《浮屠果》 第四十四回 众生劫 ?江风摇曳。江浪一波波撞在船身上,发出粉碎后的哗啦声。夕阳血红的光影倒映在江面上,像光彩浮动的琉璃块。木船吱嘎作响,在江心与江岸之间徘徊,若非逐渐明晰起来的灯火伴歌舞,恐怕看见它的人都以为这是一艘浑身是伤,遭人遗弃的鬼船。 淮站在前面的甲板上,看着潮起潮落,任夜晚的江风带着些许日落的味道拂过身体。冷丝丝的,像要穿透进去。昨晚轰击造成的伤还未完全愈合,金克木。金属克制木头,但当这金属再附加上雷电时,会怎样呢……所有的枝条被瞬间到来的光芒粉碎得一干二净,水汽蒸腾着争先恐后往外逃逸。炽热,刺痛,逐渐沿着枝条往上蔓延。要壮士断腕般的决绝,一瞬间自己断开整条手臂,然后再在噬心的疼痛里慢慢生长出来。有来不及躲闪的,那一片皮肤将被雷电像鞭子抽中一般,留下已经漆黑成碳的伤口。坏死,难以重生。只有等待时间潮水的冲刷,将可怖的黑缝及其周围缓慢替换掉,揭下一片坏死的皮。 一举一动,腰上的伤口牵扯着隐隐作痛。淮不做声,依旧是那副淡漠的表情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千佑的幻术开始慢慢起作用了,身后的阁楼上传来歌舞笙箫。扫视一眼四周的扶栏,发现上面光洁如新,雕纹刻漆样样俱全,甚至比之前的还要豪华。 等待雷女攻击这艘船,让她用尽力气,没办法继续进行大规模的轰击就可以。自己?在轰击开始以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轰击范围……只是,水面导电,电击范围将大大扩大。恐怕,能供自己逃脱的时间并不多。 “婴姐姐,淮……他会没事吧?”千佑在外郭篱墙边上盘腿打坐,眼睛死死盯着远处在江心上小若芝麻的客船,竭力运作着幻术。 “没事的,别操心。维持幻象。”婴尖着耳朵站在外郭篱的墙上,仔细听着远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果真猜得没错,他们会从百官府舍直接朝西北方行进。经过西篱门直达石头津,然后所见均是开阔的江面。晚时收埠,没有归岸且灯火通明的船在江面上一眼就能看见。按照计划,只要雷女不要不按计划出牌,就没问题。 “大人,前方就是西篱门。”一个吏员驱着快马与玉弦子平行,禀告目的地,然后超过他,赶去给西篱门的守将递上文书。 玉弦子抖抖肩,把靠在自己肩上睡觉的玉铃子摇醒。玉铃子很配合地开始打哈欠,眨巴眼睛。“怎么啦徒弟弟,到了么……师父父饿了呀。” “把玄武师爷的任务做完咱们就回去吃饭。”玉弦子驾着马,直接冲过刚挪开木刺的篱门。“吁!——”一声令下,马儿前蹄凌空,马上人一个后仰,随即稳稳停在原地。后面跟来的吏员一眼认出前来接应的弟兄,领着师徒俩风风火火朝西南沿河而下。 天色转暗,最后一丁点儿的斜阳也已被宽阔的水面吞噬,只余下四处弥漫着的无边的黑暗正在慢慢聚拢,融合成黑夜的帷布。 江面上点点灯火闪烁,越往下,果真是越来越浓烈的妖气。带路的停下,朝江心一指。玉弦子会意勒下马,扶着玉铃子蹦跶下来,然后从后面的马匹背上摸出两把巨弓。四周一望,寥无人烟,江清月静。 “那艘船?”玉弦子问带路的吏员。 吏员毕恭毕敬作答,“是,方才天光正明时还看得见前面站着那晚的树妖。” “徒弟弟,师父父饿啦——”玉铃子很不情愿接过巨弓,然后嘟着嘴拆开裹鸣雷弓的白布。 “师父,解决得快,咱们回去得也就越快。”玉弦子很冷静地将玉铃子丢在地上的白布捡起来,抖抖干净塞回马鞍旁边的布兜里。 “随便我啰?”玉铃子肚子饿得发慌。 “这个地点允许师父你那么做。白虎师爷只说了不要伤及无辜即可。”玉弦子淡定地伸出手准备接回鸣雷弓。 “那就……”玉铃子伸个长长的懒腰,天边隐隐约约滚过一道雷。 婴竖着耳朵站在篱墙上,听见老远传来的雷声,心想正中下怀。江面炸雷,水过无痕。人烟稀少,地势开阔。在这种地方放大招,基本伤不了什么人。只是连累了那些鱼,估计会白肚朝天地翻倒一大片。 “呼——”玉铃子吐出一口气,紧紧闭着眼睛,两只手抱着臂膀,越捏越紧。头顶天光明暗不定,金光火闪,随后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由远及近。云层翻涌,狂风大作。荒芜的河岸飞沙走石,迷得人根本睁不开眼。吏员们有的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有的紧捂双耳,双腿打颤。更多的还是呆若木鸡,像是被道道闪电撰取了魂魄。马儿嘶鸣,四蹄不断击打着地面,拼命奔扯着缰绳,想要逃离。逐渐的,就连这些声音也在不断被雷声吞噬,最后仅剩轰鸣的雷聚在玉铃子的头顶。闪电道道,照亮黑暗的云层,狂风怒号,天空的云像漩涡那般缓慢地旋转起来。 婴跳下墙来,等待着雷女的聚力一击。只希望,这个时候,船上的那两人不要出什么幺蛾子,不然还真没办法跟千佑交代了。 “劫!”玉铃子猛地睁开眼睛大喝一声,手朝江面一挥。一道巨大的电光像一把苍穹神枪般刺下,光芒照亮整个江面,就连日出时分的璀璨也无法与之媲美。强光令人无法直视,只觉得天地一片雪白。再明白过来,只见一道高数十米的水墙扑面而来。耳朵沉浸在刚才的雷与电的嘶吼里,此刻,只觉得这致命的水墙来得悄无声息。后面的吏员都傻了,裤子湿没湿不知道,反正知道自己从头凉到脚就是了。玉铃子疲软,大口喘着粗气。玉弦子将一把鸣雷弓递给玉铃子,接手瞬间,青铜上紧闭的眼睛猛然亮起血红的瞳孔。共鸣开始,弓弦闪着金光微微颤动。 沉气,瞄准水墙,拉弦。 “徒弟弟~师父父好累哦~人家饿啦,人家要吃东西嘛——”玉弦子感觉被人一扑,顿时失去瞄准的准心,一道应当劈开水墙的雷箭直接朝下转弯四十五度,“轰~!”河岸顿时炸出一个大坑。再抬头看……水墙临头。 你什么时候抱不行!偏这个时候!偏这个时候!!偏这个时候!!!玉弦子紧紧闭上眼,内心拔凉一片。 你什么时候犯傻都不行,就偏得这个时候,刚好,刚好,刚好。婴站在篱门边上,笑得合不拢嘴。本打算自己去打断他拨箭的,没想到啊,好徒弟都毁在他师父手里。反手按住地上的千佑,以免她跑出地上的结界泄露妖气。“嘘——”婴低低嘘了一声,“淮没事。”没错,刚才被击中的前一瞬间,蓬莱幻境开了门。自己就是里面出来的,自家门什么时候打开了当然会知道。只不过,虽说只有短短的一瞬,但知道的人也不会仅有婴一人。 “哗!——”水墙扑地。 “嗯?!”婴看见前方的河岸边上,露出一片干燥的扇形区域。上面几个人,呆头呆脑正在张望。 “轩主,多有打扰。近来,可好?” 千佑站在圈内,感受着肩上婴的手正在慢慢变异,指甲生长,骨节变粗。循声而望,前面河岸边上的扇形空地里直挺挺站着一个人。拂尘轻扫,衣袂飘飘。 “多谢玄武关心,小妖受宠若惊。” “西王母之宠,小仙也是受宠若惊。”执明答道。身前身后一片波光粼粼,地上淌着的细细水流朝河奔去。法术消散,天上的云也在逐渐散去。没有雨,没有风。逐渐亮开的就是清澈如水的月光。“轩主如此聪明,想必早就知道了。” “真是多谢夸奖。”婴的兽瞳在暗夜里像两盏如豆灯火,明亮异常。“所以,你是要捆活的回去,还是剁成药引子打包回去?” “这个,太吾公倒是没有明说。但你不从,小仙当然只能优先选择后者。”执明微微低头朝后,“玉弦子,把你师父放下。” 玉弦子从命站起。 “作为练手,旁边那只小妖就给你了。”执明藏在话中的刀明白无误地指向千佑。“我再和轩主聊聊。” 玉弦子手心倏然亮起一道张牙舞爪的金光,朝着她们的位置逼近。 “千佑,想活着看司命门消失,就去把他杀掉。”婴放开放在千佑肩上的手。“自顾尚难,无暇顾你。不行就逃,不要死磕。” 千佑嘴唇颤抖,脸色发白想必婴是看不见了。 “……你不拼命,别人把命拼给你也无济于事。”王姬的声音若即若离。 千佑恍惚一下。“……浮生一梦。” 玉弦子眼前的墙脚刹那间空无一人。“啪!”不知何方的石头砸中自己的背,玉弦子困惑地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千佑就已经站在他身后。既然如此,就用力挥出手中雷电。而雷电球却只是流星坠地一般,一团光明在地上挣扎片刻后即没入黑暗里。化作淌在如水夜色里的一丝氤氲烟气,飘绕在光滑的石头上方。 河水静静拍打河岸,顺带丢上河岸一地碎碎的月光。月光里,一只巨大的九尾白色狐狸身形幻化,白尾轻摇,残像里犹如千手观音。 “轩主,请。”执明笑眯眯地轻摇拂尘,空间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虚伪。”婴简短评价,腾起而上。 ; 第四十五回 昆仑镜与丞相令 ?“窸窸窣窣……”衣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音。 淮不知为何,困得睁不开眼睛。想要挪动四肢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有耳朵,还能忠诚地工作,传递着外界的信息。 “窸窸窣窣……”什么东西在他的身旁停了下来,正当他尽力挣扎想要摆脱这种束缚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拍上他的脸,这里捏捏那里掐掐,像是在拍打一团面团似的。 “哎呀,怎么就长得这么奇特呢……”声音很陌生,从未听过。像千佑那么腻,却又成熟得多。像浮莲的音色,却又没有那么淑静。“唉,算啦,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先去忙了……”随后声音渐渐飘远,和着那裙角的摩擦声消失得一干二净。 淮仍旧处在这种意识清醒却又动弹不得的状态,直到最后意识渐渐涣散,在香风的陪伴下沉沉进入梦乡。 刀光剑影算不上,因为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操刀子的。倒是电光火闪,邪魅漂移居多。千佑其实一直站在玉弦子周围绕着圈。一颗又一颗的石子儿从不同方向打去,总能让人在左右扑闪后耗尽精力。此刻玉弦子气喘吁吁,而千佑只是略微紧张地捡着石头,尽力维持着围绕着玉弦子的幻象。 一边的婴不断发起进攻,执明左闪右闪。直到这一次,不躲不闪,诡笑着站在原地。地上的碎石块像是有了生命,欢呼雀跃着蹦起来。原地的急速震动,像是被地震波及一般,让人悲悯地感受到大地的颤抖。 没有什么门、窗、转角等与玄境的衔接口,只有光秃秃的平坦地带时就会出现这种震动状况。玄境与现实的大面积重合,而非一个断面。力量自然有所不同。 “你真喜欢玄境。”婴停下,在原地收起攻击姿势。 “不愧是见多识广的老狐狸,真是识趣。”执明诡笑着拂动拂尘,眯起老谋深算的眼睛。 “可惜一点。”巨大白狐打个哈欠,砸吧砸吧长长的嘴巴,胡须跟着抖动。月色下,皮毛如水光滑,任由月色流淌。“你不知道西王母追杀我们的真正原因。” “哈哈,知不知道又何妨!西王母之事与我何干?若非太吾公安排,我想你这狐妖还能与我这老朽共在玄境里谈天喝茶呐!”执明毫不介意,哈哈大笑。 一束月光闪过。执明霎时止声。 “你忘啦,西王母因为昆仑镜掉了差点发疯呢?”婴的形体慢慢缩小,直到最后变回那位威风凛凛的老板娘,眉宇间全是不屑一顾。 昆仑镜,玄境之祖。由混沌时期的开天斧磨成,虽不能用来照,但是却别有用途。传闻山海皆在其间,生物万般,繁衍不息。世上已无的长生不老丹药在里面还能找到早已绝迹的炼制药材。在其面前,世上的玄境没有它不能破开的——开天斧石,天地都能劈开,区区玄境算什么难事? 执明脸色煞白,拂尘一卷,江面上忽地无风无澜,绝对静止。“哗!——”平水倏起万丈波,遮天蔽日,飓风随起。 “狐狸精,再不进来,我就要关门啦。”好欢脱的声音。 “老妖婆吵什么,又不会死。”婴长尾一卷,翻身跨入浮在地面上一轮明月似的缓缓明晰的巨大圆形玄境口。 “啪啦!——”万吨江水顷刻间盖下,原本在地上昏迷或是吓呆的吏员们这会儿通通没了影。地面干干净净,颗颗原石被巨浪洗刷得发亮。 她们逃走了……用西王母的昆仑镜。 而自己这边,损失了十多员督查府吏员……以及玉弦子。 “狐狸精,咱们被发现了?”女子坐在地毯上,裙裾在后面成弧状散开。青灰色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两髻发髻,耳后,两边都垂着一条长长的发辫。雪白的额上繁复画着一道咒印,眼角处缀上了两尾长弧。素淡的穿着配上妖艳的额咒眼纹,看上去邪魅得很。 “不然敢劳您云川瑶的大驾?”婴放下尾巴里早已捂晕的人。云川瑶瞥了一眼后歪头后表示不解。 婴微微低头一看。 自己什么时候把司命门的小徒弟也给卷进来了。 “唔,这次还不错。咱们藏了多久?”云川瑶问婴。 “托冥王一事的福,眨眼就九百多年了。” “那她还能活差不多一百年。”云川瑶惬意地扭扭脖子,活动筋骨。“咱们再忍忍。” “只可惜,她找上了司命门……不算,是太吾公。就三君问鼎当中杀人灭口的那只修罗。”婴把前裙一甩,豪放地盘腿坐下。“要守护昆仑镜还真不是那么容易一件事。你呆在玄境的蓬莱仙阁倒好,用不着操心昆仑镜万一被发现怎么办。为了你的出口安全,我可是已经被毁了不下十家缥缈轩了。” “没事没事,你要多少赔偿,我这蓬莱阁下面的山海大地随你挑。只不过,你自己去取。死哪儿跟我没什么关系。”云川瑶掩着嘴偷偷笑。 “一笑脸就长,还用袖子遮。省点儿力气吧,长脸婆。” “自打你成了精,就只能一辈子狐狸精了。唉。” “你……” “呵呵。” 执明站在江畔。大浪已退,安和如初。地上躺着玉铃子和两把反射着清冽月光的长弓,其余人一概不见。这如何是好,白虎老弟的徒弟就这么被一浪拍死在了江里?西王母乃天帝放逐之神,原以为真是长生不老,能违六道之命,没想到竟也是自己偷偷炼制丹药所成……狐妖既是药引子……那想必她知道药方了。 不死药因天帝禁令而失传千年,今日没想到被自己撞见。有生之年,能吃上一颗,便是与天同寿。天意?天意。我执明何乐不为? 执明挥出拂尘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弧,一道白莹莹的线就立在湿漉漉的土地之上,里面的光景倏地变幻,由一片白渐渐浮现出一个书房的样子。执明缓步靠近,那光景也在靠近。待执明走入,身后的玉铃子也被这镶着白莹莹边框的光景吞入,原模原样地躺在凌云涧的地上。 “把她弄回房间好生休息着,若醒了就送回白虎岛去。另外,去看看朔卿伤势如何,给他吃了些丹药想必恢复得也快,让他草拟文书,督查府需要增添人手,以弥补今晚的损失。”执明走向里间,面向着那幅荷叶随风而动的“画作”盘腿坐下。宽大的衣衫下面传来骨节与骨节之间咔吧咔吧的结合声。“一把老骨头……还得操心这些事。”执明撑着膝盖自嘲,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墙上的玄境。 门扉轻开,三个衣着单薄的白衣女子低着头恭敬而至,其中两个抬起地上睡死的玉铃子,另一个伸手拿起两把巨弓。悄无声息,飘然而至又飘然离去,轻灵得犹如舞蹈着的幽灵。 春时雨季,一路向北,连绵的都是沉重的云和阴沉的天。耕种之时,集市再不是那么热闹,大街上唯有穿着华丽的官人们还在闲逛,而周围围着的便是忙着献媚的各色人士。只不过,还有一点奇怪的就是,每隔不远便会有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不是说什么驿站,航头,而是公示处。人们好奇地围着这公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虞百陵把陶罐护着,只身走上前去。身高的优势让他将前方的公示看得一清二楚: “督查府人手缺欠,现募武艺高强者入府,不限人次。凡入府者,其户免除税负至离职之日。每月银饷视人才干而定,立大功者不设上限。自今日起,此募令长期有效。”然后下面戳了两个红红的印子,一个督查府,一个丞相府。而在这募令旁边还有两张画像,虞百陵一看,准确无误地辨析出了他们:婴……还有一张全是空白,唯有一个脸型,上面左脸眼角下面有一颗痣,右耳上有一颗红色的点。旁边还有批注:“该妖僧面目常变,唯有此二项特征固定。以上二人皆为要犯,凡报官者必有重赏。” 是易长安无疑了。 不过这两张通缉令倒不是很让人在意,唯一让虞百陵感兴趣的就是——募令下面的丞相府印子。四处张望一下,面前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再余光一瞥,伸手拍拍身旁的大汉。“请问这位兄台,督查府是归属丞相府管辖?” 人群熙攘,壮实的背柴大汉回过头,憨憨的脸上露出些喜色。“你识字啊?嘿嘿,俺正愁看不懂这上面的东西回去没办法给俺老娘交差呢!” 虞百陵原话照念了一遍,大汉听得眼睛放光,一把拽下头上的头巾,露出剃得参差不齐的头发,薄处还看得见青色的头皮。“谢谢大兄弟!能给丞相干事儿老赚钱哩!回头给俺老娘说一声,俺也要去!” 虞百陵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督查府归丞相府指使,这个募令说是出自督查府之手,倒不如说是来自丞相的命令。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大兄弟!”壮实大汉的嗓门儿确实和他人的身材成正比。虞百陵耳朵发疼,伸手微微拉开一些帽子,昂起头看他。“大兄弟!你也要去?” 虞百陵只点点头,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哈哈!大兄弟,你这小身板儿还不如俺大牛的一半儿结实呐!要不这样!到时候你站俺的旁边!俺大牛罩着你!”大汉捶捶胸,听得捶得胸膛里面发出闷响。他满脸喜色,信誓旦旦,一脸坦诚,一看就是个傻大个儿。 虞百陵没说话,只问:“劳烦这位兄弟告知一下,从这儿怎么到督查府?” “别急!俺大牛说罩着你就罩着你!等俺先回去一趟给俺娘通报一声儿就立马回来带你去!”大汉说罢一掌拍在虞百陵肩头,斗篷顺力滑下,虞百陵伸手拉住。然后只觉得地面震颤,大汉果真跑回去了。 ……真热情。虞百陵心想,转身闪出人群站到一旁。想给自己来个易容,忽然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做。彼时一点差错引起怀疑都将是万劫不复,用真实的谎言去欺骗那些眼睛,或许才是上上之道。 春雨飘洒而下,春风阴冷。人群逐渐散去,稀稀疏疏遍布在街上。烟雨朦胧。阁楼尖顶,飞檐石兽,一切罩上一层白雾,虚幻缥缈,让人看得不是很真切。恍惚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伞缓缓穿过烟雨而来。黑色长发飘然,步履轻盈。地上湿漉漉的青石板倒映出她的脸,带着笑。 很久之前,一个女子撑着伞穿过梨花烟雨,停在自己的面前。漾着笑意的脸上开出朵朵桃花,俏皮地将手一伸,只见掌心上躺着一朵完好的白梨花。“师兄,你闻闻。”少女歪着头将手凑近他的鼻子——没有梨花香味,没有胭脂气息。在脑海里留下的仅是她身上隽带着的那漫天烟雨的味道。清冷,干净,沁人心脾。“真好闻。”他说。 女子撑着伞走近。虞百陵两眼怔怔。是你么。 杏色衣衫,上缀梨枝白花。星星点点,繁花朵朵。笑意盎然,却宛如轻烟一晃而过。 这天地之间的万千雨露不曾被人卷起珠帘探视过内心。不是旧人,却千年都不知道这究竟是错了还是过了。 “啊嘿!大兄弟!久等啦!俺娘同意啦!”汉子这会儿突兀地从雨帘中蹿出来,背上仍旧背着东西,只不过是一身破旧的蓑衣。“给!俺娘说不能亏了你!谢谢大兄弟给俺说这事儿,要不然今年俺不知要在山上受多少罪!”汉子从身后蓑衣下取出一包用藏青色粗布包着的东西,高兴地打开,虞百陵一看,是卷着的一方新的蓑衣。“你看啊,咱俩都要去给丞相做事,反正都在一块儿,先认个兄弟!俺没读过书不识字儿,但兄弟你放心,大牛俺罩着你!有谁敢欺负你这小身板儿俺大牛绝对饶不了他!咱们俩这是缘分!俺娘说的!” 虞百陵乐了,犹如一丝苦涩中绽开一朵水花,将这窒息的阴霾一圈一圈漾开去,留出一方明净来。地界千年,还从没听过这等评价。 “大兄弟,俺叫大牛,你哩?”大牛见虞百陵不动手,直接自己取了给虞百陵披上。黑色的斗篷被压在里面,一阵春日凉意从背心传遍虞百陵全身。“多谢兄台,鄙人……小名阿七。” 大牛一听,“哎哟,俺就说你这文雅样儿,名字也如此……如此……”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大牛憨憨一笑。“阿七呀,咱哥俩边走边叨呗!” ; 第四十六回 弃子与兄弟 ?被窝寒冷,特别是脚那一截,冻得几近麻木。玉铃子一个寒噤抖醒,眼睛涩涩的,嘴里干得很。 “徒弟弟……”玉铃子弱弱叫道,慢慢掀开被子坐起来,摸着冰凉的脚心里憋屈。平日徒弟弟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冻着的,他会升起火盆,放在床边上,然后随时在厨房里备着热水,等着自己一醒就会端过来…… 徒弟弟在厨房啰? 玉铃子自己慢腾腾穿好鞋站起来,刚走几步发现难受,一看,穿错了左右脚。心里憋气,闷闷不乐的直接左右两甩,光着脚丫子跑了出去。 厨房冷清,没有人气。柴火乱七八糟堆在一旁,釜下没有哪怕一颗的火星儿。空气里冷寂一片,只有雨水的潮湿的味道。“徒弟弟——”玉铃子委屈地跑过厨房跑过厅堂,到处都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脚心冰凉,肚中饥饿,背心寒冷。玉铃子哇啦啦地哭起来,眼泪决堤一般从眼眶奔流而下。 “徒弟弟——你不要师父啦!我要给白虎师爷告状!哇——”撕心裂肺,惨绝人寰,一把鼻涕十把泪,哭得天上乌云翻腾成黑云,又从黑云里翻腾出几道金色的闪电。 “你干什么!” 玉铃子伤心欲绝,眼睛都不抬一下,“我要徒弟弟——我要我的徒弟弟啊——哇——” “你徒弟不在这儿。”执明感觉到外面的气场没对,推开门一看,天上黑云翻涌,正快速地集聚成黑色的漩涡酝酿着雷暴。而雷暴中心下方……就是自家庭院。“你徒弟昨晚战斗中不慎掉入江中,搜寻无果。现在你醒了,修养几****会派人送你回白虎岛。”滔滔大江,吞噬掉的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你会一个一个地去找? “!”玉铃子一听,犹如五雷轰顶,顿时呆坐在地上眼神放空。执明感到一阵微弱的电流在周围的空间里蔓延,听觉被一阵耳鸣给淹没掉。“……”玉铃子瞪大眼睛,眼泪又开始流起来,“我找不到玉弦子了……怎么办,我哪里都找不到玉弦子……”一个前扑,死死抱在执明腿上,“师爷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白虎师爷说你最厉害你一定有办法帮我找到玉弦子的对不对……”声音惶恐,十指犹如鹰爪死死扣在执明的肉里。 “滚!”执明怒喝,拂尘一扫,空中的、地上的……水瞬间聚集成水浪一招掀翻玉铃子,直到她飞出去,狠狠摔在后面庭院那染上青苔绿的白墙。然后再啪嗒一下落在地上的小水洼里,像虫子一样慢慢蠕动着爬起来。眼里的泪水和地上的雨水还有嘴里的血水混杂在一起,抽噎让她痛苦,但更让她痛苦的却并不是身体的痛楚。天上雷电翻滚,愈演愈烈。 “快给我停下!”执明声音威严,无形的威压落在玉铃子身上,让她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能孤立无助坐在那方不避风雨的小小天井里淌着血抽泣。这是暴走的力量,无从谈起控制与驱散。因为她玉铃子本就因为这个缺陷才被白虎叮嘱玉弦子照顾和抑制,这下子玉弦子不在了,谁还抑制得了呢? 执明踏水走近,玉铃子一身沾满污泥慢慢抬头仰视。“我没有什么耐心,但看在监兵的面子上,我再最后重复一遍:停下。”声音很冷,一层一层穿透玉铃子的躯体到达心底。“师爷……我要徒弟弟好不好……”玉铃子嗫嚅,嘴角带着血,发丝上往下滴着脏水,眼里盛满的只有哀求。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玉铃子翻身倒地。天空之上的黑漩涡被越来越多的闪电照亮,像被人搅动似的旋转起来,风声大作,漫天狂叶飘飞。门窗开合,木头与木头之间碰撞出骇人的声响。偶有瓦片吹落,掉在地上摔出心碎的声音。“混账。”执明用拂尘掸掸手,冷眼俯视着地上的女子。大地颤动,天井里的草木皆惧。地上小水洼里的水躁动不安,密密麻麻地往上跳跃着,仿佛想要挣脱地面的束缚。 “师爷……”玉铃子从水面的倒影里看见天上的闪光越来越频繁,却丝毫没有害怕。“玉铃子不听话,玉铃子该死……可是玉弦子没有做错什么啊……师爷,你救救玉弦子好不好?师爷……” 玉铃子艰难抬头,想要往左边转。但却在扭头一瞬,看见碧空无瑕如玉。哪里有什么天上的雷暴,地上的水洼与身边的人?唯有身下荷叶翠绿,随风轻轻摇曳,掀起一潮又一潮绿色的海浪直达天际。微风和煦,空气甜腻,阳光充裕,与之前的世界那么不同却又那么相同。 但这里,依然没有玉弦子。 “唔——”什么生物传来了一声悲戚的嚎叫,似乎应和着她心底的悲鸣。 “阿七,你瞅这天气咋就这么奇怪呢,好像要有大雨一样哩!”大牛看见闪电的光时才惊觉天气已经如此恶劣。冲虞百陵指时,虞百陵只道是大雨将至,并没有多说什么。 不同寻常的气压,根本不是正常天气才有的现象。压抑,电流密集,好似末日一般死寂。前方就是丞相府,这种不同寻常的雷暴聚集在此,是否有什么联系? “阿七,督查府到哩,你还要往前走到什么地方去?”大牛拉了虞百陵一把,虞百陵才将视线从前方的“丞相府”拉回来,瞥了一眼“督查府”三个金字儿的牌匾。 “来应召的?”门口的吏员看了一眼比自己高许多的两人,心下一猜就知道了大半截。“进来进来,外面下雨,别冷着。”吏员冲看门的另一个吏员使了个眼色,招呼着二人进了督查府。只见推门是一片宽敞的天井,然后是一间办公的厅室,题名“督查”二字。厅室左右各有一条连廊连接着后面的庭院,吏员带着两人穿过灌进大风的连廊进入后面。只见场地一下子变得很宽,左右是后厢房,据说是一间用于会客,一间用于督查官大人居住,后面是一堵开有三扇圆形小拱门的青石墙。后面就是督查府吏员和文员们的队舍。一门管两列,一列十间房,一房住两人。算算,这队舍就可以容纳一百二十人。 走着,到了后院的中央,带路的吏员忽然停下来。“想必两位看过募令之后也清楚,咱们督查府要的是武艺精湛之人。没有几手好功夫是过不了关的,所以……”吏员顿顿,双手伸展开抻了抻腰。“我来检验一下你们武艺是否过关。我会点到为止,合格就请留,不合格就请回吧。” 大牛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阿七!来替我拿着!”嗓门儿之大,在空荡荡的后院里和着雨声兀自回荡。虞百陵没说什么,伸手接下大牛丢过来的湿漉漉的蓑衣和竹篾帽,往后退了几步。对比一下,发现吏员只有大牛的胸口那么高。大牛看他得低头俯视才成。 小雨纷纷,预期中的大雨没有如约而至,反是气势略减,云层中的闪电变为几声闷雷。“喝!”吏员直袭胸口,大牛看见,沉了口气。“咚!”一声闷响,吏员一拳打在大牛的胸口上,结果自己没站住后退了好几步。而大牛两腿开弓,稳如泰山。 “再来!”大牛兴奋得涨红了脸,吐口气,站直,看着前面手打痛的吏员。吏员收了拳,围着大牛转起圈来。“瞅啥瞅!兄弟要来就尽管来!”大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憨头憨脑冲吏员抱怨。虞百陵在后面看着,知道吏员这是在寻找弱点,伺机而动。 “哈!”吏员前冲,起脚一跃,一只脚踢在大牛的肚子上另一只脚则在空中一个翻身向大牛的脑袋扫去。动作之迅疾,大牛只好用手去挡。然后……吏员华丽丽摔在地上,扫脑袋的那只脚被大牛抓在手上吊得老高。 “你学的哪门子功夫!这么不按规矩出牌!”吏员躺倒在地上,浑身沾满雨水,哎哟哎哟地捂着腰,好像是给拧了。 “俺没学过功夫!自小爱在乡里打架,自己练的!”大牛颇为得意,“大人,俺……成不?”大牛骤然松开提在他手上的那只脚,小心翼翼问道。 “成成成……那边那个戴着黑帽子的……” “哎哎哎,大人,他是俺兄弟,叫阿七,咱两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功夫差不多。”大牛急忙打岔,弯腰扶起地上的吏员。“那他也过了?” 吏员瞪大眼睛看大牛一眼,又看看自己悬空的双脚。说好的扶起来呢,咋就变成浮起来了?腰闪了,要打估计是不行了。说出去新人一来就把老兵的腰闪了,这算啥本事。 “行行行,你俩过你俩过……后面三排队舍自己看着住……” 听完这儿,大牛回过头冲虞百陵甩了一个得意的笑,虞百陵淡淡点头答谢。 三排队舍,空了一大半。虞百陵趁着大牛扶吏员进屋的间隙大致看了一遍,选了一间角落里的房子。周围前面和右面是空房,左边是实打实的砖墙……后面和大街只隔了一道墙。如有危险,即可逃出。房屋不大,但住人和堆一些简单的行李则绰绰有余。 大牛弄完回来,刚好看见虞百陵正把陶罐子放在桌上。虞百陵见大牛则是一愣。 “阿七,俺大牛和你一起住!要是有谁敢欺负我兄弟,俺大牛绝对不会轻饶!” 龙少在罐子里噗噗噗吐出几个泡泡,像是在笑。 ; 第四十七回 雷公血裔与潜伏 ?石头城作为建康城旁边的小城池实在荒凉得多。全城多丘陵,仅有为数不多的平原相接。没有什么繁华街道,最热闹的也不过就是在出城进入建康的“石头津”一门附近。临海,多大风天气,随时随地推开窗都可以闻到浓烈的海腥味。 刚刚脱离的寒冬让石头城真的几乎只剩下石头。大雪皑皑覆盖,史无前例的冷让许多的老人一梦不醒。更多的家庭缺衣少食,唯有抱着反正也是等死的决心踏上去建康城乞讨的路。好在,离建康城不怎么远;坏在,进入建康城必须要经过西篱门。一旦西篱门关上大门,前去投靠的流民只有生生冻死的份儿。 虽然上个冬天,石头城过得很是悲惨,但是过去毕竟是过去的事,现在易长安和王姬一觉睡得蛮踏实,醒来刚好看见早饭摆上了桌。再仔细闻闻,还是烤鸡的味道。忙不迭连衣服都来不及穿,两个家伙就像竞争似的跳下床朝桌上扑。淮斜倚在桌边,打个哈欠,揉了揉太阳穴,好像在回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似的。 近了,更近了。美味触手可得。油亮亮的鸡皮反射着诱惑的光,渗出的热气带着香味一缕一缕直往鼻子里勾……“不!”二人异口同声,眼睁睁看着盘中的烤鸡被婴端开,两只手费那么大劲最终还是只按在还是温热的桌面上。 “昨晚睡得可好?”婴轻轻咬下一块鸡肉,对味道还比较满意地点点头。 “多谢老板娘关心……”易长安盯着婴手里的鸡腿,感到胸口中了一箭。最后还是学王姬,默默坐下来拿起筷子夹别的菜。只是,今日的饭菜竟然如此可口,真神奇,昨晚分明都还吃得大家上吐下泻的。“这旅馆换厨子了?”易长安把所有的菜尝了一遍,惊喜的神色爬上脸。 “喏,捆了一个小厨子回来。手艺不错。”婴长尾一收,像收鱼线似的,末尾吊着一个小屁孩。只见他头发乱如鸡窝,一身灰两手油,两只眼睛里面满是怒火。 这会儿见过他的人都愣住了。这不是轰炸缥缈轩时候的徒弟弟嘛,一射一个雷,各种狂拽酷炫diao的人唉,此刻居然右手一只锅铲左手一个冒烟的锅盖,老实得就像天生就是烧火做饭的料一样。 “婴姐姐不小心带回来的。”千佑补充了一句,抱着碗窸窸窣窣刨着饭,放下碗,淮才注意到她额上画着四瓣花纹。“说是咱们肯送他回去见师父,他就帮我们做一个月的饭。” “呸呸呸……”易长安噗噗噗地将嘴里的饭菜吐了一地。“你们就不担心这小屁孩儿下毒?” “怕什么,反正咱们有个平等的交易。是吧?”婴瞥了尾巴上的玉弦子一眼,继续啃鸡腿。 “这不是我答应的!这是被你们逼的!逼……”玉弦子开口争辩,婴一个“放线”,玉弦子转瞬消失在边上。然后厨房一方,听得“啊呀!”一声惨叫。真不知那孩子摔哪儿了。“放我出去!”厨房那边传来玉弦子的大吼大叫。 “哈哈哈……大家吃饭吃饭,好在终于可以消停一阵子了。”王姬被浮莲一个胳膊肘抵在腰间,只好硬着头皮出来另起话题装作没听见厨房里的响动。 “我师父要……”玉弦子继续大闹。 “噢,我正想我忘了什么事。”婴丢下骨头,忽然正色。“咱们吃完这顿饭赶紧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做吧,昨晚出了点小意外。” “计划没有失败吧,要是失败了,你们三个都不一定回来得了。”易长安将汤碗碗底的汤喝得干干净净。 “快来人啊!要死人啊!”玉弦子哇啦哇啦叫着,再不去恐怕要被旅店老板丢出去了。易长安叹口气搁下碗慢悠悠踱过去。 “怎么?你师父……”易长安推开门还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直到顺着玉弦子的手指看出去,才发现很远地方天空上的黑漩涡……和那晚所见无异……而且目测更大更壮观。 “老板娘!老板娘啊!”易长安的又跳又闹从厨房那边传过来,这下子,婴是真的沉不住气了。气势汹汹冲进厨房,“有什么大事能……”然后她看见了洞开的窗户外面,那片十分异常的天色。 怎么可能会忘记,就是那黑漩涡毁了自己第十二家缥缈轩啊! “快送我回去快啊快啊不然整个建康城就毁了毁了啊!”玉弦子头上冒着虚汗在原地来回踱步,抓耳挠腮,什么动作都有。 “你师父到底怎么回事?!”浮莲很镇定,问玉弦子。 “她是雷公血裔啊!因为天生的缺陷才被爹娘当做怪物丢了呀!被白虎师爷收养之后一直用鸣雷弓压抑着这种缺陷但是遇到情绪激动就会暴走和那天晚上一样啊但是这次明显比上次还严重得多好不好炸了的话建康城就变成湖泊了!!!”玉弦子急得直蹦。 “所以,要我们怎么做?”淮站在人群最外面,从另一扇窗静静望着建康城一方的天空。 “送我回去送我回去趁漩涡还没聚集完毕看见我她就淡定了说不定就不炸建康城……” “意思是,送你回去其实也有可能会炸是吧。”易长安挑出话里面的鸡骨头。“那还送你回去干嘛。” 全场静默。“你这样事不关己,小心回到地界之后会被建康城的冤魂宰哦。”王姬笑着拍拍他的肩,善意提醒。 “你看,黑漩涡没怎么动了都。”易长安指指窗外,“这就表明要么快炸了,要么停下来了。所以,送你回去何用。”你还是留在这里老老实实做烤鸡吧,味道看起来还不错,虽然我还没吃过。这是易长安的后半句话,给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玉弦子一看,果真如此。他的脖子伸得老长,死死盯着那团黑色漩涡,好像要把它扯过来吃掉一样。云层没有再继续聚集,闪电数量在减少。边缘区的阴云在逐渐飘散……这意味着,玉铃子的暴走停下来了。 而玉铃子暴走停下来的情况只有两种……要么她的情绪迅速稳定下来,要么……而根据玉弦子十多年的经验判断,能聚集到这么大规模雷暴的师父,是不怎么可能镇定下来的。那就意味着…… 玉弦子脚下一软,跪在地上,一丝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来来来,我给你们两个新人讲讲规矩。”扭着腰的吏员撑着腰在前面走,跟后面已经换上制服的两人说,“首先呢,咱们督查府是丞相府的跑腿处,再次呢,咱们督查府的头儿是朔卿,也就是之前在缥缈轩差点变成灰的那个……” “变成灰?”虞百陵听到“缥缈轩”三个字时,出口打断吏员的话。虽然有些不礼貌。 “呃……反正差点和缥缈轩一块儿被炸成灰就是了,这个别多问,咱们继续说……我刚才讲哪儿了?”吏员回头,对上什么都不知道的大牛。 “督查府的督查官名叫朔卿。”虞百陵回答。 “唔,对,还有……噢,大人伤势还没好完,得要个人去伺候一阵子……你看,咱们为数不多的兄弟都伺候好久了是吧,这会儿该你们新人去伺候啦,直到大人好为止也就个把月,交给你们了啊——”说是腰闪了,结果把两人带到一个门口之后就跑得比什么都快。大牛傻乎乎地站在虞百陵背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牛。”虞百陵面不改色转过身面对着厢房。“这位大人我来照顾吧,作为对你今日的回报。”这句话当然只是托词。丞相府直辖督查府,那么朔卿就极有机会能和丞相直接接触。能从这儿得到的情报自然也就比普通杂役知道得多。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阿七,不用和俺那么客气,俺和你一块儿伺候!”大牛憨憨一笑。“俺娘给俺说,兄弟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哩!更何况俺大牛认识的还是这么一个俊朗的兄弟!” 虞百陵一愣,哭笑不得。“谢谢大牛……”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在难以揣测人心和用意的地方活久了,遇上一个淳朴的人却无力招架。除了谢谢表示同意之外,任何语言都无法拒绝。 “咚、咚”虞百陵敲响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厢房不大,床、书案、桌子就是全部摆设。没有什么大户人家的地屏什么的存在,装饰简洁。开门见山,进去就看见一个腿上缠着厚厚白棉布,穿戴整齐的人坐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何事?”朔卿头也不抬。 “新到府上,特地前来前来拜见督查大人。”虞百陵上前一揖,后面跟着的大牛急忙跟着一揖。朔卿这才抬起头看了两人一眼,“姓名?” “阿七,这位是我兄弟,大牛。”虞百陵答道,身后的大牛只是嘿嘿笑两声。 朔卿看了一眼虞百陵,又看了一眼虞百陵。“你这长相倒并不像是舞刀弄剑之人。” “回大人,您若是怀疑我的能力,日后可尽管试炼。”虞百陵这么回答,没能看见后面的大牛是有多紧张。 “阿七……”朔卿念了一遍,嘴角露出一抹笑。“你俩识字否?”朔卿问。 “小人略读诗书。”虞百陵回答。 “那你回去吧,大牛留下帮我去丞相府送信。”朔卿说完搁下毛笔,将面前的纸折了四折。虞百陵奉命退下,在身后掩上门,望门里看的最后一眼,恰是朔卿把折好的信递给大牛。 心中有数。今后无论什么信件估计也只有经大牛的手,而我若是想知道当中的秘密,只有拿大牛下手——杀了大牛,用阵法和大牛互易模样。这样,在其余人眼中死掉的就是阿七……但不知为何,虞百陵忽觉心中不忍。 ; 第四十八回 一试因果 ?“那小子怎么了?”易长安抓住从厨房里溜出来的浮莲,悄声问道。 浮莲脸唰地一下红起来,神情扭捏。“我猜……可能是因为他师父的原因吧,从上午看见那片阴云后就一直这样了……” 易长安深以为然,毕竟要想开小灶吃上今早没吃到的烤鸡还得靠此刻正在消沉中的小屁孩。“你想?”浮莲望着本色的易长安,不明白为何他如此在意那个被俘虏的小屁孩。但易长安只是一脸严肃样说,让我和他待一会儿,一会儿就正常。 但易长安也保不准待会儿他究竟是正常还是彻底崩溃。 “吱——”易长安推开半扇门,悄悄溜进去。厨房的安静被这声突兀的开门声打破,可玉弦子只是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面,缩成一团,头也不抬。 “嘿,我说——如果你担心你师父的话,说不定我可以帮你。”易长安撩开孟婆衣的下摆,左条腿上绑着那个孟婆三兄弟给的包袱。包袱压得紧紧地,虽说左腿上有鼓鼓囊囊的一团,但放下衣衫就没那么明显。 玉弦子一听,立马抬头,用一双哭肿的眼睛对上易长安讨好笑着的脸。 “真的!”易长安生怕他不信似的,急忙补充道,然后麻利解下包袱,取出笔墨纸砚。“只要你告诉我你师父的名字,我就可以办到。” “玉铃子。”玉弦子毫不犹豫,“我师父叫玉铃子。” 易长安左右看了一眼,然后从水缸里舀出些水倒进砚台磨起来。“你的名字?”易长安为打发这磨墨的时光,顺带问道。 “玉弦子。” “还真是……师徒蛮搭配的名字呢。”其实易长安想说的是,越听越像情侣名儿好吧。 取笔蘸墨,白胖的毛笔敞开肚皮把墨汁喝了个饱。易长安扶着纸,在因果册上落笔三字。一切看似那么寻常,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当易长安放下笔翻开册子时,一切又显得那么不同。 “这是什么?!”玉弦子看着上面的字,红色的……怎么不符合师父人生前小半段的生活轨迹?出生、拜师、接受历练、登仙位……不由得瞪大双眼望着易长安,觉得是不是看错人的因果了。 “因果册,用来清算人一生因果的东西。某种意义上来讲,还是由你们司命门而起。”易长安埋着头查看着一项项的因果,一页又一页。其实这些过程并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最后一项——死期。 “这些黑的……”玉弦子震惊之余看见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还有这些红的……” “黑的是正常的并且已经实现的因果,至于红色嘛,还没有实现或是不会再实现的咯。”易长安说得很淡然,但其实心底一直在打鼓,要是翻到最后一页,看见死日是黑的就完了。那就意味着,这孩子的师父已经狗带了。 红的是没有实现或是无法实现的因果?不可能。玉弦子在心里默默想着,但并没有作声。 “唰、唰、唰。”易长安停下——这是倒数第二页。再翻一页就看见这个剧本的结局了。易长安抬头看了玉弦子一眼,只见玉弦子握紧双拳,肢体僵硬跪伏着盯着自己的指尖。“你知道我们要看的是什么吗?”易长安深吸一口气,问玉弦子。 “是死期,对吗?”玉弦子眼睛不离,易长安只道“聪明。”旋即两指一夹,翻开最末一页。 轻细的薄雨一直缠缠绵绵下个不停,眼中的一切都被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色彩。屋檐上滴落的水打在下面的石阶上,滴答滴答作响,正好掩饰住任何细微的脚步声。 大牛没多久就从厢房里出来了,左右看了一眼后朝虞百陵藏身的地方走来。虞百陵不动声色,干脆就堂而皇之地站出来,拦住大牛去路。 “咦!阿七!俺以为你回屋去了哩!”大牛看见是虞百陵,高兴的神色又爬上脸,“俺找不到去丞相府的路哩。” “那正好,反正督查府归丞相府管,顺道我也去看看丞相府的位置。”虞百陵这么说,心里却是打的另外的主意。 “那敢情好呀!咱兄弟俩一块儿呗!”大牛还是一脸憨相。 从手边连廊穿出大门,右拐前行一里路就是丞相府。百官府舍,人迹稀疏。连天阴雨,视线模糊。若要下手是最好不过的,只是,速度要快,赶在街道两旁官邸看门人的视线到达之前就要完成。 虞百陵沉默着走在大牛旁边,眼睛不时瞟过大牛的胸口。关门之前看见信件的交递,最保险的东西放在胸口处准没错。一路都是大牛一个人的独角戏,谈天说地,虞百陵只是目测着距离然后观察着来自周围的视线。 路程还有一半。 “大牛,你能否说说缥缈轩被炸的事情?”虞百陵开口,大牛很高兴地接过话题开始噼里啪啦地侃。“听人说那晚的缥缈轩还是那么热闹……” 对面的轿夫看了她们一眼,又转过头继续睡觉。后面的人已经看不见了,而前面还是朦朦胧胧的一片模糊,只露出些建筑的轮廓。就是这个时候。 “督查大人就带着一对儿人马前去缥缈轩查事,据说老板娘可不乐意哩,然后后面跟进去两个人……”大牛说在兴头上,手舞足蹈。 虞百陵身形一闪。“啊呀!”大牛只觉得脚下一滑,仰面倒去,虞百陵立马伸出手扶着。别看大牛这么大个儿,但虞百陵接着却毫不费力。 “下雨路滑,小心些。”虞百陵撑在大牛背后,平和地叮嘱一句。大牛不好意思笑笑,慢腾腾站直,再次迈开步子。“阿七反应真快!俺还没反应过来俺要摔了哩!” 虞百陵不做声,跟在在大牛背后,“这么新的官服,摔了可惜。回去给你娘看看。” “嘿嘿,阿七,娘肯定已经看见了,正高兴着哩。” 虞百陵面如止水。“恕我冒昧。” “不碍事儿不碍事儿,阿七是俺兄弟,俺怎会怪俺兄弟哩!” “大牛,走路看路。”虞百陵提醒,脚下又是一闪。 “唉!”大牛这会儿是惊愕地一个前栽,虞百陵赶紧伸手撑住大牛的胸口,把手中东西顺带往里一塞。 “阿七,你说话忒准了,俺真是……” “信要掉了。”虞百陵看着大牛再次站稳,胸口紫色的衣襟处露出信纸一角,善意提醒。 对妖僧和轩主的通缉令已发出,除去建康城还派快马送至各城张贴,一经发现不能打草惊蛇,但要立刻上报。此外,报官者将有重金奖赏的消息也已散布,就等他们现身然后一网打尽。 信的内容大致如此。若只是针对一个普通的妖怪,司命门大可不必做到这等地步。要是对司命门有威胁,婴应该早就逃亡而非安稳地开着店。是因为易长安的事情被牵连?那日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没有任何利益相交的易长安如果连累了他们则会被直接交出去……虞百陵一边心下暗自忖度,一边听着大牛讲着缥缈轩的事。 “那时候可奇怪哩!只听得一声巨响,大半个建康城都被照亮了哩!整个缥缈轩被一雷电劈得什么也不剩,只在原地留下一个大湖泊!听说老板娘和其他人搭上缥缈轩的客船跑了……” 易长安没有被婴交出去?还一同潜逃?皱眉间,虞百陵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不是因为易长安的原因而被追捕,婴被通缉必定另有隐情。 ……那看来,那晚一等一交易,狐狸精并没有道出所有的实情。所以当下…… “阿七,到丞相府了哩!”大牛快步向前走上台阶。 丞相府黑色镶黄铜的木门看起来死气沉沉。狮子首在门上张着大嘴,像是要将来者一口吞噬。大牛抓着铜首扣扣,木门发出几声闷响。但里面立马就传来门栓被拔去的响动,伴随着“吱嘎——”长响,一阵寒意从虞百陵脚下升起。 门开了,虞百陵跟在大牛后面迈了进去。 “唰啦——”在两双眼睛密切的注视下,纸张安静下来。 红。 “师父还活着?!师父还活着!!”玉弦子肌肉放松下来,软绵绵倒在地上长舒一口气。浮肿的眼睛望着挂满蜘蛛丝儿的房顶,此刻疲惫地开合。言语里,听得出欣慰与喜悦。 “玉弦子是吧,嘿,我帮你得知了你师父的生死,你是不是也得帮我一个忙?”易长安收起笔墨纸砚,懒懒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替我做一只烤鸡如何?”易长安馋馋地吞下一口口水。 玉弦子睁开眼睛,嘴角带着笑。“谢过。”他躺在地上舒展开四肢,“行。” 这场交易可没有白做。易长安心想,把笔墨纸砚绑回原位后,悄悄推开虚掩着的门。“吱——”开门,大眼瞪小眼,浮莲还保持着窃听的姿势站在门边上,突如其来的开门吓了她一跳。 “你干嘛。”易长安盯着羞红脸的浮莲,不明所以。 “也帮我看看因果……行么?他给你做烤鸡,那我做夜宵?”浮莲眨巴眨巴眼睛,咬了咬下唇。 “成交。”易长安喜上眉梢,求之不得。人生能有几多愁,吃不完大不了兜着走。 ; 第四十九回 故事 ?临时下榻的客栈简单,没什么讲究,看在最靠近石头津好最快打听来自建康的消息的份儿上才果断全部包下。既然不是自己长久的住所,所以易长安的房间乱成猪窝。但闺房就是闺房,和易长安的猪窝窝全然是两个世界,一进去,整洁得恐怕店老板都得瞪大眼。 易长安看了周围一圈,觉得坐大姑娘的床很别扭,干脆一盘腿,直接坐在了地上。浮莲顺从地低着头,也蹲在易长安旁边,只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红发烫,心里面的小鹿蹦擦擦地跳来跳去,就快蹦出嗓子眼儿。 安静的氛围着实尴尬,特别是孤男寡女之间。易长安摸出笔墨纸砚,清清嗓子一脸正经的样子。“真名就是浮莲?” 浮莲涨红脸点点头,易长安奇怪地看她一眼,提笔写下“浮莲”二字。“你……自己看吧。”易长安把因果册往她面前一搁,不自觉往墙边上挪了挪屁股,和浮莲拉开距离。 浮莲看着易长安伸过来的手,手心紧张得冒汗,只敢偷偷用余光瞥着易长安……不知道为什么,除了第一次遇见他正常过以外,此后竟然再也没能平静下来。偶尔在过道走廊碰见,自己只好远远躲开,实在躲不过就僵硬地站在原地,羞得满脸通红,犹如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等着他的擦肩而过,而脑内一片空白。没敢和婴说,也没敢和其他缥缈轩的姐妹们说,内心的煎熬只好自己一个人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不见其人心里失落,见着了,却又躲闪不及。 真奇怪。 浮莲没敢动因果册。看见什么都不重要,就连死期也一样。如果没有遇上婴,或许自己早已流落街头被冬雪覆盖掉干瘪的尸体……但是,多么想在生与死之间的过程里看见某个人的名字,并且和他紧紧相联系。 “怎么了?”易长安看着浮莲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盯着因果册封面一动不动。“呃……我能看看?”易长安小心翼翼问浮莲。其实内心想的是:不就是个死期么,怕什么,现在咱们混熟了,要是以后在地府遇见,我指不定还能带你搓几顿霸王餐再送你过奈何桥呢……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慢腾腾又伸手把因果册拿过来。翻开。 “咚咚!”和声音一起到来的就是烤鸡味儿……一个字儿,香;两个字儿,很香;三个字儿,非常香。如果要就此写一首诗,那么就应该是这样表述的: “烤鸡, 好香好香真是香, 真香真香十分香, 很香很香非常香, 香死我了香, 贼香, 啊——” 易长安的惊讶状立马被陶醉取代,玉弦子隙开一条门缝伸进头来。“喂,你的烤鸡。”没等屋内那对孤男寡女的反应,玉弦子看了房内一眼,推开门走进来。香味立马充斥了整个房间,胭脂香味直接被这极具诱惑力的香味儿吞噬掉。 “谢谢谢谢……”易长安吞着口水,看着烤鸡飘然而至降落在桌上。玉弦子也蹲下来,直接冲易长安摊在腿上的因果册瞅。 “全黑?” 易长安回神,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差点忘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最后一项,死期,红的。但是,重点似乎不是颜色。“浮莲,你……” “嗯?”浮莲在玉弦子进来之后“退烧”极快,但仍没有完全褪去脸上的那抹绯红。“应该早就死了吧。”说的很淡然,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般自然。“想知道我为什么还在这儿吗?”浮莲撇着嘴偷笑。“可我也不知道哎。” “……”易长安无语地低下头看册子。死期,十二岁。难不成是因果册出了差错?不会的,除非她说的不是真名,这是别人的命。 “浮莲是你最开始的名字吗?”易长安翻开第一页,从“生”开始往后一项项地看。全黑,没有红…… “给你们讲个故事。”浮莲撑着地,抱着腿坐下来,“要听吗?” 小雨依旧绵绵,虞百陵和大牛站在门房处,看着一个翩翩而至的高髻白衣女子含笑取走信。 “阿七,俺瞅着这女子好生恐怖哩……”大牛压低声音冲虞百陵耳旁低语。其实这根本就不用说,不止这女子,整个丞相府就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除了门房的看门人。庭院寂静,尽管庭前百花争艳,但却仍旧死气沉沉。恍若一潭表面平静的止水,但是下面暗河汹涌。压抑,不安……全部在踏进门的一瞬传遍虞百陵全身。 但虞百陵并不想和大牛说这些。“这些花开得惨淡。”虞百陵说罢回身,对上身后人。 “小友乃有心之人也。”身后人一语,轻松欢愉。大牛吓得一跳,回头看见一个手执拂尘的青年男子,言行举止之间都是飘飘然的仙味儿。“两位小友面生,是新到督查府?” 虞百陵合手作揖,低下头一瞬间用手肘撞了一下大牛。“小人冒昧,请丞相恕罪。” 啊呀?俺滴乖乖耶!这是丞相?!大牛傻站在原地,俯视着执明一脸惊讶,虞百陵又补了一脚,大牛方才手忙脚乱退了几步不知作何姿态。“啊呀!丞相您可真年轻!”大牛如是说。 虞百陵恨铁不成钢。 执明哈哈一笑,拂尘一摇。“有趣,性情中人。”执明转眼看虞百陵,“二位小友,老夫有一口谕还请你们传达,听好啰。” 虞百陵依旧深深揖着,没有抬头。 “船到桥头自然直,舟子执桨方自知。若想曲水擒蛟龙,还得入水探虚实。”执明笑笑,“懂否?” 大牛傻乎乎摇头。估计这是没记住的意思。虞百陵皱眉,“虽不解其意,但小人必将如实转述给朔卿大人。”只好这么说了。 “如此甚好。”执明冲他俩挥挥拂尘。虞百陵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得执明一问,“花小友姓名?” “回丞相,小人名唤阿七。” “阿七……真是慧智君子。新到府上,应当多练练手脚。这个,也转告给朔卿。”执明笑眼看虞百陵。真让人捉摸不透每个笑容究竟是什么含义。 求之不得。虞百陵谢过丞相离开。“船到桥头自然直,舟子执桨方自知。若想曲水擒蛟龙,还得入水探虚实。”那封信是告诉这丞相通缉的事情已经办妥,那这口谕如何理解。船是不是到了桥头自己会端正方向只有执桨的舟子清楚,如果想抓住“蛟龙”就必须自己下水去打探。是想告诉朔卿最好还是自己去搜查而非守株待兔? 大牛跟在后面,“阿七,你就是比俺聪明,俺都不记得丞相大人说了啥,你就全记住了……” “大牛,忘了给你说一事。”虞百陵走在前面,拂去额上的细密水珠。“我桌上放有一只陶罐,罐内盛放的是母亲临走前赠与的家物……”话还没说完,大牛就在一边猛点头“俺懂俺懂!你是俺兄弟!你的东西俺一定会照顾好!” 凡人的悲哀就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深陷虎穴吧。虞百陵默默想道。但什么事情都看不透,活得无忧无虑不也正是凡人才能有的权利么。 “在前朝东昏侯的朝廷里有一员大臣叫做萧天景,他能文能武,算是东昏侯的远方亲戚吧。有一天,东昏侯问他,萧卿如何看待朝中兄弟相互屠戮之事呢。他回答说,此举天理难容也。东昏侯又问他,萧卿能说说什么是天理吗?萧天景说,百姓就根据天理明晓了人伦道德。东昏侯又说,那天理就是百姓说了算啰?可我只知天理是皇帝说了算,萧卿可是在欺骗我?萧天景默然,自知难逃一劫。从宫中回来之后,萧天景遣散众人,只把妻儿留下。他说,朝中人皆知我有家室,若藏妻儿于民间,必将使百姓遭受屠戮。于是那一晚,东昏侯在萧天景的宅邸放了一把大火,准备了许许多多的弓箭手想要将从里面奔逃而出的人穿心而死,只是,大火凶猛,里面却没有奔逃出任何人。第二天,东昏侯在里面找到了四具尸体,两个大人的,两个小孩的。他想了想,印象中似乎萧天景只有这么两个孩子,于是就此罢手。然而呢,他不知道萧天景还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萧天景一直在想给女儿起什么名字好呢,好在百日宴上宴请众宾客的时候告知大家,结果还没想好,就等来了自己的末日。趁还没有多少人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他想着要把她送出去。没有名字,只是最后在把孩子给奶娘的时候伸手从石缸里摘了一朵白生生的睡莲。于是,这个孩子活了下来,看见了东昏侯的灭亡,南朝梁的建立。乞讨挨饿,流浪迁徙。奶娘把她呀当做宝贝一样看待,给她讲好多好多的故事。在下雨睡在人家屋檐下的时候,给她讲雷公电母;在炎热的夏日夜晚看星星的时候给她讲牛郎织女;再后来,在山里摘果子吃的时候她讲狐仙鬼怪……过了很多年以后,天监十年。她们啊又和一群流民迁回了建康城。可是呢,奶娘被一场瘟疫送去了鬼门关,走之前又给她讲了一个萧天景的故事。可是故事讲完后还是饿呀,十一岁的小孩子只好流落街头从死人身上翻找一些东西来吃。但年关难过,又冷又饿的时候还感染了瘟疫的小孩儿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只知道想去河边洗洗澡,把身上的痒痒洗掉,然后万一运气好顺带还可以抓一点鱼充饥……结果呢,没走到河边上就被绊倒在了墙脚,再也爬不起来。到处都是死人堆,想着有这么多人和自己躺在一起真好,像以前和流民一起挤着睡的日子。起码不会觉得孤独了吧。天色渐黑,她睡了一觉。梦里是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的爹娘还有两个哥哥围着她问寒问暖……醒来,看见真的有人趴在床边上问寒问暖,还有胭脂香味的怀抱。瞧,她美梦成真了。”浮莲笑着说,“故事哦,只是故事。” ; 第五十回 世相安,事相乱 ?“……我也知道一个和这个差不多的故事,只是最后他遇上了白虎师爷。”玉弦子小心翼翼地说道,眼睛亮晶晶地对上浮莲。 “然后开始学习司命门改命之术,把人世间的因果搞成一团糟之后拍拍屁股说这是为人民服务。”易长安合上因果册递给浮莲,补充完玉弦子的话。 “你什么意思!”玉弦子愤而站起,乱蓬蓬的头发耷拉在脑袋上,像顶着的一个鸡窝。只不过,里面没有鸡。“我司命门只是行善事!我命由我不由天!” “确实不由天,由你的前世攒下的债要你今生还。”易长安也站起来,瞟了一眼玉弦子转而低头看还坐在地上的浮莲。“我没有说你活该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可能你的前世充当着东昏侯的角色,所以今生有这般遭遇。” “呸!师爷说过,如果因果就这样冤冤相报下去那人是永远也还不清债的!只有把因果打断一环才可能结束噩梦!然后终有一天人们是没有因果罪孽的!那时候谁也不需要还债所有人都可以很幸福!”玉弦子气极,憋红着脸一口气说完,然后其余两人只听房门“嘭!”一声,眨眼玉弦子就冲了出去。 “对不起。可我说了,这只是个故事。”浮莲望向易长安,看着他的脸使她觉得很安心。“易长安……你真不是人。” 易长安呆望着房门方向,听见这话低头。“我本来就不是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确实不是啊,按照人对不是人的物种的归类,他算是“鬼”一类的。 “我还真希望我永远不知道。”浮莲低声说。易长安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静静走开。 走廊里很闷。但闷热的空气里又有那么一丝香味,闻了就叫人感到肚中饥饿。 “去哪儿。”婴冷不丁出现在楼梯转角处,把气愤的玉弦子吓了一跳。 “要你管!”玉弦子眼中的惊惧一闪而过,转而又是满腔的怒火蹭蹭蹭地往上冒。 婴淡然的看着玉弦子,好一会儿。“你在气愤有人诋毁司命门。”活得够久,光看人神色就什么事都可以猜到一半。 玉弦子压抑着怒气,不言一语。 “我们的协议是什么来着,我想想啊……”婴装作在想的样子,其实一直端详着眼神不定的玉弦子。“你想起来了么?”婴问。 “……不再过问这些事情。”他含糊其辞。 “哪些事?”婴追问。 “司命门因果司还有你们之间的鬼事!”玉弦子咬牙切齿,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 “我记得好像不守规矩就会死翘翘唉,守规矩才能干完一个月之后就回老家呢。”婴向前走一步微微俯下身子,吓得玉弦子往后接连退好几步。“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但不是现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你要看清楚之间的种种利益联系,你必须不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小屁孩,你要是一直为司命门牵肠挂肚,那么你将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婴淡淡地笑笑,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眼里不屑一顾,似要藐视众生。 玉弦子咬紧下唇,想要争辩什么,却无能为力。最终恹恹地退到一边,看着婴拖着长长的衣摆走过面前。何尝不想知道真相,但是,要做到脱离生养了自己十年的司命门,这可能么?老顽童似的白虎师爷,撒娇撒泼的师父……他们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啊。 “给,分你一半。”易长安可以很不要脸,但现在是丢不起这老脸。刚才那个故事傻子都听得出来是她的自传吧,你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儿把东西吃完丢一桌的鸡骨头拍拍屁股走人?不行,好歹安慰还是要有的。 “你吃吧。”浮莲推回那烤鸡,眼睛是一刻也未曾离开过易长安的脸。 “真香。”白影一闪,易长安手中一空。“冷了可惜,我先吃了。”婴坐在床沿上,一口下嘴。 冬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心中那片羊驼奔腾的草原荒芜一片。 “婴。”浮莲噗呲一下笑出来,易长安的表情是异常丰富。“注意吃相……” “纸包不住火,反正都要相处很久,迟早也会知道的。你说是吧?”婴看向痴呆的易长安。“消息来了,建康城把通缉令传到了各城池,我和这没脸妖僧的。百姓要是发现上报,就有重金奖赏。咦,真想去上报试试,不知道有多少钱。”婴很没形象地啃着烤鸡,满嘴是油。“浮莲呐——” “嗯?”浮莲望着婴。 “待会儿你让大家把这里打扫打扫,改造一下。准备长住了。”婴吸了吸大拇指上的油,一脸的享受。“易长安嘛,你去地下室看看这店老板长成什么样,然后就易个容。唔,记得把你的印儿和石头掩盖一下。” “你……”易长安抖抖眉毛,试探性地开口。“你明目张胆要抢了这家店?” “反正已经不是第一家了。”婴用手绢擦擦嘴,瞥了易长安一眼。“开工!” 一个瘦高的黑衣人站在司长殿内,夜游扫了一眼他,觉得差不多了。“去吧。” “是。”一道黑影闪出司长殿,夜游默默熄灭案台上的火烛。外面白昼正慢慢到来,夜游日游轮班交替,正是人流复杂的时候。 “夜游大人,你真的完全放心?”垫底王不安地在位置上挪来挪去,看来是坐得不怎么舒服。“随便挑几个人冒充叛徒也好啊,万一他……” “没必要。他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么多条命。”夜游淡然解释,心里却是一刻也不踏实。不是为了这个黑衣人,她知道。 “都市王大人。”声音细微,柱子后面慢慢现出一个黑衣人。外面越来越强的日光透过十殿宫的窗格洒进来,昏暗的光线里面看见灰尘在旋转。散发着陈年气息的帘幕从天花直垂到地面,每扇都看上去沉重无比。寂静的大殿,熏人的香味,活人走在里面像是一截树枝搅动了浑浊的泥水。 “终于来了,怎么这么慢。”尾后从毯上撑起,给光洁的背披上一件紫纱衣。乌黑的头发从肩上滑下,使得她的身体曲线若隐若现。 “夜游发现了一名内鬼,现在查得紧。不是趁现在交替,不敢贸然前来。”黑衣人交代。 “封口了没?”尾后起身,宽大的紫色裙摆散开,像一朵开口向下的紫牵牛花。 “小司大人亲自封口。”他其实只说漏了一个字:小司大人被亲自封口。 “这回来,又有什么消息?” “我想我知道夜游藏起来的龟壳在哪儿了。” 尾后听闻忽然转身。“你想你知道?” “夜游整日守在司长殿,很少离开。除了那里我认为没有什么地方更安全。”黑衣人如是说。“把她引开一会儿便能得知我的猜想是否为真。” “呵呵。”尾后冷笑,“这简单。什么时候合适,你挑着……一次性到位,懂?” “上次小司大人重伤她的弟子,现在每日黄昏时分他必定会到弟子房中查看伤情。您看如何?”黑衣人立马提议。 “你知道得真详细。”尾后沿着案台旁边的台阶而下,边“走”边说,不住打望眼前瘦高的黑影。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您告诉咱们兄弟几个的。”黑衣人处变不惊。 “有记性。”尾后“走”到他身后,细长的尾巴盘成一圈站住。“就今天。早点到手上早些心安……如果是真,这次有重赏。” “谢都市王大人!” 尾后挥挥手,黑衣人像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尾后“走”到窗格前面,一束束的日光透进来。她伸出左手,翻来覆去在这朦胧的光束下欣赏着自己的细长指甲。“泰山呀泰山,老娘比你先弄到了玄武壳儿……太吾公会让我高你几个层天呢……嗯哼——” 九爷在阎罗王的案台上怎么也不舒服。只有站着,还有东西卡在肚子前后,他才觉得,唉,真是非一般的感觉。或许是在藏香楼的时候,算账被柜台卡习惯了吧? 一只蜜蜂从天花上飞下来,落在九爷的胡须上。九爷屏气凝神,接受着蜜蜂的讯息。好长一段儿消息,听得九爷乐不可支。奇女子,果真是奇女子,有必要去拜访一下么? 天色还亮,而此行绝对有必要。先不说什么他同不同意,而是这种情况下顾不得这些。有多大能力就有多大的责任,而这个责任在地界,匹夫也有担当。 “有话请讲。”夜游撑在案台上养着神,一门心思全在黄昏时分即将发生的战役上。 “虞百陵的小师妹哟,初次见面。”一只巨大的蜜蜂从窗格上缓缓悬停在夜游面前,然后只听“阿嚏!”一声,一个后坐力将这肥胖的蜜蜂弹出桌面,摔下铺了黑色毯面的地上,然后一阵面粉被风吹散似的烟雾炸起,空中升起一团小小的白色蘑菇云。而这蘑菇云的下面,出现一个躺倒的滚圆的胖子。 “哎哟——”九爷呻吟道。多少年没这么变过了,发福之后飞都飞不动。 “鬼王吧。”夜游睁眼,一脸倦容。“不知你有何贵干。” “不愧是虞百陵的小师妹啊,这么淡定……唉。”九爷艰难从地上翻起来,拍拍灰。“话我就直说了。你单枪匹马对付都市王可不行,很多内情你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判断失误很可能会玩儿脱自己的命知不知道?” “我的命……生尚且难,死又何惧。”夜游轻笑。 “你不惜命,但他爱惜呀。”语出,如一记快刀,直戳夜游。九爷知道,其余的鬼王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想知道原因?这么多年你肯定……” “不想知道,也没那个必要。如果你只是来说这些,那请你出去。”夜游打断九爷,毫不留情。 “鬼王不允许有家室。”九爷对夜游的话置若罔闻,“他为了你进入鬼王,而你什么都不知道。好了,话说完了。”九爷装作不在意地拍拍肚子,“咱们来说都市王的事吧。”夜游的细微表情变化,九爷全部看在眼里。 如果说人有因果,那么死了的,不算是人的地界的命又如何解释呢?这里无关因果祸福,没有前世今生……没有注定,或许只有萍水相逢。在其中的灵,都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 第五十一回 夜游 ?夜游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静静听着九爷说的一切:都市王找了无常兄妹,不知道达成了什么协定;泰山王也是太吾公的爪牙之一,但是现在还没有和尾后达成协议;不知道十大文王内还有没有内鬼,不可掉以轻心…… “你如何知道我会同意和你达成协议?”夜游问九爷。 “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答应了不是么。虽然你不知道你答应的具体原因,不过我倒是很乐意为你做解答。”九爷站在台阶下笑眯眯的,看上去和普通老头子无异。“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个,而是你打算把都市王如何?” “诱她前来,揭穿她的真面目。”夜游说。 “可是你不知道,在她的阵营里我们被描述得是如何狼狈为奸十恶不赦的。”九爷捋捋小胡子,“黑白无常的那对兄妹现在还蒙在鼓里,如果你动了她,恐怕站出来反对你并且把你当做爪牙处理的会有他俩。” 夜游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是她直接忽略了对方阵营的大小,她以为,所有人和她一样明白。 “你说的时间是多久?”九爷问。 “推测她的脾性,定是今日。”夜游颓然。“远比想象的复杂。” “是你太年轻,事情还远比这复杂得多。”九爷打着哈哈,“时间很紧,不过,够无常兄妹赶过来。” 夜游一惊,十分迷惑。“为何?”她尽力保持头脑清醒,冷静。 “让他们亲眼看见他们需要的事实就可以了。比如说……”九爷嘿嘿一笑,“让他们自己发现那个宝贝如何?” 夜游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你在监视我?” “不不不,小师妹哟,你会错意了。这不阿七知道嘛……”九爷话说出口立马捂嘴。完了,这个坑很难填了……虽然说监视是真的,因为情报总长是要分派小蜜蜂监视各处的,但现在不方便坦白是吧。 “阿七?!”夜游倏地站起来,满脸的难以置信,两只眼里晶莹地闪烁着一些东西。 “啊……这个啥……”九爷支支吾吾起来,妈的,这张老破嘴。“他在咱们队伍里排行老七,呃……” 阿七…… 阿七,是我的名字啊。 滚烫的泪水从眼里落下,可夜游感受不到。回忆像汹涌的浪,一波一波涌上干涸的土地,要把里面的生命统统唤醒。春日烟雨,满地梨花;虚竹浮影,风声啸啸;云海诡谲,万丈深渊……那些记忆里的景致忽然全部跑出来,塞满整个思绪。 “小师妹你先淡定我把话说完你再哭……得得得你还是别哭回头阿七知道了他会宰了我的我是老骨头干不过年轻人好了好了你淡定为了我的生命安全着想你能不能……”九爷手忙脚乱赶忙找东西想给这娇滴滴的大姑娘擦擦眼泪,结果夜游抢在他前面擦干了眼泪。 再看,神情严肃,你确定你刚才看见她哭不是产幻? 九爷哑然。女人心海底针,女人变脸比变天还快。“常言道:说的毕竟不如亲眼看见的……”九爷慢条斯理说出来,只见夜游神情坚定地点头。“我知道了。请问您怎么称呼?” “大家都叫我九爷,小师妹不介意的话也凑合着名号叫吧。”九爷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长舒一口气。“那,没什么事儿我先行告辞?”九爷小心翼翼问夜游,心里求着千万别问到关于虞百陵的事情然后又哭起来。自己一大把年纪还单身,就是因为受不了女人才选择当鬼王打光棍儿的啊。 夜游沉默着点点头,听着空荡的司长殿内回荡着九爷笨拙飞出去的声音……像笨笨的萤火虫撞在墙上。抓它们回去的,是曾经一个叫做阿七的小女孩和她的师兄。 “阿七……阿七,阿七……” 师兄隔着一扇门在外面小声叫道,“墨鱼”们穿过门缝窸窸窣窣游进房内,在地面上组合成漂亮的鱼群漩涡,散发着莹莹的绿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师兄……”阿七掀开被子跑到门边,赶紧把耳朵贴在门边上。 “阿七,快,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师兄的声音很沉稳,那时候就已经有现在的声线,很好听,很暖。 阿七急忙钻回被窝,从里面扒拉出自己的衣物赶紧穿上,然后兴冲冲在月色明朗如水的夜晚和师兄跑去了芦苇荡。微风轻摇,芦苇荡在月色的涤荡中沙沙作响,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像漫天的星星扑闪其间。蛐蛐儿叫,青蛙也叫。两人沉默不言,只是站在平旷的芦苇海里静静吹着风,看着“星星”,然后各怀心事。 “阿七,给你的生日礼物……” 多老的梗。 那年他一千八百多岁,自己才刚一千六百岁。每隔一百年过一次生日,每次生日都会有不同的惊喜。从小的青梅竹马,从小的师门情谊。会在一起吧。当时的阿七这么羞涩地想,却不知道师兄是不是也这么想。绕着各种弯子想知道师兄的想法,却最终被师父看穿。“百陵啊,你看你师妹都这么问你了,你个男子汉是不是该表示点儿什么。” 然后一千七百岁生日的时候,师兄送了她一只发簪。就是那只还插在自己头上的簪子,不算多精美,但就是朴实,像师兄一向的为人一样。 再然后,一千八百岁的生日,师父下山一去不回。师兄当了墨笔派掌门,告诉她该收拾收拾当掌门婆了……再往后,就是地界大乱。一千九百岁,可惜,没能穿上新娘的袍子。等啊等啊,等到自己当了掌门,最后忍不住跑下山,找到的却已是形同陌路的虞百陵。 一千年过去了,再也不准备为谁披上那身红嫁衣。 快要熄灭的大火,何必在它将要熄灭的时候再添上一堆柴火呢。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灭世火灾,在煎熬了一千年之后,却又死灰复燃。 只因为一声“阿七。” 奔波是尾后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颠簸的马车让她的尾巴甩来甩去,活像被抛着玩儿的软木条子。可是,为了日后的美梦就必须要忍受下去。更何况,今晚的这个串门儿意义可大得多。 穿过上行官道,然后走宋阎道直下,微微朝玄武方位调调马头就正对夜游司的悬功柱。经过泰山王府时,尾后心里一阵欢喜。究竟是为了日后会高他一等还是为了今日的独占大功,她自己说不清楚。这阵窃喜来得突然又持久,就连即将面对的夜游的冷脸,现在的她也觉得是那是笑脸相迎。 “停!”夜游司大门口的武司官长枪一横,冷眼直对上马车夫。“此处开始下马步行,无论何人。”尾后在车内一听,心中不觉得烦,反而还有一丝高兴掺杂在里面。反正屁股也坐痛了,倒不如下马车溜达溜达,权当饭后散步了。帘子一掀,尾后由马车夫搀扶着站到地上。沾地的一瞬间,身上的骨头都快酥了。 武司官们放下长枪,杵回地面那个已经陷进去的深坑里,算是放行。尾后得意洋洋扫视这几个目不斜视的武司官一眼,别扭地蹩进去。和前几次造访不同的是,这次后面多了随从。不是拿来装饰门面的,而是用来抬大礼的。话说龟壳儿那么大,那女人是怎么把它藏进司长殿的?虽然不清楚到底在不在,但还是有必要把人手准备齐全的。 尾后冲身边的小文府官点点头,文府官跑上司长殿的台阶和看门的小武司官交头接耳说了几句。随后文府官扣扣大门,扯着嗓子喊:“报夜游大人!都市王前来拜访——” 尾音还没完,门从里面“嘭!”一下弹开,大力打在后面的窗格上哗哗哗地揺。昏暗的室内,夜游司的标徽月牙在大殿中央缓缓浮动,散发着暗金色的光晕。而夜游坐在案台之上,神情冷峻,和之前的藐视没什么区别。身后的金碧辉煌与这个披着黑衣的女人相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报夜游大人,都市王大人上次造访对司长殿留下的气味表示歉意,希望这次您可以移步少许在殿外和她谈,这样应该不会对您造成上次那种困扰。”文府官恭敬地站在门前,外面黄昏夕阳斜照,他的脸在夜游看来只是黑暗一片。 夜游起身,披好她暗金色袍边的司服,缓慢从案台之上走下。尾后在外面候着,被这落日阳光晒得不行。虽说是女娲后人,但好歹也是蛇身人首吧,人首不怕晒,但蛇尾不喜欢啊。“哟,夜游妹妹,看起来最近的工作挺忙呢,人都消瘦了不少。”尾后刚看见夜游从司长殿的大门口出现就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何事。”夜游抬眼,俯视下方被围在随从中间的妖冶蛇人。 “除了为上次的冒犯道歉之外,还有给夜游妹妹送来了道歉的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知道妹妹你不喜欢姐姐我,可是我生就这蛇尾人身有什么办法呢……”尾后开始扯淡,各种扯淡,能怎么扯就怎么扯,有多扯淡就多扯淡。都说自黑可以洗白白,但现在不需要这个功能,只要这番虚情假意的自我反省能够拖延时间,为里面的人争取一下空隙就好了。 “还有事?”夜游语气丝毫没有改善。当然,这是自己先铺下的局,自己也得唱唱她的调子。司长殿内有别的人进去了,她感觉得到。为了让他能顺利得手,夜游把周围的结界都给破了。目前的司长殿就像一个暴露的靶心,任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闯入进行破坏。 “妹妹看看姐姐带给你的礼物吧!”尾后讪笑着,吩咐随从把礼物带上来。东西不算多,可还是有那么十个随从规规矩矩抬着、端着东西跑上来。估计她是要挨着挨着把礼物介绍一遍了,而且这种情况下的收礼人是不能断言拒绝或是转身离开的,那不仅很不礼貌还是没家教的表现。 果然,不出所料。“妹妹你看,这是我家乡特产的……”叽里呱啦以下省略一千字;“你瞧这色泽多好……”噼里啪啦,以下省略三千字;“妹妹你配上这个一定很好看,把你头上那只簪子换了吧……”叽叽喳喳,以下省略一万字。 簪子么,你用金山银山来换,你用你的血肉性命来换,我都不换。 夜游等着她介绍完第三样,忽然打了个哈欠。身后的司长殿内没人了,那这废话也就听得差不多了。尾后好像也知道他得手了,笑嘻嘻地顺着台阶下:“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耽误妹妹休息的时间,今晚你还要工作我怎么就忘了呢……剩下的东西没有介绍完,那妹妹自己看看吧,姐姐就不多说了先回去……妹妹好生歇息着吧。”歇着吧,再过不久我首先收拾掉的就是你,没有充足的精力,就别想不死几次再出我手心。 “夜游大人……”门口的小武司官看着疲惫的夜游扶着门框莫名心疼。 “送客。”夜游给他说,然后补充道:“只送到门口。”看门的小武司官点点头随众人而去。 剩下的就是九爷的事情了呢。夜游喃喃,顿时“曌”随着一道金光出现在左手上。 高级阵法“狱葬” 夜游凭空甩出几道金线,犹如迸发的劲弩,金线射入那十样礼物中消失不见,可顷刻之间,那十样东西便悉数飞散。外面看似还光鲜亮丽,却慢慢出现猩红色的裂痕,然后像凋零的花儿一样,表皮层层剥落,露出里面已经被高温融化焚烧的猩红色“废墟”。没有什么爆裂的声响,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在宁静的傍晚时分,它们一瞬间灰飞烟灭。 顶级阵法“三千壁” 比符咒结界更强的守护盾,任你是十万精兵还是百万火矢,没有施术人的同意,半步也不得踏入。相对的,越强的阵法耗费的精气就越多,原本疲劳的夜游感觉自己快要被抽干,但是必须要坚持住。她还要站着去看这场闹剧的结局,还要问九爷,地界大乱那年,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 第五十二回 漫漫长夜 一 ?夜游司到无常司只经过四分之一个下行官道。可是,对于一个常年不使用变身术的中老年人来讲,这四分之一个圆弧距离简直就是酷刑。比看着女人梨花带雨地哭还难受。 好死歹活熬到了无常司的边上,九爷撑不住,立马从低矮的空中掉了下来,在地上摔出一朵白色的蘑菇云。摇摇晃晃站起来,看见黄昏下的悬功柱在远处绕上了一道七彩的霓虹光晕,十分好看。 不过,九爷不是来赏景的。九爷深吸一口气,一袖子撸去额上脸上快淌成河的汗水,收腹提臀……“蹦!”再吐气时,俨然已经成了一名阎罗王府的文府官。好的,换完装,就该去赴无常兄妹的晚宴了。 “你确定是这个?”尾后坐在车内,看着黑衣人呈上来的首饰盒,难以置信。 “确定。”黑衣人割开手指,点了一滴鲜血在锁上,只见这密不透风的盒子竟慢慢浮现出一条缝,然后“啪嚓!”一下弹开。 尾后倒吸一口气。黑衣人也着实惊讶了一下。 漆亮如黑曜石一般的壳儿上静静开着一朵血红色的“花”,是司命门的标徽无疑。黑红相配,颜色妖冶。没有生气的龟壳像绝美的艺术品,看得人叹为观止。 “你想要什么奖赏?”尾后扶着心口,满心欢喜。“重赏,好好地重赏!” 马车颠簸,黑衣人看了一眼尾后,“小人所求不多,金子足矣。”差不多该撤退了。 “真是俗人!”尾后瞟黑衣人一眼,“罢了,那就金子吧,我最不缺的就是金子……”像入了迷,尾后捧着黑亮的壳儿左看右看,爱惜得不得了。怎能不爱惜?地界根本不相信司命门的复活……准确的说,那些文武官员,一部分是不愿意接受动荡就要来临的事实,一部分是根本不知道司命门是何物。冥王自禁之后,所有能证明冥王不是自禁的家伙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文王武司大洗牌,关于千年前浩劫的记忆被集体封装。现在这个贸然出现的龟壳儿上面耀眼的标徽足矣掀起一场小风暴。现在还不是司命门暴露的时候,还要再等等。一旦时机成熟,她就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去给司命门的失误买单……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春秋美梦啊。女娲后人,应当在天宫有一席之位,这是血统的不甘平庸。 “大人,你为何不今日直接除掉夜游呢?”黑衣人忽然提到。 “你在急什么。莫不是已经看上司长这个位置很久了?”尾后嗤笑。 黑衣人默然。“你只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把这东西从她房内往外一放,任谁都说不清楚这里面的关系。” “司命门现在还不能见光。” “她本来就对司命门一无所知,所以严刑拷打什么的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见不见光这又有什么关系?恐怕她到时候也只有拼命否认司命门存在,而是宣称这个……”黑衣人指指首饰盒,接着说道:“是很久之前的遗物,自己收藏的。可是,根据一千年前新发的律法,收藏这些东西也是死罪。” 尾后眼睛在放光,但是却沉默不言。 “你想想,她如此待你,你何苦还要笑脸相迎。她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能起到的就只有和你作对的作用。”黑衣人俯近尾后的耳朵,压低声音:“现在掉头,把东西放回去……然后通知人手前来搜查。一箭双雕……” 无常司是个麻烦地儿。一个司门两个司长就算了,还分治两岸。这里没有司场,硬要说有的话,那就在忘川河中央。因为悬功柱就在中央啊。一边黑无常,一边白无常,有时要通知个事儿还得两边跑两个司长殿。 不过嘛,老马识途。千年已过,但这里的还是没怎么变。想白川和莲当年在整个地界叱咤风云……罢了,不提了,白发送黑发人,心塞。九爷的小蜜蜂很适时的飞了回来。嗡嗡嗡停在他的胡子上,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了什么。九爷听完直叹运气好,然后趁四下没人,从路边上的木桩上顺来一匹马,直奔黑司长殿。路过的街道,人……看起来都那么熟悉,却是物是人非。 无常司的司长殿映证“黑白”二字。整个建筑,不论你看向哪儿,哪都只有这两个颜色。白灯笼黑牌匾白字儿黑柱白墙黑瓦白旗黑边……九爷看见黑白的大门上书“黑无常”三字,便知自己到了。门口的武司官无一例外是黑衣高帽子,像石像一般伫立在下面充当着看门的角色。四个武司官,乍看简直就是四胞胎。九爷跳下马,递上阎罗王府的盖章文书。这可是真的,本来自己充当的就是“阎罗王”的角色好吧。黑无常惨白的脸上那双泛青的眼上下翻了九爷一眼,看着他的官服还有坐骑。终于不发一言沉默地点点头,算是放行。 骑进去,拐过一个弯儿,九爷“蹦!”又是一声儿,像放了个响屁,然后都市王府文府官的官服赫然在身。阎罗王府的文书,说到底只是为了让他顺利混进来而已,而之后的事儿可就和阎罗王府没有半点儿关系了。 “无常大人,有都市王府的官员求见!”门口的小武司官通报。 九爷踏进司长殿。乖乖,眼前这对兄妹长得真像小时候的白川和莲啊,那会儿他们才一千三四百岁的样子。一身白衣的妹妹扑闪着大眼睛看着进来的九爷,回头去看她的哥哥——那一身黑衣的少年,正冷冷的从案台上俯视下方的来人。活像莲的千年冰山脸。 “报无常大人,小人前来转达都市王大人的意思。”九爷说,心里却在想现在的司长都这么年轻?千年前英才辈出的时代也没有几个这么年轻就登上司长之位的好吧?说白了,这简直就是在明目张胆地扶持傀儡。 “说。”黑司长开口。妈的,语气都和莲差不到哪儿去,你让我这个曾经当爹的心里听了怎么会好受。 “今晚都市王大人说要抓内鬼的现行,还请两位大人配合一下。想必之前都市王大人对二位也已经说过了吧。”九爷即时编的,其实他也不知道那天他们商量了什么。“夜游司,夜游。” “嗯,尾后姐姐说过了呢。”白无常答道,然后乖巧地转过头去看她的哥哥。“哥?” “需要我们做什么?”小屁孩一脸酷酷的样子。 “在众人面前搜查夜游司司长殿,找出司命门证据。” “证据?长什么样呀?”白无常眨巴眨巴眼睛歪头问道。 “据说是一块巴掌大小的乌龟壳,上面有血红色的花纹。”九爷觉得与其说这么多还不如自己直接把衣服一脱,把背上的鬼王标徽亮给他们看好了。商人讲究的是经济原则,这儿说的废话太多了。“还请两位大人即刻出发,迟了恐怕赶不上。”赶不上好戏。 “来人。”都市王抱着怀里的首饰盒,心一横。 文府官在马车旁边贴近耳朵,听见尾后轻轻撩开帘子说了一句话:“去通知附近的文王武司,请他们前来观戏。”附近的文王武司。马面、黄蜂、宋帝、阎罗……泰山王也在附近呢。尾后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把泰山王也叫来。” “是。”文府官骑马疾驰而去。黑衣人闭眼养神,其实手心里全是汗。“还需在下做些什么?”他问。 “坐着,待会儿我们先到了你就把这东西放回原位去。”尾后心情畅快。这么一箭双雕的一回事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真聪明,你可以当一个好司长的。”尾后看着黑衣人,眉眼里全是笑。“掉头回夜游司。”尾后长尾伸出去戳了戳马车夫的后背。马车慢慢停下来,然后颠簸了几下重新奔驰起来。 夜游在司长殿内睡了过去。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的梦乡,只知道身体轻飘飘的飞了起来,然后再看身下,是那云海缥缈的万丈深渊。“曌!”她不断下落,感受着穿过云层时,那些云像丝绸一般滑过肌肤。湿润,冰凉,失重。没有熟悉的金光出现,“曌!”她再次召唤,可手心里依旧空空如也。看得清悬崖下越来越清晰的河流闪着粼光,像鱼的鳞片一样。山崖上的鹰巢上站着一只只黑羽白头鹰,那一双双冷酷的眼睛盯着她,全是对食物的饥渴。枯枝,黑岩……这里没有任何生命。顶级阵法“飞鸟”……为了让她学会这一项,师父把她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越来越近,泪眼婆娑中看得清湍急的河水中黑色突兀的岩石。甚至上面残留的人的骸骨,白森森,似乎在龇牙狂笑。“曌!”她发出最后一声大喊,金光闪现,“曌”出现在手里。只是……这儿没有能让她下笔的介质。她不是师兄,她的境界还停留在需要东西承受阵法,而非凭空施展。 “喑——”头顶上空的白头鹰离巢开始盘旋,发出阵阵欢呼似的叫声。它们知道,就快有新鲜的食物了。黑色的岩石激起水花,打在脸上湿漉漉的……“难得下来了,洗个脸上去再跳呗。” 睁开眼睛,眼前是湍急的流水,水花点点,全打在脸上。“师兄……”好委屈,声音开始呜咽,最后忍不住哇啦哇啦哭起来。师兄讨好似的,“先别哭啊,上去之后教你我的独创飞鸟好不好?比师父的简单多了。”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阿七立马抹干净脸上的水珠子,可怜巴巴地转头看师兄。看一眼,再看一眼,又开始哇啦哇啦地哭起来。 “怎么又哭起来了……”师兄一脸懵,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只好抱着阿七慢腾腾的扑闪着翅膀飞了上去。 怎么可能学得会他的独创阵法……师傅都要借助双手作为“羽翼”的依附物,他不但不用,还一脸淡然地双手抱着阿七飞了上去,任由那双飘散黑色雾气的水墨翅膀在背后扑哧扑哧地扇。 这种无心却又无时无刻不让人感到惭愧的天才真的是太可恶了。拿了张卷轴再跳,云层扑面而来,眼前一片光明,如见白昼。 “师父,他们回来了。”伏日亮起烛火,轻轻摇醒夜游。抬起头来,发现她袖口湿漉漉一片。“师父,你怎么哭了……” 记起那年,他一千五百岁,阿七一千三百岁。夜游摇摇头。“没事,去准备一下吧,今晚才刚刚开始。” ; 第五十三回 漫漫长夜 二 ?“小白,别蹦跶了。”黑无常坐在司长殿顶上,看着妹妹围着司长殿前后左右乱跑。这里有结界,很强的结界。他们没办法进去,只好在这司长殿顶上坐着干等。万一里面的有人出来,这不正好给了趁虚而入的机会么。 小白听见黑无常的声音,正准备乖乖地上去,却看到黑无常一个翻身从殿顶跳了下来。“嗯?”小白不知发生了什么。 “有人来了,我们先躲这儿。”黑无常拉着妹妹的手拐过司长殿的转角,隐匿在白玉大石狮的后面。说来这结界也奇怪,愣是没见过哪里有突破口。按理说,平常的结界都有几个符咒作为“点”,然后相互连接就是一道看不见的结界墙。破除其中一个点,结界墙的威力就会减弱。可是,这儿真是连一张符咒都没有看见。 来者的车子很是眼熟。“那不是尾后姐姐的吗?”小白悄声对哥哥说,黑无常一看是熟人,正准备出去,却看见车里钻出来一个黑衣人,随后才是尾后。黑无常愣一下,旋即反过手按住小白。两人不动神色继续蹲下。 “他们快到了,速度。”尾后说,然后递给黑衣人一个东西。 天色昏黑,最后的夕阳也已经全部退去,只剩下像是被稀释的墨水染过的天空。黑,却仍旧有一点亮,看清人的身影还是可以的。黑衣人隐匿在阶下的马车边上,黑无常立马往后缩了缩。小白感觉哥哥好紧张的样子,急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夜游妹妹,姐姐想起来有东西忘在这儿了,不知你现在是否方便露个脸?”尾后缓步“走”上台阶,然后叩响了司长殿的大门。 夜游点点头,伏日跑去开门。 “哎呀,不好意思进你司长殿的大门,妹妹出来说话吧。”尾后站在门口不动,对冷脸的夜游笑脸相迎。 “不了,就这儿说吧。你掉了什么?”夜游扶额。火光在她的眸子里闪烁不定。 “这事儿……不好明说,你出来一下咱姐妹俩耳语一番还是可以的……”尾后毫不气馁,脸上仍旧挂着僵硬的笑。 夜游看着夜幕里,远处飘来几束明亮的火光,知道其余的人也该到场了。于是缓缓站起来,朝门边走。 “妹妹你看你,都要成宅女啦。”尾后喜上眉梢。再快点,再快点……她心里默默欢呼。今天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快啦快来!”尾后急切地伸手去抓夜游,夜游一反常态不躲不闪。 “什么事。”夜游冷静问她。 尾后笑而不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聚集的马车灯火,然后缓缓回头面朝夜游。“我就是想给你说……大家找你商量个事儿,咱们下去说。”然后拉着夜游一步一步向下走去。在夜游离开门的一瞬间,黑无常一闪而入,落在门边,随后一个跃起,落在顶梁支柱上,俯视整个司长殿。小白随后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在厚重的帘幕后面。 整个过程在眨眼间就已经结束,夜游余光轻瞟,看见第三个黑影在台阶下的马车边一闪而过。 “都市王,通知我等来此有何要事?”秦广王是个留着美髯的魁梧老头,举止投足之间自有威风。 尾后松开夜游的手腕,语气一变。“前段时间有人目击到夜游司抬进了一只玄武龟,上面有奇怪的花纹,不知夜游能否解释此事?” 秦广王眉头一皱。宋帝王和“阎罗王”站在一边,面不改色。 “夜游姐~”欢脱的青年蹦跶一下从马车顶上跳下来加入对话。马面具挂在他的头顶上,看上去就像是戴的高帽子。马面司司长,马面。 “不知有何玄武,未曾见过。”夜游薄唇轻启,吐出一句。 “那不如让我们……” “哐当!”司长殿发出一声爆响,所有人不约而同朝司长殿看过去。只见一扇门飞出摔在地上炸起一地的木屑,而上面翻转着一个痛不欲生的黑衣人,从他怀里滚出一个首饰盒。 “正想问你进去干嘛呢,你就出来了。”一个男人从黑暗处走出来,司长殿内暗金色的月牙光线照亮他半面身子,只见黄色的衣衫上,金线刺绣的牡丹正熠熠生辉。黑底金纹的儒生冠帽垂下两条长长的冠带,正随风轻摆。白丝内里风度翩翩,衣角每处金线收边,精心褶起花形。腰间的黄底金花纹腰带上别着一只铜黄雕刻着复杂纹理的铃铛,下面还缀有娟秀的红色玛瑙石和长长的黄色流苏。一手执白面画扇,另一手拾起滚落的首饰盒。 司长殿内跑出黑白无常,看着在场的众人,目光炯炯毫不畏惧。“尾后,这人和你是什么关系!”黑无常板着脸问下面瞪大眼睛的女人,咄咄逼人。秦广王哗然,宋帝王看九爷一眼,九爷立马装作很吃惊的样子啊呀呀呀叫唤起来,尽职扮演起阎罗王的角色。 “黄蜂兄!”马面亲热地打招呼,却在那一霎看见黑衣人扫腿进攻,黄蜂轻跃,轻盈的踩在黑衣人胸口上,脚尖微使力,黑衣人顿时动弹不得,黑色的面巾上面顿时泛起血水的光泽。 “夜游……饶命……”黑衣人艰难朝夜游伸出一只手求救,黄蜂面若桃花的脸也转过来看着夜游,而夜游静如止水。“留着,还会审问。”夜游道。黄蜂闻此深以为然,笑着移开了脚。 “尾后,解释一下。”夜游冷冷看着尾后。 尾后脸色发白,却仍旧竭力保持平静。“黑衣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他?” 黑无常听了很不爽,小白抢先:“我们看见是和你一起从马车里出来的!” “空口无凭。两个小孩的话值得信?”尾后面朝三个文王,“诸位文王……” “我也看见这人是从你马车跑进去的,我这年纪算不上小孩了吧?”黄蜂摇着白面画扇走过来,凑近尾后。“为何不听听这人怎么说?” 尾后哑然,张大的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秦广王摸着那把长胡子,“胡闹!简直是胡闹!”语气很重,面对这一帮无知后生尽是威严的长辈面相。 今晚没有月色,夜游倒是不怎么介意。她勾勾指头,那轮在司长殿内浮动的暗金色月牙亮起来,金灿灿的,反倒像一轮太阳。 “打开。”秦广王命令黄蜂。黄蜂把首饰盒轮着看了一遍,摇摇头。“灵匠打造的东西,我可不知道它的打开方式。问问?”黄蜂面朝黑衣人。 “血……”黑衣人气若游丝。之前被白无常的一脚捶下地,然后又被黑无常一掌打出门,后来又是黄蜂的重穴一击……夜游给的刺激还没好完,现在能活着就是奇迹。 黄蜂点点头,转过去一把扯掉黑衣人的面巾,“你来。” 黑衣人又惊又恐。他只好拿起手用牙咬破手指,然后涂在锁的位置。缓缓地,首饰盒浮现出一条缝,然后“啪嚓!”一声弹开。 “尾后。”宋帝王开口,“老夫没记错的话,这就是司命门的标徽。”说完他不动声色望了一眼比自己高两个头的秦广王。只见秦广王的眉头拧巴得快要掉下来。“司命门……”秦广王道,好像想起了很多的往事。“尾后,如何解释?”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尾后无法回答,只气势汹汹扭头冲司长殿门口的无常兄妹大吼,“谁让你们来的!你们不来……” “不是尾后你叫的么。”黑无常冷冷回答。 尾后呆滞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的脸,最后看向夜游。她一如既往沉静如水,面色和平日无异。哈哈……一切都明了了。所谓的看戏,最终是看我的戏? “可你们也是文王,没有权利杀掉我。”尾后的尾巴紧紧抓着地,盘成一团。目光毒辣,嘴角扯着诡异的笑,带着些许得意洋洋。 “有人可以呀。”九爷满不在乎地冲司长殿殿顶一瞟,“喏,那儿呢。” 抬头望去,黑暗的殿顶站着一个人影,额上慢慢跳跃起一团小小的赤红色火焰,里面好像盛开着一朵花。众人缄口,低头颔首致意。尾后听见有东西在身体里破碎的声音,一眼之后,心如死灰。 不知道在这黑暗里到底沉沦了多久。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摸摸胸口,还能感受到心脏的微微跳动。到底多久了呢……三天,还是五天?……安静的时候,静得需要摸摸心跳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活着。 “唔——”玄武的叫声绵延回荡在这片黑暗里,时断时续,空旷悠远,不知来自何方。说是无边的黑色水牢,倒是十分贴切。只是,这空荡荡的回响越来越大,好像是在接近它神秘的源头。越往下,水底的泡泡越来越多,有的地方甚至伫立起充满空气的空气柱。看不见,却一直感受得到空气柱绕过身体的触碰感。 吕术每隔一会儿就会和巨方勾搭一下,免得哪个真的睡死在这黑暗里了都不知道。而勾搭的方法就是亮亮咱们自家的月牙。巨方要是看见了就会回闪一下。说是下来找王八打架,结果沉了这么久,连根王八毛都没看见。两个人心里都不怎么爽,要打就打,何必躲躲藏藏? “?!”吕术身下一空,忽然发觉一直依赖着的空气柱消失了。 与此同时,沉在下面的巨方亮起了月牙,吕术借着微光,看见下方黑色的烂泥里夹杂着一些白色的杂质。“嗡……”吕术也亮起手上的月牙,力量顷刻间灌注全身。憋着最后一口气往下划,伸手一抓,一把夹杂着白色杂质的烂泥黏糊糊的被握在手心……但是,一会儿就不黏了,是实打实的触感,感受得到表面的小气泡的粗糙。 白骨。 吕术心里袭来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四周安静得叫人绝望,应该给巨方看看。他伸手往旁边一拍,却发现巨方一动不动。回头一望,吕术嘴里的气差点全部吐出去。 头顶上空无边的黑暗里,扑朔迷离地亮起两处巨大的光斑……像是某种生物的双眼。随后,宛如地震的来袭,水底的沙石剧烈翻腾起来,水体混浊。 “唔!——” 一声,苍老悲怆。 ; 第五十四回 往事如烟 ?马面起先不知道那团额上的红色花纹代表着什么,但随后,黄蜂的扇子就拍在了他头上,硬生生将他的头给摁了下去。想问,却发现周围悄然无声,只有尾后的喘息。然后,只觉得一阵清风拂过,一阵凉意传遍全身。随即,头上黄蜂的扇子一松。 司长殿上的人影消失了,与之消失的还有尾后和那司命门的龟壳。不知去向,无影无踪。 “时隔快一千年,大伙儿终于要再见面了。”黄蜂哗啦一声抖开扇子,反手扣在胸前轻摇,带动着发丝和冠带轻轻飘动。 秦广王沉默不言,看向宋帝王。宋帝王和阎罗王在地府呆的时间比他久一些,在大劫之前,他就是地府里最有远见的长老……阎罗王就不说了,鬼知道他这副脾性是怎么当上文王的。要说现在地府里面他服谁,他就服冥王和宋帝王。 宋帝王沉吟小许。“通知各大文王武司,我们尽快开一个会,决定新的都市王代理……就看到时候冥王满不满意了。” 九爷压根儿不在意这些细节,反正宋帝王的决策往往都是深谋远虑,不是他亲口解释正常人很难想得那么深。所以这时候,他只是很配合地点头称是。 “黄蜂,通知文王武司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时间尽快……就在下月月中。” 黄蜂点头露笑,气质彬彬。 “小师妹事儿办得也挺利索。”九爷和其他的人马车同时离开,随后他又扑闪着小蜜蜂的翅膀哼哧哼哧地飞回夜游的司长殿。“合作愉快。”他蹦回自己的本来面目,站在司长殿中央。 夜游没有吃惊,很淡然地斜靠在案台之上,淡淡朝下望着胖乎乎的九爷。 九爷知道她的意思,这不需要明说。只是很重地叹了一口气:“千年前他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清楚,但要说的话,还是知道个大概。 墨笔派是仙人创办的一个仙术门派,又归属于姬无尘麾下。千年大劫之前,掌门人忽然接到什么消息,然后把墨笔派托付给了弟子,结果一去不返。大弟子虞百陵在师父走后的第十年接任掌门,原本准备壮大墨笔派却又在当了掌门一百多年之后也因故离开,说是得到了师父的消息,要下山走一圈。 师父的消息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是他在游历的这段时间里却逐渐查了解了一些事件背后的真相。比如三君问鼎的阴谋啊什么的,或许还不止。后来他应该意识到了这些事件的关键在地界,于是在冥王自禁之前到了地界。我当时就是鬼王之一,很快注意到这个人的不同寻常,便开始注意他。按理说,仙人的弟子通常会选择壮大师门,荣登仙位什么的,但是他却一再掩盖墨笔派的痕迹,试图将其从世上抹除。为何?我想,你听到这里应该明白了的。” 夜游听得嘴唇发白,手指紧紧扣在桌面上。师父是姬无尘麾下的仙人?那么太吾公肃清的对象就包括师父以及门下弟子…… “太吾公在天宫做了充分的准备,他要是进入太吾公的视线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效忠。但是他选择了地界,因为在地界尚可以有能力和太吾公对抗。至于掩盖墨笔派的行为,算是他全力在保护毫不知情的你和整个门派的人。 鬼王是地界的一大公开的秘密。十大阴文府却只有九****武司让人不解,但是明白人都听过传闻的‘鬼王司’。这个司门特殊的不仅是组织结构、战斗力,还有形式规则——不问过往,不问将来。无论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历,他来到这里就是一张白纸。也只有这张白纸才能容得下他这种有特殊来历的人。至于将来,也要像这张白纸一样,不能沾染上任何的尘世气息,差不多就是与世隔绝……虽然我是例外。 他天赋异禀,简直和我儿子们有得一拼。职责在此的我向上举荐了他,后来,就成了你看到的样子。”九爷说完,等着夜游。“我觉得我是你们俩之间误会的导火索之一。” 夜游怔怔望着九爷,忽而惨淡一笑:“确实是。”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解释清楚,现在该小师妹回答我了。”九爷道。 “我既是地府夜游司司长,那我为冥王解禁铲平道路就是职责。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 “好!”九爷称赞,“作为给年轻人的奖励,我会不定期给小师妹送点儿酒。这酒,或许不怎么好喝。” “这酒,不是你奖励的,是我自己选的。好喝不好喝,我都会喝干净。”夜游浅笑,“还有,九爷,你什么时候又有儿子了?” “收养的,却和亲生的差不多。虽然,儿子们都不在了。”九爷唏嘘,接着说,“白川和莲,上一任的无常司司长,据说和此次事件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要找到他们。” 夜游听得云里雾里。既然委婉地说了都不在了,还找什么?灵体一死,可是尸骨无存的,最多就是衣冠冢,要不然就是还没消散干净的时候给埋了。 “这是你师兄临走前嘱咐的事情之一……找到‘莲’,他知道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真相。”九爷拍拍心口,“这里有个疙瘩啊。‘莲’这孩子我是亲手埋的,而白川失踪了。最后,我们要找的反而是‘莲’”。 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下到傍晚,躺在潮湿的床上,都还会听见外面屋檐下叮叮咚咚往下滴水的声音。屋内两张床各在左右一边,不甚宽,但够一个大汉翻身没问题。屋内没什么光线,空气里全是木头发霉的味道。大牛肯定还没睡着,因为他的呼吸声很不均匀。 终于,在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沉默后,大牛一个驴打挺坐起来转向虞百陵的床,开始叨叨:“阿七呀,你睡着了?俺睡不着哩!” 虞百陵的警惕性很高,大牛睡不着他是别想睡的,光是大牛翻身的震感就足以让他立马惊醒。这一夜,估计他是要辛苦熬过去的。他听见大牛这样问他,他也没吱声,只是面朝墙壁的那一面侧卧着,枕头下,压着他白天专门去买的匕首。 “啧,你这睡得也忒快嘞。”大牛自讨个没趣儿,把被子抖抖重新躺下盖上。又开始小声地自言自语:“娘,俺们进了督查府哩,还遇上个好兄弟,今儿他带俺进了丞相府,要不是他俺还不知道咋整哩……(以下省略一万字)……娘,儿没能在你有生之年带个媳妇,俺决定了,俺在这儿攒些钱,过几年就可以娶个漂亮媳妇再给您抱个白胖孙子……(以下再省略一万字)……” 叨叨完这些,大牛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说的什么完全听不清楚,就没了声儿。直到呼噜像吹号子一般地响起来,虞百陵才确信他已经睡着了。然而虞百陵自己却是再也别想睡了。无眠之夜,听雨声滴答。往事悉数来到眼前。 “哈哈,虞师兄,你知不知道山下的人是怎么样称呼自己夫人的?”同门的师兄弟在训场上休息的间隙围着他和阿七打转。 虞百陵淡漠如水,置之不理。而身后的阿七却羞红了脸,拿着“曌”就想给周围的家伙来上几笔。虞百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把笔收下去。阿七垂下眼帘,嘟着嘴吧不乐意。 “虞师兄!你知不知道啊?”他们继续嬉笑打闹着问,看见虞百陵不搭理他们,他们又兴趣盎然地转向阿七。“那小师妹知不知道她们是怎样叫自己的相公的?” 阿七的手在颤抖,嘴巴咬得紧紧地,低着眼睛看着地面。虞百陵抓着她的手腕,自然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知道。”虞百陵开口回答上一个问题。“媳妇儿。” 然后速度极快地摸出“白日”,画出自创阵法“鸟羽”。呼啦啦顿时风起,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张嘴笑出声就已经是满嘴的灰尘,眼睛都睁不开。只得用手挡在自己的眼前竭力稳住身子不让自己被吹走。然后疾风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他们睁眼,看见虞百陵巨大的水墨翅膀像守护神一样贴在他背后。 “听清楚我刚才说的什么了吗?”虞百陵冷冷地扫视在场众人,声音也是那般严肃,吓得同年纪的小孩儿结结巴巴往后退。“要不要我再说一遍?”语毕,胆子大的屁滚尿流,胆子小的当场歇菜。 虞百陵挑挑眉毛,仅此表示自己的不屑一顾。 “师父!虞百陵又用自创的阵法欺负我们!”他们跑去告状。最后虞百陵在小黑屋里研究出了新的阵法,下一次他们再拿虞百陵和阿七开玩笑的时候,胆子大的吓得当场歇菜,胆子小的严重心理创伤要求回家不学了。师父再关他,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去,再继续研究。死循环,无解,最后师父下山,那些同门师兄弟全部跪下叫他掌门,差点就叫阿七掌门婆。 有时候,最好的保护却是最深的伤害。虞百陵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于阿七而言。只是,时间不等人,当年的青涩都只是现在的淡然处之而已。或许还会有残存的情愫,但是,错过的究竟还是过了。 ; 第五十五回 真相 一 ?开门营业,小店内焕然一新。布置虽然赶不上缥缈轩的富丽堂皇,但是三分之一的烟尘气息还是有了的。这回,婴就老老实实地用出了狐狸精的真本事,把自己从头到尾包装成了一个男的。 易长安千辛万苦幻化成了小店原来老板模样从地窖里钻出来的时候,看见婴这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差点没认出来——要不是那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冷冽的话。然后婴伸手是给易长安的一巴掌,打在脸上。易长安懵了,婴后面的小童抬着镜子跑过来,他才发现自己脸上被婴贴上了一剂狗皮膏药。 “贴这个干什么?”易长安想撕下来,却被婴一巴掌打掉手。 “这是一个千年老妖婆调的药,功效是美容祛斑的,应该贴个几天这痣就能消失。这样那通缉令也就对你本身没什么威胁了。”婴解释,十足的磁性声线,易长安自愧不如。 “今日重新开张,不能太猖狂。你去前台站着,和那些顾客解释解释,顺带眼熟一下。”婴对他吩咐道,易长安只得兜着肚子屁颠屁颠跑上去。 浮莲和王姬重操旧业,一个主打歌妓牌,犹抱琵琶半遮面,唬得人犹见天人;一个仍旧称霸各种游戏,樗蒲、弹棋、投壶、围棋……真就没有见过他输的时候。生意第一天就不错,易长安遭遇的最多的问题就是:掌柜的,你怎么弄到缥缈轩的人的? 易长安统一回答:有钱任性。 地窖口子上,婴站在那里等着什么。最后按捺不住,问了一句:“跟着我干什么?” “老板娘,我想……问你几件事。”是玉弦子的声音。 “叫老板。”婴现在可是男儿扮相,这称呼怎得了。 “是,老板娘。”玉弦子从柱子后面跑出来,婴恨不得迎面给他一脚。 两人端起一盏烛台下到下面的地窖里。地窖很湿,两边的石壁上全是像流汗一般淌下来的水,玉弦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看见地窖里其实也有一盏昏暗的烛灯,只是,不甚明亮。下面的稻草上面捆着放倒一个人。他猜,那应该是这家店的原本老板咯。 玉弦子看了看婴的脸,暗自忖度着是不是会杀了这家店的原本主人,哪知婴把灯盏往玉弦子手上一放,就撸起袖子走了过去。一看就是打架的姿势好吧。 “老板娘……你这是?”玉弦子小心翼翼端着灯盏跟在后面,看见婴把放倒的人扶了起来坐正,然后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两只手随即按在他的太阳穴上。 “抢了别人的店就不能再伤别人的命。”婴缓缓吐出一口气,接着,昏暗的地窖里亮起她两只金黄色的眼瞳。玉弦子明显感觉到她把什么力量注入了这个人的体内,但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只见那人猛地睁开眼,眼珠无神,像鱼翻肚皮那样缓缓翻上去,嘴巴也张开,似在倒吸凉气。 “去把地窖门关上。”婴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松了口气,金黄的颜色在眼里黯淡下来,只剩下一双深邃的茶色眸子反射着闪耀的烛光。 玉弦子听命前去关上。“你刚才对他做了什么?”玉弦子问婴,满脸的不解。 “洗脑。让他失一下忆。”婴看见角落里堆叠着的箱子,吹了吹灰坐了上去。 “不杀他?”玉弦子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她,“为什么?” “刚才解释过了。如果你师父这么教导你‘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那么你觉得不能理解也是正常的。”婴说,“毕竟我不是司命门,我会做的就是让他失忆,然后给他一笔钱让他自谋生路去。” 玉弦子一愣。白虎师爷确实是这么教的……如果为了一个目的而迫不得已要把某个秘密守住,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知情的人给干掉。因为死人才不会说话。 “还想问什么?”婴这化身的身材高大,靠在墙边上的木箱子上就像一根柱子立在那里。只不过这柱子长了眼睛,看上去阴森森的。 “老板娘……如果没发生这些事情,你站在谁的立场上?”他问。 婴几乎是没有犹豫,立即回答:“中立。” 玉弦子听见了他想听的答案。“你能告诉我司命门的事情么……不,我是说从中立的立场上……总觉得我对司命门一无所知。如果它真是对的,那么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反对。”其实这句话也是白虎师爷教的。 “你想知道?”婴的眼神立马变得有些轻蔑,语气里带着的全是戏谑。“这不是一个小孩子可以理解的。” 玉弦子以往的脾气会因为别人叫他小孩子而大吵大闹,相反,这次安静得很。“我年龄是小了点,但是我想知道这中间的缘故……” “如果可能的话,会把这中间的误会消除,让大家相信司命门才是好人?”婴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冷笑。“你太嫩。不过我看,要是我不告诉你,你也不会死心。”婴盯着眼前的小孩。“我千年来一直中立,确实看到的比天宫和地界的都多。我接下来说的,只是事实,听不下去了你吱一声。” 玉弦子点点头,把灯盏放在地上,然后在干的稻草上坐了下来。身影被投射在墙上,影影绰绰。 “天帝下世,次位三神分为太吾公、龙华重、姬无尘。本该当机立断举行三君问鼎仪式决出新的天帝。但姬无尘本无争功名利禄之心,三君问鼎前夜消失不知去向。且同时,龙华重一门一夜间全部被杀,紧接着门下族人、弟子统统肃清。普通人看上去都会以为是姬无尘灭了龙华重一门,其实不然。想想看,要是姬无尘灭了龙华重,为何自己一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君问鼎中有两君消失不见,连尸体都没有。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没有看到尸体,那么三君问鼎就一定会等待三君齐聚后再举行。不知是巧合还是本就是事实,太吾公在前天帝下世之前就组建了司命门,人世的因果遭到篡改,于是,我在人世经历了所谓的‘春秋战国’。混乱之中,仅有短暂的和平。随后,就是地界的混乱。天地人是三个两两相扣的环,每一环都会引起另外两环的变化。如果说仅是天界混乱,那么地界和人世的影响都不算大,可是混乱的因果扰乱地界的运行秩序,生死祸福全部乱作一团。于是,三个世界全乱了。 那会儿时间距此差不多一千年。扰乱因果的罪魁祸首居然跑到地界批评冥王没有尽职尽责,导致人界混乱。要求冥王谢罪……其实就是自裁。可冥王没有那么傻,只是道:天没有君王一日而乱;人多几君战火不断;所以,地不能没有君王。于是冥王被迫自禁灵山千年,以熄灭众神之怒。那么到这里,问题就来了。”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听着的小屁孩。 玉弦子知道这是在等他的反应,但他现在脑海中只有一个问题,既然这些事实都指向太吾公干尽了一切事,那他为什么这样做?司命门又在此间担任了什么角色?他问了,只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说到地界,第一个反应就是六道生死。神仙是天道,偶尔也有修罗道,他们也会死。三君里面最老的,可是太吾公。你认为他想要冥王死的原因真相看上去的那样单纯?司命门在这里面担任什么角色还真不好概括,一是篡改因果扰乱地界;二是搜捕在人世流落的仙人弟子、族人什么的。我看这只是最基础的两项工作吧。” 玉弦子的工作常常带有寻找的东西,多数时候是人。然而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是什么人。师爷一下命令,他就和师父风风火火地去了,而且,基本都是速战速决。并且那些人看起来也不像善类,各种妖术……不,照此说来,很可能是仙术。他所追杀的,极有可能就是龙华重和姬无尘麾下的门人、弟子。想到这里他脸色发白。“那我师爷他们……” “唔,你说司命门的四大掌门?他们分别代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要是工作得好,恐怕当太吾公当了天帝死了之后,三君问鼎可能就是他们了,跟你这小师弟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哦,可能还是有点关系,要是他们真的攻陷了地界,不按照六道轮回的标准来,你也会跟着长生不老当永恒的小师弟。” “为什么地界没有反应呢?”他忽然转过身望向婴。“他们应该可以……” “有反应,只是慢了一点点,结果冥王就被禁了,于事无补了。喏,易长安就是地界来的代表,蠢成那副模样估计盼望地界拯救三界是不怎么可能了。”婴站起来,拍拍后背。“还有什么要问的?” 玉弦子感觉很压抑。在他的意识里面,他们一直都在为人造福,斩妖除魔……说到这个,师爷没有教过他们——怎么辨识妖和仙。之前去斩妖除魔都是跟着师爷的指令去找人的,自己竟然一次都没有注意到过! “不……不可能的!你说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根本不是我师爷!我是孤儿而我师父被家人抛弃……都是师爷把我们捡回白虎岛抚养的!”玉弦子生活了十多年的观念要想几句话颠倒过来是不可能的,就像当你跳到水里,第一件是屏住呼吸而不是颠倒一下变成在水里呼吸,毕竟你不是鱼。 “是么。”婴的神色暗淡下来,又变回那副轻蔑的模样,朝黑暗中的地窖门走去。那天要是没看错的话,那雷女并不是凡胎肉体……而应该是雷公的后裔,归属的并不是太吾公一门。至于这孩子,婴回头望了一眼。 他也并非凡人。 ; 第五十六回 真相 二 ?地窖口冒出些许灯光。路过的千佑看见了,心里纳闷儿下面有什么,刚在地窖口上探出头,就和那被洗脑的掌柜蹬了个眼对眼。 “啊呀!”那胖子挺不经吓,脚下一滑又摔了下去,火光一灭。 千佑方才心提到嗓子眼儿,这么一摔,看出来原来是个人,便放放心心地跑出去叫婴。“掌柜哒掌柜哒,胖胖的老掌柜醒啦。” “喔,去找易长安,让他把钱给那老头,自谋生路去。”婴帅帅地说完,身旁诸多来吃喝玩乐的客人立马相形见绌。狐狸精就是这么一种神奇的生物,变女漂亮变男帅。 厨房里正偷吃的易长安看见扑过来的千佑,第一反应是躲开。个把月前见面的那一晚,留下的深刻印象还没敢忘。只是,现在的外形似乎有些笨拙,他闪不动。千佑一下扑在他的“肚子”上,粉嘟嘟的一团,要萌人一脸的血。 “你……”易长安想问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被淮抛弃了?被谁打了?被……总之性格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 千佑吊在他的肚子上不松手,带着迷之傻笑。“老掌柜醒了,婴姐姐要你把钱准备好送他出去。”哎哟,这嗓子甜得,心肝儿都在颤呢。 “兔子,你怎么了?发烧了?”易长安半蹲,摸摸她的额头,发现没有什么不对。就算有不对,妖怪的体质能和人比较吗。 千佑翻一个白眼,刚才的气质立马全无。“浮生一梦。” 易长安看见自己手下摸的是一头虎视眈眈的白老虎。毛茸茸的,手感还相当不错。 相当不错毛嘞!易长安一个后栽,叮叮咚咚沿着厨房里的地窖口摔下去,身下一沉,软绵绵的。 “啊呀!”又是一声惨叫,千佑在地窖口探个头,默默走了。易长安摸摸身下,一团热乎乎的肉。艰难爬起来,老掌柜在下面被砸得不省人事。赶忙扇了十几个耳光打醒,老掌柜一看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易长安又是一个倒头晕过去。易长安咬咬牙,赶紧变装再十几个耳光抽过去,终于把一脸懵的老掌柜唤醒,带到了厨房里。 “包裹给你放在桌子上,拿了就走吧,自谋生路去。”易长安抓起刚才没啃完的鸡腿,含糊地给老掌柜指了个方向。只是,老掌柜走了几步,又倒回来拍拍他,“在哪儿呢?” 易长安扭头一指,惊讶发现,咦,包裹怎么不见了。赶紧冲过去桌上桌下,门边柜子……全部翻了一遍,发现还是没有。 “呼——”一阵风吹过,易长安听见耳旁传来淮冷冷的声音:“他拿着包跑了。” 看见了百官府舍门口渐渐黯淡的灯笼,白昼将至。阴蒙蒙的天已经告知这又是一天的蒙蒙细雨。玉弦子快马疾驰,在寂静无人的夜晚的大道上带风而过,踩在水洼里,惊起一片水声。 丞相府。 玉弦子急勒下马,马一个前蹄腾空,把玉弦子狠狠颠簸了一下。不过玉弦子现在没空管这些,他要见师爷,玄武师爷。 “哐哐哐!”玉弦子抓起门上的门环使劲砸,声音又响又亮。门房里的伙计耳朵不聋,立马急匆匆出来给打开一条缝。可还没等他看清楚,玉弦子已经从门缝里挤了过去,消失在身后昏暗的的庭院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师爷!”玉弦子几步蹿出花丛,站到凌云涧前面,拍起门来。结果门忽然自己开了,他没站稳,一下子摔进门内的柔软地毯上。抬头,看见正襟危坐正在房中燃着香炉打坐的执明。 “师爷!”玉弦子几步连滚带爬过去,抓住执明的腿。执明缓缓睁开眼,目光冰冷。 “何事。”执明闭眼不再看他。 “师爷,我师父呢?我师父呢?”玉弦子急切地问他,一边问一边揺,像一个向大人撒娇的小孩儿。 “送她回去了。”执明淡淡答道。“差不多你也该回去了。” “不可能!师父无论如何都会等我的!”玉弦子一口否定。他师父的脾性他清楚得很,没有玉弦子要她乖乖回去简直不可能。 执明的眼睛再度眯起一条缝,玉弦子望着,想起婴昨晚说的那些话,心里竟无端害怕起来。 “你在害怕?”执明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嘴角扯出一丝微笑,直接问道。 玉弦子胆战心惊,有种心脏被人握住了的感觉。胸腔内,心跳的节奏尤为强烈,简直快要蹦出来。“师爷……”玉弦子嗫嚅道,“我师父……是不是死了?”他忽然说出最坏的结果,仿佛抑制不住。 执明竟意外地笑起来,爽朗的,哈哈大笑。玉弦子松了一口气,看上去好像是自己想多了。 “是啊。”执明停下,忽然正色。 玉弦子感觉咽喉被人紧紧扼住,一时间喘不上气。他惊恐地望着执明,看见他嘴角带着笑,目光阴冷。巨大的恐惧迫使他脑内空白,急速往后退去,直到撞上身后那扇结实的梨花木门,再也无处可退。 “徒弟和师父都一个样,真不知道白虎当初为何大发善心把你们留下。”执明站起身,一脸淡静如水,如若不是这番话,他看上去就是一个眉目和善的年轻人,而非司命门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你既然这么喜欢你师父,那就随她去吧。小畜生。” 执明拾起拂尘,动作轻缓舒柔。 玉弦子快要哭出来,他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他相信的只是师爷们很喜欢他们,会给他们好吃好喝,给出他们所没有的东西,在这寒冷的世间让他们相互依偎活下去。但没想到这是假的。一切正如婴所说。 “白虎师爷他……”玉弦子最后的救命稻草。 执明蹲在他面前,带着笑。“你应该已经知道一些你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了,所以,白虎留你们也没有用。与其让白虎慢慢把你撕成碎片喂鱼,不如我给你个痛快,一口被玄武尊吃掉。你瞧,我还是你师爷这辈儿里面最仁慈的。” 玉弦子脑中无数的画面飞闪而过,他想活,他还不想死。他想到有人能救他,易长安、婴……画面忽然静止不动。 他看到脑海里的出现一片红色的字。满篇的红色,除了出生和死亡,全是红的。他想起来那是易长安写的师父的因果册。他以为因果错了的那个因果册……对,他带在身上。 他颤颤巍巍把手伸向胸口,从衣襟里面掏出那本因果册,温热的,带着他血液的温度。 执明看见这东西,伸手夺下。一翻,又哈哈大笑起来。“玉铃子的因果册……我看看,都没实现呢,真没意思。”他没翻完,直接丢在一边。 “我师父的因果……原本是那样,对吗?”玉弦子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对,原本是那样。”执明转身面对最里面的那幅荷塘玄境,走过去,踩在因果册上。刺啦——因果册立马在他脚下纷飞成碎片、轻烟。 “我师父本是神族后代?!她是……”玉弦子犹如五雷轰顶。真相就摆在面前,竟让人如此难以接受。 执明叹口气,说:“她是雷公后代没错,只不过,雷公效忠龙华重一门,可惜了。至于你嘛,呵呵。”执明转过来面对玉弦子,冷笑两声,接着说:“你是她同族。只不过,一个是本家,而你是没什么力量的外族。凑到一块儿,简直是浪费了她的天赋。不过,也只有你稳定的血液能抑制她暴走的缺陷了。凑合吧,谁叫她当年被打傻了呢……” 玉弦子不知为何,脑海中不自觉出现一幅惨烈的画面。十多岁模样的玉铃子召唤着雷电奋力拼杀,而敌人似乎永远砍杀不尽。漫山遍野全是血红的花,开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她想要靠近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族人,却在一浪一浪的攻击之下,渐渐走远。最后,绝望之下,与生俱来暴走毁灭的力量被唤醒。黑色的漩涡云,数十道金光刺破黑暗连接天地。以玉铃子为中心,方圆十几里地即将夷为平地。但在这时,一个白色的人影忽然闪入,对着玉铃子的脑袋凌空劈下一掌。顿时,玉铃子血流如注,意识全无。而那些连接天地的金色锁链瞬间断裂。天上乌云滚滚,然而暴走失效。 死伤惨重,只针对于这方被单方面屠戮的族群。而当时的自己呢?那会儿的自己似乎才三四百岁的模样,距离现在很遥远,几乎没有记忆。 这幅画面,是真的吗?他想。 风吹,荷花轻摇。玉弦子身下一空,眼前的房间、香炉、执明统统瞬间被抹去。往下的坠落中,他恍惚间看见下方荷叶田田,宛如绿色之海,波涛汹涌。宁静,祥和,没有鲜血,没有杀戮。隐隐觉得这不是梦,而刚才的才是梦。 “唔!——”玉弦子听见破空一声长啸,心里莫名泛起一阵悲哀。 身下,一片玄黑如铁的东西忽然出现,遮去半个无尽的荷塘。它抬头看见笔直坠下的玉弦子,瞪着一双释放着白色火焰的双眼,像石雕的一样。 玄武尊。 ; 第五十七回 玄武尊 ?清晨薄雾未散,地上的水洼倒映出人飘过的影子。虞百陵依着朔卿的命令刚到丞相府门口,就看见一匹高大的棕马正由看门的下人牵着准备走侧门进马厩去。 刚才有人来过。虞百陵瞟了一眼,看不出这匹马有什么特别。反正大门也开着,虞百陵直接走了进去。面前就是那日自己评价说花开得惨淡的庭院,花骨朵儿沾着晶莹的雨露低着头,叶片上闪闪发亮。只是,虞百陵注意到有几支花枝折断挂在枝头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擦挂导致的。 虞百陵顿时联想到那匹高大的棕马,应该是有人进了凌云涧了。他悄无声息地靠过去,顺着前者留下的痕迹站到了凌云涧门边,尖起耳朵凝神细听。结果刚把耳朵贴上梨花木门,就感觉到门往外一抖,像是有人要打开的样子。但还没等虞百陵作出判断,就听见里面传来执明的声音:“徒弟和师父都一个样,真不知道白虎当初为何大发善心把你们留下。” 虞百陵闻此,沉住气息,靠门缓缓蹲下。触目惊心的事实,一个人的绝望,另一个人的兴趣盎然。直到最后他听见房内传出“唔——”一声悠远的嚎叫,再听不见小孩儿的任何声响,他才悄悄站起,站到阶下的庭院中。 执明推门而出,脸上残存的狰狞笑容慢慢淡去,在看见门前虞百陵的一霎变为平日里所见的和蔼可亲。“阿七,这么湿冷的天气,恐怕等了很久?”他淡然自若,细长的眼睛眯着一条小缝,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虞百陵。 “刚到丞相庭院,发现昨夜大雨折了丞相几支好花。”虞百陵面不改色,平淡如水。顺手扶起一支,沾了一手露水。没有留出任何异常。若是回答等了好一会儿了,恐怕就难以从这里出去了吧。 “阿七真细心。”执明话里有话。“孺子可教也,进来。”真是个识趣的年轻人。 虞百陵默不作声,只是几步上前跟着执明进了屋。“知道我找你何事否?”执明坐上一旁的案台,放下拂尘执起毛笔。 “小人不知。”虞百陵没敢自作聪明回答这个问题。祸从口出,能推断出太多的人估计都活不长。保命的时候可以聪明,但随时可以丢命的时候,一定要管得住嘴巴和好奇心。 执明浅笑。“朔卿尚未痊愈,你替他跑跑腿。”执明正准备落笔,忽然又抬起头来。虞百陵心里一紧,但是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稳如泰山。“看阿七的手,是个读书人的手。你来写这封书信?” “小人不敢当,只是从前替人抄书谋生,结下的老茧。”虞百陵随口就道。 “如此……”执明落笔,窸窸窣窣几笔,却全是小孩儿的图画。虞百陵一呆,却也只能把所有的疑惑尽量往心底压。“看得懂?”执明看虞百陵那么淡然,在卷轴上落下最后一笔——他的玄武纹黑玺印章。 “小人读书少,天下之大,不识之物岂止于此?”虞百陵回答。 执明点头赞许,将卷轴卷起来用红丝带系好准备递给虞百陵。“去,到秦新桥去,那里有一艘到白虎岛的客船。将这卷轴给船老板即可。” 虞百陵点点头。 “你就不好奇?”执明老狐狸似的眼神打量着虞百陵。这种淡然的气质让他感到不安。 “入府时,前辈教导我‘大人叫你听你才能听,没有让你说话你就永远别说话’,小人深以为然。” 执明哈哈一乐,“真是聪明人。”执明再度把卷轴打开,又添了几个图形。这下才真正系好递给了虞百陵。 骏马奔驰,穿破层层薄雾。虞百陵想到那些错杂的符号,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这一定是司命门内部使用的文字,而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解开它。 黑暗里忽然出现的光斑让巨方和吕术忽然间不知所措。而他们手上亮起的月牙,似乎也让这巨物愣了半晌。随后巨大的震颤如地震突袭,水底的烂泥水草渣滓全部漂浮起来,像阳光下飞舞起来的灰尘,瞬间让这两人视线模糊,不辨方向。一股强有力的水流在这时候犹如无形巨鞭抽来,鞭挞在两人身后,一掀,只觉得肺中的空气被全部挤压了出去,口鼻被塞得死死的,难以呼吸。身体腰部似乎要折断,一股上冲的霸道力量抵在他们身后,直直向水面冲去。阻力巨大,身体的痛苦让意识接近涣散。 随后,又是一片寂静。水流完全静止,两人瘫痪似的漂浮在水中,结束上冲的过程,再次开始缓缓下沉。和他们一块儿被搅动起来的渣滓也在这临近水面的地方漂浮着,在模糊的视线里成为一块块遮挡光线的黑点。 身下的黑暗水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缓缓靠近。吕术想要呼吸,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憋气的的极限,吕术瞪大眼睛,口一松,一股浊水灌进嘴里。忽然间,背后被人一抬。 “唔——”声音巨大,震得人耳朵轰鸣,从天灵盖自下,身体一片麻木。古老的声音在空旷的荷塘世界里回响,将人从意识边缘拉回来。 吕术神识一清,“哇”地一声把灌进去的水和渣滓全部吐了出来。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痛,死撑着爬起来,世界一片晕眩,分不清楚到底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嘴里鼻里全是水腥味,恶心得要死。巨方也好不到哪儿去,两板斧子在他背后背着,这会儿压得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嘴里吐出的水像喷泉一样噗噗噗地流。 “二位可是地府武司官?”古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吕术跪在黑色的“地面”上,勉强抬头看向前方。只见一个布满鳞甲的“山峰”立在“地面”尽头处,往上……是一双闪耀着白色火焰的眼睛。吕术一惊,顺着再看回来,原来,自己以为的地面,是这一眼不见边巨兽的壳! 吕术惊恐不已。平生三千多年,还未曾见过如此庞大的巨兽。“你是……谁?” 巨兽昂首,望向天空,一个黑影正急速地坠落。飓风忽起,远处的荷叶像秋日落叶一般被飓风卷起飞扬上天。一条水龙破开层层荷叶穿水而出,将那坠落的黑影层层包裹。“在下玄武尊。”巨兽缓慢有力地吐出这五字,似力有千斤。 这也是玄武?那夜大战的玄武与之相比算个什么?有没有眼前这巨兽的眼睛大?吕术颓然跪坐在原地。还说什么杀出去,面对这巨兽,他和巨方两个人都还未必能活着跑到它头上就已经累死了。 “二位可是地府武司官?”巨兽再次问道,语调依旧缓慢有力。 吕术声音颤抖。“是”,他答。 “为何会在这玄境之内?” 被一个年轻的小神仙一甩拂尘就关进来了这理由行不行?吕术不知如何回答。“被一青头小儿关入,此等大辱吾等必要雪耻!”巨方摇摇晃晃站起来,反手抽出一斧头杵在壳上,辅助自己站稳,但眼睛却一刻也不离远处的玄武大头。 玄武尊应该想起来那人是谁,又缓缓问:“不知小儿因何结怨二位?” 按照吕术的设想,此刻他们应该已经尸沉龟腹了,可神奇的是,他们居然没有,并且还在和这巨兽以君子之礼互问互答。说起来,吕术才是事情的最开始的经历者,于是他盘腿坐下,从头到尾都跟玄武尊交代了一遍,并没有管巨方的劝阻。 “阁下是说,小儿放出玄武胡作非为、伤人性命?”玄武尊忽然冷笑两声。“二位可是在谎言欺骗我?”玄武尊扭过头来,两只巨大的眼睛瞪着背上两个芝麻点儿似的人影。“我小儿虽年才百岁,不及二位寿长,但也明是非晓黑白……” “徒弟弟!——”一声惊喜的尖叫。 这玄境之中还有其他人?吕术望向声源,一个杏黄色衣衫的人影出现在远处,正不要命似的朝空中被接住的黑影跑去。 “吾等可是该去看看?”巨方问吕术。横竖都是个死,现在反倒不怎么在意了。 “何人?”巨兽声震山河。 “放开我徒弟弟!”玉铃子毫不不示弱,瞪大眼睛,也不管披散着头发像哪家的泼妇,瞪大眼睛就是一句。 玄武尊没吱声,看见眼前女子手间电光火闪,直扑空中水球,忽然嗅到一股强劲霸道的仙气。它啪地一下放开水球,看着里面一个小男孩坠落进这女子怀中,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何在水底心中不安——这不是普通仙裔,为何也会被关押在此? “我是白虎师爷的徒……”玉铃子还没说完,嘴巴就被一只小手捂住了。“别说了,师父。”玉弦子紧紧抱着玉铃子,浑身颤抖,眼泪不止。“你是华重门下雷公后裔,我们……都被骗了。” “唔——”玄武尊一惊,巨大如陆地的身躯忽然震动了一下,奔跑中吕术和巨方不得不停下稳住。“何言至此?” ; 第五十八回 抉择 ?玄武尊醒了。执明从打坐中睁开眼,浑身是汗。 每次都是这样,一旦玄武尊醒来并开始活动,执明的负担就将立刻增加。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像被黑洞吞噬一样,怎么休息都休息不够。好在玄武尊知道这一点,每次的苏醒都不会保持太长时间,进完食之后就会沉睡很久。准确的说,对玄武尊而言是沉睡很久,但对执明而言,不过是几天时间。毕竟玄境和现实之间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 只不过……这次的进食时间似乎有些长了。 秦新桥并不难找。顺着淮河而下,挨着太社。这里是进入长江的最后一航,不打算进入内城的船只在这里下完货物或是客人就准备掉头离开了。虞百陵牵着马穿过人群走过一条又一条大型的船只,终于在一艘看起来和丞相府地位相差甚远的小客船边上停了下来。很破旧,与其说是客船,不如说是货船更为贴切。此刻船上载满了货物,船工的裤脚挽得老高正翘着腿躺倒在布袋上假寐。周围人往来热闹,似乎对船工而言都无足轻重,他睡他的,仿佛与周遭世界无关。 应该是他。虞百陵看了这条船上的人,在船工中仅有他一人逍遥物外,对眼前的赌博没有什么兴趣。虞百陵松开马绳,一步踏上甲板。那些坐在地上的船工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随即毕恭毕敬收拾起东西让开一条路。 “这位客官有……”一个船工把五铢收进袋子里,看见虞百陵的官服笑着问他,哪知虞百陵只是冲他指了指睡觉的那人。船工识趣地让道走开。 “好眼力呐。”假寐的那人移开压在眼睛上的手臂,侧过头看了虞百陵一眼。“怎么看出是我的?”然后双手一撑,让自己稳稳坐起来。依旧是那副浪荡不羁的表情。浑身是绿色的麻布衣,上面沾满了干草叶。补丁重补丁,就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脚下的草鞋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脚丫子来。只是一瞥,还以为是哪里的流民。 “丞相大人要我把这卷轴给你。”虞百陵的习惯就是走一步算一步,随机应变。此刻,在他并不知晓那些图画是什么用意前还不能够草率地做出反应,打草惊蛇势必会两败俱伤。 绿衣人跳下货物堆,站到虞百陵面前,抬头看了虞百陵一眼,接过卷轴直接插进了腰间。“进来。”他贼兮兮地说,然后领着虞百陵走进寒酸的船篷。 一盏残烛,风吹两头让人身寒。虞百陵在绿衣人对面坐下,看着他解开丝带,慢慢铺开卷轴。莫名其妙的图画在绿衣人眼里似乎有了别的含义,他抿着嘴巴一直在笑。但这笑在虞百陵看来,只能让他提高警惕,预防即将发生的一切情况。 “阿七是吧。”绿衣人忽然开口,“丞相夸你聪明。” 虞百陵沉默地点点头,“还多谢丞相夸奖。” “丞相今早把客人训斥了一顿,这会儿后悔得要死,说是让你在回去的路上买一身新衣服给客人换上。”绿衣人收起卷轴,这回放在胸口的衣兜儿里。“我不耽误你了,只是转告一下。喏,丞相要我先付着钱,回去记得让丞相把这衣服钱也算进总账里。看好了,可是一金。”说着,绿衣人狡黠笑着摸出五枚银锭子交到虞百陵手中。虞百陵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报假账,利润均分。 绿衣人瞟一眼虞百陵身后,看到有人准备进来之后朝虞百陵眨眨眼。然后擦过虞百陵走了出去。 买衣服,为何不当面说?虞百陵捏着钱回到地上,看着那匹马摇摇尾巴哒哒地转了几圈。解下绳索,虞百陵牵着马走出人群,骑上直奔西口市。 其实道理想想就觉得简单了,特别是后面若即若离跟着那个绿衣人。 遇上这种事,易长安那种小流氓就很会处理,不然他就不可能那么容易在地界混吃混喝九百多年还活得尚好。如果现在就是易长安,他会怎么做?虞百陵挥着马鞭,忽然眉头一松。 西口市比较偏僻,但起码也是个市。虞百陵下马把缰绳冲伙计一扔,一个步子冲进门内。 “官爷,您要点什么?”布店的伙计隔着柜台十分热忱。 “最好的布料在哪儿?”他问,然后伙计一指,他转过去一口气点完:“这匹、这匹、还有这匹。”虞百陵转了一圈,望向另一边。 “官爷,那是女儿用的布料。”伙计怕这位官爷不知道,低着嗓子提醒。 虞百陵置若罔闻似的,又指着其中三匹说:“那三匹给包上。” 伙计懵了,不知其是何用意,但还是乖乖地把六匹布包起来。“官爷,这几匹布是本店最好的几匹布……您看,小的收您两金六银可好?”伙计把包好的布递给虞百陵,虞百陵伸手接下。“我是督查府的阿七,来这里买布是丞相的意思。今天本是急事前来,所以身上没有带够银子。督查府说话算话,先赊着,几天就来还。”然后虞百陵学着易长安以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从里面出来,骑上马就跑。 原地留下一堆看傻的伙计,以及叽叽喳喳围观的群众。 “哎哟,真疼啊。”绿衣人站在人群后面的墙角里,叹口气摸摸钱袋招呼着布店伙计。真是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流氓,他想。不仅自己一分钱没出,还贪污了五两银子。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要把价格报成多少……他不由得开始心疼执明的钱袋了。 “吁——”虞百陵骑在马上,直到再也感觉不到有人跟踪着自己后才放慢速度。 有惊无险。 绕着弯子在打探自己究竟听没听见早上丞相房内的话,还找着借口说是给客人买衣裳赔礼道歉。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客人不知男女老少,如何量体裁衣?正常人或许会有两种选择:一,被要分的利润迷了眼睛,直接跑去裁缝店买一身小孩的衣服;二是意识到其中有诈,直接开溜。以上两种人,都会被身后跟着的绿衣人杀掉。但换做是易长安的思维……就是不知男女老少,直接买布。既敲诈了钱,又保住了命。而且做衣服都是府内裁缝的事情,完全不必担心合不合体的问题,还很省心。一箭三雕,不,还赢得了司命门的信任。一箭四雕。 玄境的时间和现实不同。有的玄境的时间是一时当做现实的百年来用;而有的,是把现实的一时当做百年来用。或快或慢或准时,各有不同。玄境法术玄之又玄,没有半生功夫学不到手。执明出师时,就已经八十多岁了。最后,他盘算了一下,可以把时间流速快的玄境拿来炼丹;流得慢的用来养生。于是,他活了接近两百年。说是小仙倒也算是了,因为他本自凡胎,能拜入仙门就已经是攒了八辈子的福气。 只是,玄境会消耗所持者的精气神。特别是那些并不是自己创造的玄境。比如说玄武尊的荷塘玄境。凡人之体居然要承受神兽在玄境里休养生息所需,实属不易,更何况还是个活了近两百年的老年人。平日里的玄武尊倒是都处在沉睡状态,消耗不大。只是今日十分反常。 执明支撑不住,满头大汗瘫倒在地上吞下了第四颗丹药。这种丹药,以往七日一颗,用以保持年轻人的精力与外表。只是现在,好像起不了什么作用。这些就是杯水车薪,倒在烧热的锅炉上,滋地一声全部蒸干。 他尝试过封闭卷轴,可是玄武尊在那画中直勾勾望着外面,卷上就给震开,卷上就给震开……对他的损耗根本停不下来。 虞百陵到了凌云涧门口,听见里面香炉倒下的声音,叮叮咚咚响作一片,急忙推门而入。而眼前看见的,只有一个干枯如骷髅的“人”正在颤颤巍巍往嘴里喂食丹药继续苦苦支撑。看见他,执明一顿,眼里盛含杀意。 虞百陵站在门边,看见地上摊开的画卷时就明白了半分。杀了他……虞百陵的第一反应就是出手灭掉执明。作为玄武,四大掌门之一的死亡可以大大削减司命门的嚣张气焰。只是,现实他却不能这么做。还没有得到什么具体的内部消息,执明还有利用价值。但,错过今日,往后还会有这个机会吗? “去!那瓶给我……”执明虚弱地盯着门口的虞百陵,眼神却是凶狠无比。手指一指,虞百陵立马跨入房中取来供奉在最里面案台上的葫芦瓶。救了他,在事后可能会遭灭口,但是不救,是绝对再打听不到有用消息的。与其杀了他,不如赌一把。 葫芦瓶刚至,执明伸手撕掉符咒仰头就开始“饮丹”。干枯的肉体以可见速度迅速饱满,但刚歇下,又以可见速度枯竭回去。面前画卷里半个无尽荷塘被一片玄黑色遮盖,突兀怪异的玄武头上闪耀着银白色的火焰,更增添几分威严。 是什么样的事情,居然让神兽与主人起这样的矛盾冲突?要这般折磨宿主置其于死地?虞百陵想不到,但仔细一瞅,又似乎看到了什么……画上,玄武玄黑色的背面似乎有几点别的色彩。眼花? “卷上画轴……快……”执明气若游丝,嘴里满是丹药。但他不能停,现在阿七就是救他的唯一希望。只要他能帮助把画轴收起来,那么这场消耗战就会停止……玄境将一片黑暗,玄武尊必将再次陷入一次长时间的沉睡。 ; 第五十九回 齐聚一堂 ?天色变幻很快。 只见长空滚滚过云,忽明忽暗,仿佛那不是天,而是一盏在狂风中不断明灭的残烛。整个荷塘的世界在忽明忽暗里迅速摧枯拉朽,满眼的碧绿在眨眼间开始枯萎,倾頽,死气一片。玄武尊盛怒下的长啸响彻整个天地,四个人不得不把耳朵紧紧地捂住,蹲着紧靠在一起。 起因仅是玉弦子的一番话,竟引得玄武尊如此暴怒。这是玄境,是它安歇之地却也是禁锢之地。眼前的玄武尊似乎正准备冲破这牢笼的束缚……“唔!——”又是一声悲怆长啸。坚硬如钢铁一般的长尾一扫,水面上空空如也。仅有那原本就一片漆黑的水面,一叶不留。 他要出去,无论任何代价。 虞百陵卷好卷轴系上丝带,却只听得滋啦——细看,只见丝带捆好的结牢牢固定在卷尾,卷头那头被硬生生扯出一条残裂的长口。画卷如高山淌下的流水般,自然展开。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 执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废话,他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这次事件的严重性,全身颤抖。能做的只有仰仗虞百陵和手中的丹药。 再卷起,画轴再度自动打开……试了那么七八次,虞百陵眉头一皱,直接从腰间拔出那柄长刀冲叠合在一起的卷首卷尾狠狠刺下去。劲道之大,没入地下五分。余下的刀身明晃晃地摇晃着,刀刃闪烁着寒光。 卷轴不动了。连之前萦绕耳际的长啸也顿时消失不见。虞百陵握着刀柄,屏气凝神盯着卷在一起的画轴,直到确认它不会再继续刚才那番疯狂的开合。 转身看向执明,孱弱的老体满头白发,深陷的眼窝和两颊向人展示他的极度干瘪。“干尸”细长的手抓着盛放丹药的葫芦瓶,也和这画轴一样,陷入静止。他没死,虞百陵还感受得到他的呼吸,这应该只是在刚才那博弈之后的中场歇息。 “丞相大人。”虞百陵试探着问道。刚向执明伸出手去,只见执明身体一抖,忽然抬起头来,用那双极度恐慌的双眼盯着虞百陵。仿佛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 他怕死。虞百陵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深层的信息。“您需要好好休息。”虞百陵道。 执明仍旧盯着虞百陵,只是眼神由防备和恐惧转变为了困惑和不解。最后他缓缓动起眼珠,目光缥缈地四处打量了一圈,看见虞百陵身旁插着刀的卷轴时,才忽然一明,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冲虞百陵命令道:“你留在这儿,不许离开。” 虞百陵揖道:“是。” 执明拾起一颗地上的丹药丢进嘴里。“把香炉扶正。”他手脚并用,将自己盘成打坐时候的姿势。“去里面,那案台之上有一只黄锦盒子。里面那种青色的香你取出四块来,给香炉燃上。” 虞百陵照办。 香炉升烟,执明似睡非睡地打坐在地上。周围一片凌乱。“阿七……”执明声音细小,有气无力。“你是个很可靠的年轻人……今日在此交代你一些事情。万不可向外人吐露。” 虞百陵跪坐在执明面前三步远的位置。心想,赌赢了。 天色渐晚,窗外麻黑一片,百官府舍两边的大户人家门口接连亮起了灯笼。往下一看,寂静无人的大道上一片红光重重,像是鬼街,专门吃人的那种。督查府接到了暗探的消息,说是下午在百官府舍附近看见过一个“朔卿”。朔卿冷笑,妈的,我的腿还没好完,怎么可能会到处乱跑。铁定是那妖和尚,八九不离十。再问,果真左脸上有一颗泪痣,右耳似乎有一颗赤红的石头。 朔卿当即写了密信就交给大牛,随即开始布置人手四处巡逻。虽不知妖和尚来此有何事,但妖和尚出现的地方铁定就没什么好事。 大牛倒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憨憨地就往丞相府跑。一边走一边很是纳闷儿,丞相今早把阿七叫走,而这会儿阿七还没回去,什么任务这么久?阿七那小身板儿没事儿吧? 眼前打坐的“干尸”吐息之间渐渐饱满起来。头发从发根开始转黑,皱纹像是被填平的沟壑,慢慢消失掉。皮肤上的老人斑褪去,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个与平日里所见相差无几的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的模样。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执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一些虞百陵已经掌握的信息。不过些许细节还是有用。比如说司命门四大掌门里他布罗人世权势;白虎掌司命门军权;青龙掌司命门大政;最后的朱雀负责情报收集。 虞百陵睡意一阵一阵袭来,敢情是连续多日以来听着大牛的呼噜声失眠所致。但是……为何如此之困,坐着的身体都在一阵阵的发眩,眼皮直往下耷拉。忽然,眼角瞥见执明伸手,然后感到自己脸上被拍了一下。 “阿七,你是个很可靠的年轻人……”虞百陵被执明一拍,身体不受控制地一下侧栽在地上,意识开始模糊。刚才那句话似乎话中有话……执明捡拾起拂尘,精力已经恢复了大半。“真是可惜你了,阿七。”执明不无惋惜地叹道。 凌云涧大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阵清风站在了虞百陵背后。虞百陵竭力想去看看是谁,但只见眼角里的一团白色光影。思维有点转不过来,变得很迟缓,这光影似乎哪里见过。 “毒……”虞百陵看着眼前模糊成一片的四樽缭缭生烟的香炉,不明白为何只有自己中毒。 “好比是酒,我打坐吐息少许自然不会喝醉。”执明站起来,虞百陵的眼里就只看得见那双模糊的脚。“时运不济吧。” 白影靠近,在虞百陵的眼里倏然放大。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在视线里清晰起来,眼珠细小,在眼白的包围下像是落入雪地的一粒杂石。面容苍白,犹如阴湿地下钻出来的死尸。十指锋利,长出十把细长致命的剑。 白日……虞百陵召道,但指尖却毫无知觉。 “干啥!”一声大喝,执明一惊。什么东西砸上了白影,白影一个趔趄栽倒压在虞百陵身上,浑身颤抖嘶嘶哀鸣。一阵温热带腥味的液体扑面而来,染上虞百陵的衣衫。 “丞相!你要对俺兄弟做啥!”大牛风风火火从门口跳进庭院的百花丛,一边跑一边吼,声如洪钟,地动震天。“别以为你是丞相俺就怕你!”大牛扒拉扒拉开挡路的草木,双眼圆瞪,中气十足。往凌云涧一站,差不多刚好当根撑门柱。 看来,募令得在公示处张贴很久了。执明闭上眼,缓口气。“杀。” 呆子。虞百陵听见大牛的声音,身上却使不出力。呆子?恐怕自己才是呆子。居然为了听那么些废话坐着中了毒。可大牛根本不可能是执明的对手…… 大牛一怒,一个扫堂腿勾起地上的香炉踢过去。执明岿然不动,一股无形的力量裆下这一击,然后香炉被一记打回,直射大牛面门。 “哎!”大牛只觉得脚下一轻,仰面朝后倒去,被一只手强有力地托住。飞来的香炉擦着他的鼻尖飞了出去,被身后人稳稳接住。是个少年,可大牛不认识。 “窝里斗你出什么手!”一个头从房檐上探出来,随后这人往下一跳,稳稳落在地上。是个官爷,大牛一看便认出那是督查大人。但随后,这熟人便从头到尾换了装,一身白素衣衫,黑色短发,一脸紧张。 淮像往常一样,懒得给出易长安解释。把手上香炉一松,任其哗啦一下摔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一大圈,灰烬洒了一地。一股香气从灰烬里钻出来,淮一闻,只觉得很熟悉。 执明面对着突然冒出来的两人,心里怒火直窜。他们应该已经死掉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呃……不好意思打扰了,问一下你看见我家那个小矮子没。这么高大概,很会做烤鸡的……”易长安比划了一下,觉得恐怕不够形象,尽力在描绘,脸上满是谄媚讨好的笑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下好了吧,多好的窝里斗被这菩萨心肠的小子一搅,还得亲自来处理。这是司命门的老大好不好?你有实力你可以狂,但是跳级打怪是作死你知道不知道?“嗯……没看见就算了,我们先回去了……你们继续。”易长安说完就想溜。 “啪嗒。”一片瓦摔在地上。已经转过身面对庭院的易长安以为自己眼花。可再看,他对天发誓自己确实没有看错。 四周房檐上,像堆满了雪。不见黑瓦,只有密密麻麻站满的“人”。白衣白脸。悄无声息,静默似幽灵全部望着凌云涧门口。试想一下黑暗的夜晚,月光暗淡。你转过身看见周围站着一圈儿密密麻麻的白森森望着你的幽灵是什么感觉?毛骨悚然。 这时,执明才开口说:“当然见过。玉弦子,那可是块刚下肚的好肉。” ; 第六十回 亡命之战 ?接下来的事情显而易见。 庭院里的白鹤化人齐刷刷地朝凌云涧门口扑来。个个悄无声息,行动异常敏捷。和之前在同泰寺追杀他们的别无二致。只是现在的地形很适合它们进行攻击。没有地方可以躲,连唯一可以退入的凌云涧内都还有一个司命门老大坐镇,进退两难。 易长安脸色难看地看着四周白影扑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今天来这儿之前吃了饭,估计要有以往那三无产品的状态不容易。正在头脑呆滞如浆糊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腰上一紧。低头一看,一根贼粗的树枝缠在自己腰上,然后身体腾空,倏地从阶下被扔进了屋。没有听见自己被砸在墙上那摊肉饼的声音,倒是听见屋内一声关门巨响之后传来的密密麻麻的利箭射靶之声。扶着腰撑起来一看,屋内黑灯瞎火只有那么两盏漆金灯奴亮着光,前面是执明的黑暗背影,再往前就是眼睛绿莹莹如鬼火闪烁的淮以及正在挪开被飞刀戳死的白鹤化人的巨人男子……倒是那下面被放倒的人很眼熟。 真眼熟。十分眼熟。相当眼熟。换了衣服还是那么眼熟。 我滴个妈唉,居然是虞百陵。 居然是虞百陵?!虞百陵被放倒了?! “阿七!你没事儿吧!”大牛提起那具白鹤化人的尸身往边上一扔,扶起虞百陵一阵死揺,然后就是掐人中。虞百陵有气无力瞥他一眼,嘴唇苍白,冲他指了指一边,然后说了些什么。 执明可没那么好的兴致等着一对四。再次运足气对白鹤化人发出命令。只是,外面的都没有响应他的命令。 淮似乎看出执明所想,本来倚在门上的他微微转身打开门,只见门外一片漆黑。没有多余的解释,直接明白无误地告诉执明,那些白鹤化人已经被这道木质的树墙挡在了外面,想要突破进来恐怕还要有些时间。 “真不是个好缠的妖精。”执明评价道,然后伸出左手,身后的书架子剧烈地摇动起来。淮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一个猛冲过去。昏暗的光线里,易长安只看见两道人影在扑来闪去,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 “啥?阿七你说的啥?”大牛压根儿就没明白虞百陵什么意思,懵逼地往黑暗里东张西望。 易长安头顶上的书架子仍旧在剧烈地抖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似的。他爬起来把那些卷轴打在地上,然后翻身一屁股死死压住。他可是亲身领略过执明玄境的人,难不说他不会再次打开卷轴把这一行四人关进去。天晓得那些稀奇古怪的卷轴里有什么东西,能直接把人玩儿脱。“喂!他说什么?!”易长安扯着嗓子冲房间另一边的大牛吼。 虞百陵动动嘴唇,又艰难地抬起手指指了指黑暗里的某处。刀身在那里闪着奇异的光。大牛恍然大悟,轻轻放下虞百陵就朝那边大步流星走过去。 “嗖——”一记拂尘轻扫,乍看没什么,却是一道破空利刃。玄境卷轴被易长安压在屁股下面难以到手。执明接连朝易长安的方位挥出几刀,皆被树妖挡下。 “你不是妖?”执明体力有点招架不住,气息稍稍紊乱。面前的这少年根本没有妖气,速度奇快,难以预测下一步他会怎么出招。偏招招力度奇大,硬接挡不了几次。“没有妖气,亦没有仙气……你是谁?”执明往后踉跄几步,一手抓过身后的书架,终于稳住,但也代表着自己退无可退。 淮没有说话,似乎这些话都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步步逼近,手中的枝条幻化成一把尖利的木质短小匕首。 执明稳住,没有自乱阵脚。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少年,却很难给这只生物做出一个定义。任谁的眼睛里都很难看到这样的色彩。它不夹杂多余的感情,与生死无关,与荣辱无关。甚至,可以说与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无关。淡然冷静,一片空旷,无欲无求。“你对这场战争根本毫无兴趣,为何还要掺和?” “不知。”淮简短回答,双手迅速闪出。执明弓腰,躲向一旁,目光无意间看见淮身后一个巨大身影在房中徘徊。他几乎瞬间明白此举是什么含义,仓皇间拂尘一卷,一道巨大的利刃划破厚实的胡毯,以劈天裂地之势飞出。而淮也同时做出反应,地面震动,地下树枝如蛇涌出,翻滚着吞噬掉利刃的下半,而上半却直直飞向那巨人的身影。 “嗯?”一声闷哼。大牛感觉身子一麻,反手一摸,湿漉漉的全是温热的血。下身力气有点使不上,两脚一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嗯?”大牛又反问似的哼了一声,软榻榻的身子有点不受控制地朝前倒去,但他立马用两只手撑住想要站起来。尝试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可能。 执明看见巨影倒下去,明白自己的招式奏了效。门外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再拖延一会儿时间,白鹤化人就能突破进来。他甩动拂尘,各个方向。一阵空气乱流,白刃翻飞,淮面前冲出的树枝挡下迎面劈来的“刃”,被砍得破破烂烂。视线受阻挡之际,又是几道利刃飞出,易长安一见飞过来的利刃,哇啦哇啦叫嚷着闪开。刚挪开屁股,地上就是几道深深的裂痕。一个卷轴如一道流星,转眼间就捏在执明手里。待淮再持木匕首刺去,执明以得意一笑拉开卷轴。 淮两条手臂没入画中,画面上如微风过水,漾起层层涟漪。 “有惊无险。”执明笑眯眯撑着卷轴,看向淮的脸。却惊讶发现上面一丝惊恐也没有。甚至可以说还是那么与世无关。“你可真是让老夫开眼界了。” “踹他!”易长安看见巨人跪伏的前方有一把熠熠生辉的刀。他一边往那边跑,一边留意着淮的方向。执明显然也看到了他,神情突变。淮一见,知道其中必然有鬼,回头一看,一把刀稳稳插在一副卷轴上面。“把刀拔出来。”他淡然地说,根本没管被困在画中的双手如何。 易长安听言,抓着刀柄鼓足吃奶的劲儿朝上拔,却发现这把刀插得真够深,纹丝不动。大有不动明王的阵势。再拔,还是不动。执明冷笑,房间一角传来什么东西咔咔扭曲的声音。再拔,易长安鼓足气势两腿开弓。“叮!”易长安身体忽然失去重心,手呈握拳状倒在地上。看来他拔是不可能了。咔咔……淮回头看着执明,又瞥了一眼自己扭曲的双手,平静如初。“只要我的手还在这里,你就没办法离开,是么。” 执明大惊失色。 松了这少年,恐怕再难控制接下来的局势,又将陷入一轮恶战。不松这少年……那边拔出刀打开卷轴只是时间问题。而自己的白鹤化人突破进来,也是时间问题……那就看看是谁先吧。 “让俺来!”大牛放弃爬起来的尝试,跪着蹭过去,地上拖出两道血色光泽的痕迹。两只大手抓着刀柄往上一拔。一使劲,腰间的伤口如喷泉,鲜红色的血顷刻间染红身下一片。 “嘭!”梨花木门被撞得一响,一个窟窿照进来外面惨淡的月色,随后又是一黑,一个惨白的脑袋伸进来,黑洞洞的眼睛望着屋内,嘶嘶叫起来。“嘭!”又是一声,梨花木门直接被撞开,一个手指上全是暗红色的白鹤化人滚落进来。它的身后,大窟窿处挤满了白色的脸。 “快快快快快!”易长安看见白鹤化人心里就像被火烧了一样,干脆自己也上,捡起几块胡毯的碎片,夹着刀身也帮着拔。 执明立马发出命令。“杀。” 白鹤化人如黄蜂出巢一般躁动不安,越来越多的入口被打开,密密麻麻的手与脸出现在入口处,接连不断地钻进来。一进门,直朝易长安的位置扑去。易长安目瞪口呆紧紧闭上眼。 “叮——”手下一轻,刀身轰鸣。 时间仿佛被变慢,大牛身上喷涌而出的血变成一滴滴渗出的景象;易长安的脸正可笑地经历着变形的过程;淮就像凝固的雕像,淡漠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执明的眼里的得意被瞬间熄灭,年轻的脸上迅速布满血红色的网状血管,迅速干瘪;白鹤化人的爪子凌空飞舞着,身上残留的白羽瑟瑟抖动。 “唔!——”画卷倏地展开,整个画面再没有荷叶田田,碧波万里。有的只是玄黑中亮起的巨大血红色花纹,如同绽放开的彼岸花,纹路清晰,脉络复杂,晶莹剔透,妖冶天下。苍老悲怆的长啸响彻整个房间,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烈的震动。房檩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头顶上的瓦片在外面的破碎声接连不断。房屋支架在吱嘎吱嘎可怕地变形,书架卷轴竹简统统倒作一片。颤栗的香炉和大鼎没有站稳,咚地一下倒卧在地,左右滚动。而人也悉数摔倒在地。淮的手脱离桎梏,瞬间反应过来,趁着灯火还没熄灭,伸出树状枝桠缠绕着三人将之拖出门外,又以极快地速度蹿出丞相府大门。 门房早就吓跑了,整个丞相府空无一人。巨大的百花庭院不知什么时候全部枯萎,弥漫着的死气让人心生畏惧。明白过来发生什么的白鹤化人也在仓皇中蹿出挂满木质墙残渣的房门,没跑几步就统统往下一栽,绝望地扑腾起来,白羽纷纷扬扬飞起,最终落地——没有执明法力的支撑,异化的白鹤根本没有活路可走。 在没有门等东西作为介质的时候就会引发玄境与现实的大面积重合。重合的过程就是这般灾难来袭的模样。 “蛇迷香。”淮说。易长安满耳东西的破碎之声,没听清楚。“什么?”他用吼的问。掉过头去看淮,只见淮扶着虞百陵,手正按在他的太阳穴上。“天竺所产的蛇迷香,少量就能让蛇配合笛声做出反应。”淮解释。 人都晕过去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易长安看见大牛倒在地上一声不吭。“喂!醒醒!” “俺……”大牛在一边迷迷糊糊不知说些什么。一看他,地上从屋内到庭院的血迹如泼墨般潇洒。好像在向大家昭示这人的血多随便丢一样。“这人再流下去会死的……”易长安爬都爬不稳,只好对着淮这么用吼。 “执明小儿!——”怒嚎如雷震耳,易长安感到由上方传来一阵无形的威压压在自己背上,一扑趴在地上。惊惧着扭头,乌云遮月的余晖照亮一颗布满嶙峋石头的物体,两团血红色的火焰在其两侧熊熊燃烧。 “它要出来了。”淮说,声音里也透出一丝不安。 ; 第六十一回 浩劫 ?易长安没有见过这种东西。若不是它在咆哮,易长安只会以为这是伸出来的一簇巨大如山的岩石块。周围的建筑窸窸窣窣往下掉着瓦,瓦掉完了,光秃秃的房子就开始左右摇摆。最后咔擦咔擦一响,坍塌作一片废墟。空气弥漫着的中全是呛人的灰。而受波及的显然不止丞相府,身后的百官府舍大道上挤满哒哒的马蹄声和尖叫,似是被惊动的人在仓皇地奔逃。 “我们赶紧走。”易长安冲淮说,看了一眼迷糊的失血巨人,又看了一眼动弹不得的虞百陵,难下决断。 “鬼王在地界代表什么?”淮手心里莹莹的绿光明暗闪耀,忽然问易长安,脸上冷静得很。 鬼王鬼王……“反正是九****武司司长才能进的角色……啊啊啊啊擦!”易长安话还没说完,一块嶙石就垂至砸下,荒乱中他双腿间劈个叉方才保住两只脚。定神一看,黑黝黝的石头稳稳立在两腿间,地上有着被石头砸开的细小裂缝。“你想干什么?”易长安惊魂未定地反问淮,有种不好的预感是他不准备跑了。 淮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加大了手中力度。光线倏地明亮起来,虞百陵混沌的眼神动了几下。“必须把它关回去。”淮说,都没有抬头看一眼空中的巨兽。 关他回去?在开玩笑?易长安都不能好好地倒吸冷气了。头顶上方的怪石已然大如陡峭山峰,然而它还在不断往外伸,还没有完全露出整个头。那他本身究竟是有多大?“唔!——”震耳欲聋的长啸响彻天地,那两团血红色明亮的火焰随着头部的动作在夜色里划出长长的亮弧。“执明小儿!”巨兽深远厚重的声音嘶叫着这个名字,不曾停歇。 “什么?”淮冷不丁冒了一句,然后把耳朵俯向虞百陵的嘴边。片刻后,淮抬起虞百陵的右手,将之以绿光包围。 看着这和谐的斜倚在怀,两手相执的景象,易长安心累得无以复加。算了,你们要殉情你们殉,我走……要不是怕婴吼自己弄丢了包有银子的包袱,怎么会拖着淮就跑出门追玉弦子。没有那回事也就没有眼前这码子破事。结果包袱没拿到,玉弦子也没找到,倒是摊上了虞百陵和司命门大战,以及头上的未知生物的暴走。 虞百陵手指动了动,但好像还不够。“你吸入的蛇迷香太多,还要等一等。”淮说。 黢黑的天色又忽然亮起来,白得耀眼。整个眼前除了黑白,就是红。鲜血一样的红,遍布身下“陆地”一般望不到尽头的壳。像是炽热焦黑的土地开裂,露出了下面猩红的岩浆。周围水汽腾腾,如坠云雾。云雾里,还有其他的闪耀着红色的玄武在翻腾,咆哮。一时间,四个人背靠背各守一方,耳畔,是万马奔腾的战鼓雷鸣。 “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四个人齐刷刷抬头一看,巨大的白色雾气中像水面的波纹一样泛起层层涟漪,玄武尊的半个头在最大的波动处被光滑地截断。整个巨大的身体还在往上浮,不断靠近那巨大涟漪的中心处。 “走!”吕术首先叫道:“那里是玄境的出口!” 巨方手执两柄巨斧,迅速答道:“然!” 玉弦子拉起还沉浸在找到徒弟巨大喜悦中的玉铃子尽量跟上二人的步伐。头顶是巨大的透明截面,云雾从这里像被吸入漩涡似的源源不断涌出去,造成一股凛冽的狂风。越往上,风越大,吹得人头发狂舞,双眼难睁,步履维艰。 “汝可行否?”前面巨方停下,回头问了一句之后把手上的一把板斧往背上一插,拎起玉铃子往肩上一扛继续往前跑。玉弦子手脚并用跟上,眼前被一片云雾模糊。 “喂喂喂!好了没?那东西要出脚了呀!”易长安又蹦又跳,生怕地上几人没看到似的。 淮点点头,扶起虞百陵,充当了暂时的拐棍。 “白日……”虞百陵颤颤巍巍站起,身体摇晃得厉害。易长安赶紧跑他后面扶着。右手微抬,指间轻动,银白色在指间跳动,白光顿缩,凝集于手。一只洁白如玉,莹莹闪耀着的月色光芒的毛笔迅速在空中拖出一道道长长的尾迹,赫然在手。 顶级阵法“三千壁” 白色的阵法如蛇在空中游走,编织出浮动着奇特纹路的无形高壁。宛如破水一击,劈开徜徉的云雾直向巨兽。“唔!”苍凉一吼被生生打断,震耳的长啸后半截突然消失。无形高壁之外的云雾继续飘散、逐渐淡去。而壁内的则浓白似雪,不断升腾,其间两团红色的火焰若隐若现,飘忽不定。 “行了?”易长安瞠目结舌。淮没作声。 “咚!——”巨大的黑影在阵法内张望了一圈之后撞向那道无形高壁,发出一声闷响。生附于头上的嶙峋怪石被这阵撞击粉碎,从外面,看得见纷纷坠落的残影。巨兽的头顿时被削平一块,无形高壁颤栗不已。虞百陵喘口气,温热的一滴打在易长安撑扶在胸口的手背上。易长安吃惊一看,是虞百陵的鼻血。 要是你都不行,咱们就真的只有在西天取经这条道儿上一去不返了。易长安沉口气,“虞兄,其实我有很多事还没告诉你……我想现在不说,待会我说不成你也听不成了……” 虞百陵瞟他一眼,到底还是随时随地飚烂话的流氓。随即笔锋一转,银光一闪。 自创阵法“千仞崖” 说是自创不完全,只是当时不满足于“三千壁”的只防不攻和灵敏度稍微改良了一下。结果某位恃才傲物的即将出师的师兄被“千仞崖”延迟毕业到伤好了为止。嗯,对,虞百陵被罚关小黑屋三个月,直接敲定了“千仞崖”的最终形态——千万道纤细银白灵丝密集地缠绕在一起,通体光明如同一道通天白柱。结界范围不受限于某个形状,随着结界内物体的行动而产生细微的波动。波澜起处如丝绸般顺滑地铺展开,荡漾起浩瀚银白的波浪。 昏暗的月色立马被这根银白的柱子掩盖光辉,亮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空气乱流一瞬间停滞,沿着长满嶙峋怪石的玄武尊首爬上去,依次穿过那道透明的截面。玉弦子跟在巨方后面,一头撞在巨方的背上。抬头,视线刚离开巨方的阴影,忽然觉得眼睛刺痛,四周一片光明。“什么……东西?”玉弦子惊愕,用手遮住大半的光从天上一直看向地下,除了这耀眼的白竟再无他色。 “收。”虞百陵声音有些沙哑。 前面站着的吕术身体一震,忽然命令道:“快退回去!”还没等玉弦子反应过来,巨方已经把他提起来夹在腋下往来路跳下去。那铺天盖地的银白没有任何声响,直接朝巨大的玄武尊首扑过来,吕术刚落回透明截面下方,玄武尊就挣扎起来,满身碎石滚落,噼噼啪啪打在那些松动的怪石上,引起像山崩一样的连锁反应。随即,银白的光线隐没在黑色里,被切割的石块纷乱地落下,像下起了冰雹,成片成片地脱离依附体坠落地面。那头看上去小了一些,两团闪耀着红火的眼睛转为惨白,哀嚎同起。“唔——”如沉进深渊里深沉的悲鸣。 居然进去了……易长安看见那巨头似乎受不了凌迟一般深入的“千仞崖”,缓缓向内缩去。然后身边一道黑影射出,虞百陵手下一空,整个人朝后倒去。易长安一串“哎哎哎哎哎哎”还没叫完就觉得身上一沉,整个人被虞百陵拖下去一半。这人是能说丢就丢的吗?撒手的时候能不能吱一声? “咳咳……”虞百陵轻咳,软绵绵瘫倒。易长安没见过他这样子,心里顿觉不妙。 “啊——!!!”玉弦子没有想到自己的结局会是从高空中自由落体摔死。吕术看见玄武尊收回被削了一层皮的脑袋,第一个跳出透明截面,然后叫上巨方就开跳,说什么再不跳这玄境又要关闭了。于是,巨方左肩扛着玉铃子,右臂夹着玉弦子,一个跃起腾空落下。风声呼啸,空气中满是新鲜的水腥味。夜色中的建康城一片黑暗,零星的灯火忽闪在广袤的黑暗里,像是苇荡中渺小的萤火虫。眼睁睁看着身下越来越清楚的地面,绝望的玉弦子紧紧闭上眼。 “呃……”巨方挤压出一口气,喉咙里发出混沌不清的吸气声。一个缓冲,玉弦子身子往下一沉,随即又是往上一升,终于停止不动。战战兢兢眯开半只眼睛,四周寂静一片。低头,一个黑影站在废墟之上,两条蛇状粗壮的枝条从地面破土而出缠绕着两个武司官,起了缓冲作用。 黑暗里,两只眼睛绿莹莹闪耀着奇异的光芒。“淮!”玉弦子叫出声来,淮把枝条缓缓放下。松开,两条粗壮的枝条窸窸窣窣钻回地里面去,留下两个巨大的坑洞。 没有妖气,地面留下大洞。吕术当然记得这些特征所指是什么东西。 “吾等在此谢过,阁下救命之恩定难忘记。”巨方一揖。 “这个玄境的主人呢?”吕术既没有道谢也没有拔刀相向,于他而言算是两相抵消。 淮指指脚下的废墟。吕术看向脚下,急忙跳开。几张惨白的脸在废墟里惊恐地张大嘴巴,虽然已死,看上去仍旧瘆得慌。 一张画轴飘飘摇摇地从空中落下,淮一伸手,倏地缠绕抓过。摊开,“唔——”一声,像轻不可闻的叹息。 ; 第六十二回 长路漫漫不留君 ?感觉有一双眼睛散发着杀气正盯着自己。易长安惊醒,吓得往边上一缩,却估计错了台阶的宽度,“咚!”一声闷响倒栽在地上。“虞兄……你的伤好了啊哈哈哈……”猛然发现脚上套着一根链子,链子一头拴着一个大香炉。 “你昨晚说有什么事没告诉我,现在我有空,正好听听。” 易长安心一紧,额上冒出细密的白毛汗。虞百陵正襟危坐,神情冷峻。两人对视,气场立马分出强弱。 “咕咚”易长安咽下一口口水,牵强地扯出一丝笑容。“啊呃嗯呐唔这个啥……”他望向虞百陵,发现虞百陵目光炯炯,似是杀气十足。“在地界的时候你早饭不见了都是我偷吃的……每次给你的马吃泻药减缓追捕速度是我干的……因果司后院墙下的狗洞是我打的……每个月工资失踪的部分被我挪了……就这些……” 虞百陵神情没有变过,皱着眉头继续盯着易长安。 “好吧……还有蹭吃蹭喝的时候打过你的名号……欠债还钱的住所留的你的住处……”易长安心底升起一股悲壮之气。今天估计是得死这儿了。敢情以前我给他留那么多麻烦却没人找过他都是被干掉了吧…… 杀气,满屋子的……等等,这儿不是屋子,只是个小亭子而已。四周荷叶田田,微风馨香。天色湛蓝,青空白鹤。易长安一愣。 虞百陵站起来往易长安走了几步,对准屁股伸腿就是一脚。“把玄武尊叫上来。”虞百陵说,然后很负责地把大香炉也推了下去。易长安扑腾几下,水面上咕噜咕噜冒起一串泡泡,身体无比沉重地沉了下去。 淮坐在亭子顶上,目光怔怔。听见落水声时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发呆。“忘了告诉你,你的那个朋友没救了。” “嗯。”虞百陵盯着易长安沉下去的那方黑色水面,应了一声。本是凡人血肉之躯,怎受得了这样一击。龙少说:“他人蛮好的。”虞百陵听了,也只是“嗯”了一声。 许是玄武尊的玄境已经回到自己手里,再不用受主人限制需要长久沉睡,此刻的它离水面不远。易长安沉下去没多久就一脸死相出现在水面上,嘴里噗噗噗往外冒水,身体各种抽搐。玄黑色的龟壳在阳光之下泛着清亮的光,一眼望不到边的荷叶田田被一片望不到边的玄黑色取代。抬头看上去,是玄武尊巨峰屹立般的长首,静默无言。两团白色的火焰在阳光下忽闪,多了几分宁静与平和。 “昨夜多有冒犯。”虞百陵站在亭口,面对着庞然大物神色自若。 玄武尊再无昨夜的狂躁,深远苍老的声音缓缓开口:“无妨……多谢提醒,否则吾将永世难宁。” “不知阁下可否告知一些司命门之事?此役旷日持久,三界生灵恐遭涂炭。”虞百陵道。 “幸得抬举,吾尽所能。” “余下三方掌门你可知多少?”虞百陵问。 玄武尊沉吟半晌,缓缓开口:“执明乃北之玄武,是四大掌门中唯一以人道拜入仙门学玄境奥妙之大成者。余下西之白虎主司命门兵权,是四人中法力最为深厚一位。擅各种神兵,斗气之盛。然此人愚钝,徒有匹夫之勇。现在西之白虎岛;东之青龙主司命门大政,心思缜密统筹大局。上承太吾公之命,下制司命门之令,多有诡计。现在东莱郡蓬莱岛主政司命门;至于西之朱雀,此人行踪不定。跟随执明百余年得与之见过两次,且性别迥异,装束不同,变化多端,对之知之甚少。此三方掌门均是天道投生,执明与之自有差异,万不可轻敌。四人身上均有方位纹,可以之判定身份。” 虞百陵听完,思忖片刻。执明只管人世交际,为司命门提供权势庇护,自然不会知道司命门兵力多少。但……“执明在此可还有别的目的?” 玄武尊冷笑一声,“若非那四位被禁于此地,我恐是永不知其用意……此地,可是有华重遗后?”玄武尊忽然问道。“可否一见?” 虞百陵快步取来罐子。龙少在陶罐子里一圈又一圈紧张地游动。忽然水波涌动,龙少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周围的水团成球状将其紧紧包裹,缓缓升上空中。 “对华重一族之事,老朽深感愧疚……你有何要求,老朽尽力满足。” 龙少看着脑袋被削得光滑的玄武尊,心里一阵悲凉。何尝不想要全家团聚,重振昔日荣耀……只是,纵然你是神兽玄武尊,也无法办到。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要的呢?需要补偿的是整个华重一族,而非牺牲整个族群只为一人享用余生富贵。 “你可是缺了护心鳞?”玄武尊等待之后,龙少仍是沉默。仔细想了想,若是依照华重一族血气方刚的豪迈风格,早就应幻作人形,挑着枪开始嚷嚷了。而眼前的华重遗族却一反常态,那就只有这一个可能了——被拔了护心鳞,凝聚不起灵力,自然只和普通锦鲤没什么区别。 这是个无论过多少年,一旦提起就还会疼痛的伤口。龙少凄然,“是。” “听好。”玄武尊缓口气继续说道:“上古有十大神器,虽大多数已湮没于三千世界之间,但中有一具‘昆仑镜’在瑶池西王母之手。昆仑镜乃开天斧石磨制而成,成则玄境之祖,内涵大千山海。中有奇珍异物不可胜数,是集炼丹珍材之宝地。上古龙族相传,昆仑镜中可以集珍材炼制丹药服下,便可生护心之逆鳞。中有蓬莱仙阁,内藏世间所有仙丹炼制秘籍,你不妨一试。” 龙少感到心口上一松。“真的?!”龙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的是居然护心鳞还能再次生长,也不敢相信……如果这是假的怎么办。痛不欲生就是希望与绝望之间的差距造成的。 “老朽何必欺瞒于你。” 水球缓缓落回陶罐之中。方才飘飘然的感觉又被这狭促的黑暗所取代。新的问题出现在眼前。就凭这副连人形都难以维持的身体,如何跨越千山万水到达瑶池? “谢过玄武尊。”虞百陵接好陶罐,微微一颔首。淮从亭顶上跳下来,落在亭前伸出去的船墩柱上。“告辞。”虞百陵道谢。 “唔——”玄武尊长啸一声。画面倏地远离,眼前的美景静止定格,变成一幅精工画轴,缓缓卷起后往天上一飞。再抬头追寻它的踪迹时,只见一团黑影从天上落下,然后“咚!”一声类似于撞钟的闷响。一个人肚子磕在香炉沿上,一顶,哇啦哇啦吐了小半炉的水。 “淮淮淮淮淮淮淮淮淮!”一团麻灰色射入淮的怀中,两只暖呼呼的耳朵啪嗒啪嗒地甩在淮脸上。淮照单接下,并不多说话。 婴一身男儿打扮站在百官府舍大道上,和王姬人手牵着两匹马。“又见面了,这次动静真不小。”婴看见虞百陵,“去新店坐坐?” “虞某谢过,要务在身,恐难从命。”是了,现在回去应赶得及送大牛去奈何桥吧。 “哦?随你吧。只是现在咱们一条战线上,有空的话还是希望多交流交流,统一一下战线是吧。”婴转身整理了一下马鞍,一步跨上去。 “一定。”虞百陵把陶罐递给淮,蹲下抽出袖中藏着的匕首刺断易长安脚上的铁链。易长安吐得面无人色,扶着香炉直喘气。虞百陵拍拍易长安,冷淡的口吻在易长安听来全是杀气:“再接再厉”。语音未落,人已消失。 午后回到石头津的小店,看见粉饰一新的门口拴着一匹壮硕的骏马,马鞍已经备好,似乎准备着给即行的人用。 婴看一眼这匹马就明白了半分,又闻见店内飘出来的烤鸡香味,顿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果然,玉弦子等着他们刚进门就迎上来,露出略带歉意的一笑:“我和师父要走了。” “准备去哪儿?”婴面不改色,直接问道。 玉弦子和玉铃子对视了一眼。“去找姬无尘。” 王姬扶着摇摇晃晃的易长安走进门,嫌弃地把他往边儿上一扔。“不是说姬无尘失踪了吗?你们上哪儿找去?” 玉弦子嘿嘿笑一下,扣了扣后脑勺:“我也不知道。不过云云世间,有缘总会碰到。更何况,我们想要加入他的门下……说不定师父的神志会恢复,我也可以知道更多一些关于我们家族的事情……虽然很想帮忙再寻找华重遗族,但是凭借我们过去的身份,要让他们信服很难。哈哈,说得好像找到姬无尘的手下很简单似的。”他自嘲一下,“不过,我们还会再回来的。” “希望下次来不要再炸了我的店。”婴微微一笑补充道,从浮莲手中接过一包长布包裹着的东西递上去。玉弦子接下,隔布摸上去繁复的纹路和沉重的手感告诉他这是保存完好的鸣雷弓。 “一路顺风。”淮说。 “谢谢。”玉弦子腼腆一笑。 门外马蹄声响,很快淹没在来往鼎沸的人声里。浮莲目送他们离去,瞥见城门口公示处围堵了一圈的人。“又怎么了?”浮莲拦下刚围观回来的伙计。“丞相死啦,说有新官上任。这不还没上任就先烧了一把火嘛——那两张通缉令不作数啦。” ; 第六十三回 泰山之变 一 ?秦广王处一问,方知一个叫“大牛”的人已经在转轮王府直接等待结算因果投胎了。虞百陵马不停蹄赶过去,终于在门口排得老长的队里面一眼看见鹤立鸡群的大牛。那身高,真的很好找。 正常死亡的灵们排在大殿一方,里面的文府官抽一本因果册念一个名字,就进去一个。而因果扰乱非正常死亡的就只好自己拿着因果册去一边的小门排队……以前这小门处可是人迹罕至的。 虞百陵马缰一松,一边朝大牛的方向走过去,一边拍着身上的灰。而大牛毫无察觉,只是看着手上拿着的册子一脸懵。生前不识字,死了还是不识字,这也是没谁了哈。 “我看看。”虞百陵伸手抽下大牛手中的因果册,翻开,大半全红。再看最后,寿命本是八十一岁。 “阿七?!你咋也死了?!”大牛看见虞百陵的瞬间,一张脸上能写多少震惊就有多少震惊,绝对只有多没有少。 虞百陵拍拍大牛,将他拉出队列。“阿七你这是干啥?俺要去排队投胎哩!”大牛看见虞百陵手上没有自己的因果册,不由得担心地说道:“万一人家官爷叫到你的名字咋整!你也快回去排队吧!嘿嘿,咱哥儿俩死了都还在一块儿,下辈子当亲兄弟得嘞!”大牛憨笑,冲虞百陵指指大殿一方密集的人海。 虞百陵长叹口气,“跟我来吧。”说着,带着大牛直接插队进小门。说也奇怪,看门的武司官们都没有阻拦他们一下,甚至有些还恭敬一揖,直接放过。大牛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为何。 左拐右拐,两人在这迷宫似的转轮王府居然没有迷路。最后穿过一道帘幕时,眼前突现灯火通明。一个气势雄伟的内殿出现在眼前,两边都是三人合抱未必能抱完的漆红大柱,差不多有二十几根。漆红大柱子下面是暗红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尽头沉重的殿门处。顶上是柱子与柱子之间隔挂的厚实的帘幕,漆金灯奴里的火安静地燃烧着,投射向地面微微抖动的阴影。天花繁复,五色汇集勾勒出地狱之景。整个大殿充斥着威严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心生畏惧。 虞百陵站了一下,似乎在等待眼睛适应内殿的光线。片刻,他直接朝最高处明亮的案台走去。案台背景是古老画卷里常见的绘画风格,画着六个圆圈,层层镶嵌。颜色各异。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坐在它前面,安静得像雕塑。八只手张牙舞爪各执一物,眼睛上蒙着一条纱巾,似乎并不需要使用眼睛似的。听见有人到来,“它”耳上的金环一动,随即转向虞百陵的方向。“虞兄来此有何贵干?”声音淡静,听不出男女。 虞百陵把因果册递给“它”,转轮王伸出一只手接下,翻开“看”了“看”。“因果牵涉颇大,来世只好当做福报结算。这一世可以投个好胎。”“它”看完,沉静分析道,然后身后悬停在空中的六只手其中三只动起来,像是在问虞百陵,又像是在问站在帘幕下没有动的大牛:“天道、修罗道、人道,愿取哪道?” 虞百陵转向大牛的方向,点头示意他过来。大牛犹豫一下,还是屁颠屁颠过去了。“俺?”他似乎有些不明情况。转轮王“盯”着大牛,虞百陵微微点头。“俺……阿七,你脑袋瓜好使,你帮俺决定吧……”大牛弱弱地说,眼睛在虞百陵和台上的八爪怪物之间漂移不定,不知为何八爪怪物为何会和阿七认识。想到一路上武司官对他们的眼色,他醍醐灌顶一般还是明白了半分。 这三道,都不好选。三君之乱未平息,六道都难生存。但天人起码比战乱之中的人道好一点,也比活得不自在的修罗好一点。“天道。”虞百陵说。转轮王那飘忽的三只手之一立马戳向大牛的脑门儿,大牛还没看清楚,额上就已经多了一个大红印:飞仙。 “多谢转轮王,虞某就此告辞。”虞百陵拉过不明情况的大牛,快步出了转轮王府。“大牛,还有什么愿望?或许我可以再帮扶一点。”虞百陵领着大牛往奈何桥去,这次可算是乱用职权用得最舒心的一次了。 “那就和俺聊聊天吧,俺给你说……”大牛噼里啪啦,根本停不下来。 人活得简单,一些不必要的烦恼自然而然就没有了。生死都可以看得很淡,离别又何足挂齿。红艳艳的一片天地种满彼岸花,风吹沙沙响,继续守望彼方。到小破棚,美丽的“孟婆”舀出一碗汤。大牛嘿嘿一笑接过,刚凑到嘴边,忽然停了下来。“阿七,兄弟我要走了,这次是神仙,有事儿我还罩着你。” 仰头,孟婆汤咕咚咕咚下肚。踏上奈何桥,漫天大雾将去者的背影慢慢吞噬,再也看不见。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官人还请看开些。”孟姜用温婉的女声把虞百陵呆滞的目光拉回来,“要不也来一碗孟婆汤,三千烦恼丝一断自逍遥。” “所以千年前你也这样唬易长安喝了这汤?”虞百陵对上孟姜的眼神,看不出波澜。 “时间过去那么久,奴家怎会记得呢。”孟姜搅动大锅,再无他言。 泰山王身上的烂疮好得已经差不多了,身上可见的是新生长出来的皮肤,细皮嫩肉,比起以前手感好了不少。不过这对他倒是没什么价值。蚩尤后人要的是战士的钢筋铁骨,只有这样才能百战百胜。 从那晚尾后派人请自己去观戏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得知夜游照常生活之后,再愚钝的都应该清楚了八九分——尾后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不过,既然和自己竞争的对手没有了,那么接下来的大局就得由自己一个人来掌控。可问题就出在泰山王自己身上——他根本不是出谋划策的料。苦闷了几天,借口自己伤口没好还需休养,愣是把所有人拦在了门外。但,也有拦不住的人……黑白无常。 一黑一白,眼神淡然,压根儿就没有把看门的守卫放在眼里。等泰山王发觉有人进来了时,门口的家伙还站着在打瞌睡。他俩蹦蹦跳跳地从房梁上下来到案台前,把信往桌上一拍。“主人给你的。”然后站在原地等着他拆。 主人的。 泰山王抓起信,狐疑地看了黑白无常一眼,缓缓拆开。一如既往是简洁的语言,根本不容得人质疑的语气:“尾后已死,我等应速速扩大联盟。文王武司皆要在手。平等王府小儿不谙世事,可速决之。黑白无常暂且交与你使用。”然后一个红色火系咒文,是纸张上除了黑白以外唯一的色彩。 奇了怪了,主人在天宫处理其余两君的事情,怎么会对地界的情况这么清楚? “咳咳。”小黑站在案台下装模作样咳嗽一下,“泰山王大人有何吩咐?” 泰山王嘴角牵强地笑一下,肌肉扯动得很不自然。随后把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往上一抛。火系咒文开始生效,雪白的纸团立马被鲜艳的火色包裹,在飞的过程中像一只翩翩的蝴蝶扇动着翅膀,一路落下星火灿烂的磷粉。最终落地,只有黑色的灰烬。“你们和平等王年龄差不多……去和他玩儿,取得他的信任。晚上自会有人去平等王府找你们……你们只需要在此之前一会儿捆了真的平等王,然后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就可以了。剩下的,去的人自会操办。”多简单,有人手就根本不用定什么周密的计划……简简单单的掉个包就好。 “嗯。”小黑都懒得向他卑躬屈膝答是。小白跟在他后面离开,临走时回望了泰山王一眼。眼神里面说不清道不明地包含着一层东西,泰山王说不出来那种滋味。 这两个小鬼……泰山王心里隐隐觉得不妥。但这是主人的意思,是命令就得服从。“来人,把今日送到的东西提上来。” 旁边帘幕后面一人应声而出,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颤巍巍地打开。 一张稚嫩的脸皮,下面是平等王官服。就差个身材相似的小孩子。“人选呢?”泰山王问。 “您家兄弟已经去办了,说是须臾就好。”文府官答道。 主人早些时候送来的这个盒子原来是这番意思。 日暮时分的蓬莱仙岛又升腾起满山满野的雾气。峥嵘岩石上,苍劲的树木绝处逢生般的钻出来,在浓浓的雾气里面留出模糊的背影。四周山石高耸,悬崖峭壁上偶尔浸出一点水渍,然后某处喷薄出一挂雪白的小型瀑布。山风扑面,清凉冰冷,沾满水汽。 一处山石顶上孤独地站着一方小亭。下方是黑色的石谷,一淙细长的流水在黑暗里叮咚作响,回荡不绝,颇有古筝妙韵。唯有这一根冲天巨石站在这石谷中间,孑然傲立,将这四柱的小亭稳稳托起,举在群峰之上,遗世独立,俯看众生。四面轻纱轻飘,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身影。 “叮!”一声细小的杂音从亭子里面发出来,盘腿打坐的老人双眼微睁,看向声源处——一枚黑色的铃子。连接的链条已经断裂,连铃子身上也有一条细细的裂缝。抬眼看上去,一根柱子上雕刻有北之玄武的石雕口中空无一物。 “唉——”青龙轻轻叹一口气,不再管那铃子。眼是闭了不再去看,可是心里清楚,只怕是司命门在人世已经失去了权势的庇护,行事乖张的司门弟子从今天开始便要收敛许多了。 同时,远在西之白虎岛的白虎房中凌空栈栏杆上落下了一只鹤。丹顶鲜艳,羽毛洁白。两只眼睛灵气十足地转转,歪着头啄了一下趴在桌上睡着的白虎。白虎惊醒,取下其脚上捆扎的纸条,展开,唯有一排涂鸦似的图画:“人世变故,玄武已死;三方各行,从长计议。” ; 第六十四回 无常兄弟 ?“就是这儿啊。”来者在门口勒下马,抬头看了一眼“福来客栈”的招牌,啧啧感叹两声。然后往下一翻,稳稳落在地面上,把马缰丢给了看马的伙计。 抬腿进门。“客官!里边儿请!——”小二洪亮的嗓门儿热情洋溢地招呼他,他挥挥手示意他停下。扫视全场,看到了坐在柜台后边打盹的掌柜。 “咚咚!”面前的柜台被人打铃似的敲响,易长安猛地惊醒,睡眼模糊看了来者后顿时清醒。“啊……”张大的嘴巴瞪圆的眼睛难以表达心中的惊讶。“不就是欠几顿饭钱么!至于您亲自跑一趟……”嬉皮笑脸,死皮赖脸。 代蜂打量了眼前一脸发福相的易长安,笑问:“你说说,是几顿饭钱?” 易长安哑口无言。 “易容术学得不错。”代蜂掐掐易长安的脸皮,居然没有人皮面具的质感,仿佛天生就是这样一般。功力不浅,他心里暗自称奇。“今天来这儿不为饭钱,倒是替九爷传传口信。” “什么事?”易长安困惑地问。其实更不解的是一个藏香楼老板的伙计居然能到人世来,这个更可疑。 代蜂指指店门:“今日打烊。”伙计们看看易长安,顺从地关上店门。 沿忘川河直下,到冥川。天公作美,云淡风轻,一派和平的景象。只是下面的暗潮涌动,又有多少人知道呢。虞百陵竭力把大牛的身影排出脑海,开始重新整理起思路。越往冥川走,路上的人越多。远远看见藏香楼,虞百陵干脆下马步行。进店,只见一个打瞌睡的九爷卡在柜台里睡得不亦乐乎。估计等真正的九爷回来,这藏香楼已经破产了吧。 “掌柜的,来好酒。”虞百陵在柜台上一拍,惊得掌柜差点跳起来。等掌柜的看清楚来者是谁,立马眉开眼笑。“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楼上请。” 九爷从柜台里抬着肚子卡出来,四处看一眼没有看见代蜂,这才想起来他去了人世。幸好店里懂行的伙计多,小二小三小四多得是,随便抓了一个吩咐一下就上了楼。按理说应该是最里边的那间,九爷快到门口时忽然止步。“我忘了拿酒,你先进去。”然后一边走一边回头,眼神闪烁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这是假的九爷,但确实是真的阎罗王。为何会有这般神情?虞百陵觉得奇怪,但还是推开房门。 “虞师兄。”夜游站在窗前,回眸一笑。 虞百陵站在门口,心被狠狠地蛰了一下。但脸上还是那副冰冷的神情,丝毫不因风起皱。“夜游。”他客气招呼。不用阿七,不用师妹,只是一声“夜游”。 “唉唉唉,进去呀,傻站在门口干啥!”九爷蹬蹬蹬拿着酒跑上来,推着虞百陵进门。丝毫没有注意到这里面的气氛尴尬得要死。 “时间紧,开始谈正事吧。”虞百陵进门坐下,开口直切主题。人世的事情被一一说尽,执明、玄武尊……天晓得他有多想离开这个地方。语速之快,条理清晰,让人找不到打断的地方。 “啧啧啧。”九爷端着酒杯,“玄武死了,可还有三个。不过嘛,大家齐心协力,最后三个也一定会被攻下的嘛……嗯,酒不错……嗯,尾后被铲掉了。呃,还有……”九爷也没有给虞百陵解释尾后被铲掉的前因后果,直接略过,开始扣着脑袋想着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讲:“哦!想起来了!哈,九爷招了。” 虞百陵一头雾水。“招了什么?” “莲,以及白川的事情。你别担心,已经派代蜂去找易长安了,估计他也知道了。” 虞百陵默不作声。易长安的事情,为何他们会知道……因为九爷的小蜜蜂? “吁——”这个假九爷丝毫没有注意到虞百陵的神色变化,抿了一口酒,一脸的陶醉:“开始讲咯。” “时间往回倒二千三百年左右,那会儿的九爷也是藏香楼的老板,不过更年轻一些。那时候的地界还比不上现在这么繁华,往来的人群之中少有富庶之人。这就意味着很少有冥川的百姓人家能够领养一个从虚空中走出的天生灵。于是虚空的天生灵在刚出现不久就会被巡察边缘区的武司官们逮到,然后被丢进自己的司门里接受生不如死的训练。 虚空的天生灵是很宝贵的战力资源,和夫妻之间所生的孩子不同。他们无父无母,从地界边缘的虚空之气里来,天生带有很强的灵力。如果不对这股力量加以管制与引导,必将为祸一方。但也有那种很小几率没有被逮住的天生灵,他们会流入冥川,自生自灭。 那天,九爷早上起来刚打开店门就被吓了一跳——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白发白眸的小屁孩。全身****,肤色雪白。头发像闪亮的银子一样,比他的人还长,拖在地上有些凌乱。听见九爷开门,转过头来天真无邪地对九爷笑了一下。这时候九爷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个天生灵。 太阳升起,寂静的街道上开始出现人声。留给九爷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少,是送去武司接受训练,还是……九爷在小屁孩面前蹲下,看见小屁孩怔怔望着天上的日出,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就问他:‘小伙子,你在笑什么?’那小屁孩眼睛动了动,仍旧是笑眯眯的看向九爷,眸子清亮,笑容温和,并不言一语。但只那一眼,九爷就动了心。于是,九爷把他带进了藏香楼,成了自己的儿子。起名白川。 时间一晃而过六百多年,白川长成了十一二岁小孩的模样,表面上看上去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也没有太大的差别。要说有的话就是心态特别好,不论是什么事情都是笑眯眯的,脾气再不好的人看见他都没办法。知道白川是天生灵的人都挺纳闷儿,听说过杀人不眨眼的、喷火烧武司的、以一打十或是二十的天生灵,就是没见过这种毫无杀伤力却自带亲和力的天生灵。九爷说,天生灵也分很多种吧,而白川就是那种纯天然无污染的,这也是天赋异禀对吧。 有一天,九爷让白川去玄武方位的蓬泽取一些上等的种子回来,自家种下漂亮又可以卖。蓬泽是玄武方新扩张出来的土地,刚从虚空形成几百年,土地潮湿低洼,很适合荷花生长。白川听了,笑眯眯地就去了。原本需要快马加鞭连夜赶十天去的路程,白川愣是往返加起来三天就到家门口了。种子带了,新鲜的藕装了一袋,手上还举着没枯萎尚丰满的大朵荷花,只是……身后跟着一个满脸杀气的小鬼。喏,就是‘莲’。四五岁模样的小孩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但那小鬼就冷冰冰地见谁冷谁,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的样子。 那冷冰冰的眼神和身上散发出来的霸道灵气任谁看都知道这是一个天生灵杀胚,可白川伸手摸摸那小鬼的头,那小鬼立马就变脸了,神情温柔得跟白川刚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九爷懵逼地问白川怎么个意思,白川笑眯眯地说这是在蓬泽买十送一送的……这鬼话谁信。 九爷心想认栽了吧,又领养了莲。莲很符合众人对于天生灵的想象:破坏力巨大,惹是生非,一言不合烧你全家……低等的武司官看见他全部绕道跑路。白川作为哥哥很尽责地管制着自理能力为零的莲,梳头、穿衣……照顾得比当爹的九爷还细心,常常带着莲跟着九爷的兄弟朋友们出去溜达,一溜达就是很长时间。 这样又过了四百多五百年吧,九爷说你俩破坏力这么大,再在家里呆着你爹我得破产卖身,干脆去武司工作吧,没事儿回来吃顿饭你爹我还是养得起的。白川笑眯眯答应了,带着莲去了无常司。能力考核这一项直接把考官秒了,回来跟九爷说这些小伎俩早就会了——九爷的兄弟朋友们教的,是哪些人你懂得。 这时候应该是那件事情发生的前几百年。秒了考官之后兄弟俩名声大噪,果断被选为无常司司长候补。时间再往后,无常司司长因为司命门的事情去了人世再没回来,候补的兄弟俩坐上无常司司长之位。这时候的地界情况很是复杂,三天两头都是文王武司在动。兄弟俩的任务也很重,人世妖魔神仙混杂,任务常常伴随着生命危险,优秀的武司官是去一个少一个,到最后干脆是司长亲自出马。 无常司本就是地界战力最雄厚的武司,俩兄弟的战斗力没得说,堪称当时地界一哥。不过,后来的结果你们都知道了。我要说的重点也就是下面这件事。” 代蜂说完停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易长安赶紧掺上茶,婴静静听着,思考着什么。 “其实,我有一点没懂……”易长安舔舔嘴巴,态度十分恭敬。这个问题很重要,相当重要:“我不太懂九爷的兄弟朋友是哪些人……” “唔,九爷是鬼王。” “噗!!!”易长安喷他一脸,心底一阵恶寒。九爷是鬼王?!鬼王?!鬼王?!!我特么在地界九百多年到底得罪了些什么人…… ; 第六十五回 隐情 ?虞百陵和夜游听到这儿都没有做声,倒是虞百陵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九爷”:“这些事情是九爷亲自给你说的?” “九爷”摇摇头,好像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代蜂转述的,然后我转述给你们,他又去转述给易长安咯。” 老狐狸。事情绝对没有说的这么简单,绝对还有隐瞒。虞百陵手里把玩着茶杯,不动声色。“继续。”他说。 “冥王被禁前几天,兄弟俩离开地界出任务。具体内容应该是刺探司命门之类的吧。按照之后的痕迹来看,他们确实深入了司命门,但被发现之后遭到追杀。二人身上的急行令帮二人打开了逃往地界的路,或许在之间有仙人仙术的干扰,急行令的咒令发生变化,二人掉到灵山脚下的虚空之气里,而非鬼门关。 按照猜想,天生灵的兄弟俩当中战力不高的白川应该是受伤较重,消散得早一些。等到我和宋帝王赶去的时候只看到了莲的尸体——刚开始消散,应该是重伤后刚……不久。然后司里面的只好装整了莲,赶紧给九爷送回去。余下的人手在林子里搜寻的时候,发现了许多意外的痕迹。比如说动物脚印啊,血迹啊什么的。然后搜索了大半天,呃,我捡到了一个被动物攻击过昏倒在地上的傻缺。再后来嘛,宋帝王给他起名易长安,好了,剩下的事情你比我清楚了。” “那里距离孟婆有多远?”虞百陵忽然问道。 “不远了吧,距离转轮王府挺近的。倒是易长安那小子运气好,还好被我发现得及时,不然就被刚撤离没多久的五雷轰顶,死得肯定都没渣。”“九爷”喝口酒,嘴里鼻里喷出一股浓浓的酒味,陶醉得不得了。“你像是有什么头绪啊,百陵。” 虞百陵皱起眉头,就这么巧?转轮王府后面的彼岸花海之后就是孟婆,易长安被发现在转轮王府与灵山的交界地带?就算他喝了汤,又怎会被动物袭击?灵山脚下的虚空之气和地界边缘的虚空之气不同,这里不产活物。别说是人,动物都不行。“易长安被发现时穿着是什么?” “九爷”蒙了一下,一拍脑袋:“好像是……啊,是白色的底襦衫?”他自己也恍惚了一下,不敢怎么确定。“在找到他的地方发现了白川带血的玉笛……啊呀,那小子不会是被打傻的司命门人吧?!” 虞百陵还真没想到这一层。要是他是司命门人,那么以前是司命门人的孟婆认识他就情有可原了。更何况,地界还没找到关于这家伙的任何一丝信息。“你当时捡到他的时候都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吗?” “九爷”一脸蠢萌地摇摇头。“你说……小流氓会不会是追杀俩兄弟的人之一,急行令传送的时候一块儿送过来了。然后,然后……然后和白川打了一架,被白川打晕死之后就傻了,而白川就消散了……莲也就死在了边上?” 夜游来得冷静。“你们好像忽略了一件事。”她看了两人一眼:“孟婆是冥王自禁之后才设立的。而发现易长安那会儿,孟婆根本不存在。” 房间陷入一片死寂。那么关于易长安来源的说法就只剩下一个了! “保不准他会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他对我们了解太深了。”说完,夜游看了虞百陵一眼,等着虞百陵给出合适的处理方式。 “派人盯着。”虞百陵看着手中的青绿色茶杯,“如果他是司命门人,那想起来了或许会好一点。说不定,他也知道莲和白川所知道的事实?” 代蜂说完,整理整理衣衫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还有什么要问的?我得回去主持藏香楼的大局了。” “白川和莲被追杀,一定是知道了司命门某些消息。”易长安捋捋头绪。“千年前的司命门在哪里?”他问。 “云梦泽,现称洞庭湖——千年前找到莲的尸体、冥王自禁、司命门被炸成大坑,都是同一天。”代蜂扭扭脖子,发出咔咔几声脆响。 易长安沉吟一会儿,“虽然被炸了,我觉得还是有去云梦泽看看的必要。” “那里只有一个注满水被称为洞庭湖的大坑,什么也没有。而且就算留下什么,已经经过了千年的风雨洗刷,也等于什么都没有。”婴说,“但你要去旅游观光的话,我也不阻拦。” 易长安望向代蜂,似乎是在寻求肯定的答案。“说不定你这身天生的蹭吃蹭喝不要脸的能力能够打听点儿别的出来呢?比如说哪家姑娘漂亮未嫁、哪家酒楼饭香肉多。”代蜂说。 算你们狠。易长安听完脸部抽筋,心累得无以复加。不过,狡辩这一点还真没有谁能胜过他的:“呵呵,物质倒是会随时间消失,但是精神部分的延续可是很耐磨的。”他轻蔑地瞟了其余两人一眼,“上古黄帝、尧、舜的传说至今仍在流传,请问我是否有必要去洞庭湖走一圈呢?” 这下该余下的两人不说话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婴找不到理由反驳,干脆直接问。 易长安一脸认真,“尽快吧,最好是明天就出发。山长水远,早点结束我还想早点离开这场是非斗争。” 代蜂深以为然点点头:“看不出你还是有点责任心的。” “那我让浮莲给你收拾东西。”婴起身,麻利地跳过桌子落在门前,推门走了出去。 “等你完成这任务了,欢迎回藏香楼。只不过,前提是带上足够付清账单的钱。”代蜂甩出腰间的急行令,“外面我买的那匹马就给你了,良驹啊,别浪费了。”唰啦一闪,真要亮瞎人的眼,凭空消失。 “明天我要去云梦泽走一圈,有谁跟着去——”易长安站在楼下,冲满屋子的妖怪宣布。 “我去!”千佑第一个报名。 淮看她一眼,问易长安:“目的。” “调查司命门,说不定有什么遗漏的东西。” 淮点点头以示同意。 “龙少。”易长安揭开罐子,“去吗?” 龙少从罐底浮上来,咕噜咕噜吐着泡泡。“我想去找西王母。”他说,差点没吓脱婴的半条命。“我要长出护心鳞。”他补充。 “噢,他同意和我们一起去了。”千佑蹦跶过来,一把把陶罐子的盖子扣回去,直接端走,丝毫没管龙少在水罐里如何咆哮吼叫。 浮莲打包好东西从楼上下来,看见婴神色不对。“怎么了?”她把包袱放在桌上,关切地问婴。 婴摆摆手,抬起头不知是在问谁:“他找西王母干什么?” “昆仑镜里可以采集药材炼成他重新长出护心鳞的丹药。”易长安回答,顺手提起包袱试试轻重。 “你拿这包袱干什么!放下!”浮莲瞪大眼。 “……这不是给我打包的东西么……”易长安弱弱回答。 浮莲惊讶万分看着易长安,又看看婴。只见婴点点头。 “玉弦子和他师父才刚走,你又要带千佑、淮、龙少离开……”本姑娘不高兴,本姑娘就是要表现出来。浮莲黑脸。 千佑抱着罐子看着懵逼不知浮莲为何生气的易长安,叹口气:“注定一世孤独。” 傍晚已至,婴回到自己房间,亮起油灯。昏暗的灯光照不清楚什么,只看得见如豆灯火在黑暗里飘着飘着,忽然照亮了梳妆台上一片空旷区域。婴咬破手指轻轻点桌面上,一面打磨得不是很光滑的石镜晃晃悠悠在漫射的光线里浮现出来。石镜不大,两只巴掌大小。镜边花纹繁复,各种珍禽走兽雕刻其上,栩栩如生。在油灯惨淡的光线下,发出冷冽的清光。 婴把手轻轻放于石镜表面,微微注力。石镜就像是被拨开了表层的浓雾,慢慢变得明晰起来。“哎,长脸婆,出来。”婴把手中的油灯放下,把镜子往后一推。石镜受力往后一倒,眼见就已经滑落边缘要掉在地上,忽然,地上一双手一接,将石镜稳稳拿在手中。一道银白色的光圈由石镜为中心扩散开来,光圈所及之处升腾出一阵云烟。 “能不能每次不要用威胁摔镜子的手段让我出来?”云川瑶从光圈里伸出半个头,看上去好诡异的样子。婴提腿上去就想一脚踩下去。“你有脸说。” 云川瑶拿着镜子,那面银白色的光圈慢慢从地上立起来,直到在婴面前形成一轮巨大茭白的圆月。“最近咱们见面有点频繁呢,狐狸精这次叫我出来什么事?”云川瑶靠在银白圆圈的边缘处坐下,青色的衫脚从里面垂出来,软软地趴在地上。 “华重遗族的小鱼知道了昆仑镜,还知道了昆仑镜可以帮助他重新长出护心鳞。”婴叹口气道,“他们都不知道昆仑镜在我这儿,需要告诉他们这个情况不?” 云川瑶掩着面笑道:“知道又如何?我在这玄境中住了千年都不敢在蓬莱幻境下面的山海大地乱跑,他不过一只鱼,能做些什么?知不知道昆仑镜在咱们这儿都无所谓,白白增添烦恼。倒不如顺应那因果司,他们不问,我们不答。” “长脸婆的装傻功力又深厚了不少呢。”婴不无讽刺地夸奖。 “现在不忙和你吵。”云川瑶掩着嘴,那双邪魅的眼睛笑得弯起来。“那个绿眼的小哥怎么样了?” 婴忽然想起来这云川瑶好那一口。“明天随易长安去云梦泽,你要光天化日之下抢走良家少年不成?” “人家怎么会呢——”云川瑶掩面:“只是想尾随一下没什么大事的……嘿嘿嘿。”婴听得鸡皮疙瘩起一身。“那昆仑镜就我先拿着咯。”云川瑶说完,没等婴回答就见房内白光一闪,空气中只残留着蓬莱幻境潮湿的味道,房间再次陷入黑暗。余下一灯如豆徐徐燃烧。 石镜不见了,这下这长脸婆要对淮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可就不受婴的控制了。 自求多福吧。 ; 第六十六回 泰山之变 二 ?晚间地界,昼夜交替。晖汜摘下领功牌正走在去鬼门关的路上,忽然感觉身后有人。猛然回头一看,只瞥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也没放在心上,继续大摇大摆地走。领功牌在手上把玩着,忽然一轻。 “咦?”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手上,又看看地上,哪里都没有领功牌的影子。 “喂。” 他闻声抬头,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晖汜眼前一黑。 找来的小孩还是有那么些神似。望着泰山王把玩着一张人皮面具,小孩在下面站着,吓得抖抖索索。 泰山王招招手,一旁的文府官走上前来。“把文王武司的名单列出来。” 文府官应了一声,急忙跑下去准备。顷刻,文府官便捧着一张卷轴跑了出来。“大人请过目。” 摊开,九大/阴/武司十大阴文府的名字赫然在列。泰山王提起笔第一个叉掉“都市王·尾后”,看下来,看见自己的名字,果断地也除去。看看,九/大/阴武司以及剩下的八大阴文府。主人说“文王武司皆要在手。”加上今晚即将除掉的平等王,和之后可能会安排上的都市王,那么文王就会有三位,而武司,除了黑白无常就再也没有别的同僚,确实需要再安排一下。泰山王一个个地看下去,瞥见一个名字,把毛笔一丢,拔出腰间的匕首猛地扎在上面。 “小鬼!过来!”泰山王指着匕首立着的地方问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孩:“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小孩慌忙看了一眼,带着哭腔:“泰山王……王大人……我不知黄蜂……” “啪!”泰山王一拍桌子,匕首闪着寒光在桌上摇了摇。“哈哈!小儿无知还是不敢说?战士要钢筋铁骨而非漂亮的金边!瞧瞧这小子!整日衣冠楚楚!金纹镶边!哪里有上得了战场的样子!若是生在我蚩尤家,早已是弃子!”泰山王得意拔下匕首塞回腰间。“堂弟!”他大叫。 厚重的帘幕后面快速闪出一人。这可是给他送家族丹药来的,一来就遇上这事儿,不得不帮堂哥的忙是吧。“在。”他答。 “差不多该给他换上衣服出发了。”泰山王看着台下瑟瑟发抖的小孩冷冷一笑。手上的人皮面具张大了嘴,像是要把小孩吃掉。 平等王早就和黑白无常玩儿起了劲,此刻的十殿宫内的文府官全部被他清了出去,办公的案台附近乱作一团。 “你尝尝这个!”平等王比黑白无常还小得多,看上去只有那么六七岁的光景。来了这么大半天,除了玩儿就是吃,和黑白无常完全打做一片。这会儿,小白挡住平等王肥嘟嘟小手夹过来的夹馅儿肉饼,看了小黑一眼。小黑很是沉静地点点头。“平等王,有人来找你了。”小黑说。 “啊?谁?”平等王玩儿得正开心呢。 小白说:“来给你表演的人。” 平等王一愣,随即笑起来:“小白是真的?” “没骗你。”小黑看着平等王一字一顿。“待会儿你只要坐在这里,不要发声不要乱动就好。做得到吗?” 平等王收敛起笑容,立马摆出很严肃的样子,郑重其事点点头:“嗯!”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两声重重的倒地声,像是有人摔在了地上。随即脚步声响起,哒哒走上殿前青石台阶,最后停了下来。 要进来了。黑白无常对视一眼,默契点点头,分开隐入两旁帘幕后的黑暗里。 “嘭!”门被一下子推开,门口一道黑影快速闪入。平等王瞪大眼睛看着黑影背后又扑出来的两道黑影。速度之快,身手敏捷。 那人感觉到背后的异样,正想回头看时,黑白无常就已经落在自己背后。只一瞬,推门而入的那人已经被四把匕首死死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没有什么血肉模糊或是令人颤栗不安的尖叫。一切都静悄悄的,除了那声推门声,全部发生得安静又迅速。 这不是表演。再蠢的人都知道。 “他……”小小的平等王可不蠢,对上地上那人的目光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你们!……”那人愤怒吼叫。 “咔!”一声被扭断了头,想说的话被全部卡在喉咙里。小黑缩回手,淡然地望向平等王:“有人想杀你,但我们现在还不清楚是谁。” “所以你现在跟我们离开这里,不要让他找到你。”小白接着小黑的话继续说:“我们可以护送你去人世。” 小平等王望着门外站着的呆若木鸡的“平等王”自己也蒙了。有人来杀自己?还准备了替身? “快走吧,没时间多废话了。”小黑催促道。平等王恍惚间只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再俯视身下,已不是灯火通明的十殿宫,而是一片漆黑,正不断闪过的屋顶。“小白呢?”小平等王慌张地问道。 “……她去找追查凶手了。”小黑说。 风在耳畔呼呼地刮过,平等王觉得脑内就是一团浆糊。“为什么我要离开?我可以告知武司让他们来保护我啊!” “我们不知道是谁暗杀你,所以谁都不能信。”小黑背着平等王这个小胖子跑过那么远的屋顶腿有些发麻。看见的鬼门关的灯火红彤彤地映照着一面的天空,应该不远了。小平等王想起一个问题,但是又说不出来……像是已经理解了一个概念,却难以用语言概括然后又描述出来。 登记,出门,回头一望身后的地府,灵山黑魆魆地立在中间没有一点儿光亮。悬功牌一闪,景象瞬间转换。“小黑?”平等王急得原地转了一圈,空荡荡的街上什么人也没有。远远野狗的狂吠回荡在街巷之间,听得人毛骨悚然。而平等王终于想起来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你们能如此迅速判断出有人暗杀我并且反应出来要把我丢到人世?” “啧啧啧,都烧焦了。”黄蜂站在平等王十殿宫门外,对着地上那具烧焦的尸体摇头感叹。 “这么大半夜,你为什么在这里?”夜游轻轻落在地面上,收起“飞鸟”。墨色的羽毛瞬间从衣袖上褪去,隐入黑暗。 黄蜂站起来:“本在冥川瞎逛,这会儿看见平等王府升起了浓烟就赶了过来。莫非是我妨碍了夜游大人办事?” “黄蜂大人多虑。”夜游说,目光也集中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上面。毛发皆无,倒是脖上的金属链子保存得完好,只是跟整个人一起烧成了碳黑。整个十殿宫就是由木材搭建而成的,就算是只烧去了三分之一,其火势还是很迅猛,不知这是何人,居然在十殿宫内被烧成这般模样。 “平等王可好?”夜游问一旁的武司官,武司官指向一群文府官包围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肉圈。“查明此人身份。”夜游说。武司官正准备奉命而下,却被黄蜂打断。“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可查的。”黄蜂弯下腰,裹着手绢一把扯下尸体上的烧黑的链子。“没猜错的话,这上面会有重要信息。”黄蜂使劲搓了几下,链子上雕刻的花纹浮现出来。“给。” 夜游接下,武司官立马举着火把上前,一瞬间照亮这跟金灿灿的链子。上面是两个人物大战的景象,一个头上长角,周围裹着祥云纹。一共十二个金属小条组成的链子,就有十二个刻画完整的图像。一一看下去,似乎在讲一个什么故事。 “看,蚩尤和黄帝大战。”黄蜂指着那两个人物,一眼认了出来。 蚩尤。 夜游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她看看地上尸体的体型,似乎是在肯定自己的想法。太像了,但是,对方是文王,不能这么武断。黄蜂看出夜游心中顾虑,开口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这金链子送去泰山王府,看看泰山王有何反应。” 奇怪,去了这么久。 泰山王坐在案台上,玩弄着手中的匕首。看上去很是不耐烦,实则是心底越来越没有底。不应该是这样的,有堂弟,还有黑白无常的帮衬,不至于拖得这么久。 门外人声嘈杂,火把的光亮从外面投射进昏暗的十殿宫内,灯影重重。 怎么了?泰山王把匕首插回腰间的鞘,走下案台。以前从未觉得十殿宫有这么大过,仿佛走了很久仍然走不到尽头。踩在细软的地毯上,没有一点儿声音,像整个宫殿都死了一样。门外的人好像在说什么。泰山王拉开大门,闪亮的火把晃来晃去,一时间看不清楚事物,只知道有很多人走来走去,交头接耳。 “泰山王大人。”一个文府官出现在自己手边,“夜游大人请您借一步说话。” 泰山王听了,气喘得厉害。像是运动了很久,胸中缺气,现在需要张大嘴巴呼吸一样。心悸,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夜游站在队伍中间,身后站着黄蜂。而黄蜂后面的四个武司官,正缓缓放下一个盖着黑布的物体。“泰山王大人,请过目。”夜游伸出手,一根金色的链子赫然在手,光亮的链身上反射着火把的光芒,像跳动在一团火焰里面。 喉头一紧。他竟不自觉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脖子,直到抓住那根一模一样的族链时才大梦初醒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实无可辩驳。 “来人,拿下。”夜游收回链子,周围的武司官们听令而出。“司刑监候审。” ; 第六十七回 局中局 ?司刑监的地牢里,仅供坐立的石台之下,饿极的生物正围绕着石台翻滚。顶上天窗处火光明亮,一张陌生的武司官的脸映照在火光里,神情漠然。凝结水从顶上的石壁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是除了火把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外唯一的声响。 泰山王盘腿坐在小小的石台之上,沉思不语。是黑白无常带来的主人的指令;也是派黑白无常在平等王府卧底;可是堂弟的被烧得面目全非,黑白无常不知去向。为何? 正想着,顶上的铁窗忽然传出一阵刺耳的铁链拉扯之声。金属的碰撞声在黑暗封闭的地牢里被四周的石壁呈十倍放大,震耳欲聋。泰山王死死捂着耳朵抬头,看见夜游站在顶上,武司官正忙着解锁。 “呆了这么久,是否有解释?”夜游冷冷俯视着地牢里的泰山王,眼神像利刃,直接要把他刺穿。 泰山王放下捂耳的双手:“你一介夜游,有权问这问题?” “我问,而你能答,说明你还活着。”我问,你不答,说明你已经死了。夜游没有说出下半句话。 “威胁我?”泰山王冷笑。我乃堂堂蚩尤一族,本擅战事,若要单枪匹马对战,能活到最后的必然不会是别人。此番威胁,简直是自取其辱。 夜游没有说话,看着地下得意的泰山王只淡淡点了点头。“注水。” 泰山王一愣,顿时听见石壁之中传出的轰隆的机巧运作之声。如闻闷雷,黑暗里一股新鲜的冷气不知从何出溢出,咕噜咕噜,一股凉意随着水流注入的声音传遍全身。“你以为这能吓到我?”泰山王目光凶狠瞪着上面冷冷看着的夜游。只待水一满,便能托举自身浮上去。区区一个女人和几个看牢门的武司官能耐我何? 水漫上石台,泰山王下意识动了动脚。一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嘶!——”脚下的东西发出惨叫。泰山王顿时腿上的肌肉一紧,被什么东西死死咬住。低头,看见越来越高的水位,里面携卷着这种不知名的“鱼”,正围绕着自己缓缓形成一个漩涡。他忽然想起一个似曾相识的情景:一群狼奔跑在自己周围,贪婪狡诈的眼睛在四周的黑暗里莹莹发光,透露着无尽的欲望。他们在徘徊,等待,等着自己一放松露出小小的破绽就一哄而上。而那等待,就是将猎物包裹在漩涡中心,像形成一张网,要把猎物死死套住。 这些怪物也在等待……等着水位变高。 夜游闭上眼,“是受人指使还是……?” 话还没说完,黑暗的地牢里就传出一声夹杂在沸腾水声里的嘶吼:“黑白无常!就是黑白无常!他们今晚找我——” “去查。”夜游简洁吩咐。 接受命令的武司官面露难色。“大人,这……” “身正不怕影子歪,是否清白一查便知。”夜游说完,又继续问泰山王:“指示的内容是什么?” “杀掉平等王!”水下挣扎剧烈。嗜血的怪物们身形漆黑,水下如闪电迅捷。鳞片光滑,还没抓紧便又从手中滑脱。数量众多,纵有一身蛮力此刻也毫无作用。水位在其腰间,密密麻麻的齿印布满水下每一寸皮肤。腥味四溢,血的味道让这些怪物更加疯狂。 有人轻轻碰了碰夜游的衣袖。夜游接下递过来的卷轴,看完默不作声。“注满。”武司官点头,开大水力。牢房内的水声哗哗,迅速湮没掉泰山王的吼叫。 小司垫底王虽说干过不少放鱼怪吃人的事情,但是放鱼怪吃文王还是头一次。“夜游大人,这好歹也是一个文王啊……” 夜游把卷轴递给他,不发一言转身离开。小司趁着壁上的火光一行行看下去,黑白无常之名赫然在列。噢,黑白无常早在黄昏时分就出任务去了,这不就是赤裸裸的栽赃么。 “今晚登记的是谁?字写得还不错,起码看得懂了。”背景音乐是掺和着惨叫的水声,小司拿着卷轴衷心夸赞。 “晖汜。”武司官看着水将满,掐着点扳回注水的石阀门。 凌晨时分的地府很安静。虽说点着灯走来走去的武司官不少,但是前来报道的灵却是安静了很多。 代蜂赶着慢腾腾的牛车,载着几缸酒坛子穿过无常司直上上行官道。每七日进地府一次,遇上武司官盘问只需要摸出阎罗王府的文书即可。可是今日有些例外,九爷在阎罗王府里面直飞小蜜蜂到藏香楼要求前去——带着几个酒缸的小蜜蜂。 递上文书,然后赶牛进府。只见九爷早就在十殿宫门口等着了,神色有些凝重。 “不知‘阎罗王大人’这么早起来有何要事?”代蜂笑着寒暄道,拍拍牛屁股,黑牛老老实实停下来。 九爷却没有笑,一脸沉思的样子。“昨晚泰山王府发生的事情,你可知道?” “说是泰山王谋杀平等王未遂,然后被夜游给关进了司刑监。” “在此之前的呢?”九爷忽然问,转过头来看着代蜂,表情很严肃。 代蜂一愣。“不知道。” “我以为蜜蜂是你支开的。”九爷说,不多的眉毛皱在一起。“我密切监视泰山王府,但昨晚有一段时间,它们通通离开泰山王府散了。” “您排除了小蜜蜂们的自身因素,怀疑有鬼?”代蜂问。 九爷淡淡扫他一眼:“仅仅几个时辰没有他的消息,结果就演变成这番模样。你认为这是巧合的几率有多大?” 代蜂无法反驳。如此说来,有谁支走了监视泰山王府的蜜蜂,然后趁此机会溜进泰山王府促成了泰山王做出这一决定……最后泰山王却不知为何暴露,被逮个正着。问题卡在几个方面,第一,九爷用于监视的蜜蜂没有任何人知道分布于何处,且驾驭之术只有九爷和自己懂得,那这作乱的人是谁;第二,假使真的是人为支开蜜蜂并促成了泰山王的行动,那人动机何在?杀死平等王还需要联手,那么说明他势单力薄……但有支开蜜蜂的本事,想必自身修为也并不差……“会不会是前段时间进入地界的蚩尤族人所为?” 九爷摇摇头。“那人被烧死在平等王府十殿宫。奇怪的是,身上有刀伤,而平等王活得尚好。”九爷忧虑地望着代蜂:“一切都发生在没有蜜蜂的地方,真相难以触及。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我们漏掉了,而我们在局内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氛围一下子沉重起来。“我猜,这事和不久后的会议有关。文王武司,要选出新的文王……他们想替换上更厉害的角色。”代蜂猜测。 “可能,却也不是全部……因为现在仅仅是开始,局才刚刚布好。我不知道和我们下棋的人是谁,对方却知道我们是谁。” “九爷,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代蜂问。 “唉。”九爷重重叹一口气,“泰山王已除,我也该回冥川了……命令不可抗,我需要有地府内有更多的人提供消息。”他看着天边晨星消退,鱼肚白翻上来,拉出明亮的一条线。“要有人留在这里面,摸清楚其余文王武司的底细。解禁日子越近,地府要清水一潭。” 水满,又退。不同的是,水满之前是完好无损的身体,水退之后,却是满身渗血的伤口。起码泰山王有一点没有相信错,那就是文王武司地位平等,没有谁能够剥夺对方性命的权利。天窗里的火光还是那么明亮,但武司官皆已经退下,夜游带走了大半人手。这是逃脱的好时候。但牢顶很高,单凭满身是伤的泰山王要爬上去打破刻满符咒的天窗是完全不可能的。诸多的希望破灭之后还剩下什么呢?彻底绝望之前,还可以祈祷奇迹出现。而这个奇迹于泰山王而言就是他的主人——无所不能般的仙人。 “嗡……”一声细小的翅膀震动之声回荡在湿漉漉的地牢里。吃饱喝足的鱼怪们安静地沉在水底,一丝动静也没有,像死了一般。 “是主人吗?”泰山王从麻木的祈祷之中惊起,寻找着声源。听闻细小的杂音,激动得声音哽咽,浑身颤抖。可四周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 “你的任务完成了。”有人说。 “主人?!”泰山王再度激动起来,“求求您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你的任务完成了。”黑暗里又重复了一遍。冰冷的声音碰撞在坚实的石壁上不断回响:“任务完成了……完成了……了……” 泰山王忽然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目光呆滞。忽然,头顶上仅有的光线一闪,无声地熄灭在黑暗里。这里不可能有风……泰山王惊慌失措地猛然抬头,什么也看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弥漫在地牢里,呼吸声、水滴声……脚步声。 “哗啦!——”头顶上的铁链尖叫起来,泰山王无意识地瘫坐在地上。水底的鱼怪惊起,又开始新一轮地翻涌。 眼前的黑暗里,跳跃起小小的红色火焰。越来越亮,中间的花也越来越明显——燃烧的彼岸花,据说只盛开在传说中的鬼王头上。像凤凰的死与生,不断从虚无之气里诞生又覆灭……千万年不变。 鬼王首,钟馗。 ; 第六十八回 喜当爹 ?一大清早出门,一行人便牵着马驮着两包东西乘船沿江直上。按照计划,应该是从建康城出发沿江上到江州,然后驱马取道郢州与江州、湘州的交界处,沿寻阳郡直到巴陵郡。顺利的话,十天绰绰有余。 没想到绕了大半天,经历了追杀轰炸等等之后,和自己同行的还是最开始的三只妖怪。易长安看着日头上升,懒洋洋倚靠在船边上,看着两岸的风光不断倒退,甚是享受——直到有伙计跑到跟前来挡住一切。 “客官,您的船费还没给。”伙计身材魁梧,往跟前一站就是个大号的挡风布。 易长安懒洋洋睁开眼,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反手去抓自己的包裹。“不是下船的时候给嘛?”包裹的重量很熟悉。 “掌柜的说了,跑这线路的路途远,贼人多。不先收了钱,怕到时候客人没钱付。” 哎哟喂,说得是一路艰难险阻挺多。易长安扒拉开包袱,看见熟悉的颜色。再扒拉开另一个包袱,但见马鞍皮鞭齐全。伙计抖抖眉毛,易长安感到有些不妙了。“淮……我们拿了几个包袱走?” 淮眯着眼睛回头看一眼,伸出两根指头。 好个最毒妇人心呐。易长安默默收拾起东西,在似笑非笑的伙计眼皮下面灰溜溜站起来。“唉,大兄弟,停个船吧……别用扔的,还有小孩儿呢……” 伙计手上的骨节咔吧咔吧响,胳膊上的肌肉像盘虬的树根一般凸起。“你赖了一早上的船,这船费拿什么抵抵?”伙计回头,看清楚人数:“两个小孩儿,还有你。停船的误工费,马匹的照料费,喏,三两银子。”声音悠长悠长,漫不经心里全是杀气。 别说三银,连三铜都没有……可这种事情怎么说得出口。“您看用这些精美的马鞍和马鞭抵抵行不?”易长安把那袋沉重的包袱往伙计面前一摊。“这些好歹也值个三四两吧?” 伙计嫌恶地伸手翻翻,然后接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易长安左手一匹马右手一匹马,没鞍鞯没马鞭,除了马脾气,哪儿都是纯天然是野生的状态。两马一人往下一杵,站在江边风吹透心凉。“咕——”肚子响得直叫唤,一看附近都炊烟缭缭,而自己包包里却没有半毛钱。看着下船的航头对面那家简朴的小酒楼,恨不得马上冲进去。难道要用那招? “你们饿吗?”易长安拍拍两匹马,无赖的气质泼洒一地。看得出来准备使用蹭饭的杀手锏了。 “我吃素。”千佑一脸蔑视地说。 淮简短回答:“水” “不饿。”龙少站明立场。 ……三个好队友。“啪!”一掌拍在易长安的肩膀上,吓了易长安一跳。扭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怪异男人——衣服散散落落披在身上,赤裸裸地露出胸怀。模样倒是很年轻,不过也是三十好几的人吧,浑身上下散发着流民的泼皮气质,竟和易长安的气场有些相似。此刻,他亮着眼睛盯着易长安,嘴角扬得老高。 他眨巴眨巴眼睛:“老兄你也想蹭饭?” 易长安急忙拍拍对方肩膀:“志同道合,相见恨晚。” 那男人招招手,易长安秒懂地把耳朵支楞过去。“听我的……” 易长安衣着普通,照着周围人的样子给自己来了一身粗布麻/衣。迈进小酒楼,他招来小二:“你们这儿什么菜卖得最快?” 小二上下打量他一眼,笑嘻嘻地说:“炒笋,客官来一份儿?” 易长安点点头,等小二走后立马朝门外看了一眼。只见那怪异男人和他目光一对之后领着一帮人走了进来,有说有笑。但坐位时却随即分流,那帮人坐那帮人的,他和易长安又自成一桌。 “唉!客官,你们来点儿啥?”小二殷勤地招呼那帮人,只听那帮人口齿清楚地一句“来盘儿炒笋!”怪异男子一听,嘿然一笑。菜品很快端上桌,热气腾腾,颜色鲜丽。闻香都能引得人直流口水。易长安好不容易忍住了,吞下口水,看着怪异男子伸手招来小二:“这菜我吃过,不是你们这样炒的。”然后装出一脸嫌弃的样子继续说:“我们用这盘菜换一盘其他的,成不?” 小二不高兴也只能忍着,“客官,这菜都上了,您才说的话……” “打住!那桌也点了这菜,你给他们端过去。”怪异男子打断小二的话。“上一盘本地炒野菜,价格一样对吧?” 小二瞅瞅掌柜,掌柜在一旁捻着胡子点点头默许,小二只好笑着给那帮人端过去。野菜速度也快,一人三大碗稀饭下肚吃得直打嗝也不带休息,像是赶着去投胎一样,掷下碗就准备开溜。 “唉!客官!你们还没给钱!”小二眼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两人拦下。“还没给钱呐!” “你傻?我们给什么钱?”怪异男子装傻唬着小二。“我们吃了一盘炒野菜和六碗稀饭,稀饭不收钱。炒野菜用炒笋换的,而炒笋你端去给了那桌人吃,我给什么钱?你傻呀?!该他们给!” 小二当然瞪大眼睛。乍听之下没错呀,是这个道理。看向掌柜,掌柜赔笑:“不好意思二位客官!多有得罪!”然后一掌劈在小二头上,恶狠狠地骂:“你长点儿心!” 门外三只妖全傻了。 俗话说酒足饭饱后……该什么来着。哦,对,趁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得赶紧离开。怪异男子和易长安一行道过别,潇洒地朝另一头走去。这理直气壮蹭饭吃的方式比起易长安都有过而无不及。 “我觉得我们应该上哪儿去弄两副马具来。”易长安转瞬间褪去那身粗布麻衣,换成之前白衣公子的翩翩模样。看上去是挺阔气的,然而手边的两匹马寒酸得都没有马鞍。“这附近……” “嗝——!”一声长嗝。易长安惊异地回头看,只见大路两面,行人都躲闪一边。中间留出来的空地上衣服落了一地,一个半裸的小屁孩傻呵呵地站在中间东瞅西瞅。淮看了那些洒落的衣服一眼,发现居然都是之前那个怪异男人身上的衣服。举目再望,竟没有那个怪异男人的身影。 小屁孩转过身,看见了易长安。然后可怜巴巴地捡起衣服抱在胸前看着易长安,目不转睛。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这么可怜。” “就是,谁丢了他是丧尽天良了吧……” “哎唷……怎么这么造孽,他是在看那个白衣服的男人吧?” “对唉,他后面还有两个小孩儿……畜生啊,这么小的孩子都舍得丢……” 关我什么事?!易长安哑然,四周一看,行人驻足指指点点。这小孩儿我不认识啊!走走走走……易长安赶紧转过身赶着马准备离开。但只觉身后衣衫一沉,背后冷汗直冒。抖抖索索地慢慢回头,半裸的小屁孩吊着眼泪鼻涕正扯着后襟。 “你谁……”易长安冷汗直冒。 “爹爹,你不要我了么……”小屁孩儿清亮亮的两行泪唰唰地流,嗓门儿洪亮。 “这男的简直不是人……” “会不会当爹!王八蛋……” 河水静静地淌,易长安心里大雪飞扬。两马四人走在路上,浩浩荡荡,回头率还是挺高。小屁孩倒是自来熟,被千佑拉去江边洗脸去了。一身灰,满脸泥。 洗干净挺好,扛去卖了或许能换回买马鞍和马鞭的钱……易长安两眼一转打着算盘,看着小鬼跟在千佑后面屁颠屁颠跑回来。 唉,挺眼熟呢。 衣服穿好之后更眼熟呢。 咋就越看越眼熟呢。 这也眼熟得太过分了吧。 “呃……”易长安忽地弯下腰仔细盯着洗整干净的小屁孩。这面像、这打扮……唔,还有衣服上的官纹。 “平等王?!”易长安黑着脸问。 “嗯。”平等王拉着易长安的前襟擦了擦脸,然后擤了一把亮晶晶的鼻涕。 常年青苔铺地,浓雾弥漫。依旧是那爬满暗绿色的石阶,一梯一梯直达半山腰。鬼王碑站在那平台之上,静静看着来者伸出散发着青色光芒的手,青色火焰的彼岸花雀跃其中,雾气倏然远离。 “上次说那么严肃,害我把给你刻名字的家伙都准备好了。”红色的火焰跳动在鬼王碑之上,俯视着虞百陵。 “任务完成,前来复命。”虞百陵接着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关于易长安。” “你还真是一句废话都没有。嗯,听着呢,你说。” “他没有在冥王事件之前的所有记忆。发现他的地方是灵山山脚,在场的有白川的带血玉笛,且离其不远的地方发现了莲的尸体。九爷调查过他,他并没有任何来源信息。” “你想说他不是地界的人。” “失忆的司命门人。” 钟馗从石头上轻轻的落在地上,“你派他去调查‘莲’以及‘白川’的事情。” 虞百陵默然。 “为什么那些司命门人如此确定‘莲’还活着并且知道一个巨大的真相,你想过吗,阿七。亲眼所见尚且不能称为真实,空口无凭以何为真?”钟馗拍拍虞百陵的肩膀,“不过有一点你做对了,那就是把这个可能是司命门人的家伙丢出地界。要是真有真相,就让他去找吧。没有的话,我们没怎么劳神费力也算不上吃亏。” 虞百陵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应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