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徵》 双胞姐弟-1 骑着新得的单车从海边一路飞驰而过,铃声琅琅,远处一片金色阳光、蔚蓝海水的天地。 长发飞扬,大概是心情太好的关系,单车上的少女惊讶的发现海水之蓝,竟然可以幻化出层次丰富的色彩,或深或浅、亦浓亦淡,令大海变得壮阔斑斓。 真美啊。 她从小生活在这个海滨小镇,却未曾像今日这般仔细观察过它。也许是满了十二岁,成为大人了? “姐姐。” “嗯?” “姐姐。” 背后环抱在自己身上的少年声音软软糯糯,少女咧嘴,松开一只手反过去揉乱贴在自己肩膀上的头,并不回首:“怎么啦,是不是风吹得太凉了?” 少年脑袋摇了摇,大大圆圆的眼睛微眯,长而卷的睫毛闪着,下巴在少女颈项上蹭蹭,活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姐姐很高兴。” “当然了,小猫!”少女正这样做了,毫不犹豫的哈哈叫出他的小名,然后双手一松,在少年的惊叫声中,单车从稍有斜度的坡上直直冲刺而下。 大海,阳光,沙滩,长风。 呼—— 人仿佛处在最自由的天地间,心神也不由变得广阔。 少女舒展双臂,头微微仰上,感受着这一切,感受着海浪轻轻拍打沿岸的温柔涛声,感受着风中带来的略带咸腥却无比新鲜的空气。 不知何时,长腿一伸,单车停了。 “姐姐。” 少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少女将单车点住,侧身,目光移向后座,自己的双胞胎弟弟。 姥姥说,阿妈生他们两个的时候早产,出来时小小的,几乎一个手掌可以放一个,像两只刚出生的小猫咪,所以随口取了大猫、小猫的小名。因为早产,带起来特别辛苦,大猫还好,小猫特别容易生病,每次少女看到瘦瘦小小的弟弟,总忍不住欺负他,后来姥姥说,大猫在阿妈肚子里把小猫的营养都抢走啦,大猫要好好补偿弟弟才是。少女明白了是自己不对,从此调转,这下可好,小猫由此凭借装病装痛撒娇耍赖一众花招不知累她为他挨了多少次骂,骗了多少零用钱吃喝花拉。 偏偏还有人认为他是天使。 天使这个词是教堂里的欧司朗神父说的,当时他指着墙壁画上一个圆滚滚光屁股长着翅膀的小孩——少女当场爆笑捶地,说神父这天使怎么长得跟一小肥猪似的,我家小猫可没这么珠圆玉润——神父一急,本来中文就不怎么顺溜的口舌更结巴了,最后干脆一系列噼噼啪啪的英语,少女听得半懂不懂。 时值八国联军侵华不久,各国纷纷派出传教士来到中国,一边传教一边行医。传统的中国老百姓对他们十分抵触,侵略我们还摆出一副慈善的面孔?可是出于当局的无能以及外国人的强势,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式样奇怪的教堂建起来了,金头发蓝眼珠的鬼子们讲着叽里咕噜的语言出现了,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对他们毕恭毕敬,对的是对的,不对的也是对的。 国将不国矣!作为当地乡绅的师学光老爷、也就是她的爹爹,无人时总是感慨。少女不是太懂,她只有些好奇,那些人怎么生成那样的呢,远远瞅,穿的衣服亦奇奇怪怪,挂那么长的十字形的链子。 本来她跟别人一样,只普通带着点儿畏惧加仇视罢了,然而七岁时候小猫害了一场大病,高烧不断,爹爹将沅泮所有有名的中医都请来看了个遍,可小猫的烧时断时续,就是不见彻底消退,那时少女跟姥姥成天守在病床边,姥姥一面念佛一面一遍遍心疼的拂孙子的额头:“可别把脑壳烧坏了哟!” 少女紧紧抓住弟弟的手,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听了姥姥的话,生怕他脑门里突然起什么变化,把弟弟夺走了。 眼见中医无效,师老爷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带儿子到洋人的教会医院试试。他这个决定立刻遭到本家族人和乡亲们的反对,为了这个问题族中最老的长辈甚至还叫了他去,专为这事开了一个会。 长老说:“孩子的病这里治不好可以到南汰去,那里是省城,总有办法。可你要是将他送到教堂,十里八乡会怎么看我们师家,我们丢不起这人。” 师老爷发了犟:“鹤徵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的病多拖一天就多一分危险,送到南汰去,这种长路他怎么受得了,况且就算到了,也难保证一定治得好!” 他力排众议,将小猫送进了教堂隔壁的仁术医院。那时还是小女孩的少女第一次大开眼界,白色的制服,口罩,消毒水,长长的针管,吊着的瓶子……当医生把那尖尖的针头戳到小猫手臂里头时她嘶了口气,觉得自己跟弟弟一样疼。 师家是本地有名望的家族,所以洋鬼子医生对他们格外热情,彬彬有礼。经过一系列诊断后,医生建议把小猫留在医院治疗,但师老爷毕竟没有深入了解过这些凹目高鼻的洋人,觉得不放心,醒过来的小猫也显得有些害怕,紧紧抓住姐姐的手,于是再三商量之下,还是将小猫带回,但每日到医院治疗一次。 医院里人不多,护士小姐有空就给小猫讲西方的传奇故事,渐渐地凤徵鹤徵两姐弟不再怕起初觉得如鬼怪般的洋人,传教士——欧司朗不知从哪里流窜进来,用他那不怎么流畅的中文磕磕绊绊的拿着一本大书说给他们讲《圣经》故事,还有耶稣基督什么的。他的中文可真烂——凤徵背地里总要跟弟弟吐槽,还要护士小姐在旁边翻译。熟了之后就敢当着他面做鬼脸了,并且怪腔怪调的学他讲话,欧司郎全不介意,并且跃跃欲试想教他们: “来e 去是go 二十四是twentyfour 土豆就是potato yes!yes!yes!no。” 双胞姐弟-2 “来e 去是go 二十四是twentyfour 土豆就是potato yes!yes!yes!no。” 小孩子学得快,两姐弟又是极聪明的,有时候护士小姐没空,就欧司朗坚持不懈的来陪同,遇到不通的,双方打比划做手势,鸡同鸭讲半天,居然也能领悟出个大概。凤徵为了照顾弟弟,研究那些吊瓶药丸子什么的,后来指着字母找欧司朗问,欧司郎就真正开始abcdefg教她了。在不讲圣经故事的时光,两姐弟通过闲聊,渐渐了解到原来外国不指一个国家,还有英国法国德国美国好多,每个国家都是不一样的。 “你们看你们的医生,奥本海默大夫,他就是德国人。” “难怪我觉着他说的话我怎么一个字儿也不懂,你说你是英国人,讲的叫英语,那他是德国人,讲的叫德语喽?” “聪明!”欧司朗道:“他懂一点英语,我懂一点德语,所以我们沟通起来没有问题。” “原来你们外国人之间还存在沟通问题咧,我以为你们都是讲一国语言的!” 欧司朗笑:“我的小姐,外面的世界太广阔了,你还小,等长大了就会知道。” “可我们的夫子从不教我们这些,”凤徵望向弟弟,“对吧?” 弟弟自然点头。 欧司朗道:“我那儿有书,如果你们想看,我可以借给你们。” “是关于外面世界的书吗?” “当然。” “好耶!”做姐姐的第一个欢呼,继而左右四顾有没有人,低声道:“不过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了。” 由于鹤徵的病,每次来回医院途中着实受了不少邻里八方的议论,但随着鹤徵的病渐渐痊愈,大伙儿的议论慢慢平息,双胞胎是小镇所有人的爱宠,大家都愿意看到活蹦乱跳的他们。 而从此,两姐弟和教会及医院的人成了朋友——不敢太明面多是暗中的——凤徵为了嚼那些全部原版原著的“关于外面世界的书”,不得不开始学习英文,用欧司朗自己编制的简易教材及作业利用晚上啃。为什么要晚上呢,因为白天没时间,下午有阿妈的针线活儿及家务,上午有夫子的之乎者也,不背完不准下堂,有时拖过了中午饭都吃不上。每次看到塾里其他族兄堂弟哼哼唧唧背不出来挨手心的样儿,她就庆幸自己亏得记性不坏——不过这个记性不坏碰到小猫就要咬牙切齿了,她这个弟弟,永远缺堂少课的主,可无论夫子要他背什么,他慢悠悠的翻一遍,就能不急不徐一字不差的倒背如流,把个夫子感动得呀!瞧瞧人家!身体不好还这么努力认真,你们呢,你们简直就是一群饭桶! 他哪里有努力,哪里有认真!这个看似天使其实恶魔的小猫根本就是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耍您老人家好不好! 每到这里凤徵总忍不住吐血三升同时学她爹爹仰天长叹:为什么给了我强壮的身躯却给了他惊人的天赋!为什么世人单看外表,从小到大受伤的其实都是我呀都是我!!! 为了他跟人打架,为了他爬树偷鸟,为了他摸进别人地里偷西瓜,为了他把其他女孩子弄哭,为了他……背尽黑锅。 就像现在,因为他被神父所描述的唱诗班迷住,想参加教堂活动,却让自己去说,被阿妈训斥身为长姐不带好头。又说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妹妹,都这么野怎么办? 凤徵心里有种感觉,觉得阿妈不是太爱自己,她更爱六岁的弟弟丰年和四岁的妹妹丰树。 难道是因为自己两个出生时害得她很痛苦的缘故? 而且随着年纪愈大,有一点更奇怪,师家这一辈是丰字辈的,像一同上课的那班堂兄堂弟堂姐们,都是丰什么什么,只有她和小猫,不带丰字。 八岁那年她问过爹爹,爹爹笑着说,你们是当年爹和阿妈在外头谋事时生的,所以没顾忌这个,不信你去问你们姥姥去,她可是亲眼看着你们降生的呢。 是吗?后来她去问姥姥,姥姥说当然是。 姥姥很疼他们,这不用说。爹爹也很疼他们,所以爹爹最终同意了。 只是总有点怕面对阿妈。 唉,其实最终怪自己,谁让每次小猫一装可怜,她就狠不下心呢! “姐姐,你有心事。”见她看着自己久不说话,坐在车后的少年一下用力抱住她腰,以笃定的口气说。 “你又知道了。” “我们是双胞胎呀,只要姐姐一不高兴,我就知道。” 凤徵翻白眼:“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因为姐姐舍不得我不高兴呀!” “少来!”凤徵狠狠扯一下他的脸皮,扯得他哀哀叫,嘴角却翘起来,拍了下腰间的手:“放开点,我都要被你箍断了。” 少年便松一松,凤徵重新转过去,坐上,和刚才风驰疾骋不同,这次慢悠悠地蹬着车踏板,单车缓缓前行,两姐弟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姐姐到底在担心什么,因为唱诗班吗?” “我担心你就不参加?说都说了。” 背后静了一下,“如果姐姐真的——” “停停停,既然决定参加就给我好好表现,唱得不好我才真正不高兴,明白没?” “嗯!”黑绢般的发丝用力点着,滑到她脖子里,这家伙,能不能别像黏糖一样时时刻刻粘这么紧! 海岸渐渐向后退去,沿着堤坝,单车上了一条蜿蜒狭窄的路,两旁是茂密的树林,间或从树枝的缝隙可以望见一片红屋顶。 鹤徵张头眺眺:“快到了。” “唔。” “姐姐,到底怎么啦,”他开始左动动右动动,试图来看凤徵的表情,“阿妈说你了?” 有时候凤徵不得不惊诧于弟弟的灵敏。 “不是。” “那是什么嘛。” 被他缠得烦了,凤徵随口道:“我在想赵叔叔。” “赵叔叔怎么了?” “你说赵叔叔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呢,每年来看我们,还给我们带生日礼物。” 这辆单车就是三天前满十二岁的贺礼。 “单车不是你一直想要了很久的吗?而且他说过,他是爹爹的好朋友。” “那丰年丰树过生日怎么不见他来。” “是哦~~~~” 后座的少年眯了眯又大又圆的瞳仁,若有所思点点头:“单车是很贵的吧?咱们镇里只有镇长家有,还没这个好看。” “你的手风琴也不便宜,除了教堂里其他地方都没!” “这么说,赵叔叔家很有钱喽?” “说不定是当官的。” “可怎么没听过。” “他又不是我们这地方人,你怎么可能听过,连我都没听过。” “好吧好吧。不过姐姐,刚刚你骑单车带我出来的时候,大家眼睛里都好羡慕!” “哼,那当然!我为这练了多久,要不能载上你这只小懒猪?” “不许这么说!我怎么又变成猪了?我明明是——” “哈哈哈,你是小猫!” “你还是大猫呢!” “‘我是一只大猫,我的声音很响,专门欺负小猫!’” “不是这么唱的!” “喵喵喵喵喵喵!” 教堂神父-1 虽然嘴里不承认,但每次一进门,当阳光透过甬道尽头上方巨大的彩色玻璃照射进来的时候,凤徵总要真真切切嘀咕一下美轮美奂这个词。 彩色玻璃上有画,当年不明白,现在了解了是耶稣受难的场面,跟欧司朗银色十字架上那个被钉着手脚衣不蔽体的是同一人。起先觉得他们洋人真是奇怪,赤身露体也就算了,还把这么凄凄惨惨的场景拿出来现,后来听到耶稣舍身为人的故事,加上相处日久,凤徵就见怪不怪了。 玻璃下一个朴素的讲台,底下两边数排黑色长椅,周日做祷告的时候会稀稀拉拉坐上人——凤徵有时挺佩服欧司朗的锲而不舍,碰到人就宣道,结果也不见得能多几个信徒。教堂的墙壁上挂了彩色的壁毯,绘制着《圣经》故事,欧司朗说是从某某壁画上拓下来的,还说这是某某的成名作,那是某某的代表作,虽然只是毯子,但仍可见某某或细腻唯美或磅礴大气的艺术品位等等等。那些个某某某某的外国名字如同小脚妇人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凤徵才懒得记,听过就算,但不可否认,老挂毯在幽暗的光线里散发出维多利亚时期古典而高贵的气息,莫名让人留恋不已。 好吧,谁让维多利亚是女王呢,所以她唯二记住了人家女王的名字,还有一个叫伊丽莎白——没办法,欧司朗的语气膜拜得很,跟他讲天父的时候没两样,滔滔不绝两位女王如何伟大如何仁慈,实在让凤徵这个生活在父权为尊社会里的人听起来像神话。 这些年来的夜间阅读让凤徵眼界大开,后来甚至都不够读了,因为教士和医生交好,教士从医生那儿借书。可医生的书都是德语的,拿到凤徵面前时,教士才注意到这个问题,对着凤徵吃人的目光不好意思say sorry,让堪堪掌握英语的凤徵一个头两个大,还得按书上礼仪回一句:no,thank you all the same。 据欧司朗讲,要等他发电报订书再等书到,得好长一段时间。凤徵觉得跟他学习不交学费已经够不好意思了,还让他劳神费钱买书,实在过意不去,连忙说没关系,自己可以再学一门德语——说的时候她没多想,后来可就后悔个半死,一是德语比英语难,二是欧司朗是个半吊子,而奥本海默……天,不知从欧司朗的哪本书上看过,说德国人古板严肃,一丝不苟,她完全同意!一次两次请教之后,他认真起来,那副老师的态度简直比她家夫子有过之无不及!动词副词的用法越绕越晕,越晕越绕,每次作业要是没完成,那就形如欠了他账八百年没还,害得凤徵一见他就想躲。幸而不久后他被调走了,凤徵直想上街放鞭炮庆祝,觉得自己逃过了一个大劫——当然,很久很久的以后再回忆起这一段,她心里充满的是感激:奥本海默虽然严,过程虽然痛苦,却为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嘿、哟!嘿、哟!” 姐弟俩回头,门口出现几名挑夫,抬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箱子,后面跟着欧司朗,用他的中国人怎么听怎么别扭的口音道:“进去,进去!” 挑夫明显犹豫着不肯进,其中一个道:“大老爷,我们就给您放这儿了吧,反正也要拆的不是?” “进去再拆。” “拆了满地的木头渣子,多腌臜!” “是哇,”另一个接口:“我们情愿少要您两个工钱!” “工钱照付。”欧司朗说,看一下众人:“你们不敢进去?” 前头的那个挑夫道:“这是你们洋鬼——洋大人的教堂,我们怎么敢进。” “是呀,万一有什么妖魔鬼怪附身,我们还要回去养老婆孩子呐!” 瞧一瞧众人畏缩的神态,欧司朗低头,数出钱来,付了,放他们离开。 不知怎么,他一个人靠在木箱旁边的身影,背着阳光,竟让凤徵生出一种格外落寞的感觉来。 拉一拉小猫的袖子,她走出去,笑:“神父,又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寄过来了?” 欧司朗抬首,金色阳光瞬间罩满他一身,刚才的落寞仿如错觉:“oh, my little prind prince!” 由于兄妹俩对英文的掌握速度远超他对中文的掌握速度,所以现在相互见了以英文交流居多,害得欧司朗常常抱怨自己成了陪练。凤徵马上反驳,我们当然找你练,至于你嘛,隔壁医院的护士小姐那么多,还怕没有练的机会?自己不用功,不要怪别人。 每每她摆出这副态度,五十来岁的传教士就会和鹤徵挤眉弄眼,一下子变成小孩子,嘻嘻哈哈。 凤徵上前敲敲箱子,有回声,“喂喂,里面究竟是什么啊?” “小心,别弄坏了。”欧司朗疾步绕过来,宝贝得不行。 凤徵摸着下巴:“看来不是书。” “教会寄来的?”鹤徵蹲下,觑到角落上眼熟的大写字母,他已经习惯了外国人由左向右而不是由右至左的写字方式,对于那先写门牌号码、然后街道、城市、省份、国家仿佛故意和中国反着来的地址顺序也早已驾轻就熟,所以一开始就从底部看:“呀,始发地是英国!” 到这里来经历了不知多少道关卡,上面重重叠叠贴满海关的标签及各府的贴条,还有直接毛笔书于其上的汉字,凤徵弯下腰和弟弟一起观摩:“神父,真的是从你的祖国寄来的东西?” 光想象个木箱子飘洋过海竟然比他们姐弟见过的世面还多,真令人生出人不如物之慨。 欧司朗连连点头,“你们在这儿看着,我去叫人来扳钉子。” 姐弟俩齐声应是,猜测了一会儿箱子里是什么之后,鹤徵对着教堂看看,道:“姐姐,他们说神父们都是坏人。” 教堂神父-2 凤徵嗤之以鼻:“这种话我们听得还少?” “我听见阿叔跟爹爹讲的,叫我们不要和神父离得太近。” “阿叔?”凤徵皱眉。 阿叔师学明是爹爹唯一的亲弟,若说师家最开明的人是谁,非曾在外面摸爬滚打过一圈的二老爷莫属。他身上的传奇故事可多了,据说曾做过政府的大官,因为看不惯官场黑暗,将上司大大得罪了一通后潇洒辞任,然后喝酒赌博骑马击剑,养歌妓做生意,浪荡江湖,别人一生的经历加起来敌不过他人生的一段,直到他三十岁的时候,突然洗心革面,回到家乡,似乎将过往的一切完全割断,正经儿娶妻生子。他不再酗酒,戒绝赌博,也不再玩女人,摇身一变变得跟以正统忠厚闻名的大哥一样,不过更洒脱。谁也猜不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连他的新婚妻子——一个守寡多年的寡妇,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惜寡妇命不好,两年之后怀胎,生的时候却难产,跟那未出世的胎儿一起去了,别人来劝师二爷节哀,他在那里唱:“人生如大梦,早死早升天,何哀之有?” 别人以为他薄情,可他又不再续娶,一直单身至今。于是谁也看不透他了。 凤徵是喜欢这位阿叔的,从小到大,她帮小猫背黑锅,阿叔又会帮她背黑锅,他教她怎么捕鸟,怎么遛鸟,怎么鉴别古董,还偷偷儿避开阿妈教她耍剑。 如今这位阿叔居然说神父不好的话,要不是小猫说的,她一定揍那人诬蔑。 “阿叔说外国人派教士传教,目的是让大家都信他们的耶稣基督,就像姥姥虔诚信佛一样,那样一来,以后大家就不会反抗他们了。” “不可能,”凤徵摇头:“我们不会的。”想一想又补充一句:“我们不信耶稣基督。” “可他们说,外国人拿枪拿炮,碰到不听话的中国人,一枪打死,欧神父会那样对我们吗?” “傻瓜!我们跟他相处那么久,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凤徵口中说得轻松,心中却想,小猫原来一直是这种想法,然而掩盖得丝毫不露,外表跟神父相处极其融洽,真不知说他一事归一事好呢,还是其他什么好。 “我只是提醒姐姐要留心,”鹤徵无辜地眨眨大眼,修长柔软的身体靠过来,脑袋自然而然的搁在她肩膀:“姐姐有时候太感情用事了。” 感情用事?这小子知道什么叫感情用事?!凤徵照着他头上一个爆栗:“少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总之他对我们好,我们就该对他好,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否则念那么多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鹤徵捂住被敲的地方,瞪着她,眼看就要眼泪汪汪。 老天!“你一个男孩子,不准哭!” 蕴含的水分如滚动的露珠,欲流不流,犹豫不定,凤徵的小小气愤变成了捧腹大笑:“哎唷喂,笑死我了,哈哈哈……” “不许笑,再笑我生气了!” “你生呀,你生呀~~~” “我——我——” “哇哈哈,好了好了,我不笑了,待会儿回去买‘谭记’的糖炒栗子给你吃好不好?” “要你手剥给我吃。” “好好好——” 欧司朗带着人赶过来,“小公主笑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没事没事,咳咳,快开箱让我们看看你的宝贝吧。” 钉子拔开,木板拆开,里面是一个硬纸皮的包装,继续,直到一架奇形怪状的东西呈现眼前。 凤徵从未见过。 鹤徵道:“是钢琴吗?” 欧司朗诧道:“你知道钢琴?” “在你给我们的书上看到过描述。” “细心的孩子。”欧司朗赞:“不过这不是钢琴,是管风琴。” “管风琴?”姐弟俩对视一眼。 “在教堂里的奏乐,其实应该用管风琴而不是手风琴。因为唱诗班会到,所以教会特别寄过来伴奏,唱完了再转运下一个目的地。” “原来用这个,”凤徵道:“亏小猫特别要了手风琴当生日礼物,说是要学呢。” “是吗,很好,我的孩子,”欧司朗伸手欲抱鹤徵一下,“you are so sweet。” 鹤徵抱凤徵抱惯了,却不习惯他人的拥抱,略不自在地道:“只是助兴而已,没什么。” 凤徵兴致勃勃:“这玩意儿怎么弹,神父你会吗?” “不会。”神父作圣洁状:“不许称她‘玩意儿’。” 他用的是女性代词“she”。凤徵吐吐舌,“原来神父也不是万能的。让我们试试吧,看发什么音儿?” 神父摇头:“这要专人调声,唱诗班没到之前不能动她。先把她搬进去吧。” 助手们应诺,抬首的抬首,扛尾的扛尾,凤徵想起正事:“哦,神父,我们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在我的不懈努力之下,爹爹终于同意让小猫参加唱诗班了。” “是吗?”欧司朗灰色的眸子顿时一亮,“太好了,欢迎你,小王子!” 他又要来个拥抱,鹤徵马上躲到凤徵背后,凤徵挺挺胸脯:“神父,我的努力,嗯?” “是是,当然少不了我的公主!”他执起她的手背,行了个吻手礼:“那么公主希望骑士做什么来报答呢?” 凤徵微微倾身,虽然没有裙子边可以拎起来,但她仍然完美的完成一个回礼:“it's my honor。” 欧司朗一愣,随即朗声大笑。 “my lovely lady!” 糖炒栗子-1 凤徵家住城东,从镇子中心分开去,四个方向共有四条主要街道,东街,西街,南街,北街。东街是老乡绅们住的地方,南街是以前县太爷、现在镇长所住地,西街有最大的杂货市场,北街主要是私塾啊寺庙啊什么的。 每条街上分出很多岔枝儿,本来直接不远就到家了,凤徵因栗子之故绕道城南,这样一来,看到她骑车的人大大增多,指指点点,鹤徵有些不好意思,凤徵却和每个人都笑着打招呼。 到了挂着大大“谭记”两字的幡招面前,老谭一双孔武有力的臂膀挥舞着十多斤的铁铲不时上下翻动铁锅中的沙子,香气四溢,基本上每出一锅,不用三分钟就能卖光。外面招呼的是他的妻子和妹妹,凤徵和一帮堂兄弟有经验,一定要找男孩子去,尤其小姑子,大家叫她栗子西施,看人行事,好看的来买,给得多;难看的,给得少。所以凤徵每次都推小猫,据经验论,所有兄弟中,小猫是给得最多的。 “呀,师少爷来了!”鹤徵才靠近挤得乌压压的人头,栗子西施就眼尖发现了他,招手:“快来,今儿个新出的槌花栗子!” “哎哎哎,”人群中登时有人不满,“我们先来的!” 栗子西施毫不示弱:“你一天来几趟,人家师少爷几天来一趟?这能比?” “又不是会情郎,管他几趟几不趟!给钱一样不就成了?” “啧啧,”有人哄笑:“钱虽给得一样,长得却不一样!” 顿时大家笑翻。鹤徵脸皮薄,想走,回头看一眼凤徵,凤徵一条腿撑在地上,一条腿架在单车上,朝那人道:“长得好也是我们家鹤徵的本事!有本事您长一个,我们一定让您!” 大伙儿又爆笑,也不为难鹤徵了,栗子西施包了满满一大纸袋子给他,直到再也装不进,还问他够不够。鹤徵逃也似的飞回来,凤徵瞅一眼:“哗,都够一家子的份了!” 懒洋洋推了车子在街上走,照说好了是凤徵捏给鹤徵吃,但由于凤徵不便,变成了鹤徵喂凤徵吃。一路经过蜜饯铺子,甜藕摊子,酱菜坛子,尤其酱菜坛子里那些萝卜头十香菜紫红根糖醋蒜甜酱甘露的味道,总引得凤徵把口水不住往喉咙里咽,只恨自己零花钱不够。 师家是当地大族,然师学光这一房,止仅中产之家。凤徵的爷爷过世后留下几亩薄田,当年师学光跟弟弟一样,一心出去救国,辗转半生回来,对政局却从此闭口不谈,转而开始研究怎么靠土地过日子。他用出去那么些年的积蓄买了很多果苗,在山上挑了块地儿,同族中另一位大伯合计着种枣树,慢慢的有了收获,反正自凤徵有记忆以来,家里虽不说如何大鱼大肉,但隔个两三天还是能见一点儿荤腥的——这在当地只能过年过节之际割点儿肉尝尝的大多数家庭来说,已经算很好了。 房子三进,朴素的门院,凤徵还在街口,就看见附近的孩子多一半儿蜂拥在她家门前,她以为是来迎接自己这辆新单车,结果却是说她家要装电灯球儿! 带电的东西在镇上属新玩意儿,最开始出现在洋人医院,当时但凡见过的人都觉得那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夜明珠啊,发的那亮光!可跟煤油灯不能比!凤徵也是第一次在医院见识,觉得外国人的东西果然古怪。 慢慢地,镇长家装了,几名富户也装了,凤徵后来知道,装电灯要拉电线儿,至于电从何来,什么叫电,她问过神父,神父解释了一通发电机的原理,她听得不甚了了,鹤徵却津津有味。 好吧,反正她受自家弟弟的打击不是一次两次,她要冷静。 进了门——当然她的新单车一样获得了新奇又羡慕的目光——将车子推到自己房间放好,让小猫将栗子分成两半,一半出去分给那些街坊的孩子们,一半她拿了,上爹爹书房。 师老爷正在练字,这是他必不可少的习惯之一。对待儿女同样如此。五岁左右上,他开始拿字帖给凤徵鹤徵拓,每日功课是大字一张,小字二十行,凤徵从此知道了什么叫二王,什么叫宋四家。凤徵摹的是《多宝塔》,还学过《乐毅论》,稍大后偶见《行穰》《丧乱》,很欣赏,但她知道自己写不来那样的字。 “颜真卿的《祭侄文》才是真正的颜字,”阿叔也在,一旁看着,“并且对颜书从二王来之说由此可信。” 师老爷点头:“颜字是好,不过坊间亦有传,中国书法,其一就坏于颜真卿。” “要这样说,米芾的字更坏。” “这倒没研究,从何说起?” “米字不可多看,多看则终身摆脱不开,想要升入晋唐,再不可能。打个不好听的比方,一写米字,犹如寡妇失了身,无法挽回了。” 凤徵噗哧一笑,两个人转头看,师学明道:“凤丫头你笑什么呢?” “笑你那个比方打得好。” 师老爷沉下脸:“小孩子家懂什么!过来与你阿叔赔罪!” 赔罪?凤徵嘀咕,半天之后才明白过来,他当年娶的就是寡妇……她真的只是针对他譬喻本身,不是有意戳中他痛处哇。 当事人却洒脱,手挥挥:“没事,童言无忌。” 凤徵立刻眉开眼笑,捧起栗子:“阿叔,谭记栗子,你吃。” 师学明挑了一个:“喔,有桂花香味呀。” “可不是,正是桂子飘香的时候嘛。” “惜哉阿叔戒了酒,不然配上竹叶青,香味更浓。” 师老爷问:“今天的字练完了吗?” “爹爹~~~”明知道她去教堂了,还问。 师老爷道:“罚你过来磨墨。” 凤徵乖乖点头,放下纸袋,先瞅瞅砚台里还剩多少,拿起磨石,斟酌着注入清水,慢慢磨起来。 其实她从小到大对砚比对字有兴趣,放了水进去,怎么就出来的是黑乎乎的墨呢? 两个大人继续谈话。 “昨天寅兄来坐,说中原大战正式开战了。” 师学光的手一顿,落下一团墨渍:“哪些在中央军一边,哪些在另一边?” “南方几派还是听老头子调遣的,但实力最大的西北跟晋系,这两个联合起来了。” “中央军应该占据优势。” “说是这么说,但你知道,各派军阀发电表示听从调令是一回事,实际看局势谋动是另一回事。” “到底双方多少兵力?” “四十万对七十万,四十万是中央军。” 师学光索性搁笔:“岂非中央军不但居于劣势,还是明显劣势?” 师学明点头。 “老头子不会冒这种险。” “他也是被逼的。各派利益斗争已久,矛盾丛生,老头子不是搞过‘杯酒释兵权’么,弄得多正式,最后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师学光突道:“东北军呢?” 师学明拊掌:“大哥,正是这个!” 东北军长期独占东北,有正规部队三十多万,加之装备优良,比中央军从美国弄过来的专货不遑多让,西北跟晋系的杂牌军更没法比。 “所以这次大家都知道,谁能首先获得东北王的支持,就能占据压倒性优势。这会儿比起中原,东北大概更热闹呐。”师学明停一停,道:“依我看,中原一战,迟早要打,早点打,老百姓反而不用受那么多苦。” “是啊,一开战,不知又有多少百姓遭殃了。”师学光叹:“会打到我们这里来么?” 师学明皱起眉:“虽然咱们这儿靠近要冲,不过离中原尚有距离,如果战事能够控制,应该还好。” “希望不必逃难。” 两兄弟对视,充满着无奈。乱世之下,谁也无法预料。 糖炒栗子-2 爹爹没有吃几个栗子,叫她带去给弟弟妹妹吃。凤徵仍拎了纸袋出来,经过台阶的时候坐下,看人们怎么装电灯。四岁的丰树摇摇晃晃走过来,她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和她一起看着,给她剥栗子吃。不一会儿丰年赶来了,一把抢过了袋子,凤徵也随他。 “凤丫头,你怎么在这,”族中一位叫春婶的小碎步过来:“你妈正在厨房烙盒子准备招待装电球儿的师傅们呢,还不去帮忙?” “好咧!”凤徵脆生生应,和她一起到后院。 厨房里充满的了酱料佐菜的香味,姥姥和阿妈忙得不可开交,见春婶来了,阿妈连忙道谢,说请她来实在是破费了她的工夫,春婶道:“我这烙皮的手艺不说独一份儿,可方圆几里要超过我的也没几个,你不叫我叫谁?” 边说边卷起袖子忙活开。做盒子首在烙皮,在沅泮地界儿,讲究用平底摊子摊,一斤面烙出饼来分八合、十六合两种。两页为一合,烙的时候,中间用小磨香油涂匀,取其香润,大小、厚薄、软硬都要恰到好处,用油多少直接关系到烙的老嫩,尤为重要。 第二是包在皮里的陷儿。吃盒子花费可大可小,菜式也可多可少,全看主人经济状况。师家女主人现在准备的就有绿豆芽、菠菜、粉丝、肉丝、韭黄,以及鸡蛋。其中绿豆芽掐头去尾,香油、花椒、高醋一烹,单盛一盘;菠菜及粉丝合炒一盘;肉丝韭黄合炒一盘;鸡蛋单煎放好,这样才能互不相扰各得其味。 姥姥准备的则是甜面酱,凤徵过去帮忙择葱。葱不是本地的,本地没法出二三尺长甜而且肥的葱白,凤徵从井里摇水上来一根根洗,想着待会儿酱鲜葱脆,冲着姥姥唱“咿呀咿得儿喂,咿呀咿得儿哟”,姥姥道:“你怎么唱我的‘咿呀’歌呢。”凤徵就答:“高兴呗。” 于是姥姥也被带动,开始咿呀咿得儿喂,咿呀咿得儿哟,春婶听着这老少合唱,掩嘴笑:“您祖孙俩儿倒好得很。” “那是!”凤徵嘻嘻,突然瞧到笸箩下正发生一桩奇异事件,仔细一瞅,才明白是一只蜗牛吞食壁虎,壁虎头部及上半个身子已经不见,剩下下肢及尾巴还在微微挣扎。 “吓,”蹲着的屁股往后一跌,“姥、姥姥——” “咋啦?” “蜗牛不是吃树叶的么,可你看这只!!” 姥姥把头凑过来瞄一瞄:“哦,这没什么。” 怎么叫没什么,凤徵从小看过壁虎灵活的卷舌吃蚊子,看过它机灵的断尾求生,它怎么可能被速度奇慢无比的蜗牛逮住?这不对呀! 姥姥道:“这世上的物什啊,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看壁虎吃萤火虫多利索,可它偏偏能被蜗牛黏住;蜗牛呢,比萤火虫大多了吧,然而它却是萤火虫幼虫的主食,所以凤丫头哇,人甭啥也不怕,人也甭啥都怕,老天爷早安排好啰!” 凤徵低头,看着蜗牛慢条斯理将壁虎吞完了,再蠕动着从壁角消失,思索着姥姥的话。 “凤妮儿,凤妮儿!”堂伯师学白的大胖儿子师丰愿跑进来,“走走走,快看稀奇去!” “瞧你这一头汗!”春婶笑:“从哪跑来呢?” 师丰愿随手抹两把,瞅凤徵在地上不动:“辛锐回来了!” 辛锐是辛镇长的公子,自从镇长把他送到南汰去新式学校读书以来,这小子,每次回来都变成了镇上的大新闻。譬如一整套儿的洋服,领带、袖扣、饰纽,背心上还有个表兜儿,里头专门放怀表。他说在南汰新人物都是这样儿的,叫摩登——总之穿这个对镇里的人来说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辛镇长看着他那不知抹了多厚一层发膏的光亮水滑的小油头,简直不认得自己儿子,反应过来后举着手杖追打出二里远。又譬如他带回来的洋东西,之前刚刚说的表、自来水笔、献给他爹的文明杖——自然一样被他爹唾弃、以及单车。上回还牵回一条德国腊狗,瘦巴瘦巴,被全镇土狗围拢嗅了一遍。 凤徵道:“他不是放了暑假才走么,这时节儿不对啊?” 小胖子幸灾乐祸:“哈哈,他是被镇长抓回来成亲的!” 凤徵阿妈和春婶饶有兴趣的接口:“不是等过了年再说么。” “芳婶子春婶子,你们还不知道哪,辛锐要逃婚!” “啊?”妇女们张嘴成o型。 “他表面答应镇长,暑假回校后就筹备着怎么跑了!据说是想去北平,又说想去上海滩,那里才新潮!不过被服侍他的鲁伯发现,偷偷儿传信给镇长老爷,镇长老爷马上当机立断,派人把他给揪回来了!” 春婶道:“好端端的,辛少爷是干嘛呢,柳姑娘多好,咱镇上水灵灵的一朵花!” “就是,”小胖子一脸憧憬:“要是我能娶到柳姐姐那样的人儿,我阿婆常说的,烧了高香做梦都要笑醒的!” 凤徵睇他那傻样,“你烧了高香,你柳姐姐恐怕要做了噩梦了。” “我怎么啦,辛锐那小子才不好吧!以前跟咱们一起念书,老背不出来的可是他!” 这让凤徵想起很久以前的画面:夫子检查课业,让学生到他桌子面前,把书交到桌子上,转身背向夫子,开始背诵。学生要尽可能背得流畅,有人背不出来,身子左右摇晃,重量在两只脚上前后交换,摇摆移动——这时后面的夫子有可能被挡住,而整个学堂里她跟小猫最小,坐最前排,所以那种把书本掉个转儿偷偷翻到背诵当页以进行帮助的活儿就是她在求救的眼神下做过无数遍的,至于辛大少爷,那记性,真是惨不忍睹。 所以无论后来辛少爷表现得多拽多神气,在她这里,就是一个常常投来拜托眼神事后奉出松子糖豌豆糕贿赂的主儿。 也所以当他最先骑了镇上第一辆单车四处兜风引来无数羡慕眼神、然后看到她费五大三粗的劲爬上牛背轰然大笑的时候,被她撂下狠话:明年我一定超过你! 别看她带着小猫骑得满镇儿跑得轻松的样子,其实出门之前她整整在后院里练习了三天,摔得一身青红瘀紫。 春婶道:“受了新式教学的人就是不一样。柳家是不是也知道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丰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一面说:“所以我叫才凤妮儿一起去呢!” 凤徵白他一眼:“他是被吊着打呢还是被追着骂?肯定只是被关在房里而已,我们又进不去,有什么热闹好看。” 丰愿摸摸后脑勺:“也对哦。” “过来帮我打水。” 丰愿乖乖去摇井轱辘儿。凤徵她妈瞅凤徵一眼,当着外人的面,没说什么。 南字铺里-1 凤徵每天起得很早,当外头公鸡一打头鸣,天际泛出一点点儿白,她就醒了。折叠床被刷牙洗脸,接着首先打扫屋子的前庭后院,在过道和路上洒水,将姥姥头天晚上赶进笼的鸡放出来,再轻轻到她房里掸掸神龛中佛像上的灰尘,清理出香灰,把神龛上上下下抹一遍,拜一拜,姥姥说,要虔诚。 接着去厨房准备早餐,粥,小虾干,腌黄瓜,或者萝卜丝。大家陆续起来了,各坐各位,吃完后凤徵鹤徵带着丰年一起去私塾里上课,上课回来吃午饭,现在她多了一件事是送小猫去教堂,回来后帮阿妈干活。曾经一度她要学着洗衣服,然而被姥姥一见之下制止,说那样会把手洗粗,所以当今天回来看见阿妈正在大木盆旁用搓衣板使劲搓洗的时候,她犹豫了下。 正不知该不该过去,阿妈已经看见了她,直起腰捶捶:“过来。” “阿妈,”她扬起笑脸,双手过去搭上她肩:“我帮你揉揉?” 阿妈没拒绝。 凤徵使出浑身解数,然而阿妈嫌她力量不够大,捏搓了两下说可以了,凤徵有点失望,停下手。 “你如今长到十二岁了,也读了书,男女有别的古训理应知道。” “是。” “鹤儿是你亲弟弟,自家人倒罢了,然而丰愿他们,族堂兄弟,亲厚是亲厚,可终归你是女孩子,过两年,便该有媒人上门来提亲。虽说如今新式风气,不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然而到底咱们是有门第的人家,不可让别人家笑话。” “嗯。” “真知道?” “知道。” 阿妈仔细看她,见她低垂着头:“我说你,是为你好。你自幼聪明,大场面上,从来礼制娴熟,言行有法,你爹爹一直赞你。可邻里之间,家中族内,尤其以后许了人家,如何上下和睦相处,左右知交融洽,却不是单单聪明两个字就可行得的。” 凤徵重重点头,“阿妈,我晓得。” “晓得就要自己收敛,女孩子即使聪明,也要遮掩一点儿,凡事不要顾一时风光,要看长远。” 是说她骑单车的事么? “行啦,阿芳,响鼓不用重敲,”师老爷从月牙门口缓步踱来,“凤丫头的脸要被你说到地上去了!” “你不说,还不许我说说?”夫人瞅老爷一眼:“人说慈母多败儿,我们家里啊,却是慈父!” “好了好了,你洗你的衣服,凤丫头,咱爷女俩去南字铺一趟。” “又去看那些字画?我说半天白说,都是你惯的。” “看看字画有什么关系,人说琴棋书画,不一定非得怎么着,到底陶冶陶冶性情,也是好的。” “我说不过你。” “知道夫人能干,”师老爷笑:“昨天的盒子菜吃得师傅们个个拍着肚皮说好!” 被他一夸,阿妈不好再讲什么了,老爷去书房收拾出折扇十二把,用匣子装了,带着女儿大摇大摆出门。 一路她不怎么说话,师老爷低头,“怎么,真不高兴了?” “哪有。” “笑一个?” “嘿嘿。” 师老爷捏捏她面颊:“好了,爹带你去买糖葫芦,好不好?” “爹爹,我又不是丰年!”凤徵扁嘴,“我是大人了!” “既然是大人嘴上还挂油壶呢?” 凤徵扑哧一下笑了,下巴在抱着的匣子上磕磕:“爹爹拿扇子干什么?” “唔,我打算让南字铺把它们挖裱成四条屏幅挂起来。” “咱家隔壁不是有装裱铺子么?” “不不,装裱铺子不够精细,铺子里的伙计手脚但凡粗些就容易把扇面给弄坏了。南字铺专卖字画,虽然收得贵些,但比他们识得轻重。” 凤徵点头,她从小跟着爹爹出入这类场所,记得南字铺后柜有个巨大的榆木髹漆裱画台,一个一直不肯剪辫子的老师傅捋着稀疏的胡须,不大理人,脾气也坏,但大家都很敬重他,因他家的手艺一代传一代,一点也不含糊。 南字铺在北街,北街越往北地势越高,深处聚集不少古玩,凤徵先拉着师老爷走,后来推着师老爷走,嚷着“快快快”。 到了铺前,伙计祥哥迎出来,师老爷问:“范老板呢?” “老板出去了,没回。师老爷里面请,有什么尽管交代。”祥哥让人上果子茶点,招待很周到。 “老孙在吗?” “孙师傅在,您找他?” 师老爷点点头,将匣子拎了往里走,老孙手里闲着,靠在柜台叭嗒叭嗒吸着水烟。 师老爷上前跟他交谈,凤徵摇头晃脑的听了会儿,跳上旁边的高凳,小腿晃着,托腮,看到台子上一本像是字帖的册子,翻一翻,咦,既非二王,也非颜柳,不过倒是个个工整端正,字体浑圆,焕然有光。多翻两页,虽然差不太多,但能看出乃不同人所写,像是合集。“爹爹你看,这是什么字帖,怎么我从没见过。” 师老爷停下对话,侧头看一眼,“呵,是‘馆阁体’。” “馆阁体?” “以前还有皇帝的时候,读书人想要当状元,除了学问好,更重要的是写一手好字,便是这‘馆阁体’。” “可这种字……不是爹爹你常说的好字呀。” 师老爷含笑:“你想想,阅卷大臣会喜欢一个个辨认龙飞凤舞的狂草呢,还是这样让人看着便一目了然且规矩的大字?这就像一个人的外表一样,纵有满腹经纶,人们也总是先看到你穿什么,戴什么。” “哦,原来是专供以前读书人练字的字帖,”凤徵嘻嘻:“那爹爹你有没有练过啊?” “小鬼头,”师老爷拍她头:“取笑你老爹!” 凤徵继续笑,“墨也特别好。” “小丫头有眼光,”却是老孙开口:“墨是京师琉璃厂独产的一种鸦墨,油然乌黑,所有进京赴考的学子必然要买上一块,纵使它得花三两银子。” “这也是从琉璃厂弄来的吧,”师老爷说:“瞧瞧,全是前清各科会试三鼎甲,从前人进京,不管家中有无读书子弟,都要带上几本作为礼物回家馈赠,想不到这里还留着。” “虽说比不上大家,但给小辈们作为练小楷的模本是绰绰有余,只可惜,”老孙将烟斗磕磕,“如今小辈一窝蜂学新的,别说字了,看看那些笔,那些墨,那些纸!加厚宣纸变成薄薄一张,任何人拿这些纸来写,都可以力透纸背,不要说颜鲁公赵松雪,就是把王右军欧阳询请来,也写不出铁画银钩的好字来了!” 师老爷大笑,认同他说的有理,这时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人走了进来,问范老板在不在,祥哥招呼了他,答范老板出去了。 他转目看到了这边的凤徵父女和老孙,蹲了一蹲,垂着右手请了个安:“师老爷。” “毛管家怎么来了?”师老爷笑着拱手回礼。你道这蓝布长衫者是谁,却是辛镇长家的管家,毛永福。 毛永福从怀里掏出一封红帖,交给祥哥:“我家老爷命发请帖请各家老爷,麻烦转交主人。师老爷也有,只是我理应送上府门才对。” “你知道对这些虚礼我是不讲究的,”师老爷道:“遇见了给我就是,何必劳烦你多跑一趟。” “是。”既然他这么说,毛永福又掏出一封请帖来,半躬了身奉上。 师老爷打开,“哟,是贵府少爷的喜事?” “是。” 凤徵伸长脖子去看,看见了辛锐和柳氏青璃的名字,“不是说辛锐他——”她惊讶地,随即意识到下面的话不应该说出口,硬生生改道:“——哈哈,这么快就要当新郎倌了?” 毛永福笑眯眯:“是呀,反正订婚是老早了的,这早点办,我们老爷也早放下心头一件大事。” “是嘛,所谓先成家后立业,”师老爷道:“有道理。” “是,师老爷就是明白人。” 边说着,那边祥哥从柜台后的盒子里面拿一张印好的谨领谢的帖子,一个木红封套,将谢帖封套一齐交与毛永福:“请转告镇长老爷,我们东家必定按时到府祝贺。” “好说,好说。”毛永福掂掂封套,道谢。 “如此一来我也少不得要借一借贵店的纸笔,”师老爷朝祥哥道:“顺便将谢帖写了。” 祥哥笑呵呵的说没问题,笔墨盒子现成,师老爷写了谢帖,要了个红封套,正要封块大洋进去,毛永福阻止道:“师老爷,这可使不得。” “小小茶敬而已,你收得他的,何则不收我的?” 毛永福道:“我家老爷交代,见了师老爷,一是送帖子,二是请老爷上府一聚,我还得请您拨冗呢,哪能收您的敬使?” “镇长找我?” “是,所以说该专程上府一趟。不过既然撞见,如若师老爷接下来没什么安排——” “行,我们现在就走。” 南字铺里-2 将裱画要求细细交待了老孙,师老爷带着女儿上了毛永福专程叫的小轿,由北而南,绕过镇长办公厅——以前县太爷府改的——一路到了一座占地广大的宅邸前。 宅门前蹲着两个石狮子,在大门前伸出两面长的白墙,一道影壁立于其内,挡住外面的视线。 两父女在门前下轿,守门的打开大门,毛永福领着他们绕过影壁,影壁之后是前院,种着花木,中间一条石板路,通往前厅,门廊前一根根精美的朱红圆柱和绿椽子,毛永福进去通报,一会儿镇长亲自迎出来了。 “哎呀,学明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恭喜,恭喜。”师老爷拱手,一面从袖中掏出谢帖递上。 镇长接过,“哈哈,你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那是当然。” 镇长邀他进屋,分宾主坐了,送了茶,镇长打量着凤徵,“小姑娘一下长大了,高了不少。” “是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师老爷笑,对凤徵道:“还不叫人?” “辛伯父。” “好好。”镇长吩咐人拿些小孩子喜欢的糕点来,转过去和师老爷道:“我那逆子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辛少爷?如今请帖已发,想必少爷也已经回心转意。” 镇长叹口气:“不瞒学明兄说,这么急着办婚礼,不是因为那小兔崽子回心转意,而是为了生米煮成熟饭。” 师老爷早已猜到两分,沉吟道:“镇长希望我做什么?” “学明兄是咱们这儿最开明的人,我那逆子任何人都不听,唯独尊重学明兄几分。虽然我能把他关起来,可是最好,还是能让他自己想通。” 师老爷笑了:“啊,镇长要我做说客?” 镇长点头。 过一架石板拼成的小桥,对面是一座水榭。穿过水榭,一排由花格子隔扇分为若干间的房间呈入眼帘,隔扇上糊着青绿色的纱,木格子上的雕花攀折掩映,毛管家引他们到一间由两个家仆守着的房门前,使个眼色,家仆开门,管家轻道一声我在外面,做了个请的姿势。 知道镇长家有钱,但凤徵现在肯定,他家绝对是本镇最有钱的人之一。 没有如预料中见到辛锐,正对着他们的是一樽用檀木底盘托着的约两丈高的圆形大理石板,莹润如满月,上面浮雕着嫦娥奔月,衣袂飘飘。靠窗一张镶嵌花纹的乌木桌子,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旁边是古雅的景泰蓝花瓶,以及香炉、矮几等等。 “谁?说了不要来烦我,我不会同意的!” 大理石圆屏后传出声音,师老爷转过去一看,十四岁的少年正懒洋洋趴在床上看一张巨大的纸,凤徵听爹爹说过,那叫报纸。 “从南汰带回来的?”师老爷并不生气,指指报纸。 “学明叔?凤丫头?”少年回头,一跃而起:“是你们两个!” “是呀,瞧瞧你在看哪家,噢,《国民日报》。” “嗯,这是我回来那天的,临时把它塞包里了。学明叔你看,上面报道晋系的倪大岩,饭后散步,走到一个村子边,听到一声枪响,他叫卫兵去查看,发现是底下一个士兵打死了老百姓的一条狗,倪督军火冒三丈,从卫兵身上拔出手枪就把打狗的士兵给枪毙了。事后宣称:‘倪某役于军旅,尽管掌生杀大权,但从未枉杀一人,这都是受我慈母教诲的影响。’——哈,好个慈母的教诲。” “当代版《世说新语》,唔?” “晋系多是一些流氓恶霸,我不相信他们能打败中央军。” “看来你很关心政治。那么,你支持中央军?” “中央军也不怎么样,前阵子他们将法币改金圆券,明明说黄金和金圆券可以互换,可等大家用黄金换了金圆券后,不到一个礼拜,发现再用相同的金圆券,换不到原先数目一半的黄金!” “这是敛财的手段——辛锐,看来在外头读书很有好处,这些你都能懂了。” “当然,所以我才不要包办婚姻!”辛锐将报纸往床上一扔:“这种旧式的、根本不顾我们感受的封建传统,都是我们该打倒的!” “冷静,冷静。” “而且南汰的人才不像我这么早结婚呢,我要被他们笑死了!” 凤徵撇嘴:“你到底是怕被人笑死呢,还是之前那一堆冠冕堂皇?” “师、凤、徵!” 师老爷大笑,“辛锐,柳家小姐很好,而且你这种年纪,在我们这儿不算太早,正合适。” “反正我不想结婚。”辛锐强调:“我不会结的。” 凤徵道:“你不是偷偷去看过她,并跟我们炫耀说她长得不错吗?” 辛锐脸一红:“那又怎么样!” 师老爷看出点苗头来了,笑:“给你一句忠告,不要为反对而反对。况且,你爹是为了你好。” “他为我好就不该抓我,我的事该我自己作主。” “想想是谁送你出去读书?谁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供你花销?”师老爷道:“要自己作主,先要想想这些。” 辛锐一愕,随即道:“他是我爹——” “那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该遵守。” 枣树风波-1 女孩子应留长发,这是凤徵阿妈的观点,所以凤徵有一把及臀的乌发,浓密漆黑,每次洗头都是大工程。 这天她洗完,将头发晾到椅背,坐在院中,鹤徵拿着梳子在后面将它们梳顺。 “小猫。” “嗯?” 太阳穿过院中正亭亭开放的茉莉花丛,满地起了花纹,风吹来,花摇影动,携着一种清香,沾人衣袂。凤徵目光随之移动,懒洋洋:“前阵子你荐我看一位美国作家的书。” 鹤徵点头。 “那里面有一篇《皮姆历险记》,说在南极洲附近的小岛上,遇到一种神秘液体,记得不。” 鹤徵当然记得:“作者说,这种液体难以描摹,它并非透明,也没有一种固定颜色,如同彩虹一样变幻莫测。将它们放入玻璃杯中,隔了一会儿,自动分成了许多小块,每块液体都有自己的形状,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将它们各自分开。用小刀将液体切开,但很快它们又会融和在一起。” “很神奇,对吧?我昨天翻《聊斋志异》,余德篇中,那个余德忽然搬走,留下一个白石缸,家仆移动时不小心把缸子打碎了,可水却没有流出来,看上去就像缸还在——你说那缸里的东西,跟皮姆历险记里的是不是巧合?” “这么一说还挺像,”鹤徵背出原文:“‘视之,缸宛在,扪之虚软,手入其中,则水随手泄,出其手则复合,冬月不冰。一夜忽结为晶,鱼游如故’。” “游方道士说是龙宫蓄水皿,蒲松龄认为是‘缸的魂魄’,我说啊,世上说不定真有这种东西。” 鹤徵的头靠过来:“欸?” “这就是东方与西方的不一样了。千百年来,对于我们,声音就是声音而已,光也不过光线而已,异史氏记录彼种液体,不过以为传说闲聊,供以笑谈。可洋鬼子们却不一样,他们把声光发明出各种学问,什么留声机、照相机、电话机,以他们的研究精神,说不定确能发现世上有这样一种神奇的液体。” “所以姐姐的意思,西方的坚船利炮,打我们是迟早的事?” “如果我们当年能不闭关锁国,早一点放开视野,也许不至于到今天谁都可以欺凌的地步罢,”凤徵道:“你看日本,爹爹不就说他们正是倚仗什么明治维新才发达起来的么?” 鹤徵道:“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打来打去,连我们自己人也是。” 凤徵哂笑:“按阿叔的说法,军阀们打仗是为了争地盘,争地盘是为了更多的财宝,更多的财宝是为了养更多的军队,更多的军队是为了打更大的仗,打更大的仗是为了争更大的地盘……大鱼吃小鱼,无休无止。” “呵呵,不知最后最大的那条大鱼会是谁。” “不管是谁,我只希望我们能维持现在的日子就好了,你,我,阿爹阿妈,姥姥阿叔,丰年丰树,还有镇上所有人,可以时不时尝尝糖炒栗子,偶尔买点儿蜜饯酱菜,随便溜溜古玩画铺,像现在晒晒太阳……这对人生不算什么奢望,你说是吗?” “我的凤丫头,这已经是奢望了!” 伴随着师学明的朗笑,一只大红木箱子出现,他往地上一放,姥姥跟在后面:“轻点,轻点儿哟。” 凤徵认得那木箱:“姥姥,又要晒皮衣了?” “可不是,要不然冬天怎么穿呢?”姥姥挪动小脚将箱子打开,啪嗒,里面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眼瞅头发已经梳顺了,凤徵朝鹤徵摆摆手,要过去帮忙,姥姥止住:“等会儿,先让你叔抖抖灰尘,别糟践了你才洗的头发!” 凤徵便笑嘻嘻退两步,一面道:“皮货的味道可真重。” 师学明拿出一件狐皮坎子:“这钟东西,骚味儿能不扰鼻?我就不喜欢。” 姥姥道:“你不喜欢有人喜欢,狐皮手筒子最暖和。” 师学明将坎子反过来,“瞧瞧,正面一顺的毛,背后看却是无数皮子拼接的,娘,这可实在不怎么样,亏你还当宝。” 姥姥白他一眼:“那是皮匠没请得好,真正好的皮匠干活,不是这手艺。” 凤徵好奇地:“书上说的宝马轻裘,狐皮猞猁皮、小羔皮貂皮嘛的,不知到底什么样子?” “那可真正轻而暖,”师学明啧啧:“很难得一张。曾经我见过一个军阀,要做一件紫貂围巾讨他的姨太太欢心,可工匠熟皮子的时候把皮子刮出个小窟窿,军阀一怒之下,将他杀了。” 姐弟俩倒吸口凉气,姥姥咄了一声:“吓唬小孩子干啥,还不过来帮一把!” 她正试图拎起压箱底的一件老羊皮袄,重得很,姐弟俩抢过去,一人扛一边居然觉得吃力。师学明哈哈笑着一把从中间举起,“娘,这东西你也捡着。” “嫌弃这嫌弃那,有本事自己置件好的,让你侄儿侄女开开眼。” “当年好的时候,十件八件都有了,如今不说他。” “那就好汉甭提当年勇,”姥姥道:“快来帮我挂上去吧!” 师学明吃瘪,姐弟俩偷偷笑,这时胜堂叔的小儿子狗蛋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光伯呢,我爹叫我来叫他!” “慢点儿狗蛋,出了什么事?” “咱家山上的枣树被人砍倒大半了!” “啊?”凤徵瞪大眼,“怎么会?” “明叔在也行,”狗蛋过来拉他:“光伯不在,你赶紧跟我去看看吧!” “小猫你去找爹,我跟阿叔上山。”凤徵转头对鹤徵说,姥姥也忙叫师学明放下袄子,赶人。 枣树风波-2 前面说过,师老爷家跟一个堂兄弟合伙在山上种了百来十棵枣树,堂兄弟叫师学胜,凤徵几姐弟管他叫胜叔的,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将一片枣树修剪管理得勤勤快快,从不得罪人,挺得四周乡亲人缘。枣树弄得好了,渐有盈余,生活慢慢丰裕,便有人眼热,看他好说话,上门来借钱。一般人还好,有中人跟借据,自家亲戚就不行啦,尤其师家是大家,支系旁亲不知凡几,不杂一些打流逗狗浑不吝的,常常有借无还,而且理由一大堆,仿佛你不借给他就是罪大恶极了。久之胜叔郁闷,进退两难:不借,会得罪人家;借呢,又等于送给人家。且借后若是催讨,同样得罪人,而且他还有理,说你“太不够一家人”了,同一个人借了一次,还会再借,许多次,成为无底洞。 师老爷常常跟他说,日子过得去,不过靠辛辛苦苦养一些枣树而已,哪有那么多钱塞狗洞?你就借一次,下次再来找,绝不心软,让他们先把前面的还上,方有得第二次借钱。 胜叔踯躅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拒绝了一位,那位气呼呼走了,结果没两天,呈现在凤徵他们眼前的的,是大片好好儿正待结果的枣树,被人在夜间拦腰磔断。 “这是要绝咱们的生路啊,”胜叔坐在石头上垂头丧气,“赶着枣子出来的时候,唉……” 他没有暴躁,没有跳起来骂人,可谁都知道,枣树不亚于他的心血,他的孩子,从幼弱时的培枝,到风吹日晒中的修剪,不间断的杀虫施肥,他待它们视同珍宝,才有如今棵棵健壮的成树。他的心疼,是说不出的沉重,不是外在的轻浮表演。 狗蛋大声道:“一定是‘矮大恶’干的,他要借我爹的钱我爹没给他!” “矮大恶”是高晓良的外号,胜叔叹口气:“无凭无据,不要胡说。” 狗蛋瞅一眼师学明,师学明绕一圈,点检了剩下的枣树数量,道:“胜兄,高晓良那小子的性子,顶风臭十里,大家都知道,照目前情况,除了他还是他。” “可没有实在证据啊,拿他有什么法子?”胜叔道:“都怪我,枣子没了,我怎么向你兄长交代——” 狗蛋插嘴:“咱们找他对质去!” “他个地痞无赖,才不会认呢,”凤徵摊手:“去年他隔墙勾春婶子家的腌肉明明被春婶子看见了他还不是没事儿人似的。” 师学明道:“大家提起他都牙痒痒,这小子,非得给他个厉害的苦头吃,他才老实一阵子。” “就是,”凤徵道:“咱们这些树不能让他白砍!” “要他赔!”狗蛋跟上。 胜叔在一旁沉默不语。世上没有观音菩萨的杨柳水,即使赔,也赔不出他这些活生生的枣树来了。 凤徵同他一般心思,蹲下来抚摸脚旁倒下的枣树的皮:“一棵树长这么大不容易,他偷些枣子也就算了,这样做,起码几年,新的树苗才慢慢长起来,这几年咱们怎么办?爹爹知道了还好,阿妈知道了,又要头痛了。” 师学明道:“无论如何,我先去确认,做这事的我饶不了他。” “腹收紧,挺胸,抬头,眉眼往高里拉,顶住气!” 欧司朗的左手五指撮成一团,在自己头顶做出一提的样子,像是通过揪一把头发要把自己抓到半空中似的,“让声音向上竖起来,像管子一样通到天上。” 他的表情和气势都很足,凤徵从前不知道唱歌也是要训练的,在旁边饶富兴味的跟着挺了挺胸,发出一把“啊——”音。 可惜瞧着容易,真发起声来,那管子通到半空怎么也升不上去,咣当一声掉下来,再看鹤徵,张嘴就是好管子。 她有点讪讪,鹤徵安慰她:“我也不是一下顶上去的,练了这么些天,才好些。” “没想到唱歌是个体力活。” 欧司朗道:“是呀,别小看唱歌,就算有副好嗓子,但不经过训练,声音还是只能死在肚子里,这中间是需要训练与技巧的。” “可我觉得声音是纯自然的东西,经过训练之后还纯粹吗?” 欧司朗道:“什么事都需要练习。” 他的本地唱诗班组建得并不顺利,先是放低标准,不要求一定孩童,只要来做礼拜,无论男女老少都行;接着又在礼拜后教堂门口派发自制饼干,以图吸引周围的人。 凤徵笑话他:“神父,你也搞起拉拢收买来了。” “你饼干吃得不少,还敢笑我?” 凤徵于是乖乖抱着饼干桶不说话。休息的停当欧司朗说:“小王子,接受我们的洗礼吧。” 鹤徵尚未答,做姐姐的马上插嘴:“不行,我们不做基督徒。” “洗礼很简单,只要领一份圣餐、签上姓名就可以了。” “圣餐?” “就是一小块面包跟一杯水。” 真小气。凤徵嘀咕,“我们中国人是信佛的。” “可一般唱诗班的人,都需入教。” “你怎么不早说?”凤徵看一眼弟弟,有些为难,鹤徵道:“那我不唱了……” “哎哎哎,等等等等,”欧司朗塌眉:“唉,真拿你们没办法。” 他妥协了,姐弟俩挤眉弄眼偷偷笑,一个胖墩由远及近左张右望擦汗而来:“啊,你们在这里!” 凤徵给丰愿递上一杯水。 丰愿好奇的打量四周,就是不敢看高鼻子黄头发的外国人;倒是外国人很感兴趣的看他,估计打着拉人入唱诗班的主意。 “你双腿走到这儿来的?”凤徵等他咕咚咕咚几口水喝了,道:“还挺远的。” “我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想想早告诉你们你们早知道,你叔跟矮大恶打起来了!” “什么!”凤徵的笑凝住了:“矮大恶不是这几天都找不到人么?” “可不是,好容易今天把他堵住了,明叔直接问他,枣树是不是他砍的,并说胜叔为这个都病了,你猜矮大恶怎么答:‘他病了,那很好。他死不死?不死,我再去给他砍几棵。’——这话一出口,甭说脾气再好的人,我都想上去踹两脚。” 凤徵眯眼:“这么说,树真是他砍的。” “他躲着还不就是做贼心虚?哼,可咱明叔人缘好,大家都帮他,估摸他躲不下去了,这才现身;一现身还不认错,还要刺激人,真是个流子!” “但阿叔不会打不过他。” “那当然,明叔把他揍得哇哇叫!问题是,这家伙居然告到巡捕房那里去了!” “呵,小流氓找巡捕房告状,倒真是新一代的世说新语。” “你别说,”丰愿偷偷瞄外国人一眼,“不然我也不会来叫你们了。” 凤徵疑惑:“莫非他还有理?” “你不知道吧,矮大恶是教民!” “教民,那又怎么样?” “你们整天跟这个外国人混在一起,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教民就是入了教会、受教会保护的人,我跟你说,我偷偷听你爹跟你叔讲才知道,咱这里好多小混混流子都参加教会了,因为这样就可以不受中国管!” “怎么呢,中国人不受中国管,”凤徵瞪大眼,“笑话!” “我也不太懂,但偏偏巡捕房的武头儿真带人去你们家了。” “不可能,”凤徵看向欧司朗,改英文:“神父,告诉我,你这里是否收过一个叫高晓良的教民?” ******************** ps:关于《皮姆历险记》里所述,后世确实发现了这种神奇液体,哈哈,相信现在的童鞋们都耳熟能详了,叫液晶。 还施彼身-1 经过一番沟通,才知道自从清末签订《天津条约》以后,外国传教士开始在各地进行传教工作,享有建造教堂、治外法权、以及“宽容条款”等诸多优享条款。 前两条好理解,第三条“宽容条款”,则赋予教会本身的外国人可以不受中国法律约束外、连入了教的中国基督教徒亦可不受本国法律制裁——凤徵一听,瞬间明白为什么许多地痞流氓都混教会了,敢情欧司朗大叔就是一不知情的黑社会头头? 噗嗤,想到这里就想笑。 将这些解释给丰愿一听,丰愿也明白了:“所以武头儿不敢动他,他倒打一耙?” “你来之前我阿叔他们怎么样了,被抓走了吗?” “没,大家正对着呢。”说到这儿丰愿急了:“咱们快走吧,赶紧回。” “好。” “等等。”鹤徵出声。 两个人望向他。 鹤徵瞟瞟欧司朗:“既然高晓良是仗了教会的势,教会的神父就在我们面前,你们难道没一点想法?” 他身后是天使的画像。 那一刻,他笑得和画像上的人毫无二致。 巡捕房。 一个巡捕拖住一个人的后领从侧门进来,那人挣扎,巡捕用手中的木棍在他身上狠狠的打了两下,呵斥:“关了两天还不知道规矩,当心大老爷赏你板子!” 那人白白在巡捕房里面关了几天,好容易盼得今天要解公堂了,满望桌子后面的刁老爷可以说得明白,一五一十的申诉:自己不过放牛,牛到田边吃草,一个外国老爷坐轿子过来,牛拦到了路中间,赶的时候不知怎么惹怒了它,差点顶起来,让外国老爷受了惊。外国老爷叫来巡捕,连人带牛交代了两句,巡捕就把他抓了起来——自家牛冲撞了确实不对,可他道过歉了,而且外国老爷并没有损伤,何故抓了来不让走,家里还有一家大小要照顾呐! “哼,看来你是真不懂。” 刁老爷哼一声,也不说他到底不懂什么,径自判打一百板,押十四天。 乡人一听,大惊,两个巡捕上来,拖了就走,不由分说的,押到一边劈劈拍拍打了一百板,打得鲜血淋漓——师学光师学明两兄弟看得张口结舌。 打过了,另一个巡捕上来,照旧拖下去,上了手铐,仍由原来的侧门出去,想是押到巡捕房里监禁起来了。 “武头儿。”师学明和武大力交情不错,侧身拉一拉他衣角,大力会意,转身背对另一侧的高晓良,低道:“怎么?” “不过一头牛惊了人而已,何时刑罚这般重的?” 武大力道:“如果是一般人,这种事甭说我们老爷,我们都懒得管。可偏偏另一方是外国人。” “此话何解。” “老实跟你说,我们老爷早年是省里的,在警察厅下一个科。那时外国人传教,教义新传,地方上民、教不和,打死一个洋人,闹出事来,彼时他年纪尚轻,秉公处理,说并非民众之错,谁料结果出来,却是上司说他办理不善,拿他撤任,接着革职。好容易仗着家宦颇丰,重新找门路,过了几年,到南汰任职,这次干得不错,有望再度升迁,偏偏又为了一桩甚么交涉案件,得罪了外国人,外国人禀了外国使馆,使馆打电报斥到省城,行文下来,又拿他开缺,把他气的了不得。你想呢,他生平做官,屡次翻斤斗,都是为了洋人的事,到了这儿来,哪里敢再得罪外国人?凡有涉及,洋大人一律说甚么就是甚么,全是对的,都没有错。” “我看他平日倒还好,所以才来,没想到却是来错了。”师学明睇一眼在旁边做出一副哀哀痛叫模样的高晓良,“原来矮大恶早有预谋。” “你别小瞧了他,这小子横行乡里不是白混的,所以刚才我示意你们不要来,但这小子揪着,他仗着教民身份,就跟洋人沾了边。” 师学光沉吟:“我去找镇长。” 武大力接口:“镇长与师先生交情不错,唯今之计,只有搬他做救兵了。” 师学明道:“大哥,人是我打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为了这一点事,去欠辛镇长的人情。” “话不是这么说,”武大力道:“一面我们老爷是这样子,一面矮大恶不知说出什么话,有可能办得加重起来,老兄你又何必白白挨打?” “他总不能半点不分青红皂白,一句话不让人讲。” “冤枉个把人,在我们这里有甚么要紧!老兄,听我的,赶紧去看能否请镇长出面吧!” “事不迟疑,我马上就去。”师学光对弟弟道:“欠点人情不算什么,只要有用,以后可以慢慢还。” 他抓起帽子起身离开,高晓良看见,龇牙笑了一笑。 师学明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高晓良盯着他:“找帮手去了?” 师学明暗恨中了这小子的道,不答;武大力道:“你小子老实点儿。” “我是好意提醒二位,要找帮手找管用点的。这个世界,只有洋人最厉害,人家怕的也是洋人,你们有本事,弄个外国人来替你们说话,否则,咱们巡捕房老爷可是镇长老爷都不怕的。” 他竟然窥透了他们的心思! 还施彼身-2 师学明讽道:“看来你是找到了一座很硬的靠山?” “哎,这让我怎么说好呢,”高晓良带着欠扁的笑容:“我是教民,你们懂吗,半个洋人,你们打到我头上,你们担当得起?” “是啊,打狗还得看主人,对吧?”师学明突地哈哈大笑。 “你!你敢骂我是狗?!” 这次师学明不再轻易激动,只耸耸肩:“谁自己对号入座谁知道。” 高晓良跳脚,刁老爷道:“下一案是谁?” “是我,刁老爷,他无缘无故打我,你看,你看!”高晓良抢先跑步上去,扬着半边脸上的青黑献宝似。 “嗬,还有人敢打你?” “是啊,大老爷不给我做主,我只有去找神父告解,他一定会庇护我的!” “行了行了,那个人是谁,给我铐起来,责三百板,可以了吧?” “老爷!”武大力站出:“此事事关师家,而且是高晓良先砍了人家的枣树——” “你们有证据?你们亲眼看见我砍了?” 师学明道:“你自己刚刚承认,所有人都听到。” “那不过是故意气气你们而已,我说什么你们就信,那我还说我是阎王老子呢,你们怎么不信?” 他反转口舌,武大力都看不下去了:“高晓良!” “是你……”刁老爷看到了被告,他知道师家在本地的影响力,更知道师学明交游广阔朋友成群,贸贸然办,还真有些棘手。 双方叙述原委,听完,他说:“衅头是因枣树而起,但师家既没有确切证据证实是高晓良干的,动手打人,终是不对。” “责三百太少,姓师的让我丢了面子,应当箍他脖子,押他上街游行。刁老爷,要是神父看见,岂不讨他欢喜?” “唔……” “要讨了洋大人欢喜,以后老爷您要升官发财,不过洋大人一句话的事。” “唔……” “老爷,”武大力真怕又一个着小流子道的,忙说:“区区一个教民——” 刁老爷瞪眉竖眼:“区区甚么区区!得罪了外国人,你丢帽子还是我丢帽子!” 师学明道:“刁老爷未免惧之过甚,我倒会几句洋文,如果是神父,我不相信他这般不讲道理,纵容教民横行乡里,我愿意去教堂跟他把事说明——” 高晓良岂会让他这样干,尖声阻止道:“老爷万万不可!万一他在神父面前说您坏话,咱们又听不懂,他会害我们的!” “简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们老爷什么时候和你是一家了?” 师学明和武大力一起吼。 “行了别吵了!” 大家寂静下来。 刁老爷弹弹袖子上的烟灰:“总之,洋人是不可得罪的——” “老爷,”一个巡捕在门口敬礼:“有一封信!” “信?” “教会来的。” 刁老爷立马屁股离了凳子,迭声快拿来。 照理洋人不会华文,拆开一看,却是绝好的笔迹,信上说高某某等虽已皈依敝教,然其若危害百姓鱼肉乡民,敝教亦赏罚分明,贵处应以保卫百姓维护和平为重,亦是敝教之希冀云云。刁老爷看罢,忖度这样子竟是要求惩办高晓良的,踌躇不语。 堂下高、师二人对峙,一个眼珠子骨碌碌转,一个环抱双臂估量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是好是坏。 刁老爷招来巡捕,问他:“这封信是哪个跑的腿,给我叫进来,我有话问他。” “回老爷话,是个神甫,属下不敢拦,已经走了。” “神甫?神甫亲自送来?你个混账东西,怎么不告诉老爷我,我好亲自去迎人家!”他拿起棍子就要打,巡捕跳着躲开,“不是那个外国神甫,只是教堂里帮忙的!” 刁老爷一听,这才住了手,想,既然神父亲派人过来,看来对这件事是十分重视,我不能不也跟着重视。神父既然说姓高的危害乡民,今天我就好好惩戒他一下,这个小流子,回回来都仗着教民的身份脱身,如今教会不保他,该让他长长教训了。 念头一转,当即提高嗓子:“给我拿重棍来,人绑上!” “是!”当即有巡捕去换重棍。 高晓良得意的睇着师学明:“你看,我说了打我会让你后悔,有得你苦头吃!怎么样,现在跟我讨饶,磕头承认自己是龟孙子,爷爷我大人大量,说不定替你讲两句好话——” 如狼似虎的巡捕将他一掀到地:“打的就是你!” “想不到你们有神父为你们保驾护航,既是这种关系,为何不早说?” 刁老爷亲自带着一帮巡捕送师学明回府,很是热情,在大门口道。 师学明对于他前后态度的大变思索良久,及至在门口看到相迎的双胞胎姐弟笑意盈盈,恍然大悟。 他没说什么,只是也笑了起来,送走刁老爷武头儿,左右一手一个揉了揉姐弟俩的头顶:“走,进去!” 师学光比他们晚回来,原来他刚出巡捕房不久,经过一条巷子上被从天而降的一块砖头打中,昏了好一会儿,醒来时天都黑了,忙赶回巡捕房去看,得到的消息是高晓良竟被关在巡捕房,而他的兄弟已经回家。 两姐弟检查阿爹有没有伤到哪儿,师学光说没事,问师学明怎么情况会出现逆转。姐弟俩略有不安的望向师学明,做叔叔的耸耸肩:“这就叫恶有恶报,人在做天在看,他让人砸晕你,大概就是那时候逆转了。” “你可不是相信这套的人。”师学光自然不信,但已到吃饭时间,阿妈姥姥都过来了,也就暂先放下不提。 从镇中最高的水阁往外望,可以望到远远的海,月明星稀的夜晚,在木雕栏杆前能见着渔民在海边晾渔网,以及渔户自造的海船,木头的,有的很简陋,有的有两三层,又高又大,船头做成鱼头状,仿佛大鱼在水中游弋。 “来,给你们两个。”师学明从楼口上出现,手上提着一窝竹篾扁平篮子。 凤徵欢呼一声,“澄沙团!” 白玉般的团子裹着又软又糯又甜的红豆沙,一个个呈在碧绿的叶子里,晶莹讨喜。 凤徵喜滋滋地:“阿叔怎么舍得买这个给我们吃,还买这么多个。” “答谢你们两个小鬼头呗,”师学明笑:“居然懂得把神父搬出来,说说,那封信谁写的,你,还是小猫?” “小猫,”凤徵满塞满口的指认:“他会好几种字体,当然让他写,被人看见了也认不出来。” 鹤徵轻轻咬一角团子,吃得很秀气。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小猫,你比阿叔厉害。” “那当然,”凤徵得意极了,夸小猫比夸她还高兴:“也不看看是谁的弟弟。” 师学明摇头:“错,我看你呀,大约跟我学了两手的缘故,更喜欢用拳头。” “谁说的!我一向跟小猫说的就是,使坏使得要有技术含量,别让人知道后报复回来,没完没了。对吧小猫?” 鹤徵微笑着,拿出一条雪白手绢给她擦嘴角。 凤徵看着他,任他擦拭,突然叹气:“唉,不过如今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喽!” 鹤徵顿住了,抬头:“姐姐,我永远不会对付你。” “嘎?”凤徵一愕之后敲他的头,大笑:“你敢对付我?好哇敢说这样的话,你敢对付我我就打得你满头包然后再也不疼你了!” “所以,我永远不会。” 月光下,少年宛如立誓。 警报来袭-1 不多久过年,其间发生了许多事,譬如永远组不满人员的唱诗班因为位于英国总部的教会临时取消活动也随之宣布取消,欧司朗神父郁闷的把管风琴打包寄走;辛锐和父亲双方妥协之下,与柳青璃订婚,订婚时几乎全镇人都去看了,凤徵无意中还见到了将来新娘子要戴的凤冠,层层叠叠珠子串成,细翡翠镶嵌,垂着一串一串色泽鲜艳的宝石,配着一对荷花红绸子的褂子,一个绣着杂色祥云花样的披肩,以及一件海蓝色缎子百褶裙,下面绣着银线的宽大的海水江波。 到正月初一,族人们例行到祠堂参拜祖宗。寒气逼人,作为孩子这么冷的天谁也不愿意起床对着一堆冰冷的牌位三跪九叩,因此无论是凤徵鹤徵,还是丰年丰树,都缩在被子里眯着眼睛就不起,凤徵对此事早有怨言:“我们女孩子又不准进去,站在外面干等着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年年抗议,年年照样逃不过。当阿妈最后使出掀被子不给盖的绝招后,冷得实在撑不住悻悻而起,阿妈作为惩罚,又只给冷水洗脸,冰剌剌一激,啥睡意也没了。 到达祠堂,天不过蒙蒙亮,师氏族人按辈分、正冠肃穆地排队进入堂中,只等司仪的口令,全族人共同行跪拜礼。按族规,女的不准踏入,男的则无论多小,哪怕还被抱在怀里也要参加。 阿妈左手丰树右手凤徵和其他女人一起守在堂外,平常这时候是女人们的交流大会,吱吱喳喳热闹非常,然而今年的气氛不同,明显缺少过往的欢乐,因为从男人们的交谈和神色中得知,局势很乱,中原大战中中央军虽然取得了东北军的支持打败了西北晋系联军,然而变生肘腋,年底,东北军挟持雄厚资本,与安福系互相策应夹击逼宫,局势立刻紧张起来。 谣言满天飞,一切事情似乎都不顺,没多久总座已经败往南方,并且宣布将金陵定为临时都城。谁也料不到才粗粗统一全中国的老头子败得这样快,京城里乱成一片,外国军队已经开进北平,他们的意见也不一致,有说支持东北王的,有说支持总座的。东北王承诺由北方几派各派出代表召开会议组阁,顺应民主大潮;但也有传东北王打算乘胜追击,一举将总座击垮…… 这些大事两姐弟也就听听,目睹耳闻里小镇算得上平静,所谓的北人逃难、刀枪交战似乎都是传说中的事。然而不多久日军来侵了。 他们试图占据北边几个大城市以作为战略要点,头期派遣飞机窜扰,进行侦查轰炸,屠杀百姓,从天津卫入海口开始,溯流而上一路确定轰炸目标;加上靖家不甘心的反扑,中原地区搅成了一锅粥,往下的人群日益增多,路过沅泮郊野,渐渐可以看到逃离的群众,步行的,坐驴骑骡的,推手推车的,妇人儿童,挤挤攘攘。小镇的人跟他们打听消息,说起轰炸的场景,均带惧容,只知道一轮嗡嗡之后,摸摸手脚还在不在,在,就是没死;不在,也不知道痛苦。 于是大家在年后的几个月都惶惶不安,大人们交头接耳商议,南汰会不会是日军的目标,如果是,沅泮会不会波及?中央军真的溃散了吗,如果情况属实,那些大兵们会不会经过这里? 人人各抒己见,有人说先见之明是跟着逃往南方,等时局好了再回来,但这个说法被绝大多数否认,安土重迁,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紧接着日军的各种残暴消息传来了,奸淫掳掠,并把船开到了大沽口。鲁系的爱国将领田勋在大沽口布下水雷,日本炮艇向大沽口开炮,大沽守军也予还击,然此时北平的外交团代表八个国家给田勋送去了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通牒,要求在四月二十七日中午以前撤消大沽口的封锁,否则有关各国海军将采取必要措施。这等于明着袒护日本部队。日本更加得意,要求中国政府道歉,将田勋解职,并要求赔偿日本损失银元十万元。 中国方面沉默了一天后,最终几家派系联合起来包围了田勋,将他驱逐出北京。消息传出的次日,举国哗然,北平大学生爆发示威游行,一为田勋鸣不平,二抗议当局对日军的软弱,要求现在主持内阁的总理唐克敏辞职,重新选出强有力的政府。在此之前,北平的学生工人和警察之间已经发生过多次冲突,逮捕游行示威学生的事不是没干过,这次格外激动,发展成暴乱,学生们试图闯入总理官邸,官邸的卫兵毫不示弱,放枪示警不管用,子弹用完,直接提着刺刀上,向学生连劈带砍。学生们开始尖声喊叫,向大门涌过去,纵然卫兵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们以血肉之躯为盾,前赴后继,出现了空前的大混乱,过了好久,满地皆躺满男男女女尸体,卫兵们打得筋疲力尽了,逞凶力度降低,学生们悲愤作气,一把火烧了总理府,总理跳窗逃跑,酿制成震惊中外的“四二八血案”。 该案一出,唐克敏担不下去了,带着一班政客躲进了法租界。学生的父母们义愤非常,支持唐克敏上台的安福系阵脚大乱,无奈要求召开二次会议,重新组阁,东北王不置可否,任他为之,然而局势已经江河日下了。 日军趁隙得空,于沅泮而言,竟尔听到远方传来的枪炮声,街上出现了抢劫的人,世道现乱,那个“先见之明”的提议又被提上日程,师老爷两兄弟被族中几乎一天召一次,师老爷不赞成走,这时赵平来了。 他是坐着小汽车来的。开进镇里的时候所有人大为稀奇,一路跟着瞅热闹,到了凤徵家门前,师老爷匆匆听得消息,迎了出来,略谈之后摒开众人,和客人单独进了书房。凤徵从春婶家借花样子回来,鹤徵告诉她这个消息,眼睛一转,拉着鹤徵来到书房后窗,窗户没有关严,从缝隙里往里瞧。 “师老爷,”赵平摆出担忧的沉重脸色,“北边守不住了,大公子的意思,是走。” “不,”师老爷摇头:“我们师家世代生活在这里,南边人生地不熟,风俗习惯,一概不知,前途难料,万望体谅则个。” “怎么前途难料,你看我来这里,不就是大公子的意思?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是,是,”师老爷站起来作了个揖:“承蒙大公子厚爱,赵先生护惜,师某心知。” “那就行了,你仔细想想,如果北地无恙,我无缘无故这么着急干什么,且事情要快,迟了恐怕大公子也顾不到了。” 师老爷一激灵:“赵先生的意思——” 赵平颔首。 师老爷沉重地坐下来,半晌无语。 “如今局势复杂,上头控制不住,打算暂退一步,把南边守住了再说,也许能得个渔翁之势。师老爷,自从清帝逊位,这天下,就没一日太平过。然而不久前,天下堪堪归在了一个人名下,四方雄霸,起码表面上遵从,所以我相信,以那位的英明,总有一天会再收复北方。在此之前,请老爷先带着他们南下,老爷担心的那些,我们会照顾,而且他日卷土重来,老爷实在舍不得故乡,重新搬回便是。” 师老爷还是沉默。 赵平继续道:“师老爷若坚持留在此处,是死是活,叫我怎么交代?混战起来的惨状,师老爷不是没见过,你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是自己不在意,也要替他们想想。” “赵先生,能否容我考虑两日。” “形势时有变化,至多两三天内,此事必有个起落。”赵平说:“大公子是放心不下他们的,如果……总之,若有冒犯之处,丑话说在前头,到那时候,我请师老爷不要追究。” “当然,我明白的,定不使先生为难就是。” 赵平起身:“今天因为急,开的车子,只怕引人注意,望师老爷一并遮掩一二。” “我知道,我知道。” “师老爷如此体恤,话就好说了!赵某静侯佳音。” “我送送先生。” “不必,”赵平这时才露了点笑容:“你是大舅爷,我一个办事的,哪里担当得起。” “折煞我了,先生这些年来两头忙,帮衬许多,交情非泛泛可比。”师老爷给他开门:“不知赵先生是住附近呢,还是……?” “我会来找你,还请老爷做好动身准备。” 师老爷点头,“那——要去看看他们吗?” “不了,免得惊动。我先走了。” “好。” 警报来袭-2 小汽车开走了,凤徵拉着弟弟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内,“奇怪,原来赵叔叔和爹爹对话是这样子的。” 鹤徵说:“他对我们,友善得多。” “也许因为我们是小孩子,所以他不一样?” 鹤徵慢条斯理拿起小刀,挑起个橙子:“姐姐一半,我一半。” “不要。” “我给姐姐剥好了嘛。” “好吧,一小半。”凤徵把胳膊往桌上一放,脑袋伏在膊弯里看他剖橙:“你说,赵叔叔是想让我们搬走吗?” “爹爹似乎听他的。” 凤徵有点兴奋:“咱们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不知外面什么样子?” 鹤徵将皮一圈一圈削开,金黄的软皮散发出橙橘特有的清香:“可姐姐不是说希望一直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么。” “哎,说是这么说,但偶尔去外面见识见识也不错嘛!”凤徵耸耸肩:“不过我知道,现在外面这么乱,不是游山玩水的时候。” “中国的仗不知要打到何时,会不会,我们永远不会有游遍山河的机会了。” “呸呸呸,乌鸦嘴。” “本来就是呀,就算我们不出去,人家也要打来哩。” 凤徵支肘:“要是东北王没有起事,现在说不定就好了吧。” “他们说靖家跟皇帝一样,东北王才会有矛盾。” 凤徵歪头:“你看过辛锐带回来的报纸没,上面总座的照片真威风,像他那样的人,总是要求人家服从多一些的。” 鹤徵瞠大眼:“不是吧,你竟然为那种老头子讲话?” “去,我只是觉得他有点眼熟。” “那可是总座,全中国独一个,怎么会眼熟!” “嗯,具体也说不上来,大概是他的照片最多,所以看眼熟了?” 鹤徵吃吃一笑,橙皮削完了,将裹于肉上的白色经络丝丝剥开,说:“除了总座,偶尔也会有他的儿子相陪的照片,听说他有两个儿子,可陪在他身边的,似乎总是只有一个。” 关于这个第一家庭的八卦,凤徵曾了解过,信息不多,然而通常越是神秘越是激发人的兴趣,她劲头一下子来了:“听说第二个儿子是当年总座抱回来的,大家都不知道他亲生母亲是谁,还有人质疑他不是总座的儿子,总座好像也只注重培养他的大儿子,难道小儿子真不是他亲生的?” “当然不会,不是的话以他的性格不会抱一个不相干的回来。我看是靖承鼎娶了卫氏三小姐的关系。” “靖卫联姻,阿叔说当年热闹极了,单单这两姓,一个平靖,一个卫护,多好!” 鹤徵将橙子对半掰开给凤徵,凤徵本来撇嘴说只要小半的,见他已经递过来也就算了,意思意思瞪一眼,撕了一瓤扔进嘴里:“听说卫家三小姐在国外念的书,好多风气自她启之先,真想看看是个什么人物,怎么报上就不登她的照片呢?” “这位曾经的卫三小姐如今的靖大夫人也不小了吧,她的孩子跟我们差不多,就算风气再开放,她肯定也不愿轻易上报了。” “说得也是。”凤徵三两下将橙子塞完,拍拍手站起来,“我要去找阿叔练擒拿手了,你去不去?” 鹤徵刚要点头,她却又自问自答道:“算了算了,今天风大,你还是待在屋里,别着凉了。要不帮我把先生布置的课业写了?” “……姐,最后一句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凤徵在门槛上磕绊了一下,笑眯眯返头:“真聪明。” 次日凤徵在院子里做鱼丸,突然听到空中传来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从来没有听过,抬头,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所谓飞机。 听到的都好奇昂首,看见那机身上一块白色中间一个红团,谁笑说咋跟狗皮膏药似的,然而猛然有人大喊:“是日本人,日本人!快跑!!!” 大伙尚不明白怎么回事,隆隆的飞机声已由远而近,霎时震天动地的两三响,地面都动起来,两股浓浓的黑烟冲上云霄。 炸弹如雨,四处爆炸起火,风助火势,越烧越大,整个城瞬时成为一片火海。 凤徵慌乱懵然中紧紧依在就近大树下,心仿佛随着那轰隆隆的巨大火球一下一下,眼睛却紧紧盯住天空,清楚的看到,一共二十四架轰炸机,低空飞进镇子上空,轮番滥炸。 恐怖的怪物。 如同噩梦。 然而没完。紧接着咯咯咯一阵机关枪响,哄咚哄咚,凤徵亲见一排子弹打在对面屋脊上,卜卜叭叭,屋里响起惊叫声,惊惶了,冲出两三个人来,四处乱跑,其中一个被石头绊住脚向前横抛去丈来远,另一个忙去拉他,却被飞来的子弹射中,顿时踉跄倒地。 凤徵下意识抬脚要帮忙,殊料飞过去的飞机凭空转了个圈,又回头直扑过来!高射机关枪哒哒哒哒,鼻子里充溢着硫磺味,她顾不得迟疑,蹲下身直往矮屋子里的猪圈一滚,咚咚咚几下大响,转瞬猪圈变作破砖与碎瓦,两阵热风卷了风沙从头顶掠过,凤徵抱住头,心鼓鼓地跳,头发散了,大约几分钟,又如同过了几个世纪,终于寂然。 凤徵又等了两分钟,动动耳朵,刺耳的哄哄轧轧远去,余下呼儿喊娘、痛苦哀嚎清楚传入耳际。 起身,四顾,打了个冷颤。 猪圈倒了大半,里面的猪没了,取而代之粘贴在歪墙上大块小块的猪肉与满地肚肠,血和泥涂炭成黑紫色。 她猛然醒悟,转身一看,首先庆幸自己家躲过一劫,拔脚冲进去:“小猫,小猫!爹爹,阿妈!姥姥!” 迎门和人撞个满怀,“姐姐,姐姐,你有没有事?” “没事没事,你呢?”凤徵抓住少年上下打量。 “我没事,刚才我要出来,被爹爹拉住,我——” “莽撞!”师老爷自后出现,斥责,“简直拉都拉不住!” “爹爹,你没事吧?”凤徵赶紧迎上前。 师老爷板着脸:“鹤儿。” 怎么回事?凤徵心头疑惑,道:“小猫也是担心我,我保证他以后不会了。” “以后?还有以后!命只有一条,我就是没了自己,也不能没了他!” 没这么严重吧?! 两姐弟对视一眼,姐姐朝弟弟使眼色,弟弟低头:“爹,孩儿知错了。” “我知道你担心凤儿,但你要想,只有你先照顾好自己,才能去关心别人,你们哪——”他摇头:“起来吧。” 等小猫一起,凤徵立刻道:“爹爹,吓死人了!街上——” “我知道,”师老爷踱步,望向飞机远去的方向,“居然真如他所说……” 半晌却无后文。凤徵等了又等,“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先进去安慰姥姥跟你娘她们,我去街上看看,叫你阿叔过来。” “不如我们去叫——” “让你们进去听到没有!” 凤徵一愕。 不对劲,今天爹爹不对劲。 小猫扯扯她的衣袖,凤徵点点头,“好,我们先进去。” 师老爷没作声,凤徵望着他的背影,衬着远处升起的黑烟,忽然想起阿叔那句:平常日子,亦是奢望。 离开沅泮-1 东南西北四街交汇处的十字街口,原是小镇最繁华的地区,此刻满目狼藉,沿街的那些糕饼店蜜饯店酒店民房等等全部炸毁,断壁残垣间时不时露出断头残肢的血污尸体,不忍卒睹。凤徵懂了为什么爹爹不让自己出来。 之前不明白北平的那些学生为什么能以血肉之躯去抗议,都是人生父母养,怎么就这样白白去牺牲性命,怎么就不多想想家中亲人?然而现在,她有些通了,那是爱国,是明明知道多大危险,却为了使中国再生,使万千无辜百姓不再涂炭,而豁出的无比的勇气。 “阿兄,阿兄!” “我的孩子、孩子他爹哇!” 耳畔传来凄厉的呼声,凤徵回神,左右看看,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谭记栗子铺门前,辨认好一会儿的原因是这里不同以往,不但向来迎风招展的幌子没了,连同前后左右一片,全坍了。 哭泣的是老谭的妻子和妹妹,她们当时在外面照常卖栗子,飞机来了,以为看热闹,跑了出来,不料一眨眼的功夫炸弹落在眼前,老谭和两个儿子埋在了里面。 “那梁柱还撑了一根,老谭一定没事,”谭嫂子边哭着用一根铁撬棍撬,边喃喃:“他们一定没事!” 栗子西施直接甩手去挖那塞得满满的石头和泥土,面色惨白,头发蓬乱。 周围的人也都挖着各家的人,一阵便是一具尸体,失妻丧子的、父母闷绝的,个个伏尸恸哭。 凤徵一言不发,埋头上去搬石头,越到后面越吃力,火已灭了,烟还在冒,这时后面经过一列人:“凤丫头?” 凤徵呛咳两声,“辛锐?” 辛锐指着她的脸:“你你你——” 凤徵抹一把,更添乌黑。 辛锐想笑,但笑不出来,了解情况后,马上挽起袖子,朝身后警卫小队喊了一声:“来呀,大家都来动手!” 大少爷率先,警卫们岂能落后,一齐上前挖的挖,搬的搬,随着板壁支柱的陆续抬起,不敢再大动手,只能一小块一小块的试探,因为怕挖伤人。谭嫂子此刻住了手,由栗子西施扶着,时间愈流逝,愈摇摇欲坠。 现场本来还有交谈声,现在变得十分寂静。紧至最绷处,终于有人一锄下去,大叫:“在这里!!!” 谭家嫂子和姑子即刻往前扑,入目血肉模糊,谭嫂子看了两眼翻白直接晕过去;栗子西施认出是兄长的背部,显然人已毙命,尸体姿势僵直怪异,翻过来,眼睛大大瞪着。 栗子西施赶紧转过头,好会儿转回,牙齿咬得死紧,不自觉打颤。挖的人接着高喊:“两个孩子被护在下面!” “还——还——还……” “还有气儿!”挖的人大力招手:“快,快送到医生那儿!” 听得这句,栗子西施既悲且喜,强撑不住,也昏过去了。 辛锐即刻指挥人找来两块木板,将昏迷的孩子从老谭尸体下小心翼翼移出,连同两个大人一起送往医院。凤徵和辛锐立在废墟上目送他们离开,辛锐以沉痛的语调道:“还没出南街,加上老谭,初步统计就死了十二个人,伤者上百,更不用提房屋物资损失,天杀的日本人!” 凤徵半晌不语,等辛锐侧首看她,两人对视,她说:“多日子没见,你好像成熟了点儿。” 辛锐眉毛挑了挑:“你也是。” “我?”凤徵移目,处处疮痍,“也许是战争的关系吧。” “少爷,少爷,那边还有活人闷在里面!”一名警卫气喘吁吁跑过来,辛锐跳下废墟:“赶紧去!” 他与警卫匆匆离开,凤徵默然无语,也慢慢踱回家中,这时发现赵平的汽车又出现在了家门前。 绕道后门溜进去,半途里伸出来一条胳膊拉住:“姐姐,你总算回来了!” “赵叔叔来了?” “爹让我们收拾行李,你再不出现我瞒不住了!” 凤徵眺眺院子:“咦,爹终于定主意了?先让阿妈收嘛,我们又不知道到底收些什么。” 鹤徵大摇其头:“只有我们两个收!” 凤徵楞住:“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去问姥姥,姥姥跟爹说去了,我们也过去吧!” “什么叫只有我们两个收,不可能!” 凤徵大踏步往书房走,迎头看见阿叔靠在门前的廊下,正低头吸烟。 书房门关着,她欲上前敲门,阿叔拦住:“等一等。” “阿叔,我们要搬走了?” 师学明顿了下,“不。” “可小猫说爹爹让我们收东西。” “是的。” “可……那……”凤徵觉得自己的脑筋转不过来了。 “赵平会带你们走。” “……” 鹤徵悄悄走了上来,握住她的手,一齐仰起头。 师学明将烟扔到地下,用脚摁灭,摸摸两姐弟的头顶:“如果你们爹爹真是那样的决定,叔叔和你们一起。” “阿妈呢,丰年丰树呢?” 师学明无言。 “到底怎么回事呀,”凤徵真不明白了:“要嘛大家一起走,要嘛都不走,为什么独独我跟小猫走?” “我也跟你们走。” 门吱呀一声开了,姥姥站在门槛上,白发随风飘动。 离开沅泮-2 一切的经过都是匆忙仓促而无法说清的,当天下午,就在凤徵生平第一次看飞机之后,又生平第一次坐上了汽车。汽车后座两排,凤徵鹤徵跟姥姥坐一排,阿叔与赵叔叔坐在对面。行李放在后面可以打开的车盖里,车夫反手过来替他们关阖车门,嘀嘀一声,开动了。 身体不由自主向后一仰,凤徵一惊,条件反射扳住车窗,坐直身子,屁股不安地动了动,忙往窗户外头望去,啊,爹爹阿妈弟弟妹妹已经退后好远了! 刚要叫唤,突然发现同样向着窗口的姥姥眼角在默默流泪,纵然伤感不解,但她马上闭口,把头调回来,不敢打扰她。 这一调头就正好对上了赵平的视线,她尴尬的想笑笑,没成功,赵平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递过:“没事没事,说不定过不久就重新见面了,呃?” 为什么爹爹阿妈不和我们一起?这个问题最开始就问了,得到的回答是爹爹和赵平叔叔协议好,他们先跟赵平叔叔走,爹爹阿妈带着弟弟妹妹再过一段时间,如果情况严重,他们随后赶来;如果不严重,再接他们回沅泮,总之只是暂时的。 凤徵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然而爹爹说:“你看姥姥不是跟你们一起么,她是老人家,这里开始不安稳了,不要让她在这里受惊吓,你们两个是大孩子,从今以后由你们来保护她,好不好?” 凤徵只有点头,将手帕悄悄塞进姥姥手里。 …… “赵叔叔。” 赵平答以鼓励的目光。 “您说我们去的是金陵?” “对。” 凤徵捏着屁股底下柔软的座垫:“爹爹说您是他的老朋友,是吗?” “是啊,”赵平看出了她的不安,笑道:“小姑娘真长大了呢,不过不要担心,还有你阿叔在,就算我赵平有照顾不周到的,他也定然护你们周全。” 凤徵赧然,忙转移话题:“金陵是个什么样子的?” “很大,很古老,是六朝古都,我相信你们会喜欢的。” 可是我们家里没钱,去那里怎么生活得起呢?凤徵还是担心,不过不再问了,听赵平与阿叔闲谈。两个男人陆续的说起很多事情,什么东北王入关动机啦,哪几派军阀合纵连横啦,战争状况啦,外国人各种声明啦,以及未来局势将如何如何等等,汽车走得很快,天色黑的也快。 “如今各路混战,游兵散勇日益增多,我们赶在这些游兵散勇之前,一路可保平安无事,”赵平嘱咐车夫赶到南汰入宿,一面说:“所以将会尽量赶路,能少歇息就少歇息,望老夫人和学明兄体谅。” “当然。”师学明表示理解,姥姥更无二话,说行旅之中不可避免,赵平闻此不由高看她一眼。 凤徵跟鹤徵咬耳朵:“平常总听辛锐说,我们还没到过南汰呢。” 赵平道:“南汰同时被炸了。” 果然,一进城门,稀稀拉拉偶尔亮起的电灯杆下,可以模糊望见两边好多烧毁的房子,凤徵尽目张望,没看出辛锐口中繁华的南汰有个啥,汽车兜兜转转,终于停到一个板门前,凤徵以为可以下车了,谁知赵平阻止了她,由车夫下去交流了会儿,回头来禀告,赵平想一想,说:“我去看看。” 师学明随他身后下车:“我也去。” 留下老少在车里继续等,一会儿阿叔回来了,让凤徵她们下车,进到门内。 门内左侧一个木柜,点着油灯,赵平正跟柜上一个小老头交谈:“南汰这么大,不可能只有一个卖油的地方,其他地方还有吗?” “唉,这位大爷,能给小车卖油的都开在好地段,那些鬼子呀,越是好地段越是猛炸,不然,这么多住店,哪能剩我家头上咧,您说是不是?” “可车子没油跑不动,这样,你看有没有熟的,不定哪家里仓库里还藏了两罐,我翻倍儿买!” 小老头摇头:“我可不认识开小车的贵人。您哪,要不明天出去转转,或者在这住的人中间打听打听?” 赵平无法,又道:“好吧,饭菜早点给我们准备好,早吃了早休息。” “行嘞。黑子,带客人先去屋子里!” 一个小伙计应着跑来。 凤徵听了疑惑,她一直以为赵平是南汰人,毕竟看起来境况不错又能常常到沅泮的,除了南汰不会再有其他,这样看却明显不是。 黑子领人进屋,却是一间大通铺,里面已经躺了十来个人,男人们睡在外间。照黑子说法,他们这几个人一来,差不多就满了,要是后头再有人,得请睡到地上——这话一出口,皱着眉的姥姥无法再说什么,姐弟俩倒有些兴奋,觉得挺好玩的。 “之所以选这间,主要是尚有饭,请老太太先到外间将就吃了,略略睡睡,明日一早上路吧。”赵平解释,师学明打来一木盆热水,“娘,擦擦手脸。” 凤徵见状跟车夫去车后厢里取常用物什的那个包裹,将洗脸洗脚毛巾拿出来,姥姥先给孙子孙女擦了把,这时赵平及黑子端了几个瓦钵子来了。 凤徵这会儿是真饿了,探头往钵子里一看,一个装了几只馒头,一个白菜煮豆腐,一个萝卜丝,还有一碗清水汤。 平常不觉得白菜豆腐有什么,可这会儿,只觉得那股清香合着油盐的味道直钻到鼻子眼里去,凤徵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不过总还记得礼仪,按住筷子不动。 赵平和师学明谦让了一番,最终推姥姥先用。姥姥率先夹了块豆腐,第一箸既下,后面的就好说了,馒头其实冷硬且淡,然而配着热汤,呼噜呼噜一下吞了两个,总算肚子里有点东西了。 “这还是第一站,就有点逃难的影子了,不知接下来情形怎么样?” 待吃喝完毕,师学明道。 “出了南汰,很难每晚赶到有人的地方,大概总有荒郊野外的时候,明天大早我们先转转,储备尽量多的油,能避则避。” “若是我们几个大男人倒不怕,只是带着妇孺,”师学明道:“娘,累你了。” “累些算什么,只要不碰上什么事,”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插嘴:“我从北边一路往下跑,碰到官兵烧教堂的、洋行被抢的、流民和散兵刀枪交战的、割电线杆子的,中途有同样逃难的两户人家,一个挑了筐子带着小孩子,一户手推车推着老娘,结果挑小孩的小孩子丢了,推老娘的老娘死了,我本来有个老婆,也散啦!” 听的人咋舌,进一步跟他打听情况,他说起过黄河,江堤上望过去,一片汪洋,浊浪滔滔。早晨寒气沁人,灾民如蚁附膻一般,聚拢在粥桶周围。河里旋转着飘下去的是树枝,破椅子桌子,死猪崽,死鸡,夹杂着老人或小孩的尸体,脸朝下,死得很不真实的旋转着漂下去。 这件事一说,大家都不作声,赵平让吃完饭立刻睡觉,晚上不要出屋。凤徵合衣躺下,对着台子上一盏小灯,灯火荧荧,心中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被屋子里的声音吵醒,大部分人已经起身,洗脸,马上翻身而起,姥姥正好掀帘进来:“醒了?” “我起晚了?” “没事,他们去找油去了,赶紧起来漱漱,把馒头吃了。” “小猫呢?” “跟着一起去了。” “哦。”凤徵跳下铺,打两个呵欠,搓搓脸,就着稀饭吃了跟昨夜一模一样的馒头,踏出门去,心说昨夜乌漆八黑什么也没看见,今天好歹见见轮廓。寒风吹个扑面寒,她缩一缩肩,客栈在一个巷子里,左右并未瞧出有什么大气派,两旁人家,大半是窄小的门楼;有三四处大些的,半多破旧了。蹲在门口吃稀饭的有另外两人,骂了一通小日本,说起内忧外患,还是先是自家的不是才引来的外侮,为什么呢,一个说某某军阀大搞“澄清吏治”,底下的工作人员敢迟到就得马上滚蛋,有一次视察某县,一大早来到县政府参加朝会,有个科长比县长先到,该军阀马上把他升为县长——其实这小子是打了通宵的麻将直接来的。 还有更稀奇的呢,另一个说,某某大搞“破除迷信”活动,看和尚尼姑不顺眼,命人将所有寺庙、尼姑庵里的和尚道士尼姑全部赶出来还俗,寺庙道庵统统充公。这还不算完,还强迫尼姑跟和尚结婚,简直令人不知所措。 “哈哈,你们没见过北平里头大饭店里的那些大军阀,”新一人蹲下来加入行列,正是昨夜述说黄河惨状老婆跑了的络腮胡:“看是一身光辉灿烂的军服,戴着礼帽,单硬领儿!其实根本穿不惯,西洋皮鞋夹脚,文明杖呢,小心翼翼的捏在手指头上,好像拎着一串鱼!” “穿不惯就甭穿呗!” “固然穿不惯,可是摩登啊!诸位看今日那些衣冠楚楚的留学生,什么英吉利美利坚法兰西,如今加上东瀛,那看着可文明得不得了,军阀们几个念过书?解开领扣儿,摘下帽子,不过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光头!所以刚才两位兄弟说的澄清吏治、破除迷信,不过照着弄些皮毛罢了。” “那些留学生们老嚷嚷着改革改革,清帝逊位了那么久,世道还不是一样乱,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另一人摇头:“所以说,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哪。” 大家叹息着散去。 变故惊现-1 接下来两天算是顺利,听到的那些事都没发生,只是车颠簸得厉害,油又所剩无几了。好在第三天中午的时候车夫说中午前能到下一个目的地,浦镇。 刚坐汽车有新鲜感,坐久了屁股疼,腿弯曲得难受,每到吃午饭的时候姐弟俩总迫不及待跳出门蹿动蹿动,等望到浦镇地界的时候,简直高兴得像过节一样。 “在浦镇我们多呆一天,要见个朋友。”在旅馆门前,赵平说。 凤徵一扑到床上就舒爽的长长叹了口气,摊长手脚,闭上眼,姥姥东走走西摸摸,鹤徵戳戳凤徵的脸:“姐姐,姐姐。” “干嘛?” “看这个杯子,透明的。” 凤徵睁眼,面前一个玻璃杯晃呀晃,里面泡着绿色的茶叶,淡淡的碧,清爽可爱。 她一个翻身,将杯子拿过来,“好玩。” “你别急着睡,看这些椅子,”鹤徵拉她起来,指指一角,“软的!” “放了垫子?”凤徵上前一屁股坐下:“还有弹性,真舒服!小猫你也来坐。” “真宽,可以坐好几个人。” “喂喂,看茶几上,这是灯不?嘿,罩子是红的!”她探头在罩下看,试着拉了拉连着的拉绳,哗,灯泡果然亮了。 “真好看。” “嗯嗯。” “姐姐,这边。”鹤徵在窗户边招手。 凤徵依言过去,下面巷道里远远走来一个女人,身穿一件墨绿色旗袍,外面罩着披肩,头发微微的烫着,后面挽了个横的髻。这装束凤徵从未见过,细瞧,见她脸上胭指抹得红红的,直红到耳朵旁边去,耳下垂着两个翡翠秋叶,走起路来,两片秋叶在两边腮上打秋千似的摇摆着。 “看着三十多岁了吧,要在我们那儿,哪个敢做这样打扮哇。”凤徵轻声儿道。 鹤徵道:“她不冷么?” 凤徵啐他:“这叫丰韵犹存!徐娘半老的故事你不是知道吗。” 说话间那女人在电线杆子侧停了下来,两姐弟好奇的看着,女人从手袋里取出一支纸烟,擦了火柴点着吸了,低头喷出一口烟来,然后将指头夹了烟微微扬起手臂,视线四移,两姐弟连忙将头避进去,略略过了半会儿,才复探出眼睛,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那女人身前站了一个头戴黑色礼帽的人,身穿黑色绸衣。两人低头密密切切地交谈,其间黑色礼帽十分谨慎,不住四顾,周围并没有什么往来行人,凤徵跟着打量,发现原来这是后窗,下面的巷子应该是旅店的后巷,道属偏僻。 “姐姐,这个黑衣人是什么人?” “应该不是好人。” “我也这么觉得。” “你也这么觉得?你从哪里这么觉得?” “姐姐不是这么觉得的么?” 凤徵倒,继续往下瞅,两人似乎谈完了,女人吐着烟圈,一手若有似无地搭在了男人的肩上,男人拿下她的臂膀,做了个手势,把礼帽一低,又左右看看,迅步走出了巷子。女人嗤笑一声,将翡翠坠子拨拨,烟头踩灭,随后离开。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躲在帘子后面干什么?” 姐弟俩一激灵,回头,师学明一手一个拎住他们领子,“出去吃饭啰,还不做准备!” “好嘞!” 变故惊现-2 时值早春,满街的路树陆续发出嫩绿色的细芽,师学明叫了辆黄包车让姥姥跟两个小孩坐着,自己信步从旁,姥姥叫他也叫一辆,他笑言可为母亲介绍介绍景色。 “阿叔到过浦镇?”凤徵问。 “唔。” “浦镇好玩吗?” “我带你们兜一圈,你就知道了。” “你呀,别宠着他们,咱们是逃难,不是出来耍的。”姥姥语重心长。 “娘,自家孩儿自个儿不宠,谁宠呐!” 拉车的车夫一听而笑:“这位老爷说得对,瞧小公子小小姐粉雕玉琢的,甭说老太太老爷了,便是俺们看着,也是招人怜的一对啊!” 师学明拊掌,“说得好!” 姥姥抚着姐弟俩的头顶:“这两孩子,也是可怜……” 可怜什么?凤徵与鹤徵对视一眼,有些不解。 不多时到了一座绿亮黄瓦的高楼之下,双耸玉阙,四绕红墙,似乎是个公园,红男绿女,嘻嘻哈哈,流水似的进去出来。门外停着各种车子,小汽车也有,黄包车也有,一辆挤着一辆,占了好大一片位置,凤徵鹤徵头一次见到如许多小车,目不暇接,便连园外那一线卖茶的、卖糕点烧饼的、卖豆汁的、各种小车大担的小贩全不理会。师学明给姥姥端了碗豆汁,姥姥道:“看这人声哄哄的好不热闹,不知道咱家里怎么样了?” “从这里可以寄信回去,我待会儿马上去办。” “好,也告诉他们我们走到了哪儿。老二,这次托你肯出来。” “没什么,”师学明道:“也不能全怪大哥,赵平来接他们到那位身边去,偏巧这情势……,嫂子不愿意他离开,我孤家寡人,不像大哥那么多牵挂,应该的。” “我不是怪老大,可是一双孩子跟了那么久,就这么交给赵平……他们身上毕竟流着师家一半的血啊。” “娘,别想太多,往好的方面看,真到了那位那儿,不是我们能想象的。” 提起金陵,姥姥显得更担心:“好就好,问题是万一不好,咱家两个孩子不是——唉,算了,反正人家发了话,我们也抵抗不了。” “那位既然提出来,总该有所安排才是。” “你大哥没跟你说?他说那位突然要接人走,是因为北边守不住了,要不然哪只赵平一个人来。算了,反正我是要守住两个孙子的,我要看到他们好,才放心。” “是,娘你放心,还有我这个叔叔呢。” 老人一笑。 凤徵鹤徵气喘吁吁跑过来:“姥姥姥姥,蜜煎山药枣儿,你尝尝!” 旋即大大小小到一家餐馆里吃饭,吃的没啥大不同,不过人们来来往往说的浦镇话,不至于听不懂,但真切感觉到了陌生地界了,凤徵鹤徵兴奋劲头降低下来,显得有些拘谨。 “来来来,各位各位,虎骨虎腿,骨壮筋强;爪儿似爪,油儿透亮。专治风寒麻木、腰酸腿疼、多年寒腿、肾寒肾虚、梦遗滑精、小肠疝气、五痨七伤、左右偏坠、左瘫右痪、半身不遂、诸虚百损。过来瞧过来看,有病治病,没病可以买点虎骨回到家中泡酒喝,这种药酒喝长了能够舒筋活血、追风散寒、强筋壮骨、提气补神、增加饮食、延年益寿。再吃长了,能够种子。为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吃的日子多了,生有儿女,接续后世香烟,人生在世防备老,草留根深等来春。为人若是无有后,到了老来徒伤悲。各位各位,来来来,看看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馆子门口一个人高马大的大汉摊了块毯子铺在地上,摆上一个长条的笸箩,四条老虎腿,一把小钢锉,一把小锯,及数页纸张,大声吆喝。长篇累牍的不绕弯儿引得凤徵两姐弟注目,按捺不住想去瞅瞅老虎骨头是啥样儿,师学明一见:“想去就去罢,别挤丢了就是。” 凤徵欢呼一声,拉起小猫占位儿。经过大汉一顿吆喝,来来往往站住了不少人,有人好奇的道:“这是真家伙还是假家伙呀?” 大汉把胸一挺:“您看俺这身板,就是关东人!专指着打围场挣钱养家,若不是急着往回赶,把这些货清了,俺还不卖呢!” “往回赶啥呀,家里打仗了?” “可不是,您是个明白人,不消俺多说。虎骨是贵重的东西,要到药铺去买,您问问,能卖一块多大洋一钱,俺呢,如今是顾不得了,一毛钱一两,俺可待不长,过两天俺就走了,您瞅瞅,这骨髓油骨内骨外都浮着,真得不能再真!” 他这样一说,就真有人买。有人买的时候,大汉便把虎骨放在凳子上,用麻袋片垫着,使锯现往下锯,锯下来用戥子现平。加之大汉又对人说虎骨在药性里属大热,专门治寒,不可治热病,譬如暴发火眼、风火牙疼之类,那是愈吃愈坏,大家千万不要买错——这样一讲,更显得他为人真挚诚恳,买发人益发多起来。 凤徵跟鹤徵咬耳朵:“你说这老虎是不是他亲自去打的?” “他吹得太天花乱坠了。” “咦?” “真的虎骨值钱,如果他的是真家伙,有那样好东西何不往药铺去卖?管保比他零锯着省事省神,还能多卖钱。这样与不识货的人扯一大通,不问可知,地上东西是假的。” 凤徵张大嘴,好半晌道:“你太武断了吧,也许人家药铺亏他,所以他宁愿到这儿来贱卖呀!” “那也贱卖太过了,像他刚才说的,药铺里一钱能卖一块多,他这一两才一毛,你算算中间差多少?姐姐,走吧。” 凤徵犹不敢置信,欲去找阿叔讨教,这时两辆漆黑的汽车呼啸而过,她眼角瞄到,咦了一声。 师学明恰好走过来,问怎么了,凤徵推推弟弟:“黑礼帽?” 鹤徵点头,皱起眉头。 “什么黑礼帽。”师学明追问,凤徵说出来前在窗户旁看的正是一个黑礼帽和一个女人说话,刚刚飞过去的汽车里也有几个戴着相似黑礼帽的,给人感觉像坏人。 师学明闻言皱眉,他知道侄女儿从不乱说话,顿了下脚步:“等会儿接近旅馆时大家注意看看,那两辆汽车在不在?” “好。”两个人跟着他回到店里,姥姥投给儿子一个略为不安的眼神,师学明摇头表示无事。 旅馆看来无异,师学明正要踏进大门,凤徵灵机一动,跑开,师学明叫她,凤徵转到后巷,“阿叔,车在这!” 师学明大步流星赶过去,一看果然。他上下打量,从凤徵住的二楼窗户往下,一楼也有一扇,推一推,窗牖扃然,正对大堂,悬隔着深红的窗帘。推开一丝缝隙,撩起帘子,从台上往里眺。 店内老板在登记簿后低头翻账本,堂内静谧,初看没什么,过了五分钟师学明奇怪,怎么店内半个来往的客人也没有?再仔细看老板,那登记簿半天未动一页,老板时不时擦额头,隔两分钟偷偷往门外瞄一眼,又溜回来悄视左右。 正此时,汽车嘀嘀鸣声停在门口,门旁摆着的夹竹桃后突然伸出一只手,老板神情一凛,复抹汗,但见赵平领着一个中年人、后面一对夫妇领着一双孩子跨进来,朝老板道:“给我的车夫打桶水拿块抹布,让他擦擦车。” 老板不响,赵平待说第二遍,预伏在夹竹桃后的黑礼帽闪了出来,手中雪白一耀,利刃插入走在最后面的男人的胸膛,男人惨痛的叫“啊!”,赵平和中年人转身想看个究竟,刚一掉头,利刃就刺入了中年人腹部。中年人瞠着双目倒入血泊之中,赵平吓得连连后退,抢身往里跑,楼梯口不知何时走下来几个同样黑礼帽,又将他堵了回来。 “你——你们是谁?!” 将倒在地上的中年人再刺几刀,确认人死透了,黑礼帽一声不哼,步步逼近,杀气腾腾。 “你别过来——啊!” 血溅上半空,咽喉被割断。赵平倒在血泊之中。 师学明一把捂住挤上来看发生什么事的姐弟的眼睛。 场上只剩妇孺。 孩子们吓慌了,紧紧搂成一团,妇人抖个不停地护在他们身前:“你们不能杀害孩子!” 面对她的怒吼,黑礼帽和后面的几个同伴交流了下视线,劈胸几刃,妇人被砍翻在地。 孩子们怕极,大声哭了起来。 “不准哭!”黑礼帽呵斥一句,孩子的哭声咽了回去,黑礼帽逐一检视丧命在他手底下的四个大人,补上数刀。 一双孩子呆呆望着他,看着凶手从父母身上拔出刀子,然后向自己走来。 凤徵试图扒开箍在眼睛上的大手,师学明将她和鹤徵两个头一手一个,按在肩膀上,“别动!” 凤徵闻他嗓音颤抖,虽并未看清场中情景,随之而来一片浓郁的血腥味窜入鼻尖,心里打战。想看又不敢。 黑礼帽一把拎起男孩儿,打量半分钟,师学明屏息,企盼他能手下留情——刽子手冷笑,对着薄弱的身板就是一刀。女孩儿大哭,扑上前紧紧抱住他,黑礼帽笑了一声,对准小女孩亦狠狠一刀。 全场寂静。 旅店老板哆嗦着缩在了角落。 “将尸体抬走!” 黑礼帽做个手势,同伴们迅速出门,师学明暗叫一声不好,瞧不远堆着几个酿醋的坛子,赶紧对母亲及侄儿侄女道:“躲到那后面去!快!” 渡轮之上-1 浦镇的码头上熙熙攘攘,旅客如潮,搬运行李的挑夫,检查行李的军警,卖熟花生苞谷的,人头攒动。其中有四个人,女孩挽了个藤篮,男孩拎了个布袋,老妇挎了个包袱,唯一一个年壮之人则拎着个木箱。 他们夹在人群里,等着通往金陵的汽船到达,好容易鸣笛嘟嘟,凤徵自幼虽生长在海边,打渔船是坐过的,然而对于大船只远远观望过,如此近距离看见,哇了一声。 “快快快!” 巨轮不能完全靠岸,要先经过趸船。人多,趸船太挤,跳板既窄,又是由上而下,后面上船的一个劲往前挤,于是行人被推着向前,两只脚不能听自己的命令。四口人挟在人流之中,左右无扶撑之处,只有互相倚挨,挤着向前,眼看最前头的人踩上跳板了,突然一声哨响,“散开!” 怎么回事? 一列水兵从趸船鱼列而下,将人群分开拦住,大家疑惑地交头接耳,一名大副出现在跳板上:“有一个重要人物上船,众位请先等等。不用担心,只要船票拿稳了,一个都不会落下!” 这时一队军警跑了来,持着警棍,硬辟出一条通道,四口人裹在人群之中,凤徵鹤徵个矮,看不见,跳脚。人群变成长龙,等了大概十几分钟,一阵汽车响,凤徵拉师学明衣角:“阿叔阿叔,我要看!” 师学明将木箱放下,一把抱起她,小猫环住她的颈,凤徵朝他吐舌头:“放开。” “我也想看。” “我看完了换你。” “姐姐~~~”少年抱住她后脖子不肯放手。 “来吧,一起!”师学明一左一右将两人托在臂上,凤徵搭个凉棚,望见长龙尽头驰来好几辆汽车,车两旁各站一个挂盒子炮的武装兵士。她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周围人也稀罕,纷纷议论不知什么来头,悄悄互相打探:“那大兵都带着家伙,可真有些怕。” “可不是,你看大副身后还站着人,虽然没介绍,可那一身,会不会是船长啊!” “不会吧,船长都来了?我瞧瞧我瞧瞧!” “是哪户阔人呐?” “嗤,哪是有几个钱就能带护兵的!不会是哪派的大帅吧?” “哎哎哎,过来了,快看!” 大家伸长颈盯住汽车的玻璃窗,然而除了司机座,后排窗内全拉起了小窗帘。直到跳板处,汽车一停,大兵们箭步跳下,后面的车也陆续定住,“立正!”“敬礼!” 啪地一声,所有军人统一行举手礼。 大伙儿抖三抖,不由分外注意从头辆车里踏出来的人。 几个大副一起迎下,船长也跟到了车前,入目先是一双镗亮的男式皮鞋,青呢大衣,戴着黑呢帽子。除了面对着他的船长,便是侧面的几个大副也不能完全看清他的容貌,遑论他背对的众人。 凤徵扭动脖子,脑袋歪在阿叔肩上,试图多瞅几眼,但那个男人只对船长颔一颔首,甚至话也没说,直接踏上跳板,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大伙儿徒呼荷荷,接下来汽车里的人全部上了趸船,又多搭一块跳板让汽车也上去,满满载满一趸驾往大汽轮,众人巴巴的再等了半个多小时,趸船终于重新回来,人群蜂拥涌上。 挤得头晕眼花,总算看到栅栏门,也不过三尺宽,上千旅客,便由这门挤入轮渡。凤徵一手挽着藤篮,一手紧紧牵着鹤徵,冲进栅栏门,呼,到甲板了! 大轮船上比趸船好很多,可跟着阿叔到旅客舱一看,居然人也塞满,他们这趟是急赶着上船,没择票,上等中等都没了,只剩下下等。一个统舱里列着好几十副木床,上下两层,大概可容两三百人,一进去闻着味道极闷。凤徵对刚才的胳膊贴大腿犹有余悸,便跟阿叔说想先在甲板上待着,师学明摇头,让他们将提篮袋子放下,姥姥的包袱也解了,扶她在窄窄的床位上坐着,缓缓道:“之前在旅馆里的事,我不说,但大家也知道,有人害了你们赵叔叔。虽然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然而万事小心,现在谁也不知道那些黑礼帽会不会跟来,还是就此住手,总之,你们两个切不可调皮,懂吗?” “哦。” 两姐弟对视,“那我们收拾东西。” “我的乖孙,”姥姥手招他们过去,在膝上搂着,“衣服不用收,藤篮里不是买了炒蚕豆么,拿出来吃吃,刚才站了那么久。” “姥姥,”凤徵把头在她怀里蹿,玩她的衣袖:“赵叔叔真的——” “嘘。” “我们一步也不能离开舱门么?” “起码等晚一些,人都定下来了,让你们阿叔带着你们。” “嗯。我们看书好了,没事,一下子就过去了。” “乖。” 渡轮之上-2 午饭是师学明端来的,舱里人多,谈话声此起彼落,嗡嗡翁连成一片,有孩子的哭闹,有鸦片鬼在铺中间点了灯不住的烧着大烟,环境恶浊,大家都不是很想吃,姥姥吃了很少一点,说有些晕船,躺在下铺睡着了;鹤徵也不太舒服,好在他们四个位置有两个下铺,便让他卧了另一个,凤徵给他揉太阳穴,揉着揉着鹤徵亦阖拢眼帘,他的睫毛自小浓密且翘,凤徵碰碰,又碰碰,心想真是羡慕死女孩子。 轻轻给他拉上薄被,免扰他休息。看看地上,堆了许多行李网篮,以及瓜子壳水果皮,痰啊鼻涕茶叶什么的,她起身找到一只小笤帚,扫了起来,师学明在铺的另一头坐着不知想什么,及扫到他脚下,瞧见她,默默旁观一会儿,许久朝舱门走,向她点点头。 凤徵一喜,将邋遢东西扫做一堆,且等下来处理,悄步跟上,“阿叔?” “来。” 傍晚红霞满天,船舷上三三两两人聚着,或散步或谈天,凉风拂面,凤徵向前展望,但见上下滔滔,无边无际,大江仿佛由天尽头而来,“阿叔,该让小猫也出来的,这样他会好受多了。” “我岂愿母亲和亲侄窝在那立锥之地,然而……” “没事没事,反正统共就两天,阿叔,没事。” 师学明俯首看她,露出自旅店来首次笑容:“倒要你小孩子来安慰我。凤丫头,好久没考校你,小擒拿手练得怎么样了?” 凤徵嘟嘴:“那套才学完不久,你不考考我别的,长拳里的金鸡独立我练得可熟了。” “阿叔是要指导你最后一遍。” “最后……一遍?” “船上气氛不对,”师学明点到即止:“但愿是我多想。来吧。” 凤徵摸摸头,总觉得阿叔的语气里弥漫着强烈的不安,可大人不说,小孩子无法多言,当下衣服拍拍,手势乍起,一路小擒拿手灵活的使将出来。两人手腕灵动如蛇,喂招拆招,脚下却不出方寸之地。只是虽不用使大力气,臂膀点到之间也十分消耗力道,尤其阿叔分外不留情似的,偶尔凤徵被扭得痛到眼泪不受控制飙出来,一面记着不能引人注目,只好任眼泪流流,一面想尽办法扳回局面,急中生智险象环生举一反三,平常很快落败的局势居然撑完满满一回合,最终落败。 “虽然败了,但很好,”师学明作回手势,舒气,立定,“畅快!” “但终归没打赢。” “学武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 “强身健体!”凤徵跟他一起答。 “‘寂寞对伊水,经行长未还。东流自朝暮,千载空云山。’”师学明望江吟道:“人生多歧,悟常常伴随着灭,大彻大悟,大破大灭,想来其实无味之极,不如畅饮一壶。可惜啊可惜。”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凤徵嘻笑着回赠一首:“阿叔可惜什么,要是想喝酒,偷偷弄喝一壶来喝嘛。” “你个小鬼灵精,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痛快,真真痛快!” “要拿酒吗?” “不了,话足解酒矣。”师学明顿一顿,看住侄女:“你是个女孩子,虽然你阿妈不赞成,可女孩子学一技傍身,不说去打别人,起码不受一般人欺负,还是可以的。这也是我对你的一点意思。” “谢谢阿叔。”凤徵对练武从来怨苦,可此刻乍有点明白了,只是明白的同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下子长大了?肩头若有若无感到了责任?阿叔从未有过的语重心长? 摇摇头甩掉这种感觉,下意识里并不愿深究,“阿妈她……”凤徵想起她临别前的始终无言:“小时候阿妈说我们是她从河边捡来的,是真的吗?” “傻丫头!当然不是。”师学明失笑,笑着笑着笑意褪去,“有些事,你们现在不懂,将来会懂的。” 凤徵不明白所谓的将来是指什么时候,姑且抱着似懂非懂的态度点头,师学明又道:“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大道吗?” “嗯,出自庄子《大宗师》:‘大道,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唔,记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人活于世,如果遇上比你强的,没有必要嫉羡,因为大道无穷;如果遇上比你弱的,没有必要矜骄,更因为大道无穷。” 凤徵还是似懂非懂,一葫芦点头,师学明欲走,凤徵回味着刚才对招过程中领悟的精妙之处,师学明瞧地方偏僻,离舱门亦近,也就任她留下来回顾温习。凤徵自比自划,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四周都黑了,船上雪白的汽灯照过来,她才猛地惊觉,甩着手臂,沿船舷往下走,忽闻一阵狗吠。 好奇地朝吠声处望,狗没望到,听到有人对话,本来并不想听,可走两步,发现居然是英语。 “先生,这狗不错。” 被称为先生的嗓音意料之外的年轻:“在船上闲得发慌,所以带条狗逗着玩。” “先生所用,料来必是名种。” “噢——这个呀,我在宁天花了好几千买的,舰长如果喜欢,我就送给你了。这种犬在我国极为罕有,你一定要爱护它呀!” “真的吗?这太令人感动了!” “谁叫咱们交情不平常呢,你会珍惜它的吧?” “当然,当然。” 一个高鼻子黄头发的洋人牵着狗从底下橐橐而过,凤徵一看那只所谓名种,嘴巴一捂,差点没笑出来。 渡轮之上-3 “姐姐,你笑什么?” “没什么,好点了没。” “嗯,阿叔去哪里了?” “把饭端了来出去了。姥姥已经吃过,又躺下休息,就剩你啦,快起来吃一点儿。” “不想吃。” “不是说好点了么?自上了船没吃一点东西,就算要睡,也吃一点再睡。” 鹤徵点点头,含一口水漱口,起来坐到床头柜子前,是师学明特意给两个晕船人叫的白粥和榨菜,鹤徵吃了一碗,精神恢复不少,姐弟俩收拾好碗筷,用提篮装了,不知道阿叔几时回来,凤徵决定送回餐舱去。 鹤徵道:“我也一起去。” “可我不知道餐舱在哪,得找。” “没事。不过阿叔不是吩咐我们少出去么?” “我们注意点就行了,”下午已经在外面呆过的凤徵觉得不见得那么险恶,“别吵了姥姥。” “好。” 两人在船上四处探索,行到一处小楼梯前,铁链横拦挡住了去路,一个海员道,“小孩儿?去去去,这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不能上去?” “上面是官舱,你们是吗?” “我们……” “赶紧走吧!” “让我们看看也不成吗?” “不成不成!” “叫他们上来。” “诶?” 一个十五六左右的少年靠在楼梯的扶杆上:“你们是双胞胎?” 这声音凤徵半个钟头前听过,当时只觉他嗓音年轻,却不料年轻若斯,白衬衫黑西裤,手斜斜插在兜里,头上一顶米色的细呢帽,也略歪着,露出漆黑溜光的头发,配着一双爱笑的眼睛。 “六少爷,”海员见了他,一下子变得恭恭敬敬,“您来了。” 少年不理他,支着下巴好奇地望两姐弟:“哇,长得真像!不过又能分出男的是男的,女的是女的。” 鹤徵上一步挡在凤徵身前,替她挡住少年无顾忌的目光,不说话,只是眼神回瞪。少年愈发感兴趣,“你是哥哥?” 凤徵搭住鹤徵的肩膀,和他并排:“不,我是姐姐。” “刚才笑的人就是你。” 咦,他看见自己了?凤徵眨眼:“明明一条土狗,你干嘛误导人家是名犬?” 鹤徵问怎么回事,凤徵将之前之事讲了,鹤徵道:“原来姐姐回来笑的是这个。” “不单是土狗,还是我随便捡的,诓他们洋人耍耍呢。”少年道:“不过,你既听得懂洋文,怎么会在下面舱里?” “不见得住下等舱的个个不懂洋文,也不见得上等舱的个个都懂洋文,再说,洋文也不过是洋人们说的话而言,算不得什么高深学问。”听多了谁都会。 “是,倒是我错了。”少年大笑:“快上来,你们不是说要转转吗?” 凤徵此际不想上去了,可刚刚拒人的海员却来拉他们:“六少爷叫你们,你们快请吧!”一面拉开铁栏,力大无比不容抗拒的将他们推上台阶。 天色已黑,上层却灯火辉煌,不但有雪白的汽灯,还悬着各色小彩灯。偌大甲板上摆着数张长条儿桌子,鲜花美酒,盘子叉子,旁边乐曲悠扬,凤徵目光扫过去,很快扭过头,然后又抬头看。赶巧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洋女人穿着闪亮的夜礼服在他们面前经过,自肩项以下露出大半胸部,凤徵眼睛瞠得老大,看着她直走到那男男女女搂到一块儿左旋右转的地方,马上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请她,做了个手势,洋女人将手放在他手中,也一起转了起来。 凤徵感到惊异,她从来没听过神父提及过这是种什么礼数,洋人的风俗习惯虽然怪异,但她见也见了不少,书上看也看了不少,这又是音乐又是一脸愉悦神情的,莫非是跳舞? 跳舞在如今可算是极摩登的事儿,只听辛锐以羡慕的口气说过一次。在家里女人都是褂子裙子的时代,旗袍已然鲜见,外国女人这身装束,放到沅泮,简直不可饶恕,而且那西装革履是中国人,大约不是她丈夫,两个人这么磨肩蹭胸的,怎么好意思? 转头看鹤徵,他的注意力早不在舞场,顺着他视线,凤徵张大嘴:阿叔疾步朝他们走来。 “阿阿阿阿——叔,你怎么在这儿?” “你们又怎么在这儿?”师学明脸色绝称不上好。 “我我我我——我们,哈哈,嘿嘿,”凤徵指向少年:“他带我们上来的。” 少年莞尔:“你好,我姓卫,排行第六,叫我卫六就行了。” “敝姓师,师学明。”师学明不动声色打量少年几眼,朝两姐弟道:“马上跟我回去。” “哦。”两姐弟乖乖地。 “慢。” 三叔侄回头,师学明道:“六少爷有何吩咐?” 凤徵嘀咕,吩咐? “师先生不必如此客气,吩咐谈不上,只是我好容易在船上找到两个差不多年纪的人,就让他们暂时当我的同伴吧。” “这……” “唔?” “我们住统舱的人,恐怕不足与贵公子为伍。” “这话大了,世间多贤达,遗失在草泽。师先生推辞,才是看不起我。” 他小小年纪,含情带笑,言辞却让人反抗不得。师学明道:“夜深了,我们向来早睡,未免扫大家的兴。” “好了,不要再说了。”卫六将手一挥,“时间早得很,来来来,我们去喝酒。” 师学明摇头,拱手:“还望六少爷海涵。”遂牵起姐弟俩转身,卫六依旧含笑,没出五步,几个带盒子炮的大兵迎头拦住了去路,他们大摇大摆着,口中嚷道:“怎地有人这样不识抬举?大伙儿说说,看得起才叫你去喝酒,是也不是?”第二个大兵道:“哪个有这么些功夫废话,去,不去,干脆就是一句。若是不去,我们有我们的算盘。”说着话时,手就去解那枪袋的扣子,意思好象是要抽出那盒子炮来。师学明面色一变,另几个护兵左脚换右脚,大马靴咯吱咯吱的响,凤徵鹤徵不由望向卫六,他耸耸肩:“你们干什么,还不退到一边去。” 叔侄仨揣测着卫六的身份,气氛沉闷间,一个花点子呢西服的矮胖子走了过来,满脸和满脖子的肥肉臃肿着,一晃手指头上七八个金戒指闪光,和他嘴里右角那粒金牙相配合,让人怀疑金子莫非不要钱。 “啊呀呀,真是六少爷!”他热情地:“刚才我一照眼,还以为眼花了呢,真是荣幸荣幸,荣幸之至!” “你是——” “在下荣大海,”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儿,半躬着腰,双手奉上:“这是我的名片。” 卫六看了,“原来是大荣百货的老板。” “不敢当不敢当,小小百货商而已,望六少爷多多照拂。” 而后他趋前跟后,做出各种千奇百怪的样子来奉承卫六,卫六道:“你这殷勤劲头,倒跟我那小土狗儿似的。” 荣大海不怒反喜:“咱哪有那福分,可以跟在六少爷身后呢。” “哦?” “我说的句句真话,就怕六少爷看不上眼,我是巴不得的!” 卫六挑眉,“既如此,你趴在地上叫两声来听听。” 凤徵心内鄙夷,这未免太过。 然而荣大海并不思量,反而捡了大便宜般,屁股一撅,就要跪下,凤徵扯扯师学明的衣襟示意走,卫六余光瞧见,朝荣大海道:“不忙,先给我留两个客人。” 荣大海何等察言辨色,立马明白了,口中答应不迭,向叔侄仨转过头:“是这几位呐?”他从三人穿着打扮能看出他们的大致身份,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入了六少爷的眼,但面上一片亲切,先敬师学明一根烟:“您请!” 师学明见他客气,比他更客气三分:“不,谢谢。” “不好这口儿?” 师学明道:“我们实在有事。” “瞧您这话说得,在船上能有什么事!和我老荣不必客气,今天晚上的帐我包了!” “这更使不得——” “来来来来来,请往这边走,今儿个定要尽兴而归!” 接着问了名姓,他热乎的拉住师学明往乐队旁的小圆桌子走去,仿佛多年相识。穿白色衣服的侍者手上拖着盘子、盘子上列着高高低低的杯子在圆桌间弯弯曲曲的空挡中来回走动,师学明不好硬挣,被他按坐下来,凤徵鹤徵处于这一片男女哗啦嬉笑谈话之中,好玩多过其他,只管睁着眼睛四处望。 荣大海又让着卫六坐下,一面招手叫侍者过来,问卫六要喝点什么?卫六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姜汁酒。再问三叔侄,三叔侄连连摇头,表示不用。 “哎,这怎么行,老兄大概是要喝点儿有度数的,白兰地,威士忌?” 再推脱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师学明想着早喝完早走,便道:“随荣老板安排。” “这就对了嘛!”荣大海高兴极了,大着嗓门叫侍者过来,边低头问两姐弟的意愿,姐弟俩望向阿叔,师学明道:“他们都是小孩子,两杯汽水吧。” 侍者不久复返,将各人所需放至各人面前,凤徵一看:“咦,这个好玩,上面有一把小伞?” 卫六瞅道:“他给你们拿错了,这是鸡尾酒。” 鸡尾酒? 荣大海道:“哟,真的!不过两位小朋友要是没尝过,可以试一试,这个酒跟汽水也差不多。” 凤徵看着杯身中由金黄至橘黄至鹅黄渐变的颜色,“很漂亮。” 鹤徵凑过头来问:“为什么叫鸡尾酒?” 凤徵猜测:“大概跟大公鸡尾巴一样,五颜六色的?” “杯口这片橙子干什么用的,吃的?” “不知道,不过不吃也浪费吧。” “对,不吃白不吃。” 卫六饶有兴趣的听着两姐弟窃窃私语,师学明试图给孩子们换过来,然而凤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抢下一口,师学明叫人的动作停在半空,哭笑不得。 他说:“好吧,最多半杯。” 凤徵嘻嘻笑,牙齿轻轻在杯子沿磕着,转了眼珠,肩膀碰一碰弟弟:“瞧,我们的被端到那边去了。” 鹤徵顺着方向望,隔了五桌外有两对男女,侍者给两名男的面前放了红色的酒,两名女的面前放了黄色的汽水。 如同卫六所说,大概侍者搞混了。 “他们为什么也不换?” “喝就喝了呗,这种场合,估计不会计较那么多。” “我觉得这味道不怎么样。” “嗯,没咱们家酿甜酒好喝。” 那边厢大人们也在攀谈,荣大海道:“尊夫人已经过世?不要紧,以尊兄人品,一定多得不得了的人为你找对象。” 师学明笑笑:“哪里,都老了。” “不老不老,依尊兄谈吐,又无家世之累,便是天仙也可以娶得。” 凤徵偷偷笑,确实,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朋友总不时上来家门,自家大叔吃香得很。 “天仙也好,贤惠也罢,于我是两不相干。” “嗐,话不是这么说,就不为别的,有人理理庖厨而且相扶相伴,又有何妨?” “伴字人旁不是等闲可代劳。” “看来尊夫人一定是位难得的人才了。” 师学明依然淡笑,曾经一度各家踏破门槛不得,流言说他家里添了人,有媒人借故直冲入室中,却看见昔日双人床换成了单人帐……天长日久,近十年过去,终于没人再来烦,耳根清净。 桃在时,两人戏言过身后形况,她说他一定会再娶,他笑答时人不知余之乐,少年时傍柳随花绝非样。她说那么打赌吧,不过你输了看你怎么还。他自信满满必赢。她但笑不语。 你不知你的好,但我知道。 微微的空白间,五桌远外正对男伴笑着的两名女子,突然发出呻吟,捧着胸口,坐倒在地上。 男伴们大惊,起身绕过桌面,人群起了一阵骚动,附近的多半后退,腾出一小块地方。男士们扶起女伴,焦急的呼唤着,这时一个戴着手套的人上前,似乎提供帮助,按了按病人按脉搏。 “怎么了,喝醉了,”荣大海道,“还是生病了?” “医生!船上有没有医生!?”男士中的一位抬头大喊。 戴着手套的人站起来,一言不发往外走。 “怎么啦?”大伙儿不解。 男士发出一声悲号:“她们死了!” 渡轮之上-4 之后现场混乱,水警大兵都出动了,吆喝着四处盘问,但没有人敢来询卫六这一伙儿。师学明警惕地望着四周,向卫六告辞。 卫六收起若有所思的眼光,面上含笑:“好。” “那两个人究竟——”凤徵欲言又止:“好好儿的,怎么就——” “那个人有问题。”鹤徵道。 “谁?” “那个戴手套的人。姐姐你想,戴着手套怎么能给人看脉呢?” “咦,是喔……” 师学明一直一言不发,好像心事重重,听了鹤徵的话凝眉望了他一眼,脚下依然不停。 叔侄三人匆匆下了舷梯,灯光顿时黯淡下来,沿着舱道往前走,忽然尽头一个戴着帽子的人,在那里一闪,最前头的师学明顿时定下脚步! “阿叔?” 师学明反身捂住她口,凤徵瞠大眼睛,唔唔着,师学明低声:“别说话!” 他迅速用手肘推了下旁边舱房的门,不动;不放弃的接连试两间,全部都是锁上的。 两姐弟不知道他干什么。 再试下去就要出这条廊了,他心内焦急,待要往回走,两个戴黑礼帽的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已然堵了过来! 这下凤徵鹤徵也明白了,赵叔叔就是被…… 师学明深吸口气,拉住侄儿侄女,靠在门向内凹形成的小小门檐下,背紧紧贴住门,“记住,待会儿我冲出去,你们不要动。” 凤徵鹤徵点头。 浪花拍打着船身,走廊昏暗。 师学明像黑猫般敏捷而悄无声息的窜出屏障,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两个黑礼帽发动了攻击! 黑礼帽们猝不及防,家伙尚未掏出,一个被下勾拳狠狠揍到下巴仰面摔下去,另一个被扫堂腿咕咚一声绊倒。 师学明紧接着补了下勾拳一记颈后劈,那人登时昏厥;而另一个刚要爬起来,屁股马上挨了一脚,哎哟复趴下,师学明照样将他击晕。 凤徵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跟着比划两道,师学明俯身往他们口袋里翻,金属的闪光一闪,凤徵不知那是刀,还是手枪? 正在他直起腰的时候,砰!枪声响了。 一颗子弹从后面射来,饶是师学明反应快,旋身,子弹穿过他的右臂。 接着两响,三响。 空气中瞬时充斥着硫磺味。 师学明撤身躲进另一间舱房的门檐,右手使不动了,只得用不太顺溜的左手抬起刚捡到的手枪,朝廊口还击。 凤徵的热血退下去了,和鹤徵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手心发凉。 她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阿叔手枪里子弹有限,根本扛不过对方。 船上的其他人呢,他们难道没听到动静?都被刚才发生的事吸引过去了? 冷汗涔涔。 不,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起跟在赵叔叔背后那对夫妇领着的同样是双胞胎的孩子;如果刚才是她跟小猫喝了那两杯汽水…… 对战冷不丁地停了下来,双方一动不动,诡异持续了两分钟。 然后是更密集的十数枪扫了过来,凤徵亲眼看着一颗子弹剥啄在面前不过寸远的门框上,反弹开去,携着火药的气流木屑纷飞。 鹤徵也看见了,一下将她拉得更近,两个人贴在一起,他试图压住她,用自己的后背顶住外面。 傻瓜! 她想,从小到大都是我罩着你,怎么可能让你来保护我? 她动了动,但他紧紧压住她,越压越使劲。能够遮挡的地方狭小,深怕动静太大反而暴露,她一面用眼神瞪他,一面巧劲儿磨。 枪雨过后,有一个人出现在廊口。他试探着朝里走进来了。 凤徵停止挣扎。朝阿叔躲的地方望了望,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没有动静。 阿叔子弹用完了? 男人的脚步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嘭!嘭!嘭! 凤徵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们躲的这个位置更靠近廊口,所以,如果阿叔不动的话,是否轮到她自己来亲手对付敌人? 她回想着刚才阿叔对敌的招式。快,狠,准。 平日里她更喜欢舞舞剑啥的,总觉得这才像书上描述的那些侠客行者,凌空一挥,千里不留行。可现在,她领悟了,所有的花招讲究抵不过最实用最朴素的赤手空拳。 黑礼帽手里端着枪,如果他靠近,必得先踢掉他的枪……如此种种演算一番,她暗地里运劲,准备将小猫按下。 就在这时,一粒子弹破空而来,击中黑礼帽肩膀。 他晃了一晃,居然锲而不舍地往前。 眼看下一个就是自己这间了,凤徵心提到嗓子口,腿微屈,又是一枪射来,这次师学明没再手软,黑衣人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然而这样他自己的位置就暴露了。 一枪还不确定,第二枪过后廊口的敌人们已经毫无疑问他之所在,这次不再是无目的的扫射,而是集中大部分火力朝师学明躲的门框打去。 凤徵倒抽口冷气。一是为自己刚才差点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那么现在有可能自己跟小猫也不能幸免;二是为阿叔担心,猛烈的火力已经将墙跟可见的门框那块打得千疮百孔了! 阿叔现在躲的只能是极小一块角落,何况他本身已经受了伤——船上的人呢,你们都聋了吗?! 一注血从师学明躲的地方慢慢流了出来,凤徵瞧见了,鹤徵更瞧见了。 是姐姐的话,一定会不管不顾冲过去帮阿叔的。鹤徵心里这样想,果然,少女的目光一颤之后,前所未有的剧烈挣扎起来。 可他压得非常紧,她越用劲,他越拼命,几乎要把她窒息死。 凤徵被地上那渐粗的血线乱了章法,她推他,用手掰他的脸,想把他挣开。 他用尽全身力气,双臂死死地箍住。 而这时,师学明动了。 他有些摇晃,火线中自他们后面的门框窜到他们对面。 灯火昏暗中凤徵看不清他到底有多少伤口,只是一照面间,他居然对他们笑了一笑。 凤徵没来得及反应那笑容里的意思,他又一闪身,跃到了他们前面的门框。 阿叔! 一声喊她深深压抑在自己喉咙里。不敢喊,不能喊。 不敢,因为怕这是永别。 不能,因为怕位置暴露。 可是,他这是明明要去送死呀!!! 悲愤无地,她一下咬住自己的手背,尝到了血的咸味。 鹤徵眼中闪过激烈的情绪,尔后,千言万语,放进心间,静穆决绝地抱住她的头。 她埋在他肩膀,无声大哭。 天上没有月亮,漆黑一片,当一切声响都消失后,姐弟俩走出舱道。 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倒了七八具尸体,不知为什么,前一次凤徵看到尸体时还很不适,很恐怕,可现在,她变得很平静了。 阿叔躺在他们中间。 他满身浴血,可是凤徵视若无睹,毫不惧脏污,张开双臂,小心翼翼扶起他放在怀中。 她的阿叔,教她耍剑教她庄子教她捕鸟教她各种小恶作剧的阿叔…… 义无反顾代替爹爹阿妈护送他们跟赵叔叔一起的阿叔…… 被镇上人踏破门槛比辛锐家求亲的人还多的阿叔…… “凤——凤丫——” “我在!我在!!!”她哽咽得不成调。 他已经睁不开眼睛,胸膛的微微起伏好像随时要消失似的,“快,快走——” “要走一起走,阿叔,我们一起走!” “他——他们——我、我不知道还有、还有没有其他人——” 凤徵死劲摇头,“阿叔最厉害,把坏人都灭光了!” “走,走——” 凤徵只是抱住他的头,眼泪一颗颗掉在他脸上。 “要、要照顾好自己——还、还有姥姥——” “嗯,嗯!” “那、那我就——” 放心了。 他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 云遮月隐。星空浩荡。 归去。 桃,你与我的赌注,可是我赢了? 黄泉下相见,定要你勾销当年自诩不可能输的军令状。 亡命天涯 统舱内鼾声此起彼伏。 凤徵鹤徵坐在床边,不敢点灯,一眨不眨盯着舱门,等待姥姥归来。 四周黑魆魆的,一个个盖着薄盖的铺盖在黑暗里勾出隐绰轮廓,倒不像一个个人,像一座座坟。 两姐弟没有说话,他们没法搬运阿叔,跑回来摇醒姥姥,姥姥听了之后让他们呆在这儿哪儿别去,然后抽身去了。 凤徵从水壶里倒出一点水来洗手,血迹黏糊糊的,她怔愣将手望了许久,牙齿咬碎,并不想把它们洗掉。直到小猫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外衣示意,她才发现自己胸前同样沾染,这才决心洗了,把渍了血迹的外衣换下,小心翼翼叠起来,用包袱皮单独折好放好。 鹤徵不用说也知道她的心思,只静静待她弄完,一言不发坐到她身边,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他们听着深水瀺瀺。 咔嗒。 舱门被推开一线。 有人轻轻开启。 凤徵瞬间绷紧身体,下意识地她感觉那不是姥姥,那人站在门边,只看到半个剪影。 鹤徵亦抬头,眉毛扬过来,两人无声交流了个眼神,凤徵将他护在身后,看见床头桌上有把削水果的小刀,顺势趁在手里。 是个男人的身形。瞧不清他的模样,似乎没什么表情,脚步没有任何声音。 他反手将门关上。 凤徵没有动,用力捏了捏刀子。 男人注意到了坐着的紧紧盯着他的眼光闪烁的两姐弟,顿一顿,朝他们走来。 凤徵心脏怦怦跳,暗暗告诉自己,如果他突然掏出一把枪,自己一定要扑在小猫身上。 空气紧绷得像快断了的弦。 蓦地,“格老子的!” 凤徵吓一跳,循声,原来是两床外下铺那个熊般的壮汉说梦话,最响的鼾声也是他发出来的。 他骂完这句后翻了个身,囔囔又嘟噜了两句继续睡,凤徵滴汗,转头再看男人,他径直走到壮汉面前,低头看了他两秒钟,握拳,然后攀到上铺,掀盖,睡觉。 浑身的劲陡然卸了下来,凤徵觉得有点生气,又有点后怕,说不出是什么,然而心再无法平下来,她开始担心姥姥。 鹤徵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在她一站而起之时拉住她,摇了摇头。 “万一姥姥她——”只剩下她和小猫两个怎么办? 幸而姥姥回来了,两姐弟急切地迎上去,却没有看见她带着师学明回来,“阿叔他——” 姥姥眼睛充满血丝,她是旧式妇女,伶仃着两只小脚,不知她受不受得了如此深切打击。 “我早说过,我早说过……”她用袖子抹着眼角,“我命苦的儿!” “姥姥是拉不动阿叔么,不如我们——” “记住,以后年年今日,是你们阿叔的忌日,一杯酒要记得敬他。” 凤徵急道:“我们应该把阿叔——” “后事已经顾不上了,”姥姥看了看两个孙儿,眼中悲恸,可更深处是坚毅而隐忍的光芒:“他们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我偏偏不让。赶快收拾东西,现在做的第一件事,凤丫头,把你的头发绞了。” “到金陵了,到金陵了!” 汽笛长鸣,巨大渡轮缓缓靠岸,眼望入港,船上的人都纷纷乱起来,大半人拎了行李包裹挤到船舷上向外张着,有看看熟人有没有来接的,有头次到金陵踌躇满志的,有晕船晕了很久终于掩不住解脱神情的,总之显出一片人心凌乱的样子来——外头也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那些横七竖八的小摊小贩黄包车私家车毫无章法的拥挤着,显然繁华比浦镇更甚。 凤徵扮成了男孩子的样子和鹤徵一前一后帮姥姥扶着木箱,随人流出了渡口。姥姥的小脚不好走路,挤过人流已经是不住气喘,有三四辆人力车过来问去哪儿,被她挥走,凤徵体贴的提出要歇一会儿,姥姥思索了下,“我们先在附近投个宿。” 幸而之前跟赵平有了些经历,不然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对于如何住旅馆是没有任何经验的,兼且她不识字,不过两个小孩儿给她弥补了这个空缺。祖孙三人拖着木箱背着包袱挎着藤篮没什么明确方向的往前走,经过几家写着某某旅馆的牌子,姥姥实在没力气了,瞅着一路过来的旅馆都差不多,待凤徵认着一家叫“高升旅社”时道:“进去睄睄罢。” 长者先行,凤徵也还没这个胆量一马当先到那大门里去。姥姥口里虽说着,动作上颇踌躇,这时一辆车子过来,下来一老一少,往下卸行李,那个年轻的还好,年长的那个却是看了他们几眼,毕竟一个老太太带着一双小孩子住旅馆的事不常见,家里怎么没有一个男人? 大门内出来一个长班,手上托着袋旱烟筒,先招呼来一个襟蓝大布褂的伙计给那一老一少搬行李,自己偏了头朝凤徵他们打量过来,以他多年眼光,思量来思量去只有一种可能:“大娘,你们来本地投亲?” 姥姥含糊点了下头,“您是掌柜的?” “在柜台上帮忙。大娘里面请。” 凤徵鹤徵便又去抬箱子,长班一笑,唤来另一个伙计,一拎手就把他们的木箱子提了往里走。 “哎,我的——”姥姥没见过这场面,很紧张,长班道:“放心,不会坏您的。” 祖孙仨跟着跨过门槛,全不转睛盯着那个拎箱子的人,长班忍住笑,想不知是哪个小地方来的人,示意伙计将箱子在柜台前放了,自己绕进去,打开一册本子,放下烟筒,捏笔:“大娘,我们这儿呢是一间房一块钱两天,干净整洁,茶房热水随时都有,您只管叫。” “一——一块钱?”姥姥以为听错。 “可不是呢,这已经很划算啦,包两顿伙食,当然,您自己要是再点些什么,茶房另外算。” 一块钱!凤徵在旁边咋舌,一块钱才住两天,而且只有一间房!!! 难道因为这是金陵么?她长这么大也很少见一块钱的大洋有没有!!! 但是行李已经搬进来了,姥姥对他口中的“很划算”不知真假,而对着这种大地方的人,她的态度不能太让人笑话,狠一狠心,“行,就先住两天。” “好嘞!刘三,将老太太的行李搬进去,带路!” “是!” 从帘子内进去,入目是一重院落,四面屋子配着红色窗栏,玻璃窗户,有些雪白的纱窗放下了,没有的那些则尚未住人。刘三抢前一步将西厢的一扇门打开,让他们进去,凤徵看时,却是三间地板屋,左手一间垂着绿色的门帘,另两间打通了,屋子里陈设一应俱全,偏洋式,椅子是沙发椅子,床是弹簧床。 “这屋不错吧!”刘三从后面将行李提进来:“老太太,咱不会骗您!晚上拉着电灯,这茶水灯火的,哪个不是耗费?包您住了就不想离开了!” 姥姥道:“麻烦您给烧点儿热水来吧。” “行咧,马上给您打一盆,风尘仆仆的,洗把脸!顺便给您灌壶热水喝茶!” “多谢。” 刘三退出去,顺手阖拢门,姥姥左看右看,不敢靠那软绵绵的沙发,在桌子下搬了圆凳子坐了,轻轻叹口气,捶腰。 凤徵马上过去帮她按肩,姥姥抚住她肩膀的手,看着她剪短的头发:“唉,丫头——不,不该叫丫头了,鹤儿,以后在外头,你叫凤儿要叫哥。” “为什么我要扮作男孩子?” 以凤徵鹤徵之灵慧,可以想通很多关节,然而终属孩童,纵然近来阅历已经让他们早熟,却也不能窥诸全貌。 姥姥摸摸她头:“当然也可以叫鹤儿扮女孩子,只是这世道,总是男孩比女孩要安全一些。” 凤徵看一眼鹤徵,鹤徵无辜摇头,凤徵:“叫我哥。” “哥~~~”鹤徵软软道。 凤徵听了全身起鸡皮疙瘩:“怎么这么别扭?” 姥姥笑了,她看出来,小猫反过来逗大猫玩呢。 “算了算了,以后没人时你还是叫我姐,免得我嗝应。”凤徵搓搓胳膊,想一想迟疑道:“那些人……是来找我们麻烦的吗?” “这件事姥姥还不能告诉你们。现在看来,我们应该暂时避过了。” “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呢,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赵叔叔他已经——我们并不认识其他人对吗?” “回家说不定反而给你爹带来麻烦。如果你叔的牺牲是有用的话,那么那个人可能料不到我们居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况且各地打仗,金陵好歹好些。” 她虽为老太,心内却颇有见识,条理很清。凤徵张口欲问“那个人”是谁,但开了口得不到相应答案,转道:“那么我一直要装下去吗,名字要不要也改一改呢?” “金陵咱们无亲无故,小心一点,应该不会有人识破。名字不用改,凤求凰,古人本就以凤为雄凰为雌,只是今人混淆成一体罢了。” 那么就是要一直装下去了?凤徵对这个问题纠结了不多会儿就转了开去,反正她还不大,当男孩子挺好的,以后要是打架别人可就不能说什么了,哈哈! 在船上一直没有怎么睡,人很疲累,吃过刘三送来的晚饭后两姐弟早早上床,弹簧床很软,仿佛陷入了棉花堆,每翻个身,柔软而又富弹性。凤徵入睡很快,然而梦中阿叔冲进枪雨的一幕不断翻滚涌现,荒诞的演变成各种血淋淋的死法,她乍然睁眼,坐了起来。 外间的电灯亮着。 平复了一下心境,拍拍脸告诉自己是做梦,张望下隔壁,小猫没有什么动静,姥姥怎么还不睡? 悄悄起身,掀起绿色门帘一角,木箱子大开着,姥姥坐在前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凤徵看了很久,不知不觉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不防姥姥合了箱子转身,看见了她。 “怎么醒了?” “嗯。”凤徵应着,走过去:“姥姥在担心什么?” “没担心什么,继续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凤徵摇头,倚着她坐下:“姥姥告诉我,凤徵长大了,能给你分忧了。” “你这丫头,”姥姥心中感慨,“有这句话尽够了。没事。” 凤徵吸一吸鼻子:“我们在这里,爹爹跟妈会来么?” 姥姥把她搂进怀里,不语。 “爹爹知道赵叔叔的消息么,知道阿叔的消息么?他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是吧?” “……不会。” “那我得赶快把金陵逛个遍儿,等他们来了,我就可以告诉他们哪里好玩,带丰树丰年去吃好吃的了。” 姥姥望一眼木箱。箱子里衣物鞋袜及铺盖被卷,却没有钱。 是啊,钱。 如今最重要却也最缺少的东西。 赵平被害,他们当时几乎逃一样的跑出来,好在师学明的钱一直贴身带在身上,买了船票,重新购置了一些东西,剩下的,分了小部分给她,另外部分还是他贴身收好。而昨天晚上,她亲眼见着儿子的尸体被抬走……却根本没机会也忘了拿钱。 一共三十二块纸钞,还有一些零碎的铜子角子。今天一过去,到了明天,就变成三十一块,这间旅社是无论如何不能再住下去的。 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呢?她低头看看孙女削得薄薄的短发,露出小巧白皙的耳垂,孩子还小……而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来没有抛过头露过面。 写信回沅泮?不,一路的血光之灾已经让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如果那人是有准备的话,信被截获,那么,他会不会用她仅剩的另一个儿子来威胁她,或者,直接根据信找到她,害了这两个孙儿? 目光投向黑沉沉的窗外。 巨大的金陵城,六朝的古都。 讲起来多么繁华恢弘,可真正到了这里,远离了昔日的左邻右舍,熟悉的亲朋好友,甚至连他们说的带着本地特有口音的话她都听得不太懂,确确人生地不熟,前路茫茫。 纨素,纨素,你在天之灵,会料到今日么? 虎毒不食子! 那人竟然比虎还毒! 眼角禁不住酸涩起来,怀中柔软的身体动了动,她赶紧偏头用袖子擦了一下,女孩儿仰头望望她:“姥姥,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想家啦?” “……” 胳膊伸上来环住老人的脖子,眯眯道:“不过,姥姥还在。” 心一下暖起来。 是的,孩子。 姥姥还在。 我还在。 艰难生活 凤徵一直想不明白姥姥为什么带着他们离开沅泮,而爹爹阿妈弟弟妹妹不一起。她常常想,如果没有离开,阿叔是不是不会死;就算留在沅泮有危险,但大家在一起,哪怕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想不明白,就不想。因为现实也没空再让她想。 她不确切知道姥姥手里还攥着多少钱,但随着处境的一路变化大概有数,先是住旅店,而后租了一套小屋子,几个月后,搬到大杂院,姥姥开始帮人洗衣裳。 姐弟俩从头到尾没有抱怨半句,随遇而安,而且不约而同地,在姥姥面前,他们对过往的一切闭口不再提。 大杂院是一种五六户人家杂租在一处的场所,从金陵西区再往西,一路牵牵连连的木板支的门楼,几条土巷,巷子两边全是芦棚。每每远地里瞅见芦棚前挂的许多红红绿绿的衣服,对着一条大宽沟,沟里一起黑泥浆,流着暗绿色的水,臭气熏人,凤徵就庆幸姥姥还好没退到那里。 约略大杂院已经接近底线了。 垃圾乱堆,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使成千成百的苍蝇嗡嗡盘旋和时不时瞥见的肥大的老鼠乱窜,往往引得路人掩鼻而过;茅房和水公用,大杂院里人多,单单北屋一户就生了六个娃,所有人加起来近二十口,而只有一只咸水井可用,光解决每天一大早洗脸刷牙就颇费周章,偏不规规矩矩排队,谁抢到了算谁,姐弟俩接连三天见识了“盛况”,终于决定提前一个晚上用脸盆、水壶等把水盛满,才算解决;木板钉成的简陋茅房也是一样,如果不用几个夜壶,是没有办法解决这样多人的如厕问题的;洗澡更不要谈,每次只有用姥姥搓衣服的木盆拖进小小厨房里,帘子放下,一个人在外面守着,然后用铜壶倒进冷热水冲匀,人坐到里面匆匆搓两下,不敢多用胰子。 屋里呢,姥姥最先没有久居之念,除了必需品外,一概能省则省,就算必需品,也是买一些次的。又因正值夏天,所以统共只有两张竹桌子,一张在外面作餐桌,一张在里面堆放东西,加上四把凳子;两张竹床,一张姥姥跟凤徵睡,一张鹤徵睡。以前家里的红木柜子太师椅、八仙桌子垂柱床,想也不要想。 凤徵和鹤徵从不远的一家卖烟酒杂货店后头捡回不少空木框子,一个个堆起来,粗粗钉几颗钉子固定,搭成一个简易木架。上面用纸皮或薄木板垫着,就可以放一些东西,兼且成为外房中一个小小的隔间,姥姥对着他们的作品,报以一笑。 金陵的夏天,闷热异常,凤徵他们这屋子当西晒,到了下午如火炉般闷热,晚上就寝时,竹床上的竹片都是热的,用凉水擦几次都不管用。凤徵带着鹤徵在周围四处转的时候想到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等西区大市场里的鱼贩把鱼卖光时,腆着脸皮借几块冰鱼的便宜大冰砖回家,敲成大小不等的冰块放进脸盆,摆在竹床上来回移动个把小时,待竹床冰凉一些后,剩下的冰块放在房中间,让它慢慢融化,晚上果然比较好睡些——姥姥夸凤徵,凤徵笑着说少不了小猫的功劳,因为借冰块的这家生意特别好,有一次几斤几两给多少钱找多少钱的时候忙中出错,主顾发生纠纷,是鹤徵随口说出了正确数字,让大家心服口服,因而才有了搭讪的机会——姥姥听了,把他们两个一手一个搂在怀里,“我的好孩子。” 现在再来介绍一下院子的情况,院子的主人本身不住这里,只每月派一个姓伍的帐房过来收房钱。北边三间房子全被一户租了,就是有六个娃的那家,他们有单独一个厨房,丈夫是个卖菜的;东厢房一个挑夫,一个卖瓜子花生陈皮梅零碎儿的;西边在凤徵他们搬来之先,住着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母亲拉三弦,女儿唱大鼓书,每天到西区市集去卖艺,挣几百个铜子儿。南边是进门,单住了一个老头儿,挑粪为生,日日推着车去收水肥,黝黑干瘦,每次他推车出现,沿路总会留下怪异的臭味,大家匆匆掩鼻而过,久而久之就是他没推车也会下意识离他远点了。 这条街叫犁口街,连着西区大市场。平日里露天卖菜贩鱼的,包子烧饼的,油盐杂货的,挑箩携筐,热闹甚热闹,然而结果就是菜叶子水渍鱼鳞稻草梗之类常常扫之不尽,尤其雨天过后交杂变成一种污秽的黑泥,溅满裤脚。还有人在说《七侠五义》。 姥姥的手累月变得红肿,因为给人家洗衣服常常一洗几大木盆,就是屠户们送过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刷得雪白;晚上抱着一盏油灯接些针线活,直到半夜,终日没有休息。 凤徵鹤徵很心疼,但毫无办法。帮忙洗衣服,姥姥不允,她说她从前在沅泮就讲过,小孩子家家不能把手弄粗了;那缝衣服做绣品总可以一试吧,姥姥说你们俩是读书的料却不是干这个的料,再说两个都作为“男孩子”,怎么能干女孩子干的活呢,让人家怎么看我? 凤徵发急,那我们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吗,我们都这么大了呀! 你们怎么没做,家里一日三餐是你煮的,桌子椅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是鹤儿做的,院子里的人哪个不夸你们懂事? 可、可是—— 姥姥倒是想着,让你们继续念书。 念书? 鹤徵凤徵面面相觑。 是呀,你看北屋里的顾家大毛二毛不就上什么学校念书吗?你们也不能耽误了,这里咱们请不起夫子,我跟顾大嫂特地打听过,学校有小学中学还有大学,她说你们的年纪应该上中学。 对于学校早在沅泮两姐弟就探问得一清二楚,因为自从听辛锐说去外地念书带回来种种好玩的事迹,那简直是开放自由的乐土,凤徵曾经让辛锐将他们学的课程一科科写出来,算术、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听都没听过,每一个词仿佛都充满魔力,还有各种各样的校院活动……她原打算好过完十二岁生日后就找个时间跟爹提提南汰女子学校什么的……然而没想到后来…… 不由自主兴奋了一会儿,但马上镇静下来了。 因为现在不是在沅泮,如今的境况,姥姥一个人养活三口人已经够勉强,再从哪来闲钱?曾经住过的旅店都那么贵,又不知读书要化多少钱? 于是凤徵看一眼弟弟,弟弟眼底表示支持,做姐姐的开口:“姥姥,我们学的字读的书已经够我们应付了,没必要再读。读了也不见得有用,就像现在,我跟小猫觉着根本帮不上——” “那正是因为你们读得不够,”姥姥道:“我虽是妇道人家不懂,可以前的状元爷大学士,哪个不是寒窗苦读十年?再说,咱们现在虽然穷了,虽然苦了,可越是穷苦,越要有出息,人家才能看得起你,单我们自个儿,也不能破罐子破摔,把自个儿看扁了!” 越是穷苦,越要有出息。 姐弟俩没想到姥姥会说出这样的话,心内受到激荡。 那晚的谈话历历在目,姐弟俩游荡在街上,犁口街的尽头通往一条小河边,拐弯的地方有一片空场,他们沿着河边稀拉的几棵歪脖子老柳树过去,在空场上绕圈。 “我们不能让姥姥这么辛苦。” “嗯。”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 姐弟俩就这个问题讨论过很多次了,也偷偷尝试过很多次。给人家打杂吧,人家要不嫌年纪太小,要不嫌没力气,还有的看他们相貌,流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想学院子里陈老二卖瓜子花生吧,一来没本钱,二来要放得下脸皮沿街叫卖,三来怕姥姥看见。 鹤徵想一想:“我们去卖报,我看到街上有报童,和我们差不多。” 凤徵先是拊掌,立马就要去问路数,没走两步停下:“不行。” “咦?” “估计报馆老板也要咱们压钱的,再说,卖报起早摸黑,一天两天还好,久了姥姥岂能不生疑?” 鹤徵点头,偏头道:“那咱们去卖花怎么样。” 那种逢人“大爷小姐您买朵花”的景象浮现眼前,凤徵搓着下巴,“小猫,装个可怜的样子来看看。” 鹤徵马上放软眼神,水漾眼波在唇边笑旋,明明是清亮的嗓音,此刻却溢出三分甜腻,“小姐,您长得真好看,买朵花戴吧。” 哇,有前途。 我家的俊美少年啊! 凤徵大为满意,一掌拍过去:“行,咱们马上干!不单得弄清楚从哪里能采到花或弄到花,还要看看现在最受欢迎的是什么花,还要瞅瞅哪个地方最好卖?反正有一点,肯定不是咱犁口街,应该是电影院或者唱戏馆子门口或者公园里什么的,这样一来,咱们就能尽量避开姥姥啦!” 她噼里啪啦说着,少年温柔含笑,连连点头。少女摩拳擦掌满脸振奋,拉住他就走,经过空地上一个秽土堆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这秽土堆与一般的垃圾堆有所不同,是打扫夫由不知由哪个厂搬运出来的,里面什么脏东西都有,大部分却是煤渣。有一些住户图方便,也把生活垃圾倒在旁边,因此不可避免散发一种臭味。 土堆堆得很高,像座小山,在生活垃圾较少的那面,有群半大男女各人挽着个破篮子或跪或蹲,用手在土里爬弄,不住地捡了小件东百,向篮子里扔进去。这叫捡煤核儿,就是到煤渣堆里,将那烧不尽的煤球敲去外层煤灰,把煤球核心带回家烧火或者换点儿铜子用用。 这是一种极无办法的穷人一线生路,他们刨着挖着,并不觉得什么脏,只管盯着看能寻出什么能卖钱的东西,有时一扒拉出来,两个人同时眼尖发现,争打起来也是有的。凤徵平素都是匆匆走过,这一次却看半天,鹤徵不解,扯扯她袖子,她这才继续往前走,一面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自己不会让姥姥小猫沦落到那般境地,一定要有出息! 鼓姬之家-1 犁口街有个放印子钱的彭胖子,穷人家没有余钱,碰到个什么事总免不了借贷急用,因此一条街上十停里有六七停倒不免都借过他的钱用,也都怕他。这日凤徵正在淘米,一个穿着青绸短褂的人大摇大摆跨进院来,“苏三,苏三呢?” 凤徵瞧他肚子顶起,顶得对襟纽扣都开了缝,粗眉大眼,腮上沉下来两块肉,不用开口,已觉气焰逼人。她瞅了眼隔壁,知道今儿他们并没有出去卖唱,说是玉影姐不太舒服,却不知道他们也借了钱? 苏家大婶从门内迎出来,一瞧彭胖子,知道这是一件难于应付的事,面上笑着点头:“彭老板来了,请到里面来坐。” 彭胖子冷笑:“坐不用,你当家的呢,又溜之大吉了吧?” “没,没。” “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今天第三天了,他没有交钱。他也不打听打听,我彭胖子没有三刀子砍,也不敢在犁口街上放印子钱。哪个要借我的钱,却想抹账,那我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哪敢哪敢,他只是一大早出去了,不凑巧。” “哼,太凑巧了才真,我是听说你们今天没出场子才专门过来一趟的。你告诉他,这样躲可不是办法,一天两天如此,三天四天,那时也用不着躲了!” 苏大婶被他数落得不敢做声,恰好顾大牛贩完菜回来,挑着两个空了的菜担架子,“哟,彭老板来了!来,抽一根!” 他将菜担架子放下,衣襟里掏出一包皱皱瘪瘪的红纸皮盒子,想是怀里捂久了,卷烟变得蔫蔫儿的,递着到彭胖子面前。胖子倒也没推辞,顾大牛抽出火柴在鞋底划了,送到他嘴边,彭胖子点着,横着在板凳上坐下了。 苏大婶见状连忙去泡茶,彭胖子阻道:“得,你们的茶我不喝,一堆末子!” 苏大婶有些尴尬,双手在腰间围裙上搓着,这时北屋顾大嫂出来:“当家的回来啦!” 顾大嫂圆圆胖胖,手里还拿着根大葱。顾大牛应了一声,将菜担子挑到一边,进屋喝水去了,顾大嫂瞧院中模样,明了几分,笑着对苏大婶道:“大婶子,难得你们歇一天,玉影妹子舒服点没有哇?” “睡了一晌午好多了,多谢大嫂子关心。” “哎哟这话!我看我那大妹子长得花容月貌,想来命也是好的,这命好的人呢,就免不了生生小病闹闹小恙。听说最近有位少爷捧大妹子的场?” 彭胖子的耳朵竖起来。 “咍,哪有什么场捧,”苏大婶不太好意思,“你不是不知道,咱们是野班子,随便客人打发几个——” “咳咳咳!怎么不捧场,昨儿个三哥还跟我们当家的说,那少爷一出手就是一块钱,不然他能今天放你们母女俩休息?我看这一大早不见人影的,又拿钱出去赌了吧?” “要是她爹能戒了这赌钱的毛病,靠我跟玉儿娘儿俩,也不劳彭老板上门了。” “哎,大婶子,话不是这么说,”彭胖子开腔:“各行有各行的生意,就像你,谁人不知你家闺女在咱们犁口街是上等人才,唱大鼓戏,就要这等人才不是?各家有各家的本钱,说不得将来玉影姑娘果真攀上了高枝,我们这帮穷邻居还要你外老太太照看呐!” 态度未免转变太快,苏大婶一愕,连连摆手:“不不不,没、没有——” “别谦虚!这是喜事,你早说一声不就情有可原了吗?不能为了我几个印子钱,耽误了姑娘的终身大事。”他起身:“好了,你跟苏三说一声,他要是忙,也不必来找我,过几天就过几天。” 苏大婶巴巴的送了人回来,巴巴的看倚在门口剥葱的顾大嫂一眼:“大嫂子,真没有的事!” 顾大嫂扑哧一笑:“管他有呢没呢,先吧彭胖子弄走再说!看他一尊阎王样!” 眸一转瞅到凤徵:“大哥儿,你说是吧?” 凤徵点头,顾大嫂又道:“那种人最势利,怪不得大家都要往上巴结,在穷人面前是阎王,碰到什么少爷老爷的,那就是一条狗,呸!” 苏大婶叹口气,顺着看到凤徵手里的米箩,眼神黯然。 凤徵察觉到了,有些不解,望向顾大嫂,顾大嫂道:“大婶子,家里没米了?” “他爹把钱全拿走了,我这儿只剩几个铜板,缸里不到一把米,煮粥都不够。” “这个苏三,滥赌鬼!”顾大嫂人前一口一个的“三哥”不喊了,咬牙切齿:“大婶子,你就该拿点主意出来,每次挣多少他拿多少,凭什么?你跟姑娘当争!” “争?”苏大婶苦笑:“一争他就打人,除了赌,他还喝,要是醉了就更加没轻没重,你以为我那姑娘真是生了病?是昨儿晚上——” 她意识到说漏嘴,打住。 “昨儿晚上怎么了?”顾大嫂追问,苏大婶是柔顺的人,只得和盘托出。 原来昨天他们一家三口照旧到市集天桥下卖艺,西区最热闹的就在天桥,光是唱大鼓书的姑娘就有四五个。支起鼓架子和着三弦唱了一段,围者照例给一个大子的,给三四个子的,一轮之后,也不过二三十个子儿,玉影习以为常,重复打起鼓板,依旧认认真真的唱,咬字儿清楚,低回处更是婉转动人。她穿得寒素,然而瓜子脸儿,雪白肌肤,梳着复发,自有一种清媚态度,合该十个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四周人一声不响的听下去,这段比较长,唱完之后,等苏三拿起柳条盘子再要,大家给得比刚才多些,不过最最令人喜出望外的,是一块雪亮的银元“当”地一声,清脆的打在那些铜板之上。 苏三夫妇简直呆住了,不知作何反应。玉影也诧异的望向银元来处,却见一个约略二十出头的穿着十分漂亮的青年正撑着下巴看她,见她瞧过来,居然把目光避了开去,转身就走。 苏三忙追上前道谢,并问他贵姓。原以为他不会答,谁料他态度颇平易近人,说是姓戚。苏三趁势问不知先生在哪个衙门里?姓戚的青年笑一笑,说他还是一位学生。我瞧就像是位少爷,苏三壮着胆子再接再厉,戚少爷府上在哪儿?我们能去请安吗?青年这次迟疑了下,答章台街。 章台街里可多是朱门!苏三兴奋了,后来也没唱下去,早早收拾回了家,从馆子里叫了酒菜,得意洋洋对玉影母女说,单靠咱们穷人,一辈子也甭想踏进那地方半步。如果那位戚少爷再来,我们应该怎么样怎么样,假使他不来,我们也该买点礼物上门去拜访什么什么的……越喝兴致越高,玉影虽然对那位戚少爷留下深刻印象,可觉得扯得未免太没边了,被迫听了很久,她一起身,被拦住,再起身,酒鬼依然絮絮叨叨,玉影忍不住反驳了两句,苏三拍案而起,说自己费尽心思还不是为了她,一巴掌甩到闺女脸上。 这一掌实在太重,第二天也没消肿,所以出去唱是不能了。苏三后来也醒了酒,大概自觉没脸面,一大早招呼不打自个儿出了门。 顾大嫂道:“他太过分了!” 苏大婶没说话,凤徵道:“我先舀两筒子米给大婶吧,把今天凑合过去。” “对,我到菜园子里给你摘两把菜,你和大妹子不能饿着!”顾大嫂接道。 “这、这实在是——太谢谢了,太谢谢了!”苏大婶红了眼眶。 “这有个什么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个没个难处?”顾大嫂大笑,就要去厨房,一个穿着粗布衫子的十七八岁少年冲了进来:“苏婶,救急,借点儿米给我!” 顾大嫂一听笑了:“真是越要越没有,她自家尚缺着呢,你还跑来借?” 凤徵没见过这少年,看他浓眉大眼,上身用蓝布腰带系住灰不拉叽的短衣,胸襟上敞了一路纽扣,露出健壮的胸膛,上面跟额角全湿淋淋淌着汗,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小侠,昨天碰见你还不是说刚发了一笔工钱么,怎么这会儿就——?”苏大婶问。 “你老人家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无非是弟兄们碰到事儿了。”少年从井边三下两下摇了轱辘上来,也不用勺子,趴着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嘴一抹:“钱五的老子得急病死了,几个朋友凑钱替他买棺材,我还不是全捐了出去?谁承想那么巧,中午娘老子说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了,我的工钱就算说情,也得等到下午才能结,只怕要狠命连干一个礼拜,才能回转过一口气来。” 顾大嫂道:“你的把兄弟未免太多了点,不是这个家有事,就是那个家要帮忙,成日到头化得一分钱没有。” “吃得开嘛,”少年耸耸肩:“混码头的都这样。” “我看你是听茶馆里的说书听多了,满脑子充英雄好汉。不是说别的,自己聚几个钱,你老娘虽然能干,不用你奉养,但总要给她几个,才算是孝道,”顾大嫂朝苏大婶方向挤挤眼,“而况,你小子老大不小了,该掂量着攒钱娶房媳妇的事了,对吧?” 少年的脸一下红了起来,刚想提怎么没见玉影的话头也说不出口了,却看见凤徵,眼睛一亮:“哈,好秀气的小哥儿,哪来的?” “什么哪来的,”顾大嫂拎住他耳朵:“咱们院里的新租客,那可是识文断字彬彬有礼,比你臭小子强多了。” “痛痛痛痛痛!”少年护住耳朵边叫边跳到凤徵面前,左看看右看看:“这小兄弟我喜欢,我叫单小侠,你叫什么?” “师凤徵。” “又是狮子又是凤凰……”他扳着手指头数,挠挠耳朵,“好奇怪的名字。这样吧,我叫你小狮子好了,以后要碰上什么难事,直管来找兄弟我!” 凤徵瞧他拍胸脯的样儿,刚要笑着点头,一个声音在门口道:“她跟你不是兄弟,跟我才是。” “诶——诶诶诶诶,又一个小狮子?!” 鼓姬之家-2 单小侠揉揉眼睛,看看这头,看看那头,再看看这头,再看看那头,眼睛没有花呀!明明顾嫂苏婶都只有一个! 鹤徵快步走过来,后面跟着面色不善的姥姥。 直觉不妙,凤徵朝鹤徵使眼色,漏帮了,被姥姥发现了? 鹤徵回个待会儿再说的口型。他现在要对付的是小侠。 “哇哇,不得了,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少年指着面前并立的两个人儿,嘴巴合不拢来。 “行了,别大惊小怪的,双胞胎没见过?”顾大嫂又去提他耳朵,这下他反应过来了,窜得跟猴子似的快。 “凤儿鹤儿,跟我进去。”姥姥与顾大嫂苏大婶打过招呼,沉沉道。 完了,难道计划真的夭折。凤徵心中哀嚎,一面朝大家点点头,和鹤徵进屋,把单小侠好奇死了的目光隔绝在外。 “我从针线铺里出来看到了他,”姥姥指指鹤徵:“他跟街上卖花的柱子叨咕了很久,我问他,他不肯说,凤儿,你说。” 原来这样!凤徵放下一大半心,赞许的看了眼弟弟,道:“没什么,小猫估计就是跟人聊聊呗,对吧,柱子——柱子这个人挺好玩的。” “哦,看来你也跟他聊过?” “没没没,就是说过几句话——” “凤儿,不要撒谎!” 凤徵低头,脚尖旋着地:“我没撒谎呀——” “鹤儿是什么性格,他会无缘无故跟一个卖花的聊那么久?最近你们隔三差五的出去,都捡我不在的时候,说,想干什么?” “……” 姥姥放柔语气:“我常说你们两个是懂事的孩子,你们想做的事,不会是坏事。可是,姥姥不让你们出去,自然有姥姥的道理。” “我们只不过是想——” “想什么?” 凤徵又不说话了。 姥姥等半天,见他们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道:“你们不告诉我也可以,不过,你们要知道,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你们不想以后出去都要跟我说吧?” 这确实是个问题。凤徵思量许久,抬头:“姥姥,我们只是想帮家里一点忙。” “帮什么忙呢,卖花?” 居然一击即中。 凤徵觉得姥姥就像西游记里的如来佛,看似不显山露水,其实什么都逃不过她的手掌心。 “嗯,呃——” “傻孩子,现时不管你们做什么,能挣的都是小钱;而相比起来,金陵我们不熟,万一出了什么事,姥姥顾不及,到时哪个是小,哪个是大?”尤其整个金陵都是那家的势力范围,而这双孩子的面貌,不往那边联想还好,若是一旦想到,有心人难保不猜测点什么,她冒不起这个险。 一点都不愿冒。 “可……” “等你们长大了,你们要去哪里、干什么,姥姥都可以不管,但你们现在还是小孩子,你看见哪双父母愿意孩子们出去做事的?赚钱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要吃苦,姥姥拼了这条命,也不愿看自己的孩子出去受苦。” “姥姥我们不怕吃苦。” “可姥姥担心你们,你们愿意姥姥牵肠挂肚吗?” 凤徵鹤徵一梗,凤徵道:“我会武功——” “就你那几下子!你想呢,小猫身体本来不好,做这做那,万一病倒了,挣的几个钱还不够请医生,你说划算不换算?” 凤徵犹豫了:“但我还是可以——” “你们两个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偶尔出去玩玩可以,而且我说了,会送你们念书,所以更不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可我们仔细考虑过了,”凤徵努力挣扎:“姥姥,卖花真的没有什么,我们不过看哪些人穿得好些凑上前问他们要不要。我们打听好了,金陵的姑娘小姐们最喜欢佩玉兰,用铁丝串了挂在身上很香,要不我们只找那些姑娘小姐的生意,她们总不会害人吧?” “原来你们真打算卖花。” 呀呀呀呀,姜还是老的辣。 阴错阳差-1 凤徵挽着一篮花站在路口,准备过马路。 电车铃铃的过去,正到路中央,一辆汽车叭叭叭突然.从十字路口左边毫无预兆的拐过来,横冲直撞。人群恐叫四散,凤徵眼疾手快几个箭步退了回去,顺便抓住旁边一位中年妇女,尖锐的刹车声破空,嘭嘭!两个不幸的人被撞飞。 花篮掉在地下。 中年妇女惊魂未定,煞白着一张脸,两只脚不住抖着,要靠住凤徵才站定。她抚住胸口,反应半晌后忍不住向地上两滩漫延的鲜血看去,又急忙撇回头来,喃喃念叨着什么。 一名道路警察吹着哨子赶来,挤过人群,先蹲下去查看两名受害者的情况,方正的脸变得凝重,走到车前敲敲车窗。 窗户摇下,汽车夫旁露出一张三角眼凶狠的脸:“干什么,闪开!” “你们撞了人,请下来。” “老子正急着去办事,赶快把人散走,别挡了老子的路!” 巡警将手按住窗框:“请下车。” “唷,”三角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知道你爷爷是谁吗,耽误了事你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就算十万火急,人命关天。” “人命关天?哈!”三角眼像听到天大笑话:“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巡捕房咱林哥手下人命多了去了,没见过敢拦爷爷的车的!” “既然你也是警察,那就更不应该——” 他话没说完,车后座“咣当”“咣当”,两个男的摔了门朝他围拢过来。 “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揍你!” “你们是巡捕——” “巡捕咋了?今天就是要打死你……让你知道林哥是谁,不开眼的小子!” 两男显然是打架高手,没过几招人高马大的巡警被他们按倒在地,拳打脚踢,连打带骂,他们不但不在意被撞死的人,还朝两旁围观的人吼:“给老子们滚远点,这里没你们的事!” 人们瑟缩着,这时另一个巡警骑着自行车赶来,口中的哨声和着铃声大响,三角眼皱眉:“烦,没完没了!” 他一把抽出枪,对着那赶过来的巡警拉栓,砰!巡警惨叫,从自行车上摔落,车子滑出老远,乒哩乓啷。一绺青烟从手枪冒出。 大家伙儿惊呆了。 “行了,上车,”看地上的人被手下揍得半死不活,三角眼将枪口吹一吹:“别耽误了事!” “是,林哥!” 两男顺势又踹了一动不动的人数脚,钻进车门,三角眼摇起车窗,汽车嚣张地扬尘而去。 “咂咂咂……”确定他们走远了,人群中才有人冒出头,分别顾看两位巡警。 凤徵睇一眼地上被碾压得七零八落的花篮花朵,默不作声地,将不远地上轮子还在轱辘颤动的自行车扶起来,离开了这一片纷乱。 ************************************************************************ 阴错阳差-2 夜深沉。除了稀稀拉拉的几盏灯火,码头上的大型渡轮黑沉沉的,仿佛也陷入了沉睡,只偶尔传来某处马达声和船桨哗哗的拨水声。 凤徵飞快的踏着踏板,紧紧跟随着远处的红点。 她不敢离得太近,同时留神注意四周。 砰! 一下子停下,她瞪大眼睛。 这声音太熟悉了,她才经历过,是每夜最深沉的梦里交织在那个背影离去的伴奏。 砰砰砰! 又一次,在这黑暗深处的什么地方,这次是连放了三枪。 她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想了一想,调转车头,事情就是那么碰巧,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旁边一个拉着帆布的杂货堆旁转出来,“快跑!” 白色的月光下她瞪着跑在最前头的那个人影,那个人影愈近,眼睛也圆鼓起来:“大大大大大——大狮子?” 他一个急刹车,后面跟的两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蹿过去,又咚咚咚倒退回来:“小侠,还不快跑!” “对,”来不及多说什么,他一把拽住凤徵的胳膊:“跑跑跑!” 凤徵知道单小侠在码头上干活,但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在,还一副做错事的样子。眼瞅两丈外跟在他们身后追过来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大人,她蹬车上座:“上来。” “好家伙,你从哪弄到这大玩意的?”单小侠早对着自行车流口水了,二话不说跳到后座,另两个一看也嗡上来,凤徵大急:“慢点慢点!” “快快快!” 少年们不以为忤,单小侠由坐改站,一手不由分说地搭在了凤徵的肩膀上,腾出空间来给另两个一人金鸡独立站一边,那两个人毫不犹豫抱住他,还颇为得意的亮个雄鹰展翅的姿势。 凤徵满头黑线,一踩踩不动;使出吃奶的劲二踩,单小侠像忘了追兵近在眼前似的,居然笑她:“兄弟,你行不行呀?” 凤徵抽空怒瞪他,埋头再用劲,小侠却留在一瞪里,心里嘀咕大概大狮子生得太好了,刚才一眼居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挠挠头甩掉莫名的怪异,看大狮子额角汗都出来了,他朝两边抖一嗓子:“又不是大花公鸡显摆个什么劲,还不帮忙划一腿!” 那两人这才分边助力,赶在后面的人伸手可及之时,自行车呼溜儿一声跑了。 “哇哇哇——” “哇啊啊啊啊啊——” “住嘴,你们还想不想找人了?!” 呼喇声偃旗息鼓。 凤徵噔噔噔转到一个仓库后,停车,大喘气,一言不发看着他们。 知道累着她了,也知道靠了她才脱离险境,少年们首先表示友好,那个个儿高的长得颇清秀的朝她笑:“我是大秋。” “耗子。”矮小的另一个言简意赅。 单小侠还围着单车转,凤徵向两人报了自己名姓后问他:“你们干什么了,被人追?” 三个少年互相望望,小侠问:“你呢,你怎么也出现在这?” “不说我走了。”凤徵懒得啰嗦,就要拎转车把。 “别别别!”单小侠还没研究过瘾呢,保护宝贝似的将车头拢在怀里:“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原来大秋的妹妹小秋昨日出门买鞋底子时失踪,彻夜未归,大秋平日和小侠混一伙的,整个犁口街的人几乎都发动了,根据人们一条条的提供线索,最终推断小秋不见的时间是出来杂货店后拐弯的一条小巷里;再一查,小侠断定是被人套了麻布袋扛跑了。 若说犁口街的一枝花是苏玉影,那么小秋就是未来的一枝花。为什么呢,因为苏玉影已经盛开,而小秋是含苞待放的娇俏俏的花骨朵儿。 “一定是三人组底下的人干的,刚才咱们不是偷瞧见了么,”小侠气愤道:“他们弄了一大票人准备装船,肯定是‘贩猪仔’!三人组干这个已经臭名昭著了!” “没来得及瞧清楚小秋在不在里面,”大秋皱眉:“听说‘贩猪仔’是贩到国外去,一出去就没有消息了,这绝对不行!” “当然不行,可顶不住他们人多,听说三人组是青帮的。”单小侠靠在单车上,不再嬉皮笑脸。 三人组是什么,青帮又是什么?凤徵在一旁想。 耗子看来最沉稳:“小侠,你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么。” 小侠顿一顿,辩解似的道:“三人组究竟是不是青帮现在也不能确认!你不能一棍子打死了,咱码头最讲义气的冯哥,你不也佩服的吗,哪个提起来不竖大拇指!我相信他,他帮过咱们多少次,他就是青帮的!” 不等耗子开口他又补充:“不知多少人找冯哥托门子都被他以青帮规矩严拒绝了,咱们混了这么久也不过是个‘空子’,可见——” “青帮威风吗?” “当然。”小侠把胸脯往前挺一挺。 “青帮厉害吗?” “不用说。” “青帮管码头吗?” “他们就是以码头起家的。” “那好,三人组不但‘贩猪仔’,还诱拐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到堂子里当妓女,还为那些外国人提供‘咸水妹’,我们听了他们多少下三滥不要脸的事,如果他们不是青帮,以青帮的威风和厉害,怎么允许他们在码头上乱来,怎么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算三人组不是青帮,可我觉得,他们与青帮也脱不了关系。” “那,那是……”小侠涨红了脸。 “好了好了别争了,现在不是争的时候,”大秋在一边打圆场:“先找到我妹要紧。” 小侠松了口气:“对,对,我们先找人。” 耗子不说话了,退到仓库的阴影里。凤徵不动声色的打量他,小侠朝她道:“大狮子,我们要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不管你来干什么的,这里不是好玩的地方。” 凤徵问:“你们刚才听到枪响了吗?” 小侠一愕:“枪?” “而且好几——你们听!” 隐隐约约,不再是单发,而是仿佛枪战似的噼噼啪啪。 大秋面色立刻焦急起来,旋步往外走:“得赶紧去找小秋!” “喂等等——”小侠没拉住他,只好焦急地朝凤徵挥挥手示意快走,自己也跟了出去。 耗子最后。 三人偷偷摸摸往他们认为最有可能是“贩猪仔”的那艘船潜去,船离枪战发生地不远,不过幸而不在最激烈的地方,跳板是不敢走的,几个人从水里游过去,瞄准方向,熟练的扔了工具一套,顺索上船。 船是中型船,按听来的经验,被坑蒙拐骗抢来的人一般都在底舱。三个人分头找,约定半小时后于起点处会合,击掌而散。 几分钟后,在他们刚刚挪开脚步的地方,顺着绳索,又翻上来一个湿淋淋的人。 她把衣角的水拎干,“站住。” 一管黑洞洞的东西对准了她。 凤徵从善如流。 真不知幸运还是不幸,她居然碰到了那个林哥和他的两名手下。 “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人,”林哥将枪托摆了摆:“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两名壮男答着,散开。 “到这边来。” 凤徵犹豫片刻,然后照他的话做。很奇怪的,林哥像是如临大敌,他左右警惕着,一面退后,直到到一个背靠着墙壁的地方,用枪口顶住凤徵的头,扭住她胳膊,一转。 到了一块灯火通明的甲板处。 凤徵被扔在地上,她抬头,发现两边对峙的局势。 一边明显人多势众;另一边,令凤徵诧异的,居然只是个年纪跟她差不了多少的女孩子,浑身黑衣,左手怪异的扭曲着,似乎被折断了,右手持枪,顶在一个比她高大很多的外国人的脖子上。 显然她以外国人为人质。 凤徵跌趴在地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盯过来,转来转去,就是没人发声。 中间横着横七竖八的尚在冒着温热鲜血的尸体。 终于,重重叠叠护卫中一个低低的略带了点儿咳嗽的声音响起:“李林,你的船未免太容易上来了。” “是,是。”刚才还威风八面的林哥躬着腰,却不敢靠近那人面前,头都不转便照着凤徵踢两脚:“说,你跟她是不是一伙的?” 凤徵揉着腰,不答。 “嗬,”显然林哥失了面子,冷笑一声,一皮鞋踩住她的头:“你倒镇定,不出声?我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鞋底硬!” 他作势一脚狠狠就要朝凤徵踏去,凤徵咕咚一滚,瞅准暗中看好的拉住桅杆的那条绳,非常精确的预算,桅杆带着篷布在众人的惊诧目光中煌煌然倒下来,嘭的撞倒其他,发出巨响。 “快散开!” “保护四少爷!” “妈拉个巴子!” 这些凤徵已经听不见了,就在拉绳的同时,她纵身跃过船舷,几秒中之后,那似温又凉的水淹没了她的头顶。 感觉太熟悉了,她如同鱼儿回归到大海。 闪光灯一下亮起,朝水面上照来,有人往下面放枪,她屏了一口气沉下水面,过了两丈远才重新钻出来,大口呼吸。扑腾,扑腾,好几个人陆续跳下来了。 不是吧,非要赶尽杀绝? 她在水中翻个身,调头尽力往远处游。为了节省体力不敢一下子划得太猛,她为自己的划动次数计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突然她听到有人叫“help!help!” 那个外国人? 理智告诉她不要管,可她记得那个委顿的外国人那双纯澈的蓝眼睛。 还有他的教士服。 欧司朗告诉过她,神爱世人。 她突然明白,一定是在她跳之后,那个女孩挟着教士一起也跳下来了。 声音嘶哑断续,凤徵忍不住回头,看见不远处扑腾的两个人影,那个女孩子居然把教士的头摁在水里,想溺死他! 凤徵自认没有眼睁睁看人死的硬心肠,奋力挥动双臂靠过去:“喂!” 女孩子扬起煞白的脸,一脸戒备。 凤徵挺佩服她,你想啊,单剩一只能动的手臂,又是在水里,不但要保持不沉下去,还要制服一个大人!这个女孩子绝非常人啊绝非常人! “你、你快走吧,”凤徵思量了下开口:“他们跳下来追你了。” “你是谁?” 如果在后世,凤徵可以引用一个词:我是打酱油的。可此刻环境险恶,跟来的人打水声越来越近,“我是谁不重要,不过我可以帮你用这个外国人引开其他人。……你受伤了吧?” 她看见她胸前的海水红成一片。 女孩子一双黑阗阗的眼直视着她,那双眼里,竟然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在意:“完不成任务,交不了差。” 凤徵抹了把脸上的水:“交不了差就交不了差呗,会死啊!” “诶?”女孩子似乎一愕。 “你们已经死了很多人吧,这种情况下保住命再说!留着命!” 女孩子死死咬住唇。 “你看你流了多少血啊,再流就要流光了!就算你不为自己,总还有你牵挂的人吧,爹爹阿妈姥姥弟弟——”她说着说着突然喉咙哽起水汽,“活着这么不容易,可正因为不容易我们才要更珍惜自己这条命啊!!!” 女孩子微微蹙眉、又有些不解的看着她。 大概她不明白为什么劝人的人反而自己先哭了吧。凤徵再抹脸,这次管她三七二十一游拢去,从她手底下拉过外国人:“你快走,我来牵住他们。” 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女孩子,她居然任由她把人接过去了。起势单臂划了两下,又回转头来:“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高兴!” “除了阿迟,你是第二个帮我的人。” “以后会有更多人帮你。快走吧!” 女孩子默默不语,再游两下,再回头:“我欠你一条命。如果这次我还能活着,我会还你一条命。” 当时凤徵并没有在意。直到后来的后来,就在所有人都几乎束手无策的时候,这个承诺居然换回了她最重要的一个人的命。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故事了。 阿尔伯特-1 一个看起来很冷酷的男子帮轮椅上的青年盖好薄毯,略略躬身,退出房门。 房外站满了警戒的人,如林哥之流排在了十位开外,一听门响,齐唰唰的挺直背脊:“饶哥”。冷酷男抬一抬手臂,他们便又各自站好,不敢则声。 与屋外排场相比,屋内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坐在轮椅上的青年,一个是凤徵。 他们隔着一张宽大的奢华的书桌。 青年的外貌十分具有欺骗性,除了眉宇间阴郁了点儿,看起来根本不像磕人命的。而且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嗓音里时不时带点儿咳嗽。 “神父说是你救了他。”他的手轻轻抚摸他膝前的细藤杖。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骨节修长。 “是的。”凤徵一口咬定。 她拖延了时间,乖乖让围上来的人抓住。在这期间,她用英语断断续续跟那外国人交流了几句,让他尽量仰着头,吐了几口水,谢天谢地,神父被拉上船时神志已经恢复很多,并且把她当成了救命恩人,更何况,她说她从小就受过耶稣基督的熏陶。 懂英文,又对圣经什么很熟悉,神父简直他乡遇知己,自报姓名为阿尔伯特谢尔顿,是美国圣公会派来中国教区的。 凤徵对这些没兴趣,只问他今晚的两派是什么人?阿尔伯特说一边是他的朋友,金陵政府的友人;至于另一边就不知道了。那为什么要抓他?阿尔伯特更一头雾水,坦言刚抵达中国,本地教区的同伴及美国领事馆和其他一些中国人来欢迎他,接风会开到一半被一群黑衣人闯入,他被人打晕,再醒过来已经被挟持到轮船上了。 神父去换衣服,她被人带到这间屋里。她思度着当前形势,对面青年也在思度。不过她思度的是怎样脱身,对面那位思度什么就不知道了。 “你叫什么名字?” 凤徵道:“我一穷二白,实在不是你们的对头,一切都是偶然。这位先生,你放我走吧。” 青年的双手交叉在藤杖上。 凤徵不得不承认,世上真的是有气场这种东西的,眼前青年从头到尾清淡淡的看都没怎么看她,可却有种无形的压力,她努力才能使自己正常说话,这是刚才在甲板上被人踩着都没感受到的。 她舔舔唇:“我保证我再也不出现你们视线面前,见到你们我就绕道走,绕道走不了我也躲得远远的,绝对不坏你们的事儿。”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会出现在船上的呢?” “这——” 凤徵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小侠他们怎么样了? 不是她低估他们的能力,只是一边明显是专业级的,一边是业余级的,他们不会被当成那个女孩子的同党了吧? 思及此她蓦然一震,直直看向青年,想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青年薄薄的唇微扬,似笑非笑:“你只要说实话,总是有好处的。” 他道行高深,凤徵觉得自己斗不过他,于是很干脆作出弃械投降的姿态:“好吧,我承认,我是追着你们那林哥上来的。” “李林?” “不错。” “如果真如你自己所说,一穷二白,”青年觉得这个词有些好笑,薄唇又抿了抿:“那么,我只能说,你胆量过人。” “不,我不是什么胆量过人。甚至可以说,我现在有些后悔,一时头脑冲动做出这样的事。” “对,他差点杀了你。” “我倒不怕他——”凤徵耸耸肩,想再说些什么,但又停住了。 “那么,他是哪里惹到你了呢?” “……” “抢了你姐妹,打了你家人,或者拆了滥污?” “你看你都知道这些人平常做些什么‘好事’了。” 好好管管吧老兄! 青年第一次正眼瞧她:“很少有人跟我打趣。” 凤徵一梗,不得了,冒犯大人物了。于是赶紧低头,表示承认错误。 有好一会儿屋里气氛弦细如丝。 “——我还等着你说原因呢。” “啊,哦!”凤徵听他语气似乎又恢复到清淡淡的了,暗里长吁一口气,道:“他碾烂了我的花。” 这是青年没有想到的。“花?” “没错。我的花。” 姥姥好不容易答应出来让我试试的花。 阿尔伯特-2 次日。 “教会学校?”姥姥停下手中的衣服,看向蹲在木盆旁直对她眨巴眼睛的孙女。 这是阿尔伯特提起的。对于被人坚持说成某种大无畏的英雄之类的事,凤徵基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算是明白了,阿尔伯特就一话篓子,只不过当他那双热情洋溢的蓝眼睛望着你的时候,让人不忍拒绝——其间他提到了教会学校,让凤徵却上了心。 “是啊,就是由外国的教会开办的,他们很欢迎中国的孩子到他们那儿去学习,不仅有最好的国文老师,还有各种新科学科目。最重要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神父说可以帮我们免除学费!” 姥姥怀疑地:“昨天让你试,结果一朵花没卖成,还回来那么晚,认识的啥子外国神父?” 凤徵吱唔着混过去:“姥姥,重点是不要学费!他把十字架给我了,只要我们去找他就行!” “读书不要学费还开学校干嘛呢,我看这些洋人们不怀好心。” “姥姥~~~你不放心,就跟我们一道去看看嘛,看了再说,好不好,好不好?” 姥姥干脆把手放在围兜上搓搓,正式来和她讲话:“凤儿,就算那学校是真的,可你想想,人家是洋毛鬼子,信的啥子洋教,教咱们中国人,那还不教些鬼画符?咱们中国古人的那些东西,他们懂吗?” “哎姥姥!莫说人家洋学校里会开国文课请中国的先生来教,就是他不开,我跟小猫在家里学了六七年,四书五经孔子孟子唐宋明清早背得滚瓜烂熟了,学了又没秀才考,继续学什么呢?再说在家时爹爹不也常说,如今是学习新文化的时代,族中好几位堂兄弟出去念新式学堂,那些学堂就是按着洋人的模式设的,如今我直接就上他们洋人的,岂不更好?” “照你说,难道中国的书不够读吗?” “不是,只是想学些实际的学问。” “什么是实际的学问?” “富国强兵,为咱们中国人不再受欺负的学问。” 姥姥一怔,喟叹:“虽为女子,却有男子胸怀。” 然而老人家仍抱犹疑:“这事儿不靠谱,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不相信世上有这等好事。无缘无故地,人家就愿意资助咱们上学了,”说着打量她一圈:“你得先把那个外国神父的事儿老实交代清楚。” “都说了我推了他一把免他被汽车撞着,所以花没了,也算救了他一命。姥姥,你老说人家外国的教父跟咱们中国的和尚似的,别的不说了,出家人慈悲为怀,他们外国和尚心肠大多也是好的。” 自己说得自己忍不住噗哧笑。姥姥拧她脸颊一下:“笑什么,他们心肠好,能来欺负咱们中国?姥姥虽然不知道啥,这个还是晓得的。” “人都有好坏的嘛!好不好嘛姥姥,听他说过完这个月正好,入秋就是开学的时候,我们先上着试试,要实在不行也可以不上啊!” 这倒是。姥姥有点动摇了,“但终归还是咱们自己的学堂好。” “我跟小猫听说了,附近最最便宜的学堂,一个学年也要三四十块大洋呢!而且神父说了,他虽然可以帮忙,但能不能进,还要考的。” “考试?” “是哇,中学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要先填报名表,填完了审核完了没问题,再参加考试,要是考得太差,学校并不收的。” “哼,我的孩子怎么可能考不上,”姥姥顿时激愤:“只怕咱不去考!” “对,所以说姥姥你让我们先去试试嘛,待在家里你又不让我们干什么,不是浪费时光?” 姥姥被说动了,叹一口气:“终究是姥姥没用,供不起你们上好学校。” 如果圣约翰的督导在,听到他们这所全金陵最好也最贵的学校在一个老婆婆口中变成了勉勉强强的不入流,真真要一口茶喷出来:他们还算不上好,让全省其他学校情何以堪?! 总之姥姥万分不放心的答应了,并且决定第二天放下一切活计,先去会会那个神父,再去看看那个所谓的学校。 洋人的名字和学校的名字一样,奇奇怪怪,呜哩呱啦的。 想是这么想,然而次日她一大早起来,从木箱里捡出两身比较体面的衣服催促换姐弟俩了,早早的吃过早饭,并且提了昨夜准备好的十几个鸡蛋挽着,凤徵一个看那可是积了好多日舍不得吃的呀,问姥姥做什么?姥姥道,不是见神父么,空手去人家家里不好,进门总要礼。 神父给的地址在城东,他们在城西。上午出发,下午才回来,神父家和学校没耽搁多久,都是路上跑的。 姥姥回来后一言不发。 凤徵先去烧水,他们中午在街边啃的烙饼,嘴巴到现在已经干得不得了了。鹤徵在灶底下放木刨花和碎木片,说:“姐姐,府西路真漂亮。” 是的,整条路包裹在深深浅浅的绿荫里,淡雅的黄色的围墙,风格各异的西式洋楼掩映在高墙密林中,那精巧的样式让人啧啧赞叹,堪以驻足欣赏。 学校在路的中段,占了老大一片地。由于是放暑假期间,并没有看见什么学生,他们在阿尔伯特的带领下穿过花园铁门找到写着“注册部”三个字的地方,领了报名表,交了报名费。 单报名费居然要两块大洋,两个人就四块大洋。当时凤徵鹤徵就懵了,阿尔伯特爽快的欲代交,姥姥坚辞不受,从自己贴身口袋里颤颤巍巍拿了出来。 银元叮当,嘣儿响,还带着人的体温。 凤徵多了个心眼,问阿尔伯特除了学费外,如果考上,还有没有其他费用?阿尔伯特答大概有书籍费、校服费、餐食费等等吧,他自己初来乍到也不是很懂,但这已经让凤徵打起退堂鼓了,少女这才明白上学不是说上就上的事。她看了眼姥姥,庆幸是用英文交谈,又硬着头皮问到底本校一个学年的学费是多少,阿尔伯特忽然有点明白眼前小小孩童的忧虑了,哈哈笑道这就不用管啦,反正我本来就是带着钱来开办教堂、发展学校的,你要有困难就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凤徵苦笑,这样的学校自己和小猫恐怕是上不起。她问:“如果我们把报名表退回去,钱能返给我们么?” “怎么啦怎么啦,”阿尔伯特不解,他很喜欢眼前哥儿俩:“你们一定会是好学生!” “我们有两个人,干什么都会变成双倍,”凤徵重重强调double这个词,“你知道,我们家里并不是太好。” 阿尔伯特瞅瞅老人,十分柔和地问:“恕我冒昧,你跟鹤的父母——?” 凤徵不知道怎么解释给他听,婉转道:“现在姥姥跟我们在一起。” “耶稣基督。”阿尔伯特不知理解成什么了,低头一手握十字架,一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鹤徵在旁边听了拉她衣袖,凤徵回个眼神:管他呢。 于是阿尔伯特秉持为学校招揽人才之意,表明哥儿俩只要考上,书费啊校服费啊等等杂费他一力承担,并一再表示这不算什么——凤徵虽然觉得有点拿人家当冤大头,但境况迫人,如果可以她也并不想仰靠别人,只能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一定好好报答这位神父。 大问题于无声无息中解决了,可姥姥虽然听不懂,却跟她一样,从报名费上踌躇开来。 凤徵瞧一眼在板凳上坐着不语的姥姥,对鹤徵道:“报名费居然要两块,够我们吃一个多两个月了,小猫,咱可不能浪费,一定要考上,不然就糟践钱了!” 鹤徵点头:“神父不是说了,初中入学很简单的,中文能读会写,西文能看会说,作两篇文章就可以了。” “是啊,听说他们那里都是用西语教学,先生全是外国人呢。” “凤儿,”姥姥突然抬头:“那里都是外国人?” 凤徵不明白她怎么点到这个,“是啊,阿尔伯特说他就是美国什么什么音乐学院的硕士,除了在圣公会任职,还在学校担任钢琴老师。” 没什么中国人倒是个好处……姥姥又问:“那学生呢?” “学生?不知道哇,大概是些洋派的家庭或者信教的人吧,我猜本地各国领事馆那么多,如果有孩子的,应该会选择这种学校,怎么啦?” 姥姥的思路已经转到另一方面去了,她不知道这纯属凤徵理所以为的猜测,不见得是事实,因而把凳子一拍,乌云散去:“好,无论要多少钱,姥姥支持你们去那所学校!” 凤徵鹤徵面面相觑,水壶开了,凤徵赶紧提了把手将壶拎下来,姥姥振作了精神,看看天色,卷起袖子去揭米缸打算做晚饭,一揭却楞住。 缸里只剩稀薄的浅浅一层缸底,扫一扫不过一抓手的份儿,再看灶边,破桌子上堆了些破碗破蝶,任何里面都是空的,别说白菜萝卜,连油盐酱醋也全光了——她记起来今天本来要大采购,可是四块钱全部交了出去,三个人就算吃一顿稀饭混大半天,这也算了,但四块钱里还包括租钱,这个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所有的钱都用完了,看着一边儿喝水一边儿凑着脑袋兴致勃勃拿起那红杠儿黄杠儿报名表开始研究的两姐弟,他们大概不知道交完钱后晚饭都没有着落吧?咬一咬牙,她转到屋里,先将自己一身衣服脱下,换了平常穿的,又从大木箱中翻了翻,捡出几件自己的,和刚换下来的一身一起拿块布包了,也不跟姐弟俩打招呼,不顾走了一天酸疼得厉害的小脚,匆匆出门。 首次照相 “我看都没问题,只差去照相馆照张照片贴上。” 嘀嘀咕咕逐一将姓名栏、家庭情况、入学目的、将来志愿、宗教信仰、入学志愿书等讨论完毕,凤徵从门框上站起来揉腰:“早知道咱们应该坐着!” 鹤徵跟着起身,有些儿兴奋:“姐姐,咱们还没照过相呢!” “估计死贵死贵的——”凤徵嘟囔,四处一看,“姥姥哪去了?” 鹤徵闻言到住房里看一圈:“咦,不在。” 院外响起哔哔声。 一辆小汽车缓缓停在门口,犁口街这么窄,也不知它是怎么驶得进来的。 这个地方出现黄包车都是稀事,何况突然来这么一辆轿车?顾大嫂家几个小的从北屋里跑出来,在街边玩的也拥过来看热闹,汽车又摁了两下喇叭,隔壁门帘一掀,一日到头难得在家的苏三居然出现了。 “戚少爷真是守信,”他连连笑着趋向汽车,向汽车夫道:“这位大哥,抽根烟!” 汽车夫看那烟还行,接过。苏三又朝房里嚷:“收拾好了就赶紧往车上搬,别让人家等!” 房里苏大婶应了一声,先出来的却是玉影。 凤徵看她,噫,几日没碰头,竟从头到尾变过一番了。 平日里洗得发白的一身细条蓝格子布衫换作了及膝的英绿色绸缎短旗袍,额前一排刘海发,加厚了许多,长长的,黑黑的,直覆到眉毛上来。脸上将粉扑得白白的,两腮略搽了一圈胭脂儿红晕,精心的画了眉,半垂着眼睑的时候很动人的样子。旗袍下两只腿套了肉丝袜子,穿了一双白色绣花缎带鞋。 完全是副小家碧玉的打扮了。 她半靠着门框,嫌弃屋里太乱。可太早出来等在日头底下又太热,视线转一圈看见凤徵鹤徵,微微笑着点一点头。 凤徵问:“你们要搬走吗?” “嗯。” “搬哪儿去呀?” 她顿了下,“不远,元宝街。”想一想补充道:“你们要是有空,欢迎过来玩儿。” 有人咳嗽一声,一看,顾大嫂牵着她家小六子的手正站在身后呢。 她看看汽车,又看看玉影,“恭喜大妹子,听说以后要到馆子里唱去了?” “是的。” “毕竟是凤凰,总要飞出去的。”顾大嫂笑着,只是那笑容似乎有点牵强。对屋卖瓜子花生的陈老二跟着看热闹的人们回来,见这阵势,跺脚,跟着掉头猛跑。 顾大嫂又道:“那位少爷对你很好,怎么没见他来过?” 玉影答:“我们搬了新院子,他自然会来看的。” 不言而喻嫌弃这个地方。 顾大嫂还要说些什么,苏大婶左右挽着两个大包袱从门里出来,“哟,大嫂子!” 顾大嫂往屋内看看:“都打点好了?” “是呀,其实没什么好收的,戚少爷说东西新屋子里都有了,但也不能就这么扔掉吧,我正想说找老邻居们进来看看,有需要就带走。” “这怎么好意思。” “哎大嫂子,大家不分难道还留给伍先生?他平日里可不见得给我们什么好处,拖欠了一天房钱就要赶人,你要不要,我也给你塞门口去。” 顾大嫂笑了:“房钱还有彭胖子那里的印子钱全结清了吧?” “清了清了,托戚少爷的福,我们把难处跟他一说,他立刻就给了三十块钱。大嫂子,那可是我头一次见到十元的票子——” “妈——”玉影在一旁拖长了音。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先上车,我再捡两包袱就够了。” 玉影袅袅婷婷的往外走,正跨出院门,突然一个人影气喘吁吁分开人群冲过来:“慢着!” 单小侠。 他后面远远衔着陈老二,一副箩筐不知挑哪里去了,亦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可想而知小侠跑得有多快。 玉影停住,闻着他身上的汗味,退了退。 小侠弯腰双手撑住膝盖喘半天,苏三要上前,小侠侧面长了眼睛似的,把手一挡,做个止步的手势。他的胳膊健壮有力,苏三似乎有点怕他,也就止了,嘴上虚嚷嚷:“你、你想干什么?” 小侠没理他,平了下气,终于站直身体,直视玉影:“你要搬走?” 玉影点点头。 “搬哪儿?” “……元宝街。” “——好,好地方,”少年眼中闪过变幻莫测的神色,打量她这一身:“姑娘现在是发达了,要成名角儿了。” 玉影道:“你说话带刺儿,我不跟你说。” 她扭身要绕过他,小侠不动,手却一拦:“你真的跟那什么少爷好上了?” “你不要讲这么难听!人家好心好意让我上馆子里唱戏,永远要饭一样的唱有什么出息?” “我不阻拦你有出息,可要看是什么样的出息!你现在卖唱,是穷得没奈何,要人家的钱也不多,人家听了,随便扔几个子儿就算了。你若落了馆子,一样的望客人花一块钱点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后的事就难说了。那个地方是很堕落的,什么是堕落,堕落这两个字你懂不懂!” “我懂,我怎么不懂!可是小侠,我们欠了别人的钱要还,我们有父母要侍奉,我们一辈子呆在这种地方……我们已经是堕落在最底层了,你懂不懂?我们如果不抓住机会,我们一辈子不见得有第二次机会,你又懂不懂?” 她音量不大,说到最后眼眶泛红,推了小侠一把,径自上了车子,关门。 小侠呆呆站着。 苏三朝他婆娘喝:“楞着干什么,走走走!” 苏大婶匆匆交代顾大嫂两句,说明天再来,跟在后面上了车。 汽车嘀嘀按着喇叭,人群散开,外围的菜摊子箩担子纷纷让路,汽车艰难的驾了出去。 人们经过小侠的时候不由偷偷瞅他失魂落魄的颜色。 顾大嫂叹了口气:“唉,孽缘。” 凤徵转身回厨房,想着该切菜砍柴洗米煮饭了,鹤徵拉住她,“姐,没柴了。” “你刚才不是还烧水了吗?” “那是用碎的那些拱在一起的,大的柴禾已经没有了。” 凤徵亲身一看,果然。本来这个还可以说借一些或临时去捡一些来,可一看米缸,发现米也没有,登时很无奈的摸摸口袋,里面一个铜子儿皆无,空荡荡的。 “喝口水吧。” 她斟过还剩的半碗温热水喝了,重新坐回门框上——没有米煮,没有菜洗,往常的零碎事情全没有了,鹤徵贴着她坐下来,一同望着门外:“姐姐,姥姥买米去了?” “可能是吧。” 一个卖菜的经过,青菜叶子上托了一条鲜红的肉,凤徵眼睛追随着望了老远,咕嘟滚下一口口水,直到他消失不见。 “有卖糕的!”鹤徵叫。 一声声卖蒸米糕的独有的小木梆传进耳里,紧接着那蒸糕锅阵阵向空中散出的蒸汽出现,卖糕人推着车子从门前吆喝过去,凤徵捂住瘪瘪的肚子。 不行,不能这样干等,太痛苦了。她一把站起:“小猫,咱们去看照相要多少钱。” “啊?可是——可是不等姥姥回来么?” 可怜的孩子,他也饿了。 凤徵拉人:“我们先去转一圈。” 犁口街并无照相的地方,要过天桥,出了西区市场,经过一幢大茶楼,在一个简易的百货交易所前面有一家照相馆。 姐弟俩没有直接进去,他们路过照相馆的门,到了百货交易所。这个交易所就是个大杂院,除了第一进改成了小店门之外,第二三进都拆了个空,挨着柱子贴着墙乱哄哄地摆着各种用品摊子。那些摊子上,摆衬衫袜子的,摆手绢的,摆化妆品的,摆胰子的,卖的人要不蹲在地上,要不放了条小板凳坐着,买的人站着就地交涉。夏日里人声哄哄,跟凤徵他们那院前的蚊子群有几分相象。 凤徵鹤徵转了几圈,其实作样子呢,他们观察的是照相馆,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进出,怎样交涉?几圈下来差不多了,他们又绕回去,凤徵把衣服正正,踏进馆门。 入目并不大,墙上挂满照片,一个戴着小圆眼镜的人正在柜台前低头擦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一看,是两个小孩子。 “请问叔叔,这里照相要多少钱?” 很少看见双胞胎,加上那声清脆的叔叔,他笑:“你们要照什么照,大人呢?” 照什么照?凤徵看向鹤徵,鹤徵摇头,两个人不明白小圆眼镜的意思。 小圆眼镜指指墙上:“你们看,这儿各种相片都有,半身的,全身的,大小尺寸,布景……还是叫家里大人带你们来吧。” “哦,原来指这个。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照个头就是了,我们贴在报名表上用的,就一点点大,指甲盖儿这么大。”凤徵边说边比划,企盼越小越不要钱。 小圆眼镜被逗笑:“报名表?” “就是上学的那个,叔叔你知道吧?” 小圆眼镜打量他们,虽然面庞犹带稚气,但身高已经抽条儿了,而且明显比同样大小岁数的人要高上一截:“你们上的哪个学校啊?” 他是随口问出,得到的答案却让他大吃一惊:圣约翰! “圣约翰!城东府西路那个圣约翰?” 孩子们点头。 他把眼镜拿下来,揉揉眼,再戴上,从头到尾重新打量他们,不像啊! “怎么了叔叔?”凤徵没忽略他听完时张得可以塞鸭蛋的嘴,这是什么反应,圣约翰太好,或是太坏? 圣约翰的学生到他这儿来照相!天啊地啊,他想都没想象过! “没什么没什么,”他推推眼镜:“你们真的是圣约翰的学生?” 第三遍了。凤徵眼睛笑眯眯,摇头。 “怎么——?”把人急死。 “不完全一定,我们只是填表,要通过考试了才算。” “原来如此,”小圆眼镜一副了然的神情:“如今很少有像你们这样的孩子报考圣约翰了。” 我们这样的孩子?凤徵鹤徵对视,凤徵问:“那儿很难考吗?” “听说那儿全是西文教学,洋人也很多……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凡是进去的孩子非富即——”他的话被打断,街上响起两声尖锐的刹车声,三人往门外望去,但见一辆黑色汽车被另一辆黑色汽车横腰拦住,拦人的车里跳出五六个格子纺的短衫袴、高挽着袖子、嘴上斜叼香烟的像流氓又像打手的人物,四面围住被拦的,然后前门一开,副驾驶座上跳下一个约摸二十左右、上身穿红绸紧身小褂子、下面紫呢西服裤子,腰上束了根皮带的年轻女子,把腿一岔,指住被围汽车喊道:“臭狐狸精,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滚出来!” 嗬!凤徵刚想说她颇为英姿飒爽,岂料飒爽两字不足形容,简直是火爆! 四周经过的群众躲得远远的,看热闹都不敢。 啪嗒一声,车门开了,却是汽车夫跑出来,绕到另一边,给人开门。 慢腾腾下来一个烫着头发的女子。 相比起前出现的一位,这位显得柔弱许多,瓜子脸儿,一件窄袖浅色的旗袍,胸前缀了一只水钻蝴蝶。她看一眼局势,细细声道:“呀,红珠妹妹,这是干什么?” “呸!少给我姐姐妹妹的,你在大帅面前说的好话,害他禁足我一个月!” “是么,我说怎么多日没见妹妹,原来妹妹清修去了,怪道我见着妹妹脸蛋儿消瘦许多呢。” “我去你个#@%◎※x……” 一连串脏话让人叹为观止,而柔弱女子仿佛听而不闻,只是时不时用手指拨弄着秀发,凤徵看见她指间一闪一闪的,看亮度估摸是个老大老晶的钻石。 红珠也瞅见了,这简直直戳她心头之痛。明明大帅原本买给她的,却不知被这死狐狸精使了什么下作手段要了去,不但戒指没了,还被大帅训斥出门无形状,败坏他的名声:她不过就是整天待在府里无聊了点么! 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她也不骂了,噔噔上前两步,一巴掌扇过去。 站在女子身旁的人眼疾手快抢上一步,红珠是卖艺出身,走大绳马上自由翻飞是有底子的,一掌横扫来,汽车夫脸偏到一边,鼻孔中立即流血。他不敢还手,被当胸一把抓住,沉闷的一声,红珠一脚狠狠踢在他小腿骨上,他痛得弯腰,再来小腹上挨一脚,顿时捂着倒了下去。 眼见亲信被揍,柔弱少妇的笑脸挂不住了:“妹妹,你不怕大帅知道——” “你又要去告状了是吗?你去告,大不了再关我一个月两个月,我先出了口气再说!” 她肆无忌惮的将女子使劲一推,女子踉跄地退到车门上,她咬唇,红珠得意的笑着。女子眼底一闪,忽尔扬声道:“警察先生,你们都看到了,这可不是我怎么对她,是她来挑事儿。” 警察? 红珠立刻四顾,那些聚在旁边的流氓打手们也有些慌,他们啥都不怕,就怕蹲班子。 但四周并没有谁吹警哨,连多余的人都没有。红珠笑了:“臭狐狸精,你不要以为——” 嘭! 一直没有声息的后座突然门被推开,四名穿着黑色制服、绑着绑腿带着帽子的巡捕跳了下来,红珠傻眼:“你、你们——” “我们受七姨太之请,来保护她。” “这,这——”红珠看看他们,又看看七姨太,一句话蹦不出来。 “九姨太,请回吧。满大街上让人看了也不光彩。” “好,你好!”红珠算明白了,原来七姨太早有准备,自己反被她将了一军。气极反笑,本来依性子此时就要扑上去将臭狐狸精剥了皮吃了肉才好,可想到大帅……她银牙咬碎,朝打手们道:“上车!” 一方甩门走了,另一方自然没戏可唱。凤徵看着两辆车先后离去,道:“找流氓和巡捕当护卫,比戏文里唱的还离奇。” “放在别人身上离奇,放在刘大帅的姨太太们身上就不离奇咯。”小圆眼镜习惯性往上推推:“这金陵城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没有呢。” 新入学院 这年秋天,在阿尔伯特的鼎力支持与推荐下,凤徵与鹤徵通过了为期三天的考试,成为圣约翰学院新一批学生。本批共有119名新生,其中女生23名。 在真正进入这所学院前,凤徵并未意识以后的同学将是什么人,一则不是免学费她跟小猫根本不会来,二则,在最大预计里,就算学生都是外国人,她认为自己也不会太吃惊。然而在报到处,不,甚至才到校门口,她方领悟她有可能犯了一个大错误。 纵然学院打着广泛招生的名号,然而如同沅泮一样,普通的中国民众是不会将他们的孩子送到一个洋人学校的,凤徵鹤徵起了个大早步行个把小时到学院,被突然冒出的近乎将整整一条府西街堵住的小洋车瞠得目眩,怀疑是不是自己走错地方,难道到了传闻中的松海官邸? 那些洋装洋裙的少年少女,衣着光鲜,皮鞋蹭亮,跟在后面扇扇子撑洋伞跟包的仆人侍女,这辈子从未见过聚集在一起这么多的各式各样的洋车……姐弟俩闯入了一群绝对令平常人自惭形秽的优越年轻人中间——如果她是在二十一世纪,那么她会说这是一群完完全全货真价实的“官二代”及“富二代”。 他们已经穿了家中最好的衣服来,可是在这群少爷小姐中,惊讶的目光仍跟随着他们俩,窃笑,私语,不外乎是“快瞧”“哪地方来的”“双胞胎!”等等。 一切跟所认知的天差地别,她握紧小猫的手,努力镇定的往报到处走去。 “啊,你们就是那对一个英文拿满分、一个国文拿满分的孩子!” 报到处有两个人,一个中年中国男人,一位中年外国女士。女士有点儿胖,下巴圆润,面颊红红,很热情,听他俩报了名字之后从窗口处探出半个身体来:“哇,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是来报名的。” 没有预期中的鄙视目光,凤徵暗地里吁口气,脸上带上笑容。 “长得太可爱了,”她用lovely形容了好几遍,热情地:“我叫路易丝,美国人,你是——”她认不出哪个是哪个。 “凤徵,师。” 入乡随俗,从做英文考卷就知道,他们从此要名在前,姓在后。 幸好不用取英文名什么的。 “凤、徵。”路易丝有点儿吃力的念她的中文名,发音更像“慌张”? “你是凤徵,那么这个就是鹤徵了。”路易丝看向一旁一言不发的小猫,朝他睐睐眼。 “很高兴认识你。”鹤徵颔首。 “哇,好优美的口音!英国!你去过英国吗?” 拜托,我们做梦也梦不到那里去呀! 凤徵暗自吐槽,不过心里喜欢起这个美国人,答:“我们以前跟过一位英国神父,他教我们的英语,所以可能有他们那里的口音。以后我们会尽量改的。” “nonononono,不用改不用改,好多人想学都学不来,”路易丝挥舞着胖胳膊:“而且他的嗓音很好听,比你的好听哦!” 直接的美国人。凤徵毫不介意,引以为荣:“是的,他比我好,还参与过唱诗班。” “oh my god!”路易丝瞪大蓝眼睛:“真的?” really的尾音翘得老高,仿佛不高不足以表达她的惊讶。凤徵心想,我没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吧,这是闲谈对吧? “太棒了!要知道我们每天有早祷会,周末有礼拜,少的就是好听的童音!等等等等,待会儿我去找琼斯神父——” “好啦路易丝,先把校服给他们吧,后面的人等了很久了。”在一旁登记姓名的中年男人道。 “哦对。”路易丝说了声sorry,目光估摸了下窗外两个少年的身高,道:“等我一下。” 她把窗台让了出来,中年男人已经从旁边高高低低一摞摞的书中挑了十几本书,当然都是双份的,摆好,将手中毛笔递给他们:“等路易丝把衣服拿来就在这上面签名,表示已经领了书和校服了。” “哦。”这倒是从前人向爹爹借钱时看过,而且之前排队看到大家都这么做的,凤徵怕中年男人不耐烦,也不管校服拿没拿到,先低头将名字写了,再把笔传给鹤徵。 中年人对她的乖巧颇为满意,“你在二班,你弟弟在一班,教室在初等部教舍一楼,你们领完书后去教室找座位,认识你们的班导。” “等——等等,我跟我弟弟不在一个班?”凤徵讶道。 鹤徵提笔的墨水也一顿,掉下一团墨把好好的签名给污了。 “当然不在,你们长这么像,要是同在一班还不把老师同学搞混呐,”中年男人看看他们:“怎么,没分开过?” “嗯。”两个人重重点头。 中年人瞧他们同样的动作,难得笑了:“只不过上课不在一起而已,而况两个教室邻着,很近的。” 路易丝把崭新的校服拿来,居然是用一个大盒子装,得双手捧着。 之前凤徵对所谓的校服费愤愤不平,但当路易丝把盒子打开,觉得那些小愤完全可以烟消云散。 雪白衬衫,黑色的丝麻长裤,配小牛皮的背带,薄然而笔挺的类似西装的外套,可又比西装简约点儿,上面用暗红和金丝线绣着圣约翰校徽。 “这是夏季校装,”路易丝将盒子塞给他们:“收好。” 凤徵点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校服天天都要穿吗?” “一个礼拜放一天假,那天可以不用穿。” “可是——” “怎么?” 只有一套,外套和裤子也就算了,天气这么热,衬衫总要换吧,就算每天晚上洗,如果逢着下雨,第二天不见得能干啊? “要是脏了——”她吞吞吐吐。 “那就多备一套呗!”后面有人嗤笑,返头一看,却是一个衣着很光鲜体面的男生正不耐烦的双手环胸看着他们,一只穿皮鞋的脚不住点着地面,瞧他们看过来,斜扯嘴角道:“只要有钱,备两套不稀奇,三套四套常有,真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他说的是中文,路易丝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中年男人皱一皱眉头。 凤徵告诉自己没什么,没钱就是没钱,有钱就是有钱,这是事实。她调转头和路易丝跟中年男人说谢谢跟再见,示意鹤徵将盒子和书捧起来,自己也捧上自己的,离开。 “大猫,我不喜欢这里。” 两人抱着东西找初等部教室,鹤徵把下巴搁在书顶上,声气闷闷的。 他们商量好了在学校里他绝不能称呼她姐,但叫哥鹤徵又说别扭,于是折中叫大猫——虽然凤徵觉得也挺别扭,没有了从小到大姐姐两个字的威严啊! “怎么了?” “感觉我们跟这些人隔得很遥远,像身处陌生环境的局外人,不是一国的。”敏感的少年想一想,补充:“他们排斥我们。” 这说出了凤徵心底的感受。可是作为姐姐,她不应该泄气而是鼓劲:“这是因为我们刚来嘛,谁也不认识,你想想我们自己,家里来了陌生人我们都会好奇不是?等到了班里,大家都是新同学,就好了。” 鹤徵尖下巴在书上摩摩,没答。 “而且我们上学是为了什么,比谁有钱没钱?比哪个更出风头?错,我们是来读书的,是来学习我们所不知道的知识,是为了将来能让姥姥过上好的生活,是为了让自己快点长大。所以我们不必要在乎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怎么看,我们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我们只要自己心里有自己的坚持就好了。” 鹤徵满目崇拜的望着她:“嗯,我知道了。” 凤徵忍不住腾出一只手去摸摸他的头:“乖小猫。” 初等部教室是一幢两端五层中部四层的西式红砖建筑,木门窗,平屋顶,一楼北面为前门,南面设后门,南北均有木扶手楼梯,初一部一班就在左边一楼第一间教室。 凤徵先陪着鹤徵到了一班,里面已经有十来个人,有的在擦黑板,有的擦桌椅,有的擦窗,整个教室显得宽敞明亮而又带着一股清爽的干净气息,一块抹布凌空落到地上的水桶里:“喂,新来的同学,麻烦把抹布洗洗再扔上来!” 两姐弟一齐抬头,攀在窗户上一个眉目周正的少年咧嘴一笑,随即一怔:“诶,我们班的?” 鹤徵点点头,凤徵弯下腰熟练的将抹布一搓一拧,力道恰好的扔上去,少年接住:“谢、谢谢。” 他还琢磨着两个人怎么能长这么像呢,凤徵已经带鹤徵走到讲台上被几个学生围着的头顶微秃的约四十来岁的男人旁边,听学生叫他“密斯脱方”。 虽然都是中国人,但方先生几乎都用英文讲话,当大多数听众露出茫然的表情或者直接表示没听懂的时候他才改用中文说上关键几句,凤徵听得没问题,想必小猫更没问题,于是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后去找自己的教室。 二班就在一班隔壁,格局差不多,进去的时候同样有先到的分派任务在打扫了,凤徵看向自己的班导,居然是位长袍马褂留着山羊胡看来很严肃的老先生,她当即想这种老学究似的人物不会也说英文吧,结果一打招呼,人家真还说英文,不过略带江浙地方的乡土口音。 之后从他手里的座位表知道了自己的座位在第二排第三个,熟悉了一下,对着那张桌子摸了又摸,想找块抹布擦擦,左右一看,似乎都忙着,自己也不好意思问了要,问老先生有没有,老先生摇头,并说没事今天就可以走了,从明天起开始正式上课,七点钟到校。 她觉得太早走未免可惜,于是在自己位子上坐下,盒子和书本放好,一本本翻起新书来。最上头的是《新约》,夹着一本纸册子,上面蝌蚪儿似的满篇,凤徵一看到就头疼。是什么呢,五线谱。 不知道洋人怎么发明这东西的,小猫第一次从欧司朗那里领回来唱诗班歌本的时候她还饶有兴致的研究,因为她自觉对音乐是有爱好并能一听就抓着调的,可不久她不得不宣布挫败,因为对着蝌蚪数线条实在令人眼花,而且还e大调d大调什么的。反观小猫就非常自如,而且简直刺激她:“这不是很好用么,一看就懂,记都不用记。” 她当场朝他瞪白眼掐脖子。 联想到路易丝说早祷需要童音,凤徵想教会学校果然不一样,一大早的先要起来感谢主唱赞美歌呢。 放到一边,第二本是《英文实习及英文定例》,比较简单的日常语句及文法介绍;还有一本《英语作文》,里面是一篇篇小故事。 接下来《孟子》,唯一的一本中文书,凤徵想八百年前我都倒背如流了,跳过;下一本《植物学初步》。 这个倒是新奇,她仔仔细细读了两页纸,怎奈词汇量到这里发现有些不够,很多像是专有名词,她揉揉额头,准备翻阅下一本《新算术》,察觉教室里似乎静得异常,抬头一看,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而那些原本在擦玻璃扫地的,现在窗户开到一半、水桶抹布放在一边,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会因为先生不在就都溜了吧? 原谅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这场景跟她以前上家族学堂太像了,夫子在,大家规规矩矩勤勤恳恳;夫子一背身,大家挤眉弄眼龇牙咧嘴。 起身,将抹布洗洗从水里捞出来,她从第一排第一张桌子擦起,边擦边将桌椅排列整齐。一个班三十人,她都擦完也不算什么,反正擦自己的是擦,擦别人的也是擦。将六行五排擦拭完毕,椅子放到桌子下面,她接着把讲台擦了,往下一看,哇,非常有成就感。 黑板已经被擦过了,点点头,逐一观察窗户。那些已经擦得差不多了的扣好窗户钩关好,明显擦得水渍花花的就上去补两手,直到六扇窗户都显得透亮极了,她才把所有的水桶拎到一起,抹抹汗。 “哇噻,你哥真勤快。”教室门口传来一声叹,转眸,鹤徵和刚才碰见的少年站在一起。 “你们教室打扫完了?”凤徵问。 “是呀,都散了。”抢答的是少年,见凤徵挑眉望他,笑道:“你好,我姓江,叫江沧。” “师凤徵。”估计对方已由小猫那里知道了自己名字,凤徵还是礼不可失。 “怎么就哥你一个人在打扫?”鹤徵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咦,怎么又叫我哥了?凤徵也想问,不过嘴上笑:“反正我要等你的嘛,人少一点反而好打扫一点,省得这边弄完那边脏。” “我们走吧。” 鹤徵下巴指指,凤徵道:“水桶里的脏水还没倒,倒了再走。” “让你一个人做已经很过分了——” “是啊是啊,放那里吧,斋夫会来收的。”江沧也道:“再说你做了班导又看不到。” “没事,做就做完它。”凤徵问:“你知道在哪里倒水吗?” 江沧心想,这两兄弟个性真是大不相同! 校训校规-1 上学的第一天并不太美妙。 首先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七点钟到校,可是七点钟怎么确定?别说凤徵鹤徵家没有钟表,整个大杂院里也没有谁有,唯一有的是对街一个米铺里,可自己炕头也望不见对家米铺啊! 第二个问题是路上花的时间太多,姐弟俩探索过从西城往东城的最佳道路,但怎么插小道也要一个小时,而且还要抱着那一大堆书。 第三个问题是脚上的鞋。西装、衬衫、黑裤,穿在两个瘦削的少年身上多么风度翩翩有没有,一出门闪瞎整条犁口街的人眼睛有没有,引起交通堵塞有没有!可是往下看,如此潇洒的打扮,配的是一双布鞋!!!不错诸位大哥大姐大伯大婶,家里买不起皮鞋,只好配布鞋有没有!!! 三个人几乎一晚上没怎么睡,第一声鸡叫中起床,姐弟俩梳洗穿戴,姥姥下厨房急急炒了饭,两个人没吃两口就抄起姥姥昨晚为他们缝的书袋推门,赶到学校的时候天还没怎么亮。 门卫为他们开门,看得出来他才刚起床,晨曦里瞅着两个似乎跑过流汗的孩子,单单的背着铁门,没有看惯的来往车辆,没有接送的大人仆从,也不敢敲门,只互相倚靠着,不知怎么感到心疼。见他开门,俩姐弟抱着书袋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凤徵摸摸头:“扰着您了?” 用的敬称啊!门卫连连摇手:“快进来。” “几点了?”凤徵忍不住问一句。 传达室的桌上有学校专门配备的钟,门卫一看:“六点。” “真是麻烦您了,太早了。” 这对双胞胎实在太引人注目,从第一次谢尔顿神父带他们进校门领报名表时他就注意到了,当时还以为能让那位神父亲自引来的必定是什么大背景大来头,可穿着打扮实在不像,那时还有位老太太在,小脚颠颠的,他心里就嘀咕。接着是昨天,满院学生,无论高等部的还是初等部的,就只有这两位净身入门,甭说小车随从,连黄包车都不见一辆!现在看他们脚上穿的仍是昨天的布鞋,门卫试探地:“家里没有钟?” 凤徵马上抬头,这是嘲讽还是讥笑? 看出她眼里的防备,门卫深感无措:“你、你别误会,我我我、我只是随口——” “没有,我们确实没有钟。”凤徵却忽地一笑,云淡风清。 跟女孩子一样好看。门卫差点脱口而出,马上捂住嘴,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犯错误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那怎么办呢,没钟多不方便呀,怎么认时间?” “没关系的,现在我们大概知道了,第一声鸡鸣大概四点多,而且我们那条街上很多大公鸡的,这只不叫那只也会叫。” 可这样还是不确定吧,门卫道:“晚了固然不行,可太早了你们睡得就少了呀。” “早了整好儿温习下书呗,”凤徵拍拍书袋:“古人还有闻鸡起舞呢!” 门卫视线转向那青布缝制的四四方方简单的大口袋,想别的少爷小姐上学,从来都是长随跟班捧着书笔本子自己动都不动手的,这两位倒好,自背自带不说,还跟身上穿的特别不搭。 真不知这布鞋布包配着西服让其他人看见,得笑成什么样。 嗐,他发现他今儿一早上忧虑的问题居然比往年一整年都多! 六点三刻基本上是各个班的班导提前赶到教室的时间,初等部的几位班导在路上碰见,一路谈着往前走,惊讶的发现一楼居然有一间教室的灯亮着。 最惊讶的莫过于方先生,散学前他关灯了吧,就算他不关校勤也会检查呀。几个人好奇的围过去,看见一双孩子头对头坐在那里看书,手里捏着铅笔,舍不得在新书上划,在线手工订成的本子上记着,时不时低声交流两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真是一点不错。”方先生突然道。 “老方这话偏了,应该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二班的梁老先生道。 “不不不,我看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哪。”这是三班班导。 四班先生颔首:“自古白衣出卿士,从来陋室出明娟。” “总之能有这样的学生做老师才的有味道吧,”方先生说:“圣约翰已经多年不见如此用功的学生了,只是不知他们能否坚持下去。” “行了,学生们陆续要来了,我们各回各室?” 四位先生相辞,方先生转到前门,看着灯光下那一对小人儿,不知怎么生出不忍打扰的感觉,清清喉咙,咳嗽一声。 孩子们被惊动,刷刷站起,先用中文叫了方先生,想起学校的规矩,又马上改成英文:“g, mr. fang.” 方先生点头,凤徵赶紧将自己的书跟笔收起来,袋子提起,鞠躬:“我先走了。” “唔。” 凤徵飞奔至自己班,发现梁老先生已经在讲台上坐着了,其余一个人没有——这也算是圣约翰的奇事,老师居然比学生来得早。她同样用英文唤了声梁先生早,老先生摸摸胡子,也不知道他应了没有,凤徵找到自己座位,把袋子放下。 一时间有些紧张,凤徵想自己是不是该主动一点,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台上却说了句:“上来。” 叫我? 凤徵抬头,是朝她招手,马上屁颠屁颠儿跑上去,恭立一侧。 老先生指甲很长,有点儿卷曲,将手上一张表格样的东西递给她:“这是课程表,每天排些什么课,都在这上面了,你把它抄在黑板上,让同学们好看见。” “是的。” 凤徵双手接过,拿起粉笔,照着在黑板上写起来,写着写着她突然领悟到,先生这是在帮她吗?这样她跟小猫不必辛辛苦苦每天把所有的书背来背去,只要带当天要上的课本就行了? “先生……”她忍不住转头。 “先生早上好!”这时有学生进来了,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到七点正的时候,学校小教堂边钟楼上的钟敲起,当当当连续七下,老先生一个个点着班里人的名字,全齐了就总结一句“阿路排力臣”,即all present。 七点一刻,从第一行开始往外走,由教室赴向大礼堂,各班鱼列而出朝同一个方向前进,景象蔚为壮观。 大礼堂离教堂不远,是新建不久的。初时凤徵疑惑为什么早祷会不去教堂,后来才知道那个教堂比较老了,很小,全校初等部高等部加起来几百号人,又要搭台子,当然容纳不下。 她按捺住跳跃的心情跟在队伍里,一路上那些免不了兴奋好奇表情的自然是新同学,那些偷偷打呵欠或者目光呆滞的是成为老油条的二三年级同学,至于高等部的在另一幢楼,暂时没有碰见。 等他们按班级年级约略站好后,高等部的出现了,衣服款式差不多样式,但由于年纪的关系,个儿高出初等部一群青涩小子不少,西服穿在他们身上格外熨帖漂亮;女生也是,同样的西式上装和百褶裙,在高中女生那儿就凹是凹凸是凸,初等部这儿全成了搓衣板。 还好是搓衣板,凤徵低头看一眼自己根本看不出来的胸部,自从姥姥让她缠上一圈白布后,就更加比搓衣板还搓衣板了。 学校校长——即称为本校督导的施约瑟上台讲话。 他的讲话不长,主要欢迎新生,告诉他们本校校训是“光与真理”;接着欢迎本校新任的高等部钢琴指导老师:阿尔伯特谢尔顿神父。 阿尔伯特朝学生们扬了扬手表示致意,并没有上台,学生们不由纷纷伸长脖子望他。 然后换了白袍子红领口的一群学生排排站上,钢琴响起,在一位叫穆克乐监督的指挥下唱诗,祷告,读经,令凤徵印象最深的是祷告完毕那声全体轰然的“阿门”。 时间长了点,持续了一个小时,不过唱诗班的歌还是挺好听的,虽然凤徵五线谱勉强,然而跟着哼哼绝对没有问题。散场时依旧是高等部先走,再是初等部三年级,二年级,凤徵抱着《新约》跟乐谱夹在队的末尾,看见了小猫他们班,朝他眨眨眼。 这时两辆轿车从林荫道上经过,小车在本校不稀奇,稀奇的是那轿车停在高等部的门口,下来的竟是几个持枪警卫! 一群初等部的学生停住不动了。老油条们窃窃私语:“龙太子,是龙太子!” 此时除了校长外,刚刚在礼堂出现的几名监督都迎了上去,第二辆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少年。 隔得太远,并看不清他的模样, 新生们有的好奇,有的羡慕,有人直接问龙太子是谁? “你装傻呢吧,”老油条这样回答:“谁不知本校名气近年来变得这么大就是因为龙太子在这里读书?你家里把你送来也是为了看多少能不能巴结得上吧?告诉你,校内有这种想法的十个里面九个九,不过都是白费劲!” “为什么?” “为什么,你看看这阵势,接送这阵容!就算没有警卫,前前后后围在他身后的人多着呢,你想挤进去,哼,当心被那些先进去的整死!” 新生被吓得不敢则声。那龙太子也没有停留,往教学楼里面去了。 不过确实如老油条所说,他身后跟着一大帮人。 热闹看完了,队伍继续往前走,凤徵对这轰动校园的出场人物说一点不好奇是假的,不过正因为差距太大,觉得遥不可及,当成戏台上看戏,看过了也就抛诸脑后了。 她更关心的是接下来的上课。 校训校规-2 首堂课是梁老先生亲自上的,他教的是英文文学。不过这堂课他根本没讲跟文学沾边的事儿,宣布的是每天的作息安排以及要遵守的班规校训。 每日八时半至十二时,上三堂课,西文,国文,以及算术,这三节课是每日固定的;下午一时半至五时,历史、地理、博物、西国礼仪、音乐、体育不等。上下午间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学生午膳休憩,可以回家吃,也可以在学校餐厅吃,当然餐厅是自行付费的。 一听就让凤徵叫糟,中午回家是不可能的,来回算算不吃饭时间都不够;可在学校餐厅吃更万万不可能,哪怕它便宜得只要两三个铜子儿一顿,凤徵也不愿多花这点钱。只能叫姥姥烙干面饼揣着了,偶尔活动点还可以烙盒子换换口味……想到家里做的烙盒子,她口水赶紧吸溜回去。 “……本校法纪严格,奖罚范明,规定:学生一切举动,凡于本校道德有损碍者,即行斥退。……教员随处有督察之权,如有不守规则者,分别记过,记过十次以上退学。在课堂欠课者,当于礼拜六下午补课。此外,不得赌博、玩纸牌、吸烟、饮酒、看淫书、考场舞弊……” 老先生在台上一条条念着,一堂课很快过去了,下面两节国文和算术也是老师介绍本门课程课业及要求,譬如教国文的李先生,布置学生练书法,每周额外交大楷六张,小楷十八行;教算术的薛先生则直接表示他的课外作业会比其他课程多,大家多准备练习簿等。三节课下来学生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作鸟兽散,凤徵去找小猫,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今天中午可能要饿肚子了。 鹤徵握握她的手:“我不饿。咱们趁机逛逛学校吧,很快就能把一个钟头混弄过去。” 凤徵说:“姥姥会不会担心?” 鹤徵想一想,“是啊,不过没办法,不然我们第一天下午就要迟到了。” “也许顾大嫂比较知道一点儿,她家大毛跟二毛都送了书的呢,她会告诉姥姥也说不定。” “嗯,反正下午放学了我们赶紧回去就是。” “嗯。” “喂,两位同学,你们还不去吃饭呢?”江沧从后面笑嘻嘻的过来。 “你先去吃吧。”凤徵说,江沧说:“要不咱们——”跟他一起走的三四个男同学或拍他的肘,或作蹙眉神色,或直接表示不耐烦,江沧被他们拉走了。 凤徵对于学校没有经验,所以也无从将圣约翰的校园和其他作比较,不过她认为环境是十分优美的,初等部前面栽的是银杏,高等部前面栽的是茶花。除了教学楼教堂大礼堂,还有图书室、实验室、音乐室以及大大的操场,对于图书室凤徵非常感兴趣,可惜没有图书证不让进,于是姐弟俩围着操场转起来,因为他们以前从未见过。 “操场”这个词他们并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好大一块空地,在其中的某一块两头各竖了一个高高的架子,像表示边界似的,上面有一个框,一群高等部的学生脱了外套正你抢我夺一个球。 他们把球不叫球,叫“波”,就是英文的ball。 “给我!” “传过来!” 看着挺激烈的,两姐弟站着瞅了会儿,有点明白了,凤徵道:“这边要把球投到那边框里去,那边要把球投到这边框里来,不跟咱们古代的蹴鞠一样?” 鹤徵道:“蹴鞠用脚,他们用手。” “我是指意思啦,意思差不多懂不懂?” 鹤徵扬起嘴角。 “我想半天不明白‘体育’是什么课,也没有这门课的课本,该不会——就是这个吧?”正说着,突然一样东西携着风声从侧面飞来,快得让人看不清,凤徵反应够敏捷了,一把环住小猫,然而那东西仍然擦过鹤徵的额头,当场破皮,流血。 那东西受这么一阻,旋转着落到三尺外的地上,凤徵一看,是个拳头大的浅绿色的小球。 血从鹤徵额头淋淋而下,顿时半面血污。 “小……小猫?”她的嗓音不稳了,捧住弟弟的脸,不知道创口多大,想摸又不敢。 “喂,把球扔回来!”有人叫。 操场的这一边,拦了一张网,场上两人在打网球,一边围了不少人,正是这边将球击飞。 “喂,给我们捡球,听到没有!” 凤徵燃起熊熊怒火,愈聚愈盛,她要揍人! 从小到大,小猫是她护着的。在沅泮,是个人都知道,师家鹤徵是个病秧子,谁都可以欺负,可是想到欺负的后果是他后面的姐姐师凤徵,便是辛锐,也要尝尝她拳头的厉害。 她为此被爹爹罚过跪,睡过祠堂,给人道过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可是事后归事后,拳头归拳头,她用十年的时间让沅泮的大小朋友见到小猫只有端笑脸的份。 爹爹训她不长教训,教训?该长教训的是别人! 她挽起袖子,看着两个等不及过来寻球的人。 高等部,比她高出两个头。 明明有人被打的球碰伤了,可他们根本视而不见,横着下巴:“小子,球呢?” “我想你们应该先道歉。” 用仅剩的一点理智压住自己,告诉这里是金陵而非沅泮,如果他们态度可以…… “道歉?”一个从鼻子里哼出来,“球上沾到血没有,沾到了我还不饶你们呢!” 另一个发现了球,走两步捡起来:“啊呀,真沾着了。” “这可是太子发的球,会惹太子不高兴的。” “把他们两个带过去,给太子道歉——” 道歉你个头! 凤徵狠狠一拳跳起来砸在那个老是用鼻子哼哼的下巴上,当即那人惨叫一声,砰然倒地,捂住下巴来回滚动:“好、好痛啊——” 捡球的那个呆了,还没反应,凤徵同样地方同样一拳,他顿时也尝到了下巴仿佛脱臼的滋味,撕心裂肺。 凤徵朝网球场走去。 鹤徵拉住她。 “别拦我,小猫,你知道的。” 鹤徵比凤徵理智,可是,这句话是每次姐姐拦在他身前时说的,姐姐那并不高大然而坚定的背影。 他松手。 我阻止不了,那么,不管什么样的结局,我和你一同承受。 每次的罚跪,他在一旁;每次的祠堂,他在门外;每次的给人道歉,他总想方设法暗地里做些什么,让他们不再计较。爹爹所有的惩罚到最后总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了了之,其实是看在儿子的份上,无可奈何。 另找了个球继续打的龙太子起先并没有注意,直到他的对手停了下来,张大嘴。 返头。 围在他身边端茶递水捧毛巾、为他每一次回击都要叫一次好的一群呼啦吧叽的同学,除了勉强几个还站着,抖着腿,其他的全倒在了地上。 他们倒得很规则,形成了一个圆。圆的中心,是一个看起来很瘦弱的人影。 靖氏龙徵 球拍扔给警卫,警卫开门,龙太子钻进车里,阮副官坐在前面。 “给鹤徵道歉。” 他脑海中浮现刚刚的一幕。 那小子朝他一步步走来,明明是清秀的模样,眼神却狠得很,犹如一只小兽。 从来没有人这样面对他过。 刘景和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了吧,可在他面前,也还是要收束点儿。 又有人上前阻止,这次他把所有人都打趴下了,他应该是练过,一招一式,动作利落巧妙,没有花哨。 如果不是警卫拿着枪管的阻止,估计那小子真能揍过来。 后来另一个看起来是他同学的人赶过来,死死拖住他,不知劝了什么,他低下头。 再然后,他甚至瞥都再没瞥过来一眼,握紧的拳头松了,握紧,再松开。转身,拉上远远站着的另一个人影,和他的同学离开。 龙太子问周围的人,在他们支支吾吾中,才知道到底一切怎么回事。 原来是自己打飞的球击中了他弟弟。 护犊之情他能理解,不过这小子也太能打了吧。 “今天那个学生要不要——”前座阮副官问。 “不用,”龙太子把玩着手中怀表:“今天第一天上学,可别捅出什么来又让我爸知道。” “是。” “再说,他今天得罪那么多人,估计也混不下去了吧。” 他笑两声,不过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 阮副官换个话题:“那么少爷直接回官邸吗?” “不回去,我爸今天在家吃中饭。” “可是夫人说——” “别烦了,我摇个电话跟我妈说一声不就成了,就说——唔,就说我去二舅家好了,对了,去看看嘉人还在不在,我接她一起。” “好的。” 车子转个弯,驶向初中部。 龙太子突然一拍座垫,吓了汽车夫一跳,差点来个急刹。阮副官回头:“少爷,怎么了?” “今天好像没看到刘景和,那小子,第一天敢不来上课,是不是暑假玩儿疯了。” 阮副官顿了三四秒,说:“听说刘大帅带他去了江北。” “那不是在打仗吗,刘大帅舍得他儿子?什么时候去的?” “一个月前。江北现在平静下来了,不见得处处在打仗。” “上次听大表哥说,北方那群人现在开始狗咬狗了,是不是啊。” “这个属下不便评论。”阮副官重新把目光转向前方,汽车停了下来,前面车里的警卫出去一个,不久后回来立在门边,“报告!” 阮副官摇下车窗:“说。” “卫小姐已经走了,据说是跟二小姐一起走的,坐的是二小姐的车子。” “行了,既然嬢嬢把人拖走,我们也走吧。”龙太子懒懒道。 “是!”警卫立正,行了个礼,跑回车子。 “那么是去卫府还是——” “两个都不去!”龙太子一暑假都有些抑郁的火气上来了:“下午看电影去!” 校医务室不大,医生是个外国人。 鹤徵的额头被细心的消毒,擦上紫药水,贴上纱布,压住左眉毛打了块白色补丁似的。 “凤徵,你别气了,”经过刚才操场一幕江沧认为大家算熟了,直接喊起名字:“那是谁,龙太子呀,我们惹不起,以后见着他绕道走就是了。” “太子太子,他到底哪一国的太子啊,就凭他有枪,哼,要那几个带枪的不在,我见他一次揍一次!” 江沧听得下巴掉下,赶紧左右看,幸而中午医务室里没有其他人:“你嫌命短是不是,敢这样说!” 凤徵哼哼:“他到底什么人?” 下巴还没捡起来呢,再一次掉下:“你你你——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他又不是我祖宗!” 江沧瞪大眼睛打量凤徵,看她不像作假,吞吞唾沫:“他是那一位的孙子、那一位的儿子呀!” “那一位,哪一位?” “哎呀我的天,这样跟你说吧,他姓靖。知道了吧?” 靖。 罕见的姓。罕见的尊贵。罕见的权力。 凤徵梗住了。 见她呆住的样子,跟前头大杀四方的威风可真是大相径庭。江沧忍不住几分笑意:“说起来,龙太子的名字还跟你的有点像呢,他大名是龙徵,你是凤徵,龙跟凤,啧啧。” 他意犹未尽,被鹤徵淡淡一眼冻住:“我们跟他没关系。” “是是是,当然当然。”江沧连忙答。 不知怎的,明明两兄弟中比较能打的是大的那个,说话比较多的也是大的那个,可他每次跟小的一对视,就有种被看透的感觉,不知道别人也是不是同样如此,总之下意识里不要惹他。 怎么说呢,就是就算得罪了大的,估计最多也是被痛打一顿,可能像刚才一样暴力,但打完之后该清的清,该偿的偿,干净了结;可若得罪了小的——当然他现在是没有得罪啦,但总觉得会跟蛇盯上了差不多? 呸呸呸,鹤徵同学并不是蛇吧? 国文不好,鹤徵同学你原谅我吧! “就算他是靖家的少爷,他也不能——” 凤徵的话压在喉咙里。 她能说什么呢,她面对的死亡还不够多吗?那夜卖花坐在汽车里的李林轻轻松松一枪干掉一个巡警的事还不够让她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就因为他是靖家的大少爷,所以他才什么都敢干。早上大礼堂里督导的话你听过吧,‘凡入本校,不论阶级贫富,犯校规者秉公处理,绝不通融’。他应该加上一句,‘龙太子除外。’”江沧叹口气,“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凤徵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下来,恢复了平日那个有礼的她:“请说。” 江沧看她一眼,又看看鹤徵:“……你们是不是找个机会,跟龙太子道个歉?” “哦?”凤徵发现自己竟然能没有丝毫波澜起伏的出口。 “你——毕竟你打了那么多高等部的师兄,又是因龙太子而起,他们各个都有背景的,我怕他们不会白白挨打善罢甘休,校内他们打不过你,但校外呢,谁要是雇人放个黑枪……凤徵,只要公开道歉,龙太子如果能原谅你,就表示这件事情算了,看在太子面上,他们可能不会找麻烦……” “就算他们明面上不找麻烦,暗地里也还是可以找。”凤徵振振有辞,然而她心里不得不承认江沧说得对,自己可能真过了。 谁也不能保证有没有那心胸狭隘之人欲挟报复,加之自己并没有什么倚靠的背景家世,打死了又能怎么样? 唯一剩下的,是姥姥岂不要伤心死。 “唉,”江沧捶腿:“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凤徵把心一横:“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还有,”江沧忽然想到,“他们会不会联合到校长那里告你啊。” “告什么?” “打架斗殴呀。” 凤徵一指鹤徵额头,差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他们还想恶人先告状?是他们打伤人又态度恶劣,我才反击的,谁先挑起的头,这还有证据在呢!” “但毕竟是你打了他们——” “如果我弱一点就活该被他们打了?” 谁让你拳头硬得让人满地找牙呢,江沧想。 鹤徵道:“我们去找校长。” “诶?”余下两人看他。 鹤徵站起来,头有点儿晕,闭一闭眼,凤徵唠唠:“哎呀让姥姥看到了可怎么好。” 鹤徵道:“现在就去,我们把事情说清楚,趁伤刚受的时候,让他看看。” “这……”凤徵道:“有校医在,真出了什么事,他会作证的吧?” 鹤徵见旁边有个小镜子似的东西,拿起来照照,很满意:“唔,脸上的血没擦完,正好。” 跟校医打听,原来校长大人就住在校内,未免江沧卷进来,凤徵说他们两个去就行,江沧想一想也没坚持。姐弟俩一路找到校长家,把事情经过说了,校长表示知情,但怎么处理却没有讲,从他的表情中可窥探不出什么,灰白的眉毛如同一笔浓浓的一字。唯一做出的实际行动是认为鹤徵的伤确实严重,批准他们回家休息下午不用来,当然他会派人通知方梁两位先生。 凤徵心想第一天反正不算正课,也担心小猫,就不推辞。江沧还是放心不下,跟了来,在门外徘徊,看到他的那一刻凤徵心中一暖,江沧问了结果,就说那你们赶紧回吧,课本什么我帮你们收拾,明天带给你们。没两步他又追上来:“喂,你们不会走回去吧?” 凤徵看着他,他挠挠头,他是骑自行车上学的。蜇到校门口招了一辆黄包车,死活让凤徵他们坐上去,并代替他们付了车夫五角钱。 车夫连连道谢。 凤徵拒绝,自觉欠了好大一个人情,但架不住车夫拉的拉江沧推的推,又看小猫恹恹的样子,她本是大气一路的性子,自诩交情不在一日,便扶了小猫上去,朝江沧挥手再见。 个把小时后到家,姥姥正在院中拉起的两条长绳上晾衣服,见了姐弟俩先是问:“怎么这时候回来了,顾大嫂子说学校太远,你们肯定得晚上才回得来,是不是饿啦?” 又说:“都怪姥姥什么也不知道,起码也得烙张饼子让你们带身上——鹤儿,你、你怎么了?!” 她放下衣服奔了过来,面上涌起莫名惊惧。这是生活缺乏安全感的证明,师学明的死、赵平的死让她的心里从此笼上阴霾,或者说,她还有更深的恐惧,恐惧那些害了人的人迟早会再次赶来,谋害这两个孩子。 姥姥的表情让凤徵感到了一丝不安和担忧,口中噼里啪啦解释:“没什么姥姥,就是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不小心被球打到脑袋了,真没事,你看学校还让我们免费看医生了呢,他说过两天就好了。” 姥姥捧住孙子的脑袋,看看那块“白补丁”,也瞅不出什么血迹——路上凤徵已经用白衬衫的袖口努力给鹤徵擦过一遍脸了——见鹤徵也还清醒的样子,神色微微放缓:“你说的啥子课,那么危险?” “哎反正是他们洋人搞的,一伙人没什么好争翻来复去的争一个球,没留神就打到了。” “多给两个球不行嘛,洋人就是奸猾!乖乖,痛不痛?”她朝“补丁”吹了两吹。 凤徵差点笑,抬脚往厨房走:“哎呀姥姥,我饿死啦,中午吃了什么?” 姥姥一听,放下鹤徵的头:“我自己一个人不饿,所以——” 凤徵揭了锅盖怔怔站在那里。 桌子上并没有什么菜,自然不是姥姥一个人吃光了,而是根本没有炒;锅里是一汪稀得粒米可数的清粥,你也可以不叫它粥,因为叫粥它都不合格。 他们一走,姥姥省得饭都不吃。 一滴泪掉在手背上。 姥姥正要赶进来,这时院外走来一个腋下夹着黑皮包、身穿杭线袍子的人,姥姥见了他,脚下停下。 “老大娘,这个月的租钱已经欠了五六天啦,上个月也拖,这样下去,忒费我的工夫!” 是房东家里收房租的伍先生,一张马脸拉得老长。 姥姥陪笑:“伍先生,您知道,为了孩子上学,上个月的房租我是借了别人勉强交上的,这个月又要还钱,又要再交,实在是有点儿……赶不及,您老再宽限我们两日,行不?” 伍先生看看鹤徵:“唷,今儿这个在。瞧瞧这身上穿的!西服!这裤料儿,这绣样!整个犁口街都传遍啦,大杂院里送出了一对圣约翰的学生!我说老大娘,你既然都有钱送孩子上洋人学校了,还没钱交这点儿房钱?您就不该住这,至少也得搬到元宝街去!” “这,这实在是——” “单看小孩儿的一身就值个十几二十块,呃,恐怕还不止……所以说啊老大娘,咱这房子一个月租你两块钱,带厨房儿,再地道没有了,你再找其他家,看找得着不?赶紧地把房租交了吧,我也是为我们东家干活,你不交,我就没法交代,你说你这不是难为我吧?” “我怎么敢难为您……” 姥姥带着哀求的声音传进耳里,伍先生威胁说不交就叫警察……凤徵的手死死盖住眼皮,沿着灶沿蹲下。 鹤徵悄无声息的进来,整个人从背后覆在她身上,轻轻揽住她。 他体贴地,没有看她。 盛家音音 苦难是人生的老师。 梁老先生的英文文学,今日讲的是巴尔扎克,先在黑板上写下这句大文豪的名言,极力盛赞了他,介绍他的生平,让大家打开课本,翻到将要进行的《葛老头》。 这篇文章凤徵预习过,可以说当英语作文这本书一发下来,她就如饥似渴迫不及待的全部翻过一遍。节选的《葛老头》讲了葛老头死之一段,两个心爱的女儿并不来看他,他在昏迷中与拉斯蒂涅对话,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不会来,却又不敢相信;他让女儿从小过着奢侈的生活并千方百计把她们嫁给社会名流,结果欲壑难填,自己被逼得当尽卖绝,一文不值。他无意识的咒了他两个女儿,但是马上他又骗自己原谅她们,迷糊的幻想自己再去赚几百万,把她们骗过来看看自己…… “我的儿啊!”这是他临死前的最终呐喊。他爱他的孩子,可他的孩子只爱钱。 书上只一段,乍看并不很清楚一切来龙去脉,然而出人意料的,梁老先生从头讲了。 由此凤徵不再对他带口音的英语心存不惯,因为当他讲起来,真是滔滔不绝,让人沉迷于整个故事和其背景环境,不由不佩服。 她觉得自己跟小猫的情形有点儿像初入巴黎的拉斯蒂涅,同样穷苦窘迫求学,但后来,花花世界的巴黎与家道中落的鲜明对比刺激了拉斯蒂涅的野心,鲍赛昂夫人可以说是他的老师,给予他的教诲是:“你越没心肝,就越高升得快;你毫不留情地打击人家,人家就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驿马骑,把它们骑得精疲力竭,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 葛老头之死是给他上的另外一课,他亲见葛老头怎样被两个女儿榨干了钱财后漠遭遗弃。上流社会的冷酷、自私、忘恩负义……他埋葬了葛老头,也埋葬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并从此决心踏进巴黎上流社会的罪恶深渊中去拼搏一番。 从善良到邪恶,从正直到无耻。 她听得津津有味感慨联翩,真想有机会读读老先生口中全卷的《人间喜剧》,就在这时老先生突然提问,问《葛老头》出自作者的那部宏著? 凤徵愕,不是才做过介绍么,当问题提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然而更加让她错愕的是,老先生点到谁,被点的那个犹犹豫豫站起来,居然都不知道。 老先生脸色一点点黑下去,一直点到了凤徵邻排的女生。 女生剪了发,苹果色的圆圆脸儿欲红还白,眉毛有点儿粗,但罩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相得益彰。随着先生的唤声,她站起,抬手来理着纷披到脸上的短发,掠到耳朵后头去,却不见作答。 她约十四五岁,到了后面凤徵姐弟俩才渐渐知道,到这来上学的初等生一般满十四岁,当然不是没有十二三岁的,但很少。今年招收的新学生里面,数她跟小猫最小,好在两人个子算高,比起来不见得那么弱欺。 “呃……唔……欸……” 凤徵看着她那双套了白色丝袜蹬着漏花白高跟皮鞋的脚左右交换来交换去,渐渐往上移,少女整张脸都红了。 想了下,飞速撕了块纸头,铅笔写上几个单词,趁老先生转眼的时候隔空递到她桌上。 少女先一怔,瞅了她一眼,凤徵点点头,努努嘴。 老先生突地改了中文:“同学们,你们来读书,不为了成为后世流芳的大人物,不为了将来挣多少洋钱赡养你们父母,总也要成为一个好的青年,一个能对中国有贡献的青年。家国积弱,汝等却以如此态度来念书,则中国何日才能有希望,何时才能有前途?”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老先生叹了口气。 “盛同学,你坐下——” &he hu——the humannbspedy。” 少女念得有些磕绊,然而终于是念出来了。 老先生顿住,摸摸山羊胡,“坐下吧。” 接下来他不再拉拉杂杂,只是照着课本抑扬顿挫念了起来,念完了就下了课。 三堂课后凤徵邀上鹤徵到实验楼,两个人从袋子里掏出姥姥自烙的烧饼,对着玻璃窗看一楼大厅内放在橱架上的玩意,全是他们以前从不知道的新鲜东西,譬如蒸汽机模型啦,电影动画原理的缝隙窗转筒啦等等。凤徵自从知道蒸汽机是怎么发明之后回家对着自家吊壶水开时总忍不住感慨,原来火车居然是靠这发动的,人家西人怎么就能想到呢? 下午放学比中午休息时情形热闹得多,当最后一位先生走出教室,几乎气氛立刻不同起来,顿为一轻,大家开始自发自动的呼朋引伴参加花样繁多的社交活动,比如去太平街上的各式西餐馆,看电影,打球,各种各样的小圈子,无疑凤徵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但今天有人叫住了她。 盛音音。 她说她很感谢凤徵在上课时帮她,问师同学下课后干什么? 平常凤徵是和鹤徵散学就回家的,不过自从路易丝让鹤徵试了音并惊为天人后,立马狂热的推荐他入唱诗班,他毫无悬念的征服了所有的聆听者,并得到监督穆克乐的钟爱。更让人惊讶的是,由于唱诗班常用钢琴伴奏,鹤徵用他超人的记忆力及音乐天赋,某次练习后居然无师自通的弹完了整首凯鲁碧尼的c小调安魂曲——这首贝多芬深深喜爱的这首曲子。 “如果是我自己要来写一首,我会从它那里原封不动地挪用许多乐段。”贝多芬原话如此说,该曲优美动听程度的程度可见一斑,这也是为什么鹤徵忍不住弹它的原因。 当时大礼堂里几乎已经没有人,排练完的同学和老师们都走了,少年掀开钢琴黑色的盖子,手指在泛着柔润光泽的琴键上滑过。 教会学校由于唱诗的关系,历来重视音乐教育,圣约翰也不例外,尤以钢琴课最为突出。学校共有钢琴三十多架,每个年级配备不同的钢琴老师,越到高年级,指导老师的资格也就越老。在阿尔伯没有来之前,学校最富盛名的是毕业于芝加哥音乐大学并取得硕士学位的勃克劳教授,众学生都以得到他的教导为荣。 正是由于最近本校跟别的两座教会学校间有交流活动,穆克乐才决定排练这支安魂曲,为求达最佳效果,首次请勃克劳来配音。勃克劳只弹了一遍,发现学生们根本跟不上,拍拍穆克乐的肩什么也没说走了。穆克乐大为尴尬,让学生们干唱了一遍又一遍,可习惯了有音乐的学生们越急越弄不好,最后穆克乐也无法,怕反而把嗓子损坏了,只好宣布明天再来。 少年坐到琴前。 这个时候,勃克劳返了回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琴谱忘了带走了。 然后他听到了让他此生至为惊艳的演奏。 安魂曲很长,分好几段,首段铺垫,二段发展,到第三段的dies irae,仿佛可以声临其境的听着琴声渐爬渐高,渐高渐险,步步逼近,到最后终于来到顶峰,时候一到,那弹动跳跃眼花缭乱的指间仿佛绚烂的烟火爆发,又在最后同时高呼,波澜壮阔,宛如千军万马奔驰而下,汹涌澎湃! 之后第四段,第五段,直到第六段pie jesu,刚刚的瀑布奔流,化作了浅吟低唱,徉成涓涓溪流,如同百川归海,渐行渐细,渐行渐远。 这是怎样的让人毕生难忘。 夕阳的金黄的光线穿透大穹窗落下,洒在钢琴和少年的一角,人和琴仿佛融为一体,毋需更多装饰,毋需更多言语。 他便是连鼓掌,也怕惊扰了这般圣洁宁静。 尤其当他后来知道,少年从来没学过钢琴、少年仅仅第一次听他的安魂,他立时化身成男版路易丝,无论如何哪怕倒贴也要栽培他。 这是一位能匠发现一块璞玉时期待满怀的欣喜;这是一位绝顶高手在发现后继有人甚或青出于蓝胜于蓝时的激动难言。 随后不久阿尔伯特也发现了,但晚了,圣约翰史上差点爆发首次两位老师争夺一个弟子的大战,把那些来学课的弟子惊得目瞪口呆:两位先生是牛人中的牛人啊,平日里要上他们的课是难事中的难事啊,这事儿它怎么就发生了呢发生了呢? 对于心爱的弟子勃克劳果然与众不同,鹤徵不愿意中午练习,就依照他改为放学后五时至六时一个钟点内进行指导。对跟鹤徵长着同一张脸的凤徵他也曾经很有兴趣,可是在凤徵表示自己乐谱都看不好之后,他只能感慨天才果然是孤独的了。 初秋的下午五点算不上晚,太阳仿佛依旧停留在夏天,挂在天上没有落下的意思,到真正天黑得将近七时。在等人的一个小时内,凤徵通常留在教室自修,故盛音音问她的时候,她指指面前堆的练习簿:“我要等我弟弟,顺道把这些做了。算术作业很多,不是吗?” 且免得回家浪费油灯。 要是可以,她真想把鹤徵的一起代劳了。 “真勤奋,”盛音音看她摊开本子:“你都会吗?” “还行,应该说薛先生讲得好,听了就会了。” “我可一句没懂……” 这句近似于自言自语,凤徵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盛音音将手绢摇一摇,一股香气随之飘过来,她道:“我看今天作业不算太多,天气这样的热,教室里又没有电风扇,不如到饮冰室内消遣消遣,好不好?” 凤徵吓一跳,心道那是你们消遣的玩意,我去都没去过,更花费不起,岂不自讨没趣。然而这又是同学间第一次相邀,这位盛小姐家境似乎应该很不错,不然班里一共六位女同学,平日有事没事都是以她为中心,人家能来邀自己还是抬高自己呢。况她人长得甜美,态度也并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地方,因之道:“我心里是很想去的,奈何肠胃不行,吃了冰的就要拉肚子,所以谢谢盛同学,我心领了。” 盛音音身后一个姓袁的女同学噗哧一笑,也不知是笑话她呢还是认为这个谎很撒得蹩脚。 另一位姓张的小姐不免蹙蹙眉头:“音音,他既然这么用功,我们就别打扰他了,待会儿还要去看话剧,别误了场子。” “好吧,”女友面前盛音音要顾着面子,但心里对这个少年又真的很有一份好感,因而再朝凤徵道:“那下次再聊,我有些学习上的问题很想多问问你呢。” “行,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 女生们远去了,凤徵拿出小刀来把笔削了削,投入作业大战,似乎还可以听张小姐笑了盛小姐一句:“音音,你对他的态度可真不同啊……” 不知道盛音音答了句什么,笑声渐渐消失。 黄坤山汁-1 接下来盛音音连邀了凤徵几次,凤徵都推了,这日她又来邀,班上人经过几天知道的知道了,不知道的也知道了,放学的时候居然拖拖拉拉故意留下来,这一邀自然侧目而望,众目睽睽之下,凤徵实在不好出拒绝之语,而且人家女孩子说得很好:“我想请教一些算术问题,就在校里的咖啡馆坐一坐,我做东,师同学不要不给面子呀。” 凤徵答应了。 咖啡馆是个大敞间,名叫“缪斯”,进去许多小圆桌子,四周围着小巧的藤椅,垫着柔软的靠垫。凤徵强制自己不要东张西望,落座,这次没有其他女伴,侍者送上一张单子,全是英文。 凤徵一个个认着,认是都勉强认得,就是不知道对应的具体实物是什么。 “师同学要点些什么?”盛音音开口。 凤徵心想咖啡馆卖咖啡,反正自己没吃过,就指着咖啡那一栏里第一个:“这个吧。” “好的,黑咖啡一杯。小姐呢?” “牛乳蔻蔻罢。” “要点心吗?” “也好,点心多来两碟,”盛音音将单子一合,不用看就直接点:“乳油蛋糕两份,烤一碟咖喱饺子,要热热的,上等饼干拿一盒子。” “是。” 凤徵听了想阻止她,可身为客人让她不便指手画脚,心想吃完咖啡赶紧走便是。 点完好像无话可说了,凤徵找话题:“盛同学算术方面有什么不懂的?” 盛音音把手托着下腮,侧着头,良久一笑:“都不懂。” “阿?” “实话对你说吧,我的英文不怎么样,请了个老师到家里来教了两年才到这儿来念书的,我最头疼的就是英文了,可不学一点有时候听不懂别人说什么。” “那岂不是不单算术,连梁先生他们的都——?” “是呀,无聊得很。” 凤徵觉得匪夷所思:“但根本看不出来呀。” 盛音音笑:“那是因为我二哥也在这里读书,高等部,所以对于作息什么只要问他就行了。实际很多人都跟我一样,半吊子,混着。” 凤徵不解:“这何必呢,浪费时间,也没真正学到知识。” “能拿到毕业证书呀,怎么没有收获?”盛音音道:“而且能送来圣约翰的人——当然你跟你弟弟是例外——几乎家里都有点来头,就算巴不上龙太子,交结了其他关系,以后出去也够用了。” 原来如此。虽然理念不同,但凤徵有点明白了。 说话的会子工夫,吃的喝的全端了上来,除了蔻蔻和一碟乳油蛋糕,其它她毫不考量随手推到了凤徵面前:“这里的咖喱饺子不错,饼干烤得也还行,试试。” 凤徵指指自己这份乳油蛋糕,“足够了。” 盛音音只笑笑,把小银勺子在杯子里转动着。 凤徵端起黑色的饮料直接一口。 哇,好苦! 她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忍住吐出来的冲动,咽了下去。 对面盛音音一笑,但不是嘲笑,只是有趣的意思,将口袋中手绢儿掏出来,递过去。 递出去的时候她自己也一愣,不该对个年轻男孩子这么随便啊! 但递出去再收回未免太不大方了,心想也许他不会要,这样我就趁势收回来;可转念又想如果人家不接,我这面子可掉得够多了。 凤徵倒是没想这么多,她尚未有此刻自己装扮的是个男孩子的认知,见人家的手停在半空,这满桌子东西让她请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不敢让她等太久,接了过来。 盛音音脸上终于抑不住赧,低头忙喝一口蔻蔻,这才掩饰过去。 “其实英语也不难学,”凤徵道:“多听多说就会了,更何况咱们学校特意创造的这种环境。” “我觉得挺痛苦的。” “那会不会是先有了成见?” “不说这个,”盛音音指指咖喱饺子,“快吃呀,冷了就不好吃了。” “你吃吧。” “你别客气,我点了就是给你吃的,女孩子吃多了容易发胖,我吃了待会儿回家就吃不下饭了,倒被妈妈念,你就当帮我吃好了。” 凤徵只好拿起旁边配好的小碟子和银叉,小心翼翼叉了一个。 外面一层说不出的味道,但确实很好吃。 她想,要是小猫也能吃到多好啊! “你弟弟的事大家都传遍了,能得到勃克劳教授的指导,真是羡慕。” 凤徵看着其他饺子渐渐冷下去,在吃不吃间挣扎:“是啊,小——他是最棒的。” 盛音音掩嘴:“你这话可别让卫小姐听到。” “卫小姐?” “卫家的七小姐啊,龙太子的表妹。” 卫家,难道是跟靖家联姻的豪门卫家?凤徵诧道:“卫家有人在这所学校读书?” 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所以才会得罪太子吧。盛音音心想,口中道:“是的,她也是勃克劳教授的学生,钢琴弹得很好,去年金陵举办的比赛时候第一名,大家都说她很有天分。” “第一名,好厉害。” “你知道圣约翰的‘三朵金花’吗?” 凤徵想,金子做的花? 看反应就知道面前人不知道,盛音音缓缓道:“指圣约翰最出色的三个女生,靖二小姐,卫七小姐,姚大小姐。” “靖二小姐?” 不是吧,除了那个躲人身后的龙太子,还有姓靖的在这儿? 盛音音点头:“对,就是龙太子的妹妹,她跟卫小姐比我们高两个年级,姚大小姐则跟龙太子一个年级。” “……谢谢你告诉我。” “咦?” 我以后见了好绕道走哇!凤徵笑,“总之谢谢你。” 盛音音叉一点儿乳油蛋糕入口,甜而不腻,配上蔻蔻使她心情很好:“那再告诉你一点,男生里面也有三个人,虽然没有什么三什么的称号,但那是因为没人敢跟他们取。” “龙太子自然是一个。” “不错。” “接下来又是卫家的?” “对,卫小姐的堂哥,卫碧城。” “怎么又是堂哥了呢?” “卫家有两房兄弟呀。” “明白了。那还有一位是——” “刘景和刘大少。” 没听过。凤徵把自己那块蛋糕最后一点吃了,道:“盛同学知道这么多,跟他们挺熟吧?” 盛音音失笑:“这点事儿是全校同学都知道的,哪敢跟他们谈熟?” 凤徵表示歉意:“是我孤陋寡闻了。” “没什么好对不住的,”盛音音发觉自己喜欢这个少年的直率和坦诚,连他偶尔的手足无措都喜欢:“他们很少搭理别个,围在他们身边的人太多了,但他们自己的小圈子谁也进不去。” “说得也是,”凤徵点头:“他们最好还是少四处走动。为了安全起见。” 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更为了别人的安全。 盛音音听出她言外之意,生平头一次有喷的冲动。 凤徵看看墙上的钟:“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等等,”盛音音道:“饼干都没怎么吃,请你带回去罢。” “不不——” “直接提走很方便的。”盛音音叫侍者:“再给我拿一匣子好的糖果来。” “好的。”侍者应。 “饼干还是盛同学拿回去——” “又客气了。不单饼干你拿回去,待会儿糖果拿来,也请你一起取回去给家里人吃,算是我的一点意思。” 你又跟我家人不认识,意思什么呢?凤徵更是坚决不受了。 侍者捧来一盒装潢极漂亮的糖果,盛音音结帐,凤徵在旁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要十块钱! 抢钱呢吧! 盛音音将糖果盒子和饼干盒子一起堆到凤徵怀里:“真没什么,十块钱说少不少,说多不多,在我这儿不够买双袜子穿。平常我跟其他人碰到有什么好吃的都带回去的,你别嫌难带就成。” 十块钱不够买双袜子,十块钱不够买双袜子…… 凤徵耳边不断回荡着这句话,她还说她跟三朵金花什么的有着天大差距,自己跟她才是有着天大差距呢好不好?!这是他们家五个月的租钱好不好?! 她捧着盒子,直有供起来的冲动。 黄坤山汁-2 回到教室,凤徵将饼干及糖果盒子摸摸看看了一回,小猫还没有出现。她又将盖儿掀开,咽咽口水,摸摸肚子,心想回去姥姥和大院里的孩子肯定得高兴,小猫呢,小猫练琴饿了,让他先吃两个。糖果有多少颗,饼干有多少块,糖果可以存很久,饼干先分一回,剩下如果还有的话,可以分成多少天……她盘算很远,觉得时间够了,怎么小猫还没出现? 她踱出门张望张望,然而才出门边,被人堵了回来。 十几个高等部的学生,面上带着不善的笑,挽着外套袖子,把前后门关上。 最前头那个叼着一根香烟,凤徵有点眼熟,认出是那天没倒的几人之一。 终于来了。 她不动声色,一步步后退。 叼烟的经过课桌旁,看见两个匣子:“哼,盛家小姐的东西也是你能受的,呸!” 一掌横扫,两个盒子乒里乓啷打落地上,糖果盒子是用长长的玻璃匣装的,顿时哗啦啦摔个粉碎。黑色光亮的皮鞋接着在上面踩了两脚,满地狼藉,凤徵把拳一握,正待上前一步,叼烟的转身过来,手里握着一把东西:“别动。” 凤徵不动了。 那是一把枪。很小,大不过手掌,不过开一发估计也能要人命。 “打我们打不过你,不过总有制得住你的东西,是吗?” 叼烟的咧嘴,边旁另一名学生给他拉开一张椅子,他大马金刀坐下,看着凤徵:“小子,你打了人,逍遥到今天,日子算是到头了,咱们今儿个结算结算,呃?” “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打了人,自然我们要打回来,”他故意顿了下,指指周围那些人:“就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呃?” “打我一顿就算两清了?” “哎唷,”叼烟的斜看她一眼:“看来你心里早有准备。我倒是小瞧了。” 凤徵不作声。 “你得知道,你得罪的是什么人。不是我冯子安一个为龙太子,不过呢,如果你今天乖乖儿任我们打,大家心里头火气消一点了,也许我可以跟其他人说说——这很划算吧?” 他用猫戏老鼠似的表情看着凤徵,凤徵当然知道不能相信他的话,然而。 “我希望你说话算话。” 冯子安将烟往地上一扔,“上!” 顿时十来个人分了一半一拥而前,凤徵被一拳打在肚子,蹲倒在地,随即脚跟手雨点般的落下来,她护住头,心想小猫千万不要来千万不要来…… 眼看人卧在地上蜷曲如虾一动不动了,校服外套被撕扯得不成模样,冯子安亲自上前,黑皮鞋踢了一脚,凤徵还是一动不动。 “死了?”他嗤笑。 一个人附在他耳朵边说了句什么,他双手一拍:“妙!快去。” 那人找了另两人窸窸窣窣一阵,其中一个皱眉,然而还是开了教室门一起出去。 冯子安重新点了根烟,喷一口,把玩着小手枪:“姓师的,今天让你清醒清醒,在圣约翰横着走的是谁,你有拳头?拳头可以折断你的!” 地上的人抖了一抖。 冯子安极得意:“我告诉你,莫说龙太子,便是我冯子安,脚上顿一顿,叫你站着你不敢坐着,叫你吃屎你不敢吃饭!” 三人回来了,两个人共提着一只桶,桶上盖着盖子,出计的那个跟在后面,朝冯子安点点头。 冯子安慢条斯理道:“喏,弄点‘黄坤山’你尝尝。” 语音未落,盖子掀开,半桶被当地人称为“黄坤山”的稀薄粪汁如醍醐灌顶般向凤徵夹头夹脑地倒下去。教室里顿时臭不可闻,连冯子安都忍不住赶紧掩鼻而退,其他人亦跟在他身后夺门而走。 蜷在地上的人久久没有动,直到门外一声惊呼:“oh jesus, ened?” 盛府见闻 “老丁,老丁,快来拿东西!” 一辆汽车在一幢四根柱子落地大门楼前停了下来,三座门,闭着两扇,开了左边一扇,门房里应声小跑步出来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小姐您回来啦!” 凤徵跟着下车,为面前的庞大的建筑吃惊,怀疑是不是到了哪处王府花园?门前经过改造,去除了门槛,水门汀抹的便道,眼见得直通一所外院,外院里停放着三四辆汽车,相对而峙,过去七八层石头台阶,是一所朱漆八字重门,几棵高大的松柏高过屋顶,里面闪出一副屏墙,庭院深深,檐角玲珑。 今天礼拜日,学生们做完礼拜散开,鹤徵被穆克乐拉过去练唱,她先回家,出了府西路经过一所洋行时被正出门的盛音音叫住,笑眯眯指着柜上堆得老高的长长短短的纸卷,大大小小的纸包,请她帮忙。 看到盛音音她就联想起三天前被打事件,那天出现在门口的是阿尔伯特——万幸小猫那天练晚了——他领着凤徵到他家将身上洗干净,临时要了一套新校服,并且找来校医给她看伤。 凤徵万分感谢,虽然身上青青紫紫,起码包住了姥姥小猫不会看见;脸上她护得紧,只有额头有点擦伤。 阿尔伯特感到十分惊怒和气愤,不敢相信神圣的校园里会出这种事。凤徵含糊将事情说了,并说自己不介意。阿尔伯特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我会帮你。” 如果一顿打能让她和小猫继续在学校呆下去,她愿意忍受。 笑笑说:“《旧约》上不是告诫我们,‘应当止住怒气,离弃忿怒。不要心怀不平,以致作恶’。” 阿尔伯特答:“上面接着也说,‘作恶的,必被剪除’。” …… 她帮着将东西拎到车上,盛音音说送佛送到西,下车时少不得麻烦师同学再助一臂之力。姓袁的女同学在一边吃吃笑,说是啊是啊,这么多东西我们可提不动。两人推凤徵和买的东西在一排上坐着,她们并肩坐到对面,凤徵推辞不得,好在她们在车上有说有笑,讨论着一种叫“古得克思”的美甲水,说是现在上至大家闺秀社交名媛、下至电影明星摩登女郎最为宠爱的化妆品,可滋养指甲,使之尖尖如透笋,然而也就是因为好,竟然被卖光了,好可惜云云,减去凤徵不少尴尬之感。 老丁殷勤的将东西接过去,盛音音朝袁小姐道:“中午一块儿吃饭吧,下午一起去公园里吃冰淇淋,好不好?” 袁小姐似笑非笑瞅凤徵一眼:“请我一个人吗?这可不敢当啊!” 盛音音道:“不是请你是请谁呢,总喜欢拿我开玩笑。” “我可不敢开你的玩笑,只怕是谁有心,那怕一件极不相干的事、一句极不相干的话呢,也听得格外不同~~~” “你还说你还说——” 凤徵闷头给老丁从汽车里递东西,老丁总不时溜眼偷瞄这位少年。 “好了不说了,跟两个表姐上周就约好今天去溜冰,这时候已经晚了,你就看在我陪你大半天的份上,把汽车借给我用一用吧。”袁小姐说。 “那有什么,”盛音音听这么一言,“我不留你了,快去罢。”边说边吩咐汽车夫送袁小姐到溜冰场。 凤徵跟着告辞,坐进车里的袁小姐把头伸出来,“不不不,师同学你可要留下,你下午没有事吧?” 凤徵一愕:“没事,不过——” “师同学帮我补习英语吧。”盛音音朝老丁挥挥手,老丁忙不迭从门里招了几个帮手,东西拿进去,然后所有人等着一起看凤徵。 “补习英语?啊,盛同学有什么问题可以在学校——” “在学校问不了几个问题,如果师同学是真心帮忙的话,那可不行哦。”盛音音睐睐灵活的大眼睛:“而且既然到家门口了,不进去坐坐未免显得我不尽地主之谊。” “这——” “是啊,少爷若没什么事,难得我们小姐邀客,又是学业上的事,坐坐也不要什么紧,只怕老爷太太们欢迎还来不及呢!”老丁干惯迎来送往,最是会识眼色,心想这位少爷虽是初见,不过气度长相皆上上之选,就是年纪看着小了些,从未见小姐这般主动,自然要帮主子开腔。 “就是啊,走罢!” 如此说着,盛音音白色皮鞋一扭,往前带路了。 凤徵只得跟上。 穿过朱漆八字重门,绕过屏墙,就看见院子里两个佣人正修剪花草,见了盛音音,鞠躬叫小姐。盛音音目不斜视的走过去,穿过两重院落,顺着游廊上了三层台阶,一列柱子,想必正屋到了。进去,只见正面紫檀雕花的琉璃屏风,前面是紫檀嵌螺钿的桌椅,铺着缎子椅垫,桌子正中一个尺大磁盘,里面供着鲜艳的水果。脚下是厚厚的地毯,人踩上去一点声息也没有。 未免太富丽堂皇。 “这是爸爸待客的的地方,”盛音音想一想:“咱们还是去西楼吧。” 凤徵无话,退出来,跟着往西边走,沿着一条青石路穿过一道短围墙,路两旁胭脂红的和白的花树簇拥的开着,一片绿叶荫荫的芭蕉和一方小花圃之后,出现一栋浅黄色的小洋楼,碧绿色的窗棂和门户,色彩搭配得非常调和美丽。 “音音!” 冷不防地两人吓一跳,顺声望去,一位少妇正伏在二楼栏杆上向下望着,抬起一只染了红指甲的白手朝她们招了几招,颇有点儿将军向士兵挥舞的派头儿。 “那是我大嫂。”盛音音说,许是怕凤徵忌讳,又道:“她很好客很热闹的,我来应付就行了。” 两人进了屋,正面是一座大客厅,但布置有点儿奇怪,沿四周的墙布了一圈紫漆皮面沙发,每两张沙发间隔着一张茶几,上面陈设着糖果花生仁等干果碟子。正中一张圆桌,铺着白绸绣花的桌毯,有两只彩花大瓷盘,摆着堆山似的水果。墙上嵌着各式的大小花瓷盘与瓷瓶,全供着各色鲜花。 客厅的一边有一扇苏式的雕花木隔扇,正中垂着极长极宽的红绸帐幔,帐幔中间露着一条缝,凤徵望过去,可以看到那里面很空很大的样子,地板却光滑如油,没有铺地毯,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这时盛音音的大嫂一阵风似的从二楼楼梯上下来,“有新客!欢迎欢迎。” 她着一件银花点子缎旗袍,前面头发微微烫着小波浪,后面挽了个横的爱斯髻,到前来就闻着香风扑鼻,眉飞色舞的,耳朵上垂下来的两片翠玉耳坠跟着摇动,腕上带着同色的翠玉镯子,颜色很通透。 她后面跟着两个穿蓝罩衫系着白围襟的老妈子,一个正在请示:“楼上的场面预备好了,各位夫人们已经点了咖啡和蔻蔻。” “离开饭还有个把小时,也不知道她们吃不吃,加一道巧克力糖,给她们下茶用。” “是,大少奶奶。” 老妈子离开,盛音音望一眼楼上,隐约传来麻将声,问:“又是谁来了?” “不就是常来的那几位呗,要不然我能抽身出来?”大少奶奶笑着,她对凤徵更感兴趣,将人从头看到尾,看到那双布鞋的时候怔了一下,“哟,音音,你们学校最近流行穿布鞋了?” “穿着舒服嘛。这是我们班功课最好的一位同学,我特地请他来帮我补习英语的,不欢迎吗?” 大少奶奶只是笑,“怎么敢呢,咱们小姐第一次往家里头带男客,接都接不到的。去旁边小客厅坐吧,那儿说话方便。” 于是让到小客室里来,这里以柳条和藤片做的沙发式的矮椅子代替了绒面沙发,小圆桌子,上面盖着挑花的漂白布桌毯。大少奶奶让老妈子端点心,问凤徵喝蔻蔻呢还是汽水?凤徵答茶就可以了,大少奶奶看她一眼,说:“如今的年轻人很少爱喝茶的,这位同学很是不同哪。” 凤徵笑笑。藤条沙发上垫着一种用布做的软垫子,凤徵一摸那面料,知道是阴丹士林的,这种布别说她家,就是一般同学,多也是拿来做衣服的,不想在人家不过作靠枕用。 “我看他们帮你拎进来许多东西,是‘庄记’的?里面有手绢儿没有,我前天忘了买了。”姑嫂俩谈起话来,嫂嫂如是说。 “买了两打,待会儿给你拿来吧。” “怎么买那么多。” “论打买划算点呗,你想一条三元,若一打可以三十元,是不是省了两条的钱?” “你还少那两块钱呢,不过也罢,手绢总短不了使的。” “就是嘛,哦,还有新到的花绸围脖,香水,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大少奶奶道:“哗,那你这次岂不花了百来多两百块不止?” 平日音音还是很有节制的,今日真是有些奇怪了。 音音站起来:“所以大嫂帮我消消账呗。师同学,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换身衣服。” 凤徵完全插不上话,点头。待音音出去,她和大少奶奶对坐,绞尽脑汁想着什么话头呢,一个老妈子从楼上下来,俯身说了两句什么,大少奶奶摇曳生姿的站起来:“师少爷,你先坐,我去去就来。” 正好另一个老妈子端茶上来了,凤徵连连点头,跟着站起:“您去忙。” 大少奶奶笑一笑,走了。 老妈子问还有什么需要,凤徵摇手,老妈子识趣退下。 凤徵静坐了一回,百无聊赖的打量四周,这时一个青年吹着口哨进来,直接找着门口处紫檀架子的穿衣镜,右手一把梳子,左手不知是小盒子什么东西,从那里头掏出一些膏状物往头上抹了抹,加梳子梳了一遍,头发顿时黑淋淋油亮亮的。他边吹口哨边左梳右梳,对着镜子照了两次,终于满意了,随手将东西一扔,盖子还没盖呢,也不管了,抖抖身上的漂亮西服,发现左边口袋里的花绸手绢没折好,抽出来,重新叠了一叠,提出手绢两只角,大有一只花蝴蝶在胸前翩翩愈飞之状。 抬脚往外走,低头一看,却又顿住。皮鞋明明还很光亮,但他仍觉得不满意。 “田妈!” “来了来了,”应声进来端茶倒水的那个老妈子:“二少爷有什么吩咐?” “找个人来帮我擦皮鞋,快点,就在这里等。” “是,二少爷。” 青年将自己扔在藤椅里,翘起二郎腿,这才发现对面的凤徵。 “你也是圣约翰的?” 也? 凤徵点头:“我是。您是——?” “你到我们家来竟然不认得我?谁带你进来的?” “我。” 盛音音出现在门口,她掉过了校服,穿了身白纱印青花的长衫,短发上压了一只箍子,箍子上镶了一朵墨绿色的绢花,素雅中带娇俏,这是凤徵第一次看到她校服以外的其他模样,一时觉得变过一个人似的。 见凤徵注目,盛音音咳嗽一声,朝青年道:“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青年看看她又看看凤徵,调笑的:“小妹,果然上了初中就是不一样啊,交男朋友了?” “去,”盛音音不好意思看凤徵一眼,对方显然也不安起来,她道:“师同学是我请来教我英文的,省得以后什么事都要问你。” “哎呀更不得了啦,有了小情人就把哥丢到一边啰!” 饶是盛音音习惯自家二哥的轻浮也忍不住扑过去扭他:“人家是客人!二哥你放尊重点!”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等等等等!”他避开小妹的挠挠,指着凤徵:“他姓师?” 盛音音停下动作:“不错,怎么啦?” “那个师?”青年朝妹妹使眼色:“那个——嗯嗯,你知道的,那个师?” “二哥你嗯嗯啊啊啥呢,对,他就是那个师,师凤徵师同学。” “哇,就这身板!”青年一跃而起,看新奇动物似的绕着凤徵走两圈,手上呼呼比划了两下,满脸不敢相信:“感觉我都能一下子把他撩倒!” 凤徵听明白了,敢情说的是操场打架一事。 她想,这事情果真闹得很大么,连不在场的盛家兄妹看来都知道。 她不知道的是,凡是关于龙太子的新闻,哪怕一丝一点都被人关注,更何况她一个人挑一群的事?暗地里早传得沸沸扬扬了。 “不过小妹——”青年重新坐回位子上的时候欲言又止,末了嘴巴一扬,朝凤徵伸手:“我是音音的二哥,盛望忱,可以算你的师兄,圣约翰高等部三年级。” “师兄好,我是师凤徵。” 凤徵报了姓名,起身,跟他飞速握一握。 盛音音问:“二哥你穿这么齐整,是要出去吗?” “当然,今天可是礼拜日呀,我做完礼拜就马上回来换衣服了,嘿嘿,跟你表哥去看他的相好。” “诶?”盛音音惊诧:“你说是戚表哥吗?” “当然,除了他现在住我们这的还有哪个表哥?老戚可真有一手,才来了多久,就金屋藏娇了。” “真的呀,可是戚表哥不是读书很——” “就是读书人才点子多,”盛望忱神秘兮兮的:“他遮着掩着,不过怎么能逃过我的法眼,那姑娘据说是唱大鼓书出身,现在被他捧了在茶楼里唱,我跟他说,这卖唱是要人捧的,我给她捧捧场,顺便相一相,看到底怎么样?” 盛音音道:“人家的人,你去相什么。” “嘿,怎么这么说呢,金陵这地方,三教九流,什么样子的人都有,你表哥万一真入了迷呢?姨妈可是再三跟咱妈说的,二哥我当然要把把关。” 盛音音撇嘴表示不屑。 “小妹,你不知道,那下等社会的人,情形是很乱的,有人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是一开始不知道,放着你表哥去独游,不然拉他去跳舞到戏园子里听戏,总比到天桥那又臊又臭的野地方强得多。” 盛音音偷瞄一眼凤徵,“二哥你又没有跟人家接触过,哪里知道那些人的好坏?我知道,你一定要看见坐汽车带马弁的,才算作好人。” “我——”当哥哥的作势欲辨,盛音音道:“好啦好啦,我才不管你们去哪里呢!不过说起玩的地方,刚才我在‘庄记’,他们说新街口那儿有个大世界游乐场新开张了是吧?” “哦,那是王叔叔投资的,确实可以去看看,听说里面娱乐活动挺多,溜冰啊看电影啊,还有一个‘共和厅’,舞台在正中间,圆形的,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到,召集金陵名伶每晚轮流献艺,据说是金陵头一家。” “是王世伦王叔叔吗,他那么有钱?” “傻丫头,能为我们家座上客的,哪个不要两把刷子!” 群乐电影 自此之后每至礼拜日散会,盛音音就找上了凤徵,她本来只是对这个少年好奇玩儿,然而凤徵拗不过她之后,开始认真的教她英语,她若嬉皮笑脸就起身告辞,逼得大小姐居然毫无办法,让整个盛府蔚为奇观,连盛太太都惊动了——当然她最开始是听闻女儿跟一个男孩子走得近不放心,然而发现这个男孩子不但外貌俊秀彬彬有礼之外,女儿竟然真的捧着本书在念西文,就让她对这个男孩子不由另眼相待了。 数次出入后,盛家太太、大少奶奶、音音几次想方设法要送凤徵一双皮鞋,一块怀表,或者吃的,或者穿的,每次凤徵都拒绝,就连汽车也不让他们送。盛府的女人们轮番上阵,均以失败告终,愈挫愈勇,这天音音大小姐破天荒地把凤徵让她看的一篇文章一口气儿背完,得意的朝凤徵眨眼:“走,咱们看电影去吧!” 凤徵只来得及发出个“啊”,盛太太盛大少奶奶就一拥而入,说是奖励她们家音音如此用功,理当庆祝。不由分说将两人塞到汽车里,大少奶奶数了厚厚一卷钞票放进坤包,从窗户里递给音音:“玩得尽兴!” 汽车发动。凤徵朝后望去,两个女人后头跟着一堆佣人朝自己挥着手绢。 心里有点儿好笑,又有点儿感动。 盛音音偷偷观察她,发现她没有生气的意思,胆子大起来了,扬扬坤包:“难得她们给这么多,多看重你呀,咱们好好玩玩儿,你想看什么片子呢?” 凤徵道:“你大概知道我家境了,关于这些事情,我简直是外行,你和我提,那是对牛弹琴。” 她说得很直率,以为大煞风景,若是得罪了,也不必去了。然而盛音音噗哧一笑:“你说对牛弹琴,是不是跟教我英文时候感觉一样?” 凤徵一听,不觉也笑了起来,道:“我原本就是乡下人,什么都不懂得。” “你怎么老在我面前说这句话?我并没有说过你是乡下人呀!”盛音音道:“至于其他人,如果根本不认识他们,随他们怎么说,何必放在心上呢。” 这便是她的可爱之处。也是凤徵即使顶着别人目光,还是不忍心拒绝她愿意和她继续来往的原因。 “我是怕你疏远了你那些朋友,平常你不都是和她们出去玩的么。” “我平常下课后照旧和她们约会呀,你到我们家不过是半日的时间,并没有什么。”盛音音偏着头,兴致勃勃地:“去群乐吧,雪梅昨天跟我说,有张片子,不能不看。” 雪梅是那位袁小姐的名字。 凤徵道:“这个我不懂,你选好了。” 音音笑眯眯点头。 车子到了新街口,车夫将她们放下了,来往的都是时髦的青年男女,一对对儿或一群群的,盛音音到窗口说了下自己名字,票都不用买,立马有专门的引座员出来:“盛小姐,您好,还是平日的位子?” “不,今天我们要坐二楼包厢。” 引座员一看旁边的凤徵,自以为明白了,笑道:“好,好,请随我来。” 凤徵跟着,她倒没关注那么多,想着刚才在外面看到的大海报,标着是《罗宾汉》。 是英国故事里那个罗宾汉么? 二楼外面布置成咖啡室形式,引座员引她们进了一间小房间,又送来口香糖汽水什么的,音音翻了翻坤包,除了那十元一卷钞票,居然找不着零钱。她指指凤徵,把一张十元交给引座员:“这样好了,你把这十块钱破开,九块算在这位密斯脱师账上,以后他来直接看就行。另外一块你自己拿了做小费。” “是,是!谢谢盛小姐!” 引座员又格外看了凤徵两眼,道谢着退了出去。 凤徵道:“我自己大概不会来看。” “说不定啊,你也可以偶尔请我一回嘛!” 那还不是你的钱? 凤徵不再作声,在小沙发上坐了,往下看。 尚余半个多小时开场,然而底下的人几乎已经满了,盛音音也环目四顾,将二楼包厢里的人逐间看了一遍,咦了一声。 “怎么啦?” “姚大小姐居然也在。” “姚大小姐?”凤徵疑惑,好像在哪儿听过。 “就是三朵金花之一呀,看,咱们左边第三间,哇,真不愧大小姐之名,身边跟了三个男人……诶诶诶,她也看过来了!” 凤徵望过去,找着了目标。 那是一位比盛音音更时髦的女孩子,穿着一袭蓝色的洋式连衣裙,十分大胆的v字领,露出胸前好大一片,薄薄的纱料让发育良好的胸部高高的突起,若隐若现。颈项上戴着长长一串珍珠,围了两圈,一块五彩缤纷的坠着流苏的大丝绸披肩半披在肩头,手上拿着一把小牙骨洒金扇子,正时不时小幅度扇动着。 当她看到凤徵的时候,她明显吃了一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又看看旁边的盛音音,突然站起来,把身边正谈笑风生的男伴吓了一跳。 她朝这边走来了。 盛音音紧张地:“她不是来找我的吧?不是的吧?” “你怕她?” “那可是姚大小姐啊,在学校里跟皇后似的,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话呀!” “她不是来找你的。” “诶?” “她找的是我。” 果不其然,包厢门被推开,香风阵阵,比屋子里两个人都要稍高的女性冲进来:“师鹤徵,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猫闯祸了? 凤徵头一个念头转过,面上不慌不忙:“这位小姐,请您把话讲清楚。” “你难道不该在练琴吗?嘉人说你躲着她,你——等等,你不是师鹤徵?” “他是师凤徵,”盛音音开口:“姚大小姐,你认错人了。” 气势汹汹的女性顿时如同被戳了一针的气球,“师——师凤徵?” “是我,不知家弟哪里得罪了大小姐,我在这里替他赔不是,还望大小姐海涵。” “——这、这也未免太像了——”姚大小姐还是有些愣神,再三打量凤徵。 凤徵微笑:“可大小姐终是分辨出来了不是吗?” “这倒是。”姚大小姐对这句很是中听,拉开椅子欲坐,身后三名男生六只手一齐伸了过来,替她服务。 “姚大小姐要喝点什么?”盛音音招呼着,摇铃。 “不要客气,最近不大舒服,不敢喝冷的。”姚大小姐漫不经心的答,目光转回凤徵身上,不知想到什么,嘴角上露出微笑来:“要是把你领到嘉人面前,不知她分不分得出。” 凤徵不知道她口中的嘉人是谁,盛音音却知道,却深怕是自己听重了音,该不会是那位吧? “听是听说师鹤徵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可没想到这么像。你为什么没弹琴?”姚大小姐问。 她问话的时候头微微昂着,这是一个不自觉的习惯,让答话的人总生出不得不答的感觉来。 “虽是一母同胞,不过我没有那份天赋,大概老天看他是弟弟,偏心弥补他一份礼物吧。” “那这份天赋弥补得也太过分太让人嫉妒了,”姚大小姐被逗笑:“你说话挺有趣儿。” “大小姐过奖。” “就让他们有天赋的人嫉妒去吧!呵呵,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跟嘉人从小一道学琴,每天那一个钟点简直要我的命,到现在学了八年了一个音符都不熟,嘉人那丫头则完全相反,每次家里人一提起来那叫我的克星!现在好了,她的克星也出现了,让她终于也体会体会我的感受吧!” 凤徵从只言片语里了解了什么:“你是说,我的弟弟表现太突出了吗?” “不是太突出。” 哦,那就好。枪打出头鸟,她回去一定要跟小猫强调。 “是非常、非常、非常突出。” 凤徵成呆滞状。 姚大小姐大笑起来,她大概了解做哥哥的担心:“凡是见过师鹤徵弹琴的都会自惭形秽吧!不过不要紧,你那弟弟够才华、够冷漠又够聪明,我想只要是接触过他的人都会被他折服,怎么说呢,天生一种在上感,尽管他看起来有些羸弱。” 除了看起来羸弱那句凤徵赞同,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从何谈起了。这位大小姐说的真的是她家的小猫? “总之如果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看在他还小的份上,大小姐不必跟他计较。” “我倒是不计较,计较的是另一个人——”大小姐摇着扇子笑:“不说这个了,你呢,你会什么?” “啊?” “你弟弟那么出色,你不至于差他那么多吧,不然旁边这位小姐这么关心的样子,唔?” 说得两个人都红了脸。盛音音嚅嚅道:“我们没有什么。” “真的?” 凤徵刚要张口,包厢门被敲了三下。一位男生开门,跟着进来一位穿着汽车服的车夫,朝姚大小姐鞠躬:“大小姐,鞋子取来了。” “放下吧。” “是。” 凤徵看那盒子,四四方方,玻璃棱角用五色印花绸滚着,盒子里面,也是红绸铺的底,之前在缪斯装糖果的盒子她已经觉得很好看很奢侈,而现在这个简直可以盛玉了,不敢相信竟是来装鞋。 姚大小姐一边将盒盖掀开,一边道:“师弟会跳舞吗?” 凤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师弟叫的是自己,摇头。 “跳舞很容易的,这于我每天不可少,待会儿要不要一起?” 凤徵耸耸肩:“一来不会,二来凭我这身衣服,也进不去罢。” “这有什么,换一套西服就可以了,”说到这里,她笑了一笑,又道:“只要穿得漂亮点,头发梳得光光滑滑的,就算年纪小点,照样有女友贴上来。” 凤徵只是笑。 姚大小姐说不动她,也笑笑,将鞋子上裹着的一层薄绵纸揭开,凤徵看时,是一双银蓝色缎子的跳舞鞋,鞋面银色,鞋口镶着和鞋缎一样的蓝色细辫,横着脚背有一条锁带,细辫和锁带上在电灯光下闪烁着射目光芒,原来上面镶嵌着细细的水钻,排成一朵朵小花式样。 太精致了,难怪要配那样的盒子。 “这样的鞋除非是在地毯上走,若随便的地下去,可辱没了它了。”盛音音显然也为其炫目,赞叹地道:“姚大小姐是在‘升平记’订的吗?” “升平记”是本地极有名的一家百年老店,号称拥有所有达官贵人的鞋模,也因此,有那些骤然飞黄腾达的人,显名的途径之一就是去“升平记”做鞋。 姚大小姐摇头:“在‘女色部’拿的。” “女色部,颐和路上那家洋鞋店?可是他们外国人说不是只有成鞋,没有专门定制吗?” “那要看什么人了,一年我在他们店里少说也有几千块的生意,定做几双鞋算什么。” 那口气里隐约着不见世面的意思,把盛音音一张脸臊得通红,再不敢开口。 凤徵则被几千块的天文数字镇住。 大家寂静时,姚大小姐把绉丝裙子撩起一截来,旁若无人的抬起右腿放在对面沙发上,肉色的长丝袜紧裹着大腿,她将原本穿着的一只两截式的高跟鞋子踢下,套上一只舞鞋来适。 凤徵在那大腿露出时赶紧转了头,那三个男生却紧紧盯着。 姚大小姐把鞋转溜着,“好看吗?” 三个男生争先恐后点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凤徵心想,这姚大小姐富贵是富贵,漂亮也漂亮,然而似乎放荡也太放荡了。 卫之嘉人-1 雨淅淅沥沥下着。 鹤徵赶到第一钢琴室的时候并不看到停有汽车,自然那个卫家小姐不在里面,他身上轻松了一阵,掸掸肩头的雨珠,不必犹豫,一直地走了进去。 微微敞开的门里传来一阵钢琴声,他脚步一顿,料着自己更改了时间,此刻定是其他同学在练,等一等就是,于是推门,果然白色钢琴前立着四五个少年,一副凝神屏气的样子。 勃克劳教授? 不,仔细听一下便听出这不是老师的风格,下一刻他面色骤变,沉了脸旋步往外走。 琴声停了。 “师鹤徵,你躲开我干什么,不敢跟我比么?” 被众人围着的少女站起来,声如黄莺。 她也穿着圣约翰的校服,装扮似乎同其他女同学没有什么分别,连头发都是差不多的分钩式的短发,然而当她的眼睛挑起来,便显得很有韵味。 那是一双单眼皮的眼睛,带着一种淡淡的中国水墨画的气质。 鹤徵如同没听到,继续走。 少女气极,分开身前的人跑过来,一把拦住门框:“不许走!” 少年瞥了她一眼,嘴角轻轻一牵:“让开。” 他脸子雪白,眉毛清秀,说话时总是爱搭不理的,这态度在少女所认识的人中,非但说不出好,已经算是极坏了,然而不知怎么,她就是忍不住接近他。 “跟我比。”她执拗地。 “那就等你能赶上的那一天。我不是陪练,不喜欢浪费时间。” “你说我不自量力?” “至少是我在躲着你。” 少女瞪着他,突然间一笑:“喂,猜猜我的汽车放在哪里?” 少年不做声。 “难道你刚才不是看到我的车不在,所以才进来的吗?”少女也不介意,带点儿小得意道:“所以我让他们停得远远的,这样你就猜不到我来了。” 少年无话可说。 “好啦,以后我不跟你比了,你也不用特意避开,行了吗?” 少年道:“既然你在练琴,我先走了。” “你练你练!”少女急急挥手:“我练完了,他们也练完了,是吧?” 钢琴旁的几名少年当然只有点头。 鹤徵看看窗外:“雨怕大起来,我没带伞,今天还是先走吧。” “你没带伞?”少女一喜:“那我送你吧!” 少年无动于衷,径直越过她,少女怔怔的看他从身旁走过,那句“我有两辆车,很方便的……”停在口里,直到少年抱着琴谱的身影渐渐消失。 果然鹤徵还是受了寒,第二天大早起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下去。他向床上倒下去,凤徵已经察出他脸色不对,摸摸他的额头,居然烫得厉害,赶紧将被子扯了给他和颈盖住,跑到房门口叫了一声姥姥。 姥姥自厨房应了,面条还滚在锅里,进了房来,凤徵慌张的抓着鹤徵的手:“姥姥,小猫在抖。” “啊!孩子这是怎么了?”说着在围裙上擦一擦手来抚鹤徵的额角,摸着烫手,“发烧了!” “可能昨天淋了雨——” “我去抓两副药来,凤儿,你好好看着。” 凤徵点头,突然想到:“这会儿药店还没开门吧?” “敲他们门,不开门我就不走。”姥姥也不多说,拔脚就走。凤徵问:“小猫,你冷么?” 鹤徵摇头,“没……事。” “你好好躺一会儿,等会儿把药吃了发了汗就好了。” “嗯。” 凤徵轻轻抚着他的侧脸,鹤徵朝她虚弱的笑笑,乖乖闭眼睡去了,凤徵陪了一会儿,姥姥还不曾回来,往常这个时候茶水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炉子都没有笼上,她便悄悄起身,去烧茶水。 鸡啼再鸣了两遍,同院子的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顾大嫂见着她吃了一惊:“凤哥儿还没去上课呢?” “小猫有点不舒服,待会儿我去学校请假。” “鹤哥儿不舒服?怎么啦?” “头上发着烧呢。” “咋弄的,不过这孩子看着是体弱些,你等等,我去看屋里还有小柴胡没。” “不用了大嫂子,姥姥抓药去了。” “有的话先用着呗,没几个钱!” 说话间东厢房做挑夫的李大勇和卖果子的陈老二把着磁缸到院中接水,听了这话一个说天气忽冷忽热要注意加衣,一个返头回屋子里取了三四粒陈皮梅出来:“给你们家小哥儿下药。” 凤徵不住道谢。 水开的时候姥姥回来了,两人煎了药给鹤徵喝下,凤徵知道姥姥有几件缝补活计做好了要去交给东家,便跟姥姥说自己去学校把两个人的假都请了,回来好照顾人。 姥姥担心的问学校准请么?凤徵答说只请两天,老师们很通情达理不会有事。姥姥同意了,凤徵顺利的请假回来,一面给小猫喂水送药,一面将家里上上下下从里到外打扫一番,做饭砍柴,把漆黑的吊壶擦得亮亮的,给顾大嫂带了下五娃六娃,一天过得飞快。 次日清早,凤徵听得咳嗽声,赶紧披衣起来到鹤徵床前,“小猫你好了点么?” “好多了。”鹤徵一手牵了盖着薄被,一手扶着头,伸下两只脚,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把凤徵吓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鹤徵摇摇手,过了许久,慢慢的起来,凤徵按住他:“我请了两天假,你只管歇着!” 鹤徵脸上红了一红:“我要上厕所。” 凤徵弯腰去看床底下一只钵子:“那你上呀,莫非满了?” “没没没,”鹤徵脸红得更厉害:“我是要……是要……” “哦!”凤徵明白了,笑着扶他:“直说嘛,吃喝拉撒睡人生五件大事,有什么不好说的,倒突然见起外来了,你全身上下我哪块儿没见过?” 男女之别呀姐姐!现在又不是小时候! 拿自家姐姐毫无办法的人靠了大半力气在姐姐身上,凤徵低头帮他把鞋子穿好了,问:“好一点的话就要吃点东西,昨天你什么也没吃。想吃什么?我洗了脸给你做。” “喝点儿粥吧。” “好,那我给你熬得浓浓的,久一点儿。” 姥姥也起身了,有凤徵在家务减少很多,她多刷了两盆衣服,中午吃完午饭的时候,门外响起嘀嘀声。 自从苏家搬出去以后这条巷子里第二次来汽车,而且前头那辆橘色和白色交加,十分打眼。车子在阶口停下,第二辆车子里下来两个穿着白衣服的听差模样的人,皱眉朝周围看热闹的人挥手:“看什么看,散开!” 在门口耍的五娃早冲进院内报信:“阿娘阿娘,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凤徵正在帮姥姥晾衣服,从衣物空隙中望去,见听差上前给橘白轿车开门,另一个在旁边护着,虎视耽耽周围群众,仿佛如临大敌。 身着圣约翰校服的少女下了车,甫下车便让四周盯着的人吃了不小一惊,在车上看得还不是太清楚,出来面对面一看,就知道是下等阶层的人民。男的多灰布蓝布衣裤,且变成半黑色,颈脖之上,不是布满汗渍就是脏脏的灰一片;女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梳辫子的辫子毛蓬蓬,短头发的乱披着,没有一点形状,挽着篮子的胳臂黑的黑黄的黄,朝着她指指点点。 “没找错地方吗?”她问。 听差左右看看:“小姐,没错,犁口街七十七号,就是这里。” 这时一个穿着大布褂子的中年妇女手上拿了一块白布走将出来,道:“你们找谁?这里是大杂院,不是住宅。” 听差道:“我们当然知道是大杂院。我们小姐来找她的同学,姓师的,不知道在家没有?” “瞧这校服跟两个哥儿一样,想来也是找他们的,”中年妇女笑笑,对少女浑身上下打量一番:“小姐贵姓?” 听差道:“我们小姐的姓名岂是你乱打听!你知道不知道——” 少女咳嗽了一声:“既然师同学在里面,可以领我们进去看看他吗,听说他病了。” “啊,原来是探病来了,难得!请吧。” 顾大嫂将客人向里引,跨过破了半扇门的门槛,入目一个不算太大的院子,堆着七七八八的破瓦钵子,破煤筐子,断脚板凳,两个小孩儿扳着破板凳骑马玩儿。院中间一口井,井边有溅上去的黄土泥,因为整个院子都是泥地,昨儿又下了雨,总之是不很洁净,让左右两听差的眉头越皱越高,其中一个终于忍不住:“小姐,您还是——” “既来之则安之。”少女道:“闭嘴。” 院西边晾了一绳子的衣服,衣服下似乎有一盆夹竹桃花,纷披下垂,是这个院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桃花旁,少年正看着他。 卫之嘉人-2 原本她心里想,住在很华丽很高贵一所屋子里的人,为什么到眼前这种地方来?但现在,她似乎知道了。以至于声音都微微抖起来:“你——你没有——?” “我是师凤徵,请问你是——” 师凤徵! 师鹤徵的哥哥? 她一下清醒了,不过仍然忍不住好奇的注视凤徵,马上她就分明了,这的确不是师鹤徵。 虽然一模一样,可两人眼光里的神采截然不同。 如果说师凤徵是清冷皎华的月亮,那么面前这个人就是温暖和煦的太阳。 “我姓卫,卫嘉人。” 姚大小姐口中的嘉人。 凤徵迅速联想到了。那天她看电影回来起就暗中了解了一下,虽然鹤徵不告诉她,但从他屡次变来变去的练琴时间,到盛音音那儿时不时透露的风言风语,她大概知道,自家弟弟天分太高,直接和勃克劳教授的得意弟子、校园的天之骄女、豪门中的豪门卫府的七小姐杠上了。 说杠上也不对,因为以鹤徵的聪明,惹不起躲得起。可现在看来,人家连躲也不让躲。 “卫小姐是来看鹤徵的?” “对,听说他病了,趁着中午有时间,我过来看看。他怎么样啦?” “谢谢卫小姐关心,快好了。” 两人站了一会,卫小姐望望她背后的屋子:“呃——你不请我进去看看吗?” “屋子里很乱的,我怕卫小姐不习惯。” “没事,我看看人就走。” 凤徵吐槽看的人不见得喜欢让你看吧?正想着怎么借口,姥姥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凤儿过来帮我——咦,这位姑娘是谁?” 听差之一又想大叫,什么姑娘姑娘,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大小姐!你们这些泥巴腿子到底是谁啊,见没见过世面,居然个个张口就问我们大小姐的名字!我们大小姐只要出现,没人不认得的好不好! 但大小姐有令,闭嘴。 于是他们的威风抖不起来啊抖不起来。 “我姓卫,是师鹤徵的同学,来看看他。” “哎哟!这还了得,你们同学实在太费心了。凤儿,还不招呼人家到屋里头坐,在院子里站着像什么话?” 凤徵无奈从命。 两个听差在外面候着,卫嘉人跟凤徵进屋,迎门一个木架子,上面搁着盆钵筐罐,杂且繁,将屋子隔成两半。前半的空地儿很小,只一张小条桌,两把破了靠背的椅子,其他什么陈设也没有,看那桌上,一盏煤油灯,堆着圣约翰的课本,以及纸头铅笔。 凤徵将课本纸笔推得远些:“卫小姐先请坐吧,我去倒茶。” “不必费事了,师鹤徵他——” “究竟来了,不好一杯茶水都没有。稍等。” 她绕过木架从里面找出一只茶杯,一只小罐子,出去屋檐下的煤炉子里面倒水,姥姥进来:“我们的茶叶太坏!不知道姑娘习不习惯。” “是我失礼,突然拜访。”说到这儿卫嘉人想到看病人居然没提东西,在印象中起码鲜花呀什么的,她不由怪两个听差没提醒,这样空手上门简直丢人大发了。 “我去跟鹤儿说一声同学来了。”姥姥笑着,凤徵端来茶杯,卫嘉人道谢,一看,黄黄的,叶子很碎,果然不是什么好茶。 凤徵觉得她一双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很独特的眼形,但绞尽脑汁认识的人里又找不着。 “你怎么来了?” 一个声音传来,竟是鹤徵披着衣服跟姥姥出来了。 “能下床了?”凤徵过去,关心的问。 姥姥让鹤徵在椅子上坐着,道:“他听说这位姑娘来了,坚持要起来。你们谈吧,我去做事。” 她一出去,气氛变得些许奇怪,静静地,谁也不说话。 卫嘉人是第一次看到脱下校服的鹤徵,雪白的中衣让他的脸庞更加清冷。平日都是她看他,可这次他真正看着她时她却不敢对视,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似的,下意识地将茶杯握在手里,缓缓转着。 凤徵在一旁饶有兴味的看戏。 等了有十分钟之久,鹤徵没有再说第二句话。嘉人终于放下茶杯:“师鹤徵,你都好了?” 鹤徵道:“如果你来只是问这么一句,那么我好了。你请回吧。” “我不是只问这么一句,我是怕你——万一我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我想我跟卫小姐的交情还不到那份上。” “你怎么总是针对我?” “你想太多了。” 这话有些太伤人。卫嘉人碰过他钉子不少,自认为已经很有准备,然而这样面对面的,实在是她从未受过的委屈,心里说不出的堵涩,一汪眼泪,恨不得就要滚了出来。但毕竟出身名门,教养使她极力的镇定着,微微一笑道:“那么也许是我误会了,大概师鹤徵你对我也有些误会,以后慢慢儿总会知晓。” 师鹤徵却懒得再说下去,仰头对凤徵道:“送客吧。” 凤徵此时此刻对面前的卫大小姐反而抱歉起来,凭心而论,若是其他任何同学上门,都不应该是这待遇。然而她明白鹤徵的心思,之前惹了一次龙太子,已经够让人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同学”敬而远之了。 “请吧,实在失礼,”她尽量婉转温和地:“让鹤徵多躺躺,我们就别打扰他了。” 卫小姐依依不舍,然而少年伏在桌面上很倦怠的模样,不好回驳,只有说一句“好好休息”,走出门外。 两个听差抢着开车门,凤徵送她到门口,一路无话可说,最后临上车的时候说了句客气话:“再见。”卫嘉人也就笑着点头答应了一句“明天见。” 这一句客气没客气好,第二天姐弟俩中午散学,刚出初等部的楼,眼熟的橘白色小车在他们眼前停下,不问而知又是卫嘉人。不等他俩说话,卫嘉人就笑嘻嘻道:“昨天约好了的。” “约好什么?”看鹤徵没有理睬的意思,凤徵代问。 “昨天你送我的时候,不是对我说了今天见吗?这才多长时间,全忘了?” 不是吧,昨天敷衍的“再见”两个字,她居然认真?以她这样一个人,凤徵不认为她不知道只是客气,然而正因如此,才愈见用心。 “那么——” “不用担心,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昨天应该拿水果慰问病人,居然忘了,今天补上。” 她朝左边立着的听差招招手,白衣服的听差立刻递了一个大大的箧篮过来,迎鼻一股清香,将盖叶掀开看看,里面深红浅碧,白梨、苹果、牛乳葡萄,秋日的各种颜色,都送到了眼前。 “再见!” 卫小姐笑着招手,上车。 可怜凤徵捧着果篮,这次是万万不敢再回“再见”二字了。 灯红酒绿 深夜,万籁俱寂。 月亮在云中穿行,时明时暗,偶尔响起蝉鸣。 三水官邸里的灯光一点点熄灭了,只剩下侍卫室的灯还稀稀拉拉亮着。 一个颀长的身影沿着墙角蹑手蹑脚溜进来,“大家先别睡!帮我去推车!” 众侍卫一瞧,没有别人,正是当今的龙太子、自家大少爷靖龙徵。 他穿着白衬衫,格子背带裤,袖子卷着,一张英俊到无可挑剔的脸挂着调皮的笑意,看那样子侍卫们就知道这位公子爷又要到外面混一晚上了。 专员为人和蔼,然对儿子管教甚严,尤其嫡长子。所以只要父亲大人在家,大少爷是乖乖听话的,但夜深时分,等父亲熟睡后,一切就另当别论了。太子爷常常深夜出去,早上赶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借”车“还”车,因车发动会有声音,所以不敢在院子里发动,怕被人听见,只能叫人推,直推到离家百米开外,才敢发动引擎。 “快一点。” “是!” “回那么响干什么,小声点,别被听见了!” “是是。” “——喂喂喂,干什么干什么,前面是棵树!” …… 终于车子在黑夜中驶出了大门,靖龙徵如获得自由的风筝,风驰电掣往新街口驰去。 途径成贤街的时候与刘景和汇合,这小子今天开了一台吉普,野得很,“怎么样,漂亮吧?”他敲敲车前盖,咧着一口白牙。 “从军队里弄来的?”靖龙徵说不出的羡慕,“我爸和你爸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因为你是太子呀,千金万贵!”刘景和把靴子踢踢:“还是去‘百乐汇’?” “不行,再赌我的表一块都没了。” “我借你。” “你借的够多啦,借不用还呐? “好吧,”刘景和耸耸肩,既然太子不接受他的好意,“去大世界看看怎么样,新开张的。” 靖龙徵问:“里面有什么?” “据说什么都有。晚上的话,不赌博就看看电影喽,跳跳舞喽什么的。” “我们两个看什么电影,跳舞跳来跳去也没什么意味。” “不过看看那里的舞女或者歌女怎么样罢了,走吧,瞧瞧去。” “走。” 两个人各自上了车,一路往大世界开来,远远看见一个圆塔般的尖顶高高耸立,分外突出,红红绿绿的电灯泡装饰成一个个彩圈排着,一阵西洋音乐声音随之传了出来,道路两排停着大大小小的小汽车、人力车,还有三三两两的外国人笑嘻嘻的勾肩搭背走进去。 正门处灯火格外辉煌,借着那灯光可以看见外面好多广告,某某电影明星的,某某牌绒线、肥皂、毛巾等等。一见有车过来,门外穿着制服的侍者连忙过来给他们开门,一个领班模样的先是见着吉普车,从门内迎了出来,再见着后面那车的车牌号,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 “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前面跳下车来的少年皮肤黝黑、粗声粗气。 “不知两位少爷想玩点儿什么,不过现在呢,正好共和厅里碧云霞小姐登台献唱,两位少爷如果有兴趣的话……” “哦,就是新近演电影的那个吗?” “正是。” “行啊靖少,咱们瞅瞅去?” 后面的少年双手插在裤袋里,似可非可的点头。 大班十分识得眼色,纵然两名少年年纪不大,却万不敢懈怠,一路引至舞台池子前排最好的座位,然不见台子上有人唱歌,只几个舞女在跳舞,大腿开衩很高,刘景和望了两眼就没了兴趣,这时听邻座有人唤:“大班,叫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姑娘过来陪哥几个喝酒!” 大班颠儿颠儿赶过去,刘景和一看,肩膀碰碰:“瞧,是谁?” 靖龙徵从印制精美的酒水单子里抬头:“冯子安?” “还有几个常跟在咱屁股后头的。” 大班跟他们交涉了一阵,似乎无法,不久几个艳丽的穿着薄纱旗袍的女郎过来,坐到了客人们的大腿上,客人们一点都看不出是学生,老道的推杯换盏,打情骂俏。 此时舞台上响起了甜美的歌声,不单那边嬉闹的声音停住,连刘景和靖龙徵也不禁转了头。 大约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子,搽着一张红靥,弯而且细地画了两道长眉,头发烫得蓬松弯曲,压住了一朵红色碧桃花。与碧桃花对应的是一身桃红色镶白辫子的旗袍,无袖,露出圆润的胳膊,扶住前面的收音筒。 其实她长得并非很美,椭圆脸蛋儿,然而与她的歌一样,整个人看起来自有一股子甜美的味道。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个飘零在外头?” 她唱得含而不露,哀而不伤,每一个字口都吐得妥帖熨致。照例这种地方唱的都是欢快轻松的调子,然而她如此咏来,婉转清扬,似乎也无不当。 音乐一落,登时冯子安几个起劲鼓掌,其中一个指着她叫:“大班,这个好,叫她过来!” 大班有点儿不安的看看台上:“少爷,实在抱歉,碧云霞姑娘只唱歌,不陪客。” “在这儿还有姑娘不陪客的?笑话!” “真的,我们这儿每晚邀一位红伶,是邀请,不归我们管。这样好了,除了她,其他姑娘任您挑——” “红伶又怎么样,不就是个演戏的!我们今儿定了她了!” “不是这意思,几位少爷,实在有人关照过——” “哟呵,弄半天原来也不干净!这更好办了,跟哥几个说说,后台是谁,看我们到底动得动不得!” “确实不能啊,我们应承了人家的,少爷您体谅则个,好容易邀了人来,却发生这种事,以后哪位角儿还敢来呢?” “有人捧还不好,哼,用不着端着揣着,不过是捡高枝儿的,今朝在这头,哪天那枝头更好,不就攀过去了?去,你不去,我们自己去请!” 周围哥儿几个起哄,那人更加来劲,桌子一拍就往上走,大班急了,叫四周侍者,这边学生们一看,纷纷站起,“你们敢拦?知道我们是谁吗!” “是谁咱也不敢让你们动霍爷的人。” “霍爷,哪个霍爷,我爸还是政务总长呢,你惹得起?” 冯子安听了那姓,眉头却一皱,阻住同伴:“等等,你说的霍爷,不会是霍听莺霍五爷吧。” 大班闻言即刻点头:“可不是!看来这位少爷是有眼力的,您说霍五爷关照过,我们哪里敢得罪?” “子安?” 冯子安在同伴耳边低语了两句,同伴面色变了两变,然而仍然不服气:“那又怎么样,姓霍的不过一个流氓头子,我们堂堂——” “廖钤!你喝多了!” 大班在旁边打圆场:“不成想这位是总长公子,这样好了,今儿晚上几位少爷的消费,我们全包了,算是赔罪,好不好?” “谁稀罕!我是咽不下这口气,丢面子!”廖钤气呼呼的甩手,抬步就走,无意间望见靖刘两位,猛然顿步。 随着他的动作,冯子安几个也看见了。 “龙太——咳咳,龙大少,刘大少!”冯子安最先反应过来,抢步招呼。 廖钤转着眼珠,随其他几个一起跟过去。眨眼如狼似虎的几个人变成乖乖小绵羊,大班一时半会儿有点转不过来。 “听歌就听歌,吵什么吵?”刘景和转着高脚杯:“把人都吓跑了,没劲。” “是,是。”冯子安陪笑。 廖钤溜一眼大班:“是他们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青帮怎么了,一流氓团伙,能比得上我们太子?我就不信,如果太子开口,他们敢不放人。” 一句话里冯子安拐了他三四次手肘,他视若不见,坚持把话讲完。 靖龙徵没有说话,刘景和在旁边似笑非笑:“你想求人出气直接求,拐弯抹角干什么。” “我——”廖钤脸一下涨红。 “是他不知道霍大爷的身份,不知轻重,”冯子安道:“不敢有劳太子。” 刘景和懒得理他们,径自对龙徵道:“喂靖少,我记得姓霍的有个姨太太是不是你妈的干女儿来着?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 “好像是吧。” “我爹也没少给他发财的机会。不过看不出来,大家这么怕他,尤其是你,冯子安。”他探究的看他:“你平常不是这个性,怎么,在他手里栽过跟头?” 冯子安脸皮动了几动,“没,没什么。” “不妨讲讲,也许我们听了,觉得该为你们出口气,唔?” “子安,你碰过霍听莺?快说说。”廖钤道。 如果他不是总长之子狐朋狗友,冯子安真想掐死他。深吸一口气:“真没什么。” “无趣。”刘景和放下酒杯,看看靖龙徵,他望着舞台出神,刘景和笑:“不是吧,靖少,你也看上了她?” “没有。” 刘景和支着下颔,眼珠慢慢的在舞台上转了一转,上面已经换了一个人在唱,他说:“这个碧云霞眉眼长得有点像某个人。” 靖龙徵眄了他一眼。 刘景和心中越发有数,道:“这个暑假秀城姐怎么没回来,她们英国的学校不是也放假的么?” 靖龙徵起身:“走吧。” 刘景和暗笑,一旁大班陪上来:“两位少爷这么快就走了?” “是啊,结账吧。” “两位少爷第一次来,又没喝什么,不用结了。要不要到其他地方转转?还有热闹的地方呢!” 刘景和道:“其他地方你也全包了?” “这——”大班一愕,在刘景和戏谑的目光下使个狠:“包了,只要两位少爷愿意多捧场!” 刘景和大笑:“好,有前途!不过你愿意招待,我们却不见得有兴致,下次再说吧。” 大班一路好话伺候着到了门外,刘景和正要开门上车,忽然一阵白兰花的香味幽幽钻入鼻尖,举目一望,两辆黄包车正在大门口停下,前面的是个三四十岁的老妈子,后座一个少女。 少女披着一件青斗篷,里面绿点子白绸旗衫,白缎子平底鞋,长长的袖子,一直长到手脉上,显得那手白而细,尖尖的十个指头。 她的头发既不像刘景和认识的时髦女子烫着,也不像他见惯的女子短发,而是剪着厚刘海,结成一个大辫子,尾部上挽,挽着的地方簪一串儿白兰花的花排子,和两道纤秀的眉毛配着,人显得分外秀媚。 见着大班,老妈子和少女不约而同地向他点了一点头,然后走进门去,刘景和问:“她也是这里的歌女?” “她?”大班点完头,才发现刘景和的目光,“哦,您指苏家母女两个?” 刘景和挑一挑眉。 大班赶紧接下去:“是这样,这姑娘姓苏,叫苏玉影,唱戏的;另一个是她老娘,拉的三弦。经理想让她们到我们‘天阶共’来演出,这不正赶上来看看呢。” “天阶共?” “是,我们这儿唱歌跳舞的有‘共和厅’,爱听戏曲儿的有‘天阶共’,天阶共搭了两层台子,跟他处不一样,少爷要不去转转?” “她现在在哪儿唱?” “濯芳楼。” 刘景和想一想:“西城那个?” “正是。不过……” “怎么?” 大班犹豫了一下,“听说这苏姑娘有位相好,就是那位相好的当初把她从野班子里送上戏馆子,这才渐渐唱开。” 刘景和失笑:“哈,该不会跟碧云霞一样,那相好也是青帮的人?” “这倒不是,”大班答:“只是听说苏姑娘跟那相好的极好,所以对于其他人,都不大理他们的账。” 他不说还好,一说刘景和更上心:“金陵多少门道的妞儿,我都对付过去了,比她漂亮的更不是没有,戏子么,不过玩玩,少爷我不信办不了她。” 图书馆内 自从知道学校的图书馆是免费阅读的,凤徵毫不犹豫后脚跟儿就办了读书证。 之前从未见过真正的图书馆,只是听欧司朗神父所言,说他就读的大学什么样什么样,一切她当天方夜谭听,然而当描述到竟然有一个书的海洋且可以任由人看不受丝毫限制时,凤徵才觉得羡慕。 现在这个梦想中的世界就呈现眼前。 整齐的一架架的书本,分门排列,旁边是大张的长条桌子,配着椅子,还有一座一盏的绿色长条型台灯——天,居然有专门供人看的地方而且有灯! 她简直要爱死这个地方了! 从此之后白天中午她跟小猫啃完饼就到这个地方来,一个钟头过得飞快,加上放学时又一个钟头,还是不够——他们不能回得太晚,一来姥姥会担心,二来肚子总是会饿。如此凤徵就把礼拜六的下午加上了——鹤徵有时候陪她有时候去练琴,盛音音也来过几次,不过觉得坐不住,大叹她怎么能整整一个下午跟老僧入定似的。 这个礼拜六就是她一个人。 几乎整个图书馆也就她一个人。 礼拜六的上午散学后是少爷小姐们热衷的各家聚会或打球时间,呼朋结伴,盛音音邀过她几次,都被她拒绝,最靠近书架那一排的第一个座位几乎成了她的专属座位,上面堆满了书。 如同一块海绵,源源不断的吸取着知识的水。 踮起脚尖,她找到最上面一排的《美国南北战争史》。伸长手仅够到书脊的下端,掏吧掏不出来,抠又抠不动,正寻思是不是把椅子搬过来,忽然一只手越过自己,轻而易举将书取下。 她吓一跳,回头。 男生,比她高出快两个头,白色衬衫,黑色的干净的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的遮住半个颧骨的眼镜。 他将书递过来。 “……是你?” 那个在轮船上的卫六。 她犹疑了半天才确定,因为戴眼镜的他实在跟船上那个他太不一样了。 “——是你。” 卫六也有丝惊讶,他退后一步,打量她全身:“你是——那个姐姐?” 凤徵唬一跳,慌忙左右看,还好四周没人。她惊疑不定:“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卫六摇头,看了看她的校服:“男装,唔?” 凤徵想他会不会去校长处揭穿自己,不假思索把胸脯挺一挺:“你认错人了,我是弟弟。” 卫六哈地一笑,“得了吧,我的眼睛不会认错人。” 凤徵突然觉得自己奇蠢无比,早该装作不认识他拿了书就走人的啊! 干嘛要一时嘴快吐出“是你”两个字! 她木着脸:“我走了。” 卫六依然笑着,很有风度的让行一步,接下来却慢慢悠悠跟在她身后,甚至在她对面坐下,看她收拾书本。 凤徵心里吐槽八百遍啊八百遍。 “你在研究美国南北战争?”他漫不经心的开口,显然是看到了她手边堆着的书。 桌上的书都是英文原著,她当然明白他懂英文,想不答吧,怕惹恼了他去打小报告;答吧,实在是看着他的笑容欠揍。有气无力地:“是呀。” “你一个女——咳咳,你还这么小,看不看得懂啊?” 凤徵变为怒目而视,明白白瞪着,你敢瞧不起我! 卫六忍笑,“好吧,你找这些书看,是因为当前中国的形势吗?” 凤徵一凛,想不到他一下子提到如此敏感的话题。 现下南北两方划长江而治,北方烘烘闹闹的搞什么组阁选举,南方却在靖家的统治下,展开总统立宪制。 乍听起来似乎都是民主的尝试,然而北方的组阁会议开了好几次,仍绕不过各方军阀的你争我夺;南方的总统呢,很多时候都是专制。 再加上对外国政策上的依旧软弱,邺天与金陵的学生们敏锐的发现国势并无太大好转,所以仍时不时冒出来游行。 “我倒没想那么多,”凤徵停下动作,故作轻松的耸一耸肩:“不过有先生这阵子讲废除奴隶制度,以美利坚为例而已。” “历史是胜利者写的,”卫六答:“林肯自己就蓄奴。” 凤徵注意到,他交谈时会直视人的眼睛,决不是无礼,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对人的尊重。 因为这样,她感觉好点儿,倒愿意谈一谈:“是,我也觉得奇怪,事实上,南方在最后几个月签署了废奴法令,然而北方不但不停止战争,反而越演越烈,如果不是李将军,战争不知打到何时。” “因为北方要的,是土地和劳动力,废奴只是口号,意味着他们可以得到更多的廉价的劳动力,所以不彻底打垮南方,他们不会罢手。” “先生讲北方是进步的。” “为了宣扬好听罢了,”卫六懒洋洋:“诸如正义战胜邪恶?” 看着他微微挑起的嘴角,凤徵有点恼怒,她正是这样认为的! 调整呼吸节奏,忽略他小小的善意的嘲讽,她问:“那你对李将军怎么看。” “罗伯特·李么,他是一位真正的军人。” “就是,他在冷港战役中重创北方统帅格兰特,南军与北军战死比例高达一比六,格兰特的猛攻毫无作用,他简直就是南方的军神!可是偏偏,当南方准备焦土大战最后一击时,他却拒绝了,南方政府以死威胁,他却说,当继续战争带来的只是更多的争斗和血腥的屠杀,那么战争没有必要继续。南方人唾骂他,可我觉得,他这样,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少年看着她,噙着一朵微笑。 “我很幼稚?” “不,”少年摇头,“我说了,他是一位真正的军人,让人敬佩。” “我怎么听着像敬佩的反义词。” 卫六还是笑:“那么我这样说吧,军人他可以拿九十分,可若当政治家,他绝对不及格。” 凤徵反驳:“虚伪的政治家?合格的政治家是不是因为自己利益,应该让南北内战发展为一场军民不分、互相积累仇冤和彼此报复的恶斗?是不是像格兰特那样为了军功往上爬,开展一场场明显占据优势却一定要取得歼敌数字多少人的屠宰战争?是不是民主主义和道德原则都只是涂脂抹粉的工具,在这之下,死多少人只是个数字,而不是一条条生命?” 少年头一次收敛笑容。 “如果是这样,”凤徵继续:“那么美国不会有统一之后资本主义经济的高速发展;如果世界上都是格兰特而非李将军,那么这个世界不会有所谓的坚持和责任。” “你太把他看高了。” “有理想是错的吗?” “他说过,只是对他的职责负责。” “这已经很不容易。” “然而战争从来没有对与不对之说,它不过是政治的工具。” 凤徵沉默了一下:“那么政治,总有对与不对吧?” 卫六又笑了,起身,“学生总脱离不了学生气,终归你还小。” 你自己难道不是学生!凤徵终于忍不住,翻他白眼,少年一愣,接着笑得更开了,“这下不怕我去揭发了?” 凤徵堵住。 看着她模样,少年伸出左掌:“赌一下吧。” “诶?” 掌心里一块大洋,他顺手弹到空中。硬币在空中翻滚,泛着金属银质的表面光芒闪动,伸手抓住,“正面,还是反面。” “正面怎么样,反面怎么样。”凤徵喃喃。 “猜对了我就不说出去呗。” “……” 刚才还说我小,现在你自己能不能不要这么小孩子气! “猜猜吧,相信我,你运气很好的。” 我运气好不好为什么要相信你?这中间有关系吗? 凤徵没好气:“正面。” “对了!” 少年把手在她面前一展,果然是正面。 “好了,你可以放心啦。” 他朝她眨眨眼,迈步离开。 凤徵反应半天,就这样了?她思路绕啊绕,在后面冲他道:“总有什么,你说的总有什么是不对的,如果政治里只有利益,只懂得权谋厚黑,那一定是有什么不对的!” 少年的脚步顿一顿,没有回身,只是挥挥手,踏出大门。 凤徵后知后觉发现,他不是这个学校的,那他是怎么样进来的? 他前脚走,凤徵后脚不敢多留,去了钢琴室,发现卫嘉人在,当即停下脚步,且不先忙着进。 鹤徵在钢琴边拿一本琴谱看着,江沧不知怎么也来了,正用一种对着仙女似的态度跟卫嘉人讲话。 “卫小姐,我看鹤徵是不会去的了,您的同学都走了,您会不会赶不上啊?” “师鹤徵你不喜欢跳舞吗?”卫嘉人只找鹤徵说话。 鹤徵听若不闻,江沧奉承着:“是啊,这年头大家都学跳舞,不跳两下简直不敢出门见人了。” 鹤徵道:“那你们两个去吧。” 江沧一愣,看看卫嘉人,嘉人摇一摇头:“她们邀我,我不见得次次都要去的,不过偶然高兴,就去一两回罢了。” 江沧道:“是是是,卫小姐岂是普通人,当然跟我们不一样。” “师鹤徵你不能老对着琴呀,除了琴你就没有一两样其他喜欢的?” “就是,鹤徵,除了读书就是练琴,一个人要不找点儿娱乐,那生活也太枯燥了。你是不是不会——” “不会我教你。”嘉人第一次搭他话茬儿,却仍是对鹤徵。 鹤徵翻过一页:“确实不会。不过也不感兴趣。” “怎么能不感兴趣呢,你难道没看到每次姚大小姐一袭长裙出现,跳着那些探戈什么的,学校所有男生都要疯狂?”江沧一颗少年心热血沸腾:“简直是女神!” 鹤徵睇他一眼,“你感兴趣,所以我劝你去。” 江沧咧嘴笑。 “那师鹤徵你给我介绍一两样其他的娱乐吧,”卫嘉人道,“朋友不是有互助之谊吗?先生们常常称赞你,想必你见解要高出一等,所以我愿你给我介绍一两样可娱乐的事。” “……鹤徵?”江沧推推人。 “我不相信卫小姐这样一个聪明人,找不到相当的娱乐事情。”鹤徵道:“任何一件事,都比在这里谈天有趣。” 江沧听他这样说,面色都变了:“卫卫卫卫小姐,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嘉人强笑:“在这里谈天也很有趣。” 鹤徵淡淡道:“我该练琴了。” 傻瓜也明白这是送客的意思。 “师鹤徵,我不过想让你多了解一下你,都这么难?”大小姐一忍再忍。 江沧在旁边不敢插话。 “我家里的境况你看过了,要怎么样你才明白,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鹤徵放下琴谱,“你没有必要处处迁就,我们从来应该是陌路。” “那是你认为的!至于我同意不同意,觉得有没有必要,是我的事,你不能因为你的想法,决定了所有一切事。那太冷酷了。” “这不是冷酷,这是事实。” “我不会放弃的!”卫嘉人拎起裙角,奔门而出。凤徵连忙躲到一边。 所幸卫嘉人并没有看到她,低头冲了出去。 江沧咋舌:“鹤徵!卫小姐对你态度这样好,你怎么——” “怎么什么。” 一连串音符从指尖逸出,鹤徵似问非问。 “怎么——怎么对她那样说话,你不知道她的身份吗,我也算听说不少了,从没见过她对于哪位朋友是这样友好而亲密的,别人求都求不来!” “我们不过碰过几次面,她对我,谈得上什么态度。” “这还谈不上态度那对我算什么?你要知道,她肯跟我说话我做梦都梦不到!” “你跟她周旋吧,这正是我的意思。” 说完这句,鹤徵不再理他,沉浸于手底的音乐世界中。 江沧呆呆站着,这一刻,他真弄不懂面前的少年到底在想什么。 濯芳楼上-1 凤徵后来没有打扰鹤徵所剩不多的时间,撕了片纸留下几个字在门上先回家了。 天气渐渐变凉,姥姥在屋檐下煤炉子旁拆衣服补补丁儿,她有一个专门的集布头的纸箱子,一件衣服坏了,拆拆剪剪,稍微完整的集在纸箱子里,可以等下次有什么衣服坏了的时候看能不能用上;余下的碎料则凑凑挤挤缝合成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抹布。 凤徵搬个凳子在旁边端着下巴看。 姥姥的手艺很好,她对于打补丁亦讲究,一是要配色,二是要想想该怎么打才好看,往往起头是个云字,再来一个,又是一个云字头,连接着,好看得很,凤徵瞅得目不转睛。 姥姥比比对对,抽空里看她一眼:“这么早回来啦。” “嗯。” “小猫呢?” “练琴呢。” 李大勇新近捡回来的一只小土狗叭嗒叭嗒过来,朝凤徵摇着尾巴。凤徵拍拍它的头,它温驯的在她脚边伏下,眯着眼一同晒太阳。 “今年过年不知道能不能让你们穿上新衣服。”姥姥说。 凤徵楞了下,随即笑:“旧衣服好,棉的东西,好处正在越穿到后来越好穿,新的上身还不舒服呢。” 姥姥把手伸出来,撅了她脸蛋一下。 一个人在门口道:“大狮子在家吗?” “单小侠?”凤徵扭头看看,朝他招手。 他后面跟着大秋。 两个人齐齐朝姥姥问了声好,凤徵看看他周身上下:“哟,最近哪儿混呢,闹得这一身新?” 单小侠不自在的扯扯衣角,“下午有没有事,没有的话请你出去玩儿。” “真阔了啊,还请我出去玩?去哪儿?” “其、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大家一起去喝个茶。” 姥姥道:“无缘无故让我们凤儿喝什么茶,小侠,你得说清楚。” 自从苏家离开后,这孩子就少来这院子,不过街上碰见,仍然帮她提过几次米,所以姥姥对他印象还好,也不生疏。 小侠支吾半天,终于说了,其实是打听得玉影在濯芳楼唱戏,想去看看。 要是顾大嫂在,铁定戳他的脑壳骂他。 “哦~~~~~~”这样凤徵就全明白了,姥姥道:“孩子,人家是跳出咱们犁口街的人了,你过去,人家不见得高兴见到你。” “就不为其他什么,老朋友为什么不可以见一见?就算不见,我捧她一下,她总不能生我的气吧。” “那你让凤儿跟你去干什么,她还是个孩子。” “好歹大狮子是读书人,我跟大秋头回上茶楼,怕失了礼数,邀他壮壮胆。” 凤徵扑哧一笑,“就凭你这身行头,还要我帮你壮胆?都可以当新郎官啦!” “去吧去吧,”小侠不理会她的调笑:“反正有吃有喝,绝不会少你一根汗毛的把你送回来。姥姥,你答应了罢!” 姥姥转转顶针,看看天上天高云淡,是个好日子:“去吧,晚饭以前回来。” ********************* 濯芳楼上-2 濯芳楼不同于一般的旧式茶楼,乃是一所大大的敞厅,摆了许多茶座,还未到近前,梆子胡琴锣鼓的声音咿咿呀呀传出来,楼面前挂了许多红纸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标着各种剧目,什么“番儿”“折柳阳关”“佳期拷红”等等,下面是扮演者的名字,某某君,某某女士。 苏玉影有两场,最前和第四,剧目是“玉堂春”、“洛神”。 门口有个人站在一辆漆光闪亮的蓝色大汽车前,戴着宽边呢帽,一双软皮便鞋,袍子上几个纽扣没扣,拖出来大半边。小侠带着大秋凤徵走过去,叫了声“柳哥”。 柳哥点点头,小侠看看车子:“真带劲!谁的,你的?” “冯哥也坐不上这车子吧!” “嘿嘿,哪个阔人的?” “小子,告诉你一招,看车不单看样子,最主要看那个。”柳哥将一根烟点着,指指车前。 “车牌?” “不错,整个金陵,有几个车牌号一出现,知道点的人都会远远避开。以后你跟着哥,这些道路就摸清了。” “谢谢柳哥!” 凤徵看那柳哥抬起手的时候,前臂上青青的隐隐约约不知一个什么图案,他又道:“想不到你认识苏玉影这样的红倌人,她架子搭得蛮大,客人不轻易见的,除非是熟人。指明了招呼她,她才见一见。” 小侠道:“她还没有到这儿的时候,我就认识,也是想起来了,特意来看一看。” 凤徵看他局促的摸样有点想笑又有点叹息。 边说边进了馆子里来,正面的戏台很大,下面二三十张桌子,全坐满了人,台上只两个角儿,一个苍髯老生呆坐着听,一个穿了宫服的旦角慢慢儿的唱,丝毫没引起下面茶座中人的兴趣,自顾谈笑风生。柳哥领着三人在门口张了一两分钟,一个提着提着开水壶的人经过,笑着点一点头:“柳哥来啦!台口上有个座,人刚走,您请!” 几人便随他到了一张小方桌子,桌上茶碗、瓜子花生和泼了茶水乱堆一处,茶房将包着壶柄的抹布取下,由里向外将脏东西望桌子下一抹,马上拿了茶碗来,围桌儿泡上四盖碗茶,柳哥随手给他一个大洋,小侠争着要付,柳哥摆手,小侠低声道:“这还什么都没点,就要花一块了?” 柳哥笑道:“这算什么,若是邀了三四朋友,热闹一晚,常常会花二十块左右的茶钱,点一百块以上的戏呢!” 小侠掂掂怀里的三块钱,紧紧捏了一捏。 茶房返身回来,摆上了瓜果碟,柳哥从怀里抽出一张五元钞票,“老刘呢?” “在在在,在那儿呢!”茶房朝人群里一个穿长衣的招手,他好像巡视各茶座的样子,见了移步过来,鞠了一躬,柳哥将钞票往他手里一塞,老刘笑道:“玉影的五个戏?” “对了,你跟她说,她一位旧相识今晚特地来看看他。” “好嘞。” “喂!”隔桌有人喊。 大家望去,那桌子对着台子正中间,只坐了两个人。叫人的这个二十左右,穿西装,梳着大背头,正朝着老刘道:“你们这里还单独点戏的?” 看样子是生客。老刘毕恭毕敬地过去:“是。” 大背头朝同桌望望,他的同桌比他更年轻,不过十六七的样子,两道眉毛,刷胶似的深着墨黑直插入额角,口里衔着烟卷,抬起一只脚来,一个人蹲在地下给他擦靴子。 好大做派。 大背头道:“我们少爷看了《玉堂春》,很满意,打算捧玉影姑娘一捧。点二十个,好吗?” 最后一句是向着少爷说的,少爷吐出一口烟圈:“点就点一个痛快,一百。” “一百?” “一百个!” 大背头和老刘同时惊呼。 “啰嗦。” 少年斜大背头一眼,大背头很怕他似的,立马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叠十元一张的钞票,朝老刘手中一塞。老刘接着钞票,心中一跳,吓得人也一抖,再看看少年,他的样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很随便的朝他挥手。 他接连鞠了三个躬才下来,也不巡视他座了,直接的走到后台,一转过木壁门,将手上那一卷钞票高举过头,乱摇着道:“孙老板,苏老板,一百个戏,一百个戏!好阔!” 后台经理孙老板正在桌边喝茶,他昨儿得到消息听说苏玉影想上“天阶共”,苏玉影是在他们这里红起来的,如今正是赚钱的时候,自然不想放人走;何况苏玉影有时候跟戚少爷约会,常常晚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分账也不曾少她的,自认对她算不错,故此今儿一来就想来个下马威镇住她,正琢磨着呢,猛听得老刘喊叫,望去,老刘颤抖着将钞票放到面前的桌子上,手指前台道:“今天来了个阔客,出手就点了一百个戏,孙老板,我在这两三年了,从来没见过!” 后台的其他坤伶们早被老刘的呼声惊动了,大家都围上来看,叽叽喳喳。孙老板有些不相信,拿着钞票翻来覆去的看,实在是真的,猛地站起来:“哎呀,这是个什么阔老?玉影你认识吗?” 边说着边自个儿走到板壁缝里向外张望,手伸到后面乱招道:“老刘老刘,你来,看是哪一个?” 后台哄成一片,前面凤徵他们也愕住了,连柳哥也不禁全身上下打量那个少年。凤徵想到个很实际的问题:“一百个戏怎么唱呢,岂不是嗓子都唱哑了?” 柳哥哼哼儿笑:“根本上她就不唱。点戏是个别名,只是送她的钱,本来大家来听,也就醉翁之意不在酒,钱花了,人情有了,何必去计较。” 凤徵明白了。 不一会儿,软帘子的绣幔后,隐隐绰绰红红白白的面孔闪过,锣鼓丝弦停了下来,台前的小柱子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块牌子,上写“苏玉影《洛神》”,接着,不负众望的,扮相清丽脱俗的洛神出场了。 凤徵自小听戏,爹爹阿叔都会拉弦,高兴了阿叔甚至会亲口来上一段。仔细听台上,唱功确实不俗,起程转角俱皆到位,动作也好看,是经过练的。 苏玉影不像别个女伶,在这种地方,碰到捧自己的,总会明里暗里飞眼色送秋波,她不,到大段唱工时,她弱柳扶风的站着,目光远远地注视着楼上的一盏电灯,好像台下面的许多茶客都不在她眼里一样——面上却还微微带一点笑容。 一小段告落,台下噼噼啪啪响着鼓了一顿掌,大背头招来茶房,拿了一块大洋和名片一齐交给他,少爷起身,他亦步亦趋跟着离去。 “他叫她出台子,这种阔客,我看苏玉影架子搭得太大,也要落下来。” “出台?”大秋道。 “是啊,”柳哥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当戏子的,若不是这些人,哪来的场面?行头跟包,月车租院,样样都是支出,你们以为单就唱戏那点儿包银?” 小侠道:“她跟了一个少爷,那个少爷……” “就算有恩客,这些应酬也免不了。”柳哥把烟头摁灭:“她唱完了,你们要去后台看看吗?” 凤徵大秋望向小侠,小侠的神情跟来时截然不同,沮道:“她今非昔比,怕是招待不到我们这些旧朋友了,走吧。” 柳哥戏道:“真不去?” 小侠摇摇头,率先离桌。 后台。 茶房得了一块钱赏钱,喜欢得眉开眼笑,将名片递给苏玉影,老刘和孙老板一起凑过来,争相看那小小卡片上的名字,老刘倒吸一口冷气:“居然是一位督办!” 一旁算得本台第二的花宝宝冷不防将名片从苏玉影手中抽去,娇笑:“让我看看。” 孙老板道:“你又不识字,看什么?” 花宝宝将长长披着的烫着的头发往肩后一甩:“就是不识字,这卡片儿我还分不清好坏吗?瞧瞧,这种木纹纸在一般印刷厂可印不出来吧。” “花老板真有眼力界儿。”老刘竖起大拇指。 “督办是大官儿吗?” “自然,”孙老板说:“别瞎乐了,把名片还给玉影,你惹得起人家吗?” “你说厉害,可我看他还怕着那个少年郎似的。”花宝宝将名片给玉影,问茶房:“约了哪里?” “金陵大饭店。”茶房答。 “那可是最好的饭店之一,”花宝宝说:“听说可以随时喝茶、喝咖啡、吃西餐、吃中餐,昼夜不拘的,床头有电话,睡弹簧铜床,雪白的沙发,搪瓷浴缸,冷热水随便有,要什么摇个电话就行了,真不愧是督办,出手就不一样!” 苏玉影对着镜子卸妆:“我不想去。” “你不去我去,”花宝宝在镜旁坐下,转着手中洋金的戒指:“我的衣服早不够了,有的两件,现在样子也老了,花样也不新鲜了,到了什么地方去,总觉得矮了一截儿似的。况且下半年冷了起来,衬绒的、驼绒的、皮的大衣,都要添置了,哪儿有这些钱呢?你把名片儿给我,我倒愿意替你跑一趟。” 苏玉影没答。 “不过我说你吧,早该有个翡翠的呀宝石的呀,何以也跟我一样呢?”花宝宝盯着她同样一枚小金戒指的手:“你那少爷不是听说是大宅门么?” 苏玉影的动作顿了顿。 绍伟对她们很好,抵不住苏三好赌。每次绍伟给了钱,买了衣服戒指,总被他搜罗去,现在就连她的包银也保不住,昨日回去,她母亲愁眉苦脸坐在那里,说你在外面,讨赌债的都追到家里来了,居然有二百多块,我急得饭都没有吃下去,咱们偷偷藏起来的那些钱,我去看,锁瞅着好好的呢,其实已经被撬坏了,你爹拿了不知躲哪里去了,要债的倘被戚少爷看见,不知怎么想我们呢。 花宝宝见她不言语,自揣有三分把握:“男子通常喜新厌旧,日子拖得长了,对我们自然不比当初上心。听说他还是个学生?” 苏玉影点头。 “那就难怪了,这种都是家里抠着,自己能使的有限。我劝你呢,趁现在正是青春时候,多捞一些是一些,本来若不是为了钱,谁愿意出来抛头露脸?既是出来了,除非是督办啊这种大官,否则不要想着一心一意或者跟学生风花雪月什么的,跟着督办也许能弄个姨太太当当,学生呢,嘴里说着山盟海誓,其实根本做不了什么主,最没影儿的事。” 苏玉影定定的看着镜中人影,花容月貌,青春少艾。 生日宴会-1 秋季结束,圣约翰与其他两所教会学校间的交流活动也圆满落幕,圣约翰的唱诗班大放异彩,让穆克乐高兴得嘴巴接连两天都合不拢,自然而然的提出希望此次交流活动的功臣、唱诗班其中两首歌曲的领唱、也就是师鹤徵同学,能继续每周日的排练,以便更进一步的发展。 更进一步的发展是什么呢,不言而喻,取代现在的团领唱,获得圣公会的认可,甚至得到美国大使馆的注意,更甚者…… 但师鹤徵拒绝了。 滔滔不绝的穆克乐十分不解,再三追问原因,勃克劳可以得礼拜六的下午,我占用的是礼拜日的下午,两者并不冲突啊!鹤徵摇头,穆克乐抓头挠耳上天入地所有原因都想到了,答案都不对,他的唇角向上变成了唇角向下,终于灵机一动想到了鹤徵的班导方先生,方先生对于监督的亲自垂询表示很受宠若惊,对于自家学生居然谢绝这么好机会表示十分不安,但原因呢?原因他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但一定马上打探马上回复。 方先生找到梁老先生,这算是找对人了,原来他们班的凤徵在实验楼找了个洗管子的工作,时间是礼拜二、礼拜四课后一小时及礼拜日下午,鹤徵想必去帮忙,所以辞了穆克乐一方。 “他们为什么要帮实验楼洗管子,”方先生问:“学校不是雇有清洁夫吗?” “为了冬季校服,”梁老先生答:“师凤徵悄悄跑来跟我说,他们出不起。而况实验搂里的东西,你知道,他们高等部的那些化学课,瓶瓶钵钵的液体有些据说是有毒的,标的又是英文字母,找一般清洁夫去负责清理,恐怕伤了人,我就荐了他去,工作一学期抵校服费好了。” “知道他们穷,没想到这么穷,照这样的话,他们是怎么来上圣约翰的,下学期的学费交得起吗?” “听说是有人赞助。这两个孩子有骨气,不愿意事事求于人,你不知道,我中午在校园里碰过他们两次,坐在台阶上啃着冷饼子,难怪瘦得可怜。哎,正是长的时候哪!” 方先生道:“我看穆监督对师鹤徵喜欢得很,师鹤徵为什么不把情况跟他说一说,倒把穆监督急得跟什么似的,那架势恨不得去求师鹤徵了,可师鹤徵硬是不开口。” “师鹤徵我不知道,不过师凤徵那孩子,勤快,肯干,粗中有细,不过并不擅长拒绝别人,倒是和你说的师鹤徵相反。” “我现在就把消息告诉穆监督。” 方先生回去,穆克乐一听,不敢相信一个唱诗班的天籁居然要葬送在区区一件校服上,当即奔到实验搂,找到正在洗试管的学生:“校服不是问题,你一定要唱诗!” 凤徵指指另一边:“监督,你认错人了,鹤徵在那边。” 啊? 监督闹了个大乌龙,顿时对着那边正摆弄显微镜的正主儿低了八个调:“鹤、鹤徵——你的天赋如此之好,不应该浪费——” “就算没有校服这件事,我也不打算再继续排练,”鹤徵木然的抬起脸:“当然,每天早上的唱诗我还是可以参加。” “为什么呢,你要知道,专业的教导可以更好的训练你的发音,培养你的技巧,唱歌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你应当重视它,尊重它。” “我知道。” “那么——” “我不想减少我与家人相处的时间。” “什么?”穆克乐没想到这个理由,起码,对一个少年来说,这不应该算他会重视的理由。 鹤徵看一眼凤徵:“自从练了钢琴,我跟我哥的相处时间越来越少,加入唱诗班更是,我不愿意拿我们相处的时间来换任何事,哪怕你说我天赋再高。” “难道你们不是天天见面吗,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但这跟以前比已经少很多了。” “那你别去勃克劳那边吧,”对不起老友,我只能先把你抛开了,穆克乐心想,在我这处境你估计也会说同样的话,“相信我,你跟着我,前途无量。” “对不起,”鹤徵耸耸肩:“我暂时对钢琴还有点儿兴趣。” 什么意思?穆克乐欲哭无泪,你对唱诗已经没有兴趣了吗?被弃如敝屣啊! 凤徵看他垮着的苦瓜脸,有些不忍,中文对弟弟道:“小猫,做事不能仅凭兴趣,你忘了爹爹对我们说过?凡事只有三分钟热度是不行的。” “那好吧,我答应姐姐,把钢琴一直练下去好了。” 这小子,转得到快! 凤徵佯怒的顺手用手中玻璃棒敲他一下,鹤徵乖乖承受,笑眯眯的。 穆克乐很少见鹤徵如此随和放松的样子,同换了个人般,大为惊奇,就是不知道眼前兄弟俩刚才交流了什么,随着哥哥动作,忽然想,也许找哥哥说一说,不知道会不会有用呢?正要张口,一阵咯噔咯噔清脆的皮鞋声传来:“师凤徵,师凤徵,你在哪个屋子里?” 凤徵出声,随之盛音音出现了,一身洋装,手里撑一把西洋白绸伞,像个西方淑女似的,“总算找到你了!” 穆克乐认识她,知道她是一个富有盛名的实业家的女儿,想来他们年轻人有事,叽叽咕咕的,便说声下次再谈,自行离开。盛音音也不浪费时间,挥舞着手中红色的东西:“请柬请柬!” “有人请你?” “请你们啦!” 红色烫金的请柬放到试验台上,凤徵疑惑的拿起来:敬于十一月初二晚上六时,延请师凤徵、师鹤徵同学,在太平饭店同学会大厅,设筵恭候,举行化装跳舞大会,卫缄。 卫缄。 她翻来覆去,没找到卫氏的大名。 “又没名字,又没说为什么要办大会,是哪位同学——不会是卫嘉人吧?” “当然是她!学校里早传遍啦,每年同学间都以得到她的生日邀请柬为荣,你不会不知道吧?” 凤徵看看鹤徵,摇头。 “敢问你们两兄弟跟我读的是一个学校吗,”盛大小姐抚额:“帖子是人家对于你身份认可的象征,明白不?” “所有同学都邀了?” “当然不是!”盛大小姐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一会儿又喜滋滋地:“不过我也接到了,顺便告诉一句,整个初等部一年级就请了咱们三个人,有面子吧?” 凤徵把请帖再看了一看,柬束喷了外国香水,香扑扑地:“照卫小姐那种资格,举行一个生日晚会,很不算什么。可是我们跟她不熟,既无钱也无势,这个会只怕还是不参加的好,免得反而掉了主人的面子。” “这话我不赞同,”盛音音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人家正式请柬来邀,是人家的诚意,无缘无故一句怕掉面子就不参加,恐怕不太妥当吧?” “我猜她也许邀错了人。” “明明白白名字写着,怎么会错。再说,大家都是同学,图个一乐而已,你没听说吗,现场到时会有起士林的大蛋糕!” 拜诸同学所赐,姐弟俩在圣约翰有许多额外收获,其一是认识了多个牌子的小轿车,其二是了解了金陵许多高档场所。 起士林西餐馆的老板是法国人,被本国征兵,八国联军入中国时成了其中一个士兵,但实际是一个很好的厨师,会法、德、俄等多国菜系,冷菜热菜均很拿手,当年老头子还在北平,一次跟外国人举办酒会,他费尽心思得到赏识,从此扬了名。 后来开办西餐馆,由于他姓起士林,所以名字就用这个,生意非常好,不预约根本找不到空位,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某一次为老头子生日准备的大蛋糕。 大蛋糕为层层金字塔式,覆满奶油,塔顶镶嵌“happy birthday”,四周缀满奶油制成的鲜花,看得人眼花缭乱,惊叹不已——以至于后来每逢京城的有钱人过生日,都要去起士林订做一个来庆贺一番。如今起士林随靖氏到了金陵,还没有开手做过,怎能不让那些只曾听闻而无缘目睹的人好奇兴奋? 那种面包蛋糕刚烤出炉时的香味,每每想起都令凤徵垂涎。不过现在不是考虑吃的问题的时候:“就算我们去参加,条件也还是不允许,一,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衣服;二,我们也不知道该送主人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生日宴会-2 谁知盛音音大笑起来:“头一点根本不用担心,你没看请柬上写着,是化装舞会呢!” “我正在琢磨,什么是化装跳舞大会?” “就是入场的人可以扮成各种各样的人,西方的国王啦,中国的鬼啦,神仙啦妖怪啦,甚至是动物都没关系。” 凤徵愕然:“这是什么兴味?” “西方传过来的,反正天上地下随你高兴,就是扮乞丐进去也行,”盛音音眨眼:“听着好像滑稽,我参加过一次,其实蛮好玩的。” “那我们就这样进去行吗?” “呃?应该可以吧,不过这不就算没化装了?而且未免无趣了些,师凤徵,你不是这样乏味的人吧?要不这样好了,你来我家,我替你们化装!”说到这儿她高兴起来:“哎呀,对呀,就来我家吧!你看你们两个孪生,我可以把你们装扮成什么呢~~~~哎,对了,《铁面人》!你们看过《铁面人》没有,就是一个外国作家写的,我二哥曾经跟我讲过!西方古代宫廷装,哇,你们长这么好看,同时一出现,想想,哗,那场景!” 凤徵摁住她跳起来的身子:“等等等等——” “我扮什么呢?我就扮那个姑娘好了,那个在牢里跟弟弟见过一面的姑娘……完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记不清了。” “盛!音!音!我们还没说去呢。” “去嘛去嘛,你们不去我怎么去——” “阿?” 盛音音捂住嘴。 四周静下来。凤徵环胸靠在实验台前:“说清楚,唔?” 盛音音躲避着不敢看她:“也、也没什么啦,就是咱们一起去嘛!” “你以前参加过卫小姐的生日宴会吗?” “怎么可能?” “那就是了,既然根本不熟,怎么给你发了帖子?” “那你不是一样说不熟,还给你发了帖子呢!” “……”凤徵梗了一下,“所以我们不打算去。” “别这样啦,你知道我多么想去吗,你看你现在下午不来帮我补习了我都没多说半个字,就当补偿我陪我一起去参加好不好?” “我哥才不会陪你去。”鹤徵慢条斯理的开口,眼睛依然没离开他的显微镜。 “你——”盛音音瞪他半天,最后放弃般地:“好吧好吧,我说实话,送帖子给我的师姐说的,我必须邀到你们两个一齐,不然我也可以不用去了。”说到这里她跺一跺脚:“师鹤徵,我真是佩服你。” 凤徵到此际还有什么不明白,不哼声。 鹤徵却没接她的招,盛音音等半天,没料到人家根本不理她呢,又加一句:“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师鹤徵,大家都知道人家卫大小姐钦佩你的琴技好,千方百计想接近你,我们都是托你的福,行不行?” “不知所云。” 四个字让浑身竖毛做好准备战斗的盛音音同学楞眼,彻底无奈:“我总算明白卫大小姐的感受了,你简直——,哎,她怎么——,哎!” “好了,鹤徵他绝对不是有意的。你想想,卫小姐这种方式,未免太有心,换了你,不会觉得过于刻意了吗?” “你自然替你弟弟讲话。不过一个生日宴会,能有什么?” “卫小姐能看得起我们,我们固然感激,可是她的贵气压人,我们终归不能成为同调的。”凤徵道:“我们到这所学校,并不想出什么风头,也不是为了结识什么人,我们只想安安静静的把书读完,学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你明白吗?” 盛音音看着她,良久开口:“那么你们一开始就不该惹到他们。” 他们? 凤徵苦笑,她连粪汁都忍过来了,算是不识人的代价;小猫一开始就态度明确,直到现在依然如此,可还是避不过不是吗? 难道真的只有退学。 可是虽然每天晨祷麻烦了点、礼拜日的礼拜麻烦了点,她还是很喜欢这里的各位先生,喜欢阿尔伯特,喜欢图书室,喜欢小猫能找到他喜欢的钢琴。 当然最重要的,是阿尔伯特帮他们免学费。 “而且你想,若是连卫邸的帖子你们都敢不到,只怕惹起的议论更多。”盛音音展现了她属于大家风范的一面,分析道:“有时候也许顺着他们一点是好的,他们以为你们驯服了,就不再感兴趣,从而达到你安静的目的,对不对?” 凤徵想了一想,笑起来:“盛大小姐是以自己作例吗?” 盛音音一笑:“虽然我比不上他们,不过人之常情通常如此。总之拗着不见得是件好事,只是卫小姐还好一点,如果掺和进来的人一多,你试想,假若龙太子知道了,他底下那班忙着献殷勤的,谁知道会出什么馊主意呢,是吧?” 想到冯子安,凤徵一凛。 生日宴会-3 凤徵决定还是接受邀请。鹤徵不赞同,凤徵说那我一个人去得了,就说你病了,也不算折了人家面子。鹤徵一听不同意,最后还是姐弟俩一道去。 但对于送什么礼物两人又发了愁,盛音音一听,说我的天啊,师鹤徵只要去了就比什么礼物都能让卫大小姐高兴,还准备什么礼物呢!凤徵灵机一动,说我们拿什么只怕也入不了人家的眼,不如鹤徵你弹一首钢琴曲给卫小姐当礼物好了。 盛音音听得连连拍掌,说这个主意好,鹤徵不是很乐意,不过迫于姐姐的“淫威”,勉强同意。做姐姐的终于觉得没有失礼,高兴了一会儿后又道:不行不行。 怎么?盛音音问。 我们本意是不出风头,可这样一来,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岂非有背初衷? 盛音音猛地道,这就叫天意不可违啊! 怎么说呢,因为凤徵鹤徵对于盛音音的化装设想敬谢不敏,严辞拒绝了什么《铁面人》里国王兄弟的装扮,打定主意便衣进去,转一圈出来。可现在,盛音音道,如果你们化了装,根本没人认出你们,别说弹钢琴曲,你就是把琴拆了,也没人知道是你两个,那不正好? 这还真是。 于是在盛音音简直势不可挡的热心下,这天一下课等鹤徵练完琴她就将两人拉进汽车直奔估衣廊而来,这一整条街都是服装店裁缝店,专门做高级军服的,做绸缎旗袍的,售花呢西装的,应有尽有。盛音音命令汽车在一家西服庄前停下,店中伙计早两三个迎上前来,和她点了头道:“盛小姐来啦,请坐请坐。”一看就是相熟。盛音音也不客气,指着凤徵鹤徵道:“他们是我的亲戚,今天要给他们做两身特别的,可不是普通西装,叫老石出来。” 伙计们连连说好,一个进去叫人,一个引他们坐下,一个捧了衣料的样本送到三人面前来,笑道:“不管样式如何,盛小姐可以先选选料子。” 盛音音点头,凤徵问她:“你自己不做吗?” “做,不过怕你们反悔,先做你们的。” 凤徵失笑。 “哦,除了衣服咱们还得去看看假发,不知道你们适合哪种形状。” “假发?” “对呀,最近几天我可是把所有能找的书都找来看了,法国路易十四时代的人流行白色的繁复的发式,尤其国王,到时我朝你们喷香水你们可别怪我啊。” “还要喷香水?” “别搞得跟个女人样的。” 两人同时开口,盛音音噗哧一笑,这时一个身上挂着卷尺头发乱蓬蓬的五十多岁的裁缝师傅过来,盛音音叫了一声“老石”,老石应了,看到双胞胎,眼睛亮了一亮。 老石身后的徒弟过来给凤徵鹤徵量尺寸,两人有点不习惯,略略尴尬。盛音音和老石在一旁嘀嘀咕咕,老石干脆拿了画粉在衣板上开始画起来,凤徵听他们讨论得很详细,什么领子袖口衬衫外套,纽扣袖扣丝带镶边,换凤徵来,凤徵自认做不了这份参谋。 大半个小时过去,尺寸量完,凤徵说该走了,现在天黑得早,再晚家里就要担心了。盛音音吩咐汽车夫先送他们回去,她除了讨论男装,还要讨论自己的女装呢,没有个把小时是完不成的,叫车夫送了他们之后再来接她。凤徵站在台阶上道:“你要用这个热情来学英语,拉丁文都会了。” 盛音音笑:“托你们的福,也许我找到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生日宴会-4 一周之后的晚上六点,太平路太平饭店前,车马停了一大片。一辆汽车停下,首先下来的是一位穿大蓬裙、挎着小巧手提袋的女子,头上大大的、堆饰着高高的鲜花的宽檐帽子尤让人注目。 “下来呀!” 她左手微拎长裙,右手朝车里面招。 车里人不知说了什么,她道:“你们看看其他人,瞧,前面那个,扮的一样是外国人,还有还有,刚刚经过的那个,扮了个中国神仙!你们就下来吧,没人笑话!” 车内终于伸出一条腿出来了。 一双式样精致的小尖头牛皮皮鞋,紧绷住小腿的长袜,十字抽绳,上面是灯笼裤的式样;金色华缎背心,翻出重重叠叠的蕾丝花边,大红色繁多装饰性强的排扣长外套,泡泡袖。 凤徵站定,咳一咳嗽,见来来往往的人多数如常,这才放了心。 鹤徵跟着下来,两人装扮差不多,唯一区别是弟弟脸上覆了半边面具。 在盛音音看来,这是符合所装扮人角色需要;而凤徵之所以不反对呢,则是想倘若小猫弹琴,因为两人坚持不戴假发,面具可以起到遮掩作用 三人往正门走去,门口雪白的电灯闪耀着,搭着松枝架彩纸条,下面站了许多人,有着饭店服饰的侍者,洋人,还有穿礼服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盛音音向侍者递了请帖,侍者打开看一看,很礼貌的道:“里面请。” 门内一个老高的大厅,也没来得及细看,凤徵只记得顶上那盏灯重重叠叠,很大很漂亮。穿过去拐了两条廊子和一个庭院,嬉闹声和音乐声扑面而来,盛音音道:“到了。” 入目一个铺设得花团锦簇的大厅,正中一个台子,用柏枝鲜花作幕墙,顶上坠下来彩带雨丝,正坐着奏乐的人,台下一起宽展的舞场,东西两面,列着数十张小圆桌,每一席都有粉红绸条写了来宾的姓名,放在桌上。三个人找了半天,终于在东面把位置找着,还好,不在最前头也不在最末尾,堪堪中间,而且每一桌正好是三个席位。 “我们在一块儿,太好了!”盛音音欢呼,随即道:“卫小姐在那里,我们去说一声吧!” 却见在一群人的簇拥中,卫嘉人穿了一件窄小的芽黄色绸缎衫出现在大厅门口,来宾们喜气洋洋的涌上去祝贺,她微笑,多由她左右的男女招待回答。 盛音音嘟囔:“说是召开化装舞会,怎么她自己穿得这样保守?” 凤徵跟着看,主人额发束着一串珠压发,斜插了一支西班牙硬壳扇面牌花,配着丝光闪烁的旗袍,道:“已经很华贵了。” “这是化装舞会好不好,她应该扮个公主啊皇后啊之类的吧?” “她本身已经就是公主了,不需要再扮。”凤徵答:“再说她可能要招待客人,太复杂的装扮只怕不方便。” “你倒知道。”盛音音瞪她一眼,拎起群摆往前冲,好容易挤到前面,跟卫小姐说了句生日快乐,卫小姐回道谢谢,盛音音待要说第二句时,她又在招呼别的客了。 盛音音无比郁闷,把帽子正了正,返头去看凤徵在哪,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桌前站了两个人,坐着的鹤徵微微扬头,凤徵急急往回赶。 那两个人不是别人,盛音音也急了,正是龙太子和刘大少! 其实是靖龙徵认错了人,把鹤徵认成了凤徵,忆起这个小孩一双拳头干翻一票人的事,就走过来了。 凤徵正这时到了桌旁,挡到弟弟前面。她自然认出龙太子,不过另一个人,她虽然不认识,却见过——濯芳楼上曾经一百块钱点戏的阔少。 看到她,靖龙徵显然吃了一惊,又看看她身后戴半个面具的人;刘景和呢,本来百无聊赖,这下终于提了点兴趣来了。 “——你们,两个?”靖龙徵忽然想起,那天眼前这个人后来确实去扶了另外一个,不过隔得太远,没看清,只知道是他弟弟,却不想居然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如果太子是追究那天的事的话,我立刻道歉,对不起。”凤徵飞速地,嗝也不打半个。 “靖少,你从哪里认识这么一对双胞胎,漂亮得紧。”刘景和笑着将右手一伸,托住了凤徵的下巴颏,迫使她不得不扬着脸。 鹤徵本已站起来了,凤徵给了他一个眼色,又镇定着坐了下去。 刘景和的手上有薄茧,那是他从小玩枪所致,捏得让人很不舒服。凤徵心中火烧一般,恨不得回手一拳,就把他打倒,但她告诫着自己,轻轻动一动道:“可以先把我放开吗?” 刘景和不但不放,反而凑了脸子过来使劲打量:“我要玩儿,谁也阻拦不了我。你听见说过没有,有一种爷们长得比女的还好看,叫做……叫做……哈哈,靖少,叫什么呢?” 靖龙徵有些诧异眼前之人为什么不反抗,虽然刘景和打架是把好手,但他觉得这人也不至于弱给他。听了刘景和的取笑,他道:“这是我们学校的,不是外面那些戏子。” “戏子怎么了,”刘景和手一松,凤徵猝不及防地被撇开,“只要生得好看,我爱怎样抬举,就怎样抬举;不然,凭他家里再横呢,惹了我,照样一枪嘣了他!” “得了,少把你在军队里学的流氓气耍到这儿来,你不是正在捧一个戏子么?” “啊对,今晚我为什么来这儿还有个原因,卫少他们都在吧,我送你还有他们几个包厢。” “你真把人捧到‘天阶共’去了?” “你消息蛮灵通嘛,不错,明天首场,票子我全包了。” 靖龙徵道:“真想不到。这要花多少钱?” “钱且不提,看你们捧场不捧场。” “我们都去,只怕他大世界消受不起。你还没人帮你散票子?” 刘景和笑:“自然有人去做,不过我看二楼的包厢还好,她唱得确实也不错,大家权当消闲。” “那就看各人有没有空了,大表哥四表哥一定不会去的。” “他们两位我根本没指望,今儿晚上都不见得现面吧!” “走吧,我们找人去。” 他们边说着就走了,如同来时般一声不招呼,凤徵揉揉下巴,坐下来握握鹤徵的手。 “……”鹤徵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只把她的手紧紧反握了一握。凤徵挤出一个笑:“没事。我都知道。” 这个时候音乐停下来,衣香鬓影,男女们陆续入座,饭店里使役们推着餐车,训练有素的将吃食摆上来,用的是西餐形式,刀叉凤徵知道,不过看单独一个碟儿放着银圈束着的小小白布卷,银圈上还标着号码字,实在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偷瞟一眼盛音音,她却一动未动,听台子上的人讲话。卫嘉人话并不多,主要是欢迎各位来参加,十分感谢什么的,大家鼓了掌,这时盛音音才抬手,将那布卷儿从圈中取了出来,展开,搭在胸前。 原来是餐巾。 凤徵鹤徵循之照做,盛大小姐抹酱,他们抹酱;盛大小姐漱口,他们漱口,半小时左右差不多吃好,这时听一阵欢呼,传说中的大蛋糕缓缓由侍者推了进来,足有两个人高。 电灯一黑,点燃蜡烛,大家同声说“happy birthday to you”,人群最中心的女孩许愿,吹烛。 四周啪啪,顶上忽然飘下五彩的小纸花,如飞雪一般,漫空乱舞,大伙儿轰然叫好,爱罗曼蒂克的女孩子们更惊喜的仰头用手接承。 掌声再次响起,电灯开启,闪光灯一闪,有人带了照相匣子就在会场中给主人用镁光照相。卫嘉人意思意思的划了两刀,接下来由侍者切发,台上的乐队重新奏乐,玩才是重点,吃过饭的众人兴致勃勃,要开始跳舞了。 凤徵顾虑在座一为浑身累赘的女生,一为瘦弱心爱的弟弟,发挥从洋人小说中看过的骑士精神,一人拿了三份碟子去装蛋糕,回时却发现盛音音不在,她的位子上变成了生日宴会的女主角。 “卫小姐?” 蛋糕盘子放下,左右望望:“盛小姐呢?” “跳舞去了。”卫嘉人朝她笑笑,看看蛋糕:“好吃吗?” “还没尝呢,不过肯定好吃。”凤徵把自己那份推给她:“你吃了没有,我再去拿。” “不了,谢谢。”卫嘉人向经过的一位端着酒水的侍者招手,侍者立即停下,朝她鞠了一躬,半弯着身子将盘子送至眼前。 “汽水,还是葡萄酒?”卫嘉人挑了一杯淡绿色的不知什么的饮料,问他们。 “汽水吧,谢谢。” 卫嘉人居然亲自拿了端给他们,凤徵道谢不迭。 场中男女飞旋,有卫嘉人在,凤徵哪有心吃喝?待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走的意思,倒是来了好几拨或打招呼或请她跳舞的,受不住那些人的探究目光,凤徵问:“卫小姐不下场跳一跳吗?” 卫嘉人笑笑,指指旗袍下:“我今晚上没预备跳舞,你看这个。” 凤徵低头,原来她穿的不是跳舞的皮鞋,而是一双朱红绊带式的平底鞋子。因笑道:“今晚你是主人翁,会不会让男士们失望?” “他们失望就失望,只要我高兴就好了。” 凤徵只好笑笑。 又过了一会,姐弟俩把蛋糕吃完了,卫嘉人还是坐在一边,场上凡是看见的人都暗暗讶异,盛音音呢,根本不敢过来,换完一个舞伴,又换一个舞伴,心内焦急:两个大呆瓜,凡是跳舞场的女友,在音乐奏起之后,不去和别人跳舞,默然的坐在男友身边,这正是给予男友求舞的一个机会,也不啻对你说,我等你跳舞——可这两兄弟,居然都坐着不动!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穿着葱绿绸的西洋舞衣如一只翩翩蝴蝶般满场飞舞的姚大小姐丢开今晚不知第十几个男伴,旋到凤徵旁侧,一拍她的肩:“喂,你为什么不跳舞?” 凤徵早闻着一股香风,转过头去,站起来,摇摇头:“姚小姐,我不会。” “嘿,这年头儿,年轻人要想时髦,跳舞是不可不学的呀!”姚小姐作势拉他:“来,我教你——” 她这一拉没拉好,跳舞鞋的细跟儿一拐,整个人突然倒下去。凤徵眼疾手快,伸手一搂,看着似乎没几两肉,然而却是稳稳的将人扶住了。 姚小姐脸色由红而白,早闭上了眼睛,及至被定住,抚着胸口,慢慢儿搀着凤徵的右胳膊站好,嘉人过来将她扶过去,问怎么样了?姚小姐面色逐渐恢复,看一眼凤徵:“没事,没想到师同学挺有力气。谢谢。” “不谢。” 姚小姐在卫嘉人的椅子上平复气息,这时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过来,朝卫嘉人打了个躬:“四少爷到了,问堂少爷来了没有。” “堂哥不是早来了吗,在楼上呀。” 家仆愁眉苦脸:“是来了,可是催请五六次,仍不下楼,饶哥亲自来问了。” 卫嘉人道:“我看你们谁都不怕,就怕饶雄。” 家仆不否认:“饶哥说在楼梯子门口恭候,把我们急得,可堂少爷关着门,我们又不敢闯进去,只好时时问阿兆,阿兆说:‘二爷起来了’。过了十分钟,再问,答,‘正擦脸呢’。又过十分钟,又问,说‘喝茶呢’——茶喝完了总好了吧,可一会儿就见起士林的西人端菜上楼,这不知什么时候才完!小姐,我怕四少爷等得着急——” “我看是你们受不了饶雄那张冷脸吧。”卫嘉人笑。 姚大小姐亦在一旁哂笑:“你们等吧,开完饭起码又是二十口,卫碧城那鸦片烟老不过瘾的。” 这一说,说得家仆更加急白眼赤,请求小姐一定要去看看,卫嘉人略一踌躇,下意识看一眼鹤徵,不知怎么答应了。 她一去,姚大小姐是坐不住的性子,一定要拉凤徵跳舞。她本就比她高,还穿着高跟鞋,凤徵勉强笑:“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走的。” “走那么快干什么?”姚大小姐一双眼睛四处望着,忽然微笑了笑,也不避嫌,直接扯扯凤徵的衣袖,道:“你跟我来,我和你介绍一个朋友。” 说着她就先走,不给凤徵拒绝的机会。凤徵料她不会对自己怎么样,跟鹤徵点一点头,迈步跟上去。 生日宴会-5 东厅有一张小门,两个人在外守着,姚大小姐径自过去,他们不敢拦。经过一个两旁摆满鲜花的走廊,忽一阵锵锵的钢琴声送入耳鼓,凤徵心道莫非自己的主意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随着进门看,不由地一怔。 厅中左面一架白色三脚钢琴,琴边一个大概不过十岁的少年穿着一袭十分正式的燕尾服,系着领结,左肩架了一只梵阿铃,右手拉弓,正试着加入那钢琴声中;钢琴前呢,则是位十四五的少女,和少年五官颇有几分相似,一身淡紫色葡萄点的西式连衣裙,头上同色系的缎带,杏眼樱唇,身段苗条,令人赏心悦目。 右边窗下一张牌桌,桌边三个人打牌,其中刘景和左腿架着右腿,颠动着,唰唰唰的单手洗牌;他对面是靖龙徵,正从牌桌旁的茶几上挑着葡萄干,那几上堆着水果、饼干匣子、糖果盒子、茶壶茶杯,以及香烟筒子,满得再不能陈设什么东西了;第三个凤徵不认识。 姚大小姐既没看左边,也没看右边,直接朝中间正低头说话的两人走去:“六少爷,带个人你来瞧瞧,是不是心有灵犀?” 被称为六少爷的抬头,三角形帽檐的羽毛帽子和华丽披风给他扔在绿绒沙发一角,身上一件宽大的白色衬衫,领口丝绸敞着,绣着十分细致的绣花,袖子亦肥大,跟凤徵手肘的泡泡袖有点相像,不过他是从胳膊起就分成多段,每段镶嵌大量花边——一切的一切丝毫不显女气,反而给人一种瑰丽优雅的感觉。 凤徵觉得每次见到他都换一副样子。 轮船上的卫六,图书馆里的少年。 卫六,卫六,真是那个卫家,真是他们家的六少? “同好呀,对吧?”姚大小姐把扇子拿出来,摇着说。 卫六看着凤徵,笑笑:“路易十四的时代,花边、缎带、长发和皮革的时代,唔?” 他旁边轮椅上的青年嘴角上扬:“也是马刺长靴、羽毛大帽子和佩剑的时代。” 大仲马笔下三剑客,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凤徵同样认得青年,一下子需消化的信息太多了,听姚大小姐笑嘻嘻的叫青年四少爷,救阿尔伯特那天晚上一副黑道派头的,竟是卫家四少不成? “縻哥哥~~~”钢琴前的少女停止演奏,抬手叫:“你过来拉吧,麟徵拉得实在太坏了!” 縻哥哥,哪个? 凤徵以为应该是打牌的第三个人,谁知却是卫六笑笑回应:“我好久没拉,生疏了。” “胡说,上次我妈说,你是几兄弟中拉得最好的,可你都不拉给我们听!” “有吗,上次是哪次?” “就是大表姐去年圣诞回国的时候呀,她弹琴,四表哥二表哥还有你一起拉卡农,好听极了!我好想听,你拉给我听听嘛!” “姑妈故意挤兑我呢,麟徵奏得很不错了。” 少女嘟嘴,噔噔噔踩着皮鞋过来,亲昵的拉住他的手摇:“我不,我要你拉!” 凤徵被她的皮鞋吸引目光,那鞋尖正中有一朵精致的蝶蝴,蝶蝴两只眼睛是两颗光润的珠子,蝶蝴翅膀随着主人动作一抖一抖,仿佛欲飞起来。 “今天是小七的生日,”卫六不着痕迹的把手臂从少女怀里抽出,点了点她额头道:“我记得你说要请她看一部非常好看的电影,是什么来着。” “对,前两天电检处来人通知说已经好了,随时可以送过来,”少女被他一抚额头,什么不满都消了,笑逐颜开道:“就看嘉人什么时候有空,我叫电影放映队准备好,这是原版的英语对白哦,美国刚进来的,金陵第一流的电影院都没放过!” “姐,什么片子啊?”穿燕尾服的少年、也就是麟徵放下梵阿铃,好奇地问。 少女故作神秘:“嘻嘻,不告诉你。” “哥——”麟徵朝牌桌走过去,“姐姐老欺负我!” “你去问妈不就知道了,什么事能瞒过她。” “是哦。”麟徵探头看靖龙徵的牌:“哥,这把你赢了吧?” “小打小闹而已,输也输不了多少。”刘景和说:“予风,该你了。” 叫予风的男子出一张红桃十,笑道:“在刘大少眼里,我们是奉陪不上了,听说前两个月在中和玩梭哈,一夜豪赌,三张地契直接押上,眼都不眨,传遍全城啊!” “那算什么,”靖龙徵道:“我告诉你,他家的产业他都不清楚,之前有家银楼,还挺有名的,我们去过两次,上次经过,倒了,问怎么回事,别的没问出来,他却不知道他算是这个银楼的少东,你说稀奇不稀奇。” “那是我爸干的好事,”刘景和从三五牌罐子里抽出一根烟点上:“这种事儿多着呢,就今天,两个自称同是某县县长的人来我家,争说自己是大帅委任的,你们猜怎么回事?” 麟徵道:“一定有一个假冒!” 予风摇头:“假冒的他就不敢直接上门了。” “不错,原来都是我爸派的,不过一个先一个后,先委的那个我爸不记得了,闹到面前来,我爸一句话,让他们自己去‘解决这件小事’,那两个苦瓜脸,看得我笑死。” 姚大小姐闻言:“既然刘少裤袋里堆着成卷的钞票,等这边散了再请我们玩一场如何?去百乐汇!那里全是西崽!” “没问题。” “还是刘少爽快!”姚大小姐当即毫不吝啬的奉上赞美,麟徵望向她,瞅到凤徵:“对了晚照姐,这个叫什么名字?” 大小姐一拍扇子:“瞧我,居然忘了介绍!我们学校初等部一年级新生,师凤徵。” “他叫什么?”少女直指过来。 凤徵心想,你这样指着,是否该说说你的名字才算礼貌。 刘景和爆笑:“靖少,他的名字怎么和你是一对儿?哈哈哈,笑死我了!” “就是,你的名字为什么跟我们这么像!”少女气呼呼地:“你敢叫凤徵,我还没叫这个名呢!” 靖龙徵倒是没表示什么,卫四卫六更没说话。 他们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大家坐着,她站着,他们既没有开口叫她坐的意思,从头到尾更无人介绍一下自身,明显不把她放在同一水平上。 一个彻头彻底的外人。 “燕徵。”门口轻唤,卫嘉人和鹤徵出现。鹤徵几步走到凤徵旁边,担心的看她一眼,凤徵笑笑,朝卫嘉人道:“卫小姐,我们先走了。” 卫嘉人啊了声:“时间还早——” “家里有规矩,该回了。多谢今日邀请,本来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此际恐怕不方便,卫小姐不见怪的话,他日再补上。” “诶?” 凤徵不再多说,和鹤徵往外走,燕徵道:“站住。” 考量到她的身份,暗中吐一口气,凤徵转身。 “我话没说完呢,”燕徵噔噔噔过来,二话不说去揭鹤徵的半边面具:“你们是长得一样吗,干嘛盖着,我看看。” 鹤徵倒退一步,冷冷看着她。 燕徵一愕,不敢相信他会躲,再伸手,凤徵拦到前面:“我们长得一样。” “那他遮遮掩掩干什么。” “路易十四时代,戴着铁面,我猜,你们扮的是《铁面人》?”卫六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有意思,居然能找到双胞兄弟来玩这个。嬢嬢,他不愿你揭是对的,过来。” 燕徵玩着溜到肩膀的一缕长发,不依不饶:“戴面具的这个叫什么,我不信他敢跟哥一个名。” “他叫师鹤徵。”卫嘉人去挽燕徵的胳膊:“好啦我的燕徵我的嬢嬢,不过一个字相同而已,巧合啦!” 燕徵哼一声,回到沙发上,嘉人待她坐了,过来同凤徵说:“我用车子送你们回去。” 凤徵未料她这般客气,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不必不必。” “没事,今天好几辆待命呢,”她朝外面喊了声有发,曾随她一起到过大杂院的白衣随从进来,嘉人道:“叫汽车夫送他们。” “好的,小姐。” 姐弟俩出来走廊,到大门,嘉人带着人在后面跟着,凤徵停步:“实在太客气了,请留步。” “别忙,还有我们。”卫六推着卫四出现在后。 嘉人讶:“怎么走了,四哥不是找堂哥么?” 卫四淡笑,卫六道:“四哥可不耐烦等他,让他过够瘾吧。” 嘉人不禁为可怜的堂哥祈祷,惹四哥不高兴,啧啧…… “四少,你们别拦着我,我要见四少!”突然一阵嘈杂挤过来,一个胖子扬着名片,努力想通过拦人的守卫,饭店侍者似乎不太敢拦他,眼见差不过十来步了,一个一直仿佛在阴影里的冷酷男人出现,打个手指,四面八方凭空冒出来穿着深灰色服制的人,啪的一声,齐刷刷枪掏出来了。 胖子愣住,饭店侍者们也一惊,迅速躲到一边。 胖子有些抖索,反应过来连忙摆手:“各各各各各位,我、我没有恶意——”他突然瞅到了六少,绝地逢生般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六少,六少是我!我是荣大海,几个月前由浦镇来金陵的轮船上见过,您还记得吗?” 那两颗金牙闪闪发光,凤徵倒是想起来了,叫什么来着——荣大海? 卫六显然记性也不错,把眉毛扬了一扬,“哦,是你呀。” 得他一句肯定,荣大海如闻纶音,激动的不住点头,双手捧着名片,弯着腰深深的鞠了一个躬:“是是,正是在下!” 紧接着他又砰的一声跪下去,这次却是朝着卫四的:“四少爷,四少爷明鉴!您老开开恩,在下真的和北方没任何关系,求您放过我的妻儿,她们是无辜的!” 他膝行着想挪过来,冷酷男不动声色一动,一杆枪就顶在他太阳穴上了。荣大海满头冷汗,登时不敢再动作分毫。 “老六,你认识他?”细藤杖横在膝上,卫四波澜不惊的问。 “给过大荣公司一堆百货劵,好像我后来给小七了,小七,用了么?” “原来那么一大堆是他给的,”嘉人答:“应该用过一些,但没用完,不知道塞哪里去了。” “大荣公司的百货券?”姚大小姐的声音插进来:“哎不错呀,他家很多柜台是洋人代理的进口货,嘉人,上次我跟你说过的密丝佛陀和taangee,只有他那里才有。” 燕徵道:“是在《申报》上登‘战争、女人和口红’广告的那个吗?好像说是美国的不是?” “‘口红可以让女人拥有一副勇敢的面孔’!”荣大海大喊出广告的广告语,“承蒙各位小姐看得起!只要小姐们开口,以后到大荣,想挑什么就挑什么,不用会账!” 姚大小姐和燕徵面面相觑,姚大小姐噗嗤一声:“这个胖子是谁呀?” 燕徵道:“谁稀罕他会账!” “既然小姐们开心,”卫四已经通过冷酷男倾身附下的数语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今天又是小七的生日,荣先生,我答应你,这件事情我们会细细查。” “四少,真的,我真的跟北方没有来往,请将我的妻儿放出来,要抓抓我,有什么我一定说!” “嘿,还真是你们的作风,挑人家妇女妻儿下手,”刘景和看笑话似的一站:“都闹这儿来了!” 冷酷男脸一沉,原来就很冷的一张脸更显得迫人,周围人下意识里俱退个三四分。刘景和施施然,“怎么,我说错了?还是想把我也抓起来?这个胖子算是有手段的,闹这里来,没手段的,平日里不知道被你们埋哪里去了吧?” “刘少爷,请您说话小——” “饶雄。”卫四不轻不重一声,冷酷男一顿,低头不再言语。 “不过胖子,本少爷好心提醒你,就算你算准了时机,今天他们不会大开杀戒,过完这头可就不好说了——” 砰! 一声枪响。 没有命中,啄地一声,打在门框之上。 极短又仿佛极长的片刻怔忡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饶雄,连人带椅子护住卫四,一闪闪到最近的柱子后。接着大家都清醒了过来,深灰色制服的军统们纷纷拔枪还击,枪声四起,子弹横飞,火星飞溅,瞬时整个饭店门口弥漫起灰色的烟雾和刺鼻的硝烟味。 饭店侍者和客人们喊叫着、拥挤着,凤徵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啊”的中枪倒地,一粒子弹从背后洞穿而过,白色西装上溢出一个血洞,开花。 他们矮身躲在了台阶下的一辆汽车背后,子弹密集的自头顶侧面呼啸而过,凤徵抓紧弟弟的手,才想伸头往外看,耳旁就咚!咚!咚!几声,震得她差点人弹起来,被鹤徵一拉而下。 “喂你找死啊,还敢把头伸出去!”对面车后面蹲着刘景和和姚大小姐,姚大小姐脸藏在扇子后,朝她喊。 凤徵承认自己莽撞了,但这种情况下,难道干等着人来救援?看行刺的人火力这么猛,一下子欺过来怎么办。 “会用枪吗?” “诶?” 这才发现,鹤徵那边还贴着一个人,卫六。 “我来。”鹤徵说。 卫六眉毛一挑,一把手枪扔了过来,凤徵几乎想也没想,一伸手就抓了个正着,枪划着银白色的轨迹,飞过鹤徵,静静的落在她手心。 白色勃朗宁。 不过这个时候的她,连枪都不熟悉,更何况枪种。虽然接到了手里,却不知该怎么办。 “看一遍,希望你能记住。子弹有限。” 卫六说了短短几个字,上膛,拉保险,扣扳机,行云流水,一枪出去,对应一声人响。 凤徵看得目瞪口呆。 “我……我不知道该往哪里打……” 好半晌她蹦出一句。 卫六没说话了,因为他的精神集中在了右侧第五根柱子上,那儿有个人,站在柱台后,跟他一样,几乎一枪就击毙一个人,而且,在逐步靠近。 他估计着距离,猜测着他的目标,是四哥,是龙太子,或是……自己? 今夜的目标太多了,连刘景和都可以算上。 亦或是—— 他看向眼前似乎很紧张的两姐弟,轮船那晚过后,他派人去查,却得到了一些颇值得咀嚼的信息。 有点意思。 “三辆车之外,右边第一辆后面有四个人,第二辆后面三个人,左边没人;两辆车之外,左边两个,右边三个。这是离我们近的,哥你可以先挑他们。”鹤徵对凤徵说。 “欸?”凤徵诧异的看着自己弟弟:“你都没看,怎么知道?” “刚才几步已经够瞧清楚了,”鹤徵道:“选两辆之外的左边吧,车头那个枪法并不怎么样。” “这你也知道?” 对面的姚大小姐显然抽了一只耳朵听到他们对话,眼睛瞠得老圆的瞪着鹤徵。 两姐弟咕咕唧唧商量了一阵,终于挑定了目标,头两枪——咳咳,凤徵并非神人,并未打中,但随着第三枪拦截了正好飙向刘景和的一发子弹后,她发现这东西比阿叔当年训练她眼力时容易多了。 起码那么大一目标而非那时候的一点香头啊! 然而准了之后,她更加小心,从不朝致命部位打,打的要么是大腿,要么是手腕,而且中途又帮了刘景和几次。刘景和先是骂:“你这小子枪法到底准不准啊,别来凑老子的热闹!”而后他看出点门道来了,多瞅了她两眼。 好吧,她承认她其实不忍心去杀人,只好干干拦截的活儿。 枪战的时间持续得并不久,大约十分钟左右,警笛声由远而近,大队警察赶来增援,刺客们扔出烟幕弹四散逃走,留下满地狼藉。 再后来的事,譬如清理现场清点人员;再再后来的事,譬如因此事件而展开的长时间的调查以至于很多人受牵连而被称之为“白色恐怖”的一场残酷的大清洗,凤徵姐弟都是不知道的了。 玄武湖畔 每至秋末,英语话剧演出、英语演说会及英文朗诵比赛是圣约翰必举行的三大语言类活动,学校里很是热闹,不过由于后两者得二年级以上的同学方可报名参加,第一类凤徵又无门路,因此于她而言不过偶尔经过门外驻足瞅瞅人家怎样排练罢了,大多数时间仍一头钻进图书馆看书。 这日周六,馆内还是她静静一个人,盛音音一阵风似旋过来:“师凤徵!” “嘘。” 盛音音将头上斜戴的一顶白绒线编蓝花帽子摘下,桌对面坐了:“今天天气多好呀,出去玩吧。” “你知道我一下午都要看书的。” “书书书,有什么好看嘛,你已经是班上第一名了呀。” 凤徵笑笑,翻过一页。 “看,这是什么。”盛音音一张手,手上几张纸票子,凤徵掠过目光,摇头,盛音音递过来:“大世界的门票,咱们逛逛去。” “袁同学她们呢?” “每次你都这样问,哎呀,我都怀疑难道你对雪梅有意思?” 凤徵呛了下,瞪圆眼。 盛音音笑了,“走走走,反正门票是我二哥给的,不用浪费,我正好没去过呢。” 凤徵被她连拖带拉,书左右看不成,跟她道:“去可以,不过不能——” “不能太晚,晚饭之前一定要回,我都知道啦,大少爷!” 凤徵无奈的随她出门,上车,到了大世界,看那门口不想得里面会有那么大,戏园子大剧院游乐场,甚至包括对着玄武湖一角辟出来的一个公园。 “我累了。”逛到湖畔那一长串大椅子的时候,开头还颇兴奋的盛音音立刻找着没人的一座,捶腿坐下,叫茶房:“过来,我们点些吃的!” 穿梭于露天茶座的茶房应声而来,笑容可掬:“小姐要点什么?” 凤徵在另一把藤椅坐下,眺望湖中,湖上有人划船,前边一个小小的木制码头,大概是要收费的。 盛音音点了玫瑰花茶、乳油蛋糕、蜜汁秋梨、鸭油饼、梅花糕、蜂糖糕、藕粉……凤徵看她点那么多,道:“这些吃不完的。”盛音音把手一撒:“走得我都饿了,看见什么都想吃——咦,那不是二哥跟表哥?” 边说边扬手:“二哥,表哥!” 凤徵偏头一望,远远的两个青年招手,一个正是盛望忱,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矮年纪,眉目间有些抑郁之色。 “哟,小妹,和男朋友约会呐?”盛望忱一说话就离不开男女关系,凤徵被他调侃过几次干脆忽略了。 盛音音也忽略,直接道:“就你跟表哥两个?啧啧,你那些女朋友呢。” 盛望忱拉开椅子坐下:“还不是你二哥我心好,你表哥失恋,我两肋插刀、义不容辞为他再物色,直到他开心为止。” “表哥失恋了?”盛音音歪头望向青年,青年略微不自在地道:“没有。” “他那个鼓姬辞了他另就高枝儿去了,”盛望忱大剌剌地:“我就说过,这地头儿什么人都有,叫他不可全抛一片心!” “表哥这么好的人,一个唱鼓儿词的人竟然敢撇下?谁呀,就是之前咱们说的那个吗?” “可不是呐。” “那鼓姬未免太不识眼色,咱表哥年纪轻、相貌好、大学生、家道也好,想要喜欢哪个不成,看上她她居然——”盛音音数落一大串,最后看看青年:“表哥,没事,她以后肯定得后悔!” “就是呀,天涯何处无芳草,女的还怕没有么。”盛望忱往茶单子上又陆续添了许多东西,挥手叫茶房去了,一面道:“不过呢,说那女的没眼色也不对,她是太有眼色了,小妹,知道横刀夺爱的人是谁吗?” 盛音音瞧他挤眉弄眼,“难道我认识?” “不错,我一听是那个人,就叫老戚别争了,争也争不过,想也是妄想。” “对呀,说起来表哥干嘛不和人争一争,我不信咱表哥比不过!” “别的不好说,不过霸道是的确比不过的,咱们都没法比。” 凤徵突然插道:“这位少爷姓戚?” “啊对,你们两个还没见过吧,”盛音音失笑:“对不住,这是我表哥,姓戚,讳字上绍下伟;表哥,这是我同学,师凤徵。” 戚绍伟和凤徵点一点头,盛音音朝凤徵道:“你突然问我表哥的姓是怎么了呢?” “没有,”凤徵踌躇了下:“我只是猜,那位鼓姬姑娘,是否姓苏?” 盛望忱和戚绍伟都吃一惊,戚绍伟脱口道:“你认识她?” 连盛音音也怀疑的看过来。 “那么,抢人的那个,是刘景和?” “哎呀神了!”盛望忱一拍大腿,“你怎么知道!” 盛音音下巴掉到桌上:“刘大少?” 戚绍伟神色不定:“玉影没提过有你这样一位朋友,除非你是刘家那边——” “别误会,我跟姓刘的半个铜子儿关系都没有。”凤徵摇手解释:“不瞒你说,我住犁口街,是你帮苏姑娘搬到元宝街的吧,我们那儿都知道你这么一位少爷,所以刚才斗胆一问贵姓。” “你住——犁口街?”戚绍伟放松了,却看上盛音音,她会跟那种地方的人来往? “咳咳,”盛望忱咳嗽两声:“总之,刘大少看上了她,谁也没有办法,所以我劝老戚要拿得起,放得下,就当成回忆罢了。” “要我说,那位苏姑娘真是好姑娘的话,她要真心喜爱着表哥的呢,哪怕追求她的人是大总统,她也该不动心。”盛音音嘟嘴,被她哥扯了下,正好茶点端来,盛望忱反客为主招呼着大家吃,又杂七杂八说了许多闲话,消磨了大半个时辰,正要结帐,忽然一辆汽车由南岸直开上堤路来,堤上散步的人纷纷两边让开,照理说这游乐场里有游乐场的管理规则,车马在该专门的地方停住,不应开上堤路来,否则盛音音也不会喊脚累。然而这一辆却独能开到人丛中,大概身份很不一般了。 四人看见,盛望忱道:“刚说有些人不能惹,这不能惹的反而专门惹人。好好的地方这样如老虎般横冲直撞,伤了人却不怕的么?” 其他三人听了深有同感,点头,那辆汽车不偏不倚,唰的一声急刹,吓得茶座里靠路边比较近的几桌客人匆匆逃了椅子,生怕被它撞个人仰马翻。几个茶房一见赶紧上前,那车的样式很少见,没有篷子,只有前面一块挡风板,驾驶座上的人见状大笑:“你们胆子太小,我还没把油门踩到底呢!” 茶房们一见那牌号,准备的一肚子话全没了。 满座人不由皆注意起来,到底是怎样一个阔人,这种阵仗? 待一细看,出乎意料大家之外,原来既不是赳赳武夫,也非衣冠整肃的老爷,却是个看着年纪轻轻的少年,载着一个浑身绮罗的女子。 再仔细看时,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苏玉影。 戚绍伟身子向上一站,两手按了桌子,“啊”了一声,瞪住了作声不得。 盛家兄妹也怔住,凤徵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刘景和下车,想叫点儿吃的,听到“啊”一声,他耳聪目明,循声而望,其他人倒没在意,看到凤徵,脚下一旋,军靴上的白铜刺啪地一声,便要过来。 苏玉影也看见了,她以为刘景和是冲着戚绍伟去的,脸上血色尽失,如泥雕木塑一般,死活不肯挪一步。 “怎么?”刘景和转头。 苏玉影见他并不像发怒的样子,忽然想到他并未问及过她的过往,也许他并不知道……嘴唇咬了一咬:“没、没什么。” “那就走。” 刘景和径直到了桌前,盛氏兄妹早已迎身,凤徵和戚绍伟略略慢半拍,还是站起来了,盛望忱率先招呼:“刘少。” “那天晚上看你枪法使得不错,想跟你比比,走,去靶场。”刘景和没甩其他人,朝凤徵道。 “我是乱使的。” 刘景和扬扬眉,剃着平头的发型不知怎么使那双眉毛显得格外锐利狠勇:“那就再乱使一次。” 他抬步就走,凤徵道:“我认输。” “唔?” 她在他的目光中坐下:“对于枪,我自认比不上刘少。这是真心话。” 盛氏兄妹在旁边冒冷汗,不敢相信这位同学居然能这么冷静。 刘大少的脾气举世皆知,说暴就暴烈起来的喜怒无常的性子呀! 凤徵的手心暗汗,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镇定是假装的。 刘景和瞬也不瞬的紧紧盯着她,众人屏息以待,以为必然降临的是发怒,谁料一分钟后,他居然坐下来,看一眼桌子:“你们都吃了些什么?” 哔—— 警报解除。 真是喜怒无常,不可捉摸。盛望忱一面心念一面连忙叫茶房过来收拾,亲自将茶单子奉着送到大少面前,同时眼色示意其他几人不许走,必须陪座。 见满座无人说话,他搭讪着道:“我们刚才吃的蜂糖糕不错,对吧,音音?” “那不是扬州点心吗?”刘景和看单子。 他居然答他的话,盛望忱深感不胜之喜,马上道:“谈到蜂糖糕,来源甚古,倒确乎是扬州点心。传说此糕原名‘蜜糕’,唐昭宗时,吴王杨行密为淮南节度使,他对蜜糕有特嗜,后封吴王,待人宽厚俨雅,深得民心。淮南江东民众,感恩戴德,为了避他名讳,因为糕发如蜂窝,所以改叫蜂糖糕。” 盛音音道:“没有乳油蛋糕好吃。” “乳油蛋糕吃多了你就不腻么?你是生得晚了几年,没尝过左卫街五云斋的蜂糖糕,我记得小时候吃过他们一款荤的,鹅黄凝脂,清美湛香,比起你那乳油蛋糕来好吃千倍。” “那么好吃怎么不卖了呢?”盛音音反诘。 “因为东家闹意见散了伙,老师傅又上了年纪,回家养老去了。”盛望忱一脸回味:“现在这些,都比不上那时味道。” 这时来了一双时髦茶客,男的西装,女的旗袍,男的嘴里笑道:“啊呀,盛二少爷,好久不见!” 边说一双手早早的伸出握了过来,盛望忱一看:“哦,陈先生。” 陈先生一看就是八面玲珑的样子,扫视一圈,也不管在座诸位年纪都没他大,从怀中掏出名片一律一人敬了一张,又来敬烟,凤徵谢了,看那名片,却是某某电影制片厂制片。 “这是我们的新人夏黛小姐,今天陪她来熟悉熟悉‘共和厅’的环境,真是有缘。夏黛,还不跟各位少爷小姐打招呼?” 叫夏黛的女郎立刻深深弯了一弯腰:“二少爷,往后请多多提携!” 在平日,盛望忱肯定要哈哈大笑了,可今天刘景和在这儿,马屁简直拍到了马腿上,颇尴尬的道:“我提携什么,还有刘大少在呐!” 陈先生先是看盛二少伺候一旁,后来自己敬名片人家根本不睬,心里已经琢磨着坐着的少年的来头了,只是不知道人家高姓,一时不好称呼。如今既然有了杆子当然顺杆爬,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敝姓陈,刘少爷叫我小陈吧。” 盛音音忍不住扑哧一笑,陈先生丝毫不以为难的,又道:“刚才听到少爷们在谈蜂糖糕?” “不错,你是老本地了,说说,是不是从前五云斋的蜂糖糕做得最好?” “那是没得说。诸位少爷们想吃那个了?” “可惜老厨子收了山。” “也不难,”陈先生笑道:“少爷们想吃的话,我可以一试。” 盛望忱眼睛一亮:“怎么说?” “巧得很,从前五云斋我家也小小的有一份东。老厨回扬州了,不过我去烦一烦他,少不得看在老东家的面子上,一献身手的。” “这是再好没有了,”盛望忱高兴的拍一拍他的肩:“弄了来,多化些钱亦是无所谓的。” “哪敢让二少爷花钱,不过我一点薄面罢了。” 他们在这边聊,那边夏黛直瞅着苏玉影胸前的一串珠圈,把苏玉影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她才笑:“这珠子配着这衣服真好看,大概洋货店里才有这样货色吧,买多少钱呀?” 她一问,苏玉影不好不答,摸一摸道:“这是刘少爷送给我的,具体我也不知道。” 盛音音听着,瞥一眼:“你这个珠子不算太大,不过真倒是真的,总要个千把来块钱。” 夏黛眼皮子一跳,复问一声道:“多少钱?” 苏玉影也托住了两粒珍珠:“不要这许多吧。” 盛音音哼了一声,懒得再搭理。 两个女人都沉默了,在夏黛这边,不住的拿眼偷瞄刘景和,尤不敢相信此人看着如斯年轻居然这样大手笔,心里不住掂量;苏玉影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倒是一旁戚绍伟听了这番谈话,看看她项间的珠圈,指头的钻戒,下面的高跟皮鞋——他曾经给她买过两双,不过因为太贵,没有多买,以为不应该那样奢侈,而如今,她算是要多少有多少了。 接下来新点的东西上桌,陈夏二人也搬了椅子忝陪末座,夏黛大献殷勤,不顾苏玉影在侧,从水果碟子里拿了一个梨子,右手将着小刀,转着圈儿开始削皮——那十个红指甲的手指在白梨上按着红白分明,相当好看——削完后将五个指头夹着梨送到刘景和面前,刘景和也不拒绝,看她一眼,接了。夏黛大为得意,接着又给他剥瓜子壳儿、吹花生皮儿,苏玉影因为戚绍伟在座,感觉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最后低了头一直沉默,小模样犹如未上战场便已经丢盔弃甲的士兵,让凤徵看得说不出什么味儿。 刘景和并没有吃几样,左右凤徵不理他的茬儿,纵然盛二少对于吃喝玩乐十分精通,他却对他没兴趣。过了十来分钟他点烟,起身要走,夏黛笑着抢过他的烟,他正要发怒,女人却妖冶的睐睐眼,同时取过他的白钢打火匣子,两个红指甲将烟放入唇中,点火,嘴里吸了两口,喷出一丝出来,随着就把纸烟由嘴角取下,手膀子碰碰他,手伸过去将纸烟递给他了。 凤徵算是一席之中隔得最远的,眼睛却很好,看得很清楚,那纸烟头上,印着一道很深的红圈圈。不消说,是美人口上的唇膏了。 她不由再看看闷着头的苏玉影,无声叹气。 军校见闻-1 过了几日,凤徵姐弟俩中午吃饭,有发专门送了两张赴音乐会的入门券来,并言明小姐说了不许退,退了他自己差事保不住。凤徵不好为难他,先接了,看那券上,写着俄国钢琴大师某某某斯基于清张饭店献技。券上刊着价钱,乃是十元,时间为本周六下午两点。 “去吗?”她问小猫。 “不去,我还要练琴。” “如果真的是大师的演奏,听一听未尝不可,而且,说不定教授也会去呢!” 鹤徵还是摇头。 凤徵道:“怕遇见卫小姐?” “嗯,麻烦。” 凤徵喷笑:“你也不必避她如蛇蝎。她待我们,总算还是好的。” “姐,你太容易心软了。那个盛音音也是。” “哈?” “就是姐姐容易心软,那个盛音音才会夹缠不休,又是什么补习英语又是化装舞会。姐,我不想让我们中间有别的人插进来,卫嘉人不行,盛音音更不行。” 凤徵失笑:“你脑袋瓜里都想些啥呀,盛音音可以算我们的朋友,朋友之间要求这要求那是好事呀,就怕别人不要求我们呢,岂不是显得我们没有一点用?” “不错,每个人生下来,就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少年嗓音淡淡的,听在凤徵耳里却如重重一锤。“你说什么?这太悲观了。” “我们之间不会是这样。”鹤徵回视,“所以,你是我唯一的软肋。” 凤徵张口结舌。 生平第一次,她居然避开了弟弟的目光。 鹤徵轻轻叹息,把头靠在她肩上,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好啦,我的意思是,不管姐姐以前或以后认识多少人,一定要把我永远摆在第一位哦!” “那是当然,傻瓜!” 周六下午一点钟左右,凤徵看看图书室里的挂钟,坐立不安。一会儿觉得十块钱的票价太可惜,一会儿想如果卫嘉人真的等而自己这边告都不告知一声太失礼。书本摊开在桌上十几分钟看不下去一页后她终于一跃而起,决定好歹跟人通知一句。 清张饭店离学校不近,凤徵连走带跑,赶到时正好是入客的时候,她先喘了几口气,左右看看,到门口打听卫嘉人小姐是否今天订了票,来了没来,那侍者看她一身校服,倒也没为难她,说卫小姐还没到。 她连道几声谢,便在台阶旁站着,约摸五分钟左右两辆眼熟的轿车停在阶下,后面车里出来有发和另一个有才,替前面车子开门,卫嘉人出来了。 一身绛色苏绣旗袍,大红格子的围巾披肩,四角吊着流苏坠子,除此外再无其他装饰,很是淡雅。 凤徵率先扬手:“卫小姐。” 卫嘉人先一讶,接着一喜,而后一怔,最后变成唇角一丝苦笑:“是你。” 凤徵知道她看出来了,搓搓手:“呃,鹤徵要练琴,实在对不住。” 如果真觉得对不住应该本人来说吧。嘉人想,然而这话只是在心里,“没事。” “这票——”凤徵将两张入场券拿出来,退还给她。 嘉人没接:“过了也就没用了。” 凤徵的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摸摸鼻子缩回来,“——好吧,那——我先走了。” “你也不看吗?” “阿?呃——” “我从来不知道要讨好一个人是这样难的。” 她语音低垂,凤徵大为慌张:“不不不,是我们的错——你看,这么贵的票子,十块钱,要兑成钱能换多少东西啊!” “真的兑钱你们会要吗?” “啊?” “你们不会要吧。其实,我没有丝毫恶意……” “当当当当当然!全是鹤徵的错,回去我教训他!” 这样同仇敌忾的样子,卫嘉人气也气不起来了,怨亦怨不下去,偏着头看着台阶上的人,忽然莞尔,道:“我也不看了,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诶?” 青呢大衣,领子竖起,头发向上梳起来藏于鸭舌帽中,凤徵望着男装打扮的卫嘉人,有些儿傻眼。 “今天是崇德军校的十周年纪念日,嬢嬢本来约我去我没去,现在应该正好赶上最精彩的阅兵,我们走吧。”卫嘉人示意她上车。 凤徵指指:“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因为军校是不许女孩子进的呀,”卫嘉人答,顺手扔一件披风过来:“披在身上把校服遮一遮罢。” “可不是说靖小姐她——” “她也是打扮成男装偷偷跟着太子进去,反正太子在,总座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凤徵吞一吞口水:“你说的……是那个总座?” 卫嘉人一愣,随后笑:“呀,我忘了,你们应该都没亲眼见过他老人家。不过大家知道,崇德军校是当年总座任的第一任校长,崇德这么多年来培养了无数上将将军,在战争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总座十分重视,每年除专门抽出时间视察外,随着崇德逐渐发展,学员年龄段放宽,他老人家还必然在新学期对新学员训话鼓励,总之可以从崇德毕业的话,出来便是预备军官,以后的前途很不错,不然也不会让麟徵去那儿上学了。” 凤徵想起那个拉梵阿铃的少年:“他那么小就去读军校?” “没办法,谁让我六哥那个强人在呢。”说到这儿,嘉人不免露出得意的笑容。 从生日那夜惊魂之后,凤徵逐渐开始了解卫家这所几乎隐藏在靖家背后的豪门,虽然到底也没弄清那场袭击到底是不是针对卫家的。靖家全国人民都知道,老头子掌权,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承鼎,娶当年的卫三小姐为妻;次子承鼐,生母不详,先娶一妻恩爱然早死,许多年后才娶了第二任妻子,却是个外国人。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是长子,曾经任过沿海几省的专员,时人便以专员称之,与卫三小姐育有两子一女,长子即龙太子。 卫氏目前台前最炙手可热的是人称“财神爷”、任财政厅长的卫孝恒,也就是卫嘉人的父亲。卫氏祖籍浙江,当年卫嘉人的爷爷颇有先机,同洋人接触,取得了火油的经营权,经商之路由此顺利展开,获得丰厚利润——当时火油已经成为中国百姓夜间照明的必需品,以后生意越做越大,他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送出去国外读书,老大孝准后来一子一女,老二孝恒三子一女,老三孝懿即卫三小姐。 何故三子一女排到嘉人却成了七小姐?原来老大至老四中间的老二老三,一个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一个当年和老四一起被绑架,老三撕票,老四侥幸保得性命却从此不良于行;老五是个女孩儿,得了痨病长到两岁也死了;终于到老六老七,家中万不敢懈怠的看着,嘉人说:“别看我六哥现在这样,据说小时候比谁都横,大哥四哥让着他,爸妈也疼这个幺子,以至于后来闯下一件了不得的大祸,我爸说不能再纵容下去,不顾妈妈的反对,坚持把他送到崇德来读,创了当时入学的最小年龄记录,十岁。” 凤徵挺好奇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祸,忍住了,问:“如果六少十岁就读的话,这读的时间是否长了些,一般军校三年就够了吧。” “是呀,最初的崇德,还有只上一年就直接上战场的呢。”嘉人答:“不过,六哥上了一年,中间去了德国,前年才回来,继续接着上,他私下里对我说,国内的军校不行,他打算再去美国。美国有个很有名的维吉尼亚军校你知道吗?” 凤徵摇头,她对军校了解不多。 “反正你没看到我六哥穿军装的样子,真是帅极了!嬢嬢也是两年前偶然看见,从此——”她捂住嘴,发现自己说漏了。 凤徵一笑,轻描淡写带过:“我倒想不出六少穿军装,我觉得刘大少那种人更像穿军装的,他成日里一双马靴。” 卫嘉人点点头,“确实,可是刘大帅说,就是儿子太野,送到军校来更加野得没边了,非得让他在圣约翰那种地方沾沾贵族气儿。刘景和不服,不过干不过他老爸,所以虽然上着学,可从来没上过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为了及格还拿枪逼过老师呢!” “有这种事?” “就是去年的事,当时那个英文文学先生才从美国毕业的,很耿直,说以他的成绩肯定得留级,这当然不能让大帅知道,于是刘景和就拿手枪堵住老师,硬要给及格,哦不对,及格还不行,还要优秀。” “老师屈服了?” “他能怎么办,只有屈服,因为校长出马了。谁让刘家跺跺脚,别说校长、就是总座也不得不给三分面子哪。” 凤徵啼笑皆非,看向窗外,车子在闲谈中已经驶上了一条大道,两边遍植白杨,枝叶婆娑,少有行人,竟是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 “看,那是紫金山。” 下车,卫嘉人指着远处的山峰道。 凤徵遥望山峦,转而目光拉近,投向面前由台基、方柱、挑檐组成的大门。入口高高的台阶,和那些台基方柱子一样,均用天然石料砌成,显得稳重厚实。挑檐上一块横额,为总座亲手题的“崇德军校”四字。 台阶之上、门口之前,和别处不同,立着全副武装的两名卫兵,顾之森然。卫嘉人拿出一样东西示意有发上前,交涉一番后四人顺利进入大门。 凤徵摸摸胸口,刚才经过那两名卫兵的时候,虽然他们目不斜视,看也没多看她们一眼,可她反而有种强烈的做贼心虚感觉。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不敢四处多看,只注意到建筑以清一色的青砖砌筑为主,路过两个标着硕大的“马标营”、“炮标营”的地方,绕过一座门口采用立柱罗马券柱式设计的大礼堂,面前霍然开朗。 “这就是练兵场,看那儿,主席台!”随着军乐声声声入耳,卫嘉人的声音变得也有丝兴奋起来。 任谁见了这样的场景都不得不兴奋。 场上密密麻麻排成方块站立的许多人,所有人都穿着军装,不是常见的那种灰扑扑绑腿的士兵服,而是戴着肩章的深蓝近黑色的腰间系着皮带的类似军官服。 凤徵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曾经从奥本海默那里借来的书,书中偶夹一张相片,是奥本海默在德国时身着戎装所照,笔挺英姿,面容峻冷,实在让她无法把和当医生的他联系在一块儿。 太阳下,耀眼的兵器在阳光下反光。一列行伍经过主席台前,右手扶枪,齐声正步,旌旗飘扬,鼓号齐鸣,有一种生动而凛然的感觉。一俟到台前正下方,所有人立定,行礼,那种威严和静肃,使得人急切的想瞻仰一下被致敬的、主席台上之人的真容。 “诸君努力!” 四个字从扩音器里传达出来,中气十足、铿锵有力,一点儿听不出是个年过六旬的人的声音。 卫嘉人拍拍凤徵:“这儿看不清楚,走,我们绕前面去。” 凤徵点头,她的心神已经被眼前的场景完全的震慑了。 怪不得男人都要去当兵,当将领,当统帅。 两人左绕右绕,有发有才跟在后边,此时军鼓声一变,卫嘉人呀道:“我们来晚了,刚刚那组居然已是最后的,总座要下来了。” 场上显得些微有些混乱,所有出列过的队伍们又要重新站好,等待总座下台校阅,在最前面的可以有机会较为接近地见到总座,当然都很激动。 凤徵踮脚,先是一队宪兵,脚步橐橐,每一步的步长、频率完全一致般,所经之处,学生们不由自主安静下来,一律举起右手行注目礼。 文武簇拥中,头戴三军统帅帽、披着黑呢大衣、扬着白手套的总座出现了。 军校见闻-2 他步履稳健,神采奕奕,威仪慑人。 凤徵望着他,看到他白色的胡须,然而双目炯炯有神,威严中不失和蔼,一路面带着笑容向同学们颔首回礼。 凤徵想不到有今日。 这是一个几乎只存在于人们口口相传中的人,是一种报纸上登载大新闻才有的人物,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是乱世的枭雄,她想不到她会有亲眼看见真人的一日。 她一瞬不瞬盯着那个人影,宛如这是历史性的一刻。当然他看不到她,两人目光不会有所接触,但凤徵觉得很满足,很传奇。 他很快走过去了,凤徵继续眺望他的背影,突然耳畔飘过久违的语言,她返头。 是几个外国人和几个中国人,双方似乎在沟通,中方负责翻译的苦着一张脸,对他的长官说:“我是英文翻译,德文实在不行!” “不行也得行,今天几个德文翻译统一休假,问他们想干什么?” 偏偏这几个德国人不通英文,从他们表述来看,他们一个劲问翻译是否懂法语,翻译不明白,鸡同鸭讲半天,顶头上司的神色越来越不耐烦,翻译快要哭了。 “请上尉吧,”翻译被逼无奈,想着上尉应该会原谅自己的冒犯:“他的德语很流利,德文翻译有时候都比不上他。” “又是他们洋派!”长官更不高兴:“上尉上尉,他一个小小上尉,就想拉帮结伙,别忘了这里是军队,不是他们卫家官场!” 受排挤的一直是上尉好吧?翻译心里想,再说了,既然口口声声看不起洋派,现在德国顾问有问题了你热乎乎凑上去干嘛呢,干脆端出平日不屑的态度来啊? 想是这么想,嘴巴里可不敢露半个字,只道:“莱谢劳顾问先生似乎有急事,像是想要见校长,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 “校长?”长官瞬间成立正姿态:“总座?” “不不不,不是——”翻译这才想起来,总座因为是本校第一任校长,很多如今的显达出自他门下,为表示是嫡系部队,也表示与众不同,见了总座,亲近的人会以校长称之,总座不但默许,而且此类人通常给予重用。所以“校长”二字,在有心人眼里,那简直是平步青云加官进爵的一句利器。翻译想,德国人应该不懂这些道道儿,不过也说不清,今天正是校庆,总座他老人家难得在,人家德国人什么时候不好找,偏偏要这时候找校长呢?于是他也不确定起来,“应该不是找总座吧——” “什么应该,什么不是!”长官骂:“这些德国人是总座他老人家专门请来帮我们训练陆军的,难道他对我们平日举动有什么不满?”更进一步的,是否他们排斥洋派太严重,连德国人本身都察觉到了?不会呀,他们半句中文都听不懂,再说他们排挤也是暗地里排挤,莫非——难道——卫六告状了?! “好哇!”他说:“你带着这些德国人去转圈,敷衍着就是了,我去找卫上尉!” “呃?”翻译傻眼:“可是少校——” “去就去,罗嗦什么!” 翻译委委屈屈的打手势,说了句“follow me”把几个德国人拉走了,少校脚步一顿,正要走,旋眼看见凤徵她们,太打眼,在几乎都是军服的这里,这几个便衣实在太打眼了。 “喂,你们!哪里混进来的!”他喝。 有发有才顿时站到卫嘉人前面,护住小姐。 “我姓卫,”嘉人倒不惊慌,“因为贵校校庆鼎鼎大名,所以进来一瞻。” 其实从她可以入门、到在校园里大摇大摆的走,少校已经猜出非常人而不能有此为了。但好巧不巧那句“我姓卫”点着了他满腔欲发未发的一通火,扯下面皮道:“放肆!我们是军校,岂是说进来就进得来的!不论是探亲也好访友也好,首先须登记,你登记过了吗?” 卫嘉人刚才肯给他解释那么一句自认已经给足他天大面子,见此不再多说,只将当时进门时曾给门卫看的东西拿了出来递给有发,盒子打开,凤徵这次瞄清楚了,是一枚类似勋章的东西。 有发恭敬的将张开的盒子双手接到手里,少校一见,变了颜色,“五、五色护国勋章?” 有发展了一展后即收回,重新捧回小姐,少校在那里立了半刻,有点不愿失了面子,色厉内荏道:“就算你、你们有……学校规矩还是破坏不得!你姓卫,跟卫介人什么关系!他在我们学校坏了很多规矩,这次纵容人进来乱晃,目无法纪过了头,别人都跟着乱学,还要纪律不要!” 他义正词严,卫嘉人不料有这么一手,难道小哥在学校人缘很差咩? “看来卫六不怎么样嘛,亏得本少爷特意赶过来看看今年有长进没有。”一个声音在少校背后响起,少校一惊,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刘少!” 喂喂喂,少校大叔,你态度变化太大了吧,人家刘景和也不是你们学校的,凭什么看见我们一副审贼的模样,看见他却成了狗腿巴结? “卫六在哪儿呢,带我瞅瞅去,去年骑马输了他,哼,说什么开车不如骑马,今年我倒要跟他飙飙车技。” “应该在三十二班那儿,我带您去。” “我们也去!”卫嘉人道。 “你们?”少校面对他们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了。 刘景和不在意的一笑:“他们是我的——学弟,去就去吧。” 三十二班正在进行野战练习。 他们的任务是攻击连的右翼排,看起来三十二班这边也有一个排,实际上并没有并没有那么多,是虚设的,军训部的教官是土派人物,给了三十二班很多状况,遏制他们的进展,三轮进攻之后,作为指挥官的卫六已经完全明白状况了。 而且临时组成的这个排,除了三十二班,还有一直和他们不对盘的七十六和七十七,他们的班长跟作风并不符合他的要求。 “闻人,把黑旋风和徐管给我叫过来。” “是。” 七十六班的班长因为人长得黑,面貌又凶恶,起了个诨号“黑旋风”,他和七十七班班长一起到卫六面前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贼老子的太阳都过半头了,一个攻击性的作战还没摸到敌人阵地,狗屁!” 向来不动声色的闻人瞟他一眼。 他回瞪:“怎么啦,我说的不对?!” “三回合下来,你们两个班牺牲的人最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卫六抱着胸,好整以暇。 “贼老子的还不是你看我们不顺眼让我们去当炮灰送死!”黑旋风提到这个火上浇油:“你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就会让你们继续送死,直到你的命也丢掉为止。” 黑旋风一愕,满脸憋红:“哼,这就是你们他奶奶的外国作风?” “中士,注意你说话的用词,”闻人推一推眼镜:“你是在对你的上级说话。” “上级怎么了,上级他奶奶的不讲义气!他奶奶的不——” “我找你来,没空听你讲脏话。”卫六道:“平时的课程,你都是怎么听的,怎么练的?” “那些外国人的教练课程完全不切实际!花费的时间又多,又不懂干什么!我们——” “所以现在你们拖后腿?” 黑旋风怔了下,等反应过来“拖后腿”三个字的意思后暴跳如雷:“你说什么!他奶奶的老子牺牲那么多兄弟你说我们拖后腿!” 他的拳头格格作响,控制不住的挥舞下来,看得一旁的徐管吞吞唾沫,不自觉倒退两步。 拳头带着风声,被卫六稳稳格住。 黑旋风用力,卫六一把按住,往前一弯身,将他的手一叠,黑旋风就“砰”地一下跪倒在地。 “你,你——” 黑旋风有些懵懵的抬头,不敢相信自己比眼前人壮了两倍,却被眼前人撂倒。 徐管也呆住。 七十班以后是新进,但凡操场那些练习,射击、刺杀、机械操、跑步等等,他们从未见过这位据传是洋派头领的人动过手,但听过关于他的不少传说。譬如五十班那个很得人心的班长,练双杠时能够单臂旋转,然后脱手甩出去,在空中翻一个跟头下来,他们班每一个士兵都会跟着做很崇拜,但五十班班长说他是从卫上尉身上学的;又如那个以力气闻名的六十六班,他们班简直恐怖,一班人负重跑背个四五十斤已经累死了,他们班起码七十斤,个个虎背熊腰,可六十六班班长说当年卫上尉在德国背的是一百斤,一直是他们努力的目标。 一百斤!卫上尉高是高,可就他那身板!——所以新进的大多不信,只认为他们因为都是洋派,所以吹捧他们的上尉而已。 可现在徐管有些相信了。黑旋风那拳头,力气之大不说打败全校无敌手,起码他们一众新进都是服了的。 然而那拳头好像很轻松就被化解了。 黑旋风不服气,嚷嚷着先前轻敌,在卫六松劲之后猱身而上,这次卯足全劲又是一拳,卫六不再让他跪地那么简单了,扭住他手腕,扣住他手臂,喀嗒,轻轻一声,黑旋风的手腕脱了臼。 整个过程快速而灵巧,黑旋风垂着手,低头不知想了什么,“奶奶的老子不干了!”蹿起身来掉头就走。 两名下士拦住。 黑旋风不敢看卫六,只管嚷:“老子打不过你走还不行吗?” “打不过就走!这就是你的作风?你手底下一班人呢,不管了?你吹嘘的义气呢,因为你打不过就认输?” “那你想怎么样?!” “进了军校,上了战场,很多时候,记住,不再是你一个人。你说德国人的教练课程不切实际,浪费时间,那是因为他们强调的是一个班的教练,是让士兵一开始就要有全体的概念,培养自己是整个作战团队中一员的习惯。打仗不是你一个人在打,当接近战线时,在敌人火力下,你一个人怎么逞英雄,还是大家一拥而上送死?” 黑旋风道:“难道打仗不是这样的么?” “那还要军校干什么,”卫六失笑,“训练士兵如何协同作战,如何射击及前进时相互掩护,如何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军校的意义,不是告诉士兵们如何去送死,而是教导士兵们怎样去求生。” 不是送死,而是求生。 闻人望着面前的人,这个他认识不久后就决定以后跟随的人。 他常常笑,但笑的时候并不代表他心情好;他懂得很多,似乎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武力值很高,然而通常一副贵公子的模样;相比起锋芒外露,他大概更喜欢沉默的优雅的不动声色的反戈一击。 最最重要的,他有一种大的慈悲。 是的,藏在冷酷的背后,藏在万千张面孔下,真正的慈悲。 譬如现在。 他仍是笑着的,对那个黑楞子说:“我说你们拖后腿,正因为你们班牺牲了太多不该牺牲的人。这些事本来不该我来教导你,但如果我说过这一遍之后,你仍不改,那么,就从班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你不配坐这个位置。” 黑旋风喘着粗气:“你说。” “进攻时,一个班只准一个兵前进,其他都是火力掩护,不许一拥而上。后面的先跃进,如果拥有有经验的火力掩护者,前进的人就能得到安全的保障,明白吗?” “难怪,我看怎么都是一班掩护、一班前进呢!” “你明白就好。至于谁掩护,谁前进,这中间有你的分派和班成员之间的配合,记住,一共五个班,少了两个班,就算我打了胜仗,输了不该输的,也是输。” 黑旋风听得像绕口令,不解的摸摸头:“要是那一个不顶用,失败了怎么办?” “你觉得呢?” 冲上去为兄弟报仇……黑旋风本来想这么说,犹犹豫豫望卫六一眼,估计这不是他要的答案:“——换一个,继续掩护?” “通常来说是如此。但如果敌人火力太猛,确实难以攻下,得到撤退的指令后,则小心安排后退。” 后退还要安排?黑旋风嘟囔,都打败仗了,抹屁股跑且来不及,撒开腿子看谁脚长就是了,还奶奶的管个屁? 卫六一眼看穿他的想法:“跑再快也没子弹快。正好这次你可以试着训练,跟跃进是一个道理。” “不行不行,”黑旋风怎么想也不可能:“那时大家都急着逃命了,还掩护啥呢,做不到这点。” “做不到,就是指挥官的缺失。” “这——”黑旋风硬起脖子要反驳,但这次一对上卫六的眼,他就自发自动蔫了,摊手:“我不明白。” “上尉,我能说吗?”徐管悄悄插口。 总算不让他这么累。卫六颔首。 “跃进时由后面先跃进;撤退应该相反,由前面先退——”徐管清清喉咙,偷瞄卫六一眼,见他没有阻止,想必自己说得正确,理一理思绪,“怎么说,比如,一个班只剩下七个人,则由七枝枪先掩护一个人撤退,再掩护第二个人撤退,如此一来,才能保证最多的人安全撤退,否则就会做无谓的牺牲。” “那不行啊,”黑旋风道:“第七个人怎么办,没人掩护他了呀?” 其他三人都瞪着他。 “……”黑旋风明白了:“他必须牺牲?” “这就是战场的残酷,起码大多数人活了。”卫六道。这一刻,他宛如操纵战场的那只神手,冷酷弃子。 徐管在那种威压下静静答:“这是最小的情况,如果是一个连撤退,那么牺牲的就是掩护的整个排;如果是一个营撤退,牺牲的就是负责掩护的一个连。” 黑旋风呐呐无语。 “指挥官在这种时候显得很无能,是不是?”卫六笑了,“所以为了弥补这种无能,对于士兵的高要求就是军校为什么严格学生课程的原因,每个人在这里学习,不是为了争勇斗狠,是为了当有一天遭遇那种绝境,在了解所有可用的武器及装备,熟悉各种地形的攻、防、退、追后,能逃出一条命来。” …… “所以,你明白了吗,黑旋风。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两个字,保命。” 军校见闻-3 很久很久的以后,当那个逐步成长起来的黑将军问他的老上司:我听到更多说法是,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您当时怎么能那样对我们说呢?为了保命的话,更多的人说不定成了逃兵啊! 他的老上司笑着答,如果是真正的军人,那么他能清楚的判断什么时候应该服从,什么时候应该保命。我所希望的,并不是只知道服从的笨蛋。 黑将军再一次无话可说。 而那时候已成为总参谋长的闻人拍了下他的肩膀,笑眯眯道:所以说,将军,六少的心思,我们永远猜不透。也不要妄图猜透。 第四次的冲锋发起后,战斗很快结束。 裁判官发现,突入敌阵的每一个班起先有间隔距离,可是等冲锋一发起,每个班向一个点靠拢,当裁判官说这个班的班长挂彩后,班长就地倒下,然而马上就有其他士兵出来主动指挥,绝对不会有一个班没有指挥官的情况出现。 另一方面,部队靠拢后,轻机枪的扇面就打开了,掩护住两侧的步枪组,待步枪进入敌阵,开始二对一或三对一作战。为什么是人少的那一方反而成了多数呢,因为三十二班所指挥下的部队是集中且有目标的,而作为敌对营的防御配备是疏散的,况且他们完全笼罩在已经计算好的轻机枪扫射范围火力里,根本很难支援对方。 等到步枪组掌握状况之后,各班班长就喊:“散开!”,每一个士兵进入自己临时的阵地,用射击来掩护,后面的轻机枪则迅速转移阵地——视察官看到这一幕后评价很高,因为这一次的进攻不仅仅是成功,更没有多余出一个人,没有多一丝的消耗,没有浪费一秒时间——简直可谓艺术。 演习完毕。报告完毕。 对比一旁脸色发黑的军训官,作为视察官的上将程潜英笑得十分红润,他的身前,委座也满意的点一点头,缓步到别的地方视察去了。 跟在他身后的燕徵留了下来,对着那一身军装的上尉军官,禁不住想要扑上去尖叫。 “哥,我觉得縻哥哥穿起军服来比你帅多了。”她一把勾住卫六的臂弯,得意的朝自家亲哥道。 她指的是前两天由“中央社”发稿的靖龙徵陪祖父登上美军太平洋第七舰队旗舰的报道,靖龙徵头一次正装绶带,配着他英俊的五官,可以说让人印象深刻。 “反正在你眼里你的縻哥哥天上有地下无,”龙太子调侃:“女大不中留啊女大不中留。” “卫六!哦,靖少也在。” 刘景和打发了带路的少校,带着嘉人凤徵走过来。 “小哥,演习结束了吗?”嘉人走到卫六面前,挽起他另一只胳膊。 卫六的目光滑过凤徵和刘景和,回到妹妹身上:“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跟刘大少是半路碰上的,”嘉人吐吐舌:“他说要跟你赛车。” “不错,”刘景和道:“这次的规则得由我来定。” 卫六充耳不闻:“小七,你好像不开心。” 凤徵心中立刻哀叹,都怪自己弟弟不赴约。 “有吗?没有啦,小哥你今天真帅,我平常好难看见你穿军装呢。”嘉人很勉强的转移话题。 “喂,这个人怎么又出现在这里,”燕徵指着凤徵:“小七,他们说你跟个什么一年级的学弟……不是真的吧?” 嘉人把脸埋在哥哥半边怀里,做哥哥的将妹妹的头顶摸一摸,不赞成的看燕徵一眼。 燕徵不怕爸不怕妈不怕兄长甚至连爷爷都娇着她,只怕她的縻哥哥对她露出哪怕一点点不高兴,登时一笑:“哎呀小七,我跟你说着玩的啦,哪个敢欺负你你只要说一声,小手指不用动一下就可以解决了,呃?” 边说边有意无意瞟凤徵一眼。凤徵考虑自己提出告辞是否合适。 “没人欺负我,”在哥哥怀里蹭了几下,嘉人鼻子红红的,“就是在外面站久了,有点不舒服。” “真是比我还娇贵,”燕徵调笑:“听妈说有人送了几两极品燕窝,回头我给你弄点来,补补。” “不不不,我家里已经够多了。” “是血燕,跟平常的可不一样!”燕徵这会一心拿她自己未来小姑子看,那份劲儿,直看得靖龙徵蔚为奇观。 “咍咍咍,怎么着,不敢比吗?”刘大少不满自己被忽视,卫六道:“这回事且罢,前阵子不知谁开汽车,撞了人还骂巡警,满城的新闻都登了。” 刘景和横鼻子竖眼:“喂,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行了行了,先避过这阵风头吧。”靖龙徵阻道,他那次也在,不过是跟在后面,出事之后还好比较远,让阮副官压下来了,险些让他爸知道。 “上尉您在这儿!” 惊喜的叫声传来,凤徵一看,居然是刚才那位翻译,后面仍然跟着先前几个德国人,加上没见过的一个胖胖的老头。 等走近来,发现龙太子、靖小姐、刘大少这些都在,翻译简直行礼都行不过来了,那位胖胖的老头也满头汗,自我介绍是校长办公室秘书。 “校长陪总座他老人家,今天我值班,可实在不好意思,我也不懂德语,没奈何只得烦请六少爷。”胖老头说着,对卫六倒是客气得很。 卫六跟领头的莱谢劳叽哩呱啦谈上了,凤徵勉强听,得出事情大概是一台装甲车上的自动平衡器坏掉,唯一可以修的是几个顾问中的一位中尉,但他要打电报到大使馆,再到德国,得到允许后方能修理。 “何必这么麻烦呢,”卫六说:“先检查问题出在哪里好了,也许是小毛病。” “不不不,上尉,”莱谢劳道:“这种装甲车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型号之一,有专利的技术,不能擅自动它。” 卫六看看他们,突然一笑:“你们不会是没查出原因在哪里吧?” 那个中尉被看透,脸一红,莱谢劳道:“上尉先生,您不该这样说。” “那就让它坏在那里好了。”卫六摊摊手。 “这——不行,如果没法使用,我们要写报告,或者将这台车运回德国去。” 这种装甲车确实珍贵,该型号只有一台,卫六想一想:“我去看看。” “阿?”德国人张大嘴。 “顾问先生,我在德国可不止学了击剑骑马,机械课也是学了的,如果您相信的话,我曾经单独把十八辆战车拆散、修理、重装过,也就是所谓的大翻修。” 他笑一笑,抬步往装甲营的方向走,龙徵燕徵几个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纷纷问去哪里,卫六道:“看战车,你们来吗?” 燕徵嘉人当然跟上,刘景和一听是装甲车,也掩不住摩拳擦掌;龙徵迟疑了下,招来阮副官吩咐两句,也一起;留下凤徵,大家都去了,她也只好奉陪。 装甲营的操场上停了数台漂亮威武的战车,有人专门看守,基本要进去,得靠德国人带领或允许才行。刘景和围着它们转来转去,不时啧啧;龙徵和嘉人闲聊天;燕徵跟在卫六屁股后头,凤徵因为想看看那个“自动平衡器”到底是啥玩意儿,因而也一直混在德国人中间。 中尉爬进战车里去了。卫六将外套脱下,正好看到凤徵,想也没想就递了过来:“拿着。” “诶?” 料子极好的还带着人体体温的军装托在手里,凤徵嘴巴张得圆圆。 卫六挽起袖子跟着中尉进去了。 凤徵低头看看,暗蓝的质地,标志着军衔的肩章,铜制的雪白的纽扣……铁沉铁沉。 她感到一道杀气。 抬头,是了,燕徵不过远了两步,在卫六背后,卫六没看到她——为什么没看到她没看到她!现在这个姑娘杀气腾腾的看着自己是误会呀误会! 把军服还给她来得及补救这个错误么? 说做就做,凤徵立刻毫不迟疑的扬起笑脸,赶紧托着烫手山芋过去:“靖小姐,还是你帮忙保管下,我——咳咳,我上个厕所。” 燕徵当即郑重的接过军服而嫌弃的看了她一眼,凤徵摸摸鼻子,向胖老头问了厕所位置,在那外面溜达了一圈之后回来,卫六跟中尉已经出来,手里托着一个并不大的方盒子。 听他们讨论,凤徵渐渐明白了,当战车瞄准目标,不论战车如何移动,战车炮所瞄准的角度不变,就是因为有自动平衡器的关系。中尉慎而重之再三强调,此刻的拆除是迫不得已。 她有点想笑。 卫六漫不经心的扫过她,朝中尉道:“你信不信,我判断这个平衡器是利用地心引力,里面有若干机械下坠,经过地心引力的作用,才使维持角度不变……” 他越说中尉眼睛瞪得越大,此为专利兼机密技术好不好,这个中国人是怎么一猜就中的? “如果我说的是对的,我来帮你把它修复。” 卫六的结束语。 一伙德国人瞪着他。 “……咳咳,”中尉不自然地:“你说对了,里面机械的道理的确如此。但是我不能让你来修,因为我是——” “这并不需要费多少工夫,而且我承诺,决不会将此外泄。中尉,试一试,好吗?” 最终德国人同意了。 他们去准备工具,而场外,看车的人依旧左敲敲右敲敲,聊天的继续聊天,捧着军装的一脸陶醉。 卫六把盒子放在铺好的一块布上,随手从裤子里掏出一枚硬币。 凤徵想晕:“六少,你该不会修不修得好都靠投硬币决定吧?” “为什么不呢?”卫六笑笑,硬币在指尖弹了弹。 凤徵黑线:“……好吧,我佩服你。祝你成功。” 她要退下,卫六道:“你懂德语。” 竟然连半丝疑问的意思都没有。 “嘎?” “不然你怎么知道我要修它?” “咦?”凤徵恨不得甩自己大耳巴子,没事抽筋搭什么话呀!“呃,这个,其实不是……战车不是坏了吗,我看你看它这么久,估计是这个东西的缘故?所以——” “可从头到尾,我没有用中文说过战车坏了哟,”卫六笑得格外开心,看在凤徵眼里格外跟大灰狼瞅小兔子掉陷阱里去的赛过:“你想想?” 诶? 好像真是!他只说带大家来看战车,此外再没有跟大伙提过其他! “我、我是猜的……” “懂德语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没想到而已。好了,你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我看得也很有意思,很好,不是吗?” 原来破绽这么多。凤徵认栽。 “縻哥哥,你跟他聊什么,很熟?”燕徵凑过来。 凤徵再一次尝到了丢刀子样的目光。 大小姐啊,我现在是个男生好不好,你是不是防备得太过了点儿? “师凤徵这人挺好玩的,总给人以惊喜,”卫六这话不知是帮她解围呢还是害她更深,“嬢嬢,交朋友要交各种各样的,这一种,说不定是管鲍之交。” 管鲍之交?燕徵的中国古代典故学得不怎么样,但她不能在縻哥哥面前表现出来,含混道:“我没听过他们家名字,不清不楚的我们是不能乱交的。” “那我还是当兵的呢。” “这怎么一样呢,”燕徵急了:“你是縻哥哥,我爸爸常跟我哥说,军校的日子那么苦,很多军阀的孩子送进去都叫苦连天,唯独縻哥哥你,从来是比别人更吃得了苦,就算你不是卫家——就算不看你的出身,你也一定是最出色的。” “是吗,鼎叔是这么评价我的?” “当然了,他说我哥是被我爷爷跟我妈惯了,没办法,所以无论如何坚持一定要送麟徵来,说要锻炼他。” “师凤徵,你看呢,军校的日子苦吗?”卫六似笑非笑,玩着硬币,问。 苦?有餐厅吃饱饭、有床铺睡觉、有浴室洗澡、有干净的厕所如厕,这怎么能称为苦?比起大杂院来,凤徵觉得如果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求之不得。 她微微笑了:“苦跟不苦是相对的,之所以会觉得甜,那是因为尝过苦。如人饮水,自在人心。” 燕徵嗤了一声:“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卫六道:“好一句如人饮水,自在人心。” 鞭影啼声 一切工具准备就绪,卫六如他所言,不到一个小时,平衡器修好了。把它装进去试一试,德国中尉不由得称一声牛! 他们邀请卫六去跟他们喝啤酒庆祝,燕徵挽住卫六不肯放手,德国人明白了,笑着离去,燕徵才不管他们说什么,看看时间不过四点,提议去“利华”。 “利华?”龙徵问。 “前两天刚开的一家西餐馆,报上做那么多广告,你没看见么?” “啊,我知道了,跟风起士林的那家,是不是?”嘉人道,“广告上说,开业一个礼拜内,凡前去就餐、喝咖啡的顾客赠送一个咖啡钥,咖啡钥由英商利洋行特别承制,精细玲珑。” “你们女孩子就喜欢这些东西,”龙徵嗤之以鼻:“中国人开西餐馆,想想也不正宗。” “谁说的,”燕徵反驳:“我一个女友去过,说很不错。” “对,虽然是中国人开的,厨师聘的却是法国人,”卫六接口:“而且有休闲室,可以玩一盘斯诺克。” “就是吧!”燕徵认为卫六在维护她,更加高兴:“走吧走吧,大家一起去!” 凤徵夹在其中,无可推诿,只得仍上了卫嘉人的车,一道往利华前来。 利华采用纯欧化式的建筑,门口有侍童,一看大汽车来了,还是接连好几辆,知道做大生意的,车尚未停稳,已经围了上来,争相开车门,各人的仆从把他们挥开,陆续下车,以靖龙徵的身份,自然他先进门。 凤徵在最后,从未见过那般逢迎的张张笑脸,忽有狐假虎威之慨,差点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 大门进去并非一般饭店那样是大厅,而是一个门廊,壁上的衣架帽钩,悬挂了不少的帽子和大衣。门廊过去,一条宽甬道,左边一所小厅,已是坐满了人的,一架留声机正放着歌曲。听到脚步,看到他们一伙,满座无论华洋男女,均注目而视。 一名洋人领班过来,燕徵率勇当先,两人英语交谈了一阵,洋人颔首,带着他们又走了一段,踏进一座垂花拱门,两边均是包厢,打开其中一扇,一张漂亮的台球桌首先映入眼帘。 燕徵欢呼一声,将戴了一整天的男式帽子扔到旁边沙发上,一头秀发披下来:“今天无论如何縻哥哥要教会我打才行!” 卫六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闻言笑笑,拿起单子问大家点什么酒水。这时另有几名西崽进来,帮他们摆球的摆球,擦杆的擦杆,领班站在卫六身侧,笔在笺上飞快的记着。 靖龙徵和刘景和在他点的当儿,已经手痒的拿起球杆你来我往的开上一盘了,半盏茶工夫刘景和略微领先,漂亮的进了一个球,起身却没人欢呼,一看,唯二的两个女生一个腻在卫六旁边好似说不尽的话头儿,另一个有些怔楞的注视着站在玻璃窗旁往外看的少年的侧脸,出了神。 “靖少,真该带两个妞过来,”他碰碰龙徵低伏的身子:“你瞧。” 龙徵正计算着角度,道:“你别碰我。”一面抬眼看了看自己亲妹和表妹,嘴角扬扬:“妹妹虽多,一个不是我的。” “这店里不知有没有洋妞儿?前两天他们送给我老爹一个白俄情妇,可真带劲!” “你不是正和你那个戏子打得火热吗,怎么,没搞定?” “切,让咱们爷们看上了,会弄不到手吗?对,我打个电话叫人接她过来。”说到这里,他招手问西崽电话在哪,摇了号码后吩咐人开汽车去,报了饭店地址,约摸十分钟左右西崽回来说有电话找他,龙徵把自己球打完了,等了一回,看见他面色不郁的进来。 “怎么啦?” “她家里说她出去逛街去了,扫兴!” “女人嘛,哪个不这样,永远不嫌多的裙子鞋子,不在就算了。” 刘景和唔了声,看看桌上情况,吹吹手心,弯腰,才摆好姿势,此时已经和凤徵一同站到玻璃窗前的卫嘉人忽然咦了一声,手指道:“那不是——” 凤徵下意识的往刘景和这边望来,口中道:“没什么没什么,卫小姐,我们到那边坐吧。” 她一时情急之下去拉卫嘉人的手,卫嘉人愕了愕,避开,却同样的朝刘景和望了望。刘景和被接连两瞥之下,觉得不对劲了,直接持着杆子到窗边四顾一张,顿住。 对面也是一个包厢,那玻璃窗户,恰好卷起窗纱,从这边望过去看得很清楚。一个旗袍女子,两手撑了头,靠沙发一角坐着,虽不能将她的脸完全看到,但是在她的双手以下,依稀有几道泪痕。沙发的扶手侧,站住了一个西装青年,满脸带着委屈的样子,半弯了腰,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绢,向那女子递着。 女子不接,青年叹了口气,不知说了句什么,女子仰起头,悲切的回了两句,男子呆愣半晌,忽地从一旁小茶几上拿起削水果的刀,向自家颈子底下横抹了去! 嘉人啊了一声,刘景和呢,牙齿咬得格格响,兀自冷笑着。 那女子虽是双手撑住了头,而且低了下去的,但是她对于青年的态度,却是时刻注意。就在青年横刀的时候,她猛地向上一跳,伸开两手,将青年抱住,口中不知央告着什么,梨花带雨。青年举起刀子的一只手,终于是被女子极力地扯了下来,回手拢住女子膊膀,抚了抚她的鬓发。 “这对狗男女!看我不宰了他们!” 啪地一声,球杆生生截成两断,刘景和一下掏出盖在衣服下的枪,怒气冲天的出门。 龙徵楞住了,卫六和燕徵也侧目而视。 “嘉人,这是——?” 嘉人来不及回答龙徵的问题,匆匆跟了出去,凤徵更是二话不说尾随而上。 屋里几个西崽此刻方反应过来,英语大叫经理,刘景和一脸煞气,见神杀神见佛弑佛,领班才到他跟前,他对着天顶就是砰砰两枪,把一伙洋人吓得连退数步。 枪声把两旁包厢里的人都惊动了,纷纷嚷呼着开门,刘景和凶神恶煞的持枪一路过去,忽然一个女的一声尖叫,就要掩门,刘景和嘿嘿两声,一脚用力踢开:“你不是说逛街去了吗?” 门板踢烂,力道大得苏玉影跌倒在地,后面的戚绍伟连忙上来扶住她。 “贱人,回话!” 刘景和将冰冷的枪口对准瑟瑟发抖的男女。 “我、我们并没有什么——”戚绍伟压下恐惧,用力的发声,“我们是不小心在街上碰到,因为算是旧识,所以我邀她坐坐歇歇脚——” “格老子的!将你爷我的眼睛是瞎的吗!你也不给我打听打听,姓刘的是谁?哼,割起刘爷的靴腰子,你算是头一份!起来!” “——我?” “先滚一边,我待会儿再收拾你。现在大爷我先教训教训这个贱人,看她敢胡来!” 一边儿说,一边儿抽出腰间皮带,甩手一扬,朝地上的女人鞭去。 苏玉影尖叫着躲闪,她越躲闪越激起刘景和的暴虐,顷刻之间,好好儿的屋里七零八落,满地是茶杯瓷器碎玻璃,门口挤满了人,就是没一个敢上前。 嘉人也踯住了,凤徵望望,苏玉影已经躲到了桌子底下,一只脚的鞋已经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头发散乱,衣服撕着垂下来好几块,又哭又喊,简直不象人样子。 “敢躲?我叫你躲!”刘景和丝毫不放松:“格老子的一个破戏子,不识抬举!他奶奶的什么好东西!下贱!” 凤徵看着位置,上前两步:“大少,先让苏小姐出来吧,打也打了,让她说两句,说不定事情不是看到的那样,对吗?” “小姐?她也配!” 苏玉影望见凤徵,哆哆嗦嗦的一下子冲过来,躲到她背后呜咽着。就在这一照面之间,凤徵已经看见她脸上、膊上、还有破碎的衣服里,左一条红痕,右一条红痕,犹如画的红网一样。光着的那只脚的丝袜被碎渣子划破,渗出道道血丝来,实在凄惨。 “别挡着小子,不然我连你一起抽!” 边说皮带已经凌空而起。卫嘉人叫:“刘少不可——” 划! 重鞭没有击中目标,带落一盏落地灯,乒哩乓啷,塌台倒架。 啪啪啪! 接下来又是三抽,凤徵全带人躲过,不伤分毫,刘景和先是愤怒,继而惊诧,接着暗地里升腾起一股兴奋,多次未中之后,猛可里将皮带一扔,直接扑身而上! “哎呀,打架打架!”后面赶过来的燕徵先叫。 龙徵道:“姓师的终于肯露一手了。” 卫六先是有些担心,但看了两个回合后,眼里又聚起了常见的笑意。 嘉人道:“表哥,你叫刘少停手吧!” 龙徵答:“为什么要停手?” 卫嘉人转向亲哥:“小哥——” 卫六摸摸她的头:“只管看下去。你没发现,到现在,师凤徵都没还过手?” “咦?” 这么一说,嘉人楞住,再望向场中,看起来刘景和虎虎生风,拳脚凌厉,师凤徵处于被动挨打地位,可事实上,确实如她小哥所言,仿佛居于弱势的人不但没有受伤的痕迹,而且,一招都没出过。 是已经没有力量还击了吗? 看不懂的人也许会这样讲,但小哥语气里的意思明显不是这样。 她相信她小哥。 因为小哥讲的从来不会错。 嘉人突然想到那个初一新生群挑一片的传说。 她们是当笑话来听的,也并没有向太子求证过,可现在,她再看看龙徵的表情,难道……是真的?! “姓师的,你给爷出手!” 场中,刘景和咬牙切齿、气喘吁吁的开口。 “不敢。” “不敢?为什么不敢?” “大少爷身份殊重,万一被伤到——” “哼,笑话!你伤得到我?” 凤徵笑笑。 “叫你出手就出手,听到没有!” “大少爷住手吧,这样打下去,说不了几句话,总该让苏小姐——咳,苏姑娘解释两句。” “去,我稀罕她解释,她算老几?” 苏玉影一听,泣不可抑。 一百块在濯芳楼上点她的戏;初次上“天阶共”为她包全场;派汽车专门接送……还有绫罗绸缎、珠宝、其他女人看过来的欣羡眼神,她总以为,纵然太多太多只是他追女人的手段,可偶尔的耳厮鬓磨里,总有那么一丝丝、总有那么一刹那,是真的。 原来从头到尾,不过一句“她算老几”。 …… “既然如此,似乎没有打下去的必要?” “当然有必要,今天打个痛快了,咱们再来说这贱人的事。” 打个痛快,说得好听,凤徵心想,我又不是傻子。干脆挨他两拳头做个输的样子了结算了。 这样预备着,脚下相应的故意踏错两步什么的,第一拳打中肩膀,妈呀,姓刘的一股子蛮力不是假的。 刘景和在打中第一拳时有些不可思议,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兴奋,热血沸腾,这下惨了凤徵,眼看挨了好几拳她的对手却丝毫没有停战的意思,不会吧,真要下血本? 下颔命中。 凤徵头一偏,嘴巴里尝到咸的味道,抹一抹嘴角,手背沾上血迹。她皱一皱眉,将余下的咸湿吞进喉咙里,作出“继续”的表情。 刘景和望着那青肿的下半边脸,血痕在上面很惹眼。 狂热过去,终于理智回归到脑海里来。语气却不妙:“你让我?” 这话让场外原本失去了兴趣的几个人又重新提起了兴趣。 “怎么会呢,刘少身手很不错。” 凤徵想露出个笑容,扯动嘴角,嘶,疼。 于是变得很勉强。 刘景和看着她,“你如果不使出全力,就是看不起我。” “诶?” “看不起我的后果很严重,所有人都知道的。” 但使出全力,恐怕大少爷你吃不消。后果也很严重。在所有人面前,这好嘛? “来吧!” “诶?” “出手!” “……” “你不出手我就——哎唷啊喂!” 龙徵燕徵嘉人卫六有幸齐唰唰目睹了首次刘大少吃瘪的场面。 甚至都没有看清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刘大少挑衅,对面矮了他一个头的少年顺势搭上那只伸过来的手腕,然后—— 大少爷做凌空翻,整个人竟然被甩过头,脚离地,头朝下,跌了个狗吃屎。 苏玉影捂住嘴。 场内外一片寂静。 靖龙徵先是瞪大眼,随即大笑:“哈哈哈,景和你感觉怎么样?像不像坐游乐场里的飞车?哈哈哈!” 也就他一个人敢大笑。 凤徵早上前拉刘景和,“喂,没事吧?” “你,你——” “伤着了?不会呀,我控制了力道的——” “你这样还叫控制了力道!!!你给我记着!!!” 刘景和一骨碌翻身起来,甩开凤徵的手,叉腰,指着自己的脸:“我的鼻子!” “鼻子怎么了?”凤徵凑上前,仔细看。 虽然他的确是脸着地的,但凤徵向天上的阿叔保证,她绝对精准的用了柔力。从来没这么精准过。 所以他现在好好儿的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呃,除了额头有个红印。 “我全身上下最引以为傲的是什么知道吗,鼻子!我老爹说了,我的鼻子那叫龙准高挺、武运昌隆——你居然敢砸我的鼻子!” “它现在好好的,依然龙准高挺——” 少年的额头在自己唇下晃荡,皮肤白皙,光滑细腻。漆黑的一双眉毛,眼睛不若卫家那类狭长的丹凤眼,也不似靖家那种惹人注目的比一般人要显得深邃的凹陷,说不出什么眼形,可是圆溜溜的,黑白分明,十分流动。 他忽然有点心浮气燥,一把推开她。 “算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走了!” 社会契约 没过几日,天一下子冷起来,骤不及防的,许多人涌进教室来先搓手跺脚的喊冷。 大部分人都迟到了,学校的斋夫将屋角的白炉子点起,凤徵在一头帮忙,两个女生靠过来暖手,凤徵一看,是袁雪梅和张娟娟,点了下头。 袁雪梅也点着头:“密斯脱师。” 张娟娟正把一件短斗篷从压在肩膀上的如意头底下卸下,也不知是听见没听见,嘟囔着:“该死的裁缝,把尺寸做大了一号。” 袁雪梅问:“怎么啦?” 张娟娟提着领圈儿给她看:“昨儿个新取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有点不合身。” “这在外面披着,大一点点,也看不出来。” “你不知道,这工钱是特别加价的,我总要找他们去。” 边说着,斗篷的里子翻了出来,只觉红光射目,鲜艳夺人。袁雪梅摸摸:“这里子很好看,质感也不错,什么料子,新进的?” 张娟娟道:“不是新进,双丝葛而已,不过它的颜色是新出来的,红的里面,露出一些金黄色,据说这叫印度红,现在很时新。” “花了多少钱呢?” “不多,五十多块钱料子,十块钱手工。” 袁雪梅道:“什么,这么一件夹的斗篷,要十块钱手工?” “所以呢,还给我做大了!” 袁雪梅又看看:“大概是赶工罢。不过讲句实话,既是双丝葛,实在贵了些。” “大家都时新嘛。咦,密斯盛呢,她却还没来,我料着她比这更时髦的。” “各归各位,准备去早祷!”梁老先生在讲台上道。 于是大家停止交谈,凤徵看看邻座的位子,盛音音一直没来。 到中午下课的时候,盛大小姐出现了,冬季校服外头罩了件时髦的大衣,手工用料,无不精致,袁张二人围着她说了许多话,她有一句没一句的答,两女看出来她似乎心情不好,问她去不去吃饭?她摇摇手,两女互看一眼,踌躇了下,又问要不要带点什么吃的,她还是摇手,两女只得先走了。 凤徵先去找了趟鹤徵,没见着人,江沧说他们上午最后一节课自修,修到一半的时候方先生叫了鹤徵出去,还没回来。凤徵道不会有什么事吧,江沧说会不会是要准备圣诞音乐会的排演了,选人呢。 凤徵回自己班来,平常这时候空荡荡的教室居然有人在,她问:“吃完饭了?” 唯一在的那个人伏在桌子上:“嗯,吃过来的。” 凤徵本想从布袋子里掏出硬梆梆的饼出来在炉子边烤烤,但这样一来的话盛音音肯定又要说什么了,便忍一忍,想找本书看,实在腹中饥饿,看不下去,瞅瞅趴着的盛音音:“怎么啦?” “呃?” “上午怎么没来?” “哇师凤徵,你是在关心我么?终于听到你主动问我怎么样了!” 刚刚还一脸愁眉苦嘴的颜色霎时一变,凤徵心道,用得着这么夸张? 她清清喉咙,“我们是同学啊,同学间关心一下很正常吧。” “才不是呢,你们一对很奇怪的好不好!弟弟呢,只关心哥哥一个人;哥哥呢,关心的人倒是很多,什么斋夫啦,门卫啦,江沧啦,可对我们这些就好像戴了一层面具一样!你根本就是歧视我们!” “歧视?” “对呀,谁越有钱越离得远!越有权势越隔得开!反正很奇怪的好不好!” 凤徵对她的控诉哑口无言。 她要怎么跟这位大小姐说,在这个世界,有钱有势不单代表着奢华富贵,代表着纸醉金迷,它的背面,还代表着强权,代表着冷酷。 她见识了死亡,见识了围殴,见识了被劈头盖脸的鞭打……所以,唯一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离得远远的,不要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否则,妄想对上强权,无异于以卵试石。 盛音音见她不说话,深怕好不容易的一小步前进又被自己搞砸了,连忙叹口气:“你不是问我上午到哪里去了吗?” “对。” “我去送我表哥了。” “戚先生?” “对,他回老家,我跟我二哥去火车站送他。” “现在的大学堂还没有放假吧?” 盛音音看看左右,无人,放低声音:“你记得上次我们在玄武湖那里喝茶,碰到刘少的事吧?” 点头,凤徵突然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预感自那天利华散后就开始,隐隐约约,始终没有消过。 “啊呀,当时刘少带在身边那个女的居然就是那个鼓姬!二哥才告诉我——等等,你说那鼓姬之前在犁口街,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凤徵此时只有故作惊讶:“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呀,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人,还是那天听你们说才晓得她姓苏!好呀你知道竟然不告诉我,太不够朋友了!” 凤徵道:“那天的话,刘大少也不知道。” “是呀,可是后来知道了!所以事情也糟了。”盛音音由激动转为丧气:“表哥也是,真大胆,都知道是刘大少了,干嘛还跟那个鼓姬纠缠不清呢。” “……刘大少没对他怎么样吧?” “惹了刘大少怎么可能不怎么样!要不然他也不会书都不念急赶着回老家先躲一阵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别说了,就是昨天,我表哥从学校出来,蒙头两个人把他拖进了汽车,不知道到了一个甚么地方,表哥说反正是个空荡荡的院子,他当时吓坏了,以为要怎么样,结果来了个人,也不打,只是把他衣服裤子全剥光了,绑到院里去冻——你也知道昨天下午正好起的凉风,冷飕飕的,整整吹了一个下午,头脑全不清醒了,以至于后来怎么被放下来怎么被扔到我家门口,全没有了印象,还光着屁股被来往的人看了老大一个笑话。” “不能找他们讲理吗?” “找谁呢?先不说刘大少从头到尾没出现,你就找警察,说家里人被打了,被虐待了?没有,身上根本没有痕迹,说来说去人家不过剥光了你衣服而已,谁管?” “——缺德。” “可不是呢,表哥既受了那么一顿笑话,下午又挨了冻,夜里就烧起来,满口胡话,哎呀,那样子,简直变过一个人似的,我二哥知道情况后,病着也不管了,作主先将他送回老家养病。” 凤徵悬着的口气松松:“走了好,你二哥做得对。” 盛音音耸耸肩:“只能说希望刘大少鞭长莫及了。” “那苏姑娘呢。” “苏姑娘?那个鼓姬?” “对,不知道刘大少会怎么对她。” “那可不清楚。不过刘大少从来不缺女人,你看上次那个小电影明星,那黏乎劲儿!我在旁边都看得肉麻。姓苏的够聪明的话,应该能捡回一条命吧。” 凤徵想自己要不要去元宝街问问。 盛音音道:“你怎么没去吃饭?” “等我弟。” “你们感情真好。” 两个人又聊了会,盛音音还是坐不住:“跟你聊会子感觉好多了,不然堵得我难受。下午老长呢,我去买乳油蛋糕吃,你也一起吧。” “说了我等人。” “那我给你带两块。”盛音音重新披上大衣,朝她眨眨眼,不容拒绝地走了。凤徵摇摇头,一手拿书跟纸笔,一手饼子,靠到白炉子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起了风,刮得窗户呜呜地响。 “哦,《论》,卢梭?” 凤徵猛地抬头。 “是你?” 卫六重新戴上了黑框眼镜,仿佛一下子小了好几岁,拖一把椅子坐下,自顾道:“很丑?” “没,”只是有点不理解,“挺羡慕的。” 他露出古怪的神情:“羡慕?” “嗯,听说戴了之后能让看不清变成看得清,挺好的。”凤徵边说边却起了奇异的联想,难道这位公子原来是个大近视,平日不戴是怕有损形象? 不,明明他修平衡器那会儿眼睛好似发光。 卫六看着她眼睛滴溜溜转,大概猜出了她在想什么,有些失笑,但也不讲。 凤徵弯腰把铅笔在地上磨一磨,不敢磨得太用力,因为只剩下短短一截了。 卫六看着她动作,以及膝头上一张张粗糙的用来做笔记的纸,手搓的纸捻子粗粗将纸钉上,每张纸从顶到底不留一丝缝隙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可以体现主人有多么节省:“我一直想不通,你的英语是从哪里学的,甚至还有德语。” 凤徵听出了其中之意,穷人家的孩子就一定不许识外文?微哂:“难道英语是什么高贵的语种不成。” 卫六觉得她斗气的样子挺好玩:“这不分高贵不高贵,而在于他们没有那个闲情,与金钱。” 闲情是,金钱却不见得。 “而且,”卫六指指书皮:“这种原版,便是那些懂英语的少爷小姐们,也未见得全看得明白。” “我也不全懂,要借助牛津大词典。” “从图书馆借的?” “嗯,所以得赶紧看。” “书非借不能读也。做这么多笔记,来,说说,这次又有什么心得?” “你不是不喜欢‘学生’之见么?” “有时候听听也有特别见解。” 凤徵一笑,懒得再辩,转着铅笔:“其实上次你说什么学生不懂政治之后,我特别找这些读了读,正好《论》里有些很有趣的说法。” “哦?” “卢梭说在社会按契约结合后,可能产生三种形式的政府:民主制,贵族制和国君制,而这三者间的差别,只是拥有最高行政权的人数多寡而已。” “嗯哼。” “他甚至指出,民主政府只适用于小国,而君王政府是适宜于大国的。” “你怎么看。” “我有点疑惑。” 卫六道:“读书读多了,会有‘渐疑’,亦会有‘渐悟’,你现在是‘渐疑’了。” 凤徵点头:“也许。真正民主的实现,要求一个国家中人人都是政治人,热爱集会表决,风尚纯朴,有德行而不奢侈,大家都来开会讨论公共事务,表达他们的意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别说一个国家,就是一个小镇,也不见得能够完全执行。” “所以说,真正的民主并不存在,他们自己也知道,退而求其次,产生了议会制。” “所以英国倚靠它,征服了全世界?” “所以民主主义是有缺陷的,而现在整个中国的人民都在盲目崇拜它。” “因为它总比专制好。” 卫六顿了下,“如果是开明的专制呢?” 凤徵嗤笑:“既然是专制,怎么会开明。” “当一个统治者仁慈而英明,那么他底下的行政效率不见得低于民主政府,甚至更高。民主政府做一个决定要通过层层部门,而卢梭说过另一句,行政官越多,政府越弱。” 凤徵托腮:“那难道我们依赖于对天才皇帝的等待吗?” 卫六被问住。 “就算是唐太宗,也要有个不怕死的魏征在一旁时刻提醒监督。没有人是完美的、不犯错误的,特别当他被赋予了巨大的权力面前,相比之下,我还是宁愿由多人来做决定,相信制度。” 卫六沉吟。 “退一步说,就算这任皇帝是开明的,那么他的下任呢?” “哪怕谁能力强,谁就可以取而代之?” “权力交接间,总会引起斗争,甚至战争。而且如果这样,为什么不干脆用美国的三权分立,为什么要退回到以前的制度里去?” “三权分立并不适合现在的中国。” “为什么?” 卫六叹气,“没有相当独立的州政府和良好的社区民主,单纯照搬美国上层的政治体制,等于将人民的权力拱手相让。” “那总也是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 卫六不再说话,默默坐了会儿,像在思考什么,凤徵也不打扰他,过了一会儿卫六拍拍手:“你看书进步很快,这次谈话让我启发颇多,来,猜一把。” “诶?” 凤徵瞠目看着他掌上突然冒出的硬币。 “正面,反面?”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啊?”凤徵无奈地。 “猜对了你可许一个愿望或提一个要求作为奖赏;猜错了嘛——” “怎么样?” “待会儿我提一个要求,你一定要答应。” 询之探病-1 风呼呼的刮着。 凤徵紧紧校服,看着无声无息驶过来的黑色梅赛德斯。 这辆轿车外观看起来决非奢华,然而那启动时的声音跟速度,足以让明眼人知晓一切不过低调罢了。 “卫小姐病了?” “是的。” “那——当然作为同学,我们应当去探望,不过——你知道,鹤徵大概不会去。” “你去,他自然会去。” 凤徵死命盯他的黑框眼镜:我能控告你这是强盗行径么? 卫六笑得很无害:“跟你疼爱你弟弟是一样的,请体谅一下我疼爱我妹妹的心情。” 凤徵一下卸了劲:“怎么弄的,前几天不是还好好儿的吗?” 卫六道:“烧了三天了,也不愿意吃东西,医生说是受了寒,挂了盐水,但不见好。” “啊呀,”凤徵着急起来:“可别烧到脑子。” “是啊,我妈急得不得了,说要送她到外国医院里去看——其实我们家里本身也就是外国医生,小七不让,她是我爸妈的宝贝疙瘩,谁也拿她没办法。” “你也拿她没办法么?” 卫六看她一眼,像是玩味这句话的意味似的,“她自那天回去起,就心头郁郁,你说,心病是不是应该需要心药医?” 大家都是明白人,凤徵默了下,道:“毕竟鹤徵有鹤徵的意愿,我不能强迫他。” 卫六眯了下眼:“他来了。” 一张大铜床,雪白床单子上绉着鹅黄缎子绣牡丹的被子,壁角上一个火烧得旺旺的大壁炉,薰得满屋子暖暖的,两名女仆捧着若干玻璃碟子进来,分装着已经切好浸好的葡萄、青梅、海棠、苹果、莲藕等蜜饯,红绿紫白,煞是好看。她们将碟子放在床前的紫檀小茶几上,摆得好好儿的,每个碟子前放一柄白铜叉子,然后对床上少女道:“小姐,水果来了。” 穿着雪白睡袍的少女从被里露出头来,两颊儿红红的,将被头压了一压,扫了扫,有点儿哑道:“放着吧。” “我的小姐,不是你说口干想吃水果的?”贴身伺候她的老妈子常妈坐到床边:“好歹起来吃点儿吧,不然老爷太太真担心死了!” 卫嘉人把头从软枕上扭过去。 常妈伸手探去摸一摸她,还是烫,愁得头发都白了:“你瞧瞧你,脸上都没一点肉了,老是打水,这病什么时候才能好?洋大夫说了,这病本身是不要紧的,一拖可就不妙,到时真要上医院,还是咱们受罪不是?” 少女闭着眼不答。 “要不喝点儿鸡汤好不好?喝下去包管好得快快的,青青——” “出去出去,烦死了!” 卫嘉人猛地一掀被子,半坐起身,头发蓬乱,把一老两少三名妇女吓了半跳。 “让我安静会儿!” 卫嘉人又气哼哼一句,倒下,拉被。 这是怎么啦?常妈和青青翠翠大眼瞪小眼,僵立了会儿,终于常妈挥一挥手,三个人往外走。 “小七,小七,好了点吗,小哥来看你喽!” 卫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常妈三步并作两步,指指里头,嘘声:“六少爷!里面正——”边说边作了个手势。 “哦?发脾气了?哈哈,不要紧不要紧,我带了一味灵丹妙药来,不单保管她不再发脾气,而且想要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咦?” “怎么,不相信。” “六少爷您可别说大话,连老爷太太都——” 卫六揽住她肩膀将她转个身,朝向门:“麻烦常妈呢,转告咱们七仙女一声,有个姓师的同学来看她了,是会弹钢琴的那个哟!” “姓师的?”常妈攒眉:“没听说过小姐有这号同学呀,男的,女的?” “这你就别管了,快去快去。” 常妈被他推着,“真的能——” 卫六已经返身:“告诉她人在楼下小客厅等,我还要去招待另一位客人了。” 常妈看看青青翠翠,想了想,招手青青低头嘱咐两句,青青答应着飞速下了楼,不一会儿跑上来:“男的!” “男的?”常妈疑惑:“你见过吗?” 青青摇头。 “长得怎么样?” 青青顿时两片红云升上脸颊,低头卷着衣角。 “你倒是说呀!” 翠翠在旁边捂嘴笑:“定然长得不错,不然凭她的嘴,可厉害不过了。” “到底是个什么人——” “哎呀常妈,先报一声吧,六少爷都吩咐过了,万一客人等不及走了怎么办?”青青说。 常妈瞪她一眼:“这不过看看呢就替人说起话来了?这是哪里,卫府!每天排队等咱们老爷少爷小姐见的要多少有多少,急什么!” 说是这么说,然而毕竟是六少爷的话,不敢怠慢,硬着头皮又推开房门。 卫嘉人照旧一动不动躺着。 常妈轻轻踱过去:“小姐?” 没人答话。 “小姐,醒着吗?有同学来看你了。” 被窝动了动,卫嘉人转过头,眼皮抬一抬。 “六少爷说的,一个姓师的同学——这姓可真奇怪,是吧?” “师?”这次卫小姐弹起来了,被褥半落,目光炯炯:“哪个师?” 常妈的小心脏啊今儿真是连番受吓,小姐这是要疯魔了不是:“那那那那那个我也不知道——六六六六六少爷说是会弹钢琴的那个——” “师鹤徵?是师鹤徵?!”少女一下跳下床来,朝门口跑,又一下停住,看看周身上下,摸摸头发:“不行不行,我不能这样见他——等等常妈!你没骗我,他在哪儿呢?” 一老两少再度面面相觑,还是常妈先反应过来,去提那双白缎子拖鞋,“小姐,先把鞋子穿上!” 嘉人揪住她肩膀:“人呢,他人在哪儿?” 哎唷喂,病人哪来那么大劲啊,明明之前侍儿扶起娇无力的说!常妈拍拍宝贝小姐的手:“别急,别急,人不会飞,在楼下小客厅等。” “等,怎么能让他等!快快快,青青,快帮我梳头;翠翠,给我挑衣服。常妈,你去吩咐厨房,叫他们端最好的点心出来,还有,跟他说我马上就到!” 主子一惊一乍,做仆人的也跟着慌乱起来,常妈望着突然间生龙活虎兴奋过头的小姐,懵懵应着,直到退出房门到了厨房才反应过来:这来的到底何方神圣啊,就算靖家的少爷,得到的待遇也不过一句“多谢表哥”而已! 小姐闺房里一下忙碌起来,青青先打热水拧毛巾给卫嘉人擦脸,翠翠推开壁上穿衣镜橱子的门,几乎整个一面墙壁,淡黄深紫,琳琅满目,挂着各种长衣,绸的,纱的,一天换一件都没关系。翠翠先挑了几件旗袍,一一举到嘉人面前,嘉人摇头;翠翠又挑了西裙数件,还是摇头。小姐向来不怎么挑剔,这可让翠翠多年来头一次大伤脑筋,这时青青让嘉人坐到梳妆台前,择了其中一个粉膏盒子:“小姐,上次外国来的,你一直没用,这次用点儿吧?” 嘉人看看镜中自己的气色,不怎么好,道:“行。” “要梳什么头发呢?” “早知道不该剪短发,什么都不能做。”卫嘉人喃喃:“不知道他喜欢长发?短发?” “短发多清爽呀。”青青说,将台前大大小小的锦盒一一打开,里面亮晶晶的,珍珠也有,钻石也有,她选中一个蓝绒的手掌大小的盒子,里面乃是一枚半圆式的白金押发,上面一路嵌六粒钻石,精光闪烁,纵然青青见过它的美丽,可每次见都要屏住呼吸。 将头发梳齐,押发戴上,面上扑了薄薄一层粉,青青问要不要抹些儿胭脂,嘉人摇头:“我看他大概喜着素净点儿。” 一听素净两字,在衣橱前一个头两个大的翠翠顿时悟了,将那些织锦五彩的全不要,挑了件翠绿色白点子雪花呢长袍,配一件浅灰法兰绒大衣,青青一拍手:“雅致。” 嘉人又觉得过于素净了点儿。 翠翠抚额,旋即取下另一件白纺绸的旗袍,看着似乎平淡,然而周身滚边有两三寸宽,不是丝辫,乃是请湘绣店里,用清水丝线,绣了一百只青蝴蝶。 嘉人点点头,穿上了,罩上大衣,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又将大衣脱下:“这个不要。” “小姐,您还病着——” 嘉人摆摆手,青青暗地里朝翠翠努努嘴,翠翠便不再多说,又捧出丝袜盒子来,继续给她配皮鞋。 青青将一副银光灿灿的珠项圈配在嘉人脖子上,嘉人斜靠在软凳上让翠翠配鞋,抬头照照,“这个不好,今天有送什么花来吗?” “有的有的。”青青将圈子取下,应着出门,不多会儿捧了个纸盒子回来,里面有簪好的芍药花、茉莉花、珊瑚晚香玉等等,闻着清香扑鼻。嘉人往窗外看看,笑道:“难得这种天气,他们还能种出这么多花来。” 青青见小姐笑了,也很高兴:“花农们有自己的手艺,价钱可不贱呢!” “你倒知道许多。” 青青笑:“我叔叔就是卖花的。” 嘉人挑了一串儿玉簪花在纽扣上系了,套上鞋子,最后打量一番,翠翠道:“真好看,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病人了!” 青青从旁点着头,孰料嘉人忽然道:“不行,他是来探病的,这个样子,岂非显得我没病,在骗他?” “啊?” “不行,我不能出去,我绝不能让他认为我是个骗子。” “可是小姐,您确实病了呀。”翠翠说。 “对呀,您不见他,难道让他走么?”青青也道。 “不!当然不能让他走,”嘉人团团转,捏紧手帕儿,“怎么办怎么办?啊呀,我躺在床上见客好了。” 翠翠道:“这怎么行,您怎么能让外人进您的卧室!” 青青道:“这样的话,刚才一切都白弄了。” 这时屋内一角摆的落地钟轧唧轧唧响起来,原来是报时,此时显得格外喧响,把主仆三人吓了一跳。嘉人一看:“不好不好,都过了二十分钟了!唉呀不管了!”她深怕人跑了,拎着裙脚就往楼下冲,唬得青青翠翠迭声叫唤:“小姐,慢点!” 询之探病-2 小客厅里,茶几上放着两个大瓷盘子,堆上堆下,盛着雪藕,玫瑰葡萄,苹果,橙子,浅红嫩绿,不吃也好看。旁边一个英式上下三层的点心提篮,一名女仆捧着个铜盘子送了两杯咖啡进来,一样的还有牛乳和糖块,标准的下午茶式样。 嘉人和鹤徵对面坐着,嘉人垂着头,鹤徵也没有说话。常妈先是进来一道,看了这情形觉得奇怪,不住的打量鹤徵,被鹤徵一扫,立刻被那冰雪似的目光冻得在心里叫了声“乖乖隆地咚”,不敢再看,反而不由自主的蹲下去请了个安,刚开口又觉得不适合,硬拗过来朝嘉人道:“小姐,还要什么吗?” 嘉人摇了一摇手,她识趣的带着女仆们全部退下。 客人不说话,作主人的不便默然,嘉人看他连喝的也不动,道:“咖啡凉了就不好喝了,要不要换过一杯来?” 鹤徵道:“你的病好些了吗?” 他这一问不要紧,嘉人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不敢抬头的眼睛猛地和他对视,差点儿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鹤徵显得很温和:“如果是感冒的话,喝一碗姜汤,出身汗,就能好了。” “是、是的,”她差点咬掉自己舌头,一再确认眼前的确是师鹤徵而不是师凤徵假扮:“所、所以其实也没什么事,真、真是太麻烦你了!” 鹤徵微笑:“怎么能说麻烦,天气变换,确实容易着凉,要多加两件衣服。” 嘉人一听,心里更荡漾不知所已,摸摸胳膊,恨自己刚才不该将那件法兰绒大衣扔下。 “听说你好几天不思饮食,现在胃口可开了一开?应该让他们给你做点吃的,这样身体才好得快。” 嘉人虽是不想吃,经鹤徵如此一说,只有点了一点头。她摇摇铃,在外面守着的常妈及一众准备好的仆役如闻纶音,一是佩服六少爷料事如神,二是感叹里面那个人的神通广大,陆续铺好餐巾,端上鸡汤及燕窝,嘉人虽然诧异他们动作怎这生快,然而有鹤徵陪在一畔,也置之脑后了。 她进食的动作十分驯雅,显然从小受过优良教导。鹤徵偶尔说两句话,她就放下勺子擦擦嘴巴认真答,喝完一盅鸡汤后实在再吃不下,叫常妈他们撤下去,望着鹤徵直笑。 她左颊有个微微的小酒窝,不笑时看不见,一笑起来增添了几分可爱。 “卫小姐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半个月以前,莫说你陪着我吃饭、就是这样好好的说上几句话,都是不可能的。” 旁边收拾的青青听到这话,觉得自家小姐真有些痴心,便看对面少爷怎样答?听他慢慢儿道:“过去的事,不必去追究了。你身体不好,不要想这些。” 答了等于没答。然而自家小姐很高兴似的,接着又冒出句痴话:“你是因为我害病才对我好吗,如果这样,我情愿天天生病了。” 青青差点脚一滑。赶紧正正心思,抹布擦了两擦,走人。 嘉人心情既好,又吃了东西有了些力气,有说有笑起来。由四周谈起,问鹤徵觉得家里怎么样,又介绍了自家几个哥哥和父母,她说父亲虽是一个官僚加商人,然而思想是很新的,也很开通;母亲看起来严格,但其实心软,对儿女算是有求必应;哥哥们也很疼她,等等等等。鹤徵想:这些话,我都没有知道的必要。不过她既说了,不能置之不理,因之也就随着她的话音,随便答话,心里念着不知姐姐那边怎么样了,怎么还没来找? 牛乳如注,从灿亮的银壶里倒出来,落入同样灿亮的银杯中,约摸半杯左右,止住,接下来倒入热腾腾的红茶。 凤徵看着,忽尔噗哧一笑。 作主人的扬眉,“怎么,要多一点茶,还是多一点奶?” 凤徵摇手:“没,我只是想,果然是先奶后茶。” 若换个别人,卫六也许懒都懒得得答。这点常识都不懂。但对面的是凤徵,他道:“如果你要先茶后奶,也可以试试。” “从前我看一个神父喝茶,他是英国人,喝奶茶的时候很随便的,后来我看书,跟他说书上标准礼仪是先加奶后加茶,你猜他怎么回答。” “哦?” “他神秘兮兮的说,所谓先奶后茶,不过是如果先倒茶,就会有茶渍,当年的英国人懒得洗茶渍而已,所以大家都先加奶,久而久之没想到变成约定俗成甚至成为标准了。” “有意思,”卫六笑了,这点儿意料之外的小趣闻让他难得真正笑了出来,“那我们不如试试先放茶,看看风味怎么样?” 凤徵忙端起自己身前的杯子:“我这杯已经好了,就不要浪费吧,六少自己可以试试。” 卫六装得狐疑地:“该不会很难喝?” “试试不就知道了?” “啊呀,这厅里好热闹。” “是介人!” “六少爷回来了。” 随了话语声,两男一女推门而进。 两个男的穿西装,女的蓬着满头很长的烫发,两片脸腮,脂粉抹得像苹果的颜色一样。她没有穿旗袍,却是时下最摩登的装束,一件仿佛西装的没领褂子,蓝羽毛纱长脚裤,拦腰束了一根紫色皮带,挺着高高的胸脯,外披獭领的皮大衣。 男人中年轻的那个快步过来:“介人,听说表妹病了,我们特地过来看望,常妈说表妹现在不见客,很厉害么?” 说着脸上现出担忧的样子来,矮些也年纪长些的那个到了桌子面前,先站了一站,然后似弯腰非弯腰,放着笑容问:“六少是刚到?” 卫六随手向旁边椅子上一指,说道:“坐下。”矮的那个朝师凤徵看看,点一点头,方才侧着身子,坐了下来。 年轻的那个也自顾坐下,摩登女郎依偎着他坐了,仆人们开着三五牌的纸烟听子上来,问少爷小姐用什么茶——显然卫介人没有亲手招待奶茶的意思——三人倒没有讲究,于是日本金边彩花细瓷杯斟着上等香片茶上桌,年轻的那个朝年长的那个道:“老陶,你在交易所消息最灵通,怎么样,我现在手头紧,给我一点消息嘛,将来少不得请你吃大菜。” 老陶道:“表少爷,不是我不说,是现在不好进。” “怎么呢,我姑丈就是财务总长,金陵公债要哪个涨哪个落,全操在他手里,有什么不好说的!” “话不是这样说,要看香港和上海的行市——” “那是骗外人的鬼话,”年轻人嗤之以鼻:“不要拿来哄我。什么香港上海,不过拍个电报的事,你要不帮我,我直接去找姑妈。” 老陶话锋一转:“表少爷知道大少爷最近新委的职务吧?” “大表哥?”年轻人立刻将懒洋洋靠在沙发背上的姿势端正了一下,左右看看:“当然知道呀,不是还来恭喜过么。” “大少爷查出财政部底下有人挪用公款,正做的这买卖——”老陶压低声音:“我这话您可别对外说。” “当然当然,出了这公馆我就忘记了。” “大少爷跟老爷决定顺藤摸瓜,大干一场,把人揪出来!”他把五指一抓,“所以现在在做局,放出来的消息大概除了他两位,谁也不知道真假,所以您说,我这时能让您进去么?” 年轻人擦一把汗:“原来是姑丈和大表哥的事!当然他们的事要紧,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的,当然,当然。” “家骏,你向来不懂经济学,怎样做起公债买卖来?当心吃小便宜上大当。”卫六似笑非笑地朝年轻人道。 “这用什么经济学,不过债还没涨,我们就先买,等涨了就卖掉,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傻瓜都明白,对吧,丽波。” 他楼一楼年轻女子的肩膀,年轻女子笑笑。 “再说了,有老陶在这里,可以得风气之先,只等着一万变两万,两万变四万,哪里上什么当!” 他似乎想到数钱的场景,哈哈的笑了,卫六和老陶对视一眼,也笑笑。 凤徵看那年轻女子老时不时瞧自己,眼圈子上两排睫毛不知涂了什么,长而且翘,就是太长太翘过了头,有些吓人了。她正嘀咕,听那女子问:“这位同学穿着圣约翰的校服,想必是圣约翰的学生了?” 听她以同学称之,凤徵再看看她成熟艳丽的打扮,不会——这位也是学生吧? “那跟表妹是同一个学校,必也是来探病的。怎么,见到我表妹了吗?”家骏神气活现。 “没有。” 家骏点头:“那是自然,我都没见到呢。我们表妹就是位公主,连专员夫妇也很疼爱她的,说要认她当义女,给靖小姐作个伴儿,可我表妹没答应。” 凤徵忍笑。 “对了丽波,你刚才不是跟我说靖夫人邀你们学校参加什么茶会,是真的?” “当然,除了我们,圣约翰也在受邀之列,”丽波指指凤徵:“他也知道的吧。” 凤徵摇头。 “你不知道?上次咱们三个教会学校联谊,不是已经有消息传出来了?” 莫非是小猫参加的那次? “我没去,家里有点事。” “难道我真弄错了,”丽波道:“当时圣约翰的唱诗班里有个主唱,那音色,一出来大家都迷住了,可惜他只唱了安魂曲,我刚才一见你,还以为是你呢!” 那是小猫。 凤徵看看钟,自来到现在接近一个钟头了,卫嘉人那里应该安抚得差不多了吧?只是不知道以小猫的脾气……好歹自己跟他说在前头,人家是病人,不能太冷淡;卫六作为病人的哥哥,也拉着他单独说了几句,说了什么凤徵并不知道,不过小猫的神色当时转了又转,最后变得很微妙。 “靖夫人笃信基督,很虔诚的,对教会很慷慨,每到一处若有耶稣教会,必邀请外国传教士及他们的家属举行茶会。上次应邀来参观演出,说演出很精彩,便有意邀三个学校一起参加,大概在圣诞节前左右。”丽波很有交际派头的对大家说。 “咦,那岂非秀城小姐也快回来了?”家骏突然插道。 卫六瞥他一眼。老陶道:“是的,堂小姐一年回来一度,说起来,这都第三年了。” 家骏道:“她年纪轻轻一位大小姐飘洋过海,大老爷他们放心吗?” “堂小姐聪慧灵秀,是很有自己主张的,大老爷常叹息说,要是她身为男儿身,一定不比我们大少差。” 卫六朝家骏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了我堂姐?” “就是去年我来这儿跟姑丈姑妈拜年的时候啊,本来也没注意,偏巧地碰见了龙太子,我当然是要跟他攀谈几句的了,他却急着赶一个女子的背影,我后来一打听,说那是秀城小姐。我瞅那情形,当然——嘿嘿,稍微打听了一下。” 女人天性是敏感的,丽波马上捕到了其中丝丝暧昧,在他胳膊上拧了把:“怎么,料来那秀城小姐是个大美人了?” “哎唷我的亲亲,冤枉冤枉!”家骏举手投降:“我最爱的不是你么?” “哼,今天最爱我,明天就最爱她了,少来!” “你听我刚才语气,是对她感兴趣么?另有其人!你再闹别扭我就不把这秘密告诉你了。” 丽波拍开他趁机乱摸的手:“别动!你说。” “就是——” 老陶咳嗽一声。卫六不紧不慢道:“家骏,今天星期二,你们大学有闲工夫出来?” 家骏心想你堂堂军校的都坐在这里了我大学生难道不比你自由?嘴上却老老实实答:“罢了课了。” “上半年罢课罢了两个月,你们已经玩够了。下半年怎样还来?” “上半年为教员欠薪罢课,原来没有解决。下半年教育部答应给钱,才开学的。开了学,教育部却不给钱,校长受了骗了,教授们一恼,又罢课了。” “这要也是刚开学时的事,”卫六道:“别说谎。” “好吧好吧,你厉害。这是新学期第二次罢课。” “第一次为洋钱闹,第二次呢?” “闹外交呗,说起来外交这回事真这么难搞么,我看叫什么外交总长的老来你家,不多时就换一回人。” 卫六耸耸肩。 “不过再过半年也就完了,倒霉,自我进大学起,每个学期,都有罢课的事。我读了四年书,换了好几次学校,每个学校差不离都罢课,大概罢了十次,合着寒假暑假一算,说句良心话,统共一年半的课时不到。像这个样子,四年工夫,学到个什么?” 老陶道:“表少爷这话再对没有,住这儿的还好,那些千里迢迢赶来的,家里每年整千的洋钱供着,却不过白养着住公寓吃馆子,真冤。” 卫六笑着看看丽波:“岂仅住公寓吃小馆子而已乎?” 家骏靠着丽波哧哧。 老陶道:“不过有了学士头衔,要作官就好说了。中国的父兄给钱子弟们读书,无非是要他作官,只要作了官,算已经达到目的,读书不读书,那有什么关系呢?” 丽波娇声道:“听说戴少爷已经是个格议了。” “这不算什么,”家骏道:“你没见着太子,身上的官职才多呢。” 丽波道:“他不是还在读书吗?” “那又怎么样,总座宠爱他,不是官也是官,谁对他都那么恭敬,宪兵向他敬礼立正,那派头,一直到他过去很晚了才稍息。别说我们小的,就是那些老前辈,哪个不跟他交往,待他亲切?没有谁敢顶撞他……” 他滔滔不绝,凤徵想,也许中国败给外国的诸多原因里,这是其中之一。 小侠聚会 出来卫氏公馆将近五点,因为卫六已经说明替他们请了假,所以凤徵直接回家,鹤徵却因为练琴的缘故还是回学校。 大杂院里很静,凤徵推开自己家的门,没看见姥姥,不知道是送洗的东西去了还是接活儿去了。她到房中将校服脱下,换了常穿的短青布夹袍,自发自动的去择菜准备晚饭,汪汪几声,六毛牵着小土狗过来,没精打采的在旁边蹲着。 “怎么啦?” “饿了。” 凤徵摸摸他的小和尚头,“妈妈呢?” “躺在床上,病了。” “顾大嫂病了?”凤徵忙起身:“你爸爸呢?” “去乡下亲戚家去了,妈妈说要明天才回来。” “我去看看。” 顾大嫂家比凤徵家稍微好些,拥有三间半屋子,半间是厨房,其余一间当堂屋,两间当住屋。堂屋充当多种功能,吃饭、小孩子做作业、平常人来往,茶壶茶碗、小孩子的破作业本、大小玻璃瓶子、菜篮子架子,随处都是。两间住屋摆设差不多,放着两张床,额外有个橱柜和一张三屉桌,屋子就差不多满了。凤徵放缓脚步,随六毛走进里面一间,看见顾大嫂倒在床上。 六毛上前推他的妈妈:“妈妈妈妈,大师哥哥来看你了。” 顾大嫂把抵在腹部的手松开,伸出来,勉强笑笑:“呀,你怎么来了。” 凤徵瞧她脸色蜡黄:“顾大嫂,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没有什么,就是突然肚子痛得很,上茅房又拉不出来,我想休息一下就好了。” “中午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才没有呢,中午我们都没吃饭!”六毛插嘴:“妈妈说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都要上课,所以他们可以得两个铜子儿去买火烧吃,我没有!” “不是让你去厨房找馍馍了么?” “我才不要,我要吃火烧!”他嘟嘴,生气的出去了。 顾大嫂苦笑,乡下的亲戚嫁女邀酒,当家的封了贺礼去了,又正好刚交完五个孩子的学费,家中只剩下十个铜子儿,还得等当家的回来想办法。 “听六毛说顾大叔明天才得回,晚饭怎么办,不能饿着孩子们。” “没事,我起得来。” 其时肚子右上部一阵难以言明的刺痛,她眼睛紧紧一闭,咬牙,手重新紧紧按住那里。 凤徵见状,到那堂屋旁边搭着的半边厨房去看,土灶水缸小木板用棍子撑着的条桌,灶是冷冰冰的,条板上的砧板菜刀,很安静地睡在那里,菜碗饭碗覆在条板上,堆叠着碗底朝天,真个锅寒灶冷。 “大嫂你既不舒服,先躺着别起来。孩子们晚上在我家吃吧,你想吃点什么,我看能不能做。” 顾大嫂一听这话连连摇手,等额头上一阵冷汗过去,才有气无力道:“这怎么好麻烦,六个孩子不是小数目,我知道你家——” “又不是说吃他一个半个月,不过一餐而已,别说了,你好好休息,只怕是我们家吃得简陋了。” 她将大嫂被子按了按,不等她再说什么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家厨房,看看灶上,案上有一块草绳系着的半斤左右的肥肉,估计是姥姥专等她跟鹤徵晚上回来吃的,既可以当油又可以当菜。再找一找,除了在摘的一小把青菜之外,又寻出三个萝卜,两方豆腐,十来根葱蒜。 凤徵想着,把肥肉炼好了油,拿个大瓦钵子煮萝卜豆腐,有油味在里面,加些蒜叶葱叶,应该挺香,分量又大,算是一道主菜了。 说干就干,当即把袖子挽起,翻出瓦钵子来,到水井边去刷洗。这时陈老二挑着担子回来,凤徵道:“今天这么早就收摊了?” “你也早哇!”陈老二似乎心情不错,开了门将担子放进屋,嘴里哼着调儿,听得却是:小亲亲呀,不要你的金,小亲亲呀,不要你的银,奴只要你的心哟喂你的心。 凤徵喷笑,陈老二在屋内转了一圈,拾掇好了,出来往北屋看看:“顾大嫂呢,园子里有新鲜菜没有,我出铜子拿几把走!” 凤徵嘘声:“顾大嫂病啦!” “病了?” “嗯,在床上躺着呢,肚子痛。” 听说是肚子痛,陈老二认为是个常病,放下心来,又问:“园子里有菜吗?” 六毛追着黄狗满院跑,闻言插嘴:“没有了没有了,菜昨天被爸爸拔光了!” “你既是要菜,那还带走干什么?”凤徵问。 “啊呀,你不知道,小侠今天要弄个聚会,请我们喝酒!” “怪道这么儿高兴。” “是啊,不过你也知道,大家都少钱使,自己的钱是钱,朋友的钱更是钱,虽然他请,大头他出,小头我们就不该补着点儿么,带两把菜给单大娘做做小菜也是好的。” 凤徵点头,笑:“是什么好事,要请大家客?” 陈老二一听,高兴的神色沉了一沉,往西厢看:“你们那边还没搬新房客进来呐。” “是啊,倒是有几家来瞧过。” “还记得没搬走之前的苏三家么?” “当然,他们并没搬多久。” 陈老二悄悄道:“这次聚会,就是为了他们家姑娘的事。” “苏玉影?” “可不是呢,”陈老二歪着脑袋瞅瞅她:“小侠对苏姑娘,虽然始终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是读书人,很聪明,应该也知道。” “可是后来苏姑娘不是跟一个少爷走了么,那天还是汽车接,整个犁口街的人都看见。” “那也没跟成,我听大秋说,又被一个军阀抢走了!” “哦。” “但那军阀待苏姑娘很不好,小侠不知从哪里打听得,说是苏姑娘啥事儿得罪了那军阀,被军阀关了起来,不许她出来见人,连她老子娘都不许见,动辄打骂,只怕要疯了。” “所以?” 陈老二左右看看:“所以小侠邀我们去,看能不能把她救出来。” 凤徵道:“你们要和军阀作对?!” 咳咳,正确应该是军阀之子,未来的军阀。 “我也说呢,人家大姑娘不要你,还提她做什么?她富贵也好,可怜也好,与现在的我们有什么相干?可小侠说,鼓儿词里讲:‘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必定要到危难的时候,才看得出好人坏人来,我决定帮忙,不是为了图她什么,只不过看人有难,施以援手。” 凤徵道:“这话讲得好,不愧他名字里一个‘侠’字!” “可你想想,人家是军阀呀,有大兵,有盒子炮!我们什么也不会,又不认识人,怎样去救?要我说,姓苏的从前做的事,本来有些不对,是她活该。” “我想苏姑娘现在已经知道她不对,那就行了。”凤徵道:“只是不可鲁莽行事。” “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要不要一块儿去?我想小侠不介意多一个人的。” “我?不了,我还要准备晚饭。”凤徵指指瓦钵,“今天晚上可是十个人的份呐!” “你替顾家小孩煮饭?”陈老二竖起大拇指:“佩服,那可是一帮童子军!” 凤徵笑笑。 陈老二走了,钵子洗完,忽然门外有人惊慌的跑过,大叫:“死人啦,死人啦!” 有人跑出来看,“在哪里?” “死人了?” 凤徵记得六毛刚才还在门口转悠,现在却没人了,连忙擦擦手赶出来,左右看,他正牵着小黄狗屁颠儿屁颠儿随着人群往小河边跑,叫他两声他也没听见。 “这小和尚头!” 凤徵跟着跑过去,河边围着许多人,六毛人小,三下两下钻进了里面,凤徵也只得往前挤,一看中间,地上一床破毯子,下面盖着什么,是个人的形状,直挺挺的,看样子已经死了。 “是谁?”人们议论。 六毛还好奇的弯腰瞄,凤徵一把捉住他,“别看!” “从河里捞上来的?”旁边一个妇女问同伴。 “是自杀吗?” “你看他的手!” “哎呀吓死人了!” “千万不要看,晚上要做恶梦的!” 凤徵闻言转移目光,破毯没盖好,露出一只浮胀的右手,灰色的,隐隐带着诡异的紫色,手指甲还变作青色。 有些稍有见识的人看出来:“中毒?” 三四个妇女集体变色后退。 围着尸体蹲着的两个人窃窃私语,像议论什么事,一个伸手重新把毯子掀起一角,在死者口袋里搜索,凤徵无意中瞧到那惨不忍睹的脸,不敢置信,再看一遍,是那个柳哥! 曾经带她跟小侠在濯芳楼逛过的柳哥! 口袋里没有搜出什么东西,只有一张湿淋淋浸透了水的名片,小字没看着,凤徵睇见最大的四个字:大发公司。 “被烟土活活灌死的。”她听其中一个低低的说。 “他平常很活动的,何以落得如此下场?”另一个道。 “恐怕正是他太活动了,所以才落了这样一个下场呢!” “不知道他跟大发公司什么关系,他不是跑码头的吗?” “反正都是一路货。” “喂,会不会是黑吃黑?”另一个兴奋地。 “小声点!” “好吧好吧,不过谁都知道大发公司是干什么的,不是吗?” “找个人去通知他家里吧,弄点儿纸钱跟线香来。” “可怜哪,这人刚娶了个娇妻,眼看她就要守活寡了。” “你替她操心!” 两个人边说着边站起来,凤徵拉住六毛的手紧了紧,拨开人群往回走。 资格获取-1 “师凤徵,你,还有其他九名同学,我决定让你们去参加初等部二十名资格的获取选。”教员室里,梁老先生对着面前十个学生说。 因凤徵在第一个,所以她问:“什么资格获取选?” “靖夫人将在今年圣诞前夕举行一次圣餐,除了圣公会等教会外,我们和培雅书院、度恩书院也在受邀之列,每个学校的名额是六十人,穆克乐监督的通知下来了,高等部分四十个,初等部分二十个,每班先派十个预选。” “不是听说是茶话会么?”一个问。 “学生比较多,改圣餐了。” 凤徵算算:“一个年级四个班,那就是一百二十个?” “不错。” “密斯脱梁,这是真的?真的是靖夫人举行?”一位同学迫不及待道。 “是的,夫人亲来参与,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同学们兴奋的交头接耳,一个人跃跃欲试:“我在报上见过夫人的照片,真是太端庄典雅了!啊,我要告诉我爸爸,他一定不敢相信!” “听说夫人是美国学校毕业的,是吗?” 拜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好不好。 “龙太子跟三小姐都在我们学校,为什么不多分配我们一点名额啊,一百二十个里面挑二十个,简直是百里挑一了!” 同学,是六里挑一。 “这个资格是怎么选啊,要考试吗?啊呀,我最怕考试了!” 我也不喜欢。 “好了,静一静,”对着叽叽喳喳不停的孩子们,梁老先生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同学们,听我说,这个获取并不复杂,简单一点说,甚至只要会英语就行。” “什么?”同学们张大嘴。 “当然,要流利,流利——”梁老先生着重强调后面二字,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所以呢,选取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指定的,大家都知道靖夫人是基督徒?” 十个人齐唰唰点头。 “所以呢,第一部分就是背熟《圣经》。” 大家瞪大眼,《圣经》?!那部大部头的厚得跟砖头一样的《圣经》!? “第二部分是英语交谈,这是随意部分。届时将由五位老师组成评选团,第一部分与第二部分同时进行,他们随便抽取圣经里的某一条某一句让大家背诵,过了,再问你问题,当然具体问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天哪,我肯定过不了!背书就算了,还背外国书;背外国书就算了,还背那么厚一本!”一个当场哀嚎:“这谁能过啊!” “就是,太苛刻了,我看咱们学校里的神父也不见得能背完全本《圣经》吧。”马上有人接口。 “圣父圣子圣灵圣母玛利亚,请告诉我这不是真的。”那个刚刚还说要回去跟他爸爸炫耀的同学胸口滑稽的划十字。 “是啊密斯脱梁,圣诞接近年底,到时都差不多要准备考试了,哪里抽得出时间来背那个?咱们佛祖不是说,酒肉穿肠过,佛自心中留嘛。我们只要心地虔诚就行了,干嘛非得要背呢?” 梁老先生道:“李同学,一,‘酒肉穿肠过,佛自心中留’不是佛祖说的;二,佛教跟基督教是两个教,请问你信的到底是哪个?” 李同学摸摸后脑勺,“嘿嘿,都信,都信。” 梁老先生不再理他:“好了,事情我已经宣布完了,大家自己去争取。不过诸君还是可以努力的,因为也许谁的运气好,正好抽到了你背过的那条,岂不闻,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啊。” 十位同学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密斯脱梁会说出靠运气这种话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有所思的往外走,凤徵在最后一个,在门口停了下,返头:“密斯脱梁,可不可以不参加?” “为什么?”梁老先生托托眼镜:“我认为所有人里,你是最有希望的。” 有背《圣经》的时间我还不如从图书馆多借两本书。凤徵心想,道:“家里事情比较多——” “你就不想见见专员夫人?”梁老先生道:“你要知道,在那种场合,如能给夫人留下好印象,对于所有上圣约翰的学生来说,就算没有浪费。” “但我家里并不需要——呃,我还不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孩子,读再多书,以后终究要到社会上去的,从现在起抓住每一个机会,多认识一些人,将来不论对你找差事或者干别的什么,不敢保证说一定有用,但有时候说不定会起意想不到的作用。” 凤徵犹疑着:“……是吗?” “相信我,”梁老先生从桌子后站起来,慈蔼的拍拍她的肩:“你既然在这个环境里,就算有些事情不怎么好——读过《哥伦布传》吗?” 凤徵摇头。 “一个少年人,不怕不去奋斗,就怕不能忍耐。为什么呢,因为奋斗而不能忍耐,偶然失败,就不能再起了。好好想想,去吧。” 鹤徵回家的路上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凤徵有没有参加资格预选赛。 凤徵问:“你参加了?” “我不用参加。” “嗯?” 鹤徵笑笑的:“因为我是唱诗班的呀,姐姐上次三校联谊会没去,不知道我们表现得可好了,所以圣公会指定这次圣餐开头的唱诗由我们学校来唱。” “是吗,原来如此。” “所以姐姐你这次一定要去啊,上次没去,我一个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去了有什么意思吗?” “姐姐~~~” “好好好,我去,而且一定努力取得资格!”凤徵想梁老先生的话,“从今天开始,加油吧!” 凤徵是不下决心则已,下了就百折不挠。圣经太重,她开始随时随地撕一小条报纸或废纸记着某某章某某节,这条记完了抄下条,有时一天下来回到家满口袋里都是小字条;鹤徵也帮着她记,几乎看一遍小纸条他就能记住,凤徵戏言说咱俩这么像到时干脆你冒充我的名字帮我去考得了。 能完整背诵的时间多在晚上,祖孙三人共用一盏煤油灯,姥姥缝补东西打鞋底,姐弟俩做作业。天气是越来越冷了,有时晚上刮起北风,呜!呜!扑着窗户咕咕作响。窗子是用报纸糊起来的,吹破过两次,重重叠叠补贴上了许多大小方圆的第二层。为了添暖,煤炉子提到屋内来了,在上面照例添一把吊壶,以便随时有热水,壶嘴里若断若续地向外冒着热气,有时水开,里头便咕噜叮铃的响,是这寂静的夜里唯一的伴奏。 桌子靠墙,凤徵坐桌子的西面,鹤徵在她对面,姥姥在中间。通常凤徵在学校里把作业先做完,接着抱住图书馆借来的书看,现在变作背书;鹤徵虽然在学校没时间做,但他完成作业的速度非常快,让那些常为作业头疼的同学看见,一定惊为神人;姥姥计划着无论如何给两姐弟置上一件大棉袄,因此最近接了很多活,脚底下放了一只藤制的圆筐子,筐子口上绕了一圈蓝色板带,筐子里拥着一堆破旧的黑棉袄——一看都是下等阶层的,赚不了几个铜子儿,但她还是努力的去做。 到底人上了年纪,白天又忙活一天,姥姥常常做着做着就揉眼。凤徵是最体谅老人家的,如今晚上的时间拖得比往常久,姥姥又跟着他们每天要起那么早,如何受得了?联想到姥姥的辛苦,就连打两个呵欠,笑道:“天不早了,我们都去睡罢。”说毕,将铅笔纸张都捡起,马上就去睡觉。 姥姥还要假装没事,其实她眼睛早不济事了,每夜陪着,是觉得丢着两个孙子在外屋里头温习功课,实在不忍,因之无论怎样的疲倦或看不太清,总要把身子强自支持着。及至凤徵打着呵欠,说是去睡觉,想是孩子们实在不行,这才把手中针线放下,去厨房转一圈,又把煤炉子关小,这才阖拢房门。进了里屋,见凤徵鹤徵各自在床上,蜷缩着睡了,这便不再挂念孩子,自己可睡了。 等过了个把小时,确定姥姥睡熟了,凤徵重新悄悄地偷着起来,绕过木架子,拧开一点点灯,继续背她的条目。 资格获取-2 一个月后,资格选开始了。 那天是礼拜六,凤徵很早就醒了,虽然时间是在下午。地点定在图书馆东侧的自修室,凤徵和同学们在梁老先生带领下到时,已经有许多人在门口等待,梁老先生跟门口的一位拿着表格的先生交流了下,把自己的班级及人员姓名报了,那先生登记,梁老先生转回来说:“已经排上去了,到时叫着谁的名,谁进去就是。” 他又坐了会儿,不耐久等,走了。陆续又有其他班级送学生过来,跟梁老先生一样,给学生们交待完就走。大家或坐或站,眼巴巴的看着门,门关着,所以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在做什么,这更加加重了走廊里的紧张气氛。 “你说,会被抽到哪一章?”同学们窃窃私语。 “怎么进去的不见出来啊,只有进没有出的?” “就是,这样我们打听不到具体情况呀!” “去,你们不知道吧,之所以选中这里,就是因为自修室有另外一扇门可以出入。我们从这道门进,出去从另外一道门,这样就透露不了消息了!” 八百年不来自修室自修一回的人怪叫起来:“哇哇,好奸诈!” “是啊,有必要这样严格么?” “这有另一层考虑,”有个看似三年级显得胸有成竹的说:“另一扇门通往一个小会议室,所有参加完了的人都聚集到那里,他们洋人讲究公平公正,所以会当场评审当场出结果,免得谁又说这个拉关系那个找靠山了。” 刚才还群起而诅咒的一众萝卜头们立马转为崇敬:“原来是这样!” “师兄就是师兄,厉害!” “一百多个人哪,我觉得希望好渺茫呢。” “一年级二班,师凤徵!” 突然门一开,门口的表格先生站起来,念道。 凤徵条件反射性的起立,大家都望着她,她吸一口气,尽量目不斜视的穿过两列人墙。 门在身后关上。 自修室的桌椅被叠起散开,腾出一片空地。最前面是用四五张桌子拼起来的一线长台,上面摆着茶碗,后面坐着五名老师,旁边还站有两三个人以及伺候茶水的斋夫。 “凤徵,师?”最左边椅子上的一位歪歪扭扭的拼出她的名字。 “是。” 他点点头,朝中间一位看了看,中间的洋人头发微秃,年过半百,眼珠是褐色的。 “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他说。 凤徵颔首,整整头绪,开始流利而清晰的背了起来。 “……所以你们祷告,要这样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她的声线还稍带稚嫩,却又如此流畅优美,转口发音无意携着英国腔调——腔调这种东西,不了解这个语系的人是难以注意并分辨的,因为它于实质并无甚作用,就像你说衣服上一朵真正费人工绣上去的梅花和用机器印上去的一朵梅花,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但其中区别,讲究的人可以极其讲究。 而麦金教授正是英国人。 在他耳里,甚至那稚嫩也带着妙处。童音有童音的清脆,悦耳得像在读一首赞美诗。 他甚至眯起眼睛来了。 但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五位教授都有些怔然。 “对不起,我犯了个错误,请重新来一遍。” 众人面前的少年说。 “犯了个错误?”麦金教授惊讶:“如果不是你说,我还没看出来你错了。” 凤徵笑笑:“请原谅。不介意我再读一次吧。” 麦金教授望着她,她的黑眸阗静,诚实而坦然。 他笑了:“当然。” 十分钟后,凤徵在站着的一位先生的带领下从另一道门出来,果然如那三年级同学所说,这儿坐满了半数考过的人。 见有新人进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打量这个人的神色,试图猜测这人考得怎么样?因为出来的人多多少少总不免泄漏心情,有沮丧的,有自信的,有微笑的——对于沮丧的多数人不免幸灾乐祸,这样对手就少了一个。偏偏出来的人,多是面露沮丧,这样大家也就更欢乐。 恶趣味啊恶趣味。 凤徵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她面无表情,大家看了两下觉得捉摸不透,也就失去了兴致。 “哥!”鹤徵出现在门口。 凤徵一讶:“你怎么来了?” “我跟勃克劳教授说了,今天只练一个小时,赶过来看你。”鹤徵紧张的问:“怎么样?” “哇你们瞧,原来他们就是那对双胞兄弟!”有人说。 “那么这个叫哥的就是师鹤徵了?” “那个勃克劳教授的得意弟子?” “肯定是了,你没看见他刚才还提了勃教授么。” “何止,听说咱们这次唱诗班选上,很大原因就是他!” “为什么?” “从来领唱就是高等部的曹佩书,这次换了他,你说呢?” “谣传卫小姐对他是不是也……” 凤徵拉鹤徵在远一点坐下,瞟了密密八卦的众人一眼,掏掏耳朵:“好吵。” 鹤徵笑了,也不去管他们,“一定能过吧?” “那可不一定。我犯了个错误。” 她把细节一一说了,道:“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也许我没希望了。” “你好像挺不在乎的?” “努力过了就好了,结果我并不强求。难道说没选上让我去撞墙么?” 鹤徵本来要臭的脸一听,再臭不起来,“好吧,我买块豆腐给你。” 两姐弟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快,大约个半小时之后,所有一百二十名同学在这里全聚,嘈杂声中,刚才捧表格的那位先生这次照旧捧了表格出现,不过明显这次表格与之前厚厚一沓相比,只剩两页纸。 他开始在黑板上写名字。 从右至左。 热闹的议论声顿时停止,粉笔沙沙。大家凝神以待。 第一个名字出来,大家激动地:“第一名,第一名!” 那个“第一名”张大嘴巴,似乎不敢相信。 一个个名字写出来,越到后来,凤徵越觉得没有希望。 第十九名大叫:“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排十九!” 凤徵一看,正是之前胸有成竹的三年级学生。 最后一个了。 f开头。 凤徵,师。 最后一名? 好吧,不管怎么样,那的的确确是她的名字。 不管第一还是第二十,只要取得了资格就行了,不是吗? 先生最后一划落下,转身,放下粉笔,看着满堂高兴的,失落的,吹口哨的,流眼泪的,把手抬一抬,同学们以为他有话要说,暂时按捺情绪,待他发言。 “我只有一句,你们顺序反了。” “啊?” 他的手按在凤徵的名字上:“这才是第一。” “啊???” “洋人顺序是从左至右,同学们,你们忘记了?” “啊?????” “太棒了!姐姐你太棒了,我们回去告诉姥姥,她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鹤徵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快乐,比他自己得了什么夸赞还高兴,一路嚷着,才踏进犁口街,几乎碰到熟人,就大声的宣布,凤徵得了第一! 大家笑眯眯的看着这对双胞兄弟,听说是第一,这个给把糖,那个抓两把蒜,屠案上常常过来送洗衣服的田屠户最爽快,直接割一块猪头肉用草索子捆了扔过来:“第一名哪!古时候的状元!” 两姐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姥姥闻讯出来,了解情况之后,带着他们一一感谢人家,说:“大家太照顾我们了,这两个孩子,算吃百家饭长大的,这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功劳。” 院里顾大嫂他们更不用说,大嫂把新买才长没多久的鸡杀了,请他们祖孙仨一起吃晚饭,姥姥再三推辞,拒不过人家,她很高兴,很久很久没有哼过的咿呀歌吃完饭后冒了出来。 凤徵在心里跟着哼唱,咿呀咿得儿喂,咿呀咿得儿哟,眼眶却湿润起来。 原来可以让姥姥这样高兴。 夫人圣餐-1 转眼公历十二月初一,这一天位于鼓楼的圣公会所异常热闹,而公会以外一条大道,三步一警,两步一兵,一大清早就戒了严,时而远远尘起,油亮崭新的大汽车一辆一辆的过去,一溜烟儿驶进公会大门。 圣约翰学校的学生于清晨八点在鼓楼外集合,施约瑟督导在前,穆克乐及一众监督率领,一团儿百来个人浩浩荡荡的穿过戒严的大街,通过那些武装的警察,来到飘着万国旗的公会礼堂前。 这座礼堂很大,高高的穹顶,各式各样镂着繁复雕塑和壁画的拱门,目光所及之处起码四排柱子,人处其中,愈发感觉圣灵的强大和自己的渺小。两旁列着木质的长条凳,穆克乐带唱诗班的人员去换服装,其他人被分成两组,分别于凳子左右入座。 凤徵打量着,基本三个学校一样,共六个方块,对坐而峙,中间空出一条大约七八步的走道。三个学校不可能将礼堂填满,更靠近布道台的两边,临时设着一排一排的椅子,椅子上都挂了白纸牌,上面列了英文名姓,想来是各教会神父及家眷,对着名字入座用的。 年轻人都是很活泼的,尤其两个学校前后靠近的地方,更是嘤嘤嗡嗡,交谈得很热闹。等大家都坐好有了个阵势已经过了快一个钟头,这时那白纸牌的椅子上也渐渐开始七零八落的入座,布道台前有人在摆弄扩音器,伴奏的乐队进场,凤徵看见了管风琴! 看见它她不由想起欧司朗神父,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穿着白色圣袍红色衣领镶金边的唱诗班成员们从一侧的门鱼贯而出,走上布道台后的专门唱诗的位置。 实在很耀眼,学生们发出一阵欢呼。 这个教堂大约是十分正规的教堂,凤徵猜测,像那个唱诗班专站的台子,她就从来没见过。 这时有一个穿着很隆重的神父出现了,凤徵猜测他是不是主教之类,然而接着又走出来几个跟他装扮差不多的,让人看得眼晕。 不过最让凤徵晕的是,阿尔伯特竟然是其中一个! 也对,她突然想起来,阿尔伯特曾经跟她说过他是圣公会的。 又过了半个小时,同学们最初的兴奋劲头过去,只等着主人什么时候出现,忽地乐声大作,再出来一个披斗篷着红衣的胖胖的神父,满面笑容的带着阿尔伯特一行一齐迎向门口。 从凤徵的角度,只能看见门口停下一辆劳斯莱斯高级轿车,没有护兵,大概后面跟了车子,只见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甚至比洋人都高出一个头的大个子抢步上来,开门。 胖神父赶到车前,伸出一只手。 戴着闪闪钻戒水葱似的一只手搭在了他手上。 “夫人,欢迎,欢迎之至。”胖神父道。 闻名已久的靖夫人终于出现在大家面前。 她披着藏青灰鼠出锋斗篷,脑后梳着漆黑光亮的圆髻,斗篷下微微露出一片紫缎旗袍,旗袍上的花瓣白灿亮亮的,雍容华贵。 她微笑着和胖神父英语交谈数句,和阿尔伯特几人一一颔首致意,迈进大门。 轰然响起热烈的掌声。 她的笑容更深了,朝大家招一招手,音乐持续不断的进行,由阿尔伯特在最前,胖神父在最后,引导着靖夫人缓缓走向最中央的圣坛。 大家都纷纷伸长脑袋看,在过道两旁的显然最有优势,让凤徵联想起崇德军校那次阅兵。 这情形不正十分相似么? 夫人后面跟着数人,两两相并,先是靖龙徵和靖燕徵,第二排一对男女凤徵不认识,第三排是卫嘉人和姚大小姐。 凤徵把目光放到那从未见过的青年男女上。 什么人竟然把卫嘉人都挤到后面去了? 女的稍大,二十来岁的样子,一张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古典王妃般的脸,鹅蛋儿形状,皮肤光洁,头发乌黑,眉如弯月,脖颈修长。头发没有烫,而是松松的扎了,垂到左侧的肩膀上来,更让那脸庞显得柔美。 男的眉目和她颇有几分相似,凤徵怀疑是姐弟,他个儿高瘦,脸色羸白,眼下隐隐两道青纹,嘴唇很薄,有一种奇特的气质。 靖夫人走到了最前头。天籁般的童音响起来,她含笑经过每个唱诗班男童,胖神父和那高大副官紧紧跟随两侧,在经过鹤徵的时候,夫人意识到他是领唱,格外点了两下头,龙徵推推前面的高大身躯:“洪副官,你挡着我了。” 不知怎么突然停住的高大副官忙转身说对不起,迈步追上,龙徵朝后面跟他差不多高的女子悄声道:“没撞着你吧?” 女子莞尔摇头。姚大小姐用扇子遮住嘴笑,“太子,这还用得着特意一问么,对吧,嘉人?” 卫嘉人却没回答,瞬也不瞬的瞅着作为领唱的鹤徵。 姚大小姐止不住呵呵。 唱诗完毕,靖夫人走到台前:“亲爱的同学们,亲爱的各位神父、兄弟姐妹,圣餐是一种圣事,是耶稣亲自所设立的,饼表明那圣洁的身体,杯说明宝血为罪而流,作为他为我们受难的记念,作为他赐我们永爱之凭证,我们当信心来领受。” 台下同应:“阿门。” 言毕,靖夫人朝胖神父注目,胖神父替换她到台上,先说:“谢谢夫人今日前来,足可见心之真挚虔诚。上帝将永远祝福您。” 靖夫人下巴点一点。 胖神父这才开始主礼:“我们的天父,你赐予圣子耶稣基督做我们的救主,这是不能言喻的恩赐。为这恩赐,我们诚心感谢你,主将所赐的这些圣物,我们用信心来领受,可以得基督住在我们心中。靠着我主耶稣基督的圣名,恳求赐我们永恒的生命。阿门。” 台下再次同应:“阿门。” 这时有人端出葡萄酒和无酵饼来,一盘盘分发到众人面前,胖神父待分发完毕,举起手中同样一枚饼及酒杯,道:“主耶稣被卖的那一夜,即用此分与门徒,此身可舍,以血立约。主的大慈悲,赐我们这圣事,使我们一同领受,我们深深地感谢。阿门。” 他先吃一口喝一口,底下也开始吃起来。未发过酵的面做出来的饼既硬又干,很多学生做做样子,凤徵咂巴咂巴久了觉得挺有味。 这会儿会场变得稍为活跃,胖神父嘴巴抹抹,宣布休息半个小时。 很多人一听,如蒙大赦,纷纷四处去方便。 鹤徵换回校服来找凤徵,低声道:“姐姐,你见过靖夫人身边那个副官么。” “刚才站住的那位?” 凤徵扬头,台前已经不见靖夫人及神父他们。 “你以前见过没?” “没有啊,怎么了。” “他看到我的神情很奇怪,吃惊或许是别的什么,脸上很不自然——”鹤徵回想一想:“我说不上来。” “但我们不认识他,他应该也不认识我们,”凤徵避开两旁冲来撞去的人潮:“走,咱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说。” 礼堂大得出奇,两个人绕过高大的圆柱,专捡人少的地方走,到了一个洗礼堂,头上的圆顶透出一个小洞,光线照进来,正落在小池子上,恍如圣光耀射。两人在宽宽的多立克式的栏杆边伏着身子,凤徵看了会儿:“真神奇,是吗?” “密斯姚!密斯姚!”两声呼喊从洗礼堂对面的另一个入口传过来,紧接着出现一个穿着和凤徵他们同样校服的学生,不同的是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了顶帽子。见了凤徵两个,他愕了下,有些尴尬似的,随即扶帽子点头,叫了一声“密斯脱师”,过去了。 鹤徵道:“你认识?” “就是资格获选评时那个在我后面的三年级师兄啦,你忘啦?” “哦,其实第二却误以为自己第十九的那个?”鹤徵低低笑起来。 凤徵正要接口,又听见一个人喊:“密斯姚?” 抬头看时,却是度恩书院的一个男学生探头探脑的,穿一袭深灰哔叽的西服,里面同色的毛背心,一条红艳夺目的领带在背心外头飘荡着,梳着大背头。 他围着洗礼池绕了一圈,抓抓头,离开。 这下两姐弟不能不怀疑了,凤徵左右看看:“他们找的密斯姚是姚大小姐吗?她在这儿?” 鹤徵环目一周,洗礼堂的结构一角一檐清晰的像画图般准确嵌入脑海,朝第二扇与第三扇门之间的木讲台道:“不愧是姚大小姐,短短一会儿就碰见两班男朋友。” “欸?” 木讲台旁边各有两尊立体雕像,这时却笑着转出来一个人,摇着小折扇,不是姚大小姐又是谁? 她今天一身白衣裙,雕像又是雪白的,故而侧靠在那里几乎分辨不出来。虽然穿着似乎朴素,耳朵下面却悬着一串很长的珠子,粒粒细小的宝蓝玫红宝石,一直到肩膀,一摇动,将那精细描画的脸蛋打着,晶光闪烁,熠熠生辉。 “本想清静会儿,这些人却烦人。”她说,来到两人跟前,点点鹤徵:“我说——” “晚照,你果真在这儿!”突然一个声音跳出来,姚大小姐转头,却见一个着培雅书院校服、穿黑头白腰皮鞋的青年匆匆冲她而来,凤徵姐弟心想,这不叫“密斯姚”而直称名“晚照”,显然不是一般关系了,各自让开一步。 “给你。”青年人高马大,脸有些红的期期艾艾递过一个信封。 凤徵看,那信封纸质光洁明亮,角落画着红玫瑰花,估计点了香水,隔了两步闻还是香喷喷的。 在青年身后不远手挽手三个女孩子,笑嘻嘻的看着这幕,正是燕徵、嘉人和那个有着古典气质的女郎。 “好哇,叫你们笑,”姚大小姐接过信封,毫不尴尬地:“我看除了秀城姐,其他两个还不见得收过情书呢!” “蓝毓,你听见没有,”燕徵一点不示弱:“咱们姚大小姐接过情书无数了!” “别听她胡说,”姚大小姐呸呸呸地挽过青年的臂膀,“走,咱们逛逛去。” 青年受宠若惊,僵正的端着手弯。 姚大小姐走出两步,回头,朝鹤徵道:“喂,你跟嘉人也随我们一起逛逛?” “唔?”鹤徵扬起一边眉毛。 姚大小姐看看脑袋已经垂下去的嘉人,笑道:“你去探病的那一段,我可知道了。既是这样,那就好好的相处为是,我想做哥哥的总不会反对吧?” 凤徵道:“只要他们愿意。” 姚大小姐便去拉嘉人的手,嘉人羞答答的随她动了几步,鹤徵可没有动的意思,姚大小姐道:“真的,和我们一起走走,我有话跟你说。” 燕徵道:“当事人不急你急什么,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姚大小姐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向来是性子很急的。” 鹤徵抱着手臂靠着栏杆前,只是微笑。 “你笑什么?以为我拿你们开心?” 凤徵不忍嘉人夹在其中,推推鹤徵:“去走走吧,大家都算相熟了,并无紧要。” 此言一出,换来鹤徵一瞪和嘉人高兴的一笑。 “我看师鹤徵呐,别的不好,就听你哥这点是好的。”姚大小姐迈步:“走罢!” 他们四个成双成对的走了,燕徵道:“前阵子她还和程予风好得蜜里调油,转眼蓝毓就追她追到这边来。” 秀城道:“三角恋爱?” 燕徵哼笑:“只怕是多角呢!” 秀城抿着嘴角:“你倒都知道。” “你以为我说话说漏了吗?你想呀,我们这圈里的人,谁不知道谁的事,秀城姐你心里知道不说而已,我何必不说出来呢?” 秀城再笑笑,身子靠向栏杆,朝凤徵道:“你贵姓?我还没请问。” 凤徵答:“我姓师,叫凤徵。” “跟刚才走的那位是双胞兄弟?” “嗯,那是我弟弟鹤徵。” “都是好名字。” 燕徵道:“我可不认为。” 她的态度自从上次军校开始明显对着来,从小皮包里抽出一包茄立克,秀城掩不住惊讶:“嬢嬢,你学会抽烟?” 燕徵没答,用自来火匣点着了,悠悠吐出一口,“啊,没有烟灰缸。” 秀城劈手要夺,燕徵避开,抓住凤徵的胳膊:“不过,这儿有个现成的。” 烟灰弹落凤徵的手掌,很烫,凤徵微微一挣,被燕徵紧紧拧住。 她其实可以脱开,然而如果可以忍耐……一个少年人,不怕不去奋斗,就怕不能忍耐。 不管发生什么,记得保持冷静。凤徵自己对自己说:如果觉得烟灰很烫,那它就会很烫;但如果不把它当回事儿,也就没什么了。 秀城变色,眼看那还泛着红星子的烟灰一段接一段的落下,去拉燕徵的手,肃声:“这是做什么,快放开!” 燕徵呛了两口,见秀城动上真气,瞅一眼凤徵,眼前人只顾看着地板,竟然没反应,太无趣了。她懒懒挥手:“好啦好啦——” 边说却将那烟头直接摁在了凤徵掌心! 凤徵再也忍不住,一下甩开了她。 燕徵楞了楞,不过她当时迅雷不及掩耳、用的劲又大,所以烟头已经摁灭了,一股皮焦肉的味道丝丝漫开,她便不再计较这一掷,耸耸肩膀:“我走了。” “嬢嬢,你——” 秀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嬢嬢,这般若无其事的样子! 正欲追赶质问,一只手从后拉住了她。 夫人圣餐-2 台阶下,洗礼池旁。 卫秀城用水给凤徵清洗了洗手掌,从手袋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银盒子。 银色盒子里有一卷卷得很精致的白纱布,和一个小塑料瓶。 她将塑料瓶子中的紫药水给凤徵擦了擦伤口,然后熟练的打开纱卷,一圈一圈缚在烧伤的手上,低声问:“疼不疼?” “不疼。”凤徵咬牙,笑:“没想到卫小姐的包里不是化妆品,而装了这个。” “我本来念医科,纱布与紫药水是最常备物品。” 凤徵张大眼:“你是医生?” 卫秀城道:“尚是预科。” “真了不起。” “了不起吗?”秀城侧侧头,她真的很温柔:“不,最先我想读医科,只是为了碧城。” 不用说凤徵也猜到,今天跟她并排走的那个苍白的少年定然就是她弟弟——卫碧城了。 那面色确实似乎身体不好,不过人家的家事,也许讳疾忌医。 她道:“那么,令弟的病,定是能好的。” 秀城笑笑:“希望如此。但是后来发现,太窄小了。” “怎么说?” “这个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人太多,尤其我们中国。你听说过红十字会吗?” 凤徵点头,“那是外国的——”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紧接着一阵皮鞋踩着阶梯的声音,靖龙徵从弧形楼梯上匆匆转下,后面跟着两个护兵。 凤徵将手抽回,秀城也站了起来。靖龙徵瞪着凤徵:“你怎么跟秀城在一起?” 秀城道:“他的手受伤了。” 龙徵这才看见那一圈绷带,怒气稍缓:“怎么回事?” “哦,走路不小心摔倒,不过没什么大碍。”凤徵答。 妹妹做出那样的事,哥哥出现,秀城以为受害者总会对哥哥说些什么,然而这个少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惊讶于他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气度。 “感谢卫小姐给我包扎,我会铭记在心。多谢。” “等等,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一起走吧。”秀城叫她。 龙徵不高兴了,“你们一见面,倒亲热得很。秀城,你回来十几天了,却跟我远远的离着,反生疏起来?” “这是说得什么话,”秀城一笑,去挽他臂弯:“好啦,一起,这总行了?” 龙徵朝身后两个护兵一摆手,他们远远退开,站着僵尸一般。龙徵道:“这次假期歇多久?” “圣诞连上元旦,一月中旬左右走。” “那不到一个月了。” 凤徵自动落后两步,拉开距离,期望他们就这样朝前而忘了她。但秀城侧头:“怎么了,手还是很痛?” “不,一点不痛了。” 秀城左手食指比着嘴唇,维持着侧首的姿势想了一想,明明是成年人,这模样很娇憨,她做出来却一点都不违和,反而增了丝俏皮,凤徵想,怪不得龙徵会喜欢她。 她像是想明白了面前少年的顾虑,微微一笑,不再勉强,挽着龙徵絮絮轻语而去。 姚大小姐一行走着,遇到了她的许多女伴。有五六位和她商量圣诞舞会的,干脆不走,嘻嘻哈哈,大家谈得热闹,不少人暗中打量着蓝毓,姚大小姐装作不知,聊了两句,道:“今天群乐有新片子,听说不错,有人去看吗?” “真的吗,太好了,圣餐完之后时间正好呢。”女伴们岂有不附和。 蓝毓道:“诸位若果真去,我可以奉请。”说着伸手招了跟在不远的侍从来:“你给我打一个电话,问还有一级包厢没有?若是有,叫他不要卖,我这里留着。” 那侍从听了去了。 女伴们见他派头十足,更加猜测大小姐这位新欢是何等人物,一面不住的叫谢谢。蓝毓对于女生向来羞涩,在培雅由于大家都知道他家世地位,女生们即使爱慕,也不敢轻易上来围拢。这回碰上圣约翰的女生,初见乍识,倒少了诸多顾忌,恍如处于众香国中一般,叽叽喳喳,花团锦簇,面上涨红,更加周到:“诸位是坐学校的车过来的?待会儿却是不便,我叫人多开两辆过来。” 女伴们一听,异口同声的把密斯脱蓝叫得山响,姚大小姐心中嗤笑,任他去周旋殷勤,转首看后头那对儿在干什么。 果然不愧冷面钢琴王子,同样衣香鬓影环绕,他却颜色也未多动一分,对于另一位男士大出风头似乎也没有半丝介意。嘉人就更不在意了,两人之前不知在说什么,嘉人双手背着,两只脚前后互相地交架,后面那只皮鞋高跟轻轻的敲着地面微微响,同时身子也摇撼不定,低着头道:“你难道不懂得精神上的安慰,比物质上的安慰,要强得多吗?你这几句话,就是……就是……” 姚大小姐张着耳朵等半天,后面总等不出来,不由噗嗤一声笑:“可不是呢,花个几十上百的请人固然有面子,不过对于我们来说,交朋友不是按这些论资格,师鹤徵,你可是真心跟我们交朋友?” 鹤徵道:“不是朋友,无缘无故地,不会陪两位小姐来散步。” “你呀!”姚大小姐掩着扇子娇笑,尔后朝嘉人睐睐眼:“口说是无凭的,总要有一点东西作为纪念,嘉人呐,你说是不是?” “咦,欸?”嘉人没反应过来。 “你问蓝毓。” 蓝毓从脂粉阵里分出一点神来,走这一路他大概明白了卫师两人的关系,在身上将一个绿呢制的小盒掏出:“早就准备好了,无奈今天才有送出的机会,让我们精神上的友谊,更进一步。” 女伴们睁大眼睛瞅着,姚大小姐懒洋洋接过锦盒,打开,里面金子一钩,中间嵌一粒钻石,怕不有黄豆大,灿灿转着流光。 这么大的钻戒,女伴们心内挠痒兼流口水,闪瞎人眼,莫不要上千块? 姚大小姐笑道:“谢谢你。你送这贵重的东西给我,我可是要回送你点什么才好?” 蓝毓连连摇手:“我们要好,是在感情上,并不在东西上。我送这点东西给你,不过是作一种纪念品,何必谈到还礼的话。晚照你能看上,我高兴且来不及了。” 这么重的手笔,哪个女的能看不上哇!女伴们纷纷吐槽,不过……看姚大小姐漫不经心的样子,唉,大概也只有以她家世,才见怪不怪吧。 姚大小姐笑道:“虽然这样说,我应该也送一样东西给你作纪念品才好。”说着斜转了眼珠,向卫师两个人瞟着:“不如一路去犹太人那个照相馆,照几张六寸的相?” 蓝毓拊掌:“晚照肯赠我玉照,再好不过!” 卫嘉人这会儿总算明白了,姚大小姐是在撮合他们呢,红色直到了耳尖尖。鹤徵道:“姚大小姐要找相片子,想必家里有的是,何必新费几张。再说,参加完圣餐,我还——” 姚大小姐不待他说完,“方才还说交朋友,师鹤徵,说这么多你真是不懂?” 鹤徵被她如此问着,实是无话可讲。姚大小姐道:“我是看我们嘉人一片真意待你,实话说,我知道你顾忌什么,但我们嘉人既然看中你了,那些你不要放在心上。不是我自吹一句,我们心里想要什么东西,我们自己总可以拿钱去买,用不着别人来送我。” 她这一说,莫说鹤徵反应如何,蓝毓就十分尴尬。但姚大小姐显然不管不顾。 不愧是大小姐啊!女伴们齐刷刷一律垂首嘀咕。 鹤徵心中冷笑,更不言语。 嘉人急了,连朝姚大小姐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一面期期艾艾道:“师、师鹤徵,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要不想去可以不去,我、我没有恶意。” 少年比她小,个头却高她半个头,精致的侧脸微微低下来,嘉人的心怦怦跳。 “卫小姐说大了,你待我怎么样,我不是木头人,自然知道;至于说用钱,你们是千金小姐,这很不足以为奇;若说去哪里玩,年纪轻的人,哪个又不喜欢玩?” 他说一句,嘉人的眼睛就亮一句,连姚大小姐都略带讶然。 “但差距就是差距,就算我不介意,外在环境、其他人呢?而总明示暗示让我不要介意的你们,若是真正不以为差距,又怎么老提起?” “我们是怕你——” 少年回视着姚大小姐:“那是因为你们已经先认定,你们高人一等。” 姚大小姐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咽回肚子里。 “真正的朋友……”少年顿了顿,望着洗礼堂的方向,莫名笑了笑。 原本热闹的人群寂了一寂。蓝毓左看右看少年,忽道:“是你!” 姚大小姐抚摸下耳坠,“干什么,咋咋呼呼的。” “他、他是——” “都走了一路了,你这会儿才刚见不成?” “不是,我见过他!可那会儿——”他瞧瞧少年又瞧瞧嘉人,“他既是七小姐的朋友,怎么会被打成那样?” 鹤徵蹙眉看向他。卫嘉人道:“打他,谁打他?” 姚大小姐也正眼看来。 蓝毓道:“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太子约我打板球,我到你们学校,他还没上场,在一边坐着,他的架势你们都知道的,后面一群人。场上那时已有人在打,我以为去晚了,他却让我坐,那天天气不错,碧城也在,不过说实话,通常都是刘大少在的,但没见着人。哎我跟你们说,那时几张椅子一摆开,大马金刀的往上一坐,个个都是两肘放扶手的老大架势,纵观全场,还挺有气势——” 姚大小姐磨牙:“讲重点。” 心上人说话,蓝大少立即执行:“然后碧城就招呼我看场上的人打球了。当时我瞧他,面上带着笑容,却有点儿不怀好意似的,心想卫少这是算计谁呢,然后我就明白了。” 那天天气不错,阳光很好。 板球是英国人流传进来的一种绅士运动,不懂打的人可能会觉板球没意思,而且生疼,因为你得空手去接住石头一样硬的球。场上一个队击球,一个队防守,三柱门外争夺很激烈,进攻的显然是老手,抛球线路诡异、力道凌厉,呼啸而来,不到最后一刻根本无法判断它的球路,蓝毓想,够刺激的。 相比起来守门的那方太弱了。 门前一次只能有两名防手,球又每次看准守得较弱的那方袭击,于是那个人只能站起又倒下,倒下再站起,浑身青一块紫一块。 开始蓝毓并没觉得太过意外,要知道,真正懂得板球运动的,规矩之一,就是被打中也不许出声,必须忍着疼痛保持坚定沉着,以此所谓英国精神——但时间未免太久了,久得连他这个旁观者都开始奇怪那个人难道不会喊疼吗? “太子,这小子看着瘦,倒经打。”卫碧城打了个哈欠道。 后面立即有人出声:“太子,卫少,要是烦了,我去让廖钤变个花样?” “还有花样?” “反正谅他不敢还手,这阵子老实了。” “你说他怎么不还手呢,我多想看看他干翻你们一群人的英姿啊,呵呵呵。” 出声的那个被卫大少三声呵呵搞得上下不得,笑凝在脸上。 蓝毓明白了,八成那个人得罪了龙太子,手下人整人玩儿。 板球划着风声砸向人体,扑通,倒下。哄笑,爬起。 一次又一次。时间过得很慢。 蓝毓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同坐乃太子。 他们这个圈里的人,暗地里其实比谁都更清楚,有哪些东西,是万不能逾矩的。 他于是试图去看清那个人,不管那个人怎样得罪了太子,但到现在,没有常见的痛哭流涕,没有通常的跪地求饶,只有一次次摇摇晃晃的、一次次在以为不可能再起来的情况下,令人惊异的站起。 这个人到底有怎样的耐力,与韧性。 大概后来太子也看得无趣了,叫他们让开场地。围在三柱门前的人这才三三两两散开,那人抹了下嘴边溢出的血丝,什么也没说,甚至连这边正座也看都不看,沉默的、一步三跛的离开。 他一直低着头,他只大概看清楚轮廓。 却不想此际,越看越熟。 “我说真看不出来,你后来没事吧?”蓝大少关切的。 鹤徵的手慢慢蜷成了拳头。 卫嘉人关心则乱,“发生过这种事,真的?我去找堂哥和表哥,他们怎么能这样!” 说罢就要走,姚大小姐却是想通了,拉住她。 “别管我!”嘉人义愤填膺。 “那个人不是师鹤徵。” “欸?” 鹤徵已经头也不回往洗礼堂而去。 他们身后,通往短短的过道的门洞里挂着红色的帘子,帘子被稍稍拉开了,露出一个男人的脸。那双锐利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完这一幕。帘子又悄悄地合上了。 秘密警察-1 烟雾缭绕。 正中一张大床,床中间一张长条桌子隔成两半,刘景和与卫碧城一人一边,躺着抽大烟。 铜床下放靠一张方凳,圆圆脸的小丫头小金珠儿正笑语嫣然的烧着烟两边递送,姿势十分熟练。 卫碧城一身白缎绸衣,陷在三个叠着的鸭绒方枕里,手持一杆银色的烟枪,对着桌上烟盘一点豆大的灯光吸了两口。烟是上好的西瓜土,他面现惬意之色,悠悠然然。 反观刘景和,叽哩呼噜几口将小金珠儿递过来的一筒烟一气吸完,一头坐起,小金珠儿斟过一杯茶,双手递上,他接过去,昂起头来,喝了,喷出烟来,捏捏小金珠儿的俏脸:“小玩意儿!” 小金珠儿嘻嘻着往后一缩,撅起菱角嘴:“少爷,别闹,这个泡儿正烧着呢。” “哟哟哟,卫少爷一来,就把本少爷放后边了,唔?” “少爷还说,巴巴的我从主宅赶到这里来,要是太太知道,饶不了我。” “那有什么,我跟她说一声,让你来伺候我,好不好?” 小金珠儿将细签子挑了一挑:“少爷又说笑了。” “你觉得是说笑吗?” 刘景和一把捉住她的手,在嘴边香了下,小金珠儿欲挣不挣,红云上脸:“少爷!还有人在呢。” 刘景和也就任她把手抽出去,再转过去面对房中间站的那个人,脸色一变:“装什么木头桩子!给我继续唱!” 苏玉影颤颤抖抖的立在中央,梳了个月牙式的头,罩一件八成新青缎子小坎肩,也不知是冷还是怎么,唇也没甚么颜色,漆黑的发底下一张脸蛋格外素净。 从刘景和把她叫进门开始,她唱了一支又一支的曲子。他不说停,她不敢断,现在已经十分难受了,摇摇欲坠,被刘景和突地一斥,腿一软,晕倒地下。小金珠儿呀了一声,放下签子将她搀起,只见她脸色灰白,两手冰冷,人是软绵绵的,一点也站立不定。 “少爷——” “干什么,这点就受不住,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刘景和冷哼一声。 “我,我……”苏玉影嗫嚅着,指甲抠着手掌。 “姓戚的已经走了,告诉你,你们俩那点儿事,我全知道。他走了,算他识时务,不过看看你那情人是什么人吧,他可不管你了,你这条小八字儿,就在我手掌心里,明白?” 指甲抠出一个个紫印。 “少爷,让苏姑娘歇会儿呗,”小金珠儿拨开她额前的粘湿碎发:“瞧,她都出冷汗了。” “惯的她!以前是抬举她,半点儿委屈受不了,论起来,她的出身还不如你呢。” 苏玉影眼前发黑,突然一扑身,爬到刘景和脚前,咚咚磕头:“大少爷,大少爷,我求求您,您放了我,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刘景和一踢脚,“滚!” 纤纤身影栽倒在地,小金珠儿欲扶,刘景和道:“让她自己起!” 苏玉影一点点挣扎着起身,捂住额头,呜咽中夺门而出。 “少爷——”小金珠儿有些不忍,望向卫碧城,盼着他说两句。 卫碧城吸足了,有了精神,慢慢道:“不过个戏子,何必发这样大脾气。” “卫少不知,这贱人,暗地里还有动作。” “她的情人不是逃了吗?” “不是那个,不知这贱人勾了多少人,谭华跟我说,门口的黄包车夫看过好几回。” “哦?”卫碧城失笑:“刘少的意思,勾结上黄包车夫了?” “倒不见得那么简单,单单一个黄包车夫成得了什么事,她要看上他,我面子未免也失大了!” “谭副官心细,他发现了什么?” 刘景和摇头:“谭华也不过跟我来这么几回,哪里掌握得了这么多,不过跟我提及而已。其实这女人我已经腻了,但她既然要玩,我当然要她明白,我玩儿她可以,她却想在我眼皮子底下使手段,是什么下场。” “我懂了,”卫碧城懒洋洋支着下颔:“我说刘少请我吃大菜抽大烟,原来是等在这儿呢。” “得了吧,就是没事我还请少了你不成?本来这话儿呢,最好去找四少,但他人忙事多,我就不敢烦他了,你也差不离,帮兄弟这一回。” “为这点儿破事去劳四哥,你活腻烦了罢。” “所以啊,我老爹跟我手底下都是粗人,办这种事儿办不来,就四哥手下,手眼通天,不敢请军统精英,平常那些秘密警察足以应付了。” “你别小瞧了秘密警察,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事,不调查则已,若要调查,没一个不水落石出的。” “我当然知道,至重要是保守秘密一层,不用吩咐,他们自然晓得——所以我才想到你。” “但你知道,前阵子小七生日的时候,我惹四哥生气了。” “不是吧,四少现在气还没消?” 卫碧城道:“问题是偏偏那天还遇袭了。” “是,”说到这个刘景和忆起后来隐隐听老爹提及的“白色恐怖”,尤其因其中涉及太子公主,卫四的手段,是不动则已,动起来,教敢惹他的人后悔生在这世上。头皮有些发麻,“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幸被他记着,现在变成我想见无门了。” 刘景和竭力哈哈:“你们是堂兄弟,哪有隔夜仇!不过那次你确实让人等太久,难得四少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生了气。” “你觉得最喜怒不形于色的是四哥吗?”卫碧城微眯着丹凤眼。 “呃——大少当然也是,不过相比起来,处于暗处的军统头子更让人闻声变色不是吗?” 卫碧城似笑非笑。 刘景和示意小金珠儿退下:“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这题儿一般我不跟人说,不过既然扯到兴头里来了,我倒认为,三兄弟中最难以琢磨的,是老六。” “卫六?”刘景和楞了楞,随即大笑:“好吧,虽然我一般不承认,但你家老六确实可以算个天才,哪方面都让人嫉妒,普通人觉得他难以接近倒罢了,要说他费琢磨,那家伙总是一副笑脸吧?” “你看过他生气的样子吗?” “咍?” “你想想呢,有时候不细想不会发现,他有点儿像太阳。” “唔?” “看着很光亮,很容易接触到,然而其实根本靠近不了。” 刘景和道:“卫少,你烟抽多了吧?” 脑筋被刺激得云飞天外飘飘然了? 卫碧城不理他,望着房顶一会儿,自顾勾起嘴角笑了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刘景和不是耐烦的主儿,催他:“嗐,说正事儿,就算四少不理你,你手上还是有人吧?” “芝麻小事。”卫碧城摆摆手。 刘景和虎着脸:“你着调点儿成不!不成我另想办法了。” “看在是桩风流韵事的份上,拨两个人给你办呗,”卫碧城打个哈欠:“等消息就是。” 李林接到任务,叫来手下一个外号胡狼的家伙,如此这般云云,胡狼听了一声冷笑:“好大的胆,在太岁头上动土!” “不错,事儿交给你去办,务必让上头满意。” “头儿放心。” 由于是直接吩咐下来的任务,胡狼没有叫别人,而是自己专门亲自。他乔装改扮一番,一路直奔小公馆,先到大门口看看,那里是大街边一所横胡同里,门口闪出一块石板大的敞地,砌着水磨砖的墙。门紧闭着,外头一列柳树,偶尔挑卖水果的、打甜酒的经过。 胡狼远远在树下观察了一回,看见一前一后两辆人力车停在门口,瞧模式不像包月的。不多时后面那辆人力车走了,一个卖花的过来,剩下的人力车车夫似乎跟他认识,交头接耳了两句后拉起车走了。 卖花的在门口叫卖几声,胡狼跟上了他。 卖花的沿着水磨砖墙一路走,这墙由右,转着向北,一直拖到隔壁胡同,方才绕过去,分明小公馆是占在了两个胡同之间。卖花的转到屋后,左方却靠着人家,胡同曲着向上去了。这里算闪出一小截胡同拐弯处,卖花的倏然站住,四下里一张,胡狼闪身到弯角处。 墙头露着几株树木,叶子已经发黄脱落,但树干还是笔直的挺着。围墙里嵌着侧门,捶了两下门,一个老妈子出来:“啊哟,是你,今儿个又来啦。” “是呀,”卖花的揭开白藤小篮子上的布,掏出一球鲜红的仙客来:“您看看今天花开得多好,多香,您闻闻!” 那花儿确实红得可爱,花瓣向上反卷,这节气里能开成这样不容易,老妈子瞅道:“是不错。” 卖花的又摘出一束含苞待放的兰花,“给大娘您玩着。” 老妈子道:“我可没闲钱弄这个。” “糙花儿!哪用大娘的钱,随手伺候罢了。” 老妈子笑了,口中推辞,手上却接着:“今儿个你算另外送礼了,怪道姑娘说你的花不错,指定着要。” “姐儿们爱花,娘儿们爱俏,我们仰仗她们活呐!”卖花的掰着指头:“就盼姑娘多享点儿荣华富贵,一起提携提携我们,我听我们这行的人说,送得好户的,一年里单一家,做个千儿八百生意的不是没有!” “去,”老妈子笑骂:“你就想吧!” “怎么,不是这茬?我看贵府的老爷气派得很。” 老妈子得了花,愿意多拉扯两句,低声:“我们这老爷年纪不大,脾气却大得很,说起来你这花不见得还能送几日。” 卖花的立马关心问:“怎么着?大娘您是里面伺候的,快说说。” “有什么说头,无非不得宠罢了。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子,天天关在楼里,又染上了鸦片烟,也不明白为什么还来订花,说句不好听的,老爷多早晚也不来一趟了。” 卖花的踌躇了下:“你们姑娘……是姨太太?” “哪里姨太太,自愿跟来的!” 自愿? 卖花的心里打了个转:“那……既是不喜欢,为什么不放了她,如花似玉的,总好过天天关着,关久了莫出毛病了。” 老妈子道:“这我们做下人的怎么知道,不过人家势力那么大,一个不过二十的女孩子,哪里抵抗得了。再者这不过老爷的一处小公馆,晓得他是不是都忘了呢!” 卖花的慢慢退出来,经过这一段,先前那个黄包车夫又已经在门口了,两个人这次没有交流,只点点头而去。 胡狼从头到尾旁观一切,一个卖香烟的过来,“大爷,要香烟不咯?” 胡狼挑了一盒红骆驼,做了个手势,卖烟的会意,继续沿街叫卖,却是不着痕迹跟着卖花的尾随而去。 胡狼抽出一根香烟,打量了那黄包车夫一眼,低头,点火。 秘密警察-2 “你虽然和我到这儿来,但是很勉强的,对吗?” 雅座里,嘉人和鹤徵二人隔了一个方桌子犄角斜坐着,嘉人用一个指头钩住了茶杯的小柄,举着茶杯,透过杯上出的热气,穿过袅袅的茶烟,望着对坐的少年。 鹤徵微勾一勾唇角:“怎么会。” “可自从圣餐之后,我再找你,怎么也找不见了。”少女垂首,嘴唇抵住了茶杯口,然后抬头,下定决心般的道:“……是不是,因为那天蓝毓说的事?” 鹤徵不置可否,笑却敛了起来。 “我真不知道发生过那样的事,后来我去问堂哥,他说他不记得了;表哥一直陪着秀城姐,我老抓不着他的人,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 “跟你没有关系。” 烟似乎薰了眼眶。卫嘉人今天来,逆料做足了准备,她不甘心好不容易才靠近一点的关系又退回原步,然而师鹤徵的钉子实在给得很硬,话太决绝。 “师鹤徵,我是真心同你做朋友,你上次说的,我通通想过了,如果我平常有没注意的地方,这是环境养成我的,并不是生来就如此,其实我也并不是不能吃苦的人,我可以改!” 改? 鹤徵回想起那天,他冲到洗礼堂,凤徵一个人坐在他们最初坐的栏杆,对着下面的洗礼池,不知在想什么。 那个背影很安静,很瘦,腰却挺得笔直。 光影透过华丽的彩色玻璃轻轻洒进来,分隔成细小的格子,橘黄冰蓝……宁谧的投在她身上,仿佛和教堂融为一体。 庄重,肃穆。 宛如定格,又宛如离他很远很远。 他突然想不管不顾的上去,看看那身校服底下,到底藏了多少伤痕。 从在操场上被龙太子的网球打中、姐姐替他找回场子起,为此之后受了多少奚落,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代价,她从来不说,密密遮掩,却通常瞒不过他细心的眼。 她不说,他不揭。 她不愿意让他担心,他就当作好像不知道。 但他开始学会了做家务,每次吃东西假装吃不下分给她大半,恨不得无时无刻不与她呆在一起,钢琴练得加倍刻苦。 姥姥夸他越来越懂事,勃克劳眼中一日比一日盛赞。 然而没想到,还是有他没有料到的。 那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哪个午后?还是哪个放学?他翻遍记忆,竟然没有溯起到底哪个时候看到的姐姐符合得上。 被她越来越熟练的遮掩起来了吧。 光听描述,想着板球一个个砸在身上,就能感觉到有多痛。 然而他竟然没发觉。 他的姐姐,见到他时,永远满含笑脸,永远没事有我在的样子。 他几步上前,从后面横腰搂住她。 凤徵先是防备的一僵,而后觉出是谁,拍拍他的手:“怎么啦?” 他把头埋进她颈项里。 她示意他松开,然而他牢牢抓住不放。 凤徵不得不扭过头来,碰到他柔软的黑发,摸摸:“这是怎么了,不是和小姐们出去散步了么,咱们的钢琴王子现在多少人喜欢哪,被看见这样不怕没面子咯?” 他不出声。 “到底咋啦,”凤徵急了,挣了一下挣不开,只好姿势别扭抬起他的脸,:“瞧瞧,总不至于受了小姐们的委屈罢!” “她们还不够格让我受委屈。”鹤徵长长的睫毛半垂着,“……还疼么?” “诶?” 满肚子的质问被按捺进心里,在那里,积压着多少他们受过的痛,今日又添上一笔。 “我只是想起姐姐曾经带我骑单车的样子了,真可惜,那辆单车才得了没多久。” “去!” …… “不管承不承认,小姐们是上流社会的人,跟我们连饭都吃不饱的,是两个世界。”少年从回忆里出来,望向面前的华装少女:“无所谓改或不改,如卫小姐所言,环境生来就这样。” “不是这样的!”嘉人一个劲摇头,她真的不明白:“你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喜欢什么,我照着改,还不行吗?” “这又何必?”少年不为所动:“存在差距是事实,我不是自卑,也谈不上羡慕,只是陈述。若不是钢琴,相信卫小姐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以后有钢琴上面的事,卫小姐尽可来找我,其他的,却不必了。” “我不懂啊,”嘉人掩住泪眶:“既然你没有问题,我——我也没有问题,为什么我们不能、不能——” “这个在教堂我说得很清楚了,”少年干脆剖白干净:“如果我们真的进一步,坐的是你的车子,出去哪里是你花钱,来这样的地方是你付账,甚至我连一块梅花糕也请你吃不起,你明白吗?” “我不介意!” 她不介意,钱在她看来是最最无需介意的小事。少女急切地道:“我们可以去不要花钱的地方,可以不来这样的餐馆,我们可以去公园,去玄武湖,去紫金山,或者哪里都不去,只陪你呆在钢琴教室里!” 鹤徵无话可答,也不想再答。 很多事,不是理所以为。 他起身:“我先走了。” 嘉人唰地站起,巴巴道:“还没点吃的呢,吃些东西再走吧。” 鹤徵将围巾拦上,已经走出茶座:“不了,我该回去了。” 嘉人示意有发结账,跟上:“那我送你。” “天天都要送,未免太麻烦吧。” 嘉人道:“连今日也不过两回,哪里是天天呢?” 她有意让上车,这地方离犁口街确乎有点远,有才抢步替他们开车门,鹤徵只得进了,嘉人对车夫道:“先送师同学回家。”跟着一同坐到后位。鹤徵不愿和她并排,转身坐到她对面去了。 凤徵在顾大搜家糊取灯盒儿,低头糊了一下午,糊了两百多个,脖子酸得都抬不起来了。 “大嫂啊,这火柴厂里给多少钱一个呐?”南屋的老孙头出现在门口,不单凤徵、连顾大嫂也有些惊讶,因为老孙头可谓是院里最孤僻的人,每日一大早出去,晚上回来也常常关闭着门——此刻竟来串门?! 一旁帮忙的大毛四毛自觉离他远点儿,觉得他臭臭的。顾大嫂起身招罗:“孙老,可难得见你,坐坐坐!” 老孙就在门口一张板凳上坐了,掏出一把旱烟杆来抽烟,慢腾腾的往里面放烟草儿。 顾大嫂给他点火,他避一避,接过火柴盒,在手里打量着。 “自己糊的?”他说。 “是呀,”顾大嫂指指桌上床上一堆,“您甭说多少钱一个,是多少钱一百个!” 凤徵揉着脖子,忙了大半下午,所挣不过一二两灯油。 “我猜十个子儿一百个,说实话,有这工夫,干点别的,怎么也能挣个一毛两毛的。”老孙头一猜居然奇准。 “我也是从单大娘手里接过来的,头一遭,没想到这么累,”顾大嫂歉意的看向凤徵:“凤哥儿本来好意带我们大毛四毛玩,结果被我给拖累了。” 凤徵一笑,“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老孙头道:“昨儿咱巷里死了个人,你们知不知道?” “听说是来咱们这儿看房子的不是?”顾大嫂给他倒水:“您老可真是及时雨,今天我问我那当家的,他说我是妇人家,不让乱说,你说嗐!这不急死人吗?” “是来看房的,顾当家可能怕不吉利。” “呸呸呸,人还没住进来呢,我们怕什么怕,要怕也是伍先生怕!”顾大嫂激昂地说着,一会儿又神秘兮兮:“孙老,你说咱这新邻居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他们传得真邪乎,说是起了大雾,伍先生在前面带路,看房子的在后面跟着,本来双方还瞧得见,可不知怎么距离就拉开了。事情发生的时候,伍先生说先是突然听到响亮的敲击钝音,随之而来,就是物体颓然倒下的声音。伍先生连忙返回去看,但是那个人已不知被谁用重器砸到头,脸朝下倒在地上死了——偏偏谁动的手根本没见着,连背影都没有一个!” “昨天的雾是挺大的,很突然,”凤徵道:“说起来那会儿我还和伍先生碰过面呢,还说了两句话,他问我去干什么,我说去打酱油。” “那你瞧见咱那新邻居了吗,长什么样?” “是有个人,个头不高,瘦瘦的,也没瞧清楚,”凤徵竭力回忆着:“现在想来,世事难料……竟然就是最后一面。” 老孙一双眼睛从烟杆上移到凤徵身上,等到凤徵注意的时候,又垂了皱皮巴巴的眼睑移回来;她不注意了又慢慢重新看她,搞得凤徵神神怪怪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看自己。 “巡捕把那一块儿圈起来了,凶手抓不着,人证又只有伍先生一个,现在大家都说说不定是伍先生自己干了坏事。”顾大嫂道。 凤徵摇头:“我觉得不会。” “为什么?” “伍先生爱钱,催租厉害,却不至于去害人。” 顾大嫂道:“谁料呢,不定那人身上带着很多钱,伍先生见财起意?” 巷里一部分人是这样议论的。 “有钱不会往大杂院里来。”凤徵一针见血。 “嘿,这倒是!”顾大嫂佩服的看向凤徵:“不愧是读书的,见识就是不一样!” “那凤哥儿是认为谁杀的?”老孙慢吞吞问。 “这我可不知道,也许是仇人吧,”凤徵答:“不过听起来身手很好,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惹到厉害的人了。” “是啊,简直飞檐走壁,神龙见首不见尾!”顾大嫂连用两句说书听来的词,自觉用得不错,眉飞色舞。 六毛带着小黄狗儿跑进来,先是亲亲热热的叫了声大师哥哥,又朝他妈道:“妈,我肚子饿了。” 顾大嫂看看窗外:“这冬天就是天黑得快。行,等我跟大毛把这些东西送到单大娘那里就回来给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做饭!” “不嘛不嘛,我饿得瘪瘪了!”六毛不让。 凤徵将取灯盒儿一摞摞摞起,用早准备好的包袱皮包了,对顾大嫂道:“我替你送。” 顾大嫂阻道:“这怎么行!” “你人多,做饭久。我这边快。大毛,跟我走吧。” 她说做就做,顾大嫂只有一连声道谢。凤徵一手拎一包,大毛背一包,两人直往单小侠家而来。 单小侠的家住在巷尾,一字门墙的矮屋子,前后三开间,围了中间一眼小天井,两户人家各占了一间。小侠和他娘住在正屋的左边,炉灶桌椅和另一户人家共堆在堂屋里,此刻,院门直至堂屋门大开,平常靠墙放的桌子都搬了出来,长凳矮椅,围了一圈,桌上点起了灯,半条街上的人:剃头的,卖花的,茶馆面馆的,菜贩子帮的,将桌子坐满,上面摆满了豆腐干子油炸花生米,推酒的推酒,撸袖的撸袖,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单大娘捧了一只大瓦钵子上来,烧的鸡,炖杂菜,香气扑鼻,汉子们此起彼伏的吆喝:“累了大娘了!” “你们多喝两盅就是赏了脸了。”单大娘答。 大小汉子们轰然应诺。 小侠在正中,举杯:“事儿算定下了,丁大哥,这事靠你大帮忙,干!” 丁大哥是黄包车夫,体格胖大,哈哈笑道:“为了良缘美事儿,自当干得。干!” 听到的人都笑。小侠有些儿发赧:“丁大哥莫乱说,咱们有句话,人情大似债,头顶锅儿卖,咱以前既然借过她家的米,她娘又托了咱,说不得要尽把力就是了。” “行行行,”丁大哥你知我知的眨眼,“反正人兜出来归你,我等着喝喜酒就是!” “对,那可是咱犁口街出去的大美人呢!”有人起哄。 “可不是,那天我在门口混探着情况,恰好她出来,远远一面,哎哟喂,那穿得,跟月历牌上的小姐一样漂亮!” “喂喂喂,现在咱犁口一枝花可是小秋,那女人,已经做过人家姨太太了,残花败柳!”有人劲头上来了。 “做姨太太是人家愿意的吗,你甭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是啊,姨太太不是情愿的,姨太太享的荣华富贵也不是情愿的!” “哎哟喂,你酒喝高了不是?咱俩出去溜溜——” “行了,都少说两句。”坐在小侠左边的耗子发话,瞅大秋一眼,“人家小秋是正经闺女,这会儿还在厨房里帮忙,你们留点口德。” 这一说,对峙的无论哪一方均没了声音,讪讪道:“喝酒,喝酒!” 大门外传来人声:“姓单的单小侠是住这里吗?” 大家都向前望,见数个男子进来,有的穿着西装,有的长衣,都是脚蹬皮鞋,头上歪戴帽子。 丁大哥见状觉得不妙,他年纪最大,抢先一步笑道:“各位先生哪里来?我们这里污浊得很。” 站在最前面的西装男瞪眼:“你是单小侠?” 丁大哥陪笑:“我姓丁,先生有什么事找单兄弟吗?” 西装男闻言一把将他推开:“滚,找的不是你,叫他出来。” 小侠熬不住了,不顾耗子朝他丢眼色,一脚拨开了坐凳,迎上前:“我是单小侠,这都是我的朋友。各位有什么事?” 西装男两手揣在裤袋子里,那袋子里鼓鼓囊囊的,将小侠周身上下看一遍:“你是单小侠?瞧这身板儿,胆子还不小。好!跟我们一块儿走。” “到哪里去?” 另一个在后面大声嚷:“要把你们这群东西关起来!” 大秋站到小侠身边:“先生,我们在家里吃两杯酒,没有什么罪呀。” 那人伸手过来抓,小侠反身一躲,顺手劈在了他腰椎处。西装男大怒,早有几支手枪高高向他们比来,西装男喝道:“谁要动一动,休想活命!” 这么一来,坐的也好,站的也好,都停住了。 这时门外又进来三个人,拿着长而且粗的麻索,到这时,一众吃酒的都明白怕是计漏了,人家要一网打尽,不由暗里连连叫:完了完了! 然而这样被人突然来个大包围,绝不能说是哪一个人的事,难道有人泄了消息?大家都沉着脸色,站了不动。小侠站在最前面,作为主人,脸上由红变成紫,咬牙道:“这些都是我的客人,你们要绑就绑我——” “少罗嗦!上!” 秘密警察-3 “到了。前面巷子就别进去了吧。” 浅橘乳白的小轿车停在街前,车夫看着狭窄的入口,想起上次被围堵的经验,闻言,略略迟疑的看向他家小姐。 “那是一座庙么?”嘉人却不想就此分别,指着巷口一围看来年代已很久远的屋檐,问。 鹤徵道:“确是一座庙。” “拜什么的?” “不知道。”鹤徵推门,嘉人跟着:“我也下去。” 鹤徵道:“你下来干什么。” “你看那一带红墙,掩护着一扇小小的圆框庙门,红青分明,有几分意思,我愿意看看。” 鹤徵心道,莫像上次又病了,逼着我们去看病才好。因道:“外面很冷,你穿得不多,别吹着风了。” 嘉人一听,心里荡漾了一下,“没事,我看看就走。” “就是要看,也等下次多穿两件衣服。” 听说“下次”,嘉人灰了一路的心再也忍不住活泛并飞扬起来,“那末,你也别下去了,人情做到底,我们索性将车开进去。” “这太费工夫。” “本来我没什么事情,也该找些事打发打发时间呀。” 她让车夫重新将车发动,车子突地向前一倾,嘉人笑还挂在嘴角上,一个没稳住,上半身往前伏,就碰到了鹤徵伸出的胳膊上。 脸差一点碰到少年的胸口,来不及回味那温热,她连忙往后退:“对不起对不起,撞到你了?没事吧?” 鹤徵笑一笑:“我又不是纸糊的人,哪有碰一下就出事的?” 嘉人也笑了,抚抚发鬓,才要跟车夫说什么,却喇叭连响三声,又来个急刹。 老彭,你要成全你家小姐我,也做得太明显了吧? 嘉人再一次栽头,鹤徵扶住,皱眉,但看到车前拦住的那个身影,失声:“——大猫?” 天井中剑拔弩张。 剃头匠钱五不甘白白就缚,回了一句,即被一个戴臂章的伸出右手,照着左腮帮迎面一巴掌。钱五不曾防备,打得火星乱迸,头向右一偏,戴臂章的更不放松,第二个巴掌连着下来,显然干这事熟练之极。钱五吃得这两下,半晌说不出话,绳索已然缠上他的双手,一个使劲,被拖拽到地,戴臂章的在他背脊上就是一脚,扑咚! 钱五应声哀嚎。 “你们不要太过分!”小侠道:“有事冲着我来!” 戴臂章的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更过分的扑咚扑咚连踩好几下,小侠目眦欲裂,正要扑上去,西装男砰的一枪,子弹打进他前面的泥地里,土溅了起来。 所有人震住。 “还有不听话的,子弹就不是打在地上了。”西装男吹了吹枪口,猛地一弯肘子,拐在小侠腹部。小侠吃痛,踉跄几步,侧腹又挨了一脚,脸扑在泥土里,鼻子里灌进一阵灰尘,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架不住人家一拥而上,团上来四五个,拳脚相交,对方的最后一脚落到他脸上,鼻内出血。 终于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肩背无一处不传来传来剧烈的疼痛,令他眼前一黑。但他不能放着其他人不管,勉强抬起头来,睁开肿破的眼睛,耳内嗡嗡作响,看见老娘亟欲扑过来的哀恸,被小秋拉住,被人拦住,西装男和戴臂章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他听不见。 世界在他面前变成无声的画面。 他甩一甩头,嘴巴里满口咸腥,吐出,连续好几口血,那嗡嗡的声音却好多了。他左手指抓进泥地慢慢撑自己起来,忽然间,背后风声尖锐,短促,他来不及任何反应,子弹穿透他的左掌掌骨,伴随着单大娘撕心裂肺一声哑叫:“不——” 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 疼痛? 钻心刺骨,但全身已经很痛,不过再痛一些罢了。 他缓缓抬起左手,张开,中间一个黑洞,丝丝缕缕的鲜血流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像是抽筋了。 寒冷的空气堵进嘴里,呼吸都变得勉强。但他比前次更坚决的站了起来,左手不行,就用右手,在众人或瞪目或张口下,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可以走了?”西装男挥手,“浪费我一颗子弹。” 丁大哥到此刻,只有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众人道:“各位,横竖咱们只在家喝酒,看他们要到哪里去,跟着去就是了。” 众人默然。 对方得意洋洋的笑,重新抓了绳索要来捆缚,单小侠却不依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既是来我加家中抓人,其他都是客人,与他们无关!” 他一副豁出去命不要的架势,西装男道:“这却由不得你——” “叭叭——” 两声汽车喇叭乍起。 这种地方还有汽车?不单穷汉子们诧异,连西装男也顿了一顿。 略黑的天幕下前头那辆独特的颜色尤显突出。 这个色儿—— 西装男还没动,戴臂章的却吃一惊,犹疑不定,死死盯着那辆车。 一人从后面的车中下来,“这儿在干什么?堵住路了。” “给老子滚——” 戴臂章的阻住西装男即将脱口而出的粗话,看清那人轮廓后颤声问:“车上可是卫小姐?” “既然知道,还不把枪放下。” “哪里的喜鹊尾巴翘这么高!”西装男嗤笑,刻意显摆的将手枪扬了扬:“知道这家伙的厉害吗?” 孰料那个男人同时掏出了枪对准他。跟他下车的另一个也端出家伙,不过是护在橘白轿车的门前。 西装男笑不出了。 对峙只持续了几秒钟,西装男斟酌了下形势,二比一,还在犹豫,戴臂章的已经将手搭在他枪管上:“还不快放下?” “我们人多!” “多你个头!你看不出那是谁的车子吗?!” 西装男不服气:“就凭颜色看个屁!” “就算颜色有重样,也该看得清车牌!” 咦——咦咦咦咦? 以1开头。 谁都知道,那是当金陵刚有第一批汽车时工部局特发的第一批牌照,能拿到这号码的,恁有钱也不一定弄得到。 冷汗下来了。他二话不说放下枪。有发见状,也将枪收回了怀内。 戴臂章的一溜小跑弯腰躬身的过去,有发说了几句什么,戴臂章的只管低头哈腰的应,又两脚一并,朝车内行了个说军官不像军官说巡捕不像巡捕的礼,返身小跑步回来:“撤!” 大家伙都一愕。 西装男道:“可是大腥——” “真瞎眼了不成!”戴臂章的跺脚,朝他丢个眼色。 西装男明白了,朝汽车方向微微低头行礼,手朝后一挥,登时长衣的皮鞋的戴帽子的松手,如来时般一呼啦退下了。 戴臂章的走在最后,又朝着车敬了个四不像的礼,不敢多说一句,倒退三步,这才转身离开。 院内众人面面相觑。 好半晌单大娘方去扶小侠,“儿啊,儿啊你没事吧?” 大小汉子们在半个小时之内,见过这不可测的变化,那是一回在云中一回在泥里,颇受震动,都有些呆呆的,直到单大娘发出一声,剃头的才喘口气:“搞什么邪气?说是吓吓我们,我们也不是两三岁的孩子,受他们这一套?难道真把我们抓到牢里去?” 陈老二接口:“对呀,纸糊的老虎,做个把式罢了。” “行了,散了吧,我看事情得从长计议。”丁大哥一面说,一面朝静止不动的车子看看,又看看小侠。小侠明白,且不进房休息,让他娘给他打张热毛巾来敷脸,一瘸一拐的朝车子走去。 有人在后边嘀咕:“我看什么英雄救美、什么打抱不平都是不好做的,说书的唱得好听!” 小侠脸色丕变,停一停,向有发一拱手,有发侧身避过,车门打开,凤徵下来:“小侠,没事吧?” “是你?” 凤徵低身从车里拿出两大包东西,又叫头一次坐车在车里稀奇的四处摸摸碰碰的大毛下来:“嗯,我们来送取灯盒儿,看你们这儿似乎遇到了麻烦,正好卫小姐经过,赖她帮忙。你们没事吧?” “哇,小侠哥,你的脸怎么这样了?”大毛方才隔得远,这会儿瞠目。 鹤徵也出现了,嘉人本想下,然而这许多下层阶级的人站在跟前,方才欺负人的又是看她才走的,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有些尴尬,有发更略挡了一挡,于是她坐着不动了。 她不动,小侠却认为她是摆架子,但到底今晚靠了她解围,虽不清楚究竟何等金贵人物,但眼色总是有的,仍旧抱了拳,先朝凤徵点点头,再朝车内道:“援手之恩,单某多谢!以后若有效报之处,必拼死以答!” 这种江湖口气却是嘉人从未听过的,噗嗤一声笑,细白的手扬了扬,有发便关上车门,车子发动,掉头,倒转,相继离开。 他们一走,不少人上来相询,凤徵解释说是自己学校的同学,比较有势力,三分吓七分蒙,才把人唬退了云云。大家听了,嚷嚷说知道哥儿俩上的是好学校,却不知道这学校牛叉成这样!随便一个同学就能让那帮大爷耗子见了猫似的,开两辆车,仆从随身带家伙!比元宝街里那些老爷阔气多了有没有!!! 喧嚣一阵,大伙儿走了,除了大秋耗子和陈老二。大秋打发小秋先回去了。 “不是大狮子急中生智,我们不知让人家带到什么地方去呢,”大秋朝凤徵笑:“还有小狮子,来得正及时。” “可不是,”单大娘让小侠趴在床上,用药油给他揉开,不住感激:“吓死个人了。” “唉哟娘!轻点!”单小侠捂住肩背,嘟囔:“进去一天两天,不算什么。” “还说!就你这暴脾气,顶上两句,没事儿也有事了!”大娘毫不客气的敲他两个爆栗。 凤徵看看陈老二:“上次你们说苏姑娘的事,这次还是那事吗?” 陈老二也没必要瞒她:“是的,我们安排好了,由人接应从宅子里出来,上黄包车,一路掩护,逃出那军阀魔掌。” 大秋道:“可看现在这样子,那军阀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这些人穿的可不像丘八。” 大秋点头:“做派也不像。” 凤徵道:“像是本地的地痞流氓。但地皮流氓穿西装套皮鞋,还能带枪,闹这么久巡捕也未见踪影,是巡捕们不愿来,还是不敢来?” 小侠和耗子对视一眼。之前痛得夸张的小侠不叫了。 陈老二偷偷瞄他们。大秋显得有些不安,低头看放在膝上的手掌,翻来翻去。 凤徵挑明:“他们是混帮派的。” 小侠道:“不是青帮的。”想想又补充:“起码不是冯哥这边的。” 耗子沉声:“冯哥这边的我们都认识。” 这不是重点。事情看起来像是暂时解决了,可不知为什么,凤徵心里仍然有某种强烈的不安感:“人家不是无缘无故来为难,你们还要继续下去吗?” 小侠道:“我答应过苏——” “明知不可而为之,愚也。” 这不是好话,小侠听不太懂,但模糊明白个七八,皱眉,“我们会小心。” 气氛有点僵,单大娘拍拍儿子的背:“好啦,人家师兄弟是担心你,怕你吃亏,还不高兴,不高兴个啥?臭小子!” “唉哟娘!”小侠抱头鼠窜。 大秋代替他道歉:“大狮子,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答应过人家的事一定要做到,信人信到底。” 鹤徵慢悠悠开口:“你们觉得,这场闹剧里,是穿西装那个男的做主,还是戴臂章的那个做主。” 小侠大秋异口同声:“那帮手下是穿西装的手下,但做主的却是戴臂章的那个。” “那你们注意到那个臂章图案了吗?” 小侠想想:“他先前站在后面,后来我眼睛肿了,没看清。” 大秋竭力回忆:“臂章是黑色的,上面绣了个六角形?” 耗子沉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突然一震,向来黑瘦的脸竟然白了:“是……是……” 小侠大秋见他模样吓一跳,小侠道:“是哪个,哪个也没咱帮厉害。” 耗子苦笑:“黑道固然是青帮老大,可惜人家却两边都混。” 大秋有些发抖:“莫、莫非是——是那个?” 小侠真正面色不好起来。 耗子道:“秘密警察。黑色雪绒花。” 冰山一角 这是一间欧式的、充满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房间。 从门口而入,率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大书桌,沙发和椅子同为桃花心木所雕,灰绿色大理石壁炉架上有一个金箔外壳的小台钟,一只玻璃圆罩底下扣着几枝腊梅花。壁炉前一张大理石桌面、弧形桌腿的圆形小桌,铺着碎花图案的桌布,旁边一架多宝格,摆着各式各样的小古董,细瓷茶杯、象牙和花梨木雕刻的小玩意、绘花盘子等等,墙上的金色镜框里镶嵌着一副三联圣画。 书桌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接着电话。他的声音在外素来以洪亮著称,这会儿却没什么声调,听对方讲了好一会儿的话,他以一句“好的,知道了”收场,把话筒搁回底座。 对着壁炉而立的另一个男人过身来,他头发因年纪关系呈铁灰色,却颇浓密,手里拿着一根雪茄,褐色的烟身上有一圈一圈红色和金色的细线,朝放下电话的男人道:“侍密四怎么说?” 高大男人摇摇头:“事关重大,侍密四也没有确切消息。” 铁灰色头发男人吐出一口茄烟:“侍密四都没消息,这次老头子看来是极慎重了。” “还有侍参二,无论如何,总座总不会一点风声不透露给他们。” “侍参二是好打探的么,”铁灰色头发男人走至桌前,拿下香烟,把它搁在烟灰缸的边缘,看着雪灰袅袅:“凭你‘洋总管’的身份,这么多年,也很难从他们嘴里套出点一丝半缕来。” 高大男人倒没有被瞧低的意思,实话实答:“若说整个侍从室是总座他老人家的‘军机处’,那么侍参二就算得上军机中的军机了,凡能被选进去的人有多谨慎蓝院长您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些人直接对总座负责,连瞻园路的都佛爷般供着他们三分。” 因军统总部在瞻园路77号,所以他们通常以瞻园路代指那帮令人闻之色变的家伙。 被称为蓝院长的道:“伯德,我们自然都是支持大公子的,二公子看起来不争,这么多年,党内的事情他似乎也不问,可是突然老头子搞什么总政改造委员会,让二公子任主任,这样很多军政大事他就接触了,接近了权力核心,你明白吗?” 高大男人、也就是洪伯德道:“我知道,但夫人说,这个差使看起来威风,可那么多老资历,不是想拔除就能拔除,最关键,要看总座的态度。”他停顿了下又带丝轻蔑的说:“说不定二公子只是个‘打手’呢!” 蓝院长将一叠牌平放在掌心,不紧不慢在指间洗着:“夫人的看法有她的道理,是打手最好,可老头子的心思是很难揣度的,有句话叫做上意难测,在政治里,每走一步都不可掉以轻心。” “所以,蓝院长才让我去想方设法接近侍从室,打探这届的消息?” “不错,本届中常委是个风向标:有没有变动,是大变动,还是小变动,谁上去,谁下来,哪一派跟哪一派的关系,都可以窥出端倪,如果有预测,我们也好做准备。” 洪伯德点点头,迟疑了一下道:“还有一件事……” “哦?” “大公子对于赵平死一事生了疑……” 蓝院长手一顿。 “虽则后来烧了那家旅馆,造成失火假象,双胞胎也死于其中,但其实——” “但其实赵平当时领的那对小孩并不是双胞胎,他不过发现不妙,想骗我们,分散目标。”蓝院长道:“这你跟我讲过。” “是的,后来姓霍的信誓旦旦跟我说人确已在轮船上解决,尸体抛进了大海,其中双胞胎的那个叔叔还折了他不少手下,不过也喂了鱼了。” “那就没什么,”蓝院长手指摩挲着牌纸背:“该封口的都封了口,人证物证俱灭,大公子就算想查,不说你这边,霍听莺做大佬那么多年,总不是白混饭吃。” “可是——” “有话就说。” 洪伯德似乎下了天大决心:“那对双胞胎还活着。” “什么?!” 蓝院长很少失态,据说这是因为他从小出身云南王世家有关。年轻时候的蓝院长是出了名的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的眼睛有种混血儿的蓝,带着醉人的笑意,不知迷倒了上流社会多少淑女佳人,甚至男子也对他惊为天人。 哦,那时候他还没有当上行政院长,多数人还是叫他的名,云阶。 “半个月前我陪夫人去圣公会举行圣餐,竟然在唱诗班看见了双胞胎中的男孩!当时我不敢相信,以为看错了,毕竟我们只见过照片,后来暗里观察,虽然长高不少,但轮廓没怎么大变,我确定就是他们。” “圣公会?唱诗班?” “是,紧接着我马上回来着手调查,哼,双胞胎不知怎么混入了圣约翰读书,做姐姐的还假扮成男孩,大概是掩人耳目怕被我们发现吧,跟他们姥姥一起住在城西。” “姓霍的怎么办的事!手下养了一群猪?!” 蓝院长怒极反笑。 “我已经跟霍先生联系了,大概他也没想到居然有人能一而再再而三从他手底下脱生,他说这次他会亲自部署,一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不希望拖延太久,”蓝院长翻开最上面那张牌:“要拿就拿大牌,懂吗?” 那上面赫然一张鬼。 与此同时。在某一处,另一所截然相反风格的屋内。 小檀香炉旁边搁着香匙,缕缕檀香末轻烟以可见然而十分淡雅的充斥在整个房间里,宛如背着光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不压迫,却仿佛无时无刻不在。 冯屹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看唐爷慎重其事大气不敢出的模样,猜测椅子上的人到底是哪个字辈的人物。 青帮的人以师徒关系构成等级,“师父”是对青帮之中高一辈头目的称呼,新成员入门要拜师,帮会会给他们一个按照辈分的字来决定他们在青帮中的身份地位。冯屹当初从门外不入流的空子,到净口拜师,到码头人人称他一声大哥,再到成为城西一霸,其间争勇斗狠、沉沉浮浮,自谓经历的已经算多了,可直到遇到唐君霈,才终于在二十四个字辈中排到了一个属于他的字,道。 清静道德,这是二十四字中最后四个字,“道”为第二十三辈。 也就是说青帮传到冯屹这里,已经整整二十三辈。 有了自己的字辈之后,才算真正接触到青帮内部的东西,比如现在道上叱咤风云的霍听莺,他三十不到,却辈分很高,是因为他的父亲霍老头本身就是是帮中的长老;比如收保护费什么的实在弱毙了,走私也不入流,青帮真正的触手更深入的是军火、毒品,以及与政、军、商界那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是一个庞大的、越了解越觉其可怕的地下黑暗组织。 什么城西一霸?简直九牛一毛,井底之蛙。 在唐君霈目中,大抵不过可笑二字。 然而就算在他眼里深不可测、直可以与霍听莺一较高下的人唐爷,到了这里,却仿佛一下子矮了一截。 椅子上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背着光,他们对着光,一个在暗,一个在明,充满了不言而明的意味。 唐爷且不敢直视,他更不能打量,半低着头,入目只见一袭黑色的唐装,下角以金丝线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云龙。 黑和金,耀眼而诡异的色彩,五爪龙。 龙是青帮的标识,几乎每个人都会在自己身上纹上各种各样的龙,盘臂龙、过肩龙、扣腰龙、覆背龙等等,但一律而言,都是四爪。 没人敢用五爪,这是规矩。 他突然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个人到底是谁了,哪怕冒犯。 眼睛飞快的抬了一下。 还是看不清楚,只辨认出紧扣的盘扣领口上方、那简直称得上精致的下巴轮廓,以及似乎和主人一样漫不经心的、半遮住右眼的稍长刘海。 好像很年轻啊。 而开口的声音证明他的主人确实很年轻。 声调是含着些儿笑的、和道上所有兄弟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是他?” 唐爷毕恭毕敬:“是的,少君。” 少君的目光在冯屹身上转了一圈,收回,“唐三,你觉得他办得怎么样?” 唐君霈板着脸朝向冯屹:“你说任务完成。” 冯屹垂首:“是的。” “但尸体没有找到。” “我让他喝了不少酒,把他带到码头上,他看到枪吓坏了,向水边跑。我开枪,他就倒下来,掉进水里了。” “你跟六顺拜过把子。” 陈述的语气,而非疑问。 冯屹心内一惊。“他敢动帮里的钱,这是他应得的。” 唐爷道:“据说他当初为你挡过刀子。” “那是以前的事,后来我们没联系了。他……他做事有些不正。” “哦?” 冯屹道:“不敢欺瞒唐爷。” 唐君霈朝座椅上的看去。座椅上的人耸耸肩。 冯屹突然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背后汗毛直竖。 “看看你身后。” 冯屹再受不住那炸毛的诡异,猛地扭头,然后僵住了。 他口里一枪打死并掉到水里的人正站在他身后。 六顺面上的刀疤动了动:“对不起,冯屹。” “你对昔日的伙伴讲义气没有错,”唐爷说:“但你不该瞒我,更不该想瞒过帮会。六顺把事情都说了,你如何设计,在拴锚的地方留下外套,弄了血洒上,等等。” 冯屹一刹心如灰死。 他念旧冒死放走六顺一命,六顺反过来咬他一口。 而且当堂对质。 “你怎么能这么干。” “我不得不如此。你给我的那点钱没法花一辈子,帮会的人到处都是,总会被发现的。” “你不是说你要到外省去,你在北方还有亲戚——” “我编的,怕你变卦。” 冯屹不再认识这个人。 唐爷道:“这就是你口中的‘不敢欺瞒’,嗯?” 冯屹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六顺做得对,他来求说要表现他的忠诚,所以我们给他一次机会,证明他自己。” 冯屹扑通跪下,“唐爷,属下发誓绝无下回!” 细长的眼睛没有一丁点儿变化,狭长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的波动。一根钢丝无声无息套在了冯屹脖子上,那是六顺常用的工具。 冯屹抠住,挣扎。 就在他以为他将死之际,喉间松了。 他扑倒在地,大口吸气,咳嗽。 唐爷对六顺说了句什么,六顺退了下去。 “现在你明白了?”唐爷冷冷道。 冯屹勉力重新跪着,哑着嗓子,喉管如刀割,已经损坏。“谢唐爷不杀之恩!” “如果不是少君看中你,你早不在这里。” 少君看中他? 冯屹大诧,朝座椅中人磕头:“谢少君不杀之恩!!!” “起来吧。” 少君懒洋洋地:“听老孙说,你对城西了如指掌。” 李代桃僵 考完最后一场,所有同学如同解放。 盛音音袁雪梅张娟娟兴高采烈的讨论着待会儿去逛洋行和百货商店,其他人也不例外,簇拥着往外走,凤徵去找鹤徵,还不到中午,鹤徵说得去一趟勃克劳教授那儿。 “好吧,教授器重你,”凤徵挥手放行:“好好练,我先回。” “嗯。” 到校门口,各家车子陆陆续续开走,一辆梅赛德斯流畅的停在她跟前。 卫六? 副驾驶下来的青年一身军服,马上吸引一堆目光,凤徵认了认:“——闻人?” “师同学还认得我,”曾在军校见过一面的儒雅青年微笑:“上尉说得没错。” 凤徵看着四周越发显著的打探,道:“找我?” “给你。” “诶?” 一只长长的蓝绒盒子伸到眼前。 凤徵觉得很不自在:“这是——” “上尉要走了,时间匆促,托我把这个给你送来。” “六少要走?去哪里?” “去美国。现在大概已经到达火车站。” 这个时候走,都快过年了…… 凤徵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接过盒子,打开,里面一支钢笔,黑色玻璃钢,镏金笔帽,上面镌着花式的“parker”几个字母。 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用得起的。把盒子递回去:“无功不受禄,不明白六少何故送我这个,我们也不是很熟。” “上尉料到你会这样说。他说图书馆几次谈话启发颇多,所以是谢礼。” “那根本不值什么。我也同时受益了。” 青年笑意更浓:“就当临别礼物吧。我是答应了的,要送不出去,师同学可要看着我丢面子?” 凤徵摇头。 “收下吧,这对你是用得着的,而且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对吗?” 不待凤徵再拒绝,他含笑钻入汽车,离开。 “喂喂——” 凤徵扬起盒子,追出几步,对上周围目光,蓦然发现似乎太招摇? “原来是卫六罩着你。” 一个声音带着点儿不耐烦传来,凤徵回头,刘大少倚在他的威利斯吉普前。 好吧,这位也很招摇。 “你说什么。” “都走了还让人给你带礼物,我可没瞅出卫六是那么有闲情逸致的人,”刘景和上下打量她:“看不来啊,师凤徵。” 这是什么语气。凤徵皱眉,“不要乱说。” 刘景和扫周围一圈,大家自动收回各色目光。不过也还是有不怕死的,好奇心害死猫。 “你之前得罪靖少被人找了不少麻烦吧,想想从什么时候起这些麻烦渐渐开始少了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她以为,是她明白局势并通过卫嘉人有意无意表示搭上这些顶级少爷小姐的关系边后,冯子安廖钤诸人才放过了她。 “我们可没闲空管你的闲事,以你这种,通常是越挨上来越挨揍的,懂不懂。” 啊? “瞧这呆样,”刘大少高高在上地:“算了。” 他打开吉普门。 “等、等等!” 大少扬扬眉。 “你是说——你的意思是,是六少他——” “真是笨死了。”刘大少懒得再听,掏掏耳朵,留下一溜汽车尾气,扬长而去。 燕徵坐在卫六对面的位子上:“那个军校在美国具体什么地方,听说电话是不能通的,縻哥哥,你把地址告诉我,我好给你写信。” 长风来回走动,把大家送的东西及六少的行李放好,卫六看着他忙来忙去,道:“到了那边,我自会写信来的,在信上告诉你通信地点吧。” 燕徵心想,设若你不写给我呢?因道:“我不愿意问别人,你先给我说。”说着自手提小皮包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子,又掏出纯金钢笔,膝盖略略抬起,弯腰,按着本子:“你说。” 卫六便将军校的名称及地址念出来,燕徵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拼写着,玫瑰紫的墨水,写完了,将钢笔筒好,点着念了一遍,笑问道:“对吗?” 卫六失笑:“就这么几个字,哪里还有错误之理。你不是从小跟姑妈英文说话了?” 燕徵道:“那怎么一样,这是縻哥哥的事呀,错了我哭都来不及。”说着将日记本子慎重其事的收在小皮包里,指指走过来的嘉人:“先别告诉她,让她纳闷去。” “还有讲不完的话哩,”嘉人俏笑:“该下去了嬢嬢,车子要开了。” 卫父卫母及两位兄长送过一轮,其他亲戚朋友又送过一轮,时间已经拖得够久了。 燕徵道:“让他们再等等。” 嘉人道:“这可不是专列,哪是说停就停,说走就走。” “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坐火车,飞机多好,”燕徵娇嗔:“还不是专列。” 卫六不置可否:“已经是上等车厢,又包下了整个,就我一个人,挺好。” 月台上打起当当的开车铃,嘉人道:“好了好了,莫不要十八相送。嬢嬢你尽管放心,长风从小跟着小哥的,绝对照顾得来。” 燕徵不得不起身,怔怔了一回,过道上行两步,记起:“还有一样东西送你。” “还有?”嘉人打趣,指着旁边堆上堆下山高的礼物:“送的已经够多啦。” 燕徵却面上微带了一点红,从小皮包里取出一样纸片薄,卫六接过来一看,乃她四寸半身相片一张。嘉人忍不住噗嗤一乐。 “这、这是我最近新照的,縻哥哥要保管好。” 老妹在旁边频频调笑,卫六混若无事,“好,谢谢。” 燕徵飞红的下车,卫六打开窗子,朝窗外诸人挥手道别。 火车缓缓开动。 人影渐渐远去。 卫六把相片放在一边,列车员查过了票,茶房张罗过去一趟,长风东西总算收拾得差不多,指着四五个份量颇重的水果包:“少爷,这可怎么吃得完哟。” “留一包,其他的分给别的车厢,愿意要的多分两个。” “好嘞!”长风咧嘴。 水果包颇重,他半大小子,却一手拎一个毫不费力的就走,门外差点撞到一个人,那人问:“打听一句,卫六少是在这里吗?” “你是——”长风登时警觉,看看校服,“哦,你呀!” 卫六在里面听见:“哪个找我。” 长风回头:“少爷,那个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个!”一面将人引进放来。卫六起身:“师凤徵?” “是我,”凤徵一路疾驰,还有点儿喘,“六少好。” 卫六道:“你怎么在这,坐车到哪里去?” 凤徵摇手:“哪里也不去,我是来送行的。” 长风咋咋呼呼:“之前没看见你哇!” “我来晚了,又瞧见许多贵人在,不敢露面,最后才赶了上来,”凤徵说着,将胁下夹着的一个蓝布小包袱打开,里面一块干净棉布,打开,是一条线织的围巾,“没什么好践行,家里手打的围巾,希望不要嫌弃。” 卫六修长的手指将围巾挑起来,“你打的?” 长风正想说这黑色与米色相隔的围巾里怎么还掺一线正红色,听了问话瞪大眼睛:“师少爷还会打围巾?!” 他心直口快,并无恶意,不过凤徵终究闹了个大红脸:“家中境况,缝缝补补都会一些。好了,我先走了。” “你到哪里去,”卫六好笑的:“车子现都开了。” “没事,我去补一张三等车厢的票,到了下站就下,再走回去就是。” “走回去?!”长风再次瞠目。 “这个站驶得并不远,不久要上下一轮客的,我沿路走,溜达溜达也是乐事。” “师凤徵,”卫六叫住她:“怎么突然这样做。” 凤徵顿一顿,扬笑:“投桃报李,谢谢你的笔呀。” “哦?” “当然——还谢谢你暗中维护。”刘景和那一番话她在来的路上一路行一路想,终于明白,她在学校的境况慢慢好转的开始,源于图书馆第一次碰面后。 虽然不确定卫六在圣约翰的影响力,但要点拨几个人,应该还是容易的。 她却不知道,卫六根本不必出言。 只要他那辆梅赛德斯一出现,对于圣约翰就有怎样的影响力。 那一身军服,引得所有的男同学敬羡,所有女同学爱慕。 相比起高不可攀的龙太子,喜怒不定的刘大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卫碧城,他可以和男同学轻易打成一片,可以对女同学露出阳光般的微笑,大家都爱他。 所以到后来,有时偶尔去接妹妹或借用一下圣约翰的图书馆,他都不得不戴起黑框大眼镜。 群众们太狂热了。 闻言他露出略略思索的笑容:“你怎么确定我是帮你,说不定——我只是想看戏而已。” “是吗,”凤徵扶住门框,直视他:“不管六少出于什么目的,于我而言,就是受益者。你当个小乐子也罢,我却不能不领情,现在说可能太早,但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 此类文绉绉的词句,六少向来嗤之以鼻。 但她一个字一个字说来,却毫不作伪,十分真诚,仿佛她这么说,就一定会这么做到。 他自顾笑了起来。 这个女孩子啊,就算吃过再多亏,内里依然浑厚质朴。 最终到下一站的时候,卫六遣长风下车帮凤徵租辆车送她回城,同时不由分说塞给她一大包水果。长风硬帮她付了车租之后匆匆往回赶,走前笑眯眯悄摸摸道:“我看见我们少爷试你那围巾了,别说,夹一点红色出乎意料的格外好看!” 凤徵心想,那本来是我自己要戴的。小猫那条夹的是蓝色,唉,但愿他不要发现就好。 才跨进院门,迎面和人撞了个满怀。退一步,是陈老二。 他踏了一只鞋,光了一只脚,胡乱披着衣服,满脸慌乱。明明比她高大,却差点被撞倒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也没看人,就往外走。 “陈二哥,怎么了?” 见他不对劲,凤徵问。 “小、小侠被押上天桥了……” “什么?!” 水果包掉落在地,苹果、金橘骨碌碌滚落。 陈老二顾不上答话,凤徵也不再多问,赶紧随他走,出了巷子碰上另一伙闻讯而来的人,剃头匠钱五,卖花的柱子等等,大家脸上都是仓促的神色。 一伙人沉默的走着,经过布告墙,墙上贴了一张新布告,四五个人围在那里看,地上两滩血迹,变成紫黑色,旁边点点滴滴的,正是人身上洒下的血花。 大伙儿停住脚步。 冬日阴霾,那地方被寒风渗渗吹着,兀自有一股腥味。 好半晌柱子抖着唇问:“人、人呢?” 大家忙去看布告,只有凤徵识字,还不及看两行,柱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原来旁边土洼子里面,放了一具小小的薄皮棺材。 一个巡捕过来,踢了棺材两下:“你们是来收尸的吗?” 钱五奋不顾身跳进土洼,嚎一声“我的兄弟啊”一面去翻棺材盖。 柱子跟上:“小侠哥,你这样去了,让单大娘怎么办呐?” 陈老二红着眼眶。 凤徵心里就像开水煮了一样,非常的难过。 棺盖搬开,钱五嘎住。 凤徵伸头,一惊。 那不是小侠。 是大秋。 ************** ps:威利斯,就是后来的牧马人啦~\(≧▽≦)/~ 中毒事故 早上起来推门,哗,天地一片雪白。 “下雪啦,下雪啦!”北屋里顾大嫂同时开门,大毛二毛争先恐后的探出头,小孩子不怕冷,拍着掌往院子里跳。 积雪大概有寸来厚,孩子们双脚一踏,便留下一溜串儿清晰的脚印。 “好大的雪!把树枝压下来一枝,都打我们后窗户上了,”顾大嫂说,“倒把我们吓了一跳。” 顾当家的套上棉袄去开大门,街上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响动,与往常这个时候的动静大不相同。 离天亮似乎还早得很,但实际已经不早了,虽然已经放假,然凤徵一家三口已习惯了起早床,凤徵提起檐下的水壶,只余一星儿温热,她将水倒在盆里让鹤徵洗脸,自己拎了火钳,去掏炉子里的渣滓。 鹤徵问:“你呢?” 扔了两个煤球进去,凤徵抬头:“嗯?” “我洗了就没热水了。” “我用冷水没事。” “你先洗吧,你洗完了我洗。” 就着同一盆水?小猫不是最爱干净? 凤徵笑了,扬扬手中火钳,“那你先洗得了,瞧我这样,一洗指不定整盆水都黑了呐。” 姥姥在厨房道:“快点洗,洗完了去试放在床头的棉袄,看合身不!” “呀,姥姥真把棉袄做出来了?”凤徵道:“昨天赶出来的?” “是啊,也是赶巧,要不然这雪下得,岂不把我家大猫小猫冻坏了。” “姥姥真是太厉害了!”凤徵欢呼,朝鹤徵道:“赶紧洗了试棉袄去,刚才我还担心你怎样熬得住。” 鹤徵便无二话,到房中一看,可不,自己床头整整齐齐叠着一件青布棉袄,针脚细密,入手柔软。 也许样式老陈,但他面带笑容的将它套在自己外衣之上。 “怎么样,合身吗,我说你最近开始蹿头了,好像比我高了点!”屋外凤徵追着问。 “是吗,小猫蹿头了?哎呀那我可是按着一样的腰板做的呀!”姥姥搭话。 “没事儿,只比我高那么一点点,哼,我也会长的!” 两个他生命中至亲的人。 鹤徵没有答话,抚摸着棉布朴素却温暖的触感,笑得更深了。 因为阴云暗暗,很有雪意,院子里的人多数今日不打算出门。 东窗下李大勇请了裱糊匠来裱他家昨夜被吹破的窗纸,和匠人打着商量讨价还价那种能隔冷气的棉料纸的价钱;陈老二呢,萎靡不振好几日没出活了,煤铺子里的伙计一大早堵上他,说快年底啦,煤钱说好半年结一次,这拖了一个月了,是不是该算算啦?北边顾家门口则歇下一副捏糖人儿的担子,顾当家的手上抱着六毛,身边站着三毛五毛,三毛在学校里看小画书儿,知道孙悟空猪八戒什么的,指着担子上叫:“爸爸爸爸,我要一个孙猴子,我要一个孙猴子!” 六毛还不知道什么是猪八戒,指手画脚的:“我也要,我也要!” 五毛手里已经举了个兔哥儿,抱着他爸爸的大腿直傻笑。 因为昨夜菜园子里的蔬菜全被冻了,所以顾当家的忙了老半天抢看他的菜,也就没出担子。岂料在家里比在外面还累,几个小孩放了假,围着爸爸长爸爸短,好容易驱他们自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玩,偏生门口停下一个糖人担子,孩子们简直粘住了脚,呼拥着他到院内来,要这个要那个,顾当家的跳脚:“真是要命,见一担,买一担!” “二毛!你怎么把麻子筐打了?这屋子糟成个什么样子了,大毛,过来扫地!”顾大嫂在屋里叫。 凤徵姐弟俩帮姥姥从大缸里捞腌白菜。这是前阵子捡白菜最便宜的时候买了一大担回家,将菜一棵棵码在院子里,晒去水分后,一个接一个抹上盐巴,码进大缸,压上大石头制的。天气变冷,正是开吃的时候。 厨房里飘着腌菜的气息。凤徵捋起袖子,狠狠心,一手捅进缸里泛起黄色的泡沫。水冰冷刺骨,她捞了四五棵,鹤徵不忍,也要跟着捞,凤徵大叫:“别别别!” 她死活不让,鹤徵只有去倒热水,让她捞一阵温一阵,凤徵笑嘻嘻的一层层剥去菜帮,将最里面的菜心塞进他嘴里:“好吃不?” 菜心又酸又脆,鹤徵鼓着腮帮子点头。 凤徵将菜帮收拾起来做小炒,瞧见吹糖人,顾当家的招手:“来来,你们也来看看。” 三毛五毛也跟着嚷大师哥哥小师哥哥,六毛跟凤徵很亲,伸出一只手:“大师哥哥,吃。” 凤徵便踱到他身边,一看,小巴掌里一块芝麻糖,都被他攥出了汗来,边缘黏嗒嗒的。习惯性的抚抚他的小和尚头:“你呀,留着自己吃,嗯?” “大师哥哥,你捏一个吧!”三毛道:“我捏个孙猴子,你捏个猪八戒!” 闯了祸的二毛从屋里跑出来,打算威逼利诱最老实的四毛去帮他捡麻子,听到三毛这样说,插道:“好好好,我捏个唐僧,咱们西天取经去!” “那不行,”三毛反驳:“唐僧会念经,制住孙猴子的!” “就制住你,哈哈!” “不要,那我要捏个玉皇大帝!” “那我捏如来佛,如来佛比玉皇大帝厉害!” “那那那——那我捏一个、捏一个——”三毛想不出来了,急得满脸通红:“反正我不管,我要这个大叔捏个比你厉害的!” 他口中的大叔戴着草帽,低垂着头,手中很灵活的动作着,却始终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行了二毛,”终究是做老子的比较有威严:“你刚才已经捏了一个,没有第二个了。” 二毛悻悻,三毛得意的摇头晃脑:“嘿嘿,我是大师兄!四毛,你还没捏呢,不如捏个沙和尚吧?” 在台阶前被顾大嫂分配任务洗抹布的四毛闻言正要说话,二毛一把拉起他:“别听他的,走,跟我到屋里去。” 可怜的四毛两手湿淋淋的被拖进去了,三毛干瞪眼,但一会儿又自得自乐起来:“哼,不要他们,还有我们呢!大师哥哥,你捏猪八戒;小师哥哥,你捏沙和尚;六毛,你就捏个白龙马吧!” 鹤徵道:“没有唐僧,根本不会发生西天取经这回事。” “是吗?”三毛傻了,“——那你捏唐僧?” 凤徵噗哧:“大师兄不是怕师父念经吗?” “可如果小师哥哥的话,他都很少说话的呀!” 想不到他还有这点鬼机灵。凤徵看那糖人儿实在捏得精致,问:“多少钱一个?” “五个铜子儿。” “这么便宜?” “对吧,所以我们都说大叔真好,外面起码十个铜子儿一个呢!”三毛说。 “是啊,”顾当家的道:“咱们穷虽穷,不过也要学会四个字:苦中作乐。十几个大子儿就能让人开心一下,不多,对吗?” “是不多,不过有这钱,我还是宁愿去多准备些柴,或者绒线店里替姥姥买两卷线。” 三毛听明白了:“大师哥哥,你们不捏?” “嗯。” “那多没意思啊,”三毛当大师兄的愿望落空,极为失落:“就剩下孙猴子跟白龙马了?” “客人照顾了我这么多生意,就送两个给客人吧,”捏糖人儿的低低开腔:“看这天气,捏完我今天也收摊了。” “好好好!”三毛喜得鼓掌:“就捏猪八戒和沙和尚——还是唐僧?” 他瞄瞄鹤徵。 鹤徵道:“既然我哥捏二师兄,我自然只能是三师弟了。”边说边瞅着凤徵微微笑。 二师兄!二师兄怎么啦!能吃能睡能蹦能跳不挺好么! 卖糖人的捏了个孙悟空给三毛,白龙马给六毛,猪八戒给凤徵,沙和尚给鹤徵,顾当家的算了钱,就挑着担子走了。三毛擎着孙悟空玩了半天,转头一看,六毛的白龙马已经被他一口口的口水舔得差不多了,凤徵鹤徵呢,不见了人影。 他朝西厢房跑去:“大师哥哥?小师哥哥?” 鹤徵摆弄着一盆梅花,花盆是捡来的破洋铁壶,梅花是从紫金山上摘来的,插在壶中土里,含苞待放。三毛对于他们家木架子上总要摆花感到好奇,譬如刚过去的秋天,就从壶嘴里伸出一朵雏菊,不偏不倚,独此一枝,让他拉着大毛二毛四毛五毛六毛统统来看一遍,奇怪那朵花是怎么从壶嘴里钻出来的,不敢问小师哥哥,就纠缠大师哥哥,大师哥哥只是笑。 南房的老孙头腋下卷着一卷纸铺在外间的桌子上,旁边是姥姥和凤徵,姥姥道:“寿联?他们还是小孩子,让他们来写太抬举他们了。” “我看凤哥儿拿废纸练字,写得很好,不输铺里让人写的,我想这事也有点趣味。就是写些什么,得请凤哥儿想想。” 凤徵道:“寿联的话,无非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 “老头我不认识几个字,但每年庆寿,年年字画店里替我写的就是这些,听寿宴上的人说的也是这些,没有其他的词儿?” “祝贺的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为他庆贺的人很多,场面也挺大。他的一生经历过很多事,很不平凡,呃,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会词儿。” “是个大人物?” “是的……不不不,不能这么说,他不愿意让人知道。” 凤徵有点摸不着头脑,“很年长的人?” “六十三岁。” 他们讨论着,三毛半听不懂,一看猪八戒和沙和尚插在窗户台上的木头楔子里,完好无缺。他眼睛一亮,瞄瞄两边人都没注意他,悄悄的移过去,飞快的把它们取到手里,藏到掖着,背着身子出门。 二毛正搭着四毛的肩出来,为了表示对四毛帮忙捡麻子的褒奖,看到三弟手里居然还有两个糖人儿,三步并作两步去抢,左手被他抢到了,三毛从猝不及防中反应过来,高举起右手满院子跑:“你抢我的,你抢我的!” 把沙和尚递给四毛,二毛在后面追:“拿来!” “就不!” “拿来,不然有你好受的!” “凭什么给你?哈哈,我先吃一口!”边说边照着猪八戒的肥头大脑嚼了两舌头,吧嘎一声将他的钉耙咬进嘴里。 “你个毛!别让我抓到你!”二毛大叫。 “怎么样怎么样?”三毛扮鬼脸。 “哎唷!”吃掉大半糖人的四毛突然大叫一声,糖人跌落地上,二毛三毛吓一跳,“怎么了?” 四毛在地上打滚,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二毛蹲下推他:“四毛,怎么了,说话呀!” “啊!”三毛突然也叫了一声,捂住肚子:“痛!” “三毛?” 三毛冒出豆大汗珠,先还咬着牙,但最后咬不住了,腹如刀绞,呕了二毛一身饭菜残渣。 二毛大叫:“妈妈,妈妈,快来呀!” “孩子们,孩子们,让你们爸爸安静会儿,好吗?”顾当家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是啊,二毛你是不是又——啊呀,怎么回事!” 顾大嫂投了一目,发现情况不对,手中筛箩一放,冲出来。 “三毛,四毛!” 两个孩子已不能回答她,面如金纸,呼吸衰弱。 “当家的,不好了,你快来看!”她慌了,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在怀里,嗓中带上哭音。 顾当家的赶出来,一看也变了脸色。凤徵他们同时听出不对,疾步趋出,老孙头见多识广,马上道:“不好,赶紧得送到医院里去。” 顾当家的道:“医院?请个大夫来不行吗?” “是呀,”李大勇道:“我看咱们院子里的人还没有谁去过西人开的医院呢!” “这是急症,中医来不及,快吧!不然孩子难过了!” 他示意李大勇抱起一个,顾当家的没有二话抱起另外一个,顾大嫂完全没了主意,慌慌张张的跟着往外走,顾当家的对她道:“赶紧拿钱去呀!” “啊,对,对!”她往回跑,大毛二毛五毛六毛嗷嗷跟着,她发急:“你们在家里等!大毛,你照看几个弟弟,等爸爸妈妈回来!” 陈老二和凤徵鹤徵簇拥在后面一齐出了犁口巷,说是上医院,可正如李大勇所说,他们中没一个熟悉医院的,还是老孙头拿定主意,说离最近的有个洋人开的诊所,大伙二话不说,刚要拔腿,突然后面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回来,你们回来!” 转头,却是姥姥迈着小脚追来,朝两个孙子招手:“回来!” “可是姥姥——”凤徵不解。 “回来,不要上医院,我不准你们上医院!” 她竟像动了怒,凤徵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老孙头一看,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暂时也用不上你们帮手。” “但大家——” 姥姥赶上前一手抓住一个,居然也不打招呼,硬拽就走。 她大失常态,好在这时除了凤徵鹤徵外无人顾及,顾当家的早飞步辨认方向后脚赶流星的去了。 “姥姥——” 凤徵鹤徵莫名被重新拉回院中,这时整个院中只剩大毛带着三个弟弟,瞪大眼睛瞧着他们。 姥姥抖动嘴皮,“纨素……纨素当年也是这样,然后在医院被打了一针……不,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了!凤儿,鹤儿,我们赶紧走,我们搬家!” 啥?! 凤徵鹤徵再聪明也绕不过这十万八千里的圈儿来:“搬家?” “对,这儿不能再待了,快,马上进去收拾!” “可是姥姥你告诉我们为什么呀,”凤徵扯住她衣袖:“住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搬?” “好好儿的?”姥姥顿脚:“你们说,你们认为三毛四毛是怎么了?” 凤徵道:“吃坏肚子了?” 不过似乎吃坏肚子没这么严重。突然生病了? 姥姥看出她所想,“生任何病都不会一下子那么厉害,更何况还只是小孩子。他们是中毒!” “中毒?!” 凤徵鹤徵对视一眼,觉得这个词儿像天方夜谈。 凤徵努力笑一笑:“可可可可可是姥姥,中毒什么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们两个不懂,不知道当年……总之,你们想,为什么是三毛四毛?” “诶?” “我后来站这儿总算明白了,看那。” 她指指地上,顺着指示,姐弟俩看到被吃了一半的沙和尚和猪八戒。 “你们想想,那沙和尚和猪八戒本来是给谁的?” 半晌后,凤徵指指自己的鼻子,张大嘴: “……我们?” 鹤徵道:“糖人有毒?” 凤徵不信,“大家都吃了,并没有事。” “因为最后两个是专给你们的,不信可以试试。” “怎、怎么试。” “咱们院里那只狗奔哪儿撒欢去了,把它叫回来。” 病势支离 狗死了。 六毛很伤心,凤徵很震惊。 姥姥什么也不再多说,真的进进出出开始收拾,凤徵望着木架子,望着竹片床,一物一件,那么熟悉,那么突然。 被人追害什么,太像书里或者电影里的情节了。 她联想到阿叔,忽然想到:“姥姥,学校怎么办,学校还上学吗?” “当然不上了,他们既然知道我们在这里,一定也知道你们学校。” “‘他们’是谁?” 姥姥又变成闭了嘴的蚌壳。 凤徵小心翼翼问:“我们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鹤徵不愧心有灵犀,在一旁道:“阿叔的死也是。” “现在不到你们该知道的时候。” “可是圣约翰才上了一个学期——” “别的地方也会有学校。” 凤徵望望挂在床边整整齐齐的校服,想不到自己跟它的缘分这么浅。 “别磨蹭了,今天一定要收拾好,明天大早就走。”姥姥这个时候表现得果断无比。 “可是还不知道三毛四毛怎么样了?” 姥姥顿了下,那狗只舔了几下就伸着舌头死了,那两个孩子…… 她脑中忽而回到了纨素被送进医院的那一晚,同样是突然呕吐,昏迷,伴随着发烧,护士推着她上了急救室,一位医生站在那儿,说是要为她打针,也没讲明什么针,直接撩起纨素的袖子,就扎进左手腕血管,打完后一言不语地迅速离去。 那个时候小儿子还游荡在外,她和大儿子陪在她身旁,尚未闹清楚一切到底怎么回事,纨素就用右手按着左手打针处,突然叫了一声:“妈妈,我好疼!”随即晕了过去。大儿子焦急的叫医生,一忽涌进好几个医生来,七嘴八舌绕在病榻前,但之前那个注射的医生却已不见踪影。 再然后,医院院长也赶来了,可气氛已经完全不对。他和几个医生进行了抢救,然而未几即宣告急救无效,给病人下了一张“病危通知书”,要家人准备处理后事。 纨素就这样走了。 从入院到出来,由生而死,不过一晚。 医院从此成为她眼中的炼狱。 …… “纨素是谁?” 她趔趄了下,手扶了扶窗台,缓缓回头。 凤徵眨巴眨巴眼:“你刚才提到了这个名字。是个女的名字吧?” 姐弟俩长得像他们的母亲。 瞧那秀巧的鼻子,如花瓣般的嘴唇…… 她最最心爱的女儿呀! 一阵心痛席卷而上,陡地窗外吹进一股寒风,双腿顿时发软,手再撑不住,整个身子歪着倒在了地上。 “姥姥!” 凤徵见状大惊,急去扶她,已然不及。 正在叠书本的鹤徵忙上前,但见姥姥半边歪斜,手脚抽搐,凤徵从前在沅泮见过别的老人同样模样,叫道:“别是中风了!” “先抬到床上。”鹤徵说。 两人七手八脚的,偏偏这时院里一个大人也没有,唤姥姥姥姥一句话答不上来,凤徵道:“我去叫个拉车的来,上医院。” 岂知“上医院”三个字一出口,病人受了绝大刺激似的,呜呜呜叫着,凤徵想起刚才姥姥竭力阻止他们上医院的情形,虽然不太明白,不过为了安抚病人,道:“好好好,我们不上医院,不上医院,我去请大夫来。” 犁口街药铺没有大夫,凤徵跑了一圈西区大市场,打听了七八家,说是有个王大夫特别好的,在元宝街,一个冬天竟然被她跑到额头冒汗,总算找到了王大夫。 王大夫五十来岁,坐堂,旁边就是药铺,他儿子负责抓药。凤徵到时,前面还有好几拨等着号脉的,凤徵等了又等,好在王大夫看得不算慢,大概十分钟到了凤徵,望闻问切里先用了望:“这位小哥青春正盛,似乎无病需看。” 十分钟让凤徵度日如年:“大夫,不是我,是我姥姥,麻烦您跟我去一趟!” 王大夫道:“我向来不出诊。” “可是她已经起不来了,我怀疑是中风!” “中风?”他神情严肃一点了。 “是,我们家里就靠她,她倒下了不行!大夫求求您,求求您!” 这个时候,什么脸皮面子全不要了,哪怕要她孝子般卖身葬父下跪磕头,她也愿意,只要他肯跟她去。 “你的父母呢?”王大夫问。 “他们……他们不在这儿。” “上有老,下有小,他们却不在?” “一言难尽。大夫,您先同我去救人吧,救好了我作牛作马都愿意!” “瞧这孩子急得,倒是个孝顺孩子,作牛作马都出来了。”王大夫的儿子在柜台后面道:“爸,你就去一趟,我们只当早点收档就是了。” 王大夫听了也不多说,叫了后面药房里一个小徒弟帮他背着医箱,出来门,凤徵这才发现不好让人家跟着她跑,好在人家家里是有包月车的,她就随着车夫一起跑,倒累坏了那个背箱子的小徒弟,心想这估计是个穷主,人倒是有模有样的。 一进犁口街,更加证实徒弟所猜不错,不过当他看见病床前另外还有一个跟凤徵生得一模一样的人时,吐槽变成了偷偷比较,大叹歹竹出好笋啊三百遍三百遍。 病人的脸涨成猪肝色,喉头呼噜呼噜不住上痰。王大夫掀掀她的眼皮:“确实是中风。” “能治好吗?” “中了风都会留下后遗症,不过程度不同罢了。”王大夫不紧不慢:“先用苏和香丸,治九闭、心痛、卒中、厥逆。每天服三次,每次服一包,文火煎,知道吗?” “那我姥姥这——程度算严重吗?” “还好,她是一时情绪激动,受了凉,只要痰下去,就不要紧了。” 凤徵大大松了口气:“多谢大夫,麻烦您写方子吧。” 小徒弟伺候纸笔,鹤徵转了一圈回来在凤徵耳朵边道:“姐,你知道姥姥把钱放哪儿么?” 说到这个凤徵一滞,她手头只有平常的买菜钱,还不知道王大夫的出诊费及药费是多少呢! “你帮我挡挡。” 边说边侧过去,俯身在姥姥衣襟里摸了一阵,衣襟左下方有个专门缝起来的口袋,排缝了扣子,她把扣子解开,掏出一个小布袋。 数数,两块大洋,十来个铜子儿。 这个月的房租好像还没付过。 将洋钱捏在手里,正好王大夫药方开完,凤徵道:“呀,还没给大夫泡茶——” “算了吧,我们师父可是要喝闽南专产普洱的,你们这里有?”小徒弟道。 凤徵尴尬,又端起笑脸:“那末,敢问诊金是?” “一个大洋吧。” “师父!您坐堂都不止——” “行了,我说了算。”王大夫一挥手:“回头你还到我们店里抓药去,我怕别人家药不真。” “是的是的,多谢,多谢!”凤徵双手将一块洋圆奉上,听了刚才对话她知道这是个好人,“谢谢大夫!” “病人要清静,如果三天之后还是不能说话,你要来告诉我。” “好,好!” 他坐上包车,凤徵顶着小徒弟的白眼跟着去他们药铺拿药,把所有钱都花光了,回来时已经灯火初上。 大毛带着几个弟弟跑到了他们屋子里,说是天黑害怕。鹤徵给他们发馒头煮热水,还要看顾病人,看见凤徵如获救星。 凤徵往口里塞着馒头先去洗药熬药,想起病人需要清静的话语又将小毛头们集到木头架子这边,悄悄道:“不要吵着姥姥,知道吗?” 大毛道:“姥姥也病了?” 五毛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六毛拖着鼻涕眼睛红红的哭他的小黄狗。 凤徵说:“他们就快回来啦。你们冷不冷?” 地方狭小,几个小孩子挤在一起倒是齐齐摇头,凤徵道:“乖。” 煮了药和鹤徵齐力给姥姥喂了,帮她擦好嘴角,盖好被子,凤徵望着姥姥,发了会儿呆。 老人双目紧闭,平日不觉得,现下一看,才发觉两个颧骨高高的挺起,越发见得两腮瘦削。由于口角歪斜,在煤油灯晕黄的光下打出暗影,看着有些怪怖。人睡在被里,一呼一吸,两脯震动得那盖的被微微震动,是活着的证明,可也显得很吃力。 “想些什么?”鹤徵靠在她身边,碰碰她肩膀。 “没,就是想着这大半年来,姥姥带着我们,一老二小,飘泊至此,相依为命,不料到了现在,却……” 鹤徵沉吟:“我们写信回沅泮吧,不,写信太慢,现在不是有电报么,不知道打电报多少钱。” “对,还有爹爹阿妈,”凤徵捶脑袋:“我怎么搞的,这都没想到!” “但是你没有发现么,大半年来姥姥没有和爹爹阿妈通过信,要说她不认字,我们可以代写,但她从来没叫我们写过。” “可不是呢,我就常常想,难道姥姥和爹爹阿妈闹矛盾了?可出发时明明好好的——要这么说,那阿叔的消息,爹爹知道吗?”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当即决定写一封信回沅泮去,一是问那里的情况,二是报告这里的情况——之所以决定写信而非打电报,是因为他们没钱了。 “单单眼前就有三项:吃饭、房租、以及接下来的药钱,”凤徵扳着指头:“我们该怎么办?” “当当。”良久,两人同时吐出两个字。 次日早上睁眼,面前一张放大的脸,睫毛长密,凤徵吓一跳:“小猫?” 睫毛扇了扇,鹤徵揉揉,带了点儿呵欠:“呃?” 凤徵撑臂起来,看看:“我怎么睡你这儿了?” “姥姥睡那边,你不睡这儿睡哪儿。” 凤徵想想也是,“大毛他们呢?” “你靠着床头睡着了,我打发他们自己回去了。” “顾大婶他们回来了?” 鹤徵摇头。凤徵下床,去看姥姥,她正睡着,没有大变动。打开门,天尚未亮,和昨天差不多相同,但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一切到底算怎么回事? 于晨霭里静静站了一会,收拾好心情,烧水做饭煮药,回到屋里,鹤徵正在木箱子里往外挑衣服,道:“很多衣服已经被姥姥当掉了。” “现在穿的是厚衣服,是不是只剩单衣夹衣了?只怕不值钱。” “全部就这么多,其实不用捡。” 凤徵一看,“把我身上这件棉袄脱下来吧,我穿校服顶着。” “那怎么行,后面还有这么长。” “都收了给我罢,”凤徵找出一个包袱皮,毫不踌躇的将七八件衣服一卷,“能当多少是多少。” 犁口街口有一家当铺,凤徵去的时候他们刚拆门板,把东西向柜上一堆,伙计一看这些东西,知道家里是不怎么样的,看了一看凤徵,问:“要写多少钱?” 凤徵想想:“给我写三块钱吧。” 伙计将包袱皮一卷,向外一推:“拿回去吧。三块钱,做新的都够了。” 凤徵被他这不客气弄得一愕,满脸通红,“那……你说是多少?” “就这些,我们算帮忙的事,给你写一块半吧。” “一块半,还不到两块钱呢,这也太低了。” “不愿意就算了。”伙计说着,照应别的主顾去了。凤徵扭身就走,挟着包袱满西区转一圈,给的价钱都差不多,有的甚至压得更厉害,只给一块的,她满脸沮丧,回去又不甘,正在街口徘徊,看见了顾大嫂一行。 “回来了?”她迎上去。 依然是李大勇背着一个,顾当家抱一个。 然而顾大嫂已经憔悴似鬼。 凤徵起了不好的预感。 两个孩子的小脸灰白,胸脯没有了起伏。 死了。 惊天之语 院里的气氛从来没有接下来两天这么不好。 两个小孩被默默的收殓,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葬礼,凤徵回来,点上香。 姥姥信佛,不能像在沅泮那样上供弥勒及伏魔大帝、下供师氏祖先,只贴了幅纸的观世音坐在莲花宝座上在内室。凤徵燃了三根线香,插在前面的小香炉中,香在屋中淡黄色的光中现出三粒红灿灿的香头来,十分静谧。她双掌合什,躬拜三拜。 “凤……凤儿……” 凤徵一听,连忙伏到床沿,“姥姥,醒了?” 姥姥微微睁开一线目光,哼了两声。 凤徵观察她,嘴角虽然还一牵一牵的,但不再上痰,观音菩萨保佑,那个王大夫名不虚传。摸索着姥姥的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渴不渴,饿不饿,哪儿不舒服?” 姥姥将枯蜡似的手从被里伸出,让她握着,微微的点了一点头,慢慢的拖着声音道:“好一点了,我要茶喝。” 凤徵叫鹤徵,鹤徵在外屋,斟了杯温热的水进来,凤徵轻轻托住姥姥的头,将水送到她嘴边。姥姥将嘴抿着边,一直喝了大半杯水,复躺下去,“……什么时候了?” “下午。” “下午?”她喃喃地,眼珠慢慢活转:“搬,搬家——” “搬,只要你好起来,我们就搬。” “我、我好像动不了了?” 凤徵心里难受,面上笑道:“没事,就是吹了点风,等再喝两副药,就好了。” 姥姥道:“我听见有人在哭。” 凤徵停一停,答:“没有,是下雨了。好久没吃东西了,你要吃点什么吗?” 姥姥摇头,沉沉睡去,凤徵摸摸她褥下,干的,便朝鹤徵点点头,出来外间。 “我把今天早上换下来的褥子洗了,你去煮点粥,防着姥姥醒来饿,嗯?” 鹤徵应了一声。 凤徵将浸着床单的木盆拖到檐下,满院子都是濛濛的细雨烟,被风一吹,直刮过来,扑到人身上,格外感觉寒气袭人。她冒雨到院中摇了一桶水,闻到纸钱灰的奇异气味,一看,顾大嫂在堂屋前烧着纸锭儿。 她眼泡泡的肿着,泪已经尽了,嗓子也哑了,唯剩声嘶力竭的干嚎,“三毛呀,四毛呀,我可怜的孩子呀!娘养你们这么大,你们怎么舍得扔下娘走啊!黄泉路上就你们两个人,娘没有带着你们呀!” 雨渐渐变大,风吹着一阵一阵的雨点洒在树叶上,伴着这酸楚的声音,哗啦哗啦作响,让人听了,心里更加凄惨。 想到有可能是自家的原因而导致的三毛四毛毙命,凤徵升起浓浓的愧疚感,她低头将木捅摇摇晃晃往回提,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的人一闪而过。 黑礼帽! 木桶哐啷一声砸到地上,她几步到门口:“姥姥!小猫!” 砰! 子弹迎面飞来,带着硝火擦过她的脸,她猛地弯身,向前一滚,接着利索跳起,对准偷袭的人挥拳。 “别动。” 她看清楚房内站着的人。五短身材,头小耳大,手里一支枪。 “伸手不错。”他晃晃白牙,嘴巴在笑,眼睛里却没什么表情。 “你是谁,干什么的。” “我?专门帮人解决麻烦的人。” 她一面四顾,一面不放松盯着他。 小猫和姥姥都在里面隔间,毫无声息,不知怎么样了。 “怕吗?”小个子徐徐拉栓,拇指磨磨扳机,枪稳稳的对准她。 弹药冲出枪膛的声音再次响了。那声音落在她耳朵里,仿佛震耳欲聋。 身后的窗户玻璃碎裂,渣滓纷飞。细小的尖锐划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鲜血如线似根根涌出。 外院响起尖叫。 她一个俯冲,右肩撞倒敌人举枪的手臂,左腿将枪往外一扫,然后她拽过地上的麻绳,勒住他的脖子。 “你选错对象了,老兄。”她厉声说。 小个子全力挣扎起来,脑袋扭动。 但他越挣扎越方便她勒得越紧,趁势抓住他的手腕一扭,他哀嚎一声。 她并不想出人命,等他失去力气,松开,爬到一边,有些抖的抓过那柄枪。 小个子摸索着瘫在地上,断续咳嗽起来。 他看她一眼。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她说。 他面色青白,左摇右晃,扶住墙稳住自己。“你不问?” “问了你会回答吗?” “咳……咳咳……相不相信,今日我只是一时低估了你……” “滚。” 于是他像个盲人一样扶着墙壁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直到他过房门,穿院门,一直消失不见,凤徵才猛喘口气,“姥姥,姥姥,小猫,小猫!” 床上,姥姥僵直地向左侧躺着,肩头有一道血在流,那上面扎着一把匕首。 她的心沉到谷底,四处搜索:“小猫呢,小猫!” “我,我在这儿。” 鹤徵靠在床尾,滑落地上,虚弱的答。 “你没事吧?” “没,只是被那个人打了一下。”鹤徵揉着颈项。那人进来就直扑床上,他顶了他一下,刀虽然偏了,可他还是没保护好姥姥,“姐姐,我没事,看姥姥。” 凤徵将被褥掀开,检查姥姥其他地方,姥姥抓住她:“孩子,好孩……子,我我……不成了……” “不会的,不会的!”凤徵使劲摇头,不敢拔刀,随手将床单撕下一块,试图止住不断的血涌:“你只伤了这一块,没有其他的!” 血像是堵住了,姥姥喘一口气,“帮、帮我侧侧身。” 两人连忙将刀的那一边朝上,用旧枕头垫在背后,努力让姥姥好过点儿,凤徵颤着声音:“姥姥,我去请大夫——” “行啦,孩子,到这里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坐上床沿,姥姥眼角含了一点泪,吃力的动一动手,左边身子瘫了,右边被打了,凤徵把身体低下,面颊蹭蹭她的右手,“姥姥,你不能丢下我们。” 姥姥颤抖的手指动了动,“我何尝舍得你们。凤儿,我最里面口袋里有张照片,你帮我拿出来。” “最里面口袋?” 她以为装钱的那个口袋已经够隐秘了。 姥姥闭闭眼。 凤徵探过一层薄棉袄,一层夹衣,到最贴身的那层,下角口袋里摸到一张温温的东西。 一帧泛黄的照片。 上面一个穿着半袖旗袍的女子,双手搭在一块大石上,下巴微微搁在双手,头发梳起,双眼皮,鼻子和嘴唇生得尤其精致,微笑着望着前方,是那种非美艳然愈看愈清秀的类型。 “是这个吗?”凤徵放到姥姥面前。 姥姥一见,泪水一下子涌出,凤徵慌了,手忙脚乱:“姥姥,别难过,别哭,我给你放回去,别难过了,阿?” “不,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有人来害我们吗,现在,我就告诉你们。” 凤徵突然不想知道,“不,姥姥,你不舒服,你先养病——” “你们长大了,我现在不告诉你们,就来不及了。” “姥姥!”凤徵一下抱住她,泪珠儿不受控制落下来:“不,不许胡说!” “我想你们已经足够坚强……” “我们不坚强!” “你们终将会坚强。” 鹤徵在旁边递上一条手绢,揽住凤徵的肩膀,沉寂了好一会儿,他开口:“姥姥,照片上的人是谁?” 姥姥一直凝视着照片,“大猫,小猫,这个人,是你们的亲娘,我唯一的女儿,纨素。” “……我们的……亲娘?” “是的,你们的亲娘。你们还不到一岁,她就死了,死在医院里,死得不明不白。被你们称为爹妈的,是你们的大伯和大伯母。” 难怪总觉得阿妈对丰年丰树跟对她跟小猫不一样,长久的疑惑解开,凤徵怔然。 鹤徵压低声音:“所以,我们离开沅泮,他们并不关心,对吗?” “不,小猫,你们长到这么大,怎么能说不关心……是你们的娘命苦,一双儿女命也苦,母亲死得早,接着到处逃难,你们要懂得争气,要为娘争气,要用功读书,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明白吗?” 鹤徵道:“我们的父亲是谁。” 两双眼睛同时注视姥姥。姥姥停了停,“你们现在明白了,你们本来不姓师。你们的本姓,是靖。” “——什——么?” “你们的亲生父亲,是靖承鼎。”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变得跟外面一样寒冷。 谈话一时之间进行不下去。 要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惊人的消息,比这更惊人的话语,凤徵绝对不相信。 靖家,靖承鼎? 那个跟他们相差十万八千里完完全全另一个世界的家族,那个他们只在报纸上见过真人都没看过一眼的人? 总座的儿子,龙太子的父亲?! “不可能!姥姥,你是不是糊涂了?!” “是啊,”鹤徵道:“靖夫人明明是卫氏当年的三小姐,如果靖承鼎是我们的亲父,那我们的娘岂不是——” 这个话题很沉重,姥姥显然亦不好受,“所以当年我并不赞成纨素。那个时候,靖承鼎在南汰做专员,你娘在话剧表演的时候认识了他,一来二去,我不说我女儿多好,但那个靖承鼎,居然就让纨素怀了孕!等我知道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我自己的女儿我有什么办法,明知道靖家大少爷不可能抛开卫家小姐而娶她,劝了多少遍要她把孩子打下来,以后重新找过一个人,但纨素外柔内刚,陷进去了就不肯回头,坚持孩子是无辜的,靖大少不敢公开承认你们,只派了赵平不时来探望——” 凤徵失口:“赵叔叔!” “是啊,赵平还算是个不错的人,那时候,纨素在南汰有专门的小公馆,靖承鼎不时来看你们,抱你们,不过你们那时候都还太小。” “后来呢?” 想不到靖承鼎居然亲手抱过他们。 “后来,纨素有一次不知怎么肚子痛,上医院,就突然死了……”说到这儿姥姥呜咽着,眼见情绪乍然激动,姐弟俩忙抱着她,凤徵更是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轻抚摸她的背:“姥姥,姥姥,我们在,我们在。” 姥姥吃力地想笑,但没有成功,她道:“她是被人害死的……而且就在她被害后的一个月,靖承鼎也被调走了,没有留下任何音讯。我们被从公馆里赶出来,那个时候,我、你大伯、大伯母都很害怕,不知道我们会不会也突然……后来我们回到沅泮,提心吊胆了一阵子,不敢对外头讲,便让你们以大伯的儿女身份跟其他人宣布,并让你们跟了师姓。” 原来这样曲折。 跟靖家扯上联系,带来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压抑不安。 “不要怨你们的娘,她是爱你们的。生你们的时候,她大出血,那血从床上流到地下,差点要了她的命。你们出生后,她日夜守着你们,她说,她自己不敢奢求什么,但希望有一天,大公子能接你们回去。我问她,你舍得么。她说,跟她在一起,以后说不定会被别人看不起,会受别人的欺负……所以她要在能多看你们一眼的时候,多看你们一眼,如果有朝一日母子终将分离,那么会是充满了她爱的分离。可是,没想到,说完这话,她就去了……” “那么后来,赵叔叔又怎么联系上我们,又为什么会遇害呢?”鹤徵问。 “你们毕竟是靖家的骨血,靖家不会不认你们。赵平辗转说明了靖承鼎的苦衷,说卫三小姐尚不知情,所以只能慢慢想办法。带你们离开沅泮是靖承鼎的授意,北方保不住了,他让赵平带你们到南方,最好是你们的爹爹阿妈——不,大伯父大伯母能一起,但老大毕竟继承了师家其中一脉,别人都不走,他不能轻易离开,所以老二便主动提出跟我们一块儿走,谁承想——唉,我的儿!” 凤徵道:“害赵叔叔的是黑礼帽,害阿叔的是黑礼帽,如今来害我们的又是黑礼帽,他们是谁?” “我想,是不希望让你们回靖家的人派来的凶手,”姥姥答:“具体是谁,我并不知道。” 凤徵道:“那靖承——靖专员知道我们在这里的消息吗?” “不,”姥姥忽尔目光坚定地:“凤儿,鹤儿,我告诉你们这些,不是让你们去攀他们姓靖的,不想像你们的娘那么短命,以后就不准跟任何人提,也不要去找任何人探问!” 凤徵鹤徵一呆。 “我把这些告诉你们,是为了让你们清楚自己的身世,纵然这身世不见得光彩,可是,再不光彩,自己不能不明不白。上一辈是上一辈的事,你们的路,要你们自己去走,只要你们上进,有出息,不用你们贴上去,人家自然会来认你们。姥姥希望你们自尊,自强,自立,自爱,好不好?” 她说一句,凤徵流一行泪,直到最后,泣不成声,满脸泪痕,使劲点头。 鹤徵缓缓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姥姥恐怕……是没有机会看着你们做一番事业了,姥姥不舍得离开你们,离开了你们,谁来带你们呢?”姥姥说着,“你们以后的路,必然崎岖难行,姥姥没什么可以留给你们,只记住姥姥今日说的话,自尊,自强,自立,自爱,今日所有受过的苦,他日将成为你们累积的荣耀。” 可是,姥姥,你自己呢? 因为女儿,你过上了操心担忧的生活;因为孙儿,你的晚年要离开故土,颠沛流离,贫困交加。宁可靖家负我,不可我负靖家,倔强的姥姥,令人敬佩的姥姥! 她的目光开始涣散,口中又说了两句,但比起之前的连贯,大相径庭。凤徵后来才知道,那样清晰的一段,在人死之前,叫回光返照。 “姥姥!姥姥!!!”姐弟俩摇着她,哭喊着,她却往下滑。 “姥姥,你不能丢下我们,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纨……” 张着嘴,姥姥的目光望向天上,停止了呼吸。 屋角在房中热气催发下开到十足的梅花,静悄悄地落了下来。 纵是傲骨寒霜质。 花落人亡两不知。 秘密会见 阴云暗暗,不曾有日光放出。 风吹在院子里树上,树叶子吹得沙沙作响。 凤徵伏在姥姥身旁,停了又哭,哭了又停,不知过多久,鹤徵带着一个人进来,立在她身前。 天近黑了。 凤徵一手握住那已经僵冷的手,半跪半坐,愣愣的,眼泪淌下来,并不去擦,由面孔上向下流,把两只膝盖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有点儿看不清来人,然而,那一身黄呢制服,系着武装带,托着军帽,金边帽箍黄灿灿的,分明表明了他的身份。 一个高级军官。 他年过半百,头发斑白,颜色严肃。先是朝床上逝者微微鞠躬,而后自我介绍道:“我姓阮,叫阮前江,是靖公跟前侍一处处长。” 靖?侍一处? 她发了呆,阮前江看她发愕,知她心里一定异常难过,不免也动了侧隐之心,道:“师小姐,老太太走了,节哀顺变,你应该保重一点。” 小姐?他叫她小姐?! 凤徵这一吓,活转过来,撑着床沿站起,小腿发麻,踉了一下,看看鹤徵,又回头来看看他。阮前江侧身:“请。” 请什么? 他已经带头走出去。凤徵张目一望,嚯,从门口到大院口,居然两列全副戎装的士兵,尽头几辆黑色大轿车头尾相接,气势庞大,庄严沉穆。 “——去哪里?”她揪住旁边扶着她的鹤徵:“不,我们不——” 鹤徵朝她摇一摇头,低声在耳边道:“走一步看一步。” 从小的心有灵犀让她明白了,眼前形势,没法和人对抗。 唯有步步小心,走一步看一步,走一步是一步。 被让上其中一辆,车帘被拉起,看不见窗外的情景,只听见风声呼啸而过,像发出低沉的哀鸣。 阮前江坐在倒座位上,和两姐弟面对。 谁也没说话。 凤徵从倒后镜里看到自己,黄黄瘦瘦的,一点血色没有。 大概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停了下,有人查岗。车夫递出去一个类似通行证的东西,卫兵一见,立刻行了个军礼,放行。车子重新开动,驶上一条专用大道,凤徵目测,两旁遍植青松。 到了一座朱漆门楼前,阮前江先出去,和一个穿深色衣服的人交谈数语,命令车子开到后面的侧门,凤徵鹤徵下车,门洞里两个穿长衣的勤务垂手站着,姐弟俩不知怎样招呼,他们也无半句,只是下巴抬一抬,引他们转了几个弯道,来到一个房门前。 廊檐下已站有一个青年勤务,一身侍卫官装扮,待人一登台阶,立刻将风门外的绿棉帘子高高的掀了起来,两人进去,见正前方设着雕花紫檀的椅杌,壁上垂的字画长可及丈。阮前江将他们让进左面一个门,这是个起居室,三套大三件的绿绒沙发,围着玻璃砖的茶桌,也没见烧炉子,却十分温暖,丝毫让人不觉得外面的寒气。 “坐吧。”阮前江说,叫勤务上茶。凤徵鹤徵先不敢,但站着似乎又尴尬,于是挨着沙发边坐下,感觉陷入了棉花堆。凤徵很不自在。 阮前江察觉到他们的坐立不安,其实对于一对才十多岁的孩子,从开头到现在表现出的镇定——即使是装的——他已经觉得很不坏。因为就算一个正常的大人,遇到相同的事,反应并不见得比他们好。 “你们知道吗,你们的名字,是靖公亲自取的。”他试图亲切的说。 “诶?”两个孩子果然被吸引注意力。 他笑:“你们一出生,专员不敢隐瞒,乘专机从南汰飞到靖公处做了禀报。靖公对整件事表示了解,并且对于是一对双胞胎表示高兴,他老人家立即按照家谱排辈,亲手给你们查字号,你们的字,是‘徵’,预兆、兆头之意,一个叫‘凤徵’,一个叫‘鹤徵’,都是祥瑞、吉祥的涵义。” 原来他们的名字和龙徵、燕徵、麟徵那么相似,不是偶然。 “总、总座他——” 凤徵起了丝孺幕之情。 “当年在南汰的事,最清楚的是赵平,”阮前江继续道:“他是专员的贴身秘书,关于专员在那边怎样和你们的母亲相遇、怎样安置你们母子,靖公并没有插手。然而后来赵平被人杀死,你们不知所踪,我们不知道你们会流落在大杂院里,老太太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 “因为我们不知道追杀我们的到底是什么人,”鹤徵淡淡出声:“我们不知道,靖家是不是要我们。” 靖家要不要我们。 明明比大少爷小那么多的孩子,明明身量尚未长成,明明害怕被抛弃般哀怨可怜的话语,可那样的眼神,阮前江想,那样坚忍竟让人看不到底的眼神。 而大的那个是倔强:“那些要杀我们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我们也在追查。你们放心,有了靖公的保护,谁也不能再伤害你们一根寒毛。” 姐弟俩互相望了望,做姐姐的踌躇道:“我们的——父亲呢?” “唔?” “——我们能——见一见他吗?” “不用了。”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们的祖父——如果他们得以被允许叫他祖父的话——出现了。 他穿着传统的中式长袍马褂,白色的短须,白色的鹰眉,一双眼睛炯炯如电,就这一点,让人觉得他丝毫不像老头子,虽然人背地里常以此称之。 勤务们及阮前江立正行礼,凤徵鹤徵跟着起身,有些惊慌,不敢相信这个人们口口相传的人物真的出现在他们眼前,近在咫尺。 南中国的统领挥一挥手,阮前江及一干勤务退下,他看着他们,即便大胆如凤徵,镇定如鹤徵,在这样的目光下,也不敢直视,乖乖低头。 “明日一早,前江安排飞机搭你们到香港,从香港转去美国。” “美国?” 两人再度抬起头来了,满脸惊诧。 “届时自有人为你们订好学院,你们在那里读书,可以回来的时候,会通知你们回来。” 姐弟俩完全被打乱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样会避免很多麻烦,”他没有多加解释,“很多枝节,也许等你们长大了会明白,但现在没必要。” 这和期盼中的祖孙相见差了太多,姐弟俩被他气势所压,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好了。”他点头。 姐弟俩木着,不知道这是表示召见结束的标识。 “前江。”总座拿起一张报纸。 阮前江应声出现,示意两姐弟跟他走。凤徵心里一直浑浑噩噩,至此时反倒渐渐镇静下来了,在门槛处停下。 阮前江道:“……小姐?” 她返身:“在我们走之前,请让我们为姥姥净脸洗手,送她入殓。” 鹰隼般的目光俄顷上上下下将她再度审视一番,凤徵腰板挺直,接受审视。 报纸一展。 目光隔断。 “准。” 上篇·完 兰心酒店 lyeeum。 攀缘着绿色植物、镂空繁美花纹的铁栅大门缓缓敞开,汽车从lyeeum六个金光闪闪的英文字母下轻盈驰过。 一片龙柏、雪松、梧桐诸多乔木的葱茏苍翠围绕中的将近上万平方米的宽阔草坪呈现眼前,绿坪如茵,喷泉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草坪后,是连幢带着大大小小三角房顶的古典式城堡建筑,其美轮美奂,让人恍如一下身处欧洲童话世界。下车的女郎想,出乎意料的美丽,便是在真正的北欧国家,此等建筑也难得一见。 然而它其实是一座大酒店。 lyeeum,兰心,。 在这座城堡里,分设着中西餐厅、舞厅、咖啡室、台球房、弹子房等等,最独树一帜的,是它拥有整个金陵十分稀见的大型露天游泳池。 早得到消息女郎要至,大班一见车号,当即带人过来,恭候主人下车。 当看到两排穿着对襟排扣金边制服的侍者整齐侯立,少女不禁有点儿埋怨把她约来的那人小题大做。 朝大班略略颔首,一阵热闹的音乐声传入耳际,看时,却是东侧草坪摆了无数桌椅,很多着正装的青年男女在那儿笑闹。 “那边干什么,举行派对?”她问。 “哦,是有人举行婚礼。”大班答:“姚大小姐在后面,这边请。” 边说边领头,引少女绕过城堡,走过一条爬满蔷薇的棚架,那儿有扇白门,门那边是一个小型花园,种着各种花卉,此外还有一个网球场,接着便是砌着瓷砖的游泳池。 池里的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光芒,池子旁摆着矮桌和躺椅,一位四肢修长、神情慵懒的女子正斜卧在其中一张躺椅上,身旁摆着一只雾气迷蒙的玻璃杯,装着冰块的银质冰桶和一瓶威士忌酒。 她穿着白色的宽松便装裤,赤脚穿着蓝白相间的露趾凉鞋,露出十个猩红的脚趾甲。而她的男伴,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黑亮像涂了一层橄榄油的外国人,正俯身同她亲吻。 女郎咳了一咳。 外国人抬起身,姚大小姐从他身下探出头来:“啊,嘉人来了。” 她将头发抹抹,跟外国人说了两句英文,建议他去打球。外国人耸耸肩走了,女郎在她旁边的躺椅上坐下,领班问:“卫小姐要点什么?” “一杯柠檬水。” “还要别的吗,我们这儿有几样点心不错。” “天气太热了,不想吃,谢谢。” 领班点头:“好的,我们的人就在旁边,卫小姐需要什么请随时吩咐。” 他颇有风度的退下,女郎环顾游泳池,道:“并没有几个人。” “除了外国人,就我一个中国人,当然,现在又有了你。”姚大小姐睐睐眼:“来,让我仔细瞧瞧我们学成归国的女大学生!” “千万别整天女大学生挂在口,这几天我都听腻了。” “怎么,难道不是?” “不过是个音乐学院,学的那些我都不知道回来有什么用。” “呵呵,女孩子么,学得再好终归是要嫁人的,有用无用且不说,起码社交场里懂两句洋文。” “那我们当初在圣约翰就会了,何必还要出国?” 姚大小姐大笑:“国外自由啊!起码我在国外呆了三年都不想回来,要不是我老爸用生病诓我,我真希望能待多久就待多久。” 卫嘉人道:“就刚才那个洋人,满脸连鬓胡子?” “他网球打得不错。” 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卫嘉人这方面也管不着她,柠檬水端了过来,两人暂停说话,嘉人看见旁边摆着一张报纸,正好登着的广告。 “‘每晚九时,安姆尔氏音乐队演奏;十时后法仑歌舞团表演’——”她轻轻念着:“以前都是太平饭店,现在兴兰心了?” “太平饭店还在,不过兰心比它更气派一点,也是这两年新建起来的,所以你不知道。”姚大小姐答:“看到前面举行婚礼么,年轻人如今多选这里,邀上一大帮子人,搞什么露天式的,跟以前可大不同啦!” “想必所费不赀吧。” “谁知道呢,这次举行婚礼的是盛家,说起来,新郎与你我也有同校之谊。” “盛家,”卫嘉人思索了下:“搞实业的那个盛仁甫?” “对,他家二公子今日结婚,以盛氏财力,这点儿花费当然不成问题。” 盛二公子叫什么卫嘉人记不清,不过—— “他有个妹妹,叫盛音音,也是我们学校的。” “啊对,我想起来了,那年你的生日还来参加过你的生日宴会呢。可让人永生难忘,居然遭到袭击,没把我吓死,”姚大小姐拍着胸脯,“当时差点傻了,幸好六少在,不愧是军校出身的,那身手,真是一枪一个!不过师家兄弟表现也很不错,我还记得他们初时跟我一样惊慌,但没两分钟就冷静下来了,我跟你讲,师鹤徵的记忆力简直不是人,不过中间短短一躲,他居然记住了敌人开枪射击来的每个方位!师凤徵呢,你哥丢给他一把枪,他看了几眼,就按着师鹤徵指出的位置,两个人嘀嘀咕咕,我的天,除了开头两枪没放好,后面居然也是弹无虚发!都说六少是天才,我觉得他们俩也差不离了——” 意识到嘉人的表情,她蓦然住嘴。 “你说啊,从来没听你说过这段。”卫嘉人沉湎状。 干什么不好讲讲这个!姚大小姐有点想抽自己的嘴巴:“咄咄咄,不说了,当年那两兄弟不辞而别,招呼都不打一个不知道去了哪里,如今晓得他们是死是活呢!” “当时我是和四哥在一起,竟然没和他们一块……” “哎,嘉人,你回国那天你家里为你举办的晚会人太多,我也没来得及问,据说几乎所有金陵上层的青年俊彦都到了哦,连龙太子都赏光,怎么样,有没有看中的?” “嗯?” “我看有很多都不错,来来,说说,感觉怎么样?” 卫嘉人呸道:“什么感觉,胡说。” “哟哟哟,生气啦?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嘛,还是害羞?” “你都没结婚呢,倒来问我。我好歹还有哥哥们,你呢,我看姚伯伯急得不行才是真的。” “我是选择太多,看哪个都好,”姚大小姐做捧心状:“你岂非听闻,怎忍心为了一棵树而放弃一片森林?” 卫嘉人噗哧一笑,姚大小姐见终于把话题转移,暗吁一口气。 她另起个比较安全又感兴趣的:“据说六少要回来了?” “嗯,就这几天。” “从他自美国维吉尼亚军校毕业,就到处飞,飞了两年,燕徵一路追了两年,也真难为她。” “岂止两年,当年我哥去国外,嬢嬢后来不也跟着去了?” “对,时光过得真快啊,转眼六年了。军校很严的,并不准学生随便出来,听说咱们的公主并没有见着他两面?” “是的,姑妈疼惜她,又是这么一个女儿,后来不忍,强行把她带了回来。”嘉人顿一顿,“也不知我哥是幸还是不幸。” “换成别人,且不说这么痴心的一个女孩儿,单单靖家两个字,又有谁能抵抗?我看六少大概对她真没感觉。” “是啊,小哥说了多少遍,把她当另一个妹妹,实在说不通,那么只好躲,躲也躲不过。” “呵呵,把六少说得好惨似的,其实我看呐,一切都在六少掌握,他要不想结婚,谁也不能逼他。” “那说不定,万一我爸呢,我妈呢?” “我看也不成。” 嘉人惊奇的瞧她一眼,不知她哪来这样笃定。 姚大小姐只是笑,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卫嘉人见她不说,也不深究,把背放平了在躺椅里,看着头顶五彩的遮阳伞:“唉,人不知道为什么要长大,生出许多烦恼。” “我还是头一次听这么绮貌佳年的青春女郎叹恋爱结婚是一件烦恼,”姚大小姐吃吃笑:“再说,就算烦恼,人家秀城姐都没吱声呢~~~” 提及自家堂姐,卫嘉人把脸侧过来,一只胳膊枕着:“是啊,堂姐说她准备将一生奉献给崇高的医疗事业,救国救民,不再谈婚论嫁,害得我大伯都把她软禁了起来——当医生就不能嫁人了吗?” 姚大小姐道:“这个嘛,我想大概你们卫家的人太有魅力了。” “阿?” “你看,燕徵追着你六哥跑,龙太子追着你堂姐跑,说起来也可算你们靖卫两家的缘分,只是我看这缘分怎么都一厢情愿似的?” “你的意思是——表哥喜欢我堂姐,所以不准别的人喜欢她;而我堂姐对表哥没有同样的感情,但被断了其他选择,所以干脆宣布终身不嫁?” 姚大小姐支着下颐:“龙太子人长得好,又是那样一个身份,秀城姐在介意什么呢,就因为她比他大?可这都新时代了,大家统是留过学的,知道这并不算什么。” “我想这就是感情吧,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根本是无法捉摸揣度的。”嘉人幽幽叹气。 姚大小姐起身,拉她:“好啦,能说出这番话来,也算小出师了!咱们别老呆这儿光晒着,游泳去!” 嘉人连摇头:“一来我没带泳衣,二来我并不喜欢游泳。” “泳衣这里有全新的提供,不怕。走吧,淹不死人。” 任凭姚大小姐左说右说,嘉人终是不肯。姚大小姐道:“那咱们约在这里干什么呢,总得找点乐子。” “这儿环境不错,要不走走吧。” 姚大小姐便撑起白绸伞,挽住嘉人,慢慢沿着蔷薇棚架走出来。围着城堡转一圈,两人都穿高跟鞋,不多时有些累,正好到东侧,姚大小姐道:“我们坐一坐,歇歇脚。” “但这是人家的婚礼——” “我们愿意赏光,他们还不欢迎?” 嘉人噗哧一笑,不再反对,两人各自找了白色凉椅坐下,眺望场中,姚大小姐指指:“看,新郎!” 嘉人投目,但见一堆人簇拥当中,新郎一身大礼服,头梳得油光淋淋,左襟插了一朵柏叶衬托的红花,风度翩翩,左右逢源。 “倒也有几分人才,”品头论足后,姚大小姐下此评论:“就是没看见新娘子,不知什么相貌?” 正说着,一辆漂亮的雪佛兰轿车从车道上行来,稳稳停住,礼宾处道:“交通总长公子到!” 大家闻听,一阵喧哗,新郎连忙和两个男傧相上前,但见下来三个人。 头一个一身黑呢的西服,有点儿胖,中等个子,口中叼着一根香烟。 “冯子安这死性不改的,哪天我真把他那翡翠烟嘴给砸了。”姚大小姐嗤了声,发现所有的女宾都朝第二个人望去。 足足比冯子安高了一个头的修长身材,尤其那剪裁合身的白色燕尾礼服一衬托,来宾中的女宾,哪个不朝他看着! 简直就是配着这完美城堡的白马王子,磁铁般吸引住凡是扫过去的目光。 “哗嘉人快看,好漂亮的面孔,哪家的怎么没见过……等等,等等!” 姚大小姐失态的站起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然而那人正好侧过身去,与新郎握手。 “嘉人,嘉人!!!” 姚大小姐急急转头,殊料嘉人已比她先立起,此刻竟然拎着裙角开始跑。 “嘉人等等!” 姚大小姐跺脚,再次往那边瞧去,所有女宾都在纷纷议论那个年轻人是谁,问题是,那个年轻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盛府舞会 “师鹤徵?你真的是师鹤徵?!”盛音音挤到哥哥身前,瞪大眼望着面前王子范的人。 他的面貌说变化变化很多,但仔细观察,会发现是小时候的眉眼长开了,不再稚嫩,不再雌雄莫辨,精致依旧是那份精致,更进一步的是,如今的他,长高长大,天生像穿西服的架子,眉窝处变得深邃,更增一份立体感,使得他的睫毛愈发显得惑人。 闪几下自己都要被他捕获了,盛音音连忙定定心神,左看右看:“师凤徵呢,你哥呢,他在哪儿,只有你一个人?” 说到底她还是和当哥哥的更亲近些。 没等到答话,身后一阵清脆的鞋子声响起,旋即她被人推了下,正要生气,却张大口。 “卫卫卫——卫小姐?”是对面的冯子安发出的,他望望新郎,心道如果能请来卫小姐那我似乎架子也不必端得太足。 然而新郎显然跟他一样惊讶,接着又是一阵高跟鞋格格,姚大小姐也出现了。她不像卫小姐那样呆呆注视着王子般的人一眨不眨仿佛痴了似的,她抓住他的胳膊就是一阵摇:“师鹤徵!真的是你!好你个死小子这么多年跑到哪里去了?” 瞬间新郎和冯子安不约而同联想到了当年在圣约翰读书期间那段卫小姐与师鹤徵之间的八卦,可是……盛望忱看看师鹤徵身后的女郎,师鹤徵似乎和她关系亲密,否则非但然何一同来参加他的婚礼,并且刚才下车时还托她的手、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女郎风姿绰约,一身纺绸天蓝真丝裙,肩上米色的镂空长披肩,头上戴一顶蕾丝堆花宽沿帽——端庄又含些俏皮的打扮,一切刚刚好。而且由于她将帽檐拉得很低,具体容貌看不清,反而更惹人遐想,以至于他至今只见着那雪白的下巴,全貌尚无缘得见。 很久没有这种亟欲一窥芳容的感觉了,他想,现在的金陵女郎,已经少有人懂得含蓄之美。 连他的新娘子,也早约会了无数遍。 卫嘉人终于发现了女郎,姚大小姐则从开始心里就打了一番算盘,将女郎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注意。 注意里决不是欢迎,更多是不愉。女郎身处中心,自然感受得到,嘴角弯了一弯,伸手,将帽子轻轻摘下。 靠她最近的几个人几乎集体倒抽一口气。 女版鹤徵? 不不,诚然她跟鹤徵有四五分相象,但男是男,女是女,她的五官偏柔和,眉如远山,目如秋水,不像鹤徵那样引人注目,但整体十分好,给人说不出的感觉,越看越耐看。 “你……是……” 女郎一笑:“我是凤徵。” “凤徵?!” “凤徵?” “凤徵!!” “呀呀呀,卫小姐,姚小姐!真是请也请不到的稀客!” 时隔六年后再一次来到盛府,一切似乎无太大变化,依旧朱漆八字重门,胭脂红的和白的花树簇拥的浅黄色小洋楼,打扮时髦的盛家大少奶奶。 不同的是外院停满了汽车,到处都是人,显见着今天作为新郎一家的忙碌热闹和喜庆。 盛大少奶奶迎上前来一把挽住卫嘉人和姚大小姐的胳臂,亲热无比:“来来来,今天有文场,也有武场,有些人用手,也有些人用脚。太太们多在楼上打牌,年轻人在楼下跳舞,你们看。” 嘴向客厅内苏式的雕花木隔扇一努,那幅极长极宽的红绸帐幔卷了起来,从前凤徵一直猜不透干什么用的地方现在终于知道了,是舞场。 光滑的地板上洒了一遍云母粉,七八对男女在其上溜着,虽是白天,屋子四角却亮着红色的电灯泡,闪着一种醉人之色。角上小圆桌上的留声机播放着音乐,一张音乐片子放完,有男女歇下来,外面客厅里的人就劈劈啪啪鼓一阵掌,待第二次调子响起,要跳舞的站起,男士在欲邀约的女士面前微微半鞠着躬,一同滑入舞池,接续不断。 “田妈,拿沙利文的巧克力出来,招待几位贵客。”大少奶奶喊着,一面问:“各位是咖啡呢,还是红茶,蔻蔻?” 听说沙利文三个字,在座耳尖的都把目光照了过来。沙利文是美国食品商人开的一家糖果行,所有糖果外国原装进口,价格绝非一般人消费得起,遑论拿出来待客。更何况今日招待的喜糖已算糖果中的佼佼,包装精致,不少人带回去做纪念,传说中的沙利文绝对更属臻品。 田妈捧来一个超漂亮的洋铁糖果匣,打开,里面红红绿绿,盛大少奶奶抓了一把到卫姚两人跟前,“两位别嫌弃。” 邻座一个少妇带着的小女孩眼巴巴的看着,凤徵见了,招招手,拿几粒给她,小女孩转头看看妈妈,妈妈道:“还不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小女孩又怯怯的看盛大少奶奶一眼,她妈妈也跟着看看,把孩子招回去,给她剥开一粒。 包装纸里另有一层薄薄的阴绿色透明糖衣,正中列了一行英文,乃是巧克力糖,英国皇家糖果公司制。女孩子迫不及待的连糖衣将巧克力一起塞进嘴里,少妇抚着那玻璃包纸,送到鼻尖上去闻闻,一股浓厚的香气。 可想而知真正的西洋巧克力有多醇浓。 手中还有两粒,她自己舍不得吃,看看邻桌贵客,却是大把放在面前,多瞅两眼的意思都没有。 大家全要了咖啡,盛大少奶奶亲自招待,舀着咖啡粉道:“这是美军带来的,绝非代用品。田妈,开一罐牛乳来。” “音音,”一个穿花缎旗袍、后脑披着十来股纽丝卷烫发的妙龄女郎从舞场上退下,“呀呀,这不是卫小姐跟姚大小姐吗?” 姚大小姐将象牙骨扇子扇了两扇:“你是——” “我姓张,张娟娟,和音音同班,算来是您两位的学妹。”她热情的说着,抢去帮盛大少奶奶装咖啡,拿碟子盛好分了银勺一一端到众人面前:“请,请。” 送到鹤徵面前时她多停留了两眼,想着这人可真漂亮。姚大小姐咳嗽一声,“怎么,面熟?” 她连忙移目,盛大少奶奶笑道:“说起来还真有点,偏生想不起来是怎样有这个印象的,未曾敢问贵姓?” 盛音音道:“嘻嘻,大嫂,说了你就知道了,他是——” 姚大小姐阻止了她:“看我们这么多女的包围他一个男的,这可是我们的宝,是不是啊,嘉人?” 嘉人从头到尾不时偷瞄鹤徵,闻言一下脸红,姚大小姐进一步指指场中:“难得这种场合,应该请我们嘉人跳一支舞。” 就鹤徵一个男的,当然是对他说。鹤徵道:“我不会。” “不是说在美国念书吗,那儿最兴这个,不会?” 盛大少奶奶瞅瞅三女一男,心想这个局面,很值得研究。 凤徵道:“他是真不会。” 姚大小姐道:“不会也简单,任何人只要稍微留点意,半小时可以毕业,就请嘉人当老师,立刻传授好了。嘉人——”她朝嘉人递个眼色。 “啊?”嘉人托着咖啡碟的手放下。 “来来,”姚大小姐拐了她的肩膀,将她拉起来站着,一面去拉鹤徵:“快起来,不收学费的。” 鹤徵微微皱眉:“怎样说来就来。” 姚大小姐笑:“这既不用审查资格,又不用行拜师礼,还用什么考虑不成。哎,你别只是向下坐呀!” 凤徵和音音在一旁笑,盛大奶奶心想,明明戴帽子的少女跟这个男生比较亲密,坐都坐一块,怎生一点儿不吃醋? “喂,师鹤徵,再客气可不像绅士啦,过来,接着嘉人的腰,跟着步子走就对了。”姚大小姐推了一把,在座的男女纷纷鼓掌,鹤徵见状,拉扯下去不成样子,便不再拒绝,轻轻一执嘉人的手,滑下舞池。 手落入他手的那一刻,嘉人的心跳得要出喉咙来。 这个世上,大约只有他,能让她的心完全不受她自主的控制。 师鹤徵? 盛大少奶奶执牛乳的壶颠了颠,停下来,望向舞池中的人影,咀嚼这三个字,和记忆中联系起来:“——他是师鹤徵?” “大嫂,想不到吧,更想不到的在这呢,”盛音音挑了颗巧克力糖吃着,顺手递一颗给凤徵:“呐,猜猜这是谁?” 凤徵将帽子取下,笑看着盛大少奶奶。盛大少奶奶仔细打量,嘴皮动了一动,“……好像,不,不可能……” 她脸上渐渐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盛音音笑逐颜开:“她是女孩子多好哇,我可以自由自在的跟她玩了!” “她是师凤徵?……是个女的?!” 姚大小姐道:“男女无所谓,重要是下落终于找到了,你们刚才说,这几年都在美国?” “是的,”凤徵答:“大学已上完一年,因为暑假,回来实习。” “实习的话美国那边更好吧,咱们这儿不兴这个。” “以后总是要回来的,所以算探探路吧。”凤徵不欲多说,笑笑。 “嘉人这几年在法国,六少在美国读军校,原来大家都出国去了,要早知道你们在美国,就不枉费嘉人她几年来一直——” “姚大小姐,”盛太太在一群老妈子的簇拥下过来,“欢迎欢迎,你瞧,你来了我才得到消息,来来来,快请到雅室内去坐。” 姚大小姐起身,“盛太太不必客气。” 盛太太划过凤徵,“听说卫小姐——?” “她在那儿跳舞,”姚大小姐扇子合拢,一指:“挺热闹的,所以就这儿坐坐也好。” “那是,那是,”盛太太便闭口不再提雅室,“年轻人总是喜欢热闹点的地方。”她往舞池内望,瞅见了卫嘉人,却没认出和她一起共舞的年轻人是谁,瞥一眼儿媳,大少奶奶却直盯着姚大小姐身边的另一位女郎。 她方才略过了她,现在再返回头去瞧,似乎哪儿见过,而那女郎也友好的朝她微笑。 这一笑就更熟悉了,盛太太竭力想着,这时姚大小姐道:“盛太太旁边这位是新娘子吧,很漂亮。” 新娘子换了一身旗袍,正含娇带怯的跟在婆婆身后,闻言低头。盛太太笑道:“是啊,素儿,还不跟大家打招呼。” 新娘子双手交叠放于左侧,微微屈身,敛衽行了一礼。 姚大小姐道:“哗,这礼节,跟古代大家闺秀似的。是哪家的千金?” 因着凤徵是女儿身,与盛大少奶奶同样差点下巴掉地的张娟娟总算回过神来:“这是王家小姐,新世界王家。” “啊,新世界是你家开的呀,很火的生意。” “可不是呢,”张娟娟道:“他们家的‘天阶共’,行界有‘不登天阶不成名’之说。” 盛音音道:“现在人听戏的不多啦,最火的是杂技和魔术,近阵子还有一个叫车利尼的大马戏团演出,都是戴高礼帽的洋人驯狮虎豹熊,好多人去看,哎凤徵,他们说他们是美国来的,你在美国,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马戏团?” 一听凤徵的名字,盛太太瞪大眼。凤徵答:“美国很大,不知他们在哪个地方演出,我却是没听过。”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老虎,还有跃马过竹圈,十余匹马接连越过十几个竹圈,精彩极了。” “马上叠罗汉也不错,能连叠六人之多,”张娟娟道:“我看了好几次,都看不厌。” “所以呀,多谢二嫂送我们票!”盛音音笑着凑近王素:“嗯?” 盛大少奶奶瞅见,鼻里暗哼一声。 “不过这两天我看报上头条登的都是新世纪跟舞台前身先施公司打官司的消息,满世界沸沸扬扬,到底怎么回事?”姚大小姐懒洋洋摇着扇子。 “当然是先施公司不对,他们说要扩建,勒令新世界拆迁,明明就是看人家生意蒸蒸日上眼红!”盛音音答,“何况王叔叔后来还在周边开了银行呀什么的,那么多生意,都是牵连在一起的。” “但我听说,先施公司似乎势在必得。” “欸?”新娘抬眼,盛太太注目。 “他们凭什么,”盛音音当仁不让:“姚大小姐有内幕消息吗?” “内幕谈不上,不过新世界全金陵闻名,先施公司突然不准经营,想也知道,肯定不那么简单。” “姚大小姐就是姚大小姐,”张娟娟奉承道,“一针见血。” 盛音音倒在凤徵肩头,偷偷笑。 深夜,客人散去。 一个年约五旬的人穿过正屋,进到后面一重四合院子,屋檐下悬的灯不像其他院落用了最时兴的雪白电灯泡,而是绢糊的宫灯罩子罩着,古色古香。 进门黄梨木的雕花落地屏隔开半扇,梁上挂了一个小白铜架子,上面站着一只白鹦鹉。绕过屏风,里面是个大统间,雕花几榻,随着大小,放着许多古董。 里面一副打牌刚散的样子,两个听差正在收拾,簇新的竹背牙牌,筹码,香烟筒子,及茶盏果碟。 房屋主人正坐在一角的摇椅上,一身中式纺绸褂裤,徐徐的电风扇吹着,手里转着一根雪茄,却未点,似乎在沉吟着什么。 来人在门口叫了一句“盛先生”,盛仁甫抬头:“老王来了,嗐,还叫什么盛先生,该叫亲家公啦!” 王世伦拱手:“不敢不敢。” “你还同我客气?”盛仁甫笑着让座,一面吩咐听差重新摆上果碟,泡上好茶,顺手递过雪茄匣子。 王世伦拿起一根,剪了头,自夹火柴的铜夹子里取一根火柴,将火柴在匣子上擦了一擦,点着,却是先替盛仁甫点。 盛仁甫摇头:“你呀,就是太过客气。” 一面说一面燃了雪茄,王世伦指指牌桌:“刚刚在正屋碰上,是几位委员?” “可不是呐,赢了归他们,输了归我。” “有赢无输的牌,怪不得他们出去个个都很痛快。” “只要他们打得舒服,我们嘛,还不是只能做个毫不在乎的样儿。”盛仁甫道:“你的事,我帮你探听出来了,先施公司和工商局勾结,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工商局?” “不错。” 王世伦双手绞住:“……这下难了。” “他们签了合同,却要强制收回,是他们无理。这官司只管打下去。” “但他们既然连工商局都连结上,民不与官斗……”王世伦拖长声音:“要不,我们也找找人。” “找人可以试试,保险是双管齐下。”盛仁甫道。 “何谓双管齐下?” “一是如你所说,我们也去找人;第二,法庭上,重金聘请几个律师,且要是外国律师。” “外国律师?” “以当局对洋人的态度,往那儿一站,起码给予一种震慑态度,”盛仁甫缓缓吐出一口烟:“况且这律师要请顶尖的,真正懂法律的。外国人之性格,一旦较了真,你不追究,他还要帮你追究到底。” 王世伦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钱不是问题,就是这人选——” “我让慕忱找找,他在外交部,认识的人多。” “太谢谢了!”王世伦道:“有你这么一说,我心中大定。” 盛仁甫摇摇手:“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切莫拘束。” 枫叶路上-1 阳光从正面的落地窗外透进来,亲吻在卫家饭厅的长方形巨大餐桌上,仆人们轻手轻脚训练有素的摆放好鲜花和餐巾。 卫大少奶奶吴倩茵披着晨褛打着哈欠从楼梯上走下,仆人给她拉开椅子,侍餐将一只大托盘拖着碟儿、罐儿、杯儿、刀儿、叉儿一大套吃早点的餐具放上,白细瓷箍金边盘子盛着蜂蜜蛋糕、火腿面包、奄列、培根、生菜等等,贴身的欧妈给她在玻璃杯里倒满牛乳,笑道:“大少奶奶,快用早点吧。” “大少爷呢?” “一个小时前陪老爷太太用完早餐,已经到部上去了。” 吴倩茵抬头看看壁上挂的钟:“八点,我可不算晚。” “当然,谁让现在太阳挂得早呢!”欧妈先是笑了一句,后道:“不过大少奶奶,您连着三天没有陪老爷太太进早餐,就算太太不说什么,可这时差也该调回来啦。” 吴倩茵耸耸肩:“可我觉得披着晨褛吃饭更轻松。” 如果是一起吃,那必定得打扮得一丝不苟正正经经,早起已经要她的命,加上着衣打扮的时间,自从她嫁进卫家那天起,说句不好听的,她再没睡过一次自然醒的懒觉!连新婚那日也没例外! 欧妈瞥了眼她的穿着:“大少奶奶,做下人的本不该乱说,可您穿这样——家里人倒也罢了,若是外人瞧见——” “外人?哪个外人能进来,这些厮仆进进出出眼睛都是长假的?”吴倩茵冷笑:“哪个敢乱看?” “可毕竟四少爷六少爷尚未婚——” 四少爷一个瘫痪,六少爷年头到年尾见不着两回!吴倩茵还要说什么,想一想,毕竟不敢太过放肆,压抑了三年,她自嘲的想,也不过就敢在这大家看不到的地方撒撒火气罢了。 “小小姐呢?” 欧妈被转移话题:“由奶妈带着,这会子应该正睡觉呢。大少奶奶要去看看吗?” “再说吧。” 她和卫彦人结婚三年,去年年底刚生了一个女儿,专门有奶妈保姆一大堆人带。吴倩茵懒懒切着面包,寻思着今日约哪几个伴打牌好,就见卫嘉人从饭厅门口经过。 “小七!”她扬手。 卫嘉人穿着一袭珍珠白的旗袍,头发松松的挽着,斜着一朵珠花,垂下三四缕流苏,让人眼前一亮。吴倩茵笑道:“啊哟哟,来来我瞧,好漂亮!” 卫嘉人停下,朝她走过:“大嫂,早。” 吴倩茵离开位子去牵她的手:“你忙些什么?我怎样两天不见着你?” 嘉人道:“哪是我忙,大嫂局多是真。” “我那些局子算不了什么,倒是妈一早交代我了,要多拉你见见人,嗯?” 她朝她挤眉弄眼,又道:“所以我决定,今天既让我抓着人,就不放过你了。让我想想,对了,昨儿个韩夫人说她今天举办插花会,咱们去看看,如何?” “我对插花不怎么感兴趣。” “逛公园?” “公园里去得太多,像家里一般,没趣味。而况天气又这样热。” “那我们到冰室里坐坐好了,我邀几个人来——” 嘉人摇头。 “那打网球,骑马?” “大嫂你才生产没多久,还是不要做太剧烈的运动吧。” 吴倩茵想想也是,“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玩什么呢?” 嘉人笑:“我喜欢在外面随便逛逛,自由自在的,大嫂你不用管我了。” “那怎么行!”居然替小姑子想不出一个讨喜的名目,这太对不起她的名号了,吴倩茵拊掌:“走,咱们去逛洋行,扫荡一遍新货!” 嘉人道:“下次吧。我已经约了晚照姐,她应该等很久了。” 边说边歉意的笑笑,抽手往外走。吴倩茵哎了一声,还要追,欧妈妈对她丢了一个眼色。 等嘉人彻底离开视线,吴倩茵坐回椅子上:“欧妈,你要说什么。” 欧妈四下瞅一眼,这会儿饭厅正好无人,神神秘秘地道:“据老彭讲,七小姐跟她以前的同学遇上了。” “嗤,”吴倩茵挑挑长指甲:“那又怎么样,遇到同学不是很正常?而况以咱们卫家身份,想巴上她的同学数不胜数吧。” 欧妈吞吞唾沫:“是个男同学。” “喔?”吴倩茵有点兴趣了,吊梢眼提了提。 “老彭也不愿多讲,不过熬不过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毕竟前阵子七小姐学成归国,太太给她举办那么盛大的晚会,大家伙儿都心照不宣了。最终透露出来的点子星末就是,七小姐对这个男同学很不寻常。” “等等,老彭在卫家开车多少年了?” “十来年了吧。” “就是说,老彭以前就认识这个男的。” “——对,对呀。” “难道小七以前跟这男的有过一段?”吴倩茵越想越兴奋:“不然老彭怎么这么说。或者,这个男的是小七的初恋?哎呀不得了,你知道小七一共谈过多少朋友吗?” 欧妈想,这我怎么知道,这得问常妈。 “那么,现在小七就是去见那个男的?不对,她不是说去见姚晚照么。” 欧妈摇摇头。 吴倩茵一个人自猜自答兴致勃勃:“啊呀,原来是会情郎去了呀,难怪打扮那么漂亮。真是,找什么姚大小姐作掩护嘛,直接说不就好了?不过这样说来,那个男的为什么不上门来给我们瞧瞧,他总得表示他的诚意……” 卫大少奶奶脑补了很多,有些正确,有些不正确。 譬如所谓会情郎,诚然现在确实走在以情侣街闻名的枫叶路上,有的人承认,有的人却不见得承认。 枫叶路以枫叶闻名,著名的沙利文糖果店就开在这条路上。除了沙利文以外,还矗立着各色外国式的小房子小店铺,路面十分干净而带外国风味。 该街是当初由外国人承办开发的,处处可从细节中窥见与中国设计的不同,手写的木质英文牌子,小巧的石砌花木围栏,雅致的露天咖啡座,渐渐的,许多洋派的情人爱到这里来,便成了著名的情侣街。 凤徵与鹤徵本来一大早在宁海路逛,那里两边现代大厦林立,德国人开的德华银行大厦、犹太人建的房地产大楼、英国人开的烟草公司等等,仿佛美国纽约街头。凤徵鹤徵惊奇的同时,发现果然如来时打听一般,所有大厦中,尤以银行汇聚居多,中央银行、江浙银行、广东银行、侨商银行……他们还趁机参观了中央银行的大楼。 大楼采用英国古典风格,占地两万多平方米,主体建筑五层,中间突出圆穹顶,高两层,二至四层中部贯以六根科林斯式罗马柱,门外一对铜狮子,堂皇气派。一层大厅是营业厅,进门前先有一座门厅,设计师在门厅顶上用彩色瓷砖拼出八幅巨大图案,让人觉得来的不像是银行而是教堂,充满了艺术氛围。营业厅内来办事的人员并不多,大概中央银行为四大行之首的关系,一举一动都带着官派。 说起来他们进入的时候门口的警卫还楞瞧了他们两眼,不过他们装得大概不错,警卫犹豫了两下还是没有过来盘问。姐弟俩转了一圈,出来时一辆汽车停在门口,姚大小姐探头:“嗨,真巧。” 若说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而非这里,说不定真是偶遇。 当然姚大小姐也有可能来银行办业务,问题是这里是中行,几乎从不处理私人业务。而且她也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大家都笑,姚大小姐道:“上车。” 然后被载到了这里。 姚大小姐摇着她的洒金小折扇,看着前头走的鹤徵与嘉人,碰碰凤徵的胳膊:“你说,真是一对俪人不是,背影瞅着都赏心悦目。” 凤徵含笑:“是。” “你们怎么跟冯子安搞一块去了,我记得当年上学时,你吃过他不少苦头吧?”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至于冯家……因为我那个亲戚认识冯叔,交托他帮照下回国后的我们,免不得沾一下他们的光。” “哎呀瞧这官腔打得,‘沾一下他们的光’!”姚大小姐笑得弯腰。 凤徵无辜的眨眼:“交通部确实是个红部门吧。” “得了得了,我是怕你们又受冯子安那小子的欺负,不过你们那亲戚既然交托的是冯展堂,冯子安总不能不顾着他老爸的面子。提起这个,你们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亲戚是谁啊,当年不告而别,你俩可太不厚道了啊!” “那不正好放寒假了么,而且那亲戚向来住美国,一打探到我们的消息就让我们赶紧过去了。” “开学后嘉人四处探问了好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虽然之前知道你们家境不怎么样,不过没想到那么……现在你们好了吧?” 好? 凤徵心中苦笑,没有根基,没有积蓄,那人说是安排好了,可也不过叫人给他们一笔学费和生活费而已。那边接头的人不知道他们身份,态度硬梆梆,并无提供多少帮助,姐弟俩人生地不熟,一切咬牙自己来,磕磕绊绊。印象最深的是每年放假,学校不提供住宿,他们的预算又不够住旅馆,只能找到唐人街跟人挤小公寓,通常房东已经转租了一道,和他们接头的是二房东,住客厅,打地铺,有时学生特别多,小公寓一下子住进了六七个人,真够挤的了。 这种时候二房东就变成了老大,凤徵他们学会的一个基本动作,就是别人就寝后,他们才入睡;别人起床前,他们就先起——因为要先起身收拾好铺盖,否则真的不好看。每天一大早出门打工,晚上回来排队等候盥洗,通常累得半死,洗完澡倒头就睡。 打工打的是童工,正规的美国店铺是不会雇佣他们的,所以他们只有在唐人街做着类似黑工的活计,这两年才渐渐好起来。 “——还行吧,都是仰赖冯叔帮忙,给我们找房子,安排我们实习。” 姚大小姐道:“还真实习啊,去哪里实习?” “财政部吧。” “咦,不是交通部?” “美国大学的课程,上完大一就要选专业了,我可能会选经济类,所以想去财政部。” 姚大小姐指指鹤徵:“那他呢,他跟你一样?” “鹤徵的话……他每门都很好,不过我觉得选法律最好。” “为什么?” “哈哈,因为他引经据典的时候太g了,你不知道,每次我们学校一举行辩论会,鹤徵就是各年级争夺的人选——低年级本来是不允许参加高年级的辩论的,可凡是他的对手,最后几乎全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哎呀,真想看看呢。”姚大小姐用扇子半遮住脸,娇羞状。 其实你是想看外国人吃亏的熊样吧? 凤徵吐槽,一面道:“所以我们这几天都在了解具体情况,刚才去银行也是。” “看来冯展堂还挺帮你们的,财部大家都虎视耽耽,可不那么好进。不过,”她笑:“有嘉人在啦!” “诶?” “从前的财政部长是卫二伯,现在则是卫大少,卫七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你说是不是某人一句话的事?” 凤徵摇头:“就算进财部,也不过打算从最基本的做起。我们是想了解情况,而不是来做官的。” 姚大小姐蹙眉:“财部庞大,你要不声张,那简直跟大海里一滴水一样,没人会注意你!” “何必要人注意我呢?” “啊?” 在姚大小姐看来,既然入了人群,不成为人群中的发光点中心点,那进去干什么。 “你们在讨论什么?”嘉人停下脚步,带着甜蜜的笑容返头问。 姚大小姐道:“我们在讨论中午吃什么。” 嘉人看鹤徵一眼,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一道去,以商量的口气道:“你们刚回来,去大菜馆?” 凤徵笑:“在美国最想家的就是一副肠胃。” “啊是,看我疏忽得!”嘉人道:“国人都吹捧番菜,我在法国,却愿意天天吃常妈给我做的饭。那咱们去吃中餐吧。” 姚大小姐道:“吃烤鸭子去,好不好?” 嘉人道:“不肥的鸭子不好吃,肥的呢,吃了又总觉得有些腻。” “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去杏花楼吃七套鸭。” “七套鸭?” 姚大小姐点头:“七套鸭为七套,先在一只麻雀外面套上去除内脏的黄雀,黄雀外面套鹌鹑,鹌鹑外面套鸽子,然后依次套上野雉、母鸡和填鸭,再加进金华火腿、鲍脯、花菇、口麻、笋片等作料——配一双专门的一尺多长的尖头银筷,插入鸭身中,一抽出来,便能一筷同时尝到好几种禽肉的味道,酥而不腻,最近金陵最兴的就是这个。” 嘉人望向鹤徵:“是么,那——” 鹤徵道:“那就去吧。” 枫叶路上-2 吃完午饭后四人看了一场电影,出来时一辆敞篷汽车由面前拐弯,哔地一声在他们面前停下。 “真巧。”驾驶座上的人戴着墨镜,微勾唇角,跟姚大小姐打招呼。 听着那相似的招呼词,凤徵心中想笑。 只不过前一刻还用这个来跟凤徵打招呼的姚大小姐,下一刻被别人这么打招呼了,却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同时在车上的,还有几位很美丽的女眷,杏黄豆绿的旗袍,个个莺声燕语,华彩夺目。 “程予风,让开。”姚大小姐道。 “程少,这是谁呀?”一个女伴娇声问。 “就是,敢对程少指手划脚。” 姚大小姐冷笑,“一堆烂货。” 没等程予风答话,女伴们不依了:“喂,你说谁呢!” “太欺侮人了!” “程少要为我们作主!” 程予风道:“姚大小姐,好歹她们现在坐在我车子上,你得留点口德吧。” “就这水平,亏你能看得上。” 程予风摘下墨镜,用全副的精神般注视她半晌,笑了:“……莫非,姚大小姐在吃醋?” 姚大小姐嗤笑:“程少爱捧戏子,和我有何干系。程少有钱花,总要花个痛快,现在社交公开,男女交往,也很平常的,只不过人家冲着你的钱来呢,冲着你的势来呢,就不知道了。” 程予风不怒反笑:“就不是冲着我的人来?” “程少讲笑话吗,冲着你的人来,能这么多人平安无事的处着?既是玩,那么总不能凭白白的甘当玩物,由此想去,花钱一定是花得厉害。” “我看姚大小姐花钱也不手软。” “不错,我也欢喜玩,但是钱花在面子上,而且也不浪费。不像某位,一死劲儿的当冤桶。” 卫嘉人听他们斗嘴半天,忍不住扑哧而笑。 程予风这才看见她,脸色缓了一缓:“七小姐。” 卫嘉人道:“你们也来看电影?” “也是,也不是。” “呃?” “叭叭——” 一辆车对着开来,高大威武,竟然是一辆吉普,而且看模样还是军用。 军用吉普停到戏院门口,大家纷纷侧目。 不过就算再不适宜,这满院前一水儿漂亮的车子跟它一比,个儿倏儿都矮了一截。 再看那从驾驶座下来的人,又是一惊,竟然是个斯斯文文的青年。 我的天啊,嘉人心想,蓝毓? 无数姚大小姐前男友中的两任,天雷碰地火啊! 这才看完电影呢,想不到生活中的事比电影更电影。 蓝毓是来交车的,未料碰到这样局面,顿了下后镇定的打招呼:“晚照。” “你来干什么?”姚大小姐对着他面色好点,也没了那挖苦的语气。 “哦,予风看中了这台车子,不过这种车子外面买不到,要通过我爸的手批,今天才算弄到手,给他开过来。” 程予风已经按捺不住的从敞蓬车上跳下,围着粗犷野性却又时髦的吉普啧啧转了两圈,抚摸着:“不愧是美国货!嘿,这下要羡慕死景和了,到时好好跟他的威利斯飚一飚!” 蓝毓道:“过不久不是刘老太爷的七十大寿么,你要炫得抓紧,听我爸说好像要送三辆给他们当贺礼。” “哗,蓝院长真是大手笔!这一批本身也没多少吧,他居然一送就是三台!” 蓝毓笑道:“何时程将军办整寿,终归也会有好东西。” “那怕是遥遥无期!总之谢了,来,钥匙给我。” “等等。” 蓝毓扔钥匙的动作停在半空:“晚照?” 姚大小姐看看这两个人:“你们俩何时凑到一块去了?” 程予风靠倚车门,吊儿郎当:“大小姐,我们先后被你甩了,还不准互相取取暖安慰安慰什么的?是吧,蓝毓。” “阿?——”蓝毓面上有点儿红。 姚大小姐伸掌:“钥匙给我。” 蓝毓又阿一声,程予风道:“你想干什么。” 姚大小姐看他要上前的架势,飞速将钥匙从蓝毓手中一夺,得意的瞟他一眼,朝蓝毓道:“毓,这车是你的吧?” 一个“毓”字被她喊得触了电一般,蓝毓浑身都酥软起来,点点头,但理智还在:“不过我答应了予风——” “那就借我先玩一阵,”金属圈的钥匙扣在指间滴溜溜转着圈儿,姚大小姐以看似温柔实则不容拒绝的口气道:“等我玩腻了还你。” “喂喂喂你这女人别闹了,这么大一辆车你怎么开?”程予风发急:“放车库里发霉呢?” “发霉也任我高兴。再说,我不会还有车夫呢,老彭!” 因为用不着两辆车,她今日跟嘉人出来坐的是嘉人的专座,现在喊的自然也是嘉人的车夫。 老彭擦擦汗,不敢接那钥匙:“大、大小姐——” “怎么?” 程予风哈哈大笑:“我的大小姐,你以为世上车子都是一个开法?开轿车的开轿车,开吉普的开吉普,开电车的开电车,就像做菜,中菜西菜印度菜,那可差远啰。” 他略略嘲讽的口气让姚大小姐变得难堪,执拗的举着那把钥匙,直到一只手把它接去:“我试试。” 她的目光随着它:“师——鹤徵?” “这小子是谁,”程予风紧紧盯上:“莫非,姚大小姐的新宠?” 鹤徵没理他,绕到另一边开门,插钥,发动。 姚大小姐也顾不得反唇相讥,靠近凤徵耳边,不太确定地:“他会?” 凤徵道:“美国是个汽车之国,我们时常租车用,什么破车都被我们动过,应该没问题。” 她的话让姚大小姐吃了定心丸,扇子一拍,一手拉凤徵,一手拉嘉人:“走,我们上。” “哎,小姐——”老彭急道。 嘉人一笑,鹤徵亲自开车,她高兴且来不及,摇手老彭示意。 看着活象骄傲的孔雀般昂着头的姚大小姐,凤徵失笑,将两位小姐让进后座,自己坐了副驾驶,低声:“小猫?” 鹤徵扫一遍所有仪表盘,试了几个操作,点头。 “好了,小姐们,坐好了吗?”她扭头向后座做个ok的手势:“出发!” “哈哈哈,你们看见程予风那个臭脸没有?”姚大小姐不顾形象的往椅背上一倒,“哎哟,这椅子真硬!” 她嘭嘭拍了两下,嘉人环视四周:“空间比小车大。” 姚大小姐调个舒服的姿势,扇子往脸上一盖:“教姓程的吃了一鼻子灰!师鹤徵,太痛快了,谢谢你!” “不用。”鹤徵握着方向盘,后视镜里看她一眼。 姚大小姐迎上那镜中目光,撑住下巴:“嗯,要不是你比我小,又是嘉人的——唔,朋友,说不定我也被你迷住了哦。” “喂!”嘉人半恼半羞的轻捶她。 “好啦,说你选男人有眼光呀!哪像我,程予风小肚鸡肠,蓝毓淡而无味。” 凤徵问弟弟:“开得怎么样?” 鹤徵眼中闪着光芒:“发动机很不错。” 毕竟是男孩子。凤徵笑了,闲下心来看路况:“天色渐渐暗了,前面是什么路?先送你们回去吧。” “咦,今天天暗得这么快,”姚大小姐瞧瞧窗外:“喔,乌云,看来要下雨了。” 嘉人暗中扯了下她的袖子。 “啊对了,你们住哪里呀?要不先去你们住的地方玩玩。”姚大小姐会意的笑问,其实她早知道了。 凤徵大方答了,姚大小姐又问他们有没有装电话,电话号码多少,凤徵道:“这倒是没有。” 姚大小姐道:“你们应该装一个。要不我叫人去替你们装一个?” 又来了,这种处于上位之人总一厢情愿的决定。 凤徵含蓄的道:“不过呆上一两个月,不急。” “哎呀,就当是今天的谢礼嘛。”姚大小姐朝嘉人挤眼:“只有一两个月才苦短呐,喔?” 嘉人揉搓衣角:“后天——后天大伯母在我们那区主持一个小型的基督教晚会——” 车子猛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姚大小姐弹了下。 鹤徵指指前面:“这条路中间一段很窄,目测只能过一辆车,对面有车过来了。” 阴云渐密,看得不太清。姚大小姐望望:“好像也是辆吉普?” “唔。” “怕什么,我们过。” 鹤徵估算着:“如果会车,外面的轮子必定落到路肩上,等等吧。” 凤徵道:“——他们过来了。” 过是过来了,却停在了最窄那段,而且是正中。这样即使想顶着侧边出去,路肩也不够用。 “搞什么啊,”姚大小姐道:“他们要干嘛?” 此时双方距离不过一二十尺,那边车窗都落下,车上坐了四五个人,嘻嘻哈哈的,有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肥的!” “什么意思?”嘉人也听到了,问。 姚大小姐听着那口哨皱眉。 凤徵朝鹤徵使了个眼色,鹤徵明白,发动机没停。 后边车门一开,跳下两个大男人,捋着袖子过来。 “开远光灯照他们。”凤徵说。 姚大小姐道:“穿着军装,哪里的兵痞,程予风派来的?” 嘉人道:“不,看他们胸前的识别符号。” 一只肌肉虬结的手臂敲驾驶座的玻璃:“开窗!” “别开!”嘉人担心地。 姚大小姐道:“我跟他们说,我都要骂人了,竟然敢打我们的主意!” “没事,”凤徵道:“我们先对付着来,实在不行,再有请两位小姐。” 鹤徵摇下车窗:“什么事?” “哟,是个小子!” “揍他!” 瞬间那只有力的手伸进车来,显然想揪住人把人拖出去。 嘉人没遏住尖叫。 姚大小姐怒斥:“住手!” 手伸进来刹那,凤徵倾身,一把按住,再往前一弯身,把那只手一叠,折在方向盘。男人啊了一声,“砰”地贴着车门跪下。 后面那个一看,来拉同伴,凤徵反手揪住他低下来的头,往车门上一磕,又是老大一声砰! 两个男人哀呼着滑到地下,凤徵推开自己的右手门下车,鹤徵从左手门下,而对面,前门也开了,出现的人一身军装,戴着军帽,蛤蟆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嘿嘿一笑,右手举着卡宾,对着天空就是一枪。 姐弟俩不动了。 不是手枪啊,是相当于一支小冲锋的卡宾啊有没有! 脚下到底是金陵还是战场啊! “你们的车不错,老子看上了,借两天玩玩,唔?”他露出洁白的牙齿,朝两名大汉道:“起来,没用的东西!” 两名大汉哎唷哎唷站起,凤徵道:“借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车子不是我们的,我们说了不算。” “不管谁的都没差。老子借定了。” “阁下这是强借了?”凤徵道:“观之‘借’的手段,未免下乘。” 蛤蟆镜走过来,俯头看了看她,咧嘴:“噫,近看小妞长得不错,别跟他了,跟我吧,这样车子就是咱们的了,借不借的你也别管了,唔?” 鹤徵冷声:“她是我的。” “嗬!”蛤蟆镜挥舞着枪把反手就朝他扫过去。 飒飒生风。 鹤徵堪堪躲过。 “刘、大、少!” 一人扑过来,拦着手,一字一顿。 “嘉——嘉嘉嘉嘉人?” 蛤蟆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手抄下自己的眼镜。 “刘大少,你也太乱来了,怎么能当街看中了就抢?”姚大小姐也下了车,拍着胸口:“吓死我们了!” “怎么回事,”刘大少轮流看她们两个:“你们怎么坐起吉普来了,自家的车呢,车牌也不是我常见的啊!” “大水冲破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姚大小姐道:“好了,烦大少先把你的枪收起来吧,看着让人心里难受。” 刘大少以枪拄地,耸耸肩:“这总行了?” 他的兴趣转到了两姐弟身上,“这两个是谁,身手不错。” “你没事吧?”嘉人返身问鹤徵,鹤徵摇头。 姚大小姐道:“老同学都不认识啦,仔细瞧瞧。” 凤徵受不了他的目光,更何况中间还隔着女扮男装这件事。她牵起鹤徵的手:“大少同学无数,不记得是正常。我们先走了。” “喂喂喂——”姚大小姐没想到她车也不顾,“还要开车呀!” “刘大少不是眼馋这车吗,一定想开一程。” 她像卸了所有劲般走开。留下姚大小姐疑惑地问嘉人:“她突然怎么啦?” 刘大少则在一旁问:“他们两个到底是谁?” 嘉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沉默。 光阴如梭 这是一所老式房子,进门一重四合院落,不大,胜在独门独户,正北两明一暗,一间作了凤徵的卧室,一间作了鹤徵的卧室,还空出正中的屋子作书房。外面两间东西厢房,一间厨房,一间被重新翻修成颇现代的盥洗室,正是恰恰好。 院子里有两棵屋檐般高大的槐树,这个时候,绿叶覆满了近全院,映着地下都是绿色的,雪白的窗纸上摇曳着枝叶婆娑的影子,树下放着个小石骆驼,一张石桌,四张石头凳子。 此刻,一人正在石桌上用铜烫斗烫衣服。 她侧梳着一条松辫子,身上一袭青色的直罗裙,用细条白辫周身滚了,很是清爽。少年自屋中出来,看了低头小心认真的少女好一阵子,才走过去,笑:“姐姐,用得惯这个嘛?” “有空问,不如帮我倒水,过来。” 少女老实不客气。 铜烫斗是个铜勺,烫一次,得换一次热水,在这夏天可不是令人愉快的活计。 “好的。”少年从善如流,去拎旁边吊壶里的热水,少女又不放心:“拿布握着,当心烫!” 两人合作效率提高很多,不多时将几件衬衫和西裤褶皱整平了,少女擦擦汗,一件件叠好,少年去厨房里开出一个西瓜,拿一只白钢茶匙,一个小饭碗,挖了半碗瓜瓤,递给少女:“解解暑气。” 少女接了:“算你有良心。” 少年笑,到自己的时候就不这么讲究了,直接切了一瓣开吃。 “喂,还记得咱家的糖炒栗子么?” “——你说‘谭记’?” “嗯,老谭炒栗子讲究一套一套的,以前不觉得什么,现在却发现,好像真的再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栗子了。” “我帮你去找。” “只怕找不着啦!你想呢,先说燃料,不是木炭,不是劈柴,非得搭天棚拆下来的废芦席,说什么废芦席易燃,火旺烟少,没有烟燎子气,首先不薰人。” “至于沙子,”少年接口,“讲究的是陈年旧沙,多加饧糖,大力翻炒,才得松透香糯,其味如饴。” “必需老谭那样的大汉才行吧,一杆铁铲挥舞如同丈八长矛,”凤徵笑笑,黯然:“可惜……” “姐姐想沅泮了?” “嗯,想爹爹,想阿妈,想丰年丰树,想阿叔……也想姥姥了。” 鹤徵身子挪过去,把头栽倒在她肩膀上,蹭蹭。 “要是可以的话,我们回沅泮看看吧。” “嗯。” 静静靠了会儿。 “喂,起来,你现个头很重好吧,”凤徵头一侧,用自己脑袋砸了下他脑袋,“头发搔在我颈窝里,痒死了,还以为小时候呢?” “小时候就小时候,姐姐永远是姐姐。” “好吧。”凤徵揉揉他的头,胡乱撸两下。 微风轻轻吹过,凤徵徐徐道:“记忆中姥姥的手总是红肿的,每天洗好几大盆衣服,涂一层层的裱褙做鞋底,收拾院子,做饭做菜……好容易有闲的时候就带着针笸箩,坐在有阳光的墙角儿,给我们一针一线缝棉袄。自从到金陵,她只唱过一次‘咿呀歌’,你记得是哪次吗?” “记得,姐姐第一名通过圣餐选拔那次。” “咿——呀咿得儿——喂,咿呀——咿得儿哟——”断断续续,目中漫起水雾:“小猫,我好想她,好想好想她……” 那一次的死别,远走美国,仿佛是快刀斩断剧痛,多少个异国的日日夜夜,不忍想,不敢想,怕一想起来就会决了堤。 “谁能相信,当朝专员的岳母会在贫穷迫害中死去,而且对未来充满悲观,几乎不能瞑目。”鹤徵的声音低低的,他紧紧扣住姐姐的腰,听不出来情绪:“她放心不下我们,谁说我们注定会有成就?谁敢保证我们亲生的父亲会不会认我们?谁又能提醒我们下一刻会否遇到危险?我们卷入其中,可我们却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她告诉我们,我们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凤徵低头抓住弟弟的手,他的手不知何时起,变得比她的大,比她的修长,指腹间薄薄的细茧,那么有力:“好的,不好的,我们总能面对。” “嗯。” “犁口巷被拆,当年那些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承他们情颇多。还记得吗,最后,大秋代替了小侠死。” 鹤徵抬起头撇过脸来细细看她,“怎么,因为碰到了刘景和?” “当年那件事,说起来是因为苏玉影,不过直到大秋的死,我才知道他们真的可以漫不经心间就毁灭一条人命,小侠从此不知所踪,陈老二耗子他们跟着不见,他们还活着吗?是刘景和干的吗?他就这样一个也不放过?” 鹤徵轻轻叹气:“……别想了。” “我知道,因为我们比他们也好不了多少。” 一瞬间两人避无可避的想起了姥姥的死。 那不忍触及的痛。 凤徵突然拍拍膝盖,站起,鹤徵差点磕在地上。 “嗨,我到周围逛逛,熟悉下环境,你在家乖乖的准备晚饭,唔?” “为什么我准备晚饭?”鹤徵不服。 “下午我给你熨了衣服,所以晚饭你煮。” “我也要熟悉环境!” “得了吧,你看一眼就什么都记住的人,整个金陵你都在你脑子里了吧。”凤徵抹干脸颊,头也不回:“拜。” 鹤徵放她一个人安静,“好,拜拜。” 凤徵信步闲走,故人一个个在脑海中流过,等她到一张雕花铁门前立住时,才发现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府西街。 圣约翰。 阿尔伯特谢尔顿。 深深浅浅的绿荫里,淡雅的黄色的围墙内,当年阿尔伯特领着姥姥和小小的他们去注册部的情形,恍如昨日。 学校大概已经放假了,她扣了扣大门旁的小门,门卫探出头来:“找谁?” 凤徵恍了下神,门卫也不是当年那个了。 “……请问谢尔顿神父还在这里吗?” “谢尔顿神父?”看到是名女子,而且十分美丽,门卫打开小门,整个人出来,上下打量她。 “是的,全名是阿尔伯特谢尔顿,美国圣公会来的。” 门卫道:“没有这个人。” “你再想想,会不会漏了,他是本校的高等部钢琴指导老师。” “每位老师的名字我都记得牢,怎么会漏。没这个人,你走吧。”门卫挥手。 “那穆克乐监督呢,”凤徵不死心,“或者校长!校长还是施约瑟督导吗?” 门卫赶人的动作顿住:“你认识我们校长?” 有戏!凤徵硬着头皮:“是的,能让我进去看望他吗?” “你是校长什么人?”门卫疑惑地问。 “我是本校的学生,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特来探望以前的老师和校长。” 她回答的干脆,门卫信了三分。不过本校子弟向来非富即贵,这位小姐虽气质不凡,可怎么是单个儿来的,不说汽车,竟然连辆黄包车都没用? 凤徵看出了他的犹豫,大概明白他所想,朝路前面两边的别墅乱指一通,“我就住着不远,急着看母校,走两步就过来了,哎呀我没骗你,要不要我说出图书馆实验搂初等部高等部的位置?我上学那会儿你还没来呢!” 被她连蒙带骗,门卫最终放行,不过是谅她一个女孩子兴不起什么风浪罢了。 凤徵欢喜道谢,进门。 一切都没有改变。 风景旧曾谙。 初等部前的银杏依然笔直挺拔,高等部前的茶花依然绚烂如云。 她仿佛看到两个小孩子坐在操场边上你一口我一口的啃着硬饼,又仿佛看到无数学生们排着长队,前往大礼堂做早祷。 阿尔伯特真的已经离开了吗? 按记忆中的方向朝当年校方为阿尔伯特安排的住处走去,在那儿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她被泼了粪汁,阿尔伯特给她找衣服换,并义愤填膺要为她讨回公道。 可爱的人。 她按响门铃。 “hello!”有人出来应门。 却不是阿尔伯特。 这位陌生人说并不知道阿尔伯特谢尔顿是谁,不过热心的为她指了校长的房子位置。 “thank you very much。” 也许施约瑟会知道阿尔伯特的去向。 校长家的位置没有变,仍是那幢典型的美国常见的小型风格住宅,凤徵油然升起一股熟悉感,加快脚步,嘀嘀—— 喇叭声从身后传来,她避让。 两辆戴姆勒汽车擦身而过。 她看着,汽车在她的目的地前停下来,一位听差下车,穿过小草坪,敲门。 施约瑟亲自迎出门。 一位贵妇人下了车,后面一名青年女子。 凤徵楞了下,再看,那女子穿一件玄色香云纱旗袍,上襟角带一环茉莉花,鹅蛋脸,眉弯月。 卫秀城? 女子感觉到她的目光,投过来一眼,但很快转开,扶着贵妇人随施约瑟一起进去了。 凤徵踌躇,看那车上下来的护卫守在门外两侧,心想,还是等等吧。 隔壁草坪上竖着很多画架,凤徵踱过去,似乎是静物画的样子,一个高个子的洋人蹲在地上收拾着什么,她问:“这是要办展览的吗?” 洋人抬头,“是的。” “我可以进来看看吗?” “不行,我正在整理呢。” “全都是你画的?” “对,私人性质。” “哗,真厉害。你是学校新请的绘画老师?” 洋人见她英文流利,问:“你是这里的学生?” “以前是。”凤徵眨眨眼,端起大大笑容:“那我可以参观吗?” “虽然确实是开放给学生,但太乱了,等开学再来吧。” “我可以帮忙啊!” “你?” “虽然装裱什么的我不懂,但是我可以帮钉画架,或者清理垃圾,我都可以做。” “这——” “我来吧我来吧!” 凤徵热情的主动的推开篱笆进去,挽起袖子,洋人道:“小心踩到地上的画!” “请放心。” 洋人名叫路易斯,他教她将一张张白色的纸做底,画背以特殊的底料用小刷子黏上,用界尺和切板沿边裁剪整齐,全弄成一样大小,铺平晾干。 单这项工作,已令人腰酸背痛。 凤徵揉揉脖子,脱下细薄棉手套,路易斯正在做标签,她跟他说话,说着说着就碰到了另一束目光。 大树下,女郎朝着这个方向,像在看着他们,又像什么也没在意。 她觉得有点怪,说不上来。 注意到她的注视,女郎一顿,居然慢慢向这边走来。 她身后一个男的亦步亦趋。 隔着篱笆,她起身,下意识地道:“——卫小姐。” “你认识我?” 凤徵想想,直说:“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多年前在鼓楼的圣公会所,靖夫人邀请圣约翰、培雅和度恩的学生举行了一次圣餐,我们见过一面,我叫师凤徵。” “师——凤徵!咦?”女郎露出诧异的神情,“我当然记得师凤徵!但是那不是一个——一个——你——” 凤徵苦笑:“那就是我。” 秀城忍不住微微倾了身子,过来细看,随即拍手而笑:“怪道我刚才下车看见你时,就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哪里见过似的。真好,原来是个女红妆。” 她没问她女扮男装的原因,非常自然的接受了她。 “想不到卫小姐还记得我。” “当然,那时你被嬢嬢——咳,我怎么可能记不住。不过这次也挺有意思的,你会画画?” “不不,是路易斯举行画展。” 路易斯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怕误会,自个儿在一旁解释:“她来帮忙,我让她进来。” 两女噗嗤一笑。 秀城冰雪聪明,不消多说:“好玩,你竟然可以想出帮人做事的方法换取看画的资格。” “嘿嘿,这没什么,在美国我和我弟弟经常这么干。” “呀,你们到美国去了?” “嗯,念书。”凤徵不愿多谈,问她:“卫小姐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莫非以前也是这里的学生?” “不是哦,”秀城轻笑:“我妈妈要举办一个小型的基督教晚会,圣约翰的唱诗班不是很有名么,她过来找校长借人啦~” “啊,刚才下车的那位是你的——” “猜对了。”她左手食指比着嘴唇做了个嘘的动作,凤徵含笑点头,表示明白。 “见到你真高兴,这样吧,一会儿和我一起去参加一个授礼仪式怎么样?” “诶?” 她刚才明明还兴致不高,这会儿显见振奋起来,道:“这样就可以不用妈妈陪我去了,我们说说话。” 难道没人跟她说话?凤徵疑惑,道:“可是我还要先见校长一面——” “没事,我等你。” 凤徵有点满头雾水的味道,但不忍拂她意,于是等卫夫人出来,两人一个跟母亲说,一个去找校长,等凤徵出门,两辆戴姆勒汽车只剩了一辆。 “快上来。”秀城温柔的一笑。 “事儿办妥了吗?”车子发动,秀城问。 她们两个坐在后座,前座除了车夫外还坐了刚才亦步亦趋的那人,凤徵觉得他在从后视镜里窥视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校长说我要找的人已经回国了,没有具体地址。” “这样啊——” 凤徵想,也许自己可以去圣公会问问,阿尔伯特不是在那里任过职?一面想一面道:“前边没细问,是什么授礼仪式?我这一身会不会不合适呀。” “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活动,是我舅舅组织他们学校的学生暑假实习,表现优异的给予奖励以示鼓励而已,正好是今天。” “你舅舅是——老师?” “是校长。”秀城笑道:“别想那么多,他很和蔼可亲的,这次就是亲自带队与周边县市卫生当局合作,免费给当地人看病,这样既指导提高了学生的知识水准,又使周边缺医少药或没钱看病的病人受益,要不是家里——咳,我没来得及参加,但捧下场总是准的。” 准? “你舅舅开的是医学院?哇,救死扶伤,听你这么说,他的医术一定很好。” “嗯,他最开始是金陵医院院长,然后才办的金陵医学院。他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将近二十年了,他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里边,你看我们的校训就知道了。” 我们的? 凤徵眼睛一亮:“难道卫小姐是从——” “你又猜对了。” “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知道贵校校训是什么了。” “‘人生意义何在乎?为人群服务;服务价值何在乎?为人群灭除痛苦。医学为人服务。’” 秀城一字一句念来,又道:“舅舅说,草创之初,很艰难的,资金远远不够,他自己手动制定教纲,又去四处募捐,还要出面聘请那些国内外有名的教授来执教,妈妈到现在也不赞同,说他是理想主义。我看哪,舅舅是浪漫主义才对。” “是啊,为了自己想做的一往无前,非得有浪漫气质不可。” “对吧,我就说嘛!”秀城高兴极了,“只有你同意我说的话!” 男人从后视镜里打量更频繁了。 凤徵心想,这个人到底跟出来干什么的?自己看起来很像坏人?哈,怕她把他们大小姐拐走了吗? 车子抵达金陵医学院,听到是卫大小姐赶到,车子一路放行,以致于凤徵都来不及看清周围到底都有些什么建筑,就到了一个类似小会场的门口。甫进门,一阵热浪般的鼓掌声扑来,台上主持道:“下面,我们有请我们建校以来杰出的学生、赴英求学并取得博士学位、也是在座诸位的师姐,卫秀城小姐,为特殊表现者授予银杯奖!” 马上台下议论四起:“卫?卫家的小姐吗?听说咱们校长跟卫家是连襟。” “哗,看,好漂亮!” “卫大小姐,卫大小姐!” “唉,我为什么是前三名呢,我也要获‘特殊表现奖’,让卫小姐为我颁奖!” “去,前三名有校长颁还不满足?” “获奖是哪位伙计啊,真幸运!” “别挡着我,看不见了!” “干嘛压我的头!” “前面的坐下行吗?!” …… 秀城袅袅上台,看到除了舅舅坐在前排,同时还有几位洋教授。她微笑,先用英语代表同学们对洋教授表达感谢,再改以中文致辞,措辞流利畅达,表示了艰苦奋斗、精益求精、终身不渝、为民服务的精神,台下掌声如雷。 从她手中接过银杯的男学生又紧张又激动,头上全是汗。 今晚睡不着觉了。 典礼结束后,秀城和舅舅谈了一阵,回到车里,眉间的阴霾彻底一扫而空,朝凤徵道:“谢谢你。” “我才谢谢你呢,讲得很精彩。” “舅舅让我来果然是对的,好久没感到这种氛围了,也许,我确实该跟爸妈再谈一谈。” 呃? 凤徵从开始就觉得这位卫大小姐有事,现在看来,是想通了什么。 她不追究,她也就不深问。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隐私。 只是主动将自家地址报上,道:“我暂时住这儿,要是卫小姐不嫌弃,欢迎随时来玩。” 秀城握握她的手,“好,我们交个朋友,呃?” 凤徵笑了。 实习初试 财政部体系庞大,下辖关务、盐务、赋税、烟酒、印花诸多十来个司,通过冯子安的安排,不日凤徵姐弟俩进了金融司综合规划处下第三科,成为临时一名小小办事员。凤徵把头发绞了,戴个鸭舌帽,重新扮起男装。 本部是一个大院,看上去宛如普通的居民小区,地理位置却足可骄人,靠近新街口,乃金陵最繁华地带,而在这种繁华地带,它占地竟然近万平方米! 院门正中有三道门,凤徵观察,右边的进出行人,中间进出小车,左边的一直拦着,不知是干什么用的。负责接待的是一位李先生,四五十岁年纪,穿着深灰色布袍,外套青缎马褂,鼻子上架了大框眼镜,看模样是个老公事,他瞅一眼两个年轻人:“真是英雄出少年。”接着又自言自语了一句:“可惜,可惜。” 初逢乍见,自然没熟到问他可惜什么。李先生带着他们往里走,经过某某大楼就顺手介绍两句,看着幢幢风格迥异的建筑,从西洋范儿到汉白玉范儿,两姐弟才明白什么叫内有乾坤。 “最主要的有两起,你们不可不知道,哪,最高的、门上券口檐下槛墙、墀头角柱石的,看见那一排罗马柱没,那是办公大楼,我们叫它‘罗马厅’,啧,什么时候能搬进那儿办公,就算红部门了!” 既然叫办公大楼,难道我们不去那儿办公?凤徵嘀咕。 “第二幢则是总长专用办公地,现在我们看不见,总之青砖红墙、江南风格,听说里头跟苏式园林似的,我是没进去过,我们司长倒去过几回,趟儿跟觐见皇帝似的。” 说话时凤徵远远瞧见两扇朱漆大红门,门外一道绿漆铁栅栏,与外面隔离开来,栅栏里站着五个卫兵,四个人拿着步枪,一个人挂着盒子炮,竟然比大门的卫警还严,她指一指道:“李先生,那是什么院?” 李先生一看,“唷,师君眼光不错。” “诶?” 李先生带点儿神秘地道:“那是‘四方城’。” “四方城?” “告诉你也无妨,据说下面是秘密金库。” 凤徵和鹤徵对视一眼,鹤徵道:“金库这种东西,应该是辟在银行的吧。” “别提银行了,”一提银行李先生就来气:“都是银行抢咱们饭碗,我看等那个劳什子经济委员会真的弄成,咱们这个司也可以解散了!” 咦? 姐弟俩不便深问,把疑问放在心里。李先生叹了口气,变得有点儿兴趣缺缺,“走,直接到咱院去。” 金融司处于一个中式大院内,楼廊式格局,李先生带他们直走到西向角落的五进院子,才到第三科的办公处。他一路指点,北屋五大间是处长室,西面是第一科第二科,第三科科长在外面一间屋子里,几个科员也在那里列着桌子,他们两人和他同四个录事,在另一小屋子里。 进门的第一件事,是看科长在不在,科长姓陶,正扇着电扇,脚扛在桌子上看报。李先生汇报一声,接着深深一鞠躬,凤徵鹤徵一瞅有点傻眼,行旧礼就行旧礼吧,但那恭维劲儿实在做不出来。因之半弯腰乱拱了几个揖,口里连称:“科长好,科长好!” 陶科长端起茶房沏在前边的香片茶呷了一口,向两人点个头,又看他的报纸去了。 掀开竹帘子进屋,两个录事伏在桌边誊写公事,见人进来,睬也不睬;另两个凑在一块谈话,一个说的是:“——女学生吗,我最反对她们!动不动男女平权,自由维新,这简直是不顾三纲,中国的书全不念,三从四德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德行!” “也有才德兼备的——”说着就瞥见李先生进门,一齐站了起来,“老李,人领来啦?哟,好人才!” 李先生介绍:“这是师凤徵君,这是师鹤徵君。这是乌君,罗君,”点点案边那两个:“肖君,范君。” “各位前辈好。”两人环鞠一躬。 “瞧瞧这漂亮面孔!”大肆议论女学生的乌君,嗓门很大,将姐弟俩从头打量到脚:“实习?咱们科里还没进过这种呐。” “他俩可是留洋的,回国度暑假,老乌,别小瞧了人家!”李先生笑。 “留洋人才到我们这太屈才了,”罗君朝前边院子呶呶嘴:“司里上月新来的那个,据说也是国外学校,现在在司长面前炙手可热,咱们次长日夜担心着屁股下的位子呢。” 乌君道:“老罗,你消息过时啦,就凭那位三五天也不签到一次的习性,你以为是国外学校的功劳?是这个!”他食指朝上顶顶。 “头上有人?” 这下原本埋头案首的肖君与范君也竖起耳朵。 “好了老乌,就你小道消息多!”李先生道:“今天的公事办了没,正经把该办的事办了。” “唉老李,”乌君涎皮赖脸:“能有什么公事,科长有一个星期没交下重要公事了,咱院里见机一点的,都往‘绿萝厅’跑!” “真是哪儿都离不开这茬儿。”李先生甩甩袖子,指着靠墙两张桌子道:“师凤君,师鹤君,你们两个坐那里。” “好的。” 凤徵到桌前坐下,钢笔、墨水、纸笺、镇纸倒是齐全,就是不知道有什么可办之事。听方才对答,正式科员都闲着,他们大概更空。 干坐了会儿,乌君过来,一屁股到她对面,朝她睐睐眼:“小师,跟哥哥说说,你们跟科长什么关系?” “呃?” “那就是跟处长,或者次长?” “……” “——难不成是司长?!” “咳咳!”李先生咳嗽两声。 乌君压低声音:“说嘛,没关系哪里进得来,放心,哥哥我不会说出去的。” 凤徵想,还真不知道冯展堂找的是哪一层关系。 她越不说,乌君越觉得她神秘,来头大,“总不会比那个章大少还高吧?” 凤徵问:“章大少是谁?” “就是前边那个呀!” 不知何时罗君也凑了上来——两位,您二老干脆组成一个秘闻八卦小组算了! 凤徵摇头:“我不认识什么章大少。” “章大少全名章家骏,”乌君下了血本:“我跟你们讲,罗君你刚才说次长担心他屁股底下的位子,这根本不正确,我看就是司长他也不稀罕,他迟早要到绿萝厅去的!” 罗君张大嘴:“绿、绿萝厅?” “知道他到底身份是谁吗,还是我昨儿个去五星俱乐部,看到这位大少在玩梭哈,才打探明白。” “别说笑了,”罗君道:“星五俱乐部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进得去。” “自然想办法找的人,也是机缘巧合,不然他也带不了我进去。” “喂,听说那里面可了不得,快说来听听,是不是厕所也是黄金做的?” “咱先讲重点,原来章大少是咱们大头头的表兄弟!” “——总总总总、总长?”罗君的下巴掉到地上。 “可不是呢,”乌君对自己造成的结果显然相当满意,两个指头把同事的下巴好心抬上去:“大概来咱们处混资历吧,我相信最高经济委员会少不了他一个座位的。” “可不是说,委员会全部由银行大佬组成么?” “你怎么还不明白,总长当然要安排自己的亲信进去,一般什么什么会都是投票决定,不拉人自己的主张怎么通得过?” 罗君点头:“有理,有理。” 凤徵想起来,他们口中的章家骏她原是见过的。 不过时隔太久,印象有点儿模糊。 “所以呐,若想青云直上,不如去抱章大少的大腿比较快。罗君,我是看咱们交情不比一般才直言对你说的。” “明白,多谢。不过——唉,”罗君有些丧气:“我这人没什么突出的本事,也不太会奉承,只想每月领着四十块的差使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了。” “你哟!” 乌君叹。 凤徵暗道,正是因为罗君这样的个性所以你才敢肆无忌惮的八卦吧? “好了小师,这样绝密的消息我都透露给你了,你该说说你了吧?” “——处长。” 凤徵胡扯一个,这个职位不大,也不像科长那样频繁接触,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会穿帮。 “原来是胡处。”乌君点点头,一副“我就说嘛你什么也瞒不过我”的表情,心满意足撤退。 罗君跟着起身:“外面房子里有个茶房,平常你们可以叫他。” 凤徵道:“谢谢。” 罗君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回到他的座位。 茶房一口家乡土话,因为凤徵鹤徵首日上班没带杯子,问他有没有茶杯的时候得了他一个不耐烦的白眼。 凤徵对鹤徵道:“我们忍一忍,中午回去从家里带来也就是了。” 便去找李先生问:“下午报到是几时?”李先生答:“两点。” “时间够了。” 边说边看到陶科长在门口出现,茶房知道他要走,忙不迭取了蒲帽来给他拿上,李先生瞅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科长既走,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开始收拾桌子,乌君首先高声叫起来道:“喂!中午来八圈吧?” 肖君道:“不了,我要去接孩子。” 范君道:“谢谢,中午有约了。” 乌君看向罗君,罗君也摇头:“夏天犯困,我宁愿睡会儿。” “切,一个大男人睏午觉!”乌君扫兴地:“得了,我另外约人。” 茶房站在门口:“各位,说完了?” “忙什么,你倒催,”乌君道:“还没到点儿吧!” 茶房道:“这不早点走早点歇息么。” “我们愿意多待会儿不成?也不碍你什么事。” “我要锁好几间的门呢,大家都拖着,怎么不碍事?万一晃下眼,碰到手脚不干净的,丢了东西,谁负责任。” “哟喝喝,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手脚不干净,难道我们当办事员的人,会偷部里的东西吗?” 茶房道:“你不打听打听,资讯处第一科,前天丢了一个戒指。一个姓梅的录事,有很大的嫌疑。” “混蛋,你指着和尚骂秃驴!”乌君挽起袖子。 茶房高高扬着脸,“我实话实说。捧着公家的碗,做的可不尽是公家的事。” “嘿,你别以为你跟科长沾亲带故我就不敢修理你了,你大爷的!”乌君跳过去,一巴掌就要往他脑袋上扇,李先生急忙拉他:“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茶房一下退到走廊里,高声叫:“有人打人啦,有人打人啦!” 那些没走的科员都陆续探出头来瞧,乌君气不打一处来:“老李你别拦我,我今天不信收拾不了这丫的!” 李先生道:“你就打了那东西,出了一时之气,他捧着伤到科长前告你一状,你受得了,受不了?” 乌君涨红着脸道:“四十块钱的事情哪里找不到?我可不怕他!” 说得罗君在一旁红了脸。 “行行行,你不怕,你不跟他计较成了吗?走走,吃饭去!”李先生朝罗君使个眼色,两人连拉带劝的往院门走,茶房倒也不敢过于放肆,只是一口土话叽里呱啦,也听不清他到底在骂什么。 肖君范君跟着走了,姐弟俩也赶紧出来,鹤徵长吁一口气,对凤徵道:“我看这实习没什么必要。” 凤徵道:“这话说太早了吧。” “等着瞧。” 凤徵笑着伸长手拍了下他的脑袋。 这天晚上到家,嘉人带了四包点心,四个罐头,还有一大箧子水果,亲自送到小院里来,凤徵道:“哪里破费这许多东西!” “庆祝实习!”嘉人话停在一半,“噫,你的头发——” “剪了。”凤徵笑笑,不自然的摸了下凉飕飕的脖子。 “你可真舍得。”嘉人一副可惜的神情,末了环顾四周:“这儿还不错。” 不错是谬赞吧?凤徵想着,一面将她延请至书房,泡茶。 鹤徵取了他刚才在看的书继续看,嘉人和凤徵寒暄几句,忍不住问他:“你在看什么?” “《达芬奇笔记》。” “哦,画画的那个。” 鹤徵嘴唇勾了勾,懒得说列奥纳多达芬奇可不止会画画而已。 “你们实习怎么样,好玩吗?”嘉人问。 鹤徵这次眼皮也没抬,凤徵答:“还好,挺好的,谢谢卫小姐关心。” “要是可以,我也真想试试啊。可惜要是小哥就好了,大哥肯定不允许我进去的。” 凤徵道:“穿男装并不好受,除了剪头发,你知道——咳,还要箍得很紧,而且西装密不透气的。” 她比了个手势,那样子逗得嘉人笑起来,“哎,谁叫他们都认为女人只能干些无足轻重的活儿呢。这样一想,我都不知道我读这么多书干什么。” “可能大家以靖夫人为典范吧。” “能做到我姑妈那样的有几个?”嘉人撇撇嘴,“哎,师同学的钢琴还在弹吗,想必更进一步了。” 凤徵笑着望望鹤徵:“偶尔练习,不过比不上卫小姐,听说卫小姐在法国进修的是音乐学院?” “瞎玩罢了,”嘉人说着从手袋里摸出一个小的信封,抽出一张风景明信片:“你看。” “诶?” “同学寄来的。” 主人既不介意,凤徵也就接过来,纸片正面,是一个古戏场,用红色印的英文,注明是罗马的风景,翻过反面来看,却是龙飞凤舞的法文。凤徵不认得,笑道:“这位法国同学到意大利去了?” “哎,你认得?” 凤徵将信片还给她:“罗马大戏场是伟大的建筑。”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嘉人终于说起此行来意:“七月半是刘家老太爷的七十大寿,我想邀你们一起去。” “刘家老太爷?” “就是刘景和的爷爷。” 凤徵道:“可我们并不认识他呀。” 嘉人想一想,还是把刘景和抖出来:“上次他半道儿耍流氓的事还记得不,后来知道你们——咳咳,他说到他那儿给单独请一桌,以表赔罪。” 鹤徵开金口,凉凉地:“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嘉人有点儿尴尬:“我也说要赔罪就该亲自到府上来,但晚照姐说没经过你们同意还是不要把你们住址随便告诉人家,所以我……” “不关卫小姐的事。”凤徵安抚道,瞪鹤徵一眼:“你少胡说,嗯?” 鹤徵手在额前行了个礼:“yes,your majesty。” 嘉人噗嗤一笑,放开了些,“其实我也知道,你本来是男的嘛,一下子变成女的,他心里还不好奇得要死?刘老太爷是整寿,办得很大,不用担心他又做出什么横的事情来,他这人,不能拗着干,不然后面不得清净。” 凤徵点头,认为她说得有道理,“能邀请到你们家,不用说排场一定很大。” 嘉人却有点儿心虚,因为照理这种庆贺是男人们的交涉往来,人家送帖子送的也是她爸爸和哥哥们,只不过她爸爸去了上海视察分行、四哥腿脚不便,最终前往的将是她大哥罢了,她如果非要跟着去看热闹,她大哥不会不准——但她要看热闹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想和师鹤徵多一次相处的机会么? 所以她以为凤徵有什么弦外之音,急急道:“如果你们答应了,我去找刘少要请柬。” “不是这个事,”凤徵道:“只是我觉得上次并没有什么,赔罪不赔罪的说法,也无必要。” “可你上次……”后来不是不高兴了么? 虽说他们几个怎么也没弄明白,她怎么一下子就意兴阑珊了。 凤徵道:“上次真是对不住,不过这也正是我们不太想跟刘少有太多接触的原因。” 嘉人偏着头想了一想,有点明白了,道:“他是太胡来,设若那车上坐的不是我们,不知会是什么一个后果呢。”又道:“若这样,那更要趁着这次去不可。” “卫小姐的意思——?” “刚才你还不是说我说得有理么,他要见,就见,大家都在,我让晚照姐也跟着姚伯父一起去,大家拾掇拾掇他,怎么样?” 想不到她有这样调皮的一面,凤徵笑了:“那我们是沾了二位大小姐的光了。” “好,就这样说定咯。” 七十大寿-1 七月流火。 位于章台路的刘府各界名流汇聚、戏台子上的堂会咿咿呀呀,也热度如火。 大帅府的弄堂口两侧各架一挺重压机枪,两边分列士兵持枪肃立,另有一个带岗的军官指挥,所有平头百姓一律不准直接在弄口前走过,必须绕道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并且还不准站住了往弄堂里面张望。弄堂之内,车如流水马如龙,党内的大老、政府的院长、部长乃至工商文化界等百余名头面人物络绎不绝穿梭于门庭之间,甚至总座也亲笔题写了“嘉乐宜年”四个大字,由长公子靖承鼎亲自送至府中。 十点钟拜寿开始,刘老太爷端坐大厅中央,背后正中一大“寿”字,设着香案,上面摆满寿桃,两旁挂满寿屏、寿幛等物。厅前东西各陈一班吹鼓手,花园里有乐队,庆寿开始,中西乐同奏,鞭炮齐鸣,大军阀刘啸昆一身大礼服,首先实行三跪九叩大礼,一出场便彩衣娱亲,要唱一段给老父祝寿,开头念道:“老翁今年八十八……” 座上的老太爷笑得气岔,“我才满七十呢,你倒八十八!” 刘啸昆一愣,摸摸大光头,咧嘴:“爹老子哟,你的儿子都能活到八十八,你一定会长寿到一百多岁的!” 闻者全忍俊不禁。 接下来来宾依次拜寿,有的磕头,有的鞠躬,有的拱手,刘大帅侍立一边,还礼答谢。高潮自党内大老姚耀如笑眯眯拱手始,至财政部长卫彦人、另一派大军阀程祖望等等炙手可热的达官要人相继不暇,再至靖专员将题字展于厅中,达到最高峰。 刘大帅嘴都合不拢了,邀大家一定留下来参加中午的盛大宴会。刘邸巨大,正厅里就能摆下十几桌,而在花园右首的网球场、小洋楼前更架起了席棚,加起来席数莫不近百,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三个地方同时各搭一座戏台,请的全是名伶,据说将一直演到深夜。 凤徵听说靖承鼎到的时候,心忍不住突了下,遏制不住想要见一面的念头。看了看被卫嘉人缠着说话的鹤徵,借口上卫生间,落后几步往正厅而来。 厅中大多已入座,几位主要尊客却围在池座前的方桌上,起哄姚老当场写一幅寿屏。姚耀如书法有名,白白胖胖,一副儒相,看着脾气很好的样子,凤徵想,好在姚大小姐不像父亲,起码身材不像。 她在一丛人中看到了靖承鼎,这是她第一次见他。 他远远地站在那里,一套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将他衬托得沉稳而有气质,雪白衬衣,浅灰底子印大型红色几何图案的领带与西装上衣袋里的小手帕相呼应——这说明主人是个注重细节和搭配的人。 他的鼻梁上端有两道浅浅的直纹。凤徵从龙太子身上揣测过,以为他必定也是副深邃的容貌,然而他却是温和的。 她的亲生父亲。 她只敢这样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更不敢相认。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的目光扫过来,她一惊,疾而后退,避开他的视线。 匆匆背身离开,心里惊惶的想不知道他认出没有,我并不愿意他有任何的尴尬……然而走出大厅等心跳慢慢平复后又觉得可笑:他大概只是无意识的环视,在他认知里,两姐弟已经和赵平一块儿死了吧,何来认出自己? 但……总座会不会告诉他呢? 她不知道。无数次在美国,她和鹤徵分析当年状况,总座对他们不闻不问,似乎忘记了他们,直至今年,突然传信说让他们回国。 他们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什么安排,回来后也没机会再次面见总座,甚至冯展堂,他们名义上的监护人,也从不多谈。 他们不知道回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真是所谓的实习? “站住!” 她一怔,转头。 这会儿已经到了网球场边缘,几匹马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谁竟敢这时候在府内驾马,碰翻了酒水也就罢了,不怕大帅发怒? “给老子站住,听到没有!” 她站住了。但几匹马截住的人,不是她。 一个闪光灯挟在腋下脖子挂着照相机连滚带爬的人,跌了个狗啃泥,然后被这一小队人马围住。 “方记者,是这么回事,”穿着一身最新式欧洲式陆军服的最前头的青年将嘶扬而立的马漂亮的勒住,朝地上之人道:“刚才是大帅一时忘情,喝多了,乱答一气。其实不是那样的,火烧新野,并非大帅下的命令,此事造成民众伤亡,大帅极为悲愤,已经上书总座,一定追查肇事者。当然也会弥补民众生命财产的损失。新野一战,殃及无辜百姓,大帅深表痛心,虽与北方势不两立,但为了和平,一定会尽全力维持停战局面,避免战事再起,我无辜百姓流离……你快写啊,就照我刚才说的这样写。” 记者抖抖索索爬起来:“大、大少,抱歉,我还是要发表大帅刚才讲的话,您说的这一套,并不符合——” 刘景和转头,旁边侍官扔下厚厚两沓钱,刘景和用马鞭轻轻敲打着及膝的马靴靴筒,居高临下的看他:“再商量商量吧,大帅今天是太高兴了,按老子说的这段发,唔?” 记者瞠大眼望着眼前两沓票子,估摸未曾见过这许多钞票,嘴唇都抖索起来。凤徵以为他会屈服,结果他跳起来,愤然:“想用金钱收买我吗?休想,这是对我人格的羞辱!” “龟儿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把这个造谣惑众的混蛋拖下去,请他脑壳吃粒花生米尝尝!” 记者一听:“不不不不行——” “行不行老子说了算。愣着干什么?!” 左右挥马而上。记者杀猪似的嚎起来,想逃:“这是法制社会——” 还是刚才甩钱的副官道:“今天老太爷大寿,大少,莫要见血的好。” “哼,是他要替我省钱,怪不得老子!” 记者急了,左右胳膊已经被牢牢夹住,眼看就要被架走:“别,别,把钱给我,钱给我,我发表您刚才那一段还不行吗?!” “早说不就没事了?切。”刘景和嗤笑了声,往另一个方向看去,刚才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凤徵小心的退啊退,一只手从后面绕过来,捂住她的嘴。 她反手就要托住甩出的时候,一个声音低声道:“不要动。” 是个男声,虽然无波无谰,但她奇异的听出来,他没有恶意。 努力点点头,表示明白,示意他松手。 示弱也是一种手段,扎实的小臂顿了一顿,“不要说话。” 她再次点头,不远的几步外传来人说话声: “冯屹啊,你小子胆子倒是大,还敢出现在这里呀?” “奎爷。”答话的人恭恭敬敬。 “事儿干得干净利落,以为我们抓不到把柄,呃?” “不敢,不知哪里得罪了奎爷,冯某一定改。” “哼,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呢,爷也不是玩不起,叫你的人躲好点,让爷找到了,爷叫手下捏碎他们的卵蛋!” 周围手下一片附拥的哈哈之声。 凤徵先抬头看了看捂住她嘴巴的人。是个青年,很高,左眼戴着个眼罩。 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 她又小心翼翼的观察现在所处的位置,由于之前是往灌木丛里退,不知何时退到了一个池塘边,亭前两伙人相遇,眼罩青年看样子属于叫冯屹的这边,因为站在最末的位置,所以她一出灌木丛便被他发现。 青年见到她转过来的全貌,眼中诧异了下。 而凤徵顾不上注意,因为奎爷手下,无一例外,黑绸衣黑礼帽。 她瞳孔收缩。 那边对话继续,冯屹半分也不受笑声影响: “冯某对奎爷绝无半点不敬之念,实不知奎爷这话从何说起。” “懒得跟你废话,告诉你,我们五爷这次是看在郑老的份上,不忍再刺激他老人家,便让姓唐的一步。但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所有码头进的‘货’必须盖上咱大发公司的印章才是‘合法’生意,不然爷每天派那么多兄弟搜查各个烟馆,上上下下打点,跟巡捕房条子哈拉,你以为是白干的?” “是,奎爷辛苦。” 奎爷斜睨他一眼:“这么多年,想咬这块肥肉的不是没有,而是不知道多少,但落个什么下场,大家都知道。说白了,事儿出来,管你是不是,爷本来都不饶,但老大发话,说咱们既然是一个帮,宗旨就是义气团结,互帮互助,执法香堂的滋味你见识过,对吗?” “是,许充不许赖。” “好个许充不许赖!既然你记得,那就好好地把它记在心里!” 奎爷带着手下扬长而去,冯屹站立片刻,也率步离开。眼罩青年看凤徵一眼,手松开,跟着离去。 “怎么去这么久?”回去后鹤徵低声问。 “没什么,就四处看了看。” “各位,各位!”边打着酒嗝边扶着副官的大军阀出现:“宴席要开桌啦,请男女眷暂且分开,女的在后花园,由我夫人作陪,请各位移步。” 因着卫氏姚氏的小姐均在这一处,故尔他特地来打一声招呼,男人们听毕,陪小姐们赏花散步的活动告一段落,往军阀处走,候他安排。大军阀脚步踉跄,走两步突然一个后仰,副官没防着,众人惊呼声中,正巧在他身后的鹤徵一把扶住了他。 刘啸昆醉眼朦胧的看了鹤徵两看:“好,好。”顺势站稳,副官问:“大帅,没颠着哪儿吧?” “这点儿小事算什么,想我年轻时候,还常在泥塘里打滚呐!” 大家伙儿一听,心想大帅果然喝多了。 鹤徵笑笑,大帅道:“你笑什么,老子我从来不瞒我的身份。好汉不怕出身低,刘备是卖草鞋的,赵匡胤是混混,明朝的朱元璋还是三尺布遮羞的乞丐!” 一位客人道:“说是这么说,不过这太需要际遇了,总觉得跟说书似的。” “这有啥,有真本事的人,还怕不出头吗?”刘啸昆指指他们几个:“你,你,你,不论你们现在干什么,就是跟在我身边干马弁,将来说不得也一样可以做总长次长、将军都督。” 有人马上道:“是,都说一个营长团长,比不得大帅身边跨刀马弁。” “就你这点儿出息!” “刘帅,”疾步过来一人,中等身材,壮实有力,长方形脸,嘴巴又宽又大,穿着一身普通军服,看着有些过时,却是大名鼎鼎的程祖望程将军:“你们谭副官呢,我好像没看见他。” “你找他?”大帅挥挥手:“正为家里点鸡毛蒜皮的事闹着呢,我说他就是看不开。” 程祖望道:“怎么了?” “不过小老婆看上了一个唱戏的,那唱戏的长得好,小老婆要跟人跑,被他抓住了。” 程祖望沉脸:“居然出这种事。” “跑就跑吧,这些臭娘们,哪个不是水性杨花,她们爱跟谁就跟谁,去了一个,再来一个岂不更好?要是三贞九烈的女人,咱们还消受不起呢,老程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程祖望道:“不敢苟同。” “嗝?哦忘了忘了,老程你是绝不娶妾,也是个死心眼。” “总比刘帅儿子太多人都抱错的好。” 说起来这也是一桩趣事。 刘啸昆行伍出身,军队开到哪里,就地纳妾是习惯,有句话唱的是铁打的大帅流水的妾,常常没过两个晚上又要开拨,因此娇妻美妾、公子小姐究竟多少,甭说别人,他自己都说不清认不全。 促使他改变这种状况的是九年前在南征北战中一次受伤,从前线飞回老家休养,就见一群女子花枝招展、个个牵儿带女排成一队在前头欢迎,加起来没有五六十也有三四十。欢迎的人在周围看着呢,咱们的大军阀一拍光头,瞅着近一个挺乖巧的,就抱在怀里以示亲热。结果大伙儿一愣之后,哄堂大笑。 你道为啥?他抱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副官谭华的儿子! 从此这事被人传为笑柄,刘啸昆一拍脑袋,决定好好整顿,原配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奉为大夫人,接下来一二三四五六,共十三姨太,中间姨太们来的来,走的走,他并不强求。 被人打趣,刘啸昆也不恼,反而拍程祖望的肩膀:“我儿子多,那叫有备无患。你呢,就那么一个,太金贵了,大家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纳妾?” 他摇头晃脑,听不清程祖望答些什么,两个人走在前头,男人们随他们而去。 七十大寿-2 桌上摆着松江四腮鲈鱼、佛跳墙、水晶肴肉、酱香鸭舌、面筋百叶汤,盘盘碗碗,个个都很精致。 女眷们的席位一共摆了十八桌,刘夫人坐一桌上的主座,下面紧接着的不是姨太太,而是像嘉人及姚大小姐她们这般的贵客。凤徵被两人也扯着坐上了主桌。 第二桌和第三桌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乃大帅府的公子小姐们;第四桌才轮到姨太太,她们亦是两桌,带着自己的老妈子和小丫鬟,莺声燕语,好不热闹。却见一个把手中深紫色的手绢儿,老是在空中挥动,刘夫人说:“现在的女的,进了门也不知收敛一些,一点儿不害臊。” 姚大小姐笑道:“那是第几位姨太太呀,肩膀上那朵牡丹花儿可真绣得不错,栩栩如生。” “老十三,才进来不久呢,仗着自己怀上了,风头得很。” 嘉人闻言也朝那边看,十三姨太跟巴黎的某些油画有些相似,丰腴白皙,富有肉体美,因道:“她是挺漂亮的。” 这时一个瓜子脸的女人过来,约不到三十,烫发,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柔弱感。她朝刘夫人一福道:“太太,我来伺候您。” 刘夫人绷紧的面容展开了点儿,笑道:“我来介绍,这是我们老七,蘅芫,别看她小小巧巧的,可是我的一大帮手,宅里很多事我都靠她打点呢。” “太太过奖了。”蘅芫周身福了一福,“见过各位小姐。” “七姨太快别客气,”姚大小姐扇子抬抬:“我们是新式人,你这弱柳扶风的一弯,我们真怕磕着碰着你了!” 大家伙儿均笑。凤徵边笑边想起来,她是见过这位七姨太的。 瞧现在的乖巧样儿,很难想象当年买通巡捕做护卫的也是同一人。 那么那时跟她斗的九姨太呢? 凤徵环顾四、五桌,却没有见到印象中的身影。她对那个性子火爆的九姨太还是很有记忆点的。 只听刘夫人道:“桌上这些吃的都是蘅芫一个一个斟酌着定的,她听说专员要来,未免专员夫人也莅临,丝毫不敢怠慢。可惜,今日夫人跟公子小姐们却是一个未到,大家争着盼着,只能期望下次有缘拜见了。” “专员夫人倒也不是端架子的人,”姚大小姐娇笑,朝嘉人睐睐眼:“刘老太爷大寿,乃城中大事,连总座都贺喜的,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事去了?” “姑妈么,呃,你知道,她近年来除了家庭内部聚会或者熟人举办的基督活动,其他都很少露面了。” 刘夫人道:“据闻夫人从前也是喜欢热闹的人,经常办舞会,何以现在深居简出,倒让一班仰慕她的人无从瞻见。” 姚大小姐道:“看不出来,莫非刘夫人对专员夫人——” “从前我们那会儿,报纸上登的最多的就是她,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刘夫人也不隐瞒:“我虽然不太认识字儿,单看那画面,就觉得她真了不起。且不说与专员一起阅兵,就说她的衣柜,据说连英国皇室的公主来,都要参上一观。” 嘉人微笑:“姑妈的旗袍是可以开展馆的。” 蘅芫忽道:“听说专员夫人近来得趣,喜嚼豆蔻,是么?” 姚大小姐瞥她一眼:“你倒知道得多。” 这一瞥,让蘅芫低头,如小媳妇般解释,“我也是准备着专员夫人要来,事先了解一二……” “这也并非秘密,”嘉人心善,解围:“我到三水去了,还经常为她捧朱漆盘呢。” “哦?”这事儿连姚大小姐都没听她讲过:“捧什么盘?” “就是盘上摆放各式盒子,什么珐琅螺质、冰纹瓷瓯、竹根簋茛,全部小樽小罐的,用来装各种不同的豆蔻,等吃完饭后,让她挑一两种享用。” 蘅芫听了,暗暗记下。 “说起来,豆蔻这东西见是见,尝却没尝过,”姚大小姐说:“能吃吗,好吃吗?” “当然能吃,你食过槟榔未?” “哗,那东西!吃完嘴巴血红血红,我不喜欢。” “豆蔻不会血红,不过是类似的硬果。有砂仁豆蔻、冰糖豆蔻多种,可去油化腻,刚吃可能不会喜欢吃,但吃久了又会上瘾。” “夫人为什么要吃这东西?” “为了戒烟。”嘉人答,环视一周,见大家耳朵都粘了过来,不好意思笑笑:“说点别的吧,姑妈不喜欢别人谈论她。” “专员夫人是大美人,”十三姨太一扭一扭地,撑着腰发表评论:“卫小姐也是美人。” “露露,”刘夫人斥道:“不得无礼。” “没事,我刚才还说十三姨太也很漂亮呢。” “是吗?”十三姨太立马喜滋滋地,从金链子的小皮包里掏出一盒玉容霜,浑不见外:“我用的是这个,卫小姐你试试。” 她边说边扭开盖子,嘉人见她自来熟的凑上,还真没见过这样人物,这时斜地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指头挑了一点儿霜,就着鼻子尖上闻了一闻,笑道:“十三,你用这个粗东西,怎好拿得出手,是故意寒酸客人呢,还是寒酸我们自己?” 十三姨太旋身,对着蘅芫:“怎么粗了?” 蘅芫用帕子将霜擦去,“你这盒子里,到底是什么粉膏?” “哼,”十三姨太复撑腰:“你别装,这是上海来的玉容霜,比雪花膏好多了,大帅特地嘱人给我带的,我看你是眼红吧!” “眼红?要我说,这种东西不能用,擦在脸上,只要一干,它就会起一层粉霜。最近英商利洋行新到一种巴黎来的粉膏,很好,抹在脸上,又香又白,一点痕迹没有。”她不紧不慢看了眼十三手上的粉盒:“还是赶紧收起来吧!” “你,你……”十三姨太气急:“说得好听!你以为你说什么外国牌子就高我一等了,有本事你拿出来看看!” “我拿出来不要紧,就怕某些人看了,又要拾人牙慧,缠着大帅要这要那了。” “不就多两个钱,有甚么了不起!” “那不一定,这种膏粉是按法国法郎算的,法郎是什么你知道吗?” “你,你——” 十三姨太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口。不知怎么凤徵又想起从前的九姨太。 “好了好了,客人在前,成什么体统!”刘夫人终于发话:“蘅芫,老十三,都回你们桌去。” “哼!”十三姨太扭着屁股掉头就走,蘅芫却还微笑着朝她们行了一礼,这才离开。 “让你们见笑了,”刘夫人叹口气:“这宅子里女人多了,就是管不住。” “夫人言重。” 客人们齐道。 小孩子们吃完,最是坐不住,菜还没上完,他们已经饱了,在各桌间跑动嬉闹。鉴于他们是刘府的公子小姐,客人们不好说什么,刘夫人见惯了似的,也没有制止,许多孩子跑到自家母亲面前,和她们说话。 凤徵注意到一个小男孩,十岁左右,黑发,轮廓看着是中国人,却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他是在第三桌吃的,却没有别的孩子理他,也没凑到四、五桌跟前去,对着一桌残羹冷炙,他默默坐了会儿,而后朝后门走。 凤徵等了回,没见他回来。不知为什么,也许觉得那双绿眼睛很奇特,她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寻了个借口,也起身离席。 在不远的假山前她看到了他。他正蹲在池塘边,看里面色彩缤纷的鲤鱼。 “咳!”停顿片刻,她清清喉咙。 他扭头看身后的她一眼,又转回去,没有理人的意思。 “咳咳,听过《白秋练》的故事吗?” 还是没人应。 “从前有条白鲟鱼……” 其实是蒲公无数洋洋洒洒的妖怪故事中普通的一个,不过凤徵打小看聊斋讲聊斋,形容得那条鱼精活生生的,大约也不逊蒲公亲自活转过来口述。小男孩儿耳朵听得动了动,又动了动,及听到鱼精与书生两情相悦、而龙君却要强行逼娶鱼精时,头不由转了过来,双目熠熠。 这大约是世上最美的绿宝石了吧! 望着眼前发光的双瞳,凤徵想。当然,故事是大圆满结局,凤徵塞了个甘草话梅给他,小男孩酸得直皱眉,却没有吐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对着她只看,不语。 凤徵挠挠头,瞧见他腰间别着木线芯子,估摸是缝纫机中用剩的,一根木枝一头串一个,两头绑上,大大小小别了好几个在上头,她感兴趣的问:“这是你的战车吗?” 男孩露出一点高兴的神情来,小心解下,朝她看一眼,将芯子摆好,手在筷子上一推,果然芯子成了轮子,往前边滚去。 他又朝她看看,见她认真的瞧着,又陆续把几个都滚了出去,凤徵道:“哇,那个大的滚得最远。” “那是我的坦克车。” “你还知道坦克呢?” “我当然知道。” 两个人一问一答的渐渐聊了起来,凤徵在获得“批准”得以驾驶一座“坦克”之后,两个人比赛似的玩了会儿,凤徵瞅着兴致盎然的男孩,道:“坦克是你自己做的?” 男孩将有些裂开的芯子宝贝地抚抚,“嗯。” “就你一个人玩吗,你的兄弟姐妹们——” “他们都不喜欢我。” 凤徵了然,过了一会儿振奋地道:“我们玩个新花样吧!” “咦?” 从腰间掏出日不离身的折刀,她问:“允许我碰你的战车吗,我的朋友?” “朋友?”男孩看看刀,看看她。 “我们来把战车组合在一起吧!” 男孩有些犹豫的同意了,绿眼睛眨呀眨的,凤徵使出浑身解数,将木线芯的边一格格刻成齿轮,大大小小木芯加在一块,再做个柄,摇转之下,齿轮磨合,吱呀吱呀之间,一环扣一环,变成一个复杂的小小起重机! 小男孩惊奇的看着,这简直是超乎他想象力之外的神奇物品,当凤徵让他摇着试试看的时候,他脸上的冷漠全没了:“你怎么会做这个的?” 凤徵收起小刀,“我带弟弟带了很多年了,这可是小意思。” “这个是我的了?” “当然。” 小男孩雀跃兴奋,爱不释手,凤徵为他的高兴而高兴,再次问他叫啥名,一个声音传来:“不过是个杂种。” “我不是!” 穿着马靴的青年轻轻将马鞭打着手心,看也不看他:“你不是?” 小男孩仿佛很怕他,一下低了头,嗫嚅:“我……我不是……” “回你房去。” “大哥——” “你知道,没人喜欢你。” 男孩塌了肩膀,抱住小小起重机,背转身。 “我喜欢你。” 她在他背后道。 小男孩一下返头。 凤徵捏捏他脸颊:“从前古代有个著名的长乐老,他与他的学生对话,说,我做过几朝宰相,外边的人都是怎么议论我的?他的学生答,是非相半吧!长乐老摇头,十人之中,恐怕九个都会责难我,不可能只有五个。宰相都十个里九个不喜欢他,咱们也不能要求人人都喜欢我们,对吗?” 小男孩又眨了眨他的绿眼睛,半晌,“我叫刘景岚。”说完飞速离开。 凤徵失笑。 “头发怎么这样短了?”青年走到她身边,皱眉。 “刘大少。” “和嘉人她们一起来的?” “是。” “不错啊,隔了中间几年没见,男的都变成女的了。” …… 凤徵皮笑肉不笑:“大少既见过了,饭也开过了,我们先告辞。” “慢,我看你好像急着离开?” “不知大少还有何吩咐。” 刘景和却转了话题,漫不经心道:“你喜欢那个小杂种?” “他也是贵府的公子吧?” 大少嗤一声:“他是个俄国舞娘生的,生了以后那娘儿们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什么刘景岚,叫他十四就不错了。” “他排行十四?” “这不是重点。” “对我而言这就是重点。” “嘿,你还——”青年忽尔顿住,喊:“郝立松,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带这许多兵,也不怕惊吓了内眷,小心赏你鞭子!” “得大少爷赏鞭,小的高兴来不及!”挂马刀的队长涎脸小跑步奔来,跟他身后被士兵严严实实押着的三人成明显对比。 “立正,敬礼!” “得了,”刘景和摆摆手,扫那三人一眼:“这不是薛衍手下吗?” “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三个团的团长,大帅吩咐,交给大少爷处置。” “交给我?他老头子喝醉了?” 郝立松笑笑,不则声。 “谭华呢,他不在?” “谭副官说按大帅吩咐。” “真交给我?那可不错。”青年绕着三人转了一圈,“你们知道吗,薛衍最先跟在我老爹手下,那时还是个刚入伍不久的小兵,我老爹也不过混着,一次死里逃生的战斗中,薛衍救了我老爹一命,老爹问他,你不怕死啊?他答,请连长看,子弹是不是从前面射进去的。原来他们地方打仗有个规矩,前面有刀剑伤者,奖;背后有伤者,刀砍其背!他说他薛衍绝不做贪生怕死、脊背挨子弹的逃兵给祖宗丢脸!——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反了;他反了不要紧,可死到临头,他居然怕死,我瞧不起他!” 三团长中两个扑通跪下:“大少爷饶命,大少爷饶命!” 刘景和转向另一个:“怎么,你不求我?” 那人长得敦实,“大少爷说瞧不起怕死的人。” “哦?”刘景和起了兴趣,踱到他身前,马鞭按着他的肩膀:“那么,你不怕死?” “要是我的部下反了,我也饶不了他。” “将心比心,倒是个明白人。”刘景和点点头,朝郝立松道:“那两个处理了,这个留下。” 郝立松两腿一并:“是!” 卫队押着三人原路返回,刘景和睇凤徵一眼:“吓着,没吓着?” 凤徵木着脸。 “唔,有点胆量。” “大少一手掌握他人生死,凤徵见识了。” 刘景和感觉很好,“今天寿筵呢,觉得怎么样?” “名流云集,珠围翠绕,道不尽的富贵荣华。” 刘景和益发志得意满:“羡慕吧?” 凤徵这样回答他:“羡慕也没有用,我有这个命,将来不怕没有;没有这个命,有了也保不住。” 青帮规矩 冯屹从刘府出来,坐到汽车上,对前面说:“到三爷公馆。” 车夫从后视镜里看看,点头,发动车子,直驰唐公馆。 时已将夜,汽车开到朱漆大门前停着,门楼上大白球电灯罩子下,一溜停着几辆汽车,不知是否也在宴客。 车夫摁了几下喇叭,朱漆大门应声而开,冯屹下得车来,那开门的人闪到一边,垂手:“冯爷来了。” 冯屹颔首,那人一鞠躬,带笑道:“三爷正在家里等着您呢,请。” 说着哈腰往前面引路。冯屹随他走进两重院落,顺着一条巨大的古砖铺的路往前,两边都是高树,一直走到大厅。 这是一个经历风霜年月的老院子,大约五十尺宽,三十尺深,前面有门廊大柱,门很高大,有十八到二十尺高,上面是绿地彩绘的顶子,正门上面悬有一块横匾,刻着“忠义堂”三个大字。 厅前一个广阔的石头铺砌的庭院,西边有一通巨大的石碑,底座是石头雕刻的龟。石碑的顶端雕刻着龙。东面两畦牡丹,静静地摇曳在夜色中。 冯屹在厅前立住,引路的前去报告,一个中年汉子迎出来,道:“走,三爷在东厢,我领你去。” 边说边向旁边院子走。 两人一路到了僻静所在,院子拐了两个弯,在一带有玻璃暗廊的地方走着,又转上三四道,经过一间温室,两旁列着长方花架子,明明灭灭,更显着屋子幽深。终于进到一个小会客室,这是里外两间,用雕花屏风隔开,外面是绿绒沙发围着小茶几,里面有写字台转椅、公事柜、多宝架、保险箱等等,唐君霈正在写字台后,前面坐着个枣核脸的中年人。 中年汉子略一停顿,冯屹也跟着停下脚步。 “这是我们五爷的一点意思,”枣核脸将手边的小皮箱提起来放到桌上,打开,顿时金光耀眼,但见黄澄澄、光闪闪,一望即知是千足纯金打造的金条堆满一箱:“统共一千两,三爷不嫌少,就请笑纳了罢。” 唐君霈目光扫视而过,仿佛那不是金条而是烂铜废铁:“只怕这金子烫手,拿不起!” “三爷这话什么意思?”枣核脸面无表情:“你们的人抢了我们的生意,我们五爷不但不生气,还好声好气来同您商量,三爷是顾全大局的人物,当然明白我们爷的意思。” 唐君霈轻喟一声,先不答话,径自伸手,将黄皮箱的盖子往下一阖,道:“想必霍爷误会了,何时我们抢了你们的生意?要真有这事,我必不轻饶!” 枣核脸垂眼看着被推回来的箱子,“这么说来,三爷是不承认了。” “根本没有的事,叫我怎么承认。说起来,不要是那外人趁机挑拨我们,霍爷中计了罢。” “三爷大气,定要来分我们这杯羹是吗?” 唐君霈哈哈大笑:“道上的规矩唐某懂得,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敢乱来。请回去告诉霍爷,就说他多虑了。来啊,送客。” 无声无息出现一个黑影。枣核脸面色维持不变,将箱子提起来,声音压得又轻又低:“三爷好自为之。” 他经过冯屹的时候双方互瞥了一眼,很快错开,冯屹随中年汉子上前,抱拳:“冯屹见过三爷。” “大力,你先下去吧。” “是。” 中年汉子拱拱手,退出并顺手关上房门。 “想不到他们直接找上您了,”冯屹首先开口:“今天梁奎也找上了我。” “哦?” “看来霍听莺已经认定了是我们干的,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冯屹停了停,想说什么,又闭嘴。 唐君霈看穿他所想:“你认为有内鬼?” 事情重大,冯屹犹豫了下,才道:“没有证据,不敢乱加怀疑。” “可不是呢,”三爷笑笑:“胆敢背叛是要贴门神的。” “——那,他们是要撕破脸吗?” 唐君霈自腰间取下黄金旱烟枪,却不点燃,只是一下一下拿在手里敲着:“冯屹啊,你说说,青帮是不是个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坏蛋组织?” 呃? 冯屹跟吞了个鸭蛋似,“三、三爷这话从何讲起?” “大概在外人眼里,就是如此。从前二十辈后,咱们帮大多数人渐渐无视帮规,做的那许多事吧,搞得很多人不齿,抢地盘的手段也肮脏,出现诸多无所不用其极之辈。” 可咱是干啥的呀,难道不该这样吗?冯屹想想:“也许帮派大了……” “我老啦,你来,把咱们的帮规背给我听一遍。” 冯屹清清喉咙: “不准欺师灭祖;不准藐视前人; 不准爬灰倒笼;不准奸盗邪淫; 不准江湖乱斗;不准引法代跳; 不准扰乱帮规;不准以卑为尊; 不准开闸放水;不准欺软凌弱。” “——不错,感觉怎么样?” “——阿?” “如果真能这样,那是个坏蛋吗?” “……” 唐君霈眯起眼睛,微微望向窗外:“青帮,从一开始,是不堪南北买卖、漕运行商这些底层百姓受尽压迫而联合起来成立的,祖师爷定的准则,是行善,而不是为恶。其实,又有哪个正经帮会是为了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而成立的呢,这样能长久?不过,就像任何组织一样,里头总有些坏蛋,坏蛋一多,坏事就做起来了,帮会的名声也就搞臭了。” “三爷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糊涂,”冯屹道:“您说的固然没有错,可咱帮如今的现状……” “凡是个人,就有自己的想法。帮里有的兄弟是好的,有的却不安宁、不平静,再说了,权势的味道,他要不是个圣人,皇帝尚且忍不住,凡俗之辈,哪个尝试了之后舍得放手?所以啊,人就不好管了。” 冯屹斟酌了下,“但是,霍氏盘踞不是一天两天,他们的触角很广,我们现在真的跟他们撕破脸好吗?” “所以大发公司的事是试探,也是我今天等你来的原因。冯屹,这件事交给你去做。” 冯屹悚然,忙一欠身,抱拳:“望三爷明示!” “还不明白?”唐君霈摩挲着黄金杆柄,他的这个烟杆细长纤巧,杆身上垂着一根链子,链子下坠着一个棕色的烟袋——但冯屹从来没见他从里面取出烟草过。他慢慢悠悠道:“打前锋的工作归你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到什么程度,你自己把握。” “可——” “当然,若是一下子做过头,搞得人家要做掉你,那你可得当心。” 冯屹苦着脸:“三爷,这是个大活计儿呀!” “可不是,做得好重重有赏!” 接下来两人就具体问题谈论很多,当然主要是冯屹问,三爷回答。既然要干,冯屹就不能没底,就自己所能调动的权限、用的人、试探大概底限、霍氏现在的状况等等,把所有想到的都了解了,最后才带着三分慎重七分跃跃欲试出门。 唐君霈将烟杆插回腰间。 吱呀呀—— 多宝架缓缓斜过半边来,步出来一个人。 “少君。” 两个黑色的身影瞬间交手,又瞬间分开。 “大仇,你跟小仇好久不见,出去切磋一下?”着黑色唐装的来者声调儿含笑的,被唐君霈让到主位上。 “不敢。”从来隐匿在暗处的大仇答话,“我们在外面守着。” 两个人影一下消失不见了。 恐怕这世上也只有大仇才带得动小仇。平日小仇几乎从不离唐君霈身侧。 “好了,有他们在,苍蝇也飞不进一只来,”来者道:“唐三,坐。” “属下拜见少君!” 唐君霈却没有坐,反而一揖到底,行起帮内最高礼节,带些激动地:“少君终于回来了!” “师父要死,做徒弟的能不回来?”被称作少君的手一摊:“我总还顶着这个位置。” 唐君霈听言眉毛皱得老紧:“郑老他真的——” “是啊,硕果仅存的理字辈的一个也终于要去了,从此霍老头可以在青帮耀武扬威矣。” “少君!您也是大字辈。” “是吗,不过在霍老头眼里,我一向是个乳臭未干的后辈吧。” “您是当年郑老堂堂正正收的弟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没人敢不承认。” 少君笑了,拨了拨一侧垂下来覆在眼上的头发:“唐三,我说过,字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 “我明白,不过——帮里有人说我们这里‘空子’太多,说是我们心急扩充势力的也有,说是污了青帮名声的也有。” “哦?”少君感兴趣地:“那有没有告诉他们,霍老头也是‘空子’出身?” “这——” “几个老家伙呢?” “几位大佬倒是没发话,不过如果郑老一旦——” 少君凝眉:“师父这一病起得太突然……时间来不及了。” “难道少君怀疑有人对郑老——!”唐三目露精光。 “这事我会安排人去查,你不用管,只需按原计划行事。” “是,少君!” “刚才走的那个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冯屹?” “是,多年前曾带他见过少君一面。” 少君又笑:“那时是个大混混,现在看来,已经是可以独挡一面的人物了。” “还是少君有眼光。” 少君摇头:“虽然英雄每多屠狗辈,但屠狗辈不见得每有机会成为英雄。” 唐君霈:? “知道我为什么会接这个位子吗?” 唐君霈:??? 反应过来之后立刻答:“当然是少君您天资聪颖,郑老一见即喜——” “他最初收我,九分是看在我的身份上;而我最初拜他,不过因为我被你们绑架、我父亲破釜沉舟而已。” 唐君霈并不知晓这段秘辛,只觉不可思议:“——您、您被咱帮绑架?” “那时我还小,且是上海那边的青帮。”少君摇摇手,不欲多谈:“后来我看你们青帮帮规,越看越有意思,再后来想,一个帮派能发展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是,”能把规矩那种呆板东西看得出意思的也非常人,唐君霈心想,嘴上道:“祖师爷告诫我们第一条:许充不许赖。” 少君莞尔:“不错,可以让行走江湖的人冒充青帮之人,就算被抓到,也多网开一面;然而如果真是青帮弟子,遇事儿头可断血可流,但就是不许赖。” 唐君霈忽然明白了:“您刚才所说的机会,那个屠狗辈不见得有的机会——” “成为‘空子’就是他们的机会。”少君看着他,眼光湛然:“所以我们无需否认,我们确实容忍了很多‘空子’。” “可这样,会不会鱼目混珠泥沙俱下……终究难免落人口实。” “哦?你又站到另一边去了?”少君饶有兴致地。 唐君霈一梗,“底层人毕竟粗人多,像冯屹这种发展太快的,大佬们现在不说话,然议论声已经很多了。” “那你还让他出头对付姓霍的?” “只有过得了这一关,才有可能成为我帮真正核心人物。” “那么,这就是我的意思,”少君嘴角上扬:“水既然浑了,那就彻底搅上一搅。我们要给人以机会,一个帮派的结构不是固定不变的,不然,就是一滩死水。” 宝石项链-1 下午两点钟,正是部里当值的时候。李先生是最守时的,按时按点,一刻不差;肖范二位文笔好,通常文不加点的拟稿,时常凑在一起商量,口里念着,头点摆着,颇得陶科的信用,自成一个小圈子;罗君最喜欢看报,到了部里第一件事,就是沏茶拿报纸,这日报纸一展,一拍扶手道:“哎呀,这案子终归赢了!” 凤徵凑趣:“什么案子?” “先施跟新世界的案子,我就说,在新世界蒸蒸日上的时候勒令人家搬迁,先施就是眼红嘛!” 李先生道:“你不是说先施有后台?” “不错啊,不然这案子怎么能拖这么久,开头大家都不看好新世界。” 李先生道:“这下新世界更加有名了,毕竟后头的老板是位大老板。” 罗君摇头:“自古民不与官斗,这次新世界能赢,还是靠了两位外国大辩。” 李先生道:“这个我也看了,说官司最后打到了租界法院,由英国人判的,是也不是?” “可不是呢,要不本地法院能跟工商局过不去?法院宣布先施败诉,并赔偿原告损失费十万银元,嘿,新世界倒大赚一笔了。” “新世界的老板是位做实事的老板,也该他赢。”李先生道,“不过……终归生意场上,让政府没了面子,只怕以后——” “下午好啊,大家都到啦!”乌君大着嗓门进来,面上红红的,有些酒气。 罗君放下报纸,上前低声道:“怎样这会才来?” 乌君不以为意:“哪个没误过卯啊,只是偶然误一回,算不上什么。” 罗君闻到了他的酒气:“又是哪个请客?” “同乡一个姓汪的,要走了,不能不去。” 罗君朝陶科房里看一眼,很诚恳的道:“你若有路子的话,赶快看上头有法子想罢。刚才科长来了,说昨天交给你的一件公事,今天次长要调卷看,科长因为你没有来,自己打开抽屉来找了一遍,等把那件公事翻出来,说还是原来的底稿,一个字也没改动,他很生气,那架势,可了不得!” 乌君拍拍头:“不是什么重要公事啊!” “反正科长袖着稿子走了,估计要原封不动的上奏。说来也怪,若是那样急的公事,上头应该有标记啊!” “哼,”乌君酒完全醒了,冷笑:“他这是给他下里巴人的亲戚报仇呢!一个小小茶房,我就看不惯他!” 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往外走,罗君拦道:“你要作甚?” “既然有人旧账新账一起算,我也不能漏了,先好好揍这烂人一顿再说!” “乌君!”李先生厉喝:“你又冲动了!” “我——” “你又要说四十块钱的差使算不得什么是不是?可你想想你的开销,一天到晚在外面应酬,家里一对老父母,倘你一个人且罢,父母却还要靠你的薪水供奉,差事一抛,你可有一个子儿两个子儿的积蓄?” “我就看不得——” “不错你交游广阔,但无论如何,进来部里不容易,现在事儿还没搞清楚你就急哄哄地去找个下人算账,成什么样子!” “这些小人成天无事生非告状,早晚是待不下去的!”乌君道:“我要去找科长我他妈就是个傻帽!” 李先生沉默了。 “前几天不是逼走了那个姓梅的么,这次也不差我这一个,”乌君也不往外走了,“该怎么着怎么着吧,受这些窝囊气!” “行了先去科长屋里,事儿还没定下来呐,阿?”李先生支使着他,瞅到门外巴着耳朵听的门房,心里大感不妙,但科员不可能朝一个下人巴结谄媚,只得咳嗽一声,“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经过这一闹,房里彻底静了下来。鸣蝉在枝头叫唤,气温似乎变得格外燥热。 隔屋内传来科长的训斥,先前还小,渐渐大声起来。 “……来得比我还晚,小庙里是请不起大佛了!” 不知道乌君回了些什么,听不太清。 科长中气十足:“年轻人做事,要有个章程,有什么事,大小该打个电话说一声。公事交给你你看也不看,不知道误了多大事,我是没法子顾全你了,次长很生气,交了条谕下来了,你自己看罢!” 说着是什么打在桌上的声音,过了会儿,乌君回来,满脸通红,像被人甩了一巴掌。 大家都不敢看他,没人多做声,却又忍不住偷瞄。乌君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走到自己桌前,自屉里翻东西,砰砰地响,不过两三秒,又大步而去。 李先生哎了一声,只见他已经跨出院门,反身走远了。 罗君张着嘴,肖范两人也呆愣住。 “他、他这是——” 李先生板着脸:“就有调令,也还有要收拾的东西。等正式交接再说。” 第二天上午乌君没有出现,下午也未见影子,大伙儿暗里揣测他是不是就这样负气而走的时候,他却笑嘻嘻的拎了一袋大大的深紫色杨梅进来:“各位,零嘴儿!” 大伙儿有些愕然,罗君起身相迎:“……你、你还有心情请我们吃这个?” 不是魔怔了吧? 乌君把袋子往桌上一放,那杨梅看着真是喜人,簇得尖尖儿的,还带着叶儿,像刚从树上摘下来不久,个个紫红晶亮。乌君此刻早已忘了昨日还要揍茶房一顿似,没事人般叫他端一盆清水过来,还叮嘱放些盐巴,好消虫。 “据说吴地杨梅和闽南荔枝,均是人间难得佳果。一个‘星郎驾火云’,一个‘玉女含冰雪’,咱们吃不到荔枝,杨梅还是有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凤徵想不到他居然出口成章,看着粗豪,实则有些墨水。 李先生不在,肖君也去别的房里交待公事去了,罗君急道:“你别开玩笑,昨儿晚上我还去找你,你不在,上哪儿去了?” 乌君一怔,“想不到还有个真朋友。”边说边让他坐下,更加高兴起来,“不急,不急。” 罗君看他洗杨梅,凤徵带着鹤徵上前帮忙,观察了会儿,道:“你有办法了?” “于今这社会,政府腐败,外敌入侵,大家好做是社会上一个寄生虫,活一日是一日罢了,天无绝人之路。” “你真有办法了。” 乌君笑道:“不错,就是昨儿晚上的事。” 罗君迫不及待的追问,乌君道:“有人拿次长压我们,但次长上头还有司长,虽然平日咱们说司长土老帽儿,可是他几位少爷小姐都是时髦透顶的文明人儿,他家二少爷和大小姐有点儿戏迷,你是知道的。” 罗君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我只听你说过他大少爷会兼差,身上二三十个差事,上由咱们部,下到直隶统税局,他都挂上一个名。” 乌君有点儿讪讪,“那我现在跟你说说二少爷和大小姐的事儿。昨天闷得慌,我没回家,半途碰到一个兄弟,你晓得,我爹以前拉胡琴的,我也跟着学了两手,天底下就有那么巧的事,那兄弟正给大小姐晚上办个小型堂会,偏偏拉胡琴的腹泻不止,他出来找人,截到我,叫我过去帮手。” 罗君道:“虽说咱金陵拉胡琴的不少,不过乌君的琴我听过,确实是好的。” “所以说爱玩也有爱玩儿的好处。大小姐和二少爷听了,顺口一问,知道我居然是他们父亲手下,当即叫我到内客室闲话。大小姐不便直接露面,二少爷就做一个考官的样子,先口试我了一阵,然后拿出胡琴来,让我拉了两出戏。大小姐原是坐在一边监场的,听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痒痒,我又给她拉了两出戏。她有几处使腔不对,我就说大小姐这样唱得很好,另外有一个唱法,是这样唱的,于是我就唱给她听。她姐弟都高兴极了,留着我混了两三个钟头。我故意把那张调令掉在地上,二少爷见了,问我怎么回事,我捧了次长一番,二少爷说次长算什么,他叫我第二日再到他府上,今儿大早我就忙去了。” 罗君道:“他帮你说情?” 乌君得意的抽出一张条子:“看看,这是什么?” “司长亲笔!”罗君惊呼。 “可不是,二少爷说,我拿了这个直接去找万秘书,他自有安排。” 罗君呀了一声,真心笑:“恭喜恭喜,谁不知道万秘书,既是去找他,万事无忧了。” 乌君道:“还没完呢,昨天大小姐让我一捧场,高兴极了,进上房去拿出皮包,顺手一掏,就摸出三张十元钞票,说是给我当车钱。天爷!三十块的车费,他们有钱的是真有钱。” 罗君道:“好好好,够你乐几天的了。” 一直未做声的范君也过来贺喜,凤徵道:“怪不得请我们吃杨梅,这下是真好了!” 乌君朝她道:“师凤君,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诶?前辈还有要我帮忙的,毋需得请,尽管说便是。” 罗君范君同样诧异。 乌君拍拍脑袋:“上午临走时,二少爷说,晚上八点钟在德国饭店等我,也许要带我到一个地方去拉胡琴。” 罗君道:“你去就是了,于师凤君什么事呢?” 乌君有点儿不好意思:“也没什么,不过我到的地方虽多,这外国饭店却是头一遭,全是外国人来来往往的地方,让我去找人,我还真有点儿楞,怕说不清楚。师家两位兄弟不是留洋回来的么,肯定不含糊,烦劳跟我一起去搭个声,指点一下就是了。” 凤徵道:“这没有问题,当然可以的。” “嘿,真是好哥儿们!” 乌君马上拍她肩膀,旁边鹤徵瞅着暗地里皱眉。 罗君笑道:“师凤君陪你去可以,可是二少爷见着他,问你为什么带个人来呢?” 乌君道:“我虽没到过外国馆子,但想着总也有个雅座,师凤君送我到雅座门口就行了。” 凤徵看他是真有点儿怯场,人家好不容易攀上一根枝,别让他栽了。于是道:“好在德语我也会点儿,就算不是英语侍者,应该也能帮忙一二。” 乌君大喜,候着下班,一定要请他们两兄弟吃饭,说是吃吃喝喝完正好顺路过去。凤徵推脱不过,想着也是同事交流情谊之一种,便在一家小馆子里吃了,完了鹤徵先回,乌君回家取了胡琴,叫了两辆人力车,直奔德国饭店而来。 饭店外玻璃架子的外国字招牌被电灯映着雪亮,音乐声悠扬传来,门童站的一色高鼻子深眼窝的外国人。 洋人站岗,加重了乌君的怯意,硬生生把一个一米八的山东大汉缩短了半截,只管放慢步子,一步三磨,凤徵便只好走前了。 门童讲的是英语,凤徵跟左边那个交谈两句,经指点,入门一个很大的门廊,后墙一道大弧形的楼梯,镶嵌着白珐琅,确乎外国风情。经过去的女郎,个个装扮时髦,有个头发上插着鹭鸶羽毛,一条腿涂成金色,一条腿涂成银色,把乌君看得半晌回不了头。 过三门,经过存衣室门口。两个人既无皮包帽子,也无需换衣物,本是径直走过,然而无意打量之中,凤徵觉得脚下硌到了什么。 地毯柔软,照理不会出现石子之类才是,凤徵低头,灯光下一点光亮流转,挪开,仔细看,却是一根极细的银链,坠上一颗浓郁得翠绿的、几乎与地毯融为一色的水滴形宝石项链。 凤徵心中一跳。虽然对宝石没什么研究,可看那体积和色泽,除非眼睛瞎了,否则不会不知道其价值。 弯腰,拿起来掂在手里,光莹夺目,绝对是真的。待要返头跟乌君商量,他却是还在二门,盯着各色女郎目不转睛。 凤徵好笑,调转视线,朝前,过了存衣室就是大厅,角落里几位音乐师,正奏着钢琴,满厅几十张桌子,全都满了。 那座中无论中外,看着衣香鬓影,个个都是成功人士,再瞅瞅自己两个穿的,放外面还行,在这里就实在有些不入眼。 凤徵握着项链,心想总不能闯到人丛里找人张口就问,只好站了一站,见有一个侍者经过,便以英语问:“请原谅!我捡着了一点东西,你们顾客里面,有人寻找失物吗?” 那侍者向她周身看看,便有了几分看不起的模样,淡淡地问道:“你捡着什么?” 凤徵张口欲言,转念一想:“我怎么能宣布呢?若宣布出去,全座吃饭的人,恐怕有一大半会是失主。” 那侍者听了,嫌她的话不受听,竟自走了。凤徵喊也不回头。 “师凤君,怎么回事?”乌君终于舍得过来。 凤徵将项链展给他看。 乌君瞪大眼,“好家伙!这莫不值个好几千吧!” 凤徵道:“我原想找这里服务员,但他们不理我。” 乌君道:“你要把这个给饭店?” “不然呢?” ……自己留起来啊! 乌君到嘴边的话咽回去,看看面前这人,心想果然还是学生,要是我捡了,反正不算偷算不抢,那可就…… 可惜…… “你打算怎么办?” 好容易把贪念压制回去,他转头,不敢再看那流光溢彩的宝石,怕多看一眼自己又忍不住。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们这里的经理,问一问。” 乌君望望厅内衣冠楚楚的人:“连侍者都不理我们,只怕不好找。” “要不登报?这笔广告费,不怕失主不承认。” 乌君正待点头,身后忽然有人道:“你们在讨论什么?” 两人回头,是一位西装男士,乌君登时肃立:“万秘书!” 原来这就是鼎鼎有名无所不能的万秘书,凤徵想。乌君思虑的则是,这种地方,二少爷也叫了万秘书来?平常万秘书不是只跟在司长身边的吗? 万秘书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眉毛很淡。他往凤徵手上看了一眼,凤徵道:“是的,我捡了一样东西。失主若说对了,当了公证人或者警察,我就把东西还他。” “是的,是一样贵重物品。”乌君补充。 说到这里存衣室门口又出来一个人,“万秘书,怎么样,跟经理说了吗,二少爷说一定要帮章少爷找到。” 他说时,在袋里掏出一方新制的白手绢只管擦脸上的汗,显见很急。乌君却是认识他,乃二少爷身边的吴听差,打招呼道:“吴兄,二少爷在里面吗?” “哦,是你。”吴听差挥手。 见他没有带自己进去的意思,乌君疑惑,但不好直接提,转个弯问:“章少爷也来了,是咱们部里头那位章少?” “那是,除了他还有谁?不过今儿个戏不见得唱得成,二少爷邀了章少吃饭,吃着吃着,章少发现一样东西不见了,可不急死个人!” 宝石项链-2 乌君瞬间亮了。胳膊肘碰碰凤徵,朝万吴二位道:“这位兄弟捡了个小玩意儿——” 凤徵道:“对不起,我不能宣布是什么。” 乌君笑道:“哈哈,都是自己人,你没听吴兄说掉了东西么,一定就是了。快给吴兄看看。” “是吗,我瞧瞧。”吴听差一听,马上道。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章少爷掉的具体是什么。 凤徵看他一眼,朝万秘书道:“因为东西贵重,失主想必很心疼。也正因这一点,我不能搞错了人,所以必亲自见一见失主跟他对一下,不然也不必有这一番做作了。” 吴听差眼睛一瞪:“你什么意思!” 万秘书阻止他,笑:“这位这般慎重是对的,如此一说,东西准对。好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可轻了我一场累,请你二位等一会儿。” 他语调变得十分客气,乌君忐忑不安。 不一会,他和吴听差由里面笑嘻嘻的出来,朝两人招着手道:“二少爷请你二位进去说话。” 于是他在前引路,凤徵与乌君后面跟随,转过大厅左角,一间雅室里,见着了所谓的司长二少爷,和另外一对男女在吃大菜,屋子门口,还树起了一架四折绿绸屏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 二少爷作为主人,坐在大餐桌的上首,面对着屏风,两人一进门,就先接近了他。凤徵并不认得他,由乌君先一鞠躬:“二少爷好!” 他穿了一套白色薄西服,头发油刷得像乌缎子一样,此时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正在切盘子里的牛排,看也没看乌君,却回转脸来,将刀尖指着凤徵问吴听差道:“就是他捡着东西?” 凤徵对着那刀尖,有点儿不舒畅,就站着不作声。吴听差道:“小子,这是我们二少爷。” 乌君转头过来,朝凤徵使了个眼色。 凤徵微微低头:“二少爷好。” 二少爷并不客气,直接问:“你拾着了什么?” 凤徵答:“二少爷,对不起,我不能先说。” 左首坐的一个着衬衫的青年,袖口挽起,袖扣闪闪发光,闻言抬头看过来,凤徵与他对一眼,确是章家骏! 章家骏愕了下,放下正在说话的女伴,道:“喝,好俊的后生!” 女伴娇笑着捶了他一下。 二少爷道:“叫你拿出来就拿出来,难道我们会抢你的不成?” 乌君连忙道:“不不不,师凤君不是这个意思。” 万秘书在一旁点头:“二少爷,她说的没错,我们得先说出来。” 凤徵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二少爷便看一眼章家骏。章家骏用餐巾抹了下嘴,叉子放好,这才道:“我丢了一条猫眼绿的宝石项链,水滴形的,那宝石有拇指大小,银托子上刻了jyz三个英文字母,你说对不对?” “不错,”凤徵答:“确是一条绿宝石链子。不过有没有三个英文字母,我还不知道,等我拿出来看。” 于是从口袋里将项链掏出,那宝石托跟链子一样,用纯银制造,雕琢得极为精致,反过来在灯光下一照,果然有那么三个字母。章家骏不等凤徵说什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长条同色绿绒盒来,放在桌子上,“你看,就是这盒子装的。” 凤徵捧起盒子,掀开盒子盖,黑色绒里子有个凹的印子,把项链放下去,水滴形状恰好相合。因道:“对了,章少爷,这项链是你的,你拿去吧。你是体面人,我信得过你,不用另找人来证明了。” 说完把盒子递在他手上,转身就走。二少爷站起身来,刀子仍点着:“慢!” 凤徵道:“二少有何吩咐?” 二少爷道:“你不要报酬?实对你说,章大少这东西不便宜。” 章家骏道:“便不便宜倒不算什么,不过这种纯度的猫眼绿实在难寻,我是送人的。” 红衣女郎嗔道:“却不是送给我!” “宝贝,别的都可以,但这个宝石是我找了好久的,送的人你不是也知道?” 红衣女郎贴到他身边:“大少,你带我去参加那个宴会,好不好,好不好嘛?” “宝贝,那个宴会可不是人人都能参加。” “人家当然知道,但——” “好了,这个不行。” 他一口回绝,红衣女郎委委屈屈,章家骏也不哄她,调头朝凤徵道:“东西寻回来,完了我一个心愿。我很高兴,愿意谢你一下。” 乌君眼睛放光。之前二少爷说的时候他已经激动,眼前更是个大人物啊! 不过……要的话,可以得一时之利;不要的话,大概能给少爷们留下好点印象,只不过印象对于以后有没有用,难说,故尔颇费踌躇。倒要看看眼前小辈怎么选。 凤徵摇摇手:“东西是章少爷的,物归原主就算完了,我不要报酬。” “哦?” 二少爷见了,对吴听差道:“你把他拉着,我这就……” 说时,放下银刀,在衣袋里取出支票簿和自来水笔,直接在桌上开了一张英文支票,撕下来给吴听差:“你给他,这是一千块钱的支票。今天的日期,明天银行一开门,他就可以去拿。” 章大少丢了东西,倒要他二少爷来开支票。 乌君听了一千块的数字,差点没晕过去。 凤徵道:“二少爷,你不用客气,我们虽然是小小职员,但也不至于因为穷,而昧了良心。” 二少爷伸手搔了几搔头发,向她周身看看,沉吟着道:“看你这样子,光景也不怎样好。” 红衣女郎嗤道:“他不要钱,你应当明白他的用意。” 二少爷点点头:“是了是了。”点着凤徵问:“你姓什么?干什么的?进过学校没有?哦,你刚才自称是小职员,难道跟乌君是一个屋子里的?” “我——” “是的二少爷,师凤君跟我一个部门,不过他可是国外留学回来的,有学问着哪!”乌君抢前一步,扯扯凤徵:“还不快谢二少赏个好差使。” “咦,他留过洋?”不单二少爷诧异,章家骏也换了付目光,问:“你学的什么专业。” 凤徵道:“大学一年级刚念完,正待选专业。” 章家骏道:“既入财政部,那么想来是打算选经济一途了。” 联想起当年这位少爷的样子,再见他现在正经起来的样子,还真有点判若两人。 凤徵不能用从前的眼光看他了,答:“是的,读了一些经济方面的书,说是救一国之根本,在于经济,所以想试试。” 章家骏拊掌:“好!看你年纪轻轻,却有救国之宏愿,好!” 二少爷道:“要救国,不是先把外国人打出去了再说么?这年头个个喊救国,个个怕外国人怕得要死,照我看,应该发展强大的军队才对。” 章家骏道:“养军队不要钱?买武器不要钱?粮食不要钱?医疗卫生、通讯系统统统要跟上去,我跟你讲,打仗最是耗钱!经济不发展,钱从何来?” 二少爷道:“不是人民交税么。” “你以为你还是几年前的军阀,雁过毛拔光呐?” 乌君努力插上话,嘿嘿笑了一声:“听说北方的倪系一军,管辖范围内买把尿壶都得上税。” 凤徵道:“尿壶还要上税?” 乌君道:“按倪大帅说,小便大是可以溺在地下的,何必多此一举买把尿壶?自然属于奢侈品了,得贴一张奢侈品印花税票。” 红衣女郎忍不住格格笑:“奢侈品!笑死我了。” 二少爷也捧腹。 章家骏道:“总长说,这种搜刮百姓的做法,根本要不得,他也根本看不上眼。他留学西方那么多年,修的是自由主义和古典经济学,一心要振兴国家工业,壮大我国实业,从而推动国家发展的。” 二少爷啧啧称赞:“所以,他才要成立‘最高经济委员会’?” 乌君一听这个词,耳朵尖都竖起来了。 章家骏倒不避讳,这在财政部已经是半公开的消息了,不日将正式提上议程:“是的,除了扩大农产品和重要矿业的统制,以后重工业也将直接由委员会经管,另‘中中交农’四行独享货币发行权。” “独享?”二少爷瞠目:“但、但这四家并非全部国有啊?” “现在总长忙的就是这事呢,很多东西都在紧密筹划,中国银行跟中央银行本来官股就在65%以上,好说,剩下交通银行跟农业银行正拟增持官股至50%。” “然而交通银行实力雄厚非常,其总裁荣嘉雄更是金融界的老前辈,执掌交通银行十八年之久,这样一弄,岂不——” 大大得罪了他? 章家骏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去。我们也不会让荣总裁白白退下来,自然送他一顶官帽戴。” 他说的轻松,然而其中血雨腥风、艰难交涉、你来我往,只怕是外人不足道。 凤徵沉默不语。 二少爷也在思索,他极力巴好章大少,一方面受了他父亲吩咐,另一方面,根据外头舆论,对这样大手脚,不见得看好。 他说:“……其实,总长刚接替老总长,要动一动,大家是可以理解的,但,手笔太大的话,怕不能一蹴而就。” 章家骏道:“总长下决心成立委员会,不是因为要建立什么功勋,更不是要立什么下马威,而是形势刻不容缓。你知道最近国内白银外流得厉害?” 二少爷哽了下:“——是吗?” 章大少挥挥手:“算了,你可能没在意,但司长应该清楚。北方具体情况我们不了解,但南方几个大城市,上海滩、广州等等,相继出现白银挤兑风潮,许多银行、中小钱庄停业或倒闭,银根紧缩,物价跌落,这会导致什么你知道吗?” 二少爷点头:“商业萧条,工厂倒闭。现在有这种情况?” “不单有,且情况严重。从上半年开始,仅上海滩就有七家银行停业,十家钱庄倒闭,工厂倒闭达一百多家,改组三百多家;同时白银涨价,还造成对主要西方国家货币汇率上涨,进口多了,出口明显减少,那些生丝、茶叶的出口货值比去年一下子减少了将近一半!” 二少爷混了这么多年,越听脸色越沉重:“怎会这样,白银怎样一下子外流的?” “西方国家闹什么经济危机,具体我也不知道,总长说美国耍滑头,放弃金本位制,让美元贬值,并在全球范围高价收购白银,把中国也扯了进去。” 一听是美国,二少爷就没办法想了,“这怎生好,咱们实施的银本位啊!” “所以金融业、工商业都坐不住了,怕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要求政府出面救市。” 二少爷恍然:“原来这是‘最高经济委员会’成立之因!” 二少爷,你想的太简单了吧。 凤徵道:“总长如果学的是自由主义,那么主张的应是市场竞争自由,国家政权不宜直接介入社会生产及流通,成立‘最高经济委员会’,岂不与初衷背道而驰?” 欸,是这样吗?好容易发挥了一把的章家骏滞了滞,大手一挥:“总长才学经天纬地,哪是你一个小小初出茅庐的学生能领会的,莫要乱说。” “是啊是啊,”看章大少爷不太高兴,从什么金本位银本位开始就听得云里雾里的乌君忙凑来打圆场:“咱们把本职公事做好就是了,总长何等样人,自然只有好没有坏。” 凤徵默然。 “不怪他,国外风气都带点子这样的,”章家骏恢复了侃侃而谈:“你好好学,以后绿萝厅说不得有一席相待。” 绿萝厅! 乌君眼睛直了,这得多高的赞誉啊!!! 卡农组曲 事有凑巧,两天后被卫嘉人拉着参加一个afterparty,凤徵得知了那枚猫眼绿的最终归属地。 所谓afterparty,是指在正式的party之后余兴未尽,三两好友相聚再喝喝酒、聊聊天什么的,规模小且带私人性质。 嘉人一再强调并不正式,所以凤徵鹤徵终是去了,这时是下午三四点,一带粉墙边停着十几辆汽车,别着木牌“丁香别墅”。嘉人熟门熟路,问门房:“又是些什么人来了,不是让人都回去么?” 门房答:“有些闻风跟过来,不肯散,不知哪里透出去的消息。” 嘉人道:“这也是免不了的。” 三人下车,过了重门,穿走廊,听得一片笑语,看里面,是自助式的餐桌和小舞厅,花瓶里插得新红淡翠,陈设得花团锦簇,客人几乎都是年轻人,谈笑风生。在那里招待的是个穿暗红色大朵牡丹绣金边旗袍的少妇,两只雪白的胳膊自肋下露出来,饶有丰致。 “那是我大嫂。”嘉人说,却没有介绍的意思,带着他们绕过,慢慢走到里边,隔了一扇大理石屏风,听见一阵十分悠扬轻快的曲子传来。 是卡农。 卡农,,英文原意“规律”。它并不磅礴,亦不深远,说起来它只是重复,一个声部的曲调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声部,直到最后……然而偏偏这种间隔数音节不停重复同一段乐曲的曲调,经过配合,在最后的一个和弦里,它们融合在一起,仿佛两个生死相随的恋人,永不分离。 它是简单的惊喜,是缠绵的至极。 室内这一段显然是多人合作。以钢琴启奏,三把梵阿玲间隔八拍先后加入,它们完全拉奏相同的旋律,每段间有两小节的旋律供重复;钢琴更是简单,调子从头到尾仅两小节,重复二十八次之多,可是听者却陶醉在这旋律之中,丝毫不会感到单调。 “这大概就是御简如繁、返璞归真的定义吧。”凤徵立于门口,感叹。 鹤徵和嘉人两个是懂音乐的,嘉人道:“越是简单,反而越容易挑毛病,就像溪水越清浅,越容易看出里面是否纯粹一样,更考校功力呢。” 鹤徵倾听:“第三把琴是变格。” 凤徵问:“什么是变格?” 以鹤徵在音乐中的地位,碰到别人问这种问题,他鸟都不鸟;但碰到姐姐,他有问必答:“粗粗来说,卡农有正格和变格两种类型,主句和答句在方向上、节奏上一致的,称为正格;而答句若是主句的变形,则为变格。变格有增时、减时、倒影、逆行等等,然而变中又要求统一,故不是高手,很难做到。” 凤徵动动耳朵:“呃,好像里面的卡农跟平常听的是有点不一样。” 鹤徵道:“此人挥洒自如,技巧上可说已臻化境。” 能得他如此评价的不多,嘉人笑眯眯道:“当然,因为第三把梵阿玲是小哥!” 凤徵鹤徵对视一眼:卫六少? 凤徵道:“不是听说六少在外面周游世界么,什么时候回国了?” “到处都是战争,跑也会跑累的,自然会回来。”嘉人眨眼:“况且,我小哥不回来,嬢嬢哪里舍得回来,又哪里来的这个生日宴会呀?” 我的天,居然是靖燕徵的生日宴?! 凤徵立刻头痛,刚才左问右问没问出来,以为来的是卫宅,早知道怎么也不上车了! 说时迟,他们已经随着卫嘉人转过屏风,只见临窗一架大钢琴,一人穿了一套白色的大袖舞衣,剪发梳成月牙式,发上系墨绿色缎带,背对这面,正坐在钢琴下。两名青年一名少年围在钢琴边,执着琴弓,肩上各架着一副梵阿玲。 青年之一坐着轮椅,羸白的面孔,穿一套藏青色的绸衣,一根细藤杖横在膝前;青年之二着米色衬衫,斜条纹长领带,头上一顶法国式的宽边黑呢帽,微歪地戴着,好像随时打算出门似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质。另一名少年则一袭正式的燕尾服,三人恰好结束演奏,听到脚步声,一齐放下琴,看过来。 女郎还不知有人进来了,朝米色衬衫的青年欢喜地道:“縻哥哥,你真是拉得太棒了!” “说好的,你的生日礼物。”青年绷了下弦子,嗡地一声,将琴随手放到钢琴上,“小七过来了?” “四哥,小哥,嬢嬢,麟徵,”卫嘉人一一打招呼,介绍:“这是我两位朋友,师凤徵,师鹤徵。” 凤徵顿时忐忑。 卫四卫六毫不惊奇,只是微笑;麟徵约略已不记得他们,点点头;燕徵是最吃惊的,师凤徵师鹤徵这两个名字转了半天,指着凤徵:“你你你你……你是女的?” 她把凤徵从头看到尾,凤徵简洁答:“小时为了好养活,姥姥将我们一律当男孩子带。” “姐,你认识他们?”麟徵觉他二人生得好,印象不错,问燕徵。 燕徵马上反应过来看卫六,没瞧出什么特别波澜,稍微放心,撇嘴:“大概吧。” 说完不再理他们。水滴状的猫眼绿宝石在她颈项间闪闪发光。 只听外面道:“刚才可是四哥和六弟拉琴?好呀,竟然趁我不在的时候,梵阿玲还是我放那儿的呢。” 嘉人一听,“堂姐来了?真好,今儿个热闹了。” 说时,卫秀城亭亭出现,后面跟着面貌英俊的靖龙徵,再后面两个仆人,端着五彩缤纷的汽水。 “小七也到了,好好好。”说时看见凤徵,朝她微微一笑。 “有没有樱桃味的,”燕徵道,又问卫六:“縻哥哥要喝哪种?” 卫六道:“男的不喝这个。” 燕徵碰壁,找卫四:“四哥哥呢,我帮你拿。” 卫六道:“四哥腿不好,不宜吃冰东西。” 燕徵撅起嘴角,卫四噙笑安抚她:“谢谢嬢嬢,我的温开水还未喝完。” 卫秀城道:“这是大嫂特地叫人送过来的,除了惯常的橘子、柠檬、菠萝口味,还有几种不同,四弟试试不妨。” 麟徵好奇的上前,指着一杯冰绿色:“这是什么味。” “柚子。” “浅红的呢?” “草莓。” “还真有些不一样。” 秀城朝卫氏两兄弟道:“你们两个不喝,我倒不好借此央你们拉一曲了,谁人不知卫氏三兄弟的琴,那是难得的合奏。” 燕徵在琴凳上把脚悬起地面,打秋千地一般摆来摆去:“大表哥也会拉梵阿玲?” 秀城点头:“他们三兄弟都会。而我们的小七,则是钢琴圣手。” 嘉人脸儿晕红:“哪里什么圣手,堂姐太抬举我了。” 麟徵道:“咱们圈子里的人,手上会一两件不稀奇。他们两个会吗?” 他指着凤徵姐弟俩,燕徵眼珠子一转:“是呀,跟嘉人交朋友,钢琴一定是好的,能不能够按一个曲子给我们听?” 秀城瞧两姐弟不做声,解围:“嬢嬢,这话不对,难道小七交好的人,都会得弹钢琴吗,我就不会。” 燕徵直瞅着凤徵:“我不管,表姐别多事。” 龙徵出声:“嬢嬢,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你就护着她!”燕徵瞪哥哥一眼,跋扈不减:“谁说过今天我是寿星我最大来着?” 鹤徵道:“我来。” 燕徵忆起从前在圣约翰读书,那时风传嘉人追这个男孩子,好像他钢琴不错来着?因道:“不用你,就她。” 秀城从盛琴的木头盒子里取出丝绢擦拭卫四放在钢琴上的梵阿玲:“这样好了,刚才你们合奏了一曲,我们也来次合作,密斯脱师,怎么样?” 鹤徵微笑:“乐意之至。” 燕徵朝龙徵道:“哥,你让表姐拉琴,她可是一次没赏光过,怎么样,这回人家都不用说,就成了。” 龙徵的眼睛在鹤徵与秀城间来回打转,凤徵没料到这么多年,他对卫秀城的心意居然一直没变。正因此,可想而见执念之深,万不能因为这样而得罪了当朝太子,正欲开口,秀城说话了:“龙徵,你也会拉梵阿玲,一起吧,看看我们能不能超过他们。请四哥做裁判。” 一起? 龙徵笑了,“好!” 哥,你太没用了吧!人家略略一使美人计就晕了? 燕徵万分看不起她哥临阵倒戈,冷笑:“好极了,你们都是一伙的,看来这几年我不在,如今说话都要瞧人脸色了,说不准有人不高兴,连阿猫阿狗都要护着。” 说毕,眼睛皮一撩,眼睛一转,望向卫六,“縻哥哥,你说是不是?” 卫六玩着手上的硬币:“大家今儿凑在一起是为了让你高兴,这话说得没有意思。” 燕徵跺脚:“你也卫护着她!” 起身愤愤然就要往外走,一根细藤杖拦住:“好了各位,今儿个是嬢嬢的生日,说好了今天她最大,且又是到我们卫宅来了,做主人的不能不招待好客人,嬢嬢,到我这儿来,四哥给你做主。” “四哥!” 卫四不说犹可,这样说了几句,引起燕徵一团心事,鼻子连耸几下,不觉就顺着藤杖伏到他膝上哭将起来。卫四拿出一条手帕递给她,一面朝卫六使眼色,卫六耸耸肩。 秀城叹口气,走过去蹲下,“好啦,我说比赛,是闹着玩的,还不是奏给你听?这大的姑娘,一点点儿事就哭鼻子,可别弄花脸不好看啦。” 燕徵把头一偏:“还不是你偏心。” 秀城失笑:“还真是小孩子呢,表姐给你赔罪了,嗯?” 嘉人转到另一边:“都是我们不好,让嬢嬢十分的受了委屈,我们不弹了,玩别的,好不好?” 两人连哄带劝,燕徵仍呜呜咽咽不止,龙徵过去一把提住她胳膊:“别腻了行不行,还哭,根本是在笑!” “咦?”秀城嘉人抬头看他。 “不信?我拎起来你们看。” 说着去扶燕徵的头,燕徵两只胳膊巴在卫四腿上,额角枕着胳膊,死也不肯抬起。 卫四阻止:“龙徵莫用劲,嬢嬢在和我撒娇呢,你们别冤她。” 边说眼内朝各人示意,太子松手,嘉人愕愕,不知怎么办好的时候,秀城噗嗤一声笑:“寿星快快抬起脑袋来,不然咯吱你了哦?” 燕徵听说咯吱,两只胳膊一夹,往旁边一闪,真个抬起头来了,眼眶儿有些红,却是在笑,鼓着嘴道:“我们都欺侮我。” “哪个敢欺侮你,哄你尚来不及呢,”秀城笑拉她:“来来来,跟表姐到梳头屋子里去,洗把脸。” 燕徵摸摸发鬓,是有些乱了,便也不出声,和她出了房门。嘉人朝龙徵道:“还是表哥了解她。” “她这招从小用到大,”龙太子道:“但爷爷跟爸妈就吃她这套。” 麟徵道:“我姐是为了六表哥来这儿的,六表哥,你很忙么,从回国来就不见你踪影。” 卫六道:“我难道整天围着她转?” 麟徵道:“六表哥去了很多地方吧,上次我看见一张你穿空军装捧着头盔站在战斗机前面的照片,太棒了!” 卫六笑笑不语,龙徵道:“介人你在美国学的是空军?” “陆军。” “那怎么——” “练来玩玩的,”卫六道:“那应该是在马来西亚的时候。” “难怪还看到马来西亚选美皇后的照片,后面用英文写着‘赠给卫’,你不知道,我姐那脸色黑得,差点没把那相片撕了!”麟徵叫。 龙徵道:“那这次回来是要入军部吗?军部那边是邢——” “卫六你要进军部?好哇,正好咱们较量较量!”刘景和走进房来,陆续后面卫家大少奶奶挽着个雍容俊雅的男子、以及一名五十来岁眉长入鬓的看起来很有权势的男人。 “大哥。” “大表哥。” “堂哥。” 对那雍容男子各家称呼一片片,凤徵不用想也明白,此人就是自己现任部门的最大boss、也是最年轻的财政总长,卫彦人。 一帮天之骄子骄女亦纷纷向那年长男人问好,有叫“白叔”的,有叫“白局”的,凤徵猜不透他身份。 “不成想到你们一帮爱闹的到我的丁香别墅来了,老六,是不是你的主意?”卫彦人含笑与众人一一招呼,看到凤徵鹤徵,显然不认识,但也和煦的点了下头,极有风度。 “要是我的主意,我用得着上你这儿来?”卫六道:“四哥说你下午会过来,就一块在这儿吃了午饭,结果他们都来了。” “老四,找我有事?” 卫四颔首,朝卫六道:“推我出去。” “好。” “那么,我跟白局还有老四先去商量几件正事,你们年轻人在这儿玩,尽兴些,呃?”卫彦人摆明了走走过场,嘱咐吴倩茵好生招待,特别祝了燕徵生日快乐,打个照面即离开。 财部总长 “小七,那是你以前的男同学?” 铺着花桌毯的小圆桌前,吴倩茵一面用白底印花纹的骨瓷碟子摆着水果什锦拼盘,一面低声悄悄问小姑子。 嘉人放置银叉的手一个抖索,“他们两姐弟都是。” 女的我关心来干什么,吴倩茵心想,眨眼:“长得很不错,就是那轮廓,感觉哪儿见过似的。” “大嫂见过?” 吴倩茵端详在琴边微笑着聆听凤徵与秀城谈话的少年片刻,摇摇头:“总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你说他们姓师?” “是的。” 吴倩茵又侧头想了一想,嘉人笑道:“大概天底下好看的人都让人赏心悦目,所以人们爱亲近,觉得熟悉罢了。” 吴倩茵一听,巧笑:“啊哟哟,可不是,觉得特别亲近,呃?”说完一副心照不宣的神色瞄着小姑子,嘉人后悔,刘景和过来:“我们在这里枯坐,有什么意思?左右一下午的时光,就这屋子里的人,现成凑四只脚,来场小牌,怎么样?” 这意思是要大嫂组织。吴倩茵见他捧自己这个面子,当然要凑趣,手绢儿一挥:“刘大少发话,有什么不好的,章子大家都会,寿星先选位子,好不好?” 自回来后发现卫六不在的燕徵正觉得无聊,闻言无可无不可:“就在这里打?” “当然不,到隔壁专门的房间去,正好这果盘弄好了伺候你们,”吴倩茵转眼一圈:“堂小姐来一个?” 秀城道:“我的牌是新学,打是可以,不嫌臭就成。” 吴倩茵道:“那就让太子爷做你上首,牌稍微放松一点,好不?” 燕徵一听嚷嚷:“不行不行,我哥跟她坐一块,那还能不串成一气吗?他肯定放她的章子!” 龙徵重重咳嗽一声。 刘景和道:“难得,怕也只有公主殿下敢这么不给太子面子。靖少,传到外面恐怕大家都不相信哪!” 龙徵看一眼秀城,朝妹妹道:“大嫂说着玩,你就急了。当真说你两个人打牌,会让章子吗?交情好,也不在这上头。” 燕徵哼了一声,不相信:“说得好听!” 秀城失笑握握她的手:“好,那就别人来。凤徵,你会吗?” 龙徵:“……” 刘景和:“……” 难道要变天了?屋里居然接连有人不甩太子面子啊!!! 吴倩茵道:“太子爷是难得肯上场的,姑娘们不能给人吃闭门羹罢?” 燕徵见秀城站在她一边,心情好,鼻子一撇:“谁让我是寿星!” 得,反正今日寿星两个字是吃定他们了。 同样是妹妹,龙徵心想这个妹妹生来是克自己的;刘景和则想到家里那一群,哪个敢要对自己这么说话,弄不死你丫的! 吴倩茵也没话了,只好望向凤徵,凤徵道:“我不会。” 吴倩茵还不曾答话,刘景和就说:“不能够,现在的小姐们,没有不会打牌的。来来来,摸四圈,不要拿你美国回来的当借口。” 凤徵道:“真是不会。出国前家里没人打这个,出国后就更不兴了。” 吴倩茵瞧刘大少态度,眼睛滴溜溜在两个之间打一圈,对凤徵笑:“不会也不要紧,我叫人在你后面看着,做你的参谋就是了,大家不过是图个乐儿,消遣消遣,是吧?” 凤徵道:“我怕扫大家的兴。” 燕徵从果盘里挑了一串葡萄,摘一颗下来,向口里吸着蜜瓤,要笑不笑:“哪是扫兴,是不敢吧?没本钱?” 她从前有意探过姓师的一家的底,简直上不了台面。 秀城立刻道:“没有带本钱吗?这有什么问题,我这里先垫付,咱们开来往银行。” 这一说笑把话题岔了过去,凤徵仍站着不动,刘景和率先往外走:“走走走!打牌去。” 吴倩茵笑着一伸手来挽凤徵胳膊,“来吧来吧!大家都等着你,你一个人好意思不来吗。” 鹤徵道:“我代她吧。” “耶?” 鹤徵瞅瞅凤徵,扬起嘴角:“我姐姐对打牌是真没兴趣,上场怕只有输的份,所以为了我们的荷包着想,还是让做弟弟的代为其劳吧。” “哎呀,有弟弟真是不一样,我也想要一个了!”吴倩茵脑筋转得飞快,笑颜如花:“姐弟本是一家,有什么不好的,而且这样一来,参谋也不用另找了,小七,交给你保镖,好嘛?” 嘉人“啊?哦”一声,装作看向别处。 吴倩茵掩绢而笑,凤徵道:“那你们先去吧,我帮忙这边端果盘。” 嘉人道:“不用不用,有欧妈她们呢。” 吴倩茵却道:“也好,给我做个帮手。”她给嘉人连了两个眼色,凤徵看得明白,这是给小姑子制造与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呢!也不说什么,只在一旁莞尔。 吴倩茵张罗大家往隔壁屋子去了,凤徵留下来,欧妈指挥佣人训练有素,也用不着她干什么,凤徵便顺手拿了个梨削,岂料小刀质量太好太锋利,一个错手破了道口子,兀自流血。欧妈瞧见,叫人赶紧拿牙粉来,凤徵将自己的手绢按上,猩红点点,这时吴倩茵回来了,唷了一声,“来来来,跟我到房里去,我拿外国药给你搽上,保准就好。” 也不容分辨,领着就先走。欧妈她们忽然清一色挂起你好自为之的表情,凤徵大为不解,却不及问为什么,随着吴倩茵走过两重院落,进了一个月牙门,正北有三间洋式房子,红色的窗栏,玻璃里面,垂着镂花的雪白窗纱。佣人见有人来,早抢前一步,将门打开,让她二人进去。 凤徵进门,三间屋子,左手一间,垂着绿色的门帘,另两间,却是打通了,用白底印紫玫瑰的花纸四面贴壁。屋子里除了沙发而外,一切都是立体摩登家具。陈设中,鲜花和女人的照片最多,此外话匣收音机等欧化物件,不愧为一位时髦太太的客厅。 佣人进来奉茶,吴倩茵在五斗柜里翻出紫药水、纱布,连钢精镊子、小剪刀都一应俱全,凤徵一看觉得真心疼,往后缩缩:“大少奶奶,有没有云南白药,一个小口子,无大碍的。” 吴倩茵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拿起纱布:“先消毒,我看西洋医生都这么做的,不干净会感染。” “……大少奶奶以前是护士?” “耶?” 凤徵吞吞口水:“看您……挺专业的……” “护士呀——”吴倩茵举着镊子托着下巴,鲜红豆蔻倒映在镊子上闪闪发光:“嗯,当不了医生当个护士也不错,来,把手伸过来。” 她越兴致勃勃她越感不妙,紫药水半瓶倒下去,渍得凤徵头皮发炸,差点忍不住夺手而逃。 伤口周围被洗得发白,偏偏卫大少奶奶还无辜地问“你痛么?”,凤徵竭力按捺争先恐后的鸡皮疙瘩:“……请……请快点……” “喂,你是第一个这么乖被我上药的人呢——”话未说完,窗外轻轻一声咳嗽:“大少奶奶在吗?” “哦,是老陶,进来。” 一个年约四十的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半躬着身:“大少奶奶好。” “坐。怎么有空来丁香了,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老陶向凤徵看看,很快收回目光:“前屋荣总裁的三姨太太问我点事,想着顺便过来看看大少爷大少奶奶在不在,问声好。” “三姨太是问她的金条涨了没有吧?这节儿黄金买卖不错,刚才她还跟我说,前儿仅过了一夜,她就净赚了九千块。” “是,托大少奶奶福,还行。” “托我什么福?还不是你眼光犀利手段好,说起来,这阵子黄金真这么热么,我也想上手了。” “早些入的话,赚得更多。” “那么现在也不算晚?” 老陶顿了顿:“如果大少奶奶想入手,我尽力而为。” “好,你等着。”吴倩茵放下手边活儿,掀起那绿色帘子进去,回头拎了个小红皮箱出来,打开皮箱,取出三个支票本子,挑了其中一个,同时拿出自来水笔以及印泥盒图章盒,看样子是要当场开支票。 凤徵一见,起身避嫌:“大少奶奶,我先出去。” 吴倩茵倒也不反对:“行,只是你的手——” 凤徵忙将被包成小萝卜似的手指举着:“好了好了,不再流血了!” 吴倩茵噗嗤一笑:“去吧。” 凤徵出门,这才敢长吁口气,一侧首发现在门口待命的佣人正朝她笑。 有点儿吓人。她挤了个笑回去,心想还是离远点儿吧,遂沿着门廊,想观观这洋房的全貌。 金陵的夏天,总是酷热烦闷。然而丁香别墅几乎全为绿荫所笼盖,所植大部分均是异常高大的丁香树,正值开花季节,枝头开满了垂垂累累的白色丁香花。 凤徵拐过转角,发现三间屋子只是正面,侧面还有门窗,忽然吱呀一声,有人开门出来,接着一个声音道:“彦人,你等等!” 凤徵赶忙退回转角。 “白局,这事不必再说。” “这是总座的意思。” “总座的意思怎么了,我出差广州不到一个礼拜,他怎么就能向几大银行借款四千万?” “你嫌多?总座的意思,是还嫌不够呢。现在北方蠢蠢欲动,形势不好,为了军备,你必须再拨两千万。” “这就是白局找我的原因?”卫彦人冷道:“别说两千万,两万都没有。” “彦人!” “白局,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每月的政府赤字都超过一千万,已经捉襟见肘。我作为,我能怎么办,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可以再发行公债?” “自我上台之日始,我就发誓,再不为这无休无止的军备加重民众负担。” “怎么是加重负担!限制军费,没有武器,供养不起士兵,谁来保卫民众安全?安全都没有保障,民众想要负担都不可得!” “这是借口。国库已经负担不起,如果还这样拼命增加军费下去,我这财部部长没法干了!” “那——棉麦借款呢?” “还没到手,不过我已经向美国人保证用作商业信贷,不作政治目的。” “彦人,这个说归说,做归做——” “不行,要筹你自己去筹。中国经济如果真的想发展,不能再由政府胡乱搅合,否则将一团乱麻无法收拾。” 白局静了两分钟,两分钟之后他缓缓道:“彦人,我说这么多,你该明白,不单单只是为总座传话。” “我知道。”卫彦人这时也顿了顿,放缓语调:“他让你来试探我。” “当了官,很多事就身不由己。我明白你的理想,人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理想?家国天下,救国救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跟你一样。” “白叔,”卫彦人的称呼变了,他们原本就是熟人,白局的话大概哪里触动了他,语气不再公事公办:“……你理解就好。” “但久了你就知道了,什么叫理想,就因为现实跟它是相悖的。看过《聊斋志异》吗?” “当然。” “有个大罗刹国,里面的人,以丑为美,颠倒是非,执戟郎对马骥说,不当小丑,怎么做官?于是马骥只好画黑了脸面,带上小丑面具,才能被举荐给国王。” “不当小丑,怎么做官……” “不错,然而即使这样,大小官员们仍在背后叽叽喳喳,说他丑陋的面具是伪装,是画上去的,他无法加入丑陋团伙,就算想保留一分清醒都不行。” “……” “看起来不过是个寓言,却是个醒世寓言。”白局意味深长:“你本领大,目前来说,总座对你还是满意的,你想想,如果你拒绝了两千万,你的最高经济委员会能否顺利进行下去,你还要不要他的支持?” 良久,卫彦人深吸口气:“然而我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为了他的党国。” “是,可是做决定的不是我们,对吗?” 丁香满头,那是最初的纯真无邪。 桃乐仙仙-1 待凤徵踏入牌室的时候,屋内的人已经摸完两个八圈。燕徵的手气极旺,在她上手的秀城又随时给她吃牌的机会,八圈中几乎有一半都是她和的。而燕徵下手的刘景和恰恰相反,一牌也没有和。 凤徵去看鹤徵的牌,这时刘景和站起来,打一个呵欠,伸了个懒腰,“不来了,运气太坏。” 燕徵也把牌一推:“縻哥哥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不见回来?” “既是累了,撤了吧。”秀城招手,早有老妈子打了香喷喷的手巾把递过来,几个人擦了手,手巾放下,又另有仆佣恭恭敬敬的送上茶水饮料。刘景和喝了口茶,“今日我请大家去跳舞怎么样?” 燕徵撇嘴:“要跳舞前屋里有的是人。” “家里哪里比得上舞厅的气氛,近来桃乐仙有名的四大天王,你们知道么?” 秀城奇道:“把女人叫天王?” “舞厅自成一个王国,秀城姐没见过吧,去看看去。” “你们就喜欢搞这套,”燕徵道:“说拉我们去,还不是你们男人逍遥的地方!” “公主殿下怕比不过她们?” 燕徵呸呸呸:“少拿我跟舞女比,下贱!” “那就去看看无妨。下贱不下贱的,你穿得差了,人家还看不上你哩。” “他们敢看不上我?” “有钱人请上座,无钱人请滚蛋。” 龙徵道:“不至于罢,那里不是自诩待客皆城中名流么?” “那是因为靖少你本来就是名流中的名流,顶尖尖的一拨儿,人家敢让你坐冷板凳?” 燕徵忽发奇想:“我有个主意。” 龙徵道:“你又想干什么。” “料来你们几位少爷去,次次都是前拥后簇呼风唤雨,既然刘大少如今这样讲,不妨扮一回穷客如何,这样我就跟你们去。” 龙徵嗤道:“你是想看热闹吧。” “是又怎样?” “脑子里尽堆些歪主意。” 秀城却把左手食指比着嘴唇,微微侧首:“嬢嬢这点子却有几分好玩,只是不知几位少爷敢不敢。” 她一说,龙徵马上道:“有什么不敢的,桃乐仙我去得多了。” 刘景和也道:“这倒是没试过。” “好呀,”燕徵拍掌:“你们都答应了?” 秀城道:“不过有个问题,他们既是常去,岂不一进去就被认出来。” 刘景和道:“找四少,他手下定有化装掩护的高手,乔装绝对小意思。” 秀城颔首:“这倒是。” “真的去?大家决定了?”燕徵问。 “人少了点,”刘景和环顾一圈,点点凤徵两姐弟:“你们一道。” 凤徵正问鹤徵战况,知道他没输没赢,放了心,闻言抬头:“我们?” “怎么?” 瞧他那语气,凤徵摇头。 “縻哥哥呢,縻哥哥也一起。”燕徵说。 麟徵插嘴:“我也去。” “你还小。” “我十六了!” “不行。” “让他去吧,”刘景和意味深长地嘿嘿笑:“十六岁,不小了。” 燕徵哼一声。 “先去找雅人吧,”秀城道:“介人应该跟他在一块儿。” 桃乐仙舞厅,白昼初歇,灯光灿亮。 宛如皇宫般的入口,数十丈长的宽大红地毡由街上一直铺上去,客人爬上楼梯,经过衣帽间,进入大门,由此来到另一个世界。 整个舞厅恍如殿堂,爵士音乐入耳,灯光幽暗,由天花板上挂的玻璃镜球,反射出无数的星星在身上闪闪发光。 月亮是舞台,一个十八人乐团奏出舞曲,虽无冷气,却排开四十八台大号风扇,风扇前摆上巨型冰块,顿时溽暑全消。 围着u字形舞池,上百名舞女坐着等客人来请她们跳舞,高级的舞女并不坐凳,由大班带到坐台的客人群中;更红的舞女根本不用上班,钟数全给客人买下,到舞厅来只是亮亮相。要得到舞小姐一夜的恩泽,并非易事。 男客们扮穷,女客们不用,而被强拉来的卫六不愿加入刘靖的队伍,于是鹤徵只有顶上,六少就在这里悠闲的给女客们数舞厅种种家珍,后头跟着个不断探头探尾的麟徵,想看看兄长是否上来了。 带位的侍者永远保持笑容,客人一到便亲切的招呼,这时他看见三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模样一看就是初次来这种地方的人。 左右并无随从,面貌陌生,他仍然笑着上前,手微微搭上最前头的那位:“三位好,请让我为三位带路。” 最前头的是靖龙徵,他朝其他两个、尤其是刘景和抛个眼色:怎么样,我说服务还不错吧? 刘景和回:走着瞧。 侍者一搭,看着亲切,实则是搭出客人的西装料子来了,手下质感一般,不是大鱼,他便将三人引到离舞池最远也最闷热的角落,说了句“稍等”,就走了。 三个人等啊等,不见点酒水的上来,刘景和一拍桌子:“来个人!当爷们是透明的吗?” 燕徵等在远处偷偷的笑。 好容易负责酒水的侍者出现,爱答不理,依刘景和脾气,本欲翻脸,然而想到此行目的,不能这般沉不住气,因而压住火,张口:“先开一瓶红酒,波梦达五年份——” “普通的就好了,你们这里一般的有什么?”龙徵见他一开口就是波梦达,连忙阻止。 “我们这儿酒水是以杯计的,先生们。” “笑话!老子来这儿从来就——咳咳,我们是客人,想喝多少喝多少,你管得着那么多?”刘景和哼。 “在别处我们自然管不着,但桃乐仙就是这样,况且,”侍应生上下打量他们两眼,递过酒水单:“先生们还是看看吧,免得到时说我们这儿一杯的价钱比别处一瓶的还贵。” “叫你们大班来,我不想看到你这个三黄眼!” “先生——” “滚!” 侍应生掉头走了,走前可以听到他小声“喝不起就喝不起,还发甚脾气”,把刘景和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去了,大班却一直没见踪影,抓着偶尔经过的其他侍者问,也都是答应着去,却绝不见回来。三人心里明白,毋庸置疑是看不起他们了,龙徵瞅着满眼繁华,道:“今日才知冷板凳是这样滋味。” 鹤徵道:“老坐着没味,不如算了吧。” 刘景和道:“不行,我一定要出一口怨气!” 龙徵道:“怎样出,亮出身份来?还不是让人看笑话。” “可想而知,他必前倨后恭、作揖赔罪。”鹤徵道,心中却想实在无聊。 “就是要让他再也不敢瞧不起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龙徵忽道:“你我所恃,不过背靠大树好乘凉。假设今日你非刘氏大少、我非靖氏公子,真两个普通人坐在这里,可有办法?” 刘景和一愕,道:“靖少说笑了,你到底姓靖,我到底姓刘。” 鹤徵道:“可不是,这社会看的,不过是外在的权势富贵,大家心底其实再明白不过,只不过今儿验证消遣一番罢了。” 这种生活,于他们天之骄子,是验证的消遣;于他和姐姐,却是日常生活中的全部。 不过靖龙徵能明白这一点,他还是有些惊讶的。 “景和如果生气,这一盘我们就输了。出发前嬢嬢和我们赌坐不过一个小时,你忘了?” “我——莉莉,莉莉!” 他招手,其他两人望去,却见一个穿粉红色锦霞缎旗袍的女人,满身都绣着花,华丽极了,正和一个客人分开,闻声望来。 刘景和带点儿兴奋地道:“莉莉是四大天王里最会跳舞的天王,我叫她她肯定过来。” 龙徵道:“你忘了你现在改了装?” 果然,莉莉略睇一眼他们这桌,随后掏出小镜子理理鬓发,扭身就走了。龙徵笑:“四大天王里和你关系最好的是阿郑吧,你不如试试叫她,看她能否认出你?” 刘景和毫不示弱:“那不如叫娇鸾?她可是号称令高官大富床上欲仙欲死的天王啊,每次见了咱们太子爷总往跟前凑,说起来她床上功夫到底怎么样,跟传说的一样厉害吗?” 龙徵马上往女客方向看,“我跟她没什么。” “你就辩吧,那蹄子那么浪,哪个抵得住她的骚劲?” “你不懂。” “是,我不懂,往你身边挤的女人太多了,我不懂太子爷怎么舍得白白错过,”刘景和啧啧:“要是我……” “——那就把你们这里所有的姑娘,全叫了来看看,倘有一个不到,奎爷,我可要说你藏私了。” “岂敢岂敢,桑桑,过来!” “梁奎?”刘景和咕哝一声,搜到人影,并把其陪着的一个看来三十左右身侧立着四个穿灰色制服兵士护航的中年人看看,靠近龙徵:“靖少,那个人是谁。” 龙徵摇头:“我也不认识,不过跟着兵,是你们军阀一派作风,你该认识才对呀!” “别笑话我,这天下大大小小的派系多了去了,我哪个个认得全,”刘景和道:“不过看梁奎对他那讨好样,这龟儿子应该有些来头。” “最近入京的只有滇系一支……莫非是云南蓝家的人?” 刘景和一拊掌:“是了!前两天还听我老爹提及,蓝家这次来,说是陪老爷子上庐山——”他瞥了眼鹤徵,没有说下去,转道:“想不到梁奎手脚倒快,这么快就接上头了。” “舞厅这种地方,本就多是霍氏的生意,除非这些滇系的人不好娱乐,否则当然容易勾上。” “看这龟儿子年纪不大,是蓝家的什么人?这次来的不说是个老头么?” 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那边桑大班已然花枝招展的出现,引他们往最好的位置走,未语先笑:“今儿这位贵客真是好运气,我们四大天王都在,姑娘们,出来见过贵客!” 于是,全金陵称舞跳得最好的莉莉、赌博精湛的阿郑、永远不醉的眉肖、以及浑身柔若无骨媚态天成的娇鸾一一过来了,娇鸾一袭薄薄的乔治纱长衫,袍衩开得老高,一走动便把两条光滑的大腿全露了出来,吴侬软语地道:“啊哟,我来给贵客敬烟。” “唔,不错。”贵客看她两眼,点点头,手指却道:“我要她。” 那是眉肖。 她一双眼睛黑沉沉,打扮是四人中最不出挑的,年岁也最小,然而嘴角上那粒红豆似的美人痣,和她那双眼睛一起,被称为全桃乐仙最神秘最匿藏的梦。那里静谧然而蠢蠢欲动,仿佛要把人摄进她的梦境里,去探索那未知的无尽的阗静。 “眉肖,叫你哪,还不上去?”桑大班朝眉肖使眼色。 眉肖便敬烟敬茶,然而态度始终是冷冷淡淡的,问她的话,她简单的说一句;不问,她便不理。 贵客问:“听说你从来喝不醉,是真的吗?” “还好,客人们让着我是了。” “今天我便请你喝,看你能喝多少,好不好。” 眉肖皱眉:“浅酌怡情,并非为喝而喝。” 贵客两眼一瞪,手头拿的杯子往地下一砸,“他妈的,给脸不要脸,瞧不起我们外来的吗,不过个破鞋!” 一声破鞋骂得眉肖满脸通红,像木头人一般怔住,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待奎爷发话,桑大班早抢步上来放出笑脸,对贵客道:“我们眉肖就是这性子,说了多少遍都不听,弗晓得得罪了多少贵人!回头我一准儿帮您教训她,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计较,啊?” 贵客朝奎爷道:“你看咋个办?” 奎爷笑:“当然是您说咋个办,就咋个办。” 眉肖趁着桑大班敷衍,抽身想走,脚刚一移动,贵客喝道:“你往哪里去,逗老子鬼火得很,你个婆娘想哄老子地噶?” “勿是勿是,”桑大班忙拉住眉肖,“客人勿说哪敢走,没有这样的规矩。” “那就笑一个,这样日气得很给谁看!” 桃乐仙仙-2 “……就是嘛,老子又不是不花钱,既花了钱,还来看你脸色?搅得很,几包子锤!” 贵客拦腰将眉肖一揽,大马金刀的坐着,桑大班又叫来好几个舞女,一伙人围着他笑是笑,闹是闹,眉肖坐在他腿上笑又笑不出,恼又不敢恼,进退两难。 “大爷,既然来了,和我跳舞嘛!”红色舞池灯亮起,娇鸾拉着贵客的手,客人刚要站起,听着那快节奏的音乐:“这是什么舞?” “探戈!我最会了!” “搞么!这不行,你和别人跳去!” “可是奎爷吩咐今晚我们全得陪您啊!” “那叫乐队换个曲子。”他转头要叫他身后的兵士,娇鸾道:“勿得勿得,接下来要换蓝灯了,是华尔兹,大爷您会吧?” 贵客听出来了:“你们这儿不同的灯放不同的音乐,有几种灯呐?” “红、紫、蓝、黄、白五种,所有灯头加起来好几万个呢。” “到底金陵地方不一样。” 一曲毕,灯光幻变,果然转成了蓝色。贵客揽着娇鸾的腰下了舞池,奎爷眯眼瞅了瞅被扔下的眉肖,嘴中放上一根烟,旁边小弟为他点上,慢悠悠吐出一口烟圈,他看出了眉肖浓妆艳抹下的憔悴,道:“姓齐的小子不会来了。” 眉肖脸色一下煞白,“您——您——” “舞女的大忌,就是爱上了来寻欢的客人。你是聪明人。” “……” “蓝家少爷既然看上了你,今晚你陪他。” “我不——” “呃?” “……” 她低下头去,没再说话,直到贵客搂着娇鸾哈哈笑着回来:“老奎,这舞跳得爽快!” 奎爷笑答:“佳人在侧,当然不同。” “美人儿说这地板是弹簧地板,洋人设计的,太仙啦,踩着跟踩了弹簧一样!” “蓝少爷尽兴就好。” “这是怎么了,”贵客勾起眉肖的下巴,居然盈盈欲泪:“才一圈回来,好不生生的,又样事了?” 奎爷道:“看你和别的美人跳舞,吃醋了呗。” 贵客大笑:“开最好的酒来!我要与美人儿喝酒赔罪!” 眉肖半背过身去,手绢儿将眼睛擦一擦:“多谢大爷,不必为眉肖破费。” “咋个,还是不给面子?” 他眉毛一竖,无人再敢多言半句,接下来他开始灌眉肖酒,一瓶又一瓶,别人想替一下都不成。眉肖先略略推拒,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放开似的,一个字不说,客人给她她就喝,中途去了洗手间两次,再回来时终于道:“不行,我喝不下了。” 阿郑上前:“大爷,我们一起陪您喝吧!” “不,”贵客手在空中转一圈,向软在桌上的眉肖嘻嘻一指:“美人儿,我知道你们六朝古都之地、粉黛繁华之城,看不起我们外地来的人,我有心抬举你们,和你们交个朋友,就有人真端出个小姐的身份,推三阻四。说实在的,今天我就要现出她的原形,露她的丑,让大家看一看,咱们可够得上交个朋友,交不上个朋友?” 阿郑连忙道:“大爷还记着前事哪,眉肖不是赔过罪了么,您就饶了她。” 桑大班也满面的笑:“就是,您看我们眉肖那样子,您是怜香惜玉的人,跟女孩子置哪门子的气来噻!” 客人横眼一看,眉肖头枕在胳膊上,半张靥儿通红,眼儿朦胧,楚楚可怜的模样儿,一腔气总觉消了几分,道:“让她亲自说。” 桑妈妈去摇眉肖,跟她说了,眉肖摇摇晃晃站起,倒了一杯,过来,“大、大爷——” 她有点儿口齿不清了,贵客笑看着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胳膊,就慢慢向上伸。眉肖突然往侧一避,手向回一缩,“我,我不……” 贵客的手落了空,半晌不作声。桑大班急了,又不好贸贸然插进来,只见贵客耸着双肩,冷笑了一声,道:“桑大班,拿你们这里最烈的酒来,十瓶。” 桑大班一听叫糟,道:“大爷,您——” “赶紧去!要是拿的不是最烈的酒,小心我过了火,不顾老奎的面子,砸了这场子!” 桑大班向奎爷投去求救的眼神,奎爷淡淡道:“按蓝少爷说的做。” 事态严重,阿郑莉莉几个不敢再闹,小心的退到一边;连最是粘乎的娇鸾,也不则一声。 酒杯及酒取来了。 酒杯果然很大,是大肚子的玻璃杯,平常几乎没人用,摆看,最多浅浅斟一个底。酒呢,威士忌,贵客拿起来看看,外国的,看看度数,哼了一声,盖子一拔,咕咚咕咚倒入杯中。 因为是烈酒,所以一瓶并不多,整个倒下去,大杯九分满。客人很满意,十个大杯一字排开,十瓶全部倾尽,然后一扫,稀里哗啦,瓶子砰然掉地,碎成一地碎片。 因他们在最好位置,这一扫,几乎所有人都惊动过来了。 早有人看到四大天王齐聚,忍不住猜测着贵客的身份。现在人一多,更是窃窃私语,有人讶道:“那么多酒!谁喝?” 浓郁的酒味丝丝飘散,客人对眉肖道:“好,你既号称千杯不醉,就干了这十杯。干完,我或许放了你。” “眉肖!”阿郑悄悄挪到深黑眉目的女子身旁:“你就低头认了吧,别犟!喝这么多要人命的!” 眉肖轻轻推开她,一直尽量避免直视大人物的眼睛此刻抬起,里面竟然毫不退缩:“你说话算话?” 贵客两眼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错。” “眉肖,你不要命啦!”阿郑跺脚。 “我们的命,早不是我们自己的了,不是么?” 眉肖脸上带笑,那笑,不喜,不怒,不悲,不苦。 那是无尽的阗黑的彼岸,再也没有希望的绝望。 “哪里来的野东西,桃乐仙这样地方,也敢胡闹?”忽尔围观者中一个声音传来。 另一个声音接道:“确实,强迫美人干美人不想干的事,最煞风景了。” 看客群里,本有无数四大天王的拥趸,想出来英雄救美,无奈看到奎爷,不得不掂量自己身份。如今居然有人站出,不由得朝那发声之地自动闪开一条道去,让人影现出来。 待看清楚,大家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嘲笑。 就那一身,说他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呢,还是掂不清自己斤两的小瘪三好? 贵客袖子一捋:“哪里骂人的小子,给格老子滚出来。” 那四个兵士登时往人群一挺立,大家多添三分惧怕,兵士见了被孤立出来的三条人影,明白了,如狼似虎般便往他们走,口里只嚷要打。满池子的人,闪在一边,睁眼望着,满以为今日要出人命,殊料最前面那个帽子一扔,脸上一抹,“梁奎,看清楚老子是谁!” 梁奎细眼一瞧,嘴里的烟马上取下来了,“——刘大少?” “这姓蓝的是滇系的?” 刘景和也不答他,只问。 桑大班及四大天王也呆了,莉莉忽然想起刚才他叫过自己,马上嗔道:“大少唷,您干嘛这副打扮,是来逗我们的不成?” 她当即不再管贵客,一扭一扭的过来,贴着他:“好久不来,一来就作弄我们,寻我们开心!” 刘景和捏捏她面颊:“待会儿再跟你算账。乖乖待着。” 梁奎朝刘景和身边两个人瞧,三人只是稍微装扮,以帽沿遮盖,一个他稍微打量下轮廓就明白是谁了,心想怎么这尊大佛也在! 当即毕恭毕敬:“这位是蓝家的蓝德标少爷,因初来乍到,我带他四处逛逛。” 蓝德标瞧他软化,大惑不解:“老奎,这到底是哪个——” 脏话还没出口,梁奎截道:“蓝少爷,容我跟你介绍,这位是刘啸昆刘大帅的公子,旁边是——” 靖龙徵咳嗽一声,梁奎何等老练,当即明白,道:“旁边是他的朋友。” “刘大帅?”如此军阀大鳄,蓝德标自然知晓,上下扫视刘景和:“原来是将门虎子。” “刚才你叫我们‘滚’?” “哈哈,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蓝德标过来揽人:“来来,我敬刘少三杯,先行赔罪!” 刘景和并不移步,背着两只手,昂头冷笑数声,“你叫我们滚就滚,叫我们来就来,你以为你是总座呢还是天王老子,还是你姓蓝的比我姓刘的多两杆枪?” “这话从何说起,从何说起,”蓝德标加紧嗓子,朝四名兵士一吼:“都是你们胡闹!明明是刘大少爷,瞎了你们的狗眼,还要你们的狗命不要?” 四名兵士脚一缩,挺着身躯立正,同僵尸一般,哪个敢说话。 “招子全拴裤腰带上了,还不快赔罪!” “是!”四人同时向刘景和行一个举手礼,蓝德标赔笑:“刘少大名,蓝某久仰,今日一定给我这个面子,让我做东。” “刚才还不认识我,现在又说久仰,话儿不圆吧。” “虽说是头一遭见面,刘少之名,又有几人不闻,慢说一方雄霸、家资万贯,刘大少的风流名儿,便是我们远在云南,都艳羡不已的。” “哦?” 蓝德标嘿嘿:“两位最红的电影皇后,天天替大少烧烟,跟大少同坐一马车逛园子,如此齐人之福,几人能享?” 梁奎窥龙徵脸色,太子一脸兴致盎然,便也捧笑道:“蓝少爷,那是老新闻了,最有名的一桩,是一个武官因为亏空军饷要正法,同大少平素也认得,他家小姐长得体面,就让他的小姐亲自来求,大少留着她住了三夜,然后照数替这个武官缴清,现在这个武官发往地方,已是他方一雄喽!” 蓝德标道:“据说刘公馆内有四朵著名的姊妹花,娇俏玲珑,最重要的是同胞所出,生得一模一样,要是共演那葡萄架故事,娇花嫩蕊,哈哈,岂非羡煞人也?” “哼,”莉莉噘嘴,雪白纤圆的膀子歪搭到刘景和肩膀,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朝众人道:“那四个丫头,天天同他装烟倒茶,捶腰抹背,有一次人家去找大少,正碰着他和那四个丫头风流快活,偏偏还要拉人家一起,不许人家走,坏死了!” 说毕粉拳砸了刘景和一下,手绢娇滴滴地捂住半张脸。 蓝德标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好,好,艳福不浅哪!” 刘景和就着莉莉的香水手绢闻了一闻:“咱们玩了一遭,是白玩的不成?事后那对老山翠的耳环,你不是很喜欢?” “讨、厌!” 大家都笑起来,桑大班道:“咱们刘大少,英俊雄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哪个女人见了不甘拜下风!” 娇鸾嘻嘻:“大少这是万花丛中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就是女色上头太爱了点儿。” “自古英雄多好色,”刘景和大笑:“再说,男人不好色,你们生意哪里来?” 蓝德标附和:“有道理,有道理!” “何况这些女色,都是花了银钱来的,她要么要老子的财,要么要老子的势,彼此说明白两厢情愿,老子才取她的色,就同做买卖一样。不像如今有些人,诡计花言,得了人家的色,还要弄人家的财;得了人家的财,还要想人家的色,那才属于下流。” “不错,”梁奎道:“刘大少有句名言场中人都知道,那就是:财势是男子固有之物,腴色是女子固有之物,男子若无财势,那就算不得个男子;女子若非色艺,也就成不了个女子。以财易色,以色易财,一个人做了甚么就是甚么,何必口是心非,拿腔做势说‘清贞’充‘节义’呢?” 蓝德标拊掌,“妙啊,妙!” “我们沦落欢场的人就罢了,”阿郑笑道:“大少一次没遇到过那种不肯以色易财的女子?” “有这种人吗?”刘景和挑眉。 “就是,天底下的女人,哪个不喜欢金银珠宝,华衣美服,”莉莉道:“能对着它们而不动心的,我就从来没见过。” “是嘛是嘛,”娇鸾道:“钻石戒子一戴出去,谁人不羡慕,谁人不多看几眼,出尽风头!” “刘少真是奇人,真是名不虚传哪!”蓝德标道:“佩服,合我心意!” “合你心意?”刘景和拉开把椅子坐下,掸掸衣角,“说说,哪里合你心意。” 靖龙徵和其他人在一旁各自落座,蓝德标一瞅,怎么有点三堂会审的样儿? 瞟一眼梁奎还站着,他心中打鼓,一面道:“怎能不让人服气,刘少这话直是直了点儿,然而也表明刘少是个光明正大的人!就像刚才老奎说的,一个人做了甚么就是甚么,不像那些高门名流、宿耆巨卿,满嘴讲的是仁义道德、礼仪廉耻,对着人装出一副正容厉色、岸然道貌的样子,暗地下新台之丑、敝笱之羞,却是无所不为。得意时故交亦视如陌路,失意时枕边爱宠亦不妨举以让人,如此种种,他们说我们粗鄙无礼,我们又何尝看得起他们舔痔吮痈,投井下石!” “嗬,瞧瞧,”刘景和朝左右一笑:“讲起来还一套一套的!” 靖龙徵点点头:“顺溜,口音都没了。” 燕徵手遮唇,靠近卫六:“縻哥哥,你觉不觉得他在骂我们?” 卫六朝她挤挤眼。 那边刘景和道:“行,看在你说了这么一大堆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谢——” “但——”刘景和转折,“我朋友就不一定了,他从小到大应该还没人这么对待过他,梁奎,你说是不是?” 梁奎擦汗:“是,是。” 蓝德标疑惑,扫过龙徵和鹤徵,又瞧瞧后面接连的卫六燕徵凤徵诸人,一圈过后回到梁奎身上,梁奎朝他使个眼色,蓝德标看是看明白了,却不能理解。 刘大少都说没事了,还能有比他更难搞的人? 兄弟,人家在那儿等着咱们呢! 娇鸾却是在几人眼色往来中认出了龙徵,惊呼一声,捂嘴。 蓝德标并非拙人,半信半疑中再次认错:“说来说去,是我嘴巴臭,望刘少、还有刘少各位朋友海涵。” “这还像句话。” “那么~~~” 他不敢那么乐观了。 “这样吧,桌子上不正好十杯酒吗,”刘景和一指那排大肚杯:“给老子喝了,我们勉勉强强接受,唔?” 眉肖及众人瞪大眼。 “这——”蓝德标再看眼梁奎,咬牙:“行!” “好,有魄力,我喜欢!”刘景和起身,拍拍他肩膀,蓝德标生出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刚要说些什么,对方却于此际低头,在他耳边道:“算你识相。” 他背后一凉。 偷天换日 因为停在门口的汽车大排长龙,为方便舞客,桃乐仙有个特殊设计,在外面的玻璃银光塔上装了许多灯泡,串成一个数字。每辆等候的车子对应一个数字,当车夫看到自己的车号在灯塔上亮起来时,便知道主人要离开了。 基于女士优先的原则,燕徵她们先给服务生车牌号码,服务生打电话给管理灯塔的工作人员,数字一亮,顿时车夫们纷纷启动,先到的是嘉人那辆橘白相间的小车,嘉人进去,还没走,后面燕徵的车到了,忽然龙徵脸色一变:“完了完了,阮副官!” 麟徵登时跟着变色:“哪里哪里?” “对面第四辆车子。”龙徵道:“这下好了,又要被他逮住!”尤其还带了燕徵出来! 刘景和道:“我真不明白,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专员还对你们管这么严,九点钟以前必须回家,这是哪个时代的规矩啊!” 卫六斜靠着车门,“这是家教。” 龙徵点头:“我爸说了,只要我们还吃他穿他的一天,就要守一天他的规矩;如果我们自己有能力,不用享受家里给的了,那他自然不再管我们。” “切!”刘景和哼。 燕徵拉着卫六:“有四哥哥帮我们,阮副官怎么还会跟上来?” “先别说这么多,他现在肯定看见我们,被他堵住,爸饶不了我跟麟徵。”龙徵道。 “是呀,姐你还好说,怎么着你今天是寿星,我跟哥怎么办?”麟徵努力把自己往后面缩。 “从后门走吧,”卫六给出建议:“舞厅一定有后门。” “对!”龙徵眼睛一亮,当即抽身往回,对服务生道:“我们的车牌号不用亮了。” 嘉人见状,又从自己车里钻出来,非要跟他们一起。大家不消多说,匆匆叫服务生带路,后街不同于前面的热闹,街上一片漆黑,静悄悄的,龙徵刚要叫自己的车,卫六道:“等等。” “怎么?” “你看那边。” 大家望过去。左面有两辆人力车,车夫在那里聊天;另一头,一辆黑色大轿车熄着车灯,看不清有没有人在里面,卫六说:“正盯着咱们呢。” 刘景和道:“你怎么确认里面有人,还盯着咱们,说笑话吧!” 卫六只笑不答,燕徵不客气的反驳:“你不相信縻哥哥的话你去试好了!” “真不愧是阮副官,”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龙徵对于卫六却没有丝毫怀疑,摊手:“现在怎么办?” 刘景和挽起袖子欲冲。 龙徵拉住他:“你干什么。” “去敲敲车窗,看里面是不是真有人,”刘景和斜睨了眼卫六:“有人老子拖出来揍他两顿,让他看到了也只能说没看到!” “不行,这瞒不过阮副官,”龙徵道:“况且你一动手,反而越闹越大。” 鹤徵道:“他们盯梢,盯的是车子。” 卫六露出赞许的笑容:“聪明。” 大家疑惑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了,秀城道:“龙徵,你可以换辆车子坐。” “那我坐你的好了。” “不行,未免生疑,我们所有人的车子你们三兄妹都坐不了,找大班,叫他安排辆车子吧。” 麟徵道:“可是就算我们避开这边赶回家,家里守门的也会知道我们回去的时刻,爸爸最后还是会发火的。” 龙徵道:“他们是小事,我来搞定。” 麟徵道:“但阿莲怎么应付?” 龙徵道:“她这会儿已经睡了吧。” “但她只要一问,你知道,家里嘴碎得很,总有人巴结她。” “真麻烦,”刘景和道:“只要阮修抓不到,家里人还怕管不住?” “唉,你不明白。” “就算真逃不过,专员难道还真惩罚你不成,总不至于这么大个人还打屁股吧?” 燕徵憋不住噗嗤一声,龙徵瞪妹妹及刘景和一眼:“打什么屁股,你们知道爷爷要去庐山避暑的时间到了吧,如果这么一弄,今年就去不成了!” 刘景和道:“年年去,庐山有什么好的,也就那样。” “起码比金陵凉快多了,”龙徵看着秀城:“今年咱们都去。” “切!” 嘉人道:“小哥,我们也一起去吗?”边说边看看鹤徵,卫六道:“也许。” “那行吧,我去帮你叫车,然后我开你的车大摇大摆回我家去,哈哈,到时候看到下车的是我,准教阮修的眼球瞪出他的眼眶子!”刘景和摩拳擦掌道。 龙徵道:“这样好,你就说你是借我的车出来玩好了,嬢嬢麟徵,我们一口咬定我们没到过这里。” 燕徵道:“但我跟小弟还坐了一辆车来呢。” 刘景和道:“我叫人给你们开到丁香别墅,停在那里就是。” 麟徵不无忧虑地:“……这样,我们会不会彻底得罪了阮副官啊?” “没志气!”燕徵拍了下小弟的头:“你就这么怕他!” “可他肯定能戳穿我们的,只要他想的话。” 燕徵喃喃:“也是……从小到大,我们都被他盯得死死的。” 刘景和道:“为你们默哀。” 龙徵道:“我看你像幸灾乐祸?” 燕徵摇卫六胳膊:“縻哥哥,帮我们想想办法嘛!” 卫六微笑:“好。” 一辆陌生车号的车在经过层层盘问后,终于抵达三水官邸前。 龙太子带着弟妹轻手轻脚经过侍从室,佣人室,凡中途遇人,一律先是一声“嘘——”,尔后太子掏出钞票夹,给出一百块打赏,吩咐如果遇到讯问,一定说他们九点前已回家。 太子威胁人,向来是口头办事,从来没有掏过钱,佣人不过奉着他地位,能不揭穿则不揭穿。如今竟有实质好处,不由喜上眉梢,个个暗道太子果真长大了,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当然答应。 “麟徵你先回你房里,嬢嬢,按咱们说好的,你去把阿莲叫起来,说要吃她做的酸梅汤。” “嗯。” 三兄妹分头行事,阿莲已经睡下,燕徵去将她摇醒,龙徵则到客厅里、起居室中、走廊里,只要阿莲可能经过的地方,把钟表都调一遍,然后安坐餐厅中,阿莲睡眼惺忪的跟着燕徵进来,龙徵和燕徵交流下眼色,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阿莲,还不到九点,怎么这么早就去睡?” 阿莲被公主殿下刚才摇得有点儿发晕,抬头一看墙上,果然不过八点三刻,心想自己睡得是太早了,但她一向不值夜班不是么? 说到酸梅汤,冰箱里冰镇着有,她给两位小主人端出来,龙徵便摇着手说没事了,让她继续去睡。待她回房,两兄妹无声大笑。 而这边,刘景和跟龙徵换了装,上了他的车,给车夫看一张龙徵写好的字条,同样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一面塞钱一面威胁,嘱咐后边如果有人来问,就说是他刘大少借太子的车子用,现在,马上回刘府。 前门的人一看车子动了,立马发动,发现车子往刘府开去,大惑不解,等刘大少扬长而下,以为眼花,自家少爷呢?来不及了解,下车去问车夫,车夫按刘景和的说了,几人马上折回三水,见守门人,问少爷回来没有,回答九点已经回家。手下巴巴地看着阮修,方达民道:“要不要找警备组来问问?” 阮修是阮前江的儿子,阮前江任侍一处处长兼警备组组长,故阮修跟警备组关系不错。 阮修摇头,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远远走了过来,他那一米九的身高很容易辨认,方达民立刻道:“洪副官!” 洪伯德瞧见阮修,点了下头。 方达民试探地:“洪副官,您怎么这个点来了?” “明天有俄国人来,与夫人商量西菜菜单。” “俄国人?”方达民稀奇道:“美国人倒是常见,俄国人不是他们对头么?” “这就不知道了,餐桌上是不讲这些的。我们只负责晚宴安排好,让宾主尽欢。” “那是,那是,”方达民搓着手:“看来夫人很重视,商量到这么晚。” “外国国籍不同,喜好也不一样。德国人偏好牛排,意大利人爱食通心粉,法国人习惯海鲜,英国人吃铁排鸡,俄国菜嘛,可以来一道蜡烛鸡。” “蜡烛鸡?” “用白脱油做馅心,外卷一层鸡脯肉,形似一支蜡烛,所以叫蜡烛鸡。” “洪副官真不愧是夫人身边一把手,中文洋文精通,对洋人习俗也了如指掌。” 奉承话谁不爱听,洪伯德笑笑,“你们这时候还在,莫非龙少爷他——” “不不不不不,”方达民连忙否认,条件反射性不想承认自己失职,“他已经回来了,已经回来了,不信您问问——” “确实没什么事,我们也准备走了。”阮修打断方达民,与洪伯德告别。 出来大门,上车,方达民握着方向盘,一面小心翼翼的偷瞟阮修,呐呐:“我,我也是想问问他有没有看见少爷——” “见没见已经不重要了,最多明天问问阿莲。” “是。” 敏锐地察觉到气压低,方达民闭紧嘴巴,要送他回住处,阮修道:“去后巷。” “阿?” “桃乐仙后巷。”年轻的副官一字一顿。 黑色大轿车里,车夫看看时间,盯梢活动可告结束,打算打道回府,忽然后门一开,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砰—— 车门上方闪现一个发白的火苗,一支手枪开火了。最前头的人后背中弹,扑倒在地,紧接着两个一直在聊天的人力车夫突然蹿出来,瞬间交火,车夫紧紧抱住脑袋蹲到座位底下,枪声不绝于耳,啪!兀地一声格外剧烈,什么敲打着车窗,他抬头,只见一只手掌垂直抹下,五道血痕清清楚楚的顺着手指划在玻璃上! 吓人呐~~~~~ 他睖睖看着,那只血手滑下去,又撑着车框摇摇晃晃站起,背对他。 肩膀上一道血汨汨流着,这表明那里有洞。 两个黑礼帽一左一右挟过来,揪住摇摇晃晃的人,重重揍了两拳,一把把他扔到地上、悠悠吹着枪口烟圈的梁奎面前。 地上的人微微蠕动。 “跑?叫你跑!”梁奎踱到他身边,一脚踩住他肩膀,正好在那伤口上,脚尖往下磨。 地上的人痉挛了下,想爬,后面一人踩住他脚腕,喀嚓,骨头断裂。 地上之人手上下拍打着地面,喉咙深处溢出粗哑、痛苦的声音——血透过他的衣服往外渗。 “我倒是看漏了眼,齐浩,道上的人叫你耗子,呃?” “……” “敢打我们大发的主意,不错,不错,我以为冯屹早把人送走了,原来就藏在我眼皮子底下,好,够胆识!” “奎爷,打死他!”周围人道。 “就是,害我们好找!金陵翻了个底朝天!” “啧啧——”梁奎摆手,弯下腰,慢条斯理用手枪撩开耗子的衣服,耗子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梁奎指指那布满伤疤的躯体,道:“这可是老油条了,你们打死他,他也不会开口。” 被踩在脚底下的人不发声,只是像将死的鸟儿一样睁开又闭上眼睛。 “说说,你们怎么跟军部勾搭上的,打的什么主意?” “……” “很好,死硬到底是吧,”梁奎冷笑,朝手下示意:“去,把人带出来。” 红豆美人痣的美人被毫不怜惜的扯出,因喝酒的关系,脚步踉跄,也似乎不是很清醒。 眉肖! “——奎爷?”她谔谔。 “真是多亏了你啊眉肖,”梁奎笑着,“若不是你的异常,我还没注意到这小子呢。” 眉肖顺着往他脚下一望,那人血污蓬蓬,然而她还是毫不费劲地认出他:“浩哥!” 她一下挣脱左右,扑到他面前,耗子吐出一口血沫:“走开。” “你、你怎么这样了?你流血了!” 她雪白的手颤巍巍摸上他的背,看到梁奎的脚,她仰头,“奎爷,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跟他没关系!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求您放了他!” “……什么也没有?” “是,都是我的错,求求您放了她,您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梁奎呵呵笑了,“好,那你跟他说,奎爷问他问题,给我一五一十好好的老实回答,否则——奎爷的手段,你知道的。” “你怎么得罪奎爷了?”眉肖捧起耗子的头,看着他终日沉默的脸:“是不是因为我……” 她的泪,一颗颗如露珠,流到他的脸上。 “跟你没关系,”耗子喘着,“……回去,快回去。” “奎爷要你说什么你就说了吧!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结果你却……你舍不下我是不是,我也舍不下你,我也舍不下……” 她哝哝呢喃,梁奎却不耐烦,脚下加重力道:“说!” 耗子咬牙。 “那就怪不得爷了。” 他话音甫落,俩黑礼帽将女人拖离,她跌落人行道上,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将她团团围住…… “不,不,你们要干什么——”耗子挣扎,扯破绸衫的声音传来,而女人还在浑噩呢喃:“我也舍不下……” 一幕幕闪现在耗子的脑海里:为了不连累他人,他们三个没有靠山跑到上海滩,挨饿受冻受尽欺辱,一步步咬牙熬过来,小侠苦练他的左手……每日趟的都是不要性命的活计,身上伤痕累累,刀口舔血,食物也多是一些发馊的干粮,或者顿顿烂咸菜,但凭着为大秋报仇、憋一口气出人头地的信念,终是被他和小侠闯出了一番天地,在上海青帮一个堂口下当上了小小头目——是的,很小,但天地是由小变大的,他们不像某些人,生来便是军阀之子、豪门大户,生来便高高在上视他人如蝼蚁,他们就是蝼蚁,但小侠说,莫欺少年穷。 他们过了一段开心的日子,原本饿得可怜的小秋在生计渐渐好起来下,又绽放出了她天生的风华,并且显现出少女的娇柔,整个堂口的兄弟为她疯狂,而这,也引来了道上大人物的觊觎。 他们敌不过,只好又带着小秋逃亡,几经辗转,最后重新回到金陵。那个大人物不放过他们,一路追踪,最终小秋被她得手,不出一个月却被玩腻抛弃,小秋就是在那一个月里染上酗酒的毛病,并且差一点酒精中毒而死。 然而这并非全部。 再次照顾小秋的日子里,她变得不再爱笑,不再说话,她的黑眼睛变得深沉,恍如无边无底的洞。 最开始她躲在房里连他们两个的面都不见,小侠终日在外面忙忙碌碌,他也沉默,只是无声的帮她准备好一切,默默的半个字也不提,给她喝酒但严格控制着她的量,并慢慢减下来……半年后小秋才从她的小屋里走出来,而这一次,小侠出了事。 大发公司,道上赫赫有名的霍氏开设,看起来合法,实际是一个独占本埠鸦片市场的鸦片联运公司,它利用码头的便利条件,联合帮会势力、和帮会势力勾搭互惠的巡捕房、以及各路流氓团伙,为毒品贸易保驾护航。据说公司每年盈利可以高达六千万元,所以为了保护这块肥肉,霍氏投入极大精力,先用关系促成当局相关部门批准烟土买卖,同时每天派出数百人的庞大队伍大肆搜索各个烟馆,查看烟馆使用的鸦片来源,更要收取“保护费”——单这一项每月可达几十万。 当然这会引起其他帮众不满,于是霍氏又在在金陵饭店请客,那可算是黑道多年来难得的一次“盛会”,连一向不怎么露面的霍听莺之父、道中辈分极高的大字辈长老霍寰宇都坐镇出席,席间觥筹交错,席后青帮内部各头领之间达成协议,对整个地区经销的烟土实行“保护政策”,按月均摊利分成,不再发生抢夺现象,各帮皆大欢喜。 当然,最大获利的还是大发,从此所有经过本城的鸦片必须盖上大发公司的印章,才算“合法”,同时他们坐抽百分之十到十五的佣金,否则所有物品会被没收。 而小侠因为帮一家烟馆偷运鸦片被逮住,眼瞅着被抓去如石沉大海没了消息,耗子急得嘴唇起泡想尽办法托关系,而小秋,镇定的对着镜子打扮一番,出了门。 漂亮的女人总是有用的,等耗子得到消息,她已经在桃乐仙开了台,桑大班用她那一口吴侬软语笑眯眯地向众人介绍:这是我们新到娇滴滴掐得出水来的眉肖姑娘,大家多捧场来噻! 一弯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小侠被放出来了,代价是一只眼睛。 男人们变得更加寡言和拼命。 …… 往事如岩浆,沸腾着,翻滚着,止不住满出来,耗子发誓,他若能度过今天局面,有朝一日定要让所有凌辱过迫害过小秋的人付出代价! “我——” 说字堵在喉咙里,雪白的灯光刺来,紧接着汽车喇叭响,梁奎松了脚,示意底下人住手:“军队?” 穿着制服的护兵扒在车门两侧,待汽车刹定,纷纷落下,大概有十来辆,加上从车里出来的人数,挂着盒子炮往两边一站,顿时生出一股警戒的味道。 黑礼帽们如临大敌。 一个戴着金丝边眼睛的青年笑盈盈地从车上下来,“——当街斗殴?好像挡住我们的路了呢。” “你是——?” “啊呀,忘了自我介绍,第一集团军第三师帐下,闻人清歌。” 第三师帐下的? 提到他们梁奎想骂娘,就是他们坏了规矩、让大发颜面扫地现在面子还没找回来有没有! 鸦片生意归大发公司管,凡在金陵混过两日的谁不知道,偏偏第三师最近扩招,新到金陵报道的两个团到处转悠,转悠到了码头,正看到一批进口烟土在下关码头卸货。烟土是好东西大家都晓得,于是甲团长当机立断,立刻叫了手下兄弟以护船为名,上船检查;乙团长也不甘示弱,唤卫队到码头监督。双方争先恐后上了船,看到船上有如此之多值钱的烟土,认为是发财的好机会,当即纷纷动手乱抢,两个团都是新招,都是野路子,谁也不服谁,于是你争我夺,烟土被抢劫一空,其中还起了点摩擦,闹出一场火并杀人的丑剧。 烟商看到这个情况,立刻找霍听莺告状,霍听莺马上又去找第三师师长谢泽强,谢师长破口大骂,妈拉个巴子,这帮小兔崽子还有没有王法!马不停蹄宣召甲乙,结果甲乙互相推卸责任,打了起来,据说还拔了枪,押到军法处去了。又过了几个月,第三师开拨,这两位也就放了出来随军走了,事情不了了之。 霍听莺差点要吐血,但自家不免仰仗军部的势力,只能忍下这口气。当然他跟集团军军长邢司令是有交情的,逢年过节打点不知凡几,然而这笔钱对别人来说是天数,在他霍家,却也还赔得起,邢司令的关系不是说动用就动用的。况且明眼人都清楚,谢泽强就是想私吞了这笔钱,无论他打发薪饷也好,自个儿开支也罢,吞进去了就别想人再吐出来。 但引那两个团长到烟船的人,不能不查。 霍听莺心思深沉,何以两个团长就知道那是运烟船?而且时间赶巧在下货的时候?军队虽然无法无天,但不经人唆使还不至于盯上那么大目标…… 定是有人漏的消息。 一个查字下去,丝丝缕缕看不见的关系网展开,死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碧血层层,终于摸到一个叫耗子的人,确认是他把消息卖给了甲乙两位。 而在调查中,梁奎发现了西区冯屹的身影。 他马上把这个情况报告给霍听莺,霍爷坐在太师椅上,只说了一句:“早知道,唐君霈是等不及了……” 便有了他手下送金条给唐君霈试探一幕。 …… 梁奎皮笑肉不笑:“第三师不是开拨了么,怎么还有跳蚤——还有人留下来?” 闻人清歌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他的“漏嘴”,笑容没有一点变化,相当亲切:“听说前阵子咱们师两个团给贵帮惹了点小麻烦,真是对不住。” 梁奎眉心一跳一跳,居然拿这个年轻人没有办法,“民岂敢与官斗。我们走!” 他们拎着人就要撤。 “慢。” “怎么?” 年轻的军官笑:“你们的人可以走,无辜的人就留下吧。” 梁奎看看耗子,又看看眉肖,眉毛扭起来,“——无辜的人?” “是啊,我看他们一个要被你们打死,一个只怕也要受到摧残,总座他老人家告诫我们说,兵从民来,兵民一体,兵是鱼,民是水,咱们不能眼看着水没了,对吗?” “你——” “唔?” 年轻的军官手放在了腰间配枪上。 顿时所有士兵动了,整齐划一的举起了枪。 “奎、奎爷——”手下胆怯了。 梁奎照着他的脑袋削过去,深深看闻人清歌一眼,“走!” 黑礼帽们迅速撤离,耗子捂着肩踉跄到眉肖身前,脱下衣服,颤抖的给她盖上。 年轻军官叩叩黑色大轿车的车窗,车夫抖抖索索抬头,年轻军官摆手,车夫点头,乖乖发动离开,心里泛起一阵后怕。 巷子清空了。 玻璃灯泡组成的数字不知疲歇的一闪一闪,衬得此处更加寂静。 年轻军官冲耗子撇了下脑袋,耗子会意,放下手中的人,跟在他身后,来到唯一没有开门的车前。 车窗缓缓降下,最先入目的是右肩膀上的肩章,红底金边的纯金色星徽焕发着质感的光泽。耗子不由看向它的主人,一头漆黑的短发在霓虹灯下浓黑如墨,发梢上恍若有光华跳动,黑发下惟见一个线条好看的下巴。 他有点发愣。 不知是为这个人的气质,还是慑于军部两字的独特权威。 垂首。竟不敢直视。 “要报仇吗?” 车里的人说话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梁奎固然不好惹,但军队同样吃人不吐骨头。 眼前人算是救了他,可他根本拿捏不到对方的意图? “你弄不过梁奎,我不会看不起你,因为你现在的实力跟他不在一个档次上。可你若连追赶的勇气也没有,那你可以走了,躲得越远越好,这辈子最好别再让梁奎找到。” “……” “越是难求的越应有冒险精神去达到。闻人。” “是,中校。” 车内再无声音,只是窗户摇上,年轻军官朝耗子颔首,然后开车门上车。 士兵们收枪,风驰电掣走了。 留下耗子仍在发楞。 黑色大轿车与自家头儿的车狭路相逢。 车夫慌里慌张,以至于方达民还没开口他就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臭小子!”方达民一个巴掌盖拍下来:“看什么呢,守到这时候?” “啊?——哦,哦,龙少爷回去了吗?” “今晚上真是邪门了——”方达民正准备吐一吐憋了一晚上的苦水,后座头儿的声音响起:“你看见了什么?” …… 车夫坍眉。 连锁危机 盛音音约凤徵到起士林吃饭,凤徵下班到时,她正在座上翻着菜单,说:“自回来总也不见你人影,成大忙人了!” 凤徵赶紧赔罪,盛音音瞧她额上出汗,摇头,递了手绢过去:“非得要穿这一身上班么,裹着多热啊。” 凤徵看一眼身上男装:“还好。” “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你弟倒也罢了,你现在能进去,将来也这样进去不成?女孩子最多给人当当秘书的,你就别瞎折腾自己了。” 她一口金陵话又脆又快又直,凤徵微笑,知道这是大小姐对熟人才有的待遇:“也就见见世面,并无太多事要做的。” “点菜吧。” 两人吃到一半,厅中一角有人吃完要走,大堂经理专程过来送客,看样子是大人物。 在经理及侍者的毕恭毕敬下,客人看来很满意,在前头走,一个老年人一个中年人,凤徵看着,认出中年人竟然是蓝德标,而盛音音咦了一声。 “怎么?”她问。 盛音音道:“那两个是云南蓝家的人,云南蓝家,你知道么?” 凤徵点头:“滇系。” “对,就是滇系掌权人,据说他们的祖先是苗王,从前土司什么什么的来着,咱们的立法院长,也姓蓝。” 凤徵道:“你对这些一向不是不感兴趣吗?” “我是不感兴趣呀,不过自从我见过一次蓝院长,哇,真是美男子!” 凤徵无语,大小姐你并不花痴吧? 大概她的表情充分表达了她的怀疑,盛音音吐舌:“蓝院长真的很有魅力的,跟这两个一点不像。” 凤徵道:“能做到院长位置的,年纪大概不小了。” “但这并不影响他什么,我二哥跟我讲,天,他一生简直艳遇无数。” 凤徵想,单单一个卫嘉人,就够鹤徵跟她头疼,艳遇无数真是个好事? 于是盛音音滔滔不绝,从蓝院长的出身,说到他的学历,再说到他那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任又一任的女友,从巨富的千金,到总理的女儿,到美艳的交际花,直至现在,他却一直没有结婚。 “总不至于现在还一个一个女友的换?”凤徵评价,就是个被女人宠坏的男人而已。 “当然不,他的风流史在他三十岁时戛然而止,这也是他身上诸多被人津津乐道的疑团之一,”盛音音撑着下颔,搅动着小银勺:“此后大家再未见过他身边有亲密女伴。” “诶?”这下凤徵有点儿兴趣了:“他遇到什么事了,哪里受了打击,或者对谁一见钟情?” 说到一见钟情的时候她有点儿好笑,毕竟想要一个流连花丛久经风月的人对谁突然产生感情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只是新鲜感终不会太久。 “知道了还叫疑团吗,他从来不肯透露半个字。问题是,谁狠心拒绝得了他呀?!” 这种语气,凤徵心想,要不是知道人家是位大叔,大小姐的父母肯定要担心了。 “大家的猜测有很多,”盛音音继续,“唉,那双迷死人的蓝眼睛,要我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凤徵突然想到同样一个姓蓝的人,毕竟她认识的姓蓝的只有这么一个:“有个叫蓝毓的,曾经在培雅书院读书,不知道你听过这个名字没有。” “你怎么知道?”盛音音瞪大眼。 “怎么——”凤徵看她神情,不会这么巧吧? “蓝毓是蓝院长的儿子呀!” “没结婚哪来的儿子?” “好像是他家族里过继给他的,听说他的父亲和云南王是嫡堂兄弟,但也有人猜测说是他的私生子。” “说不定是他碰到了那个让他为之心动的人,那个人为他生了个孩子死了,而他从此悲恸,所以修心养性、从此带着孩子过活。”凤徵耸肩,瞧她把一个花花公子瞬间塑造成多么的情圣啊。 “不,蓝毓绝对不是他亲生的。”盛音音坚决不承认那样的人曾经有过要生要死的心上人。 “为什么?” “因为蓝毓长得跟他一点都不像。” “嗯,有点儿道理,”凤徵点头,“不过,儿子多半长得像娘,这也说不定。” “可蓝院长的眼睛是蓝的!蓝毓半点也没!” 凤徵问:“对呀,为什么蓝院长的眼睛是蓝的?” “因为蓝院长的爷爷早年参加革命,一路辗转,曾经到澳门,一个外国女人为他生了个孩子,就是蓝老先生。”看来盛大小姐对她的对象做足了功课:“蓝院长有四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统,他的眼睛是黑中带一点儿深蓝,不细看看不出来,细看就觉得实在太吸引人了。” “你细看过?”凤徵调侃。 “咳,咳咳咳!”盛音音放下咖啡,用餐巾擦擦嘴角:“凤徵,我看你是好朋友才跟你说这么多的!” 好吧好吧,再讲大小姐就要恼羞成怒了。凤徵指指外头:“那两个要走了。” 盛音音顺着望过去,兵士打开车门,一老一少钻入车内,车门一关,兵士们上了后面一辆车,正在车子发动时,突然砰地一声响。 紧接着,街角出现四个穿黑衣帽子低低盖着头的人,四支手枪同时向车内射击。 街上顿时尖叫四起,行人纷纷逃命。 车内,车夫胸部连中两枪,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倒在了血泊之中。老的一闻枪声,立刻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个跃起将蓝德标压在身下,身上连中三枪,杀手们见目的到达,即刻朝停在附近接应的汽车狂奔。 士兵们冲出来,向刺客扫射,有一个慌乱中没上得了车子,当即被扫成了马蜂窝。 “留活口,留活口!” 不知道谁叫。 警笛狂鸣,四面涌来。肇事车辆加足马力,兵士们发狠,对着轮胎及后窗砰砰啪啪,子弹不要钱似,眼见得后座的三个人惨叫,车子跟着开不动了,车夫及副座最后一个杀手见状,对视点头,杀手朝油箱连发数枪,嘭!火光轰然,汽车爆炸。 “……太,太可怕了……” 餐厅里,所有宾客集体无声,有的甚至躲到了桌下,盛音音抖索着嘴唇,脸色发白。 “没事,别怕。”凤徵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心里却在想,事情不妙。 蓝氏进京,却遭刺杀,作为主人的金陵政府如何向滇系交待? 一个弄不好,滇系要报仇,本来就是微妙形成的平衡,极可能岌岌可危,成为导火线。 又是谁派出这次刺杀? 逃不走就自爆,显然早有安排,不留下任何线索。 “……这些青帮的人,简直无法无天,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盛音音喃喃。 “青帮?” “瞧他们那伙打扮,除了青帮还有谁?”盛音音满脸厌恶,“穷凶极恶之辈,该千刀万剐!” 凤徵察觉丝异样:“音音,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盛音音冷静下来,从她的手中抽出,将餐巾一角揉了又揉,“我能遇到什么事,是我二嫂家。” 凤徵想起兰心酒店的婚礼,“你二哥二嫂不是才成婚?” “不是他们的感情问题,我二嫂家也是做生意的,你知道吧?” “嗯,王家,新世界是他们家开的还是你跟我说的呢。” “啊,我跟你说过,”盛音音说开了就好说的神情:“就是王世伯家。” “他家怎么啦,我记得他们打官司不是打赢了么,报上都登了的。” “打赢了不错,王世伯高兴了好一阵子,接着看上了货运行业,于是兴冲冲投钱,要订购两艘客货轮船。” “真有钱。” “也不是他一个人出得起,要与大银行合作,但谁知道,码头啊运输啊这些是属于青帮的。” 凤徵道:“他得罪了青帮?” “以王世伯那种老道生意人,怎么会不识眼色。招呼早打好了,礼也送了,可一切好好的,不知怎么三北轮船的楚老板突然翻脸,阻止银行和他合作购买轮船,而且将订货的预付款压了下来,”盛音音摊手:“这下,投出去的大量资金难以收回,急得王世伯头发白了一半。” 凤徵道:“不能像上次一样打官司吗?” “两次情形不一样,上次能用,这次不能用。”盛音音道:“更惨的是,这些资金主要是开在新世界旁边王世伯旗下两家小银行提供的,现款空了,银行周转困难,偏偏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有人就来造谣诋毁银行信誉,客户蜂拥而上提款,王世伯轮船没忙完,这边又要拆东墙补西墙筹款,我二嫂暗地里哭了好几回,我眼见着,问我二哥,他夹缠不过才说了这些事。” 凤徵道:“那有没有别的产业能提出钱来的,比如新世界,每日进进出出就不少款吧?” “哎,我也是才知道,新世界看着风光,也正因为风光,很多时候来消费的达官贵族,都是记账,或者为了套交情而白白招待他们,打点完各方之后,剩不了多少!” 凤徵想象一下,叹:“做生意不容易。” “是啊,岂止不容易,简直太难了,”盛音音道:“我从前觉得我爸爸很威风,很了不起,现在觉得他更了不起,可是,再不觉得他威风了,只觉得他辛苦。” 凤徵诚挚地笑:“说明你长大了。” “去去去,不说这个。”盛音音嗔她一眼,“我爸爸帮王世伯想了好几个办法,收效却甚微,我爸后来说,有可能王世伯真的惹上青帮了。” “对啊,”凤徵道:“一开始就是轮船的事引起的,有没有查明什么原因那个楚老板翻脸?” “不就是不愿意分一杯羹呗,之前的好说话都是下套,故意来整人。这些也就算了,我爸说,原来有一个比楚老板还要大的青帮老大瞧上了新世界。” “诶?” “打官司那件事,不是由先施公司突然要收回地皮引起的么,我爸说,看起来工商局是后台,其实,那个青帮老大才是幕后黑手。” 凤徵道:“青帮连堂堂政府部门都使唤得动?” “是呀,上次没得手,这次,使两家银行信贷受到极大冲击的谣言,也是那名老大派他手底下的徒弟散发出来的。” “……”凤徵好半天才消化,“如果果真如此,不妨更大胆的推测,那个楚老板,说不定也是受了这个所谓老大的驱使。” 盛音音猛然一惊:“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凤徵没有轻易回答,细细又思索一遍:“青帮具体我们不知道,但大概知道的是,要是被他们盯上,恐怕很难逃过。” “是呀,明的不行来暗的,暗的不行,”盛音音瞥瞥窗外一地狼藉:“他们还有枪。” “所以普通人惹不起他们。” “我二哥说,他们几乎人手一支毛瑟,都够得上军队了。”她讽刺地。 凤徵道:“显然国际军火交易协议中规定军火交易的禁令,对他们不起作用。” “国际军火交易协议?那是什么东西,青帮就是黑帮,就是专门走私武器的啊!” 恐怕他们“专门”的东西不少。凤徵想,中国现在之状况,简直就是西方国家贩卖军火的青睐对象、全球主要客户之一,德国人造的自动式毛瑟枪大量从上海等港口流入中国,换走中国大量白银。 “我看,”她说:“王家不如试着能否从青帮内部拉拉关系吧,解铃还须系铃人。” 盛音音诧异道:“你提的和我爸说的是一样的!他已经建议王世伯去托人了。” “托上了吗?” 盛音音摇头:“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这么可怕,我也不清楚。” 凤徵沉吟不语,盛音音又道:“其实,不管托不托得上,王世伯可能都要倾家荡产了。” “为什么?” “铺张太大。” “如果探的消息是对的,万难一步,把新世界让给那位老大,其他总还可以保全一二吧。” “新世界是王世伯的最大心血,为了吸引客人,自建成起,就一直翻新一直在持续投钱。而那两家小银行、以及其他一些店面,都是这些年依附着新世界建立起来的,王世伯外柔内刚,二嫂曾对我说,她很担心……唉!” 凤徵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道:“太欺负人了,他们太欺负人了。” “是啊,看起来是志得意满的实业家,说出去好像我们很有钱什么都不担忧似的,”盛音音道:“然而除了青帮,那些军阀、官宦,哪个不压我们一压呢?” 两人都陷入沉默。许久,盛音音勉强浮起笑容:“讲这些真无趣,倒扫了我们兴。外头好像平息了,我们走吧。” 六张船票 鹤徵慢慢走进院里,凤徵不在,他不想吃晚饭,天尚未全黑,到门口的时候,他脚步一顿。 书房门敞开着。 “冯叔。” 冯展堂从藤椅上起身,“住得还习惯吗?” “挺好,多谢冯叔安排。” “财部实习怎么样,老人没欺负你们新人吧?” “都还好。” 停了一下,似乎无话可说了,冯展堂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段组长让我交给你们的,收好。” 鹤徵接过来,入手轻轻薄薄,他道了谢,并没有即刻打开。冯展堂欲言又止,正在这当儿,院外“嘀嘀”几响,接着一阵高跟皮鞋的响声,由远而近,一个撑着绿质白点子花绸伞的身影出现,“有人在家吗?” “卫七小姐?”冯展堂走到窗户边看了一看,回头意味深长的瞧鹤徵一眼。 “冯叔先坐,我应付一下就来。” 鹤徵也不多说,出到院子,嘉人没想到是他亲自出来迎客,不由得身子一楞,深深地向鹤徵点了一个头:“凤徵不在?” “你找她?” “不不,”她忙摇头,摇过之后发现似乎过于冒昧,又道:“我——我来看看你们。” “她有一个饭局。” “哦,啊,那你吃晚餐了没?” 鹤徵答:“吃过了。” 这么早就吃过了?嘉人收起小洋伞,踌躇了下,“那末,那末——现在你一个人在家?” 鹤徵道:“这里除了我姐姐,也就是我了。” “啊,是。” 嘉人的洋伞在地上不时地点着,她不说什么时,鹤徵当然也不说什么。两个人相隔着有二三尺路,就这样怔怔地对立。嘉人拼命想啊想,总算想出一句话来,道:“对了!金陵的天气这样热,我邀请你们去一个地方避避暑好不好?” “避暑?” “是的,”嘉人猛点头,从小皮包里抽出一条丝绢来摇摇,以示确实很热:“上次咱们说话时凤徵不是说部里并无太多事做么,想来天热人倦,来回也并不长时间,并不耽误事情。” 鹤徵道:“虽然没有太多事做,但我们是实习员,刚上几天就请假,这样并不好。” “当然当然,可是——哎呀,这次去庐山是很难得的,据说是总座亲自发令,让我们去陪他呢!” “总座?” “是呀,他前些日已经到庐山了,这会儿发了电报来,让我们这些小辈过去。” 鹤徵道:“庐山太远了罢。” “不远,我们有专乘的游轮。金陵这里人都要热没了,庐山晚上却还要盖被子,你说多凉快!”她又从包里翻翻,递过两张船票过来,慌慌张张塞到他手里,赧红着脸:“你收着。” “我还没有决定呀。”鹤徵笑笑,看都看没船票一眼,给回去。 “到时候再说!”嘉人不接,掉转身说了句再见,咯噔咯噔高跟鞋踩着急步子走了,生怕鹤徵追上似的。也许她走得太慌张,手绢没有塞得很稳,竟从皮包缝里落在了地面上,鹤徵看了地面上这样一条丝绢,喂了一声,殊料嘉人走得更快,一下就上了车,发动,驶远。 鹤徵无奈,只好向前拾了起来。手绢很精致,绣着浅色的丁香花,香气淡雅,边角wjr三个字母。 冯展堂笑着从屋内走出,将他周身仔细打量几眼,笑道:“人家七小姐是故意留下来的。” “但她急匆匆的并不像——” 冯展堂摇头:“总之,你是收下呢,还是还给她呢?” “当然还给她。” “这样一位有钱有权有势的美丽小姐,你难道一点不动心吗?” 鹤徵道:“正因为她有钱有权有势,所以不敢妄想她会留心到自己身上来。” “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追求浪漫的,尤其是女孩子,”冯展堂研究似的望住他:“你等着罢,她肯定还要来探问的,你还给她,她也不会要。” “怎么不要,明明她的东西,角上还绣着她的字母呢。” “哈哈,真是嫩呐,”冯展堂难得放开一向沉郁的颜色,大笑:“她若是不要,自有千百种借口,总之一定是要送给你,硬让你收下便算。” 鹤徵持着手绢不作声,一副苦恼的样儿。 冯展堂拍拍他肩膀:“这有什么可苦恼的,方才听她说,邀你去庐山度假,这在别人求都求不来,总座的亲自命令,去的一帮肯定都是显贵子弟。孩子,我是看在段组长的份上,才跟你说这些话,就算不是卫七小姐,多认识些别人,将来说不定都有料想不到的好处。” “谢谢冯叔提醒。” 其实冯展堂最想问的是,你们到底跟段钧什么关系?自从接了这桩任务来,以他手段,竟然探不出一丝一毫这对双胞儿的身份。难道是段钧在外头的私生子? 他又道:“莫说你们,就是我们这些大人,如果能够被召去庐山随扈,那一定是至大光荣,所以这两张船票——”他倒是低头把船票仔仔细细看过:“喝,竟然是太古的官舱!” “冯叔?” “啊?啊!”他反应过来,太古的官舱啊,以他交通总长的身份,去哪里不是挂头等厢头等舱,唯独这太古公司的游轮,因为是洋人经营,统共算来竟只坐过两次! 他心内感叹,这卫七小姐的手笔……不知说她是挥霍好,还是叹投胎投得好,卫氏一族雄厚实力,可见一斑。 “……也就是说,能上庐山,是信任的标志?” “不错,伺候得好,升个一级两级不在话下,总座在度假的时候总是比平常好讲话的。”冯展堂答:“故而,许多人争着机会要去,明白了吗?” 鹤徵受教的点头。冯展堂瞧他模样,心想终归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子,捺下疑问,没有再提起别的,走了。鹤徵看着他背影,眼底闪过一抹暗光。 盛音音在台阶下找自己的车,经过刚才的混乱,车夫不知道开着躲到哪里去了,她无奈朝凤徵苦笑:“本来还说送你回去,这下只怕人力车都没得找。” “要不再等等,说不定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凤徵安慰。 两个人站在台阶上等,和她们同样遭遇的还有不少,到起士林用餐的均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男女,这会儿都有些后怕的神色,偏偏一队灰布制服系皮带的巡捕朝他们过来:“都带走!” “干什么?” 顿时一群人惊惶道。 “这条路已经禁严,所有人等都要带回局子里审问,走!” “你们无权这样做!”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道:“我们只是在这边吃饭——” “说不定主使者就在你们中间!两个蓝家人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吧,你们都是重大嫌疑!”巡捕恶狠狠地。 “我们有正当职业!我是xx公司xx代表——” “我是xx洋行买办——” “我是盐务处xx处长的秘书——” 巡捕只有四个字:“统统带走!” 有身份的男女们本来嚷嚷,然而当看到巡捕们拖来一根粗麻绳,当他们的面,把那些平民百姓的右手缚在一起,打成长长一串,跟牵牲口似的,登时哑了声。 “真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有人嘟囔着。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这是一位年长的老先生。 “各位,我劝你们有话留到局子里去讲吧,现在说的话,完全是白费。”巡捕打开一辆车门:“请。” 不但没绑他们,还有车坐,凤徵想,巡捕们也不是完全没眼色的。 人多,分了好几辆车子,凤徵跟盛音音坐在一块,后者死死攥着她的胳膊:“我还是第一次进警局。” 凤徵低头瞧她,这是紧张害怕,还是激动兴奋? “凤徵,你怕吗?他们会审我们什么啊?” “我们什么也没做,平心静气把情形讲明白就可以了。” “嗯。” 警局里人声鼎沸,讲南方北方话各地方言土话的人都有,一路跟着走,有看到畏畏缩缩被巡捕吼的,有摩拳擦掌一副扑到巡捕身上拼命架势的,有破口大骂的,也有唠唠叨叨的……凤徵他们到了最里面最大那张桌子前,正看到长着一双三角眼的捕头冲他面前人的脸啐了一口唾沫。 那人被一边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抓住两手,连抹唾沫的机会都没有。 “带下去,问最后一次,不认的话你们知道该怎么办。” “是,林哥。” 大汉们押着人离开。 双方面对面的片刻,男女们集体打个冷战。那人鼻青脸肿,口眼角破损,可见的肌肤处处都是被暴打过的痕迹,明显被虐待。 “报告!”巡捕行了个礼。 三角眼一双脚扛到桌上。 “这些是刺杀发生时在起士林里的客人,共三十四名,起士林本身的老板及伙计稍后带到。” 三角眼摆摆手。 巡捕便又一行礼,退下。 三角眼把面前的男男女女打量一番,对左侧小一点桌上的文官道:“登记他们的姓名、职业、住址,还有身上的东西,都搜出来。” 文官应是。 “凭什么搜我们身上的东西,你们无权——”“无权”老兄又开口说话了,不过没了一开始的底气。 三角眼一眼煞住他,“要不是案情严重,爷爷还懒得亲自问。你,就从你开始,西装裤带,都给爷爷脱下。” “无权”老兄脸涨得通红,“你们无权——” 三角眼嗤地一声笑了:“在爷这地盘,爷就是你的天。刚才那个人你看到了?或者想被‘招待’过后再来同爷爷好好说话?” “我是xx公司xx代表——” “管你什么公司什么银行,就算你是总座他老人家底下侍卫室的,碰到今天这种事,也没有二话。动手!” 眼看两旁的巡捕要上来,“无权”老兄蔫了,急忙摆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还不成吗?” 于是大伙儿一个个一队队,将身边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公案上,女人们多是口红零碎,男人们则是钱夹手帕,有个人钱夹里钱还不少,一百块的好几张,三角眼吹了声口哨。 除了钱夹外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名片,自己的他人的,其中确也不少标着有权有势头衔的人们的名字,三角眼感兴趣了,拿着一张朝那位百元老兄道:“‘外交部次长盛慕忱’,呃?” 诶?大哥? 盛音音看那位老兄一眼,确认自己不认得他,他怎么会有自家大哥的名片? 不过窥三角眼的脸色,似乎和缓许多,难道大哥名片有用? 如果果真如此的话,那她应该可以把自己身份说出来,免得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倒出手袋里的东西,可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显然百元老兄和她一样想法,连连点头,“是的是的,近日我与盛次长吃过饭。您看——” 三角眼将名片撇在一边:“做工不错。” “——嘎?” 大家巴巴望着那张名片,黄金镶边,黄金錾烫,中文与英文双语的“盛慕忱”三个字流畅的飞扬其上,熠熠生辉。 “据说盛次长的名片架也全部采用黄金制成,专门从外国订做的,对吗?” “阿?呃——” 三角眼笑笑,不再理他,朝盛音音勾手。盛音音决定还是不要把自己身份曝光好了。 她有些畏惧地拿出手袋,一个人影挡在她前面:“我先来吧。” “凤徵?” “没事。” “行,你先来。”三角眼不以为意。 凤徵口袋里的东西很简单,一些银元及辅币,一块手帕,一支钢笔,钥匙,哦,以及一张大红卡片。 那还是头次见面时冯展堂给他们两姐弟的,她一直跟钱放在一个小袋子里。 “唷,又来一个。”三角眼最先看的仍然是大红名片:“瞧瞧,交通总长!不错呀,莫不今天各部部长来个名片大汇集?小子,冯总长你怎样认识的?” “我刚回国,熟人托他照顾我们一下。” “能托到交通总长照顾人,你这熟人可不简单。”三角眼道:“你莫不是为了离开这里,骗爷爷我吧?” “不敢。” 她言简意赅,不多说半个字,三角眼眯起眼睛,一股凶光放出来了,盛音音打了个抖嗦,凤徵仍是不卑不亢。 三角眼心想这小子底气哪里来的?目光扫过刚才不屑一顾的那些帕子钢笔钥匙,突然钢笔笔帽上一个特殊的痕迹引起了他注意。 他一眨眼,还是那个字母,那种花体,那一转一折他都铭记于心。 将笔抓起来,这一次,他的面色完全转变了,一直翘啊翘啊的脚也放了下去,问凤徵:“这支钢笔是谁给你的?” “诶?”凤徵看着那支parker钢笔,他怎么知道是别人送的? 当年卫六给她,她想着放起来也可惜,干脆不管那么多,一用,就用到现在。 也不知这钢笔是什么特殊的钢材做成,非常好用,用到现在居然没坏,虽然外壳免不了一些磨损,但她已经珍之重之,习惯不离手了。 见她模样,三角眼再低头看看,不错,就是那个w,四少爷签名以及标识用的那个w。 也是卫氏家族的那个w。 难道刚才这小子说的熟人,就是卫家的某人? ——天天天天天呐,爷爷我居然—— 他立马从桌后边站起来,周身官架子早打包款款不知潜逃哪个角落,看了一眼文官登记的姓名:“你姓师——师凤徵,好名字,好名字。” 一番前倨后恭看得众人傻眼,惊疑不定地望向凤徵:连外交部交通部的面子都不卖的人,这到底是何方神仙? 连盛音音都诧异。 凤徵自然知晓那个w,她不是没猜测过,最多是卫氏的头字母而已,难道还有什么大秘密? 三角眼吩咐巡警端上一张椅子请她坐,同时亲自倒了杯茶来,又把文官骂了一遍怎么能乱拿人家的东西赶紧把东西给人收好,等凤徵从闷头不响的文官手中接回银元手帕钥匙钢笔时,他在一边道歉地说:“他们不会办事,请你原谅。” 凤徵哭笑不得。 三角眼旁敲侧击凤徵与卫家的关系,凤徵越看他越眼熟,突地想起来了,唯一的一次卖花经历,卫四! “——你是李林?” 她尽量让疑问的语气不那么明显,三角眼瞬间闪过一丝不悦,心想局子里还没人敢直呼过爷爷的名字,你奶奶的!但面上笑容可掬极了,“正是。” “饶哥是你——” “咳咳咳咳咳!”李林急速打断了她,“我的小祖宗哎——” 话未说完,一个巡警急匆匆过来:“林哥,林哥!” “叫什么叫,叫魂呐!” “不不不不是,林哥,三个七来了!” 三个七是车牌号,在金陵城里,有几个号码是尽人皆知的。李林脸色再变:“那祖宗怎么来了?难道这次抓的人里有跟他有关的人?”他扫一眼手下:“一群饭桶!” “林哥,我保证认识的一个都没抓!” 李林踹他一脚,“还不去迎着!” “不用了。” 人群分开,十多个卫士让开一条道,大家被拦在他们身后,个个瞪大眼睛。 “哎呀,刘大少大驾光临小小巡捕房,真是哪里吹来的风!失迎,失迎!” 李林将警帽戴上,正了一正,堆笑上前。 “我来找个人,听说被你带走了——”刘景和眼睛一转,瞅到凤徵:“在那儿。” 李林一看,难得楞了楞:“他?” “怎么?” “没,没什么。” “人我带走了。”刘景和朝凤徵抬抬下巴,凤徵连忙拉着盛音音到他身侧。 “等、等一下!” “还有事?” 刘大少可没有好脾气。 这小子究竟什么来历?明明连饶哥都认识,怎么又是刘家来接的人? 李林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只得道:“此案干系重大,卑下还要上报,刘少您就这么把人带走了——” “有干系我担着。” “但——这位小姐——”他指指盛音音。 “一个女人能干什么?她们两个都尽管找我。” “不行,刘少,这真不——” “废话。”刘景和切一声,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两女紧随其后,在卫士的护卫中来到门口,好几辆军车停在那里,左右各有一条很阔的踏脚板,车夫绕过来恭恭敬敬地给她们开门。上车,门关上,突然一个身影靠到窗前,盛音音吓了一跳,原来是汽车发动,卫士们一手攀着窗口,两足站在踏脚板上——这是军阀才有的作风。 “真威武,”盛音音悄悄附到凤徵耳边说:“我们家虽然有钱,却无法请护兵。从前只能看着,现在终于自己也坐了一回了,就是我大哥也不见得坐过呢!” “你啊,好了伤疤忘了疼。” “喂,你跟刘大少什么关系,他怎么会专程过来接你?这可算英雄救美了吧?” 对面的人似乎听到她们的低语,瞥了盛音音一眼,就这么略了过去,径直对凤徵道:“头发剪了也就算了,还穿男装,难看死了。” 又没请你看。凤徵腹诽,问:“刘少怎么找我来了?” “我就不能来找你?” “……”凤徵深吸一口气,礼仪,礼仪,她告诉自己,然后道:“谢谢。” “谢什么?” 两个人的思路真的在一个脑回路上吗? 她不再出声,看向窗外。汽车在街上飞驶着,街旁的电灯已经亮了起来,排班一般,一颗一颗,向车后飞跃而去,她忽然想:他什么时候知道她家的路了? 她不想出声,盛音音不敢出声,而刘大少是不知该怎么出声。 以往他那些女伴跟他在一起,从来不需要他说什么,她们自动会讨好他,他知道她们向着他的权势而来,但他就是有权势啊,人还不是都喜欢权势。老爹说,自古英雄多好色,双方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好办的。 但眼前这个,还真不好办。 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 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的确是惊艳的,而她竟然是师凤徵——当年那个那么能打的师凤徵,竟然是个女的! 好奇,好奇,还是好奇。 而第二次见,她居然把好好一头头发剪了。她对他的十四弟那么好,却避着他。 是的,后来数次见面,他越发确定她在避着他。 好奇变成了不满,变成了探究,变成了不甘。 尤其在得知她居然再度扮成男装去什么财政部实习! 周围认识的女人,哪个不是精心打扮力图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漂漂亮亮讨他欢心,她非得把自己往奇怪的地方整吗! 好吧,今天瞧了,其实她的男装并不难看,就像她小时候一样,甚至多了一种介于男女间的奇妙的气质,更加吸引人——但他反而更加不满了。 这样混在一群臭男人之间怎么行? 他一定要把那东西送出去。 哪怕他要牺牲自己的时间。 目的地到了。 凤徵下了车,盛音音赶紧跟着跳下,凤徵刚要说什么,她忙叫:“接下来我自己叫辆黄包车回去就行了!” 开玩笑,她敢让刘大少送吗? 威武是威武,但果然是不好坐的! 凤徵接收到她求救的目光,点点头,朝刘景和道:“谢谢大少送我们回来。那么——” “这给你。” “诶?” 那是一个信封,薄薄的。凤徵疑惑的接过,盛音音两眼发光:情书吗,情书吗? “一定要去。不然我让他们押也是要押着你去的。”他僵硬地道。 留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刘大少走了。 两女面面相觑片刻,盛音音猛地道:“打开,快打开看看是什么?” “管他呢。” “这怎么能管他,这可是刘大少亲手交给你的!你猜是什么?我猜是电影票,他请你去看电影?” “……” “风流太岁在追求女朋友啊,而且亲自在我面前!简直做梦一样!快快快~” 凤徵黑线:“你想太多了。” “谁想太多,不然他怎么说出什么不去也要押着去的话来——哎,真是太霸道了,也只有他们这种人才能说出这种话来啊!不过这霸道挺让人,呃,怎么说呢,就像刚才他从巡捕房里把我们带出来一样,霸道,却太帅气了,对吧?” 凤徵扬唇:“你试试?” “我?”盛大小姐吐舌,“我还是算了,别说跟他说话,跟他处一块我都觉得要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姐姐,你回来了?” 院门倏开,鹤徵迎了出来。 “大帅哥,好久不见。”盛音音招呼。 “盛大小姐好。”鹤徵笑,刚要递过来一个信封,却看见凤徵手里捏着一个,样子还差不多,不由一愕。 凤徵也看到了,“那是——” “冯叔送来的船票,金陵至九江,两张。” 凤徵忽有所悟,将自己手中信封拆开,同样,两张船票。 票面由硬纸精制,票上的字是英文,连舱房和铺位的号码,都在上面签明了。价目为一百二十元整。 晚风中,两姐弟对视,千言万语,化作无语。 冯展堂送来两张,卫嘉人两张,最后刘景和两张,加起来,竟是六张有余。 兄弟相商 阳光很好,九曲莲塘前,微风划过帘影,蝉声鸣鸣。 卫六一进屋,就看见紫檀雕古玉佩纹的几案后,卫四在练字。 几案很矮,这是专门为了他方便而设置的。细藤杖横搁在一旁的青釉梅瓶上,映着锦纹前的一簇兰影,不愧他名字里一个“雅”字。 三兄弟里,因为当年的绑架,卫四腿骨被打折,没得到及时治疗,卫氏夫妇一直对他愧疚在心,于是,对比于其他两个儿子的严格要求,这个儿子成了极端反面,他们对他几乎无任何约束,只要他想的,做父母的就一定为他做到。进入军统,最初在别人看来简直是个笑话,甚至卫氏夫妇本身也不过认为帮儿子找个消遣而已,然而,不到三年时间,卫四就以蛇吞象将老军统挤下了台,并作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建立军统处督察制度。 挤掉老军统,让当时等着看笑话的大小人物对这个人开始重新评估,不敢再轻视;而督察制度,则无论是喜欢他的人也好,不喜欢他的人也好,均对他产生了又敬又怕的心情,甚至这一制度还被北方拿去借鉴,传诸后世。 军统处,说实话就是特务处。凡是能成为特务的,总有那么两把刷子,或是特训专家,或是电讯专才,让人防不胜防。 卫四上台之初,且不说有些老人员面服心不服,与他不冷不热、客气疏远,最大的问题是各人有各人的线,暗地里与各种利益团体来往,互通款曲……这个问题多年来一直棘手横亘于内部,甚至说不定很多人都是双重间谍以至于多重间谍。就算卫四再有手段,谁能相信,这个青年能比上任更出色,统辖好一个近两千人的组织呢? 督察制度就是这个时候颁布了。 那一年秋天,卫四召开首次军统督察会议,与会人数并不多,却都是大特务,而且多为原调查课人员。在为期三天的会议里,他一再重申了无论先后、一视同仁的立场,细细划分并确认了各区、各省的督察人选,十几个大特务分别担任了金陵特区督察、华东区督察、北方区督察、武汉区督察…… 这些督察,后来被称为“特务中的特务”,他们的使命,就是监视特务处各地人员的作为。按卫四的计划,在这些公开的大区督察之下,还设立“周督察”和“临时督察”,“周督察”以日常工作为主,秘密汇报各地的人员动向、工作状况乃至卫生设备;临时督察则以任务为对象,它人选无定,就具体任务秘密汇报。 卫四颁布严令,“督察报告除最高掌权者与督查室外,任何人不得搜阅”;“遇有奖励、惩处及改进纠正等事项,行文应以‘据查’或‘据报’为字样,不得叙明系督查室所报告”…… 这么一来,一种效仿“东厂”、“西厂”、“锦衣卫”的特务制衡体系,轻易地完成了。谁也不知道哪个人在充当“周督察”或“临时督察”,各地特务都只能如履薄冰、效忠于最高秘报者一人。 那一年的冬天,是军统诸人过得最肃杀的一个冬天。凡是后来有命回忆的人,不得不说,那是军统的转折点。 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老人员们反应过来后,愤怒了,不平了,蠢蠢欲动了,然而殊不知,卫四就等着他们呢! 先是在年后第二次督察会议上,总座突然出现,会后召见全体出席人员,此举一举改变了原调查课的人心向背——总座都支持,还有什么比这更靠得住的靠山? 紧接着,卫四又设立了三处内部监狱——是的,内部监狱,专门用来关押内部人员。甲乙丙三等,甲乙看起来还好,除了彼此不允许互通姓名严禁交谈之外,并没有刑罚,也没有开庭审讯,更没有叫人写‘自白书’之类……然而,正是这种放任不理的态度,不宣告刑期的看不到头的日子,反而更增添了折磨,在押的每一个人,都在为他的刑期百般猜度,因为据说第一个关押进来的人,已经成了精神病,成日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现在还没出去过…… 而丙地呢,那则是真的出不来了,里面全是重刑,日夜贯穿着惨叫,除了执行人员,其余就是家属想收尸,也找不着骨头乃至头发丝儿。 督察制度和内部监狱,震悚了每一个特务人员。从此以后,对几个大区、十余个省站,以及为数众多的谍报股、直属小组,卫四如心使臂、如臂使指,军统彻底成为了他的私家地盘,再不必操心内部问题了。 卫六看着自家兄长。 此际,他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衫,手上是一支饱蘸墨水的狼毫,眉目沉淀。卫六一眼就看出他写的是汉碑的《石门铭》,筋骨开张,意态从容,只这么看着,有天大事,仿佛也镇定下来。套用他上台时流传的话,谁能相信,这个人,竟然是使人闻之色变的军统头子? “老六,你怎么站在门口?” 卫彦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有事?”卫六懒洋洋倚着门框,侧身让自家大哥过去。 门内侍立的饶雄马上道:“大少爷。” 卫彦人点一点头,放下公文包,正好一阵微风吹来,他叹:“还是你这里舒服。” 饶雄吩咐下人去准备冰盘。 卫四放下笔,一张冷酷脸的侍卫侍侯着他用温毛巾擦了手,给他拿过细藤杖,然后卫四一手扶着人、一手撑着杖,慢慢由桌边移到了轮椅上。侍卫再给他膝盖上搭上一条软衾。 待兄弟俩坐定,卫彦人道:“荣嘉雄是个老顽固,你有没有什么方法对付他?” “还是没谈妥?” “软的硬的都用过了,死活不松口。” 卫四道:“他不松口,跟他一批的那些银行大佬都在观望风向;而你的最高经济委员会也差那么一角。” “是啊,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的意思,老四就是那股东风。 卫四没有急着说话,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审视地看着对面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外界怎么评论你的‘最高经济委员会’。” 卫彦人哈了一声:“我可每天都看报纸,到处是‘国家资本仗势侵吞,民营资本苦苦挣扎’这种标题对吗?” “你既然知道,何苦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现在的舆论,你俨然就是官僚资本主义的代言人,你们内部的人对于改组不满意;外部的人呢,不明真相,认为代表政府的,必然是巧取豪夺、欺压吞并民族资本的不光彩角色,统制经济,中央集权,用民营工商业的血肉去滋养国家资本的蛆虫,从民主时代倒退回封建时代!” “不必理他们,”卫彦人道:“舆论是人吹出来的,是那些有心人的鼓吹,真相到底是什么,我做这一切,最后的效果会显示出来,到底对还是不对。” 由于资金链出了问题,很多钱庄、银行、企业纷纷倒闭,如果处理不好,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失业问题、债权和储户问题,会变成不可收拾的社会矛盾。收购这些企业,是本着挽救经济局面、用最有效手段尽快解决问题的意愿;从更大的角度看,当然确实政府干预了经济,然而,这是为了拟订的金融财政和产业政策更好实施,也是尔后政府相关经济政策的开始——他要真正的发展出中国经济,而不是只是一个配角,随波逐流,听命于帝王、官僚、军阀、帮派和党魁等等的摆布。 “就怕难以走到最后,”卫四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你懂的。” 卫彦人冷笑:“我们这还算是个‘大国’吗?” 卫四拧过头,看莲塘中迎风招展的朵朵荷花。 “好了老四,别想那么多了,现在的我,就是把我想做的做下去,至于能做多久,能走多远,我尽力,而不轻言放弃。” 燃起一根烟,轻烟从指尖缓缓升上,掠过青年阴郁的眉眼。 “好吧,最近手下有人无意中得知了荣总裁一点有意思的消息,也许你愿意听听。” 卫彦人带着“一点有意思的消息”满意的走了,带着志在必得的味道。 卫六仍旧靠在门口:“当个民营资本家真难是不是,连荣嘉雄这样的巨鳄也难逃。” 半晌,卫四答:“是很难,大的难,小的也难,听说新世界前几日易主了?” “是啊,最终没逃过霍听莺的算计,”卫六耸耸肩,“就算有盛氏帮忙也一样。” “王世伦这人倒可算个实干家,从前搞面粉厂火柴厂,都是民生民计。后来投资所有弄了新世界,发大水赈灾,捐铁路义卖,也能看到他一份,只可惜,却被霍听莺盯上了。” “他的‘天阶共’‘共和厅’太有名,纵然霍听莺后来跟风弄什么桃乐仙,以血腥太岁的胃口,当然不能满足。” “楚老九也掺和进去了是吗?” “那是后来的事。最先霍老五是通过先施公司想抢地盘,连工商局都说好了,谁成想王世伦请了两个外国律师,倒把官司打赢了,唐老三把这个当笑话给我讲了好久。霍老五自然不善罢甘休,这才拉了楚老九出来,以买船事由压他资金,又同时派小弟四处散播王氏资金危机,引得他旗下银行存款用户蜂拥提款,两头通烧,雪上加霜,王氏病倒。” “所以让出了?” “哪有那么简单,”卫家六少爷嘴角扬起微妙的弧度,“他一病倒,小弟们再次出动,病倒被传成病逝,银行顿时破产,新世界也人心惶惶,说即将被抵押,眼看一生的事业就要毁于一旦,王世伦硬是拖着重病的身躯,在一天早上由辆敞篷车载着,故意缓缓驶进人声鼎沸的新世界游乐场,一边向人们微笑颔首,一边挥手致意——这一情景很快传遍了大小报纸,病故的谣言不攻自破,人们的心也安定下来,指望他能妙手回春。” “妙手回春是不可能了,强弩之末还说得通。” “四哥是因为知道霍老五的花样,王氏却不知道,他不顾自己的病势还想做最后的挽留,结果三天之后,他直接从医院失踪了。” “霍老五不耐烦了吧。” “可不是?王氏的妻子和儿子报警,那一带的巡捕和军警一齐出动大事搜索,但一点线索也没找到,就这么过了一个礼拜,才收到王氏亲笔写的一个纸条。” 闻言,卫四看自己弟弟一眼。 弟弟朝他睐睐,继续说下去:“当然,等顺着纸条上的地址找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王氏之妻遍托关系,倾家荡产,人终于被放回来,据说王妻乍见时几乎不敢认自己的丈夫,一下子像从盛年跨入了老年,瘦得没了人形。” “然后霍氏以极低的价格买入了新世界。” “王氏也从此明白自己不是黑道太岁的对手,带着妻子儿子避走香港。” “唔,的确是一贯的霍氏大满贯结局。” “——好像是太嚣张了?” 卫四:“……” “他嚣张得意,我却要收拾一堆烂摊子,”青年一副苦恼的样子,“是不是该分摊他点儿?” “他当然得意,郑老头死了,听说现在霍寰宇提出要整顿青帮。” “真不知这老头折腾个什么劲,你看看大哥,不觉得很没希望么?” “大哥大概不会乐意你把他跟霍寰宇相提并论。” “其实都是一样的,现在整个的中国,无论南方还是北方,无论是政府还是什么,都烂透了。” “介人。”卫四沉声。 “说是民主,其实还是独裁专制的政府;说是理想,其实不过是你争我夺蝇营狗苟的权力斗争——” “介人,你最近大概太累了,不如出去休假。” “四哥,你难道也变得不能听真话了吗?” 卫四转开目光。 “我们不是早就看穿这一点了吗,只不过那时的我们还天真,你说你要进入军统,我要进入——” “刚才大哥的话你听到?” 青年长长哦——了一声,似笑非笑。 …… 现在的我,就是把我想做的做下去,至于能做多久,能走多远,我尽力,而不轻言放弃。 …… 多么可笑的话。 他深深望着他的四哥,他不信他会被这种话打动。 一股张势在两人间慢慢弥漫开来。 最后,还是卫六率先松开了绷紧的弦,伸个懒腰:“哎,回国之后就没好好休息过,四哥说得很对,有什么好地方建议一下?” “你还用得着我建议?全世界都逛遍了吧。”卫四嘲笑地,意有所指:“你那摊子真走得开?” “丢给唐老三让他磨去吧,人总要有个对手,霍听莺勉强算得上。” 庐山之上 陆汉南从南昌匆匆出发,乘一小时的飞机,再坐四十分钟的汽车到牯岭山底下,遇到了九江市局的关卡。 由于总座在山上,九江市局奉令加强巡防,十里铺路口,登庐山之起点,便由侍从室警卫布防,倘无特殊证件,任何人不得上山。陆汉南报了名称,等侍从室通报上去,直待了两个小时不止,才总算看到接应的人。 那人全身米黄色咔叽军服,向他行了个军礼:“你好,你是陆校官?” 陆汉南看他军衔,不过一个中尉,然而侍从室的人不可以平常目光对待,就算让他等了那么久。看不出任何不耐烦,他道:“是,我是陆汉南。请问小哥怎么称呼。” “我姓王,陆校官叫我小王就好。” “王中尉,”陆汉南满面堆笑:“劳你带路了。” 王中尉点点头,交了关令,与他步行至临近登山路口,那儿有两辆蓝布轿子在等着。 “要坐轿?”陆汉南有点儿惊讶。 “陆校官是第一次到庐山吧。”王中尉看他一眼。 “呵,陆某头一次来。” 大概他的爽快态度博人好感,王中尉没有多说什么,道:“不让轿夫抬的话,两个小时下不来。” 一乘轿子配两个精干轿夫,再多出两个轮换,共六个人,垂手等二人上轿。 说是轿子,其实不过把藤椅,在椅子面前轿杠上,用两根绳子吊一块板,就是个搁脚的。椅子上面,六根柳条,撑着个蓝布棚儿,陆汉南觉得好赛凉粉摊上的布单子,一坐上去,抬起来,登时落到半空里似的,荡荡的没底。 他抓住把手,左右张张,王中尉瞧他模样,不觉笑起来。 他也不恼,笑回去,这时轿夫两下三下拐上小路,前高后低,他身体不由一仰,嚷了起来道:“危险,莫要倒下山去吧?” 王中尉觉得这大汉挺好玩,答道:“这算什么,到后面陡些的高坡,人简直躺在椅子上面呐。” 轿夫也笑:“是,大爷不要紧张,咱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知抬过多少人,要都倒出轿来,那还了得。” 走了一段,陆汉南稍稍适应了,这才分些心神细看两边。一排山岸斜抱过来,两山之间斜下去一条深涧,虽然看不到水,却听那水流声在山脚下响着,他道:“真是个幽静地方。” 王中尉指点道:“左手往上,是去汉阳峰的一条大路,最上面的山影子,就是汉阳峰的下层,到了那里,可以看到五老峰。陆校官既是没来过,若有空闲,倒可以多逛两天。” 陆汉南搓着手道:“若有时间是必定的,不过这次恐怕是不行了。” 王中尉哦了一声,没有深问。 陆汉南怕惹恼了他,忙另起话题,指着满山绿树丛里时不时冒出的一幢幢或红或白的洋房,道:“盖这些,不知花费多少人工建起来,一年到头怕不见得住上几天,倒是可惜。” 王中尉道:“你可真是,到这的人,难道真是为住来的?就算真是避暑,哪个不是有钱,就是有权,房子到处都有,只怕他不住罢了。” 陆汉南连连称是。 过了好汉坡,山路渐渐地平坦,一直到牯岭街上,哗,简直疑到了世外小镇,两旁挂着雪亮的煤气灯,洋货店、果子店、理发馆、邮政局、银行办事处,甚至比普通小镇还齐全。陆汉南看得啧啧称奇,王中尉将他领到一栋小洋房前,“时间晚了,陆校官且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我叫人送饭过来。” 陆汉南拉住他:“不知何时能见到总座?” “自会有通知。” “实在是事态紧急——” 王中尉道:“你放心,总座他老人家什么都知道。” 第二天大早便有人给陆汉南送来一张条子,展开一看,是侍一处处长阮前江写的,叫他立刻去见。 陆汉南赶忙穿上军服,套上长统马靴,挂上领章,匆匆走出房间。来人领他到两条街外的小院,院中全是青石板块铺就的路面,走来嗒嗒嗒嗒的响。 接待室外站的是王中尉,引他进去,用手指了指沙发,说,“请坐!”并给他倒了一杯开水。 这态度比昨天严肃许多,陆汉南心里有些紧张,双目凝视着对面那扇打开的门正襟危坐。早听说过总座跟前侍一处处长阮前江的大名,暗地里大家都戏言侍从室好比清朝的军机处,那么这侍一处处长就堪比军机大臣,乃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等了不一会儿,有两个人出来了。 一个拍着另一个的肩:“就这么办,先让邵永祥顶着吧。” “是,阮处。” 拍肩的那个行一个军礼,下去。 陆汉南早已站起,一声噼啪对着留下来的人来了个标准式的军人行礼。 阮前江点点头,打量他一番,道:“皮靴后跟上沾了泥巴。” “阿?” 王中尉手脚灵快的从旁递上一条毛巾,努努嘴。陆汉南接过,弯腰擦了,心想这些大人物还真奇怪,但后来他知道了,阮前江这是为他好,因老头子第一印象就是看人是否衣着整洁。 “聂督军遣你亲身来一遭,想必有重要的事必须口头报告。” “是,江西昨日境内上空探得不明机驾,督军唯恐总座有失,派我星夜赶来。” “什么?!” 阮前江一瞬失色,然而很快镇定,对王中尉道:“备车。” 别苑内,静悄悄的,请示公务、汇报政情的都得了指示,无人敢打扰。 一身青绸长褂,脚穿软底便鞋的老头子正看着墙上的《策马江山图》,后面站着靖承鼎。 “胡森看来是跟北边勾结了,这个摇摆不定的东西!” “胡森此人,向来墙头草,之前他想要河南督军一职,未能成功,想必由此生怨。” “皖豫之战是必要打的了,”老头子转过身来,“但你要知道,胡森不是重点。” “儿子明白,他不过被人当枪使。” 老头子颔首:“这次蓝家遇刺的事,与北边恐怕也未必没有关系。” 靖承鼎道:“与北方有关?” “怎么,真以为是青帮掀的浪?” 靖承鼎沉思了回:“雅人说,下手的的确是青帮的人。” “不错,然而你想,刺杀蓝家的人,于青帮有什么好处呢。” “您跟他们谈过了?” 老头子扬扬鹰眉:“出这种事,不用谈,有眼色的自会主动上门撇清关系。” “难怪蓝家先前吵着要给一个交代,现在却压着没有动静。” “正是有人欲借蓝家之事,来拉开一场大幕。” 靖承鼎惊疑不定:“您的意思,蓝家人遇刺,与胡森叛变,都是早有预谋?” “不然呢,时间何以如此巧合?世上哪来那么多巧事!” 靖承鼎道:“如果北边有人买通了青帮,那——” 老头子摇头:“暂且不用操心他们,青帮这种帮派,有人出足够多的钱,他们就可以为谁买命。鼎儿,你只要晓得,他们是把双刃剑,可以用来伤别人,但自己亦不得不防。” “儿子懂了。” 老头子“唔”了声,到办公桌后坐下:“刘啸昆的任命该到了吧。” “是的,昨日已经宣誓就职,并且回到了宣州设立总司令部,中央军暂时未动。” “让他先跟胡森打打看。早晨参谋组给你的电报看完了吗?” “看完了,想不到是晋系支持的胡森。” 老头子自桌上拿出一张纸条,“倪大岩区区蠢物,我看,是有人想混淆视线。” “父亲?”靖承鼎不解。 “雅人最近工作要辛苦了,”老头子没答他,“我们手里头现在情报掌握得不够。” 靖承鼎道:“雅人虽则年轻,接手后却从没让人失望过。” “这倒是,卫家三个男娃里头,他做事最老练。” 两父子就战略部署问题又谈了一回,叩叩两下轻啄,阮前江的声音响起:“靖公,赣系聂督军座下陆汉南到。” 船上首日 英商太古公司,重庆号。 该船可谓当今国内最大的一艘内河游轮,排水量近万吨,航行在金陵与重庆之间,载客量三百多人,船票动辄百元以上,相当于一个普通银行职员三个月的薪资,可谓实实在在的豪华游轮。 船上侍应生近一半是西人,西制礼服,戴白手套,旅客进餐时也要求必须穿上正式的西服或长袍。舱内设施齐全,尤其膳食十分精美,克服了一般英国菜的单调不好吃,以意式及法式西餐为主。 凤徵和鹤徵从码头上船,不知道别人是从哪里上的,他们还是挤的趸轮,挤上的当儿,搭客们一涌而上,前堵后塞,肩上手中的行李网篮,挑担子的驮夫,让人前脚抬了没有后下脚处——凤徵不由回忆起当年由浦镇跟着姥姥阿叔首次坐船的情形。 趸轮分渡,到了梯子口上,接客的茶房望着上来的乘客,问哪条船?房舱?统舱?说话时那两只手也同时伸了出来,大有来接行李之势。可鹤徵答了一声重庆号之后,这些人就一声不响缩回了手,并且好奇摆在了脸上:咄咄怪事,坐重庆号还来挤趸轮呐? 不单是重庆号,还是重庆号的特别官舱。它在一只轮船的最前面,一个椭圆形的半截客厅,窗户敞着,江风由水浪上吹进来,让人胸襟一畅。 一个穿着白制服的侍者接了他们递过来的票,看了,微微躬腰道:“两位的舱房在那边,请跟我来。” 边说边招手,另外来了一个人,帮他们提行李。 由那客厅的后面,通着两条甬道,甬道两旁便是房间。两个人两间房,在甬道的靠尾处,鹤徵让凤徵先挑,凤徵随便挑了一间,进去,舱内长方形,放着两张铺,从铁床的柱脚一直到床上的的枕头被子,全是雪白的,连电扇都是白铜叶。嵌在舱壁上有一方小小的洗漱台,洗脸盆玻璃杯水龙头一应俱全。正看着,一个女声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检票的侍者显然认得她,又是躬身:“欢迎,靖小姐。” 靖燕徵穿着白底紫条纹的绸质衬衫,西式长裙,露帮紫带高跟皮鞋,同色的白皮紫条沿边手提包——她的行李颜色居然也是配套的,一大一小两只扁皮箱子,紫色的皮,白铜搭扣,精致无比,正被她身后的仆人提着。 她的舱房显然在头几间,这会儿不急着进去,徐徐走过来,“喂,答话。” “得人送两张船票,所以上来。”凤徵道。 “送你们船票,谁,縻哥哥?”燕徵条件反射。 “不是。”凤徵斩钉截铁。 是谁也不能是卫六啊!!! “那是谁?” “是我。” “我。” 两个声音同时答,卫嘉人与刘景和前后脚,答的时候又互相望了一眼。 “噢——”燕徵声音拉得长长,颇具意味的觑觑卫刘,又睇睇凤徵姐弟,其暧昧不言自明。 “刘大少,船票,呃?”她揶揄地。 “我高兴。”刘景和也不看凤徵,生拉硬拽着行李找到自己房号,砰一声关门。 “哼,我心情好,懒得理你。”燕徵浑身轻松,嗤一声也到她自己舱房去了。 留下嘉人。 她顿了顿,走过来,对鹤徵道:“——你,你们住这间?” 欸? 凤徵姐弟俩看看。 “没、没事,你们上来就好。” 卫七小姐说完,低着头找到她的房间,进去。 “房号不对,所以,”凤徵道,“她以为我们用的是刘景和的船票?” “而刘景和大概以为我们用的是她的船票。”鹤徵答。 姐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点头,“也好。” 凤徵把东西收收,去敲鹤徵的门。两个人到船前头转,那偌大半椭圆一个厅,只有六七位客人,很闲散的坐着,有的在窗户下写字桌上写信,有的半躺在沙发上展着报看,剩下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玩扑克。茶几上摆着任人随取的小蛋糕和什锦饼干,以及糖果,侍应生捧着银茶壶,向各人碗里斟着红茶。 船上还有游泳池,在甲板上,特讲究。两人一路散步,冷不防看见嘉人正坐在露天藤椅上,手持书卷,打了个照面。 就这片刻工夫,她已经换了一身,一件湖绿色的连衣裙,中间皮带束腰,皮带正中一个银质的扣环,头发长长的披到肩上,末端有几层云勾卷,直沿着两边,卷到鬓上来,齐着前额的刘海儿,发梢上,绑了一根同样湖绿色的丝辫。 凤徵成心想揭过刚才尴尬,故意夸张道:“哗,真是俏皮可爱!” 嘉人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回了礼。凤徵戳戳鹤徵,鹤徵马上反手握住她手腕,低声附耳道:“不许走!” 于是把老弟打包送人以消气的念头只好讪讪取消,凤徵随便找个话题,“卫小姐看的什么书?” “旅行期间,能看什么书,不过无聊时消遣着时间罢了。”说是如此,她还是把书皮展了展,是袁枚的《随园诗话》。 “好书,想不到卫小姐看这个。” “怎么?” 凤徵笑:“总以为会更喜欢外国的书罢了。” 嘉人道:“从四哥那儿随手取的,现在的人不是挺提倡这个?” 鹤徵道:“明朝的这些小品,或者其他,对于文学最缺乏真实的贡献,也没什么中心思想,不明白现在怎么突然有这种风气。” “鹤徵!”凤徵瞪他一眼。 嘉人却没有生气,反而讶异加佩服道:“咦,我小哥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不如看你看的《达芬奇笔记》。” 鹤徵有点儿无语:“……他怎么知道我看《达芬奇笔记》。” “——啊,”嘉人目光转向天,又转回来:“呃,就是我那次不是看见你在看么,回家问四哥有没有,小哥就听到了。” “如果真想看,可以让——” “其实明朝这些东西闲暇时看看亦无妨。”鹤徵抢道:“姐,我肚子有点饿了。” “那——” “没事没事,你们先去吧,餐厅在那边,”嘉人道:“要不要我带你们去?” 凤徵捏了下鹤徵的手,“不,我们自己去吧,谢谢。” “小猫,我真觉得,你对卫小姐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通往餐厅的路上,凤徵说。 “你不是说过我们跟她们不是一路么,现在心软了?” “也不是,就是——” “姐,我不喜欢她,这样做是为她好,”鹤徵听不出什么感情:“如果黏黏糊糊,更是欺骗她。” 凤徵叹口气:“说的是没错,但是——会不会是你没给彼此一个机会,她从圣约翰起喜欢你到现在,说实话,不感动是骗人的,放在我自己,就未必有那份坚持和勇气。” “姐,”鹤徵沉声:“她姓卫。” 凤徵抬头看已经比自己高比自己大的弟弟,“……会否我们想得太复杂,靖跟卫,不是已经联过一次姻么。” “单我们的尴尬身份,姓靖,或者不姓靖,都是一枚隐藏炸弹。我可不相信当今专员夫人知道我们身份后,能无动于衷,退一万步讲,撇开她,你不觉得,卫氏的权力实在已经太大了?” 凤徵又叹气:“……我知道。” “我不知道卫家的人怎么想的,但我从不认为一个家族势力太大是件好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尤其如今这种环境下。” 但若是真正的爱情,应该与权势地位财富无关吧? 凤徵想,可说出来鹤徵肯定要说她天真。 而他们,没有资格天真。 摸摸鼻子,她道:“唉,咱们还是看看有什么吃的吧。” 餐厅非常大,看布置,可以想见到正式晚餐时,将会有音乐,还有舞蹈,客人可随着音乐自由跳交际舞,类似于休闲型晚宴。一面有两张大餐桌平行的摆着,左手一张零零碎碎站了不少外国人,因此中国人自动都跑到右边这张上,茶房送过来一张单子,全是龙蛇飞舞的外国字,还是草写的,凤徵看后面跟着的价钱,咋舌。 “小猫,你先点。” 她决定随便要个汤好了,客厅不是有饼干什么的么,怎么样也饿不着。 鹤徵慢条斯理接过去,这时对面的椅子啪的一声拉开,刘大少一屁股坐下:“waiter!” 登时茶房笑容满面过来,同样递给他一张单子。 刘大少看看,眉毛拧成了麻花。 他英文一般,最烦这些还不按规矩给他写好的恍若天书的玩意,它以为它是中文狂草吗?! 所以说他不喜欢到庐山度假啊!从上路起就开始给人不痛快! 上瞧到下,半天认出来一个字是咖啡,一个字是汤,至于是什么咖啡什么汤,还是不得而知。 “炸桂鱼,煎猪排,焖野鸭……这些都不错,甜点有西米布丁跟欧培拉,”对面女声忽然道:“点个什么汤呢?” 他把单子移移,目光投过去。女孩子正右手托着下颔,含笑望着他。 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丫头怕是看自己半天不说话,有些了悟,故意念出来听,太可人的心了。 难道她对自己……? 想到这儿他兴致勃勃对茶房道:“她来份什么,我就来份什么。” 啊? 凤徵原意是觉得他那扭着眉毛的样子挺好玩的,这下弄巧成拙,鹤徵低笑,正要说什么,却听见门外有人道:“嬢嬢,你怎么站在风头上,别吹着了。” 三人一看,刘景和道:“唷,靖少跟秀城姐来了。” 说话的正是卫秀城,看样子他们应该是刚上船,从门口经过。 燕徵站在船边上,眼睛只望下边来往的人:“船快开了,怎么縻哥哥还没来?” 靖龙徵穿着挺括的马甲,同色西裤,道:“卫六要来?我竟不知道。” 秀城道:“嘉人到了么?” 燕徵点点头,秀城道:“那他们两兄妹应该在一起啊。” 龙徵道:“别说,卫六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 秀城对他道:“那你先进去吧,我在这里陪陪嬢嬢。” 龙徵颔首,招呼仆人先走,秀城看燕徵先还动动,后来左手搭在栏杆上,右手不时捶腿,便道:“你别老站着,穿高跟鞋容易酸疼。” “没事。”燕徵说着站直,秀城摇头,叫人拿来两把靠椅,拉着她坐下。 坐了一会儿,秀城便觉得鼻尖汗珠儿冒出来了,又叫人拿阳伞,偏头一看,燕徵已经面上红红,一手垂到椅子外去,眼睛要闭不闭的,她道:“嬢嬢,醒醒,别是中暑了!” 忙用手碰碰她脸,果然热烫,她忙起身,叫侍者:“把椅子抬进屋里去,帮忙准备下冷水巾,船上有冰吗?” 大家乱哄哄的,燕徵见有人来抬她,连忙摇手:“我没事,别动我!——咦!下面皮鞋响,是縻哥哥来了!我,我要去接他——” 秀城道:“你都病了,管他干什么?” “不行,我要去——”边说边手扶了扶手就要站起来,然而腿一软,人就向前栽了去。还好秀城一把扶住了她。 服务生知道她身份尊贵,赶紧去通知管事,大概连船长都要惊动了,这时一身白色亚麻西装、头戴白色硬壳太阳帽的青年笑着出现在船舷:“这是怎么了,这么热闹?” 处于人群中心的燕徵于无数吵嚷声中一听就听到了他,拨开人群到他面前,抚一抚发鬓:“没什么,就是听到你来了,我欢喜得要跳起来,不知不觉怎么一下有点晕,大概欢喜过头了。”一面对身旁秀城道:“谢谢。” 秀城朝卫六溜个眼色,把扶着的手送过去。 卫六接到,微微叹口气,倒不便一时推开,便扶了燕徵往里走。燕徵满心欢喜,顺势把头搁到他肩膀上,秀城当然识趣,张罗着人群散开,听得燕徵问卫六:“縻哥哥你干什么去了,忙了这样久?” 也不知卫六答了什么,龙徵过来,“秀城,我们去吃点东西先。” 两人遇到了在餐厅里旁观得一清二楚的三人组,刘景和耸肩,道:“也就卫六对付得了那位公主。” “是啊,”龙徵道:“要是他肯稍微讨一讨我们那位大小姐的欢心,我们的日子好过多了。” 意外空袭 第二日船过了采陵矶,到这时,已经远离城市,南北两岸的青山陆陆续续地由前面递送着过来,吃过午饭,稍睡小回,凤徵起来在甲板上散动,听有人感叹,说风景虽好,可惜坐的不是中国船。另一个道你看我们这样好的江山,怎不惹起人家的欣羡呢。 凤徵因这两句伏在栏杆上静思,卫六瞅见,觉得她的侧脸有种静谧但却充满某种信念的的坚定感。 这样的坚定与本身柔和线条的奇妙交织,让他手上的画笔飞快的转起来。 秀城远远走来,到凤徵旁边:“在想什么?” “啊,秀城姐。” 秀城学她姿势观望滔滔江水:“凭栏远眺,风景不错,呃?” 凤徵将一绺头发拨到耳后:“我只是想起李后主一句词:‘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突生感触罢了。” “这种句子——可不像避暑时拿出来说的啊。” “是啊,他是悼亡国之痛,可不知怎么,此刻我却觉得深刻极了,沉痛极了,”凤徵道:“……你别介意。” “除是无愁与莫愁,一身孤注掷温柔。”秀城回以一笑:“听起来,是说一个人什么都不顾,只想在温柔乡里过一生,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愁。” “是啊,除非他本人就是无愁天子,而与他作伴的,也同他一样,从来不晓得什么叫愁,才可以全心全意在温柔乡中,自得其乐……”凤徵道:“这样说来,‘一身孤注掷温柔’是想错了,也做错了——” “什么温柔不温柔,尽扯些文绉绉的事儿,”刘景和自后面道,“世上当了天子自然无愁,还用得着讨论?” 鹤徵出来寻凤徵,听到他们对话,到凤徵另一边:“‘除是无愁与莫愁’,‘无愁’在这里专指无愁天子,他是北齐一个皇帝,自己弹琵琶、唱曲子的名字就叫《无愁曲》。” “呀呸呸,千万别跟我掉书袋,”刘景和摇手,“我历来最讨厌这些玩意儿,当不得饭吃做不得衣穿——卫六!你画什么呢?” 凤徵这才看见不远处画板前的卫六,奇道:“六少会画画?” “会,这小子的机械图画得可精了,一把枪的结构在他图上拆得清清楚楚。” 秀城道:“对呀,上次在我那里看到人体解剖图,差点把每个脏器都解析了一遍。” 刘景和道:“我猜他在画船上的吊机。” “不,”秀城道:“我看那个玻璃钢架很少见,他说不定在画那个。” 刘景和道:“走,我们过去见分晓。” 几个人陆续过去,刘景和伸头一瞧,张大嘴。 秀城也愕了下,转头看看凤徵。 鹤徵凝眉。 凤徵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笑笑,没说什么。 “咳,咳咳,我说卫六,”刘景和粗声粗气:“你画人家师凤徵干甚!” “太无聊,随便画画,”卫六道:“你看她侧面,不是挺好看的嘛。” “说是这么说……”刘景和看着他煞有介事地素描,再看凤徵,后者似乎跟她没关系似的,看过一眼后再没看第二眼,仿佛一点不关心最后画得到底如何。也许他真是好玩?他这么想,这时甲板上忽然有人叫: “喂,你们看,飞机!” 礁石迤逦,江天海阔。青白的天幕中,几个黑点嗡嗡而来,愈近响声愈明显,许多人闻声纷纷跑到甲板上,有人道:“这是从北边来的?” “三架,六架,九架……排得可真整齐。呀,是战斗机!” “战斗机?我们的战斗机?” 说话间飞机已经直飞过来,如巨鸟般,眼睁睁的,哄哄的马达声临到头上,有见多识广的人感到不对,正欲去找船长,说时迟那时快,翅膀上的井字旗印入视线,登时炸锅:“是北方军!同盟军!” “快跑!” “别慌,别慌,不会炸我们的,这是商船!” 这话稍微安定了人心,果然,十几架飞机就在大家仰头看去的时候,散开了队形,径直地分了过去。 所有人松了口气。 然而凤徵是亲身经历过空袭的,拖住鹤徵的手:“我们下甲板去。” 刘景和笑:“怎么,怕了?” 凤徵不理他,朝秀城道:“秀城姐——” 秀城点头:“嗯,大家先避避。” 凤徵开步,鹤徵随着她走,两人到楼梯口上,回过头来看时,那散开队形的飞机,却在冲过船头之后,作了一个半弧形大旋转,呜地一声,空气仿佛破开,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分明向轮船俯冲过来! 瞬时十几架飞机临头,马达声震破天空,战斗机一翼一翼,两翼包抄,在船上空兜着圈子,姐弟俩急忙往梯子下去,听得哄通巨响,离船舷不到三丈远的江面激起几立水柱。 船身猛烈的颠簸了好几下,凤徵鹤徵蹲下身紧紧抓住栏杆,顷刻之间,只听人叫声、哭喊声、东西跌撞声,更有无数人往下涌,却一时站立不住,如倒水般噔噔噔噔滚球般。鹤徵牢牢扣住凤徵的腰,凤徵努力四顾,秀城卫六刘大少都不见了踪影,却见嘉人在人群中朝他们挤来:“师鹤徵,你没事吧?” “高射炮打穿甲板了!”有人惊叫。 “哇哇哇,船在斜!” 随着炮声,机关枪扫射甲板的声音啪啪啪传来,夹杂着人的惨叫,可怕又吓人。 完了完了,凤徵抓住弟弟的手,努力拨开人群:“走,咱们去找救生艇在哪儿!” “不行,外面还在扫射!” 凤徵连跌带跑,扶住磕磕绊绊的嘉人:“就你一个?”边说边费力扭头寻找卫六的身影,许多人大叫着“船上不能呆了!”爬出窗户往外跳。 “你会游泳吗?”没找着卫六,凤徵问嘉人。 嘉人生出丝惭愧:“并不太会……” “飞机不会停太久,我们先去找救生艇,如有万一,你找一个板子……” 话不曾说完,有一个高射炮正中船上,轰隆隆,只管身子猛烈地让东西颠了几下,所有人你压我我压你滚在一起,有人扯开喉咙嚷:“浸水了!!!” “不能待在底下!” 凤徵七手八脚从自发自动给她当肉垫的鹤徵身上爬起来,一手扯一个:“走走走,赶快走!” 救生艇挂在船舷两侧,等凤徵三人千辛万苦排除万难赶到,那里早已人满为患。听到一人在喊:“让老子上去,不然老子开枪了!” 凤徵听声音这么熟,一眺,得,是刘景和。 救生艇需要放到水面,来了几个船员,却被慌乱的乘客给挤来挤去,加之他们是洋人,说着外语,沟通不良,维持秩序根本不可能。不少人看到半天救生艇没解开,那么小估计挤上去也没希望,干脆哄抢起救生衣,于是秩序愈发混乱。 “船真的在斜!”鹤徵抓住船舷,原本水平的脚下开始左高右低。 “飞机走了!”卫嘉人高兴的叫,指着天空。 凤徵道:“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回事,我感觉船加速了?” 鹤徵道:“找个船员问问吧!” 抓住一个船员,却没问出具体情况,这时卫六匆匆出现:“总算找到你们!” “小哥!”嘉人扑进他怀里。 “我们得赶快走,”卫六抚抚她的头发,朝姐弟俩道:“这船要沉了。” 凤徵诧:“可是北方军不是走了么?” 鹤徵亦道:“船体这么大,要沉不太可能。” “我刚从船长室出来,船身被打穿了,海水涌进船舱的速度很快,目前不清楚具体情况,只能尽快抢滩查看。” 那么刚才的加速不是错觉。凤徵问:“船既然还可以动,总不至于太坏——” 卫六摇头,“这要看穿的地方是哪里,现在是最坏的情况,接近了高温锅炉。” “接近高温锅炉?那会怎么样?” “以水流之势,冲入高温锅炉产生大气爆,那样整个船都会爆炸,砰——明白了?” 正说着,嗡嗡嗡,一架单独的敌机竟重新飞转回来,炫耀似的,由高到低俯冲,凤徵看见下面一层甲板上,一个老年人,可能是位祖父,把一个已经死亡的小孩,抱得紧紧的,不肯松手,小孩子的后脑,已经被碎片削去一半。他愣怔怔的,凤徵高喊:“小心,避开!” 然而老人只是坐在那里,朝天仰望,看着那轰炸机。 嘭!嘭嘭嘭! 敌机俯冲而下,扔下几枚小型炸弹,炸弹爆炸,这是一种恐怖而残忍的场面,鹤徵压下凤徵的头,等他们再望时,老人已经不见踪影,余地只留血肉横飞,四肢粉碎。 嘉人有生以来亲眼目睹如此残酷可怖的现状,紧张得双脚发抖,面色煞白,紧紧抓住卫六。 “走吧。”卫六把妹妹肩膀揽着,轻道。 他捎带着凤徵姐弟一齐到了救生艇那里,龙徵刘景和秀城几个已经在上面了,眼看着敌机彻底离开,人们情绪沸腾,庆幸:“我们没事!” 还有人道:“快看看那些受伤的人!” 秀城义不容辞的离开救生艇救人,龙徵一再阻止也没用,可是才稍稍松口气的乘客们很快发现,原先可以让人爬下去接近海面的登船梯,竟然渐渐地没入了海中:重庆号沉没在即! 灭顶之灾。 人们再次混乱起来,纵使船长当机立断命令船身修正方向全速朝最近的岸边抢滩,事情依旧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在持续着倾斜持续着前进大约半个多小时以后,油舱内突然产生一声非常巨大且震撼性的爆炸声,果然海水冲入锅炉而爆炸了。 炸响刹那,一颗颗带有油料的零星火花如同烟火般往船身周围迸射,那个时候凤徵正给秀城递纱布,就听得哗的一声,身不由己的,咕咚咕咚,人全倒到海里去了。她大叫一声秀城姐,秀城也跟着一起随着船下沉,她似乎喊了句什么,然而所有人滚饺子中,完全没听清。 下沉只是一瞬间,天旋地转,非常快,根本不由得人想,什么思考的过程什么都没有,很快很快就沉下去……身体掉进了冰冷的海里,沉到水里全身又冷又麻,凤徵挣扎着浮出水面,抹一把脸,“小猫!鹤徵!!!” 她环顾四周,青白天色下,海面恍若鬼域,凄厉的呼救声、哀嚎声四起,令人毛骨悚然。有的人攀到飘浮的圆木上,可一阵大浪袭来人就不见了;还有的人攀附在一块大木板上,却被沉船引发的大浪冲击卷走;更多的落水者都来不及反应,直接沉入了江中。情况稍微好些的是穿上了救生衣的人,有一些紧紧在抱在一起,互相抵着攀着。 但不是一下爆炸就了事的。 第一声之后,接连的爆炸才刚开始,喷射的油料火花布满船身,顾虑被火花波及的危险,凤徵在爆炸的同一时间潜入海下,数过约十秒左右才又浮出海面,而每一次浮出,都能看到附近的一两个人或因躲避不及或因体力不支而停止呼吸。 油泄漏在海面上,周边几乎成了火海。 “小猫——” 她声嘶力竭的喊着。 体力消耗很快,瞅到一块约半丈来长的浮板,她游过去,中途看见两个人,把他们也推上去,那两人似乎是对情侣,女的已力竭,男的像被烧伤了,两人双手在江面打水,得她一拉,感激涕零。 凤徵扶住浮板稍事休息,又返身,水流汹涌,一个妇人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抓住了一根钢管载沉载浮,但水流力量太大,再一个浪头的时候,她没能抓住女儿,瞬间被冲开,她拼命呼救,正当绝望之际,凤徵游了过去。 待她把两母女牵引到那对男女所在的浮板上时,周边水温已经可以明显感到浑热了。 “恩人,我们快走吧,”妇人看着浮起一层黑漆漆油的江面,“再不走来不及了!” 那对青年男女也连着点头。 “不,我还没找到我弟弟。” 凤徵湿漉漉道。 “你要回去?”妇人指指周边的尸体:“不行,刚才我看着一个人去救他老父,试图靠近船舱,但再也没出来……” 青年男女听得不寒而栗:“是呀,太危险了!这风高浪急的……” 凤徵摇摇头,屏住一口气,游开。 浮板上的三个成年人面面相觑,看着她投入火海。 “真是不要命了……”青年人喃喃。 “要、要不我们先走吧?”年轻女人恐惧的看着一路沿燃油汹汹烧过来的火舌:“水温很高了!” “不行,如果恩人回来歇脚——”妇人反对。 “谁知道她回不回来!”年轻女人尖利地道。 “你怎么能这样!” “好了好了,”青年人头痛:“这时候吵什么?” “我们走吧,”年轻女人可怜兮兮地对他道:“我不想死在这里。” 妇人抱着女儿瞪着他们两个。 青年沉吟,有点儿不敢看妇人,“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反而拖累她,密斯王说得对,我们走罢。” “你、你们——” 年轻女人得胜似:“你不走也可以,我们没强迫你走,你有本事你就在这儿等着!” 说完还刻意看一眼紧紧攀着妇人颈项的小女儿,一副谁也别说谁的模样。 “这位婶子,还是走吧,”青年开始推动浮板:“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想来那位密斯也不会怪我们的。” 妇人朝凤徵游走的方向张张,“要不、要不再等等——” 一个浪过来,三人同时伏身,紧紧巴住板子,年轻女人尖叫。 好容易颠簸停止,年轻女人抬头一看,花容失色:“油!油!快快快,我不想被烧死!” 她手脚并用,这一颠把他们送向燃油漂浮的方向,青年不再迟疑:“往反方向游!” 妇人低头看一眼紧紧攀住自己颈间的女儿,叹气,同他们一起努力。 她不能离开这块浮板。 现在,浮板就是他们的救命船。 生存竞争 凤徵清醒时,睁眼看到一片天空。 天空? 直觉地,她应该在船上。 不不,不在船上,迷糊而沉重的脑袋说。 全身疲乏,四肢不像自己的,她试图集中精力,闭眼,回想,啊!飞机扫射,水浪高飞,一片混乱……大浪之中,她失去了知觉。 难道已经不在人世了? 却听到人说话声,一个女声道:“一群笨蛋!平常不让他们跟着他们寸步不离,现在要人的时候又一个都不见!” “好了嬢嬢,省点力气吧,你已经骂了半天了。” “他们两个怎么还不醒?真没用,哥,要不我们先走。” “走了能去哪里?再等等。” “直接往前走呗,看到人,说明我们的身份,还怕不把我们送回去?” 男的没答话,女声又道:“出了这么大事,爷爷跟爸妈肯定会知道,一定会来找我们,哼,真倒霉!那些北方佬,等爷爷打回去了,一定找飞机轰他们一通!” 两个人——难道是小猫?! 身体优于思维,凤徵一跃而起,左右睃巡,原来自己躺在一片沙滩上,四周俱是芦苇,同船的人三三两两散着,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俱是精疲力竭的样子。 “你醒了?” 凤徵扭头,龙徵燕徵坐在卷上沙滩的小橡皮艇边缘,望着她。 “我们……这是在哪里?” “被冲上岸了呗!”燕徵一指远处,大船沉在不远,离岸边约数十丈,后半截沉了,前半截还在水面上,爆炸已经停止,船头向天,四周江面上,漂浮翻转着人头和木板、方桌、行李卷等,凤徵急着寻鹤徵,四顾,却看见刘景和躺在另一边。 “鹤徵呢?”她望向龙徵。 龙徵摇头:“没看见他,你半昏迷中爬上了我们的艇,所以我们把你拉上来了。” 凤徵甩甩头,在刚才一跃之后,现在浑身更不舒服了,简直被人踩过一遍般。她定一定神:“我要去找他。” “看你路都走不稳,”燕徵嘲笑:“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同我们一船的人,十之八九都不在了。” “……不,他不会的……” “怎么不会,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北方佬,明明过去了又飞回来,猫耍老鼠似的,对着江面跳水的人和我们跑的人扫射一阵,你以为?” 凤徵怔愣着,往江边走。龙徵开口“喂”了一声,燕徵道:“随她去。” 落日西沉,芦苇丛外大江白茫茫的一片,风从北边刮来,带着凄凉的意味,一些死者全身漆黑的漂在水面,那是被沉船的浮油裹满了全身。 凤徵脑海里浮现沉船时那一幕,人声嘈杂,妈啊、救命、阿弥陀佛,一片惨叫,活生生的人转眼变成一具具尸体。 小猫,小猫。 她一路走过,岸边三三两两的人,眺望四面没有人家,此处位于孤山下一脚,像个荒洲,一下子与世隔绝了似的。有的人用几根长短不齐的棍子在沙滩上插着搭了一个三角叉的架子,有的人蹲在地上试图生火,更多的人,小心翼翼避开浮油或游泳或用小划子去那没有沉的半截船上捞东西,只不过船看着似乎就在眼前,实际上却有距离,加上它是竖着的,上去并不容易。 凤徵将岸上所有的人找过一遍,未能找到。江风飒飒,天边已经没有了日光,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对岸一带不高大的山峰,成了一线深蓝色的轮廓。身上没有干透,风一吹,凉飕飕的,凤徵左右手互相摸摸手臂,一步步走入水中。 “喂,你会游泳?”一个人扯住她。 返头,是个中年男人,浑身湿淋淋的。 见她不应,中年男人道:“看你个小姑娘,千万别学人家去爬船,这到了晚上起了风,很多人游一半就坚持不住,风吹起个浪头,翻过来能要人命!” “我找人。” “找人?找人更不行,就算能找块木板趴着,在水里泡上四五个钟头,弱点儿的根本撑不住。赶紧的,你同伴在哪儿,快回去,啊?” 但凤徵只有一个意念,就是找到鹤徵,守在他身边。从小到大他们几乎没分开过,她不能忍受他生死不明。 不,死字她都不愿提起。 鹤徵一定在等着她,他一定能听到她的呼唤,感受到她的焦虑,她一定要找到他。 想到也许他现在一个人孤孤单单浮在海上,或者被冲到了某处,哪怕要她半条、不,整条命,她一定眨也不眨毫不犹豫的交换。 不顾大叔在后面喊,扔下句“我会游泳”,她泡进水里。 从前她觉得水很亲,可经历之前的感受后,不说畏惧,对其却有了一种不再掉以轻心的感觉。 避开那些顺水打过来的船的残肢、那些黑黑的浮油,每经过一具或俯面或搭在木板然而已然垂首的人时,她靠过去辨认他们的脸庞,这中间不乏小孩和老人。 苍暮的天色下,他们脸上残留着临死时的各种表情,她游啊游,觉得经历人间炼狱亦不过如此。 从沉船到晕厥,从苏醒到现在,她没有喝一点水吃一口东西,体力将近消耗殆尽。然而硬靠着一股精神,她游完了靠近轮船的大半片海域,直到绕轮船一周,还是没有寻到人,她精疲力竭,手臂再也划不动,才勉力攀住轮船的一方窗户,靠着喘气。 天已经完全黑了。 周围一片冰冷,不知过了多少小时。 从这儿往岸上望,起了星星点点的篝火。 小猫,你在哪儿? “小猫————”她唤。 黑色的江水层层涌动。 “师——鹤——徵!!!”她叫。 哗啦,哗啦。 只有江水回应着她。 黑月天风下,少女顺着窗户往上爬一级,脚踩住窗舷,半扬着身子,久久凝视江面,无数次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直到嗓子变哑。直到风吹起她的长发,由湿而干,变成猎猎的旗帜。 再次睁开眼,是被一阵强烈的饥饿感饿醒的。 睡的不是地方,底下湿冷湿冷。 她坐起身来,头一阵强烈的晕眩,她告诉自己不能病,抵着头俯了一会儿,感觉好些,到江边,双手捧了水喝。 “这么脏的水你也喝得下去?” 是燕徵,她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的钢壶,本是船上用来煮咖啡的,现在只能当碗了——她蹲到她身旁,舀一壶,黄黄的,还有些细丝般的杂物飘在面上,燕徵嫌弃皱眉,转手哗哗哗全部倾倒地上,跟着钢壶用力一掷,在上面踩上两脚:“气死我了!” “好了嬢嬢,只有这种水。”龙徵从后面过来,犹豫了下,走到那只钢壶前,捡了起来。 “哥!” “我们身上可没带什么东西,况且还有刘景和,你不喝,他要喝。” “管他作死作活!哥,怎么还没人来救我们啊,我一刻也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这才过去一夜。等消息传开没那么快。” “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我已经一天没洗澡了!”燕徵暴躁地:“还有我要洗头发!” “行了吧,你得先忍着。” 龙徵弯腰,将水拨了一拨,灌进壶里,瞥一眼凤徵,离开。 燕徵咒骂了一阵,只得无奈的跟上去。 凤徵环顾四周,在这片沙滩上的大概三十多人,分成了五组,大家各自组成各自的小圈子,因为没有食物,上船搬运成了唯一途径,暗地里竟然隐隐竞争之势。 幸好这是江而非海,凤徵观察一番后想,起码淡水能喝,否则如果连水都要争,岂非一下就是你抢我夺水火难容? “喂你们干什么!这橡皮艇是我们的!”燕徵的娇叱传来。 凤徵一看,不远的黄色橡皮艇旁,一群六七个人正围住。 “看你们霸着这艇却不用,浪费,给我们得了。”一个留着一小撮胡子的带头的中年人说。 燕徵哼笑一声,“凭什么给你们,这是我们的。” “你们的?上面可没写你们名字。”一个小伙子哈哈笑。 “是啊,你们病的病,弱的弱,你一个大姑娘,要是不嫌弃,扔了那两个加入我们好了,”其中一个贼眉鼠眼的将燕徵周身打量,“看你长得不赖的份上。” “你,你——”燕徵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出此下流之语,嘴巴都哆嗦了:“你放肆!” “放肆?哈哈哈,大伙儿听听,她说放肆!她以为她是谁呢?” “我们是——” “嬢嬢。”龙徵上前拍一拍妹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后。 “哥,告诉他们我们是谁!该把他们全抓起来——” “橡皮艇是我们的,”龙徵并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场面,一群人虎视眈眈,他下意识觉得此刻报出自家名号并非明智选择,只能挺一挺胸:“我们有个病人睡在上面。” “把芦苇铺一铺让他睡就行了,不必非得占着皮艇。”小胡子道。 “我看他们什么也不懂,”小伙子道:“我观察他们半天了,既不烧火也不弄东西吃,瞧这一身,大概是娇贵的少爷小姐,嫩着呢。” 这话又引起一阵笑,一伙人逼近几步,竟是强要。 “我以为既然是能坐上重庆号的人,应该素养都不错,”一个声音传来,众人转身,一个少女手持一杆芦苇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在此危境之下,能逃出来的人,理应互助互爱,团结起来度过难关;即算退一万步,也不该互相欺凌。我们有船,我们可以去船上搬食物,但我们没去,这是因为什么?不过我们不想争夺罢了,你们如果觉得这是浪费,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搬,诸位认为如何?” “这——”小胡子以为他们好欺负,却不料突然突然冒出来一个口齿伶俐之人,把自己堵得没话说。 小伙子嚷:“吹牛!你们有本事划到那船边去?” 他料定这是一伙少爷小姐。 “别说划,我有本事从那边游回来,绕船一周,你信不信?”凤徵直视他。 “不可能——” 在对方笃定的眼神下,小伙子开始后退。 这时人群中有人道:“这姑娘我看见,一个人从江里回来的,半夜三更从水里冒出来,吓得我!差点以为是水鬼!” 这一说,大家都瞪瞪看着凤徵。 “我们还有病人要照顾,”凤徵将芦苇一折,芦杆被她一下插进沙地里:“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各人干各人的去吧。” 小伙子张着嘴,芦杆有那么硬吗,能直接插入沙地,不会折? 到底小胡子他们见过世面,瞅这姑娘不简单,拉着他走了。 凤徵也不理站着的兄妹俩,先到橡皮艇上看了一看,刘景和正昏昏沉沉的躺着,嘴唇发枯,摸摸他的额头,触手竟是烫人。 她环视四周,没有什么工具,去芦苇荡里摘了一捧芦苇回来,从江边捡起块折了的木板,回来,开始朝地上挖。 “你干什么?”被干晾了很久的兄妹俩终于反应过来,做妹妹的忍不住问。 “弄灶。病人不能喝生水。” 她简短的回答,趴在地上捣鼓,不一会儿一个洞挖好了,凤徵将折断了的芦苇杆放进去,问龙徵:“你有火柴吗,或者打火匣子?” 龙徵在旁边干巴巴的看,摇头。 “刘大少呢,他抽烟,搜搜他身上。” “对。”龙徵连忙起来,去到病人身边。 燕徵道:“哥,你干嘛听她的呀!” “有匣子,还有烟!”龙徵没理妹妹,兴奋的抬起手来,但马上蔫儿下去:“但全被浸湿了。” 他打了几下,果然熄火。 “让它晒会儿,待会儿试试。”凤徵道:“还有别的吗?” 龙徵左左右右摸一遍,摇头。 “你们呢,有没有其他东西?” 龙徵掏出一只怀表:“我带了这个。但进了水,没用了。” “那么,全部家当就这只钢壶?” “喂喂,师凤徵,口气小心点儿!别以为赶跑了刚才那帮人我们就怕你了!”燕徵呛声:“尽说我们,你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龙徵看向凤徵,怕她生气。 但凤徵什么也没回,她只是扭头重新扯了一蓬芦苇来,铺在地上,看看似乎不够,又来回好几趟,然后去扶病人。 燕徵阻止她:“你干什么。” “让他在芦苇上躺着,把船腾出来。” “腾出来干什么,给你睡?” “东西太少,我们得划船去重庆号找能用的。” “不行——” 龙徵过来帮忙,朝燕徵道:“哪来这么多干什么,少说两句。” “喂哥!你怎么帮外人说话!万一她划着船逃跑了,我们岂不是吃大亏?” “你会划船吗?你能爬到重庆号上去吗?” “我……” 凤徵当没听见两兄妹对话,等人放到芦苇上安顿好,回头来擦着那自来火匣,大概是好货,努力了几十次之后,噌!一簇火苗照亮。 吃的问题 折了几杆芦苇引火,头两次没成功,放进去没多久就灭了。第三次的时候凤徵用长杆挑动着,让空气进去,又对嘴吹了几口,冒出来的烟向人脸上直扑,眼泪水抛沙似的滚出来,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灶里冒出火焰来,堪堪成个火势。 “引个火也这么难。”早避到一边躲烟的燕徵嘀咕。 凤徵将周围的沙堆起来,用木板挡一挡,形成个简陋的灶,将钢壶装了水盖在火上,陆续的添着芦苇以保持火不灭。龙徵一直在旁边看,觉得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 咕,咕咕。 凤徵闻声抬头,龙徵一脸尴尬,捂住肚子。 燕徵这会儿不吱声了,望天。 凤徵想一想,朝龙徵道:“你会添火了吧?” “阿?” “我到船上去搜罗食物,你等水开了,放凉,给刘大少喝一点。” 她边说边起身,去推橡皮艇。 “等等等等,”龙徵手忙脚乱跟着站立,好像那火是头号敌人似的:“我不会!” “已经这么久,水马上快开,就算火熄了,温度也该差不多,没事的。” “嬢嬢,你来。” “凭什么是我呀,”燕徵老大不乐意了,“我更不会!” 龙徵道:“我跟师凤徵一起去,当然你来。站在旁边看了这么久还不会?” 也对,不能让师凤徵一个人驾着橡皮艇逃跑了,燕徵转念一想。她自以为明白了哥哥的意思,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撅着嘴过来了。 龙徵又看看凤徵,凤徵打个手势,无所谓的:“多个人多个帮手。上吧。” 一路以板当桨,划了半个小时才到船边,把堂堂龙太子累得够呛,等靠近重庆号看着那远看起来并不怎么样实际很巨大的半个斜斜朝上的船头后,他实在不敢相信要怎么爬上去。 凤徵昨夜来时并没有仔细打量,今日对着斟酌一遍,道:“厨房什么的在船上后半段,看样子,已经浸泡到水底下去了。” “什么?”太子抹着汗,道:“那我们白来了?” “不,船舱里总还有些东西,你看其他人都在找么。” 龙徵望着,确有两艘小艇停在不远,更有人单枪匹马,直接打了个大包,找一块浮板浮着,边游边推着走的。 “那我们快点吧,”他说:“不然东西都被人拿光了。” 两边的窗户是众人找到的最佳登入口,他们把橡皮艇停到底下,龙徵一站起,登时失衡,一阵摇晃,慌得他赶紧压身,长呼一口气。 凤徵看他体力不支,道:“我上去吧,你在这里看船。” “这怎么行,我是男的,你是女的,应该我上。” “有这份心就够了。”凤徵稳稳当当的站起,她站起就没有引起大幅度的摆动,道:“总要有个人守着,况且待会儿还要帮我接东西呢,不是吗?” 不知怎么,龙徵突然回忆起他们首次见面时,她一个人打倒一圈的情形。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假扮男孩的小小少年。 “那……你小心点。” “嗯。” 凤徵颔首,一手攀上窗沿,轻巧一登,跃了上去。 龙徵看她爬了两级,往窗内望了望;又爬两级,又往里望了望,然后一纵身,消失不见了。 大大的太阳在头顶上照射着,蒸起一阵湿热的潮气。 白天热,晚上凉。 龙徵的衣服还是昨天的,虽然已经干了,但又是汗水又是江水,总觉得黏糊糊,痒,不干净。从小到大他还从没经历过如这两日的遭遇,饿,渴,脏,冷,只是他好歹是男的,况且还有燕徵在,作为哥哥,他不得不表现镇定。 可是实在饿啊! 他头脑中想象着各种前不久还挑三挑四的美食,要是现在能摆到面前,他保准满满一桌一分不剩一口吞下。 “哈哈,”一个年青人自最顶上的一格窗户出现,手中扬着一个纸包,朝下面道:“伙计们,瞧我弄到了什么,面包!” 他口中的伙计们是另一艘艇上的四个小伙子,他们的艇比龙徵的大,上面已经装了不少东西,闻言仰头一瞧:“嘿,挺大一块!” “可不是呢!”一个情不自禁吹了声口哨。 “快下来吧,找得差不多了,”另一个招手:“我看这船还在下沉!” “是呀,我也觉得今天的窗户格儿似乎比昨天少了一个儿。” 龙徵咕咚咽了一口口水,盯着那个年轻人下来,跳到艇上,一伙人说笑着离开。 他们似乎收获颇丰。 那相对意味着船头本就有限的物资愈少。 船在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下沉。 面包,面包! 龙徵脑中闪过杂乱的念头,偶尔闪现的人头如蚂蚁般在窗口钻来钻去,可以看到先出来的人带出来的东西越多,后出来的带出来的越少。他仰头看了会儿,阳光很大,一会儿有点晕,他遮住,仍不懈的看,心想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师凤徵能如刚才那个人般带块面包就足够了! “喂——” 呃? “龙太——咳咳,靖少!” 他一下站起来,艇身又是一阵摇晃,他做了个叉步稳住,连忙顺着声音望,第六个窗户格里伸出半个身子,师凤徵朝他招手:“我在这儿!” “找到了什么?”他手做喇叭状喊。 “接着!” 一个行李卷儿似的东西扔了下来,龙徵先是张手,然后避开,那卷儿砰的一声砸在水里,龙徵顾不得去看凤徵,赶紧探手去捞,够不着,又七手八脚划了两下水,总算将那卷儿捞上来。 心脏蓬蓬跳的将它解开,外面像是块窗帘布,打开,第二层,桌布?再打开,两件衣服,谁的?越打开越心焦,一只小平底锅,搪瓷缸子? 吃的呢,吃的呢??? 龙太子眼睛泛绿,翻到最底,不过是一只放盐的小铝瓶。 盐巴不能单吃呀!!! 他觉得饿得胃疼。 外加深受打击。 呆呆坐了会儿,觑见有个中年人抱着个小提箱——一看就是外国式样,不知从哪个舱房里找到的——放在一块浮板上,像在等同伴,不多时他同伴从窗户里钻了出来,手上一个小包裹,两人交谈了句什么,提箱打开,敞了,包裹放上去,然后两人一起往岸边游。 提箱打开的刹那龙徵迅速瞄一眼,也是七七八八搜来的杂物,看不出有没有吃的。 他咂砸嘴。 “靖少!” 上头又喊了。 他再次抬头,第二次从天而降一个包袱。 这次的比第一次小。 难道是食物? 太子又一次迫不及待的打开。 桌布里面,包着两把勺子一把叉子,一把小刀,一双鞋,两块餐巾,一只巴掌大的像是盖子的不锈钢半圆物……龙太子拔拉着,觉得就是一堆垃圾。 他决定,等师凤徵再次叫他,他要和她换人。 他要亲自去找,哼,不就翻个窗么,他不信找不到一点能入口的东西! 这次凤徵隔了很久,也没有再扔,就在龙徵要到达等待极限的时候,她背了一包东西慢慢下来了。 “是些什么?”龙徵不抱什么希望。 凤徵打开。 一小洋铁罐子黄油。龙太子评论:“不能直吃。” 一小袋湿了的面粉。龙太子评论:“被水泡成一团糊了,啥?” 一匣子浸了水的饼干。龙太子评论:“只有盒子能用。” 一瓶只剩瓶底一点点的酒。龙太子评论:“给我闻个味儿?” 剩下两只杯子,一只缺了口一只没了把,他不予置评。 “你守着,我上去。”他一挽袖子。 凤徵闻言扬眉:“你?” “怎么,不行?” “可以,小心。” 她倒干脆。他看她一眼,她已经低头清理三个包里的东西了。 看我的吧!他想,扒住船壁站起,伸长手,他身高够高,很容易翻到头个窗户,甩了两甩,一脚勾了上去。 骑马似的跨在窗户上。也不是很难嘛,他心道,得意的再看一眼凤徵,她头都没抬,只给个头顶给他。 本太子可不是一无是处的大少爷,等着瞧。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转首往内看,吓,黑漆漆的一片水,门窗全浸在里面,隐约似乎有一绺头发幽幽飘荡,乍看竟比外面还可怕。 他抖了抖,明白了这层是没用的,起码要到上面一层去。起身,脚下一线,四周无可依凭,完全要靠抓牢窗户的边缘,往上走更无可踩踏之地,对于臂力是极大考验。 非要身临其境,才明白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上顶艳阳下临深水,龙太子有点后悔了。 “哥,回来啦!带了什么吃的?” 一见皮艇,燕徵高兴的奔过来,“咦,怎么一身湿?” 龙徵有气无力,“给我点水喝。” “啊,呃——” “怎么啦?”龙徵一瞧,火是熄的,壶不在灶上。 “不能怪我啊,我怎么知道那壶那么烫,你看,还把我的手烫着了,痛死我了!”燕徵气呼呼的把左手伸到龙徵面前,食指和中指上确实一点红。 “到江水里去浸浸,会好一些。”凤徵说,捡起水洒了一地的钢壶,蹲在灶前,抓了把芦苇,重新开始烧火。 “你呀,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龙徵吐槽妹妹。 “那你呢,带回来什么好东西?”燕徵到橡皮艇上去看,翻了一阵:“什么嘛,都是些什么呀!” 龙徵暗自脸红,他爬了两层,什么也没搜到,还跌下水来,弄成个落汤鸡。 凤徵这次从头到尾全程自己动手,终于烧开了一壶水。她将那俩破茶杯儿及搪瓷缸子烫了一遍,水倒进瓷缸,对龙徵道:“等凉些了,用杯子斟着,给刘大少一杯,你自己也拿个杯子喝吧。” “那我呢,”公主不服气了:“怎么只有两个杯子,我也渴!” 龙徵道:“你跟我同一个吧。” “哥,那怎么行,怎么能两个人用一个——” “都什么时候了,你以为在家呢?” 燕徵嘟嘴,“你们故意的吧,不给我杯子!” 龙徵本想说人家辛辛苦苦烧水的都没喝一口,你还扯杯子的事?但想到她毕竟是家中疼爱的妹妹,自己来回一趟也很累了,懒得多说什么,走到一边去看刘景和。 凤徵更加不惹燕徵,她开始烧第二壶水,同时拆开面粉袋,将那一坨坨湿糊糊的面粉倒进饼干匣子里,放在太阳底下晒。 将小平底锅、叉子勺子、盖子餐巾什么的到江边洗干净了,把原来当包袱皮的三块桌布和几件衣服涮了一遍,摊开到橡皮艇上,也一样让太阳晒。 靖氏兄妹从头到尾看着。 水再次开了,这次凤徵把小平底锅放在了火上,所有器皿热水过一遍。掂掂分量,用勺子从匣子里挑出三勺子面糊来,放进小钢盖里,用开水调了调,加点儿盐,倒出一点黄油在锅中,开始烙饼。 香味渐渐散发出来。 靖氏兄妹咽咽唾沫,不由自主围拢过来。 烙饼很快,虽然只有咸味,但有一种干香,面粉本身的香气。 凤徵熟练的烙一张就用叉子卷成个卷子,左右看看似乎没器具可盛,先推到一边,共烙了五张,熄火,将勺子分给靖氏兄妹一人一只,“其实可以手拿着吃,不过现在有点烫,用勺子帮忙吧。” 靖氏兄妹推辞吧,实在是腹饿如火;不推辞吧,好像承了人家一个老大情似的。最终抵不过肚子里面空得难受,怎么也受不住那烙饼的香味儿,接了。 不过“谢谢”二字怎样也说不出口。 凤徵像是早已明白,只一笑,叉子叉了一张,装作不在意的,边嚼边往刘景和的方向走去。 她一走,靖氏兄妹实在无可忍了,一人低头连戳带拿举起一张,低头一口咬下去,那是连咀嚼都来不及,直接吞进了肚。不吃且罢,越吃越要吃,四张烧饼老实不客气的全部被解决,就着一碗白水,还意犹未尽——那滋味,真是山珍海味也比不得此刻。 住的问题 “哎呀,只顾着自己,刘景和怎么办,他也是自昨天起一直没吃东西呢。” 龙徵吃了点东西垫底,回头来总算记起老友,但烙饼已经吃完了。 “烙饼是硬巴巴的东西,吃了究竟不易消化,病人倒不适合吃,”凤徵道:“你先喂他点水吧。” 龙徵听了这话,对凤徵好感短时间内一升再升,没有二话,把茶杯凑到刘景和干裂的嘴巴前,就要硬倒。凤徵一看这架势,真是太子,显见从来没照顾过人的,摇头,“等等。” “怎么?” “这样不但灌不进去而且浪费水,”凤徵道:“算了,你扶起他,我来。” 两人合作,凤徵就着刘景和的嘴,喂了大半杯下去,看病人满头是汗,遮手望望太阳,“太阳太晒,我们得先搭个篷子。” 沙滩上早有人用床单被褥等用木棍支上,勉强形成个帐篷式样,架蒙古包似。凤徵依样画葫芦,花了半天时间观察和找材料,将最大的那块窗帘布搭起来,陆续遮围住刘景和睡的芦苇铺,弄成个“四不像”,然而总算是遮了荫,燕徵一呆在下面就不肯出来了。 龙徵也身心俱疲,伏在刘景和一边打盹儿。 凤徵在江边走来走去,发现鱼啊虾啊完全摸不见踪影。 那么给病人煮点鱼汤什么的是行不通了。 “走,走!” “走啰!” “再看看,收拾全了没?” 凤徵望过去,人数最多的那伙团正在拆帐篷,打包,熄火,要走? 人心躁动,其他人纷纷观望,凤徵也注视着,鼻端动动,嗅到一股烧焦的米饭味。 大米? 她迅速扭头,看见昨夜曾经阻止他下水的那位大叔正提着一只吊锅从两三步外经过,似乎是正准备去清洗。 她犹豫了下,跟过去。 大叔到了水边,弯身,眼看那只锅就要浸水。 “等等!” 他回头,“哦,是你。” 显然他也记得她。这大概让事情好办点。 “您——这锅——”就算少时跟姥姥过最艰苦的年代,姥姥也没让她开口求过人,如今却……这算不算是长大的代价? 大叔瞅瞅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以及渴切的目光,将锅拎高了些:“你没吃饭吧。” 凤徵不知道该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哪里来的米,船上的?” “是啊,意大利菜里头不是有意式海鲜饭么,我们从船上捡回来一整袋没开封的呢,火候没看好,把锅底烧糊了。” “烧糊了也可以吃,现在食物那么少——” “你那是去晚了,我们先捡的收获还不错,”大叔指指那开拨的人群:“再说,我们也准备走了。” “诶,不等救援船来吗?” 大叔摇头:“你看这四周,哪里有什么船经过?三面都是山,我猜是个什么岬来着,我们只有往外走,趁还有吃的可以支撑的时候。” “可是感觉四处荒无人烟,不知要走多久?” “那也总比在这里干等强吧。” 凤徵沉默。 “走上个几十里地,只要能看见人家,弄清楚地方,就好办。再说,这地方也不能久待。” “为什么?” “水上漂着尸体,天气又热,会有瘟气的,到了水里,吃到肚子里去,人能不得病?” 凤徵一惊,“可是……万一还有人活着,或者找过来……” “这都过了一天一夜啦,要能活下来的,全在这滩上了。”大叔看她一眼:“姑娘,昨儿晚上你说找人,莫非,你的亲戚——”他斟酌了下措辞:“找到了吗?” 凤徵摇头。 大叔顿了顿,“这就叫世事难料,不过一两天,什么没有做过的、什么没有经历过的都要尝尝了。” “不,鹤徵一定还活着!” 大叔想这个鹤什么的大概就是她亲人,拍拍她肩,把锅递过来:“不论如何,你要找人,自己要先有力气。所有吃的我们那里有人统一管着,我没法拿米给你,这里好歹有些饭疙疤,说我实在说不出口,你要不嫌弃,吃了好歹垫垫肚子。” 她没料到他主动提出来,一霎真是感激涕零:“谢谢大叔,谢谢大叔!” “这不值得个谢字。”大叔张目望望:“你有什么装吗,我们得快,别让我们那的人看到。” 凤徵赶紧回去拿搪瓷缸子,楞住。 龙徵凤徵正围在灶前,学她中午的步骤,试图用平底锅烙饼。 “哥,这面粉是怎么回事,硬得跟石头似的?”倒了几乎一半的面粉疙瘩直接放进锅里,燕徵皱眉道。 “我怎么知道,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龙徵同样不懂,敲着勺子:“你快点,火又要熄了!” “放水放水,对,要放水!”燕徵没头没脚的抄起水壶就往锅里一倒。 哗啦! 因为之前已经在江水里结成一坨、后来在太阳暴晒下外面一层又渐渐开始发干的面团大大小小直矗矗立在锅里,被水一浇,不但没有像靖氏兄妹所期盼的那样自动瘫软,反而变成一锅石灰水似的东西。 他们没有放油。 “喂,你慢点行不行,”龙徵嫌弃的捏着锅把:“下面的火都要被你浇灭了!” “快点啦,等那个女人回来就不好了。” “我不会弄!”龙徵看着锅里半盆的水,无从下手,放弃:“你来!” “我?哇哇哇,这么烫手,我怕!” “是谁提出要吃的?既然要吃就要自己做。”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吃吗,哥你就不吃了?” “唉烦死了——”龙徵看到凤徵,戛然停声。 燕徵返头。 凤徵什么也没说,只看着他们。 燕徵有点儿心虚:“怎怎怎么啦?面粉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没有我们的橡皮艇你能到船上去捡回来?我们不过提前点做晚餐——” “对对对,”龙徵补充,指指天边:“你看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本来说晚饭我们来做,没想到好像不太顺,哈哈。” 依凤徵的脾气,恨不得扔下这对啥事干不了还兼职浪费背地里偷偷开小灶的兄妹转身就走,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是她的兄姊不是么,丢下他们和一个病人,无异于放其自生自灭。 龙徵凤徵看她一言不发走过来,眼内似乎冒着怒火,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把锅里的水滤了,大大小小的面粉团重新倾回匣子,让它们继续晒。 不知为什么,兄妹俩悄悄松一口气。 “烙饼不是这样烙,真想学,我慢慢教给你们。”凤徵捧起搪瓷缸子,“但面粉现在是我们唯一的食物,正因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家都要吃,省着点儿,是为了大家好。” 她走了,两兄妹看着背影老远,良久燕徵嗤了一声:“什么啊!居然教训我们?” “行了,你少说两句。” “哥你凶我!爸爸妈妈都没凶过我——” 龙徵觉得妹妹真是聒噪,从前就算了,现在尤为突显。 晚饭没烙饼,凤徵将带回来的饭疙疤在搪瓷缸子里用水煮了,搅动搅动,尝尝,因为本身是烧糊了的锅巴,所以带些苦味,但囫囵吞下去也是可以当一顿的了,最主要的是,比较适合病人。 刘景和在下午喂水之后终于醒来,不过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凤徵用给他喝水的那个茶杯当碗,挑了上面清一些的米汤及不那么焦的米斟了大半碗,来到“四不像”前。 龙徵坐在帐口,一会儿看看里面的老友一会儿张张灶前的凤徵,见她过来,连忙正襟危坐。 “靖少去吃吧,”凤徵说:“靖小姐呢?” “别管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刘大少醒着吗?” “又睡过去了。” “我把他叫醒吃点稀饭。” 龙徵点头,早闻着一股米糊味,想问她从哪弄来的,然而下午自己和燕徵失败的偷食还历历在目,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瞅她一入帐,即飞快的跑到灶前,看看还有另一只茶杯,也顾不得找勺子一勺一勺舀了,直接握着缸耳咕噜咕噜倒入杯里,对着炉灶就吃起来。 “刘大少,刘大少?” 刘景和缓缓张开眼。他的两颧通红,脸腮严重瘦削下去,越发拱出那两团红来,蓦一张眼,似乎眼珠子也是红的。 他盯了她老一会儿才认出她,但眼神并不灵活,也没出声。凤徵俯身,在他额头探了下。 “还是很烫。你等等。” 她将茶盅放到一边,找出餐巾布,到江边润湿了,拧干,回来,折成方块敷在他额头上。 他一动不动,看着她做这些。 “有力气起来吗,”凤徵问,端起茶盅:“吃点儿稀饭。” “……水。”他哑着嗓子答。 “哦,好。” 凤徵便折身出去,钢壶里还有一点水,可是没有茶杯了,她想想,将水倒在小钢盖里,端进来。 “喝吧。” 刘景和垂眼看了下面前不伦不类的“茶杯”,伸出沉重的双臂撑起身体略略向上起了些,就要空出手来接的时候,因为后面没什么支撑,剩下的胳膊支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叭一下!倒了回去。 “我来我来!你还没好呢。” 凤徵连忙去扶,手伸到一半猛然察觉自己跟他并不熟,未免姿势暧昧了些。想一想,将盖子送到他唇下,“你抬头试试。” 两人配合着,过程中并不太顺利,水流了一些到刘景和脖子里,不过总体还算成功。 清润的感觉流入喉咙,让人舒服许多,病人问:“只有你吗?” 他显然也不习惯她来照顾。 “靖少吃饭去了,我替他。来,你也吃点吧。” “不用。” “不过一点稀饭,有点儿汤水,你看,分量不多。”凤徵举起杯子。 本来应该当盖子的当了杯子,本来应该当杯子的当了碗。刘景和撇开眼:“我们到底在什么鬼地方,还没有人来接我们吗?” 个个都是大少爷。凤徵道:“也许马上就有人来接我们了。你先吃——” “我说了不要!” 他一抻手,胡乱的打到了凤徵,啪啦,杯子掉下去,稀饭洒在芦苇上,地上,溅到她身上。 “我吃好了,给你跟嬢嬢留了——”龙徵进来,看到这幕,愣住。 刘景和翻了个身,背对他们俩。 发现头上餐巾滑了下来,他干脆地随手往后一扔,餐巾落地。 凤徵低头,龙徵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觉得老友过分了:“喂刘景和,你知不知道你有的躺,有的吃,全是——” “靖少。”凤徵弯腰捡起餐巾和茶杯,过来拉住他手臂,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出帐。 “——你,你没事吧?”龙徵看看她被打湿一块黏糊糊的衣服,笨拙地生平头一次安慰人;“你别介意,刘景和就是那个性——” “他是病人,我不会跟他置气。”凤徵抬眸,眼睛弯弯:“没事了,我去收拾一下。” 她边用餐巾揩着衣角边往灶那边走去,龙徵看着她,她将手里的和他吃剩下的杯子洗了,自己吃了两口,没有吃完,接着烧一壶水,燕徵出现了,两人交谈了几句,凤徵盛一杯子稀饭递过去,燕徵勉勉强强接了,凤徵又递给她一把勺子,燕徵舀了两舀,很快吃光。 掌勺的看看锅里,再给她打上一杯,龙徵心道自己并没有留多少,她都给了燕徵,自身就吃那么两口? 燕徵噔噔噔过来,气呼呼地:“哥,那么一缸子,她自己不知吃了多少,就给我吃两小杯!” “……” “明明还剩了点,我问她是不是留着自己开小灶呢,她说是给刘景和留的,哼,谁信!” “……” 天渐渐黑了,黑得看不见一切,燕徵躲进了帐子里,美名其曰看顾病人。 呼呼的风声,瑟瑟的芦叶声,澎澎的江浪声,以前曾特意追求过这种趣味,现在却全不是同样心境。 龙徵掀开帐子出来,头上微茫的星光,夜间下了雾,空气凉薄,寒气钻入毛孔,不由打个冷噤。 燕徵抱怨帐篷隙间总有冷风飕飕地进来,但其实连她也知道,这比昨晚什么都没有遮挡强上百倍。 那个搭帐篷的人呢? 他眺望一圈,看见橡皮艇上坐了一个人。 他走过去。 她眺望着江面。 他在橡皮艇边停下,顿了一顿,水声拍岸,哗啦哗啦。 “靖少来得正好,”她开口,递过来两叠折好的白布:“这个拿去晚上盖一盖吧。” 被她当成包袱皮、日间洗净又晒干的的两方桌布。 风吹得手脚有些木,从没想过桌布能当被盖的龙徵略显僵硬的接过:“你呢?” “我这还有一床,”凤徵扯一扯嘴,露出微笑:“今晚就在这艇上凑合一晚上。” “不行,”他断然道,“风太大。” “我们受苦惯了的,哪里一点风霜都不能抵抗?我也不会真正睡着。” “呃?” “我要等鹤徵。” 从头到尾,她没有看他,最后五个字异常坚定。 龙徵望着她的侧脸,那抿起的唇角,突然觉得很像一个人。 具体是谁却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意识告诉他应该是很熟悉的人。 他们都比她年龄大,可今天一天的表现,明明白白显示他们才是被照顾的。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唯有同望江面。 江月隐然。 行的问题 次日刘景和醒的时候,感觉之前的疲累如潮水退去,整个人恍如卸下千斤重担,烧已经褪了。 外面有很多人的说话声,叮呤当啷声,环视四周,靖龙徵在一旁头半伏着睡得正香,靖燕徵身上盖着一块白布靠着自家兄长,也垂着眼帘。 身下扎扎的不舒服,他大少爷稀罕的看看,这类铺盖自认还没睡过。坐起,身上的白布跟着滑落,那质感,啧啧,刘大少撇嘴。 身体好了,饿的感觉跟着来了,擂鼓也似。刘景和揉着肚子,走出帐外,远处的沉船,近处的准备出发的人。 “喂,怎么回事,你们要去哪儿?”他拦住一个人问。 “往前走,找村子!”那人答。 自从昨天最大的那团开拨,留在沙滩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刘景和巡视着,零零星星的灶坑,七散八落的芦苇,歪三倒四的树枝,袅袅未灭的青烟,一片残余。 整个儿转一圈,食物没找到,饿的滋味倒是全部勾出来了,阵阵向嗓子里面冒火。沙滩之中,一伙人生了一丛火在烤肉,那肉味儿只向鼻子里钻,怎么也忍受不了,刘景和拔腿过去,火光熊熊地照着四周一群人影子,一人道:“我们搜罗的食物,大概维持个两天,吃饱了就准备出发吧。” “是啊,呆了三天了,早该走了!” “这不是说还怕有飞机来么,说也奇怪,怎么北方军飞到长江上边来了,莫不要开战?” “咄咄咄,少说两句!” “要不咱们船上有啥重要人物?不是我说,能坐重庆号的人,总是有点身份的。” “去,冠牛皮,就你那坐三流舱的身份?”另外几个哈哈大笑:“别人放炮来专门炸你?油钱你都付不起!” “瞧不起我?我我我我告诉你,从前陈胜吴广起义,有句话就叫做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瞧瞧,瞧瞧,不愧冠牛皮,又吹起牛皮来了!” 众人大笑,忽一人道:“喂,你是干什么的?” 大家伙看时,却见冒出一只手伸到架子上头,抓起串好的肉,囫囵吞枣似的一口往肚里吞,叭哒叭哒嘴,叹道:“好啊!” 发现的人伸手去拦,却被来者抄住腕子,紧接着再一块肉,又说:“好啊!” “呔,”众人忍不住了,冠牛皮第一个跳起来:“你小子哪里来的,这肉是你的不成,你拿起来就吃?” “现成的烤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吃?”眼眶凹陷胡子半茬的青年抹嘴:“平常你请爷吃爷还不赏脸哩!” “嗬,笑死咱了,你也敢称爷,小心一人一拳揍死你!” “你来试试?”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劲,被他抓住的人突然杀猪似的嚎起来,“我的手我的手!” 他歪扭着身躯死命想将肘腕抽出来,无奈那抓住他的手宛如铁扣,刘景和哼一声,松开,他噗咚摔倒在地。 顿时另外三个人冲上前,三人一围,拳脚相加,要抢上风。刘景和道:“来得正好!”就往前一蹿,双手望上一分,使了一个分手跺子脚,砰的一响,踢在最先冲上的人身上,嘣!那人结结实实正面挨了这一踹,滚出老远。 第二个随之而上,三弯两转使了一个水平,用他的大头朝着刘景和拦腰一撞。这个大头,为人绰号就叫大头,他会使一个羊头,将身往上一撞,凭着身子,拿脑袋用劲,谁若教他撞上,总得躺下。 “小子不错。”刘景和笑,往后一仰,单臂用力,上头给了他一拳,下头对准他的膝盖一踢,大头哎唷一声,栽了个筋斗,咚地跌了个狗啃泥。 第三个见这阵势,来了个急刹车,有点儿不知所措。大头一个鲤鱼打挺纵起身来,“抄家伙砍他!” “哦!” 切肉的刀举了起来,对准刘景和就砍,刘景和一看,先错步避开,没等人回转神,横手一撩,第三人那口刀也就拿不住了,虎口发麻,当啷一声,坠落于地。就这么个工夫,刘景和脚尖一挑,刀子到手。 “松开,松开!” 那人还被他一手扭到背后跪着呢,哀哀叫唤。 “你,别动。”刀子一指,欲扑过来的大头停在半空。 “你不来试试?”刘景和看向冠牛皮。 “嘿,嘿嘿,这位壮士,”冠牛皮急啦,双手打拱:“肉吃了就吃了吧,我、我们也不追究了,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把人放了,咱们当什么事没发生过,好吧?” 刘景和看看架子上还剩的几块肉:“可我没吃饱。” “哎唷喂壮士!您好歹口缝里给咱留点儿呀,您都吃了,我们怎么办?” “听你们刚才说,不是还有两天的存粮吗?” 冠牛皮瞪大眼:“你——你你你——” 刘景和一脚踩人,一手慢条斯理到架子上将剩余肉全取了,“唔?” “呔!士可杀不可辱,你打了我们的人吃了我们的肉也就算了,你还想要我们的存粮?我我我、我告诉你,我们还有人,我我、我们可不怕你!” “哦,那咱们较量较量?” “较、较量就较量!” “好,要是你胜得我,我任你处置;要是胜不了我,你,还有其他四人,滚。” “好,你容我把裤腰带紧紧,我们两人较量!” 刘景和手里玩着刀,“行,把裤腰带拴紧喽。” 冠牛皮就转过身去,低头高了高裤腰,回头说道:“壮士,依我说,要不,咱俩算了罢,不如留些好儿,改日再较。你不看,肉已经被你吃光了。” 刘景和哈哈大笑:“过来!” 冠牛皮左瞄右觑,一探手将架子棍抽出,那棍还带着火星,他护在胸前舞了舞,倒舞出了两线风。 “道道儿划好了?” 大头助威:“上!” 冠牛皮大喝一声,像是要冲上来了,原来不是。他一拄手,又把火棍插到地上,深深与刘景和作了一揖,“壮士,实不相瞒,我是任能耐没有,好容易活了条命在这儿,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黄脸婆巴巴盼着,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壮士就当我们是个屁,高抬贵手,把我们放了吧!” 刘景和道:“你倒饶舌。” 冠牛皮见他话口太紧,索性跪下大哭,一点面子不要。他本就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没把刘大少爷的心说活,倒把其余四人说得替他难受,大头道:“你个窝囊废,打不过就打不过,哭甚么哭!” “不哭,不哭你让他饶了咱?” 另两人讪讪地,朝刘景和道:“朋友,算了罢。” 被刘景和踩着的人也叫:“大爷,我们打不过你,我们认输成不成?” 刘景和脚下松开,“行了,老子我最见不得人哭哭啼啼,滚。” 五人一听,连滚带爬,迎头见到凤徵,见鬼似的跑了。 凤徵莫名。 “到底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鬼地方?”刘景和指指四周。 “船沉了,我们被冲到了这里。你好点了吗?” “我肚子饿得很,赶紧去弄点东西给我吃。”他呸的一声吐掉口中的肉:“真以为我喜欢吃他们的肉啊,盐味都没有,烤得还硬!” “……” “还没有人来接我们吗,我们这等身份,不可能不知道的。” “……” “你怎么了,说话。” “景和,我们三四天没吃到干饭了。”龙徵带着燕徵从后面走来。 “刘大少,你可算醒了!”燕徵翻脸:“瞧你下巴上的胡子!” 刘景和摸摸,瞅瞅龙徵,见他下巴上几道明显的血痕,笑:“靖少,你自己刮的?” 靖龙徵有点儿不好意思:“随便刮刮。” “我哥从来没自己刮过,每天都有专门的人定时打理,嘻,真想不到有这一天。” “难得倒你哥,难不倒我,”刘景和得意洋洋:“有肥皂吗?拿来。” “你还想要肥皂?”燕徵道:“洗澡水都没有!” 刘景和瞠眼。 龙徵将事情大概说了一说,刘景和定一定神:“我记得当时你不是去找秀城姐吗,秀城姐呢?” 龙徵黯然:“没找到秀城,不知她怎么样了。” “是啊,也没看到縻哥哥!” “对,卫六呐,我记得他跟嘉人不是也在?” “你被一阵浪头打晕了,縻哥哥说帮哥哥去找大表姐,嘉人死活也要跟着他一起去,他们上了另一条船,结果……都没回来。” 刘景和沉默,一会儿指指凤徵:“她怎么跟我们一块?” 燕徵撇嘴:“她昏迷了,却不知怎么巴住我们的橡皮艇不放,也真稀奇,连我们的侍从都被颠簸得没影了,她居然能一直不放手,没办法,只好把她拖了上来。” “也就是说,现在,你,我,靖少,师凤徵,”刘景和掰着指头,“就剩我们四个?” 其余三人一齐望向他,点头。 恭喜,答对了。 半晌,刘景和抬眼:“那现在怎么办,吃的没有,穿的没有,也不见来接应的人,就算要走,也没车子!” 燕徵环手:“车子!我也想有车子。” 龙徵道:“原本我想等,可过了好几天了,不可能大人们还不知道情况,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刘景和握拳:“北方的崽子们,等我回了,让他们好看!” “讲点实用的吧,”燕徵刮着指甲,由于缺少维护,指甲上的蔻丹陆续剥落,她干脆一点点将它们刮干净:“我可不想再呆在这个鬼地方,到处是大肚子臭虫,喝口水都麻烦得要死。” “那么——”龙徵觑觑凤徵。 “那么往前走吧,”凤徵见刘景和没有说话的意思,开口:“像他们说的,看看有没有村庄。” “会有吗,有多远?”燕徵问。 “幸运的话,也许不很远。” “看你也没底。” “对,想办法搞台车,”刘景和一拍掌:“弄清楚方位,咱们自己走,要是到了皖系地盘,各位,什么也不用愁了,我包圆!” 燕徵噗哧而笑:“大少果然是大少,大气。” “小意思。再说,我再大气,得听我老子的;我老子呢,得听总座的;总座呢,听公主殿下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燕徵又笑。 “如果大家意见统一,就准备出发吧,”凤徵说:“我去做一些准备。” “还要做准备?”三人同声问。 要做的准备很多。凤徵决定再去一次沉船,船愈发浸泡到水下去了,刘景和跟她同去,两手攀住窗户,人就跨将过去,在上下船舷间翻动,凤徵在橡皮艇里等,江风呜地一吹,她打了个喷嚏。 “风很大?”刘景和探头。 “没事,”凤徵抬首,“需要我帮忙吗?” “你一个娘儿们,呆着。” 凤徵无语,“如若可以,往上走走,下面的都被找得差不多——” “得了,知道,知道!” 凤徵坐下,江水粼碧,北岸的沙滩沿着岸边山脚延伸,两岸高高低低的树木叉叉桠桠,不知通向哪里。 顺水飘过去一点闪亮,她用木板滑了两滑,伸长压住,捞过,原来是一只红酒瓶子。 就势在水里漂了几漂,嗅嗅,她寻思着到岸上去做个木塞子,开水烫一烫,没有水壶,用这装水在路上正好。 “喂,他奶奶的,怎么毛都没有!”一声大骂从上头传来,凤徵道:“你找的什么?” “当然是吃的!” “要不还是我来吧。” “我来!” 刘景和寻了几层,颗粒无收,最后凤徵把船拴上,上去,两人找到一间被被堵住的房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房门被沙发顶着了,两人横着身子,终于支开一条缝隙,刘景和一高兴,转换着力点的时候却没弄好,那门板又要重新压下来,他一只手还在里头!凤徵连忙将他一拉,自己却失了支撑,顺着廊道直直滑落下去! “喂——” 嘭! 好大一声落水声。 刘景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跟着跳下,扑腾一回,抓住栏杆,喊:“师凤徵?师凤徵?” 凤徵在另一头:“你怎么也下来了?” 刘景和一噎,粗声粗气道:“……你没事吧?” “没事。” “那快上去吧,这里头的水阴冷阴冷的。” 两个人重新回到了小船,湿淋淋的,凤徵拧着衣角,想将领口抖抖,又顾着外人在,刘景和反过头,毫不介意把衬衫剥了下来,晾在一边,然后拿起当桨的木板开始划,也不回头:“等我那衬衫干了,你把它披上。” 凤徵道:“我没事。” “叫你披上就披上。” “……” 两人回到了岸上,燕徵瞧他们没弄回来半点东西反而搞得狼狈样儿,大肆嘲笑了一番,刘景和没理她,凤徵将衣服晾干,烧了水灌了瓶子,把所有东西收拾成一个包袱背在背上:“出发吧!” “这就走?” 刘景和道:“你想在这儿呆着就呆着。” 燕徵看看龙徵,龙徵看着不容分说直接追上凤徵的刘大少,对妹妹道:“走吧。” 虽说走,可包括凤徵在内,对路是不熟悉的,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走。凤徵凭太阳认西东,又看看大家离开的方向:“既然我们原本是从东往西,那现在也往西边走吧,好像他们也都是朝那边走。” 沙滩过去礁石堆,礁石堆过去连绵的山。燕徵在礁石堆前止步:“不行,我的高跟鞋走不动。” 凤徵道:“其实……我建议靖小姐换成裤装,头发最好也——” “不行,不可能!”燕徵断然拒绝,鄙视凤徵那一头短发。 刘景和道:“你不换,那就别叫嚷。” “我走不了,脚疼。” 龙徵看看她脚下:“这鞋跳舞不是跳得挺利索吗,走却走不动?” “哥,跳舞是跳舞,走路不一样!”燕徵靠着一块礁石坐下:“你不信,咱们换鞋试试。” “去。” 刘景和道:“我看到包里好像有双鞋。” 龙徵道:“那是男式的。” “那没得说了,我的大小姐,你忍着点吧。” “不,我的脚一定起泡了,我从来没起过!” 龙徵建议:“要不赤脚?” “哥!”燕徵不可置信:“你是不是我亲哥啊,到处都是沙子石头,你要我赤脚?!” “好了好了,我说着玩的。”龙徵跟刘景和两个人对笑。 燕徵看出来两个人在合伙嘲笑她,生气,“不走了!” 凤徵走过去,弯腰,蹲到她面前。 两男的瞪大眼,燕徵缩缩脚:“你、你干什么?” “把鞋脱下来我看看。” “欸?” 凤徵伸出手。 燕徵看着她,她直视她的眼睛。燕徵嘟囔:“不知道你想怎么样。” 却把鞋脱了下来。 凤徵将鞋底掰一掰,整个鞋子细细看一遍,摸出小刀,在高跟的帮子上开锯。 “喂,”燕徵变色,伸手欲夺:“你弄坏了我就没得穿了!” 凤徵割出一条缝,往石头上一压一扳,喀,高高的鞋跟断裂开来,变成平底。 刘景和拍掌:“嘿,还有这招!” 另一只如法炮制,改制平底鞋新鲜出炉:“试试。” 燕徵将信将疑的套进去,走两步:“好像好点。” “那就走吧,”刘景和道:“再不行就只有请你哥背你了,不知靖少肯不肯。” 龙徵道:“这又不是小时候。” “小时候你也不肯背我,都是縻哥哥背我的。”燕徵朝他嗤一声。 太子公主眼看着就要斗上嘴,凤徵越过他们,转进礁石堆,左拐右拐,没几下就走远了。 “喂,等等我们!” 风雨交加 “看,房子!” 三日之后,彻头彻尾蔫了的靖氏兄妹一大早在凤徵催促下上路,太阳升得老高,口里干得发燥,肚里一阵阵饥火乱搅着,一个人也看不见,大地死过去一般,连凤徵都有些疲累的时候,最前面的刘景和突然道。 “哪儿,哪儿?”队伍最后头的燕徵登时来了力气,快走几步。 “你们看,那是房子吧?” 从山中绕出,出现一片高高低低的田垄,田边上有几处村屋,掩映着树丛。 “有人了,终于有人了!”燕徵欢呼:“走,我们快去问问到底到了哪儿。” 龙徵也吐了口长气,露出放松的表情:“谢天谢地,耶稣基督。” 沿田间小径,燕徵由最末一跃变为最前,其次是龙徵,接着刘景和,最后是凤徵。 “哎,怎么走这么慢,”刘景和朝凤徵道:“是不是看我们不用受你支使了,很不爽?” 受我支使? 凤徵不理他。 “不过你放心,我们是不会计较的,大人不计小人过嘛,哈哈。” 凤徵左右看。 “你看什么?” “田间没有牛羊,”凤徵指指四周:“而且这种天气,正是栽禾的时候,农民应该最忙碌,偏偏一个人没有,你不觉得奇怪?” “栽禾?”刘景和耸肩:“我可不懂这些。管他那么多,先去看看再说。” 三人一路朝屋子奔去,等凤徵到的时候,他们如雕塑般立着不动。 远看是屋子,近看,却不是屋顶没了,就是塌了半边,或者大门黑洞洞的,只剩些乌焦的石柱,和光颓颓的黄土墙,杂在乱树丛里。 几只鸟偶尔忽喇喇飞过。 没有人。 “怎么搞的,被废弃了?”龙徵道。 “空欢喜一场,”燕徵的失望透顶:“倒霉!” “这种情形,似乎被炮轰过,”刘景和观察道:“莫非北方军在这里也扔了炸弹。” 龙徵摇头:“炸弹要扔也扔值得炸的,而且周围没有死人。” “唔——那是怎么回事?” 龙徵道:“会不会是遭了火灾?” 两个人讨论来讨论去,凤徵在残垣断壁间穿梭着,突然顿住脚步:“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找了块断墙坐着捶脚的燕徵鼻子动动:“有吗?” “——好像有。”刘景和迎风头走几步,又走几步,穿过一丛树丛,两分钟后他脸色十分不好的转回来,“靖少,你来。” “怎么?”龙徵疑惑的上前。 “你们搞什么鬼,神秘兮兮的,”燕徵起身:“我也要看。” “不行,你在这儿留着。” 燕徵先是半开玩笑,这会儿认真起来了:“哎,还真有不能看的?” “你们女孩子留在这里——”他还在说,凤徵已经身姿灵敏的穿过树丛。 “什么女孩子不女孩子,她都能看凭什么我不能——啊!” 树丛后面一片野地,很空旷,到处穿着军服的尸体。 仰卧的,伏着的,半截身子不见的,身上好几个大窟窿的。 尸体底下涸着血迹,或紫或黑,不知是野狗还是豺狼在撕开他们的肠肚,几只老鸦站在肚皮上啄着,见了人来并不怕,依然向死尸肚子里啄去。 燕徵捂住眼,朝龙徵身后畏避。 鸦雀无声的沉寂。 太阳明晃晃在天边照着,蒸起一片虚幻的雾。 “……是豫系的军服,”半晌,凤徵道:“以及中央军的。” “不错,”刘景和沉吟。 龙徵道:“豫系?那不是胡森的队伍吗,他是归我们的,怎么会自己人打起来。” “我明白了,”刘景和道:“我们受到的突袭,不是无缘无故的。” “什么意思,”龙徵道:“就算南北打起来,我们不会一无所知。” “豫系叛变了。” 这五个字一出,大家都沉默了会儿,凤徵道:“看这样子,应该仗没打几天,否则七八月天气,死尸暴露三天以上,没有不腐烂的。” 燕徵捂着口鼻:“呸呸呸,已经够难闻了!” 龙徵道:“打完仗不收拾战场的吗,死尸应该掩埋,否则岂不打一处瘴气一处。” 刘景和跟他老爹上过战场,道:“哪里能讲究这许多,受不过气味带两根葱塞在鼻孔里就行了。” 燕徵瞪他一眼。 “应该埋起来,”凤徵眼底低沉:“人生在世,最后落得这般下场,太残酷了。” “人太多,我们就算想帮忙掩埋也没能力,”刘景和道:“况且,这在战场上是常见的事。” “人都是父母养大,都有兄弟姐妹,死在这里,连名姓都不知道,不知他家里的人是否还在挂念他……” “傻瓜,你以为这里是礼拜堂,是修道院吗,大家都这么想,这仗也不必打了。”刘景和嗤笑。 “不是你的亲人死在这里,你当然这么说,”凤徵道:“如果有朝一日你的亲人也成为其中之一,你还能这样讲?” “喂喂师凤徵,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说话小心点!” “本来就是大实话。” “我老爹也是枪林弹雨里闯出来的,你以为他没经历过?你以为他带这么多军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脑袋寄在脖子上一日,过一日算一日!” “好了好了,死的人里面既没有姓师的,也没有姓刘的,你们两个吵什么,”龙徵道:“不过我不明白,打仗既然这么残酷,然而据我看,很多人还是愿意去当兵,为了什么?” “满目凋敝,家园荒芜,何尝不是没有路走,才只得用肉身去博取一套富贵来。” “正是如此了,”刘景和瞟瞟凤徵:“看来你很明白,打仗总有生有死,至于那些出了头的,或者这些丧了命的,迷信一点,只有用‘生死有命’来自解了。” 龙徵冒出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然而没有活路了来打仗,打仗过的地方,造成更多的人没有了活路,这样一层一层下去,岂不弄得全国皆兵,无时不战?” 这下刘靖两人都不吱声了。 “也许中国总有那么一天吧,真的自己把自己弄到绝路了,才能逢生……”凤徵悠悠道。 “可能你刚才说的是对的,”龙徵忽道:“正是那样想的人太少。” “诶?” 龙徵看向刘景和:“你刚才不是说什么礼拜堂修道院吗,大家都那么想仗也不必打了什么的,我看师凤徵说得对,要是大家都那么想确实不必打仗了,对吗?” “我们不打别人来打我们啊!” 刘景和道,心中想,太子你太幼稚了,世上哪儿真那么好事! 师凤徵也失笑,但反而觉得正是这份幼稚,使人觉得靖龙徵更可亲近了些。 “你们说完了没,待在这里不觉得难受?”燕徵开口,她的脸色有点儿白:“我不舒服极了。” 龙徵道:“是不是太阳太毒了?” “赶紧走吧,”刘景和说:“这天气又热又闷。” 凤徵抬头看着天际慢慢压过来的乌云:“要下雨了。” 一间半倒的屋。 靠墙一张桌子上,一点绿豆大小的火焰,照着周围带一种淡黄色,射在桌边的床木架子上。 凤徵解开包袱卷,将桌布铺在架子上,又递上一块做盖的给燕徵:“委屈点,就是这样子睡下吧。” 接着她将窗帘布往地上一展,这几日来龙徵和刘景和日日同睡一张窗帘布,自然而然知道是他们今晚的位置,刘景和道:“风吹起来了,这屋子可遮不了什么,万一真下起雨怎么办?” “聊胜于无吧,”凤徵答:“总比什么都没得遮好。” 风吹得绿豆火一闪一闪。 刘景和道:“天天这么早睡,闲得淡出鸟来。” 龙徵接:“原来油灯是这样的啊。” 刘景和道:“我想吃鱼,吃肉,他奶奶的老子肚子里好几日没油水了!” 龙徵道:“我从来没隔这么久不换衣服,自己都不敢闻。” 刘景和接:“大概长了虱子。” 龙徵道:“我腿酸。” “啊啊啊啊啊——”燕徵一跳而起。 “怎么了?”唯一老神在在的凤徵开腔。 燕徵跳下床,指着墙上。 借着微弱的光一看,一只壁虎攀在墙缘,被叫声一激,飞速向上爬走。 “它不咬人,没事。”凤徵说。 燕徵站了半天,好容易重新沿着床边坐了,上下打量,尖叫一声,再度跳起。 “又怎么啦?”刘景和掏掏耳朵。 “你你你、你们旁边——” 三只老鼠,后面的衔着前面的尾巴,悄悄咪咪在地上逡巡,最前面一只正把鼻子尖上一丛长须,不住的扇动。 “哈,耗子而已。”刘景和抄起地上一块石头抛过去,老鼠们顺着墙边溜了。 “真恶心。” 燕徵嫌弃的皱眉,刘景和努努嘴,正要笑她一番,转头看到龙徵也瞠目的样子,好吧,太子毕竟是太子,避免刺激他太深,他还是闭嘴为妙。 突然间他觉得他的同伴唯有师凤徵了。 “大小姐,你昨天晚上床都没有,照样睡得好好的,怎么今天反而名堂多起来。”他说。 “昨天没有灯,而且昨天走一天,累得要死,我倒下去就睡了,”燕徵道:“哎呀你们看,怪道我手臂上起了这么些个红疹,一定是被什么咬的!” 刘景和瞅一眼单独裹块布坐在门口的凤徵,朝燕徵道:“你们两个女孩子睡一起吧,这样帮你分担一个被咬的人,不是挺好。” 两个男的睡一处,两个女的睡一处——最开始分配时燕徵坚决不同意,说她从来没跟人一起挤过。凤徵亦不强求,知道她大小姐不习惯,一个人只要了一块布既当垫又当盖自睡了,剩下的全留给他们。 “我才不呢!”燕徵虽有些心动,但还是拒绝。 一阵风来,本来就没什么油的油灯干到底,灯草无油可吸,啪地一声,断掉,眼前瞬时漆黑一片。 燕徵又叫了一声,刘景和道:“好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睡觉了。” 凤徵做梦,回到了沅泮,骑着单车载着小猫,一路在海边兜风。突然间,平静的海面一阵巨浪掀来,她赶紧回头叫小猫躲,却发现小猫不见了! 她大惊,猛地醒来,过堂风吹着,脖子和肚子那块感觉凉飕飕的,难受得很,这时啪啪,一滴,两滴,什么东西冰凉的打在脸上,仰头,乌云凝结成一片,正是下午猜测会不会来的那阵暴雨,终于还是来了。 不但来了,且来得很快,噼哩乓啷,她立刻跳起来,风助雨势,倒豆子似的,哗哗作响。 “快起来,快起来!”她朝屋内喊。 “吵什么吵?”刘景和不耐烦的道,翻个身继续睡。 倒是龙徵坐起身,没有灯,没有月亮,乌黑黑的,他好一会儿才在朦胧的黑中辨认出周围景物来,然后感受到了成阵的雨丝往屋内打扑:“呀,下雨了?” “是,这屋子漏雨,你们不能躺地上。”凤徵边说边往里走,这时床上的燕徵也醒了,有雨打到她身上:“漏雨!” “快快快,屋里成河了,”凤徵观察着:“大家把床拖到好点的地方,蹲在上面,起码不那么湿。” “妈呀洗澡呢!”刘景和不能睡了,一跃而起,几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块稍微还能遮挡的地方,搬好,四个人排排坐在架子上。 经过搬运,刘景和一身跟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水直往下淌,凤徵瞅他一眼:“衣服这样湿,不能穿着,会沾寒气。” “没事,”刘景和毫不在乎的扇着:“身上正好热,直接可以熏干了。” “还是脱下吧,你身上的病没好多久。” 刘景和想一想,脱了,光着上身,提着衣领子抖了两抖,拎干一把水。 燕徵急急把头撇向一边。 这时,一道极大的电光,在空中一闪,从两个大缝隙里漏进来,闪兀兀吓人。 隆隆!接着雷声响起,燕徵“哎哟”,抓住身边最近人的衣服,紧紧靠着,凤徵吓了一跳,看看她,兀地里另一只小臂也被人抓住。 呃? 侧头,刘景和双手攥着她的手腕,眼睛直愣愣望着天,她动动,他条件反射的捉得更紧。 显然是不自觉地。 不会吧,天不怕地不怕的刘大少怕打雷? 仿佛印证她的猜测似的,电光又狂闪了一下,就着乍起的白光看那雨,牵绳似的往下落,紧下来咣啷一个大霹雳,好像就落在几步远外,震得半边墙上仅有的一扇窗户摇动不定。 刘景和一下抱住她整条胳膊。 黑暗之中,凤徵有些不厚道的想笑。 你说大灰狼突然变成小白兔,反差是不是太大了点? “哇,满地是水,雨打下来还起浪花呢!”燕徵指指地下。 “这雨是要下一夜吗?”龙徵问。 雨声哗啦哗啦铺天盖地,龙徵见没人回他,加问一句:“屋子不会垮吧?” 凤徵咳一咳嗽,两面胳膊被人紧紧夹着,她当做不知道,答:“别说,这是那种竹片糊的土屋,许多水合在一处,泥慢慢溶化,水慢慢聚合,真的压下来说不定。” “喂,你别吓我们!”燕徵随手打她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靠的正是她,觉着不好意思,把她一推,但等电光一照过来,她又自发自动粘上了。 “今晚别睡了,熬上一宿吧。”凤徵最后道。 心之所安-1 雨停了。 昏昏沉沉的曙色中,远处高山,近处田野,一切都湿淋淋的,草木蓊然。 几个人七倒八歪的相互靠着睡着了,凤徵轻手轻脚起来,摸摸小刀,转到废墟向阳处,蹲下来开始连挖带割。 “喂,不生火做饭,干嘛?” 刘景和在后面揉着眼睛。 “昨天我转的时候看到这个,后来想,应该是马齿苋,能吃的一种野菜。” “能吃?”听到这个刘景和一下精神,同蹲,拨弄汪着雨水的一堆绿色叶子,有点儿肥厚,顶端是圆的,不大,伏着地连茎塌塌的生长,多半都蔫在水里了,他有些嫌弃的皱眉:“你确定?” “应该是,小时候我和鹤徵跟着狗蛋去挖过。” “狗蛋是谁?” “我一个叔叔的儿子。” “哦。”刘景和欲言又止。 凤徵不顾水跟泥巴,手探索的挖着,把这一兜子全挖完了,湿嗒嗒一堆拎起来,刘景和在旁边滴汗:她真狠。 昨天等他反应过来捏着她手臂的时候,非常不自然的看了她一眼。然而她低着头半阖着眼睡了似的,他赶紧撤了回来,想也许她并没有发觉? “我说——” “嘘!” 凤徵手挥了挥,压低声音:“你看。” 他偏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只灰色野兔正抖动着耳朵。 一瞬间他突然领会到了她的意图:“嘿,我们可以打兔子吃!”边说就去掏腰带里的枪,摸了个空,切齿:“他奶奶的!” “你捕过兔子?” “跟那些士兵们打过,你可不要小瞧我,我也是军队里混过的。” “我见过我阿叔捕兔子,要用网或者夹子才行。” “这时候哪有那些,”刘景和瞅着活生生一块肉在眼前移动,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扑!” 他一跃而起,动作是快,然而怎么可能快过灵活的野兔,两下三下跳进草丛里,等刘景和追过去看,早已不见踪影。 “他奶奶个熊!”他朝天吼。 “你在叫什么?”龙徵深一脚浅一脚的过来。 “兔子肉啊靖少!要是我有枪,十只八只的我都打着了,哪用天天吃烙饼!” 不过刘少,兔子真那么好打么? 凤徵看了眼兔子消失的方向,起身,将一大堆野菜甩甩,打算去洗。 “这是?”龙徵问。 “她说能吃的玩意,也不知道吃了中不中毒。”刘景和又恢复了大少脾气。 凤徵也不言语,田垄低处有个水塘,把菜淘洗一遍,泡烂的择了,剩下的整一整,接着和平常一样,堆灶烧火。 龙徵拿起茶杯在旁边舀水漱口,感叹一句:“没有牙粉的日子。” “喂喂,面粉没了!”刘景和从有限的几样行李里搜出面粉口袋来,不敢置信的抖抖,已经空了。 龙徵诧道:“吃完了?” 太子一向不关心民生。 刘景和怀疑的看向凤徵,凤徵道:“四个人,一天两顿,吃了四五天,就这样。” “可我没一餐吃饱的呀!” “等你一餐吃饱,一顿也不够吃。” “你!” “别吵,”龙徵劝和:“我相信师凤徵尽力了。” “靖少,你相信她?” 龙徵看着他,两个老友对视良久,龙徵道:“其实,你也是相信的吧。” 不知怎么,刘景和浑身的劲一下卸下来。 是的,他看向那人。 父亲教他说,看一个人,要看他的眼神。 眼正则心正。 她的眼眸干净温和,不怒不喜,却非懦弱畏缩。 她的眼眸坦荡自然,不俯不仰,却是一视同仁。 他从来认为,没有人是不为自己的,没有人可以真正相信,但这一路,他知道,吃的她永远拿最少的那份,用的她永远先让给他们。 她不会背着人做出有损大家利益的事。 多么讽刺,这种他早嗤之以鼻的品格竟然会在这样落魄的情况下出现。 “哼!” 把头一偏,他装出不屑的样儿。 凤徵捏捏口袋底,掂量掂量,将搪瓷缸取来,放在地上,轻轻儿的,将口袋底往外一翻,口袋底上还粘着一点,她刮了又刮,倾入缸里。又瞧见线缝里粘着不少,指头扒拉扒拉,估量着,大概三、四两的样子,烙饼的话两张也烙不出来。 连龙徵都瞧出来实在少得过分了:“这下怎么办,我们还没望见下一个村庄。” 刘景和忍不住搭嘴:“出现了一个,下一个不会远。” “是吗?” 水开了,凤徵将滚水倒进放马齿苋的匣子里将之焯了焯,分成两半,一半倒了点儿盐搅搅,一半用刀子切碎。 “这个真可以吃吗?” 瞅着匣子里半边凉拌菜,刘景和觉得口里立刻馋涎饱满,咕嘟一声。 龙徵道:“你刚才不是说怕有毒么。” 刘景和闻言朝他挤挤眼,又偷眼窥凤徵,她正在用开水搅面粉糊,像是不曾留心,于是两个指头拈了一根连枝儿带绊的往口里一扔,滋溜儿吞了下去。 凤徵加水一和,大概有六七两湿面,将切断的苋菜放进里面糊糊,添了点儿斤两,看一眼还在做吞咽动作的刘景和:“大少很饿了,你跟靖少先试试野菜,回头我这里煎两个菜饼,估摸着又可以混过去一顿。” 刘景和被抓个正着,心里是恨不得张大嘴把能吃的全吃下肚呢,嘴上却道:“这没油没味的日子真是他奶奶的过够了。” 凤徵问:“靖小姐呢?” 龙徵望望:“在睡。” “那让她多睡会儿。”凤徵起锅,倒了点儿油,煎面糊儿,共摊成两张大饼,一张是下一顿的,一张用叉子叉成四份,铲进搪瓷缸里,跟凉拌苋菜放一块儿。 煎饼煎得干黄,和着绿色,这样一摆在面前,刘景和怎样也忍耐不住了,道:“咱们那位大小姐是不是该摆驾了,大家等她一个?她要不吃我很愿意代劳。” 龙徵扶着自制筷子,先挟了两根苋菜送到口里去,在连续吃了好几天干干的烙饼之后,乍尝试这绿色蔬菜,虽然没什么味,但有菜本身的清香,还是可以入口;吃了一下,又伸筷子去夹第二下,看刘景和瞪了两只眼睛,勉强按住筷子,正要解释些什么,凤徵将匣子推到两人跟前:“你们吃吧,我是不虚让的,我去叫靖小姐好了。” 龙徵也不客气,三下两下将饼夹起来就着菜吃,刘景和突然笑道:“靖少,打死想不到,咱们堂堂五尺之躯,有朝一日竟整天为吃饭发生问题。” 龙徵一顿,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靖小姐?” 燕徵胡乱盖着床单,有气无力的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阖上。 “该起床了,”凤徵说:“靖少刘少都吃了东西,咱们得上路。” 燕徵皱一皱眉,要爬起来,才靠住架子头,又落了下去。 凤徵察觉她状态不对:“怎么了?” “我的身上有些不舒服。” 凤徵便伸手触一触她额,倒不见得烧,“是什么地方不舒服?” “头很重,你别碰我。” 她翻个身不理她,凤徵停了停,出去跟两位少爷一说,刘景和道:“莫非昨晚淋到雨,身上中了寒,这也常有。” 龙徵亦是如此猜测,他拍拍妹妹,燕徵反手一打,仍然背对着他们。 刘景和道:“还有力气打人,该不会是走累了,借故想休息?” “这样一说,我也浑身又酸又痛。”龙徵道。 刘景和越发的以为自己猜测不错:“起来吧大小姐,这不是在家里,一点儿小恙就有整个屋子的人来伺候,这得克服。” 燕徵捂住嘴,突然对转床下,哇啦哇啦一阵大吐,两位大少爷何时见过这等脏污,纷纷后退。 燕徵趴在床沿,发丝粘在额际,两位少爷面面相觑问她怎么了,她不住的只是哼。 “师、师凤徵——”刘景和不禁求救,凤徵已经从塘边洗了餐巾回来,避过地上一摊黄白之物,将燕徵扶在膝头,给她轻轻擦拭嘴角。 燕徵没有拒绝。 “这、这是怎么了?”龙徵捂着鼻子近前两步,努力避免视线下移。 凤徵观察燕徵苍白的脸色:“让靖小姐好好休息一天吧,我们明天再走。” “欸?” 满地如火。 知——知—— 蝉鸣得声嘶力竭。 昨天的大雨仿佛一下蒸发得无影无踪,刘景和在石头上一觉起来,身上的汗已经把衫子湿透了,领子更湿成一个大圈,一只甲壳虫从手臂上爬过,啪!掌风扫起。 雨水蒸发成闷热的天,什么都不想干,他懒洋洋抬眼望一下土屋,燕徵还在那儿,給她喂水扫地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这次的避暑不叫避暑,直是吃苦来了。他想。 扫一圈没见龙徵,想着他也许同样在哪里找个地方懒睡,不知有没有跟他一样梦到大口吃鱼大口吃肉,这时却见师凤徵从一条小路转出,时不时弯腰,不知在干什么。 被支使的人生啊! 他再次感慨,如果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他堂堂刘大少和龙太子会听命于一个小女子,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一定哈哈大笑兼打爆那个人的头。 她说走就走,她说停就停。 凭什么,就凭那会烙两个饼的手艺? 就凭她捡回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凭她带路辨向? 走了这么久也没找到人,鬼知道她是不是带错路了。 放轻脚步绕过去,“唬!” 她一跳,“吓,是你。” 他绽出得意的笑,看她手上一把小树枝,“捡柴?” 她摇头。 “扯一截布条干什么。” “做套子。” “套子?” 凤徵眼光炯炯的盯着草路上细小的痕迹:“记得咱们上午看见的兔子么?” “难道又出现了?!” 烤兔肉烤兔肉!刘景和一蹦而起,“你有办法?” 凤徵摇头。 “别老摇头啊!” “不见得能逮着。” “别讲丧气话,怎么逮你尽管说!” “阿叔教过。” “哇,你们家都是些什么人,专门捞野菜打兔子?” 凤徵面上微微泛起笑容,带着回忆:“那是跟各位少爷小姐完全不同的日子。” 刘景和蓦然想起自己在嘲笑过她的身世,当众给她难堪,犹如被蛇咬一口,好吧,不知怎么,突地涌起些微后悔,当时的自己那样做。 “喏,你看,这些杂痕,大约就是兔子踩下的,”凤徵像完全不记得那桩事,指着草间道:“它们很胆小,出了洞一般只沿曾经走过的路去找水找食物,所以来回踩,多了其实不难辨认。” “是吗,”刘大少拉回思绪,“那我们现在顺藤摸瓜,直接找到兔子洞,一锅端?” 凤徵瞟他一眼:“大少没听过狡兔三窟么,它们非常机敏,我不自认能一锅端。” 刘景和泄气:“那是干什么。” “沿着它们进出的道路用树枝插桩,拴绳子做活套,也许兔子来回窜的时候,有机会带到套,套一收紧,靠兔子自己本身,是没希望挣出来的。” “有意思,”刘景和蹲下身体看沿路的巴掌大小的套子,“兔子窜进来的机会有多大?” 凤徵耸耸肩:“那就看我们的运气了。” “要等多久呢?” “起码一个晚上吧。” “明天能吃到肉了?”刘景和道:“这个我可以来烤!” 凤徵笑笑:“还是炖汤吧。” “炖汤?炖汤不好,哪有兔子炖汤的,简直暴殄天物。” “但是有病人在。” “她不过混赖着不起床罢了,管她那么多。” 凤徵仍是微笑,仍是不赞同的意思。 “我说,你对她那么好干嘛,她不见得领情。” 凤徵但笑不语。 心之所安-2 第二日刘景和起得最早,兴冲冲的去检查战果,结果大失所望,兔子毛也没瞅见一根。 “半点用没有,”他手指尖转着空荡荡的面粉袋:“面粉也没了。” 龙徵问:“师凤徵呢?” “又去扒拉野菜去了吧。” “油跟盐好像也差不多了,”龙徵瞧着他们的“家当”:“菜还可以找,这些没了怎么弄?” 刘景和道:“想不到有烙饼吃还算好的。” “怎么还没人来寻我们,消息不会真没传出去吧?” “应该传出去了,不过也说不定,”刘景和把袋子扔了,捡起一根树枝四处抽:“重庆号最后沉的地方很偏僻,一般船只不经过,不知道其他逃生的人遇到人了没有。” 轰通! 隐隐的大地震了一下。 刘景和跟龙徵对视。 怎么回事?还没出口,接连轰通一声,又是第二响。刘景和练习过野战,知道是大炮,侧耳细听,却没了,龙徵扶着断墙站起来,“……炮声?” “炮声,不错是炮声!”刘景和欢呼着,穿过树林,再往远,看见老远的过去一辆辆卡车,一排排兵载着,跑了半截,一个急刹停住。 是井字旗。 凤徵匆匆出现:“炮声怎么这样响,离着火线不远吗?” “看那满地尸体就知道啦,笨!”刘景和挡住她:“别过去。” 凤徵瞅到了井字,因此也就闭口不言。眼瞧最后一辆卡车要将消失,刘景和道:“走,我们尾着他们!” “不怕他们发现?” “小心点,别怕。”刘景和就要纵身,凤徵拦道:“可是龙太子他们——” “也是。这样吧,你回去跟他们说一声,我先走,回头接你们。” “你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儿?万一一直走一直走——”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这样运兵,总是要跟咱们打仗吧?只要遇到自家军队,接人不是小意思?” “但是——” “反正面粉也吃完了,干等就是饿死,坐以待毙不是老子的作风。” 凤徵犹豫:“那你当心。” “放心好了。” “——等等!” 刘景和回头。 “……这个给你。”凤徵思虑再三,从腰间掏出折叠小刀递过去:“没有枪,权当防身吧。” “哦?”刘景和眉毛一挑,接过掂量了下:“钢制的,不错。” “在美国买的。” 他待要问买这个干嘛,凤徵道:“对方不见了。” “好,你们等着。” 他收起刀放裤口袋里,跃出两步,回头:“你把刀给我,自己怎么办?” “你忘啦,我们还有把餐刀。” 刘景和深深看她一眼,喉间有许多话要说,又觉得此际不必说,只道:“你们也小心点,防备后面有陆续的北方军经过,碰个正着。” “明白。”凤徵点头。 凤徵往回走,龙徵跑过来,气喘吁吁:“看见了吗?真的是大炮?是我们的军队吗?” “是北方军,大少已经追过去了。” “什么?!” 凤徵把刘景和的打算说一遍,龙徵有点担心:“他回得来,回不来?” “他会回来的。” “你有把握?” “是。” 凤徵如此回答,龙徵点点头,又道:“嬢嬢昨晚大烧大吐,你一夜没睡——是不是——我们连累了你们——” “怎么这样说,”凤徵道:“出门在外,谁不犯些病痛,出些状况在所难免,没什么连累不连累。” 龙徵踌躇着,斟酌着:“我这个妹妹,性子向来娇纵,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目下无人,不把人看在眼里。你看她昨日叫这个唤那个,当她说胡话呢,其实不是,平时这种情况早无数人围在她身边,不料这次害病,旁边一个人没有,反是你——不瞒你说,就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及你细心,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的,我可没这份耐烦。” 凤徵笑笑。 “难为你大度,不计前嫌。” “太子言重,这不过合着古人一句话,‘各行其心之所安’罢了。” “各行其心之所安?” “嗯,大家既碰在一起,换了是谁,我都做我该做的而已。” “你不怕她好了后不领情,还是对你——咳咳,那又何必!” “如此,就当我热脸贴了冷屁股。” “咳,咳咳!” 凤徵莞尔:“太子跟公主碰到的热脸很多吧,有太子这几句话,冷屁股也不算太冷,走吧!” 龙徵原是试探,不料眼前人冰雪聪明,滴水不漏。他身边围绕的,素来都是纨绔子弟,平常法螺吹得乱响的大有人在,对于师氏姐弟这样的,可有可无,顶多算个乐子,从未正眼放在眼里的,就算到现在,他也不真正认为师凤徵对他们的好毫无目的。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的妈从小告诫他们,他们最不该做的,就是轻易相信别人。 “靖小姐,你好点了没有,感觉怎么样?” 燕徵耳朵里听着,眼睛睁不开,心口里好像开水浇了一般,人是昏昏沉沉的,说话又像有些听得见,又恍惚如幻听。 这个女声是谁? “吓,她脸上怎么白里转青,像蜡人一样,好不吓人!” 她哥,他说谁吓人? “这样表面看不出什么来,劳烦靖少避一避,我给她检查下身体,看是不是被什么虫子咬了。” “虫子咬?不是说风寒感冒吗?” “若果真是一点小感冒,怎样病得这般厉害,再要不仔细看,恐怕真要成大病了。” “那你快看。” 男声出去,燕徵感觉自己被撑起半截身体,歪墙靠在头,身上的被单一掀,她想拍开那只手,那手却摸到了她脑后,接着有人倒吸口冷气,又到她颈脖间,微微将她衣襟拉开了一开,她努力睁眼,啪地一声:“放肆!” 凤徵道:“你发疹子了。” “……什么?” “你看。” 她将她衣领再微微撇开一点,燕徵低头,只见雪白皮肤上,有几块铜钱大的红斑,一些连起来,一块块的往上,至视线所不能及处,格外鲜艳。 “这,这是——” 凤徵轻轻摁了摁:“疼吗,痒吗?” “嗳呀!” “痛?” 燕徵忍住:“把你的手拿开,没什么。” 凤徵道:“这种时候了,看病要紧,是哪里不舒服,只管直说,我还可以替你想点法子啊。” “你走开,我不用你管。” “这可不行——” “滚,不要你假好心!” “我们得弄明白——” “出去,滚!” 她用尽力气连推带搡,凤徵见她情绪不稳,“好好好,我先出去,我先出去。” 她一走,燕徵呆了一回,抚住脖子,猛地甩手,乒乒乓乓,床头上之前凤徵端给她喂水的杯子被扫到了地上。 没人出现。 燕徵睖睖,越发觉得凄苦,兜动一番心事,翻身伏倒床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她得了可怕的病,爸爸,妈妈,縻哥哥……她要是死了,死在这里,他们会不会知道?縻哥哥怎么还不来,没人关心她,哥哥也不管她,就剩她一个人…… 眼泪涌泉似的流了出来,从眼角边,一直流到垫单上,单子哭湿了大半边,露出下面脏旧的木板,她想起家中的凉席,滑如秋水,躺上去,如同躺在春水湖中的一叶小筏上,清凉一波波拍人入梦,竹席恍惚仍饱含着未褪尽的竹叶清香,而此刻呢,她哭成这样了,外面楞是一点声息也没有! 她抽噎着,窸窣窸窣,伸头一望,三四只耗子在桌子下钻来钻去,鼻子四处嗅东西吃,她尖叫,凤徵跟龙徵同时进来,冲到床前,凤徵道:“怎么啦,别怕别怕。” 燕徵嚎啕大哭。 “啊,嬢嬢,你这是什么病啊,脖子上一朵一朵全是红疤?”龙徵失声。 燕徵悲从中来:“我,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心上难过……呜呜呜呜!” 龙徵看向凤徵,凤徵道:“看样子不像热疮,真是毒疔。” “毒疔?” 两兄妹疑惑。 “小时候我看过类似,听大人说是被蜈蚣咬过,或者蜘蛛?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只能看它会不会自己发熟,再挑破,千万防着生脓。” 龙徵道:“你确定?” 凤徵摇头,“随时观察状况。靖小姐还是起不来吗?” “对呀嬢嬢,我们已经发现其他人了,你别到时不济事。” “其他人,谁,縻哥哥吗?” “北方军。” 燕徵亮起的眼黯下:“那有什么用。” “景和已经去追,他说跟着他们能找到我们自己的人,找到了就不必担心了。” “哼,你不就是怕我拖你后腿吗?放心,我不靠你。” “你不靠我靠谁?”龙徵堵她:“你瞧瞧你,起都起不来了,到时是有人来背你呢还是有人来治你?” “你,你——”燕徵气得发苦,她本就头昏眼沉,这一上劲,整个人直望下栽。 一个人扶住她,将她放好在床上,盖上被单,温声道:“靖少,对待病人不该是这样的,我们应该安慰她才是。” “我——谁叫她那么气人啊!再说我也不是真不管她——” “我们先出去吧,让她安静地歇一歇。” 自这天起,燕徵就精神疲倦得很,四肢时不时作寒作热,胃口也坏,凤徵想尽办法喂给她一点汤,就算下去,不一会也吐出来,龙徵虽然看不出所以然,但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病势很重了。 到这儿他不免焦急起来,问燕徵话,燕徵只是昏昏沉沉的要睡,不理会;找凤徵,凤徵比他更沉重,到第二天傍晚,刘景和回来了。 “怎么样?” 刘景和灰头土脸,“跟丢了,本来我还想趁他们休息的时候干掉一个混进去,他奶奶的他们越开越快,最后老子不但跟丢了,还迷了路!” “这么说,你去这么久,原来一半时间都花在找路上?” 亏我还抱了多大希望! 刘景和瞧龙徵神色不愉,嘿嘿两声,将拎着的东西亮出来:“话不能这么说,迷路也是有好处的,你们看,这是什么?” 那是用几根树藤粗糙交错编结而成的网袋,里面一捧黄澄澄鸡蛋大样的事物,凤徵道:“杏儿!” “不错,我在山中转悠,风吹着满山的树叶子响,我闻着一点清香味,顺着过去,喝,现成的长在树上,我一下吃了十几个,味道不错,你们赶紧尝尝。” 龙徵伸手过去,拿起,觉得沉甸甸的,也不等洗,直接擦了擦咬上一口,甜美异常。一个吃完,不觉又要吃两个,一连就吃了三个。 刘景和问他道:“如何?” “果然好吃,家里的、城里果局子里的,决无这种好味。” “我也这么说,山野风味,毕竟不同。” “树在哪里,你都摘完了?” “当然!我还特地四周绕了一圈,偏生只长了这一棵果子树,实在没有,只好回来了。” 龙徵再吃两个,勉强舍得住手,凤徵吃了一个,第二个时却仔细剥了皮,往床边走去。 “我说你们这两天肯定都没什么吃的了吧,幸好有我这——”刘景和跟在后面止住了声音:“床上是——咱们的公主殿下?” 龙徵将他拉到一边,叙说着,凤徵这边轻轻唤了燕徵两声,杏儿碰了碰她干燥的嘴唇。 燕徵没有睁眼。 凤徵鼻尖嗅到一股腥臭的味道。 她当即将杏放到一边,掀开被单,一股热气往外一冲,顿时又腥又臭的气味更浓了,刘景和离得不远,当即倒退几步,“恶心,什么味道!” 气味催人欲吐,龙徵上前一步,又后退两步,凤徵定了一定神,将病人衣襟揭开,那红斑上突起的黄庖化了脓,脓水流出来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 燕徵开始抖起来:“冷,冷——” “我说,这不会是什么传染病吧?”刘景和道。 凤徵慢慢将病人扶起,“请大少回避一下,我替靖小姐换下衣服。” “好。”刘景和避之不及。 龙徵犹豫了下却是没走:“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凤徵朝他笑笑:“那就麻烦靖少烧一壶干净的水来吧,我得将脓水处理干净。” “她没事吧?你之前不是说要注意长脓?现在发了——” “我也不知道,”凤徵苦笑,“希望不是最坏情况。” 凤徵将病人的脓挤出干净,抱着发抖的她靠了一晚,两个男人在外面守着。 病人喊冷,糊里糊涂闹了一夜,到了天亮,反而睡着了。凤徵顶着青黑的大眼袋出来,靠着残墙不自觉入眠,龙徵进去瞧了瞧燕徵的情况,出来,在她面前站了回,弯腰给她盖上桌布。刘景和道:“哟,这么温柔,看上她了?” 龙徵摆摆手:“轻声,去那边说话。” “不行,得叫她起来给我们弄吃的。” “还有小半边剩下来的兔子肉。” “什么,兔子!你们逮到兔子了?!” “不是我,是她。她守了整整一天,说是要给病人增加点力气,抵御病魔。” 无论如何,他看在眼里,这一番感激,自不必言。 “靖少,你忘了你还有个秀城姐吧?” 龙徵转身,凝视自己的老友一会儿,倏尔一笑:“景和,我怎么觉得你话里酸溜溜的?” “当然,你们有肉吃!” “你看上她了吧。” “……就她现在这鬼样,我能瞧得上她?” “瞧上了就瞧上了,不过,你当知道,她不同于前面你交往过的那些女子。” “靖少,你这样,我真怀疑你是燕徵的哥哥还是凤徵的哥哥,不过,她们的名字确实挺像,唔?” “我倒希望我的妹妹是她。我跟她的名字也很像,也许这是缘分。” “得了得了,你不怕她这一路所为,就是为了攀上你家这棵大树?” “我想过了,若大家最后都能平安,还管那么多干嘛,或许有时候,是我们想太多。” “靖少你啊,想得已经不算多啦!”刘景和摇头笑:“在我们这班人中,你是最单纯的一个也说不定。” “这是褒还是贬?” “你自己猜?” “好你个刘景和,说话也这么随便起来了,呃?” “你都说啦,咱们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到最后呢,别计较那么多了!” “你——” “就算看在我那杏儿的份上,你也吃了不少,对吧?” “……” 龙太子无力吐槽。 发冷之后,燕徵依旧睡着,疮口却是渐渐愈合起来,也不知是本身年轻,还是凤徵在她耳边细细碎碎说她的縻哥哥要来接她之类的话起了精神作用,病日见好转,期间刘景和乐此不疲的研究捕兔子,龙徵对于如何做马齿苋有了从认识到实践的突破性进展,并且自认回城后可发表一篇理论研究来,凤徵多数时间陪在病人身边,抽空就洗桌布被单,杯子锅子——虽然两位大少爷好歹肯动手,但洗刷之类的事却是打死不干。 靠着野菜、剩余的几个杏、刘景和偶尔捕获的兔子,不知不觉过了七八天,燕徵终于红斑褪下,接着可以起床,人虽憔悴了大半,总也算是康复了。 四人收拾收拾,决定继续出发。 孙家镇上-1 天上的红日,如脸盆般大,慢慢沉下大地去了。 晚霞格外的红,给万物都抹上了一层橘色,凤徵正想说是不是火烧云,刘景和爆发一阵大吼:“大爷我要吃大米白面,吃鱼吃肉!” 三人目瞪口呆。 苍茫的暮色里,凤徵定定神,睄一眼依然有些虚弱的燕徵,心里忍不住担忧,然而,突然地,远远某处,一缕炊烟升上了天空。 她大喜:“有人家!” “哪里?!”刘景和迅疾反问。 “你看那儿,必是厨房在做晚饭,举火做菜呢。” 刘景和张望,果然一股很浓很黑的烟,很有劲的样,如一条黑龙一般,直射到天上去。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走走走,他奶奶的,总算见着人了!” 龙徵燕徵也忍不住望着炊烟出神,四人加快脚步往地儿赶,不多时眼前出现一条大路,当下认为对了,刘景和喜不自禁:“他奶奶的,只要有得吃,现在叫老子干啥都干!” 话音未落,却见自城门口,三三五五的人,拉成了很长一条线,牵老携幼,慌慌张张出城来。妇人牵着小孩子的,男人们推车挑担的,老人们挽着包袱的,如败风吹落叶般,过了好几拨。凤徵拉住一位妇人:“大婶,这啥时候了,城门该关了吧,怎么反而都往外走?” 大婶瞧她男不男女不女,把手甩开了不理她,径自赶路。凤徵又拦住另一个打听,这次是个中年汉子,倒是很直爽:“县里刚得了急报,西平丢了,说是北方侉子马上就要打到这里来了,北方侉子们无法无天,西平都被糟蹋得不成样了!” “西平?” “就是咱邻县!”汉子道:“大姑娘你从哪里来哇,咱孙家镇现在能想法儿走的赶不赢往外走,你还到咱镇来?劝你还是快走罢!” “是呀,听说咱们师长的队伍被打得往省里跑,北方侉子厉害得紧!”另一个人插口。 凤徵迟疑道:“每个县跟每个县离得应该也不会太近,总有上百里,大兵们没这么快来吧?” 说是这么说,她却想起数天前看到的那些汽车,如果要到,早该到了。 “等来了就来不及了!”汉子道:“那些北方侉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公然奸淫掳掠,到处拉大姑娘,过一地就刮一地的皮!” 大家伙儿纷纷摇头,再问什么,也问不着什么来。凤徵转头看看龙徵刘景和:“怎么办?” “先进城再说!”刘景和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前些天我们看到的北方军,有可能正是他们说的那支队伍。” “那又怎么样,饿都饿死了,管他那么多!反正他们没来,说不定嫌弃这地方小。” 凤徵望望城门:“蚊子再小也是肉。” 龙徵哈地一下笑出声,戏谑的望向军阀之代表刘景和。刘景和嗤道:“女人就是胆子小。再说了,我们必要进去,像你说的,蚊子虽小,但总也有电话、电报什么的吧,我们只要把消息捎回去,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龙徵马上不笑了,十分赞同的点头。 凤徵心里吐槽您两位有点常识好不好,面上维持着面瘫道:“打哪里的电话是要专门接那里的电话线的,请问这里哪来的总机帮我们转?” 诶? 太子大少面面相觑,龙徵道:“不是只要拿起电话直接说找哪里就行了吗?” 凤徵抚额。大少稍微有mon sense,“也对,估计靖少跟我们家的电话不好打。” 岂止不好打,是绝对打不到好不好!你以为靖家的电话是个人都可以连通的吗? “那——”刘景和眼珠一转:“我可以找我老爹的部下——哎不行,我找他们也是直接叫接线员转的,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号。” “那电报呢?”龙徵犹犹豫豫的问。电报太子当然看过,但仅限于看,至于这东西怎么收、怎么发,不好意思,真不在他懂的范围之内。 凤徵答:“一般来说,要具体写上收报人的姓名、地址,包括街道名称、门牌号等等。” 龙徵松口气:“这个好说。” “但——”凤徵道:“你们的地址恐怕是不能直写的,应该有代号。” 龙徵又愣了,刘景和却嘿嘿笑了起来:“哈,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 “可别小看我,靖少,用我家代号就行了,你家估计要转好几道,最后侍从室还不见得相信。” 龙徵道:“不会,阮伯他——” “就打我家吧,我老爹知道了还怕你爹会不知道?走,他奶奶的,总算有盼头了!” 他一马当先,凤徵叫住:“喂,打电报是要钱的,一个字一个字算,你想过没有?” “咍?”刘景和摸摸头,随即浑不在意:“进去了再说!” 城门口列着四个武装警察,分站在门的两边,手上扶着一杆上了刺刀的枪,一个在嚷:“快点快点,县里下了戒严令,六点钟就要关城!”墙门外一道女墙,贴着一张告示,一看,什么“临县告急,飞电省城”、“本县知事与本县商会、教育会及各界乡绅商开紧急会议,共计防务,议决妥当办法,以求和平解决”等语。 “看来是真的。”凤徵说。 刘景和嗤道:“就这点人,不知道他们能商量出鸟个抵抗法来。” 龙徵道:“先找拍电报的吧。” 几人无异议,来到大街上,但见街上店铺紧上店门板、房门门户紧闭,从这头望到那头,空荡荡的竟然不见一个人影子,想找人问也无从找起,刘景和耐不住,干脆直接去敲人家房门,重重拍了好几下,也不见人应,不知道是全家都迁走了呢还是躲在里面不肯出来。 他骂道:“最好不要在房里,他奶奶的也太胆小了,人还没来就吓得都不敢出来了!” “找找县政府在哪吧,”凤徵说:“那里总还有人。” 龙徵道:“实在不行,我们返回去问警察。” 正说着,轰通一声,震动空气。 “怎、怎么回事?”燕徵抖了下搡音道。 刘景和凤徵同时往城门方向瞧去,炮声又响起,一旁屋头上的瓦咔啦咔啦掉下好几块来,带着窗子上的玻璃震得格格作响,接着军号枪声在街上响起来了,凤徵心道不妙,刘景和骂娘:“他奶奶的,不会我们进来北方佬就跟着来了吧?!”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那城外向城里攻击的大炮放得格外的猛烈,一炮跟着一炮,空气都震得有些不一样起来,半空中像是轻轻布下了一层烟雾,噼里啪啦的机关枪响,凤徵道:“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不,去看看怎么回事,”刘景和说:“看能不能冲出去。” “什么都没有怎么冲?”枪弹无眼啊大少爷。 “如果真的是北方佬,被困住我们就死了!” 凤徵答:“又没人知道我们的身份。” 刘景和一滞。 燕徵道:“是啊,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待会儿真有人来了怎么办?” 龙徵也说:“又是炮又是火的,只怕想走也走不出去,等平静了再说。” 刘景和变成少数票,于是环住双手:“好吧,躲哪儿?” 凤徵接连拍了两家的门,情况和刚才刘景和一样,大少从旁讪笑,凤徵暗里白他一眼,将两边的墙看了一遍,唔,有点高。 目光转向现场两位男士。 龙徵问:“干、干什么?” 刘景和心想莫非这丫头跟我想的是一个道道?却不做声,此时炮声变成了连珠不断的枪声,子弹刷的一声刷的一声从屋顶上飞过,有几个落在瓦上,打得啪嚓一声响,燕徵听了不由自主往她哥靠拢,捂住耳朵。 凤徵道:“等不得了,不知哪位能帮忙蹲个马鞍。” “马鞍?”龙徵不得其解。 “还是我来吧,”刘大少甩甩手,“看我能不能翻进去。” 翻进去? 接下来他的动作让太子明白了,只见他撑高手,先是原地跳,后来助了两步跑,有几次眼看快要够到麻石了,然而那墙起码三人高,偏又没有着手的地儿,全部滑落下来。 刘景和不死心的试了再试,汗粘了满颈,最后喘气:“不、不怪我,都怪没吃饱饭,跳、跳不起来。” 卜突突~! 燕徵尖叫:“快点啊!枪声越来越近了!!!” “刘少弹跳能力很好,”凤徵评价:“不过没时间了。” “你!!!” “你们别争了!”燕徵道:“师凤徵你能过去?” “有人垫一下应该可以。” 她又望向两位男士。刘景和咬牙:“靖少,我来扛你。” “我?” 太子自从沉轮捞东西一事起就明白了自己的实力,他别的没有,好歹有自知之明:“你就是架着我我也够不到。” “你把手伸一伸就攀住了。” “——好吧。”龙徵看凤徵一眼,勉为其难的上阵,最后他上是上去了,手也够到了,一脚还蹬在了刘景和的脑袋上,但死活翻不过身。 刘景和被他踩得哇哇叫,拍拍半边脸灰,啪地偏头吐口唾沫:“靖少,要不——” 嘿嘿,踏在太子肩膀上…… 龙徵不是傻子,跳下,严辞拒绝:“想都别想。” “那怎么办,我可不想让个女的来。” 龙太子也觉得未免有失身份。 “真不知道你们男的在耗什么!”燕徵表示唾弃,指指一旁,却见凤徵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块木板,斜靠住墙,后退两步,站定,两手反背,运力,一踏! 两个自诩身份的男人愣愣看着。 木板顶多供给两步,后一步的时候,只见那斜在半空的人手向上一伸,身子轻轻一纵,什么叫身轻如燕,什么叫鲜明对比,一个鹦鹉翻架式,她已经抓住围墙的横石,跨坐在了上头。 “……这,杂技团耍杂技的呢!” 良久,刘大少从鼻孔里哼一声。 龙徵已经看呆了,燕徵喜不自禁:“快帮我们开门!” 凤徵四周一看,院内无人,便点下头,从墙头消失,随着插闩一响,大门开了。 燕徵欢呼。 两位男士有点儿讪讪,跟着进门,凤徵没说什么,依旧把大门关好,四下寻探,然后道:“屋里没人,主人应该是走了。” 院子两进,还有个小花园。从围墙筑那么高便知这一带居民生活不错,只是各个房门都落了锁,刘景和用脚蛮力踹。 太子兄妹在旁边瞅着,凤徵见了阻止:“这样不好吧?” “进都进来了,有什么好不好。”随之咔咔数声,堂屋拴闩的木档给他生生踢断,锁砰地一声掉下来。 “先找点东西吃。”刘大少宛如进了自家屋般,吩咐。 燕徵一屁股坐在堂前的高背椅子上,恍若未闻。龙徵四处打量,发现两边的门还是上了锁,于是看看刘景和,刘大少毫不迟疑再次进行他的暴力事业。 凤徵摇头,退出来,往旁边的房子走去。 厨房倒是虚掩,盘碗碟盆三三两两还在,凤徵发现了油盐酱醋,一把豇豆,几个老萝卜,蔫了吧唧的葱,米缸里面剩下小半缸米,在一旁角落居然还发现了两颗咸鸭蛋! 苍天啊大地啊,虽然外面枪炮隆隆,但她毫不迟疑的挽起了袖子。 在屋里翻江倒海的几个人是被一阵香味吸引过来的,尤其刘景和,饿得差不多眼睛都绿了,偏偏几间屋里一点吃的没找到。 凤徵端出一瓦钵子饭放到老旧的木桌上,那盖子缝里热气向外乱喷,刘靖几人从不知单单白米饭也可以发出如此诱人的清香,直钻到鼻子眼里去。凤徵揭开钵盖,里面松松的半钵饭,其白如雪,刘景和登时恨不得将瓦钵抢过来一人独吞下去,然而钵子在凤徵手里,他睖睖望着道:“这点儿饭我们四个人吃,怕是不够吧?” 凤徵点头,将桌上东西归拢着放到一处,道:“能不能帮忙找找看有没有饭碗和筷子?” 三个人看着她,本有心反驳,然而看她一个人烧火打水、刷锅切菜,发现就算找到了地方却还是和先前情况差不离,刘景和轻咳嗽两声,拍手:“找吧找吧!” 龙徵从网篮里找出了两只碗,燕徵自厨壁角落翻出几根筷子,刘景和自告奋勇摇井打水,三人费了许久工夫,把一张饭桌收拾出来,然后自发自动一人占一角坐下,嗯,虽然没有餐巾,没有银壶,不过,自欣自赏,颇觉满意。 这时候,凤徵已经爆了葱、切了点儿豇豆佐料,炒出一锅子炒饭,油光淋淋的,像是油放了不少,引得人唾沫不由得就先吞了两口。刘景和不消吩咐,头一个将饭碗大喇喇递过去,凤徵看看他,唇角微勾,用锅铲子铲出两勺,在他碗里放了,想想,又敦一敦,“喏。” 刘景和今天口里还不曾有固体东西送进去,这时真是筷子都不想扶,马上把脸埋进去就好。凤徵又道:“等等。” 刘景和马上把碗护在怀中。 凤徵瞧他那护犊子样,嘴角弯得更大,把咸鸭蛋挖了半个出来,放在饭尖尖上,“没有菜,拿这个配着吃。” 大家看着那红心蛋,眼睛瞠得跟蛋差不多大。 龙徵也起了身。 每个人都分到半个咸鸭蛋,那饭大口大口吞着,根本不及分辨是什么滋味,事后刘景和回味说,难得,咱这就叫就着炮火下饭。 孙家镇上-2 几人又累又倦,吃完饭后本来还听着外面的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就都睡过去了,到第二天醒来,发现七倒八歪睡了一地。 好在几日来已经习惯,倒也没大尴尬,凤徵看着陆续揉眼的众人:“枪声好像止住了。” 刘景和起身:“不知道现在什么一个状况,咱们出去看看。” 大家点头,猛然听得一阵砰砰声,“开门!开门!” 燕徵登时拉住最近一个人的衣角,凤徵垂目。 “出来!” “给老子们开门!” “不是我们这边,是隔壁。”刘景和听了听道。 “我去看看。” “喂!” “放心,我不开门。” 凤徵想起之前在天井看到的一架梯子,辨了辨方位,靠墙竖起,爬上去。 隔壁是一家绸缎庄,凤徵窥视的刹那,大门正被四五个大兵破开,有些爬上窗子就向里面跳去,进了屋不由分说见了好的就往怀里揣,砸东西声、玻璃碎裂声哄哄响起,浑入无人之境。 “哈哈哈,这是哪个老崽子!”一个大兵怪笑道。 “老总,饶命,饶命!” 一个年老的老头缩在柜里头,被他们踹出来,看也没看清,囫囵向地下一跪,抱了两只拳头高拱过头,不住作揖。 “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一个大兵说话像打雷。 “报、报告老总,都、都逃命去了!” “哦?” 另一个已经蹿进后院的背了一个大包袱过来,朝雷公嗓挤眉弄眼:“喂,里面有个三十多岁的,去不去?” “真的?”雷公嗓眼睛一亮:“不是老太婆?” “大概他家媳妇。” “不不不,老总,您不能——” “去!”雷公嗓一枪托朝他劈头打去,顿时满面皱纹的脸上出现两道血痕,雷公嗓道:“他妈的,我跑进来,就注意这桩事,前面光顾的几家,都跑光了,瞅瞅去!” “喂喂,”他同伴瞧他迫不及待的样儿,嚷:“不是厢房,在柴房,躲起来了!” 一面说其他人一面哄笑。 雷公嗓毫不在意,大笑着往后走,不多时听到有个女子声音,哇的哭将出来,听得雷公嗓喝:“妈的,嚎什么!” 女子哭得更惨,接着一声枪响,女人声音戛然而止。一个声音在脑后道:“打死人了?” 凤徵唬地一跳,刘景和不知何时也跟着一起上来,张着脑袋往院里望。 凤徵低道:“看来盟军是攻进城来了。” “这还用说?” 凤徵咬牙:“他们无法无天。” 刘景和睇她一眼:“你想怎么样,别犯傻啊妞。” 凤徵欲再说什么,紧听着呜咽求饶声起,雷公嗓笑骂:“女人就是贱骨头,不吓吓你,不能舒舒服服伺候老子,别躲!” 接着是吆喝声、求饶声,听那女人叫:“老总,你饶了我吧!” “再躲,再躲我就是一刺刀!” 这时大门外又呼喇跳进两三个大兵,听得动静,和前院里的人打声招呼,嘿嘿笑着都往后面走。 “你——你们!!!” “兄弟们来得正好,上,她没地方躲了。” 凤徵攥紧拳头。 “——哈哈,她躺下了!” 一只手拉住凤徵:“你要干什么,真犯傻?” “他们欺人太甚!” “说你傻你真傻,他们那么多人,你就算有点功夫,快得过子弹?”刘景和嗤笑:“别不自量力!” “但他们——” 忽然一个白发小脚女人冲出来,披头散发的骂:“放开我媳妇!你们家就没有女人吗?不怕将来遭报应!” “婆婆!”女人在柴房里尖叫。 “老婆子!”老头跌跌撞撞往里冲:“你出来干甚!” “呸!”一个大兵一脚将老婆子踢倒,顺手枪倒过来,刺刀照着撞过来的老妇的胸口插进去。 鲜血涌了出来。 “晦气!敢咒老子!”那大兵将刀尖顺手在老妇身上擦了擦,凤徵实在忍不住了,刘景和紧紧箍住她手臂。 “放开我!”她隐忍地。 “你——哭了?” “没有!” 刘景和收起之前表情,看着她发红的眼眶:“这种事,你阻止得了一次,阻不了第二次。” “阻止得一次是一次。”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命!傻妞,你毕竟没经历过战争,你不懂。” 凤徵不答,只试图掰开他手。 “老子恨他奶奶的手头没有一支枪!”刘景和反而更大力,“要是我属下,我当场毙了他们!” “大少还记得当初抢我们的车子么?” “呃?” 凤徵冷笑:“现在我算明白,这习性哪里来的了。” “咍,你不能把老子跟他们混为一谈!账不能这么算!” “还有,别叫我傻妞。我跟大少不熟。” “你不傻谁傻?一路来我就看你最傻!傻妞傻妞傻妞——” 凤徵撇头,这时那柴房里已经听不大动静,老头跪坐在他家老太身前,变得浑浑噩噩。 凤徵从梯子上下来,一言不发,从屋里先推出张桌子,又搬来一个大水缸,堵在门后。 龙徵燕徵看她沉着脸,不知怎么有些噤噤,问刘大少:“这是怎么啦?” “你们没听见隔壁动静?防人闯进来呗!”刘景和答,冲凤徵道:“傻妞,你把门挡了,呆会儿我们自己怎么出去?” 凤徵甩过来一卷麻绳。 “爬墙?”刘大少稳稳接过:“嗐,我说你这是治标不治本,没什么用。” 凤徵不理他,拉过燕徵,道:“靖小姐,你得把头发剪了。” 燕徵道:“我不。” 凤徵道:“这不是讲究的时候。”边说真从屋子里翻出一把剪刀来,燕徵连连后退:“你说过我不!” 却见凤徵把剪子伸到自己颈后,卡嚓几下,本就是一头短发,登时被她剪成狗啃似。 “你——你——”燕徵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简直是自残的行为。 凤徵又把剪刀伸向她。 “不!我死也不会剪头发的!”燕徵尖叫,欲跑,被凤徵反手抓住。 “哥!你看她,还不快来帮我!” 龙徵其实是个聪明人,隔壁的一切不用看也明白:“嬢嬢,男装也许会好点。” “哥!”燕徵挣扎,又嚷:“师凤徵你真敢动手我饶不了你!!!” 刘景和掏掏耳朵:“你可以再大声点,把隔壁那些丘八都招过来。” 燕徵立时歇声。 凤徵将她拉进屋,关拢门,从这家人的衣柜里翻搅一阵——这家人带走的东西不少,但也不是全部都卷完——她找出一卷床单,比了下,用剪刀一划两半。 “师凤徵我告诉你我决不——” “你知道隔壁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吗?” “阿?” “他们把她按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凤徵低头,绞紧手中的布:“我只能看着,我救不了她,我无能为力。” “……” 房中沉默了一阵。良久,燕徵试探性地:“……诶,师凤徵,你哭啦?” 凤徵背过身去,飞快的抹了下眼眶,“我没有。” “诶,你……也不是你的错呀,你又不是大英雄男子汉,不关你的事。” “所以我不希望你也那样。先换装,把这布绕在身上。” “我才不要!我不会碰到那种事的!” “他们就在隔壁!也许马上他们就到我们这边来了!” 燕徵愕了下,“不,不,我——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他们碰我一下!” “不要那么轻易说出死字。”凤徵惋然,叹息:“我不会让你受辱的。” “诶?” 燕徵彻底呆掉。 等靖家的公主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彻底变了个人。 “哟,”刘景和围着她转两圈,吹了声口哨:“我说傻妞换上男装格外清秀,咱们公主这样一扮,也别有一番味道啊!” 龙徵看看妹妹剪短的头发,猜她是怎么妥协的。 而燕徵一直狐疑地看着凤徵,刚才凤徵那话实在太奇怪了,要不是她的的确确是个女的,她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 什么我不会让你受辱,太奇怪了有没有! 她这边嘀咕,那边刘景和对凤徵道:“我和靖少决定出去探一探,你们两个留在家吧。” 凤徵道:“去找拍电报的?” “可不是,顺道看能不能离开这里。” “不错,此地不宜久留,我也去。” “喂刚才还没教训够呐,你一女的待家里就得了,这是我们男人的事!”刘景和道。 “对,”龙徵说,“现在外面应该很乱,你们还是在这里安全点。” 燕徵问:“隔壁那些人没过来了吗?” 刘景和道:“估计他们看隔壁是开店的,所以才冲进去,我刚才又上去看了下,人已经走了。” 凤徵道:“老头怎么样了,他家媳妇……” “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自身还保不过来呢!”刘景和撇嘴,把麻绳系在树上,抛过那边墙头,“靖少,我先了。” 龙徵点头。 孙家镇上-3 两位少爷由冷巷里穿过去,经过一道矮墙,猛然听得一阵轰通轰通的响声,却不是炮响。 “又砸哪个门了?”刘景和伸头。 矮墙不远是一幢小洋楼,外面墙上嵌着“路通银行”的匾额,双扉紧闭,一伙大兵如入无人之境的在门前围着,前头一个尖脸麻子道:“还向哪里去,这个大房子正好,把门给我撞开来吧!” “是,连长!” 大兵们虽然多不识字,但听说了这是银行,跟吃了医院里兴奋剂一样,想着总是有钱的,如蚁附膻一拥而上。然而银行的门总归比普通的要建得坚固些,人挤人推不动,不知谁从哪里找来一截大木料,大家抬了开始撞,三下两下撞开,争先恐后扑进去,两眼放光看钱在哪里。 尖脸麻子瞧见,也跳下马来,大喝:“不准动!听好了,这里的钱是充军饷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许动,动一个,吃一粒枪子儿!” 切,谁信! 想是这么想,可毕竟人家是连长,大兵们住了手,但刚才一番得意之色,全变作了怅然。尖脸麻子也明白他们所想,说:“你们不要发呆,这边清完了,马上放你们半天假。” 大兵们又兴奋起来,“走走走,查街去!” “对,让他妈其他几个连的抢了先,就我们还在这干活儿!” 刘景和见状,望后拉了拉龙徵,示意退走,便在这时传来一声笑:“嘿,你们看,这里不是人?” 两人连忙转头,一队十多个人过来,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军衣,背上各背一把装了刺刀的枪。尾处一人右手牵了根绳,后面七八个长衣短衣的人踉跄跟着,那绳索如同穿鱼鳃一样拴住了他们的右胳膊。 “还是两个!”为首一条大汉,身材壮硕:“兄弟们,一齐绑上!” 其中一个道:“嘿嘿,有了这一批,我们可以交卷了!” “你们干什么?”刘景和眯起眼睛。 “干什么,跟我们当伕子去!”大兵们痞笑着走过来:“哟呵,你奶奶的,倒人模狗样!” 刘景和听得这话,真恨不得照脸就赏说话的一个巴掌,然而这十来个人,每人都是托着枪在肩上,倘若拿下来就是一枪,怎么也逃不了,只得收束起脾性:“我们是普通百姓……” 说话的那人根本不等他讲完,拿出一根绳子,上前直接就绑,刘景和身子一闪,那人被他溜出手臂,顿时怒道:“不准动!他奶奶的敢逃走,老子就开枪了!” 刘景和再忍:“我们又没犯事,干甚要绑我们。” “奶奶的,老子要绑你,你就犯了事!没听见老子说在拉伕?跟着来,要再多一句嘴,老子舍不得花枪子儿,也赏你一刺刀!” 从来还没人敢在刘大少面前张口老子闭口老子,“我才是你老子!” 他一拳过去,那人没防备,唉哟一声,人就往旁边一偏,本来还在笑的同伙们霎时拉栓上膛,被打的这个回过神来,更是恼怒,“反了,敢打老子!老子送你归天!” 他端起枪来,刘景和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心血沸腾。 龙徵则根本忘了反应。 难道今日要毙命在这儿?毙命在这几个压根不知姓名的小啰哨手里? 可笑,太可笑了。 那人狰狞咧嘴,做出瞄准的样子。 跑,大概也来不及了。 脑袋一片空白。 两位大少爷只觉荒谬绝顶。 平日里这种人,他们连看都不屑看一眼。 如今却只要一扣扳机…… “行了,”壮硕大汉突然扬起手,“不要把他们弄死,我们还差人呢。” “可是柯班——” “咱们还奉着命,当心回头交不了数。” 士兵听了这话,这才收了枪,冷不防反手啪啪两下,照着刘景和左右各是一个耳刮子,唾道:“傻缺,敢跟老子犟!便宜了你们!” 刘景和一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双目冒火,拳头又要抡上去,被龙徵死命地摁住站立定,他吼:“别拦我,我跟他拼了!!!” 那士兵横瞪着眼睛,巴不得似的:“来呀,你来呀!” “狗娘养的,我他妈%@*#——” “景和!” 龙徵一把捂住他的嘴。 “还是这小子识相,告诉你,你们的小命捏在老子手里,还怕治不了你!” 这时又有一个兵上前,将粗绳从两人背后反肘一扣,“走!” 凤徵从上午等到下午,一直不见人回来,中途她没忍住,还是翻过墙头去看隔壁绸缎庄,老太太已经死了,媳妇剩余一口气,老头萎靡不振,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她忙说自己是学生,表明并无恶意。 从实质上来说,她并不能帮上多大忙,扶着那媳妇进屋,默无声息打了水放在一旁,然后轻轻阖上房门,她叹了口气。 和老头一起将老太太的尸体暂时搬进另一间房里,老头怔怔的坐下来,眼角滑过浑黄的泪珠。 “……世道不好……”凤徵开头了四个字,却发现不知从何劝起,最后道:“我住得不远,有时间再来看你。” 说完仍旧从墙头爬走。老头也没心情管她。 一下来燕徵不知第几次问她:“怎么我哥跟刘景和还不回来?” 她不耐烦,但又没人可商量,只能找凤徵。 凤徵也担心,老萝卜煮的汤已经焖了很久,人影还是不见,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看着偏西的日头,她说:“我去找他们。” 燕徵马上道:“我也去。” “不,你待着。” “不行,万一你也去了不回来怎么办?” “不会,说不定他们等会儿回来了呢?” “这——” “总得有个人守着,要是我们都走了,他们正巧回来,看到没人岂不担心。”凤徵温言道。 纵然她心里慌张,但不能表露出来,这样燕徵会更慌。 “可是,他们不该去了这么久还不回呀,”燕徵蹙眉:“会不会——” “他们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凤徵说:“你千万不要随便开门,万一有人来,”她指指梯子:“你就爬到墙那头去。” 她不说还好,一说,映着渐黑的天色,燕徵其实想说我有点怕,但她不肯表现出来:“喂,留着命回来。” 凤徵含笑点头:“会的。” 街上到处狼藉,屋脊里,瓦砾堆里,有被炮弹打中的冒出缕缕青烟,窗户成了窟窿;有的门大敞着,里面乱七八糟洗劫一空。时不时哪处地方噼噼啪啪的枪声发出,听得一个大兵喝:“熊奶奶的这些狗杂种,老子们来了不欢迎,反而个个紧闭门户,老子索性在街上放一把火,看你们这些杂种出来不出来!” 另一个道:“怪不怪?找了这大半天,满城找遍了,不看见一个女的,难道都跑了?” “哼,我就不信,他们不出来,咱们一个个撞开他!熊奶奶的,两三个月了没捞着女人一根毛,咱们团执行的什么鸟任务!” “这个镇看着不错,应该有油水,方才我还看见商会的人屁颠屁颠出来了,好一个大胖子!” “嘿嘿,我要碰见了商会会长,要他交出老婆陪老子玩一玩……” “哈,说不定也是个肥婆呢!” 一个插道:“行了,别三句话不离娘儿们——” 凤徵谨慎地靠在一处墙角,心想这到底什么军队,就这素质?北方军都是这样的吗? 她等着那几个兵过去,静悄悄转溜出来,不敢走大街,只沿着小巷里穿梭,碰到关了门的店铺房屋,总是敲上两敲,问“有人吗”?若碰到炸塌了的屋子,她也不客气去探一番,然而差不多把整个小镇跑光了,就是没见到靖刘两位大少爷的踪迹。 除了那些有兵把守的地方。 难道真被抓起来了? 想到这儿她一激灵,不会被发现身份了吧? 不,她觉得,若是老头子这方,肯定不会将太子等人失踪之事大肆宣扬,纵然十万火急,也一定是秘密查找;而北方军那边,他们轰炸是轰炸了,可一来不见得他们明白他们轰炸的到底是何等人物,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明白,早有图谋,在那一片沉船之乱中,也难以把握最终各人去向。 如果北方真的是有意为之,哇噻,她想,这恐怕是深深惹怒了老头子吧!说不定这会儿南北方暗里搜索的人都不知道斗成什么样了…… 小猫呢,小猫,你一定逃出来了罢,你一定逃出来的,对吗? 你现在在哪儿? 她呆望了远处路通银行半晌,那儿似乎被抢了当成了他们的大本营,大门两边插着井字旗,士兵们来回穿梭,台阶上左右设着两架机关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外头,平添三分恐怖的滋味。 无奈之下她只好回到家里,冀望刘靖二人已经回来了,然而没有。此时天已经全黑,她跟燕徵相对无言,捶一捶发酸的腿,调头出门,重新又将整个镇子跑一遍,有了上次的基础,这次她搜索得更为仔细,耗费的时间也更多,但是,依旧无果。 又累又饿的攀了麻绳再度吊进墙,燕徵立在那头,黑漆漆的,也看不清她具体神情,许久道:“……真的不好了,对吗?” 凤徵沉吟道:“根据我一路看过来的情况,说不定他们是被拉伕了,这样的话,就不要紧。” “拉伕?” 大小姐对这个明显没有概念。 “就是军队强行拉人去当兵,我看镇里的男人,老老少少,被带走不少。”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打仗总会死人的呀,他们不能只是消耗,自然要补充。” 大小姐点点头,算是明白了,燃起一丝希望:“那么,就是说我哥哥他们没死?” “当然,可能会吃些苦头,但他们要的是活人。” “那我们怎样救他们出来?” 凤徵想一想,实在不行,只有毛遂自荐混进去。可是——她没参加过军队,不知道进去之前要不要搜身?军队里会有军医什么的吧? 这可不是唱戏,不是说书,什么穆桂英花木兰,放到现实中来……好吧,她脑残了,本来就是说书,怎么可能放到现实中?太不现实了有没有! 而之前之所以能在金融部里混,一是上面有人罩着,二来,那是什么地方,科员之间绝不会乱动手脚,就算觉得不对,也只会暗地里揣测。 而军队…… 还是敌方的,光想想,露出半丝破绽就足以完蛋。 燕徵看她不出声,“喂,透个气儿呀!你不去我去!” 你怎么去? 凤徵真想反诘她,但……算了,一个不好激出她的反脾气。当下苦笑了笑:“我在想办法。” “快点想。” 砰砰! 砰砰砰! 燕徵一惊:“我们的门!” “嘘!” 凤徵闪身至门前,把桌子水缸又堵了堵,侧耳,门外人捶了一阵,有人道:“别擂了别擂了,隔壁!” “这家看着不错。之前没来过?” “大概门结实。先到隔壁去,明天再说。” 几人骂骂咧咧的离开,凤徵飞步猿身到墙头,果然几个大兵,乒乒乓乓从本来已破损的大门冲进去,老头一下驼了腰,从里面蹒跚着,“各、各位老总……” 几名大兵打量了下,满地碎布破绸,翻倒的椅子木几,“啧啧,被光顾过了。” “你姓汪?” “是,各位老总来——?” “走,跟我们到团部去!”大兵把手里一张名单一展。 “这、这是干什么?老头子没干什么事——” “去,跟老子走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大兵们强拉。 “不,不不不——”老头如惊弓之鸟,“老总饶命,老总饶命!” “瞧你这死巴拉劲儿!”士兵们懒得跟他费劲,道:“这是你们商会会长给的名单,叫你们去认捐,不会要你们命的!” “认、认捐?” “不错,赶紧走,小心挨揍!” “可、可我是开小店的,老总们也看到了,这东西都被拿了,哪有这种力量——” “少废话!”大兵们不由分说,也不管他弯了腰只是发哼,笑嘻嘻拧起他那花白胡子,牵驴似的要走,一个声音传来,“慢。” 还有人? 一个头发跟狗啃似的脸上脏兮兮的少年自后门出现:“我跟我爷爷一起去。” 昔日故人 路通银行,小会议室。 凡是列在名单上的商会代表们都被请了来,大家交头接耳,惴惴不安。门口大兵,只许进,不许出,有的刚到门口见状反悔想溜的,被他们用雪亮的刺刀一推:“打算往哪儿去?”一脚踹到屁股上,在士兵们哄堂大笑中难堪的跌进来,迎向大家又是同情又是恐怕的目光。 守门的一个道:“瞧瞧这些富家老爷们!哈!” “可不是?想那从前,咱们白薯也吃不起,富人们称着老爷,吃鱼吃肉,还看不起咱们,我恨极了,什么也可以干,现在,不也落到我们手里。” “就是,连咱们团长,都是当兵出身的,现在多威风!如今是这些老爷们要看咱们眼色,叫他们往东不敢往西,叫他们吃饭他们不敢拉屎!” “对,让这帮瞧不起咱们的混蛋,不得不改着笑脸叫咱们爷爷!” “干!” 几个人越说越兴奋,“作死这些南方人!” 商会代表们听得战战兢兢,不住抹汗。这时,一个武装挂指挥刀的军官,后面跟着两个挂手枪的卫兵,手按着指挥刀的柄,橐橐走了进来,士兵们见了他,立马停住笑,举手敬礼:“辛副官!” 代表们一见,大头来了,纷纷站起,中间闪出一条路,军官昂然直入,走到最前面,道:“我姓辛,是团长的副官。请贵会到这里来,是帮忙,如有得罪之处,也是不得已。会长在哪里,团长派我来接洽。” 商会会长看这人挺年轻,似乎还好说话,把绸缎马褂抚一抚,出来,“长官,是我。” 年轻副官目光往他周身一扫,点点头:“我也没其他话,奉了命令来这里,是要二十万的饷,饷到了,我们就走人。” “这,镇上才遭抢过,恐怕——” “会长不必推诿,贵镇富庶之地,大家都知道,我们辖下虽然不严,抢了几个钟头,但也抢不了那样多东西,真正好东西——”他似笑非笑,瞅瞅会长一身肥肉:“只怕还捏在你们自己人手里罢。” “这——” 会长细溜溜的眼睛飞速转着。 辛副官冷哼一声,脸色一沉:“我是好话说在前头,我们北方跟你们南方的关系,大家都是知道的,真要惹恼了团长,烧光了,抢光了,那就不用拿钱出来了!” 会长一咯噔,登时端起满脸笑容:“是是是。”转身朝着会众,笑容霎时变做凶焰:“各位,刚才副官大人的话,想必都听到了。现在,人家等我们的信,非二十万不可,各位想想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做声。 会长跺脚,装出为难的神情,向辛副官:“实在二十万数目字不小,长官能不能宽——” 辛副官抬手,不急不缓:“他们不出声,我只管找你会长要。不过呢,若是有人不出,我们倒可以帮帮你的忙,你尽管说。” 会长冷汗滴了下来。这个年轻人不好对付。 “怎么,”辛副官环视众人一眼,手从马裤里掏出一只表来,看看:“大家是客客气气呢,还是鸡犬不留?时间不早了,我只有两个钟头的时间。” 会长知道这是无可商量了,不再迟疑,朝会众道:“诸位听到了没有,两个钟头以外,也许会吃亏。我是会长,推诿不了,现认三千,哪个第二名来认款?” “好,”辛副官拍掌:“还是会长爽快。” 会长开了头,接下来副会长,各会员,一行行传了纸笔写下来,凤徵和汪老头坐在尾巴倒数第几的椅子上,写到了他们面前,一看,最少的是五百。 汪老头执笔的手在颤抖。 凤徵低声道:“钱不够?” 老头嗫嚅着:“家里的钱前月都给儿子带出去做生意了,剩下一点遣散了帮佣,如今不过百来块存款,物件也没什么可抵的,值钱点的都被抢了。” 凤徵无语。 老头虽然不明白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会跟自己一起来,还称是自己孙子,但看他一路扶着,再加上之前收拾过老伴遗体,难免熟悉了一些,也不顾忌,又道:“就算把房契押了,可现在哪有人要?房没了,以后日子又怎么过?” “老汪,你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快写!”后面的人催促。 老汪道:“老劳,我街上的房,出到加一的利给你,你要不要?” 老劳正是那催促的人,闻言楞一楞,平日里若听到加一的利,肯定心动,但现在……他道:“你手头紧?不是我不帮你,不过现下这情况,哪个敢拿现洋去换两张字纸进来——” “我那房子,平日里最少也能卖个一千块,现在我就抵五百,总是可以的。” “这——” “四百,不能再少了。” “喂喂,你们两个唠叨什么!”辛副官的卫兵走拢来,手上拿了一面锣,咣啷一敲,震得两个老头子心惊肉跳。 “别啰唣!”卫兵说:“赶紧写了赶紧凑钱去,今天灭灯以前一律交齐,若有误差的,军法从事!” 两个老头子忙不迭答应,赶紧落笔,一双马靴出现在凤徵的视角里,停住不动。 凤徵深吸一口气,迎向那目光。 辛副官对她脸上望了许久,道:“是你?” 赌一把了。 努力弯弯嘴角。 “好久不见,辛锐。” “想不到你能认出我来。” “认了许久,不过等你一开口,就知道了。” 把事情交待下去,辛锐领着凤徵穿过乱糟糟的大堂,来到一间单独的房间,吩咐卫兵上来两杯水,就把门关上了。 房间很小,原先明显是一间办公室,现在临时被用来当居室,铺盖都没铺好。 “坐吧。”辛锐随意指了指。 凤徵便找把椅子坐下,两人同时开口:“你——” 不由相视而笑。凤徵道:“你先说。” “我要说的太多了,”辛锐手指在刀柄上摩挲,端详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爹妈不是说你跟你姥姥去金陵了吗,而且你这一身装扮——” 听到爹妈,凤徵忍不住打断:“我爹爹阿妈怎么样,他们还好吗?” “你不知道?”辛锐惊讶。 凤徵理不清该怎么解释,只能问:“怎么了,他们不好?” 辛锐沉默,沉默得太久,让凤徵隐隐升不祥。 “……发、发生什么事了?” 辛锐看着她,那目光与之前不同,渐渐带上怜悯。 凤徵发急,“你别卖关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爹爹阿妈怎么了!” “就算你阿妈没跟你联系,你们师家那些族人也该告诉你,你们难道没有互通音信?” “……一言难尽。”凤徵说:“我们在金陵发生了些事,我姥姥也……也过世了。” “难怪,”辛锐恍然大悟,“啊,难道你不想拖累你阿妈?” 拖累? 凤徵狐疑,接着辛锐一拍脑袋:“是了,定是你姥姥过世太早,你们太小,所以失去联系。你不是还有个弟弟么,啊对,当时不是说你叔叔跟你们一起走的,这些年他没照顾你们?” 凤徵喉咙一阵苦涩:“阿叔也过世了。” 比姥姥去得还早。 辛锐愕然,上下看她,一身男装打扮,瘦得像竹竿,脸陷得都有点脱形,瞬间自以为全明白了,怜惜更甚:“辛苦你了。” 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吧? 但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跟那个商会会员的老头又是什么关系?他左思右想,想问吧,又怕伤口上洒盐,只能试探性的:“你跟那老头是亲戚吗,这里不安全,我送你走。” 凤徵抬头:“不,你先告诉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目光坚定,不容拒绝。 辛锐叹气,接着,历历道来。 自沅泮第一次被炸后,凤徵他们离开不久,接连又经历了第二、第三次轰炸,镇上的人眼见着,只能搬走。师氏一族是最后迁的一批,还是当时做镇长的辛锐他爸都要走了,劝着一起的。谁知那天才走出镇上,又是几架飞机过来,轰隆隆一扔,当场炸死了不少人,包括凤徵的爹爹,师学光。 凤徵瞪大眼睛,手掌蜷成拳,伸到嘴边,死死咬住。 痛。 痛彻心扉。 可只有这样,才能堵住自己的声音。 “他当时是为了护住怀中的小女儿,用背死死盖住她而……”辛锐沉声:“可是,你妹妹后来还是……她被盖住之前已经受了伤,又经过震动,医疗条件也没有,一天之后跟着你爹爹去了。你阿妈接连经历丧夫丧女,精神受到极大打击,要不是还剩你弟弟,我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做傻事。” 凤徵咬得手背见血,深深低下头去,传来如兽般的呜咽。 辛锐看着她那狗啃似的头发,瘦弱的背脊,伸手,想拍一拍,又强制自己收回。 他没有说,他的父亲,也死在那场轰炸里。 他自幼失母,镇长又当爹又当妈,总说子不教父之过,却又总是溺爱他。 他从此失去此生最大的恃仗。 他由调皮捣蛋、安逸享乐的少爷,一夜长大。 他跪在匆匆埋葬的父亲的坟墓面前、对着那消失的飞机尾翼方向,立誓。 父仇不共戴天。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后来他不顾鲁伯的反对,一意参了军。 不知吃了多少苦,再后来,忠心耿耿的鲁伯也死了,他历经沉浮,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房中消寂了很久,很久,偶尔,漏出一两声实在未压抑住的悲泣。 “……我爹爹和妹妹,埋在哪儿?” “离沅泮不远。以后有时间的话,我和你一块去吧。” 我父亲也埋在那。 “那就是说,阿妈和丰年还在,他们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 “……”凤徵抬起头来。 辛锐看着她一双红得不能再红的眼睛:“我确实不知道,后来我回沅泮,那里已经面目全非,虽然陆续有人重新迁回去,但并不包括你们师家。”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不要太担心,你们那些族人一定会照顾你阿妈母子的。” 凤徵没有回答。 保密局下 刘大少和龙太子和一群人在一起,屈着身,像牲畜一样在银行一个柜台下面拴着。 刘景和暗中挣了好几次,手都磨破了皮沁出了血,他还是不管不顾。 “算了吧,没用的。”龙徵说。 “士可杀不可辱,”刘景和恶狠狠地盯着那些看守他们的士兵:“像这样受他们的侮辱,我情愿死!” “你个熊奶奶的,赖了多少回了,回回赖帐!” 突起一声暴喝,吓了被捆绑的众人一跳。 原来那些看守他们的士兵无聊,开始聚众赌博,看架势一方输了钱,一方想赖,还大言不惭:“老子不把钱给你你能拿老子怎么样啊,有种你用枪打老子啊!” 那个逼账的、也就是那个骂熊奶奶的汉子长得还真有几分像熊,闻言桌一摔:“俺忍了你很久了,今儿个不但不许赖,还得把前面的给兄弟们一起算清,不然不能走!” “对,对!”汉子的兄弟们叫。 “喂,你搞清楚,看清楚我是谁,我们连长你惹得起吗?” “是啊,你们不过一个区区班长手下,小心点吧!”赖帐的也有一伙,朝着对方哄笑。 两边登时壁垒分明,汉子身后一个人道:“我们柯班怎么了,我们柯班比你们连长男人多了!也就你们,仗着个婊子势,操个蛋的劲!” “那又怎么样,连长就是连长,你们班长见了我们连长,还不照样乖乖,叫他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汉子被逼得血性出来,猛地拔出盒子枪:“个婊子养的,休再胡说!还钱!” “不还!” “你比俺多长两个脑袋不成,到底给还是不给,不给俺即日就把你个婊子养的东西身上钻几个眼,放你狗日的血!” 赖帐的毫不在意,笑嘻嘻道:“你打呀,你打呀,你往老子的心口打,你不打你即日是老子的龟儿子!” 他笃定对方不敢打。然而他料错了。 “俺称了你的心愿!” 啪! 扳机扣动。放血。 枪声响起的那刻,所有人怔了下,看着桌前身影倒下去,赖帐的一方又慌又怒:“反了,你们反了!” “早看你们不顺眼,反正是个死,日他娘的反了!”熊汉子大叫一声,蓬蓬蓬蓬竟是扫射过去,赖帐的这边人数跟他们不相上下,反应过来后纷纷掏抢回击,顿时厅内子弹呼啸,乱成一团。 “喂,跟我们没关系,你们不要乱——”刘景和才张头说了一句,被龙徵蹬了下来,一排子弹呼啸而过,刹那取走柜边数人的性命。 被绑着的人们奋力挣扎,斗殴的双方根本不拿他们的性命当性命,又无法绕到柜台后躲挡,一个又一个的人变成血窟窿,刘景和用脚绞着纽着努力钻进一具尸体下给自己当掩护,龙徵虽然心中作呕,却也照做。 双方陷入了疯狂的状态。有的人子弹打完了,扑过去拖在一起打,场面血腥而残暴。 刘景和推一推身前当靶子已经当得血肉模糊的人,皱眉,正想是不是换一具,突然手腕一松,自由了? 他赶紧看去,一个个子不高、面容普通的着北方军制式军服的中年人正割开龙徵的绑绳。 “你是谁?干什么的?”刘景和警惕道。 他这是救他们吗? 龙徵松开后,那人手间一闪,用来切割的刀子瞬入手腕不见,他抬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猫腰将两人飞快拉至柜台后。 刘大少跟龙太子满心打鼓,不知其解。 中年人探身将场中形势望望,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拖回来两具士兵尸体。 快速将军装剥下,抛给两人,他开了口,声音跟他的面容一样平平淡淡毫无特色:“换上。” 刘靖二人面面相觑,这人到底谁啊?! “两位少爷,快。” “你认识我们?” “现在没时间解释,先离开再说。” “保密局北方组三零四科隶下一八九号肖刚,见过大少爷,二小姐,刘少爷。” 院里,半明半暗的月色下,中年人对着龙徵、燕徵、刘景和行礼。 燕徵尚未从他们突然出现的巨大惊喜中回神,刘靖两人回味着方才仿佛电影里孤身出入虎穴的惊险经历,一时皆未回应。 肖刚便没有起身,但嘴里报告:“白局已下达最高指示,所有局下特工不论何处何地,任务为何,若得少爷小姐踪迹,即以少爷小姐安全为第一,返送少爷小姐回程。” “白叔叔?”燕徵惊喜:“他果然最厉害!” 刘景和讥笑:“你不是一向诩你縻哥哥最厉害么?” 燕徵撇嘴:“对呀,縻哥哥呢,你们找到他了吗,他现在在哪里?” 龙徵则问:“秀城呢?” “属下一直潜伏在这个师下,偶然看见少爷们,至于其他几位,属下级别不够,暂不得知。” 燕徵拍着胸脯:“有人就太好了,你要能送我们回去,我叫我爸爸好好奖你。” 龙徵也道:“是啊,这一路真是——” 刘景和突然道:“你怎么认识我们?” “呃?”龙徵燕徵愕然望向他。 刘大少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的望着中年人:“如果你是真的,白局长也真的发布了那条命令,让你们见到我们就不顾一切,送我们回去,但是,我问你,保密局的特工难道个个都见过我们,知道我们长什么样?” 他颜色瞬间变厉,“说,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 龙徵懵了:“景和,好歹他救了我们,不至于——” “靖少,不要妇人之仁,说不定他是来反探我们身份的!” 燕徵变色:“啊,那我们岂不是——”已经承认了? 在这电光石火间,刘景和弯腰抢下肖刚腰间的手枪,抵住他额头,一字一顿道:“我、从、来、没、见、过、你。” 肖刚没有丝毫波动:“不错,今天以前,刘少爷从来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刘少爷。” 刘景和露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笑:“那么,我猜对了。” 燕徵慌忙躲到她哥身后。 龙徵不敢置信,“你施的是苦肉计,其实是来坐实我们身份?” 刘景和斥:“说,你是谁的手下!” “我是白局手下。” “还敢胡说!” “我的确没见过刘少,但我见过龙少爷。”肖刚淡淡道。 “诶?”龙徵摸摸脑勺:“我没见过你。” “是的,以龙少爷身份,自然是不记得属下,属下也只是曾经远远见过,那还是属下在南方组的时候。” 刘景和抵着的枪不动。 肖刚道:“纵然那时看得不清楚,但龙少爷的照片是时有见报的,而且,关于总座一家人的相貌特征,对于我们保密局的人来说,是初进便要掌握的功课。” “是吗?” “是,保密局为总座而存在,为总座而服务,与总座有关的一切,哪怕为总座牺牲生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切,白纵给特工们洗脑工作干得不错呀!刘景和嗤笑一声,讪讪收回枪:“不是我不相信你,你口头说得天花乱坠,却并没有真正表明你身份的东西。” “刘少爷不愧是刘大帅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名不虚传。”肖刚略略赞赏地,“我们内部其实有暗号,但少爷小姐们并不知,所以也无从对起,请少爷小姐们暂时相信属下。” 燕徵看了一连串峰回路转,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说,你会护送我们回去了?” 刘景和哼道:“别被他骗着卖了都不知道。” 龙徵扯他一扯,示意肖刚先起来,问:“除了你还有其他人没有,只怕出城不容易。” 肖刚摇头:“回少爷,干我们这行的,一般只单线联系,因此不知道这个团里是否还有我们的人。” “靖少,这是北方军,”刘景和说:“一个团又不大,白局长再手眼通天,也安插不了多少人。” “是的,”肖刚答:“最近形势很乱,容我安排一下,我们趁天不亮就走。” “这么急?”龙徵道:“你只有一个人——” “只能趁黑走。”他就要起身行动:“少爷请放心。” “等等,”刘景和此时发现少了个人,问燕徵:“傻妞呢?” “对啊,”龙徵看看卧室方向,是黑的:“嬢嬢,师凤徵睡了?” “她——” “她怎么了?” 燕徵一跺脚:“她去找你们去了,还没回来!” “什么?!”刘景和攥住她手臂:“不是说了你们不要出去吗!” “放手,痛!”燕徵甩开他,“你们一直不回来,我们担心是我们的错吗!而且她有功夫傍身,是她自己执意要出去的,脚长在她自己身上,我还管得了她不成!” “她功夫再好能快得过子弹?”刘景和不客气:“你比她大,不晓得劝她?” “她是我什么人,要我来劝?哼,刘大少爷你这么紧张作什么,看上她了?” “哈,哈哈,”刘景和不怒反笑:“好,好,我算看清你靖大小姐的心肠了,你得了病是谁衣不解带不嫌不弃照顾你,你饿了是谁给你做吃给你愁喝,你连烧个水都不会!”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就会烧水会做饭了,要不是人家肖刚救你你还落在别人手里出不来呢,别以为你本事通天!” “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龙徵一手拉一个,一面跟刘景和说好男不跟女斗,一面问燕徵:“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燕徵哼道:“中途回来过两次,说是找你们满城,后来又出去找,到现在。” 刘景和旋脚:“我去找她。” 燕徵道:“没听到肖刚说待会儿就出发呢,来得及吗?” “那就拖迟一天,明天这个时候再走。” “我可一天也呆不下去。” “你——”刘景和牙齿格格响。 “是真的,之前有群大兵说明天就来撞我们的门,”燕徵看向肖刚:“而且我想,多呆一天就危险一天,对吧?” 肖刚点点头。 “你的意思,把傻妞抛下?”刘景和一字一句。 “也没完全不管她啊,要是她在我们出发前赶得回来,我们捎带上她也就是了。”燕徵一副我很好的表情。 “她因为我们而涉险——”龙徵启口:“这不太好吧?” “哥!难道你要因为她一个而拖累我们三个?说不定她已经死——” “嘘,有人来了。”肖刚忽然道。 皮靴踏着石板的路面,啪啪有声。巷子里黑漆漆的,一路上不时有手电筒的光射过来,在这一道光线后,跟着新增的巡逻哨兵,在黑暗中喝着口令,皮靴的主人站住脚答应了,哨兵放行,拐过两条街道,脚步声在高墙边停住,谈话声陆续传来。 “你住这里?” “嗯。” 男声停了下,“拉的所有壮丁都看过一遍,没有你找的人,到底要找的是谁,鹤徵?” 女声含混应了一声,似在思索。 “会不会已经逃出城去了?” “不,不会。” “凤徵,凭你我的交情,跟你说实话,现在情势不容乐观,内阁决定策应这一次战争,已经制定了新的作战大纲,不再单单是豫系的事,所以这一带会变得非常激烈,我想办法送你出去,你能离多远离多远。” “不,我一定得先找到他们。” 墙内刘大少看靖大小姐一眼。 “他——们?” “嗯,我不瞒你,有几个人,是朋友。” “不是鹤徵?”男声很惊讶。 “……我也很想小猫……但是——总之今天谢谢你,麻烦你了。” “能力范围内,不算什么。”男声劝:“你的朋友很重要?我说你还是先走吧,我说真的。” “我明白,不过若真那样做了,我会良心不安。” “你呀——把你要找的人特征描述一下,我再帮你看看。” “那太麻烦你了……” 墙内刘大少摇头:“咍,真是个傻妞。” 然而笑意早已替代怒气爬上他的眼角。 残酷重逢 既有辛锐,又有肖刚,后续发展顺利。 凤徵先去找辛锐出城,有了副官的帮助,城门没有多加盘查,肖刚此时没有跟他们一起,然而等四人出城不远,便看见路边树下他朝他们招手。 他背了个小行李卷:“属下已经跟上面汇报,到前面康乐会有回信。” 龙徵燕徵搞不清楚他们这些人之间怎么联系,电话?无线电?说出来未免自显无知,燕徵挑挑眉:“要我们走路吗,没有车子?” 其他三人当作没听见,龙徵来点实际的:“到康乐有多远。” 刘景和正在问凤徵为什么从昨晚到今晨眼睛一直是红的是不是没睡好等等,闻言转过头来,有些惊讶:“这里离康乐近吗?康乐可是三省交界处,南北中转之地,有火车经过。”最主要的是,那是皖系门户之一,他老子的地盘哈哈哈! 到了他的地盘,看到底谁作威作福! 肖刚点头:“从这里往前,过涂泥岭,刘家滩,就是康乐。” 燕徵一听这么多地名:“那到底是多远?!” “大概要走上一天。委屈二小姐了,属下没办法从城里弄到车子。”肖刚道歉。 “行了好不容易出来了,你就别挑东嫌西,”刘景和把凤徵一直不答一言的郁闷心情发向公主:“之前又不是没走过!” “你敢这样对我说话!”燕徵叫,被那丫头鬼迷了心窍吧! 刘大少斜眼,他作为男人,不跟女人计较。 “行了行了,走吧。”龙徵头疼。 地势多为丘陵,走了六七里路,并不见什么人影,就是经过几处人家,也只有村子面前的小河,浅浅地流着水,燕徵刚要提议休息,就看到一群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背着包袱,挑着行李,朝他们走来。 双方经过时互相看了看,那些人表情里带着些疑惑,有几个人低头交耳议论,凤徵觉得奇怪,但看肖刚并没有什么反应,也就垂头,彼此错开。 “喂,你到底怎么啦,事情不是都解决了吗?”刘景和放慢脚步在她身侧,只看得见个发旋儿,弯腰。 凤徵一讶,几秒钟之后反应过来,往边上让了让。 “说话呀,告诉你,到了康乐,天大的事本少爷也包管你能解决。” 凤徵瞧那凑过来的大脸,无语:“谢谢。” 瞎子也看得出她心情低落。 “可别小看我,”刘景和皱眉:“有什么事尽管说。” “……没。” 凤徵答着,加快脚步,接下来又路过几拨人,形状越见狼狈,愈发像逃难的。凤徵不免放下对于亲人的幽思,站住脚步,想着是不是要问问,这时肖刚指指前面道:“就到涂泥岭了,我们去吃点东西歇下脚吧。” 刘景和欣然:“这再好不过,早上没来得及吃东西,腿肚子都没劲了。” “刘少爷没吃早饭?我带了几个冷馒头,不知少爷消克不消克得下。”肖刚从背后掏出一个布袋子来,打开,满满一袋。 刘景和毫不客气抓起一个:“有什么消克不下的,不早说!” “本是为了以防万一。”肖刚淡笑,瞧见龙徵燕徵神情,主动把袋子递过来:“想必少爷小姐也饿了,先垫垫罢。” 两兄妹顺着他台阶下,矜持的各拿一个。肖刚看看凤徵,却见刘大少转手把自己的那个塞给他,然后过来再拿。 他在两人之间看了一看,依旧面目无波。 凤徵拿着馒头,对两人各道了声谢。 倒还大方。肖刚想。 于是几个人一边啃馒头一边攒口气,一气赶到涂泥岭街市上。 这是条夹着大路的街市,除了街道两旁的房子密些,其他偶尔一些屋脊露在缓缓的山丘里。燕徵开始还以为是个什么地方,一看,大失所望:“简陋得很嘛!” 家家静得死了一样,好容易看见一个茶棚,上面灰尘蓬蓬,下面三四副桌凳,肖刚走过去,“有人吗?” 吱呀一声,棚子里的大门开了,一个老头子伸出头来看看,“不开张了。” “敢问老丈,”肖刚很客气,“我们从北边来,要到康乐去,但看到很多人都往北边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把手扬一扬,这时一个赤膊的小伙子自他背后道:“你们还去康乐?都打起来啦!” 小伙子挺朝气,不怕生,由里面端出来茶壶杯子放上:“现在康乐去不得,听说火力猛得不得了,北边已经接连破了周边好几个地方了,康乐支持不住了,你们赶过去不是送死?” “不可能!”刘景和拍桌而起:“我爹怎么可能——” 肖刚咳嗽一声:“康乐向来在刘大帅手里,大帅兵强马壮,不可能轻易溃败吧?” “谁知道呢?据说胡子军凶悍得不得了,这次是胡子亲自带队,您想想,他手下得多少人马,在河南横行那么多年,攻个把城总不在话下。” 肖刚拧眉:“这消息是真的?” “怎么不真!您再往前走,就能听见炮声了!反正现在这一带能逃的都逃了,赶紧离开火线再说!” 龙徵问:“你们呢,你们怎么不跑?” “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不想临到了,什么都保不住。”老头拎着滚水过来,给他们泡水:“我们一没什么积蓄,二没可以投奔的亲戚,再说,这世道,哪里不打仗?” “老丈不怕?” “就我们父子两个,”老头答:“我倒是让他走,他不愿。” “我当然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小伙子理直气壮:“你身体又不好!” 老头笑笑,朝肖刚道:“看你带着他们几个年轻人,都是好年景,还是返程吧。” “不,不可能,”刘景和拔腿就走:“胡森算什么东西,我不相信!” “刘少爷!” “景和!” 肖刚连忙掏出一块洋元放到桌上,和几个人一起追上前,老头在后面追喊:“各位,不消钱!” 燕徵抱怨:“还没坐一会儿呢!” 之前一路是土路,出了涂泥岭后,便转成公路,这比刚才好走,然而诚然如刚才两父子所说,哄哄的炮声,啪啪的机枪声,也一阵高一阵低地传送了来。 燕徵不安,停下:“喂,我们真往那边走呀?” 龙徵对于被拉伕的经历也后怕于心,问肖刚:“一定要到康乐去吗?” 肖刚沉吟片刻:“不如少爷小姐返回凃泥岭等,我先前去探探情况。” “不,”刘景和不赞同:“康乐是我们的地盘,只要找到我们的人,我们就安全了。” 龙徵道:“城都陷了,我们岂非飞蛾扑火?” “康乐不会丢的!”刘景和握紧拳头,“你们怕死可以不用去!” 燕徵:“喂——” 龙徵:“……” 刘景和不看他们俩,又自己往前冲。凤徵摇摇头,跟上。肖刚望向太子,太子耸耸肩,做个无奈的姿势——谁让刘景和算得上他一起长大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呢? 又走了一两里路,枪炮声就听得更清楚,视野里出现了一片平滩,沟沟汊汊,蓦然两架侦察地形的敌机迎面飞来,分明画着井字旗! “快!躲到田埂下,趴下!”肖刚急喊。 龙徵他们是被空炸害苦的,不敢不听,立刻伏倒,连燕徵都不抱怨溅了满身沙土。 一道火花沿着地面升起,火光对面,无数流星似的火光构成一道道白光,形成带着尾烟的弧线,向火光罩去。 “火花的方向是守城,白光是攻城,”刘景和凝视,神情严肃:“守城一方火力似乎不够。” 他不太确定,目不敢眨,火线交加中,一个个红球夹杂着扑落,这显示着前者的枪弹,和后者的迫击炮弹,敌人正在加强火力射击。 哒咚哒咚哗!哗! 那种小钢炮和迫击炮的响声,在枪声里面夹杂着,显得格外有力。 “他奶奶的,来了到底多少炮?”刘景和骂道,燕徵情绪紧张:“我我我我说,我们还是往回走吧,地都震动了!” 话音未落,第二批敌机又过来,它们飞得极低,竟差点碰到路边的大树梢,几个人赶忙又压低脑袋。 耳边炮声呼啸,头顶敌机盘旋不断,燕徵受不住刺激,哭叫:“再往前走,真的走到敌人的包围里去了!” 刘景和却一跃而起,俯着身子,顺着田埂弯曲向前:“这些北方佬,我要好好跟他们干一场!” “刘少爷!” 肖刚起身,将手朝龙徵他们摇摆两下,示意他们不要跟来,贴身拦人,刘景和挥开:“别拦我,起码还有十来里呢!” “刘少爷你回去,这不是耍着玩的!” “谁跟你耍着玩,老子十岁起就跟大帅上战场,这分明已经是总攻,再晚就来不及了!” 肖刚一楞。从刚才到现在的分析,这位军阀之子倒也不是完全的草包。 甚至可以说,他有着像狼一样的敏锐嗅觉。 凤徵在后,突然轻轻向前一跳,扯住两人的衣服。两人警觉,猛地停止对话,河汊旁边丛生着苇丛子,却看到汊那边有一队原野灰的敌步兵,正往端着枪往这边而来。此时彼此间相隔不到十丈,看得十分真切,肖刘二人倒吸口冷气,不约而同望下一蹲。 河汊将平原分成了数块,忽尔东北角的一丛芦苇动了动,砰,一枚手榴弹扔了出来,落地开花,步兵们本来就在扫荡,反应还算灵敏,但有两个人仍然没避过,身上已是炸得血肉模糊,还有一个躺在地上,嗷嗷乱动。 反应过来后,噼噼啪啪的枪往东北角疯狂扫去,芦苇荡里发出几声惨叫,然后了无声息。 敌人不放心,又扫了两轮,这才过去清理。 一个人被拖出来,似乎还剩了口气,北方兵们问他两句什么,得不到回应,便对准他,一粒子弹射穿他脑袋。 凤徵几人白了脸色,努力镇定,悄悄试图往后退。 砰! 不知什么自身后炸起,如此近距离的轰击,令人难以置信的声响震得人无法承受,耳边瞬间失声,凤徵把头紧紧贴在地面上。 “起来,双手抱颈!蹲下!” 另一队原野灰不知何时从后面包抄他们,凤徵抬头,就见两个举步枪的站在侧面,后面还不知多少人,枪栓噼哩哗啦全推上,手指放在扳机处,没有表情的看着他们。 谁不执行口令谁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打死。 意识到这点,凤徵举起手,乖乖从趴伏的地方站起。 周围地上被轰出大大小小数个浅坑。 她的目光不经意和燕徵对上,靖大小姐脸色苍白,双眼大睁着,充满了恐惧。 “站起来!”她对她说。 有人在身后呻吟。凤徵不禁回过头看,刘景和已经起来了,然而肖刚还趴在坑内,一条腿奇怪的扭曲着,并大量出血。 “快起来,”凤徵看着逐渐靠过来的兵士,急道:“起来!” 但是肖刚没有先把自己的手举起来,而是伸向腰间——也许他还伤到了腹部——这造成了可怕的误会——就在这瞬间,一个原野灰对着他的地方扔了一颗手雷。 离他最近的刘景和和凤徵又赶紧趴倒,手雷随即爆炸。 再次响起的炸雷声中,肖刚成了碎片。 尸骨全无。 凤徵被深深地震惊了,她甚至不敢去看,浑浑噩噩爬起来,一直跪在那里,直到她的头发被人猛地一拉,头皮疼痛让她忍不住哼了一声。士兵们让他们四个站成一排,迅速搜身——唯一值得庆幸的也许是他们衣着是普通百姓,而且身处战场,敌兵并没有仔细检查,只是拿枪顶着他们捣了两下,腰间探了一圈,而凤徵燕徵包裹得很好。 激烈的交火声不断传来,炮弹刺激着空气,士兵们不发一言的押着他们往前走,一路走,一路尸体渐多,几乎没有幸存者,一具具尸体摆着笨拙的姿势或远或近一动不动,四个人头皮发麻,心里像被勒了根钢丝,越绞越紧,燕徵忽然爆发出崩溃的尖叫:“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儿?” 没人应。士兵们只把枪尖往前指指。 这样的沉默更令人不安。 燕徵道:“我不走!我不走!!!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呜呜呜!” 龙徵一把捂住她嘴。 哥!他们也许要把我们带去杀掉!!! 燕徵疯狂挣扎。 一个原野灰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凤徵暗叫不好,眼看黑洞洞的枪口抬起—— 灰色的阳光下飞起一道尘烟,由远而起,旋转得极快,滚将过来。 士兵们顿时警惕,转移目标,待得近了,看出是同色的制服,原来是六七名骑兵打马直冲过来,见了人并不下马,绕着他们团团地跑了一周,那几十只马蹄哗啦哗啦将尘土爬踢得老高,令人不知所措。等到马队终于停止,骑兵手上拿了枪跳将下来,然而最骏的那匹黑马上,一人端坐不动。 白手套,黑马靴,紧裹着劲瘦的小腿,凤徵怔怔往上看,身姿笔挺,显得格外不同。 “……骑、骑兵团?”这边有人道。 骏马上那人微笑:“这几个人交给我们罢。” 浑水摸鱼 康乐城破。 到处断壁残垣,随处可见挂盒子炮的士兵、被毁坏的工事、呻吟的伤员,破城一方志得意满的从城外转移城内,指挥各部安排接收的诸项事宜。骑兵团三个营六连共十八队,此时尚在城外。 因为攻打费下大力,北方军在外面修了许多临时工事,一行四人跟着骑兵队长通过战壕,后面是个钢骨水泥的防空壕,一小半深入平地内。防空壕的头顶上,和旁边的平屋相连,上面用竹子叠架着多层的避弹网,防空洞斜对两个门,朝里的门口顺着下去的坡子,接设着电话机,一个接线兵正坐在那里——刘景和看着电话机吞了吞口水,不过白痴也知道,北方军的线怎么可能接得到南方军,所以也只是妄想一番罢了。 陆续有人跟骑兵队长打招呼,战斗胜利了,大家心情都显得很放松,面上带着笑容。骑兵队长领着他们进了一间小屋子,地上铺着四副铺板,堆着军毯铺盖,屋里并无一人。 把门合上,燕徵再也止不住压抑激动的心情,冲上前一把抱住队长:“縻哥哥!” 不错,骏马上的人,正是卫六。 几人有无数疑问要问,苦于一路要避人耳目,最大的一点疑问是,卫六怎么成了北方军的骑兵队长? 这得多大的神转折! 卫六微笑一笑,“看来我比你们幸运。” 双方把别后情况各叙一番。凤徵他们就不用说了,艰难困苦,卫六呢,一开始和他们的情况差不多,带着嘉人好容易上了岸,自然也是找有人烟的地方,结果却碰上了北方军的骑兵队。 “我就骗他们说我们几个是逃难的,对了,师鹤徵也在。”他看向凤徵。 凤徵一下站起来,惊喜莫名:“鹤徵?他在哪儿!” “别激动,听我说,”卫六含笑,“他好得很,跟我一样在这师里,不过他在通讯组。” 凤徵嘴巴咧起来:“他活着,他还活着,我就说小猫一定不会离开我!” 刘景和嗤道:“瞧这傻样儿!” 凤徵嘴巴咧到天上,不理他,亮晶晶盯着卫六:“通讯组在哪儿,你能带我去吗?我想死他了,他吃得好吗,睡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他?” “一切都好,不过——”卫六支着下颌。 凤徵急道:“不过什么?” “有一点大概不好。” “哪里,哪一点?” “一心一意挂念你,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所以不好。” “诶?” 卫六莞尔,难得看到她一愣一愣的,“逗你呢,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大概明白了。” 凤徵这才一颗心落下肚,燕徵道:“先别说你弟弟,縻哥哥接着说,你们碰到了骑兵队,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跟师鹤徵一商量,反正北方人不知道我们身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跟他们说我们想投军,北方人正到处拉丁,自然同意了。” “可是,”龙徵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帮着他们打我们?” “不错,”刘景和说:“你们这是变节啊!” 燕徵当场反驳:“刘景和你少乱说话!” 卫六不以为意,依旧含笑:“何不换个角度看,说我们是打入敌人内部?” 刘景和环顾四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地铺,啧啧:“堂堂国外军校毕业生、卫氏六公子,就和不知道什么低三下四的人一起挤在这种地方?” “既然当兵,刘大少总不会以为是来享福的。”卫六丝毫没被打击到,“而且我看,刘大少似乎也过得不不比我好到哪去?” 刘景和登时无语。 “但你不觉得危险吗,不怕被暴露?”龙徵说:“还有,你联系到家里没有,你一向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应该已经想到办法了吧?” “是的,前阵子已经联系上了,不过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你们在哪里,总座、专员,以及夫人,都非常担心,”说到这里他沉了语调,望着龙徵兄妹:“到处都没有你们的消息,总座震怒,整个军部快翻了天……幸好,你们安然活着。” 回忆起这些日子里的种种,龙徵五味陈杂,不由看向凤徵,她正神游天外,显然是迫不及待想她弟弟去了。 其实多亏了她。 他不会说,但心内洞明。 刘景和闻言也颇感慨,张嘴要问自家老爹,但又自嘲的笑,他那么多儿子,自己不过其中之一。口上道:“既然你知道情况,那我爹怎么回事啊,连个小小康乐都守不住,打到自家门口来,太掉面子了!” 卫六道:“这次是胡森亲自坐镇。” “真是他?”刘景和仍有几分不敢相信。 “是的,”卫六掏出硬币,在手心里儿打着转:“大概内阁许了他什么好处,他不惜重下血本。” 豫系与皖系的恩恩怨怨,几人里头只有刘景和最了解,一听即明:“胡子向来摇摆不定,不会是因为总座年前没给他总督做,他就叛了吧?” “说不定是这个原因,但是仅凭胡森,能吃得下皖系这块大肥肉?” 刘景和对于他把自家比喻成肥肉很不满,撇嘴:“要真动得了,他就不只河南那地儿窝着了。” “正是。但如果拿不下,他似乎没必要伤筋动骨。” “这不是打了一系列小胜么,抢也够他抢的了。” 凤徵忽道:“刘大帅是什么反应?” “对哇,”刘景和一拍大腿:“我们猜不出原因,我老爹肯定知道,接二连三吃瘪,他哪会这么怂!” 卫六看看凤徵,“你们姐弟,倒是同样一针见血。” 凤徵笑了:“小猫——咳咳,鹤徵也是这样说?” “师鹤徵的小名是小猫?”卫六听她说了两遍,饶有兴味。 “得了这种时候能不能关注重点?”刘景和最讨厌卫六那笑,尤其此刻对着师凤徵。 “啊,呃,”凤徵赶紧补救,干笑:“鹤徵大了,不喜欢别人叫他小名,我也就有时候叫叫。” “那你的小名是什么,”完全无视刘大少暴躁的表情,卫六笑意晏晏:“我猜猜,总不会是——大猫?” 公子你要不要这么一戳即中啊? “咳咳咳咳咳,啊对了,你跟鹤徵参了军,七小姐呢,七小姐怎么办了?”她转移话题。 龙徵则问:“你们有没有看见秀城,她跟你们在一起吗?” “康乐附近有一所教堂,我把小七送到那里去了,外国人的地方,我倒是不担心。不过秀城姐她——”说到这儿卫六沉了语气:“暂时没有消息。” “不是发动了整个军部?怎么会!” “堂姐与人为善,必定吉人自有天相,”卫六道:“也许她跟你们一样,只是一时找不到联系的方法。” 平和的语气让龙徵稍稍平静下来,但仍是担心:“现在这一带这么乱——不,我们赶紧回去,跟祖父和爸说——” “走自然是要走的,但不是现在。” 龙徵问他:“什么意思?” “你想想,谁让我们吃了那么大亏?”卫六扬起淡淡的笑容:“来都来了,怎么能白走。” “对!”刘景和眼内光芒连闪,拊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你们——” “只要没人认出我们,我们就暂时不会有危险。龙徵,有个词,叫。” “什么叫不会有危险!这里可是随时在打仗啊,你难道能违抗命令不上战场?”龙徵想起刚才肖刚的画面,觉得不是自己脑壳坏了就是他们脑壳坏了,不不,自己脑壳正常,一定是他们脑壳坏了。 “当然不,不然在下忝为队长是怎么来的?” 还在下,你明明从来是在上的那个好不好! “那就是了,你是谁,景和是谁,这可是真枪实弹,万一被人发现,要掉脑袋的!” “只要手里有枪,怕他个鸟!”回答他的是刘景和,这位大帅之子目光灼灼,显然被激起了兴致:“咱们就从内部搞他个底朝天!” 依着卫六的意思,燕徵凤徵和嘉人一样,一起去教堂,最好太子爷也一起。龙徵表示自己是男人,但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枪虽然能打但准头就那样,加上身份金贵……卫六列举了一大堆理由,龙徵若是没见识过战场还好,见识过了也就不坚持了,遂同意了这个决定。 但凤徵表示要见过鹤徵再走,对于这点她不退让半步,甚至说宁愿以男装身份在军里呆着,也要先见见弟弟。 卫六不同意,“你看地上这些大通铺,你是女的,晚上住宿就是问题,绝对不行。” “那现在能见到他吗?”凤徵也不勉强。 “你先去东门外教堂,我即刻通知他,相信他听了一定会跑去见你,何必急在一时?”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 卫六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无奈,“军营不是你想来去就来去的,就算我给你弄一套完整的军装番号,倘若碰见熟人,也瞒不过去。” 凤徵想想,确实,只好答应。 嘀嘀、嘀嘀嘀。哒,哒哒。 城内,通讯室内。 这儿是个大套间,里面最多的要数各种设备,无线电、有线电、发送器、接收器等等,他们是城破后最早迁入城的人之一,大帅打电话接电话以及了解各方情况,都离不开他们。 一排通讯兵坐在桌前,带着耳机,接收着天空中看不见的各种电波。 而作为连副的郝远风,正摆弄着一台信号定位仪。这台定位仪是大战开始后,特任参谋长的严清弄过来的,进口设备,上面有调节盘,一个可以将声音传到耳筒的静音话筒,和一个类似指南针那样的指针,指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这种仪器用在长波信号时非常准确,郝远风爱不释手。 “连副,发现一段不明长波信号。”侦收组张宏走过来,他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抄录速度奇快。 “‘飞鸟’?” “不是,”张宏摇头,“这段信号不像飞鸟那样模糊不清,从方向和位置判断,我怀疑发信人就在不远。” “什么?!”郝远风立刻起身,亲自来到收报机前,戴上耳机,立刻熟悉而嘈杂的无线电波声传入耳中。 战斗使天空变得异常繁忙,每一个波段都有无线电信号在单调、急促或吃力地流动;每一个波段,都在诉说着一个军事秘密:战斗方案、兵力部署,进攻、后退,空袭、炮击……只要能破译他们的密码,对这一切就可以了如指掌。 郝远风慢慢旋动频率按钮,然而张宏说的十九千赫附近,再无动静。 “抄下来了吗?” 张宏惭愧的低头:“此人应是高手,指法无隙可击,点划组合精确入微,转瞬即逝。” “这不怪你,”郝远风说,不过眉头渐渐皱起来了,“毕竟是新出现的电波,没有准备。” 但—— 如果距离真的很近,到底是谁? “不,”张宏道:“这个波段前阵子也接收过两次,但由于战事繁忙,我没有跟您说。” 郝远风再次震惊。他们的台好歹称得上司令级军用电台,居然接连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晃过去? 张宏继续道:“所以我留了个心眼,这次又特意试了试,结果发现了。如果说上次我还能记下十之五六,这次则只有二三,对方的技术在不断进步。” “真的不是飞鸟?” 郝远风看向桌上的信号定位仪,可惜这台仪器的固定点是上面,而他们是控点,否则,下次信号来时,完全可以用它测试一下。 “飞鸟的手法我们已经掌握了。” “那么把它记着,下次一有异动,即刻通知我。”他吩咐。 “是,连副。” “林成呢,”他拧着眉头,问他的另一个助手,破译组的年轻高材生:“都大半个月了,飞鸟还是没有进展?” 从战争伊始,他们就开始把方向对准宣城,截取一切从那里发出的无线电波。经过台情分析,他们先后抓住了两个远程通讯,其中一个每天定时在早晨八点、下午三点和晚上十点发报,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通讯内容,判断应该只是每天例行性地试联通两到三次,目的在测试和保持通联正常而已;而另一个就不一样了,不但每时都很活跃,而且由信号质量及强度看,明显就是宣城的主台,信号方向东西南北飘忽不定,其中最多的,就是金陵! 毫无疑问这绝对是刘啸昆的主通讯渠道! 整个连立即把侦收重点放在了这个网络上,并把它命名为“飞鸟”。毫无疑问,飞鸟的收发双方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无线电高手,林成将抄到的报文分发给破译组诸人,寻找破译的钥匙,这是一份艰巨而广阔的工作,从月份和日期的数字相加、分组脱密,到字符出现频率分析、位移、方阵,手头的电码书都快翻烂了,还是没有头绪。 “连副,我怀疑密码本不对,”林成抓着乱蓬蓬的头发过来说,顶着一副黑框眼镜:“不是常用的电码书。” “哦?那有头绪吗?” “连副,我向您推荐个人,”林成朝门外看看,叫:“吴仁!” 进来的人很年轻,不超过二十岁,郝远风打量着他:“我们连里的,我怎么没见过?” 年轻人腼腆的笑笑,跟他们行礼,连副、张组、林组称呼一遍。 “之前干的是配线,说起来还是张宏你发现的,对吧?” “对呀,”张宏似乎对年轻人十分有好感:“之前我抄了一份电报,回头忘放哪了,碰巧他当时在拉电话线,说见过一眼,居然给我全部默写了下来,连副您说,这份记忆力,完全该放我们侦收组才对!” “放了给你才可惜!”林成颇为骄傲地,“他来我们破译组才是天才,嘿,我说,密码本的思路是你提出来的,你记性那么好,找对应的密码本的工作可就交给你了。” 郝远风若有所思的望着年轻人。 年轻人谦虚地道:“林组过誉了,这是大家的功劳,我经验不及,还在学习。” “多努力就行了,你也就差经验而已!” 再见神甫 卫六领着乔装打扮过的几人往东门外走,他人缘似乎不错,走哪儿都有人叫一声“贾队。” “为什么他们叫你贾队?”燕徵问。 “因为我自称姓贾。” 燕徵噗嗤一声,“这个姓倒是不错,那我跟哥哥是不是也要诌个名字才好。” 她颇觉好玩儿似的,神情脾气也见活泼起来,大概是见到卫六的缘故。 龙徵道:“贾,假,我们也姓贾好了。” “嗯嗯,反正都是假的。”燕徵连连点头。 刘景和嗤道:“你们也太没创意了,要是我,我就姓甄,怎么样,比你们一串儿假好吧。” 燕徵回:“你还真?” 凤徵忖着确实该换一换,问:“鹤徵叫什么名儿。” “你要跟他一个姓吗,”卫六笑道:“他姓吴。” “吴?”凤徵莞尔:“无,好,别人问我,我就姓吴。” “无啊假的,”刘景和啧啧:“真是蛇鼠一窝。” 大少,您这是损人不利己自己把自己往沟里带么? 哔哔—— 前方突地传出汽车的喇叭声,在这放目皆是瓦砾堆里,格外引人注意。 但见一辆两边带盒子炮的护兵押送汽车而来,卫六站住看了一看,“胡子的车?” 汽车扬起一片尘土,刘景和呛咳几声:“呸,老子有你得意的时候!” 车开得不快,过去了十来米的时候突然停下来,一行人正重新准备走,护兵们跳下车,门内一个人钻出来:“hey, hey, my little princess!” 几人返身,卫六讶道:“神父,你怎么在这儿?我们正准备过去找你呢。” 来人穿着一件对襟的黑色长袍,拖到脚背,高鼻子下簇拥了一丛棕色长胡子,自头到脚,都和普通中国人模样不同,凤徵看着看着,不敢置信:“欧——欧司朗?” “yes, yes, oh my little pri’s so unbelievable, isn’t it?” 他一口一个princess,凤徵看看那些护兵,幸好他们听不懂,只是睖睖看着她。 又遇见一个故人,她想,照这势头,要是能遇见族人就好了,这样可以知道阿妈跟弟弟在哪儿。 用英语问:“神父你怎么到了这儿,这些士兵是怎么回事?” 欧司朗的中文还是那么糟糕,对于此刻能用英语交流实在高兴不过,呱啦呱啦说一堆,从沅泮被炸后讲起,他逃了出来,先是去了南汰,后来在教会安排下又辗转到康乐,这里的教堂都是他主持修建的——不过很不幸,中国的炮火显然频繁了一些,教堂倒了半边。 自清朝被外国人轰开大门以来,中国军队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无论对内怎样凶暴,一见外国人立刻软起来,故尔胡森看着那英国国旗的面上,说是请他去赴宴。 “赴宴?” “庆功宴。”说到这儿神父指指那些三三两两拥枪挂刀的士兵,东门一带原属繁华之地,此刻成了他们的乐园,但凡剩了点儿模样的店铺几乎无可幸免,转身出来时手里不是拎着包袱,就是拖了一提箱,跟孙家镇的情形没有两样,一溜歪走着,帽子也是斜的,有的索性没有戴,更绝的是,因为天气热,上身的制服前胸一路敞着纽扣,束腰的皮带却解了开来,制服在身上晃荡,跟短褂子似的——神父摇着头道:“中国的事情,在我们看来实在是无法用常理推测的。你看看,这样的军队居然能够争城夺地打起胜仗,怪是不怪呢。” 护兵听他们讲了半天鸟语,不耐烦:“扯完了是没扯完!赶紧走!” 他不敢对外国人凶,对着凤徵斥。旁边另一个倒是道:“你小子会外国话?” 在场何止她会,凤徵侧头,身后这帮子人武力值多少且不论,说起文化教育,英语哪个不是小意思? 然而卫六对着她摇摇头。 她疑惑,再望向欧司朗,欧司朗也看到了卫六,却是用结结巴巴的中文道:“又、又见面了,你好。” 卫六含笑:“神父好。” 不会吧,看这情形,难道从头到尾,神父都不知道卫六会英语?而且据她所知,卫六会的可不仅仅只有英语。 “喂,你要是真会,跟我们走一趟吧。”护兵说:“这老先生中国话说的,别说我们大帅不耐烦,我听着都别扭!” “我?” “不,不行——”欧司朗可知道她是女的,正因如此他才没让教堂里的女修道士跟来,岂能让小公主随他入虎穴? “放心神父,我们只是让他做个翻译而已。”护兵对着欧司朗笑眯眯,对上凤徵马上颜色一变,凶狠的朝她一使眼色。 “这位少尉——”卫六看看他的胸牌,开口。 “你哪里的,哦,骑兵营?”那护兵也瞧他的番号:“一个上士而已,你们是一伙的?行了,人我们带走,完了自然放他回来。” “她不是——” “啰唣!上车!” 卫六还要说什么,凤徵阻止:“没事,跟神父在一起很安全。” “对,对,我会保护师的!”欧司朗见状道。 凤徵用英语跟他说她现在姓吴。 “oh, junior said the same words.” 碰到两个师时,他通常用junior来指小的。 凤徵喜道:“你见到鹤徵了?” “当然,他跟那个年轻人一起来的,让我收留一个女孩子。”欧司朗瞅瞅卫六。 两人边说边上车,卫六道:“等等。” “咦?” 卫六指指不远处尖顶的教堂,对刘景和道:“那边很快就到了,你们先过去,我和师——咳咳,吴兄弟一起走。” 燕徵道:“縻哥哥,你不管我们了?!” “听话。”卫六温柔的说。 汽车进城,胡森直接霸占了原来的政府楼作为大帅临时指挥所,来往憧憧,俱是挂着盒子炮吊着刺刀的武装护从。 康乐城很大,南面临江,虽则之前轰炸得很激烈,但对于处在内城中的内城、中心中的中心一带来说,并未受到多大损坏。到了开庆功宴的地方,写着金色大饭店,一下车,那种喧哗笑语、酒酣盏热的声浪,迎面扑来。 上百桌不止。 “这边来,大帅及各位师座都在雅厅。”护兵说。 穿了白色制服的茶房往来穿梭——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的——人语喧嚣,凤徵三人到了雅厅门口,护兵进去通报,他们在门外等着,从那高挂的帘子望去,许多人在里面。有躺在藤榻上的,有坐着说话的,有斜坐软椅上,两脚高高支起,抽着烟卷的,看那神情,都是大模大样。 护兵不久随着一个中年军官出来,他朝欧司朗自我介绍道:“我是大帅跟前的副官,姓关,大帅在另一个屋子里,神父不如先行入座?” “不,我去见大帅,”欧司朗说:“我来不是为赴宴,而是为了拜访大帅,炮火下有一些难民逃到了我们教堂,我希望能得到大帅的帮助。” 关副官道:“神父仁慈,能够帮助炮火下的百姓。” “为了上帝,我应当这样。” 关副官笑了:“请跟我来。” 他领着他们绕过雅厅,来到一座广阔的楼梯旁,楼梯两边摆着花木扶疏,就见两个一对、三个一群的女人,浓妆艳抹,打扮得奇装异服,都由面前上楼而去。关副官皱一皱眉,唤来一个马弁:“这样子来来往往的,都没有人过问?” “报告副官,这是大帅吩咐的。”,马弁想想又加一句,“说是把城内的姐儿们都找来。” “她们的领家呢?” “在旁边小房间里呆着。” “找人看着,别弄出事儿来。” “是!” “神父,你看不如——” 半地里蓦然一声门撞开的砰!接着一阵杂沓的步履声,中间夹杂一个女子的尖锐哭叫:“你们这班强盗,我不要命了!” 关副官拧眉,几个箭步上楼,欧司朗也上去,凤徵只好跟着,一看,只见一间门前,一伙士兵拥着个姑娘,那姑娘半缩着,两只手捂住胸前呜呜的哭,正中一个黑大胖子,下面一条灰布裤子,上面一件短袖子汗衫,半边胸脯和两只粗手臂全部露了出来,鼻子里只管呼哧呼哧的出气,“你个小鸡子,既是卖的哭啥哭?端着牌坊做婊子嘛!” “我不卖,我不卖……”姑娘一个劲摇头,“是领家强拉我来的——” “x个球!他奶奶的俺最恨这种人,说了又反悔!” 一个马弁道:“你矫什么情,我们大帅是多大的身份,他能看得中你——” 没说完那姑娘猛然抬头:“我不愿意,你们横强霸道的强迫人,这是看得起我吗?” “喝!”马弁一听,变了副面皮,吓唬她:“我们这是好心好意劝你,咱家大帅可不是好惹的,仔细发起威风来,没有好果子吃!” 姑娘顿了顿,头发散乱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来:“发威风又怎么样,左右不过一条命罢了!” “想死?”马弁冷笑:“不要胡说,死可不容易。我们现在要你活你就活,要你死你就死,要你半死不活,你也就不能不死不活!” 姑娘嚷:“你们打死我好了!” 黑胖子被她弄得满肚子火气:“拿枪来!” 来真的? 大兵们想,琢磨是不是把大帅的皮带匣子送上。以大帅脾气,如果真发起火,随手拔他们的枪也就够了,所以,要是大帅只是唬唬这小妞,揣错了上意……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另一边,那个坐在走廊沙发上、半边脸隐藏在花木阴影中,有意无意的抽烟卷的男子。 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未出声半句,然而从大兵们的反应来看,凤徵觉得,他们是怕这个人的。 他一挑眉,士兵就集体骨软毛酥。 他一站起,士兵们就集体空出一条路。 “小姑娘,扛枪杆儿的武人可不是白面书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命是你自己的,要不要搭上去,你自己算。” 姑娘抖抖簌簌望着眼前单眼皮的男人。 “好啦,别硬了,你还小,是个姑娘家,我们大帅不和小姑娘一般见识,对吗?”男人笑着,对黑胖子点点头,又道:“好姑娘,听我的劝。” 他的声音特别慢条斯理,有点儿懒洋洋,仿佛多荒谬的事,由他口里说出来,都变得带了理。 蛊惑人心的力量。 黑胖子闻言哈哈:“中!俺原本就不打算霸王硬上弓,得,别废了这半天功夫!” 姑娘从怔愣中回神过来,见势不妙,横了身子向外一冲,但两旁都是兵,怎么冲得出去,几只手同时一拦就把她给拦了进去,拖向门里,黑胖子跟着迈步,等手下一出来,就把门向外反带上了。 凤徵想,第二次,第二次。 那姑娘在里面訇通訇通捶门,哭喊,接着是花瓶砸碎响、桌子椅子响,茶杯豁哩豁啷,又是人手扑打响,闹得十分厉害,听那姑娘气喘吁吁地叫:“强盗!我不要命了,打死你!”又听黑胖子哈哈笑:“小人儿,你不要性急,俺不会慢待你。哎哟!你掐俺——” 声音足足响了半个钟头,士兵们个个张着耳朵,最后听到里面的床扑通一声响,似是扔了件什么重大的东西到了上面,那姑娘已不能叫喊,只有喘气和细微的哭声。 到了最后,细微的声响也消失了,似乎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发不出声来。士兵们在窃笑,然而那男人盯了他们一眼,登时面色严肃,站得笔挺。 男人眼睛一转,“啊,关副官。这几位是?” “严参,容我介绍,这位是欧司朗神父,这是他的翻译,以及——” 卫六登时两腿一并行礼,惟妙惟肖:“骑兵团二营第九队贾六,见过长官。” 关副官点一点头,对欧司朗道:“神父,这是我们参谋长,严清上校。” 左膀右臂 关副官点一点头,对欧司朗道:“神父,这是我们参谋长,严清上校。” “啊,你好,你好。”欧司朗伸出大掌握手。 “你好。”严清将手与他握了一握,却掠过他,先看了凤徵一眼,落到卫六身上。 “骑兵团的,”他说,“这个时候,大家都出去找乐子了,你倒护送起神父来,与众不同,呃?” 凤徵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人,什么意思,就这样都能察出不同来? 先前直觉果然不错,难怪士兵们怕他,冷不丁就让人凉飕飕的,不知所措。 却见卫六再度行礼,答:“报告长官,正因为大家都乐着啦,全走光了,我看是大帅的命令,吩咐下来不敢怠慢,所以送了人来,听候差遣。” “哦?” “这个小子,倒是不坏!” 斜地里一个满脸紫瘤的大汉出现,左右边一边搂着一个姑娘,嘴里斜叼着一支烟,要抽不抽,那样子得意极了。关白举手行了一个军礼:“马师长。” 叫马师长的也不回礼,朝卫六道:“你这样做事,很不错,是哪个营下的?我调你到我这里来,在我手底下做事,如何?” 卫六现出满面高兴的神色,立正:“能得师座点拔,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行,小子,好好干!” “师座,师座,救命!救命啊!” 一人捂着肩膀,连滚带爬地从楼下冲上来,一路嗒啦着半膀子血迹,从大门至门口的人纷纷避让。 “二胡?”马师长放开姑娘,走两步到楼梯口:“怎么回事!” 二胡噗通跪倒在他脚下,近看才知道,他右前肘处挨了深深一刀,仿佛那挥刀的人要连筋带骨斩断似的:“马座要杀我,师座救命!” “马桂?”马师长的眉毛皱起:“他敢动我的人?!” “二胡,给咱滚出来!敢做不敢当的东西,裤裆里的蛋子丁当响,不是被人劁的!有种的出来!” “师座救命!师座救命!” 二胡只是抱住马师长裤管。 “是个男人,裆里的蛋子提溜着玩的不成?咱师座给你个痛快——” “住嘴,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帅还在里面,容你个小小团长大喊大叫!”马师长把烟望地上一扔,踩灭,将二胡一脚踹到一旁,出门。 门外,荷枪实弹的步兵整齐的站了两排,一个个子不高却精干、绑着绷带的人立在中间。叫骂的是另一个汉子,这个汉子身材魁梧,比中间那人高出许多,可是中间那人的气质,绝不让人丝毫怀疑他才是真正的头儿。 见了马师长,汉子住口,按军衔敬了个礼:“马师长。” 由于这突发事件,关白作为大帅副官,当然要一看究竟,凤徵他们也跟着出来,连严清也不紧不慢踱出来看热闹了。 这些士兵,人人不过二十来岁,每人挎着步枪,背后一把镔铁大刀,红的缨子显得人英姿飒爽。他们面容憨厚,然而表情严肃,看到他们,凤徵不由浮起白刃蹈海喋血的画面——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成瑞兄,”绑着绷带的人走到马师长跟前,拱手:“我的人刚回来,就在街上碰着你那位营长,率人当街将一对老夫妇群殴致死,此等恶行,相信兄亦不会姑息,严加惩断,以正军容。” “打人?”马师长眼一横。 二胡抖抖索索出来,地上一跪:“那、那老婆子有个金镯子,死护着不放手,我剁了她的腕子,那老头子就发了疯——” 马桂眼中迸出两道如冰如铁的冷光:“其人垂垂老矣,谁没有父母?你想想你的父母,如果你是你的父母生养,如果你不是个孬种,你就给我起来,堂堂正正受我一刀。” “师长——” “好了马桂,”马成瑞道:“他已经受过一刀,看在我的份上,算了。” “算了?死了的人能算了?人的命只有一次!” “不错,所以他们死就死了,你现在杀了二胡,他们也活不过来。” 大约因为受伤,马桂脸色青白,他不再多说,只喉咙里压抑地发出四个字:“原地待命!” 所有步兵脚步立定。 气氛凝滞。 这是马桂一师发出的讯息,要杀人了。 显然马成瑞也明白,怒色:“马桂,你想干什么?!” “魏迎喜!” “在!” “把那个败类绑过来,砍了!” “是!” 身形魁梧的汉子就要动,马成瑞拔出腰间手枪,朝天一放:“谁敢!” 砰! 明明三伏天气,此刻周遭却冷如寒冰。 两个师长眼对眼直直瞪视着,双方都没有半丝退缩,仿佛都要刺透对方似的。 “马桂,你成心不给我面子是不是!” “这不是面子不面子,这是军法军纪。” “什么军法军纪,笑死老子,你看看街上,哪个不那样做!” “被我看到,就不许!” “你看到,你看到管得过来?你以为你是谁,假清高,我呸!” 马桂沉默,马成瑞哼笑了一声,突然衣襟一扒,拍拍胸脯:“马桂,你看看,你看看这些,这些是老子跟大帅东征西战死里逃生的印记,你不过近几年立功快爬了上来,跟老子比,你还嫩了些!” 那上身,从腰盘到肋骨、从前胸到后背,满身的伤疤,如铜钱如石子如树瘤,凹或凸;又如起伏不平的山川河流,见证了他的舔血生涯,峥嵘岁月。 马桂一愣,随即朝魏迎喜道:“你把衣服脱了。” 汉子规规矩矩照做,展开处,也是伤痕交错,一身震惊。 马桂又指指另外一个手下,同样伤痕累累。目光扫过去,立着的军娃子们无需多言,一个个脱了上衣…… 这是怎样一种场面,每一个人,不见得个个如马成瑞般那样严重,可是,个个都带着新创旧瘢,宛如血与火的展览,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荣耀。 凤徵心情激荡,欧司朗抽气连连。 最后,马桂撕开了自己的军服。纱布之下,胸口之处,一个碗口大的伤疤,显示着它的致命。 …… 然而,马成瑞非但没有升起半丝敬佩之情,反而觉得落了下风,对方是故意让自己难看,满脸郁色,眼看手又要落到枪匣子上,关白抢前一步:“师座,两位师座!请两位老总都先消消气,话说大帅帐下,谁人不称双马齐驱,一为大帅左膀,一为大帅右臂,缺了两位,豫系能打到这里来?少了谁也不行!何必为了一点小事大动肝火,好好儿说说话,什么事都好解决嘛!” “这不是小事,”马桂道:“我入康乐城以来,一路所见,尽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我在前面打仗,不晓得后方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下去,仗还要不要打,打了也会重新丢掉!” “打,怎么不打,”马成瑞讥笑:“你打你的就是了,其他你管那么多,你以为自己能扭转乾坤呐?管东管西,事儿一锅端,你累不?” “你——我去找大帅。”马桂抬脚就走。 关白急忙阻拦:“等等,大帅他——” “你找,你倒是去找啊,”马成瑞拊掌:“快去快去!” 马桂脚下一顿,问关白:“大帅在干什么。” “他——咳咳,马座,现在正是庆功行赏的时候,您且先按捺按捺,莫坏了大帅兴头,稍迟我即刻替您通报,您看如何?” 马桂明白了,眸中黯沉。 此处歌舞升平,可就在相隔的街上,那里狼藉满地,玻璃门窗被人打碎踩扁,士兵们踏过妇女被撕裂的衣裳,在无数的碎片上伴着她们的哭声狰狞的笑。 他仿佛听到了那隐约的哭声。视线平移,他看到了靠墙而立的的男人,脸上冷漠的神色。 “严参。”他说。 严清点点头:“马座。” 马桂弄不清楚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大帅决定南下起突然冒出来的,他们原本的总参谋并不是他,当然一开始大帅并不很信任他,然而听从了他的建议之后的豫系几乎势如破竹,短短个把来月接连突破皖系防线;而且他大概和内阁高层有什么联系,通过北方的高层对南方高层进行了某些制约,以致事到如今,皖系还不见反攻,也不见南方的中央军有何救援。 于是大帅高兴了,得意了,进而要忘形了。 这个男人也迅速得到了赞同与信任,并且一下子变得红得发紫。 跟出来的几个师的师长原本不是不服就是桀骜不驯,现在却满口赞誉。 他跟他没有太多接触,有限的几次也只是他跟大帅谈话,每每要起冲突的时候,这个男人适时插嘴,倒是缓解了气氛,寥寥数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道:“既然严参在这,也抵得大帅八九的意思,请严参讲一讲,这二胡,该不该杀?” 马成瑞一听,他昨天才送了严参一尊上好玉佛,正中下怀:“不错,严参来评评理,这么多人,他不杀别人,专杀我的手下,这不是挑刺是什么?” 严参掀掀眼皮,扫过剑拔弩张的双方,施施然道:“战争中的暴行无法避免,若我是一名将军,在必要的时候,说不定也会怂恿或带领我的士兵抢劫和屠杀,以鼓舞士气,获得下一场战争的胜利。至于那些年轻美丽的躯体,抱一晚上,比军营中硬得要死的铺盖可软和多了,不是吗?” “哈哈哈,听听,听听!”马成瑞大笑。 马桂沉默,良久道:“原来参谋长是这样想的。” “可不是?我从来没说过自己的品行有多高尚,甚至,在这个道德普遍沦丧的时代,说不定我的水准还在标准之下。” “你不介意屠戮,不介意背信弃义?” “不介意。” “……” “就是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马成瑞搓搓下巴,仰头望天:“啊,成大事不拘小节,严参是什么人,那是我们的大智囊,大军师!他都没阻止,你马桂还是快滚蛋吧!” “那么,二胡交给我来处理?”严参状不经意地道。 “当然,行,就交给参谋长!” 马成瑞笑嘻嘻的,朝二胡使个眼色,二胡心领神会,猫腰起身,魏进喜急了,看自家师长一眼,又看看二胡:“不成——” “魏团长。”严清却开口。 汉子愕住:“呃?” “将二胡抓起来,手剁了,带到人来人往最多的地方,凌迟。”男人轻描淡写:“凌迟多少片来着?记着,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 “……参、参参参谋长?”魏进喜惊呆了。 二胡更恍如晴天霹雳,脚一软坐下去,战栗得半天话说不出来。 马桂抬首。 马成瑞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严参,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啊呀,师长原谅,我绝不是有意针对您,只是我总还是大帅的参谋,吃大帅一天饭,就要为大帅做一天事。”男人道:“虽然我刚才说,不介意背信弃义,但是那要是在背信弃义会获得远比自己失去的信誉要多上几倍回报的情况下,当暴行无法和所获得的回报成正比的时候,那么我就得制止恶行了——这是一个权衡的问题,相信师长作为优秀的战略家,不会不懂的,对吗?” %*#@*◎x!马成瑞心里骂娘,老子懂你个毛! 然而是他亲口说把二胡交给严清处理的,又被严清戴上了这么一顶高帽子,他可以驳马桂,却暂时还不敢惹大帅跟前的大红人,于是掉了两滴鳄鱼泪,只好跟他的手下挥泪告别了。 威风凛凛的士兵立刻把人拖了走,撤退,马桂走在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朝严清抱一抱拳。 严清耸耸肩。 马成瑞也走了,他不爽,没回屋子里,往外走了。 “西方有一个谚语:丢了一个钉子,坏了一只蹄铁;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欧司朗朝严清道,灰蓝色的眸子里洋溢着热情:“你很了不起,你明白钉子的重要。” “哦?”严清笑了笑,不置可否,手挥一挥:“你们进去吧,大帅应该快完事了。” 严肃的气氛被他这么一说,凤徵有点儿想笑。 关白也哭笑不得,应了声是。 几个人重新回到楼梯上,在刚才严清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来,门还未开,有个人过来把关白喊走了,于是凤徵、卫六、神父三人边等着人回,边借花木扶疏慢慢说话。 “那个马成瑞师长说要你到他手下去,我看去他那边还不如去另一个马师长下头,你说呢?”凤徵说。 “对,那个好,那个好。”欧司朗发表意见。 “这就错了哟,”卫六笑眯眯,“一看马桂那支就是要真打仗的,马成瑞这支呢,捡现成的,作为一般正常人,会选哪一边?” “哦对,”凤徵明白过来:“咱们保命要紧。” “况且拼命的那边还不见得多领两块饷、多吃两块肉,更有甚者,眼睁睁看着别人发横财而自己不能,别人肆无忌惮而自己恪守军纪,难不难?” 凤徵深深点头,“难。” “所以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周围还是墨水污泥的时候。”卫六道:“不过马成瑞也就那么一说,过后还记不记得我这么个小队长,那是九霄云外的事。” “哦。”凤徵点头,默默低头想了会儿,道:“我觉得,北方军是不会成事的。” “何以见得?”卫六饶有兴致。 “这一路走来,仅我所见,无论孙家镇也好,康乐也好,他们都太无恶不作了,像马桂师长说的,这样的暴权,即使建立,也不会长久。” “你之所见,不过是豫系一支而已,何况,固然有暴政之人,可你该看到,还有马桂、严清这样的人。” “说到这儿,”凤徵道:“我认为马桂师长是个好人,可是那个严参,我觉得有点儿琢磨不透。” 卫六失笑:“岂有一面就能看透的人。这个严清,不简单。” “是呀,你看他一前一后,真让人猜不透摸不着儿。” “他是一个战略家。” “战略家?” “参谋就是军师,军师就是战略家。一个好的战略家在尚未取得任何情报时,打开地图就可以知道敌我交战的地点,即战略要点,也就是‘攻者必取、守者必顾’的地点。在他的指挥下,大军往一个方向前进而没有遇到敌军,那可不是运气,而恰好说明了我方的神算与敌人的错误。” “这么神,搜索部队不要,飞机也不要?” 卫六微微一笑,“我讲个故事你听,上世纪中期,一位将军带他的侍从参谋约米尼去见拿破仑,对拿破仑说这个年轻人很优秀,希望陛下能认识他。拿破仑拍拍约米尼的肩膀,说:‘年轻的军官,你能跟随这么一位将军是很不容易的机会,你要好好的学。’约米尼应是,退下回身鞠躬的时候,对拿破仑说:‘陛下,我在班堡恭候圣驾。’” 欧司朗插道:“啊,你说的约米尼,是不是法国那位著名的元帅?” 卫六点头,继续:“拿破仑听了大吃一惊,问,‘谁告诉你我要到班堡去的?’这可是军事机密。而约米尼答:‘陛下,最近普法之间情势很紧张,大有一战之可能。如果两国发生战争,按照陛下过去用兵的战略指导,陛下会在国境边上选择一个最重要的战略要点,那就是班堡。所以我猜想我军的主力会在班堡集中,而圣驾一定是亲临指挥。’拿破仑听了,刮目相看,连升约米尼三级,后来约米尼也成为法国元帅。” 凤徵慨叹:“有点像我们的诸葛亮。” “所以真正好的参谋,千金难求。” “可我看大家对参谋似乎可有可无,主帅更不见得听从他们的建议。” “中国的军队远远谈不上现代化,一片混战而已。”卫六谈及此处,顿了一顿,接着道:“德国人认为,指挥用兵,用兵要靠指挥,所以他们有专门的参谋学院,所有的参谋业务都为指挥而做。从德国历史来看,古时候,真正的指挥权是握在贵族手里的,贵族都是养尊处优之人,只知道权威,对军事学一窍不通。德国的参谋团制度,正是为了弥补指挥官之不足。” 凤徵同意:“这么说来,中国古代也是这样,瞧瞧诸葛亮,一切都听他的,真正下命令的是军师,只是用主公的名义而已。” 卫六莞尔,“后来,参谋团到了一个军的阶层,我们所谓的court,指挥官如果说要向东,参谋可以说向西,但他并不破坏指挥制度。指挥官终究是指挥官,必须尊重他的决定,再加上他是贵族出身,随时可以把参谋长杀掉。” 凤徵倒吸口凉气:“如果明明是错的,参谋长不同意指挥官的意见,然而指挥官一意孤行,也按指挥官的来?” “不错,按指挥官的来,战役仍然持续,但如果打输了,完全由指挥官负责,参谋不负任何责任。” “这还好——不过,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负这个责任了。” 欧司朗跟着凤徵一同叹了口气。 “是故,所谓参谋不重要的说法是错误的,国外体制里,军长与军部里的参谋应该有同等学历,甚至任指参者,有更多的年资及更高的用兵修养。如此,军长说的话,参谋一听即明;甚至于军长还没说,参谋在做计划时,就已经有了战略的着眼了。” “夫唱妇随?” 卫六噎了一下,若无奈地看凤徵一眼:“这是为什么要有专门的参谋学校的原因。” 啪!啪!啪! 三人一惊,循声来处。 他们明明在隐蔽的地方,前面是花木,后面是栏杆,谁还能听到他们谈话? 却见隔着柱子的邻壁,凸出的看台上,探出一个头来,懒洋洋招呼:“嗨,讲得不错。” 乌云聚集,电闪雷鸣。 劈死我吧! 凤徵想,严参! 他怎么冒出来的?! 红十字会 燕徵撩撩头上的黑头巾,掸掸身上的黑袍子,对嘉人道:“真不合身。” “在这种情形下,免得人注意吧。” 跟她相同装扮、或者说凡是在这小小东区教堂里的女人都做一样打扮的嘉人把取来的洋铁罐子和纸包放下,拿了一个小平底锅和一只铁水壶,铁水壶打水煮上,然后打开罐子取出一块火腿,没有鸡蛋,放一点儿油,开始煎。煎得差不多时,又从纸包里取出一块冷面包用刀来切,然而面包过了一点时候,实在切不动,水果刀没有,她重新出去,找了把菜刀来,改用刀来锯。 燕徵坐着不挪位儿,只看着道:“想想一个月前,我们每天早餐喝燕窝汤,配专门从香港空运过来的高级点心;午餐至少六菜二汤,西式的话起码二三十样菜式;咖啡不是现磨的不喝,可你看看现在——唉,做梦也梦不到,有天卫家七小姐会在我面前用菜刀砍面包!” “是啊,不过一个月前,我们衣服一天一换,洗澡粉用英国的,香水、脂粉、唇膏一律是法国货——”嘉人笑着,手倒按着面包,一手拖着刀,面上现出两片红云来,吁了口气,没说下去,显得有些吃力。 “我来。”终究燕徵还是动了。 “你小心点。”嘉人把刀给她。 燕徵触触那面包,石头也似,再接过那刀,悬着手腕。她把面包放在案上,双手抡起菜刀,就要往下斩——嘉人见这架势,连忙道:“我来我来!” 燕徵皱皱鼻子,悻悻放下:“哼,实在没兴致。” 最后还是嘉人左磨右磨将面包切开了,不是一片一片,而是成厚薄明显的不规则状。把肉盖在面包上递给燕徵一份,燕徵道:“又用手吃?” 嘉人点头。 “这都几天了叉子都没一把吗?” “筷子倒是可以自己做,叉子真没有。” “我们本来有的,”燕徵愤愤:“都怪那个师凤徵,把全部东西捐给教堂。” “毕竟教堂庇护了我们,还分给我们吃的用的,”嘉人道:“大家有力出力。” 燕徵嘟囔两下,接过,又道:“黄油没有,连碎糖屑都没有,难吃。” 嘉人将剩下的面包和肉片分配好,端起盘子:“好啦,我先出去了。” 燕徵点点头,靠坐在窗前,小口小口咬着面包。 她的吃相是极好的,平日里,即使是最挑剔餐桌礼仪的法国人和她一起进餐也挑不出毛病。这当然和她自小的家庭教育有关,而她又在外国待了那么长时间,按规矩,吃面包一定用撕的;喝汤时调羹向外舀,同时不能发出声音;餐具一旦拿在手上就不能再碰到餐桌;不管凳子多舒服,坐姿也是保持正直,绝对不靠在椅背上等等等等…… 诸如此类的小细节,燕徵从来不会忽视——当然,从一个月前开始,规矩打破了,不过她坚持认为她哥比她打破得更快,真该让金陵圈里的那些贵族小姐看看她们心目中的龙太子,那吃相! 她正这样地想着,却有一阵杂乱的步履声远远传来,她从窗口望去,步履声越来越近,突地嘉人的声音夹杂了进来,欢欣鼓舞地:“秀城姐,秀城姐!” 大表姐? 她一下站起,出门。 卫秀城是和一小伙人被西平出江打渔的渔船分散着三三两两救上来的,被救上来后不久西平也被豫系盯上了,但西平是一个大县,不像孙家镇那么小,而且民风顽强,双方闹得很厉害。当地有的分支,眼看着伤兵很是不少,于是组织了一个战地救护队兼临时医院,治疗了不少人,秀城义无反顾的参加了救护队,并凭借出色的表现从看护当到了医生。 然而西平到底还是败了,很多人开始了逃亡,有红十字旗做保护,如同欧司朗的洋面孔一般,倒是让豫系大小军官不敢妄动。于是经过商议,便让战地救护队举着旗开了出来,一路接纳流亡的妇女儿童老弱病残,人问起来,就说是给救护队当看护,并喊着“医者只对病不对人”的口号。 秀城在西平没找到同伴,也出城,这一路来走过的皆是炮火连天的地方,入目的皆是面色萎顿的逃难人民,让她的心灵一再受到震撼。 救护队这天抵达康乐。 胡森一听又是外国人,前两天还被那高鼻子神父满嘴主啊父说话鸡跟鸭讲搞得脑仁儿疼,听了禀报,也不接见了,直接让兵送了他们到教堂来——洋人凑一堆,省事。 救护队队长是瑞士人,叫舍佩尔,跟欧司朗年纪差不多,两人一见,有点儿老乡见老乡的感觉,都是欧罗巴嘛!他们叽叽呱呱,底下人也非常热闹,西平与康乐相隔不算遥远,有些远房亲戚或者久未见面的朋友竟然得以在此相遇了,而就算彼此并不相识,乡音也是亲近,大家互相打探消息,倒冲去了几分愁云惨雾之情。 燕徵出去的时候,看见龙徵激动的将秀城紧紧搂在怀里。 她差点没认出她来。 一是秀城也剪了短发,齐耳式的——估计大舅母看了得心疼死;二是秀城那一身衣服——好吧燕徵承认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三是秀城竟然没有推开龙徵——这确定是大表姐?——反而轻轻拍了拍她哥的背。 她该再叫金陵圈里的贵族小姐们来看看,龙太子居然哽咽了! 人家女的没哭他一个男的居然哭了有没有?! 哥你没救了。 她无语的上前,大家交流了情况,得知卫六刘少和师鹤徵竟然在胡森的部下当了兵,秀城在最开始惊讶了下,然后笑道:“果然是介人的风格,刘大少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嘉人道:“还有师鹤徵呢~~~~” 几人均笑,秀城道:“我们的小七真长大了呀!师鹤徵聪明绝顶,更不用担心他,说到他,我好像没看见凤徵?” 燕徵撇撇嘴:“她整天忙得很,一会儿做担架夫,一会儿去大灶上帮忙,大忙人!” 秀城道:“你还是对她有意见吗,大家通过这次生死患难,应当抛除成见,以后的友谊,更要加深了。” “哼,谁跟她有友谊。” “我在西平的时候,时刻担心你们,怕你们也遭遇相同的情况,真想象不到你们怎样撑下来。听龙徵说,她帮了很大忙,”秀城捞住燕徵的手,轻轻抖了两抖笑道:“你看你这双嫩手,决不是做粗事的人。我觉得师凤徵的为人,还是很不错的。” “大表姐,你怎么老帮她说话!” “因为看一个人,不光光从外表、家世或者说几句好听的来看,”秀城笑意加深:“她是值得交的朋友,所以我不希望大家错过。” 燕徵哼哼。 “卫医生,卫医生!” 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跑过来。 “林嫂子?” “芳芳、芳芳她又不好了,请您去看看她吧!” 秀城严肃了表情,“她在哪儿?” 女人忙在前面带路,龙徵几人莫名所以,跟着,边问怎么回事。 说起来这个女人还是秀城救下来的。 那是要出西平的头天晚上,大家聚在一起休息,打算第二天出发。秀城睡不着,披衣沿着矮墙散步,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叫喊,接着砖瓦滚着唧喳乱响。秀城说声不好,先去捶了最近几间的房门,叫人起来,自己捡了块砖头飞步过去。跑过短墙,却见月色下,一个大兵揪住女人的头,夹住她的颈脖,拖在瓦砾堆上走,相隔只有二三十步。 门扉洞开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子正揉着眼睛出来:“妈妈,妈妈……” “芳芳,快回去!” 大兵把夹在肋下的枪一抬,对准孩子,秀城等不得人来了,举起砖头就往那大兵掷去。大兵没料到半空飞来一物,斜身避开,放下女人,转过身搜索。人哪里比得过枪,秀城情急智生,不但没躲,趁他背身时反而发力冲了过去,将脚就对准他胯下,猛的一鞋尖,把大兵踢得向上一跳,叫了一声哎哟,立刻向地下一倒。秀城哪敢怠慢,即刻提起枪来,指着他:“别动。” 她满身逡巡着,怕他还带着别的什么手枪。 幸好这时同伴们赶来了,踩得碎砖乱瓦稀里哗啦响,男同事们把大兵提溜起来,捆住,女人抹着眼泪不住道谢。 女人夫家姓林,人就叫她林嫂,她丈夫在城战中牺牲了,公婆父母也早已不在,只剩下她们孤儿寡母。 她怕再遭遇类似事件,央求跟队伍一起走,什么事都愿意做,只要给她们母女一口饭。 大家都说她可怜,就收留了她。 然而芳芳又病了。 这个时候队伍已经走了不少时间,落入了缺医少药的境地。芳芳忽然说肚子痛,接着发高烧,队里的医生先以为不过吃坏了肚子,后来用了退烧药,但高烧一直不退,秀城摁了小孩肚子几个地方,仔细询问,判断孩子是得了盲肠炎。 最好的是用盘尼西林。可盘尼西林此时在国内属稀罕药,并且只供军人使用。秀城说出她的诊断后,其他几位男医生都束手无策了,眼看孩子整天痛苦,做母亲的心如刀绞,求他们无论何时想想办法,救救她。秀城沉吟一天后,说,有一个办法,但是,风险很大。 什么办法?母亲问。 开腹。 什么?! 要看孩子本身的抵抗力,这又与体质有关。可你知道,现在营养根本跟不上…… 能、能成吗? 秀城摇头。 母亲眼中溢满哀求:有几成?八成、九成? 秀城摇头。 七成? 摇头。 六成? 摇头。 ……五、五成? 秀城终究不忍直视,目前条件下,三成。 没出口的两个字是,最多。 母亲捂面。 然一旦得了盲肠炎,最紧要的就是争取时间。否则导致脓疡或者胃穿孔,以致生命威胁。 小孩陆续出现呕吐,排便出血,痛处时有转移,并日益严重。 母亲无法,将孩子抱到秀城跟前,跪下。 没有一个字,可胜却千言万语。 秀城懂得那目光的含义。 再没有哪一刻,她比现在更深刻了解舅舅那条校训的涵义。 …… 她给孩子做了手术,在她腹部切开两三寸的口子,每天清洗。小小的女孩子很坚强,很痛,但忍着,只说,妈妈,抱抱我。 手术似乎还算顺利,只是不易愈合。 然而现在——? 她跟在林嫂身后,加紧了脚步。 若是没有病,可以想象芳芳那一张圆圆的苹果脸该有多么的粉团团。她光着两只脚躺在临时安置的床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草绿色童子军服,虾子般抱着肚子蜷缩着,面色煞白,大汗淋漓。 秀城疾步过去,戴上消过毒的手套,检查伤口,发现有化脓的迹象。 她心口一沉。 林嫂紧张的盯着她:“卫医生,芳芳她——” 秀城转身,朝龙徵道:“介人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秀城找卫六的目的,自然是看他能不能弄到盘尼西林。虽然卫六比她小,可在她心里,这个堂弟几乎没有办不到的事。 她携了凤徵去,理由是太子之尊,最好少被人看到。 龙徵本来不肯,但看是凤徵,便同意了。 找凤徵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凤徵可以带路,免得惊动旁人。 “六少被派到南城守城门,”凤徵没有二话,丢了抹布立刻走,“那里现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 “城里还是不断有出去的吗?”到如今,秀城也多多少少了解情况了。 “嗯,原本在城里开店的、作营生的,先舍不得走,但豫系进来这样闹,据说这两天走的人比先前还多。” “胡森他们就这样任人流失?” “所以几个城门口盘剥严重,要出去的都要退一层皮。” “那介人他——” “啊,南城门口是归马桂师长管的,”凤徵笑,“昨天我偷偷去看鹤徵,回来路上碰着一个白须老翁,就扶了他一程,他跟我说他刚送完儿子、儿媳出城,那潾江上排的队人多!我问为什么,水路并不好走,而且排队花费工夫。他说那里的老总好呀,不单划船渡河没要人一个钱,那些大兵们还帮忙抬东西,所以就算南门排起了长队,大家还是纷纷从那边走!” 秀城道:“介人能做主?” “是啊,我也说呢,不知道他们骑兵队属不属马桂师下,就算是,怎么又单单选上了六少?” “虽然我不清楚你说的那位马桂师长是怎样的人,不过这种最是捞油水的时候,就怕……”秀城眼中浮起担忧。 她的担忧没有错。 两人到了南城,却见一个人站在中间,外面一圈圆阵,围着的人持着刺枪不断朝中间那人突刺,但不论有几个人向那人进攻,都近不了他的身。 因为双方都穿着军服,所以旁边百姓虽然看的人多,却不敢靠得太近。 凤徵看了片刻,道:“想不到六少身手这么好。” 砍,挑,劈,空手夺白刃,和凤徵从阿叔那里学的不同,是类似于近战格斗的套路。 “大概是在德国学的,”秀城也端详着:“不过说实话,我也许久未见过介人打架了,真让人激动啊,不是吗?” “他跟四少给我的感觉,都像贵公子。” “可不是?四哥我连见他生气都很少,更别说是动手;但介人嘛,你要知道,刘少从前可不像现在只是嘴皮子上找找他的麻烦,介人只出手过那么一次,圈子里的人从此噤若寒蝉。” 凤徵想问问怎么个让人噤若寒蝉法,那边卫六已经将人全撂地上了,外围的骑兵队的人欢呼起来,卫六环顾躺着的人一圈:“把他们的刀缴了。” 地上躺的人不服:“凭什么!子弹已经被你拿了,现在刺刀也要卸掉!” 骑兵队的人才不管,过来缴刀:“你们东门的跑来我们南门已经很过分了,如今既然输掉,还有什么话好说?” “是我们想来吗?你们把人都哄到这边来,东门剩下麻雀两三只!我告诉你,西门北门也会来的!” “那看打不打得过我们贾队!” “切,他一个人厉害有什么用,上战场靠打吗?看谁的子弹快!” “看我不削你!” “你敢!” “住手。”卫六阻止了己方的人,然后对地上的人道:“你们不会用刀,你就不配带刀。” “贾队长,你枪法好,你拳头硬,兄弟们比不过你,无话可说。但是,兄弟们不是任你侮辱的!” 他们愤愤从地上爬起,睖眼盯着卫六,卫六斜睨他们一眼:“你们还来?” “我们——” 卫六勾勾手指,他们面面相觑。 “给他们一个刺刀鞘。” “是,队长。” 骑兵队照做。 “现在现在你们挑一个出来,把枪上的刺刀套上刺刀鞘来刺我,只要刺刀鞘碰到,我就算输,事情一笔勾销。” “碰到就算输?” 卫六颔首。 东门卫兵们讨论一番,先推了一个瘦精瘦精他们认为最灵活的瘦猴出来,瘦猴不负众望,冲上来就刺,结果卫六轻轻一带,对方的刺刀就到了他的手里,人也摔了出去,全场的人拍手叫好。 东门卫兵擦擦眼睛,未免也太快了吧!不服气,卫六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这次他们集体选了他们之中最高大健壮的出来,大汉大喝一声,气势不错,然而避免不了相同命运,又被卫六一手一拖,拿起就甩了出去,刀又落到他手里了。 骑兵队的顾不上了,连喊带跳:“队长好!队长好!” 东门卫兵集体蔫了。 这个贾队还呆在骑兵团干什么,简直就是屈才嘛!武力值爆棚有没有!杀人于无形有没有!!! 卫六并不为周围沸腾的气氛所动,朝悻悻的卫兵们道:“你们以为刚才我在侮辱你们?不会用刀就不配带刀,是因为你不会用刀,挨刀的反而是你自己。” 卫兵们抬头。 “诚然,自从有枪之后,很多人认为近身搏斗就不需要了,然而,步兵虽带着步枪,但有了基本的技艺,遇到危机情况也不会慌乱。发起冲锋时,当卒子的是你们,多一门本领,就不会无辜牺牲,不会因为不会劈刺而丧命。” “我、我们——”东门卫兵不知怎么集体矮了一截,嚅嚅:“我们也有练习劈刺——” “但怎么不过几个回合,你们就全倒了?” 那是你太强了好不好?! 卫兵们敢怒不敢言。 “回去吧,军人的天职是保卫人民而不是盘剥人民,我的话言尽于此。” 牙痛风波 “堂姐?” 卫六见到秀城,还是很惊喜的。 两人简略的叙了旧,秀城说明来意,卫六道:“盘尼西林不好弄,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所以才托你打听打听,”秀城说,“我们商量个办法。” 卫六看她一眼:“堂姐有打算了?” 秀城有打算?凤徵一诧,她一点没看出来。 秀城比着嘴唇,侧首:“我知道这是在北方军营,大家不宜妄动。实在不行,我想以红十字会的名义跟这里的军医处联系,看能否得到一些情况。” 卫六将手中硬币转了一转,快速道:“那么分头行动吧。” “欸?” “你不是说小孩子的病不能拖吗,事不宜迟,谁先探得,孩子的命就多一分希望。” “你说得对,”秀城答:“化脓之后就是溃烂,这是生死攸关的事。” 卫六道:“我现在就去找人。” “等等!”秀城喊。 卫六回头。 秀城看看周围,夏日的潾江,江面宽阔,水色碧绿,奔流涌动,水面上的船只,来来往往,只是这边满载而去,对面却空船而来。 一列士兵顺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着,老百姓男女老少,或挑着担子,或背着包袱,三三五五,除了偶然说一两句必须说的话,大家都沉默着向前走,有的走上几步,却回头看看,他们虽不说什么,那一份留恋而凄凉的情绪,却让任何一个人也看得出来。 秀城欲说什么,又住了嘴。 凤徵代替她说出来:“枪打出头鸟,虽然我们支持你这样做,但真的没关系吗?” 卫六笑了,“你关心我?” 凤徵加重语气:“我、们,我跟秀城姐都关心你。” 秀城托腮看着他们两个,扑哧。 凤徵耳朵有点烧,觉得不能不说点什么:“你们骑兵团是马桂师长帐下吗?” “不是,只是负责这里的吴营长认识我,把我们队调过来用。” 秀城蹙眉:“能跨师?” “骑兵团单独成团,直接归胡森管,马桂作为他得力属下,经常找我们团长调动,所以双方很熟,并不奇怪。” “原来如此,这我们就放心了。” 凤徵道:“那个吴营长允许你这么做,看来人也不错。” “喂,喂!” 一个着军服的人摇摇手朝这边跑过来,秀城仔细一看:“刘少?” 卫六道:“他现在叫甄刘。” “蒸馏?”秀城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蒸馏,蒸馏水吗? 刘景和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到了跟前,那人跑得有点气喘吁吁,道:“老总,你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敬意,就是你长官知道了,那也不要紧!” 这是干什么?凤徵一看,那人手里托着几块光洋。 刘景和一指卫六:“喏,这是我们贾队,贾队长的命令,一个钱也不许要百姓的,得了钱,我们会受罚,你问他收不收?” 那人一听前面的年轻人是队长,不住打躬作揖,刘景和在旁边等着看好戏。 说实话,从出生到如今,他从来没见过平民争着给官兵塞钱的,他们不过帮忙搬搬东西,想不到居然那么收买民心,老百姓反倒过意不去了,不是直接塞钱,就是要拿什么当谢礼,跟他们说明不要,他们就乱推,先还不过一起几起,到今天,简直多得要称为麻烦了。 他倒要看看卫六怎么处理。 卫六当然是一副笑容:“这位先生,钱,是无论如何不能要的,我在这儿,就更不能要。” 那人道:“是的,我知道你们不要钱,可是这是我自己情愿给老总们的。” 卫六道:“为什么要情愿给呢?” 那人道:“我是家里最后走的,东西多,现在城里乱,也找不到人搬,我一个人驾了车到门口,七八件行李,从河边到船上,都是这位老总帮我搬的,我们不认识,难道我们叫人家白出力不成?我不过送他一点钱,买两包香烟吸,这位长官你不要拦着,把早上的事比一比,也不能不和你们表示敬意。”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卫六的注意,问道:“早上的事?” 那人笑道:“我说了,我是家里最后走的,早上我先送了父母出城,也在同一样的情形之下,不过走的是西门,在城门受检查,东西丢了五六样。几件老皮衣服,检查的人说这个时节用不着,拿了去了,那也罢了;又翻出我父亲身上一卷钞票,先问数目是多少?数目说对了,问是哪家银行的?票子很杂,我记不太清;回头接着问,票子上是什么号码?请问,用钞票的谁去记钞票上的号码?我两件事答复不出来,我老父就更不知道了,他们便说我这钞票是抢来或偷来的,缴了去,我能跟他们争吗?只求赶紧过关便罢。人家那样爱钱,你们和我这样帮忙,我能不酬谢吗?”说着,他把那手上的光洋往几人面前一放,转身就跑,跳到那停在河边已经装好东西的船头上。 刘景和朝卫六扬扬下巴,你有本事,你不顾形象,你去追? 卫六道:“看来还真不易解决呀!” 刘景和:“那是,这还是好的,快点想个办法吧,碰着那些老头小孩,动也动不得,纠在一团,浪费时间。” “不是有堂姐在吗?” 卫六一笑,叫来他的副队长,一个长着张娃娃脸的小伙子,让他去找来一个箱子,把那几个光洋扔进去,然后吩咐他摆到码头上。 “谁再硬给钱,就让他们把钱投到里面,多也好,少也好,我们一起捐给红十字会,给伤员们买药!” 深夜,一间简陋的木屋内。 鹤徵小心翼翼地打开收讯机。 这是他自己组装的,从天窗处牵了一根金属线——之前晾晒衣物用——把收讯机天线接在铜线上,就制成了一根简单而有效的门形天线,再经过调值,和宣城取得联系,全靠这半部电台了! 慢慢旋动频率旋扭,熟悉而嘈杂的无线电波声沙哑如鸟叫,一群哑鸟中,偶尔夹杂着一两个清亮而流畅的声音。鹤徵弯起嘴角,有时候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能拥有这种信号的,固然是高级别军用电台,好是好,清晰是清晰,但不也自暴目标么! 起身再将铜线调调,面向宣城方向。自从双方取得联系后,约定了每次的呼号变化规律,以求最高保密程度,收讯机里一片喧闹,可以想象各方的关注与繁忙,联想到凤徵——他的姐姐既然找到,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他觉得不应该再留在这里,于是他在电报里不着痕迹的作了修辞,双手飞舞,一分钟后,弹钢琴的手优美停下,如同翩翩憩落花间的蝴蝶。 角落里一直静静伫立的人影发声:“发出去了?” “是的。” 角落里的人影不再做声,因为对方通常要过一会儿才有回复。 鹤徵也不停着,以他谨慎的性格,他又把天线调了调,变到了另一个频率作为伪装,开始捕捉周围的电波。 先是豫系本身的,这难不倒他,那几个报务员的发报手法特征他已经熟记于心,几乎一发声,就能被他认出,甚至他还听出了现在发报的这个不是通常值班的那个,他心里默默地想:又临时换班! 他们在跟北方通讯,但多数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各方来电祝贺什么的,突然……他噫了一声。 “怎么了?”角落里的人马上问。 “有一道陌生的电波,”鹤徵的手重新动作起来,“摩尔斯代码?不,不是,加了密——” 他即刻抄起桌上的铅笔,抄录起电文,但晚了,只剩下后半截。那电波如狡猾的独行侠,只匆匆一现,隐入纷乱的阿拉伯数码中,不见踪影。 “京城方向跟这边的联系,却不是豫系电台,难道……还有人跟我们一样?或者,有人反侦查我们?” 他面色沉重,几乎迅速的,他将开关关闭,天线切断。 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刻,如果被抓住,简直没有活路。 角落里的人也慎重起来,打开门巡视一圈,并无异状。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那俊美的轮廓。 卫六。 “如果有人发现我们,我们能发觉吗?” 鹤徵摇头:“以我目前的水平以及现在的设施,抱歉,无能为力。” “这不怪你。”卫六说,来到桌前看一眼抄录下来的电报,“能从里面分析出来什么吗?” “仅凭一份的话,很难。除非有多份比照,才能试着破译。” 先不说前者不能做到,就是后者,也非常难。看郝远风组织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费时那么久都没搞定“飞鸟”就知道了。 一无所获通常是破译工作组的永恒的常态,做这份工作的人员,聪明的头脑是根本,细致的研究是其次,非凡的毅力不可或缺,耐得住寂寞坚忍不拔,才是根本。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拨开迷雾,寻找对手的破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虚无飘渺的终极目标。 他们是无名英雄。 卫六道:“以后要更加小心。” “我们还不离开康乐吗?” 卫六明白他所想,道:“人太多。” “可以分批走。” 卫六似笑非笑:“你就那么担心你姐?”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都比不上她重要。” “难得,”卫六笑意加深,“不过当你以后阅历越多,就不见得了。” “不。” 鹤徵只吐出一个字。 卫六没有反驳,然而那笑意中蕴含的意思谁都知道:大家拭目以待。 军医处没有盘尼西林,大家眼巴巴的看着芳芳的腹部一点点恶化、黄水流出,直至腹膜发炎。林嫂愁云惨雾,秀城陷入自责,龙徵急得直搓手。 但这天卫六带来个好消息,说是胡森牙病大发,左颊肿得老高,请了军医医治,没什么效果;又遍请康乐城里的大夫,留下来的只有三四个,合议之下,一剂石膏二两的“狼虎药”下去,炎凉相激,疼得胡森几乎发狂,忍不住要杀人,好容易左右劝说之下,将人赶了出去。 俗话说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怎么办呢,作为参谋长的严清万事有备,说是认得一个医生,姓廉,留英有成,刚回上海,不如用飞机请他来。胡森对他言听计从,自然是百分之百的同意,当时便让严清写了手函,让人乘专机去请。 飞机中途要加油,也要两三天,在此期间,胡森又找人来治,结果越治越坏,越来越痛,遂将全部希望放在英国学成的廉医生身上。 “这算什么好消息,”龙徵道,“顶多是个牙医而已。” “可惜我不是牙医。”秀城道,她不是没想过去帮胡森看病提出换盘尼西林,但专业不对口,没办法。 “固然他只是个牙医,可是他带有盘尼西林。” “什么?!” 秀城、龙徵、凤徵惊喜了。 “你怎么知道的?”秀城问。 “因为我去接他。” “你去?”众人更是惊讶。 “专机飞到西平出毛病了,他们现在用一种小飞机去接,不过这种飞机嘛——”卫六笑笑,“你们去看便知。” 一伙人带着疑惑来到南城,见到实物时,瞠目。 飞机被当地人称为“小蜻蜓”,在潾江一带,沿途都有这种水上小飞机,据说是投递信件用。飞机很小,仅容一名驾驶员和一名助手,东西放在后边的边上——问题小就小吧,飞机翅膀竟然是绸子做的!大家下巴掉到地上,眼神古怪,这飞机还有两只船形的木头脚,说可以停在水上。 龙徵十分不确定:“——这能飞?” “可以。”卫六答。 嘉人道:“我知道为什么要小哥接了,这种飞机只有小哥会开吧?” 燕徵道:“当然,縻哥哥是最厉害的!” 秀城道:“当地本来开这种飞机的人呢,会不会太危险。” “当地的人都跑了,军里找了所有会开飞机的人来开,我在一边瞧,正好碰见军医在那里,他知道我们找盘尼西林,跟我说留洋归来的医生可能会有,我一听,就上了。” 秀城道:“啊,只是‘有可能’。” “一定会有的。”龙徵鼓励她。 嘉人道:“为什么一定要用飞机去接呢,西平到这里可以用汽车呀。” “这一带水路畅通,陆路反而盘山弯曲,花费时间长三四倍,所以听说有这种飞机,胡森就让人试了。” 燕徵道:“縻哥哥是第一名吧?” 卫六笑:“正好要试停水面,谁要跟我试试?” 虽然所有人中燕徵对她的縻哥哥信心十足,但当她走近,瞟了几瞟那木头的脚、绸子的翅膀,还是畏缩了:“縻、縻哥哥——要是掉水里头——” 自从沉船,大家不说对水产生了阴影,但起码没啥好感。 嘉人道:“我水性不好,不然我可以陪小哥。” 龙徵则拉着秀城不让她试。 “我来吧。” 一直没说话的凤徵道。 燕徵一看是她,道:“你不怕?” “我觉得挺好玩的,”凤徵笑道:“再说我会水,淹也淹不死。” 飞机飞起来了,轰轰几声后,离开岸边。 说实话,由于马力的关系,不能飞得很高,随时会掉下来似,看得岸上一众人等心慌悬悬。 燕徵有几分后怕,还好自己没上去。 坐在助手位的人往下望。 因为飞得低,水面仿佛就在脚下,掬手可捧,微风徐徐,水中的鱼呀、草呀,看得清清楚楚,妙极了! “感觉怎么样?”卫六稳稳操控着,问。 “太有趣了!比坐真正的飞机更有意思!”凤徵迎着风大声道:“不,也许我平生坐过的交通工具中,过去也好,将来也好,这将是最最不可思议的!” 卫六笑了。仿佛和他平常的笑没有不同,但这会儿,他的眼睛都是弯弯的。 “他们真应该来试试。” “开心吗?” “嗯。”她用力点头。 “只是一点儿小事情,也可以让你这么高兴?” “正因为生活艰难困苦,才凸显这一点儿小事情的兴味。其实人越是困难的时候越应竭尽所能,不致消沉,毕竟我们还有阳光!” 她舒展双臂,惬意的深呼吸,卫六看她一眼,道:“光的背后,必定有阴影。” 凤徵咧嘴:“那么为何不反过来说呢,有阴影的地方必定有光?” 卫六哦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小机舱里一片静谧。 谁也没有去打破这片静谧,直到卫六道: “坐好,要降落了。” 第一次降落的时候木头脚完全陷入了水里,卫六不慌不忙,慢慢提起来,试着力道,第三次的时候成功,观看者划着小船围拢过来,欢呼雀跃。 廉医生被顺利的接来,受到热烈招待。寒暄之后他即刻着手诊治,用工具诊察得很仔细,但牙根已经化脓,除却拔除病牙以外,别无他法。胡森一听,怕疼不肯拔,大家又是一阵好劝——不劝不行,大帅日夜呻吟,时刻发火,各师各部人心惶惶,都快发疯了——在什么关公刮骨疗毒好一顿比喻之后,胡森终于同意,拔除病牙。 拔牙的这晚普天同庆,凤徵他们也不例外。在飞机上卫六向廉医生恳言叙述了小芳芳的情况,廉医生药箱里果真有盘尼西林,并当场给了他一盒,秀城接到盒子的时候,百感交集,要知道她连自己学弗洛里博士找西瓜培养霉菌都想到了……当即拆开一支,给芳芳进行皮下注射。 这个晚上所有的人都很放松,骑兵队甚至找来了极老式的电影机,手摇的,开始在溯水楼外放电影。一帧一帧的画面连续出来,黑白,默片,有时手摇盒子里的电灯一闪,那本来就不怎么连续的动作还得停滞一下,不说燕徵家专门的放映队,就是比起秀城嘉人她们平素去戏院看的,都落伍多了。 但每个人都很高兴,没有声音,就现场配音,后来甚至现场配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嘛浪费它呢? 卫六的娃娃脸副队长一吆喝:“来,哪个会吹拉弹唱的?” 正规乐器当然没有,但有用树叶的,打板的,吹喇叭的,士兵都是乡下人,也不扭捏,到后来,会演地方戏的、吼个小曲的,例如秦腔、河南梆子,三杯高粱酒下肚后,大家轮流表演,也不管对着画面配不配得上,众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伙儿推着贾队长上台表演,卫六说:“我?” 副队长道:“贾队,图个乐呵呗!啥鬼哭狼嚎都有了,您就是荒腔走板,我们也绝对鼓掌!” “对!” “贾队!贾队!” 所有人起哄,连凤徵秀城她们也乐不可支的附和。 卫六用口琴吹起一首欢快的曲子,士兵们摇头晃脑,凤徵眼睛一亮,jambalaya! 月光映着水光,映着城墙,这个晚上,成为自他们后来回忆起仅有的最鲜活最愉快的记忆。 被迫返回-1 廉医生给胡森拔了牙,然而病牙虽去,肿仍未消,痛则更甚。胡森问廉医生怎么回事,答曰病根甚深,心急不得,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又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帅务必宽心。 好吧,看在严参面子上,胡森咬牙忍着,这样过了四日,这日大清早,关副官等了许久不见大帅出来,敲门进去,大帅竟是昏迷了! 大家慌了饺子,赶忙叫廉医生来看,廉医生赶到,将灯光器材布置停当,对准一看,皱眉道:“非开刀不可了!” 马桂在外,旁边只有马成瑞在,听了有些茫然:“开刀?” “是的,牙根化脓,连着脑神经,不开刀性命不保。” 马成瑞看看严参,他没表示什么;还待找人商量,廉医生已不由分说,载上橡皮手套,将医疗箱子打开,低头弄一阵,操刀上前。在马成瑞及一众部下的紧张注视下,突然红光闪现,胡森口中喷血如箭,一声惨号,浑身抽搐,很快地双足一挺,竟是没有了呼吸! 部众们既痛且惊,抚尸大哭,马成瑞跳脚:“把大门关起来!给我宰了这个姓廉的!” 群情汹汹,廉医生往严清身后躲,严清一看要闯大祸,不能不出面力劝,廉医生就在他几个手下护卫下,乱糟糟一片喧嚷中,抱头鼠窜,溜之大吉。 司令处乱成了一锅粥。 以一个小小医生,将豫系搞得天翻地覆,像是天方夜谭的事。 然而事实证明,现实的发展比天方夜谭更出人意料,整个事态就像拉一辆被松了缰绳而正在下山的马车,狂奔而去,一发不可收拾。 卫六、凤徵、鹤徵、龙徵、刘景和、燕徵、嘉人、秀城,八个,头一次那么齐全的聚在一间小屋子里,开会。 胡森因牙痛身死,不管各方怎么看,笑话也好阴谋也好不敢相信也好,之后三天,发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议事件,走的走,叛的叛,以至于本来明明高歌凯进风头正盛的豫系,出现树倒猢狲散的趋势。 先是,被胡森留驻大本营的原参谋长江桓发表声明,电告全国胡森在豫一系列之搜刮民脂民膏的胡作非为,又是派款又是拉壮丁,使得全省凋敝,根本失了民心,于今苍天有眼,贼以得诛,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胡森家人及相关人员软禁,宣布主豫。 这个消息一传出,马成瑞呆不住了,宣布要领军还豫,为大帅杀了这个叛徒——当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幌子,实则为了去夺权。 马桂不同意,列举的理由是大帅死因尚未水落石出,而且大帅一死,四周虎视,必然不稳,江桓背后定有支持他的人,不可自乱阵脚,等看清楚形势再说。 马成瑞不干,当晚拉了他的那一师拔营走人,结果不出马桂所料,还没入河南境内,便遭遇到了晋系的倪大岩,马成瑞还以为援兵来了,这可是支持咱们打皖系的啊!结果人家反戈一击,马成瑞猝不及防,大败,不但军队人马给人家充了物资,自己也在逃跑中被一枪穿了脑袋。 便宜谁都爱捡,晋系不是独一份,在内阁诡异的沉默下,各路军阀纷纷坐不住了,闻风而起。要知道谁也不会嫌自己的地盘多,可一般情况下都是划定了的,各家是各家地上的土霸王,一旦哪块地盘要是突然没了主,那不亚于半地里出现一根香喷喷的肉骨头,哪只狗能忍住不去抢? 更何况某些饿久了的,譬如说之前在中原大战中输了的晋系。 于是乎,原本某些还小心谨慎持观望态度的阀派,看到作为豫系旗下劲旅之一、在战场上也算得难缠的马成瑞部居然如此轻易被倪大岩收编,偌大一块肥肉自动送上门,那是谁也坐不住了。 倪大岩是谁?公认的没头脑傻霸王啊! 他都张嘴就来,咱比不上东北王比不上安福系,但好歹自认不输他,豫系地盘不小嘛! 你说江桓?呸,一个参谋,那算什么玩意! 先下手为强。 于是乎,围绕着豫系的地盘,一场各显神通的争夺战开始了,直鲁豫在外号称大同乡,现下大同乡之一遭了难,另外两个可毫不手软。连陕西那帮土匪也来凑热闹,顿时报上纷纷登载之,称为“第二场中原大战”,好听点的说是群雄逐鹿,不好听的是红眼狗疯抢肉骨头,除了河南本省,那些刚刚被扫到豫系碗里、豫皖交界处例如毫州孙家镇之流,统统被他们当成了目标,康乐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是看我爹没动作是吧,真敢把手伸过来!”刘景和愤愤。 “刘大帅确实表现得有点low啊,”燕徵懒洋洋看着自己的指甲,哎,没一个长的了,“想想我们在这里呆了多少天了,还没把我们弄出去。” 刘景和道:“是我们自己不想出去好吧。” “no no no,那是你,不是我。” 刘景和道:“懒得跟你说。我们男人说话你们女人不要插嘴。” 燕徵切了一声,正要反驳,卫六开口:“也许刘大帅不动作是有原因的,譬如现下的状况在他预计范围内的话。” 闻者一楞,刘景和道:“不可能吧,他早知道胡森会死?这太搞笑——不,是太牛了,虽然我承认他牛,但也没这么牛。” 凤徵道:“对,固然胡森之死充满疑点,我们之前讨论过,比如那个牙医的出现是不是有人安排,他的死是不是人有意为之……等等等等,但,就算有人害他,从事情发展的轨迹来看,更像是他们内部自己干的,而非外人。” “如果他们内部出了叛徒呢?” 不是吧,还连环计? 鹤徵看看姐姐,拍拍她的手:“不用想得那么复杂,想想我们的秘密局、军统是干什么的,事先得到一些蛛丝马迹,亦不尽然。” 凤徵道:“间谍?” 燕徵拊掌:“是呀,之前肖刚不就是么!说起来縻哥哥,有没有人跟你们联系啊,连孙家镇那种地方都有我们的人了,康乐不会没有吧?” 卫六缓缓答:“自然有。” “那他在磨蹭什么,都这时候了,还不带我们走?” “他藏得比较深,不到万不得已,不方便暴露,否则我方前功尽弃。” 凤徵忍不住失声道:“难道那个牙医就是他——” 卫六摇头,“不是他,也非他安排,他是另外的任务。不过现在既然胡森已死,他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所以我把大家集合起来,也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笃笃。 门适时响了两下,卫六去开门,他身后一个中年人现出全貌,凤徵发现竟然是认得的:“——关关关关关副官?” “现在已经不是副官了,职部关白。”关白朝青年男女们一圈拱手:“关白见过各位少爷小姐。”着重又向龙徵燕徵道:“大少爷,二小姐。” “他是个副官?”燕徵问。 “是胡森身边的副官,位子还挺高的。”刘景和兴致勃勃:“你到胡森身边是刺探什么的,多久了,谁派的你,我爹、秘密局,还是军统?” “回刘少爷话,属下隶属中央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情报处外勤科晋陕区密查组,三年前派到胡森身边。” “哦,原来是四少的人,怪不得跟卫六联系。”刘景和道:“名字可真够长的。” 卫六道:“不多说了,情况大家也都知道了,据消息,晋系鲁系一西一东正往康乐夹击而来,而马桂的意向,是死守康乐。” “他不守也不行,不然就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了。”刘景和幸灾乐祸。 龙徵道:“刘大帅到现在还不收复他自己的地盘吗?” 关白道:“我们的人正赶来,故而属下建议从南城走,乘船过潾江,趁战争还没打起之前,找到接应我们的人。” 刘景和敏锐地道:“不是我爹的人?” “大帅自然也会派人,但要等大帅发起攻击,大概还要过一些时日。” 刘景和福至心灵:他爹是要坐收渔翁之利! 怪道一直不动…… 不过这个一直不动,到底是真的早就预料到了胡森之死呢,还是另有安排? 如果是前者—— 水太深了,诚如他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敢想下去。 “总算可以走了!”燕徵欢呼:“我真想念爷爷和爸妈!” 关白微微一笑:“上头各位都很担心大少爷及二小姐,不过因为只能是秘密进行,让少爷小姐受苦了。” 康乐城垣是个品字形的轮廓,东西北三面,已经挖下了战壕设下工事严阵以待,而南面沿着潾江,通常把这一带叫南墙的,却还没有动。 南墙不算高,普通只有两丈多,有一座主要建筑叫溯水楼,临水而望。关副官弄来一辆卡车,让他们藏在后面,待到天黑,汽车驶上柏油路面。 扒开车篷子的缝隙往外望,两面稀稀拉拉的灯光,不见一家敞开的门庭或窗户。除了岗位上的哨兵外,行人很是稀少,偶尔跟一辆汽车呼啸而过,却看到两个穿军服的人,很严肃的挺了腰杆子坐在里面。凤徵对这座城说熟不熟,偶尔知道经过些什么道路,大概半个小时,汽车停了,来到一座城门洞口上,电灯下,一排士兵矗立。 关白跳下车,跟其中一个大兵递上根烟,说了几句话,大家的心都吊着,好在事情顺利,关白一会儿又重新上了车,继续前行。 “到了。” 篷布掀开,江面的寒风吹过来,似乎隐隐听到水浪声。 大家陆续跳下车,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左顾右盼,潾江在稀疏的星光下,闪动着流水的小波浪。 “船呢?”燕徵问。 “前面,还需走一段路。” 他分了两支手电筒,大家鱼贯而行,悄悄地顺了江岸走,大约十来丈的时候,果然一只隐约的小划船系在岸边,关白挽了绳子扶住,接大家陆续而上,自己才最后上了船。 篙子一点,船动了。 先是关白一个人来回走动撑篙,然而待到离岸渐远,河水也越变越深,他显得有些吃力,少爷小姐们问有没有桨——风和日丽之时,他们不乏在玄武湖泛舟的经历,自认还是颇能显摆两下的。可惜关白说没有。于是大家争拿着篙子向水里试探——真有深不见底的感觉,最后还是卫六和刘景和有两膀子力气,总算帮了点忙。 上岸的时候开始飘小雨,路是土路,脚上不免沾上点点泥浆。燕徵抱怨:“到底要走到哪里去?” 引路的关白回首:“好了,好了,前面就是新桥,两山中间前面一堆屋脊就是。” 大家加紧着脚步,忽然前面几盏灯光闪了一闪,有人喝道:“是谁?” 关白失声道糟糕,难道这里已经被人占了? 灯光靠近,却惊讶的发现居然和他穿着一式的军服,关白当下就想:被马桂发现了? 几人僵立着,哨兵之一刚要开口,关白恐他问今晚口令,抢步向前先发制人道:“我是奉师长令,前来这一带探查情况的,你们是哪个团?” “马座?” 废话! 关白和卫六对视一眼,关白说:“我们风雨里跑了几十里,想着今晚找个地方休息,既然大家是一路,那好说话。” 哨兵踌躇了下:“团长不在这里。” “哦,我们不——” 卫六一扯关白,笑眯眯:“团长不在这里,营长在这里了?” 哨兵又犹豫了下,答:“营长也不在这里。” “那营长在哪里呢?” 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卫六干什么,团长营长不在才好吧,哪有这么紧赶慢赶着打草惊蛇的? 哨兵道:“长官们上午在这里的,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 “想不到扑了一个空。”卫六做出失望的神情,“这样吧,我们先到这里住一夜,明天也许长官们就回来了,到时再作商量。烦你们带一带路。” 两个哨兵走出两步,低头交流了两句,尔后他们走过来:“走吧。” 云遮住了月亮,天沉沉,哨兵甲带着他们到了街上,黑魆魆里,镇市上是什么情形,已经看不出来,偶有门缝中露出几条灯火的火线。哨兵甲到一座屋檐下停下,和那儿的一个士兵说了什么,那士兵点头,哨兵道:“你们跟他走。”竟自走开。士兵指指前方两扇门,那里露出灯光,他道:“请到那边去。”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底儿,觑向卫六。连关白都七上八下。卫六道:“既来之则安之,走吧。” 凤徵靠向鹤徵耳朵:“你瞧出什么来了吗?” “有点蹊跷。”鹤徵低声答:“先看看。” 大家走过去,那露出灯光的地方是一家店铺,桌椅都搬开,斜堆在屋子角。柜上放了一盏灯,此外一无所有,大家站着空荡荡的愈发踌躇,那士兵又引了一位长官走进来,他自说是参谋主任。 “勤务兵,搬两条板凳来让大家坐。” 卫兵应了,从角上弄了四条板凳列成两排,分宾主坐下。关白把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自诌姓白,是师部第五十六营的,参谋主任愕了愕:“你姓白?” 关白立刻警觉:“怎么?” “没,没什么。” 关白道:“我好像没见过你。” “各师人何其多,今个不就认识了嘛!”参谋主任哈哈一笑:“天色不早,诸位沿路辛苦,且先请去休息,勤务兵!” 他不等关白说话,就起了身。勤务兵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参谋主人道:“就在隔壁屋子里安下吧。” 凤徵她们四人在出发前全部换做了男装打扮,故尔这时也不便表示什么,随着勤务兵到了隔壁,里面一张木床放着,旁边一张方桌,放了灯和茶壶,勤务兵又搬了两张长凳进来拼了拼,道:“战时简陋,只能请各位将就一下。” 大家表示理解,勤务兵又问需不需要别的,大家也都摇头。 勤务兵走了。 各人在床上、凳上坐下,关白掏出挂表来一看,已是十一点钟,燕徵靠着秀城的肩膀,打个哈欠:“不行,我眼皮沉重。” 刘景和道:“我劝大小姐你还是不要睡的好。” “不,走这么远,我精疲力尽了,非睡一下子不可。縻哥哥~~~~~” 卫六道:“你们几个女孩子在床上眯一下子好了,我们守夜。” 燕徵喜笑颜开:“还是縻哥哥好,不像某人,哼!” 刘景和道:“我才是为你们好,这地方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燕徵闭着眼:“有縻哥哥在,怕什么。” 刘景和懒得理她。 秀城让燕徵和嘉人在里面躺好,只剩下一点点地儿,她看看凤徵,凤徵笑笑:“我不困,靠一下就行。” “我们一起。”秀城也微笑。 鹤徵道:“姐你到我膝盖上伏会儿。” 龙徵巴巴的看着秀城。 “喂喂喂,我说我们谈正事成不成!”刘景和受不了地。 “刘少你看出什么来了?”卫六好整以暇的从茶壶里斟水。 “你说说你好了,不是你最先发现的么?” 卫六倒不介意他语气,道:“关副官问那哨兵是哪个团下,哨兵答说团长不在;又问他营长在不在,答复是营长也不在——大家有没有发现,他是顺着关副官的话答的。” “不错,”刘景和说:“就算马桂派人先驻守在这个地方,也不该是团长级别。” “然后那个参谋主任我不认识,”关白接口:“虽说我不一定认识所有人,但能执行这种任务的,我不该没见过。” “你猜,他到底认不认识你呢?”卫六含笑。 “六少的意思——” “如果说他不认识你,你说你姓白,他表现得很惊愕;如果说他认识你,那个什么五十六营,他为什么不揭穿?” 几个人陷入沉默。而后,鹤徵慢慢道:“他认识你,可是基于某种原因,他又不能揭穿你。”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龙徵说:“照你所说,他早看穿了我们的身份,不,是关副官的身份?那他知道我们是逃出来的吗?” 鹤徵道:“我只有一个疑问,他们真是马桂部下?” “对了,”卫六答:“这就是关键!” 被迫返回-2 依照卫六的猜测,这是一支冒充马桂的部队。 “所以他们穿着和关副官一样的军服,也之所以,他们从头到尾没问口令。” “那他们是什么目的?”关白道:“混进城内?” “这下事情好玩了,”刘景和哈哈道:“不知道这是哪路的,动作很快呀!” “已经不算快了,”关白的脸上,略微表示了一点不安的样子,自衣袋里掏出一张简略地图来,在板凳上铺开,“前两天在康乐四周布置的时候,大家对守城的形势还是很乐观的,然而最新情报,今晨北路已经出现晋系的大军,攻到了定庄,现在过了一天,大概到了卞王庄了。” 刘景和按住地图,身体微微向上一起:“那岂不是快攻到康乐的大门?!” 幸好他们出来了……大家不约而同浮过这个念头,然而凤徵马上想起欧司朗,她跟关白提过,但关白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危险,而且欧司朗是外国人,这是个很有保障的身份。 “莫非是头尾夹击,”鹤徵沉吟道:“这支队伍是晋系的?” 卫六摇头:“我看不像。一,晋系向来没这么有头脑;二,你发现没有,他们知道我们从城内来,却没问城内情况,似乎并不关心。” “也许他们城内有内线。” 龙徵突然啊了一声,大家都望向他。 “你们怎么还能老神在在在这里讨论来讨论去?”他一蹦三尺高:“我们现在落到不知名的人手里,他们会不会杀我们?也许现在他们已经叫人去了!” 刘景和倒是镇定:“所以大家在琢磨这支队伍到底是谁的。” “是的,龙徵你且先放心,他们既然之前愿意跟我们周旋,就不会那么快动手。”卫六道,不过他又加了句:“如果要动手,我们肯定也逃不出去。” “你不说后半句还好,说了我更心跳。” “那么以六少看,有什么头绪没有呢?”鹤徵问。 刘景和突发奇想:“喂,会不会是我们自己的人?”他越想越靠谱:“所以才认识关白,并没有揭穿他身份!喂,对不对!” 关白道:“我们自己人?” “是啊,你不是说有一支队伍来接我们么,说不定已经有先头部队了,你想想靖少是什么身份,岂能容半点闪失,是吧靖少。” 龙徵觉得不可思议:“——我们自己的人,哪一师?” “不,如果真是我们自己的人,会跟我们对暗号,”关白道:“但从头到尾,那个参谋主任没有任何表示。” “也许他级别不够,一看他就不是头儿。”刘景和道:“而且你想,正是为了混入城中救我们,他们才换成跟豫系一样的军服,结果,哈哈,不用他们救,我们就已经逃出来了!” “刘少,此事须谨慎,”卫六轻轻说:“若真是我们的人,不必暗号,他早该跟我们表明身份。” “这不是大家都乔装打扮了么!” 卫六与鹤徵互相看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卫六从背心口袋掏出一枚大洋,顺手弹到空中,硬币在空中翻滚,泛着金属银质的表面光芒闪动。 他伸手将硬币抓到手中,伸到凤徵面前:“正面,还是反面?” 凤徵眨了眨眼睛。 “停下来!”刘景和的语气充满不悦。 “啊?” “别丢你那可恶的硬币了,要是真有不好,我建议我们赶紧走,趁他们没动手之前。” “这点我赞同。” “呃?” “你刘少的直觉我一向还是相信的,况且我也感觉不好。”卫六将大洋放回口袋,望向凤徵:“你说呢?” 凤徵道:“我只知道如你刚才所说,倘若对方真是在准备,那么等到动手,我们一定出不去。” “那么关副官你——?” “我赞成。” “好,大家意见一致。”卫六起身,对秀城道:“秀城姐叫一下两个女孩子吧,关副官,我们出去看看。” 刘景和道:“我也去。” 门外除了三两巡逻的士兵,似乎并无异动。 士兵:“干什么?” 三人:“上厕所。” 装模作样从茅房出来,刘景和扒拉了下头发:“这种敌知我不知的情况太他奶奶烦人了有没有!” “敌知,敌知……”卫六忽然道:“关副官,之前我推论说那参谋主任是认识你的,对不对?” 关白点头。 “那么什么情况下,什么样的部队里,会出现认识你的人?” “所以我说嘛,说不定是我们自己人啦!”刘景和插科打诨。 关白道:“这个不好分析,也许是偶然,也许他曾经潜伏在豫系部队里,见过我。” “还有一种可能。” “阿?” “快说快说!” 卫六向四周一看,屋脊之外,那矮矮的山丘高高低低,重峦起伏,夜色深幽。 “他背后,才是真正认识我们的人。” “呃?” 卫六收回目光:“所以我说,我们快逃吧。” 正当时,半空中犹如一枚星星坠落般的,几百尺高空之上,出现一个面盆大的水晶球,亮得发白,光芒四射,欲悬不堕,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一个之后,又是另一个,不多时天上仿佛悬起整整十来个汽油灯泡,整个康乐都笼罩在它们的白光里。 “照明弹!”卫六低呼。 “看,飞机!”关白道。 “难道是陆氏兄弟?”刘景和道:“他们喜欢半夜开战,每次开战之前,照明弹落下来,就是总攻击的信号。” 关白道:“陆氏兄弟也来了?” 瞬如白昼的奇景也吸引了驻守本地的士兵们的目光,而此时,一对正在通联的高级别电台上,位于新桥的一方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小清清?】 收讯员擦着冷汗将电波信号抄写并通译出来,再望向自己上司。 屹立在窗口观望如亮星般的照明弹的男人没有转头,“跟他说,陆氏兄弟来了。” 收讯员尽职尽责的发出六个字。 【那很好啊,不正是我们期望的么?】 对方回复得很快,语气轻松,显然心情不错。 如果有懂电台的人在这里,肯定会为这两个电台居然敢就这么你一段我一段的把军事通讯当成无线电爱好者线上聊天的架势而惊叹,除了惊叹他们的大胆,还是惊叹的他们的大胆! 要知道这么干,尤其战时敏感时刻,如此频繁的通讯,必然引起有心人注意。除非对己方技术和密码有绝对信心,那简直就是明白无误地告诉敌人:我在这里,快来打我吧! 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男人没有回复,那边接着又发了一条过来:【不过小清清啊,龙兄虎弟打起仗来不要命,战场很危险,还是快回来我的怀抱吧。】 男人眉毛跳了一跳,让收讯员发道:“出现了几个有意思的人。” 【噢噢噢,难道就是你上次说的?好玩吗?】 “之前就觉得有异,此时出现在此地,更加证明有问题。可惜时间紧迫——” 话未说完,持续燃烧了十分钟的照明弹燃烧殆尽,变成一阵青烟,夜幕重新笼罩人间,四面八方的大炮,一齐狂响起来。 收讯员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此时一人奔进来,赫然是接待凤徵他们的那个参谋主人:“书记官,撤吧!陆从龙陆从虎走的正是我们这条路,布下了一座火网,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收讯员道:“怪道我感觉离我们那么近,地都在震。” “具体到了哪儿?”男人问。 “崔口。” “吩咐下去——” “报告,”突然外面嘈杂声起,一个勤务兵跑进来:“今晚来的几个小子跑了!” “这么多人,没看住几个手无寸铁的?”男人道。 勤务兵挺不好意思:“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偷了我们汽车上的汽油,装在瓶里做成了自制手榴弹,炸了我们一个猝不及防,又抢了一辆车开,等我们想追上去,发现好几辆车的轮毂被他们用石头树枝卡住了,他们还打倒了我们几个人,抢了几条枪。” “不赖嘛!”男人不怒反笑,“又是自制手榴弹又是卡汽车,他们懂得挺多啊。” “要追吗?” 砰,砰,砰,哗啦啦! 山炮、迫击炮、散榴弹、曳光弹,各种火光声响起来,恍如平地起了千百个烈雷,轻重机枪的声音突突突,宛如决堤的江河,步枪也变成了散落的冰雹,连串的,凶猛的。从高处下望,交织的火光在地面上绵延牵连成一条光芒,如同一条红毛茸茸的火龙,伴随着爆烈的声浪,正往这边移动。 “不追了,趁南线尚未合围,整队集合,我们突出去。” “是!” 参谋主任一敬礼,带着人匆忙出去布置。 【小清清,怎么不回我呀,噢噢噢,不会被战场的火光吓到了吧。】 【都说了叫你早走了。】 【日那家伙又带着他一班人去拟定他们那详细得令人发指的计划去了,真是个一丝不苟的工作狂,没情趣。小清清,不准你不回我,我无聊死了。】 【难道你移情别恋,被你刚才说的几个有意思的家伙迷住了?】 收讯员一边译一边再度冷汗狂流,钧座啊钧座,您能不能不用这种口气说话? “呵,”男人重新望向窗外:“那几个有意思的家伙——大概逃不出去了吧。” 被迫返回-3 炮弹轰隆地响着。 空中布起千百道光线与火花,代替了那些坠下的亮星。 第九团第三十七营原本是在西郊防守的,被马桂传召,营长邝耀武临时受命,赶到南城。南城拨了三个连驻守,一个在溯水楼,另两个于墙下江岸驻防,邝耀武清楚情况之后,即刻分出自己手下机枪连第五、六排协助防守,自己亲带了七八十人乘船过江,趁敌人尚未到达之前争取主动。 潾江南北两岸筑有矮堤,邝耀武先指挥工事,依着堤坝只挖半人深的战壕,一是时间有限,二是因为再挖深了,就有水冒出来。战壕搬着大石头,做了掩蔽部,除了第一排的轻机枪四挺,还有机枪连的重机枪两挺,轻机枪三挺,只要敌人一来,轻重机枪射扫,想必可以给予有效压制。 营副周泰耳听着前面的枪炮声激烈地向近移,却见不到人影,道:“头儿,我向前探探?” 第六连连长金诚一也说:“对,看他们从哪条路来,要是时间够,布他个地雷阵!” 邝耀武点头:“多带两颗手雷,小心行事。” 两人便领了四个人,这时天空又落了数枚照明弹下来,协助着轰炸机轰炸。往头顶一看,那飞机少说增至三四十余,数架一批,或随了炮弹着火处掷弹,或掷下弹来引起火焰,作为炮弹的目标。火线一路蜿蜒,带起浓密的烟雾,从照明弹的光芒里,可以看到那阵阵紫绿色光焰在烟雾下面喷射,地上的炸弹炮弹爆炸声连成一气。 “哪里知道今晚的高潮不在北边,而在南岸。”金诚一道。 周泰颇有感慨:“连陆氏兄弟都引了来,可见局势之糟。” “我们一定能守住。” “对!”后面几个兵道:“守住康乐,再打回河南去!” 一行人走了一两里,面前出现了一条小河,大概是潾河的分支,东面较高,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前面一片稻田,约有一里多宽,视界十分清楚。 周泰道:“这里的地势,比岸边好。” 金诚一答:“若有几挺机关枪……” “有人!” 几人迅速蹲下,十二只眼睛对着不远一架独木桥睁着,却见桥上陆续过来八九个人,一名士兵道:“金连,要不要——” 金诚一道:“先看看再说。” 有两三分钟之久,把走过来的人看清楚了,他们穿着普通衣物,似乎没有武器。周泰突然咦了一声,金诚一道;“营副,最前面那个,不是关副官?” 周泰道:“不急,待他们走近。” 口里说着眼睛依然不放松,把关副官后头的人一一照过去,却不面熟。 金诚一道:“他怎么会在这儿,后面那些人又是谁。” 一名士兵嘻笑:“肯定是怕死想逃,结果逃不出去,只好又回来了!” 他们这样说时,那边像有了警觉,突然站住,往这边看来。周泰直起身,高声叫着:“下面来的是关副官吗?” 来人群瞧清了他们服装,里面当头一个应:“我是关白。你是——” 周泰看到是绝无错误,便招一招手,带着人迎向前:“我们是第九团三十七营,我是副营长周泰。” “哦,是你。”关白颔首,见他们望着身后的人,便道:“我有房远亲住在新桥,如今情势不好,我本来说劝他们尽速离开,谁知就遭到了突袭——” 众人恍然,关白又问:“我们有队伍驻扎在新桥吗?” “没有,”周泰奇怪的道:“怎么?” 关白将在那儿遇到的穿着相同军服的情形叙述一番,大家啧啧称奇,周泰道:“这么说,除了陆氏兄弟,还有一伙不知名的冒充我们的人在行动?” “所以我把军服脱了,这样反容易潜藏一些。” 周泰问:“关副官既是一路过来,情况很紧张吧?” “是,陆氏兄弟照明弹不要钱似的烧,实在躲无可躲。” “那副官快快回城吧,”金诚一道:“我们在这里守着。” 关白看看:“我观察过了,他们的手法是先一阵轰炸机猛轰,差不多之后才上人,你们就这么点——” “副官放心,我们不会硬拼,”周泰笑:“听了副官的话我大致明白了,埋几个地雷就回去。” 关白也不客气,拱手:“那兄弟先走了。” 待他们走远,一个大兵哼道:“我们就保护这种人?没用的软蛋,胆小鬼。” 周泰瞪他一眼:“住嘴。” 没多远碰到了两排人在挖半月形机枪掩体,原来邝耀武在周泰他们走后,又派出人来,以与掩蔽部作成犄角之势。 关白由着卫兵通报,到了邝耀武跟前。这个面孔红红的河南汉子正在挂着的一盏煤油灯下,手里拿了份简易的南岸地图,和他的参谋商量着。见了几人进来,他放下地图,朝关副官道:“中!在这儿碰见你了!” 关白和他关系不错,神情也放松下来,笑道:“我可帮不上你什么忙。” “说说,怎么整地这一头灰头土脸的?他们刚刚说是你,俺还不相信咧!” 关白无奈又把他的“远方亲戚”介绍一遍,邝耀武听毕,拍拍他肩膀:“既这样,我安排条船,赶紧带他们过河吧,今晚任务可不轻。” 关白道:“我看对方来势很凶,有什么对应方法?” “大不了一个拼他八个九个,豁出命不要,保住岸边不失就是。” “再勇猛人身也是肉长的,”关白摇头:“带了迫击炮没有?” “老关,你知道的,马成瑞走时不单把他的兵都带走,库里那些武器也被摸走了大半,恁个球,最后都送给了姓倪的,反过来打俺们自己人!” 关白面色一变:“这我倒不知,如此说来,弹药武器不足?” “据说余师长将率部来援,俺们总能撑到他们到的那一日。” “不是说河南境内已经大乱了,二十一师还有余力来帮我们?” “那些操蛋的外省佬,简直一帮x球,谁都来捡便宜,扰人的苍蝇!”邝耀武骂:“咱们师长发了多少电告出去,只有余师长做了明确回应,六十师六十六师都是龟孙子,他们也不想想,此时大家还不团结起来,大帅留下来的地盘,真的就要不中了!” “可能他们也自顾不暇,所以——” “呸呸呸呸呸!那个姓江的江桓也不是东西,俺看八成是南方派来的奸细!” 关白滴汗。 “小王!”邝耀武叫他的勤务兵,“你送他们走。” 一个小伙子应声出现,刚要走,就见几个人抬着三名重伤的士兵到达,淌着鲜血,另有个联络兵,浑身泥浆,气喘吁吁,朝邝耀武道:“报、报告营长,我们排的掩体被大炮轰掉了!” “刘安华呢?” “排长从被毁的掩体里爬了出来,敌人已有一部分突入我们的阵地,排长就在毁壕的工事里抵抗,右手受伤,他还左手拿步枪作战,身上又有两处挂彩。副排长带一班兄弟和一挺轻机枪冲进敌人群里反扑过两三次,每次反扑都把敌人压了下去,但敌人火力太强,最后刚连上的电话线给炸断了,所以没有电话报告,特派属下回来禀报。” 邝耀武一听,马上摇起另一条电话线,“罗翔,罗翔,听见吗?” 沙沙沙,线路嘈杂,旁边程参谋道:“通讯兵,过来看一下!” 通讯兵带着工具过来,刚要牵起电话线查看,电话那头传来很不清楚的“喂喂”声,所有人都张起耳朵。 “喂喂,罗翔,是你吗?” “报告营长,我是罗翔。”声音又大了一点,同时也传来那震人的声浪。 “你们那边情况啥样?你还好吗?” “对方炮火太猛,他们用山炮和破击炮集中着对准了我们轰,上面助阵的飞机,也依照了炮弹射落的所在,跟着轰炸,工事已经彻底毁坏!我们隐伏在工事里的士兵,都被掩埋在毁土里,连武器和人,十之八九,全部牺牲!咳,咳咳咳——” “喂,喂喂!” “伤亡太大,请示办法!” “先回来,撤回来!”邝耀武当即道:“你们顶不住!” “……” “喂喂,听得见吗?” 电话机里,嗒嗒嗒机枪一阵响。 “罗翔!” “……他们冲上来了——头儿,兄弟们都死在他们手里,我决意为兄弟们报仇,我已经中了……中了……三粒子弹了……如果头儿他日能回家乡,见到我老娘,就说儿子不孝!” 邝耀武叫道:“好弟兄,你不要冲动!你撑住,俺马上就来!” “……” 电话那头再无响声。 邝耀武蹲在地上,拿着听筒,连喂了几声,那里还是没有答复。他把电话筒啪嗒一声,放在电话叉架上,朝外面吼:“传令兵!” 传令兵到,邝耀武道:“传俺的命令,机枪连驻守,其他人集合,和俺一路上去!” 程参谋看他汗气淋淋的红脸,知道阻止不住,道:“你还是派连长去吧,金诚一他们回来没有?” “不,俺亲自去!把俺的枪拿来!” “营副回来了!”外面一迭声喊。 “头儿,刘安华一排,排长、副排长都已阵亡,不知道罗翔那一排——”周泰匆匆赶进来,张口便说,看到众人的脸色,停住。 程参谋叹口气:“刚刚罗排已经在电话里向头儿告别,发起最后一次冲锋,只怕凶多吉少。” “周泰,你和参谋在这里,俺亲自上去,不把他们狠狠杀几个,俺对不起俺的好弟兄!”邝耀武抬脚走,周泰接到参谋的目光,死力拉住他:“头儿,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刻!” “不报仇,无以雪恨!” “那头儿是要大家所有人都把命赔上吗!” “俺还没吃过恁亏——” “现在对付的是闻名陕西的陆氏兄弟,不是咱们一路来花花架子的城城镇镇,现在咱们的任务,是守住这儿,而不是头脑发热!” 他用词很重,卫六凤徵他们在旁边看着,心想这下级,啧啧! “俺头脑发热?”邝耀武红了眼。 周泰沉声:“头儿,他们都是好汉子,大家都知道。正因为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为大家拖延了时间,所以才更不能辜负他们的心意。” 毕竟是营长,邝耀武攥紧的拳头紧了松,松了紧,最后道:“把你观察到的情况说一说。” 周泰两腿一并,行了个礼:“是!” 一行人挤挤挨挨的坐在船上,加上两头撑篙的关白和小王,一共十人。 “縻哥哥,我不想回去。”燕徵靠着卫六,说。 “这是没办法的事。”卫六温言道。 “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对吗?” “嗯。小七,怕吗?” 嘉人坐在另一侧,偷偷瞄一眼和凤徵不知在说什么的鹤徵,摇头,“不怕。” 真是个傻妹妹啊,卫六也看看两姐弟的方向,似笑非笑,抚一抚妹妹的头发。 唰唰唰!轰隆! 轰隆!隆! 炸弹的破空落下声和炸弹落地的爆炸声,从刚离开不到数丈的岸边传来,连成一片。 大家齐唰唰扭头望去,那里一瞬间火光冲天,小王停下了撑篙的手:“打起来了。” 嗡! 头顶一亮,又是一枚照明弹。 “不愧是有名的劫匪部队,真是有钱得很。”卫六道。 刘景和道:“你没听过陆氏名言之一,抢钱是世界上来钱最快的行当?” “也是,赚钱多辛苦,等人家赚好了,自己上前抢一抢,确实比自己赚容易得多。” “是这样吗?”龙徵反问。 “喂,你们两个。”秀城朝卫六和刘景和各瞪一眼,警示性地,而后往天上看看:“这么亮,不知用的是什么化学燃料。” 大姐,您的关注点真是与众不同。 就是因为它,咱们才没法摸黑走好吗? 刘景和道:“陆家兄弟这一招,南北都知道的了,只要他们打仗,打多少晚就亮多少晚,最后对方一般不是被打赢,而是累死了的。” “为什么?”燕徵插嘴。 “你想啊,军队白天打仗,晚上还要笼罩在这么强烈的光芒之下,让不让人睡觉?从前只知道不吃不喝会死人,后来才知道,原来不睡觉让人死得更快。” 龙徵道:“真是别出心裁的方法。” 大少爷,您这是赞叹吗? 众人正心内吐槽,远远一阵嗡嗡之声,两架飞机的影子,像两只燕子般,由岸边上空斜插出来,朝这边直扑! 大家不用想都知道绝对不会是自家的飞机,来势不善,赶快俯身,把身体往船舷压了下去。然而压是压了,却又不能不看,各微偏了头向上瞅,那飞机一前一后划过江面,往南墙去了。 卫六翻身坐起,凝视着远去的方向:“是侦察机。” 小王义愤填膺:“溯水楼上有高射炮,把它们打下来!” “哎哟,”刘景和道:“你个勤务兵还懂得不少嘛!” “勤务兵也是兵!” “看这次陆氏出动的飞机架数,恐怕只有‘恩勒温’才对付得下来。”卫六道。 小王问:“什么是‘恩勒温’?” “别理他,他以为这儿是他的美国军校呐!” “美国?” 嗒嗒嗒,天空里发出了一阵机枪声。 “不好,他们又回来了!” “不是吧,”刘景和怪叫:“老子这么倒霉,他奶奶的现在连南岸都回不去了?!” 炮火连天 “呸,呸呸呸!” 一个山炮打在壕前,把土炸得涌起,金诚一卷滚着烟和尘土扑到壕底,尘土沙石掩下来,他捂住头上帽子,约摸一分钟后,用步枪撑起身体,吐了两口口水。 “连长,连长,我们的人——” 同时跟他伏下的士兵道。 金诚一立刻向壕外望,接近百米外的稻田里,蓦然出现了一两百个黑点,而己方前面的机关枪已经没有动静,料想刚才那颗炮弹打中了一片散兵坑,而坑里的弟兄自然是血肉横飞,随了火焰灰飞烟灭。 “他们来了,我们怎么办?”士兵急道。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金诚一咬牙,“你去跟营长报告,其余人把子弹和手榴弹分了,跟我冲!” 颗颗子弹落在地面,白烟一缕,带着泥土溅起,卟啄分明。 金诚一扬手,刚纵身跳出,却见照明弹下,清清楚楚的,邝耀武本人,身后跟着常跟的数名卫兵,几个匍匐爬进了最前面一道战壕。 “头儿!”他失声。 敌人原是沿了由东向西的堤道,想两面将他们包围起来,却遭到了猛烈反扑。不过最终仗着炮火的猛烈,他们还是从正面突破了,由他们的行列估计起来,总有上千人数,正是个十比一的压倒优势;而且他们组织有素,遇到危险,在前一排整排地卧倒避开后,后续部队会有条不紊的越过前一排冲上来,使人来不及喘气。 “上,给营长打掩护!”金诚一扔下步枪,抢过一挺轻机枪,跃出壕沟,就在一个土包上架起来,猛烈扫射。 就在同时,邝耀武也带着身后弟兄,完全跳出了战壕。远远地看,犹如猛虎下山,冲进那一两百个黑点里,开展了近身肉搏。 所有见到这一幕的豫系士兵们都振奋了,无论是散兵坑里侥幸存活下来的,还是壕沟里挂着大大小小伤痕的,这一刻全为自己营长的豁命所感动,也不知道哪个喊了一声,冲!接着大家异口同声地相和着冲!冲!冲! 喊声汇聚成一股爆流,这一刻丝毫不比敌方的山炮逊色。三四十名官兵一齐跳了起来,向敌人猛扑了过去,杀呀!杀呀!那沙哑而愤怒的嗓音,在空气里布满了一种御敌而甘心的气焰,不问田地高低干湿,不问负职级别大小,或端着步枪,或举着手枪,或拿着手榴弹,各个向前飞奔。 那最前面的一股敌人,被冲得纷乱起来,有的站起来和他们肉搏,有的退后几步,找着掩蔽射击。可是之前说过,敌人的阵式,十分难缠,微弯着拉成一条弧形,前面冲乱,后面还能稳住了不动。他们有的是机枪,有的是子弹,眼瞅一挺跟着一挺在侧面架起,向豫系官兵扫射。 前面的弟兄倒下了,后面的弟兄看到前面的弟兄纷纷倒下,不能不持重一点,又各个找着掩蔽,卧倒下去,过个几分钟,待机枪声小,喊杀又起,再冲上去……然而,每次重新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少。 金诚一瞧见了柳树下的那一排机枪,有那一排机枪在,自家全面暴露在敌人机枪之下,必须克服它。 “还有多少手榴弹?”他问。 半天没回答,他左右一看,身边竟然全是尸体。 也许他们发出过濒死的呻吟,可是,炮火声太大,掩盖了所有声音。 最靠近自己的一个上等兵,平日最是伶俐,现在,半伏在机关枪上,维持着装子弹的姿势,眼睛还半睁着。 他用带血的手阖上他的眼皮。 默默的将周围人摸索一遍,所得十八枚手榴弹,他把它们全围在自己腰间,步枪子弹太少,他将轻机枪的脚架卸下,左右各挎一支,弹带上好,一直拖到地上,然后,毫不考虑地,调转身躯。 生死已置之度外。 噼啪,劈劈啪啪! 敌人自然看到了这个根本不打算找地方做掩蔽的人,已是开枪射击,白烟牵出无数道线条。 大约离机枪排还有三四十公尺的时候,五条白线相继穿进了金诚一的身上。 金诚一摇晃了下,瞬间又是两条白线。 子弹告罄,他丢了机枪,使劲吞下喉间涌起的甜腥,提起挂的还剩的三个手榴弹,拔开引线,用所有的力气,再拼命地跑了两步,向前抛去。 机枪排里炸起一阵火花,一堆灰尘涌起,又一道白线射来,正中他的额头。 周泰把望远镜拿下:“不好,头儿挂彩了,我们得去抬他下来。” 程参谋即刻跳起:“我去换他,哪个和我去抬?” 此时整个掩蔽部,除了周泰与程参谋,就剩一个传令兵,两个通讯兵,一共五个人。传令兵道:“参谋,我和您去吧。” 周泰道:“我去。” 传令兵毫不犹豫道:“营副,您还要代替营长指挥呢,怎么能——” 周泰苦笑,指指早被轰断的电话线:“现在完全失去了联系,我们又这点子人,还指挥什么?” 两个通讯兵各持起一杆步枪:“我们也跟去。” 周泰点点头,把手枪紧紧握着,五人猫腰从石头后出来,在子弹炮火里飞快地由交通壕里钻着向前。一路有惊无险的到了邝耀武身边,见他上身衣服,染了半拉的血迹,程参谋说声请他下去,他瞪了眼道:“俺这副样子了,下去干啥?” 扭头看见周泰,便道:“趁俺还撑得住,你赶紧找条船回去,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师长,跟他说,俺邝耀武没本事,只能为他坚持这一个晚上了。” 程参谋望望天边晨曦,道:“营长,一般的部队,不说地上炮火多么猛烈,只要天上轰炸来两次,就垮下来了,我们能坚持一个晚上,已经很卖力。” “不错,是俺们预先估计不足,没有带炮过来,要不然,俺们不见得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周泰道:“不,营长,我说了,我们咬紧牙齿,把时间拖下去,师长一定会察明情况——” “总要有人牺牲,所以俺叫你走,也算是为咱们营保存部分实力。去罢,去罢。” 周泰熟知他脾气,见他兀兀瞪着眼睛望人,知道反对没用,道:“如果只是报信,这还有好几个人,谁回都可以,我是副营长,我理当留下。” “不,营副,我们留下。”传令兵通讯兵齐声答。 程参谋也道:“对,你快走吧,我们陪着营长,路上也不寂寞。” 周泰看他们,真个是视死如归,腿一正,对着邝耀武行了个军礼,同时目礼众人。传令兵通讯兵正色,唰唰回礼,邝耀武却没看他,只把那只带了血渍的衣袖扬了扬,另一手拿了一枚手榴弹,咚的一声,抛出,此刻敌我双方十分接近了,立即听得一片哀嚎,他张口大笑:“痛快!好兄弟,俺用这为你送行!” 周泰目光泛赤。笃笃笃,敌人疯狂反扑,一阵机关枪子弹打着战壕上的泥土火星乱溅,程参谋叫:“营副,还不走!” 周泰掉头钻进交通壕,但他只走开几十公尺,又回头看着,只见邝耀武一起一落,由壕里跃上壕沿,拿了手榴弹,跳起来就抛,抛了又由壕下来拿,不一会儿半身血已变成周身血。 他心想,平日里他都听我的,看似什么事不管,只管喝酒吃肉,关键时刻,他才显出他的气魄。我岂非反不及他? 这样一想,他又慢慢地爬了回去。可就耽会儿的工夫,回身已经变得异常艰难,原来敌人对着这个手榴弹出发点,已在用步枪围击,面前子弹横飞,难于通行。遥望邝耀武似乎混不在意,依然是一阵阵的丢手榴弹,最后,他不丢了,大概手榴弹已经用完,十来个敌人跳上了壕沿,仅剩的几人全部拼上去肉搏,邝耀武突然哈哈一阵大笑,猛地,他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枚手榴弹,砰!跑上来的敌人,连同他自己,一起倒下。 最后的话震荡旷野:“来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整个旷野寂了一寂。然而,周泰发现,紧接着出现在视野里的,是密密麻麻的陆氏军队! 耗尽精力的这场仗,还是输了。 漫天火光。 地平线上白的一道,黄的一道,映着拂晓的霞光。 周泰不走了,这种情况,就算到了岸边,还隔着一条河。 他想,责任在他自己,他轻视了陆氏兄弟。 哗哒! 一颗红球忽然从西段一道不起眼的小堤所射了出来,正正落在敌人冲锋最前头的位置,轰隆!光焰闪开,爆炸,眼见得人成片的炸飞。 迫击炮! 他惊喜眺望,并看不见什么,然而他心中涌起无限希望,是残存的自己人,还是师长派来的救兵? 十有八九是后者,因为己方并没有携带迫击炮。 当红球落进敌阵之后,敌人沉寂了几分钟,步兵停止前进,开始慌张的后退,就着这混乱,接连三颗红球再度从天而降,每枚都落在他们最密集之处,周泰看得热血沸腾! 然而几分钟之后,敌人虽然受惊,却也知道了迫击炮阵地的具体方位。他们摸不清状况,步兵停下,炮兵发动,山炮如猛雷般呈着抛物线射来,堤前的稻田里,一丛丛开出火花,才刚消散一点的硫磺气味重新浓厚起来,袭进鼻孔,笼罩全身。 周泰弯腰躬身的顺着交通壕跑,几个弯绕之后,他来到西堤。 这里之前未构筑工事,也未布置兵力,离掩蔽部有些距离,并非登岸的好位置。 而待他越发接近,他的眼睛也越发瞪大,忽地身畔风声骤动,一人从后面右侧扑来,就在他反身欲躲的刹那,一个麻绳套子套进了脖项,一拉,一拧,一背,突袭之人明明没他高,他却有种背得双脚离地的感觉。 “别动,”来人低声说:“这是‘拴狼套’,越动勒得越紧。” 他听过这种拴法,识得厉害,镇定下来,“你们到底是谁?” “是你。” 来者认出了他,转至他身前,松开套绳,周泰摸摸脖子,认出这是关白一队中的一个。正要开口,另一个人影随着出现,他的嗓音极沙哑:“姐,快走吧,不要耽误时间。” 姐?周泰瞠目。 “小猫,你的声音怎么了?”凤徵问。 “可能刚才被灰土呛了一口。”鹤徵摆摆手:“走吧。” “哟,你们也到啦?”另一侧一个人单肩扛着一架迫击炮大踏步朝他们招手,他身后,关白拖着个箱子。 “看来事情都很顺利。”凤徵道。 “那可不,”刘景和弹弹炮身:“他卫六能抢到一台,我不输他哪点,为什么抢不到?”转眼看到周泰:“嗐,这不是咱们的营副大人吗?” 周泰道:“——迫击炮是抢来的?” “当然,不抢天上能掉下来不成?” 周泰哑口无言,关白问:“营副,怎么就你一个人——” “大家都回来啦,”围在最前头那个正装弹药的人身边还有四个人,其中一个听见了这边动静,起身来迎:“平安就好。” “还是秀城姐好。”刘景和笑道。 又一个“姐”? 周泰真是“惊喜”连连,这关白所谓的“亲戚”都是些什么人?! 居然敢女扮男装! 他们以为打仗是好玩儿的么!!! “师鹤徵~~~~”跟随着那个秀城姐过来的还有一条人影,从那身形举止嗓音,周泰判断这也是个女的。 之前他和金诚一他们是有多粗心竟然没怀疑? 嘉人跟着秀城很快到了跟前,乍见外人,嘉人住嘴。 “都过来吧。”眨也不眨盯着战场的卫六把弹药装好,头都没回,摆摆手。 大家抬步,刻意落在最后的凤徵突然道:“师鹤徵,你受伤了。” 她叫他全名。 鹤徵下意识捂在后腰的手垂下,落到腿边:“哪有啊,姐你——” “没有?”凤徵迅雷不及掩耳几步到他身边,扯下他围在腰间的外套:“其实刚才的轻机枪扫到你了是不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你故意说热脱下来挡着是不是?” “师鹤徵你受伤了?”嘉人紧张地。 她离他最近,倒抽口冷气。 外套下,一大片衬衫连同下面的皮肤被硝得焦黑,乌黑之中,一道长长的红痕正泛着血丝,肿得青紫,狰狞的横着。 “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你,你——你气死我了!”凤徵眼角泛热,伸手像是要打他,最终却化成无比的温柔,轻轻碰了碰出血的地方。 鹤徵咝口气,将衣服重新盖上:“我没事。你不要看。” 凤徵不说话,手掌虚悬在伤口上方,仿佛这样就能给他捂好似的。 “我看看。”秀城过来,揭开衣服瞧瞧,又快速轻轻碰了碰鹤徵的额头:“发烧了。” “诶,那怎么办?”凤徵忙问。 “先给他清理伤口,再用外敷的方法看能不能退热吧。” 嘉人道:“急死人了,这里没有医药箱。” 凤徵毫不迟疑的背身,从里衣里用力撕下一截:“用这个。” “真没事——”鹤徵说。 “现在起一切听我们的!”凤徵化身女暴君。 波式攻击 “从当前情况来看,敌人运用的暂且可以称之为,”卫六估算眼前形势,道:“他们先集中火力向一处轰炸,造成一个火焰下的缺口,然后密集部队,分作若干波状。是故邝营虽勇武,却抵不住他们这样一队跟着一队,我算过,两翼抵住三次,正面主力挡住六次,而敌人组织到最多的时候,到过八队不止。” 周泰握紧拳头,嘴唇焦干发裂:“他们大炮小炮十几门,飞机三四架,这是欺我们没有炮队还击的缘故!” “可不是,”刘景和从关白箱子里拿出一枚迫击炮弹,装进炮筒,“不然这种战术,也老掉牙了。” 燕徵插道:“果然縻哥哥是最厉害的,把他们都打退了!” 刘景和嗤了一声,关白苦笑:“小姐说得是。不过我们却只有两架迫击炮,只是两架迫击炮。” “什么意思?” 关白耐心解释:“迫击炮并不是无敌的,敌人的山炮就可以对付我们。” “那我们再找可以对付山炮的就好了呀。” “然而那太重了,基本抢不动。” 燕徵迷茫,龙徵道:“我知道了,重武器可以对付轻武器,更重的武器可以对付重武器——可是我们抢不动重武器。” “正是这个理。” 燕徵道:“但我们明明不是压住敌人冲锋了吗?” 周泰瞥一眼卫六:“这是地形的缘故。能选在这里,说实话,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 之前说过,他们一营人都不认为此处有地利之便,十之八九是因为这里分出一条河汊,由南向北注入,到了西面,正好拐个弯,不方便布局。然而到了这少数几个人手里,正好依着转角,沿着稍高的堤坡,又前面有一排歪脖子柳树,摇身一变而成一个隐秘的制高点,敌人既难于发现,要冲过来还得仰攻,脚下还是一滩河水淤泥,行动顿时不便。 周泰旁观良久,从这些人的对话中咂巴着他们的关系,他惊讶的发现,一行人中,关白竟然真不是头儿! 所有人中关白年纪最大,一开始他并不愿意相信,可一再观察之后,他不由把目光放在了这批人要不称为“卫六”要不称为“六少”要不就是第四个女人娇滴滴叫什么“縻哥哥”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话不多,但无论从地形选择还是一针见血的指出陆氏的,都可以看出他的独到之处。 他是这伙人的核心。当然那位被称为“刘少”的年轻人也许不愿意承认。 从这些人的称呼,他疑惑愈深,不是少爷就是小姐,能让关白呼之不疑的少爷小姐,绝不是他自己家的亲戚。 从他们的表现可以窥出,这伙人决非平常之辈。 然而——他们到底是谁? “硬拼是拼不过的,唯今,只有唱一出空城计,为我们撤走换一些时间。”卫六的声音响起。 “空城计?”龙徵问。 “刘少,”卫六转向刘景和:“你知道撤退的规则。” 刘景和警觉地:“什么意思。” 卫六环顾众人,再看看几步外围着鹤徵查看伤口的秀城凤徵和嘉人,道:“你和关副官一组,我和龙——不,算了,周营长,你来得正好,在我们争取时间的空档,烦你负责撑船,将其他人送到对岸。” “什么?” “不行!” “縻哥哥,你要一个人留下来?!” 周泰讶然,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他难道妄图自己一个人一组? 卫六有条不紊,向刘景和及关白交代:“一组一台迫击炮,我先留守,你们先随他们走,然后找地方隐蔽,待我射得差不多时我撤退,双方交替,一直到岸边为止。敌人阵形,虽然一波接一波不止,但也正因如此,我们只要遏住他们的势头和掌握他们换队的节奏,成功撤退并不是不可能,明白了吗?” 刘景和道:“就我们三个,掩护他们那么多人?我可不是你,休想。” 关白则道:“六少,我不同意,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就是,”刘景和嚷嚷:“别我们没走两步你就嗝屁了,我们还掩护个啥劲。” “你刚才不是说要给陆氏兄弟个下马威?” “别激我,我要给他们下马威也得先把命留着才行。” 卫六正色:“行军打仗,切忌形如散沙。要想自己不死,先想着大家都不死,否则,各自为政,一个也活不成。” “那可不见得。” “縻哥哥,不行不行,”燕徵抓住卫六摇:“我们不会扔下你的!” “嬢嬢,听话。” “凭什么我们六个跟他走?”公主一指周泰:“让他留下来好了!” 周泰见状,道:“是啊,我留下来吧,我是军人——” “周营水性好吗?” “这——” “掩护的人最后是赶不上船的,如果水性不好,干系重大。” 很明显,周泰是北方人。 卫六笑一笑:“况且,这里我不留下,自己也不放心。” 关白急道:“但是仅一个人怎么行,装炮弹都需要帮手!” 龙徵略略犹豫,“要不,还是我——” “不行!”这次却是除周泰之外的所有人异口同声反对。 周泰愕,怎么回事,这位才是最重要的? “我——”鹤徵脚步向前,凤徵拉住他,踏出:“我留下。” “不行,你是女孩子。”关白当即否决。 刘景和跟着:“你疯了,这是玩儿命的事!” “秀城姐,七小姐,就麻烦你们照顾我弟弟了。”凤徵微笑,尔后对上面前几个男人:“一,我自小长在海边,因此凫水不是问题;二,撑竿子我力气不够,想想还是周营长更好,况且到了岸边,也需要有周营长这样的人物来解释;三,我虽是女的,身手倒还算灵活,尽量不给六少拖后腿。” “不,你要留下来的话,我也留下。”鹤徵道。 “鹤徵,你明白,”凤徵朝他摇头,“负责撤退的两组人十分重要,得掩护所有人,刚才六少说得很对,这关系到全局,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那也是我留下!我这点伤不算什么——” “还跟我犟!每次你一发烧就头痛得不得了,这会儿逞英雄上了,待会儿耽误了事儿怎么办!” “我不是逞英雄——” 凤徵放柔语气:“我保证,我不会有事。” 鹤徵不语,眼中明显不赞同。刘景和道:“喂傻妞,你真傻假傻,我都不敢说留下来你还抢着上?” 凤徵笑道:“现在这样分配是最好的了,十个人,周营带着其他人走,我们四个尽量拖延时间,两边都不耽误。” “你还笑得出来。这样好了,你跟我混吧,算我吃亏,罩着你点,勉强留下。” “行了,师凤徵跟着我。”卫六总结。 “干什么,放心不下我?”刘景和怒。 “不错,就是放心不下你。” “你——” “好了好了两位少爷别争了,”关白从中阻止:“真让师小姐留下?” “你经验丰富,看顾好刘大少。”卫六道。 刘景和登时面色一扯,关白心中感慨,不再二言:“是。” “那就这样。各自行动。” “怕吗?” 卫六与凤徵伏在坡上,面向南监视,卫六轻声问。 敌人刚才突然受袭,再次上来时就有了警觉,散开了队伍,在稻田里形成纵线,向堤面进逼。在纵线后面,有两门山炮在后往堤坡上不断发射,掩护敌队进行,然而卫六与凤徵掩藏在射击角度外,动也不动。 凤徵睁着眼看着眼前水田里像狼寻食的一样的敌步兵,从三百米,到两百米,到一百米,两只眼珠几乎注视得要由眼眶子突出来,双手紧紧抱住第二枚迫击炮弹,随时等候上膛。 迫击炮的炮弹从炮口填装,另一人在尾部控制方向。它一次只能填装一枚炮弹,有时由于战场形势紧张,譬如多门火炮集中发射时噪音很大,士兵没意识到自己的迫击炮是否已经顺利发射,在第一颗还在的时候就误装了第二颗,造成重复装填,那么,后果将非常可怕,两发炮弹会在炮膛中相撞,不单膛炸摧毁迫击炮,连它身边的炮手也不可避免。因此,当卫六讲完这些,凤徵神经高度紧绷,连回答不怕两个字都用摇头替代。 “别怕,我说装,你就装。”卫六依旧笑着的。 凤徵点头。 “让你留下来,对不起。” “诶?”凤徵百忙之中回头,抽空睇他一眼。 卫六看出她的疑惑,顿一顿,嘴角上扬得更大了。 “你真不怕?也许可能会掉命。”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这叫外松内紧。” “我可没有你那么——” 突!突!突! 泥土飞溅,一排子弹扫射过来,两人赶忙将头压下。 凤徵心跳到嗓子口,他们发现己方了? 敌人的机枪转着枪口又扫射一番,卫六低声道:“他们要上来了。” “那我们——” 一只手忽然笼住她的手。 “你不怕,很好。” “干、干什么?” 卫六一笑,手松开,扶住座钣,调整,“迫击炮最短射程五十米,我们只管让他们涌上来,再开炮。一来这是最节省弹药却又能最达到效果的方法,二来,一旦敌人的第一波被顺利打垮,第二个波,不必我们动手,就会让垮下去的第一个波冲动。他们动了,我们直接打他们第三波,首尾断掉,为后面争取更大的优势。” “明白。” 卫六深深看她一眼:“记住三点,第一,自己要保护好自己,我不一定顾及得到你,就算顾及得到,也不见得赶得及;第二,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要快,我说过,距离只有五十米;第三,他们逼得近,就算一下子冲到面前,也不要慌,拿出大无畏的精神来,记住,你手头也是有枪的。” “战场上有种说法,说是只要人不怕子弹,子弹就会怕人,对吗?” 卫六哽了下,“你听谁说的。” “咳咳,”凤徵摸摸口袋里的手枪:“看来不是。那就当心理安慰好了。” “注意!” 他收敛起笑容,凤徵手心冒汗,正色。 天色已经慢慢亮起来,朦朦的晨曦中,隐约间坡下稻田的田埂上,一群黑影蠕蠕地向上,最前头一人将手伸着向后举了举,一伙人立刻停顿下来仰看着坡堤,分明在观察这边的虚实。 在他们之后,不到两百米,又有一群缀着,自然是第二波。 第一波停下来有两三分钟没有动作,也许是他们注意到了坡上的柳树,也许是觉着有什么影子,啪啪啪啪连发子弹向上射来,但坡上没有一点反应,仿佛根本就没有一个人了。 最前头那人又看看。卫六凤徵咬着牙等候,依然静伏着瞪着两眼,默默计算着距离。 那人又等了会儿,像是确定堤上没人了,手一招,顿时,一百米,八十米,六十米,很快涌到了前面,凤徵似乎都可以看清最前面那人的面容了,卫六猛地站起,将早已调好镜具的引信点燃,对得准准的,炮弹脱离炮口,轰!火花烟焰在眼前爆发。 “装!” 凤徵毫无迟疑,第二颗炮弹滑进炮管,俯身抱起第三颗。 轰隆隆! 接下来两发连发过去,这一个猛来的突击,敌人果然慌了脚步,没有炸死的,掉头就跑。这时凤徵鹤徵两姐弟摸黑去埋的地雷发挥了作用,接二连三的人踩中中招,步步踩步步炸的景象令人肝寒胆颤,溃退愈发混乱,第二波远看着这一幕懵了,卫六观之,赞道:“这路线!” 凤徵道:“他按你说的改了点儿。” “你弟弟来日必是大材。” 凤徵与有荣焉:“那还用说!” 第一波影响了第二波,两波儿一路向后逃,正在准备的第三波一见,料着能击破自己波式阵的,必定有一个相当数目的人数,即刻上报。陆从虎认为,南岸几乎全面崩溃,不能剩下这么个钉子,于是指挥西堤片区一带的大小炮,紧对了矮坡猛轰,当然攻的时候,步兵是先不做冲锋的——而这个时候,卫六与凤徵早已不在矮坡上了。 凌晨六点左右,陆氏的山炮声,忽尔停止。 一天之后,陆氏兄弟强行征用汽艇民船三四十艘,用炮火和飞机掩护,开始强渡潾江。 南城水楼 叮铃铃—— 电话被指战员接起:“这里是指挥部。” 耳机那头是第三团第五营营长吴可为,“师座呢?” 指战员将电话转给马桂,马桂朝周泰诸人点点头,走到桌子旁,拿过耳机:“喂?” “报告师座,自三时起,有敌人的汽艇十多艘从小码头登岸,我们的人自岸上抵抗,当时打沉敌人汽艇两艘,敌人死伤三十多人,这样相持一个多钟点,敌人增加汽艇二十艘上下,共有敌兵三四百人,我们兵力单薄,不够分配,已让敌人上岸!” “小码头?” “是,是属下疏忽,这是南岸很偏僻的一个地方,负责增援的葛连负伤,现在且战且退,师座放心,另一个排已经赶去,弟兄们很多虽然负伤,却不愿下战场,表示一定守住!” “好,我会电话炮兵营一个排过去归你指挥,同时让医药队再送些药到你们那里,从前天陆氏强攻开始,能支持到现在,我已经很欣慰。记住,现在,人才是最重要的,实在不行,退回楼里。” “遵命!” 电话挂断,马桂在桌子前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对着面前众人看了一看。大家立即立正,等待他发言。 “南岸终是让人登陆了,吴可为刚才的电话,各位已经听到,而其他几路的情形,也和南岸相同,炮火非常猛烈。” “他娘的,”第二团团长魏迎喜骂:“都晓得咱们炮少是不是,倪大岩不是嚷嚷穷得没裤子穿嘛,他也放大炮猛轰!” “定是之前马成瑞带走大部分弹炮的消息传了出去,而且,我们这里多少人,他们大概也知道。”一个易姓参谋道。 马桂问魏迎喜:“你们团现在还剩多少人?” 说到这儿,魏迎喜气势一跌。他们团负责东面,由孙家镇到涂泥岭再到刘家滩,这六七天的恶战,弟兄们伤亡得实在太多,明着是个团的番号,实际已经消耗掉十之五六,人数不足四百。就在今天上午,他手下一个营长为了将敌人阻在刘家滩,壮烈成仁。 他报了人数,马桂沉寂了下,转向指挥员:“北边六王庄怎样?” 指战员道:“我马上就要去看看,可能电话线断了,上午接到的最后一个报告,是第十九营二十七连连长打来的,他带了不足一排的人,说是给他们团长作掩护,死守六王庄。” “弟兄们个个都是好样的……”马桂望向墙面挂着的康乐城简易地图,“可我这个师部,竟然让他们牺牲在这里,牺牲在这种……” 他猛地握紧拳头,朝墙上狠狠一击! “师座!” 举座大惊,魏迎喜道:“师座,这是作甚?打就打了,谁还怕他奶奶的不成。” “是啊师座,谁成想大帅一死,各路落井下石,竟让我们坐困愁城,不是刘啸昆,也不是其他,却是北方各派系率先要置我们于死地!”易参谋道。 指挥员黯然:“也许一开始,我们就不该来——” 马桂一震。 良久,他再返头,已经收拾起情绪,朝输送连连长廖人祐道:“现在,事关全局的,一个是你,一个是机枪连申敏行,无论如何,供应不能断,明白吗?” “是!”廖人祐立正行礼。 “周泰,南墙一带的地形,你比谁都熟悉了,带着你们营剩下的人,绕到登陆后的敌人后面扰乱,南城一带,交给你了。” “师座?”周泰怎么听着不妙。 马桂抬手,目光凝重,“保卫康乐的最后大战,打响了。” 炮弹落在城墙上,石块和铁片一齐乱飞,溯水楼被削去一个角。 城楼上,吴可为亲自指挥着机枪连向岸边及江面截击,对抗着隔岸往这边轰来的的十几门大小炮。陆氏炮火发扬他们一贯的不怕浪费精神,炮弹带着猛烈的爆炸声成串落下,自炸伊起,南墙下就成了一片火海,火海里,机枪突突突,原先驻守的三个连、以及邝耀武留下的两个机枪排几乎损耗无几,而吴可为身边,副营和两个勤务兵,都在石块和弹片下成仁了。 三班班长宋凌代接着电话机,和前面第六排排长说话,两句后转过来道:“营长,小码头失守了!” 吴可为抢步向前,拿过:“失守了没关系,往溯水楼这边集合,稳住,用机枪截断。”他这样说着,已在电话机里,听到嗒嗒嗒机枪一阵响,然后排长应了声是。他心里暂时放下,觉得应该可以保住这部分人,放下电话,即刻又响,另一个报告过来,说是葛连阵亡。 “什么?!” “借着炮火掩护,敌船越来越多……已在小码头靠拢,他们的手榴弹和步枪已经开始——啊!” “喂,喂喂!!” 耳机里咔嗒一声,之后便再没有其他声响,吴可为又喂两句,没有任何反应,估计是电话线断了。 “营长,您看!” 宋凌将举着的望远镜递过来,吴可为架上,足有四五百的敌人,蜂拥往溯水楼下而来! “炮兵营怎么还没到?”吴可为骂娘,随即问:“手榴弹还有多少?” “六箱。” “这么少……”他咬牙:“分给墙头各班,传达下去,敌人如果爬城,用手榴弹轰他娘的,别忘了省着用!” “是!” 从六时至晚十一时,陆氏开展了他们擅长的波式攻击,每一小时就要冲两次。吴可为督战,随时下达命令,等他们冲近,就把手榴弹向下砸。这样,砸死敌人上百个,对于手榴弹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绩,对敌人也给予了不小损害,然而于整体战况而言,依然在恶化。 吴可为心内焦灼,手榴弹已经没有了,用机枪替代吧,机枪子弹已很稀少;不用机枪吧,简直守不住了。 好在这时,廖人祐送了一批子弹来到,吴可为揪住他问:“炮兵呢,炮兵呢!” “西边突然出现了一大批皖系部队,还有鄂系的,炮兵营能抽动的,全部紧急调往那边了!” “什么?”吴可为失神。 “看来刘啸昆坐不住了,不过指战员说刘啸昆看似粗豪,实则机窍,照理不会选这个时候发起攻击,应该会选择我们打得更厉害的时机才对——” “哎呀总之那也是一匹狼!不是说二十一师会派援军过来吗,这多少天了怎么还没到?再不来就甭来了!” 廖人祐道:“你还不知道?江桓被杀了,六十六十一师大打出手,北边手里头凡是有些人手的,都跑到了咱河南境内,现在是大乱了!” “啥?!咱还盼着回去呐!” “余师长自顾不暇,据说援军路上走到一半,又紧急调回去了,哪儿来的援军!” “这,这——难道内阁一点不管吗?” 廖人祐摇头:“这就不知道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没有炮,只能靠手榴弹和机枪死守了,就是不知道能支持局面多久。” 廖人祐往城楼下一看,形势岌岌可危,当即道:“我还带了八个兄弟,给你们顶一下。” “哪能抽你的兄弟,你们还要跑别的地方吧。” 廖人祐苦笑:“现在所有子弹都送完了,况且,本来周营副要来支援你们的,也被临时调到西边去了,我岂能这样眼睁睁的走,就算当他的差吧!” 吴可为叹气:“真要人手,来多少都不够!” 说着把他们安排在一个中弹身亡的班长的身旁,担任了那个缺口的防守任务。廖人祐依照吴可为的办法,死守着用手榴弹拦击,两个小时之后,到了凌晨一点,敌人炮火终于消熄下来了,廖人祐点检人数,八个人里剩下一半,再望望城下民房,还隐约有少数敌人移动的模样,大概是不死心。 “好了,我们熬过来了,”他对剩下的弟兄说,摸摸衣袋里,掏出一盒压扁了纸烟和火柴,“来,正好五根,一人享受一下。” 士兵道:“连长,您身上还有这好东西哪?” “也是敌尸上摸过来的。”他分出去,一个士兵过来:“廖连长,我们营长请您过去。” “好。” 他起身,指指身边堆着的二三十枚手榴弹,“小心守着。” “是!” 晚风习习,江意寒凉,两人一同走到城垛上,看见吴可为正朝宋凌道:“通知下去,现在该休息的抓紧时间轮流瞌一会儿,陆氏强渡不成,肯定还要接着来的,大家严密注意。” “是。” “另外城下的那一团心腹之患,决不容许久留,趁着敌人还未能增援的时候,将它完全扑灭。” 宋凌答:“他们人数分散,只有派人过去了。” “所以我叫——哦,廖连,你过来了。” “是。”廖人祐行礼,这时却见几个人影远远的赶了来,看时,却是两个老百姓抬着一箩筐白米饭,两个老百姓抬着一木桶开水,另一个挑着一副扁担,一头是两钵咸菜,一头是筷子碗,后面两名军官。 不瞅还好,一瞅,廖人祐肚皮忍不住呱呱叫。 吴可为笑道:“兄弟,饿了吧,这火线上的兄弟差不多连续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还好贾队说去帮忙弄点吃的来,各位父老乡亲,辛苦你们啦!” 一面说着,一面立正对几个老百姓行了个军礼,慌得老百姓不知高低,有的也不伦不类的行个军礼,有的抱了拳拱了几个揖,有的连抱拳来不及,就连连地点着头。 廖人祐也举手到额前,道:“难得各位这样热心,冒了飞机大炮的危险,送饭来给我们,真是感激不尽,我们代各位弟兄们谢谢了!” “不不不,这不算什么,”几人中一个年纪大的道:“贾队长对我们好,我们懂得好歹的,康乐城还要你们保卫,我们就是跑跑腿。” “贾队长?”廖人祐疑惑道。 两名军官中的一名把帽子扶扶,朝他行个礼:“骑兵团二营第九队贾六,见过长官。” “你护送他们?” “是,他们没有枪,又没有阵地经验,所以护送。” “嘿,小贾可是个有本事的人,一手马术骑得漂亮!”吴可为道:“可惜现在骑兵团没有用武之地,前边周营副托我一声,我一看,不是老相识么,就把他们那队要到我这里来了。” 廖人祐看看贾六,他的脸在帽子底下扣着,只见得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笑的模样。 他道:“看来贾队长跟百姓关系不错。” 一个小伙子答:“那是,要是不相干的军队,我们才不送饭给他们吃呢,别的不说,我老娘的病就是贾队长带我去城外天主教堂治好的,平生第一次,大兵不欺负我们,还不要钱给我们看病!” 贾六笑道:“治好大娘的不是我,是红十字队。” “咳,队长您不要这样说,”年纪大的老者道:“我儿子、儿媳出城,不是赖您帮忙?那一批您帮的可多啦,又让许多老总和我们挑东西,我虽眼见得走不成了,但我儿子孙子出的去,就是天大造化!” “是啊,”另一个道:“后来街上人告诉我们说这是骑兵队的队长,我倒吓了一跳!这队长真和气呀!” “可不是嘛,”小伙子道:“他们说马桂师长也是个好人,不过没见着——” 廖人祐咳嗽了一声,小伙子明白过来,嘿嘿笑:“不是两个马师长嘛,我也不是故意要叫马师长的大名。” “没事,”吴可为哈哈一笑,指着贾六:“这小子说,如果老百姓见了面都敢直接叫咱的名字,那才算是民主精神。在外国,当大总统的人,可以把他的名字送给人家小孩作纪念,是不是?” 廖人祐听了这套理论,觉得惊奇。 可惜那帽子底下的脑袋点了点,始终隐藏在阴影下。 瞄来瞄去没瞄到。 机枪连长 两天之后,康乐全面失守,东西南北四面溃败,往内城收缩。东面鲁系、北面晋系、南面陆氏、西面南方军队,四面包抄而来,然而在溃败之前的恶战中,豫系所体现出来的战斗力,让攻城的人意识到了这的确是不同于马成瑞的一支军队,其磨、其忍、其倔,实在不容易彻底消灭,于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不约而同下了毒手,把康乐做个根本解决,来个不用目标的滥炸。 于是在大战结束不到半小时,眼见着飞机一架接一架升空,它们四架或三架一个编队,兜了城绕圈子低飞,看到高一点的房子,就把燃烧弹和炸弹同时扔下,尤其内城师部所在地,炸得十分厉害,一丛丛的火焰随了爆炸声向天空上直冲,而外围的堵军,就对着火焰猛烈的地方,用密集炮弹轰射。 不过升起的飞机里不包括南方军。 战局微妙。 但不管外围一票人是怎么想,对马桂一军来说,无论是与师部已经中断或尚未中断联系的各营、各连、各排、各班,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兵,都存了一个概念:誓与此城共存亡。 所以,在街两面的废墟上,在残存的砖堆墙基旁,在炮弹打的弹坑里,形成了许多据点。尽管每个据点都只有两三个弟兄,尽管基本上变成各自为战,然而在没有接到撤退或转移命令的情况下,每个人,每个点,无人不战、无战不勇,外来者凡想占一条街,或一幢屋,都必须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战斗进入了巷战阶段。 暂时僵持。 周泰伏在坑里,左右看看,两边弟兄已经倒下。前边十字路口的房瓦上,敌人用机关枪封锁着,刚才对着他们这儿一通扫射,他算躲得及时,子弹擦着耳边而过,头没事,但左边耳朵火辣辣的疼,已经被削去半拉,手抹全是血。 除去这处,他的腿部和肩膀各中了一枪,他想着要不要来个自杀式的袭击,双方同归于尽,可是估量形势,预计等不到他冲到敌人面前,自己就得中弹而亡。这样一算,他咬牙忍住了痛,左手松开已经没有子弹的机枪,耷拉着无力的右手爬了一爬,从已死的兄弟身旁拖过子弹盒,架在缺口上。 存着速战速死的决心,正要开枪,平行线靠后位置,突觉不妙。 这是一种天生警觉,他迅速回头,难道被人包围了? 窸窸窣窣,几个人影一闪,却是己方的军服。 万幸。 松口气,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自己,观察之下,却是三位通信兵,一个背了一圈电线,两个拿着斧子叉子,最前头一个像是队长,端了一支步枪,挨着没有倒塌干净的民房,警惕的观察四方,引着路。 这年头,通讯兵也要直面敌人了。 十字路口是个难关,敌人在东面用机关枪封锁阵地,在高墙上俯瞰,可以将四周情形看得清楚,因此尽管有高的土堆低的弹坑可以隐蔽,周泰这组却最终没有撑过去。 他倒想看看,就凭几个通信兵,能怎么应付。 那队长把手一举,三个通信兵伏在了废墟下,队长和他们说了几句什么,三人点头,散开,尔后队长居然孤身一人继续前进,完全由那倒塌了的房屋里面钻着走,有时候向北,有时候又倒转来向南,总是在屋架子下、或者在断墙下面顺溜,一点形迹不露。 周泰不禁佩服此人身形灵活。 东墙外,一排残房正着火,倏忽间,队长竟尔从火焰缝隙里投身进去,周泰提了口气,心想真是不要命! 提心吊胆等了约五分钟,砰!手榴弹轰然一声响,东墙下的一扇门塌了下来,不约而同的,埋伏在外的弟兄们一齐举手,大约十几枚手榴弹同时从门洞里抛了进去,那威力自然不小。 砖瓦木梁,连同整面墙壁,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墙内的敌人没想到弹从地底下冒,手忙脚乱,靠墙的基本被炸死了,墙上的哇哇叫着举着步枪下来,啪啪啪朝门外射击,三人大概弹药不够,没有回应,敌人狐疑着,一时摸不清方位,喧嚣一阵后,三三两两往外探,三人还是没有动静,像就此消失。 啊!嘭!呀! 敌人被引诱出来后,不是在哪条街道被电线绊了个狗吃屎,就是在哪个角落被飞来的斧子劈中,往往一个中招后,后面的两三个被快速用枪掩护解决,周泰看得一清二楚,瞠目结舌,原来工兵和通讯兵还可以这样用! 与此同时,墙内爆炸声再度响起,东一处,西一处,敌人应接不暇,出来的赶紧往回退,然而这时,队长已经占据墙头,从高处用步枪连续地射击,一个没有让他逃脱。 周泰暗叫一声干得好!激起斗志,把住枪,也同时对准敌人扫射起来。 不消一刻钟,东墙内的敌人,全变成了砖瓦堆缝里的尸体。 队长与三个兄弟会和,还怕有敌人藏躲着,在门里门外搜索了一阵,然后,来到了周泰面前。 周泰勉强用枪支起身体。 “是你!” “周营副?” 两人同时开口。 周泰看着面前的队长,不由不惊讶了,可转而一想,就是这个人,给自己下过“狼套”,也就释然。 “他们知道你——?” 他看看凤徵,又看看后面三个通讯兵。 凤徵一笑,把漆黑的一头短发拢一拢,“他们都知道我是个女的,现在这情况,无论男女,保命为先吧。” 周泰倒生出几分佩服来,不再提这个话题,瞧那三个兵,道:“他们好像不是你之前那些同伴。” “嗯,我们现在在前面一家电力公司里,六少指挥着,遇到的好些个连长、班长阵亡了,所以干脆合并了人,暂代着行使职权,看能否有几分生机。” 周泰道:“老实说,生机实在渺茫,不过大家不愿白白地死,他们实在欺人太甚,我们总要索取一点代价罢了。” 凤徵打量他,“你还能走吗?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说着身后两个通讯兵就要过来扶。周泰道:“我怕是走不了了,之前让弹片炸伤了右腿,现在站不起来,更走不动,而且右边肩膀也疼得很,去了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 “话是这么说的吗,”凤徵道,“什么帮忙不帮忙,现在大家互帮互助。” 接着她分配任务,两个去弄门板,权当担架来抬周泰;她和另外一个去收拾敌人剩下的子弹弹药,就这么连人带枪,穿过街口。 电力公司位于西城,西城多山,延伏着丘陵,电力公司就在丘陵的东南角,除了东面一座寺庙,以及一条街道连接着城内,倒是地广人稀。 周泰被抬在门板上,先是经过一些粗浅的壕堑,壕堑倒插着削尖的竹钉,上面盖着一些乱树枝堆的鹿岔;又依着丘陵的起伏度,陆续分布着一些散兵壕,虽缺乏铁丝网,但在这种防线之下,敌人少数轻快部队的冲击,根本也就可以不理——他一路看来,联想起邝营牺牲那夜自己的死里逃生,不由不慨叹那个六少实在是将兵法之“地利”一条利用得十足十。 而且这些陷阱,虽则简陋,可要看是在什么条件下做出来的,他毫不怀疑,就算师部,也没有这样布置。 “吴姑娘,你回来啦!” 突然一株大树上探出一张娃娃脸,一个小伙子低头冲他们笑。 “嗯,”凤徵应:“有什么情况吗?” “没,这树上一蹲,看来路的敌人比什么都清楚,用信号一通知散兵壕,什么人不被我们打回去?” 凤徵道:“瞧你得意劲,之前不是还不愿意。” 小伙子哈哈一笑,摸摸脑勺:“这不是贾队高明嘛,他支的招,真不含糊!” “可惜大树究竟不多,”凤徵道:“而且现在是敌人还没有重视这边罢了。” 另一个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的年轻人突然道:“咦,这不是周营?见过周营!” 周泰一看,“宋凌?” “是我。” “你们吴营呢?”话问出口,心里知道只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宋凌低头:“营长为保卫溯水楼牺牲了,我被派出去给师长汇报,结果没等返回就收到营长成仁的消息……” 周泰叹息。 担架抬着来到一座厂房前,烟雾丛中,有工兵在铺着工事,有输送兵在送子弹,还有不少像他这样躺在担架上的,由一伙普通百姓照顾着,其中最繁忙被喊着“大夫”来回穿梭的是一位女性,他看出来,正是那夜被叫做“秀城”的那个。 “秀城姐!”果然凤徵喊了。 秀城抬起头,朝这边点了点,俯下身朝伤员说了句什么,然后很快走了过来,利索的打量周泰一圈:“需要包扎,抬那边去吧。” “嗯。” “等等!”周泰叫:“我要先见见你们六少。” 他对他们这伙人印象深刻,从他们之间的称呼,他听出六少应该姓卫,可事后打听,明明这个人大家都说他叫“贾六”。 关白的态度,几名女扮男装的姑娘,众人说话口吻……无一不耐人琢磨,只不过因为战事吃紧,他再抽不出多余时间调查下去。 “你的伤能忍住吗?”凤徵倒没有多余的话。 他点头。于是凤徵便让两名弟兄抬着他往里走,才到门口,听到一个大嗓门吼:“真是乱了套了,恁的职衔是什么?不过区区一个副队长,见着俺还得行礼,现在居然敢对俺呼来喝去!” 这腔调熟悉得很,把“你”叫做“恁”,周泰望去,正是老相识——机枪连连长申敏行。 想不到他也到这里来了。 申敏行是山东人,典型的粗豪大汉,大家常笑说他不愧是机枪连的连长,说话跟机枪发射差不多,容不得人插嘴半句。 “咋的呢,说话!” 军服的青年中断了和身旁坐在椅子上正用半部电台调试通讯的少年的谈话,先是看了申敏行一眼,而后道:“不敢。” “晓得就好!恁见过世面没有,现在特么多人,不说一个营,一个连,一个排,只怕连个队,恁都带得够呛!” 他一只手把在枪杆子上,一只手拍得桌子震响,正仔细捕捉波长的少年淡淡瞥他一眼。 大汉被他看得一愣,嚷:“瞟什么,恁身板,弱鸡仔似的。” 少年懒得理他。 青年道:“我不是要指挥申连长什么,不过既然现在大家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申连长手上有人,正好支援到东面去,防止敌人绕过寺庙,抄到后面逆袭。” “俺只是一时被阻在这里,还要回师部跟师座报告的。” “如果我们不幸,想必申连长也独木难支。” “这……”大汉噎了一下:“俺信不过恁们这些小娃娃!” “我是没有指挥过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 每吐一个字,大汉的眉毛就扬一分,一副“看吧”的表情,然而青年不疾不徐道:“真正的战斗,我只指挥过团级以上。” 什么?! 房里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停住了手头动作,连周泰都觉得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大汉的嘴里可以塞进一个鸭蛋,足足半分钟后才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伙听听,恁小子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面!团级以上,还师级呢,恁是司令还是大帅呀,笑死俺了!” 但没有人笑。 青年道:“战地从权,如果你要走,我不阻止;如果你不走,限一个小时内,赶到东面和已经在挖掩护线的工兵队长汇合,进入指定地点。若是办不到,我们可以救你们一次,但不会再白白浪费子弹人员救你们第二次,我不会再对你稍存客气。你好好想一想,然后答复我。” 大汉干巴巴的笑声停止。 房里的人看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他觉得自己气势输掉,勃然大怒:“恁个狗娃子——” 他大声吆喝着,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铁塔般的身躯前倾,眉毛高举成一条直线,高高扬起拳头,很吓人。 “申连!” “贾队!” 拳头带着风声在离青年高挺的鼻子前一厘米停住,并非因为大家的惊呼,而是发现再怎么用力,也不能前进分毫。 手腕被两根手指牢牢夹住。 申敏行不信,使出吃奶的劲,就是纹丝不动。 青年脸上没有表情的:“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次。” 把他气得要死。 “走!”甩手,他朝门外自己的士兵吼。 “慢走不送。” “恁!”大汉兀地转身,恨不得生饮此人血口嚼此人肉。 “但你要记住你对他们的责任。” “啥?” “他们的性命,掌握在你手里。” “俺草你个——” 青年的眼睛仿佛可以看透人心。 他住了嘴。 握住机枪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良久,往地上狠狠一拄:“奶奶个熊!说吧,那座啥子寺在哪里?!” 电力公司 “吴姑娘回来了,恭贺,看来后路敌人让你歼灭了。” 凤徵一出现,最先看到她的是林成,他手臂骨折未愈,用简陋的木板在脖子上吊着。说来以他性格,本来不是那种热情得率先打招呼的人,可是是凤徵把他瓦砾堆下救出来的,当时通讯组转移,遇上炸弹,他被埋在瓦砾下,凤徵经过,一脚踩在他腿上,才发现了他。 看到鹤徵摆弄电台,他有心帮忙,可他是个高度近视,眼镜却毁了,虽有伤在身,他却不愿白待着,因此总是力所能及的做些事,比如照看下伤员或者帮忙烧烧水什么的——鹤徵奇怪他一个高材生怎么会做这些事,要知道在通讯组人人都翘起大拇指说他是外国回来的——交流之后才知道,他自小家境贫寒,全靠自己努力争取政府资助才出国留洋,打工苦读,回国后按协议由政府分配,安排来安排去到了豫北,说是让他先熟悉工作。 鹤徵思量,这种人才政府竟然不自己留着,难道北方如此人才济济?又或者他是政府刻意安排到豫系的眼线?他刻意引导,林成虽然自己年轻,但面对的人比他更年轻,加之之前在通讯组,他是把眼前这个少年当晚辈看待的,完全没想到他会在提问中试探自己,又加上他姐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没防备,和盘托出,有问必答,一股脑儿把工作的家庭的生活的全说了,就差没把祖宗十八代也数一遍——结合他之前那种研究起密文来就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劲,鹤徵初步判断,这位一心钻研研究的林组应该是不怎么识时务,或者说不明白政府那些弯弯道道,于是被一脚踢出来,发配地方。 这样也好。 当然眼镜没了更好。 凤徵弯腰将地面大瓦壶提起,对着旁边的粗饭碗,斟了一满碗冷水,端起来咕嘟一声,一口气喝完,才长嘘一口气道:“是呀,总算完成任务。六少,这是周营,我们清路的时候发现了他。” 双方打过招呼,周泰指指四周进进出出的人,道:“六少不是凡人,周某佩服,居然能弄出这样一番局面。” 卫六道:“周营过奖了,咱这儿现在可全是杂兵,幕僚官佐政工监护火夫全备,应该说是不上台面。” “正因为能把辎重兵通信兵这样的兵种都弄上去战斗,才更显指挥的功力,”周泰道:“我本来不抱希望,可说不定,六少就是奇迹?” “奇迹?” 青年扬眉,嘴角若有似无的带上点儿淡笑。 周泰沉默的看着这张脸。当一个人的气质太超群的时候,就容易让人忽略他的样貌,他想,这是他所遇见过的,第三个这样的人。 他虽然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却透着审视,这样看过来很慑人,有种让人完全不敢轻举妄动的感觉。 周泰本想说那次夜渡竟能生还的时候爷就注意你了,你就实说了吧,混进豫系来是什么目的……可嘴唇张了又张,却最终没说什么。 秀城探头进来,“介人,药品严重不够——这位伤员怎么还在这儿,还不抬出去止血!” 别看她是女的,这会儿却成了说一不二的权威者,救死扶伤的大夫对于战场上的士兵有多么重要不言而喻,两名士兵半句不说,也不让周泰说半句,朝秀城行礼,马上抬起担架掉转方向出门。 “这个周泰不简单,”卫六看着担架消失的方向:“决不像只区区混一个副营长位置的人物。” “谁让我们那天回来的夜里正巧碰见他呢,起疑心也正常,”凤徵说:“不管怎样,先大家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卫六望向她:“你还好吧?” 凤徵点点头,沉声:“还好,但是五个兄弟,只回来三个。” “这已经是最小的伤亡了——” 鹤徵突然啪的一声,从电台旁站起,一言不发往外走。 “鹤徵——”凤徵叫。 鹤徵冷冷瞥他一眼,消失在门外。 凤徵苦笑,望望众人:“不好意思,他在闹脾气,我待会儿劝劝就没事了。” “我把你调出去执行任务,还是没瞒过他,”卫六道:“这怪我。” “怪你什么,本来人手就不够,而且是我主动要求的,我早知瞒不过他。不过我刚才看你和他说话,还以为他谅解了。” “他分得清轻重,自你出去后,他就开始坐在这儿维修电台,不过我不问,他就一句话不说。”说到这儿,卫六眼底带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看向凤徵:“师凤徵,此役中所经历种种,你帮助过我的,我允诺你,出去后必加倍偿还。” 他目光郑重,素来含笑的眸找不到一丝笑意,这几乎于凤徵是首次见,没有那笑意,他整个人竟然会呈现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势,仿佛……这才是他本来面目。 她不由自主咽一口口水,努力压下那种危险的捉摸不透的莫测高深的感觉,放松嘴角肌肉:“哈,哈哈,如果我死了呢?” 青年眉毛一扬。 “如果我死了,那你可怎么还啊——” 不知何故,她变成刚才的申敏行,渐语渐低,直至消声。 秀城见状,适时插嘴:“介人的承诺,可是十分难得,我们圈里所有人都知道,一诺千金指的就是他。” “哈,哈哈,是吗,我也就是说笑而已。”凤徵试图化解尴尬。 青年恢复如常:“借秀城姐的一句话,我难得答应人,所以你不要浪费,好好保住自己的命,才有让我履约的机会。不然,死了就是我赚了。” “不用还。” 卫六秀城望向她。 “你不欠我什么,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我们大家。不单我,你看秀城姐,刘少,关副官,靖少,甚至七小姐靖小姐那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都可以去照看伤员,哪一个不是倾尽全力?所以实在没什么偿还不偿还一说。如果我算,那么大家个个都算。” “不,你与他们不同,他们做的事是做自己能做的事,你,却在做原不该在你范围内的事,”卫六道:“你冒的,是性命的危险。” “刘少关副官他们就不是性命危险吗,他们也带人出去。而且,”凤徵顿一顿,“如果说不顾性命就能让大家从这里活着出去,我相信,六少你也不会顾虑自己。” 就像返回的那晚,他提出让大家走而他一个人截断后路一样。 他深深看着她。 “所以说你是个傻丫头呀,不跟靖大小姐和嘉人那样的比,跟我们男人比什么?还跟卫六这个变态比。”刘景和跛着腿走进来,他昨天在散兵坑里大腿被子弹削去了一块,但死活不下火线,坚持着把来袭的敌人打退了才晕过去。而且他让人怀疑他是什么做的,今天一大早居然活蹦乱跳下了床,卫六当然不让他再出去了,他死活不肯,不知道后来又给了他什么任务。 “弄完了?”卫六问。 “弄完了,不过我说你搞的这个东西到底有用没用,人不够牛来凑?” “牛?”凤徵奇道。 刘景和嗤笑道:“他说前两天来这儿的时候看到一群牛,让我在附近找找,找倒是找着了,这边水田多嘛,就是那些放牛的不好找,还要给牛头包毯子,尾巴接火把——你说我是干这个的吗?!” “六少这是——”凤徵转向卫六。 卫六道:“不过中国两千年前的老戏法,火牛阵,未雨绸缪而已。” 林成忍不住道:“贾队真是我看过最聪明的人,当年田单为齐国守即墨城,就用的这法子破燕兵。因地制宜,因势利导,来袭的绝对想不到!” 他一说,凤徵就明白了,当年田单将耕牛身上涂五彩,于角上缚利刃,然后把牛几百头列成一排,在它们的尾巴上缚着引火之物,同时燃烧。牛受烧灼,得痛向前面乱冲,燕军让火牛冲得七零八落,结果大败。 真是出人意料的妙! 然而刘景和哼道:“就算它们能冲一阵,敌人也是有炮有枪的,几下就倒了,能有什么大作用?” “我从未期盼靠它们成事,只不过用他们来消耗对方的兵力罢了。” “鬼鬼道道,你孙子兵法看多了吧?” 林成一本正经道:“兵法上原话是:‘兵者,诡道也。’” “书呆子你少插嘴。”刘景和不耐烦的掏耳朵:“卫六,我没记错的话,你读的是西方军校。” “不错,东方的奇术,讲究可以在敌我实力悬殊的时候克敌制胜;而西方军事思想则认为,实力才是根本,如果力量对比差距太大,是无法取胜的。” 室内众人顿时苦瓜色,实力才是一切的根本吗? “喂,”刘景和马上提高几个声调,“虽然我是很喜欢压倒性的打垮别人啦,但有时想想,老以强胜弱挺没意思的,偶尔来场以弱胜强才好玩嘛,对吧?” 众人无语。 “书呆子,不如还是你讲讲‘诡道’?” 林成道:“我说过,我比你大。” “所以?” “不要叫我书呆子。” “叫了又怎么样?” 众人:……现在是议论这个的时候吗? “咳,”卫六清清喉咙:“实力相差过大,那么就消除中间的差距好了。所谓胜负,其实就是看战斗中双方资源和能量的消耗,如何使自己在动作中消耗的资源和能量更有价值,同时让敌人比你更多和更无谓地消耗资源和能量,就是战斗取胜的秘诀。” 秀城道:“是西方所谓‘智将杀死敌人一百万人,愚将杀死自己一百万人’的意思吗?” “……沾边。” “那么那些经典战役,按这个说法就是,一方把每一分可以利用的资源和能量都毫无保留地发挥了最大的价值,而另一方则白白消耗了许多资源和能量,”凤徵一字一句道:“究竟起来,也正是‘诡道’!” “我懂了,”刘景和一拍脑袋:“所以火牛阵,起的就是消耗对方而我们不动的意思。” 卫六颔首。 刘景和拊掌:“干!” “鹤徵?在吗?” “……” “小猫?” “……” “我进来喽,真的进来咯?” 鹤徵坐在床沿,正拆着腰间绷带,凤徵进去,看也没看她。 凤徵转身,出门,鹤徵依旧无话,拆绷带的手顿了一下。 一分钟后她提着一壶热腾腾的水进来,倒进脸盆里,取块手巾,烫了,拧干,往他手里一塞。 “敷着。” 他往后一侧。 她强硬的往他伤口一捂,“不准动。” 他还是不看他,小扇子般又长又密的睫毛低垂着。 “喂,真生气啦?” “……” 好吧,她一面按住,一面从右边衣服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毛桃儿,擦了擦,凑上前:“这个。” “……” “刚才我去清除十字街的时候,看到一家的树上结的,刚长出来,虽然看着不怎么样,不过好久没吃过水果了,给。” 鹤徵扭头。 “要我喂你?” 鹤徵再扭。 她一把扳过,对准他的脑门就是一个暴栗,“师鹤徵,非要揍你才说话是不是?” “姐!”他瞪瞪瞅着她。 “好了?” “我在生闷气!”他恨恨地说,他生不了她的气生自己的气行不行? “好啦好啦,”凤徵噗哧而笑,抚他额角:“痛不痛,别生气了,都是姐姐的错行了不?” 眼前人笑靥如花,而他从来不舍得气她太久,闷闷地一把环住她的腰,道:“你说你错在哪里。” “我——我不该出去不告诉你。” 凤徵挠了挠小孩儿柔软的头发。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万一你——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你想过我没有?” “不会,我不会有事的。” “怎么不会有事!派出去的人,能生还的凡几?生还的几成里,能不受伤挨刀的又凡几?”他猛地抬头,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泛出红晕:“你掉过来想,如果出去的是我,等的是你呢?你明白那提心吊胆的感受吗?你能坐得住吗?” 凤徵深吸一口气,对上弟弟发红的眼,捧住他脸庞。 “我坐不住。” “所以不要再——” “但只要想到,我们是彼此为了对方,再怎么难捺,我也会忍下去。” 鹤徵张着嘴。 “只要想到你在这里,想到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能多一分出去的机会,我会拼尽全力。” “可是万一你,万一你……” 鹤徵哽咽了。 “为什么总要想着我会死呢,为什么不想只要你在,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怎么舍得我这么可爱的弟弟?你说过以后要养我让我过大吃大喝挥金如土的日子的,还没等到那一天,我怎么舍得离开?我死也会爬回来,你赚多少,我就花光多少。” “不许说死字。” “好好好,不说。” 他不作声了,重新把头埋进头腰间,蹭蹭。 “真的?” “嗯?” “我赚多少,你花多少。” 她失笑,有一下没一下的慢慢捋着手下软发,心想,人道心如其发,小孩儿头发这么细密,只怕心思真也是个深重的。 “我一定会变强的,”怀中喃喃说:“我一定会变强,总有一天,再不让姐姐有受到半丝危害的机会。” 她一愕,再度敲了下他的脑门,不过这次是轻轻的,笑眯眯:“吃桃?” 覆巢完卵-1 暴雨倾盆。 一条条闪电打在窗户上,伫立窗边的男人一身军装,凝望着被乌云笼罩的天空,溅起地上点点泥土。 “大帅,”副官谭华从作战会议室出来,“您不休息一下?” “嗐,用不着,”男人一拍光头,挎着腰上的佩剑,“都散了?” “是,下去布置了,为明天的三路夹击准备。” “没有等到最好的时机,可惜!” 谭华道:“自电报中断,三水官邸就炸了窝,总座虽然还在庐山,想必也是日夜担忧。” “军统的人怎么搞的,早跟他们说找到人就赶紧把人弄出来,现在倒好,全部陷在里面,白白乱了老子的计划!” “……大帅就不担心大少爷?” “那兔崽子从小跟我混,自己本身也是个校官,他要连小命都保不住,活该!” “可是——”谭华犹疑:“此次康乐卷入难得一见的大混战,除了晋系鲁系,西北陆氏,还有不少小股的杂牌军,俗话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就算大少爷不惧,若万一有意外——” “北方内阁全无动作,其中定有猫腻,还是那句话,时间不够。不然老子一锅端了他们,岂消得这时候苦战!” “大帅为什么选择西路而入?西路多山,是易守难攻之地。” “你想想,你要带了那么一帮子人,东南西北四面,你从哪路跑?” 谭华眼睛一亮:“大帅是从大少爷他们的角度出发!” “不错,西面地势,一般人不会挑这块显而易见的硬骨头,哼,卫六那小子不会想不到这点。再说他们现在应该得到了我们的消息,我相信,半路就能遇到他们了。” “大帅英明!”谭华激动地,旋而又忧心忡忡道:“不过上头逼得紧得很呐,毕竟除了大少爷和卫少爷,其他可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小姐,个个别说经历战火,只怕大一点的苦都没吃过。” “所以说嘛,像我多生几个不就行了?这个没了还有那个!” “大帅!” “好吧好吧,我们也就随便说说,”刘啸昆咂巴嘴:“谁也不想得罪夫人。” “是啊,从重庆号沉没开始,无论军统保密局,还是各路,都得到了最高搜索令。好容易前阵子咱们宣城联系上了,结果没往来两次,又无故失踪,幸而已知小太子安好。” “要是小太子不好,容得我一直拖?现在既已经出手,就一定要保人活着,否则,这罪责,谁也承担不起,明白吗?” 轰隆雷响。 谭华立正,肃色:“明白!” 闪电在空中划出刻痕,天空裂开一道道口子。 “他们停火了!” 泥水坑里,谁高喊一句。 “冲啊!” 于是之前伏在坑底的杂牌士兵们跳出坑去,对着已经逼得很近的敌人迎头痛击。先用手榴弹炸,再用刺刀肉搏,敌人来一次反击一次,终于将敌人阻住在了电力公司大门外。 十二小时前,陆氏兄弟彻底占领南城,和北面东面纠缠了会儿,之后果断决定抢占西面地盘,巩固胜利果实。依旧的飞机、大炮,依旧的波式攻击,就在一路势如破竹几乎荡平所有杂七杂八的小股队伍之后,他们发现一座电力公司阻拦在他们面前。 刚开始并没有引起他们注意,然而在密集部队连被打垮四个波状阵以后,他们停止了冲锋。 陆从龙从望远镜里极细心的观察对方情况,说实话,在此地遭遇攻击之花样繁多,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最让人瞠目的第三次冲锋被打乱节奏的居然是一群牛——战场上居然出现一群牛!如果碰到的不是他们,他一定拿出去当笑话讲。可正是那群牛,他的第三波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对方像是深知他们的战术,他们的人也不怕死,正面抗不起,炮弹过去就一动不动,专等他们迫近的时候再发动突袭,配以少量弹炮,四波里面剩下三波都是这样被打回来的,完败百分之百有没有! 他一开始猜测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军队,惊讶于其充沛的战斗力,然而等好不容易捉住一个俘虏,从他口里套知居然是个杂牌兵的收集营!兵力一个连都没有! 指挥者呢,谁? 好像是一个骑兵队的副队长。 神马?!(如果陆从龙懂得现代这个词的话……大家可以自行想象其脸上表情。) 如果豫系旗下一个骑兵队的小队长都能将他陆从龙困在这里,那么胡森可以称霸天下了! 还等得着被他们群殴? 挥手让人把俘虏带下去,他沉思,不,指挥者一定是个高手。 幸好陆从虎留在南城没来,不然,他那性子,必定轻敌。 观察之后,他笑了,跟马桂一样的弱点:对方缺枪少炮,当然,人也缺。 那么,就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吧。 于是,整整八个小时,弹火像大海船头上冲起的红色浪花,一簇随着一簇,向半空激起,硝磺气味,铺天盖地。沿着丘陵构筑的壕沟、碉堡、掩体等等诸物,经炮弹掀开,泥土石块,卷成了一种宏大声音狂浪,人落入其中,已不知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恐怖,一切最猛烈的武器,使用得不容人喘息,再未间歇过。 大家前仆后继,然而,终究抵不过那些平射炮的炮弹,那些白色的烟箭,呼呼咚呼呼咚,连珠似炮,最终陆系倚仗着强大火力,攻到了大门前。 阴云密布,天色黑得仿佛应衬这凝郁的局势。 “攻击!” 咣! 惊雷同时炸开。 指挥室内,卫六喉咙都沙哑了,他虽没有亲自出去,却已是耳目手足并用,几乎每隔十分钟,他就要重新统计他的伤亡人员,所余人数,步枪弹药消耗数量,还能争取的时间。 一个小时以前,他已经让关白、崔羽,以及另外两个信得过的士兵护送龙徵燕徵秀城嘉人从后面名叫尖山的山路走了,那座山他并没有来得及预先探路,不知深浅,但事到如今,这是不得已办法中的办法。但他也不是全无准备,两个小时前,师鹤徵终于修好了那半部电台,并向宣城方向发送了电波,简要告知了此刻形势以及叫尖山的山头,然而他也知道,使用电台不同,发出的频率是不一样的,宣城那边是不是会重视这组陌生的频率并将其翻译出来,就全靠他们的运气了。 燕徵嘉人自然不肯走,被他用了个借口才骗得依依不舍道别;秀城天资聪慧,仿佛知道这一仗胜负难料,生死卜知,并没有说什么,然而眼神已道透千言万语,无声说珍重;而龙徵,经过这一段日子的冶炼,福至心灵,也仿佛明了此一去,他们不知会否再相逢,扣住他肩膀,道一声:“兄弟保重!” 刘景和呢,大喇喇地:“你卫六留下来,难道老子就是个缩头乌龟?再说傻妞也没走,本少爷仁慈,可不想看她傻得被你卖掉还帮你数钱。” 凤徵的唯一要求是让鹤徵跟着龙徵他们走。 鹤徵呢? 他在跟着他们走一段后又偷偷溜了回来。 卫六第一次想骂人,“师、鹤、徵!” 那甚至带了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知道,我不会离开我姐的。” “你知不知道形势多严峻!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不会让龙徵冒半分险!我现在能做的,是为他们拼出足够的时间!” 鹤徵充耳未闻,左右看:“我姐呢?” 卫六顿了下,“你就不怕你姐看到你回来会——” “我姐去哪了?” 不过停顿那么一秒,鹤徵就敏锐地察出不对劲,毫不客气打断:“我姐去哪了,刚才我走的时候她还在。” “你快走吧!”卫六叫来指挥室内仅剩的传令兵,吩咐:“你送他走,从后山上去,他知道路,追上刚才那几个人。” “我问我姐!”鹤徵也头一次冒火,甩也不甩传令兵:“她怎么了,你把她派出去了?!” 要知道这时候,出了大门,基本等于送死。 “所以你必须走!”卫六嘶哑着嗓音:“她用她的生死换你这么一个机会,她想她看着你走,而不是你看着她!” 鹤徵后退一步。 难怪。 难怪刚才,她笑着送他,挥手,笑中噙泪。 他爆发了,一把揪住卫六衣襟,挥拳就打:“你怎么能让她出去!你还是不是人!你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卫六受了他第一拳,第二拳稳稳捉住:“够了。” 也不知他什么手法,明明不是那种肌肉虬结的汉子,被扼住的地方却生疼得让人话都说不出来。 好像一下錾到骨头似的。 深邃的眉眼对上丹凤长眉。 …… “你这样,成不了大事。” “用不着你来评判。” “隔这么近,越看你越像某一个人。” “——你想说什么?” “都说龙徵酷似其祖,所以老头子才那么喜爱他。其实,你更——” “不要胡说!我现在说的是我姐的事,我要去找她!” 卫六松开手,掸一掸衣襟:“你要去,就去吧,如果你不觉得是拖累的话。” 鹤徵一楞。 卫六不讳言:“迫击炮弹山炮弹,只剩了两位数;手榴弹原有六百枚,消耗率百分之九十;步机枪弹全部殆尽;而人员,你知道的,只剩下公司里外不足三十人……这还是幸好老天帮忙下暴雨的情况下,不然,我们这小小指挥部,早被冲了进来。” “可我们走时——” “现时每一分钟,都是消耗。” 空气沉重得压得人直不起背来。 窗外时隐时现的火光,噼噼啪啪的声音,告诉他们已经陷入了包围之中。 “等枪炮全部用光了,人也就死完了。” 鹤徵嚅嚅:“那我姐她到底——” “你们走前一刻钟,东面寺庙里唯一仅剩的和尚逃过来,说此城被胡森攻破前,城里的警察局曾经到他们那里埋了一部分子弹,也许想有朝一日发动暴乱?”他笑笑:“维护治安的人妄图发动暴乱,也是奇景了。总之好几个大箱子,你姐听了,说和人去把东西挖出来。” “万一那个和尚胡说呢?” “和尚逃不出去,只有靠我们,胡说的可能性很小;再者,就算他胡说,我们也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说不定是陆氏威胁他来,引诱我们出去,然后守株待兔,你懂不懂?!” “懂。” “那你还——” “你姐也懂。可她说,就算是饵,也有一半的机会。”卫六回忆起少女坚韧的目光,那是他亦想不到的回答,亦想不到的勇气:“为了你,莫说一半的机会,就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她也不会放弃。” 他转向鹤徵:“所以,你明白吗?” 何其有幸,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为了你,全心全意,百折不挠。 而我,欣然羡叹。 凤徵卧在地上斜着身子一滚,从树后滚落到低低的田埂下,她伏着端详了前方黑影一会儿,目测对方并未发现她,又等了一等,伸出一只手摸到埂上的敌尸,一一地搜掏着,得到两枚手榴弹,和未使用完的子弹夹——她一喜,随即发现跟自己用的子弹口径不一致,白弄了。 往斜前方张望,见到刘景和在另一具敌尸旁抬起了半截身子,她心想:这家伙胆子忒大,岂不容易暴露目标?可刘景和却像个中老手,看他来来回回摸索了好几分钟,然后摘下敌人的钢盔戴在头顶,凤徵灵机一动,也如法炮制。 寺庙在尖山东北脚下,庙门连带半边矮墙在炮火下轰塌了半边,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月亮露出清辉,照得山墙下三三两两的敌人清清楚楚。 不知道寺内还有多少,凤徵思量,他们出来时一共四人,其余两个已经牺牲,有一个是她眼睁睁看着一粒子弹横飞过来,打穿伙伴头部,向后仰倒,那种情形……她摸摸头上钢盔,攥紧步枪。 刘景和朝她招手。 她监视着四周,矮身跑了过去。 “就我们两个人,硬闯肯定不行,得想想办法。”他低声说。 “怎么弄?” “可惜没有地雷。你还有几个手榴弹?” “三个。” “唷,不错嘛,我一个都没了。拿来吧。” 凤徵从腰间解下,递给他。 “乖。” 凤徵瞪他一眼。 刘景和摸出一圈细线,解开,一头缚住弹的保险,另一头拿在手上,交给凤徵:“拿着。” 凤徵接过,他四周看看,“在这等。”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捏住手榴弹猫腰蹿出几丈远,离庙很近了,凤徵目不住眨睛的看着,步枪端起,随时做好增援准备。 他闪身窜到已经倒了半边的土墙下。 敌人在墙内,他在墙外,贴着,将手榴弹小心分在三处,卡好,掩盖妥当,转回来,悄声:“线呢?” “在呐。” “好好拿着,一会儿我就装成他们的人过去,注意看我手势,做了手势就拉线。” “装扮成他们?” “头盔有了,再剥下一套衣服就行,这种天,再抹点泥,谁也看不出来。”他说得很轻松。 “可是,如果他们有口令的话——” “发现了也没关系,我主要是要把他们引到墙下,放心,老子命硬着呢。” 凤徵看着他换衣,没说话。刘景和换好的时候,两人彼此对望了一下,出奇的安静,谁也没有作声。 最终刘景和道:“我走了。” “大少。”她叫住他。 “唔?” “……没什么,小心。” 月色下,刘景和微勾唇角:“傻妞。” 覆巢完卵-2 砰! 砰砰! 连着三响,手榴弹位置卡得非常好,剧烈的响声中,庙门残存的半面土墙变成砖石泥土倒下,凤徵敏捷的从侧面溜过去,烟雾灰尘里七八个陆系军服埋在石土堆下,她正要寻刘景和,殊料嗒嗒嗒嗒一阵子弹声,她即刻向地下一伏,把这阵弹雨躲过去了。 闻声一看,方向是从庙里来的,也不知里面剩多少人数,也不知刘景和情况如何,往前一点掩蔽没有,因此赶紧全身齐动地做蛇行,两手托着枪,两肘撑着地,两只脚在后勾着,往塌了的废墟后退。 敌人蜂拥而出。 她沉着的看了看自己的枪,只剩下五枚子弹。枪上面带着刺刀。她往七八具尸体处瞧瞧,有一两杆枪支楞着半截头。 真的面临死地,她的头脑反而变得无比清晰。上下打量四周,每一个角度,每一粒子弹,消耗尽了,如果没有奇迹,那就只有一死。 如果死了,小猫怎么办? 应该会活下去的吧? 忽尔半截短墙下,伸出一顶帽子和一截枪头,角度比她低,躲闪已来不及了,扑地也避不开,她只有急急提起身形,从废墟上连跳三步——然而这样一来,就避无可避的暴露了。 敌人哇哇叫,直接扔过来几颗手榴弹,嘭!极近的爆炸,产生强烈震风,饶是凤徵空中变转身形,仍被那风直接扫中,下半身一麻,她强迫自己顺着震风滚到残堆后,就在这时,另一枚手榴弹从天而降,正落脚下。 她怔住。 保险嗞嗞。 她猛省过来,就要跑,可这时才发现,右腿已经流满了血,根本站不住,倒在地上。 嗞啦—— 她还没丧失知觉。意识到这点,她拖住流血的腿,开始向外爬,疯狂地。 吱~~~~~~ 爬了一截后,若有所感,她回头望去,手榴弹在冒烟,然而未爆。 诶? 人品爆发了吗? 她松一口气,又不敢完全卸劲,撑起上半身,侧面却来了一阵枪弹,打得面前的砖石乱飞,火光四溅。 她抱住脑袋,不知道是敌人已经知道了方位,还是只是试探。 敌人端着枪包抄过来。 她迅速滚离原来位置,将枪架在缺口,瞄准。 五枪中了四个。 敌人势头稍颓,朝这边扔下数枚榴弹。 凤徵藏在墙角一动不动。 敌人又炸了两道,再试探着往前走,没声音了,于是放了心,相互间用方言喊说了几句,开始清扫。 凤徵紧紧握住步枪。 他们像是放松下来,有一个人不知用方言说的什么,其他几个哄笑,就在此时,凤徵一跃而起,端起步枪,忘了命地向最近的人冲去。 几人大惊,未来得及举枪,就被眼前一身泥浆头脸乌黑的人连续用刺刀拦截,呜呼倒下。凤徵本身也好不到哪去,因为腿脚不便,灵活受限,前后中了三刀,但她不顾一切,一口气朝最后那个看着是领队的人袭去。 那人是个小队长,早已看到这人身受数创,血在衣服上裤子上流湿了好几块,料着此人没有多大力量,嘿嘿一笑,将身子一偏,打算来个胸口滑刺。但凤徵根本没有顾及这一点,对方一斜,她也跟着斜,人和枪同时戳至,刺刀正中肩膀,人也冲得压在他身上,于是两人同倒地。 小队长挣扎,发现刺出的枪被牢牢捏在对方左手。 只一瞬,他就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手。 凤徵捏住他脖子,两人对视。 “——来,来吧。”小队长龇嘴,浑似满不在乎。 凤徵咬紧牙齿使劲。 嘎,嘎嘎。 手指遏制颈骨,这是一个人,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脑海中突然想起胡森手下士兵嚷的一句话:“俺们有错吗,大帅让俺们去杀谁,俺们就去杀谁!” 战争,战争。 很久以前,某一间图书室里,她曾和某人论述过战争和正义。战争有没有正义非正义之分?某人笑说,战争、政治,最是与正义无关的东西。不过前者为了自身的利益,常常以后者做借口。 这半个月,她的子弹击中过无数个人,扔的手榴弹炸飞过无数血肉,那是隔得远,她只知道不突出包围,他们就逃不掉;可是现在这么近,她只要再用力,这个人,跟她一样由父母生吃五谷大、家里也有正殷殷盼望的兄弟姊妹、从私人来讲与她没有任何仇怨的人,就要丧生在她的手下?就要由她掐断也许未来还有几十年的生命? 她是谁? 她有什么权力决定他人生死? 就算是神,她也不认为神有妄断生死的权力。 眼眶突出,嘴巴张大…… 她松手。 对方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右手手腕疾速向下,眼看就要刺中她背心—— 啪! 手一抖,瘫软。 她迅速爬起,刘景和站在五步外,飞快朝地上的人补了一枪,确认对方不中用了后,向她撇嘴:“心慈手软可不是一个合格的战士。” 凤徵没说什么,一只手扶着矮土堆,想站起来,随即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醒来时在刘景和的背上。 凤徵浑噩了半天才认清楚这个事实,一僵,刘景和察觉了,“别动。” 她勉力挣扎着试图让自己前胸稍稍离开他后背,目光顺着往前望,这时天色已慢慢发亮,那由西北角拥起来的尖山高高低低,重叠向东南移,山上的松林,在昨夜的大雨里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绿了半边天。 真是锦绣江山。 喃喃:“然而家国破碎。” “你说什么?” “没,”她揩一揩眼角:“我们逃出来了?这是哪儿?庙里的陆系军队呢?” “你解决的几个加上我解决的几个,小小破庙,当然不在话下。” “埋藏的子弹找着了吗?” “找?怎么找?我一个人挖?挖出来我一个人运?你觉得我背了你之外还能扛箱子吗,也不看看你多重!” 凤徵哽住,挣扎:“让我下来。” “得啦得啦,老子愿意背你你还不乐意!”他把脖子前吊着的两杆步枪转过来:“抓牢!” 凤徵也知道勉强,此刻全身上下,除了感觉一颗心脏还在跳动,其他四肢似乎都没了知觉,喘口气都费老大劲。 “……我,我是不是……” “别瞎想,战场上谁不受点伤,给我挺住。” 大少爷的声音硬梆梆,然而不知怎么,凤徵心里似乎好过些了,目光转个方向。 这一转,怔住。 远远旷野上,连片的电力公司厂房,十有八九成了砖瓦堆,偶有没有坍塌的屋架子,露着斑驳的屋脊,像剥了皮的兽骨,凄惨污浊地撑在那里。黑色的烟薰染了半边天空,一些尚未熄灭的烈焰闪着焦黄的舌头,噼里啪啦散着火星。 “怎么回事,”她慌了:“电力公司——电力公司——” “被烧了呗,看不出来?” “那、那——”她焦急地:“六少他——” 逃出来了没有? “就卫六那点子人,本来就保不住。还好我们聪明,在之前出来了。” “我们应该去救他们,走,赶紧走!” “别乱动!去了也没用,都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什么——?”她瞪大眼,抬头看天,这不是刚早上吗? 刘景和不用回头也知道她表情,“你以为这是第二天?傻妞,这第三天了,你昏迷了一天一夜!” 一天之前。 凤徵刘景和出发前往东庙两小时后。 电力公司大门口堆满了敌我双方的尸体,已达四百附近。陆从龙分明知道公司内不剩小猫三两只,竟会这样难缠,实在损耗不成比例,却也更激起了他不将此地夷为平地不解心头恨的决心。 四周已经团团包围起来了,他观察风向,改变战术,人员撤回,一面换烧夷弹轮流不息地朝里发射,一面弄来汽油,浇在周围被炮轰得稀烂的厂房上,四处放火。 因为刚下过雨,火势开始并不旺,然而却也使得烟更黑更呛人,那紫黑色的焰里,增着青白的惨光,火炙烟熏,陆系就占着上风的位置,烧一截,人在后面攻一截,终是闯进了大门。 卫六数一数身边所剩的人,周泰,宋凌,申敏行以及申敏行的一个小兵。 “事到如今,是我指挥无能,敌人虽借了火势,却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遮蔽,各人各安天命,逃吧!说不得尚有一丝生机。” 宋凌红了眼睛:“不,我愿和大家死在一处。” “你还年轻,逃出去,比不明不白死在这里要好得多。快走!快走!” “不,我舍不得贾队,舍不得周营,舍不得那些为我们而牺牲的许许多多兄弟们!” “舍不得就干!”申敏行大嗓门喝道:“哭哭啼啼跟个娘儿们似的,俺告诉恁,俺从山东出来,无论到哪,都没含糊过。恁几个赶紧滚,俺多守一刻是一刻,方子,是吧?” 方子就是他的小兵,也是山东人,敬礼:“报告连长,是!” “好,没给俺们山东人丢脸!” “不行,”卫六明白这大汉的意图后,道:“你们人太少了,完全是——” 大汉不耐烦地挥挥蒲扇般的大手:“俺是连长恁是连长?滚!”说着亲自架起机枪:“方子,给俺装子弹!” “是!” “申连——”宋凌也明白过来了,眼泪汪汪:“我们不能——” “不能什么?俺把陆系的小兔崽子捏住了,回头俺们再见,现在,都给俺滚!” 周泰叹息一声。 “申连,保重。” 宋凌擦着眼睛,背起还不能走的周泰,卫六朝着大汉的背影行了个军礼,转身。 “方子啊,俺说过,要带着恁回去孝敬老娘的呐,是吧?” “是!”仍是十分响亮的回答。 “俺娘啊,从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是!” “俺想着,俺要做官,做大官,这样才能让俺娘过上好日子。可是恁看师座,看大帅……就算做再大的官,也没用吧?” “……是!” “是是是!是恁个头!” “——是。” “哈哈哈,恁小娃子。……所以俺想,这样的世道,何时才是个头?周泰说,等把外国人都赶出去,等南北统一,那时老百姓就能过上太平日子……” “——是。” “俺就怕,俺老娘等不到那一天。不过,俺一个人改变不了,那么,就和这牺牲的千千万万弟兄一样,为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为那太平日子铺路吧!也许没人记得俺的名字,也许俺娘再见不到她的孩儿,但是,人做事,天不欺,俺不单为了俺娘,俺为了咱所有山东人、所有天下人的娘,俺娘不会怪她孩儿的,对不对?” “是!!!” 卫六在前,宋凌背着周泰在后,在断壁残垣间快速通过。 几乎每一步都要冒着被敌人发现的危险,宋凌一开始觉得他们走不开一百米,然而三百米,五百米……他咬牙冒汗,紧紧跟定前面的身形,四周的火焰将残房破屋照耀得一闪一闪,有时拉开巨大的影子,恍若随时噬人的怪兽。 贾队其实不是骑兵而是阵地兵吧,宋凌想,烟雾几乎迷眼,被轰炸过的厂房早已辨不出原样变成迷宫,他却丝毫不思索,放开了步子走,好似真有一条路能让他们绕过四散的敌人平安出去似的。 他突然想起后来大家流传的贾队说他只指挥过团级以上部队的事。那件事不信的人居多,有人说那是为了来压申队的,他也不信,团级?那得多大职位! 可是,他能指挥他们这帮杂牌军支持到现在……他经历过南城溯水楼一战,先是探路的邝营身死,再是他的顶头上司吴营牺牲……陆氏的凶残早有耳闻,可己方两位营长也不是吃素的,都是他从心底佩服的人,他甚至把吴营当成自己的目标奋斗着,可是,这个人,装备比两位营长差,人员没有两位营长熟,却让陆系十足尝到了苦头,而且,说不定,也许,他们真能逃出去? 不过,现实毕竟是现实,就算卫六在他眼里升腾成了神,卫六终究不是神。躲得过一次两次,躲得过三次四次,四次五次,却扛不住人家七次八次十来次。一束手电筒光从后侧方猝不及防的照射过来:“谁?!” 砰! 卫六当机立断,在他还没有大叫众人之前开了枪,那人闷哼一声倒下。 然而突如其来的枪响终究是惊动了四处搜寻的敌人,不怪卫六没踩好点,只能说运气再好的人也有用尽的时候,那人不过离开队伍找到个角落小解,轻松完拉裤子时发现不对,于是他们曝光。 霎时数十来支手电筒往这边扫射,子弹毫无目的噼噼啪啪流星般横飞,人嚷声,火光声,这时已无法分出来是前是后,是左是右,人就埋在枪声堆里,宋凌高喊一声“贾队”,旋而被流弹击中,脚步一崴,扑倒在地。 “宋凌,坚持住!”周泰急道,从他背上下来,试图扶起他。 “趴下!”一声低喝,卫六一纵而到,压下他们两个的头。 卟卟啪啪。 连串子弹从他们头顶削过。 宋凌连提枪的意志都没有了,如此火力压制下,他们那几粒子弹,根本不够看! 风呼呼号号的吼着。 敌人拉枪上膛,逼了近来。 “我们完了。”宋凌哭丧着脸。 卫六没理他,扭头飞速打量四周。这是一所炸毁的房屋,从格局看应该是厂房里供给员工的宿舍,屋顶左一块右一块地向下歪倒,四处是大天窗,矮矮的围墙缺烂,院中有口井,他们所伏之处离井口不远。 嘭!两三枚手榴弹相继炸到,那将倒未倒的屋顶,哗啦啦地响着,瓦片泼水般的落下,宋凌也不知是什么主意,把头往井圈里看着,突然眼睛发光:“贾队,周营,井里没有水!” “哦?”周泰手脚并用爬到井口,“好像淤塞了。” “我们下去吧,躲在井底!”宋凌激动地提议,“说不定是个天然防空洞!” “现在不是要防空,”周泰一喜之下冷静地道:“明明在的人无缘无故失踪,敌人会怎么想?肯定要查看,一旦发现这口井,扔两个雷下来,我们死无全尸。” “只要我们不出声,他们不一定发现吧?”宋凌心怀侥幸地。 “躲在井里并非新招,”卫六也看看:“从前陈后主亡国,和他的两个妃子躲入井底,被隋兵搜出,那口井现在还在金陵,叫胭脂井。” “况且看着虽没有水,却不知实际情况具体如何?贸贸然下去,摔断了腿,或者底下真是泥,陷在里头也不知多深——” 周泰没说完,宋凌已经伸着两脚向井里一溜,周泰大喊,但是来不及,就见了个头顶,周泰连连向里面叫了几声。 却听宋凌答:“贾队,周营,下来吧,井下是干的!” 他突然咦了一声。 覆巢完卵-3 井底。 凹凸不平的壁上一个大洞,一个毛蓬蓬的脑袋冒出来,双手托着块大石板。 卫六周泰宋凌直瞪瞪盯着。 “——来吧。”那人污黑的脸露出一笑。 几个人还愕愕不能语,跟着他从洞口弯腰向内爬,林成拿起之前插在地上的一支蜡烛,道:“最后的帮忙把石板堵上,吴仁说还得搬几块来。” “吴仁?”卫六难得惊诧,师鹤徵? 不错,此刻这个让他们绝境逢生的人,是任谁也想不到的林成。 林成固然有能力,但……听到师鹤徵的名字,却好像有点明白了。 难怪知道他姐走后就再找不到人影,枉他对这对姐弟心中稍微那么内疚了一下。 “这儿连着屋后,本来是一条阴沟,”像是知道他们不解,林成边爬边说:“之前由于我眼睛看不清,掉到过沟里,吴仁看见,拉了我出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找人把沟跟井打通的,我躲到这也不过个把小时,大家别嫌,看着污秽,其实沟井都干燥得很,我想我们可以在这躲去上面一劫难关。” 宋凌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呢,也是掉到井里?” “没有,我从沟眼那个口进来的,现在那边被倒塌的屋掩住,十分安全。” 周泰问:“还有其他人吗?” 林成摇头。 周泰心道,除去卫六,这个外人称吴仁在小团体里叫鹤徵的人也是个难以揣测的家伙,看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留得这一手! 卫六道:“他没去找他姐?” “应该是要去找,”林成道:“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十分踌躇,一面焦灼不安一面引颈盼望,但已经出不去了,眼看大门要破,他只能先带我下来。” 卫六无言,师凤徵…… 前方又出现了一点亮光,大概是到了尽头,一人道:“回来了?剩下的石头都不大,我都垒在篮里,待会儿一起——” 听到明显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他停住。 这是一个五尺见方的地穴,地面上铺着简陋的稻草,五六根粗细不同的木料上面撑着板子,顶住洞顶,一角放着个木头箱子,敞着,两只蜡烛点在上头。 “吴仁,是贾队,周营跟小宋,我在井那头碰见他们了。”林成呵呵。 “怪道我说上面怎么枪声急了起来,原来六少驾到。呀,终于撑不住了?”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有仇,林成的笑顿时僵在脸上,周泰宋凌也不禁担心,毕竟,他们现在可说是到了别人地盘。 这俩不是一团伙的吗?周泰心忖,之前听他们对话也不至于这么充满火药味啊? 卫六缓缓笑了:“天无绝人之路,缘分。” “和你的缘分还是少点好。” 宋凌结巴道:“吴、吴仁,我、我们是自己人——” “自己人?”鹤徵斜睨他一眼,不知怎么宋凌寒噤了一下,“托‘自己人’的福,只怕大家都要死在这。” 宋凌疑惑,卫六周泰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时往来路看去,鹤徵嗤道:“明白了吗?如果他们下来,肯定会发现那个口;如果他们不下来,多扔几个炸弹,地道会被震塌。” 周泰道:“洞口离这儿有段距离,又拐了几个弯,波动也许不会那么大。” “事事心怀侥幸,就是你的风格?” 周泰被堵得不出一声。 卫六起身:“周营,你有伤在身,呆在这儿。宋凌,林成,我们搬石头。” “是。”两人习惯了他指挥,立即应。 鹤徵冷哼。 洞本来就小,两人堪可容纳,五个人简直是缩手缩脚了,宋凌林成把周泰靠着洞壁安置好,然后一前一后推着那篮石头返回。 鹤徵不发一言,靠在沟眼和地洞相接的所在,拿耳往外倾听。 “能听得见吗?”许久,周泰说。 少年没理他。周泰看着他半侧的身影,无缘无故冒出狡兔三窟四个字,说不定这地下根本不止一个洞,交错纵横,甲洞到乙洞,乙洞到丙洞,就像人在地面上筑公路似的……停,这不是封神演义。 他拉回发散的思维,清清喉咙:“你跟贾队长是朋友吧,怎么刚才——” “别想套我们的关系,”少年一眼戳穿他企图:“我也没兴趣讲。” 周泰老脸微红:“但你们不是一般人对吧,为什么到胡森这里来?” “胡森?”少年扭头,目光里透着审视。 糟,不过一个称呼的关系,竟然就让他起了疑。周泰挺挺胸脯:“我只敬重我们师座,众所周知,大帅全靠我们师座才成事。” “是么。”少年不否定也不肯定,没继续问的意思,然而周泰松口气的同时,他冷不丁道:“你是奸细吧?” “——什什什什什么!咳,咳咳,你别胡说!怎么可能!呔,瞎说!胡说!” 少年玩味地欣赏他五颜六色的表情,在他表达了无数惊叹语气后道:“唔,本来我不确定的,现在确定了。” “确确确确确定什么?” “确定你是奸细呀。” !!!!! 眼前这是只妖孽吗?!!! 这真的不是封神榜?!!! 就在周泰内心无数只草泥马呼啸而过的时候,终于有个声音解救了他:“周营,你脸色不好,是腿又痛了吗?” 可爱的宋凌! 周泰捂住裹腿,“大概是伤口崩开了,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我看看。”小伙子三跳两跳过,一圈圈解开那浸血的绷带:“啊,真的掀了块皮肉下来!” 周泰就唉唉叫唤,由他胡弄。 “他们发现这里了吗?”鹤徵问林成。 “井口像有人呼喝,”林成惴惴:“不知会不会下来。” 哗啦啦。 “什么响动!” 轰隆隆。 洞顶的泥土扑簌簌剥落,几人同时抱住头,肩背相叠,挤到沟眼处,准备万一防不住,就奋力顶开顶盖往外跑。沙石蓬蓬,幸而两震之后,渐渐寂止下来。 “停了?”宋凌犹犹豫豫道。 “可能是试探,扔两个就够了。”林成答,眼睛却瞟向鹤徵。 鹤徵耳朵紧紧贴在听音孔上,“嘘,有人说话。” 所有人立即噤声。 又过了一会儿,宋凌忍不住问:“怎么样?” 鹤徵揉揉脖子:“暂时听不见什么大响动。” 宋凌放下心来,喘口气:“总算好了。” 卫六起身往井那边走,林成宋凌同时喊住他:“贾队?” “我去看看洞口情况,万一他们扔了炸弹还不放心,大家要做好准备。” “不会吧?”林宋二人睁大眼。 鹤徵倒是赞同:“去。” 他们两人都这么说,林成宋凌只好又提了口气,前去探路,片刻后返回,宋凌脸上喜滋滋地:“堵住了,洞口完全被坍下的泥石封住,我们走了一半就走不了了。” 林成道:“还好这个洞挖得深。” 至此五人才算真正放下大半心,宋凌搓着两只黑手,抱了膝盖道:“这黝黑黑的洞底,隔了土层,隔了枪炮连天,倒好似成了另一世界。” 林成问:“你们来时,外头情形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人没了,子弹也没了,不知陆系要盘桓多久。” 咕噜噜—— 大家看向林成,他低头看看肚子,有点儿羞涩:“肚子饿了。” “我也饿了,从昨日正午起,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宋凌张望着:“这里有吃的吗?” 林成摇头:“没来得及准备。” 宋凌脑袋耷拉下来,肚里真饿得慌,像火烧肠胃似的。不仅是饿,而也有十数小时没有喝水,渴亦渴得不得了,但有什么法子呢?只有自我宽解道:“管他,先睡一觉,睡着了就不饿不渴了!” 卟,蜡烛耗尽,挣扎着熄灭。 等鹤徵再燃起一支,洞内传起轻微呼响,众人一看,却是宋凌靠墙坐着,头枕了两条曲起来的腿,已是鼻息鼾鼾。 林成想这小子睡得真快,可光线昏沉,耳边伴着那节奏,也就勾引了自己满腔的倦意,不知不觉睡去。 周泰一直惧着鹤徵没敢发言,兼之伤口的确作痛,脑子告诉自己不要睡,眼皮却抵不住上下打架,慢慢地,慢慢地……等他再次有了知觉,眼睛蓦然睁开,仍是阖眼前那一团晕乎乎的烛光。 睡了多久了? 他慢慢转眼,宋凌林成离他最近,两个仍睡着,一个睡姿变成了直挺挺,一个缩成了一团。洞中逼仄,伸头都伸不直,他浑身僵硬,腿部发麻,正欲活动,一个声音道:“你姐姐一定活着。” 卫六? 他屏息。凝神。 好久听妖孽凉凉道:“你以为说这个我就原谅你了?” 卫六轻轻笑道:“我并不要求你原谅,而是这么相信着。难道你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我跟姐姐是心脉相连的,姐姐出了事我一定感觉得到。” “我让刘少跟她一起,他会护着她。” “刘景和吗?”妖孽不屑。 “他别的不靠谱,但在战场上,他是有经验的。时机不对,他会跑,这样,他就可以拉着你姐姐一起跑了。” “你的意思……” “对,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当然,如果你当时也走了的话。” 妖孽沉默。周泰心道,居然有人治得了妖孽,真不愧叫一声六少。 但妖孽不久笑了,“不,你不了解她。” “哦?” “她的目标是带弹药回来,那么她一定会回来。其实你想问的,是我为什么会呆在这里吧?” “不错,我可不认为你听了我两句话,就真的不去找她。” “算你有自知之明。那么我的自知之明就是,在这里等,是我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卫六叹息,“你一早就预见了今日局面?” “我只是太了解我的姐姐,为我们多留一条退路。” “这么说,我还是托了她的福。” “不,我不相信,以六少你的性格,会不留退路。” “哦?” “明人不说暗话,这也是我替我姐不值的原因。刘景和跟靖家几个,以及其他所有人,其实都在你掌控中吧。” “我可是把他们都送走了,只留下我自己一个。” “那我该鼓掌,为六少的大义凛然?” 两个人突然都笑起来,周泰却大气不敢喘。 果然,笑声诡异地沉寂了。 良久。 久到周泰以为对话是不是就这样无疾而终的时候,叮!一点微芒,一枚银币在空中翻腾了一下。 周泰努力偷瞄,只觑见光晕里青年半明半暗的脸。 他的声音仍然喑哑,含笑: “你让我有点刮目相看了,师鹤徵。” 返程归程 炮火之声,渐渐地稀少,凤徵再一次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连步枪声都停止了。 自半个月前总攻伊始,炮声是一日响过一日,一时响过一时,这时忽然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她懵懵然擦眼,犹疑在梦中。 天黑了。 “我们回去吧。”她不知说第几遍。 醒来一次说一次,却抵不过愈来愈频繁的昏迷。 “你发烧了。”刘景和用树叶找了点水,浇在她焦干的唇上。 “……这是哪儿?”她感觉好过了点儿。 “山里。”刘景和实际很担心她的状况,他已经顾不得男女之别,在凤徵昏迷时撕开她右腿的裤管给她包扎,但作为包扎的绷带本身就是从他身上撕下来的并不怎么干净的布条,又没有药物,那一下爆炸不是盖的,血淋淋撕开她的皮肉,她的发烧,大概就是伤口感染引起的并发症。 凤徵这才发现她躺在一棵树下,用手巴着树干半坐起来,侧耳凝听一阵:“真的没有声音了,你听。” “我早观察过了,是比之前小点儿,城里像有部队撤退了。” “什么,撤了?”凤徵眼睛一亮,“那电力公司——” “陆系还在!” “他们真的把电力公司烧光了吗,确定没有人逃出来?六少他——” “看见那丛黑色的烟没有,陆系那帮崽子正烧尸体呢,你说里面会不会有卫六一份?” 凤徵一下梗住。 “躺下,睡觉。能逃出条命来已经不容易了,再叽叽歪歪老子把你扔这儿,懒得伺候。” 他一面说,一面想要不要偷偷摸到陆系那里去搞点药来。 反正事情都干完了。 不知陆氏部队的药通常放在哪里?应该没有随军医疗队。 或者他们装备好,每个随身说不定携带了些急救药? 早知道以前看各军情报的时候多了解下了,那时他只关心武器兵种什么的,哪里料到要命的居然是后勤! 他瞥那浑身血污的人一眼,女孩子被他一吼,低着头,木然发呆。 “怎么啦?” 他发现自己竟然看不下去。 “其实如果刘少扔下我,能跑得更远吧,不会这样子就停下来了,这里毕竟还有危险。” “你说什么,我是那种人吗!”他眼睛一瞪。 “所以我也不是那种人。我们既然答应了要送弹药回去——” “真是傻得不可救药,你就这么担心卫六?”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一股从未体味过的感觉升了上来,酸苦的,愤怒的,压抑的? 呸呸呸,他扫扫挥开:“我说卫六被烧死,你还真信!他那种九命怪猫,死谁也不会死他!” “可——” “再说,你以为他真稀罕破庙那点子弹,他把靖少他们送走,就让老子我白白留下?破庙那条路,本来就是通往尖山的另一条路。” “你的意思——”凤徵头昏脑涨,有点转不过来了。 “看你背后。” 转身。 呵。 山顶一颗好大的星冉冉升起。 不,那不是星罗,凤徵细辨,那是一盏巨大的孔明灯。 “这是——” “之前弄火牛阵的时候卫六拉我在山里弄的,去破庙前他跟我说了,用不到最好,如果用,那就在电力公司失守一天之后。” 凤徵咕咚吞一口口水:“怎么弄的,很难弄吧?” “有什么难,不过白油纸和篾竹糊个大灯笼,上面封闭,做好芯子,用树枝藏好,我跑过去点燃,火力一冲,灯就上去了。” “——那上面有五色旗!” “可不是呢,不知道我老爹派来西路的是哪个,再笨的笨蛋看到这个也应该知道咱们在这里了吧。” “但同样会引起陆系警觉不是吗?” “有本事他们搜山喽,只要他们有这个精力。” 但如此混战一团的情况下,只要神经没错乱,谁都不会花费如此代价。 尤其是鏖战了三天三夜的陆系。 自孔明灯亮起,一支队伍迅速确定了方位,急速行军,最先找到的却不是刘景和凤徵,而是龙徵一行,接着才是二人,最后跟陆系火拼,将他们赶出电力公司,从井内出来卫六师鹤徵,燕徵掩不住欢呼,激动得一把抱住卫六! “靖少,六少,大少爷。” 队长谭华心中大石落定,“大家都平安,实在侥天之幸,老天保佑。” 凤徵看到鹤徵,大家都以为她会责怪弟弟,未晓她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把手伸向他,鹤徵眼底倏然发亮,背起了她! 大火过后,尖山脚下一带,俨然一片狼藉。高低不齐的残墙四方秃立着,砖瓦堆里伏着烧焦的尸体,阴风惨惨的吹来,带出一股奇恶的臭味。刘景和忍受不住,吐了两口唾沫,问谭华:“有烟吗?” 副官便在身上掏出一包纸烟来,替他点了,刘景和猛吸一口,才觉臭味散了点儿,指指远处高高低低的城墙:“怎么回事,好像一下子都停了,今天早上也没有敌机飞来。” 谭华道:“北方新崛起的铁血派,大少听说过吗?” “铁血派?搞笑,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们以为开武林大会?” “这个派起名于德国曾经的铁血宰相俾斯麦,表示‘铁与血’——” “得了,还消你说,我知道。”刘景和不耐烦地挥挥手。 “刚得大帅电报,正是这个寂寂无名的派系,在北方佬的议会上以‘保卫国家与人民’的名义宣布北方进入紧急状态,派系领导者夙日以高压手段压制了所有的反对声音,成为最高掌权者。” “哇噻,酷!”刘景和吹了声口哨:“姓啥?夙?带种!” “可不是,那夙日不过二十五六,竟能有如此魄力与心计,最神奇的是,这次掌权之旅,走的是合法程序,议会居然挑不出刺来,所以安福系东北系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党派措手不及,现在也——” 刘景和一口烟头喷出:“停停,二十五六?!” “是的。” 谭华最初了解到这些时比自家少爷更不敢置信,之后着手了解该人该派的一切,才知道这个党已经成立八年,最开始是一个小党,几乎与南北分裂、北方内阁成立同时。北方自宣布议会制度以来,由于其标榜民主平等,人人均可参加选举,导致凡有点势力的都不甘寂寞成党结群,政党多如牛毛——说不定这正是安福系与东北系所希望的,因为这些小党本身没有严格的程序规范,导致能产生的影响很小,甚至互相攻歼,力量分散,也就没人能与两系作对。 若干年来两系轮流执政,纵然中间有冲突,却也是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然而世上事从来有利有弊,他们没想到,若分散的政党齐心合力呢?——所有的动作都不是明面上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日侵月蚀,在内阁磕磕绊绊的第八个年头,那个看似无数小派里头、最多也是其党魁有些扎眼的铁血派,在新一届换届选举获得了多数党派的票决。 这无异于扔下一颗重榜炸弹,炸得两巨头目瞪口呆,但事情远未到达最坏那一步,因为铁血派即使获得了政党的绝对多数,却尚未获得议会席位的绝对多数,牢牢占据了席位的两派不承认指任其为总理,并宣布此次选举无效,择日再选。 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在争取时间,这个“择日”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而正是此时,豫系战争爆发了。 河南大乱,胡森身死,各路混战…… 安福与东北两系预备了无数套方案设想了无数种情况,然而铁血派却只有一招,民意。 最基本也最强大、最合乎法律程序也最让顺理成章的一招。 中原地区乱成一锅粥,晋系鲁系西北各派泥潭深陷,汲汲营营,拔不出脚来。 战争引起的重税重赋、派款拉丁,波及周边,民怨沸腾。 而内阁在这个时候却显得无所作为,软弱无力。 当然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他们在忙着干什么,可是老百姓不知道。 恰此时,夙日通电全国,发表了一篇演说。后世被称为《铁血演说》、掀起星星之火继而燎原。 “……我们所需要的,不在于自由,而在于实力。我们必须凝聚我们的力量,来解决我们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我想,老百姓所要的,不过是仅仅一口饭。” 好个仅仅一口饭。 他得到了北方人民一致而疯狂的支持。 掌握大家急于从混战中脱离的心理、利用宪法规定的公民合法权利一条,他挟雷霆万钧之势直接解散了议会,自行组阁,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勒令各阀归各省,如不从,职位取消,另行委任他人接任当地管理。 刘景和吐了口烟圈,“所以,倪大岩陆从龙陆从虎他们就这么乖乖走了?” “是啊。” “不能吧,这些可都是手中握着实打实军队的,那个铁血派再铁血,不过区区一个小党,他手中能有几个兵?” 谭华苦笑:“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别说晋系鲁系撤走,就连那下台的安福系东北系,也没有武力骚乱。” “嘿,我对这姓夙的还真好奇了!” “不说这些了,他们再厉害,我们也不允许手伸到这里来,无论如何,康乐我们是会收回的。”谭华道:“不过少爷小姐们请先走,出了西城,就是五里郢,那里火车还没有停。” 呜~~~~ 轰隆轰隆。 火车汽笛长鸣,凤徵拄着拐杖,站在车厢外,回望康乐城,那残破的城墙,还隐约地有道黑线,燃烧不尽的余火,变成了紫色的轻烟,缭绕上升。 多日来昼听夜的炮声喊杀声房屋倒坍声没有了,刷的一声啪的一声的步枪流弹响也不再萦绕耳边,想到马桂整整一个师、以及北方各系牺牲在这座城里的人,怕有上万之数。 而听谭华所言,来来去去,只不过是北方内阁的操纵斗争而已。 她不由想,这场战争到底带来了什么? 死了这么多人,死的不是任何一个侵略我们的外国人,也不是为了更好的体制更好的中国而做出的必要的牺牲,南北对峙如故,武人弄权如故。 …… 一拐一拐回到车内,这是为他们临时特挂的一截车厢,燕徵正跟秀城抱怨说坐垫不舒服竟然没有可睡的地方,然而她不想想,就在相邻的列车上,已挤得连过道都站不下,凤徵亲眼瞧见很多人从车窗下翻上来,腿一跨,行李朝里面一扔,硬砸出个地方,人就盘在行李上头——因康乐战火所累,许多人纷纷逃离,车票千金难求。 刘景和歪躺在一角,脸上盖着一张报纸,像是在睡觉;靖龙徵呢,霸占了另一排,双手摊开在椅背上,望着火车顶,不知道在想什么;嘉人和秀城燕徵三个女生小声的说话;转而看到鹤徵,他坐在桌子边,用小刀子转着削苹果,果皮削得薄且长,很见功底。 瞧见她,他将刀子放下,疾步过来扶她:“我正说苹果削完就叫你进来,给,平平安安。” 凤徵接过,“你呢?” “我——” “喂,师鹤徵,女的可不止你姐姐,给我们嘉人也削一个?”燕徵顺着嘉人的视线,调侃出声。 鹤徵眉一挑,凤徵想想,打算把手中的让出去,冷不防鹤徵在上头咬一口,“姐,你吃。”然后小心扶她在窗边坐下,回到桌前从网兜里拿出另一个苹果,“没问题。” 龙徵动了,“我也来。” “哥,就你那手艺!”燕徵嫌弃,又堆起满脸笑:“我要縻哥哥给我削。” “我也不是给你,自作多情。” “嗤,知道你给秀城姐!” 两兄妹斗嘴,燕徵眼巴巴地看向凤徵背后,凤徵转头,这才发现卫六正在她后面位置坐着,手里拿着把胡琴。 “诶,哪儿来的?” “挂在窗户边,縻哥哥发现了。”燕徵不耐地答,接着道:“縻哥哥你会拉胡琴么?真的么真的么?想不到梵阿玲拉得好,胡琴也拉得好,縻哥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大小姐你能前后语气别差别这样明显么? 凤徵心内吐槽。 卫六摇头:“我不会。” “——阿?” 卫六道:“我只是玩玩,试试胡琴是怎么样的,放松下神经。” 鹤徵不咸不淡道:“我看六少没见得多紧张,从头到尾,镇定自若。” “过奖。” “不过真的啊,这次真是多亏了介人,”龙徵回顾着,“要不是他一直说没事,我不敢保证能不能有信心坚持到最后,想来还心有余悸。” “哥你太逊了。” “你就不怕?是谁说自己见了血就晕嚷嚷着太可怕太可怕的?” “你——我不理你了!”燕徵气鼓鼓,秀城笑着安慰她,道:“介人这沉着劲头儿,我这遭算是真真见识了,几尊炮同时射过来,他好赛没听见似的。” “我早知道小哥一定行,”嘉人插嘴:“所以我从来没怕过。” “不是真不怕的,”卫六笑:“只不过拿枪杆的人,在拿起枪来的时候,就当心无二用地全副精神都去对付敌人,怕字丢到九霄云外去。而没拿枪的时候呢,神经就当尽量地让它轻松。就跟这胡琴一样。” “胡琴?” “是啊,你发现没有,拉胡琴的时候,一定是把弦子上得紧紧的;等着胡琴拉完了,就要把弦子松下,码子除下。为什么这样做?因为拉紧了弦子不松,那下面蒙着胡琴鼓的蛇皮,就会让弦紧绷了码子,把蛇皮压破了。人不是一样吗?我们的脑筋,不能时时刻刻绷着,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再紧。” “啊,我明白啦,现在就是松弦子的时候。”嘉人拍掌。 卫六颔首。 “行了,你们一帮吹吹捧捧也不害臊,”刘景和一个翻身,将面上报纸扯下来:“让不让人睡觉,烦不烦?” “看,电影广告!”燕徵眼尖地发现他报纸上的大字新闻,不费力就可以一个字一个字认清:“新到歌舞巨片——《鸾凤和鸣》?” 嘉人道:“电影?” 秀城感慨:“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哪儿呢,来,我看看。”燕徵边说边毫不客气的从刘景和手中抽过报纸,念到:“‘本院新到歌舞巨片《鸾凤和鸣》,香艳热烈,得未会有,名歌十曲,妙舞百回,连日客满,向隅甚多,继续放映,欲罢不能。诸君预定座位者——’哼,果然是群乐。” 嘉人道:“想必剧院门口定然红男绿女衣香鬓影热闹极了。” 燕徵撇撇嘴,再看电影广告旁边,又有两家餐馆开张的广告,一家是登着聘到淮扬名厨,精制扬州菜点,并由远道运来新鲜鱼虾,为市上不可多得之珍品;一家是法国大菜馆,登着特聘西国名手监督烹调,尝此名餐,无异身临欧洲。她说给秀城听,秀城道:“妙,真是妙。” 龙徵问:“什么妙?” “前线战火纷飞,受伤得不到治疗,吃穿大有问题,老百姓四处逃难,而金陵,有吃有喝有玩,宛如天堂令人向往,两相对比岂不妙?” 龙徵一下尴尬起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刘景和咳嗽一声,收回报纸:“看这些做甚,我们又不回金陵。” 燕徵道:“去庐山是去见爷爷,到时跟他一起回金陵的,有什么差别?” “反正等你到,该演的早演完了。” “让他们重放一遍根本不是难事。” 听着车内的嬉闹,凤徵笑笑咬着苹果,朝窗外观望。机车头有节奏的发出嘶嘶声,喷发着蒸汽,叮当作响,散发出的白色蒸汽消失在细雨中,感觉速度慢慢停了下来。 这么快就到下一站了?她疑惑。 谭华遣人来报,说这是一个修理站,平时不停的,但因为最近火车超负荷运行,列车长决定临时修检。一听这个凤徵皱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杯弓蛇影,却看见卫六出了车厢,跟一个卫兵说了什么,不一会儿谭华来了。 两个人交头接耳一阵,凤徵拉长耳朵也听不见,鹤徵凑过来:“有什么不对劲?” “没什么,”凤徵推开他:“别靠这么近。” “姐~~~~~好容易死里逃生~~~~~~” “少腻歪!” 鹤徵吃她一喝,不仅不老实,反而上下其手:“伤口还疼吗?” “你还信不过秀城姐的手艺?”凤徵瞪他一眼,转移话题:“喂,我说,从井里出来后,周营以及林成宋凌三个怎样了?” “能怎样,知道了我们原来是南方的人,大吃一惊呗。”鹤徵信手给她倒上一杯温开水。 “那——被当成俘虏了?” “姐,你就别管他们了,依我说最该担心的就是你自己,瞧瞧这一身!”鹤徵不想提井的事,提到他就怕凤徵怪他自作主张。 “好歹相处了这么久,大家算得上同生共死过,怎么能不管。有没有人跟谭副官说说情况,能不能——” “瞎操心!都放了。”一道声音插进来,姐弟俩抬头一看,刘景和坐到他们对面,翘起二郎腿。 “是吗?”凤徵高兴地。 刘景和支着下巴看他们两个,不答反问:“嘿,你们不但是双胞胎还是连婴体,时刻粘着的?” 凤徵抖抖肩,总算鹤徵从顺如流放开,瞧刘景和一眼:“也可以说放,也可以说没放。” 刘景和神色一变,继而放松:“你小子,果然不错。” “怎么回事?”凤徵一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姐,想也知道,那几个不论猜没猜出我们——不,应该说是太子的身份,小心起见,照理是不能留的。然而如你所说,情况特殊,最后聚集在电力公司偌多人,不论本因为何,也算是为我们牺牲,太子说留下他们三个不见得有什么天大祸患,以后碰面的可能性少之又少,但真正让谭副官下决心放的,是六少。” “诶?” 刘景和懒洋洋道:“卫六说那个周泰有问题,所以不如明面上放了,暗地里盯梢,说不定是条大鱼。” “诶诶?”凤徵看看他,又看向自家弟弟:“是吗?” 鹤徵耸肩,刘景和道:“谁知道呢,反正大家都没看出来,不知道他哪个鼻子嗅到了。也许从四少那里学了两手,总之这家伙一向是装象的。” 刘大少,你确定你鄙夷的语气没问题? 姐弟俩想着,摇头,这时前方不远处一些黑色的影子在铁轨上移动,先看不清楚,随之渐渐移近,影子在雨雾中慢慢清晰,矮小瘦弱,原来是帮忙修理铁路的童工。 他们衣衫褴褛,约二三十个人,又黑又瘦,几名穿灰色军衣的卫兵跟在他们身后,随身携带的步枪松松垮垮挂在右臂臂弯处。 “这是——征用童工?” 凤徵看着,喃喃。 离得愈近,看得更清,孩子们多是十岁上下,眼窝深陷,乞求和惊惧浮现在他们苍白的脸上,一张张瘦削憔悴的脸看起来大得有些滑稽,他们颤抖的伸出手:“各位行行好,给我们一点吃的吧!” 纤细的胳膊从破烂的衣袖里伸出来,使他们的手显得特别大,更加突出了他们的哀求姿态。 车上的人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食物,凤徵看见一截车厢里递出去一个馒头,车下一个半大孩子一把抓过,立即藏在了自己外衣下,然而转眼,这孩子就被后头疾步而上的卫兵拖住头发,一把夺过馒头,猛地扔了出去。 几乎是同一瞬间,孩子飞奔出去,就在他奋不顾身时,身后传来严厉的命令:“站住!站在那儿别动!” 拉栓,上膛。 这是开枪前的最后命令。 孩子不动了。 卫兵赶过去,先用枪示意他站起来,然后飞起一脚把他踢到在地,随即用枪托用力击打他的头。 啪,啪! 碎石地上印上血迹。 ……眼前这一幕让人无法忍受。 车厢里有人发出愤怒的叫声:“喂!”“喂!”“喂!” 凤徵深吸一口气,就要说什么,刘景和已经从窗口探出身,大声喝斥道:“停下,给我停下!” 他们这一挂早被谭华的部下密密实实保护起来了,故此他一探头,立即车下一名军官朝他敬礼,“大少!” 谭华的就是自家的,刘大少指挥起来毫无压力:“你,去把他们带过来,作什么东西,丢人现眼!” “是!” 车厢外的卫六谭华也注意到了情况,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刘景和会率先出声,谭华多叫了一名军官同去,一面道:“大少向来不管这类事的。” “非但不管,恐怕以前还引以为乐吧。”卫六似笑非笑。 谭华尴尬地呃了声:“也不至于……” “所以说这一趟,虽然吃尽了苦头,也不见得全是坏事。”卫六凝视着与人交涉的两名军官,正式的军队与警卫式的军队到底不同,这边的人一过去,那殴打的先还端着枪,一看肩章,认出来者等级,立马蔫了,两名军官朝孩子挥挥手,孩子迟疑的走到他们身边,交谈数句后,朝这边走来。 “你猜他们会说什么?”卫六问。 谭华瞅瞅他玩味似的笑容,森森地感觉摸不准:“——这应该是本地强征的,不过这些孩子也太小了,他们的父母呢?” “你不知道?” “——哈?”谭华吃了一惊,连连摆手:“六少,话不能乱说!虽然这些地方隶属大帅统辖,但地方上那些鼠窃狗盗、横征乱佣,我们也同样蒙在鼓里!” “是么。” “当然!” 卫六又看他一眼,“据说胡森一定要打康乐这一带的原因,是因为最近这一带赋税很不错啊,大帅的腰包鼓了很多?” 谭话心里咯噔,居然不敢直视眼前人的目光:“这……大帅的情况,我们做手下的哪里知道。” 卫六还是含笑,平平淡淡移开去,“胡森是河南的土皇帝,可他一走,他底下的人就反,没有一个说他的好话。武夫弄权,啧啧,这笔买卖,可算不得是bonmarche。” “啥?” 最后一个词谭华听不明白,可卫六已经转身离开。 他望着青年的背影,嘀咕,这位六少真的晓得什么内情不成?还是故弄玄虚? 他要不要跟大帅说说? 抓头,卫氏家族,果然名不虚传。 ********************* bonmarche,法语:好买卖 终上庐山 “立——正!敬礼!” 十里铺路口,三辆看不出牌子的黑色轿车稳稳驰来,穿米黄色咔叽军服的卫士拉开中间一辆的车门,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警卫齐齐行礼。 总座下了车,跟他一起的还有阮前江,以及首席侍卫官、侍卫室内部号称“龙头”的樊立山。 九江市长早就恭候一旁,他穿一身唐绸长衫,浑身滚圆,戴茶青眼睛。一大早先是得知了消息迎接太子一行,他匆促布置,忙得人仰马翻,总算警备人员路线安排好,正要送人上山,接着一个电话到,说总座他老人家要亲自下来,大帮子人吓煞忙坏,所有推倒重新布置,还得跟侍卫组的人接洽商讨,这么热的天,直累得他来回奔跑满头大汗,一切务求尽善尽美——就算全盘落定站在这儿等了,谒见总座的紧张也让他每隔十分钟就要掏出手帕来擦一次汗。 “爷爷!” “爷爷。” 燕徵龙徵率先奔上,一左一右挽住老人臂膀,眼眶红了。 “孩子们受苦啦!” 望着从重庆号沉没到现在显然一路吃了不少苦的孙女孙子,向来不轻易流露感情的总座语气中含着欣慰和疼惜。 卫六嘉人秀城刘景和上前见礼,凤徵鹤徵缀在最后。 龙徵把他们介绍给自家爷爷,总座只是淡淡点下头,这是他对不熟的人惯常的态度,周围人也不以为意。 姐弟俩也丝毫没有表露什么。 倒是阮前江,前前后后透露出一点照顾的意思,上山后专门安排了一个警卫领他们到一幢小别墅入住,别墅两层,蓝屋白顶,推了洋式篱笆门去,入目一个小小的花圃,穿过花圃和一层露台,纱门早开了,两三个听差簇拥上来,“欢迎欢迎!” 警卫道:“这是我们主任吩咐的两位少爷小姐,在这儿暂住,到时要一起回金陵的。” “是是是,”听差里一个四十左右看起来领头的大叔道:“好久没来人了,来了添人气,好,好!” 警卫又嘱咐两句,走了,鹤徵搀着凤徵在大叔的带领下往里走。 “小姐这是受了伤?严重不严重?要请医生来看吗?” 大叔边问边推开纱门。 入目是会客室,兼小书房的样子,一壁摆满了书,一张小圆桌子,四周小巧的椅子围着,让人尤然生起窝进去懒洋洋看书的惬意。另一壁一套三件头的的藤椅,桌上一盏很大的白瓷罩子电灯,一切一切,无不显示别墅主人雅致而舒适的品味。 “是该看一看,”鹤徵答:“不过这地方有医生吗?” “有,当然有,去牯岭街上转一遭,样样齐全!” 不多时真有一个医生来了,在一个老妈子的帮助下上了药,又吃了饭,凤徵就舒适的坐在了超大露台上,靠着藤椅,怡然吹着清风。 “咦,这里有河吗,我怎么听着水声潺潺,像是半空中响似的。” 老妈子在旁斟红茶,凤徵突然睁开眼睛问。 老妈子一笑:“这屋子是在半山腰,后面就是山,山上有溪,不单水声,半夜里儿小姐还可听到虫鸣,静谧得很。” “哗,真是好地方,主人翁太会享福了。” 老妈子笑笑。 “怪道庐山避暑,贵上今年没来吗,还是来了走了?” “没来,”老妈子答:“去年也没来,倒是前年来过两回。” “这样好地方,就这么空着?要是我,巴不得天天住。” “真是傻妞,不来才好,说明人家忙着,给人看也给自己看,哪有时间度假?” 凤徵一扭头,刘景和没走篱笆门,直接从另一边栅栏翻了过来。 “刘少爷。”老妈子却认得他。 “你怎么——”凤徵指指隔壁的别墅,又指着刘景和。 “别怀疑,没错,隔壁就是我家房子,不过我们也很久没住过了,我没记错的话,这是蓝院长的行苑?” 老妈子点头。 “看不出来,阮处把这个借给你们住了,”刘景和朝凤徵睐睐眼:“不错哦!” 凤徵避开这个话题:“既然建了,大家却不住,建屋的石料木材,搬上来也很笨重吧?” “随扈你懂不懂?就算几年不见得来一回,可政治上的变化,说不定的,若万一下了台,到这里来走走,抓住机会,回去时说不定就翻身了,明白?” “……懂了。” “嗯,还不算太笨。”刘景和戏笑。 “……可是回过头想想,空放着真的很辜负啊,我要是有钱在这里建一座,我就啥也不奢求了。” “切,你是没钱造,你才这样说。假如你真的某一天可以在这里造别墅了,你就不能实行了。” 两人七扯八聊了一阵,篱笆外有人道:“凤徵是住这儿吗?” 听差急忙迎上去,凤徵扬颈一看:“秀城姐!” “我来看看你的腿,之前扎得草率了些,药也不是好药。” 纵然前面已在九江市长招待下经过一番洗漱,但显然到了这里从头到脚又换了一回,救死扶伤的女医生瞬间变回气质宛然风华如玉的贵族小姐,一身淡雅的银杏色的旗袍,滚浅银灰的边,耳边两粒小巧的珍珠耳环,手臂上一串珠链。 听差觉得这小姐就如先生房里那幅仕女图,活脱脱画上走下来的人儿。 “太谢谢了,难为你还惦着我,”凤徵忙不迭道:“医生已经来看过了。” “是吗,”秀城微笑:“这就好。不过说了你别老这样客气。” “就是啊,个多月下来,大家也算同甘共苦了嘛。”另一个声音跟在她身后,却是嘉人。 她也换了一身,橘色的女学生服样的设计,上身罩银白色绣芙蓉的马甲,鬓边别一朵小巧的芙蓉花。山谷里的风一吹来,将她的衣衫和衣襟一齐吹动,袖口宽大,群摆飞扬,衬在这四周山色里,山里的仙子幻化也不过如此。 “看你是借口,她是来瞧师鹤徵的。”刘景和俯身在凤徵耳边恶作剧地道,尔后皱眉:“不过卫六来干什么?” 不错,跟在卫七小姐后面的还有卫六少爷。 “如果照你的思路,说不定他来躲靖燕徵。” “唔——有理。等等,什么叫我的思路?” 满肚子男盗女娼呗。 凤徵不再答,起身拖着伤腿邀请大家到里面坐,秀城摆手:“我就为了来看看你,可不是来劳累你,医生给你开了什么药?” “哦,鹤徵跟着他去拿去了,是个西医。” 听到鹤徵不在,嘉人明亮的眼睛黯淡下来,秀城瞧见,笑:“你们以前来过庐山没有?要是没来过,趁这两天时间,倒可以逛逛。” 凤徵道:“我这脚哟,不让人抬就不错了,不过可以问问鹤徵。” 嘉人眼睛又亮。 “你腿脚不便,不必走远,这屋后沿山腰有一条松林路,就是很好的风景,”卫六道:“人工修过,很平坦,走着也很舒服。” “是吗,这屋后?我住这儿我怎么不知道。”刘景和抢道。 “大概因为那里跑不了汽车吧。” “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是那种只知道开着汽车逛的人吗?” 三女同时望他,显然人家就是这个意思。 刘大少怒:“我也去过舍身崖黄龙潭!” “黄龙潭旁边有个黄龙寺,黄龙寺门口有两棵婆娑宝树,那里最有名的是什么?”卫六慢悠悠。 刘景和紧盯着他:“——呃,自然是黄龙潭瀑布。” 卫六与秀城对视一眼,秀城笑:“瀑布自然是庐山名景,但真正懂的都知道,那里种的云雾茶才是最好。” 刘景和眉毛打结,哼了一声扭头便走:“懒得理你们!” “刘少爷——”听差见状纠结,深恐他真的生气。 “没事,”秀城莞尔:“大家都是熟人,不过开玩笑罢了。” 三女一男便坐在露台上喝红茶,喝完了还不见鹤徵回来,秀城有其他事,提出告辞,嘉人也只好走,却见她哥仍端坐不动。 “小哥?” 秀城掩笑,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人拉走,临了还朝卫六使个心知肚明的眼色。 卫六视若未见。 好吧,大神不走,她也不能赶,凤徵问是否要续红茶,卫六望着远处山峦,答非所问:“刘景和那样的人,以后尽量少来往。” “诶?” 凤徵一愕,示意老妈子下去,不解地看向他。 卫六却没有第二句话。 凤徵等了等,忍不住:“六少是什么意思,觉得我们高攀了——” “你知道我不是。” “那——” “若单单论刘景和本人,倒也问题不大,但你得知道,他是刘氏的大少。” 什么意思,还是说我们不配吧? 其实就算走了这一路,在他们心里,自己和鹤徵,终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是不是? “知道为什么胡森要攻打康乐一带?” 凤徵垂头,“不就是他想要扩充势力,得到北方支持,所以——” 卫六转过头来,“那他为什么要挑皖下手?” 难道不是因为挨得近? 卫六看出她脸上明明白白的疑惑,笑了:“因为刘啸昆的手下在那一带种鸦片。” 这一点都不好笑。 “种鸦片是来钱很快的一种方法,当然政府是不允许的,但对于军阀来说并不算什么。他手下暗里强令皖西北一带十三个县种烟,按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五十交纳烟款,得来的钱就用于扩充军队。” 凤徵的嘴巴张成o型:“……不种粮食,种烟?” “唔,知道那有什么危害吗?” 凤徵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摇头。 “粮田变烟田,产粮自然减少,人民缺少饭吃,染上鸦片瘾的却越来越多,吸鸦片对于一个人的肉体及精神造成多么大的损害,你应当知道。” 点头:“……那是活生生摧毁一个人。” “胡森事先了解,对从中产生的巨额款项眼红,所以动了心思。” “禁烟还来不及……居然种鸦片!他不怕百姓们不满吗?” 卫六道:“所以我劝你少接触。只要是军阀,没有人没有野心,而刘氏的野心,现在还在可控范围内,至于将来,走向灭亡还是走向……那就不好说了。” 凤徵揉揉太阳穴,努力消化着这个消息,兀然道:“——我好像听到了一个秘密?” 是秘密吧,私自种植鸦片绝对是秘密吧? 她连忙放下手,盯住卫六:“这是了不得的事吧,为什么告诉我?” 青年支着下巴,像是想了一下,又像是什么也没想,“想告诉你,所以就告诉你了。” 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 凤徵无语。 两个人又坐了一回,远看山光树影,云雾濛濛,四周围除了树木为风所吹之声而外,万念俱寂。 凤徵开口道:“如此清静,我耳边却总响起枪声,仿佛还在康乐的战场。” “康乐大战,血流飘橹,不过是铁血派拉大旗唱的一场戏而已。” “……什么?” “从开始到最后,唯一的目的,为了他们自己上台。” “你怎么知道,听谁说的?” “不用听谁说,你想想,由头至尾,从中唯一获利的是谁,或者说获得最大利益的是谁?很多事,你只要从这个方面去想,十有八九就能获得真相。” 凤徵一身冷汗,将前后所知推断起来,嚅嚅:“支持胡森的是他们?然后,又以胡森为饵,引得各路前去混战;最后,又以平战为名,利用民心,拱自己上台?” “很聪明,”卫六赞许的投来一个目光,“大致差不多了,这最开始就是一个筹谋已久的局,我猜,云南蓝氏金陵遇刺一案,就已经为整件事拉开大幕。” 蓝氏遇刺? 那一幕她还亲眼所见,当时和音音一起在起士林! 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现在我可以百分百确定,胡森的牙痛致死,绝对是个阴谋。”卫六的声音藏在了风里,听不太真切:“记得我们第一次逃离康乐那晚,遇到的那支奇怪的队伍么?” “那个什么参谋主任?” “不错,当时我们怎么也猜测不出他们的身份,不过这时嘛,你要不要猜一猜?” 凤徵瞪大眼:“……你知道?” 卫六指间出现一枚硬币,咣地翻到空中,“不,我也是猜。看看我们猜的一不一致?” “我可没你那么聪明,”凤徵努力回想着:“第一点是,他们不是城内马桂的军队;第二点是,他们不是城外晋系鲁系或者陆系其他系的军队;第三点是,他们也不是我们的军队——所以,所以——” 卫六给她一个鼓励的目光。 “所以,他们是铁血派的?故意混到豫系之中!” “对了!”银光一闪,硬币稳稳夹在卫六指尖。“所以胡森一死,任务完成,他们就要出城。” 呼,呼。 凤徵大喘气,觉得呼吸不能。 不敢想象,这一场大战里,到底潜藏了多少阴谋。 “下棋的人是个高手。” 凤徵从语气里听出一丝丝跃跃欲试的意思,瞅他一眼,“下棋?” “不觉得整个就像一盘棋吗,每一步,每一子,算计得分毫不差——可是我看夙日不像那个下棋的人哪。” 凤徵没蠢得问夙日是谁,那天刘景和与谭华关于铁血派的对话,她也在一边。“为什么不是夙日,他所作所为很令人惊叹,不是吗?” “我研究过他,如果说铁血派是‘铁与血’,那么他就代表了‘铁’,但‘血’,应该另有其人。”青年带点儿期待地:“应该就是幕后那个人吧。” “你很兴奋?” 青年转着硬币的手停住,“——哦?” “你很兴奋。” 这次凤徵笃定地说。从刚才就慢慢发现了,卫六通常是笑,要不就是似笑非笑,很少再有其他表情,然而这一刻,那掩藏不住的仿佛嗜血的野兽终于找到了值得一战的对手,却又夹杂着残酷的冷漠,映入她眼里的青年,熟悉而陌生。 良久,她道:“以万物为刍狗的感觉怎么样。” 青年一愕,转过头来,看到少女眺向远方的侧脸。 这一次,换他看她。 少女慢慢道:“忘了听谁说过,无论下面怎么打仗,上面的头面人物场面上见了,个个仍笑着打招呼。或许有些是虚与委蛇,但也有些确实私交不错。跟我说的那个人,表示很赞赏,很钦佩。” “所以?” “我却觉得可怕。成千上百万人民的性命,仅仅是上层人物谈判桌上的筹码?仅仅为了成就‘彬彬有礼’的美谈?” 卫六唇上的笑意慢慢褪下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不仁呢?” 他的笑完全消失。 又是许久。 这次卫六先开口,“这就是政治。” “哪怕是民主制度?” “是的。” “……这么说来,战争是避免不了的。” “只要这个星球上还有人类存在,大概就避免不了吧。” “这样啊。” 他侧头细细打量她。 少女脸上的神情有怅惘,又带了丝郁闷。 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他的手抚上去摸了一摸她的头顶,那头头发还跟狗啃了似的,有两根翘了起来,却出乎意料的柔软。 少女反应慢半拍,等她瞪着他的时候,他已经收回手。 “好啦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恢复笑容,“就要回美国了吧?” “嗯,这个假期真是太‘精彩’了,我毕生难忘。” “从香港走?” “嗯,先从金陵坐船,到香港还是坐船,要坐好久。” “来回一趟不容易。”他没什么同情心地。 凤徵又瞪他,腮帮子鼓鼓:“本来一腔热血指望学成报效祖国,被你一说,觉得未来毫无希望。” “不要这么说哦,”他拿出硬币,“看。” 凤徵莫名其妙:“看什么?” “硬币有两个面,正面和反面。” “嗯。” “政治也一样。” “嘎?” “它本身是不分好坏的,看乎掌握在什么人手里。做得不好,固然贪污腐败肮脏龌龊,可做得好,却能为民造福泽被后代。” 凤徵陷入沉思。 “你不喜欢战争,如果将战争比喻作登山的话,那么决定应该登上哪一座山的就是政治。所以,如果你是那个政治家——” “我决定了,我要读政治系!” 卫六哑然:“你还没分系?” “没,这个暑假回来,我就在琢磨到底该选择什么,我原本以为中国穷,中国弱,读经济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但我现在决定,我要读政治系。” 少女目光炯炯,卫六抚额:“你确定?” “在现在的我的眼里,中国的未来是一片迷雾。可是也许我读了政治系,我能让自己的眼光透彻一些,也许,能让我们的百姓少爬几座山头。” “……” “谢谢你,六少!” “……” “果然啊,这样一确定下来,感觉迷雾也变薄了一些呢。啊,真想对着山底下大叫几声啊!” 他看着她充满活力的脸。他想告诉她这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政治是一个大染缸,中国面临的现状是一个泥潭,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愿望就可以实现;也许未来还会有更多更残酷的战争;每个人都能看出问题所在,可谁也解决不了…… “但是,这是一个伟大的目标对吧?” 她突然返过头来,正对上他的目光。 她坚定而毫无退缩的目光。 白云茫茫,簇簇竹丛,山寺的钟声传来,从庐山顶上望,可以看到鄱阳湖西岸,一堆堆的岛屿如同青螺堆在水里,让人若置身天上。 大好河山,无限风光,凭什么要被外人侵占? 于是他笑了,“是啊,是千千万万中国人共同奋斗的目标。” “努力吧,”少女握掌成拳,对他绽放大大笑容,突地朝山下大声喊:“为了我们的祖国,一定有许许多多看不见的同伴,一起在为这个目标而奋斗!” 那一刻,卫六想,剥去外壳,剥落伪装,剥下面具,原来自己心头,存的也不过是内心最初始的一点希望。 原来,它还在。 中篇·完 飞机之上 这是一座“萨维亚”运输机,两排座,乘客面对面背靠舷窗。座椅是窄木条钉的,木条间隙很大,跟板凳差不多,能坐二十多名乘客,并可以搭载货物,在这时来说是相当大的机子了。 庞世吉不安的挪动了下屁股,飞机摇摆震荡,几乎一半人都忍受不住,一再呕吐,他左边那个人就干呕了两遍,他嫌恶地皱皱眉,又往右边移了点儿。 右面是个女郎。她身着一件青细呢红里大衣,脚上两截式的高跟皮鞋,侧戴的贝雷帽下堆云式的黑发纷披在肩上,雪白脸儿,脂粉未施,两道秀眉细长入鬓。 真是个美人儿,尤其她此刻还在看书。 他偷偷瞟了一眼,蝌蚪似的外国文,他再一次肯定,一定是哪家的富家小姐。 “不要乱动,影响飞机平衡!” 一个机械师出现,喝了一声,他试图靠近的动作停住。 那些皱眉还想呕吐的乘客也顿住了。 机械师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一言不发,打开一个检查盖开始修理。 全飞机的人不敢说话了。 女郎也放下她手中的书。 机械师镇定的修了十多分钟,然后镇定的盖上盖子回去,大家睖睖,这时另一个戴着风镜的飞行员出现,抱一罐糖,一人给抓把奶糖,笑嘻嘻:“行啦行啦,没事!” 所有人这才吁了口气,等飞行员走了,一个拍着胸口道:“干什么呀,吓死人了!他以为这是汽车,临时坏了临时修吗,这可是在天上,天上!!!” “我爸跟我说有一次坐飞机他写了两次遗书,我还以为是假的呢!” “就是嘛,想着什么高级玩意,结果动都不能乱动,”这个看来是头次坐飞机的:“比坐轿子还难受!” “对呀,瞧瞧这椅子,”他同伴附和:“垫子都没一个,几根木条!” 另一个看似老道地道:“哎呀,木条比木板轻嘛,飞机在天上飞,当然上面的东西能轻点就轻点,这都不知道!” “是吗?” “当然!” 庞世吉发出一声嗤笑。 那个老道的中年人看过来,见他穿哈喇呢袍子,罩玄呢哔叽马褂,胸面前钮扣一串金表链,手上一根文明杖,语气不由客气几分:“先生,您笑什么?” “我笑你们都说坐飞机不好,那还来坐干什么。” “哈哈,也是,”中年人见风使舵:“当年南北还通航的时候,我从广州飞邺天,结果半路落在江苏,问何故,飞行员答曰,‘机长想起来了,这个时候的阳澄湖大闸蟹最好吃!’后来我们每人都提了满满一篮大闸蟹上来,回家时还是活的!” “有这等妙事?”机上的人纷纷激动了。 “可不是,那年的肥美,后来再也没尝过了。” “真让人流口水呀!”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起坐飞机的趣事来,譬如飞时外面突下大雨,然后机里下小雨,大家举着伞排排坐啦……遇到气流颠簸大家滚做一团居然有一对男女后来成就好事啦……有人看窗户外面看着看着结果将窗户扳开了啦…… 庞世吉时不时偷瞄女郎,越瞄越觉得她展颜时的模样十分沁人心脾。 不多时,飞机到站了。 天空响起轧轧的马达声,在停机场等候接机的人翘首而望,双引擎的飞机在空中绕了大半个圈子,渐渐下降,飞到机场的南端,地面一架小车立刻开往去,给飞机引路。飞机在跑道上渐渐停止滑行,机场的工人很快推出一架活扶梯,靠近机身,舱门打开。 已经入秋,冷不防一股风吹来,下机的人一阵寒栗。 庞世吉有意跟在女郎身后,不知有没有人来接她,如果没有,倒是可以献一番殷勤。 人在扶梯前靠拢,很多人口里叫着少爷小姐或者友人的名字,扬着手臂。 庞世吉自家穿白号衣的车夫也挤在人群中:“老爷,老爷!” 人群之外,庞世吉一眼瞅到了不远处一辆漂亮的佩佩奥斯汀。 宝蓝色,造型优美,擦得光亮。 他不是没见识过好车,让他惊讶的是,居然能把车开到机场内来? 不由将目光移向车牌。 然而车牌被斜倚在它前面的青年挡住了。 那青年戴着黑呢的盆式帽子,因而看不清全容,只见西服里透着雪白的衬衣,西服之上,又罩了一件法国式的紫呢大衣,腰身和下襟收得十分合身,显得他又高又瘦。 几乎每个经过这辆车子和这个青年的人,都要忍不住回头一望再望。 青年朝这边挥了挥手。 他猛地一闪,僵硬扭头——不、会、吧? 果然,女郎也摇手相应。 青年笑了,大步朝这边走来,那雍容的姿态使人情不自禁屏息,为之让路。 女郎才下扶梯,已经被他一把搂在了怀里,而后将臂弯中早携好的獭领皮大衣细心为她披上。 羡煞一干围观的少妇少女。 青年揽着女郎上车,绝尘而去。 庞世吉觉得自己的玻璃心碎了一地。 回到家中,太太迎了出来:“回来了?老乌跟老闵来了,在客厅里等呐。”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把文明杖递给太太,径直往里走,一面吩咐道:“叫人去拿东西,在汽车后座。” 太太答应着,他顺着走廊从大门口一直走到北屋,掀开布帘,两面屋角供了雕花架子,托着两盆梅花,大花格玻璃窗下,老乌跟老闵正烧着烟霞。 “庞世老,您回了。” “真是恰逢其时。” 两人一骨碌立起来,将烟枪放下,迎了上来。 “坐,”他指一指,“刚刚听老闵跟老乌道喜,有何喜事?” “咍,不过又弄了个挂名差事当当罢了。”老乌咧嘴哈哈笑。 老闵道:“一百块现洋一个月,十天半月也不用去一回,多好,我说你也不跟我同贵处长保荐保荐。” “我也是碰着了,你想,通常这种顾问名单,列在上面的,没有两三百,也有一二百,不是处长自己请的,就是各处代表硬要的,还有各方面头等人物荐,热手得很,岂有我说话的份。偏偏我们处长交给秘书缮写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翻看,其实我也不留心,他却因私自加了三四个名字上去,做贼心虚,跟我说何不也加我一个,每月弄点零用花花。我说我的好加么,两相一笑,就加上去了。” “照我说,这年头最好最快的路子,不是巴结什么司长处长,”老闵摇头晃脑道:“只消跟他们身边这些紧要秘书打好关系,不要说添个名字,单从他们手指缝里透露点信息出来,或者帮忙美言几句,我们就大大的有路子了。” “可不是?”老乌道:“前阵子广东银行的行长专程到这边来请客,那别苑里,真是阔极了,有八个会客厅,将我们几个司几乎全请了。照理说总长次长没来,就算轮不到我们金融司,也该税务司的司长坐首席,结果你们猜,谁坐了首席?侍从室的段氏夫妇!” “侍从室?”老闵张大嘴:“你说的是那个侍从室?” “除了那个侍从室,还有哪个侍从室!听说段氏是秘书组的组长,我的天,大家对他那份客客气气,奉承讨好,比见之我们总长也差不离了。后来我听他们说,侍从室了不得,各级衙门对别的机构交办的事,也许可以马马虎虎,推三阻四,但一听说‘侍从室’三个字,那是肃然起敬,半些也不敢怠慢。就算党国的大佬、将系的军阀,包括在外头威风八面人见人怕的瞻园路,见了他们也是笑容满面。甚至还有人说,侍从室里的一条狗也比人强!” “啧啧,”老闵咂巴着:“是不是像咱前朝的掌权太监李莲英,王公大臣见了,都要多方拉拢?” 老乌一拍掌:“这譬喻像!” 庞世吉道:“侍从室,全名国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里头的侍卫官虽不是正规的官职,却是真正的权要、最高统帅的近侍,俗话说挟天子以令诸侯,要是他们存心给你擦点眼药,可以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一声冷笑,老乌老闵两个人不由缩了缩,又吸了口烟,老闵道:“这么说来,那侍从室的人是怎么选拔出来的,恐怕极不好进吧?” 老乌哼道:“那是自然,提起来都讳莫如深,大有侯门深似海、可望不可即的意思,首先,最少满足三个字。” 他伸出指头比了比。 “哪三个?”老闵迫不及待问。 “崇、籍、保。” “崇?是指崇德军校罢,”庞世吉道:“总座他老人家是崇德军校校长,现在很多部队里的人都是崇德出身,他对自己的门生向来青眼有加。” 老闵道:“唉,这条咱就满足不了。” “也可以看你的籍贯,”老乌道:“就是第二条,凡他老家的,会说两口家乡话,或者是亲戚,也都有路子。” 老闵道:“这岂非‘任人唯亲’?” “那能有什么办法,”老乌手一摊,“老头子喜欢,而且越亲越要重用,据说侍从室侍一组总务组的组长就是他的侄子,还有好多亲随侍从官不是姓靖就是跟靖氏有沾亲带故的关系,至于各部各局的就更不用说了,只能说我们命不好,怎么没投个好胎呢!” “那保是——?” “保荐,看保荐人的身份、任用人与保荐人之间关系、在政府中干了多少年、表现如何等等,不过最后最关键最重要的,还得过老头子那一关。” “这在外倒有所传闻,听说曾经有人因为衣衫不整而被削职的,对吗?” 老乌点头:“确有其事,段组长说,老头子看过审查表后,都要亲自召见,谈话并进行当面考核,他说行,这才是真行了。” “啊呀,”老闵道:“光听着,就觉得难如登天!” “岂不是呢,这三条是基准,除此之外,你的资历,你的学历,一步一步接替,熬到前面的人外调……这鲤鱼跃龙门,可不好跃哟!” 老闵道:“罢罢罢,真是不敢想了。” “想也是白想。”老乌道:“还是说点实际的吧,庞世老此次专门从广州拿货,到手了?” 提及此老闵当即露出垂涎的神色:“真是‘马蹄土’?” “正宗印度货。”庞世吉笑,正逢下人取着汽车里的东西回来了,解开包裹皮,露出里面数个黄铜盒子,打开,一个盒子里一只马蹄。 烟霞的香味扑鼻而来,老闵鼻子动动,又动动,恨不得马上弄几个泡来试试。 “不愧是上等中的上等,”老乌也深深嗅了几嗅:“这种货色,一定要拿到专门的烟房去熬煮,最好是九如楼,楼主人有专门一间内室,干脆再叫上一桌酒席,如此总能请得动冯司长了!” 宴请宾客 九如楼那间烟房,本是专供老板自己吸烟的,听着要借用,初时颇有难色,后来听到备了“马蹄土”飨客,便乐呵呵对庞世吉道:“烟房尽管借给你,不过我也想香一筒。” 庞世吉答:“行得。” 到了那天,请帖早发出去,除了老乌老闵,还有与老闵那头牵线的冯司长的老娘舅,他的几位朋友,《国民日报》一枝主笔俞文弘,以及健谈的几个陪客,陆续到达。走进九如楼门口,那柜上送座儿接座儿的伙计,已是五六个一排站着,深深地一鞠躬。 伙计们眼明手快,蹿在前面引路,引进到北屋子一列大饭座里,很大一张桌子,印花布蒙着圆桌面,放好了茶烟瓜子,摆着杯碟和包银的乌木筷子。九如楼面临玄武湖,放目就是波光粼粼,湖光山色,远处枫叶飒飒,如火如荼。 庞世吉把瓜子什么全换过,叫了四只银碟装的水果,中间另有一只很大的糖果盘。四碟水果一碟是暹罗文旦,连皮都全部剥光,晶莹光洁;一碟是花旗橘子;一碟是青岛牛奶葡萄;一碟是奉化的水蜜桃。又把香烟换成了“茄力克”的牌子,另外再叫两瓶三星白兰地。 他又嘱咐仆从给各位的车夫优发,听差们互相传,说是十吊八吊的总少不了,兴奋非常。 老闵在旁边看着,双目发光——这种级别,庞世老真是下了血本了。 老娘舅也很满意,伸手挑片文旦吃,一面道:“我们司长,向不应酬,人家发请帖,至多到一到就走,绝不会坐下来吃到席终。不过今儿个又有名酒又有好土,总是愿意多谈一谈的。” 庞世吉满面笑容道:“还不是沾了您老的光。” 马屁拍得很舒服,老娘舅愿意多聊几句:“听说庞世老以前是在江西办盐务的?” 庞世吉答道:“是兼了一点事,别的罢了,就是应酬大一点,偏生财政坏得很,衙门里的办公费一拖两三个月不发,茶房都成了大爷,别说茶水是冷的,地也没人扫,公事桌也没人收拾,糟得不象个样子,连喊几声不见一个答应,我看不是样子,不如到石头城来混点事做。” 老乌笑道:“真是不说不知道,地方上竟成这样子了?” 老闵一指俞文弘:“倒可以给他添点新闻资料。” 俞文弘道:“果真如此,报上未必不可以登上一登。政府里那些阔老,天天大吃大喝大逛,麻将一打就是成千上万,见着登了这样消息,看他们惭愧不惭愧。” 一个陪客打岔道:“哎,不过是桩趣事罢了,总不至于真这样穷。” 老娘舅道:“正是,我们交通部绝不至于这样的。” 另一名陪客道:“也就交通部跟财务部是阔衙门,其他穷得不能开门的机关,有得是呢。” 这次庞世吉岔了开去。他知道这老娘舅的出身,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不过就是靠着关系,你和他谈什么政治经济,那不是废话!所以他专挑了关于冯司长的好话来讲,又间或说些闲谈,比如哪里的戏好,哪家班子里的姑娘好,这大大合了老娘舅的脾胃,正是以夸夸其谈不着边际之时,一男一女翩然从前而过,庞世吉顿住。 “怎么?”老娘舅道。 那个女郎!庞世吉盯着,嘴里道:“没,没什么。” 老娘舅顺着他目光望去,却也讶住:“师秘书!” 他一起身,在座众人不由跟着纷纷站起,老娘舅直搓手:“嗳呀嗳呀,司长怎地还没来?” 一面直直瞅着那对男女凭栏而坐,悠然点菜。 生怕人家跑掉样的。 老闵道:“张老,那一对儿确实看着赏心悦目,不过何以如此——” “那是师秘书!侍从室的新贵!”老娘舅迫不及待打断他:“不瞒你们讲,我们司长请过他几次,那才真叫不好请。几次不成,最后一次,不好直接找了,便先托认识的人,托一个还不放心,托了两三个;待到约会之期,白天又电话再三敦请,结果所托之人说师秘书临时奉命到上海去了,不能来,不成想在这碰见,难道不是好机会?” 老闵道:“那也未免太搭架子了,请一回不来,请两回不来,司长是何等人物,放下身段来左托人疏通,右托人疏通,他就这么大面子?” 老娘舅端起面孔训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司长说,人越是不来,就越是要请,再不然不必在官场混,回老家得了!” 老闵咋舌:“难道不是越将就,人越不来吗?” “怪道你还只是个小小职员,官场之道,就是不懂。人家不过不来而已,只要官比你大,哪怕大一级呢,要人家当面骂了我,我还能朝他笑,这才算练到家了。” 老闵摸摸自家面皮,先前觉得也不算薄了,对比之下才知道什么叫做厚。 老娘舅叫来一个伙计让他赶紧去张望冯司长到了没有,想想不放心,又去拨了个电话,结果宅里回复说司长已经出来了,他跺脚,一名陪客道:“张老既如此着急,何不先代司长上前打个招呼?” “哎哟喂,师秘书是何等人物!堂堂美国留洋大学生,回来就进了侍从室,不过短短两年,现在已经是侍参二仅次于邵组长的人物!侍参二是什么你们都知道吧,那可是总座他老人家的智囊,侍从室的重中之重!我上去谈,别把事儿搞砸了,惹人家不高兴,司长可饶不了我!” 老五打量了又打量:“我怎么总觉得他有点儿眼熟?那位小姐也是。” 老娘舅诧异了:“你认识?” “好像哪里见过。” “你哪里去认识他?”老娘舅不信:“要不就是他在哪里会见过你。究竟人家侍从室的,脑筋和别人不同,我陪着司长当面见过师秘书一次,第二回碰见的时候,他就能叫我的名字,你想这本领!说来说去每天求见他的人那么多,偏偏人家又客气,那天还拿了一匣香港公烟出来,亲自递了一根给我。” 老乌道:“都有递烟的交情了,不如我们陪你一起,上前打个招呼。” 老娘舅连连摇手:“照交情帮忙,本来可以说得过去,然而呀,这里面也有分别。总之还是等司长来了再说罢。” 老乌心里笑他嘴转不过弯来,一面又再四细看,琢磨着师这个姓。 庞世吉有些心猿意马,试探地道:“师秘书旁边那位——?” “冯司长到!” 福特汽车一到大门口,伙计一迭声个个传递着喊起来,从楼底下到楼上,由走廊到门外,排场十足。 众人瞩目中,但见一人挺着个肚子,西装配着大红的领结,乌亮的皮鞋,手中拿着个翡翠烟斗大摇大摆出现了。 庞世吉当头先赶迎接,然而老娘舅速度更快,一闪,凑到外甥面前耳语两句,大肚子的司长立即改变方向,一看,一顿,朝着栏杆处走去。 大家伙儿目不转睛看着。 皮肤白皙、面貌俊美的青年站起来,没等他招呼,冯子安已然哈哈笑道:“师秘书,最近好吗?” “很好很好。”青年微笑着伸手和他握一握。 “你可是大忙人哪,难得见你出来应酬。不知哪位小姐这么大面子——”他转身,乍惊:“噫,莫非是——” “是我,师凤徵,好久不见,冯司长。”女郎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正是凤徵。 “师小姐真是越发美丽了,”冯子安一讶之后恢复正常,“我还道这两年只见着鹤徵兄,有心想问却又担心冒昧,看来金陵从此又要多一位名媛啦!” 由师秘书一跃而成鹤徵兄,明眼人都看出他在拉关系,凤徵不由看看自家弟弟,他这两年到底怎么混的,了不得,当年的冯子安居然变得如此巴结! “名媛谈不上,我这次来金陵实是有事。”凤徵笑道:“倒是几年不见,冯公子已经成为司长级的人物了。” “比不得鹤徵兄,小小一个路政司长而已。”冯子安自顾自拉开椅子,“坐,坐。” 瞧这反客为主的架势。 凤徵看得莞尔,坐了,鹤徵也坐下,冯子安道:“你们点菜了吗,这顿我请,来个鱼翅吧,他们这里的白汁排翅是驰誉全金陵的。”说着招手叫伙计。 鹤徵阻道:“菜已经点了,请也不必,我姐想吃宋嫂鱼羹,专程我陪她来这儿尝尝,你这不是抢我风头么。” “哪里的话,我就当为师小姐接风洗尘,多巧的缘分,寻也寻不到的,千万别跟我客气!” 不由分说叫伙计添了白汁排翅,又看了看菜单,见只点了随园方脯等四样精致菜式,便道这怎么够吃,当即又添了四个热盆和四样小吃,又要叫水果,凤徵低声朝鹤徵道:“他是有求于你么?” “真聪明。”鹤徵含笑耳语:“冯展堂的交通部长快被卫碧城架空了,这两父子最近急得上火。” 卫碧城? “秀城姐的弟弟?”凤徵回忆里只有久远的一个面貌模糊的苍白少年:“我记得秀城姐说她从医就是为了她弟,看来如今他的身体已经好了?” “也许吧。”青年秘书浮起一股冷笑,不置可否。 “我说秀城姐六年来真的一直在国外没回来吗,龙太子就这么等,靖卫两家的大人都不着急?” “一个随心随性,一个执着要等,外人何必置喙。” “……” 凤徵心想你这种一句话把人堵得死死的是怎么回事,女人都是八卦的好吗?! “师小姐刚刚说到金陵有事,不知有没有我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对面冯子安早把庞世吉那一桌抛到九霄云外,热络地寒暄起来。 “一点小事,哪敢劳动司长。” “也是,有鹤徵兄在,任办什么事,旁人也不得不给三分面子。” “那倒不是,”凤徵喝口茶,“我说了不要他插手,毕竟此次身为刘氏的代表,公私分明。” “刘氏?”冯子安坐直身体,仔细打量凤徵:“你指的是——刘大帅?” “是少帅,刘景和,”凤徵答:“这两年我在他那边历练,是他的军需官。” “啊呀失敬失敬!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少帅最近在赣北干得十分出色,固然刘大帅他……”冯子安嘿然,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不过虎父无犬子,今年夏天新建成的赣北机场,发动了多少华侨及实业家捐款,据说赣地妇女们捐了她们的首饰,学童捐了零花钱,还请了美国专家,就为了建成后能真正有力辖制长江中段制空权,让北方佬再也不敢横行无忌!——此语一出,多少报纸电台记者采访云集,中外皆闻,金陵这边也为之鼓舞欢腾了好一阵。” “是么,机场草创,确是十分艰辛,三万民工历时九月披寒沥暑,有许多动人事迹。”凤徵叹道:“不过正因竭尽全力,支出繁剧,结果夏末长江发大水,洪涝之灾,府库不足,拙计了一阵,不得不向中央来请一笔款。” “哦?莫非这就是师小姐此行之因由。” “啊,一不小心说出来了。”凤徵吐吐舌。 冯子安大笑,“军部批了吗?” “军部倒是批了,但财部——” 冯子安意味深长的笑笑:“军部大笔一挥是痛快,但财部有很多程序,向例这种灾款,是不理的,不然地方政府或各军知道,个个都来援用,那就扩大了。” 凤徵道:“这我也知道,前次已托人回禀了总长,不敢望多,只要能弥补粮食方面的支出,后续接补得上,就很可以了。” 冯子安手指敲着桌子,良久方道:“想要快,有一个办法,你是知道的罢?” “司长的意思是?” “不错,其实领款打扣头,在石头城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向来总长本人是不直接办的,真要走路子,不妨探探次长。” “章家骏?” 这几天凤徵将财务部上上下下跑透了,一说就明。 冯子安点头,“不过,这笔款就是可以办成,也要费许多手续,不是那么容易的。赈灾是美事,我觉得你不如直接让鹤徵兄上一个条陈——” “这不合规矩,”凤徵摇头:“最好,也别让人知道我俩之间的关系。” “你是怕有损咱们师秘书的前程吧,总座一惯不喜欢侍从官直接谏言,我能理解,理解。”冯子安哈哈着,“如果不靠鹤徵兄的话——要不,我给你引荐个人?” 星五部内 星五俱乐部是上流圈中有名的私人会所,实行严格的会员制。星五即礼拜五,本来指留洋精英在这天晚上一起聚个餐,边吃边聊,互相交流情况、发表看法、商讨共同做点事情等等,但后来由于靖氏太子及公主的先后加入,跟风的人一下多了起来,以致不得不采取限制措施,凡入会者都要仔细审查并缴纳会费,方给予会员徽章——凤徵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申请并等待冗长的考察时间,直接拿了鹤徵的徽章就和冯子安一道进去了。 推开玻璃门,触目一个小乐台,旁边一架大钢琴,脚底下软软的、踏上去脚踝几乎陷进去的厚地毯,沙发家具陈设考究,佩戴着俱乐部独特标识金色肩章的侍从托着酒盘在衣香鬓影中笑容可亲的穿梭来去。 男士们几乎都是正装,穿西装打领结;女士们或灰背或玄狐——凤徵想,这还没到冬天呢,大早的就炫出来了? “你先坐,”冯子安对她道:“卫次长大约在撞球室,我去找他。” 冯子安给她引荐的人居然是卫碧城,这在凤徵两姐弟初听,是暗藏了惊讶的。 当然冯子安有说法,说他们卫次长跟财部卫总长乃嫡堂兄弟关系,章次长就不能不看在这面子上通融几分,中间也可以少费几道手续。 凤徵问鹤徵,不是说冯子安父子跟卫碧城是对头么? 主要是冯展堂跟卫碧城斗,冯子安这些年修炼成了精,圆滑得很,明面上他还给卫碧城送了不少好土呢。 凤徵道,难道卫碧城看不出来? 有卫氏整个家族那么强横的背景在,卫碧城根本不用把他放在眼里,最多当看猴子耍戏罢了。 也对,凤徵道,卫氏如日中天,老大是财部总长,老四把持军统多年,六少据说在云南战功赫赫,秀城姐还是龙太子痴心不改的对象……真是同红楼梦里写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毫无二致。 鹤徵淡淡道,所以冯展堂居然敢跟卫碧城过不去,他也不是脑子撞坏了。 你的意思是…… 这些姐姐就不用管啦,只是提醒姐姐小心。不过有我在,他冯子安若想施展什么小动作,他自己掂量着承受不承受得了后果就是了。 行啦,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行不?你姐我又不是傻子,忘了小时候谁罩谁? 嗯,姐你罩我。 再说了,好歹这两年我大大小小也拿过不少主意。 是是是,刘景和要少了你,他的赣北能发展那么好?真嫉妒他,居然占了姐姐两年,这次替他弄完这件事姐姐别回去了,留下来帮我好不好? 凤徵点他的额头,你还要我帮?先前我还以为侍卫官会被人唤来唤去很苦,特担心你,现在一看,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嘛! 怎么会,真的很辛苦好不好,说起来在外面是看着不错,但其实做事要特别小心,套句老话叫伴君如伴虎,一旦犯了错误,或者不小心惹到老头子呢,那是马上关禁闭的!前年有一次在庐山,有个警卫官因为无心之失触怒了老头子,被关进牢里,后来老头子下山,把这事忘了,大家也都忘记了,过了一年多,这个警卫官不断打报告,辗转上交,终于到了老头子手里,才终于放出来,出来已经被折腾得没个人形了。 凤徵马上又心疼,真是这样吗? 更何况侍从室几个组长各有来头,不说什么派系斗争,但明里暗里免不了产生摩擦,越是红,越是遭人妒忌,我就一个人孤零零的,姐姐把我丢在金陵—— 凤徵傻眼,难道自己真要留下来? …… “《中央日报》是党报,没什么看头;《国民日报》虽然受大家欢迎,但国内报道居多;要了解国际形势,我建议蓝少不如直接看外国报纸。”几人谈话声传来,凤徵从沙发上微微侧首,右后方数名二、三十左右的男子正互相碰着酒杯。 “可是欧洲离中国那么远,他们再怎么打,也打不到我们这边来,跟中国似乎没什么直接联系。”被称为蓝少的道。 建议者看着三十出头,声音醇厚,年纪是最长的,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范儿:“这种思想要不得,如今局势,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苗头是什么?不过一桩刺杀事件,结果席卷了整个欧罗巴。” 另一个道:“现今大家最关注的是美国的态度,它因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牺牲很多,得到的却不多,所以美国国会有决议:欧洲打仗,美国不参加。但美国总统罗斯福显然站在英国一边,并不看好德国。” “一开始英国是想与德国媾和来着,英国首相张伯伦不是还跑去看希特勒么,双方达成协议,同意德国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以为这样就能避免战争,可结果呢,”说话的一耸肩:“德国一转头就朝英国盟国波兰要求一个走廊地带,波兰拒绝,德国便发动闪电战进攻,大量的飞机伞降兵,一下子打到波兰中心,英国不得不对德宣战了。” “波兰太不经打,据说英国起初希望波兰能够抵抗两个月,后来希望两个礼拜,结果不到几天就完了,”一个道:“无奈之下法国跟其他西欧国家也只得相继宣战,但也是节节败退。” “果然还是你们外交部厉害,知道得这么详细,”蓝少听得津津有味,“这样一说,欧洲没人是德国对手?德国要一统欧洲?” “说一统还早,主要是英国的态度问题。现在有个主义,叫张伯伦主义,以一把雨伞做象征,邱吉尔上台,就拿这把雨伞比喻。” “比喻?” “因为伦敦是个多雨的城市,张伯伦喜欢打一把雨伞,所以雨伞变成他的标识,这把雨伞也变成张伯伦主义的象征,就是投降主义。” “投降主义!哈哈哈哈。” 建议者道:“邱吉尔与张伯伦完全不同,他是坚决主张抵抗德国侵略的,这个人我挺佩服他。” “是呀,我在我们老大影响下也关注他,他很幽默。” “英国人不是很古板么?” “蓝少还不够了解他们,”这个称自家总长为老大的年轻人显然很外向,无拘无束,露出一口白牙朝蓝少道:“英国人可是外表冷漠内里风骚的典范哦~” “是、是么。”蓝少吞吞口水,外交部不是都应该稳重有气质的么,“外表冷漠内里风骚”是什么形容词,最新外交辞令? “慕忱认为美国站在英国一边?我不这样看。”一位红光满面的老者携一名女郎挽着手臂过来,那女郎穿着一件黑拷绸长衫,长长的拖了后脚跟。明明黑色,反益形艳丽,包裹在银狐飞皮毛披肩里,愈发显得不可方物,顾盼有神。 “姚老,”大家忙纷纷执晚辈礼,同时也问候女郎:“姚大小姐。” “晚照,你怎么在这儿,”蓝少一脸惊讶:“予风不是在公园等你么?” “嗳呀,”姚大小姐丝绣精美的手套捂住嘴:“——我忘了。” 她看着是抱歉的样子,却无半丝真正歉意,蓝少跺脚:“这两日气温骤降,天这样冷,你就让他那样等着,他一定气疯了!” “那也不能怪我,我要陪爸爸来这儿,未记得通知他,”姚大小姐道:“急什么,他总不会死等。” “唉!”蓝少看看怀表:“中午我在他家吃饭,看着他出来的,只穿了件薄薄的西装,里面一件汗衫,车子还是敞篷的,他还买了——咳咳,我说他去太早了,他说他早点到没关系,一定会等到你,还准备了晚餐!” 姚大小姐噗嗤一笑:“就他爱俏!” “这都几个点了!”蓝少旋身:“我去给他打电话,看他回家没有!” 他刮风般的走了,姚大小姐道:“这是怎么了,我就不信,程予风还真能呆头鹅似的在风中傻等几个钟头。” “晚照,”她父亲道:“你——” 目中明显流露出对于女儿是否是真的忘记这件事的怀疑:她下午烫卷发烫了三个小时,中途给朋友打了无数电话,抱怨无聊! “爸爸!”姚大小姐晃着他手臂摇来摇去:“女的哪个没让男人等过,不算什么啦!再说程予风那脾气,半个小时不见人,到头了!” “他就没往我们家里打电话问?”姚耀如道。 “反正我没接到。” “你呀!”党国元老最终只能无奈的拍拍娇女的臂膀,舍不得责怪。 那建议者、也就是被姚耀如唤作慕忱的笑道:“这几年姚大小姐与程公子分分合合兜兜转转,到了那些鸳鸯派手里,可以作一部百转回肠的小说了。” “盛、总、长!”姚大小姐作咬牙切齿状。 “我这宝贝疙瘩,是被我骄纵坏了,”姚耀如叹:“也是她娘去得早,这几年挑来挑去,你看蓝毓孩子都生了一个两个,第三个听说也满月了,哪天我——” “爸爸!”姚大小姐欲转移话题,忽尔侧厅里响起一阵欢呼声口哨声,她道:“是小舞厅!我去看看他们又玩什么新花样了!” 她踩着高跟鞋走开,顺着望去,凤徵发现冯子安正也站在那边,朝她招手。 于是她也过去。 所谓的小舞厅里很昏暗,除了酒吧柜前和池子边上有点亮光,人影都辨不清,从门口往里望,却见一群人勾肩搭背站着,有点儿像跳英国的老式的圆圈舞,不过干的事儿可绝不是跳舞该干的事。 一个男的俯头,嘬一张锡箔的糖纸,用嘴传递给下一位。 他们像是在比赛,旁边计时者有之,喊快者有之,哄然叫好者有之,已经传递至最后几位,气氛趋向高潮,一位姑娘双靥通红,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面对她的接替者,视线相交间,都可以清晰看见她的嘴唇抖得厉害,而那男的受了影响,刚俯下头,薄纸儿悠然掉落。 “掉了掉了!” “受罚,受罚!” “碧少!碧少!” 呼唤声中,只见人群分开,一个松松垮垮穿着丝质衬衫的脸色羸白的男子,一手插在西服裤兜里,斜靠了桌子站着,手上摇晃着一杯酒,脚尖点着,身子耸了两耸,笑:“也无所谓罚不罚,不过参加这个游戏的人,是男的的话,都要交一件kiss gift,让我看看,这一位的是什么?” 立即有人点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只丝缎大礼盒。 “哟,看着不错。”卫碧城点头,那个受罚的年轻人似乎受到鼓励,鼓起勇气越前一步,结巴道:“碧、碧城少爷你好,我、我叫严、严世超。” 便有纨绔子弟自动附耳告诉卫碧城此人底细:新来的,跟盛家有点儿关系,是个什么少爷,远方亲戚。 卫碧城懒得理,只待盒盖子打开,瞟了眼里面的紫羔轻裘,漫不经心道:“这倒也符合时节,不过,是件小毛啊。” 上半句严世超没笑完,下半句已令他出汗:“这、这不是还不冷么,所、所以——” 旁边有人辨出风头,讥笑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游戏,什么级别,何人在办!入门礼少说大毛,谁介绍他来的,以后不用来了!简直扫人兴致!” “是是是。”围观人众中出来一个梳大背头的青年人,去拉严世超。 “慢。” 他马上停止动作,躬着腰,毕恭毕敬地:“碧少还有何吩咐?” “远来是客,不能说我们欺负了人家。”卫碧城道:“这样吧,咱们赌一局,算是补上数目。” “那怎么行,”离他最近的纨绔道:“要是你输了——” “输了就算我送给现场各位的彩头,无所谓。” 大家哄然叫好,全凑起热闹来。 严世超道:“赌、赌注——” “碧城少爷最少一千块起庄,你说呢!”有人笑他。 严世超抓住大背头求助:“表哥,我没有带那么多钱——” “用支票不好了?碧少愿意同你赌是多么大的面子,别人想找机会输给他,还得四处托关系呢!” “阿?” 大概卫碧城也没什么耐心跟他玩儿复杂的,直接选了骰子摇单双了事。这有助气氛,又干脆利落,大家打了鸡血般,很快找来一副宝具。 “开宝喽开宝喽,”一个纨绔似模似样吆喝,旁边笑倒一片,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且憋笑问:“碧少押单押双?” “他先。” 他实在太随意了,搞得严世超懵懵懂懂,被人推上前,也来不及多想,道:“那我要单吧。” “碧少?” “行。” 于是纨绔也不等严世超说第二句话,宝筒随即往上一甩,抬起手来摇了三四下左右,定住,揭开。 严世超低头一看,却是个双。 “输啦,他输啦!” 严世超红着脸,一声不响,低头摸出钢笔和支票本子,写支票。 好事者在旁边看着,怪叫:“少写了个零!” 严世超急了,“不是一千块吗?” “是最少一千块,但你听过咱们碧少有小于万块的赌局吗,嗯?” 严世超欲哭无泪,但又不得不出,最后失魂落魄被带走。 凤徵自言自语:“卫碧城一分钱没现面,转手就赢了上万,真真无本万利。” “你是——师凤徵?” 没想到姚大小姐认出了她,还主动打招呼,凤徵含笑:“是我。好久不见。” “一直见着师鹤徵,我就说你哪里去了呢!怎么,乖乖,舍得回金陵了?”姚晚照毫不见生,真赛老友多年重逢一般。 “回来办点事。” “这亲嘴游戏好玩伐?要不要我介绍你玩一次,女士不用gift哦!” “不了不了。”凤徵敬谢不敏。 姚大小姐咯咯笑:“你跟你弟一样,太保守了,亏得还是留洋回来的。” “……” “不过也大概正因为保守,惹得嘉人见惯了周遭奉承讨好巧舌如簧的男子,反而被相反的类型吸引,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简直中了魔。” “鹤徵那不是保守,只是不太爱多说话。” “好吧好吧,就算他沉默寡言好啦,”姚大小姐挥挥手:“而且表情也不多,真真浪费了那张好脸。” “……” “要我说,他凭什么骄傲冷漠?——咳咳,不好意思,大概刚才喝了一杯酒,有点醉了。” “没事。” “……师小姐,你跑哪里去了?回头就不见了人影——啊,姚大小姐也在。” “冯胖子你怎么也在——”姚大小姐看看他又看看凤徵:“哦,我记起来了,当年在兰心你们也是一起出现的——” 这么一说,冯子安也忆及当年确实见过面。 师鹤徵啊师鹤徵,你怎么就能被卫家小姐看上了呢?! 瞧瞧后来发展,简直啊!!! 他与姚大小姐应酬了几句,随后示意凤徵到一旁,道:“次长今晚上怕是没空专门见你了,但我还是跟他说了两句,他答应了,明日他同财部章次长打个招呼,到时他那边指定什么人下来,你就同他去办吧。” 凤徵道:“真是太谢谢了,你们怎样说,我这边怎样好。” 冯子安睇她一眼,心想这还真是个妞,好糊弄。就是章家骏那边,估计十有八九是派陶卫东来,那人是个老油条,可不好对付。 款中来去 不出他所料,第二天章家骏听了电话,叫来出纳处处长:“老陶,交通部那边有笔款子,有人找我代为接洽。到时候冯子安带人过来,你先试着探冯子安的口风,如果他们要五扣,我们也五扣,七扣则七扣,至于领钱的话,款子下来了我自开支票给他们,你可以不必过问。” 陶卫东问了具体情况,道:“这刘系的人,知道‘多领少到手’吧?” 所谓多领少到手,就是领款的人,若得五千,却出一万的收条,那五千就由发款的人落下了,回扣越多,经手人为着有这重大的利益,哪怕特别想法子呢,他总要办成的。 “总不至于派个废物来。你想,这些所谓的救灾赈济款,要正式支领的话,两三年也见不到影,如今有钱领,总比没有的好,赛如捡到的一般,有多少是多少,是不是?” 老陶道:“我明白了。” 老陶在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里见了冯子安跟凤徵,见到是个女的,他颇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了,很客气地道:“师代表既然是从江西老远的来,我们就是无法可施,也要想点法子。次长仔细筹划了下,可以抽出一笔十五万的出来,不过——” 他顿了下。冯子安朝凤徵使个眼色,凤徵十分老实的样子,一五一十地说:“我明白。不瞒阁下说,这笔款子,我们也不打算领到,只要多少能到手,事就好办了。” 老陶露出笑容:“师代表这样一说,那我也直讲,代表认个四六折,收条出十五万,实收六万,那就大大的有希望,如何?” 凤徵没有异议,“诸事都望处长玉成。” 老陶见她这样好说话,自然宾主尽欢。等人一走将情况报给章家骏,章家骏琢磨着,让他附耳过来,低头吩咐了几句。 待次日冯子安跟师凤徵再去,老陶口风又变了,说总长向来强调财政预算,这笔款目不在预算之内,实在难办。冯子安陪着凤徵说了不少好话,他始终不松口,双方接洽了好几回,跑断腿,最终改成三七折。 事到如今,不管凤徵怎么看,冯子安还有什么看不破,想这章家骏未免心太大,就看你吃不吃得下! 一周之后,按着最后定下的扣头,凤徵一个人来见陶卫东,陶卫东泡了茶,却是一副眉头紧皱的样子。 凤徵心里一咯噔,难道又有什么变化? “照理说师代表这样识时务的人,我是十分欢喜的,然而现在新出现一层困难,我不得不说。” 凤徵把手紧一紧:“请讲。” “是这样,我们次长手头有一笔小外债,共四十五万,放出去结果那银行倒了,并没有正式出账。如今剩了三十万的窟窿,若是要用的话,正好加上你那十五万,师代表不如把这四十五万的总数都承认了?” “……” “其实没什么,仅仅需要贵军开个四十五万的报销,收支两抵,我这边即刻付款。不然——”他拖长声调:“次长为此事寝食难安,一时只怕难以专门为贵军周旋,只好慢慢的在部中走流程,做交涉。你也知道,找他帮忙的有多少,就怕回头来忘了,师代表不定要等多久。” “这——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老陶摇头。 凤徵踌躇了一下,下定决心般道:“部里这样和敝人想办法,敝人当然遵命办理。不过若贸贸然开了四十五万的收据,结果只能收到十分之一的款项,恐怕跟我们少帅说起来,他也实在不相信。况且由十五万到四十五万,也是巨款,总长能批吗?” “大家现在既然办同一件事,自然我这边也会想办法塞住各方的嘴。也不费力,你发个电报回赣北,请那边放出一点空气,说是灾情非常严重,粮饷十分欠缺云云,再发动报业将报道多写两篇,到时拿出来就是真凭实据,部里也不能不拨款,堵住悠悠众口了。” 凤徵一口答应:“这很容易,我现在就拟,当场请处长过目再传过去,免得到时拍来的电报到时和计议的不合,耽误时间。” 老陶见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办成,实在畅快,又见她是个女的,不由道:“要不我直接给你写两个?” 凤徵喜上眉梢:“求之不得!” 老陶便毫不思索,直接提笔挥就,为她拟了两个。一个是报告灾情请款,二是欠缺数目字请款。拟完了,随手交给凤徵:“这样子能用吗?” 凤徵看了遍,道:”好极了,没想到处长对各项款项收支这么熟悉,这个数目字请款不止是灾情款了。” 老陶被他一夸,难得眉飞色舞,“公事看得多,触类旁通,不是难事!” “那么,一切就按处长的话去办,敝人绝没有一点意见,请处长转陈次长。” 老陶听了很满意,“师代表真是比男人还痛快,拨款一层,我绝不敢拖宕,只要电报回来,就尽力进行!” 冯子安听了四十五万的消息,把这事说给卫碧城听。 “姓章的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卫碧城放下烟杆,挑眉:“刘景和到底派了个什么人过来,是个傻瓜不成?” 冯子安喏喏,却没将师凤徵与师鹤徵的关系讲明。 卫碧城也并不关心,道:“章家骏三十万是捞准了,我们中间牵线的人呢,怎么说?” 冯子安道:“刘系代表当然不会反悔,她说剩下的都是我们的。” “哦?” “也就是十万左右。” “凭什么他姓章的拿三十万,我只拿十万?”卫碧城冷笑:“他章家骏以为我是那小代表,给人家五万,就要倒赚出三十万来!去跟他说,对半分。” “是。” 身旁美貌女子将烟泡烧好,重新递过来,卫碧城接过,又道:“不过这个代表倒是老实,哪天领来我见见。” “——是。” 冯子安打电话给凤徵,问她在干什么。 凤徵说正准备去发电报,冯子安一听,到我们部里来发吧,有电报机,正好我也看看你那电报。 凤徵说行,坐了车过来了。 冯子安把电报看了,问:“你写的?” 凤徵答:“陶处长亲自拟的。” 冯子安听她一口一个陶处长,心道那不过是卫家养的一条狗!他此次在中间搭线原是打着抓卫碧城把柄的主意,不过现在看来,倒是财部捞得更多,相较之下这边反而不算什么了。主意一转,哼,你们两边来钱这般容易,见者有份,我岂能让你们单独发财?心里算盘着,笑眯眯对凤徵道:“对这个单,师代表就没有一点想法?” “司长的意思是——” “什么三十万的窟窿,什么银行倒闭,那不过是烟雾弹罢了,四十万呐,师代表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拿走?” “但是不那么做的话,灾民安置还有许多后续工作急等要做,来不及。” “嗐,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跟老陶谈谈条件,这边的话,我也可以跟我们次长去说。” 凤徵凝眉:“我不是太明白。” 冯子安心道你怎么跟你弟弟差那么多!这都不明白要是跟她弟环境对调一下,早被啃得尸骨不剩了! 不过有所传闻,说是刘少帅近年来一改少年时风花雪月做派,很少见他再同交际花或者电影明星或者名伶的花花故事,一心在赣北做建设,问起他来,说是有了中意之人。 中意之人是谁? 少帅毫不掩饰,哈哈大笑,我的军需官! 此言一出,引起大家猜测高潮。 他的军需官不止一位,但军需处上上下下,女的没几个,大家把所有人资料都研究到了祖宗八代,再加上职位能称上“官”、平日里少帅所表现的,也只有那么一人。 但他的军需官从不承认。传到金陵来,大家偶尔当笑话讲,说当年刘大少追什么女的追不到,如今人在眼前却一直踢铁板。然而此际一忖,冯子安暗道,大概刘大少真的是把这位放在心上宠着的,养得太单纯了。 “我就直说吧,其实这笔款子,你完全可以提议分作五股,章次长和卫次长各两股,余下一股你自己留着,一下八万到腰包,世上还有比这来得更快的钱?” 他朝凤徵眨眨眼,凤徵明白了,这八万里少不了他的“介绍费”。 “可是我人言轻微——” “怎么能这样说,钱是财部发,收是你亲自去收,支票先要到你手里,这就是筹码。” 凤徵点点头。 到了次日,打电报回去,果然那边发出一个官电来,说是民众怎样凄苦,舆论怎样影响,造成的损失有多大;又找了报纸喧嚷一阵,接二连三的发好几个,卫总长又去了上海出差,于是在章次长的代理下,款项拨下来了。 陶卫东头一刻签发了部里的支票,下一刻就把其他人等都清了下去,笑对凤徵道:“师代表再开张支票吧。” 凤徵将支票小心夹好,放进口袋,从座位上起身。 从这刻起,她的气势变了。 不再是那个任他们拿捏的请款的团子,搓圆捏扁。 “师代表?” 老陶隐隐觉得不对劲。 凤徵嘴角勾起一抹笑,“对不住,陶处长,少帅来了电报,说阁议既已拨付四十五万,只收不到五万,未免太吃亏,宁可把款子退回,那四十五万的收据,却是不能开。敝人不能做主,请处长想个法子。” 老陶愕了下,然后心中暗笑,收条在我手里,我怕什么。道:“这话有欠考虑,事情是你接洽的,收条是你自己开的,你既开了收据,我们就当是贵处的收据一般。至于贵处认可不认可,那是代表你负责,我们是不管的。” 凤徵叹口气:“这个我何尝不知道。但只是我自己写的东西,没有我们军里的批印、或者少帅的大名,终究不能算公文。” “你既叫代表,就代表了你们少帅,怎么,难道你想独吞?” “不敢,这笔款是赈济款,我吞什么,也不会吞了给百姓的救命钱。” “谅你也没这个胆!” 凤徵维持着微笑:“如果贵处以为收条在手,认定了代表我们军,那么我们少帅说了,他可就要把我抛在一边,将部里要他捏造灾情的话据实宣布出来。敝人个人牺牲不足惜,然而贵部上下勾结舞弊,侵吞国币的大罪,恐不止于章次长一人吧?” 陶卫东倒抽一口冷气,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女子,万万没料到,居然是披着羊皮的狼! 他努力镇定下来,思索一番,眯起眼睛:“说来说去,是刘大少要自己吞了这笔款了?同时得罪财交两部,他想过后果没有!” “灾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眼见冬天将近,将要冻死多少人,贵部在忍心一抽而四十万的时候,想过他们没有?” 陶卫东哼一声:“我们不抽,到了地方,就能保证层层下去不盘剥?最后能真正到那些人手里的,亦没几个钱。” “我可以保证。” “——你?” “我是军需官,我会监督,我来保证。” 陶卫东显然不信,回转到款子上来,一力想挽回:“刘大少真要这样闹,只怕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于名声有碍,电报可是他真真切切自江西发来的,他怎么赖?” “他只要说我与贵处沟通一气,盗名发电,他不过一个失检之罪而已。” “呵,你可真为你主子考虑。” “而况如今刘氏的处境,陶处长是知道的,刘大帅三年前自编遣会议后,回到宣城闭门不出,修身养性。想来中央不会想惊动他,为这一点点事找他儿子的麻烦吧?” 陶卫东瞠目,原本以为十分好打发的一个代表,居然摇身一变十分棘手!他只有道:“你说的也对,让我见了我们次长再看罢。” 章家骏彼时正在修脚,横躺在沙发上,听了陶卫东这一出转折,嗤笑:“这个人还想敲我们的竹杠?理他呢!” 他尚不知口中师代表是女的,又教训道:“老陶你也算见过世面了,怎么会被这些话恐吓住。他代表赣北,签字就有效,就算他否认上回告急电报,说什么与我们勾通捏造,又有什么凭据?” “就是有!”老陶后悔不迭,“上次跟她说了这个主意,一时大意替她拟了,偏偏原稿没要回来,后来来的急电,和稿子一模一样!” “什么?!”章家骏一下坐起,修脚的唉哟一声,被踢到一边。 “我见她一女的——” “什么?!” “哪里想得到她居然来这么一手。” “老陶喲老陶,你也中了美人计!”章家骏拍腿:“敢情人家早有预谋!” “是呀,亲笔字据,怎么赖得了。” “好好好,一世的精明,这回在阴沟里翻了船——”他面色一沉,“不如……” 老陶阻道:“还是先想想办法看能否把电底拿回吧,只要证据销毁,再慢慢同人算账不迟。” “你去找卫碧城问问,这笔钱中也有他的一份,煮熟的鸭子飞了,看他怎么说?” 卫碧城得了消息,不心疼他的十万块,反倒笑得肚子疼。 “哎唷这个代表太有意思了,从他章家骏坐了那个位子,成天里仗着大堂哥的势狐假虎威,也不想想自己到底多少本事,这下栽跟斗了吧!” 立在下面的冯子安初听凤徵这一手的时候也措手不及,再一回想是一头冷汗,自己想拿人当枪使结果反被人当枪使了!就是嘛,想当年那个师凤徵多么彪悍,女扮男装上圣约翰不说,还赤手空拳打翻一大竿子人……怎么能以为她变回女装就是小白兔呢? 幸好幸好…… 他的八万块是不敢想了,并祈求这事儿师凤徵没跟师鹤徵说,不然她那弟弟知道,或许往深里一想,有什么猜不到? 这俩姐弟哟…… 他眼睛一转,计上心来,自己不动,不如唆卫碧城出面——? “师代表确实有手段,先示人以弱让我们完全丧失警惕心,再反戈一击,很漂亮。”他顺着卫碧城的意思说一两句,继而转折:“但次长就让她这样将钱拿到手了?这可是原来十五万的整整三倍。” “哦,你有什么意见?”卫碧城抬起眼皮,懒懒打个哈欠。 “不不,属下没意见。”他赶紧否认。 卫碧城斜睨他一眼,“先让章家骏咬着去吧,他想让我出头?哼,我还不至于像你们这样笨,被人耍得团团转!” 冯子安脸一红。 “嘿嘿,还有他擅自批这四十五万,等大堂哥从上海回来,有他受的!” 三五八九 章家骏听了卫碧城不管的消息,暴跳如雷,咬牙切齿:“他这是落井下石呢!” 老陶站在一边:“表少爷,这事怎样处置?” “电底拿回来没有。” 老陶摇头。 “好个硬骨头,等人出了金陵就不好办了,”章家骏脸一沉,招老陶到耳边:“这事儿闹大了不好办,暗中解决。” 老陶琢磨着慢慢道:“毁了她?” 章家骏哼道:“在我们的地盘,跟我们斗?你看着办。” “不如……” 老陶窸窸窣窣耳语一阵,章家骏连连点头:“他们的手段我们是知道的,事成之后,你请梁奎喝酒。” 凤徵从银行出来,走了没有两步远,迎面过来两个将黑帽子压得低低的人,她下意识站住,那两人从左右将她肩膀一碰。 她就让他们碰,没有做声。谁知他俩人却夹峙住不动了,一个道:“小姐上哪里去?” 凤徵知道不可藐视,也不可强硬,道:“我和你们并不认识罢。” “有些公事,和你有些麻烦,请跟我们走一趟。” 凤徵凝视着他们的黑礼帽,“——如果我不走呢?” “哪那么多废话。” 一只手无声无息从后面绕过来,手帕捂上她的口鼻,强烈的乙醚味道。 凤徵醒的时候,脑袋里沉重得很,又好像无数的幻影闪来闪去,搅得天旋地转。她闭上眼,一动不动继续躺着,然后再睁开,盯着屋顶,突然一阵强烈的恶心,于是她使劲力气扭头,才趴到床边就哇哇地吐起来。 呕吐弄得人一点力气也没有,但似乎幻影没那么严重了,她撑着坐起来,这才观察四周。 屋子不大,两扇安着铁栏杆的窗户,所有的家具就是她身底下这张床,床两边都安着皮带,一个人躺在上面正好可以把手腕拴住。但显然,他们没有拴住她,也许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 像监狱,又不像。 弄昏她的麻药的分量很足,也许还不止麻药之效,挪动了许久的脚,才终于有一点踩到地面的感觉,其他四肢也慢慢可以活动了。她软手软脚来回不停的走,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觉得体力终于回复正常,扑通往床上一躺,扯直了嗓子喊:“着火了,着火了!”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把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了一下,门开了,探进来一张眉目不善的脸。 凤徵把头侧过一点儿,指指窗户:“方才外边有烟飘过去。” 男人使劲瞪着她。凤徵满脸无辜。 “你是不是想叫我把皮带给你拴上?” “呃——我明白了,刚刚肯定是我幻觉还没消散。” “哼!”男人把门重重一关,钥匙转一圈,脚步声远了。 凤徵迅速溜下床,到门边侧着耳朵听了会儿,紧接着抬头看看窗,窗户很高,她跳了下,够不到手,于是将床上薄薄的被席掀开,试图推架子到窗户底下,歇了会儿,喘口气,踩到床板上,找好着力点,伸长手又是一跳。 这下碰到了窗户的边,她下落的时候尽量滚到被褥上,避免发出大的响声。来回好几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手悬上了铁栏杆。 外面是一个欧式的庭院,大,非常大,修剪得呈几何状的灌木丛延伸开去,直到触到远远的高大乔木,鸟在树荫里啼叫着。 难不成所在的还是一座城堡? 有点无语的想着,力气耗尽,掉下来,垂头坐着,她想,她必须出去看看。 黑礼帽,黑礼帽。 歇了十来分钟,再次打起精神,她踱到门后,选了合页的那一边靠了,重新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连喊好几遍,过道里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一把钥匙捅进锁眼里,咔嗒,刚才那个男人怒火冲天的嚷:“你个臭娘儿们——” 就在他伸进头来的刹那,凤徵圈住他的脖子往前一拉,他拼命挣扎,她一个膝盖顶在他的脸上,肘一顶,然后他就倒下去了。 脚拨了拨,地上的人软绵绵一动不动。于是凤徵将人整个儿拖进房内,蹲下身搜遍他的口袋,找到了另一圈钥匙和一柄手枪。 手枪揣好,将挂在锁孔里的钥匙取出,房门反锁上。 药力还没有完全散去,手指有点儿哆嗦。 她竭力镇定着,门外如她所料,并没有人。 她沿着过道,迈步。 过道非常寂静。 两旁几扇又厚又大的老式房门都关得紧紧的,左右各一道楼梯通向一楼大厅。 凤徵贴着墙壁慢慢靠近了楼梯,就在脚落到第一格阶梯的时候,叮铃铃—— 惊魂。 她捂住嘴,收脚,飞速缩回。 一个男人接起电话。 “喂?”幽暗的客厅里回荡起他的语调,起先是不疾不徐的,然而对方说了什么后,一下扬了起来:“什么?五爷?这会儿?” 电话那头又说了什么,他一径应:“是是是!” 话筒一挂,他碰地一声推开侧面房门,顿时里面一浪潮的押宝买单买双挟着烟气涌来,听到锵然一声,诡异的寂了下,男人喝:“楞着干甚!还不快收拾起来!五爷马上就到!” “……五五五五五爷?” 顿时赌博的众人作鸟兽散,推窗换气,收拾什具,整理衣衫,戴好帽子,个个儿马不停蹄人模狗样地冲出大厅,赶往大路,列成两排迎接。 “猴子呢?”冷不丁有人回首问。 凤徵心中一惊,脑中登时冒出个想法,她急速踅回先前房间,剥了地上也许是“猴子”的衣服裤子套上,正好大家都戴黑礼帽,把头发盘进帽子里,弓腰含身,那个问的人急着出门,见人出现在楼梯口,骂:“干什么磨磨蹭蹭的,吃屎去了不成?赶紧走!” 她想想那男人的嗓音,含糊应声是。 猴子地位末流,排在最尾巴,凤徵偷偷抬眼瞟去,个个脸上带着凶煞之气,偏偏这会儿全做出垂首的样子来,便有这敬意的缘故,凶恶大大地减低了。 因为“五爷”吗? 她若有所思。 不多时路上传来动静。 果如她先前猜测,这座小城堡式的建筑建在一个山谷里,宽广无垠,专门有一条路修了通往此地。但见十数辆小轿车浩浩荡荡飞驰而来,到草坪前停住,一个黑礼帽迎上前,捧着一个银盆,里面放着花露水浸过的热毛巾,伫立车门三步位置。 车夫刚要绕下来开门,带领众手下的梁奎殷勤地替了这份任务,满面笑容地将门打开,口中称:“五爷。” 万众瞩目中,先一个枣核脸的人下来,立到另一边,然后一名男人下车,软呢的帽子,穿一条洁白长裤和一件时髦的西式白上衣,这时捧银盆的黑礼帽趋进两步,男人擦了手,朝后道:“你们三爷跟九爷也来了。” “——嘎?” 梁奎本思着怎么今儿个阵仗这么大,楚老九也就罢了,三爷?唐君霈唐三爷??? 莫不天要下红雨了吧! “你们三爷说就这儿的高尔夫球场不错,宽敞,秋高气爽的,难得三爷开金口,我不能驳了三爷的面子不是?” “五爷抬举。”身形高大的男人自第二辆车下车,哈哈笑着接口:“说起来,霍老爷子过后,咱们兄弟好久没聚了,人道‘青叶红花白莲藕,鼎立江湖不分家’,何况咱们本来就是一家呢!” “是呀,难得在我那里碰见,”一个颊边长了颗痦子的瘦子从第三辆车上出现,“有什么解不了的仇,生出那么些不必要的误会——” 五爷凉凉的觑他一眼,楚老九消声。 “前阵子承了三爷的情,说来说去,我也正要向三爷道谢的。”转脸过去对唐君霈时五爷又是含笑了:“得以亲随四少面见老头子,想必大家都知道。” 他说的是两个月前北方买了十多个叙利亚籍的凶手、化妆成印度阿三行刺总座之事。彼时正逢卫四腿上旧疾复发,赴美国疗养,白纵得到消息时迟了一步,倒是唐君霈侦知,却来不及,即刻电话通知了当时巧在不远的霍听莺,两人联手,在一条街外险险截下这一批料想不到的外籍杀手,立了大功。 而这件功劳,唐君霈事后让出大半。 楚老九一脸欣羡:“能在老头子面前露脸,可不就套了交情了。” 唐君霈十分谦虚地道:“我不过偶然得的消息。那北方也真大胆,多年来刺客不断,差点就让他们得了手。” 偶然?霍五爷心内暗哼,口中道:“北边那个姓隋的,是个人物,可惜神秘得很——” 转眸,“不过,再怎么神秘,我看也神秘不过我们‘少君’,是吧?” 梁奎跟在主子身边多年,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是啊唐爷,论说我也在帮中有些年头了,竟是只远远地见过少君两三次,还都是葬礼上瞅的,一次也没瞅清楚过呢!” 唐君霈知道他说的哪两次,无非是郑老的葬礼,以及霍寰宇的。他笑:“少君是大家的少君,你要见,禀报就是了,又有何难?” 梁奎不防他回得这么轻松,噎住:“是、是吗?” “这么说,少君想见就能见?”霍听莺夺过主控权,将唐君霈一军。 “哦,五爷要见?”唐君霈不置可否。 两人对视,半晌,霍听莺缓缓而笑:“只怕,我求见是一回事,少君见与不见,就是另一回事了吧。” 不知怎么,周围人都松一口气。 刚才两人间的气氛,实在有种话不投机半句多、分分钟就要拔枪把对方射成马蜂窝的节奏。 没看见不少人已经不自觉地把手放到腰侧微微凸起的位置了吗! “哎呀,今儿个说好打球,不谈其他,走,走,打球去!”楚老九和稀泥,作驱赶状。 “慢。”却是霍听莺旁的枣核脸开口。 “褚老八,你——” 枣核脸朝唐君霈拱拱手:“我们见不到少君,三爷却是见得到的,有件事想请教,近日洪门的万老爷子薨了,少君有想法没有?” “哦?”唐君霈就手敲一敲烟杆,一副静待聆听的模样。 枣核脸清清喉咙:“‘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当初郑老仙逝,按咱们的帮规,少君掌舵,大家都认了;洪门不同,里里外外千头万绪,正是他们内讧争权的时机,少君要是不闻不问,可就有人等着要搞一下了。” “有人等着——”唐君霈嚼嚼这四个字。 “行了老八,”霍听莺道:“少君是谁,人家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想必自有盘算,你小心,被人说手伸太长了。” “哪里哪里,”唐君霈阻拦道:“八爷就照实说罢。” “我门下一个门生报给我说,最近有个什么一贯道,从以前的罗教分出来的,这几年越搞越大,已经盘起地盘来了。” “罗教?”唐君霈点点头,“我晓得,又叫罗祖教的,自称佛教禅宗的一支,弄什么‘龙经’《五部六册》。” “正是,我那门生交了份子入道会,混进去看了看,如今的孩巴伢子家!懂什么势道,拉管马子乱打槽、划根洋火乱烧房,简直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总的说罢,咱们老帮老会的再不拿出点儿尺寸来,恐怕就要叫这些办家家酒的孩子们给请进祠堂里去了。” “那么是要闹个事啰?”唐君霈忽尔笑了,撇脸对楚老九道:“人家要‘扬名立万’来了。” 楚老九道:“既找的是洪门的碴儿,我们看热闹就是。” “没出息的东西!”枣核脸唾:“你越活越回去,成天数着你那点生意!要是人家某天也跑到我们门前来‘搞一下’呢?” “他敢!”楚老九脸色挣红,被霍听莺扬手止住,道:“三爷以为如何?” “我倒是听得糊涂,想请教八爷,照你的意思,一方面我们是该浑水摸鱼敲敲洪门的边鼓呢,还是该笼络他们一起打压那些新兴帮派的窜起?” 褚老八不怀好意:“正想听少君的定夺。” 唐君霈眼睛一眯:“八爷真想听少君的定夺,就先该让你底下‘黄金李’之首的黄大队长好好看看报纸,八爷的徒子徒孙多,长进,报上都称他们为黄门了!” 他“长进”两字咬得重,谁都听出来是讽语,褚老八脸皮拉下来:“侦缉队维持地方安宁,自然不讨好,得罪人,报上说的那些,未免有夸大之嫌,三爷也信?” “老九,前头在你家看报纸,念的那桩寡妇案子,说得什么来着?” “这、这——” “哦,说是一个李氏寡妇,与孤儿倚赖亡夫的小档口度日,寡妇长得美艳,侦缉队的某个分队长垂涎良久,奈不得手,转而敲诈,接二连三之下,寡妇无钱支付,写下高利贷欠条,利加利,利滚利,在还贷期限前夜,寡妇先是毒死孤儿,而后悬梁自尽。”唐君霈顿一顿,“倒是个贞节烈妇。不过,一门两命的惨案,丝毫不能激发该队长的天良,反而以欠条为据,驱逐前来闹事的亲族,霸占档口,怪道人说侦缉队油水厚,薪一百,利一万……我都想请人介绍进去谋个职了,不知黄大队长赏不赏这口饭吃,唔?” “嗐,嗐,三爷说得!”梁奎陪笑:“莫要折煞老黄了!” “不过现在我手下真有人托我找路子进侦缉队的,”楚老九道:“的确红火,甚至说出现了专门的‘介绍人’,带人跑路子、打点茶水,凡送进去一个就收多少钱,啧啧,不便宜,足以使一般中户人家倾家荡产了。” “九爷!”梁奎跺脚。 “怎么,”楚老九眼一横:“说还说不得?我那手下为什么想进去,还不是看你们威风!百年老店‘仁和堂’的老板被吊死在店门口就是你们干的吧,虽然你们后来把尸体沉入码头想毁尸灭迹,可哪里能瞒过我!” “他的店生意好,也许是别的红眼结的仇家——” 霍听莺一声咳,阻止了梁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 大力为唐君霈点燃烟杆,唐君霈缓缓吐出个烟圈:“八爷,不是我说,咱们青帮最先因什么而成立,你还记不记得?你说报纸上报得夸张,那我跟你说桩近的,就是大力,他有个表舅,从前逃到南洋,赚了点钱,带着儿子回来了,想看有没有什么生意做。金陵纸醉金迷,儿子被一个舞小姐迷住,钱花光后被大班嫌弃,勾结侦缉队员,先是敲诈三千元,接着诬他为烟土私贩,要不是找到大力,不但钱财全部花光,可能还要吃牢饭!吓得两父子赶紧回南洋,临行前他表舅说:被抓起来的那晚,想想多年积蓄一夜而光,投诉无门,儿子头破血流,一把年纪再次回南洋充苦力,差点没撞墙!这一桩桩,一件件,报上几乎每天刊载商人破产、市民自杀的消息,把帮会规矩照搬进官场,警员不开支,队长分地盘——八爷,这不是祖师爷的训诫。” “现如今什么年头了,还祖师爷训诫!”褚老八阴阴笑:“我看是三爷眼红了吧。” “是啊,都是些小事,小事。”梁奎附和。 “小事?八爷口中的小事在我看来是大事,而八爷口中的大事,那个一贯道啊罗教啊,我却没兴趣同他们一般见识。” “好了,好了,诸位,”楚老九道:“可以移步打球去成不?再听下去,我脑仁儿疼!” 大家遂皮笑肉不笑,顺了他台阶,就要经过众人时,忽地唐君霈扬声:“噢!还有——” 霍五褚八立住,梁奎应声:“三爷还有什么吩咐?” 唐君霈打量着城堡,“啊,没什么,五爷这别苑真不错。” 大家进门,霍听莺落后几步,低声对褚老八道:“唐三突然提出到这里,未必简单。你叮嘱梁奎,仔细动静,务必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给我盯严实了。” “是。” 战端初开-1 天空下起了雨。 佩佩奥斯汀停在长江路299号大楼前,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撑开黑伞,绕过去给后座开门。 一个西装笔挺的青年走出来,蓝色羊皮雨衣高高的领子立起,衬得他的侧面尤为清俊。他在雨中站了会儿,似乎在感受雨的触感,然后他绕过那根根立着的柱子,走进铺着地毯的电梯。 “你好,小秦。好一场雨。七楼。” 年轻的电梯工穿着浅蓝色的制服,面容带着疲惫,按着电梯开关的按钮:“师秘书,难道我不知道您要到几楼么?” 他没看指示灯一眼,便按下了按钮,然后砰地靠在一边电梯壁上,闭上了眼睛。 青年看着他,“怎么了,生病了?” 电梯工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轮了两个班。奶奶病了,在发烧。我想我没吃饱。” 身材高挑的青年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找出两张十块钱钞票,在小秦肩膀上拍一拍。 小秦睁大眼睛,挺直了身子,“哎呀,师秘书,我不是故意——” “别说废话了,朋友之间,钱算什么?替我多吃些。” 电梯到了,门开开,青年不容拒绝的把钱塞到小秦手里,走进走廊。 “谢谢,谢谢!”后面传来电梯工带些哽咽的声音:“我会报答您的!” 男人挥挥手,嘴角撇起一抹笑,发出无声的两个字:傻瓜…… 将雨衣挂在衣帽架上,科员手捧着记事薄跟了进来,“师秘,总务组来人刚走,说您一套冬天的大衣、大氅及特制绣金礼服已经预约好了,请您有空去一趟估衣廊量身;各组送来的呈件及外来要件急件在办公台左侧,不急的在右侧;今天要求晋见的大员名单已经列出来了,等您审阅;军部跟后勤部打过三次电话,看您什么时候到;有一批国外运来的武器等待接收储存,需要您签字;另外,邵组说您一到就去见他。” “好。” 鹤徵从他手中接过名单,略看了一眼,整一整西服就要往最里面的办公室走,电话又响起来了,接的人抓起之后喊住了他。 “师秘,您的!” 鹤徵走过去。 “喂,你好。啊是卢主席,您好您好……是是,昨天已经跟总座讲了……对,是口谕,这不正要跟您打电话嘛,您老就先打来了……晚饭啊,这不好说,今天可能要加班……等空一些我请您,当然该我请您!……好的,再见。” 这边电话没放下,那边的线路络绎不绝,鹤徵挂了电话,朝科员们比了个叉的手势,拿出份文件直接往外走:“等我见完邵组回来再说。” 科员们会意:“是。” 是的,师鹤徵很忙,非常忙,每天都忙。 自从进了侍二组,也就是参谋组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就算这个组待遇非常高,也还是很多人不愿意久待,宁愿换到其他组。 人少,事多,压力大。 人少,是为机密考虑,组长以下,同时任侍二组秘书的,常设不过六人;另书记一人,科员六人。书记负责公文的收发、保管和档案,科员则负责接收电话电报、公文誊写,算是辅助秘书的工作。 事多,则由于总座是个嗜权如命的人,不仅大权不肯旁落,小权也抓住不放,故此侍二组的业务涵盖了庞大的陆海空三军的所有重大事项,诸如:作战指挥,部队训练,编制组建,装备设施,机场港湾仓库等等等等,还有人事任免、来往电文、凡是要经过总座批准的,公文都要先送达这里,待签注意见后再呈报。而呈报或批后也是先发到这边,再用代电、电报、信函等通知各处。 所以外界有戏称侍参二的组长是党国的“联勤总司令”,是不无几分道理的。 压力大,指侍二组公文处理的时间一般不得超过六小时,限时限刻,必须按时出手,不得稍有延误,就算是节假日,碰到了也要加班加点。而且经某个秘书处理的公文,末尾除注明月、日、时的韵母外,还要注明承办人的代字,如鹤徵的“鹤”字,以示负责。 处理公文不是件易事,需要微妙的掌握尺度平衡。譬若将报告照转不误,总座就会说他并非一个字纸篓,岂能什么东西都往他那里扔,什么事都拿给他看,一点责任都不负;而若是字斟句酌呢,倘碰到了那些重大问题,实在又不敢决定或不能决定,一不小心照样被骂个狗血淋头,两边不讨好。 就算这些都不说,单单每日接进来的电话,如果每个都接,那也不用做什么事了。 电话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问:“师秘书,某某文电报了没有?”,或是“总座批了没有?” 考虑到总座的年纪,呈送给总座的报告每天不能太多,于是有了先后次序的排列。下属部门有时某一件事情急于要办,就多次打电话给他,催问办理情况,并请他多多“关照”,尽早办理,表示“感谢”云云,整个一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鹤徵推开最尽头那扇桃木大门,他的顶头上司邵永祥正伏在大办公桌上批阅公事。 办公室很大,四面摆满了高大的柜子,墙上挂着两张大地图,正中一张超大型办公桌,桌上置有四部电话机和很多堆着的卷宗。 “组长。” 他报告。 邵永祥没有抬头,鹤徵静立一旁,等他看完公文,才再次喊一声报告。 “来了?” “是。”鹤徵递上昨晚通宵赶出来的先遣计划书。 邵永祥接过,立即打开批阅,一面让鹤徵口头报告,电话铃响,他一面又左右开弓地在电话上讲话。 这种一心三用的奇景,鹤徵从一开始的会停止报告静待他讲话,到后来的照讲不误见怪不怪,原因是邵永祥完全可以分得清楚。 不过也只有这样,作为侍二祖的头头,他才能忙得过来。 报告完毕不到数分钟,电话也接完了,邵永祥即把计划书递还回来:“可以了,就按我的批示和你的计划去办。” 鹤徵称是,停一停又道:“总座真的决定开打了吗?” 这下邵永祥停止了所有工作,双手交叉坐着,看向他:“是的。”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敲打着磨纹的玻璃窗。 室内寂静片刻。 这次是组长先开了头,他凝视着桌前的青年:“此次北伐,我推荐你跟在总座身边。而总座他老人家也已经答应了。” “我?难道您不同去?” “你要知道,一直以来,我只是代理这个位置。”邵永祥揉了揉发涩的眼眶,有些自嘲的道:“能代理我这么久的,也不多见了。” “您已经跟正式的没有差别!” 邵永祥摆摆手:“参谋秘书有六个,但真正的机要秘书,一个时期内通常只有一人。这两年来,我逐步观察你,培养你,你也做得很好,没让我失望。” “组长过誉,属下只是做好力所能及的事而已。”鹤徵答:“属下资历浅薄——” “我即将外调长沙。” “阿?” 邵永祥笑笑:“湘省政府委员兼长沙警备司令,这个职位怎么样?” 鹤徵反应过来,这是擢升了,连忙道:“恭喜恭喜!” 侍从室侍官固然辛苦,可也是一条通天大路,通常一段时间的考察及跟随后,若得老头子信任,往后在遇到重要行政职位出缺时,就会将侍从室“得力”秘书外放,出任财经等要职,俗称仕途捷径。 “每个人最富有精力的阶段,就那么几年,所以你看历届侍参二的组长,没有超过七年的,最短的半年都不到。组长忙不过来,就会培养机要秘书,等时机成熟,组长外任,由机要秘书接任——这是常例,可以说句老实话,你要不出现,我还得困在这个位子上更久哪!” 鹤徵道:“属下愧不敢当。” “你做得好,这不是假话,你看你虽然后来,其他几个开始也许有不满,但后来被你协调得很好,这就很难得。不仅咱们侍二组,其他组你好像都关系不错吧?” “属下汗颜。” “好喽,咱们同侪一场,虽是上下级,临别却也别那么多虚话。这次随行,是对你的最后考察,只要不犯什么大错误,等你回来,我就收拾行装了。现在,有很多真正注意交关的,我一一告诉你。” 接下来一人讲,一人听,主要是总座的一些习惯,代写条谕或手令的措辞语气,即将接触的各处呈靖批阅的最高机密文件各项处理注意等等,尤其现在即将外出,几乎整天都要跟在总座身边,随时听候指示派遣,不再有私人时间。 鹤徵道:“现已入了秋,为何总座要挑这个时候北伐?” “先遣计划书你也做了,总座计划是三个月,秋高马肥,正好作战消遣。” 鹤徵不由一笑,心照不宣道:“是陇海线北方有了动作吧?” “瞒不过你小子,”邵永祥又对他满意几分,以眼前青年接之敏锐,接替自己不成问题,“自六年前铁血派上台掌权,北方一干大大小小势力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连东北沈氏亦干坐着看似的,那夙日有了闲暇,还能不对南方打算打算?刚才那句话,其实是他说的。” 秋高马肥,正好作战消遣? “所以总座得了情报,决定快人一步。” “不错,夙日虽然强悍,在总座眼里,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怎么能容许有人冒犯他的权威。再有一层,当年中原大战之后,虽然南北间小的局部性的摩擦常有,但十四年了,军校的学生不知换了多少批,总座说,中央军再不动动,铁刀生锈,怕砍不动了,正好借此机会磨它一磨,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们见识见识。” “明白了。只是此次军队调动庞大,除了第一集团军的邢军长部外,第二集团军的七、九两师与第三集团军的十三、十四两师组成了预备军团,加上鄂系走平汉线为第三军团,浙系走津浦线为第四军团,陇海线一下就是六十万大军集结,每日支出恐是天文数字。” “这你就不用担心啦,那是财部卫总长的事,”邵永祥起身,拍拍他肩膀:“总座肯定早就把消息透给他了,以卫总长本事,定然已做好预案喽!” 鹤徵回到家的时候,看到路灯下停了一辆陌生的车。 这里离长江路不远,去年他从枫叶路那边搬过来的,路旁许多花园住宅和公寓,铺盖着红瓦的屋顶。他租了其中一幢,是法国式的小型洋房,一幢就是一户,上下两层,门口带一片面积约四十平米左右的小花园。 门廊口的点灯亮着,进去便是一间面积约三十平米左右的客厅,凤徵正和一个人说着什么,见他进来,高兴地道:“你来得正好。” “师秘书,是我。”那个人他却认识,是估衣廊一家有名制衣店的掌柜,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伙计,一人捧着一摞大大小小的扁纸盒子,桌上另堆着不少,有些盖子已经打开,露出里面花红栗绿的旗袍,丝巾,以及水光丝滑的貂皮一角。 “你们认识?”凤徵道:“他说是冯子安叫他来的,送这许多,怎么得了。” “那有什么,师小姐若觉得可用的话,尽管全数留下。”掌柜满脸堆笑:“师秘书是我们盼也盼不到的贵客,早知道是送给师小姐用,莫说冯司长已经记账,就是让我们送,我们也是巴不得的。你们两个还楞着干什么?” 他使个眼色,身后两伙计连忙将桌上边边角角全堆满了,掌柜一面开盒子一面道:“怕小姐不够用,这里还有开司米毛衣,皮鞋、丝袜——” 凤徵啼笑皆非:“我哪用得了这许多。” “总是要换洗的,小姐多预备几件放着,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告退,告退。”掌柜弯着身子后退着要走。 “喂,喂——”凤徵见阻止不住,只能推旁边慢条斯理掀起盖子看的弟弟:“鹤徵!” “还行,是上等货,”鹤徵道:“正好你要在这里住下,勉强收下吧。” “喂,这是冯子安买的!” “他买的怎么了?算他识相,当时给你牵线可没安什么好心,看着这些东西的份上,我就放他一马。” 凤徵看着弟弟,无语:“……你真记仇。” “他敢真来惹我,也就罢了;他要算计你,他应该知道,后果比直接惹我严重多了。” 凤徵瞅他,雪白的光球下,他的脸红红的,她道:“你喝酒了?” 鹤徵扶了扶桌子,慢慢伸手解开雨衣纽扣:“卢适请客,本来说不去的,但他派了人守在门口,说是无论多晚都等,没办法喝了两杯。” “我来吧。”凤徵走过去给他松开,让他到沙发上坐下,到后面厨房纽了热毛巾让他擦脸,问:“要不要煮解酒汤?算了,我先给你泡杯浓茶吧。” “不要。” 鹤徵伸手拉住她,她没站稳靠到沙发背上,他压住她的腿,枕上,“这样就行了。” “这怎么行——” “姐姐陪我说会儿话。” 他懒洋洋的,凤徵看着他的侧脸,半晌,垂下手去,揉揉他黑色的软发。 他伸出手捏住,于是她笑笑,转而给他揉额头。 满室静谧。 “那天——” 凤徵忆起被抓的那天,后来有人秘密协助她逃跑,车子将她平安载到鹤徵面前。在大门时她竖着耳朵将几个大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耍了章家骏一把,她当然知道人家不可能轻易就那么放了她,就算抬出刘景和,她也一直警惕着,而听对话,章家骏找梁奎绑了她? 明显梁奎属于五爷一边,跟那个唐三爷不对盘儿。 而秘密帮她的人,跟鹤徵又是什么关系? 慢吞吞开口:“你认识唐三爷。” 陈述语气,鹤徵似睡非睡地:“嗯。” 他不想她掺和此事,从事后他不愿多谈的态度,凤徵明白。但事关黑礼帽,她又身为长姊:“……咱们是一体,有什么不能说。当年之事,我不相信你没查,我也坦白地跟你讲,我虽在赣北,却也打探过,不过总不比你在石头城灵通。当年的事,跟——唐三爷有关?” 鹤徵霍然睁眼,眼底哪里又有一丝睡意? 凤徵愕了下。 鹤徵敛去精光,化成温柔而无可奈何之意:“你这两天净琢磨这个了?” “我不愿做个糊里糊涂的人,好好明白告诉我,我才知道如何防范,况且,你找唐三爷救人,岂非欠下他一个大人情,我心里总也不安的。” “……” “当我看到抓我的是黑礼帽的时候,我其实带了几分故意让他们抓的意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以后千万别存这种念头,”鹤徵打断,半起身,握住她手腕,慎重地:“你知道我得到消息,急得——” “那么,告诉我,当年追杀我们、害死阿叔的,真的是青帮?” “……” “是唐三爷?” 鹤徵终于道:“是霍听莺。”他马上接着道:“此人盘霸金陵多年,我都怀疑那天唐三爷去、尔后你出来,会不会已引起他注意,你以后千万小心。” “应该不会吧,抓我的是梁奎,而且原因是章家骏之托,他能联想到那么多年以前去?”凤徵皱起眉头:“——你已经确认是他了,没错?” 鹤徵一副“你怎么能不相信我”的表情。 “不是不相信你,是事关重大。”凤徵用安抚的语气按着他重新躺下,从旁边矮几上果盘内拿过一个蜜柑,慢慢剥起来。 灯影打在她脸上,照出她秀丽的眉睫,静影沉璧。 鹤徵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一切有我,你万不可再以身当饵了。” “我懂,一个没弄好,我反而添乱。” “姐~~~~” “行了,师大秘,别用这种撒娇的语气行不?”凤徵拍他脑袋一下,算是将此页揭过去,转而道:“章家骏他们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你也别追究冯子安了,嗯?那个老板的店叫什么名字,明天我去付钱。” “记我的账。” 凤徵噗嗤,将柑子一瓣一瓣分着,送到底下人嘴边:“我真的要留下来吗,刘景和打电报说也让我先别回去——喂,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鹤徵享受的张开嘴接着吃,连着吃完小半个,才道:“南北即将开战。” 战端初开-2 南北开战,江西可能被波及,所以无论师鹤徵还是刘景和都不愿凤徵卷入其中。而随着五日后誓师大会的召开,鹤徵作为随行机要秘书,不得不和总座一起乘专机飞往徐州了。 此次的战略目标是陇海线,它处于整个战场中央,津浦、平汉线为其左右两翼,双方都把主要兵力放在了该线南北,因而这条线上的得失、胜负,对整个战局会发生决定作用。靖氏的计划是,以中央军第一集团军为主,浙系组成第二军,赣系、鄂系组成第三军,目标首先定位河南归德。 归德既是陇海线上的一站,更地处鲁、豫、皖三省交界,由第一军军长邢松龄亲赴牧马集督战,领一军之精锐向归德发起围攻,由于兵力充足且攻势猛烈,纵然北方军早有准备,也抵不住节节败退。 邢松龄又买通驻守宁陵的豫系部将,劫持了他们那一部的师长,成功倒戈,归德陷于混乱之中,终于被攻破,赶来救急的另一部被割断在亳州,一举打破阵线部署。 趁对方阵线突破之际,邢松龄再度发动猛攻,北方被迫动用预备队,把部属在平汉线的队伍提前投入战斗。 捷报频传,后方欢欣鼓舞,总座也非常高兴,这天和党主席卢适在一众陪同下特意去登了云龙山,回到山麓作为临时住所的乾隆行宫时,白纵已经在会客厅等着了。 靖氏深谙制衡之道,作为及时了解和掌握国内外、党内外、军内外各种情报的来源,除了军统,保密局是另一支撑,他曾明确规定:保密局的情报可以越级呈送,不经过侍从室一处和二处,直接呈报给他本人。 鹤徵负责接待。 两年间,鹤徵与这位白局长接触并不多,白纵行踪隐秘,在鹤徵印象中,总是一副城府很深、不苟言笑的样子,见了面只点点头,很少主动与人说话。这不,厅里待了将近一小时了,除了最开始的寥寥几句,后面几乎全程沉默。 有碍于他的身份,鹤徵不好走,这时总务组组长靖承康从门口经过,见到白纵,打个招呼,尔后朝鹤徵招招手:“小师,过来。” “我?” “对。” 鹤徵同白纵致歉,走过去,靖承康道:“老阮陪总座上山去啦?” “是的,您找阮处长?” “段四呢,你看见他没有,也一起上去了?” “段组长?我没见着,可能在办公室里。” “这下是了!”靖承康一拍腿:“老阮跟段四这次算彻底把老周惹毛了!” “周主任?”鹤徵疑惑:“他不是留在金陵吗?” 靖承康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总座他要发表电词祝贺胜利你知道吧,照例交给老周起草,结果老阮没通知他,直接把任务给了段四,总座到手一看,说文稿草率幼稚不可用,恰我昨晚在场,连带被骂了一顿,说什么‘此等文字,尚不够中学生程度,何得率为转呈’云云,一个电话直接指示老周,今儿早老周传了电文回来,我顺带的被他冷嘲热讽一番!你说我这不是老鼠进了风箱——两头受气么!” 鹤徵莞尔,“总组莫气,是大家看您人好,才跟您诉苦水,要没了您,大家生活可不知道怎么过哪!” “你小子会说话,”靖承康一下子乐呵了,“怪不得邵二要把担子交给你!” “总组过誉了。” “我得把事儿跟老阮说一说,他跟老周两个不对付,以后万别扯上我,喏,看你小子顺眼,忠告你一句,也别掺和进去。” “鹤徵晓得。” 靖承康满意的拍拍他肩膀,又道:“说起来,每次听你名字,跟我那侄儿女们差不多,年纪轻轻就接手参谋组,说不得是托了这名字的福啊!” 鹤徵笑着应是。 嘀嘀—— 大门外汽车响,随着警卫组动作,知是总座回来了,两人停止说话,白纵也出来,穿过行宫重重大门,一起到门口迎接。 一溜小车在槛前停下,警卫组的队伍整齐的沿着马路排成两排分列,专座看不出牌子,黑色的,车型小巧,外表看来一点也不豪华,但有幸见过的知道,车内坐垫全是黄色锦缎,绣有颜色鲜丽、神态生动的双龙,帝王色彩极为浓厚。 首席保镖、时刻护卫总座身旁侍卫室内部号称“龙头”的樊立山从副驾驶出来,为后座开门。一支手杖出现,接着是雪白的手套,阮前江和卢适早候在一旁,总座披着青色的披风戴着帽子下车,白色鹰眉下目光奕奕,看上去精神极了。 “来了?”他一眼看到了白纵,点点头。 “是。”白纵行了个军礼。 “进去吧。” 老头子没有多说什么话,径直往里走,大家按顺序在后面随着,穿过五开间的院落,东西两侧数十楹配殿被选择性的改成了办公室和住所,殿内的房柱来之前被油漆一新,融和着远处假山园亭、台榭楼阁散发出的静静古意,桑海桑田,时空变幻,当年下江南的乾隆皇帝早已作古,留下的建筑却依旧矗立,让人余慨心生。 大家在外边的会客厅候着,老头子和白纵先进了内间,约摸十几分钟,白纵出来,卢适去休息,靖承康没什么事也退下了,除了樊立山外,只剩下了阮前江和鹤徵。 当年的秘密,可以说只有阮前江知道,进侍从室的这两年,也是阮前江明里暗里照顾,鹤徵才升那么快——当然一开始老头子的意思,只是试试,然而看他在侍从室里上下难得的好人缘,这个尚未为外界认知的孙儿,能力可窥一斑。 这些天邵永祥的放手,试水期间鹤徵带着参谋组的几个人,工作得井井有条。各机关送给总座处理的文件,原本每天多得不可计数,战事一起,更是堆积如山,鹤徵有条不紊的将电文分为“呈阅”、“呈核”、“报告”、“情报”四类,又根据缓急程度标注“特急”、“加急”、“急”、“平”,待总座批阅后,转予各部门承办。 工作具体而琐碎,但就其重要性来说却是头等的,绝不能有丝毫马虎,更不能出一丁点儿差错。二组与四组伏案加班是常事,好在大家也体谅他们辛苦,总务组给这些参谋、秘书、文书、译电员们,都分别有夜点供应。 就鹤徵而言,作为预备机要秘书,更具有其他非机要秘书所不能承担的重任,譬如为总座代拟手令或电报。以手令内容为例,从军事、政治、党务到人事安排,可以说应有尽有,无所不包,因为很多是私人性质,侍从室在代拟这些文书时,首先要弄清的,就是总座与受文方的关系:对一般部属,通常直称下属姓名官阶;更多关系较密切的,那么,须视情况区别对待:或使用对方的别号,或唤对方的字,甚或以兄弟称之。这一套习惯做法机要秘书在起草时都必须十分注意,不可稍有差池,否则就会受到训斥。 所以别看小小的侍参二只有十来个人,承办的业务几乎囊括了整个南中国庞大的陆海空三军所有重大事项,鹤徵也被靖承康戏称为“比联勤总司令还大的少校”。 按日常送上了今天的文件,额外的关于晋鲁豫地区兵要地志及地图以及每邻接各据点之距离里程的详细情报也按要求呈上三份,总座翻了翻,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批阅,放到一边,问面前站得笔挺的年轻人:“沛民的征兵工作怎么样了?” “是,”鹤徵从文件夹里取出两份打印好的材料:“这是根据朱署长发过来的资料整理好的内容,请总座过目。” 阮前江接过,递到老头子手里,老头子道:“川蜀号称天府之国,地方之大,人口之多,不亚于欧洲的大国啊。” 阮前江道:“是啊,如今华东华中悉数卷入战争,川蜀就是我们的大后方了。” “川蜀形势复杂,虽以刘系为主,其他四个派系也不简单,明面上顺从中央,实则毫无诚意,五个派系间的合纵连横,可比拟一部春秋战国史了。” 阮前江道:“总座心有丘壑,真要认真对付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 老头子笑笑,将卷宗打开翻阅,边看边点头,末了把文件交给阮前江,“你看看。” 他脸上是满意的神情。 阮前江低头将卷宗快速从头扫到尾,材料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是五大阀派之间的分裂与斗争;第二部分是他们的最新动向;第三部分是各派首领对中央的态度与企图;第四部分是中央安排过去的委员与刘系之间的互动情况。材料有条有序兼重点突出,他看向鹤徵,明白老头子的满意神情是哪里来的了。 “师秘书,”他道:“干得好。” 鹤徵答:“属下职责所在。” “好好干,”老头子说:“你明白,我对你的期许并不止这样。” 大多数人听到这样的话,总掩不住几分狂喜的神情,然鹤徵依旧沉稳如风:“是。” 汇报完出来,鹤徵顺手带上门。外间沙发上段钧正坐着,一个青年站在他身边,时髦的西头抹得光亮。 朝守在门外的樊立山颔首示意,鹤徵向段钧走去:“段组长。” “小师,总座很看重你嘛,一下来就先招你进去了。”四十来岁的秘书组组长皮笑肉不笑。 “是朱署长那边的事。”鹤徵四两拨千斤,视线自然的转到青年身上:“这位是——” “来来,小曹,见见咱们侍从室里的新贵,师鹤徵,人家了不得,美国大学毕业的,好好学,以后四组就指望你了。” “师——鹤徵?”青年的表情闪过一丝讶异。 “原来是秘书组的新员,”鹤徵微笑着伸出手:“早就听说了,段组长一力保荐,说新人毕业于日本东京帝都大学,今日一看,果然风采不同凡响。” 青年略似有些尴尬的和他握手:“我是曹佩书。” 曹佩书? 纵然记忆有些遥远,以鹤徵的记忆力,霎时了然,瞬间明白了眼前青年那一丝尴尬为何。 原来是熟人。 也不算熟,若不是他记性好,恐怕早将此人丢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显然青年还记得他,看来当年自己的不以为意,对这位也算是人中尖子的学长来说,不是那么轻易能忘记。 他维持着不动声色的笑,一副初次见面的样子:“曹兄好像比我年长,姑且就妄称一声兄了。” “不敢当,不敢当。”曹佩书客气着。 段钧觉得自己的人压了对方一头,很有面子,大手一挥:“行了,你忙你的去吧,我还要带他去见总座,才算最终定夺哪!” “以曹兄人才,自然不是问题。”鹤徵顺势再捧一脚。 段钧十分开怀,向樊立山走去,曹佩书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不知怎么,他神使鬼差又回头看年轻人一眼。 年轻人宛如芝兰玉树般立着,见他看他,回以温和无害的一笑。 当年在圣约翰…… 他到底是记得呢,还是不记得呢? 还是记得呢??? 莫名地,他觉得自己很悲催。 青年将军-1 军部前有一个广场,知道的基本绕行,门可罗雀,益衬出凛然不可侵犯之态。 远远看见一大队士兵,穿着斜纹布灰色军装,手持步枪,在广场上列队齐走。 怪不得鬼神避让。 凤徵立定,也准备绕道走人。 不料另外一个队迎面而来。 一律的原野灰中,最前首之人一身黑银色的军官服,帽子有些歪歪的,双手背在身后,颇随意的走。凤徵拢拢外衣衣领,双方交错而过,那人突然让队伍停在原地,三步并两步地追上来,“师凤徵?” 凤徵硬着头皮收住脚,转身:“你好,六少。” 卫家六少爷露出他招牌的笑容——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是那么爱笑——从背后伸出他修长的手,“嘿,又见面了。” 他看起来挺高兴。凤徵与他握一握,“是的,”瞥到他的肩章,“将军阁下。” “咍,别叫得那么生分,还是按原来的称呼,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也行。” 他轻轻一握便收回手,这次没再放到背后,而是插在马裤两边的口袋里,十分绅士。 喊名字?凤徵心想,耳朵没听错? 当然不敢。 卫六上下看她:“你毕业两年了吧,像当年在庐山说的,回来报效祖国?” “谈不上报效,锻炼锻炼倒是真的。” 她陆续把这几年经历说了一说,殊不知他其实都知道。但他就是想看着她说。 “……所以我就四处逛逛,看看跟以前比发生了什么变化。” “军部逛过没有,我带你去玩玩?” 凤徵心中一动,但还是谢谢他的好意,摇头:“你的部下还在,应该很忙吧。” 他一听笑了,“我不过一时兴起,临时瞧瞧他们出勤。” 他冲还在立正的队伍招手,一个大个子士兵立即小跑过来,敬礼:“长官。” “你继续带队,我先进去了。” “是,长官。” 啊?真进去? 凤徵瞅瞅那看起来就巍然的建筑:“现在天晚了,要不等明天,或者下次六少有空再参观不迟。” “就是晚上,他们说今晚在顶层花园办晚会,正好请你当我的女伴。” “晚会?”凤徵疑惑地:“顶层花园?” “对,军部内部级,就在司令部顶层。” 都打仗了还有心情开晚会……凤徵想,这得是有多悠闲。 但后来她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个晚会,完全是为了卫六而开,为了他从云南归来接风洗尘,为了庆祝他取得的一系列胜利,为了他在军部几乎成为神话! 当之无愧的主角也就算了,偏偏,在这里再度遇到了另一个人。 靖燕徵。 “还是不行,”凤徵说:“我这一身,不适合参加晚会。” 卫六侧首打量她,铁灰色风衣,腰身一粒大纽扣,身段看上去纤细优雅,头发挽脑后,整齐大方。 凤徵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是还差了点什么,”他一笑,叫人把他的车开过来,永远的梅赛德斯,“走吧。” “干、干什么?” 卫六拉开车门:“现时四时左右,晚会八点开始,我请你吃晚饭,当做酬劳,不知师小姐赏脸否?” 车先开到一家洋行门口,店伙们一看汽车来了,知道做大生意的,刚一下车便将两人围起来,尤其对于女士,争相逢迎,问要看点什么? 凤徵颇有举步维艰之态,瞅了招牌后明白过来,拉拉卫六:“带我来这干什么。” 她想说自己并不需要首饰,然而又怕是自作多情,这地方一看门面就知道是高级场所。 “进去看看再说。” 卫六把手摆摆,因那一身军装具威慑作用,店伙一片喏喏之声,转到柜台后面,取出二三十个锦装小盒子,放在玻璃箱柜上,一个一个打开来,全是镶红嵌绿的宝石戒指和别针;又搬出或银质或珐琅的镜盒子,列成一线。 宝石的成色很高,个头又大,灯光一照,几乎闪瞎人眼。 “老总,您看这翡翠的,多亮!小姐那玉一般的手配上真是相得益彰,不戴上它就辜负小姐那么漂亮的手了!”伙计甲道。 “入秋了小姐们都爱系丝巾什么的,没有别针,简直不行,小姐您看这别针上的猫眼、这錾银叶子,多精致,合该您这么秀气的人儿!”伙计乙吹嘘。 凤徵托着下颔在一旁看着,只是笑着摇头。 卫六说他要的是钻石耳环,不用这些红红绿绿,设计简单大方就好。店伙们一听,转到另一侧玻璃柜里捧出许多丝绒盒子,卫六看了都不满意。 机灵的店伙瞧出他眼光极高,道:“老总,之前我们经理从英国本部带回来几样好东西,货色十二万分的好,就是定价高,到现在一直没卖出去,可谓我们的镇店之宝,老总您若是——” “就你们这份眼力价儿,看不出六哥是什么样人?告诉你们,他姓卫!” 一道声音天外飞来,众人循声望去,店门口停下一辆雪佛莱,汽车夫打开门,走出一个二十来岁介于青少年之间的男人。 他一身青细呢西服,披着花呢大衣,一顶灰海绒的盆式帽子,姿态颇有点电影明星的味儿。 然而看他那光灿灿一排水钻扣子上半露出的黄澄澄金质徽章,又分明是政府中人的标识。 店伙们一见,纷纷撇下凤徵卫六,蜂拥而上:“三公子!” “去去,好容易我六哥回来,不成想我姐朝思暮想的没见上,倒让我先遇着了。告诉你们,今儿个好好招待我六哥,不然饶不了你们!” “是是是!”大伙儿应着,回头再投过来目光时,又跟刚才不一样了。 之前是对于军部的惧怕,现在则多了份尊敬。 “麟徵,两年不见,长得跟我差不多高喽。”卫六打招呼,凤徵一听名字,收回的目光重新转至来者身上,不动声色打量。 “什么时候到的?”靖麟徵问,“你在云南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现在蓝家待你要贵如上宾了吧,尤其是松山之战,真让人过瘾!” “日本欲打通滇缅公路,以其一小小弹丸之地,却能瞭望现在及未来的世界情势,其野心不可不防。” “说起来也是,英国人打不过德国人也就罢了,怎么连日本人也打不过,亏得他们号称‘日不落帝国’。” “三公子。” 说着话的时候,雪佛莱里又钻出一个人来,一只雪白的手半试探性的搭在靖麟徵膀侧。若说靖麟徵是全然洋化的打扮,这人则十足十中式。 他大约十五六岁,穿着玫瑰紫的丝绸袍子,外套素缎的坎肩,胸面前一排红亮珠扣子,瓜子脸儿,漆黑的一双眉毛,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流动。头发梳得溜光,嘴唇虽说略厚,却白里翻红,一说话,露出两枚小小的虎牙。 “这是宝官,晚上有他的《汾河湾》,虽说比不上筱老板,不过青衣戏也还过得去,要不要听一出?” 靖麟徵抓上那雪白的手,顺势将人往怀里一揽,伸手抚了下他的脖子。宝官面皮涨红,却动也不敢动,尽让他摸着。凤徵在旁边,只觉一种奇异的香味一阵一阵,从宝官身上扑鼻而来。 她有点明白了。 “昨儿半夜到的家,今晚有应酬,改天吧。” “才五点钟不到,听一折最多不出七时,正好一起吃个饭,我为你接风洗尘。” 卫六笑:“要听戏,我就认认真真的听,你是捧角,道不同不相为谋。” 麟徵扫了眼桌上大大小小的许多盒子,看向凤徵:“这位小姐是——?” “她——” 凤徵抢先截断:“路人甲。” 麟徵梗住,与卫六对视一眼,“六哥,你这次的女伴有意思,只是不知道能撑多久。” 喂喂,这是什么话! 凤徵坍眉:“我今天真跟六少见头一次面,最多给六少做个参谋,三公子误会了。” 麟徵被她苦着脸的样子逗笑:“人人都爱我六哥,可他带年轻女性来挑珠宝,尚是我首次见。好好珍惜,祝你好运。” 他给宝官挑了两个宝石戒子走了,留下凤徵纠结于他的“祝你好运”。 “一个人去捧角跟一个人去看戏,有什么区别?” 汽车上,凤徵问。 卫六以一把漂亮的回轮将车倒进泊车位:“捧角的规矩,你捧谁,谁的戏完了,你就得走。若要往下瞧,你就是听戏来了,不是捧人来了,你怎样花钱,他也不会领你的情。” “哦——”凤徵长长应声,入目是夜色中亮起电灯光的高大大楼,院内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忖度着现在反悔来不来得及? “我——” 卫六将手中黑丝绒盒子递过来。 刚才那家店的镇店之宝,由洋人经理亲自自保险柜中取出。 方型大钻石耳环晶莹剔透,映在黑色绒背景下,除出周围一圈小钻外,再无其他赘饰。 因为它不需要。 低调却奢华的存在,只要出现,本身就会让周围黯淡无光。 “作什么。”凤徵往后缩缩,仿佛那不是珠宝而是高危物品。 “点缀而已。”卫六轻描淡写。 “我承受不起。” “身外之物,你毋需太看重。” “——靖燕徵要来?”凤徵担心了一路,破罐子破摔,直接挑明。 “可能会,说不准。” “那就是一定会了,你看靖麟徵那表情!”凤徵把盒子推回去:“什么祝我好运,你也早知道对不,还说什么帮不帮的,拿我当挡箭牌?” 她气愤的表情与卫六的轻松截然反比,车内对峙片刻,卫六忽地一笑:“在我认为时光总会将人折服的时候,你却出乎意料的表现出你的勇。” “欸?” “你怕嬢嬢?” “你说呢?”凤徵眉毛一挑:“激将法对我没用。我适才之所以答应,是看在我们当年好歹一起逃过命的份上,谁都知道靖家的公主——” “既然大家是一起逃过命的交情,都到这儿了,怎么能打退堂鼓。” “……”好吧,“我跟靖燕徵也一起逃过命。” 卫六一怔之后爆笑,笑了许久之后才道:“我真没有拿你当挡箭牌的意思。” “算我倒霉,碰上了。”凤徵正色,“但是,你跟靖家公主之间的事,不应该牵扯旁人。你若对她有意,就娶了她;你若无意,就早些同她说明,女孩子的年华青春,经不起蹉跎,更不应该辜负。” 卫六也收起笑容:“你以为我没跟她说?说了不管用,只有远远走开,前些年满世界跑,这两年在云南,她到云南我去缅甸,她到缅甸我去印度,我以为她应该明白。” 凤徵一想那场景,觉得被追的如果换成自己,头皮发麻。 面上幸灾乐祸地:“女孩子追你还不好?多享受呀,世上男人盼都盼不来!” “我的想法与你相同,我若喜欢,不用她追;我若不喜欢,我也不享受这种追逐,她当珍惜她的年华,不要耗费在我身上。” “都这么多年了……”凤徵试探地:“你也没有别的喜欢的人吧,何不试试接受?也许试着试着就——” “我要有感觉,早就有了。”卫六似有感慨,注视着车窗外的前方:“说来说去,我们几个人,从小长到大,个个都是不肯委屈的主,我不接受她,她又何尝不肯接受我的不接受?龙徵喜欢堂姐是如此,小七喜欢你弟弟亦如此。” 凤徵马上觉得自己苦恼起来:“每次我问鹤徵,他说他已尽量避免同七小姐见面。你能不能试着从七小姐那边劝劝……” “我们小七哪里不好?” 气氛微妙地紧张,凤徵意识到,毕竟是卫家的人,即使无意,同处一空间还是会自然散发属于他们的气势。 但事关鹤徵,她反驳:“靖燕徵又哪里不好,靖龙徵又哪里不好?” 卫六莞尔。 气氛恢复轻松,他道:“是啊,不能强求。不过如此的话,你弟弟除非结婚,否则——” 凤徵垂头:“唉,我明白。” “师鹤徵这两年混得不错,他既没有其他人,小七又对他痴心一片,说句坦白的话,只要他愿意娶小七,青云直上绝非难事;反之,伤了小七的心,我爸妈就小七一个女儿,姑姑姑父自小亦疼他,到时把他请去喝茶,他的仕途就堪忧了。” 凤徵干瞪眼。 卫六耸耸肩:“这是实话。”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唔。”卫六点头。 竟然还点头! 他重新把盒子递过来:“这样吧,你帮忙应付嬢嬢,我帮你劝劝小七。” 凤徵正气愤着呢,听了这话,立马活鱼甩尾:“你愿意跟七小姐说?” “我尽力。或者说,师鹤徵终归是个好苗子,将来也许我扯他一把。” “就这样说定了!”凤徵扬手:“击掌!” 卫六瞅她:“我瞧你怎么就为了这个似的?” 凤徵笑眯眯:“哪能呢。” 青年将军-2 军部条例,进门时须向门卫缴验证件、登记、发给出入号牌,出来时即行缴销,任何人无一例外。 卫六没有破坏规矩,证件登记完毕后,全副武装的卫兵朝他敬礼,他挥挥手,携凤徵进大楼步上梯形电梯,迎面挂着“严防密口”的警牌,油然而生拘束严肃之感。 但这种感觉很快被大多数人的携伴入场冲淡了,在电梯里和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引见寒暄后,大家步入顶层绿灯彩带下的舞场,爵士乐伴奏徐徐飘扬,凤徵跟在卫六身后,但见众人纷纷侧身打招呼,直如摩西分海。 这样笑脸相迎的盛况,让凤徵不由联想起美国念书时学院里举行party时之最受欢迎人物,绝对骄儿,全场瞩目。 “将军。” “六少。” “介人。” 不是校级就是尉级,不少将级,凤徵细心发现,无论对于谁,有背景或无背景,聪明还是不聪明,卫六都笑着倾听他们谈话,听他们的故事,偶尔发表见解——而这见解通常是画龙点睛的,足以看出他兴趣广泛、头脑灵活,于是这使他显得更加魅力非凡,周围一片片都是被折服的神色,人也越聚越多。 “日本切断滇缅公路,那等于是切断我们现在唯一能接受国际军事援助的地面交通线,此路一断,国外将再无任何渠道可以把援华物资运到中国来,难道他们想包围中国?”一人发问。 另一人不屑道:“小小弹丸之地,妄图包围?岂不笑掉人大牙!” “然则它不会无缘无故做出此举,最开始滇系还不是信心满满么,吹嘘自己部署了十万大军严阵以待,蓝云琛当时讲得多好,此次作战早有方针:‘先以第一线师旅依纵深据点逐次打击日军,予敌重大消耗后转移至二线阵地固守,再以第二线师团协同第一线对敌实施机动作战,歼灭进攻之敌……’——听听!结果呢,遭到日本猛烈攻击,第一线被拦腰斩断,闯入了惨绝人寰的野人山,部队在原始森林中转了三个月,最后还是被退回的二线给救了出来,三四万的部队,最后不足三千,一举由攻势迫转为守势,他们蓝家的面子是大大的削了!” 不客气说话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魁梧汉子,凤徵看他肩上,一颗星。 “谢司令是亲身经历过那一战的,对于当时咱们第六军第十师尤师长的事,晓得不?”这是个尉级军官,看他小心翼翼提问的样子,估计鼓足了勇气。 谢司令瞅他一眼,叹息一声:“尤师长以身殉国,实是我军之恸。说起来,当时第十师也算精锐了,恁谁也料不到,奔赴前线不到半月,一个万人甲种师就被彻底消灭。” “是啊,消息传来,大家谁也不相信,后来议论得很厉害,说日军很残暴很凶残,不是说后来邢军长怒了么,派了您——” “嗐,我也被打得惨,”谢司令倒是大方承认,“小日本说厉害不是厉害,说不厉害吧,他们刺刀刺死了人,清扫战场时一个不漏的补刺,那份认真劲,有时让你心里哆得紧。” “这是让人没有活路呀!”一只夹雪茄的手拍上了谢司令的肩膀,谢司令对于居然有人敢冒犯正要发怒,结果回头一看:“蓝院长?” 被他称为蓝院长的男人身材高大,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呈少见的铁灰色,他的声线犹如大提琴般醇厚,凤徵一听几乎迷住:“在背后说我们蓝家的坏话,以为我听不到,唔?” “这是军部晚会,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蓝院长指指身侧另一个狐狸眼睛的男子:“跟华昌一起。” 谢司令了然:“怪道,有曲副在,确实没什么地方去不了。” 大家互相打招呼,介绍凤徵的时候,狐狸眼男子没什么表示,倒是蓝院长多看了她几眼,他的笑很深邃,却又带了几分意味不明,凤徵发现,他的眼睛是灰蓝色的。 铁灰色的头发,灰蓝色的眼睛,这个自称云阶的蓝院长是混血儿? “还好啊,后来六少来了,”依旧是谢司令谢泽强的大嗓门:“全权接管两个军的野战部队,一开始并没有立即打仗,而是用英语噼里啪啦的从英国驻印部队借来了大量有经验的教官,照实战要求展开大规模的战前训练,你们不知道,其中渡江练习,我的个娘咧,从早到晚反复,疲得要命!别说普通兵士,我都差点撑不住!不过还好,虽然磨人了点,但后来在强渡怒江的过程中,纵水流湍急,却最终只有一名士兵不慎落水而亡——连英国人都翘起大拇指称赞。” 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滇缅一带气候复杂,既有茂密的原始森林,又有奔腾的萨尔温江,当时蓝帅的一线部队闯进森林,那么多人葬身其中,很大部分其实为恶劣环境所致。蚊虫蛇蝇,山高谷深,就是当地人也不敢轻易深入,六少请英方临时培训了五百多名军医,为每一个作战师都配备野战医院,也是胜利不可或缺的保障。” “对对,闻人你说得对,”谢泽强想起那些密林、潮湿至今皱眉:“就没几块平的地方让他娘的老子好好显显身手!” “说说松山之战吧。”新插进来一个声音,大家一瞧,纷纷让出道儿来:“程将军。” 说话的却不是程祖望,而是跟在他身后的程大少程予风。他跟卫六握了手,笑道:“松山之战伊始,这边几乎就跟踪了全程,只是就算是军部内部消息也少得可怜,不过瘾,真恨不得长了翅膀直接飞到现场——说当时如果松山战败,将导致整个云南覆灭,对吗?” 卫六笑笑,晃晃手中酒杯:“云南终归是我们的。” “你就别卖关子了!” “还是让我来说吧,”接的是不温不火的闻人,“自从九月一日我军用橡皮艇、竹筏、汽油桶等分几路强渡怒江、向滇西日军发动进攻后,自此揭开了反攻战的序幕。由于战术与战略配合的成功,日军连连败退,他们决定扼住出入滇西的咽喉,即松山要道,在那里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修筑了一个纵深达数十公里的强大防御体系,预计最少十万人才能攻克。” “啊,我看了!”程予风道:“尤其经过一个月的强攻仍然无法攻克后,我们自己内部讨论了很多方案,结果发现你们都已经用过了。” 闻人点头,“我们得到了蓝氏最大限度支持,他们补给了很多炮弹,我们多次使用飞机重炮集中轰击以及组织敢死队冲锋爆破,然日军军事过于坚固,均不奏效,最后,六少决定自己率一个师上。” “本来我说我上的,”谢泽强道:“可他说必须留一个人指挥大局,我是司令,职能在身,倘若失败,就必须指挥队伍不能乱,可我想的是,他是谁,他要死了卫家饶不了我!” “是很危险,”忆起决断那日闻人也觉动魄惊心:“六少拟让部队改坑道作业,从日军碉堡下方一百五十米处开凿两条直达山顶的爆破遂道,填充三吨tnt炸药,一举摧毁日军位于主峰上的坚固工事。” “三吨tnt?”程予风瞪大眼,“一个没弄好,岂不炸得我们自己尸骨无存?” 他父亲道:“这就是战争。” “幸好,在大家同心一致下,坑道顺利进行,虽然最终战役里我方为此牺牲了将近万人,但到底成功收复了松山。” 谢泽强喝下一口酒,“剩下的就容易了,战局开始有利于我们,加上蓝云——咳咳,蓝帅的倾力合作,两班人马合围,于龙陵城区发动总攻,经过一周的激烈战斗,全歼日军,收复云南——蓝大院长,好歹看在我们拼死拼活的份上,保住了你们云南王世家嫡系,你该感谢我才是嘛!” “感谢你?”蓝云阶笑:“要没有介人,估计你这会儿就站不到这块儿了。” 谢泽强摸摸胡子:“咳,咳咳!” 军人们欢呼庆祝胜利,待稍微平息,程祖望道:“据最新消息,他们正在跟东北接触。” 谢泽强哈了一声:“在我们这里吃瘪,又想找北方的缝了?” 蓝云阶道:“北方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程予风幸灾乐祸:“让他们打,让他们打——”突然想起什么:“嗬呀,总座他老人家选择这时候北伐,不是正好瞅准了这个时机吧?” 虽不至一语道破天机,但场中很多人还是闻言楞了一下,随后颇有默契的将视线全部转向保密局副局长曲华昌。 狐狸眼的男子扬扬手中酒杯,不置可否:“干杯。” 凤徵从热烈的气氛中悄悄脱身出来,到吧台前点了一杯啤酒。 金黄色的泡沫含在口里,连啜怡然,一人坐到旁边,朝酒保道:“我也来杯simgha。” 凤徵听他准确叫出这款啤酒的名字,微诧,侧首,映入一双灰蓝的眼眸。 连忙起身:“蓝院长。” “不必拘束,”蓝云阶道:“酒逢知己,你亦爱白狮?” “是。” “难得看到喜欢啤酒的女子,我在多年前碰到过一个,可惜……” 灰蓝的眸子带着缅怀,一不小心就能将人浸溺其中,凤徵扯开眼,“真正好的啤酒,回味甘甜,香留舌本,怎么会不喜欢。” “女士们就是喝,也多喝rloster,绿瓶加锡纸套,包装类似香槟,是啤酒中品味最优雅的,唔?” 凤徵摇头:“太淡,不够劲。” 蓝云阶大笑:“然simgha初喝起来其实是微涩带苦的。” “诚然,啜苦而咽甘,此种滋味,此中况味,非个中人是无法领略得到的。” 蓝云阶拊掌称妙,一人从身后诧异地道:“爸爸,你在这儿?好少看到你这么高兴。” “你怎么来了。” “他们说你在,我就过来找你呗。”蓝毓一身军装,和之前凤徵在星五俱乐部看到的又变了个气质,凤徵再度起身:“蓝少。” “你是——” “这位是师小姐,”蓝云阶有风度的介绍,“这是犬子,蓝毓,目前在军部担任文职。” 就说他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打仗的,凤徵暗忖,一面伸手:“很高兴见到你。” “很高兴见到你。”蓝毓回握了一握,打量她:“这位小姐看着有些面熟,似乎哪里见过。” 凤徵扑哧一笑,蓝云阶拍儿子脑袋一下,“去,你以为这是认林妹妹?人家今晚可是介人的女伴。” “六少的女伴?”蓝毓抱着被拍的地方,瞪着的目光更惊奇了:“可是我明明看见靖二小姐在那边——唉哟!” 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蓝云阶道:“一会儿程夫人会举行一个小小的募捐义卖,不知师小姐参加不参加。” 凤徵明白他是转移话题,且随道:“募捐义卖?” “据说前线经费日益紧张,为了取得战争胜利,大家当然要尽绵薄之力,故而将军夫人提议,众皆响应。” “那我自然是要看一看的。” “师小姐是做什么的?”蓝毓一发问,又遭他爸爸一瞪,他猛然发现自己唐突,这位小姐虽未听说过,但既能陪伴于六少身旁,只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目前无事,闲时为外交部翻译文稿。” “你也是搞翻译的?”蓝毓激动了。 “咦,莫非蓝少也——” “我跟你讲,外人多有一种误解,以为只要懂得一种外国文字,便可以搞翻译,其实大错特错!”蓝毓当初通过他爸弄到这个职位,满以为轻松得很,英文他从小会说,又留过洋,还不是手到擒来?结果——“真是把我给坑死了!咱是同行,我问你,nine innings怎么翻?” 凤徵答:“innings一般做玩棒球时的‘局’解。” “可不是呢,但又不是打棒球,如果译为‘九局’,根本没什么意义。后来我千找万找,总算找着了一处,勉强可以做‘走运’解。” “那么通吗?” “总感觉哪里别扭。” 做父亲的道:“古今的英语中,‘九’往往用来指最高数。” 两个小的望着他,蓝毓道:“那么——” “那么nine innings,转而可译作‘红得发紫’。” 蓝毓恍然大悟:“bingo!亏我烦恼了那么多天!” 蓝云阶又弹儿子一下。 “爸爸!” 凤徵忍不住莞尔。 儿子委屈,“你看,师小姐都在笑我。” “不不,”凤徵道:“有长辈愿意敲打,是幸福的事。” “你看人家多懂。”蓝云阶笑:“臭小子,好好干,我在你这个时候,头上的包不知要多你多少!” 青年将军-3 众女伴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中间一袭紫罗兰曳地长裙的聘婷身影。 那人显然经过精心打扮,同色罕见紫宝石的项链及耳环衬出圆润细白的双臂及脖子,头发侧在一边肩膀上,用一条细细钻石链子由后往前轻轻系住,脚指甲露在外面,全是涂了蔻丹的。 她堂而皇之地走向卫六,挽住他臂弯,头侧他肩膀,仰起,看不尽似的望着他——睹此在场未婚男士们心中集体叹息一声,女士们又羡又妒。 早有耳报神向靖燕徵报告六少身边出现女伴的状况,靖燕徵心中冷笑:算此人识相,没敢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否则…… 哼。 殊不知某人正捧着杯子跟蓝氏父子聊得正欢。 跳完一曲慢四,将军夫人的小型拍卖会开始,将级的全在首排,大家受邀入座,凤徵远远觑见珠光宝气的靖家公主,脚下一趄,朝蓝毓道:“蓝少,跟你坐一块,不介意吧?” 蓝毓也瞧见了,没来得及张口,一众涌上来:“蓝院长在这儿!” “请上座!” “快请快请!” “蓝少也一起吧。” 不由分说拥着朝前,凤徵欲展开见缝插针绝技,远边儿靖家公主盛气凌人说了句:“过来。” 凤徵装没听见。 她已经往人群外走了,然而一支手臂拦在前头,“靖小姐叫你。” 抬头,不认识的男人,估计是某位爱慕者。 “你确定?” 男人一愣,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这人居然真敢装傻充愣,呆住。 有缝儿就赶紧钻呐! 但靖氏的威力摆在那儿,接二连三被阻之后,未免引起更多人注意,凤徵摸摸鼻子,回身。 大家带点儿幸灾乐祸的看戏。 岂料靖家公主真正看清女郎面目的一刻,出口的却是:“是你?” “好久不见。” 公主再无动静,许久换了个坐姿,不说话了。 这就完了? 卫六招手,指指身旁另一边座位:“到这儿坐吧。” 凤徵过去,闻人立在一侧,朝她微笑。 凤徵好受了点儿,期盼拍卖快点开始。 靖燕徵又渐渐同卫六说话,这时一个长得黑且凶的年轻人端着一只红站姿的盘子过来了,向卫六笔挺的敬礼:“将军好!” 卫六手扶一扶帽沿回应:“我瞧你有点儿面熟?” 闻人道:“他是当年崇德军校的‘黑旋风’。” “是了,我记得。” 黑旋风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将盘子捧下,一面朝着卫六咧嘴笑,一面却溜儿转到凤徵面前,“美丽的小姐,请为前线做点贡献吧!” “好小子,不敢直接向六少要,却会拐着弯儿了?”闻人笑骂,“哪里学来的本事!” 凤徵瞅瞅眼前红盘,忖度自家身家,除却腕间手表、左手一枚戒指,竟是衣服比较值钱。 可衣服总不能捐,而手表是鹤徵送的,戒指是红豆做的,不算名贵物品,拿去拍卖根本不值钱。 卫六刚要张口,燕徵抢先道:“縻哥哥,我登记的是一副金刚钻的镯子,待会儿你把它拍回来可好?” “靖小姐就是靖小姐!”黑旋风称赞:“大手笔!” “当然,”靖燕徵目光有意无意照来:“每个人应尽力,可别拿些寒酸物品出来丢人现眼,呃?” 凤徵迟疑了下,手伸向耳朵。 钻石耳环落入红毡中,熠熠生辉。 瞧见的人都张大眼。 凤徵怀着歉意向卫六看一下。 卫六示以一笑,轻轻颔首。 靖燕徵也许对别人不敏感,但卫六是她从小放在心上的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时刻反应,就这么一来一回间,登时注意起来,起码两三分钟之久,随后缓缓起身,眼色还是笑着,眼里却沉了下来:“你跟我走。” 这是对凤徵说的。 卫六皱眉:“嬢嬢,注意你的身份。” 燕徵已到凤徵身前,“我就是注重身份,才不愿大庭广众的让人瞧。” 她僵着不动,凤徵朝卫六使个眼色,“好,我跟你走。” 两人撇开众人,来到单独房间,凤徵甫进,燕徵就砰地甩上门,咣!老大一声。 公主压抑许久的脾气爆发出来:“耳环是縻哥哥送你的,对不对!” “瞎掰。” 公主咆哮:“你敢说不是?” “不是瞎掰才怪。” 公主一滞,到底是,还是不是? “师凤徵,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一忍再忍,你竟敢耍我?!” 凤徵叹气:“不管耳环是谁的,现在它都成了拍卖之物,总之不再是我的,靖小姐如果喜欢,可以拍下来,它就变成你的,何必动气,动气伤肝。” “……” 她一副语重心长的神情,公主无语凝噎。 “我可以走了?” 公主反应过来:“不行!” 还没被我绕晕?凤徵心想,面上道:“拍卖会马上要开始了。” “我是问你你怎么会跟縻哥哥在一起,他怎么送你耳环,你们……哎呀说不清,气死我了!” 凤徵澄清:“我跟他绝对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都拌一起了,还一清二白?” 公主,您这是要无理取闹的节奏吗? 见她不说话,燕徵愈发见气,手绢不知怎么飘到地上,她见了,不拾起来,反而两脚往上一阵乱踏,口里道:“你们这些不知羞耻的女人,老拿这些贱东西来勾引男人,我倒要瞧瞧,你们勾不勾得走!” 凤徵从未想过公主有这样撒泼的一刻,吐槽那是您自家的手绢好不好? 踩了个十几脚之后,燕徵大叫一声:“师凤徵,说话!你哑巴了吗?” 凤徵挪步,朝她走来。 燕徵猛地想起这女子是会点功夫的,警惕地瞪着她。 凤徵却一声不响,绕过她,开门,离开这是非之地。 燕徵两眼圆睁,蓦地,风声乍响。 一巴掌临下。 凤徵格手,拧住。 她不是不生气的,可是,返头看到靖燕徵浑身发颤的模样,心里就象吃了什么苦药一般,只觉一阵一阵的酸,直翻到嗓子边下来,然后,她松了手。 同样是那个人的孩子…… 电影里说,最后但愿我说的全是错的。 如果可以,她宁愿选择不是。 心情不佳,她随便找了个角落站着,直愣愣的盯着前方拍卖台,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撇了下嘴角。 “总算笑了。” 她吓了一跳,转头,“你什么时候在这?” 青年将军指指房门:“嬢嬢为难你了?” 凤徵摇头。 “在我面前,不必隐瞒。” “不是隐瞒,只是突然想通,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几件算得上天从人愿,生活上大致过得去已属万幸,心头一口气就平复了。” 卫六笑笑,闻人在旁边道:“好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这不见得不好,”凤徵笑眯眯:“于我们是十之八九,于六少靖小姐来说不过十之一二,但我们好比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过得去过过不去算,反容易想开;而对于天之骄子骄女们来说,别介是一生都跨不去的坎哪!” 闻人失笑,他们好心来安慰人,反倒被人安慰了?摇头道:“我们老大没有跨不过的坎。” “啧啧啧,这更惨——” 她摇着的手指半途顿住,目光停留台上。 卫六闻人望去,那是一件新拿出来的拍卖品玉扳指,不但成色不怎么样,而且,边缘磕磕碰碰,参差不齐。 什么人弄出来这么一件,要知道,在这种级别的晚会上,能有自信拿出来捐的,都是存了露把脸的念头,否则,东西不好,不单掉价,而且掉脸。 莫非是古董,卫六转念一忖,就算是古董,但本身成色不好,也值不了几个钱。 然而偏偏刚才对一众华丽的黄金翡翠玉玺珍珠都视若不见的人,这会儿却目不转睛的紧盯着,而且头一个劲往前伸。 “你会辨别古董?”卫六问。 “不会。” 凤徵干脆地答,直接迈步朝前走,卫六跟上:“你想要那个?” “我要看清楚……是不是……会不会……” 她声音近乎低喃,台上程夫人已经开价,一百块起拍。 大概大家都不觉得怎么样,零零落落的人跟着,许多人开始小声议论了。 由于捐赠品中珠宝居多,大家又是熟人,所以允许有兴趣拍卖该物品的人到台上近观,甚至准备好了放大镜,凤徵抑止不住砰砰的心到台上的时候,发现只有她一个人。 台下的议论声似乎增大,但她顾不了许多,小心的去看扳指内侧,小小一个飘逸的“明”字。 她甚至觉得她看到了一丝血丝。 热泪盈眶,是阿叔的,是阿叔的! “蓝院长?” 台下议论嗡嗡,“那是蓝院长放上去的?” “不会吧,难道其实是老值钱的东西?” “笨!不管是不是,看蓝院长的面子,你敢不捧?” “对对对!” 一呼啦上台的人多了起来,凤徵被挤到一边。 “一千块!” “两千!” “三千~” “五千!!!” “八千!八千!” 台上台下静默一刻。 叫八千的那个人心肝儿都颤了,不知道是期望有人接好呢,还是他就此送个大人情好。 “一万。” 此音一出,大家齐唰唰望去。 卫六。 好吧,人家既有钱,又有权,还杠杠的有势有人气,于是程夫人喜滋滋地叫了两遍一万之后,准备敲下锤子。 “两万。” 吓!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靖家公主身姿优美的坐在她的位子上,朝大家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 卫六毫不犹豫报上三万。 燕徵咬牙,四万。 四周人众表示已经惊呆。 这小两口在做什么? 卫六挑眉,眼看五字出口,一只手攥住他手腕,力道很深,而施力的人似乎浑然不觉:“可以了。” 卫六道:“你想要它。” 凤徵没有回答,望向人群。 闻人妥妥地以为她的目标是燕徵,但妥妥地,人家的目标是蓝云阶。 阿叔的扳指,怎么在他那儿? 不是青帮下的手吗,蓝云阶跟青帮有关系? 周围嘈杂,然而讲的是什么,议论的是什么,凤徵完全听不清了。她一手攥着卫六,另一手握拳,指入掌丘,竟尔揠出四个口子来,卫六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倒也不动,倒像给了她支撑似的。而凤徵在天大的悲恸和疑虑纠缠中,灵台方寸之地,还保有纤毫的清明神智,这么多年来,倘没有这项品质,她和鹤徵不知死了多少回。 在虚化的背景中,她直直看着蓝云阶。 两人目光相撞。 刚才一起喝酒还相谈甚欢风度翩翩的男子,此刻眼窝在高高的眉骨下,投下一片阴影。 不能莽撞,不能胡里胡涂地冲身而出,要忍耐。 这是阿叔以血给她的训诫。 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这枚扳指,她可以肯定,阿叔至死的时候还戴着! 他知道她会买? 他故意来试探?? ……还是,他已经知道她跟鹤徵是——??? 她对卫六道:“我们下去吧。” 闻人道:“师小姐,如果你想要——” 凤徵摇头。 卫六道:“我不会再让你吃亏。” “不是吃亏,君子有成人之美,”凤徵想笑笑,但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就请靖小姐多为前线做些贡献吧。” 她最后再看扳指一眼,扭头,转身。 那一刹那,她想起当年在书房里听爹爹和阿叔高谈阔论人间乱世,彼时还啥也不知道,一边只顾着吃糖炒栗子一边插科打诨阿叔八卦;想起寒暑教她练拳逗鸟,下桃斗蛐蛐儿;想起渡轮走廊,他对她露出的最后那个笑容…… 世事峥嵘,当年的人再不可得,只余梦里依稀,不禁悲从中来,豆大眼泪有意识般,独自挣脱眼眶。 卫六还被她按着手,手背忽然一凉。 仿佛伴随啪地一声,响彻他心里。 他抬眼。 眼泪的主人觉得失态,连忙低首,匆匆离开。 他却在电光石火间瞥见她微红的眼角,似肿非肿,教人爱怜。 他一惊,女性姿态千娇百媚他看过不知多少,怜者有之,爱者有之,可是这种想把人狠狠搂在怀里安慰、直欲去吻一吻那眼角的冲动,从未有过。 闻人在一旁,着急四万已经叫到最后一遍,自家老大毫无反应,正要问,结果发现他居然在发呆。 百年、不,万年难得一见。 不不,简直应该说从来没见过好不好。 他登时心提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却见老大直直望着自己左手,闻人细看再三,他承认自家老大的手修长而漂亮,食指上一只黑色戒面沉黝黝不知什么材质却很有感觉,但他自己看了那么多年,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却见老大轻轻将右手覆在左手上,大拇指动了动。 他屏气:“老大?” 卫六拇指缓缓抹去那半干的泪水,“去查查那个扳指,到底怎么回事。” “是。” 凤徵走上露台。 风吹得有点凉,白天穿的外套到晚上还是有点冷了,然她根本不介意,搓搓手,看向远方。 有人在她身后说:“我不在,某人就一点不懂照顾自己了。” 一件温暖的大衣拢上肩头。 她听到声音不敢置信,猛回头。 白t恤,大翻领黑色皮夹克,皮手套,陆军帽,长靴。 刘景和。 他递过一只细脚空酒杯,瞥了眼凤徵手上的红豆戒指,自笑一笑,凤徵没回神,他又从背后托出洁白方巾一抹,包裹的酒瓶是绿色的,啤酒在瓶里呈半凝固状态,他用一根竹枝在瓶口搅动一下,酒即融解,顺着瓶口倒出,飞白胜雪,触鼻拂面,酒香诱人。 “试试,新进口的,amarit。” “技术不错。” 凤徵定下心来,鼻子动动,不吝称赞。 “哦?” “泡沫如此充足,不会倒的人,永远倒不满一杯。” “承蒙在您的多次训练之下。” 凤徵笑了,接过一抿,湛香渑润,清淡怡人。 不愧它的名字,amarit,甘露。 她现在确实需要一杯甘露。 “你怎么回来了。” “很高兴?” “好吧,我承认,”凤徵再啜一口,呵,香气蕴存,“有点。” “就有点?” 她瞪他一眼,唇角沾了一点儿泡沫不自知,夜色之下,那一点点白显得格外可爱,他心中像有根爪子挠啊挠,终于忍不住伸出拇指。 可惜她避开,他懊恼:“你懂点儿情趣不懂!枉我费这么大精神来看你!” 某人倚着栏杆笑,以一种“倒必喝,喝必尽”的气势将啤酒一口喝完,“再来一杯!” “杯你个头!这酒初入口淡,后劲儿足着呢!” “啤酒酒精度能高到哪里去?再来!” “喂,刚才我可看到了哇,靖燕徵那丫头被惯得无法无天,你放心,有朝一日我帮你出气!” “吹牛吧你~” “你不信?” “烦,再来一杯!” 宴会将行结束,卫六寻找凤徵的身影,闻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他?”卫六难得一讶。 “是,偷偷来,又偷偷带了师小姐走了。” “他倒不怕,”卫六微微冷笑,想了想,“好,我知道了。” 闻人退下,卫六走向衣帽厅拿大衣,噔噔噔高跟鞋声音追来:“縻哥哥,等等我!” 卫六听而不闻。 “縻哥哥——哎唷!” 卫六顿一顿,燕徵见他旋身,露出半带委屈的笑容,眼泪汪汪:“我崴脚了。” 卫六道:“我去叫你的侍从。” “我不要他们!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卫六面无表情:“要送,我也该送我自己的女伴。” “縻哥哥~~~我疼~~~” 毕竟从小到大,卫六无奈地过去,弯腰。 燕徵立马开心的扶住他手臂,刚要贴身,卫六道:“站好。” “我疼~~~” “没那么严重。”卫六一眼看穿。 燕徵见他又要走,跺脚:“你你、你就送我到楼下,就到楼下,好不好?” “——走吧。” 他步向升降机,燕徵一拐一拐的跟在后面,中途有好几个看见惊呼,想要过来搀扶,全被她哄走。 她看着他的背影。 银黑色的军服衬得他修肩长腿,挺拔英伟,任何一个女子见了都会想倚靠上去。 她握紧手,下定决心,绝不把他让给任何人。 卫六似察觉到她在观察他,微微转身,替她拦着升降机门让她进去。 一直到楼下他们没说过一句话。 她很想说点什么,例如縻哥哥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了,我很想你,我不是故意抢扳指我只是想让你多看看我,我准备了送你的礼物还有很多活动,你能不能多看我一眼…… 这时升降机已经到楼下,他又让她先出去。 如此风度,却不开口说一句。 司机侍女迎上来,他朝他们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徵气得顿足。 她又气他,又气自己。 她应该大胆地把手伸进他臂弯,若无其事的,像小时候一样甜甜的叫两声縻哥哥。 縻哥哥从来没真正生过她的气,刚才那些小插曲他一定不放在心上的。 本来就是,从少时到现在,觊觎縻哥哥的人有多少,国内国外她一路追过来了,什么选美皇后大家名门,媲美八国联军她都不怕,怕这么一个师凤徵? 可是…… 她想起縻哥哥看师凤徵的眼神,似乎与平常常笑的没什么不同,可是…… 她总觉不安。 报界主笔 第二日清晨,下起濛濛细雨。 凤徵出门,回头拿了雨伞,换鞋子,正要打开花园门,一辆车自远处滑近,有人下车。 抬头,是卫六。 放在门上的手落下,她后退一步。 两人隔着花园门对望。 “怎么,不准备请我进去?”半晌,他笑。 凤徵不语。 “昨晚你先走了。”他控诉。 “啊?呃?”她望天,昨天的甘露确实后劲足,后来迷迷糊糊地,知道是刘景和送她回来,但的确好像忘了跟他打招呼,“不好意思——” “没关系。”卫六善解人意,且不追问。 他该不会知道了什么? 她嘀咕,捶捶酒精侵袭过后痕迹残留的脑袋。 “我跟你道歉,嬢嬢她接二连三,过分了。” “诶?”他好像误会了,她摆手:“跟你没关系。” 他不会以为她是因为扳指的事吧。 卫六凝视她:“你生气了。” “不。” “因为我没有帮你——”这时他注意到她撑伞的手背绑着一圈纱带,笑没有了:“这是——” 凤徵马上换另一只手。 昨晚她没有注意,当时抓住了靖燕徵划过来的那只手,不妨她手上宝石戒子戒面锋利,割破尚不觉,回来才察觉红肿密痛,几乎横贯整个手背。 试想若是真被她扇上面颊,只怕要破相。 从这个角度想,她好像是又有点气。 卫六何等聪明,当即明白:“你受伤了。” “没事。” 卫六正色:“出来,我载你到专门医师那儿去上药。” “不必,六少请回吧。” 卫六今生连吃两回闭门羹,苦笑:“你还是怪我。” “不,我不怪你,一来,那是靖燕徵跟我之间的事;二,就算关系你,靖小姐是你的表妹,换作是我,若鹤徵与人纠纷,我一定不分青红皂白,帮的一定是他,不帮理,帮亲。” “麻烦毕竟由我而起,不是我,嬢嬢不会对付你。” 你知道?知道早干嘛去了! 在车里我就说过了! “所以——”凤徵顿一顿,“惹不起总躲得起,六少若真心为我着想,以后咱们就少见面吧。” 卫六怒极反笑:“嘿,嬢嬢——靖燕徵她还真是神了!” 凤徵道:“也许。” 卫六重新看她:“非得如此?” 凤徵无言的做个送客的手势。 雨大了。 他忽而轻轻一笑。 这个男人,本身就长得好看,这样笑,凤徵想,难怪燕徵要如痴如狂。 他踏前一步,几乎贴着铁门,冷不防一把捏住她下颔。 她用劲,挣不动。 瞬间她就明白了他武力值比她绝对高,浑身不自在:“你干什……” 他俯下脸。 唇上温热,她瞠目。 乍触即分,卫六笑得如拂春风,道:“我决定,正式追求你。” 啥? 啥!!! 凤徵本来是去买药的,但她发现自己心不在焉,没去药店,反而就近在一家咖啡店里呆呆坐了半天,直到雨停了,最开始的咖啡还一动未动。 出门时又忘记雨伞,仆欧追出来,她连忙道谢,脸一下烧红。 靠近家的那条路的时候,明明卫六怕她尴尬,说“等你想好”就走了,可一旦靠近她心内忍不住猛打鼓,深怕他半路返回,搞得回家如同作贼。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追求?他是想她满世界被靖家公主追杀吧! 梅赛德斯当然不在,打开花园门,老于在修剪草坪,这一带洋人居多,多请的仆欧,而老于却是正宗中国老人,而且右臂残疾。 她笑:“刚下完雨就干这个?草坪已经修理得够漂亮啦!” 老于为人沉默,然而对她却很亲切,因为如果不是这位姑娘,他得不到如今的片瓦遮身吃穿无忧,凤徵还对他说,如果他老在这儿,她为他送终。 最开始鹤徵是不乐意的,他是个好主人,可老于饱经世事,看出来若非当年小姐强塞,他拗不过没办法,才勉强同的意。一开始他就看看门,鹤徵给他开工资,他死活不要,鹤徵放在桌上就走了,他怕这个年轻人,只得收着,回头凤徵第二次来的时候,他把一分未花的工资交到她手里,表示无论如何不能要。当时小姐看着他的旧衣服和露出趾头的鞋子,道:“于老,工作不分高低贵贱,你干了活,就应当得到相应的报酬。如果你觉得工资高了,那么你做些其他你认为能做的,努力对得起它就够了。” “我如今有口饭吃——” “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你不要怕鹤徵,他干他的工作,你干你的工作,只是工作性质不同,人与人之间,根本来说,是平等的。” 老于觉得前所未闻,也许洋派的人就是不同?但他从此受感,拿了钱先买了两套衣服干净整洁的换了,然后开始锻炼只剩下一只的左臂——尽管之前他已经可以靠左臂做很多事,但后来,他几乎包揽了整座房子所有杂务,连修剪草坪的机器都使得了。 凤徵跟他闲聊几句,看出他欲言又止,道:“怎么了,于老,你晓得我的,有事尽管拿出来说,大家一起想办法。” 老于顿一顿,道:“小姐近来瞅报纸没瞅?” 凤徵知道这位老战士平常唯一的消遣就是爱看报,道:“吃早饭时瞄了两眼,有什么大新闻?” “俞先生被抓起来了。” “俞先生?” “就是《国民日报》的主笔俞文弘俞先生。” “你认识?” “不不,”老于忙摇手:“我当初来金陵的时候,去军部讨说法,承他路过,帮忙写了篇文章,虽然军部并不理睬,但他是个热心人。” “啊呀,于老你还上过报呀!”老于的事迹,凤徵是后来才知道的,第一次中原大战,敌人坦克集群冲过来,局面非常危险,老于手提手雷,冒着弹雨冲到坦克跟前,连续炸毁两辆重型坦克,局面为之一变;他又端枪追击从坦克中跳出的敌军士兵,身中数弹,全身血红,还捉到了八名俘虏。 然而,由于伤势过重,他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与部队失去联系。等他再次醒来,身处不知名的村落,右臂消失,养伤养了一年,孤身住在村中的马棚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衣衫褴褛的残疾汉子是足以荣获一等功的大功臣。再然后,他辗转回到家乡,却发现此时南北分裂,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死于战火,生活艰难,而他拖着一身旧伤,好容易后来娶了个女人,那女人也不嫌弃他,孰料温馨日子没过两年,先是遭逢大旱,颗粒无收,后又出现匪患,当地政府不但毫无作为,他女人出去挖野菜被土匪经过,不愿受凌辱而死,他悲愤告状,一直置之不理,后来他才听说原来政府与土匪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他含泪在妻子坟前磕了头,孤身上路。他要去金陵,他要去军部,他不明白,当年他在军旗前发誓,保家卫国靖难昌平,他一直为之奋斗之目标,到后来,为什么会是家破人亡,为什么会是有冤难诉。 凤徵听完,慨叹命途多舛,眼眶发红,问他:“你还想报仇吗?” 老于却摇头:“我知道,仇是报不了的;即便报得了,我女人也回不来了。” “那么——” “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我老了,不中用了,但我年轻的时候,无比希望它好——” 老人叹息着摇头,没有说下去,但凤徵明白他未尽之意。她紧紧握住老人的左手,那手粗糙而满布硬茧,她道:“一定会好起来的。” …… “俞先生在日报上写文章揭露‘三次长参案’和‘五路参案’,惹恼了交通部长,双方打笔仗老长一段时间了,但今天俞先生的报道突然没有,我担心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凤徵道:“报纸我看看。” 老于便拿来好大一摞,按顺序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到廊下小圆桌上。凤徵在藤椅上坐下,一看最开始的日期已是一个月前了,先是俞文弘抽丝剥茧两案中猫腻,他文笔犀利言辞老辣,不愧,一篇篇读下来有如破案小说,将官场腌臜呈现得淋漓尽致;接着笔锋一转,通过此案联系交通部某君过去种种,道出他是如何热心做官,如何热心刮地皮,有口皆碑……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凤徵一面拍案叫好,一面想若自己是冯展堂,如此赤裸裸于天下,只怕臊得没脸出门见人。 然而报道并不仅此为止,否则也不叫报界大椽。 见交部部长非但不承认,还买人来在报上代笔对骂,意图遮掩,俞文弘干脆起了冯的老底,说某君当年起家,完全靠的是某皖系军阀,人皆号之为某军阀之肾囊,因其终日系在某军阀之裤下,亦步亦趋,不容晷刻,有类于肾囊之累赘,镇日悬于腿间也。巴上大树后,再又如何献媚,如何青云直上,终至任交通总长…… 好吧,凤徵笑的同时,觉得是有些刁钻,什么有类于肾囊悬于某军阀裤下,莫怪老于担心,只怕再好的肚量都要恼羞成怒。 忽然有人道:“hello。” 凤徵定睛一瞧,不知何时刘景和到了跟前,隔着白漆栏杆与她招手。 老于立刻拦身:“是你?” 凤徵讶:“你们认识?” “昨晚他送你回来的,”老于仍是警惕的样子,“我没让他进门。” “干得好。”刘景和笑,“就该那样,谁来了也不让进。” 凤徵横他:“少胡说。”一面朝老于道:“没事了,是我的朋友。” 老于这才放松戒备,说声小姐有事叫我,不打扰他们,重新拨弄草坪去了。 刘景和道:“快给我倒杯咖啡吧,一宿没睡。” “想得美,乱闯别人家,简直是匪徒。” 刘景和摊开手:“我想念你,那动力叫我斗胆。” “还敢说?”凤徵说着,却起身开门进屋,烧热水。 “都为你从赣北飞这里来了,你说呢?”他从背后捞出一枝花,“来时隔壁院里摘的,长得不错,难得这时节还有,玉簪,送你。” 白色娇妍,清秀挺拔,凤徵见之确喜,找来细长的花瓶,盛水插上。 刘景和见她接了,高兴得咧开嘴,忽然发现她手上绷带,顿住:“你受伤了?怎么回事,昨天晚上还没有。” “今早切面包时不小心划到的,别看了。” 切面包切到手背?疑问放到心里,他恢复涎脸:“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不也给我烤两块?天气这么冷,咖啡配面包不错。” 青蓝色的炉火腾起来,不锈钢水壶放上去,凤徵开始磨咖啡豆:“别得寸进尺。” “别这样嘛,”他眼尖的发现了橱窗里的面包,自给自足翻出来,叼一片在嘴边,“我早饭都没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凤徵对他随时随地脱口成章的油嘴滑舌习惯兼且无奈,看他眼下青黑,的确像熬了夜,下巴上连夜长出来短短的青色髭根,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来金陵做什么,但看模样不像是正大光明来的,想必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她想起刚才报纸上的某皖系军阀,那上面虽然对该军阀一笔而过,可评价也不见得怎么样,当即找来给刘景和,看他反应如何? 刘景和抹着嘴边面包渣子,边看却是边拍腿大笑,凤徵道:“上面的某军阀不就是你家么,你不生气?” “是有些过分,不过大可一笑而过,计较个啥。” 凤徵奇道:“你不怕舆论?” “言论自由嘛,当年我老爹贿选个鸟职位,报纸一得到小道消息,吵翻了天,说得难听的有得是,我老爹照做他的官不误,理都不理。” 凤徵稍微放下心,那么,也许,老于的担心是多余的? “嘿,这房子不错,”刘景和吃饱喝足,接过凤徵递来的毛巾擦嘴,四顾打量:“看来师鹤徵确实有两下子。” 凤徵乜斜他:“你有意见?” “不敢,他好,你才更好嘛。再说,他可是我未来的小舅子呀!” 凤徵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看打!” 婚礼采办 盛音音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身着一件白色挑纱及地的礼服,任由服装师和助手们无休无止的用别针修来改去。 头上的挑花面纱拖在地板上老长,她难受的揉揉脖子,别过脑袋去看一侧铺着英式碎花布小桌旁悠闲的喝茶看报纸的好友。 “结婚真是太麻烦了,”她抱怨道:“西式的就算了,中式的还有好几套!” 凤徵慢条斯理翻过报纸一版,头版赫然登出的是俞文弘失踪的新闻,附载他的照片,她一愣,觉得面熟,又看看,直到盛音音久未得到回应,喂了一声,她才指指堆在角落大大小小的盒子:“是谁逛完一家商店又转第二家,连车上都塞不下?” “这算什么,”准新娘托着下巴:“能跟我妈比,光是订的那些床单被套,估计我一辈子都用不上别家了。” 凤徵道:“枕头被套以金丝绣边,每一副钉上玫瑰花形状的金绊扣,每朵花的中心镶一粒钻石——别人做梦都用不上,你还嫌。” “我小时起见惯的,”准新娘撇撇嘴:“说送你两套你又不要。” “那可是你的新婚用品。” “说起来,我倒是期待那套从比利时订制的水晶餐具,还是当年我大哥结婚时订过一次,小时候特别喜欢里面的甜食勺子和小调味碟子,可惜后来被我摔坏了。” “小姐,别动。”服装师珍妮道:“得为您改头纱了。” 盛音音只好转头,从镜子里看着女服装师巧手飞快,该垂的垂该折的折,多余的褶皱迅速在她手中形成一朵立体玫瑰花模样,俏皮的落于鬓间,最后用蓝宝石的华贵小巧发卡一扣。 “很漂亮别致,宛如簪花仕女,”凤徵从报纸间抬头:“和你的订婚戒指也很相配。” “是吗?” 盛音音看看左手无名指,那是一只镶哈什米尔蓝宝石,在一般人眼中算相当昂贵了,不过对于她嘛…… 她漫不经心地道:“我家回赠男方的是一整套钻石袖扣和配套的背心纽扣,另加一副卡蒂埃珍珠领扣,怎样算也没有赚他的吧。” 凤徵道:“听说对方是曹总理的儿子?” “前、任。”盛音音道:“不过我爸觉得他有前途罢了,不然曹氏总理多少年前的事了,就有些家底,也不过政治上一些余望。” “他对你好就好。” “对我好?”盛音音对着镜子一笑:“花跟小礼物倒是送了不少,可——不过是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年龄,他看中我家家财,我们看中他家潜力,各取所需而已。” 凤徵叹气:“就没有喜欢?” 盛音音又笑,待要说什么,玻璃转门一旋,一名助手在外面道:“珍妮,密斯卫来了。” 密斯卫? 两人一对眼,该不会是—— 珍妮匆匆停下,道:“没有预约怎么会——密斯盛,抱歉,我——” “是卫七小姐?”盛音音道。 说来说去,能到这洋人开的高级私人订制店来做衣服的人屈指可数,卫秀城又不在国内,所以剩下也就七小姐了。 “是的。” “去吧去吧。”盛音音挥手。 珍妮再次道歉,嘱咐助手继续,带人刚走到门边,双方迎面碰上,来人披着雪貂大衣,淡施薄粉,眉眼净丽。 “珍妮,不好意思,我经过这儿,临时说一声,去年做的那套家穿的黑丝绒长裙既舒服又保暖,今年帮多我做两套,”仆人簇拥下的七小姐朝这边看一眼:“你有客人在尽管忙你的——咦?” 凤徵朝她微笑:“七小姐,你好。” “是呀,看来七小姐常来这儿,怎地我们一次没碰过。”盛音音跟着笑道。 卫嘉人先看到凤徵,再看到新娘子,想起了什么:“啊,对,听说了,盛小姐和曹氏公子缔结良缘,恭喜恭喜。” 虽然两人并无深交,不过近年来随着盛家老大在外交部的步步高升,社交场合上二位倒也不时遇见,盛音音道:“能得七小姐祝福,谢谢谢谢。” 嘉人点点头,注意力遂集中在凤徵身上:“你什么时候到金陵的?竟一直没听说。” “有两个月了,”凤徵道:“不定什么时候又走,说不清。” “总也得等到过年后吧,”嘉人道:“我们许久未见了,我请你喝茶罢。” 凤徵道:“多谢七小姐美意,不过我待会儿有点事,不若下次。” “有事?” “是的是的,她陪我挑婚礼用品,尚有好几家未走呢!”盛音音飞快地说。 卫嘉人道:“婚礼采买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这个钟点正适合饮下午茶。” 她这样一讲,盛音音不好再说什么了,凤徵瞧瞧手表,下午四点,她含笑:“确实是有事,再晚恐怕报社要关门了。” “报社?” 卫盛两人同时出声,卫嘉人看盛音音一眼,盛音音一副我也很惊讶的表情。 “是的,本是该陪音音的,不过似乎有位故人碰到些麻烦,我得去确认一下。音音,对不起了。” 她从衣架上取下大衣,盛音音初时还以为她不过找借口,现在看样子像真的,连忙七手八脚将头纱扯下:“等等,我叫我的车夫送你去。” 珍妮在旁边忙呼慢点慢点别扯坏了。 卫嘉人道:“那末我送吧。” 凤徵摇手:“不敢当的,怎么好意思。” “盛小姐还要试婚纱,反而我无其他事,走罢。” 车厢内一阵沉默。 凤徵想总得说些什么,瞧到窗外被小孩子们围住的卖梨膏糖的小贩,笑:“我总说金陵一年不来,一年变一个样,不成想那些老玩意儿还在。” “老玩意儿?”卫嘉人往窗外瞧,但景物已一闪而过了。 凤徵道:“就是百草梨膏糖,一个铜子儿可以买到一块的,我们老家也有,记得小时候我跟鹤徵去城隍庙游玩,找爹爹撒赖,他必定要给我们三两个铜子的花销,城隍庙旁边都是各种小摊儿,芝麻饼糯米糕,红枣大梨,酒酿圆子,梨膏糖算贵的了,要换平常的糖,可以买到十粒八粒,放在嘴里一个下午都是甜的。” 嘉人手绢儿托着下巴听着:“真有意思。” 她既愿意捧场,凤徵便讲下去,全是十岁之前的琐事,说了会儿道:“七小姐会不会觉得无趣?” “不不不,我倒是愿意多听点儿,多了解他——咳咳,多了解你们的过往,感觉真好玩。” “就是到处野罢了,七小姐必然跟我们不一样吧。” “是呀,记忆里我们小时候不住金陵,好像邺天、天津、上海都住过,不过全是那种许多道门的大宅子,记不清了。爸爸经常不在家,妈妈很严格,并不许经常出去,出去要有人陪同,平日就是在花园里面玩,骑骑脚踏车。” “四少六少他们不带你玩吗?” “他们玩的时间更少,家里小时就请了英文法文的老师,乐器是一定要学的,还有各种课程……反正妈妈规定是今天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完,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虽然家里用的人很多,车夫啊侍卫啊,弄不清楚到底多少,但要说可以玩的,半个也没有。” 凤徵吐舌,“果然不一样哇。” “一直到出去国外,才算松了束缚。说起来你们当时不是去了美国么,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很好玩?” 凤徵苦笑:“那时什么也不懂,要说有意思的,就是偶然一次同学请客,去廉价的小餐馆里吃牛油面包和炸猪排,知道里面的牛油和面包是不要钱的,于是吃了好多,后来每存了点儿钱,我们就去那儿点一份猪排,面包牛油塞到饱。” 嘉人手绢捂住嘴,尔后轻轻道:“对不起。” “没事,我们的家境,在圣约翰大伙儿不就都知道么。” 她呵呵一笑,嘉人仔细观察她,见她是真的不以为意,这才放下心,也笑:“英雄不论出处。” 凤徵大乐:“当为此浮一大白!” 哔哔,车子停在了报社前,嘉人随凤徵一起下车,说既是到了,不如一起瞧瞧,凤徵也不多言。 馆内颇大,有编辑室、排字室等等,凤徵进了编辑室,里面两排大桌子,多数摞着小山高的信件和通信社稿子,编辑部里的人正在工作,有拿洋剪子剪稿的,有撑着头在桌上赶稿、旁边立站着徒弟等的,倒没人注意有人进来。 “请问,俞文弘俞先生在吗?” 当然不在。但正因如此,此言一出,编辑室里几乎所有人都看过来,然后,惊讶赞叹。 她们两个站在那里,真是有种蓬荜生辉的感觉。 俞主任交游广阔,三教九流,但这样容貌气质的淑媛找上门来,还真属首次。 于是,小徒弟的嘴巴张开合不拢了,持剪子的剪子掉了,终于那个拿笔的中年男子赶紧推开椅子迎上来:“二位是——?” 凤徵道:“俞先生于我有恩,如今在报纸上见到他失踪的消息,甚为牵挂,故来此询问内中详情,不知可否告诉一二。” 她彬彬有礼,中年男子道:“不敢不敢,小姐请坐。” 听差奉茶,中年男子道:“不瞒小姐说,俞主任的事,我们明知是由交部牵连而起,当初我们也劝他,说交部势大,适可而止就罢了,但俞主任的脾性,唉……总之一周前他本去上海出趟小差,这边乘火车出发,那边分社却一直迟迟未接到人,我们打电话去他家,电话不通,后来我们总编辑、经理发动人寻个遍,人仿佛凭空消失了,才发现事情不妙。” 凤徵掏出刚才在服装店中折好的报纸,指指照片:“这篇报道谁写的?” 中年男子道:“正是我。” “上面说俞先生是被绑架,直指交通部——可有确凿证据吗?” “小姐不信?” “虽然按常情料来不错,但没有证据,交部可能反咬一口。” 中年男子挺挺胸脯:“我不怕。” 卫嘉人问:“报警察了没?” “报了,但警局的人就是一帮饭桶,什么也查不出来。这件事情手法老练,姓冯的是买人干的,”他压低声音,吐出两个字:“青帮。” 青帮,又是青帮。 真是孽缘。 “真的?”她道。 “我们自有我们的消息来源。报上暂时没登,但——” “但如果真的交部不放人,我们就孤注一掷。” 却是另一个声音。 凤徵转头,屋子另一端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秃了大半头的矮个子,约摸四五十岁,要不是看大家称呼,她决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然是报社老板。 “我姓戴,戴量功。”他给凤徵和嘉人递上名片。 “你好,戴先生,我姓师。”凤徵起身,双手接了,却不知该不该介绍嘉人,怕她不乐意。 但嘉人很大方:“你好,我姓卫。” “师小姐,卫小姐,”听到姓卫的时候小个子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很快遮掩:“坐。” 双方重新落座,戴量功道:“刚才听师小姐说老俞对你有恩,不知是何起缘。” “啊,说起来也是一段旧事,”正中凤徵下怀:“许久不见,报纸上俞先生小照模糊,贵社是否有清晰一些的?” “当然有,”之前的中年男子马上从抽屉里翻出报上原照来,“请看。” 照片上的人端坐,目光注视镜头,正是当年那位大叔。 她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俞先生到底在哪里。” “可不是呢,”戴量功道:“说起来我们也是没法子,找人托门路求冯总长,他一概不认,青帮更是神秘,只盼着老俞是报界知名人物,各路朋友闻讯后能有所救援,同时我们发动一系列报道,营造声势,哪怕有一点线索也好。” 凤徵道:“大家都知道,青帮不好惹啊。” 他就不怕人家砸他们的场子,封他们的馆? 戴量功明白她言下之意,小个子的身体却锵然道:“老俞如今生死难料,不知遭受什么苦。在对方眼里,人命也许贱如蝼蚁,可是在我们眼里,人命关天。老俞与我多年情谊,大不了这报社不要。” “老板!”一众编辑学徒纷纷倒吸冷气。 “激浊扬清,”凤徵坚定了心中要帮一把的念头,朝戴量功伸手:“天道昭昭,小女子愿尽绵薄之力。” 嘉人忽然也伸手过来:“我也是。” 夫人知情 三水官邸门前,两辆崭新的流线型小轿车驶来,旋即车停。穿制服的卫士检查之后放行,官邸大门缓缓打开,车子却避开连片的主建筑群,朝后方行去,直到一幢漂亮的巴洛克小洋楼前。 两个头戴黑色礼帽、穿黑色西装的人由前辆下车,为后头那辆打开后座门。 白色的皮鞋下车,来人一袭月白华丝葛夹袄夹裤,洁白无尘,一顶软呢的帽子低低地盖住了他的眉头,早有老妈子迎上来:“霍先生,请。” 示意手下候在外边,被称为霍先生的男人随老妈子进了大门,大门套小门,小门套中门,曲折如迷宫,老妈子带他上二楼,来到一个长方形的小客厅,方才止步:“请坐,夫人马上就来。” 霍先生颔首,打量四周,厅中采光极好,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南边屋角上对设着两套沙发,沙发上的靠背鸭绒枕头,都是宝蓝缎子的,上面绣着牡丹花。正中壁上挂着四幅湘绣花卉,两面水晶瓶,插着长长的孔雀翎。 靠墙西洋落地钟发出规律的响声,显得更加静谧。 他在沙发上坐下,便有穿浅绿条纹褂子的女仆上前奉茶,悄然无声,规矩严谨。 揭起茶盖抿一口,上好紫笋。 高跟鞋的声音传来,他起身,将帽子取下,“夫人。” “霍先生。” 夫人声音如她的气质一样雍容,知更鸟淡青色缎袍,加上一件披肩,发髻旁插着一支翡翠发簪,宽宽厚厚油绿并无雕琢,只沿四周阳刻了一道细致花边,然而识货的才知道,这才叫大雅不雕,内府的上好水种。 “难得霍先生大驾,请坐。” “夫人请。” “阿莲,上茶。” “是。”刚才跟她一道来的套着雪白围襟的侍女低眉顺眼应。 “已经有了。”男人端起茶盏。 “霍先生来了,当然要最好的。”夫人笑笑,阿莲利索出去,稍顷便和几个女仆新捧了一套白瓷上斜印着四根瘦竹叶的茶具出来,开始泡茶。 滚水沸腾,袅起淡淡烟雾,男人开口:“我这次贸然前来,万望没有打扰夫人。” “霍先生说得哪里话,整个金陵乃至上海滩,谁人不知,霍先生要跺一跺脚,都得震三震。” “夫人这样说,真是取笑霍某,霍某营生,小打小闹而已。” “太过谦了,贵帮历史悠久,据说当年公公发家,还多仰仗贵帮扶持。” 双方一笑,男人道:“明人不说暗话,只因霍某前阵子在郊外别苑偶然得知一件事,有点儿意思,派人查了查,发现跟多年前霍某接手过的某桩活计有关,跟夫人也有些联系。” “噢?” “说起来,那是霍某接手的无数活计中极少几次可以称得上失败的,故尔记忆犹新,但跟夫人有联系,却该不该告诉夫人,直是犹豫再三。” 夫人不动声色:“霍先生何不说来听听。” 男人转着手上硕大的宝石戒指,却带了点儿笑道:“蓝院长与白局,两个人好像一直未婚呐。” “霍先生是打算做媒吗?” 男人拊掌,“夫人幽默,佩服,佩服。实非冒犯夫人,听说当年夫人回国,追求者如过江之鲫,连东北王的公子、如今已是东北王的沈大帅后来都说,若非他来迟,夫人已嫁作靖家妇,他一定发动猛烈追求。” 夫人微笑,没有半丝着恼之意,反而带几分回忆:“大家都是朋友,多留洋回来,在国外,男女合得来是缘分,合不来大方表示好感,互相祝福,并不引此为仇。” “是,婚前多变,婚后却是一夫一妻;不比国内,婚前或许互不相识,婚后却可三妻四妾。” 夫人有些警惕地:“霍先生这话意思是——” “霍某的意思,当年蓝院长做那桩委托,也许完全是为了夫人好;而专员大概也只是一时为人所惑,他瞒着夫人,或许亦是为了夫人好。” 夫人皱眉:“云阶的委托?就是你说失败了的那桩委托?” 男人点头。 “这桩委托,与我有关,也与承鼎有关?” “看来夫人真的不知情。” “到底是何事。” 男人却扬扬眉,看向门口:“——呵,有人得了消息赶来了啊。” 夫人转头,身材高大的副官几乎头可碰着门框,这么凉的天他居然头上冒汗、像是疾步跑来的,她道:“伯德?” “夫人。”洪伯德行礼,接着朝男人道:“霍先生,您不该到这里来。” “哦,什么时候我霍某人去哪里要听你指示了?” 洪伯德忍住气,“据我所知,青帮规矩,委托除双方外,不应该对任何第三方透露。” “啧啧,夫人,这么一瞧,连您的贴身副官也是知情人之一呐。” “伯德,到底何事?” 洪伯德却不答,对男人道:“霍先生,我不知道您来这里突然提起旧事是为了什么,对您又有什么好处,这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当年那两个孩子如今都长得很不错不是吗,我办事,前提是我需要知道所有事实,显然你们并没有做到。” “您若把他们干掉了,那么事实不事实,根本不重要。” “哈,还好我没有把他们干掉,不然现在就没有好戏可瞧了,唔?” 洪伯德面皮变得紫红:“他们根本不值一提。” “是吗,那你何必如此紧张?我猜,那个叫纨素的女子的死,也是你们遥控的吧?” “你——” 副官想张开嘴巴大喊大叫,可是又克制住自己,面前这个男人太狡猾太难以对付了,他越说,被他钻的漏子越多。 “夫人,”男人哈哈笑着起身,戴上帽子,“您有一位非常忠心的下属,就是蠢了点。告辞。” “霍先生,”夫人拦道:“我不明白你今天的来意——?” “既然您的下属都知道,我想您问他全明白,霍某何必多费口舌。”他朝门走去,临了经过洪伯德时轻声:“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你以后说不得会感激我,等着看戏,呃?” 夫人拢着披肩站在窗前,注视楼下轿车扬长而去。 阿莲带着一众女仆都出去了,洪伯德站在她身后,一时不知说什么。 就算心中已经千回百转,面上却半点也不急,她淡淡地:“说吧,天大的事,有我担着。” 洪伯德嘴皮嚅嚅,“……” 她返身,审视着他:“是一桩旧事?” 洪伯德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 “你跟云阶做的?” “还、还有白局长。” “白纵也参与了?”夫人这下真是疑惑了,究竟什么大事,连白纵都要掺合进去? “我们是为夫人不平!专员他对不起夫人也就罢了,他居然还让那女人留下孽种——” “等等,”夫人身形晃了晃:“你说什么?” 高大副官一鼓作气,将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全数咕咚咚倒出来。 当年白纵接手保密局不久,无意中发现大公子会不时跟一个叫赵平的联系,赵平本人并非什么要紧人物,他一时好奇,查了查,此人不过大公子在南汰一带当专员时认识并走得很近,后来大公子离开该地,将他有所提拔,但既没有将他带走,说明此人能力有限,后面照理就靠他自己了,何故又联系却又不干脆将他放到身边?本能地察觉其中有异,于是他利用手中权力监听电话线,对发往那边的电报也叫亲信特别注意,结果终于暴露了。 师纨素。 这个大公子在该地生过一段情缘的女子。 他不知道大公子是否真爱这个女子,但不管是不是真爱,有一点靖承鼎是明白的,他的妻子不可能接受;而且,由于靖卫两家的利益千丝万缕,牵扯太大,他也不能让人知道。内中的煎熬抉择外人大概永远不会明了了,最后他离开了她,可是,她却怀了他的孩子。 他只能通过赵平照顾她们。 白纵无法忍受。他无法忍受他的卫三小姐,他宁愿终身不娶守着的、愿她平安富贵的人居然被这般对待。 她带着财富、带着权力、摒除众多追求者嫁给靖承鼎,助他家达到顶峰,到头来却是被人如此辜负? 那一刻,他想到无数他熟练的审讯刑罚,恨不得施加在那一对男女身上,每一种手段,都可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他到底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第一个,他找到了蓝云阶。 他俩当初同为竞争者,到后来,同病相怜。 他们把这事又告诉了洪伯德,因为他是她副官,如果要传达,也许通过他比较好。 但三人相商结果,却是瞒着一个,除掉另一个。 等最终计划出来,师纨素已经在医院产子,于是他们买通医院,换掉了注射液。 本来一并计划铲除双生子,手下报告说没来得及,最大目标已除掉,便也先放一放,免得大公子起疑。 后来计划过几次行动,都阴差阳错没有成功。若他们一直呆在那偏远小镇也罢,偏偏战起,大公子居然要把他们接到金陵来!为避嫌,这次他们找上了暗杀好手——青帮。 事情一开始似乎很顺利,赵平死了,报告说双胞胎也跟着死了;但后来发现跟赵平死在一起的双胞胎是假的,于是一路追杀到轮船,消息是两方同归于尽。 好了,天下太平。 夫人再无后患。 带着这样的想法没过几个月,洪伯德在教堂见到了鬼。 不,是本该变做鬼的双胞胎。 那一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双胞胎样貌出众,每年每年,他们都会收到沅泮探子寄来的照片,想错认都难。 此时白纵出国,他赶紧找到蓝云阶。 斩草当然要除根。 于是他们再次动手,眼看就要成功,老头子出手了。 他们忘了,当初,闻双子出生,他亲自为其赐名。 他把孙子孙女送到了国外,并且据说和青帮郑老谈了一次。 他们做得太过,得意忘形,忘了真正手眼通天的人是谁。 他并没有找他们说什么,连职位亦没有半丝变动,仿佛浑然不知一切是他们做的,然正因如此,他们心内忐忑,不敢再插手第一家庭的家务事。 是的,某天蓝云阶道,我们犯了忌讳。 他们犯了忌讳吗? 洪伯德望着靠在窗边的那个人,她已不再是站,而是靠。 听到一向举案齐眉堪称模范的丈夫不但有外遇,而且生下了孩子,换作任何女人,都受不住吧。 何况卫孝懿,何况,这个多么骄傲的名字。 卫氏的小姐,靖氏的夫人。 娘家荣耀,夫家显贵,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地位、所能享受的最闪耀的光环,不过如此。 她在他们心中不容亵渎,更不容侮辱。 他暗自握紧拳头。 “霍听莺说他们如今长得很好,是么。” 良久,她开口,语气悠远,不辨喜怒。 “他们”指谁,他自然明白,答:“不过见不得光的庶子,跟少爷小姐们没法比。” “竟然瞒了我二十四年,整整二十四年……靖承鼎,靖承鼎……” 似有呜咽之声,他大惊,试图看去,然而她侧了身,只余竭力挺直的背脊。 “夫人——” 他只恨为什么是他站在这里,如果是蓝云阶,一定能好好安慰她。 有什么扑簌簌打在玻璃上。 初冬的第一场雪降临,不是飘雪,而是雪籽,打在人身上生疼,像老天发泄的眼泪。 乌之雌雄-1 “呼——呼——” 凤徵双手呵着气走进利华,在厅里找到浓眉大眼的青年,将腋下夹着的资料袋扔过去:“突然下雪,冷死了!” “快来快来,本店招牌黄金面包,刚出炉热乎着,搭配同款黄金奇异果蘸酱,赶紧吃。”青年狼吞虎咽转过盘子,凤徵调侃:“这是谁饿了你三天不成?” 青年笑,擦擦手,将袋子打开瞟一眼:“不到半个月,动作挺快嘛。” “不是你说急要吗,但这些国际条约真是绕啊,你得检查一下,我怕弄得不够正式。” “有个一般就行了,明天就要出发。” 凤徵把围巾解开:“咳、咳咳,这么急?” “不然呢,我饿得正餐都吃不上,”青年递上温水,“谁知道定在日内瓦这个地方,不比伦敦巴黎,所以计划得提前。” “喔——” “你有事?”青年瞧出端倪。 “这么明显?” “老同学嘛,说吧,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 “哟,江沧同学,得意呀,天下事难不倒使君耳?” “得意不过你家师鹤徵同学,我每次见了他比见我们老大还紧张。”青年道:“快说吧,部里忙翻天,真没时间了。” “那你先回吧,我这事一时半会说不完,回头我自己再琢磨琢磨。” “长话短说呗,再说,莫非你在金陵还认识其他像我这样好的的好同学?” 凤徵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记得读书时你脸皮没这样厚哇。” “在外交部就得厚脸皮,否则谈判桌上岂有说话的份。尤其洋人,个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弱国无外交啊!” 凤徵道:“我看你也够烦的,算了,还是快走吧。” 她赶人,江沧急道:“你就说呗,我要能帮的起码打个电话交待一声,不费事儿!” “我嫌费事成不?行了行了,你忘了我家还有师鹤徵同学,你就安心的去吧,大不了回来再跟你说。” 也是,说到师鹤徵,江沧立马不狂躁了,他喝完杯底咖啡,“好吧,记得你家还有尊大神,他无所不能,拜拜。” 究竟鹤徵干了什么好事让这位老同学兼外交部新星如此五体投地,简直孙悟空被念紧箍咒有没有? 凤徵嘀咕,与他挥手道别,撕一块面片下来,面包外脆里韧,她咬一口,沉思。 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直接去找冯展堂,或者通过冯子安问问是否能高抬贵手放人? 说起来武人的气量比文人大,不是空穴来风。瞧瞧刘景和,根本一笑置之,更不用说刘啸昆;而冯大部长呢,翻脸则欲人于死。 “小姐,您的南瓜西红柿洋葱浓汤。” “欸?” 反应慢半拍的望着西崽,他弯腰送上一碗冒着丝丝热气的西式浓汤,西红柿浅浅的红,南瓜软软的粉,细细青葱,盛在雪白碗里,搁上少许黑胡椒,暖人而好看。 但——“不是我的,我没点这个。” “我请你喝,天气冷,配面包正好。” 卫六。 凤徵见了他觉得不自在,他走到桌前:“may i?” 凤徵左右看看,点头。 他失笑:“你看什么?” “没、没什么。” “试试吧。”他指指南瓜浓汤,将肩上披风取下来,随意搭在椅背上,露出一身黑银的军官服,从头到脚,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摄人魅力。 将长腿一架,他不用菜单,点了一串她听不懂的名词,西崽在旁边飞速笔记。 她收回眼神,低头慢慢喝汤。 一系列看得人眼花缭乱的西式点心端上来了,很快上满小圆桌。 “这是——” &ime,不是吗?”他微笑,“汤别喝太多,留着肚子把其他都试一下。” “那可是,这都是卫来了才有的喔!”一个胖胖的戴着大厨帽的外国男子出现,中文说得怪腔怪调。 “利华的点心大厨,阿尔贝托。这是师凤徵。”卫六站起来和他热情拥抱,介绍。 “啊师小姐!来尝尝我的萨芭雍!”阿尔贝托端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碟子,上面一小块巧克力色的呈八角形的蛋糕,顶上焦糖浇下,表层覆满果仁,刚端近,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蛋香、酒香和刚烤拿出来散发出的焦香。 “阿尔贝托,不是marsala?”卫六鼻子动动。 “哈哈我的老朋友,这是我新发明的,用了我们意大利另一款古老红甜酒borsci代替marsala,正好你来,让你品鉴品鉴!”意大利厨师转向凤徵:“小姐,你可是本店第一个品尝的客人喔!” 凤徵被他的热情感染,道:“我的荣幸。” 受到鼓励,他更卖力,问她能吃冰否?凤徵莫名其妙,点点头,大厨就拿了一个空杯子,返身从厨房装上一小块香草雪糕回来,放一些杂梅,把还热得冒气的萨芭雍倒进去,再放上几块松饼,最后插上一支长长的银匙,递给她。 凤徵接过,道谢,but——怎么吃? 大厨手舞足蹈示意,原来是把勺子插进杯底,再整个挖上来。凤徵尝试一口,哗,又冰又暖,再加上一点点酒味,虽然是冬天,可这奇异而独特的感受,令人突然有了满满的幸福感! “好吃吗?”大厨问。 “嗯,”她朝他竖起大拇指,“非常好吃!” 大厨大笑,一指卫六:“他想出来的,只有他妹妹吃过。” 凤徵忽尔不敢看对面的人,被他宠着的人,一定是很容易陷进去,一定是让人羡慕,一定是像现在口里含着的雪糕一样、让人感到幸福得快要融化的吧。 可是…… 大厨离去,留下满桌子精致得让人不忍下手的点心:烘焙得薄薄一片贝壳状博饼上面几颗鲜红欲滴的樱桃,以黑巧克力为壁身作成拇指大小简直如同工艺品的奶泡,各色缤纷的水果挞…… 可是,她却沉默了。 “怎么了?”他问。 如果她能喜欢一个人,那么,她会把那人放在心底,就像沉在杯底的蜂蜜,香香的,甜甜的,不一定让人知道,但是,受伤的时候拿出来舔一舔,也就不那么伤心了。 而他,喜欢谁,宠谁,大概不忌讳让全天下知道,风风光光的让人艳羡膜拜的吧。 “六少爷。”有人经过,先是诧异的看满桌子点心一眼,继而看人,猛然刹住脚,和同伴说了两句,快步过来,作揖。 “老陶,”卫六笑,“说了不兴这套。” “听说六少爷回来了,回大宅子几次没见着,老爷夫人说您搬出去了?”老陶极恭敬地,“本来早该上门,但不知地址,夫人又说您不愿人冒然打扰,某天预约了再——”这才发现凤徵,顿住:“是你?” 凤徵起身和他握手:“您好,陶处长。” 老陶看看她,又看看卫六,最终看回她:“你和——您和六少爷认识?” 得,都换上敬称了。 凤徵刚要说话,卫六道:“她是我正在追求的女朋友,不过还没追上。” 凤徵磨牙,六少,大庭广众地,您能不能别这么昭昭然,逢人就说? 卫六道:“啊,她害羞。老陶,这事儿可先别对其他人说,要是我追人没追上,很掉面子的。” 老陶表示下巴掉在地上半天找不回来,直直看着凤徵:大小姐,你早说你跟六少爷认识啊!还是这种关系!!!早说了那笔款我何苦为难你,我把你当菩萨供着还来不及!我还找了青帮……哎哟妈呀,得赶紧找表少爷!!! 他这厢心里活动大堆,那厢凤徵道:“六少,我觉得吧,我真配不上你,你看,家世、才智、金钱、能力……甚至容貌,我觉得你要真追上我了才是掉面子,我——” “我说过,我喜欢的,就会直接去追求。让人知道有什么不好,难道要偷偷摸摸?你又不是见不得人,遮遮掩掩,你不会觉得委屈?这不是男人该做的事。” 凤徵长吁一口气,“你说得有理,但是——” 换了别人也许恨不得满城皆知,可是,她…… 卫六温言:“不要顾忌嬢嬢,我既然做了决定,就一定会保护你。” 凤徵撇嘴。 “你不信。” “不,你能这么说,我已经很高兴了。”甜言蜜语,可以用来相信,不必用来实验。 她不蠢,怎么可能真的去触犯公主,无论是时间,还是财势,他们从来不在一条等线上。 更何况,公主不是重点。 老陶在一旁却听得再一次下巴掉地,女子明显不相信,可她不知道,他们圈子里却是众人皆知,六少只要出口,一言九鼎。 季布堪比,他们圈子里对六少之诺用千金难买来形容。曾经碧城少爷就和人打赌,那人拿出一整条街的地产外加一个跑马场求碧城少爷帮一个忙,碧城少爷说你这忙我帮不上,唯有一个人可以力挽狂澜。那人问是谁,碧城少爷指点迷津,颇神秘地:六少,但是我和你打赌,他不会答应你的。 那人是江浙财阀之一,说世上没有银子办不动的事儿,碧城少爷笑,不错,银子看着谁都动心,可若卫六不答应,那就是不答应,他不是做不到,只是你这窟窿捅得太大,他不会蹚你这趟浑水儿。 果然,为了解决祸事,那人几乎倾家荡产,最后差点命都保不住,眼看等死,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那是他妻子一个穷困潦倒的远方亲戚,当过兵,据说颈椎受了伤,退役回来,因为脖子一歪就痛找不到活儿干,看他可怜收容了他,让他在外院干些杂活。他们既不重视,平常佣仆就敢挤兑,说他不懂大家族规矩手脚粗笨窝囊废,没少骂,他也不反驳,大概因为伤的关系,看着总缩着个肩膀,不大方,话更少得可怜。 可这次,眼看家要散了,做妻子的在家里终日以泪洗面,他无意中听得卫六的名字,那是当年的少长官。 他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 但好歹他们赏了他一口饭,他怀着万分之一的期望,找到卫六。 卫六当然记得。 这是帮他打第一场仗的老人。别看后来他战无不胜几近神话,可最开始,过的从来都不是好日子,战场上的苦,比军校中训练艰险万倍,那一战他差点被敌歼困,为突出重围,途中患了严重的肝脓肿病,连日高烧不退,五六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下地都困难,偏偏形势危急,临时做了个担架,正是当时这个任班长的人把双肩磨破了,才抬着他冲出了险地。他一直惦念这事,可后来说这人出了重围就累病了,送至后方,再后来,断了联系。 ……他扶起昔日部下,道:你救过我的命,我当然要还这份救命之恩。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危悬一线的命确实吊住了。 最后财阀侥幸万分片刻不敢停留的带着家人远遁海外。 老陶至今不得其解,六少爷究竟如何扭转了当时危局。 只知道六少跟老爷冲突过,跟四少彻夜通宵讨论过,大少坚决不赞同,连龙太子都风闻过来表示劝诫……但他还是做到了,当年便能做到那地步,如今的他,一诺岂止千金? 圈中暗暗流传,若能得到卫六一个保证,赛过他人万许千诺。 …… 这么一想,原本要与同伴吃的饭也心不在焉了,好在简留良是个极识眼色的人,说下次再谈,两人潦草道别,老陶一径来到章公馆。 章家骏正要出去,见他形色匆匆,眉毛皱起:“老陶,这个点还有什么事,不会是大表哥又要突然开会罢?”最近为了给前线筹钱开会都开怕了。 “不是部里的事。”老陶定定神,将见到师凤徵与六少爷在一起的事说了,章家骏正伸左脚让佣人给他系皮鞋带,听得入神,仆人抬头看一看他,他才换了右脚,“我没有听错?介人追人当女朋友!人人都巴不得黏上去的卫介人!” “是呀,看师代表似乎并未情愿——” “简直不识抬举——”章家骏骂了句,猛又拍腿大笑:“好好,这下有好戏看了,猜猜靖家公主得知后是什么反应?” “梁奎那边——” “当然取消!”说到这儿章家骏擦汗:“梁奎应该还没动手吧,幸亏幸亏,赶紧去,跟他说钱我们照付,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六少爷的人!” 老陶也不多待,立马走了。 章家骏穿戴完毕,上车,一路想着这事,又开始呵呵笑。 乌之雌雄-2 到了乌衣巷宝官家下车,抬步进去,会客室里听见有人在打电话,一瞧,正是烟酒督办廖钤,他道:“你来了?” 章家骏点头,廖钤朝电话里说了两句,挂了,章家骏问:“什么事电话追到这来了擦?” “不过点儿公事,下头人不会办,不管他,留着明天办得了。” “三公子还没到呢,也没见宝官?” 廖钤笑:“说来今天的主人可不是宝官,是为个叫绮余的新角儿凑个局面,既是三公子叫了,怎么着也得来,我瞧你怎么特高兴似的,莫非已经见过了?” “去,我是有桩新闻,不知告诉三公子好呢,还是不告诉好。” “哎唷,章次长有什么好新闻,说给宝官听一听。” 两人一回头,却见宝官俏生生的立在后头,绛色的袍子,周身滚着玉色驼绒边,手中捧着一部大书,倒平添了几分气质,愈发衬得他皮肤白皙,眼如秋水。 “瞅瞅,哪里跑来一个大姑娘!”廖钤忍不住心痒痒,拧了下他的脸:“这么好一张面皮,何必在《祭江》里化成那等丑陋模样,倒教我吓一跳!” “您是看我的戏呢,还是看我的人?”宝官一扭身脱开,廖钤倒也不敢太放肆,拍着两只手:“当然——既看你的戏,更看你的人!” “大家都说好。” 廖钤耸耸肩表示不理解:“哪里弄部书来,倒配你。” 宝官将衣服褶子拂一拂,似嗔非嗔他一眼,这才走到桌边,将书函打开,翻过来一看,原来是套木制的烟家伙,里面烟灯、小油壶、剪子、烟签子应有尽有,全是银制的,他道:“本是看各位爷到了,想着要不要服侍先玩一口,爷却拿我开心。” “真是个贴心大宝贝儿。”廖钤看向章家骏:“我过了瘾来的,你呢?” “不必。”章家骏答,这时听得黄包车的车铃磨儿磨儿响,宝官道:“绮余来了。” 他迎出去,不多会儿和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少年进来,那少年一件葱绿色的长袍子,腰上系一根白色的绫子腰带,下面是鱼白色丝光袜,尖头花缎鞋,五官不及宝官艳丽,却也十分标致。 想来进门前宝官已指点过,他一进来就朝两人打个躬:“章爷,廖爷。” “这孩子倒乖巧,”廖钤笑嘻嘻,“来,过来爷瞧瞧。” 绮余有些儿畏畏地看宝官一眼,才走到廖钤身前,那手便扯了过来,搂住人在怀里,跟着鼻子凑过来一阵乱闻,口里嚷道:“好香。” 绮余挣扎不脱,涨得满脸通红,“爷,我,我……” 好在门外汽车噗噗哧哧,靖麟徵与冯子安前后脚走进来:“看院子里的车子,是不是都来了?” 宝官早迎出去招呼,紧紧靠在靖麟徵怀里,冯子安道:“不得了啊,宝官,我看如今一个礼拜里有一半的时间三公子在你这儿,抵得半个特别办了。” “冯爷太抬举我,”宝官道:“再怎么比,我们也是比不过筱老板的。” “三公子,你听见没有?他话里有话,还要吃点醋呢。” 靖麟徵只是微笑,瞧瞧宝官的脸,“回来这半天,脸上的粉还没有洗掉?” “哪里擦粉来着,我脸上就是这个样子,不过一点雪花膏。”他捶他。 靖麟徵大笑,搂着人同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了,由脖子上瞧下去,白的是肉,黑的是头发,偏生衣服里的小衫还是红色的,愈发香腻诱人,他深深嗅一下,“你自己拿镜子瞧瞧,真想教人咬一口。” 说着当真咬了一下,不轻不重,宝官顿时觉得全身一阵酥麻,嘤咛一声,说不出话来了。 “三公子这是存心醋死我们,”冯子安道:“来来,人既够了,我们就动起手来。我先申明,我明日一早还有事,牌不要打得太晚了。” “不会是《国民日报》吧,”一行人走进另一间装饰精美的屋子,章家骏调侃道:“为了他们家那位主编,真跟跟冯总长死磕?” “是呀子安,”廖钤也道:“他们够大胆,什么都敢登。” “别说了,想不到姓俞的影响力不小,找上门的如苍蝇般,我爸说好在总座不在金陵,趁早赶紧把事情解决了算。” “哦,莫非——”廖钤做个手势。 冯子安点点头,章家骏道:“那还不简单,那帮家伙要做个人,跟捏死只蚂蚁差不多。” “是该给这些记者一个教训,”廖钤道:“自诩什么‘民众之喉舌’,狗屁!” 大伙一阵笑,章家骏道:“三公子,二小姐——最近怎么样?” 靖麟徵瞟他一眼:“怎么?” 章家骏按下葫芦起了瓢,终是没憋住:“介人他——咳咳,我下面人说看见他和一位女伴吃饭。” “哦,所以?” 章家骏看他半丝不惊讶的神情,道:“他说那是他的女朋友。” “谁,卫六少吗?” “六少交女朋友了?” 廖钤冯子安一前一后追问,章家骏这才找到点平衡,眼前才是正常反应嘛。 “前阵子我看到六哥带人去挑珠宝了,呐,那时宝官也在,对吧?” “是的,那位小姐非常美丽。”宝官答,脑中却不免浮起那个黑银色的军服身影,实在让见者过目难忘。 “三公子就不担心——” “等等等等,真想不到卫家六少会看上谁,难道那女的美如天仙?”廖钤起了兴趣,对靖麟徵道:“连二小姐那样人物他都——” 他不知道怎么说了,怕冒犯了靖家公主。 “他拒绝我姐不是一次两次,”靖麟徵倒是毫不在意,“但我姐看上的从小到大没有得不到的,放心吧。” 说着他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佣人取来一副象牙骨牌,铺了,他问:“谁推庄?” 冯子安道:“自然是你推,我们随便押一个方向。” 麟徵却向章家骏道:“我看不如你推几条子试试。” 章家骏笑道:“近来也不知什么缘故?我的手气总不好。不说别处,单算和三公子推牌九,上上次只四圈的工夫,输了一千六七;上次摸了一副天杠,要吃一个通,偏就碰到三公子一对五,吃了两家,一下子倒赔出去两千,推庄我是不敢来。” 麟徵笑道:“上回我虽赢了五千块钱,结果一个也没落下。”指指宝官:“给他新买了台车子。” 冯子安道:“怪道我说院里多了台绿色小别克,不像大家用的。”边说边看到绮余站在宝官身边,二人并立,一绛一绿,真是风流俊俏,好看煞人,正合了古人那一句话:不知乌之雌雄。口中便道:“今天何妨三公子再摸一副天杠,算给绮余捧捧场好了,小绮余,你说好不好?” 又笑着拍了拍绮余的肩膀,绮余做梦也没想到天上能有车子掉下来,是真是假疑如梦中,还是宝官老练,接道:“这再好不过,绮余是包月的车夫,还没有自己的小车呢。” 廖钤道:“好个宝官,你却不吃醋?” 宝官笑:“无论是不是三公子送,总是几位一起捧场才有的这个人情,我先代绮余谢过各位爷了。” 廖钤道:“伶牙俐齿,你们瞧他这一张嘴。” 冯子安道:“这孩子会说话,怪不得三公子舍不得他。” 靖麟徵揭开茶盖喝口茶漱口,“谁推庄?快来,不要谈天了。” 大家还是推他,他便不再客气,大家抓着筹码押起,他坐了天门,章家骏在上家,廖钤坐了下家,冯子安到对面。宝官端了一张方凳子规规矩矩挨着靖麟徵坐下,绮余傻眼了,左看看,右看看,举棋不定,廖钤揽手:“小绮儿坐我后边来。” “喔——” 冯子安笑:“你要汽车,不如坐章兄身边,他是财部次长,钱大大的有。” 章家骏道:“你交部的也不让我们财部阔呀。” “不不不,不比章兄阔。” “哪里,你们连狎亭洞都使唤得动。” 他们这一通说笑,弄得绮余更加无措了,好在宝官招手叫他一起坐到三公子后边,正好这时庄家拿了一副地八吃了一个通,大家才止住笑,留心到牌上去了。 说也怪,自绮余坐过去,庄家手气就红起来,不到一个钟头,靖麟徵就赢了七八千。 章家骏看来还没摆脱霉运,常常拿蹩十,“他娘的”三个字,在口里闹个不歇;冯子安输了两千多,但他牌品是最好的,越输越镇静,嘴里衔着翡翠烟嘴子,抽完了一根烟,又抽一根,默然无言,烟灰自落;廖钤输得最少,只几百块。 中间吃了顿夜宵,等到算头儿钱,已经是半夜了,大家写了支票,纷纷告辞。 唯独庄家未走,把筹码放在桌上分了一分,划出三千八百元来头儿钱给宝官,余下的数也不数,指着对绮余道:“这是你的,拿去买一辆车罢。” “真、真的?”绮余心脏砰砰跳。 “爷说话算话。”靖麟徵笑笑,让宝官拿来纸笔,就在牌桌上行书带草的写道:“即付来人大洋三千六百元整,某年月日麟。” 写完了,交给绮余,见他还愣着,笑道:“也许你运气好,坐过来我就红了。” “谢谢、谢谢三公子。”绮余双手带着颤抖,低头看那字条,他学戏也认得几个字,不过龙飞凤舞里只认得清三千六百元,又没有图章,也不像个支票,脑门一热,问道:“凭这个真能拿钱?” 宝官端了热水盆过来,闻言噗哧一笑:“你呀,凭三公子的笔迹,银行里的人没不认得的,你只管领钱,他们自会打电话确认,用不着你操心。” 绮余又臊个满脸通红,想不到三公子真如此痛快给了这样一笔巨款,真不知道怎样感激才好,想做点什么,便又踌躇。宝官状似不经意看看钟:“呀,都两点了,你家里的都在等你啦,还不回去吗?再过一会儿,天也要亮了。” 靖麟徵这时已脱了外衣,躺到床上,打个哈欠:“你叫你的车子,先送他回去罢。” 绮余心里一激灵,明白了,便道:“路不多,用不着汽车,我自家儿的车子,还在檐下等着啦。” 说着又和靖麟徵行了一躬,笑道:“谢谢您了。” 宝官要送他,绮余摆摆手,指指里面:“你也累了,进去吧,我自己会得。” 两人要好,宝官便道声小心,止步门口。 夜风吹来,寒人刺骨,他打个哆嗦。 快步到二门,会客厅里留着一盏低低的小灯,一名佣人过来:“绮老板?” “嗯,我回了,帮我叫下我的车夫。” “他好像受了寒,烧得厉害,我们让他先回去了。” “什么?” 佣人忙道:“您别怪他,我们也是看这么迟了,以为大爷们会乐个通宵,要不您今晚现在我们老板这儿住下罢,有现成的床铺,明儿早再走。” 绮余踱到门口,外面黑乎乎的,佣人又劝道:“您和我们老板那么好,倘有个万一回去路上也受凉了,反而不美。” 绮余想想,确实又困又冷,便点头:“麻烦你了。” 佣人应着,领回到刚才那排屋子,打开其中一间让他进去,落地灯打开,入目一张铜床,床上挂着湖水色秋罗帐子,银帐钩挂着,铺着厚厚的绒毯,上叠一床水红和一床鹅黄色的绸被,奢靡侈丽。 来不及观察其他,绮余简单洗漱上床,埋入柔软的枕头和被褥中,一下入睡。 似乎睡了很久,半梦半醒间,忽然哪里传来震动,间杂低低的喘气声,他疑惑地往墙壁那边靠靠,声音越发清晰,突然他听到了宝官一声无比舒畅的叫喊,瞬时明白了。 被热烙烫似的收回手,翻滚到床的另一头,头捂入被里,可耳朵内,那震颤的节奏声似乎反而更加明显。 他又羞又怕,带着点儿自己也不明白的兴奋,竟是听着那声音一直持续到钟打了四点,隔壁终于停了下来,他却瞪着两只乌黑大眼,赶紧出了房门。 那边绮余做贼似的天不亮就溜了,这边儿却浑不知情,一直到中午才起,又在床上闹了会儿,靖麟徵才施施然起身,宝官服侍他穿戴洗漱,随便吃了些点心,出门。 心腹闵子玉立在雪佛莱前,朝他行了一礼。 靖麟徵点点头,坐进车内,闵子玉坐到副驾驶座,返过头来:“曲副回话了,说事儿是真的。” “证据确凿?” “是,上次是桐油,这次是钨砂,而且这次是这个数。” 他两个食指横在一起,比了个十。 饶是靖麟徵也不由得从椅背坐直身体,“上千万?!” “是。” “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靖麟徵双目放光:“好,不枉我跟姓章的周旋了这么久,就怕他不敢玩,如今前线正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他们却大发国难财,这下无论上头,还是下头,都放不过他们。” “三公子打算——” “事关重大,我马上出发去徐州,直接找祖父,让他老人家裁决。” “专员就在金陵,为何不——” 靖麟徵目光一凝,“父亲心软。记住,这事绝对不能让我妈知道。” “明白。” 靖麟徵重新放软靠回靠背,章家骏,你还不知道你大祸临头了。 后院起火 “师大秘书,很忙呀?” 一声咬着牙的招呼来自侍参二组门口,忙碌的二组成员们抬头,纷纷停下手中工作,“段组。” 段钧哼了一声,直接走向口中正交待电文的鹤徵,鹤徵示意译电员停下,微微欠身:“段组长。” 段钧身后跟着曹佩书,抱着一堆公事,段钧随手抽出一本,扬起道:“真不愧是机要秘书!竟然把这些文件都退回来!你知道不知道,这些是我们昨晚连夜赶出来的,皆紧急之件,师秘书把它们退回来,耽误了事,谁负责,你负责?” “段组长请听我说——” “行啊你现在得意了,凭着总座信赖,敢越级了,阿?” 文件一甩,鹤徵偏过脸,周围人张大嘴,想上又不敢上。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靖承康咋唬着过来,“我在前头喝茶呢,听得这儿吵嚷嚷的?” 他瞟到满地散落的卷纸,又见鹤徵低着头,哪还有什么不明白,道:“段四,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他擅专!”段钧扯直脖子,猛然瞧见靖成康后面的靖麟徵,一时反应不及:“——三公子?” “hi。”靖麟徵微笑着和众人打招呼。 大家便又敬礼,靖承康走到鹤徵面前,瞧瞧这大小伙子:“你没事吧?” “就是扇了点儿风,段组长开玩笑呢。”鹤徵抬起头,若无其事的嘱咐手下把四散的文件拾起,一面朝靖麟徵道:“三公子来了。” 单这风度,靖承康翘大拇指,不相信他将来成不了人才。 “机要秘书换人了?”靖麟徵点点头,算过招呼:“邵组呢?” “没换人,让小师先上上手。”靖承康解释。 靖麟徵哦一声,“刚才樊立山拦我,是怎么回事。” “立山拦三公子?”段钧讶然。 “委座方才下谕,今晨停止批阅任何公事,各组不要呈送,也不许任何人打扰,直至他通知龙头。”鹤徵道。 “这不结了嘛,”靖承康道:“段四,小师奉命行事而已。” “他不早说!” 鹤徵苦笑:“我也是方从办公室里出来,正准备电话通知各组。” 段钧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这近乎于蛮不讲理了,靖承康摇头,鹤徵却不得不回应:“做机要秘书的,凡事按总座指示办理。如果我退回去,那一定是总座明确指示不看公文,总座既不看文,我不能硬要总座看,只好退回去,段组长切莫误会才好。” “行了行了,总座既不批文,又不见客,按他老人家的的习惯,定然是在做一个极为重大的决定,”靖承康扭转话题,“莫非战局有变?” 靖麟徵摇头:“目前战局胶着,没有大变动。” “可是——”曹佩书迟疑道:“昨天发过来的急报,说北方军调集主力发动猛烈攻击,全面迎战我方正面和左右两翼,并派一部迂回到第一军侧后,已经威胁到我们后方的联络线了!” 靖承康道:“有这等事?” 段钧道:“不然你以为我刚才急什么。” 靖麟徵道:“有邢军长压阵,他什么大风浪没见过,再说还有浙系第二军。” 他这么一说,大家稍稍稳定,靖麟徵又道:“如今最大的问题,是战事迁延,远超原定计划,本该冬季前结束的结束不了,这样无论是天气,还是地理条件,于我方都大不利。” “但既然开打就不能半途而废啦,”靖承康道:“大家知道,这是总座他老人家的夙愿。” “说来说去,打仗就是个烧钱的活,”段钧觑一眼鹤徵:“你是机要秘书,应当知道到底什么事。”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过来,鹤徵略略迟疑,吐出两个字:“川蜀。” 段钧顿时了然;靖承康干总务的,对这事却不大了解,但朱沛民去四川主持征兵工作却是知道的,这位晋升中将的兵役署署长很早就追随靖氏,是老资格的高级军官了,跟他也算熟,因此问道:“征兵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段钧摇摇手:“莫说,莫说。” 靖麟徵心忖我待会儿要说的可不是什么好事,必然引起爷爷怒火,如果不问清楚,一进去就撞枪口岂不浪费我大半年抓来的大鱼,便朝段钧道:“我专程从金陵赶来有要事呈报,段叔,你得给我透露个好坏,我好斟酌啊!” 段钧咳嗽一下,还是不愿意多言的样子。 靖麟徵笑着一揽他肩膀:“走走走,我请你抽烟去,后面那个谁谁,就不用跟了。” 曹佩书顿住。 靖承康看着他两人走远,碰碰鹤徵:“小师,咱不找他,你说。” “总组,总座尚未最终定夺,我不方便讲。” “……看来真是大事了。” 磨不过靖承康,鹤徵终于还是将川蜀之事简述了述。原来征兵工作大半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但成效甚微,原因是当地军阀原本拉派壮丁多,农村劳动力锐减,农业生产连年下降,大大影响了人民生活,而等朱沛民正式过去之后,因为指标压力,不得不强征,结果运往前方的过程中,还没出省,十停跑了九停,朱朱沛民无奈,只得回头重新来,这次为防止逃跑,吩咐用绳索一个一个连起,将人捆着走,宿营时把衣裤脱光才准睡。 又由于是第二次征伕,上下都有气,因而打骂不时出现;经费不足,伙食上就层层克扣,吃的是仅去粗壳的糙米,其中还掺了砂石,菜也没有,简直无法下咽;壮丁们一旦病了,既无医又无药,以致被拖死的比比皆是。 种种弊端,引起了极大公愤,舆论纷纷谴责,群众反抗更为激烈。偏偏又有记者揭露,在征兵过程中,做法极不公允,富家子弟能以在校读书等种种借口,逃避服兵役的义务,兵役部门贪污舞弊盛行,买卖顶替随处可见。被征的富家子弟如不愿应征,只要向兵役部门或乡保长出一大笔钱,就可由他们代买壮丁来顶替,而这些人把钱占为己有,另抓劳动人民来交差。 报纸这么一登,各方愈加哗然,川蜀地大物博,不单军阀各据一方,帮会更是盛行,三教九流各色齐聚,上到政权,下至贩夫,谁也不知道渗透到哪个关系网,所以大刀会率先不干了,在宜宾爆发大规模抗丁事件。 整个征兵工作进行不下去了。 前线正是吃紧,偏偏,民愤嚣尘,总座岂能不“震怒”? “震怒”是报上说的,为了平息民愤,为了表明自己秉公执法,是“圣明之君”,总座不得不做出决断。 靖承康道:“就这点子事呀!不是常见吗,要怪就怪老朱运气不好,四川人不好惹啊!” 鹤徵:“……” “总座打算怎么办,大不了把老朱叫回来,降他的职,做做样子就是了。” “真这么简单,总座不会把事情都撇开,单独腾出时间来。” 靖承康转转眼:“——莫非还有其他内由?” 因为朱沛民是四川人,而且,据白纵侦知,他与刘系一阀往来过于频繁,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鹤徵知道,但他当然不会告诉眼前人。 不然人家会问,白纵手里的关系网得到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算是机要秘书,也绝不是全知全能。 然而偏偏他知道,所以他有预感,朱沛民下场不会好。 总座身边容不得一点有疑心的人。 他可以容忍手下贪污,容忍手下受贿,容忍他们为非作歹,但绝不容忍他们有半丝不臣之心。 越接触,他了解越深,从骨子里,靖氏就是一个大独裁者。 独裁,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人说了算,君临天下,唯我独尊。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也因之,伴君如伴虎。 他阖下眼皮,敛去眸底一闪而逝的光,微笑着朝靖承康道:“三公子来了。” 靖麟徵是在段钧那里听完原委后,听从他的建议,“请”机要秘书去通报的。 虽然靖麟徵和靖承康一样,觉得朱沛民一事没什么大不了,但以段钧多年老练,还是嗅出了里面的不同寻常,让三公子不如着机要秘书去“通报”。 明知段钧不怀好意,鹤徵还是答应了,几人一起到了办公室前,樊立山立于门口,不动如山,几人会意,在前面沙发上坐下等候。 这一等就是两小时,段钧在头个小时以有要事撤了,留下麟徵鹤徵,麟徵是个不耐烦的,越等越发急,鹤徵拿过组里呈来的文件一份接一份扫阅归类,小山般的卷宗很快分门别类,属下又去搬另一摞。 麟徵百无聊赖的看着,道:“你速度很快嘛。” 鹤徵答:“熟练使耳。” “你是我看过最年轻的坐到这位置的人,有点奇怪,是吗?” 似乎没有靠山却能爬到这位置,大家都觉得奇怪,不过人家的奇怪是暗暗放在心里不敢说出口,而作为三太子的龙子龙孙,张口就来。 然则他真是无心吗? 鹤徵道:“跟阮主任比较熟。” “哦~~~~” 关于阮前江对师秘书的诸多照顾,麟徵是有所耳闻的,甚至有流言说师秘书是不是阮主任私生子?麟徵摸摸下巴,唔,下次见到阮修,一定得问问他的看法。 他从旁看着青年,不知怎么,越看,越觉得那下颔轮廓,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以前见过? 据他哥说,他小时是碰过一两面的,不过他完全没印象。 其实他对于他哥居然认识师鹤徵似乎关系还不错是非常惊讶的,他们这个圈子,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可能再大,真正能在金字塔顶尖的就那么几个人,你以为谁都可以混进来?然而他认识的一个两个,卫六卫七,秀城晚照,见了这师鹤徵,居然全自己人模样。 越想他眉间越深。 不是普通的似曾相识感,反而有种隐约的不安。 像抓住了什么,又什么也没抓住。 待要开口,忽尔办公室内有响动,他立刻精神一提,竖起耳朵,趋近门板,樊立山看他一眼,没有阻止。 室内脚步声走过来、走过去,偶尔停住,细听得是翻阅案卷的沙沙声;翻了一会,又起身走来走去……约摸十来分钟,猛然听到总座喊:“立山!” 樊立山应声而入,老人神色凝重,“叫师秘书来。” 鹤徵就在门外,当即进去,老人将桌头案卷交给他,道:“执行以后,妥善葬了。” 鹤徵手头一沉,行礼:“是。” 随后,麟徵获得召见。半小时后他从办公室内出来,出来时面沉如水,然而待到拐弯处看不见的地方,无声的笑了。 想起祖父听完汇报后铁青的脸色,此时此地,他真想吟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舅舅,我也不想对付你们,不过肥肉总不能永远一家独占,分个一口两口给外甥,想来你们不会介意的,对吗? 赤脚医生 火车站外由东穿出来的巷口,两边摆了几十张露天摊子,卖面条馄饨的,包子烧饼的,油条豆腐花的,挑担携筐,招徕买卖,青石板铺的路面显得有些脏,往里走,两旁屋檐低低矮矮只露了一线,新旧夹杂,既有布置鲜艳的红白市招,又有老屋颓墙的破旧门框。 凤徵按报社给的地址找到的地址,半边门铺开着,屋子里面黑漆漆的,听得呜儿呜儿的响,一看,靠墙一只煤炉,里面火焰窜出,上面铁壶里的水沸腾起来,把水洒在煤球上,哧哧作响。 炉子圈上放了一双男鞋,烘烤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哎唷哎唷来了来了——”旁边耳房里窜出个小老头,叼着一根油条,冷不防看见有人矗在大门口,以为是来看病的,喜道:“姑娘,大清早的来了?里边去里边去。” 边说把另半边门板卸下来,这才去拎水壶,一面笑道:“正好烧开了水,喝口热茶!” 凤徵道:“你的鞋——” “哎唷!”小老头方记起鞋还烤在圈子上,心疼的抢起拍拍:“炙坏了没有?还好还好。” 凤徵在板凳上坐下,看他那双拿了鞋的手再度去拎水壶,从看诊的桌上找出一个碗,拈了点碎末儿冲了,端到面前:“请。” 凤徵低头瞅瞅缺了三个口半黄发黑的碗,茶叶沫子翻浮着,碗口还带着指头的半个油印,心内已不知如何表达,唯有仰天长啸,“谢谢。” “不客气。” 小老头儿把壶扔到一边,油条也不吃了,专心致志来瞅五天来第一个登门的客人,但前后左右看了看,实在不像有病的样子,脸上笑容不那么殷勤了:“姑娘要治什么病?” “心病,我来请教老伯一件事。” “你不是这附近的人。” “是的,我听说,你目睹了一周前有人被绑架的事儿?” “啊呸呸呸!哪个乱嚼了舌根子的在那里胡说!老头我没见过,没见过!” 他舐着嘴唇,立即否认。 凤徵眨巴眨巴眼,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放到桌上。 那钞票上有糨糊般,小老头儿的视线黏住不动了。 “反正你已经讲过一次,再讲一次也没什么,我保证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跟那个混蛋记者说得一模一样!哼,我才不信呢!小老头儿我发过誓,上次是因为喝了酒犯了昏被那个混蛋绕了一道,我绝不会再说的!” “只要说一遍,它就归你了。”凤徵引诱。 小老头儿轮流咬着上下两片嘴唇,竭力想要把目光移开,可是,十块钱呐,整整十块钱呐……他已经借贷三天了,嘴上那根油条还是千赊万赊说了一箩筐好话才从油条李那里涎来的! “只是把当时情况讲一讲,并没有要你指证谁,或者说出谁,不是吗?” “不,我不能说。” 他坚定决心。 “好吧,我刚从警局来,他们正坐困愁城得很,也许听到有你这么一个目击者,会很高兴的。”凤徵起身。 “等等!”小老头儿惊叫,瞅到凤徵似笑非笑神色后,急急忙忙地说:“你个姑娘家,搅和这些做什么,我不会上当的。” “那好吧,”凤徵对他笑笑,递给他警察局长李林的名片:“咱们局里见。” “等等!”小老头儿把名片看了一遍,翻过去瞅瞅背面,又翻到正面重新看起来,“警察局长?你竟然认识警察局长?” “说说吧,”凤徵好整以暇坐下:“如果有更清楚的细节,我可以再加十块。” “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小老头儿嘟嘟囔囔地,“好吧,跟我来。” 他迅速把那十块钱抓进手里,带着她掀起帘子到内室去,整个一家徒四壁,没什么多余东西,小老头儿把钱贴身儿的收好了,“我就给你讲讲我看到的。” 他的故事很简单,就是那天溜达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两个黑衣人将一个人堵在巷尾,麻利的套了麻袋塞进停在不远的汽车里,显然有备而来,逃得无影无踪。 “没几天混蛋记者就来了,四处打听,我一听他讲那人穿戴,不就跟我见到的那个倒霉蛋一摸一样吗,真是,谁人不好惹,惹到青帮!” “你怎么知道是青帮?” “咦?”小老头儿一滞,很快道:“穿黑衣的不就是坏人,坏人不就是青帮?这还用说?” 凤徵道:“车牌号看清没有。” “咄!四个轮子的车飞快,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老头我怎么看得清楚那个!” “噢——那周围没有别人,就你看到了?” “啧啧啧大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别人看到了你还来问我,你问别人去呀,我要不是为了酒钱——咳,咳咳!” 凤徵又问了时间等细节问题,差不多了站起:“好,谢谢你了。” “那、另外十块钱——” 凤徵大方再抽出一张十元,小老头儿眼睛都亮了。 凤徵告辞出门,慢悠悠踱到巷口,转了一圈,远远瞅着小老头儿转身进了屋,回来,在卖面条的那家坐下,叫了碗面条。 这里正可以瞧见家的正门和旁边侧门,又有前边厨灶的遮挡,面条上桌,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动着,视线却始终盯着那边。 大约半个小时后,罩了一件灰布棉袄从侧门出现,施施然从一众摊贩前走过,叫了辆黄包车。 凤徵结帐,钻进停在街角的佩佩奥斯汀,轻轻发动油门。 她不远不近地追踪着那辆黄包车。 屋内剑拔弩张。 地上血泊汨汨,躺着一个微微喘息的男人。 他四肢被残忍的打断,身体一动不能动,仅剩血肉模糊的筋皮相连,然而他还活着,胸脯细弱起伏,只是他的以后,即使能幸运的走出这里,四肢也只能锯掉,成为寸步难行的肉坨。 梁奎撩起眼皮,瞟了瞟突然出现并堵在门口的十几个人,示意手下莫慌,“哪只跳蚤,出来。” 黑衣人们分开,但听一阵掌声,一个高高的左眼戴着眼罩的年轻人出现,“不愧是五爷,霸气,” “原来是你,”梁奎不冷不热地一笑:“什么时候我们处理家务,你们也过来凑热闹了?” 年轻人掠过地上男人一眼,“不过,他不是还挺受重用么。” “敢动五爷的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分量,明白?” “也是,霍五爷是什么人。” 年轻人点点头,像是赞同。 “罗嗦。”梁奎看了下窗,发现同样黑魆魆的人影,不动声色:“如果你们也是来找他的话,好像晚了点。” “不,我们不找金爷,我们找奎爷。” 梁奎的脸一沉:“找我?” “前儿不久奎爷接了姓陶的一笔生意。” “所以?” “你动了不该动的人。” “不该动的人?”梁奎心思转了千回,表面却掏掏耳朵:“谁,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放你妈的狗屁!”梁奎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冯屹的徒弟!连冯屹到我面前来,也大不过爷的字辈去,敢在这儿指手划脚!走!” 他趁着气势就要往前冲,呼啦,黑衣人重新密密将出口堵住,围了个严严实实。 “单、小、侠!” “奎爷请留步。”被称为单小侠的年轻人不急不徐。 “留什么步,腿在爷自己身上长着,爷想走就走!” “是,不过,我话还没说完。” “嗐哟,”梁奎怒极反笑,朝手下道:“你们瞧瞧他这口气!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爷跟你讲两句已经是看得起你,别以为这些年我们五爷不跟你们三爷争,就是怕你们三爷,就可以骑到我们脖子上来了!告诉你,再不退开,爷有的是手段让你后悔!” “随你怎么说。另一件事,”年轻人指指自己左眼:“十年前,记得吗?” “什么?”梁奎一怔,看着年轻人的脸,随即哈哈大笑:“你不会说,你这眼睛是我弄瞎的?哈哈哈,太好笑了!” “正拜奎爷所赐。” 梁奎大怒:“要撕破脸皮就直说,少往爷头上扣屎盆子!兄弟们,上!” 声音一落,双方即刻动手,噼噼啪啪,呼来喝往,屋内成了一锅粥。 梁奎人少,渐渐寡不敌众,眼见得一个个被打翻在地,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梁奎气得眼睛发红,大叫:“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姓单的,有种你杀了我,杀了我!” “不,我并不需要奎爷的命。” “你想干什么?”梁奎警觉。 “当年奎爷命人去了我一只招子,今日单某不敢求多,奎爷也留下一只招子吧。”年轻人淡淡地。 “招子?”梁奎咯噔一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他想起道上那个传言。 死神之眼。 “怎么,奎爷心虚了?”年轻人讥笑。 梁奎不再说话,两眼瞪大,死死地盯着他。两人对视片刻,年轻人道:“打。” 一声令下,手下的刀棍立刻挥舞起来,纷纷落到梁奎的身上。梁奎惨叫着,翻滚着,不一会昏死过去。 年轻人点头示意,手下一盆凉水过来,将人浇醒,单小侠蹲下身,望着那慢慢睁开的眼睛:“怎么样?” 梁奎试图坐起,连跌了两次,才慢慢爬起,撑住身体,一抹脸上血迹,再度对视,他明白了年轻人的铁心:“好,你赢了。” 单小侠嘴唇勾勾,当啷,一把寒光栗栗的匕首扔到了他面前。 梁奎摸索着捡起,颤抖着,刀尖慢慢对准自己的左眼。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你会后悔的。”他对年轻人道。 单小侠似乎毫不以为意,他旁边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人道:“小侠,不如——” 单小侠一扬手,对梁奎道:“知道我醒来后知道眼睛没了是怎么对自己说的吗?” 梁奎轻蔑地看着他。 “我对自己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喘着,还怕等不到报仇的日子?”年轻人直视着他的目光:“所以,有仇尽管来,我等着。” 梁奎沉默了,“出了一个冯屹,又出了一个你,难怪唐五手下,难怪——” 他双眼一瞪,刀尖猛地捅进自己左眼,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手腕一转。 刀尖上血糊糊的眼球扎落出来,他也往后跌倒,昏死过去了。 屋内所有人被这惨烈一幕震住,鸦雀无声。 笃,笃笃! 那毫不起眼的人道:“有人来了。” 应是故人 一个长满杂草的院子,中间一块被火燎过,呈现烧焦的黑色。 凤徵坐在车上,远远的看着小老头儿拍打着院门,过了好久,那门开了,小老头儿似乎惊讶了下,开门的人说了两句什么,他跟着进去了。 一刻钟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突然间,有人喊了一声,紧接着戛然而止。 她跃过院门,三步两步冲到房前,囫囵间听小老头儿说“你们到底是谁”,随后碰撞声,挣扎声,伴随一声枪响。 她砰砰捶门,没人应,赶紧找到窗户,似乎有黑影转过去了,她一个手肘撞碎玻璃,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手枪,翻身而入。 鼻端闻到了火硝、以及浓得过了头的血腥味。 屋子正中,赤脚医生仰面朝天躺在一块歪扭的地毯上,手臂挺伸着,肩膀的一边咕嘟嘟地往外冒血,已经在四周聚了一大滩。 “别动。手里的家伙放下。” 一个男人出现在她身后,戴着黑色眼罩,眯缝着独眼盯着她。 接着另一个男人出现了,但长得没什么特征,属于放到人群里就找不着的那种。 他们两个都拿着枪。 “把手举起来,小姐。”独眼男人说。 凤徵耸耸肩,弯身。 “很好。” 她是眼花了怎么着,明明那独眼凛冽,她却在里面似乎看到一丝笑意? 眼花,一定是眼花。 矮些的男人凑到独目男人耳边说了两句什么,独目男人微微点头,就在这一瞬,扳机扣紧。 嘭! “格老子的!”男人一声大叫,枪砰然而落。 原来凤徵打在他的枪柄上,干净利落的把枪从他手里打飞了。 男人的脸上现出一副无法置信的样子, 凤徵不能错失良机,对另一个道:“你的也放下,先生。” 矮些的男人嘀咕了句什么,把枪丢到脚下,凤徵飞起踢出老远。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指指地上的人:“他肩膀上撕了那么大一个口子,最好赶紧叫医生来。” 独目男人像是一点也不怕,用平板的口气说:“你是警察局的吗,我还没问你,你突然闯进来干什么。” 凤徵狐疑:“这是你的房子?” “当然。” 凤徵盯着他,半晌摇头,“你不是。” “我不是难道你是?” 凤徵一时没法反驳,低头看看小老头儿,血已经不流了,有进气没出气。 “有电话吗,先叫医生。” 男人不答。 凤徵越发肯定自己判断,左右瞄瞄,看见翻进来的窗户下面居然有一部电话机,过去拉拉话线,是好的,她让接了医院电话,报了地址,挂下电话时道:“你们为什么枪击他。” 男人道:“他大大咧咧闯进来,杀鸡样的叫,我们以为他不怀好意,结果一下子闹出乱子来了。” 小老头儿闯进来?明明是你们放他进来的。 凤徵把疑问放在心里,又问:“你们从不认识?” “是的。” “你们怎么会有枪?” “小姐,你也有吧。” 这语气……凤徵刚才那种违和感又出来了,枪还持着,端头看他:“你这个眼罩——我像哪里见过。” “小姐,”独目男人笑了,“要不我们互报名姓?我很高兴认识您这么漂亮的小姐。” 凤徵待要唾他,门外嘎地一声急刹,往外看,是警车,两个腰间插着警棒的家伙从车里下来,上了台阶。 他们嚷:“怎么回事,有人说听到这里有枪响。” 门是大开的,他们一眼就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俩警察一下子愣住了,看看凤徵,又看看另两个男人,“举起手来!把枪扔掉!” 完了,凤徵发现,现场只有她一个目前是持枪的。 他们说的正是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森森的被某两人坑了,举起手,但没有扔下枪,她道:“我并没有伤人,地上那个是他们干的。” “是吗?”警察之一顶着酒糟鼻子走到她面前,“也许是,但你得先跟我们走。到了局里就知道了。” 他一劈手就将凤徵手中的枪夺过去,掂了两掂:“好家什啊,唔?走吧。” “听我说——” “走!” “为什么就抓我一个,太草率了!喂!” 酒糟鼻和同伴强势将人押进车里,而后朝独目男两个压一压帽檐,做个手势,弯腰上车。 “她怎么到这里来了。”等警车发动,医院也来人将小老头儿抬走后,手下们收拾着血迹斑驳的残局,独目男人对自己的同伴道。 “她真的是师凤徵?”耗子平常里公认的雷打不动,但事隔多年后的相见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上头下令的‘幺几’?当年咱们认识的大狮子明明是男的呀!” “就是她。” “你早知道?” “师鹤徵现在是什么人物你不清楚?”独目男人答:“他的机密资料里,说的是他有个姐姐,而非兄弟。” “是我忽略了,不过说实话,小狮子摇身一变变成那么显贵的人物,什么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去了吧,该是当年咱玩的那一伙中最出头的了。” “现在大狮子成了‘幺几’,也了不得。” “说得也是,”耗子将枪在手中转了几转:“刚才她那一手,既快又准,稍微偏一点你的手就废了。” “我也被她的大胆吓了一跳,”单小侠抚抚手腕:“震得我现在手是麻的。” 耗子深深看他一眼,“兄弟,恭喜你大仇得报。” 这是说的梁奎,他已经被送走了。 “不过其中一桩,”单小侠淡淡地;“咱们当年吃的苦,我发过誓,会一一讨回来。” 两人沉默了一回,沉浸在那种又喜悦又奇异有些失落的感觉里,两人同时发现,讨回来,逝去的那些,就算再讨回,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份了。 那些青春,那些年华,那些情感,逝去的已逝去,讨不回了。 “为什么是‘幺几’?” 也许为了打破气氛,耗子突然道。 “呃?” “从来任务就是任务,没听说还取个代号的。” “哦——”单小侠长长呼口气,“因为这是那个人下的指令,只有他的指令,全帮不敢直呼,一为保密起见,二为尊敬,所以用代号表示。” “这么些年,咱们还是第一次得到这种代号任务吧。” “是啊,所以我说大狮子也很了不得。” “我看她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 “有整个青帮在她身后支腰,她在金陵横着走都可以了。” 耗子点头:“难怪你刚才任由条子们将她带走。” “我们打个招呼就行,他们不会为难她。”单小侠笑:“而且你不觉得,就凭她方才一枪镇场的劲儿,警察局那帮人根本斗不过她?而况那里坐镇的是李林。” “——但她跟着那老头到这里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耗子疑道。 “应该不是巧合。”单小侠正色,叫个手下即刻去查那老头的底细,方道:“碰到‘幺几’的事,还有梁奎的事,我们得去跟冯哥说一声。” 耗子道:“当然。” 冯屹通宵巡场回来,坐在汽车里有些疲了,半阖着眼睛,车突然打了个刹。 副座的六顺登时摇下车窗朝前头的车吼:“怎么回事!” 开路车已经停下,跳下三四个黑衣人拦住欲围拢上来的一帮混混,另一个过来在车外躬腰:“顺哥,他们说找冯爷。” “干什么干什么,冯爷是说见就能见的?快快赶走,不然碾过去!”六顺道。 冯屹睁开眼睛。 混混们有十来二十个,黑衣人双拳架不住四手,终是让他们突破防线,闯到冯屹车边: “冯哥,还认得我们吗?” “忘了咱西城的穷兄弟可不行!” “没钱花,如今冯哥成了冯爷,财大气粗,跟你讨些赏钱使使!” 六顺发急,推门下车,道:“这是什么地方,闹这么大动静,成心来捣乱、坏冯爷的名声不成!” 混混们唾沫星子四溅: “坏个屁的名声!他要不接济接济咱兄弟,才是坏名声!” “是啊,如今道上谁不赞冯爷豪爽美名,我们听了心痒痒,不得劲!” “怎么能有了新交忘了故人,愧对那声爷啊!” 听着这满耳的嘲讽声,六顺频频扭头看冯屹脸色,见他一动不动,怕他怪罪,就要拔枪。 却见车窗缓缓摇下,混混们一见,更加兴奋了,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些荤腥不吝的旧事。 冯屹听完一笑:“当年冯某在西城,确实承蒙各位兄弟帮衬,六顺,把车里收的现金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分给他们。” 混混们闻言,炸开了锅,讽刺的话顿时全变成溢美之词。 六顺开了两扎新票子,分了,混混们欢天喜地的离去,却扔剩四五个死皮涎脸的,道:“好事做到底,再给一点吧!” 六顺低骂了句“贪得无厌”,叫车夫开车不用再理,冯屹却再次阻止了他,又散了些钱,直至混混们心满意足离开。 六顺忍不住道:“冯哥,干嘛给他们那些冤枉钱?弟兄们个个都带了家伙,只要您一声令下——” “没必要。”冯屹重新阖上眼:“三爷常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一点小钱而已,犯不着跟他们计较。” 六顺不很赞同,然而不敢再打扰他,答了声:“是。” 车子接下来平稳地驶进公馆,冯屹舒舒服服泡了个脚,躺在榻上叫来修脚的给他修脚,正是舒服得要睡,管家在门外道:“大爷,单先生跟齐先生来了。” “不见,有事下午再说。” 管家喏喏去了,顷刻复回:“他们说是‘幺几’的事。” 冯屹一激灵,披衣而起,“叫他们在小厅等着。” 小侠与耗子同时朝男人躬身:“冯哥。” 冯屹素来沙哑的嗓音因为没睡更现喑然,磨砂纸样的:“‘幺几’才下不久,你们就碰见了?” “是。”单小侠把今晨遭遇的事叙述了一遍,顺道儿就将剜梁奎招子的事一起说了。 冯屹一听,想这小子的速度够快的,事前他当然来请示过,但梁奎毕竟是道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当年把自己都压得死死的,新仇旧恨不少,这么说做就做的……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做就做了罢,两边始终不对盘,早晚总有那么一天,”他道,“不过,你得小心,来明的我们不怕,小心他们耍阴招。” “是,我明白。” 冯屹满意的看着这个自己带进门的徒弟,“‘幺几’到那儿的原因,清楚没有。” “正派人打听。不过,那原本是梁奎他们的地盘,她找上去,就怕万一是跟梁奎他们有纠葛……” “你说得对,所以要赶快弄明白。虽然是少君的命令,但霍听莺独断专行,不见得听。” 单小侠道:“不是说自从两年前霍家老爷子去世后,就是少君辈分最高吗?” “是,少君是现在唯一的‘大’字辈了。” 单小侠低头算算,自己是‘德’字辈,人家是师傅的师傅的师傅的师傅,整整高了自己四辈。 额滴个娘。 耗子在旁边道:“请恕下属说句不好听的,几乎‘清’字辈都上年纪了,少君难道不是个老头子,为何称其为‘少君’?” 装嫩? “那是你没见过少君,故而不了解。”冯屹道:“少君很小的时候就被郑老收为关门弟子,郑老长寿,是他们那一代硕果仅存的‘理’字辈,所以他的徒弟就是‘大’字辈,与霍寰宇霍老爷子齐平。不单是你,道上对少君多是仅闻其名,见过的少之又少。” 为毛要搞这么神秘。这话耗子憋在肚里没敢问出来,因为冯屹愿意给他们解释那么多,已经是十分给面子。 “让他们去保护‘幺几’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小侠耗子迅速手扶腰间,转首,厅门口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看着他们。 “孙老。”冯屹却连忙上前,扶老者在正中太师椅坐下。 “你——你是——” “老孙头?” 两人一前一后惊呼,耗子觉得今天自己可以去写彩票了,先是男女颠倒的师凤徵,后是挑粪送粪的老孙头! 当年那个大院到底是怎样的卧虎藏龙啊! “不可无礼,”冯屹喝道:“孙老高我一辈,是你们的师爷,须以礼待之。” 单小侠结巴:“老孙头——哦不孙大爷,你怎么会是,你不会真的是——” 天哪,他当年一心一意想投到青帮门下,觉得能成为空子就很了不起了,没少在苏玉影面前显摆,也没少为了逗乐子捉弄这大爷,谁叫他挑粪那么臭!——不承想人家居然是“静”字辈大隐隐于市,想必当年冷眼看着自己上下蹦达没少腹内笑坏吧! 老孙头拐杖敲了他腿一下:“你小子偷了我晒的衣服当抹布给苏丫头擦凳,以为我不知道,嗯?” 单小侠哎哟叫一声,抱腿乱跳:“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耗子眼珠乱转,努力回忆自己当年有没得罪过这老头。 单小侠后来回犁口街瞧过,当年那些左右邻居,多已人去楼空,街道也拆了再建,不复当年模样,徒留唏嘘。此刻重遇故人,少年时一点点温暖从心中某个缝隙涌上来,让他不由顺着那拐杖跪抱住老人:“当年您多健,上下挑两头子稳稳地,如今却要拄杖了。” 老孙头感到了他话里的留恋,拐杖放下,摸摸他眼睛:“出去受了苦了。” 耗子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冯屹清清喉咙,说:“这都是人世间的缘分。孙老,你刚刚为什么说让他们去保护‘幺几’?” 老者扶起年轻人:“说起来,是因为当年我受命保护过她。” 什么? 这下包括冯屹,三人都愕然了。 “也是少君的命令,不过那时是直接发给我的,说既到了我住的地方,那就多留意——”他看看三人傻子似的,笑:“那时候别说单小子跟耗子,就是你冯爷,也还不是我帮里的人呢!” “是,”冯屹如闪电划过心中,突然有点明白了:“少君第一次见召见,当时提到了你,我还以为是提点我注意,莫非——” “是,我猜那女孩子身份极特殊,中间发生过一些事情,少君怕我照顾不到,本来说让你也参与,但考虑你毕竟新入不久,而且又有他人介入,总之——从单小子你们走不久,他们后来也走了,任务不了了之。” 单小侠道:“少君那个时候就认识大狮——咳咳,‘幺几’?!” 他真想问问少君到底多大岁数呀,成婚了没有?这明显对大狮子有意思吧! 小时候就保护,大了还通告全帮啊! “不该你问的就别问了,”老孙头瞪他一眼:“少君做事,向有深意,不要胡乱猜测。” “是,”耗子却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如果多年前就有故事的话,说明少君真是先见之明。” “但——”冯屹迟疑道:“我们这样擅自派人跟在‘幺几’身边,会不会惹少君不快。” “他们是她从小认识的人,不怕。再说,如今他们不是惹了梁奎吗,正好消停一阵子,从今天起,蒙起脸做人吧。” 他朝两个小子笑,两小子只有乖乖夹起尾巴,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亲嘴贴纸 凤徵跟李林面对面坐着。 警察局长穿着他的制服,但看得出是专门裁剪,手工非常讲究,翘起的二郎腿上蹬着一双一望而知价格不菲的半高统皮靴,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开枪跟我没半点关系。”凤徵说。 “当然,当然,”他亲手递过茶:“请。” “我问下,你知不知道那栋屋子主人是谁,干什么的?” “是吗,难道屋子有什么问题?”他心不在焉的说,两条眉毛在脑门上一上一下的挑动,弄得凤徵跟着有点心神不宁 明明昨天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刚开始她根本见不着他,但她说明自己目的并递了名片之后,李林就很快见了,而且态度非常好,好到不同寻常。她以为是鹤徵的关系,但应该也不至于需要到谄媚的地步吧? 而今天,虽然也很好,却又哪里跟昨天不大一样。 “我怀疑你的警员跟他们认识,而且同流合污。” “有这样的事?” “他们不由分说就抓了我,缴了我的枪。” “去”,李林叫手下:“把酒糟鼻跟大张给我叫来。” 凤徵问:“什么时候把我的枪还给我。” “会的,很快,很快。” “头儿。” 外面响起报告声。 “进来。” 两个高大壮的警察立正行礼。 李林劈面就骂:“你两个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得罪师小姐,阿?” 他三角眼一竖,凶得两个大汉硬生生矮了一截,酒糟鼻道:“头、头儿,别发火呀。” “把证章交出来,你们可以滚了!” 诶? 凤徵一口茶差点喷出:这就要革职了?未免太狠了点儿吧? 酒糟鼻与同伴显然也这么觉得,愁眉苦脸:“头儿,我们真不知道她是师小姐,再说,当时真的只有她手里拿着枪——” “狗屁!拿着枪就一定开了枪吗?开了枪就一定打到了吗?打到了死人了吗?” 第一问凤徵连连点头,第二三问…… 持保留态度。 “一群猪脑子!” 大汉们唯唯。 “证!放到桌上,滚!”李林吼。 俩大汉肩膀一缩,望向凤徵,凤徵只好出场救火:“李局请消气。我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们以后注意就是了。” “听见没有?” “是,是。” 李林把椅子往旁边一转,来回踱两步,道:“师小姐要查俞氏一案,看来挺有危险,这样吧,我干脆派他们两个协助你调查。” “嘎?” “你还要继续调查那个老头吗?” “啊,哦,是的,他现在在医院,等他好一些了我得问问他去那间屋子干什么,那些人是什么人。” “让他们陪你去。或者让他们在医院守着,人一醒了就通知你。” 凤徵一想,点头。 回到家,和鹤徵打电话互报平安,老于在壁炉里生起了火,凤徵坐在壁炉前摇椅旁,由于太过温暖兼起了个大早,她渐渐合上眼皮。 那个眼罩…… 噼啪,火苗一跳,半梦半醒间,她想起来了! 六年前刘景和他爷爷七十大寿,她在刘家花园里碰过他! 她一下清醒过来,努力回忆当日情形,这几个月,除了帮江沧翻译条款,她投入最多的,就是进一步了解青帮概况。 当日一个叫另一个冯屹,一个称另一个为奎爷,眼罩属冯屹这边。 都知青帮有两派,一个是霍派,一个是唐派,道上俗称的霍五爷跟唐三爷。最开始是霍派占上风,因为霍氏有个辈分很高的老爷子,正是在他调派之下,垄断了本地鸦片经济,兼十之七八的大小场子。而唐派呢,据说唐三爷很重义气,但也吃了重义气的亏,被人陷害,差点一跤不起,好在道上仰慕他的兄弟多,后来又慢慢发展起来,霍氏当然找他麻烦,他靠一个忍字全部忍下,而冯屹由原先的寂寂无名,到如今成为中坚,一炮打响的,就是与霍氏的鸦片争夺战。 中间过程之曲折血腥就不说了,多少人为之刀头喋血,家破人亡,在霍老爷子终于一病呜呼后,唐氏发动一场史无规模的帮内血役,最终夺得了半城鸦片权。 而在这次血役中,一个人的名字显现了。 单小侠。 凤徵听那线人说的时候,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又或者是重名。 线人说单小侠有一个很好认的特征,就是他的左眼戴着眼罩。 大家都说,那是“死神之眼”。 因为凡看过、或者嘲笑过它的人,最终统统以自己的眼睛献祭。 不,那应该不是她认识的小侠。 她想。 叮铃铃—— “喂?”趿着拖鞋接起。 “是我。” 啪嗒。 电话挂掉。 卫六的。 现在她是“三不”政策,电话不接,来人不见,鲜花礼物等等统统不收。 为此她还尽量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要不就像今天这样,起个大早。 应该知难而退了吧? 叮铃叮铃—— 又响。 她任它,没接。 铃声断了,但不到一分钟,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 也许不是卫六,她忖道,卫六虽则每日必有一通电话,但不会纠缠再三惹人厌烦。 于是她提起来,先不作声。 “喂,喂?”那头是个女声。 凤徵一颗心顿时放下:“你好,这里是师宅,请问你找哪位?” “是我,嘉人。” 凤徵哽了下。 “啊,七小姐。” “那个记者的事,我已经托我四哥了,”电话里的声音很轻快,背景有点嘈杂,“应该很快能有消息,你有空吗,我们见面谈一谈。” 这前后脚的,凤徵不得不怀疑,指头绕着电话线缠啊缠,道:“太好了,真是再好不过,不过我现在有朋友在,恐怕不方便出来。” “是吗,那叫你朋友一起出来好了,或者我们去你家——” 电话被人截过去,听得人在那边说“师鹤徵又不在你巴巴地去有意思么”,接着那声音凑到话筒跟前来:“是我,姚晚照。快过来星五俱乐部吧,正high呢,我待会儿要唱歌,你不能不给面子,乖乖,就等你了,唔?” “喂,喂喂——” 嘟嘟嘟。 凤徵抚额。 外面寒风袭人,里面温暖如春。 凤徵脱了大衣给侍者,听得悠扬的萨克斯风吹来,取代惯常的优雅钢琴,又听得掌声与喝彩阵阵,探头一看,哗,一大堆人。 感觉像举行年轻人的派对,灯光调暗,家具稍作移动,整个风格宛然一变,客厅变成了大型舞池,男男女女,水泄不通。 她目光四逡,最显眼的是姚大小姐,新烫着头发,脸上搽着脂粉,穿了袒胸露臂的黄绸舞衣,坐在一大群男女中间,举着酒杯谈笑风生。她看见凤徵,笑着迎过来,凤徵亦笑道:“听侍者说今天你作东,什么事这样高兴?” 姚大小姐拉过她的手:“高兴就是了,何必还要为什么呢。” 她把她介绍给那一大摊子朋友,大家的目光无不带着七分奉承三分探究,偏偏姚大小姐只说她的名字不说她的身份,这时卫嘉人从原本就是小舞厅的那间房出来,也过来:“你到了?” “是啊,真热闹。” 大家瞧着,更加觉得好奇。 “喝点什么?” “都可以。” 看来卫六不在这儿,靖家的人也不在,凤徵放了心。说话间,舞曲结束,乐队领班对着麦克风宣布:“现在是特别节目,有请我们姚大小姐为我们唱一支‘scarbh fair’!” 台下掌声四起,兼有兴奋的吹口哨者,又有人道:“安静,安静。” 台上灯光一暗,再亮时,亮处站着艳妆的女郎,灯光慢慢将她带到麦克风前。 真是名不虚传啊,大家心底赞叹。 英文缓缓歌起: “are you going t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o one who lives there he orue love of mine……” 姚大小姐的嗓子不错,舞池中的人都被她感染到,完了大家发疯的拍手。卫嘉人站在凤徵身旁,轻轻摇着酒杯:“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据说分别代表爱情的甜蜜、力量、忠诚和勇气。” “也有说这四种花都有代表‘死亡’的隐藏意,”凤徵看着灯光暗下去:“她怎么了?” “还有这种隐藏意?”嘉人惊讶。 “scarbh,由scar伤痕和bh自治镇组成,所以有人猜测,此地名是不是因领地所有者脸上的疤而来,或者干脆译为‘创伤之城’。” “我从来没想过。” “你看它的歌词:‘请代我向住在那里的一个人问好,他曾经是我的真爱.’,而事实是,其实远在天涯的爱人早已逝去,无论是四种花,还是其他,都充满了喻示。” 卫嘉人无语半晌:“……你懂得真多。” “美国流行过这歌,讨论也多,我跟风看过一些罢了,”凤徵道,“姚大小姐她——” 嘉人道:“她跟程予风分了。” 这两人听说分分合合很多次,凤徵不确定地:“为了分手而举行派对?” “大概是程予风唯一的特殊待遇吧,”嘉人闻言噗哧一笑,“每次都是晚照姐甩他,但这次她说是最后一次了,以后绝对不跟他再牵扯。” 说到这儿,她垂眸:“其实我觉得,程予风真的已经很迁就晚照姐了。” 也许她懂得,所以,她要用她最好的样子来道别。 凤徵再次看向台上,那儿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全部人员却维持姿势没动,包括姚大小姐,仍站在麦克风前。难道还有什么节目?正这样想,忽地室内的灯突然全熄,大家诧异,然后一阵急鼓,五彩气球一股劲地奔向屋顶,所有的灯开了时,姚大小姐在台上道:“各位,明天是什么节?” 众人反应过来,高呼:“圣诞!” “merry christmas!乖乖们,今晚平安夜我就不跟你们过了,提前祝平安夜快乐!”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姚大小姐道:“跟你们身旁的人拥抱庆祝吧!” 大家受到感染,无论身边是谁,都给一个拥抱甚或是亲吻,“圣诞快乐”“平安夜快乐”的乱叫一气, “不给我一个拥抱吗?” 耳畔声音传来,凤徵发现嘉人不知何时不见,卫六笑眯眯的俯头。 她唬了一跳,没半丝准备,这时又是一阵鼓声急起,全场灯暗,一束追光照来,鼓点止,光柱停。 “哎呀呀,”台上道:“我瞧瞧,咱们卫六少什么时候来了,各位,咱们就请他压轴,来点刺激的怎么样?” 大概在场也就姚大小姐敢开这样玩笑,男宾们就算了,女宾们简直疯了一般,“六少!六少!” “看来全场同意,”台上笑得狡诈,“不如——大家都知道啦,咱们这儿有点意思的只有了,大型的,全场一起,谁把纸掉了谁就受罚,至于谁能在六少上下家,就看你们的运气喽!” 怎么是运气!本来就往灯光处挤的众仕女们奋力想拨开重重人影,到传说中的人物跟前;而好容易到了跟前的呢,傻眼,发现人不见了! “各位,请听我说。” 话筒微响,清越男音传来。 大家齐唰唰回头,他什么时候到台上去的? “难得大家齐聚一堂,我请大家喝香槟。” “哇——” “yeah——” “发了发了——” “快把这里最好的香槟开出来!” “干脆喝到晚上吧,都喝光!” 下面激动乱成一团,上面姚大小姐似笑非笑,仍是用话筒说:“六少,这么大手笔,该不会不想玩游戏吧?” 什么—— 底下听到,这怎么成? 卫六含笑,抓住旁边人一劲儿欲挣脱的手,牢牢不动:“我有女朋友了。” 大家这才注意到他旁边一直站着的一个人,愣了回齐叫:“不信!”“不信!” 凤徵牙齿都要咬脱臼了,面都不敢抬,注目握着自己手腕的左手,无意识的看着那手上黑戒,四角各有一个像镀脚样的小银爪,心想:要不是我打不过你,早跟你翻脸了。 “就是啊,大家都不信。”姚大小姐在那儿煽风点火。 “kiss!” “kiss!” 男士们起哄。 “需要这样吗?”嘴里这样说,卫六面上却笑意更浓。 姚大小姐觉得自己快要被那笑闪瞎了,心内吐槽要不是你开口许诺任何条件,我犯得着在这儿拉皮条? 瞧你自家亲妹子都在台布后笑得腰都直不起了! 不过一诺千金,不,万金万万金啊…… 不是任何人都有这个机会的吧。 “六少什么时候是玩不起的人?乖乖们,我听说六少是可以用舌头将樱桃梗打结的哦~~~~” 这下女士们好奇了,“真的吗”“真的假的”此起彼伏,不少一边还捂住脸。 凤徵想大小姐你老火上浇油是咋回事,投去一个“求放过”的目光,姚大小姐收到,却意味深长地笑:“大家想不想看看呀?” 大姐,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哇! 凤徵暗中挣扎更厉害了,伴随着底下kiss声震破屋顶,自己以后再不相信这帮人! 卫六此际却摸了摸她头顶,低低道:“别怕,有我。” 喧嚣中,这四个字奇异地安抚了她。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稳定的,然而强大的,仿佛滤过周围无数起哄,说不清道不明,带着丝丝隐藏的温柔。 “我的女伴很害羞,”那声音转去重新对着话筒,“不然,就吻下脸颊好了。” “不行!” “不行!” 全场鼓噪。 “好像大家不答应啊,”姚大小姐巧笑倩兮,“这样吧,既然说了是游戏,你们两个就玩这个好了,隔着纸,总不算唐突吧?好了,就这样,不许拒绝,不然我恼了。” 她要来锡箔纸,朝卫六睐睐眼。 卫六从善如流。 凤徵赶鸭子上架,想算了,不就嘴巴碰一碰么,赶紧下台是正经,于是她抬头,对他看了一下,意思是你懂的。 卫六眉眼弯弯。 他很轻易的吸起薄纸,凑过脸来。 台下一片尖叫。 凤徵竭力镇定,然而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脸庞,鼻尖可闻的气息,视觉、嗅觉全线溃败,心跳如鼓擂。 完全不受控制。 但就是不闭眼,死瞪着。 卫六与她视线相接,要笑不笑的。 ……她怎么觉得不妙。 三厘米,两厘米。 人人引颈争看。 一厘米。 倏尔,薄纸掉落。 凤徵愣了那么一瞬,失败了? 重新再来? 不如换我,速战速决—— 脑中念头纷纷,时间却其实只短短交睫,下一秒,他直接吻下来。 不同于上次浅触即止,这次是深吻。 趁着她惊讶而微微启唇的刹那。 他含住她的唇,右掌有力的托住她的后脑,舌头闯进来。 轰,血液直冲脑门。 军饷军饷 三水官邸。 靖承鼎在小会议室里做总结发言:“战争越到后头,会越加辛苦,大家按总座的规划,各司其职,竭力支援,当中有什么困难,及时向我汇报,大家群策群力,度过难关。” 大家听了,知道战事没有之前想象的乐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立致敬,陆续清理自己的笔记放进公文包,离开。 财政部长留了下来,靖承鼎道:“彦人?” “姑父,”用这个称呼,说明接下来属于私人性质的谈话,向来意气风发的财部总长有些儿憔悴,揉一揉眉峰:“我想请你跟总座说一说。” 靖承鼎吩咐下人换过茶,遣他们全部退下,道:“我知道财部压力很大。” “北伐原定为三个月,经费筹措亦以三个月为限,如今已至第四月,庞大的军队供应加上无限制的战争消耗,军费支出成几何级数增加,一下子压得我们实在喘不过气。” “我们的财政不是渐渐好起来了么,自你上台,大家赞誉有加,你的成就有目共睹,不至于一点后备都无罢。” “能做出此次预算,已尽财部全力,”卫彦人答:“原本就是千疮百孔的底子,我这些年尽心尽力支绌补漏,好容易收支刚刚好起来,各方实业家也有了信心,然若前线需索无度,如何可以满足呢?” 靖承鼎道:“你也要体谅总座的难处。” 卫彦人叹口气,“大家都希望北伐成功,我自然也不能不竭尽全力予以支持,军饷供应不足,固然本身经费有限,但军队编制扩充太快,实是一个重要原因,姑父都知道吧。” 靖承鼎点头。 卫彦人道:“战争刚开始时,三军共投入二十个师,两个月后,已经扩编到五十个师,各军无不利用北伐之机,通过俘获的大批人枪来拼命扩充队伍,统以为人越多越好,却不看是供得起,供不起?” “扩充太快,弄得各军没有一个统计,各队伍的编制与兵员成了一本糊涂账,不说你们财部不清楚,我不清楚,就是总座他老人家,”靖承鼎道:“只怕也不清楚。一直以来,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是,大家都不明不白,没有实在的数目,算起饷来,报销得很大,弄得我们不敢催他报销,一报销便没有限制。”卫彦人摊手:“本来军饷就不足,而这不足的军饷还不能有效使用,这就互为因果。但是,不论其他开支,伙食一项,我自问绝对是足额发下去的,何以听手下说发生了闹饷之事?” 靖承鼎无奈:“你还是知道了。” “当然,士兵吃不饱饭怎么打仗,发下去的不但足额,照算还有余,对于士兵生活,虽不能十分改良,但津贴一定是有的。” “你发的确实足够,可是,领到的钱,不能发给士兵,是我军很大的一个污点。” 卫彦人怔了怔:“——什么意思?” “你说呢?” “没料到,真是没料到……” 卫彦人涌上深深的疲惫,此际还有什么不明白,钱发了,然而被各级官员一层层拦截克扣,到士兵手中极其有限,或者根本就发不到他们手中。 轮到靖承鼎苦笑:“是不是有一种无力感。” 卫彦人倏然抬眼:“姑父也有吗?” 温和的男人站起来,走到墙壁悬挂的《同舟共济图》跟前,反手,看着那上面风高浪急的景象,良久方道:“大家无力感不知多少年了。这么多年来,无论党、政还是军方面,没有一个不是父亲训练出来的学生,没有一个不对我们尊敬,各个都是百依百从的,但等到正式命令交代下去后,不是做不通,突然中断,就是打了折扣——累积的问题越来越多,非是看不到,但就像陷入一个泥潭,越想起飞,反而陷得越深。” 卫彦人有些激动,“姑父能言出这番话,已经超越一般见识,大家都知道姑父是有抱负、有能力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姑父身上,千里积于跬步,一点一点来,总是有希望的。” 靖承鼎却笑笑,饶到卫彦人这种年纪,那笑里还是有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专员道:“我年轻的时候,考察各地,也曾像你一样充满朝气,这很好。” “姑父——” “……你亦是局中人哪。” 他说到这儿,终止了这个话题,转道:“闹饷之事必不是堂堂财部部长苦恼的主要问题,一个月两个月也肯定拖不垮你,到底甚么事,需要我跟总座说?” 卫彦人吁出长气,终于提出本次重点:“南北方票号问题。” 南北分治,晋冀鲁陕等以新的大元为本位,而南方仍用原来的洋元为本位。南方侵入到北方地界,当地不接受洋元,造成南方票号无法流通,如此一来,军饷的供应顿成无源之水。军方请求财政部想办法用大元票接济,这就要通过与北方银行来往,虽然担心动摇中央银行信用,但想想只有三个月,卫彦人咬牙应了,以不平等的兑率通过当地商会兑换大元票。好在之前他想过这点,银行已准备不少大元票,就算吃亏也是吃小部分的亏,眼睁睁看着北方同行赚得盆满钵满,不过一时,咱忍了。 然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北方在一开始的措手不及后,迅速反应过来,展开了防守反击战,不仅如此,陕西甘肃的骑兵也开了过来,源源不断的补充生力军,听说东北方面也被说动……于是南方只好投入更多人力物力以保持现有格局,总座急电财部:“此次战争,非延长到年终决不能了,故战费至少须再续筹两月,方无支绌之虞。前允大洋票,务必速寄,并须多汇现款。” 战事延长,战费跟着水涨船高,前面的还欠着,后面又要,卫彦人焦头烂额,没办法,手头有多少解送多少,先解燃眉之急吧。 然而北方又把兑率提高了,卫彦人为此大量发行了两次公债,以聚集资金。 都说商人最是重利,兼且嗅觉灵敏,当地商会敏锐地察觉出了此中东西风向,本商议好的就地提交的五百万迁延了十天,结果只提交了十分之一,其他方面的款也未能落实。斥责他们,回答振振有词:如今市面上的南方央行纸币,既不能及时兑换现金,又不能购买相应物资,晋冀鲁居民对纸币的信用产生极大的怀疑,从银行到商民亦据此拒绝接受洋元票,我们受了,还不知将来情形如何,也是冒很大风险呐! 把卫彦人气个仰倒,得了便宜还卖乖! 接着总座亲电又到,说军饷一天不到,军心一天不稳,何故大洋票不能整数寄来,而是零星分寄?致使作战计划牵连受影响,能否承担责任? 卫彦人解释,得到总座批示:“中央银行可多发纸币进行兑换。” “滥发货币既不符合‘十足准备金’制度,同时将引起通货膨胀,民心不稳,从而影响政府根本,此事万不能应。”财部部长回。 总座又电:“经济大事,关怀岂止财部一部。然事关战局,如大元票不尽速运送,前敌军需将成麻木,纸币印制,当由本人负责,绝不动摇央行。” 总座如此强势,作为下属兼晚辈的卫彦人无法直辩,只好来找靖承鼎。 “虽总座他老人家说负责,”卫彦人恳切地道:“但不到最后一刻,侄儿决不愿滥发纸币。” “要不,再发一次公债?”靖承鼎道。 “不是不可以,但我估计已经没人肯响应掏腰包买了。” 靖承鼎明白,短时间内一发再发,就算有江浙财阀支持,也已经到达饱和状态。 “现如今是整个内囊翻将上来,金库淘空,”卫彦人继续道:“支出逾亿之巨,我这个财政部长纵有点金之术,亦有枯竭之日。” “我理解,”靖承鼎拍拍他的肩:“但是,战争时期,军事第一,胜利第一,一切的措施都必须服从此大局。” “……” 倘若战争失败,不说前面投入全部成灰,一个弄不好天下都让给别人,其他何谈? “——印一次吧,彦人,如果别无他法。” “仅此一次?” 靖承鼎尚未回答,门被推开,一条漂亮的狮子狗窜进来,紧接着靖燕徵的声音响起:“爸爸,这个讨厌的人又来了,我罚卫兵站,他还要管!” “嬢嬢,”靖承鼎正待呵斥,却看到靖燕徵身后那个二十来岁穿着一套新式三件套西装的青年人,换上笑容:“陈公子来了?” 肤色略深的青年笑:“是,又来打扰了,专员叫我定明就好。” 仆人这时才赶上前,为没有来得及通报道歉,靖承鼎一句你们哪里拦得住嬢嬢让他们安心退下,一面看女儿蹲下身在那儿爱抚着狮子狗,道:“嬢嬢,客人在,礼仪哪里去了?” 靖燕徵抱起狮子狗就走。 “嬢、嬢。”做父亲的加重语气。 “靖二小姐方才跟我打过招呼了,”青年忙说:“就在花园里。” 靖燕徵鼻内哼一声。 “莫非这位是粤系陈督军的公子?”卫彦人听他名字,想起最近粤系北上的新闻,心中算盘拨得飞快,广东地区富庶,可惜一直不太靠拢中央,这个关口出现,若能…… “是,在下陈定明,您是——?”陈定明来金陵不久,见眼前人仪表不凡卓尔出众,天然一股令人折服的气势,心道无怪乎都城,人才济济。 靖承鼎道:“财部卫彦人卫总长。” “怪不得!直是如雷贯耳!”青年人双手握住卫彦人的手,“您好!我父亲说,放眼国内,您是洋派代表第一人!” “不敢当,陈公子才是一表人才。”卫彦人瞅瞅靖承鼎,他心中纵有万千打算,但没了解此人来路之前,不会轻易试探,笑道,“我与专员的事谈完了,先告辞。” “大表哥——”靖燕徵却靠过来,问:“你回大宅吗?” “不,我回办公室。”卫彦人扬扬公文包。 “哦~~~~”靖燕徵露出失望的神情,“縻哥哥最近哪去了,总见不着他。” 卫彦人赶紧溜,靖燕徵带着狗坐到外面客厅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兀自出神。 陈定明和专员谈完出来,就看到穿着绿色长袍罩杏黄色长坎肩的少女沉思的画面。 静女其淑。 卷蓬的头发,并未梳髻,只盘在头上把一根丝绦束了四周,鲜艳明媚——这样的她,褪去刚才在花园中因为宠物而教训卫兵的蛮横,其实是很好看的。 他轻轻上前:“二小姐?” “但丁,咬他!” 蝴蝶般的睫毛抬起,主人道。 血统高贵的宠物当即听从指示,吠吠朝他冲来。 奈何体积太小,陈定明一手便拎住它脖项,四脚腾空,半空刨舞。 靖燕徵冷冷瞥他一眼,他讪笑着放下:“我请你去骑马罢?” “这时节骑什么马。”靖公主兜头不再看他,自顾揉揉窜上来的宠物的头。 “那末,打网球?我知道有一家室内网球场——” “懒得换衣服。” “看电影怎么样,或者逛逛百货公司——” “行了陈定明,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靖燕徵不耐烦地,“劝你别妄想,虽然我不明白我爸妈干嘛硬要把我们凑一堆,但你若识相的话就滚,少出现在我面前,烦。” 青年丝毫不恼,水磨功夫一流:“二小姐要是烦,一起出去兜风吧,这样心情会好许多。” 靖燕徵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他到底听不听得懂她的话? 青年却只是笑嘻嘻。 台阶下轿车徐徐开来。 第一辆是靖燕徵的专座戴姆勒,专门定制豪华版,由于它比普通车子长了将近一倍,以至于人们管它叫“水晶宫”。 第二辆是陈定明开的罗尔斯罗伊斯,英国产,燕徵披着紫貂长大衣看了看,还行,伸手将车门打开。 “坐副驾驶去。”她朝青年道。 她这是要自己开?陈定明暗暗吐舌,知趣的没多问,乖乖上车。 前头戴姆勒的车夫和陈定明的车夫都楞住了,戴姆勒的车夫赶过来:“小姐,您这是——?” “载陈公子去兜风啊!”靖燕徵皮笑肉不笑,“闪开!” 她一踩油门,车子飕地如箭离弦般射出,陈定明吓个半死,差点撞到头,弹回来之后反手抓住椅背,却抓不牢,转而紧紧扳住车门。 “二小姐!二小姐!”他叫:“停下,请停下!” 他第一次对车子性能太好感到后悔。 靖燕徵直驶出官邸才刹车,瞧他两眼紧闭不敢睁,嗤笑:“胆儿真小,我还没把油门踩到底呢!现在才算真正开始啊!” 也不等他答话,一踩油门,但听得车内一阵呐喊:“啊啊啊啊啊——” 汽车在金陵的马路上狂奔,期间交通警察大吹口哨,随即被跟随在车后的护卫摆平,靖二小姐如入无人之境般在大街上肆意横扫一番,终于在一幢恢弘的建筑前停住。 陈定明满脑子虚汗,没返过神来:“这是哪儿?” “军部?” “啥?” “下车。” 闯到卫六的办公室,没人,靖二小姐不死心,又连续抓了几个人问,得到卫将军确实没来的消息,这才松手,恹恹儿的。 陈定明他父亲虽是一方督军,彪炳在握,但作为儿子的陈定明却尚不足以踏足此地,如今沾了靖公主的光进来,倒是把刚才悬起的心放放,左看右看起来。 靖燕徵带他来到军部专用射击场。 这个射击场是专给少校级别以上军官用的小型场地,设施全部从国外进口,设计也是按国外标准,能进来是每个出入军部之人的梦想。 一名军官迎了上来,靖燕徵道:“给我一把枪。” 本来大家各打各的靶位,无意中觑见靖家公主,顿时个个不淡定了,渐渐围拢过来,欲观美女打枪。 靖燕徵也不介意,不过,别人是对着数十英尺外的靶心打去,她却笑盈盈地叫人把那张靶抬到眼前,拿起亮晶晶的小左轮,砰砰砰砰砰砰,对着它将六粒子弹一口气打光,粒粒穿透靶背。 众人呆愣。 然后,她向围观者一瞪,大家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探病疑云 自平安夜后,凤徵整整两天没有出门,直到酒糟鼻打电话来通知,说小老头儿醒了。 他在单独一间病房,一个大个子护士领她们过去。 凤徵瞧着她背影,这位是不是太虎背熊腰了点? 小老头儿打着流体,显得很虚弱,见了来人,哼哼着。 凤徵将买的水果放下,问:“好些了吗?” “好点了……”他有气无力。 “少说废话,”酒糟鼻一脚把椅子拖到病床前,“护士,你先出去吧。” 护士点点头,出去了,并且把房门带上。 屋子里就只剩三个人了。 小老头儿两只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凤徵,像研究什么。 酒糟鼻道:“别装聋作哑,你说说,你跑到金万成家去做什么?” “什、什么金万成家……” “你是想到局子里蹲两天怎么地?告诉你,我拎你跟拎小鸡仔似的!” 小老头儿睁圆眼。 “据我所知,金万成是赫赫有名的的‘黄金李’之一?”凤徵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是他底下的?” 小老头儿反驳:“我算个屁!” “哦,那就是个‘空子’。” “我是没有上过香,更没有资格拜师,不过我的消息也不少!那个姓俞的就是——” 他猛然捂住嘴,露出沮丧的神色。 “姓俞的是你们绑的?”凤徵大胆试探。 “……” “说!”酒糟鼻恶狠狠。 门开了,大个子护士进来:“警长,请您小声点儿,病人需要安静。” “用不着你管,出去。” 护士退到门边,合门,但她自身并没有出,而是靠墙站着。 凤徵道:“金万成不见了,那天你进去见到的那两个人,并不是房屋的主人吧?” 小老头儿惊道:“金老大不见了?” “我怀疑也许跟那天那两个人有关,你认识他们吗?” “谁晓得他们是哪个,他们跟我说他们也在等他,我进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凤徵等他说下去。 小老头儿皱着眉,停了停,“我似乎嗅到了血味儿,你也知道,干这行的……我就想瞅瞅,结果他们开了枪……” 凤徵对酒糟鼻道:“你看,我说了枪不是我开的。” 酒糟鼻回:“师小姐,我们已经知道了,要我们再赔礼道歉吗?” “这倒不必。” “俞先生真是金万成绑的?”凤徵继续问:“绑到哪里去了?” “你别瞎说!要问就问他们!”老头激动地一指酒糟鼻。 问他们?凤徵奇道:“警局没有线索啊。” “没有线索?”小老头儿大笑,讽刺地瞧着一副审人气势的酒糟鼻:“别演戏了,好像你们不知道似的。” 什么意思? 正纳闷,酒糟鼻突然冷笑一声,右手往腰上一掏,亮出一支亮晶晶的手枪来,向床上连开两枪。 砰!砰! 凤徵还没明白,条件反射往旁边一闪,整个滚到床脚去。 小老头儿跃身避开了第一枪,但第二枪没有躲过,他脑袋耷拉下来,身子一大半伸到了床下,手滑落到地上。 死了? 这时,酒糟鼻把枪对准了凤徵。 正是之前从她手头缴过去的小勃朗宁。 凤徵脑袋一片混乱:“你干什么。” “你说呢?” “你来医院其实是为了把小老头儿灭口?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好了,把手举起来,小姐。你现在手上没枪了吧?” 酒糟鼻得意的笑着,凤徵握紧拳头。 “你还想杀了我?” 她问,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护士蹲身一点点挪过来,病人在她眼前一命呜呼,她没说一句话。她已经到了凤徵身边。突然间,凤徵眼角瞄到了她指缝间一抹光芒,圆形的蓝白色——冰锥! 同时她也看见了她粗黑的手臂——她早该发现了! 身子再次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躲过去,冰锥躲开了,她猛地挥出右拳,又狠又准地打中了护士的下巴。这一拳很结实,可对她,不、应该是他似乎没什么影响,凤徵慌了下,接着又迅出两记狠狠的短拳,击向他的脖子,第二拳落在了他鼻梁上,他骂了句粗话,扔掉冰锥,反手打中她的太阳穴。 凤徵一下弯下了腰,感觉天旋地转,四周景物开始模糊,接着整个人被扛了起来,狠狠的甩了出去,结结实实砸中床头柜,额头咚地磕地。 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平衡。她按住额头,摇摇晃晃扶着柜子站起来,贴墙挺直了身体。 酒糟鼻对她咧着嘴笑。 “这娘们有两手,”大个子揉揉脸,捡起冰锥,“差点低估了她。” “干嘛不乖乖的受一冰锥呢,”酒糟鼻道:“死了没有血,一滴也没有,多美。” 凤徵笑,扯得嘴角生疼:“想不到警察还兼职干护士,大张,你手臂上都是毛,胡子也得再刮干净点儿,。” 大个子也笑笑,将护士帽和假发扔到一边,正是大张。 “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只能请小姐吃枪子儿了。”酒糟鼻眼睛冒出杀气,“今天的事,就是你跟‘空子’互相射击,双双命陨,报上这样登怎么样?” “听我说,我们得把这事理理,我们之间并无仇怨,但你今天的目标是我,对吗?” “你看出来了,好吧,我承认,你挺聪明。” “小老头儿跟你们也认识,哈,警匪一家,”凤徵拍掌:“金万成你们认识,甚至那天那两个人你们全认识,对吗?” “是,都认识。” “所以,你们并不想有人查这件案子,才要灭口?” 酒糟鼻嗤了声:“谁愿查谁查去,我们才懒得管。” “那干嘛——” 是另外的原因。凤徵猛然意识到,她急问:“李林叫你们干的?但我不明白——” “我们谈得已经够多了,”酒糟鼻拉开保险,“你不必明白,你就要死了。” “好吧,我并不是拖延时间,只是你回头看看你背后墙上的窗户吧。” 酒糟鼻笑:“耍诈?” 他当然不信,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意思是这种把戏我见多了。然而大张却惊叫了一声,透过这边的窗户,对面一幢居高临下的建筑开着一扇小玻璃窗,搁在那儿是一挺狙击枪的枪口,后面瞪着一只黑色的眼睛,另外一只是黑洞洞的眼罩。 然后眼罩主人的声音响起来:“把枪放下怎么样,警察先生?还有,窗边那不男不女的——不要动!” 酒糟鼻倒抽一口冷气,他全身肌肉绷紧,嗖地一下转过身去,手枪朝对面骤发。 咚,咚咚咚! 狙击枪特有的闷声响起来了,凤徵毫不迟疑抱头卧倒,酒糟鼻当膛出现了几个血洞,汨汨淌出鲜血,两腿软下来,一动不动了。 大张脸色煞白,比护士服还白,他僵住了。 高窗处黑眼罩对下边接应的人说了几句话,不久,这边门被踹开,凤徵就见到一人持着两支自动手枪进来。 凤徵老老实实举起双手,大张也照做,那人看到他们老老实实,不放松的用眼睛盯住,向黑眼睛喊:“你下来吧,我看住他们了。” 狙击枪离开了窗框,接着脚步声传,黑眼罩朝凤徵招呼:“嘿,又见面了。” 凤徵重新回到了警察局。 她呆了整整一个下午,把事情翻来覆去足足说了二十遍,李林显然没有了之前的悠闲,二郎腿不翘了,他显得疑虑重重,问:“袭击的人是谁,你一点都不知道?” “真不知道,我就光顾着趴在地上保命了。” “那你命还真大。” “也许他们认为女人不算什么,我一点声响没敢弄出,我回家一定会做噩梦的。” “你做噩梦?”三角眼半丝不信,“一人身死,一人被绑,我看你是偷笑。” “这不能怪我,说实话,我有件事弄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安排大张在医院做护士?” “不是我叫他的,他一定是自做主张。”李林嚷道。 凤徵垂下眼帘。 这是大家互相试探的阶段。李林不知道她已经知道多少内情;她呢,凤徵眼中微微浮起冷笑。 时间倒回两小时前。 将大张打包叫人带走,好在用的是狙击枪,加上酒糟鼻他们为了行事预先打过招呼,反而便宜后人,医院细枝末节很快清理掉,单小侠耗子与凤徵单独坐在一间房内,开始了这场久别重逢的相认。 开头惊魂未定,中间惊喜交加,结尾惊疑犹存。 “如果你是要查那个姓俞的去向的话,只要是帮里的人干的,我们就有办法弄清楚,这你不用担心。”单小侠说:“我们现在担心的,为什么李林要除掉你——幸而老孙头叫我们来。” 用凤徵的枪打死小老头儿,再用拒捕的名义打死凤徵,这是一出计划好的戏,差点就天衣无缝。 凤徵陷于沉思,没听清老孙头的名字:两名警察要杀她,唯有出于警察局长指使,他们也承认了,但她可以肯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林绝对是没有动这样心思的。 第二次稍稍有些变化。 她道:“黄金李黄金李,莫非李林要给金万成报仇?不对,他应该知道不是我干的。” “跟你没关系,”单小侠道:“金万成染指了道上一位大人物的女人,所以惨遭横死,李林是不敢给他报仇的。” “那——” “所以我们也疑惑,黄金李三个人中,向来李林是中立派,哪边他都滑不丢手,如今这么做,背后一定有人。” 凤徵点点头,一时半会也没法弄明白,唯有慢慢查,想想又笑:“果然警匪不分家,警察局长是青帮的人,够拍部电影了。” 单小侠笑而不语,耗子道:“没有匪哪要兵?说句不好听的,警察靠我们吃饭。” 凤徵道:“他们得捉你们。” “是啊,我们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不过他们不敢追太紧,不然追上了一口吃掉,以后不就没得吃了?” 就像光与影的存在,凤徵已经成熟,不会指责什么。恶并不值得褒扬,但人类只要存在一天,就永远有是非对错。 而况,有时善与恶,只有一线之隔。 “耗子,回去彻查,这件事不能耽搁。”单小侠道。 “好的。” “但酒糟鼻说,不是因为这件案子而起的杀心,会不会——跟青帮没有关系?”凤徵道。 “那你还惹到其他人了吗?” 凤徵吐舌。 “所以不管有没有,先查了再说,既然发现了他有异动,就不能不防,咱们顺藤摸瓜。还有,你最近出行要小心,没必要不要出门。” 我最近因为某个人的关系,已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凤徵想。 “把李林有牵扯的关系都找出来,”单小侠对耗子道,“还有最近接触的人。所有的——” “不过,如果真跟案子没关系,两人又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究竟里头是何动机?要知道李林好歹明里是警察局长、暗里是道上有名的‘黄金李’之一,谁花这么大手笔来指使他?” 此言一出,包括说话的耗子自己,都一顿。 麻烦……也许大了。 红豆戒指 罗尔斯罗伊斯停在金陵大饭店门前。 穿着淡蓝色制服的门卫迎上来打开车门,动作熟练流利,陈定明下了车,走进宽大的大厅,大理石接待台后面的职员笑容满面,陈定明说了个名字,职员看看他,“有预约吗?” “有。” “请问您贵姓?” “陈。” “请稍等。” 职员摇电话,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挂上话筒,叫来另一名同事,对他道:“先生您好,由他专人带您上去。” 陈定明点头,那个职员便在前面引路,走到对面的电梯间,朝电梯操作员说:“到顶层。” 电梯里一角布置着一球玫瑰花,馥郁扑鼻。 人不多,到顶层的就他一个。 顶层的厅小而安静,有三扇门,每面墙各一扇。职员敲了下正中那扇,一个英俊的人开了门,他穿着绣有他名字缩写字母的休闲长袍,手里握着半杯威士忌,嗓音略为低沉:“噢,是你,进来。” 他转身进屋,陈定明跟随其后,职员尽职的将门从外面带上。 入目是一个天花板很高的房间,一端有一个阳台,左边一排落地窗,一个露台伸向外面。主人在一张褐色和金色相间的椅子上坐下,两腿交叉着放在脚凳上,晃着威士忌:“坐,喝点什么?” 这神态,竟见老朋友似的。 而在靖家公主面前总是一副磨人样儿的粤系公子,此刻伸长双臂往沙发上一仰,拨拨头发:“不用了,我看了货,还行,就照之前说的先订一批。” “就还行?” “好吧,我承认,主要是价格不错,比外国的便宜多了。” “就是嘛,国外的炮,一个炮顶多带五百发炮弹,我们造的不说比别人好,可是能尽着用,怎么也是弹药不是?” “行了,知道你们家炮兵厉害。” 刘景和眯眯眼:“你也不看我少帅这个名头是怎样打出来的。” 陈定明道:“听说你定鼎那役,两个团七十二门野炮,最少打了五六万发,是不是真的?” 刘景和笑而不答,喝了口酒:“你看的货都是常规的,还有两种我们自己研发的,要不要尝尝鲜。” 陈定明眼睛一亮:“什么样子?” “现在不都是碰炸嘛,碰在地上就爆炸那种,我们这个呢,在炮前头安个东西,管子模样,有个弹簧在里头,它打在地下,会马上蹦起来,再爆炸,叫顺发炮弹;还有一种空炸,半空爆炸的,控制得好的话效果很不错。反正两种都是新玩意,绝对唬人,刘氏兵工厂独家生产。” “哈,你们是不是又请了洋人来搞了?”陈定明不得不眼红。 刘景和道:“你们有钱你们也可以请。” “可惜我们还没你们这个胆,”陈定明道:“就像你现在这样敢到金陵来,胆子就包天。” 跟他谈生意谈合作自然是眼前人的目的之一,但他也深信,他绝对还有其他事。 “啧啧,”刘景和摇摇手指:“我胆子有你大?现在满城在传,你可是在追靖燕徵那骄丫头啊!” 陈定明失笑:“简直乌龙,不知道专员跟夫人怎么想的,突然就透露这么个意思,我只能勉而为之了。” “快快上手把她带到你们广东去吧,她祸害这石头城已经够久了。” 陈定明道:“听说你们自小一起长大。” “谁跟她一起长大,不过呢,”刘景和道:“可以免费赠送你一个号外。” “她喜欢卫六少?” 刘景和翻白眼:“看来无人不知。” “虽说我尚无缘见到六少,不过卫家大少却是见过了,足让人印象深刻,那么六少想来必然不错,应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何以落到我这个外来人头上?”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看过去,却见一直显得懒散的人把酒杯放下,手摩挲着下巴,倒像思索起什么重要事件似的。 他没讲什么大不了的话吧?陈定明暗道。 之前靖燕徵缠着卫六,卫六不做声让着她,如今专员夫妇突然插手,莫非—— 以靖卫两家长辈来看,向来是乐见其成的,态度忽然改变,排除其他,两种原因最可能,一是靖、卫之间生了嫌隙,倘若果真,那就不单是两家之间的问题,而是牵动整个大局的大事;二,卫六直接发了话。 刘景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自保险柜里取出之前拟好的协议,催促陈定明赶紧签字。 陈定明搞得措手不及,从口袋里掏出钢笔:“怎么了这是,突然急火火的。” “我要换衣服出去,劳驾你快点。” 今天天气很好,难得冬日里的暖阳。 凤徵拉着老于在院子里晒太阳,老于坐不住,说中午吃鱼,忙着杀鱼洗鳞去了,凤徵摊开手脚,心想要是鹤徵在就圆满了。 喵~~~喵~~~ 侧起耳朵,她转头四顾,像是从和隔壁相邻的矮灌木丛那儿传来的,踮手踮脚过去,拨开树丛往里看,喵呜,一只白底、背上大团的黄色的猫跳出来。 她吓了一跳,那猫绿色的眼睛看她一眼,尾巴翘得老高的轻巧的跑了。 哟,真傲娇。 凤徵好笑,隔壁的? 不,隔壁她认识,没有养猫。 难道是被老于的新鲜活鱼吸引过来的? 越想越有可能,她嗒嗒嗒跑到厨房,拿了个盘子,找老于要了块片好的雪白鱼肚皮,在老于不解的目光中回来,放在灌木丛旁。 等了会儿,没见猫影。 听说它们是戒心很强的动物,凤徵偏头想想,嗒嗒嗒,还是回去晒太阳吧。 但不到片刻,她又忍不住嗒嗒嗒,噫,鱼肉没了! 笑开,端起空盘子再去找老于,老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好问,那目光真叫一个憋屈。 把新的鱼肉放在原地,她蹲下身喵喵模拟了两声,不见回应,过了五六分钟,脚要麻了,她失望的打算走,猫咪出现了。 它如女王般立在灌木丛上,并没有靠近。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 “你干嘛呢?” 一个声音突然道。 猫嗖地一下溜走了。 凤徵回头,揉揉腿站起来,“是你呀。” “你喜欢猫?”刘景和随口问,提着的装干荷叶的小篾篮扬扬:“看,和记的鸡汁汤包,除了鲜肉外,还有特制的虾肉和蟹粉,快来尝。” “哇,他们家要排好长时间的,”凤徵惊喜:“等我去洗手。” 她很开心的连蹦带跳跑了,刘景和摇摇头,将篮子放在白漆镂空铁丝的小圆桌上,发现上面摊着一本书,反过封皮一看,《聊斋志异》。 不多时凤徵回来,拿着两副碟子筷子勺子,顺带给他一块热热的白毛巾擦手。 他努努嘴:“你还看这个?” “怎么了?” “都是些妖魔鬼怪,虚得很。” 这凤徵就不同意了:“人家是以虚喻实,我从小看到大的。” “好好好,你有理,那你给我讲讲,让我受教受教。” 他瞥到她递筷子过来时指间的,心情就很好。 那是她当了他一段时间军需官后,两人带着寥寥数人去赣北各地考察,有个地方听说盛产红豆,不过地处偏远,凤徵起了浪漫之心,临时决定去瞧瞧,他无奈,跟去,让其他人原地等待一天,约定晚上即回。 交通不便,他们不熟方向没开车,挤上的是一辆据说唯一通向那个乡的汽车的后篷,先前人还不多,渐渐慢慢拥挤,一会儿加进来两个客,一会儿一大家子拖儿带女的,有人在路边叫停就上,后来他只得和她坐到一张椅上,再后来没椅子的,将板子箱子搭着,便是座位了。 人一多,也谈不了什么事,她转过去看倒着走的风景,久而久之,脖子疼,有些倦意,靠着车壁沉沉睡去。然而土路震动,不能支持原来的状态,身子慢慢倾斜,半晌后她的头枕到了他的肩上——她虽是不自知的行为,他却同得了美差一般,心里得意之极,身体一动不敢动,深怕会把她吵醒,本来恨不得赶快结束的路程,希望永远没有尽头。 换作从前的他,真不敢相信会有这般纯情的自己,估计要大笑着说声“蠢”了。 然而现在的他,甘之如饴。 那一路,明明没有什么风景,他却觉得一路桃花朵朵开。 后来到了那个村子,果然红豆品种不但较别处多,个头还大,村里人会用红豆做各种制品,吃的用的,装饰品小玩意儿,而当他看到一个男的给一个女的戴上用红豆做的戒指后,灵机一动。 他找到村里据说最心灵手巧的老奶奶家,让她用最好的红豆做了个戒指,雕了字在背面,然后又让她用祝福的口气送给凤徵,告诉她这是所有人的祝福。 凤徵从不戴这些多余的东西,但盛情难却,接受了。 正适合食指。 他在一旁懊恼,莫非自己功力退步?明明他是看着无名指大小来的。 但无论怎样,他满心欢喜。 尤其后来,她一直没再摘下。 …… “一枕黄粱的故事你知道吧?喂,喂?” “当然知道,”他又看那戒指一眼,时间越久,越莹润有光,真不愧是他选的,那些钻石啊翡翠啊多了去了,有这个独特吗,“不过就是做了一场梦,醒来是一场空嘛。” “蒲公有个《续黄梁》,”将包子放在勺子里,咬了个小口,等热汤流出来,热热的吸了,再一口将包子塞进嘴中,凤徵满足地道:“梦中的曾某,子孙满堂,福禄双全,而后续中的曾某,讲到他最后被抄家,而且被充军,充军途中遇到土匪,又被土匪杀了。” “这么惨?” “死了不是结局,还要清算他在人间当官后做的那些坏事,于是上刀山下油锅,最后还让他把钱化的铜水灌进肚子里。” 刘景和道:“中国人就是这样,活着时惩处不了,就宣扬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到阴间受罚,无聊。” “不,蒲公却让曾某转世投胎了,他让曾某化作女儿身,托生到乞丐家当小乞丐,小乞丐受冻挨饿,成年后让顾秀才娶了当妾,受到大老婆的虐待,并蒙受不白之冤,让人稀里糊涂砍了头。这才是最后的结局。” “这岂非更属无稽之谈?” “错,这才是点睛之笔。”凤徵放下筷子:“假如你是穷人?假如你蒙受不白之冤?假如你受到不公正对待?正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所欺凌和压榨的人,可能是另一个你,这才是蒲公想说的。” “‘你所欺凌和压榨的人,可能是另一个你?’” “人不单单是一个人,人更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蒲公以人物空间置转,让那个才华出众、高官厚禄的曾某,转而成为贱民、穷人、受侮辱和压迫者,让他体验到两重天的境地,再借毗卢寺老和尚之口说出他真正想说的话:勤修德行,广施仁义,火坑里也能生出青莲。如果说一枕黄粱暗喻只是出世与入世、人生如梦这个古老话题,续黄粱却有着人本主义精神,有着作者的大爱,告诉我们,人应该怎样对人。” “——这么一说,就跟现在西方说的人人平等、民主啊什么有点像嘛。” 凤徵点头:“孺子尚可教也。” 刘景和大笑,看她腮帮子鼓鼓的,“你啊,说那么多,其实就是个吃货。” 凤徵大方承认:“是,据说挨过饿的人通常如此。” 刘景和马上后悔自己失言,这时老于出来:“小姐,电话。” “哦。”凤徵起身,老于却指着刘景和:“找他的。” “诶?” 刘景和眉头一皱。 凤徵问:“怎么找你的电话打到我家来了?” “我怕他们有急事找不到人,留了几个电话——咱们关系好嘛。” “行了行了,快去接吧。” 刘景和接过话筒,没两句脸色变得正经:“明白,立刻到。” 他出来披上外套,凤徵跟在他身边两年,知道这是绝对有事,送到门口,脱口而出:“小心。” 一听这两字,他马上眉开眼笑,“我们再联络。” 他赶出门,凤徵看着他汽车消失在街口,慢慢旋过身来,正要关门,冷不防觑到梅赛德斯前不知立了多久的青年将军。 他脸上没有惯常的笑。 她后退一步。 卫家大宅 “小哥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卫嘉人路过花厅,发现里头有客人,朝她大嫂道。 吴倩茵悠闲的坐在沙发上,从欧妈手里接过燕窝盅,“我看你大哥心情不好才是真。” 嘉人眺眺,“是姚世伯和卢主席?看着好严肃。” “还不是钱的事,”吴倩茵说:“他两位是代表总座来了。” “咦?”嘉人吐舌,“那我可管不了了。大嫂,我出去了。” “等等,”吴倩茵上下打量她,瞧住她手袋中露出头的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去会朋友,男的?那是什么,快给我瞧瞧,昨儿见着你就神秘兮兮的。” “没什么啦。”嘉人脸一红。 “我猜得没错,给情人的礼物对不对?来嘛,让大嫂看看,给你做个参考。” “什么情人,大嫂贫嘴,别乱说。” “好好好,”吴倩茵笑得花枝乱颤:“知道你脸皮薄,要我不说,就给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咱小七多少人追求,眼巴巴追不上,今儿个竟给人送东西,可不是新闻!” “大嫂!”嘉人跺脚。 “不给我看,我就告诉妈,她一定很高兴,哎呀,她一定——” “好了好了,给你看还不成?”嘉人无奈,走到沙发边,抽出盒子。 “瞧,多漂亮!洋行定制的吧,”吴倩茵边说边解开精致的丝带,“哟!” 长条盒子内,躺着一支纯金匙勺。 仿照鹤形制作而成,柄的地方是鹤的头和嘴,下面中央部位是掐金丝装饰成的精巧羽翼。吴倩茵小心翼翼持起,以防一不小心就印了指纹到那光滑如镜的表面:“哗,从来没见过这么独具匠心的汤匙,哪舍得用,简直可以供起来了!” 嘉人抿嘴不言,却掩不住高兴的意思。 吴倩茵眼珠儿一转,“让我猜猜,是哪家俊彦——”猛地花厅里传来啪!两人吓一跳,齐齐望去。 卫氏兄弟一人坐在一张单沙发上,姚耀如与卢适在长沙发,说至激动处,卫彦人拍案而起,“该办的办,能办的办,办不到的,可以不办么!” 姚耀如与卢适面面相觑。 人人都知道卫总长脾气大,可是,人人也知道总座比总长的脾气更大。军需不能供应满足,卫总长提出种种理由,但总座管不了那么多。财政部长干什么吃的,不就是替军队弄钱弄物!没有钱,打什么仗?打不了仗,怎么北伐?北伐不成,前线出问题,这样大责任你卫彦人担待得起么! “不是我说,总座他老人家的财政预算意识简直小学生水平,只知道当伸手将军,全不体谅财部难处,今天一个电催,明天一个电饬,给少了就牢骚满腹,给慢了就大发雷霆,要不就危言恫吓,我算是领教了他的脾气!我哪里是什么财政部长,简直成军需处长了!” “彦人,消消气,你先消消气,”姚耀如忙起安抚,拍拍后辈的肩:“战事延长,战费跟着水涨船高,那也是不得已的事,不过前线确实困难以极,否则,总座怎么可能一天连拍六封电报,又对你发脾气呢!你也体谅体谅人家,阿?” “我还不够体谅?”卫彦人苦笑:“前线财政困难以极,后方经济也糟糕以极!为了筹军费,筹大元票,我们连发公债,早在商民中间失去应有的信用。更为此,我连纸币都增发了,而军费开支的额度就跟发了高烧似的,一个劲往上蹿……北伐原定为三个月,经费筹措亦以三个月为限,这我业已满足。如今公债无人问津,税赋已经榨干,眼看通货膨胀不可遏制,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为了制止咱们更快滑入深渊!” “诸公记得南北乍分之初,市民扛一袋子纸币上街却换不回一袋大米么,”一旁卫六悠悠道:“孩子们用票子折纸飞机满天飞,唔?” “明白,明白,”姚耀如擦汗:“听说支出逾亿之巨,若非有彦人长袖善舞,别个怎么支撑得下来唷!” “可是,卫总长推出的‘三不’政策实在太过突然,”卢适道:“一不再兑现晋冀鲁大元,各分行高挂免兑牌;二不对各军支付军饷,让军队坐地征收,就地筹措;三不单今后的军饷无法供应,就是之前积欠各军的巨额军饷亦不负担,概不发给——这,这——” “不错,那些扩增的师,个个张口百万以上,十来个就是千万,几十个就上亿,”卫彦人冷哼:“我财部不愿再塞他们的狗洞了!” 啪、啪、啪,卫六轻轻拊掌。 卢适急道:“卫部!你掌握着财经大权,你说话硬,但你想想,你的钱硬,比得上总座的枪硬么!这要换了别人,早撤职关禁闭了!” “那就派两个丘八把我抓起来关禁闭好了!”卫彦人道:“我一天在这个职位,就一天对职责负责!” “咳,咳,”姚耀如充当和事佬:“彦人这么些年全心全意理财,大家看在眼里,卓有成效,很受实业家们的支持,总座心中有杆秤,大家都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卢适一言不发坐下。 卫彦人停一停,语气缓和下来,“姚老,卢主席,非我顽固不通,事到如今,中央银行金库空空如洗,再发纸币无异于饮鸩止渴,就算总座打了胜仗回来,面对的也怕是一片崩溃!” 两位大佬沉默了。 良久,姚耀如道:“内外夹击,上下交攻,彦人,就算你有不满,如今眼瞅着时至严冬,各军将士饥寒交迫,冬衣待需在即,你就算看在他们的面上,人命关天,阿?” “是啊,”卢适接道:“让军队就地筹饷,未免严重丧失政府威信,以后谁还愿帮我们打仗?” “款项不到,服装无从置办,前方兵士冒寒霜而蹈白刃;再兼一个伙食,急如星火,总座毕竟是总座,”姚耀如深深睇卫彦人一眼,“而前方将士的实情,我们也不能不认真对待。” 卫彦人朝弟弟看去,卫六朝他眨眨眼。 卫老大叹气:“要是只是吃跟穿,要是发下去的钱都能落实,我还包圆不了?罢罢,看在两位大佬亲自做说客的份上,卫某唯有冒着央行信用倒塌的风险,紧急再发一次纸币,以解前方的燃眉之急了!” “这才对!”卢适大声。 卫彦人低喃:“这是经济为政治殉葬——” “姑妈,姑妈救命!” 正门口突地出现一个人来,拉去花厅侧厅中所有人的目光。 嘉人几乎没有见过人在以这种方式出场,她表哥,一个男人,哭嚎着,她妈一出来,他立刻扑到到她脚下,抱住她膝盖,连喊“救命!” 她大嫂显然也震住,盅子端在手里半天忘了放回去。 这一幕发生在正厅,卫章氏嫌弃地把脚抽出来:“众目睽睽的,你这是干什么?成何体统!” 章家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看到了卫大,看到了卫六,但他知道,现场他能真正求情的,只有他亲姑妈:“简留良的事儿发了!” 简留良? 卫章氏秀眉一凝,望向后一步跟来的老陶:“卫东,你说。” 老陶面如死灰:“夫人,是那批从粤桂转运香港的货,挂在武德商行名下,素无问题的,却不知被谁背后捅我们一刀,告到老头子底下去了!” “什么!”卫章氏登时脸色不好,两个儿子忙上前搀扶,并对姚卢两人表示歉意。 姚卢对视一眼,识趣告辞。 相关人员转移到二楼书房。 扶着母亲在椅子上坐下,卫彦人道:“老陶,到底什么事?” 陶卫东不敢隐瞒,偷觑干妈一眼,和盘倒出。 钨砂是重要的军火工业原料,中国乃世界重要的生产国之一,每年有不少运往国外以换取外汇进口中国所需的战略物资,故此,政府严禁私运,厉行缉捕,对违者处以极刑。但利之所在,偷运者趋之若鹜,香港成为钨砂出口汇集处,以中山、澳门运来者最多,其次是潮汕、惠阳、梧州等处,偷运者组织严密,其载运出口及接收,均有接应。钨砂内地价格与香港收购价格相差极大,日本更从中插一脚,以此利诱不法之徒,以最新价格为例,钨砂每担在东江收购价仅六十大洋,运到香港后最高可逾三百,足足五倍不止,激得私枭作大规模之经营,并出现武装专门护运。 章氏家底豪富,卫夫人平日不显山露水,然而暗里长袖善舞、运用大笔资金操纵股市执掌沉浮却是上层圈子里的人心知肚明的事;不仅股票证券、黄金房地产,什么来钱快,她的消息最灵通,就走什么路子,西药、五金、卡车、建材,以至鸦片、吗啡等毒品,在她手底下统统畅行无阻。为此她手底下养了一帮人,老陶当年还不是老陶、还是小陶的时候,就是被她看中,进而收在身边当干儿子成为她的得力助手之一。 桐油与钨砂是近两年来走私生意里冒出的新起之秀,无数人眼红,章家骏告诉他姑妈,卫夫人就让他跟老陶两个人去做——老陶混了多年,当然不会亲自出面,搭上中央信托局运输处处长简留良,由他找上武德商行的老板,就在前三个月,陆续从内地经香港运往日本的钨砂达九千担,比上年同期的三百余担,激增三十倍! “你们真是吃了猪肝想猪心,不怕吃撑喽!”卫夫人指尖抠着侄子的额头。 “姑妈,这不大半都孝敬您了嘛!” “还敢狡辩!定是你的主意!没见识的!” 章家骏哭丧着脸:“姑妈!来钱来得这么快,谁不心动?再说咱们花大力气好容易把关系全捋顺了,不弄他笔大的,怎么对得起前头上上下下的打点?” 卫夫人懒得理他,直接问老陶:“是谁告的状,怎弄得事机不密?” 老陶摇头:“暂未查着。不过,上上下下的人这么多,不说那些办事的,那些办事的亲戚朋友,宅里头仆人婢女、司机保镖之流,哪个稍微透点口风,有心人一查,总能透点消息出去。” “但他要有胆子告到老头子座下,”卫夫人沉沉眼神:“这个必须查,敢跟我作对!” “是。”老陶噤声。 “姑妈,现在那个押后管管,您先救我!”章家骏嚎道:“简留良已经被抓起来了,一旦他口风不紧,把侄儿供出来,侄儿就死了!” “该!” 瞧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卫彦人开口:“抓人的是谁,事情交给哪边办了?” “法院!”章家骏犹如抓住救命稻草,立即答道:“总座的示下,是要公开审理此案,严打走私,以儆效尤……走私猖獗多少年了,他干嘛单抓我?” 他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有埋怨兼倒霉的味道。卫六笑:“单抓你?此刻北伐正处于最困难时期,多少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多少人洒血前线没有第二天,家无隔夜粮,路有冻死骨,你却大发‘国难财’,成百上千万的捞,你说,他不抓你抓谁?” 章家骏哑然。 老陶道:“六少爷说得是,最怕报纸一登出来,舆论哗然,到时国人皆曰可杀,慑于民意,情况就更无法控制了。” 国人皆曰可杀! 章家骏脖子一缩,后颈寒毛都立起来了,他重新抱紧姑妈大腿:“姑妈,您是最疼我的,一定要救我啊,我的事是小,到时连累了您,连累了卫家,面子就大大落了啊!” 卫夫人始未料到这点,此刻也觉得后怕,问大儿子:“怎么交给法院了呢,不通常给雅人处理吗?” 卫彦人道:“从这里可以看出老头子的态度……不过,我更关心的,那个告密的到底是谁?” 章家骏:……我就这么被忽视? 老陶道:“大少爷的意思,告密者有备而来,其实针对的——是卫家?” “试想,如果最后真的爆出卫家走私的消息,仅我而言,还能在财长这个位子上呆得下去吗?” “不,不行!”卫夫人道:“连牵连都不可以有,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件事一定要压下去!” 章家骏煽风点火:“就是,哪个这么阴险!” “这就益发看出那个告密者的份量了,”卫彦人斟酌着:“老头子未必不知道其中牵涉,可是,仍摆到台面上来,那个告密者对他说了什么?怎样说的?是明目张胆的抢夺,还是暗藏心机的离间?他一点不怕被我们查出来,可能的后果?” 最后一点,关键中的关键。在南方政府里,饶是皖系这样的大军阀,也对他们客气有加,能与卫家作对的,抱歉,恕他们绞尽脑汁,真搜刮不出来。 卫六再度笑了:“一叶障目。” 卫彦人:“老六,你最近怎么阴阳怪气的,别笑得这么渗人成不?” 阴阳怪气?六少?老陶表示一定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章家骏是个嘴巴没封口的:“介人,老陶说你交女朋友了?” 老陶:不要牵扯到我! “……”这是卫夫人。 “哦,终于被燕徵拿下了?”这是卫大哥。 “不是,大哥你出差去了所以不知道啦,是师凤徵!”这是不放心偷偷跟过来的卫嘉人。 如若不是场合不对,卫夫人简直要拿过儿子十八般盘问,上次那么郑重其事的跟家里宣布自己有了女朋友、以后不要再把他跟靖燕徵凑对、却连女朋友名字都不肯告诉他们的人,到底是有多神秘?! 她也不是不能查,可是,终于有个能让她儿子承认的女朋友,她这个作母亲的差点喜极而泣、以至于丝毫不敢乱动作以免事儿黄了好吗! 除了老大按她心意早早娶妻成婚,自卫四而下,卫六及至小七,这么些年,个个不省心,眼看别人家儿孙环绕,她迄今膝头却只一个小孙女儿。老大媳妇肚皮不争气,其他几个任她天天死念活叨就是不吭气,天知道她聘礼嫁妆逐年往上堆,那数目字,谁娶(嫁)谁知道! “师凤徵,这名姓——”卫彦人道:“跟秘书室的师鹤徵是什么关系?” 嘉人拔腿想跑,被前后脚跟来的吴倩茵堵住:“哎呀,原来是师家那对姐弟!哎哟,莫非你那个鹤形金匙就是送给——” 嘉人捂住她嘴:“大大大大嫂,你怎么认识他们?” “我怎么不认识,”吴倩茵把她手移开:“当年在丁香别墅给靖家公主过生日时见过呀!那姐姐乖乖让我上药,我至今记得,真讨人喜欢。那个男孩子也长得好,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妈,您别怪小七挑别人都挑不上眼,说不定这次双喜临——” 又一次被脸色涨红的嘉人捂住。 吴倩茵使劲从缝里冒出点儿风来:“——她早相中了——!!!”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被一拐拐弯了八千里的房内终于回归正题,章家骏道:“说到侍从室,如果他们肯为我们说说话,总座不定能改主意!” “是么?”卫夫人道。 “姑妈,告密者定是跟总座亲近的人,可侍从室也跟总座亲近呀!只要他们肯吹吹风,多少事大事化了、小事化了,就看怎么个吹法了。” “那倒是,”卫彦人沉吟:“即令交给法院办,办了之后上呈,先过手的也是侍从室,他们通常有签呈意见,这点不可小觑。” “活死人,肉白骨。”卫六道。 这语气……卫彦人森森觉得自家弟弟一定受刺激了,从头到尾都不对! 真是因为谈女朋友的关系吗? 从未有过的表现,说不定还真是。 吵架了?斗嘴了?闹别扭了? 如果真是,他真的要对那个叫师凤徵的女子另眼相看! 旧案新章 “俞文弘的事查出来了,冯展堂找黄门的人干的,黄道霖是褚八爷手下,点子可能有点棘手。”单小侠找凤徵交流情报。 “黄门?黄道霖的黄门?” “是。”肩膀上的伤口有点痒,单小侠动动:“可是李林背后的人,还没找出来。” “我会提防。”凤徵答:“耗子呢?” “怎么,想他了?” “是呀,你俩不成日里出双入对么~~~” 调戏不成被反调戏~~~~单小侠咬牙:“你还要救俞文弘吗?” “当然,”凤徵答:“不过耗子真没事?我看你脸色不怎么好。” 做了梁奎,当然不可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得了,别瞎担心,昨夜没睡好而已。”这也是实话,单小侠想,“你跟那个俞文弘认识吗,据我了解你们之前没交集,为什么要救他?” “这个嘛,当然有点原因。”凤徵答:“你能告诉我是黄门干的真的很感谢,总算不是无头苍蝇乱碰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凤徵托腮:“直接找只怕我没那个能力,找些小啰啰又不顶用,而且拖时间,要不干脆登报怎么样?” “登报?”单小侠觉得匪夷所思。 “黄道霖是青帮,可同时也是好几个大舞厅的老板,公众人物,就说他手下把《国民日报》主笔抓了,当然我们没有证据,可报上向来就是捕风捉影的事,不是吗?” “……但他只要不理,你也不能奈他何吧?” “你忘了俞文弘是因为什么得罪冯展堂的?俞氏失踪是大新闻,单我一个人力量不够,但我们可以想办法利用大众的力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嘿嘿。” “什么金什么骨我不懂,不过你就不怕他们恼羞成怒,干脆把人做了?” “——他们能这样干?” “哈!”单小侠终于扳回一城,“冯展堂这么干,只怕就没想过留活口。” 凤徵正色:“那俞先生现在会不会有危险?你们青帮抓到人之后——我是说像这种受人所托的票,不会虐待吧?” 她上次被梁奎抓倒是有过一次经验,不过只是关起来,没体会后续。 “你还知道我是青帮?你还当不当咱们是从小结识的朋友?”单小侠道:“你就没想过我帮你?!” “可,可你不是冯屹手下嘛,你们跟褚八爷不是一路吧?” “这么说,你还怕我为难。” “对啊对啊,人不能得寸进尺,”凤徵连连点头,瞧他脸色不愉,追道:“要是冯展堂委托的是你们抓的人,我一定二话不说让你帮忙了!” 单小侠垂下眼皮,低头看手头茶杯,水圈悠悠晃动:“当年,是你替大秋收的尸吧?” 凤徵愕了下,“……嗯。” 单小侠没说话。 “不过你知道,当年条件不好,我们央了那薄皮棺材回来,只得在乱葬岗埋了……他们家也没别的人,我就用木头刻了几个字权作碑,也没做什么。” “已经够了。”顿了顿,他才道:“大秋是代替我死的,我——我——” 凤徵倾身过去拍拍他手背:“我知道。” 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晌,他重新抬头:“只此一点,你就永远是我单某的朋友。朋友为朋友,你当年都能冒险为他收尸,如今莫说捞个人,就是两肋插刀,我单小侠也义不容辞!” 凤徵扑哧而笑:“好,好,知道你仗义,当年咱巷口七侠五义的说书没白听,嗯?” “我不是说笑。” “我也不希望你因我而冒险。” 她目光真诚,单小侠咳了下:“嗐,我们三爷跟他们五爷不对付很久了,也不差这一件两件,等摸清状况,我找几个人把点子捞出来,事就结了。” 真这么简单? 可惜凤徵不是事儿一推撂担子的人,她道:“火中取栗,虎口拔牙,就算成功,你就不怕火烧了自己,老虎反应过来后发威?有没有能够讲一讲的人物,我相信你们虽然不和,但诱之以利,兼陈利害,双方总该能谈一谈,不至于一句话都讲不通吧?” 单小侠摸摸下巴:“不行,就算你能出得起比冯展堂还高的价钱,可青帮也是讲信义的,除非有比姓冯的地位更高的人物——小狮子能行吗?” 凤徵隐约知道鹤徵跟青帮有联系,但程度如何,她实在不想在再加深,总不能跟小侠说,他大概认识你们三爷? “他现在在前线,找他也不方便。”凤徵细细品茶,一口,又一口,心忖搬刘景和也不行,看他行藏,此次来陵必属隐秘,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然而堂堂六部部长之一,比冯展堂高的,能找出几个呢? 六少? 蓦然想到这个名字,先是跳了下,随后神思散发开去,要是找他,莫说六少开口,就算他认识的那一圈人,卫家老大,老四,太子……哎喂,哪个不是沾沾关系就能分分钟搞定? 可是……自从上次在花园门口两人无言立了半天后,他就没再出现了。 凤徵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六少常笑、看起来也温和,可愈接近,渐渐摸清他骨子里其实是个很霸道的人,她不由自主摸上自己的嘴唇,那个吻,简直——简直就是—— 她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刘景和来石头城的事,而从他反应,她猜他十有八九知道,甚至开始在意她跟刘景和的关系。他也听到了那则传闻。 可既然无所不知,就该明白传闻只是传闻,她跟刘景和之间清清白白,从未逾矩。 也许刘大少以前声名太差? 好吧,刚到赣北时她也是这样以为的,可经过了战火的洗礼,刘大少彼时已变成刘少帅,在赣北与士兵餐风饮露、艰苦建设,不说筚路蓝缕,但与年少时的肥马轻裘、一掷千金,已截然两人。 所以,他们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那种既可以是闲时热闹热闹来喝一杯的狐朋狗友、也可以是关键时毋需多言只要一句话的朋友。 不管刘景和心里怎么想,反正她这样认定。 不管他之前什么样,她相信他的以后。 所以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解释。 如小侠所说,朋友二字,两肋既可插刀,义且尚不容辞,何须解释?何必解释? 哎…… 不过,六少如果真是介意,那恰恰说明他真是认真的吧? 要不,还是去小小解释下? “——喂,喂喂!”单小侠不知唤第几声了。 “什么?” “你这是想什么去了?”他打量她:“我说,冯展堂这边找不着人,你可以想想黄道霖这边呀!” “黄道霖这边?我更不认识人啊,你不是说你也合不来么。” 他上下睇,她被他的目光盯得有点发毛:“干嘛?” 他一笑:“大狮子,说实话,你真不认得我们少君?” “少君?” 什么东东? “你都是幺几了,你不认得?” “——幺——几?”是骰子里那个幺几么,她怎么越听越糊涂。 瞧她一头雾水的样儿,单小侠的试探也就到此为止:看来她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不,也不能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少君的身份固然神秘,但少君必然是认识她的,只不过,那定是现实中的另一重身份了。 “谁都知道,青帮现在的几位大佬,我们三爷,霍听莺,最多再加上个楚老九,三足鼎立,对吧?” 凤徵点头。 “黄门不过霍听莺手下打杂的玩意儿,只要霍听莺一句话,黄门还不老实放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吧?” “因为你不知道,其实我们青帮,还有一位‘少君’。” 凤徵:……这我真不知道。 单小侠瞧她一副无语的样子,微笑:“青帮是按辈分论位的,从上而下,字辈决定了一个人在帮里的地位。你可以在外头生意做得很大,谁都叫你一声爷,可回到帮里,哪怕人混得再差,只要字辈比你高,你就不能目中无人。” “据我所知,现在通行的四辈依次是清、静、道、德?” “是,三爷他们几位就是清字辈的。” “嘿,那你呢?” 单小侠有几分不情愿:“德。” “哦。” 她没笑他,单小侠咳嗽了声:“总之,少君的字辈比清字还大,你明白了?” 凤徵道:“叫什么‘少君’,这么一算,估计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子吧?” “耗子问过跟你同样的问题,不过冯哥说,少君年轻得很呢!” “他见过?” “这正是我想问的,你要不要去见见少君?” 什么神转折!凤徵指指自己:“我?” 今日以前,她最多只竖起耳朵听过所谓唐三霍五几位的谈话、连头都不敢抬怕被发现端倪的,全是传说级别的人物啊,如今一下子就要跳过他们,去见他们的长辈? 小侠你这脑子怎么长的啊! 殊料小侠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信心:“虽然以我这种辈分是绝对见不到少君啦,但我去求求冯哥,冯哥再通报三爷,以你自小就被——咳咳,大狮子,从前大院里就你姥姥带着你们,说你父母躲避战乱没跟来,都是真的?” “怎么。”凤徵瞅他。 “我觉着吧,你的身份一定不一般,如果说你们一家是普普通通的人家,那不至于呀——” 凤徵心里一惊,他从哪里产生的怀疑?自己跟鹤徵的身份……连青帮“德”字辈的都听到什么了吗? 那那些更高的、譬如那个什么唐三爷肯接近鹤徵,该不会——! 鹤徵说当年派出黑礼帽追杀的是霍听莺,而霍听莺不过是一把刀,真正用这把刀的人……会不会那个“少君”知道?! 思索到这儿她又联想起军部小拍卖会上蓝云阶拿出的那枚扳指,而且人家不是无意识拿出的,人家分明拿出的时候看准了自己……通常情况下,杀手办完了事会取走苦主身上一件东西作为物证给委托人,难道,蓝云阶真是那个委托人? 可为什么呢,她想了这么久想不通,蓝云阶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靖承鼎派人去接他们,肯定取得了老头子的默认,而当时龙徵麟徵他们显然还小,并不知情,不存在找人来除掉所谓私生子的状况——而既然老头子都默认了,以他作风,谁还敢这么胆大包天害人? 福至心灵,她猛然产生一个想法:李林对自己的陷害——难道是迟到许久的延续? !!! 手一抖,茶杯滑落,咣当一声。 单小侠吓一跳,瞧她脸色煞白:“怎么啦?” “没事,没事,让我理理,让我理理——” “不管怎么样我先帮你问问冯哥,说来说去我还没见过少君呢,这次要是能和你一起……” 他说些什么她全未入耳,只是想:多年前一场迫害,多年后又重新开始,为什么? 是同一人所为,还是新发生了状况? 鹤徵! 如果真是这样,那肯定不止针对她一个人!鹤徵更加危险!! 她一下站起来,她要去打电话! “你干什么?” “我得马上打电话告诉鹤徵小心——”眼看就要消失在门口。 单小侠拉长嗓子:“那我说的——” “你尽管去办!” 牧马集上 前线吃紧,总座亲赴归德召开军事会议,秘书同行。此次没有没有大型飞机运载,一干中央大员只好搭小型飞机前往,每架只能乘四人,总座也不能例外。 飞机设备简陋,没有导航仪器,全凭目视飞行,飞行员一路寻找地面山脉、道路、河流等地标,飞得一众人心惊胆战。鹤徵与总座同机,他担负着机要文件的保管和收发任务,密码本就放在他的手提包内。 说起来机要秘书并不负责翻译电报,因为军事委员会之下设有机要室,内有报务人员,不过也有例外,譬如现在,最高统帅临时决定赶赴某地,匆忙之间无法带足人手,报务人员不能同行,那么侍从室就要权充报务,粗懂电码翻译——译电工作之最重要处,在于其机密性,一是止步极少数人之手;二是密码不能被破译,作为领导人,对此格外慎之又慎,侍从室专发的密码本,按规定每双月更换一次。南北双方密码战由来已久,想尽办法互相破解对方的通讯密码早非秘闻,试想如果还没开战,就把对方战略了解得一清二楚,那还打什么打呢! 对于鹤徵会拍电报,于总座来说是意外之喜;而得知他竟对破译电报亦有研究,简直喜上加喜,按报务组组长靖承泰的说法,造诣还不低呢! “师秘书啊,”小小机舱中,总座手放在文明杖上,道:“承泰说你们最近截获了一组北方的电报?” “回总座话,是的。” “有进展吗?” 电波可以截获,却难于破译,这点总座还是知道的,找到密码就是钥匙。 “承靖主任信赖,属下抽空研究了几份,暂时只得出排除法不管用的结论。” 总座点点头,侦破不了是正常。他又道:“你什么时候学的这门学问?承泰说北方电台狡猾得很,一日一变,根本不知道它变到什么频率上去,我给他招了那么多留洋的人才、配了那么多先进的收发报机,还专门成立机务人员培训机构,他呀,却总是马后炮!” 鹤徵含笑,不好说什么。 机内其他两位乘客,樊立山照例不发一言,阮前江道:“破译工作确实不易,我听说他们报务组专门有间黑室,遇到了重要破译工作,通常几个人埋在里头十几二十天不出来的都有,还常常一无所获哩!” “虽然说起来虚幻,但每个发报员其实有每个发报员特定的发报手法,”鹤徵道:“就像人的习惯、气味,看不见摸不着,可只要碰上,就能捕捉得蛛丝马迹。” “听听,听听,”阮前江笑:“靖主任要听到这话,一定过来跟侍从室抢人了!” 总座亦露出近日来少见的笑容,几乎是慈爱的看着鹤徵,似斥实褒:“年轻人,不要太露锋芒。” “是,”鹤徵低头答:“属下说的都需要长期的接触和训练,报务室多年经验、人才济济,属下还有很多需要学习。” 总座颔首,“打仗打两点,一是钱,二就是情报。那组电报能破译最好,北方如今不单威胁了我们前后方的联络线,他们的西北军也调来了,而我们现在资金不足,人心蠢蠢欲动,这样下去,境况之忧,实不堪想象。” 在座几人都是知道他与财部卫总长之间龃龉的,好几次鹤徵都觉得他一怒之下就要把卫彦人撤职了,可好几次又生生忍下来——忍人之不能忍,鹤徵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阮前江扯开话题:“西北军怎么会受邺天节制,陆氏那对兄弟不是向来谁也不听的么?” “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陆从虎就罢了,陆从龙却称得上有两把刷子,”总座道:“我原以为松龄一人坐镇已经足够,如今看来,却是低估了夙日。” “当年豫系大战爆发,胡森身死……”阮前江陷入回忆:“北方一片混乱,而铁血派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登台,从此力压东北与安福系,总座您当时说,此子他日必是大敌。” “可不是?”总座道:“你该记得,胡森那时为什么会背叛我们吧。” “晋系支持他入侵皖系地盘。” “根本不是晋系,就是当时还是小党派的夙日,”总座冷哼:“而胡森这个糊涂蛋,最终死,也是死在支持他的人手里。” 阮前江吃一惊:“您的意思——支持胡森的是夙日,弄死胡森的也是他?可胡森、胡森不是说是医牙时不小心被——” “你还真信!”总座摇头:“莫说胡森叛变是那小子暗地支持,便连当年蓝家那个蓝德标来陵、被人当街行刺,若非区区一个石头城我还把持得住,先头就要被他们掀一场内讧了!” 阮前江更形吃惊:“——他们派人干的?” “要不是我把形势给蓝家说明,安抚他们,道出北方险恶用心,你以为蓝家后来会不了了之?” 阮前江前后捋一遍,长吁口气:“杀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狠,够狠。” “当时若北伐,说不定才是真正好时机。”总座道:“可惜我也是后来才看清这场局中唯一受益的铁血派,才明白他们图谋,而如今,他们羽翼渐丰,我也就罢了,东北与安福系只怕后悔得要死啰。” “总座,要降落了,请小心。” 前方驾驶员回头道。 于是舱中人抓紧两边,飞机在夜色中于一个小机场徐徐下降,等大家全部抵达,找来人问此处是何处,得到回答是此地名朱集,离牧马集不远。 “好哇,牧马集不就是咱们旗开得胜的首站么!”总座道:“离归德亦不远,吩咐下去,改在牧马集开会!”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众人总算赶至牧马集,敲定了临时住所。大员们全体入住当地唯一一家西洋式酒店,换上自己的人,并用中央的岗哨,侍从室秘书也不例外。 此刻,夜色深沉。 大家都已沉沉入睡。 “先生,你们不能随便进去。”酒店大厅昏黄灯光下,担任值班的警卫拦住了两个穿风衣的人,“现在这里不接待旅客。” 风衣人斜睨了警卫一眼,将手上的东西露给他看,低声:“滚远点。” 警卫看到那个东西,脸色白了白,无声放行。 风衣上了四楼,来到左边最后一扇门前。 两人分立两侧,往左右看看,走廊寂寂,无声无息。 一个举起手来敲门。 叩,叩,叩。 没有回应。 敲门的那个皱眉,对视一眼,后者点头,敲门者侧身用力,一肩将门撞开。 房内无人。吊灯没有打开,只一盏椭圆形的台灯的灯光倾泻在光亮的桌面上,红地毯和外墙上又沉又长的帘子显得有些压抑。 空气里有中药的气息,茶几上一个托盘,上面一个打开的保温壶,半盏残药,黑而苦涩。 风衣人目光缓缓扫过各个角落,撞门的那个朝同伴使个眼色,同伴朝长及地面的帘子移去。 他将手伸进外套,抓住枪柄,轻轻走向那红色的帘子。 帘子和墙壁之间的阴影里露出一双黑色的皮鞋鞋尖,不过看得不是很清楚。 他伸出手,猛地将帘子掀开! 地板上的鞋子是空的。 正错愕之际,他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冷笑,“把手举起来。还有你,你也不准动。” 两个人都愣住了,木然望向从挂衣架后转出来的人影。 青年上下齐整,像从未入睡,手上托着亮晶晶的枪。 风衣人只好把自己的手枪放到地上。 “踢过来。” 两人照做。 不是没想过异动,无奈青年盯得死紧。 “这阵子北方派来不少密探,我知道,你们也是他们派来的,对吗?” “……”风衣二人组互视一眼。 “不过我排名有这么靠前吗,这么快就找上我?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们正在破译的那组密码,对不对?” “……” “但无论如何,靖承泰应该在我前面吧,要不要我给你们指个路?” “大秘真是太有同仁爱了。” 蓦地,一个声音响在耳侧,师鹤徵迅速转向,但一柄枪已经无声无息的、抵住了他的后腰:“你不是期望这样你就掌控全局了?” 风衣们从地上迅速站起,捡起手枪,指向鹤徵。 形势反转过来了。 鹤徵举起手,后面的人将他的手枪拿下,转过身来。 他也穿着风衣,里面一身格子西装,戴着低低的帽子,漫不经心的玩着鹤徵的手枪,突然枪把一转,重重磕向鹤徵的下巴! 鹤徵摇晃了下,舌头尝到鲜血的咸味。 格子西装捏住他的脖子:“瞧,这就是我们一直高高在上的秘书大人,这脖子可够纤细的,让人怀疑你是个娘儿们。” 鹤徵一动不动盯着他。 那又粗又硬的拇指像门把手一样挤压着他脖子上的动脉,他牢牢瞪着面前这张脸,直到这张脸越来越大,在布满阴影的房间中,咧嘴大笑。 酒店门口昏黄的光依旧亮着。 穿风衣的男人们出来,一辆车轻轻泊过,暗地里一支枪用力的戳着被他们围在中心的人的肋骨:“进去!” 他们的手放在口袋里,口袋里握着枪。 西装格子上了副驾驶,两名风衣一左一右挟持着人质坐到后座。 司机从后视镜上瞄了他们一眼,发动。 轿车平稳行驶,突然!拐弯处一辆货车陡然出现在视线中,司机骂了句娘,急速往左猛打方向盘,街道上随即响起了刺耳的摩擦声。 “他妈的,怎么开的车!” 左边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正好一辆车追上来,两车相撞,轰然一声。 车内的人七晕八素。 这时鹤徵动了,他抡起右拳击向左侧绑架者的下巴,左手则去抓他的枪。风衣猝不及防被他打到,还没反应过来,电光石火之间,嘭!嘭!嘭! 他连开三枪,一枪一个,绑架者们从座位上慢慢滑下。 司机仍安静的坐在前座上。 鹤徵打开车门,将绑架者往外一推,三个昏迷的人软泥般瘫倒路边,鹤徵甩上车门。 不知何时肇事的另两辆车已经离开。 鹤徵一手揉揉脖子,一手转着枪。 司机开着车,头都没回:“位置很准,想不到师秘书还有这手绝活。” “过奖。” 司机瞥他一眼:“就这样放了他们,不问主使是谁?” “已经知道是谁了。” “哦?” “所以才不能杀了他们,让他们误以为我以为。” “误以为?师秘书让他们误以为什么了?” “他们是北边派来的人。”鹤徵玩味地:“你觉得怎么样?” “啊——”司机露出诡秘的笑:“免得打草惊蛇。” “白纵可不好对付。” 司机点头:“是个棘手货。通常情况下我们是不接手这种活计的。” “我也并不希望欠‘少君’太多人情。”鹤徵答:“所以,除非必要,还是按我的计划来。” “但白局长是老头子底下数一数二得力之人,老头子信任他,缺他不可。他就像在暗处潜伏的毒蛇,帮老头子处理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死在狎亭洞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你觉得你能行吗?” “说不定。” 后座回答得似乎漫不经心,脑中却想起兵役署署长朱沛民被枪决后的照片,眼睛一闭宛如在眼前。一个为老头子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资格中将级高官,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为君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抛出手下作为平息征兵民愤的“替罪羊”,自己却得个“皇上圣明”的美名,其瞬息万变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是数一数二的得力手下,又能怎么样呢? 司机也便不再说什么,只道:“白纵一击不成,后面料得接二连三,你小心。” “小心?我当然要教白纵小心。你打我一枪。” 车在街边停下。 司机这次终于回头:“你确定?”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鹤徵冷笑,把手枪递给他,指指自己左臂:“来吧。” 深夜,临时行邸的灯光忽然亮起来了。 但见血迹一点一点落在地上,宛如红梅,延伸着,目睹的人马上敏感的有了种种揣测。 “传军医!” 一阵兵荒马乱后,紧跟着,阮前江等几位高官也进去了。 这天轮到曹佩书轮值,可他也只能和其他秘书以及匆匆闻讯赶来的人一起,远远地待在走廊尽头。自从机要秘书捂着左臂出现,警卫一下子森严起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经传召,谁也无法靠近权当会客室的那扇褐色木门。 曹佩书注意到,靖承康段钧曲华昌统统进去后又相继被赶出来,众人脸上神色不一,多数复杂,而其中曲华昌却似最为轻松,一脸玩味之色。 他默默扳着手指头算着,只剩阮主任还在里头了。 门关得死紧,唯有军医出来时听得总座拍桌子的声音:“反了!简直是反了!” 听的人无不心惊肉跳,气氛很紧张。 只是一瞬,军医出来后门复掩得严严实实,人们看着地上的血迹,有的低低描述师秘书进来时那憔悴惊慌的神情,有的说第一天来就遭遇这种事……大家益发惶恐:现下处的可是北方的地盘啊! 但总座那句“反了”又是怎么回事? 时针指向将近四点的时候,褐色木门终于开了,大家连忙立正,看到阮前江亲自扶着师秘书出来,后者搭着外衣,胳膊吊着,绑了厚厚一层白色绷带,证实了他受伤的传言。 “没事了没事了,”阮前江满脸疲惫,朝大家挥挥手:“散了吧,今晚的事不要传出去。” “是,主任。” 大家垂首应,底下心照不宣。 而出来后由此生出多少谋划行动、波澜暗涌,就掩入夜色茫茫中,唯有各人心知了。 少君少君 报上以头号大字登出“警察局长离奇死亡”的新闻,占满整整一个版页。 单小侠放下报纸,回忆起那一幕: 车子载着李林离开他姘头的小公馆,行驶在一辆车辆稀少的大道上。因为风大,车窗都是紧闭的,驾驶座后面的隔板也被完全拉上了。 李林皱起眉头,伸手想把窗玻璃放下,可是拉不动摇杆。他试试另一边,也没有成功。他开始发怒,拍了拍隔板,没有回应。 “唐三爷找我到底什么事?” 司机没有回答,车子来了个急转弯,爬上一条陡直的长坡,这是城郊,四周没有人烟,李林直觉不对,去抓门把手,扳不动。 司机脸上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侧向右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够什么东西。车内突然响起嗞嗞声。他闻到了一股略略的苦味。 一股类似杏仁的味道。 嗞嗞声继续,杏仁味开始很淡,渐渐越来越涩,越来越让人受不了,李林慌了,全力拍打近旁的车窗,窗户没有破,举目四顾,车子驶到了荒凉的山路边,连树木都稀疏了。 他靠在椅背上,抬起脚用力去踢前面的玻璃隔板,开始奋力自救。 咣咣咣!没踢上三四脚,他的眼睛就看不见了。 烟雾愈来愈浓,警察局长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渐渐地,他的头靠着枕垫,耷拉在肩膀上。 司机飞快往后瞥了一眼,随即转过脸,伸出手,拉动阀钮。 嗞嗞声停止。 关掉引擎,熄灭所有的车灯,他戴上口罩,下车,打开后车门,之后,后退。 味道散开,他隔得远远地看着那个死去的人。 尸体将逐渐冰凉。 他嘴角上钩,大檐盖的司机帽掀开,露出黑色的眼罩。 过了一会儿,另一辆车过来,载着他离去。 人命如蝼蚁,他心想。边旁凤徵支着下颔:“李林?李林死了?” 这时老于穿过草坪走过来,后面跟着个伙计,捧了个很大的纸口袋,里面满满一口袋白面粉,老于自己呢,左手一提鲜红的猪肉,约摸有一斤多,右手一把白菜、葱,近来就举着猪肉道:“小姐,你看这肉多新鲜!” 单小侠趁机转移话题:“哟,晚上有白菜饺子?也算我一个!” “这不快要过年了嘛,”老于笑:“小姐说想吃饺子了。” “也不知道鹤徵他们回得来回不来过年,”凤徵道:“我想他了。” “你要不嫌弃,到时我跟耗子来跟你一起过。” “再好不过,”凤徵笑:“何况就算鹤徵回来,你跟耗子也可以来。” “是啊是啊,人多热闹!”老于附和。 他跟伙计去厨房,凤徵朝小侠道:“别转移话题。李林死了,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我们?” “太蹊跷了,前脚我才怀疑李林要害我,后脚他就不明不白死了,堂堂一个警察局局长,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多年,又是青帮的人,就算有人要对付他……好吧,或许我自作多情,不是跟你们、应该说跟我——跟我有没有关系?” 单小侠道:“甭想那么多,他死了不好么?” “他为祸一方,我不说不好,可是,他背后有人——就像我跟鹤徵深刻明白的的一样,无论是当年追杀我们的青帮,还是现在的李林,都只是刀,都受人指使,不是我们该真正对付的人。” 单小侠长叹口气:“他背后的人,我们已经查明白了,只是,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查到了?”凤徵惊讶,背脊不由直起。 “其实以我目前资历,还不够接触此类机密,可是三爷亲自接见了我,我早说啦,这整件事我沾了你的光。” “???” “还记得上次来时我跟你提及过的少君吗?” “所以——?” “没有少君亲自插手,你以为事情会查得这么快?这才多少日的工夫!” “可——我——”凤徵张着嘴,“可我不认得你们少君,听也是才听过!啊,我懂了!” “哦?” “会不会搞错了,是鹤徵跟他们有联系?不瞒你说,鹤徵跟唐三爷认识,”她绞着手指:“说不定,他也认识霍听莺。” “两头搭线?” 凤徵瞪他一眼。 “好吧好吧,”单小侠笑了:“其实没啥,这年头谁混都不容易。重要的是,道上认识三爷五爷的不少,可少君岂人人能见?所以小狮子跟少君认不认识我不知道,但少君一定认识你,这我却是知道的。” 凤徵满腹狐疑。 “不相信?”单小侠勾勾手指,凤徵凑过去,两人低声私语了好一阵,最后凤徵下定决心似地,点点头。 檀香缕缕。 “好了。”随着唐三爷一声低嘱,凤徵和单小侠眼睛上的布条被解了下来。 一间中国式风味极浓的房间。 两旁各两把弧形靠背圆椅放着,视线所及处,一张紫檀木桌子,摆着两个围棋盒子,一张棋盘,一本棋谱。本是极清雅的事,可旁边那一摞摞的描金盘子里露出来的是什么? 平常见的珍珠火柴粒大小是正常,豌豆大蚕豆大的就比较少了,凤徵瞟眼看,紫绸的瓤子上,一颗颗桂圆大的珠子你挤我我挤你——这种东西就这样大敞敞放着?放着也就罢了,可以在上面随便压吗?就算压着它们的是翡翠? 不错,就是翡翠。看样子是一粒粒刚切割好的,每粒都有镍币那么大,而且都是碧绿绿的。 凤徵咕噜咕噜,尽力将唾沫吞回肚子里,拉开目光。 再往后,是一架四折屏风。 屏风后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很高,因他是站着的,提着笔,用毛笔在画画,还是写字? 一个画中国画的黑帮头子? 不管怎样,很考验人的想象力……以及,承受力。 “还不见过我们少君。”唐君霈没有语调的说着。 他不开口则已,开口就让人感觉到压力。凤徵不敢再多瞄,咳了咳:“少、少君,我是师凤徵。” “见过少君,我是‘德’字派弟子单小侠!” 屏风内的人布局,画花头,定枝梗,淡淡唔了一声。 两人有点懵,互视一眼。 “有什么事就说,”唐君霈道:“少君时间不多。” 好吧,虽然小侠口口声声她是什么“幺几”,但既有求而来,也不指望人家有多热情了。凤徵再次清清喉咙:“警察局长李林曾欲害我,小侠说奉命除掉了他,我看到报上新闻,想着,应该来道个谢。” 屏风后没有回声,唐君霈回她个“所以?”的眼神。 有点尴尬。 “——但,但我知道李林跟我们并无实际仇怨,我猜想——多年前我们经历过的历险,是不是又回来了?我能力不及,不知少君可否指惑。” “唐三,你和那个弟子先出去。” 屏风后终于发声,果然是个年轻的声音,但是低低的,有点奇怪。 还有点儿……熟悉? 她忍不住又往屏风瞟了,收到唐三爷警告的一眼,然后带着单小侠退出。 “你知道多年前追杀你们的是谁吗?” 不愧少君,出手就是重量级炸弹。 “我……” 在屏风后缓慢的叙述中,多年前的一切如同画卷,缓缓展现眼前。 关于生母之死,双胞姐弟设法搜集过很多的材料,据当时医生写的治疗报告,师纨素是感染急性痢疾抢救不及而终,然而姥姥坚称她女儿死的不明不白——甚至她自己还从此对医院患上了恐惧症——姥姥虽然没读过书,但她当时目睹了一切,而且以她性格,双胞胎自然更相信自家姥姥。报告事后怎么撰都可以,何况并没有其他相关证明文件。 而这件无头公案,就是一切的起源。 从此双胞胎落入了有心人眼里。 在少君的叙述中,师纨素之死并非一人所为,系一位极端聪明的人出于护主动机,另找了两位同伙来进行。主谋指出靖氏在外头不但有了私情,而且私生子都有了,且专员又多次前往探视,完全一副“金屋藏娇”之势,在当地政治圈已引起谈论,所以在事态扩大前,必须予以“铲除”。 这一番话,立即得到死忠者的附和与配合。几经密商,最不露痕迹的做法,就是在医院动手;而让被害人受痛苦最短的方式,便是在血管注射毒液。主谋认定,只要家属不敢提出解剖验尸的要求,即能立即下葬,全案就此完美无缺地永远埋在一抔黄土之下。 这项任务在短短几天当中,即交付南汰的属下利落地执行完毕。原本考虑两个娃儿也不放过,但唯恐引起专员震怒而缩手,况且后果冲击太大,可能引起全国性的注意,反而难以收拾,才放过两条小生命。 只要双胞胎从此安安分分老死沅泮,或许就没有了后来的一切。 可是,谁知道战争突起呢? 专员决定将他们接到金陵的那一刻,他们坐不住了。 凤徵后退两步,摸到那弧形靠背椅子,怔怔坐下来。 屏风后的人布叶,勾筋,体贴的没有说话。 良久,她问:“……主谋者是谁?” 护主有三人——南方师是五色旗,人们却将那护主三人称为“三色旗。” 洪白蓝。 “你确定——你要知道?”少君道:“此人多年前就已大权在握。知道,却对付不了,徒增痛苦。” “就是他指使的李林,对吗?连警察局长都能使唤,我心里做好了准备。您说吧。” 你问我就要告诉你? 凭什么? 屏风后的少君愤愤,我挖出一切,我对付李林,我让人保护你,我,我—— 你却和刘景和那么不亦乐乎? 而且过这多天了,居然一点错了的意识都没有! 我,我—— 吸气,笔端一住,点下最后一笔,题款,盖印。 啪! 印章好大一声,吓了凤徵一跳:“——少君?” 少君没理她。她却窥见黑色唐装的一角,上面金色丝线绣着什么东西,扬起又落下。 那是什么呢? 他不说话,她也不敢贸贸然开口。幸好唐三爷不在,她试图努力辨认他长什么样子,可惜屏风对于绢纱来说是极薄,可要看清长相,也未免难度太高了。 有什么影子在薄绢上晃动。 她先是一惊,后来发现那是从他印着的影子里偶尔冒出来的,也许是身上一件什么配件?这样一想,她便好奇的捕捉那半个手掌大小的影子,影子时隐时现,似乎随着光线的折射角度不同而变化,但只要每次一印出来,那简直像最精美的剪纸,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一条龙! 它神气活现,腾云驾雾,有四个爪子,每个爪上五趾分明,甚至能感觉到鳞片的细腻。 可惜它出现次数不多,跟她捉迷藏似的,渐渐地,她努力探寻它的来源,却发现它似乎是跟着屏风后人影的手而动的,可是—— 有什么饰物是戴在手上,却足足占半个巴掌大小的吗! 凤徵左思右想,护手? 可看屏风中那人执笔的手,干净修长,别说护手,手套啊手表啊手环什么的统统没有,瞧影子上最多有只戒指。 ……戒指? 凤徵再瞅瞅龙影,再瞅瞅戒指。手一动,戒指一动,龙影跟着动。 不、会、吧! 这是光的什么折射反射还是透射原理,这这——这不应该是报上登的那些什么剑侠传恩仇录里才出现的东西吗?! 完全被迷住了,以至于他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啥?” “……” 她端正神色,“您方才说的,是——白纵?” 一饭之恩 “秘密警察?” 凤徵瞪大眼睛望着单小侠。 “是的,现在人应该在狎亭洞。” 嗞溜—— 蒜蓉的香味爆开,电灯拧起,人头满满的大排档里,老板一丝不苟放入生面拌炒,加上汤滚,一大窝分成六七份,每份均等的放入鲜鱿、五花肉、葱、鸡蛋、腊肠,以及虾,翻炒一下,撒上猪油渣,炸小红葱上桌。 凤徵给单小侠点了一份,到得桌前,单小侠顾不上说话了,抄起筷子挟一大口入嘴,不软也不硬,咸香到极点。 “哇,你怎么找到这种小地方的,让我想起少时。” “被秘密警察带走……”凤徵半撑脸看他吃,“少君不是答应了我们的请求,你后来也说霍听莺答应放人了啊。” “不知道,我们得了消息也去问褚老八了,他说放人的时候被他们劫走了,切,鬼才信,定是霍听莺摆一道,他明面上不敢得罪少君,可也不想便宜我们,于是转手了。” “可秘密警察是干什么的,他们能听霍听莺的话?” “肯定那姓冯的交通部长也插手了呗,关到狎亭洞,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了。” 他吸溜三两下就见了底,招手:“老板,再来一碗!” “偏偏是秘密警察……” 秘密警察的头儿,就是保密局局长,白纵。 “没有秘密警察不敢干的事儿,狎亭洞跟瞻园路一样,做个人跟捏死只蚂蚁差不多,”单小侠耸耸肩:“比我们黑多了。” “瞻园路——”凤徵咀嚼着。 “怎么,你认识人?” 卫四少就是瞻园路的头儿,可惜他不见得还记得她。 要不找嘉人问问。 或者,找卫六? “如果跟瞻园路疏通,他们能说动狎亭洞吗?”她问。 单小侠摇头,“不知道。不过听说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怎么样。” 啊? 见她诧异的样儿,单小侠笑了:“你有个弟弟在政府高层,你还没我清楚?” 对,也许可以回去打电话问问鹤徵! “我之前都待在赣北,不很清楚金陵官场里的事儿。”凤徵起身,“你吃吧,我先回了,后面再联系。” “用得着这么风风火火,”单小侠一面敲着筷子让老板快点,一面伸长脖子:“喂,你没开车吧,要不要我送你?” “不是很远,我走走路!” 冬日天黑得早,从小巷穿出去就是繁华区,左边是枫叶路成片的新式建筑,其间花木草地,住着一二百家有钱阶级与有闲阶级;右边长江路,显出相对肃穆的气息,偶尔有玻璃窗透出通明的电灯光线,路灯下轿车来去,与一巷外的大排档隔开天壤之别。 凤徵脚步由快而慢,一群穿着上等西服的男子与烫发的摩登女郎迎面而来,有俩俩相携说着喁喁细语的,有高声讨论去哪里跳舞的,一阵嬉笑过去,凤徵在交错时略停一停,而后,脚步又由慢而快,渐至愈快。 有人“盯”住了她。 不同于上次被章家骏老陶请人让她“吃教训”时那种跟,反而类似于在赣北时刘景和戏言的“苍蝇”。 思索中,脚步一拐,进了一家西点房。 洋人在柜台后热情的招呼,问她要什么样的蛋糕? 她笑:“好冷,有热可可吗?” “of couse。” 洋人去做,她倚在柜台前,看似漫无目的的等,实则借机打量窗户外。 几个戴着大盖帽的人在路灯下徘徊。 呢子大衣的外面戴着臂章。 她心内一咯噔,才跟小侠谈起秘密警察,转眼他们就跟踪起自己来? 秘密警察有多不好惹大家都知道,但也不至于耳朵灵到说句坏话马上就抓人的地步吧。 “miss,coco。” “thanks。” 付过钱,问店内有没有电话,洋人摇头;那有后门吗?洋人奇怪的看看她,还是摇头。 好吧,她挑了款蛋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门,行了十几米后,直觉几个大盖帽越来越逼近。 “唉哟!” 假装崴脚跌倒,正欲高喊吸引路人,一辆别克悄无声息在马路牙子边停下,副座门开,一双锃亮的褐色皮鞋出现在视野,顺势而上,是一位着笔挺的法兰西绒西服的成熟男人,他淡漠的瞥她一眼,接着往她身后望了一望,大盖帽们戛然停步。 他为后座开门。 皮质座椅上一身精致休闲服的青年缓缓露出笑意:“果然是你。好久不见。” 车子重新发动。 凤徵看着车外那些带着悻悻之色而又不得不恭敬相送的大盖帽们,长长吁一口气,转头来面对青年:“谢谢太子。” 靖龙徵侧首看她:“你怎么惹到了他们?” “——也许是我想救一个人,那个人落到他们手里。”凤徵笑笑,“太子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在上海公干?” “大局在这边,总座让我回来协助父亲。再说,也快过年了。” “啊,是的,”不知年前能否结束战争,凤徵想,不着痕迹打量了番龙徵:“几年不见,太子真是风采依旧。” “是没什么长进吧,”龙徵嗒然而笑:“比不得你弟弟,才是交口称赞。” “别太夸奖他了。” 凤徵喜滋滋。 龙徵失笑:“你这就叫‘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凤徵大笑,引得前面副座的男人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不明白少爷何时交上了这等大马金刀的人物。 龙徵道:“被保密局盯上还能笑得这么欢的,我也是头次见了。” 说到这儿凤徵灵机一动:“太子,保密局的事,你能搭上手吗?” “怎么,想我跟他们说一说?” “不是为我,是为我刚才说要救的另一人。” 靖龙徵挑眉:“哦?” “说起这个人,他曾经对我们有。” “我们?” “靖少记不记得,六年前船难,咱们冲到沙滩上没吃的,我弄了点锅巴,囫囵凑合了一顿?” 龙徵回忆:“那个焦糊的米汤——” “是,是一位大叔给我们的,也就是俞文弘,现在被关到狎亭洞的人。” 她把俞文弘怎么写文章得罪冯展堂,怎么被人抓走,好容易要放人又被转手的来龙去脉叙述一遍,然后满怀希望的看他。 龙徵道:“不过一个烧焦的锅底,难为你记得这么多年。” “情境不同,假使我们现在需要十块钱,对富人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对穷人来说却可能是他的全部,他愿意给,已是盛情。” “保密局的事比较复杂,这样吧,我先了解情况,尽快给你答复。” 凤徵眼睛亮起:“谢谢谢谢!” 送到公寓前停车,将人放下,别克调头,往官邸方向走,阮修回头:“少爷,您不该这么轻率答应。” 龙徵看着窗外,未置可否。 “三公子他——” “阮修,那段日子,是我所过过的最苦的日子,没得吃,没得穿,甚至澡也没得洗,尤其是饿,我想我决不愿再回忆的。但恰恰相反,我却记得这个女孩子所做的每一个烙饼,每一餐野菜,记得水上的小飞机,卫六的jambalaya,秀城认认真真救每一个人,深山里逃命……秀城后来跟我说,一个人一生,难得几个真朋友,我们的交情,可以算过命之交了。” 阮修沉默,驶了一段后道:“但是,您这次回来,本就是因为在上海帮助了革命党,他们正是保密局要秘密逮捕的。三公子把事情渲染得很大。” “白纵不敢乱说,结果却是我弟弟做的好事……”龙徵看着窗户里的自己,勾起一抹嘲笑:“他到处说又怎么样,很想要‘太子’这个位子?” 阮修道:“您知道,总座他老人家最痛恨听到的就是革命党三个字。您好好跟他解释一番。” 接下来一路无言,回到三水,居然他爸、他妈跟他妹全坐在客厅里。 “妈,我再也不要见那个陈定明了,以后别再让他来我们家!”燕徵一脑袋拱进靖夫人怀里,撒娇,“我一点不喜欢她!” “不喜欢就不喜欢,”靖夫人将女儿搂住,低着头捏捏她的脸:“咱们换别人。” “胡闹,”靖承鼎道:“拉拢粤系,是父亲的意思。我看那陈公子挺好,不骄不躁,对你从来温言好语,你有什么不满意?” “你们要拉拢就拉拢,干嘛扯上我!”燕徵道:“我只喜欢縻哥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但他不喜欢你,”她父亲说:“他明确说了。” “他只是一时被迷了眼!他以前女朋友那么多,最后不还是回来了?” “那不是他的女朋友,充其量只能算追他的女孩子。”专员头疼:“嬢嬢,你长大了,要懂事。” “我不管!妈,妈~~~你帮我~~~” 靖夫人道:“嬢嬢既然不喜欢那个督军公子,又何必勉强。她是靖家的公主,我们捧在手心长大的嬢嬢,你用得着端出这副严肃样子?” 靖承鼎想起昨晚在松海官邸陪父亲散步,同行还有留饭的姚耀如。 两位大佬闲谈,总座心情不错,继续餐桌上的话题:“你认为刘啸昆真是我的对手?” “现在的问题不是中南,而在东南。” “你说粤系?” “陈占元盘踞广东这么多年,总座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那么你认为,假设现在刘氏异动,粤系会支持哪一边,支持我,还是支持他?” “我最多只能说,如今形势,他支持谁,谁赢的盘面占大。可怕的是,他谁也不支持,所以大家才不停去拉拢他啊—— “这个陈占元,打得一手好算盘!” 总座敲敲手杖。 散完步,姚耀如先回去了,靖承鼎过了一会,也打算回家。去向父亲告辞,发现他独自一人立在庭院中,闷闷不乐。 “父亲,怎么了?”他轻声走过去,问。 “方才抬头,看见一颗大星,明亮有角,朝西方坠下去了,隐然有声。”总座对儿子道:“这种星象,是我平生第二次所见。” “——第一次是?” “第一次是中原大战前夕。”总座摇头:“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 “孝懿,娇儿如害儿,”他看向自己的夫人:“靖氏儿女,承担了这个头衔,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长在玉石盆中,终究难成大器!” “我不要成大器,我就要嫁给縻哥哥!妈,那个师凤徵,我恨死她了!”燕徵大喊。 夫人听了师凤徵三字,眼睛一黯,迎视丈夫:“我只知道,她既然是我卫孝懿生的,那就是天之骄女,那个师凤徵算什么东西,野种!” ——夫人! 专员震惊,甚至产生被那视线灼伤的错觉。 她知道什么了吗? 卫六竟然在追师凤徵当女朋友,龙徵觉得再大消息也没这个震撼,第二天就跑到黑石别墅去找人证实。 卫六承认,还反问句“不行吗?”那洒脱的神态让龙徵看笑话的心思偃旗息鼓。 “我怎么瞧你恹恹的?”一会儿他兴致又来了,“莫非不顺?啊呀也是,她还来找我问能不能到保密局捞人呢,怎么不找你这个男友?” “她找你?” 其实就是偶然遇上顺口提的,不过龙徵当然不讲,只把那个“”加油添醋说了一遍,说完后发现:“其实她挺重情义的,对吧?能把一口饭记那么久,啧啧,让人联想起燕赵遗风,一个女孩子身上见到,不容易。” 原来这就是她一直努力营救俞文弘的理由,卫六想,怪不得他始终没弄明白。 她不说,她只做。 想到此处,一直憋在心里的一股闷气似乎慢慢散发出来。是啊,他看她这么久,从当年大伙落难,到现在坚持不懈救人,他早该知道。 霍听莺敢跟他玩花招,他会让他长教训的。 不知他承不承受得起。 这么想着,他道:“她既然找你帮忙,你就帮她。” “啧啧,这么着紧?” 他不理会他调侃:“我找别人也可以。” “哎哎别!”龙徵连忙道:“她既然是未来的六少夫人,看在兄弟面子上,我能不帮吗?” 卫六瞥他:“你能搞定?” “谅白纵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放心,我知道你因为你四哥和他的关系不好直接出面,包在我身上,你就好好准备一份大谢礼吧!” 翌日龙徵亲自到保密局找白纵,白纵果然不违他面子,答应释放俞文弘。龙徵长了个心眼,唯恐他空口无凭,让他当场写释放手令一份,亲自签署。 拿到手令后,直奔狎亭洞交给秘密警察队长。小队长请他在办公室稍坐,令人去办释放手续,但左等也没信,右等也没信,三番五次催问,侍侯茶水的总是回答在办手续,稍等片刻,即刻办好。龙太子耐着性子等,过了一个多小时,消息终于传来,不是喜讯,而是噩耗,说手令来晚了,人已经处决——龙徵恍然大悟,原来在办公室里等办手续,纯属缓兵之计,上了大当! 可恶的白纵! 这下怎么对师凤徵交代? 黑石别墅 凤徵闻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两手托住了头,沉沉地垂目,许久许久,才昂起头来,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龙徵在期间已经骂完了白纵,又骂冯展堂,说他心胸狭窄,被人说两句就杀人,气量比周瑜还小……听凤徵道谢,忙止住:“别,人我没捞成,当不得这声谢。” “劳你亲自跑来跑去,这份情谊,足以当得,”凤徵道:“我请你吃饭。” 龙徵眼珠一转:“我选地方?” “好啊。” 闹中取静,最大特点是把室外的园林搬到了室内,以至于凤徵一走进去,以为又到了一处别致的类似兰心之类的独出心裁的私人酒店。 满眼草木丰盛,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循声望去,才发现有两面墙全部用黑色不规则的大石头砌成,那石头缝里不仅长草,长龟背竹,还有小小的瀑布,让人揣测“黑石”之名莫非由此而来。 水流由上而下,在屋南的玻璃幕墙下汇成小小的溪流,然后流向室外。坐在这间客厅里抬头就能见天,因为半个客厅的天花板也是用玻璃幕墙制成,很自然的解决了采光问题。 溪流里有金鱼游来游去,有的是大红的,大尾巴足有半尺长,拖在身后就像一把奇妙的折扇;有一种肚子很大,浑身墨黑,一动也不动。龙徵在她身边蹲下与她一同看着,道:“这些鱼在我们圈子里很有名气,常有女宾想要一条回去,可惜啊,这些鱼品种名贵,不找佣人专门伺候是养不活的哦!” 与客厅相邻的是一片开阔的空间,龙徵介绍说是舞厅,正对着外面花园,宽敞而明亮。凤徵注意到墙上有一系列镜框,走近一看,原来是蝴蝶的标本,款款不同,共有十二个,待看到最后一个,才发现标本角落题了四个篆书:《十二金钗》——太有意思了! 转到北面,又是一大间,同样一片黑色不规则石头砌成的墙面上镶嵌了一个壁炉,周边是一些色彩相近的橱柜,从外挂的那些不锈钢煮锅平底盘来看,竟是一间敞开式厨房! 这家主人一定是个十分会享受生活的人,看看那银盘子里盛着的新鲜草莓,不知偷吃一个,会不会被人发现? 此时她才注意龙徵不知跑哪里去了,当然现在她已明白这绝对不是什么私人酒店,只是如果是龙徵朋友家的话,如此贸贸然上门是不是有些失礼? “好啦,人我把你给带过来了,作为事情没办好的赔礼,怎么样?”说话声传来。 她连忙将草莓吞进肚里,擦擦嘴,站直。 此间主人绝对值得结交—— “你?” 老天,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呢! 不不,也不叫解释,弄得她一红杏出墙似的,别说她从头到尾根本没确认过,就算被他看到她跟刘景和在一起,那也只是正常朋友见面而已,好吗? 可,可是……唉,真是一团乱麻! “论起吃,大家都会;可要论起做吃的,介人绝对也是行家,”龙徵道:“只是,难得他下厨。师小姐,今天就看能不能沾到你的光了。” “我——”能不能马上走人? “你答应了要请我吃饭的。” 我哪请得起六少当厨师!太子你的脑袋真的受了白纵的刺激了吗! 卫六倒是一派自若,径自转到流理台后,调了一杯绿色的酒,酒杯上打横搁一只银钥羹,上边放一小块方糖,推到凤徵面前。 “——给我的?” 她有些受宠若惊,前嫌尽弃? 捧起啜了一口,——啊呸呸呸!什么酒? 龙徵在旁边啧啧:“苦艾酒我一直吃不惯。” 凤徵眉毛鼻子皱作一团,抬头望卫六,你故意整我吗? 卫六看着那个生动的眉毛鼻子做成的“苦”字,终于笑了,“把方糖融在酒内,比较容易入口。” 能不能不喝? “也许是杯毒酒哦。”龙徵打趣。 “是啊,很少人敢喝它。”卫六接话。 说话间凤徵已一口干下。 两个男人:…… 半晌,龙徵拍掌:“好,好,女中豪杰!” 卫六这次倒了两杯香槟放置两人跟前:“喝吧,待会儿去挑鲫鱼。” “啊呀,你真答应了?”龙徵喜笑颜开,朝凤徵挤眼。 “我大哥要来,顺便一起吃而已。” “原来是大表哥,”龙徵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平日里他来就来,也不见你洗手做羹汤,嗯?” 凤徵算看出来了,只要她跟卫六在一起,太子就一定要开他们的玩笑。于是找个参观的借口,征得主人同意,抽身。 她在一间房子里发现了许多盒子,例如雪茄木盒、英国漂亮的木纹盒子、十足william morris风格的七彩缠枝盒子、刻有埃及石雕神像的石头盒子、中国硬木古董盒子,用蚌壳、玉片、珍珠镶嵌成漂亮的茶花式盒子——足以观出它们的主人去过多少地方,才能将它们一一收集在这里——这栋别墅就像一个大宝藏,只可惜,二楼通常来说属于主人私人领地,她不能上去。 不知碰了哪一扇门,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间专门的藏书室,至顶的书柜给人一种浩瀚的感觉,其中一壁全是外文,乍看,入目的是法国文史经典,一排排古书重装皮革封面庄严得不得了。 她随手抽出一本,是十六世纪francois rabelais的《巨人传》,翻一翻,字体墨色浓淡刚柔比英国同时期的古书加倍讲究。再一扫,果真找到巴尔扎克作品,不但齐全而且分了组,一组是原装原封初版,一组是重装一色封皮烫上同款金色花草的英文珍藏本,还有一组——凤徵拿下一看,发现居然是作者亲笔签名的限印本! 巴翁啊巴翁! 这得是多么珍贵的古董啊!!! 她抱着不肯松手了。 “你喜欢巴尔扎克?” 她回头,看见卫六斜倚在门边。 “嗯。” 心里想的是,自己没有乱闯吧?这应该不属于禁地什么的吧? “你喜欢他什么?”卫六没有进来的意思,但也没有让她安静看书的意思,闲闲问。 “他说过,拿破仑用剑开创的事业,他要用笔完成。” “不错,”卫六点头:“两个法国男人都矮,长得也都不怎么样,确实有共同之处。” 凤徵晕倒。 她为心中偶像洗白:“在法国一众作家中,我最初喜欢的并不是巴翁。如果说雨果的文字如烈日骄阳,将人性的光辉与阴影、悲壮与卑劣照得分明,那么老巴的文字,就是小小的一枚烛火,你秉持着它探到人性那些幽微的洞穴里去,一路曲折肮脏步步惊心,但罅隙偶有花朵绽放,你无法单纯地去谴责或判断,因为你会在一路的曲折肮脏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所包围着你的社会的影子。” “然后?” “书上就是人世。你会发现,那些不可测的触目惊心的洞穴,就来自于你身边每一个熟悉的人,你的同事你的亲戚你的朋友,甚至你自己。” “那也就是写实而已。” “不,也许老巴给了我们一个非常可怕的命题——我将这个现实世界的一切都讲给你听:利益的肮脏、庸常的罪恶、人心的阴险、世俗的消磨、情感的危险,全部一五一十地呈现在你的面前;我还会告诉你,品性、美德与善良并不一定能为你带来好运,你也许还会因此碌碌无为或者命运多舛;我更会告诉你,你的痴情会葬送你自己,你的固执会给自己带来灾难,你的理想最终会被现实磨灭,你的正直会让你穷困潦倒,你的天真会给无数阴险之辈以可趁之机——现在,你告诉我,在这样一个人间,你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 她的声音朗朗回响在寂静的空间里,唯群书回应。 你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 它们在问。 他静静地凝视。 凤徵垂眸:“对不起,我失态了。” 良久,卫六道:“记得我们在潾水畔一起断后的场景吗。” “当、当然。” “我不希望因为我的表白,让我们连那时都不如。不要说对不起。还有,抬头看上边。”他转身走了。 抬头看上边? 哗! 天花板上绘着星座图! 金牛座,水瓶座,狮子座…… 凤徵一面数一面想,三句话里两句她现在懂了,中间那句不要对不起,什么意思? 卫彦人是来谈章家骏老陶事件后续的。 经卫家插手,钨砂一案本以判处简留良和武德行老板死刑结案,然民意喧嚣,终牵连出章家骏老陶,司法机关慑于民意,不得不复审。但两人的后台是卫氏,章家骏是卫夫人外甥不消说,老陶是卫夫人的得力助手,法办了他,今后谁替卫氏卖命还不得掂量掂量? 故此,卫氏再次“运动”,法院权衡再三,准备从轻判处,将两人的死刑改为无期徒刑。 只要留住一条性命,过几年不就出来了吗? 将审判结果将案件呈报侍从室,只待总座“核准”,即行办理。 “师鹤徵倒是帮忙,没说什么,可周济臣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赶在呈批前嚷嚷什么领袖要注意自己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钨砂一案全国人民都睁眼看着,保人就是自毁根基,动摇根本……你能想象出他当时的样子了。” “偏偏他在老头子面前说话份量颇重。” “是啊,”卫彦人叹:“偏偏他是那种古怪性格,不收礼不结交,唯一的爱好抽烟,还是老头子嘱总务组每月特供。” 卫六用萝卜雕了一朵花,摆盘:“老陶当年也是自己苦干起来的,这才被妈看中。太太们都喜欢他,买股票买金子,半夜打他电话,他能立刻撂下自己的老婆随叫随到,多年如一日,也不容易。” “可不是呢,家骏也不能丢下不管啊。妈去找了姑姑,结果还是没用,老头子踌躇再三,决定以‘大业’为重,在呈批件上签署了判处死刑的命令。” “妈不会善罢甘休吧。” “所以想到了瞒天过海之计。” 卫六一点即明:“掉包?” “是,顶替人选老四负责,但现在枪决犯人的权力在军部,所以你这边也要打点一下。” “啊,原来为了这事找我。” “你搞得定的,对吗。” 卫六挑挑眉毛:“看鱼去。” “这些鲫鱼都这么小?”卫大总长看着盆里统共一条大鱼,其余全是一指长的小鱼,表示很不满意。 龙徵道:“表哥,你怎么能嫌弃呢,可全是我亲手选的。” “你就不会挑大的,这么点个头!” “已经是矮个子里头拔将军啦,要怪就怪介人,不知道谁送给他的。” 卫六道:“我钓的。” 卫大总长翻白眼:“也就你做得出来这种事。” 龙徵哈哈哈:“技术不行吧!” “也许它们是五代同堂,知道卫总长要来,所以全家都上阵赶来见识见识的。”凤徵道。 “奉献给大表哥的肚子?”龙徵笑得更大声。 卫彦人此刻才注意这个刚刚捧盆而来的女郎:“你是——” “师凤徵啊,你弟弟的女——” “总长好,我叫师凤徵。” 好险阻住。 原来她就是师凤徵!卫彦人打量她,点点头:“好,好。” 好什么?凤徵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幸亏这时卫六出声,解了围:“真正长江鲫鱼都不大,何况这是野生的,不是鲤鱼跟鲫鱼那些杂交品。” “知道你讲究!”卫大总长调侃弟弟,转头以自认无比和蔼的目光问凤徵:“听说师小姐是侍参二师秘书的姐姐?” “诶?是,是的。” “两姐弟都是留洋归来,难得,难得。” “从前还在圣约翰跟我们一起念书呢,”龙徵插道:“对了,密斯师现在是在哪里高就,还是待在家里?” “之前在赣北,平日里除了给外交部偶尔译点文稿,倒是闲着,正说想找份工作看看。” “那就去财部呀!薪水高,也不用做什么事,再说总长都在这里,是不是?” 卫彦人道:“只要师小姐愿意。” 凤徵想起从前在财部实习的一段经历,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只听卫六道:“我倒是不推荐财部。” “喂!”龙徵瞪大眼,这可是你自己女朋友! 卫六不疾不徐:“财部关系复杂,你想想靖麟徵管的中信局——”说到这里他顿顿,和卫彦人交换了个颇具深意的眼神:钨砂一案到底谁捅出去的,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该记在谁头上,他们都记着。 “而外部在盛慕忱手里,倒是精简有效,可以做一些实事。” “可外部出名难进阿!”龙徵忙向凤徵道:“你千万别听他的,他们要考试的!” “考试?” “是考核,一些基本常识而已。”卫六纠正他,看向凤徵:“外部一年招收新员两次,年后初春正好有一场——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 景和遇险 眼瞅着将过小年,凤徵给鹤徵打电话。 “前两天一直没接到线,我担心死了,没出什么事吧?” 电话那头道:“我跟在总座身边,能出什么事。” 可我几乎整夜整夜睡不着。凤徵想着,却不说,只道:“听说前两天牧马集遇袭?” “——哦?” “得了,听你语气我就知道了,一定是真的,电话接不通也跟这有关,总座真的……” “别听报纸上乱说。” “你受伤了?” 那头一愕,随即失笑:“越说越离谱。” “那你别遮遮掩掩的,说给我听,我好放心。” 那头无奈:“……真没事。” “我看这样下去过年前也甭指望你们能班师回朝了,我直接去找你喽?” “姐!” “反正我们说好每年过年一定在一起过的,不是吗?” “好好好,现在也不算什么秘密了,我说就是。” 做弟弟的投降,尽量轻描淡写。 原来北方不知用何种手段侦知总座前往牧马集召开会议,第二天夜晚,西北陆从龙部即率骑兵队于夜间疾驰八百余里,奇袭一众飞机下落的飞机场,烧毁飞机十二架,俘虏机师和地勤人员五十多名——当时总座确已开完会准备走了,却因为临时起意要看看前线士兵而耽搁,那晚没有连夜起飞,而在朱集入住——不过也离得非常之近,枪声和很大的爆炸声惊醒了入睡的官员,阮前江急得大声呼喊“汽车呢汽车呢”,一片混乱。 幸而陆氏担心孤军悬入,知道情报出现偏差,折腾了半小时后就走人,来去如风,留下一片狼藉。 但终究给大家留下了心理阴影,大员们对北方的彪悍程度目瞪口呆,由此锐气大减。据说总座镇定过来后,先后将白纵和靖承泰两个狠狠骂了一顿,要不是卫四因行动不便未随侍在侧,估计也躲不开这顿排头。 “天时已失,地利也不利我们,”凤徵听完叹气:“非得苦苦坚持下去吗?还有,最近物价涨了好多。” 物价暴涨,连烧饼油条也纷纷涨价——《国民日报》将一条物价飞涨的新闻框了一个花边,仿宋词佳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拟作另外一个标题:“物价容易把人抛,薄了烧饼,瘦了油条”,读者纷纷叫绝。 “你可以直接写我的支票。” “不是讲这个啦,是气氛,气氛你知道吗,老百姓过年好像都不欢乐了。” “……” “除了一开始的先发制人,取得小胜,后面好像都不怎么样,”凤徵道:“而且现在天寒地冻,报上时不时有饿殍遍野的报道——” 电话那头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总座在等转机。” “转机?” “日本人。” 凤徵觉得自己成了学舌的鹦鹉:“……日本人?” “等着吧,现在只是苗头,估计不久报上就有消息了。” 放下电话,凤徵不期然想起当初陪卫六参加军部宴会时他说过的日本的“狼子野心”,那个时候不是将军就是司令,大家说了什么来着? 转机——总座发动北伐,有部分原因揣测不就是因为日本蠢蠢欲动可能对北方下手,所以有机可趁? 在沙发里窝了半天,觉得越来越冷,一看,壁炉里的火快熄了。 她忙站起来,戴上手套,从老于垒得整整齐齐的篮子里取出几块劈柴加了,拢一拢外套,看向窗外,天气阴沉沉,阴云密布,老天爷像要下雨,却又沉吟不决。 刚要问老于中午吃什么,刘景和来了。 他赖在这儿吃午饭,凤徵问他:“还不回程跟家人准备过年?” 他们一大家子,想必很热闹。 刘景和睐睐眼:“我留这儿陪你?” “你想我被你们刘府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 他涎皮赖脸:“那你跟我一起回去过好了,我保证他们不但不淹你,还把你供起来。” 怎么字里行间一副带新媳妇上门的感觉? 凤徵翻白眼。 吃晚饭两人又闲聊了会,窗外轰隆隆,似是要下雷雨。 凤徵抬头:“冬雷阵阵,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我走了,赶在雨下起来之前。”刘景和起身,去衣架上取大衣。 “一起吧,我也要出去。” “你去哪儿?”刘景和讶道。 凤徵正在他身后,顺手给他大衣提一提后身,让他穿上:“俞先生的五七,我跟他们报馆同事约好了一起去祭一祭。” 昔日服侍过刘景和穿衣的不知凡几,今日却是凤徵头一次。刘景和差点呆了,等凤徵转过身来,尤不敢置信,竟然道:“不敢当。” 凤徵忍俊不禁,找到自家外套:“不要客气。” 刘景和忙不迭也替她穿了,心中如喝醉酒似,直到出门,仍觉旖旎。 “我载你吧。” “不了,到时还要回来,我自己开方便。” 刘景和想想自己处境,也不勉强,替凤徵开了佩佩奥斯汀的门,待她上去,才绕道前头上了自家的车。 “嗡——嗡——”半天车不动。 凤徵探头出去:“怎么了?” 刘景和没说什么,倒把他家车夫急得不行,赶紧下车查看。 凤徵道:“车子坏了?” “不好意思,也不知怎么搞的,”中午车夫被一起招待了午饭,对这位小姐很有好感,因此更加自责:“来时还好好的,我马上看。” 他不敢看自家主人,怕被骂,凤徵看出来了,笑笑:“别急。” 刘景和还回味着刚才风味,根本没注意他家车夫,笑嘻嘻回头:“那我就搭你的顺风车吧。” “哦,你确定?” “我下午没其他事,干脆陪你去报馆。小王你把车子开去修,咱们那里见。” “是,少帅。” 凤徵便随他,两人到了报馆,凤徵和其他人谈论的时候,刘景和忽地有些心神不宁,盛水的杯子莫名其妙的掉在地上,碎了。 凤徵问他怎么了,他摇头。 一行人又去了灵谷寺,从墓地回来,车上不复来时谈笑,凤徵隐隐感觉像出了什么事。 他们来到汽车行,却没有刘景和那辆车来修的消息。 “会不会车夫开到别的店去了?” “此行特殊,他不会到别的店去的。”刘景和答。 “那——也许车还停在我家,根本开不出来?” “唔,回去吧。”刘景和说,等凤徵上了车,他又道:“我下车打个电话。” 凤徵看着他进入店里,再回来,神色稍霁:“也许是我多虑了。” “嗯。” 两人漫不经心的说些话,然而刚驶进往公寓那条路的时候,警车呜呜地开过去了。 天下起了细雨,前方却一片嘈杂。 “怎么回事?”凤徵熄火,看方向是自己公寓那边。 “道被拦住了,下去看看。” 两人撑伞下车,挤进人群,不远处一辆车子侧翻在地,汪着鲜血,那车牌是…… 警察隔开人流,几个衣服零碎、满身泥血、光着脚、鞋子也没了的人,有气无力的被扶了出来。 大家纷纷问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一个一屁股坐下,抹了把脸,定定神,待众人催了又催,才开口:“吓死人啦,那辆车刚从花园里开出来不久,不怎么稳当似的,驾得很慢,我就多瞅了两眼,谁知突然冲出一伙人来,围住车子,射了无数子弹,好猛烈的枪呀……幸亏我躲得快!” “光天化日之下有这种事!人呢,跑了?”人问。 “车夫怎样了?里面有人吗?”另一个道。 “肯定是惹到谁了!”再一个笃定地说。 坐在地上那人道:“不知道是谁呀,车都被打翻了,车夫——车夫都被穿成筛子似的了,吓吓吓吓死人了!” 一只手环住了凤徵肩膀。 她吓一跳,就要反摔,猛然反应过来是刘景和。 他拥着她,往后退。 凤徵强自镇定,左右看看,低声:“你赶紧开我的车走。” “你……” “你此次来,轻车简从,想必不欲人知。这次暗杀是针对你的吧。” 他深深凝视她,她仿佛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愿多说。 他忽释然,无端轻松了几分,语气洋洋:“这年头,暗杀从来不是新闻,如果说没有暗杀,那才是新闻。尤其是我这样的位置。” “……我明白。” “别人暗杀我,我也暗杀过别人——你真明白?” “好歹我当过你的军需官。” 他笑了:“对,谢谢你,我的军需官。” “谢我什么。” “我的幸运女神呀,如果不是在你这里车子出了故障,阴差阳错躲过,我就没命了。” 凤徵瞪他:“还有心思笑!一定要加强警戒才是真的。” 他手在额头上一挥:“遵命!” 凤徵觉得凝重的气氛都被破坏掉了…… 次日,一个小童带了一个信封上门,说是有人让转交给她,打开一看,里面只有短短七个字:“已回赣,勿念,平安。” 她松了口气,给了小童一个银元,脚步轻快的去花园里找那只大花猫玩儿去了。 旧历新年 转眼不觉至三十。 大早老于动手杀鸡拔鸭,凤徵摆了梅花,里外老于虽都收拾过一遍,但她仍扫了扫地整理草坪边边角角,外头不时有小孩子一拨拨的跑过来跑过去,要不放着小鞭炮,要不提着小红纸灯笼,凤徵觉得有味得紧,就抓了个糖果盒子在手里,这条路上她认识的人不少了,小孩子们也不惧她,见她放糖,都一哄而上围过来,她家的糖又是极好吃的,盒子不多时很快见了底,她笑,回去再拿出两盒,许多小孩子吃完了转头嘬着手指又来要,她笑嘻嘻给,隔壁人家瞧见,替她心疼:哎哟喂,那可都是外国糖!赶紧叫自家孩子也去抢两把!!! 等老于发现自家栅栏前怎么热闹得紧,跑出来看,他家小姐已经把家里所有糖都散光了,连盒子最后都有小孩子哄抢着要,擦擦眼睛:怎么两条路外的小孩家家也出现在了这里? “哟呵,这是孙大圣领着一泼儿猴兵猴将吗?” 单小侠和耗子过来,两人手里各提了两大串纸包,中间还飘着两张红纸,一看就是吃的,小孩子们两眼放光,就连小侠的单眼罩都镇不住。 “这可不行,”被猢狲儿围住,饶是死神之眼也无奈,把两手举得高高:“这是送礼的,送礼的!” 小孩子们似懂非懂。 凤徵笑:“都是些什么?” “无非过年照例要买的杂拌儿,瓜子、花生、红枣、芝麻糖、山楂片啥啥,江米年糕,几样点心——总要应个景儿。”小侠讪笑。 “好好好,甜点又有了。”凤徵拍手。 耗子几步冲开包围圈,他拎的是一尾大鲢鱼还有腌咸肉,道:“我去厨房帮忙。” “老于在做蛋饺,”凤徵道:“回头我们也去。” 单小侠驱赶着小孩儿们,诧:“我们也去?” 凤徵:“你真以为你来做客?” “可平常我跟我兄弟们都是——” 凤徵又散了些芝麻糖给小孩头们,小孩子们见外国糖真没了,才恋恋不舍散开:“老于年年坚持要做一桌子的菜,我们拗不过他,可他又不愿请帮手,从头到尾自己来,闲手就帮衬帮衬呗。” 单小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多少年,它们只执杀人之刃了? 凤徵凝望小孩子们嬉闹背影,“回头一想,自己少时和他们闹的玩意儿也差不多,不觉就十多二十年了,真是做梦一般。” “可惜那时没有给我们发糖的人。” 凤徵展颜:“进去吧。” 咸鱼、咸肉、鸡汤、烤鸭、什锦菜、蛋饺、熏鱼、肉圆子、豆腐果烧肉、小肚、烧大鲢鱼,芦蒿香干、白芹炒肉丝、八宝饭、西米甜汤……老于说,这是金陵每年过年必吃的菜肴,到初一还要饮屠苏酒、吃汤圆、进元宝蛋,总之一丝不苟按规矩来。 小侠说,自从他娘过世,多少年没这么被“规矩”过了。 因他两人在,便烫了一壶酒,菜摆了满桌,耗子本来有些拘谨,见桌上的筷子酒杯摆好,不觉也有了点酒兴,便端起盏,先倒一杯:“先干为敬。” 他一口仰干,单小侠叫了声好,也满上一杯:“大狮子,我敬你。” 凤徵见如此,不能扫兴,一一回敬,还敬了在旁边执意不肯坐下的老于一杯,摸摸脸,有点烧了,道:“我白酒酒量一般,就三杯,不能再喝了,你们随意。” 两个男人客气一番,吃了几箸菜之后,推杯换盏,渐渐放开,多数谈起以前大杂院之事,三人倒也有说有笑,酒兴大发之际,讲到从前巷子里的评书,什么《精忠传》啦,《三国演义》啦,耗子摆摆手:“书里一谈就是干大事业,做大英雄,我都听腻了。中国哪儿有英雄,有英雄也不会把国家弄得这个样儿。” “日本人来了,你们知道吗?”小侠呼出口酒气:“真希望狠狠打他们一场,别像从前洋鬼子来了,枪子儿没放出去一个,就一大片一大片国土的丢。” “咱们的军队啊,枪杆子是向后转的,老朝自己打。我不是师长,也不是旅长,要是有一团人,我就拉帮去打外国人,南北边这么干,算个什么事?——咦,没酒了,老于,老于——” 耗子打个嗝,壶底倒转,拍拍。 “行啦,你醉了,”小侠看看屋角座钟:“九点了,我们该走了。” 他起来扶耗子,凤徵道:“不守夜吗,我们这儿有空房,晚上就在这儿也行。” “嘿嘿,兄弟们还等我们回去乐呵哪!” 他这一说,凤徵就不拦人了,问要不要送,小侠直摇手:“我们什么人,不怕!” 耗子也拍胸脯:“晚上放炮仗的多了去了,热闹!” “对对,”小侠连连点头:“要不要一起去秦淮河?” “哦,原来你们要去秦淮河~~~~”凤徵秒懂:“走罢走罢!” “喂喂——” 一路送他们到门口,凤徵返身回来,屋中壁火熊熊,老于轻手轻脚将残羹冷炙撤下,换了另外几样,摆到偏厅灵前。 凤徵给灵位上了三柱香,轻声:“姥姥,今年小猫回不来,只有我陪着你了。” 青烟袅袅。 “不过他也会遥祭你的,一定给你烧许多冥钱。” 屋中温高,将角上两盆梅花烘出一阵一阵的香味。凤徵端过一把椅子,闻着梅香,对着灵位坐了:“我都不知道他们把你埋在了哪,你跟阿爹阿叔见面了吗,他们都好吗?” 灵位寂默。 她渐渐伏在桌子上,侧着脸,静心静意地,望着灵位。“我终于知道害你的人是谁了,还有阿叔,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声音渐小,望着香灰成死,断落一段下来。 一段,又一段。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双修长的手从后面轻轻拂过来,她双颊尽是泪水。 “怎么了?” 英俊的青年身上犹带外边的冷气,肩上披着双排扣的纯黑大衣,眉眼漆黑,高贵如有华光,然而声音温柔,仿佛掌中是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我实在惦念她,这么些年了……” 她楞楞答,被迫抬高的视线一时间似乎有些痴了。 “心里难过?” 拇指替她揩去泪痕,倏忽像从魔咒中挣脱,她连忙起身,胡乱一擦:“你你、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啊。”青年也不介意,让她挣脱,从香炉旁拈起三根新的香,点了,插上。 她看他做这一切,想阻止又觉太不自然,“你——你不用和家里一起过么?” “都在大宅呢,专门请了戏班子,看戏的看戏,跳舞的跳舞,打麻将的打麻将,不缺我一个。” 凤徵听了,觉得有些羡慕。 卫六一望而知,笑:“可别羡慕,累得要死。” 凤徵奇道:“你也会累?” “等你做了女主人,招待安排,迎来送往,你说累不累?” 凤徵闹了个大脸红:“谁是女主人!” “你一累,我自然心疼,所以我要是成家,绝不和爸妈他们住一块,你高兴吧?” “越说越离谱。” 卫六见她板起脸,心想真是栽在她手里了,居然觉得无限蜜意柔情:“好好好,走吧。” “走?” “虽然两个人待在一起也不错,但中国的过年不是讲究热热闹闹吗,所以我们也混到人群中去。” “你——” 凤徵直睖睖瞅着他执起自己手腕,拉到客厅衣架前,给她拢上外套,戴上围巾。 他又看看鞋架,指指那双浅色的羊毛平跟皮鞋和黑色长筒套靴:“要穿哪双?” “天太冷了,我不想出去。再说我们也没有大年夜跑出去的习惯——” “坐下。”他眼神一转,拉过旁边小方凳,让她坐。 她莫名其妙,坐下来,他却俯身,亲自取过那双平跟鞋,半跪在她面前。 她唬一跳,就要起身:“你干什么?!” 他按住:“我们说好,我替你穿上鞋子,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别闹了——” “不闹。” 他轻轻说着,当真低头就去捞她的一只脚。 老于闻声赶来,见到这一幕,浮起笑走开了。 凤徵真急了,望着面前乌黑的头顶,要知道他们这些天之骄子——据刘景和说法,是鞋带松了根本不会弯腰去系的人呐! 她伸手推拒,然而青年握住她的手,居然就势亲了一下,兹溜溜,过电似的,凤徵头皮发麻。 六朝金粉,十里秦淮。 冬季的秦淮河没有了平日那种软风细雨,波光倒影,但夫子庙一带全部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各色彩灯,装扮一新,被暖色的灯光一照,显出另一番独特味道。 “看,有人在放烟花!” 凤徵指着远远白鹭洲上空道。 云里雾里地被强拉出来,可一路过来,看到人群熙攘,火树银花,心底还是感染了欢快的情绪,之前的难过不知不觉散开。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算世道不好,人们依旧不放弃追逐那星点儿希望和快乐。 就像被折断的花,被砍过的树,越是苦难,越要开出更艳丽的朵,长出更努力伸向天空的枝桠。 “走,去杏花楼。” “诶?那里现在开门吗?” 鹤徵说过,杏花楼年三十只招待一桌饭,预定都排到十几年后去了,业界出了名的,卫六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只是笑笑:“我们到顶楼。” 可就算摆完了饭人家也该歇了呀。怀着疑问,人流中随青年到了那最辉煌的金粉楼台前,居然是老板亲迎。 “六少。” “辛苦了。” “哪里,哪里。” “该散的都散了吧,也不用招待什么,我们待一回就走。” “是。” 他在前边引路,凤徵在后面好奇的看他。 老板察觉到他目光,和蔼的半侧头:“小姐?” 凤徵笑:“老板这些年样子真是一点没变。” “哦?”老板有点儿兴趣了,“小姐以前见过我?” “嗯,老板是神厨呀,平常当然见不到,不过很久之前我跟七小姐和姚大小姐来过,吃的是七套鸭。” “啊,那确实很久了。” “后来就没机会啦,杏花楼的手艺,一般人就是有钱,也不见得进得来吧。”她狡黠地。 “小姐以后莫说进,便想吃什么,只管点,我亲手给您做。” 吓!这未免落差太大,凤徵连连摇手:“我说笑的,说笑。” “我可不是说笑喽~”老板望卫六一眼,哈哈大笑。 顶楼通透,杏花楼原本就是中式,飞檐雕栋,也不用电光灯泡,而是垂了几盏宫廷式样的灯笼,弯弯一抹画角倒印在漆黑的天幕中,格外有画面感。 “冷么?”卫六脱下大衣,给她罩上。 老板在旁窃笑,招手一溜伙计上来,热腾腾的小蒸笼排排摆上,六干丝、鸡汁汤包、鹅油酥、蜜汁藕、牛肉锅贴、状元豆……最后特别上两碗福寿汤,老板道:“过年啦,该吃这个!” 福寿汤是甜羹,以红枣、福建莲子、荸荠、天生野菱熬煮而成,取“洪福齐天”之意,老于每到年十二点前也必然端上。 “咦?里面有蛋花?”凤徵捧在手里,觉着惊喜。 “我自创的,家里面囡囡们都喜欢这样吃,不外传哟!”老板笑眯眯。 凤徵不饿,不过还是喝得光光,咂咂舌头,看看那满桌小吃:“可惜在家吃太饱了,可惜,可惜!” 她连叹几个可惜让老板忍俊不禁,“不是溜了弯儿吗,慢慢吃,不急。六少,我先下去了?” “去吧。” 楼顶只剩下两人。 凤徵搓搓手,想着该说点什么,卫六拉她来到阑干前,“看。” 看什么? 底下游人如织,抑或远处灯光船影? 蓬! 白鹭洲上迸出一朵巨大而瑰丽的烟花,倒垂出千丝万缕花瓣,流光溢彩,彻底照亮整个夜空。 周边零星的几点烟火顿时黯然失色。 出来游玩的人群瞬间几乎全抬起头。 砰!砰!砰!啪! 没让大家失望,第一朵惊艳亮相后,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第四第五朵……瞬而无数朵争奇斗艳升上天空,金黄紫红,亮蓝魅绿,千姿百态,熠熠生辉。 凤徵盯着这漫天壮观的焰火,失去了言语。 仿佛满园百花绽放过后,天空复归平静。 人群中这才响起尖叫声,吹口哨声,欢呼声,“太棒了!”“乖乖!”“摆的一腿!”“带劲儿!”不绝于耳。 “真想对着天大叫一声!”凤徵兴奋的转过头来,眼底仿佛也染上了五彩颜色。 “这么高兴?” “嗯!” “那要不要亲自去放?” “诶?” “近距离观看会更震撼。” “——”凤徵后知后觉地:“你放的?刚才是你安排的?” 他微笑:“希望接下来的一生,我都能令你这样快乐。” 她呆住。 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低下头,亲昵的给她竖起衣领,纯男性的气息笼罩住她的。 她本能地挣开,后退,眼底挣扎与惶然激烈交替。 过了几分钟后,他长叹口气:“我不逼——” 她一把推开他,往下走,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细雪,她浑然不理,老板在后面惊讶的叫她一声,被他阻住。 他跟在她后面一直走一直走,默不作声,直到雪越落越大,人越来越少。 凤徵终于停住。 肩上头上都是雪。 簌簌的脚步声踏着雪花过来,然后,低垂的眼皮下出现他伸出的手。 “……”她张张口,却发现冻得嗓子都抖了。 他说:“也许我们一直这样走下去,就能走到白头。” 呵。 雪染青丝,共偕白头。 婚礼傧相 盛家三小姐大婚,定在五月。 此时总座已班师回朝,南北方退回当初界线。年前日军悍然进犯山东,北方积极抵抗,夙日发表南北通电,函电中称:“预计日方最多超不过五万人,第一次来就给他个好看的,集中十万以上优势兵力,予其一击,不期望他们不会再来,起码,使其暂不来犯,使我方得以从容布置。” 故尔在部下向其请示机宜时,指示以最近的国防工事为据点进行抗战,并调出最精锐的部队给部将指挥,又派出麾下最能干的两个将领支援鲁系,同时要求晋系也调度起来——日军果然发动猛烈进攻,连续两次,均遭反击,战斗很激烈,经过两天两夜,日军遭遇惨败,后又重新集结兵力,以图再举。 北方大规模抗击日本的战斗,大家都没想到,在南线未平的情况下,他们敢?但越是没想到,反响越佳,获得了几乎席卷全国的大力而肯定的支持,交口称赞夙日具大将之风,要求陇海线停火的呼声也水涨船高——鉴于形势发展变化,农历新年过后,总座顺水行船,表示“日方扰乱问题,不能亲者痛仇者快,虽南北分歧,然愿意停战议和,互派代表,磋商新界线事宜”云云。 新界线? 北方自然明白他的意图,一面派人谈判,一面出独立第七旅开往威海卫增援,夙日甚至将其工作多年来的薪金共计积蓄十万元捐给海军以作“衔侮”之用,在他的带动下,北方内阁要员也纷纷捐款,邺天各学校纷纷成立学生救国会,停伙,节食募捐,又普及到商界,整个北方沸腾了。 报上呢,配合谈判,暗讽南方“隔岸观火,然火终将烧及自身”的言论时见报端,总座拍桌:隔岸观火怎么了?我没落井下石已经不错了! 夙日:你不想落井下石吗?你是没石可下、后继无力了吧! 不过最终让总座妥协的,还是北方的捷报连连:二月,他们把被日军侵占的地盘抢了回来;三月,他们全歼日两个步兵旅和两个骑兵旅;四月,击退了盘旋不去的日方海军,肃清全境。 总座想不通:他们哪来那么多人和枪?晋冀鲁豫各系杂牌也不少,啥时候变得那么听话,也不出来捣捣乱?如果日军不来,这些后手难道是留着对准自家的吗? 反复思虑之下,只有做出最终各安原线的决定。 然而看似暂时恢复平静的表面,也许孕育着更加猛烈的风暴。 音音早嚷着让凤徵当伴娘,凤徵咄她:“你若没人当伴娘也就罢了,足足五个之多,我要再插进去,新郎那边便又得多安排一个人当伴郎,来回劳烦,何必?” 盛音音扁扁嘴:“你是我这边的,关心新郎那边干什么。” “因为新郎居然是曹佩书!”凤徵看着被化妆师团团围住的人:“要不是鹤徵告诉我,我竟不知道。” “我没告诉过你么?”音音对着镜子,觉得唇膏颜色太红,要求换淡些的。 盛大少奶奶与二少奶奶进门来:“好了么,新郎那边来接人了!” “爸跟妈呢?” “早过去兰心啦!” 凤徵见她忙碌,微微一笑,不再打扰,退了出来。 盛府大门前停满了汽车,黑压压地一条马路见头不见尾,仿佛那五六个月的内战从未发生,浮华依旧。凤徵找到自家停车位置,不期然佩佩奥斯汀前十分热闹。 最显眼的自然是左襟插了一朵柏叶红花的新郎,他正与师鹤徵握手寒暄,不明白自家送的请帖但人怎么跑新娘家来了。 鹤徵淡笑,说自己同时收到了盛家的请柬,而且盛大少阐明,是盛老爷子盛仁甫嘱他一定当面相邀的,礼尚往来,他理当来盛府表示感谢。 曹佩书表示明白了,暗忖盛家繁荣至于今日不是没道理,又暗忖盛家到底如何看重师鹤徵——就算师鹤徵风头再劲,资历年望毕竟不深,居然劳动盛家最大的家长遣堂堂外交部部长送柬……口中道:“但——世伯父、咳咳,岳丈他老人家不是已经去兰心了吗?” “是的,我正准备过去了。” “好好,师秘先好走,待会儿见。” 他也忙,在伴郎们簇拥中离开,凤徵这才慢悠悠过去,“我说这么好送我,原来去见盛伯父去了?” “就算不去见他,我也会送你。”鹤徵笑,为她打开车门。 “早上吃蜂蜜了不成。”凤徵调侃,坐进去,汽车发动,看着中式庭园在窗外缓缓倒退,她问:“曹佩书可算是当年圣约翰的风云人物了,他记不记得唱诗班领唱位置被你夺走的事?” “夺?”鹤徵似笑非笑:“勃克劳教授让我上的,之前我连他是谁都没关心过。” “但很多人为他鸣不平,组团来看我们……不过万幸,倒没找大麻烦。” 小麻烦不提也罢。 过了半天鹤徵没接话,凤徵瞧他一眼,眼底黑阗阗,奇道:“觉怎么了这是。” 鹤徵忆起自己当年被靖龙徵的网球砸到,头破血流,人家却还要他道歉,凤徵给自己出头,结果被冯子安带人从头到顶浇了一罐粪汁…… 当时他不知道,可后来他怎么会不知道? 握紧方向盘,他道:“姐,你恨过吗?” 恨? 凤徵瞬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失笑:“恨谈不上,但怨却有过。” 她想起那一路追杀;阿叔之死;有时饿得不行,瞒着姥姥和鹤徵晚上喝清水,沤得一滩一滩的的吐……同样是靖氏的后代,他们与龙燕麟相比,真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但是,“——就算亲母早逝,见不到父亲,但我们有姥姥和阿爸阿妈阿叔;就算他们离我们远去,只能靠自个儿辛苦,但是我们还互相拥有彼此,不是吗?” “……” “若说没有羡慕嫉妒过,没有深感不平过,那是假的。生活上的艰辛容易克服,如何在心理上去抗拒不公平的感受,才是真正的难处。可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加激励自己,去把人生中许多不可能变成可能,记得吗,我说过,人生是长跑,不是短跑。” 鹤徵直视前方:“可笑的是,我们不计较,有人却要计较。” 凤徵知他不会无故提起,心想难道他知道了白纵? 闻此警觉,急伸手去摸他:“有人碰你了?” 鹤徵笑着握住,摇头。 “你可别蒙我,”凤徵不信:“不准瞒我。” “当然,瞒谁也不会瞒你。” 鹤徵噙笑,红灯停车,他转头来,道:“但我会让他们明白,现在已经不是十四年前。” 车子驶上通往城堡的道路,lyeeum六个英文字母金光闪闪老远可见,雕刻着镂空花纹的铁门自今晨开启就再没机会关过,花柱,红毯,垂纱,蜡烛……玫瑰,蝴蝶兰,勿忘我,粉蓝红紫,处处是鲜花的海洋。 桌椅摆成独出心裁的马蹄形,最前端是一个花门,左右各一个小型乐队,轮流始终不停的奏乐。 “难怪要在这里摆,”凤徵一路看一路叹,待到下车,又见着满目达官显贵、社会名流,还有英法美日等十几个国家的领事等等,不由慨然:“别的地方都装不下。” 鹤徵道:“心情很好?” “是呀,看到花就让人心情好起来了,”她深呼吸一口空气:“我觉着比盛望忱那次似乎排场更大些?” 她也记得那次,鹤徵含笑:“盛二只是在这里宴请朋友,主场是中式的,这次这里是主场。” “原来如此。”凤徵把车门阖上,待要迈步,后头嘀嘀,两人回头,姚大小姐扶着父亲下车,师鹤徵忙迎上前:“姚老。” 姚耀如点点头:“你也来了。” 男人们寒暄,这边姚大小姐碰碰凤徵胳膊肘:“什么时候请我喝你的喜酒?” 凤徵回她:“我还等着喝你的呢。” 姚大小姐道:“等我的就比较难了。” 凤徵笑:“莫非你还想学那外国,有一辈子不婚的不成。” “说不定有可能,”姚大小姐居然煞有介事:“一个人多自由啊,男的我算看透了,刚相处时殷勤得很,处久了无味得很。” “经验之谈?” “不错——” 她没说下去,因为恰好一辆特别加大的汽车漾着瓦灰色的车篷,亮晶晶地,一枝箭似的,不声不响开到面前,安安稳稳的停住了。 凤徵看着,不觉赞了一句:“好车。” 车门一开,车内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十分器宇轩昂,尤其那浑身的黑呢一衬托,顿时经过的女宾纷纷住脚。 “这是谁?”姚大小姐低声问。 凤徵摇头,男人却朝她们走来,和姚耀如挨身而过的时候站住了,左手取下头上的帽子,右手伸出来,笑着说道:“姚老,师秘书。” 姚大小姐在一旁,她本来一见倾心,近一看,把这张漂亮面孔看得更清楚,皮肤白皙,轮廓异常立体,眼睛隐隐带了抹暗绿——是个混血儿? 那边姚耀如带着客气的说了两句,男人就往主人所在的方向走了,姚大小姐目送他离开,返头立刻问她父亲:“爸,这是哪家的,我却没有见过。” 姚耀如斥道:“少打听。” 凤徵扑哧一笑,觉着大小姐就像那书中强抢民女的纨绔公子,看上了中意的妞。 姚晚照撅嘴:“你不说我也问得出来,哼。” 鹤徵莞尔:“刚才是靖委员家的公子,刚归国不久。” “啊,总座的另一个亲孙子!?” “正是。” 不止大小姐惊讶,凤徵也讶异,靖委员是指总座的第二个儿子靖承鼐,担纲着总政改造委员会,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据说他的妻子是外国人,两人感情却很深,是他在异地游学时所识,新婚不到一年,妻子便怀孕,接着难产,留下孩子后撒手人世。甜蜜燕尔尚未过去就遭此打击,他悲痛莫名,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将其送往国外,不忍见之即伤。 “他叫——”姚大小姐绞尽脑汁,终于刮出一个名儿来:“——元徵?” 鹤徵含笑应是。 姚大小姐便高高兴兴挽起父亲手臂:“爸,咱们也该去跟主人家打招呼了吧。” 姚晚照拿她一点办法没有:“走吧走吧。” 婚礼开始,管弦乐团奏乐,但见新娘身着白色薄绉纱长裙,披着长长的头纱,手捧白缎带扎的花束,搭着盛慕忱的手臂缓缓沿红毯走向花门。新郎在尽头等待,从新娘兄长手里接过新娘的手,两人向在座的双方高堂鞠躬,向证婚人及来宾鞠躬,掌声四起,接着奏乐,美国歌手唱《i promise》,花门上悬挂的大花钟里撒下花瓣彩带,花童亦嬉笑着朝空中抛洒玫瑰花瓣,照相机卡嚓卡嚓,闪光灯不停。 午宴开始,新郎新娘一桌桌敬酒,一会儿音乐奏将起来,姚大小姐先站起身,等到靖元徵站起来了,她就伸着手,直站到他面前。靖元徵微微错愕,礼貌的一只手挽着她的手,一手将她的腰轻轻扶住,姚大小姐一笑,就把自己的手紧把在他的肩膀了。别的倒罢,她身上的香水香,脸上的粉香,头发的香波香,一阵一阵似有若无的飘向他的鼻端,不浓烈,但勾人;而揽住腰的那只手,感触又暖又软,靖元徵于中文并非精通,此际却难得想到仅会的几句古话中的一句:软玉温香满怀。 凤徵看着他们飞旋,问道:“这位回来是干什么的,一下子冒出来?” 鹤徵摇着香槟:“这位的学历高着呢,我念给你听:自幼读于英国贵族学校,考入剑桥,获得法律学士学位,又到英国法律学院进修,考取英国高等法院辩护士;接着转入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继续深造,取得法律及经济双硕士学位,是正宗喝过不少‘洋墨水’的优秀人才。” 凤徵听得咋舌:“哗,他看着也不大,跟龙太子差不多吧?” “听说幼时一路跳级,两个学位也是同时读的,你说呢?” “真想看看他脑袋怎么长的。” “脑袋怎么长的不知道,脑后光环很多倒是真。” 凤徵琢磨:“那——这次回来打算大展拳脚?” “我跟他喝过两次咖啡,他自己不见得想回国内,不过靖委员一再要求,他只得回来了。” “他可是老头子的孙子,干嘛不想回国?” “他说他的志愿是在英国开一家律师事务所,”鹤徵道:“你信不信?” “也许。” 两姐弟聊着,江沧一爪子拍过来——没敢拍鹤徵——“师大秘,凤徵!” 鹤徵瞥一下他的手,他讪笑着放下:“凤徵,听说你在报外交部?” “什么听说,你是确定已经知道了吧?”凤徵瞟他。 “我看到他们整理资料了,是朋友不是,你报名竟然不通知我!” 凤徵答:“我当然要靠自己的实力。” “有老朋友罩着不好吗?” “我姐要你罩?”鹤徵插言。 “照顾的照,照顾的照,”江沧忙改口,见师大秘书还不满意,马上狗腿的道:“她罩我,她罩我。” 凤徵道:“刚才说笑的啦,盛总长订的标准很高很严,到底通不通得过还不一定呢。” “当然,尤其我们外政司!” 鹤徵搜索了下人群中正和人碰杯的盛慕忱,啜一口香槟。 和盛慕忱交谈的是靖元徵,两个人说话的时候用法语,姚大小姐就云里雾里了,但她紧紧随着,尤其当从外国领事那一堆人里走过来一个高挑时髦的金发女郎之后。 她熟稔的和靖元徵打招呼。 “salut,jacques,tout va bien?” “oui, ?a va bieoi?” “moi aussi, merci.” 又是法语!姚大小姐气得捏拳,她虽然不懂,但法国人开篇问好常用bonjour还是知道的,只有熟人才会用sault! 而且瞧那语气,那亲密的态度,难道以前是男女朋友? 她心里不由忖度了一番,将那洋妞从上看到下,那洋妞见她对她如此的注意,就朝着她一笑,她却哼了一声。 靖元徵不察,盛慕忱却看得分明,含笑给她们做介绍,女郎叫艾莲,是法国领事馆领事夫妇的女儿。 “你好。” ——@#¥%*%!会中文你刚才干嘛说法语!!! 姚大小姐内心吐槽千万遍,脸上端上最美丽的笑容:“你好。” 战意腾腾,摩拳擦掌。 跟我争男人?来吧! 就职外部 顺利被外交部录取半月有余,凤徵的职务是外政司秘书的秘书。 何谓秘书的秘书呢? 外交部共由五个部门构成,总务厅、外政司、通商司、交际司和庶政司,其中外政司重中之重,领头的是四名秘书组成的秘书处。 四位秘书擅长不同语种,包括英语、日语、法语和德语,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参加外交总长或次长同各国驻金陵外交使团团长的会晤。正常的外交惯例是:大使馆或公使馆若同驻在国政府商讨某个问题,由大使或公使本人或派代表走访驻在国的外交部,然而石头城相反,由外交总长派秘书去公使馆答复——因为列强是中国的“太上皇”。 各个国家的大使,欧洲、美国、日本,个个都是鼻孔朝天的主儿,自认高人好几等,极度蔑视中国,更看不起中国人。同事们私下聚到一起,凤徵听得流露最多的就是不满情绪,但牢骚归牢骚,大家也不敢作出什么实质的表示,明面对抗,谁让人家是强势国家来的! “难道落后就要遭人欺负,被人鄙视就是天经地义?”这是跟她同时进来的小伙子方纯毅,小伙子是大学生,与凤徵不同,他是来实习的,这算盛慕忱的独政:不接受那些保荐来的人;通过严格的考核筛选人才;对于慕名而来或勤工俭学的大学生,经过资格审查后,就算他们未经专门训练,也可以给予考察栽培,其中甚至不乏因表现出众而破格提拔之美谈。 方纯毅不到二十岁,家境清贫,但用功刻苦,据他说他的英文都是自学的,看了无数书,不过口语说出来结巴得让人瞠目,差点把当时负责面试的英语秘书笑死。巧的是盛慕忱路过,他说:“小伙子口语不行,可以先干书面工作嘛,口语慢慢练起来,多练就好了。” 就这样他踩了狗屎运,去了参事室。参事室负责研究处理条约和有关外交部的法令、规章的实施等法律问题以及其他事务,他磕磕绊绊,跑跑杂务,倒和凤徵先熟了。 这也有凤徵的几分心在里面。 一次她中午去参事室拿资料,看见小伙子一个人在里面啃干馍,有点儿不好意思躲在角落的、快速的几口吞完。 她想到了她和鹤徵在圣约翰的那一段岁月。 于是带点心大家一起吃啦、找资料请他帮忙顺道吃饭感谢啦、撺掇江沧请所有人的客啦,隔三差五,外政司上上下下见了她便没有不露笑脸的。 “就算被人鄙视,可就职外交,无论我们高兴或不高兴,责任上,必须对人和善,”凤徵对他说,“就像我们现在去和那些外国记者打交道。” 两人在前往使馆区的路上,凤徵开着鹤徵送她的fart。 话说自鹤徵回来那天,她再开他的佩佩奥斯汀就不合适了,正盘算自己手头剩多少钱够不够养一辆,结果次日门口就停了辆簇新的梅赛德斯,一看跟卫六的就是同个系列,不过是女式——自然是卫六所赠——被鹤徵沉着一张脸快挤出水来给退了回去,然后二话不说带她去汽车行,挑了这辆炫耀太甚的fart。 她不敢跟他讲自己同卫六的事,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总觉得心态同小孩子偷糖怕被大人发现一样。次次回想次次觉得啼笑皆非,次次要说又突然没了勇气,于是乎对着炫耀太甚的fart,她话转了几圈又吞回肚子里。 唉,她是老姐好不好! 这到底是要闹哪样! “我是第一次去使馆区,”小伙子有些兴奋,“听说里面全是外国人。” “也有中国人,只要你足够有钱的话。” “他们说中国人需要通行证或者特别的介绍信才能进去,明明是中国的领土——”小伙子说着说着又捏紧了拳头,凤徵岔开:“里面除了各式风格的使馆,还有夜总会、大酒店、百货商场,医院邮局银行教堂一应俱全,如同迷你版的欧洲,你不是说要多练听力口语?以后弄个通行证,常去走走,一定飞速进步。” “我才不——”小伙子一顿,“你看。” 一处积善堂外,摆着个施粥摊,排着望不到尽头的难民队伍,旁边的店铺十之七八倒闭了,紧紧阖着门板,难民们有的饿了没了力气,就在店铺门槛上坐着,等到队伍一点点蠕动,又站起来前移,一双双呆滞、灰蒙蒙的眼睛,似乎见不到光泽。 车内无语,慢慢开了过去。 然而不过两个转角,又见了另一处积善堂,另一处施粥摊。 “民生竟凋敝若此,让普通人沦为难民?”凤徵捶了下方向盘。 “如今是米珠薪桂……”方纯毅联想到了自家,再这样下去,就算自己在外部实习多赚一份工钱,全家境况不但不会变好,反而变坏,只靠母亲摇纱是养不活弟弟妹妹了,自己一直坚持的读书,还要不要读下去?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车前头的汽车突然停下来。 凤徵刹车。 “怎么了?”方纯毅话音未落,一个蓝衣警卫过来敲了敲车窗,“前方禁严!绕道行驶!” 禁严?凤徵看看两侧,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高楼大厦,原来快到使馆区了。 “为什么禁严,”方纯毅问:“又是哪个大人物?” “叫你绕道你就绕道,罗嗦!”警卫不耐烦瞪眼。 “我们要去使馆区!”方纯毅初生牛犊不怕虎:“必须经过这条道!” “嘿,你小子找揍是吧?” “我知道别的路,马上就走。”凤徵连忙道,朝方纯毅摇摇头,准备调头。 警卫朝他们扬扬拳,这才走了。 “师姐,我们绕其他路要绕好远的,迟了又要被外国人瞧不起,说我们中国人不守时了。” 凤徵每次一听那声师姐就心软几分,安抚道:“我们加快,还来得及。”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由于此道地处繁华,来来往往的车本来就多,这一个个要临时转向,难免你让我我不让你,嘀嘀嘀嘀喇叭声响成一片。 “那个拦街的也是,有能力清空一条街没能力找两个交通警察过来么,早早在街外告知大家,也不用全堵在这了。”方纯毅看着愈发混乱的交通,尤其有两辆不小心碰撞又造成第三四辆的摩擦、导致整个街道宛如瘫痪之后,坐不住了,要下车察看,又记得叮嘱道:“师姐,你车这么漂亮,可小心别擦到了啊!” 凤徵笑着应好,看着前方只顾拦人却对交通混乱视若无睹的一排警卫,叹气,不由也开始担心时间来不及。 左转右倒,充分发挥耐性,终于调过了车头,正要唤方纯毅,小伙子已经带点儿神秘色彩的过来:“出来了出来了!” 凤徵一头雾水:“什么出来了?” 方纯毅上车,反身指指左侧不远一栋红顶建筑:“他们说街道禁行就是为了这个,靖家的小姐在那边照相!” ……她要照难道不是有专门她家的摄像师么,就算觉得烦了,想换新鲜的,把人叫过去不就行了? “他们说那栋房子是整个金陵最好的照相馆,犹太人开的,”方纯毅挠挠头:“照相还分什么好不好,不就个人影喽?” 凤徵:“……” “果然靖家的就是不一样啊,你知道吗,为什么这么堵,是因为很多人听说之后就不走了,想一睹芳颜!” “你也想看看吗?” “我才不看,为了自己方便、而给别人造成不方便的人,长得再好又怎么样。” 凤徵瞧他有点儿言不由衷,忍笑作势:“那我们走了?” “——哎等等!” “怎么?” “咳咳,她不是要出来了嘛,等她出来走了,这路也就解禁了,我们岂非不用再绕道了?” “哦~~~” “说不定这样还快些。” 凤徵想想:“好吧,十分钟。” “好的,师姐!” 凤徵敲门进去,燕徵正站在窗边。 她穿一身式样看起来很简单的鱼尾长裙,头发烫成乌云卷,只右耳朵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其余再无装饰。 犹太摄影师的风格果然别出心裁。 蓝衣警卫退了出去。 她并没有转身,凤徵也没有急着开口说话。两个女人心知肚明,她“请”她来是为什么。 “我从这儿看到了你的车子,很漂亮。” “谢谢。” “那个学生模样的人是?” “我们部里的实习生,同事。” “哦——”燕徵终于回头。靠窗户设着一张白色铁雕镂空小小圆桌,上面一个外国大花瓶,插着满满一囊娇艳如火的玫瑰,凤徵瞬间领悟了摄影师为什么让公主穿那样素一件裙子,因为花艳。 强烈的反差。出来的效果,反而人比花娇。 燕徵在小桌旁同样白色系列的椅子上坐下来,她仪态优雅,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审视地看着凤徵:“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凤徵没答话。 “知道什么是聪明吗,就是知道那个度,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却不可以做。” 看凤徵并不反驳,她继续道:“我哥、秀城姐他们对你客气,那是看在当年一起落难的份上,是他们心地好,而不是因为你或者你弟弟真就够得着我们了。说句不好听的,不管你们混得怎样风生水起,在我们眼里,你们什么都不是,懂吗?” 凤徵仍不开口。 燕徵暗自心喜,妈妈教的方法果然奏效:拿出姿态来,切记住,她跟自己绝不是一路,自己是公主,而她,贱如云泥。 “我平心静气的跟你说,把道理跟你讲清楚,是为了你好。你们的身份不配,就算现在在一起,以后他也会抛弃你。” 并且,最终回到我身边来。 她坚信。 “……那是以后的事。” 燕徵挑起修得如弯月的眉。 凤徵道:“你是公主,是天之骄女,自然配得上他。可是,靖小姐,真正的爱,大概没有配与不配,只有愿与不愿。” “怎么愿与不愿?”公主冷笑:“不愿也得愿!邢军长的女儿,跟人订了婚,可那男的另外勾搭上了一个,未婚妻追到旅馆,三人当面谈判,未婚妻直言不避,问两个女人中你究竟爱哪一个?你猜那男的说什么,他说无所谓。未婚妻板着脸,这怎么无所谓,不过一句话,你究竟爱我不爱,爱是一个字,不爱两个字,难道这种话你都不会说?那男的逼得无可奈何,只得对未婚妻说我爱你。未婚妻笑着对另一个女人说:女士,你听见没有——” 她瞥凤徵一眼:“其实,他哪是真爱她?未婚妻后来对我说,全因她父亲是军长,所以那男的心里不爱她,口里也不会说的——老实讲,男人要耍女孩子,口头上几句好话,表面上做出那温存的样子,谁不能够?真正要娶你,爱不爱的,全是笑话。” “那靖小姐认为六少是那样的人吗?”凤徵问。 “——咦?” “心里不爱、口里却不得不说爱的人。” “……” “靖小姐也认为他不是吧,所以才来找我谈话。”凤徵道:“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他有多优秀,我知道他会因为这件事承受多少压力,我全知道。” “你知道那你还不——” “因为喜欢一个人,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而最美好的就是,我知道,你也会一样这样的为我——他做了那么多事,而我,不希望只有他一个人承担。” “那我呢,我又为他做了多少事?”燕徵突然涌泪:“从小我学钢琴、舞蹈、英文,为了配得上他,我要学穿衣,o 5香水、hannel香水袋、ferregamo皮鞋、e衣服和lv手袋,哪样不考究?吃要讲规矩,每一顿都会按照合理的营养要求进行搭配,精细到几点吃早餐,何时用下午茶;还有茶道花道,行走起立,我样样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 她把脸掩到手心:“我爱慕他,不止一朝一夕。” 凤徵轻叹。 半晌。燕徵把泪拭去,昂起头来:“所以,我绝不放弃。” 凤徵没有回答。 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不错,他们是天之骄子,他们坐拥权势,呼风唤雨,可是,她忽然明白,自己没有必要妒忌,也毋需自卑。不能说上天一定是公平的,可是,没有人是完美的,就连皇帝,他还想长生不老呢,可是,他能做到吗?于是滋生诸多烦恼。 “你要想清楚了师凤徵,如果你一定要与我作对,你会后悔的。” 红尘多苦。 凤徵反手轻轻阖上房门,室外阳光灿烂。 既然身在红尘,跳不出三界外脱不开五行中,那就来吧。 我既然答应了你,那我就要去努力,去尝试世间美好,也不惧种种艰难险恶。 三军大学 这一天,卫六接到了师鹤徵从松海官邸打来的电话。 “恭喜你,卫将军。”作为机要秘书,他的语气公事公办。 “哦?什么事。” “你知道,邢军长在北伐中受了伤,虽无大碍,但总座下了个手谕,跟你、也跟他有关。” 卫六不但没喜,反而一咯噔。 邢松龄的第一集团军? “好了师秘书,不要绕圈子了,总座下达了什么手谕?” “明天就会公布,到时卫将军自然知晓。我打这个电话,只是让卫将军有个心理准备,放心,在一般人眼里,是天大的好事。” 电话挂断。 通常他们都不在电话里罗嗦,因为谁也保不准电话另一头,也许军统、也许保密局在窃听呢? 但对方的暗示已经足够。 天大好事。 但是,那是在一般人眼里。 卫六当即驱车前往松海官邸,此时总座已经去紫金山散步。 他又赶到紫金山,陪侍一侧。 老头子拄着文明杖,似乎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得到通知了?” “是的。” “那么,我让你接手第一集团军,好不好啊?” “不好。” 老头子立定脚步,“哦?” 他等他解释。 卫六道:“没有军人不想部队的,除非他自己不争气。军人的事业在部队里,总座培养我,要我接手陆军第一军,我当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那你为什么不想去呢,”总座道:“在部队里,你的呼声很高啊。” “不过侥幸打了几个小胜仗而已。” “不不,我听有人说,如果北伐交给你,也许就不会失利了。你呢,从云南回来我让你暂时休息,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您不是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准备筹划战争学院吗?”卫六对上他犀利的眼,含笑:“我打算做大,干脆弄一个出来,陆军,海军,空军,都缺一不可。” “三军各自性质不同,能一起弄?”总座问。 “当然主要还是以陆军为主。计划是先把战争学院的课程全部编写出来,其他学校教官有的是,但战争学院教授的战略课程,自崇德以及陆军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个讲战略的学府了。战略是一场战争的总纲,它与战术的配合,我想无论哪个军种,都是要重视的。” 总座颔首。 “以德国为例,指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勒紧缰绳的方式,一种是放松缰绳的方式——德国人的方式是放松。上级设定一个任务,即战略目标确定,要下属在一定时间内完成,至于如何达成,则以完成者自己的方式处理。勒紧的话,则是每一步都规定好如何做,就像拿破仑带兵,所以拿破仑一垮,所有人都跟着垮了——” 阮前江在一旁突然咳嗽了声。 总座道,“说下去。” 卫六耸耸肩:“德国人不会如此,他们任何一个将领阵亡,都不会影响战事的进行,因为他们是采取任务战术,即使被打散,他们也知道目标在何处,也会接近可能的达成目标。法国人打仗就看拿破仑挥旗子,挥红旗代表右边进攻,蓝旗就左边进攻,完全依照其指示来行动——德国顾问让我们了解军官不需要对上级唯唯诺诺,只要有与长官不同意见之理由,就可以与长官辩论,提出各人意见,由主官裁定后,就不再发表意见——” 阮前江道:“卫六少爷——” “前江。” 老下属不说话了。 “而且他们的原则是:给他任务,必定给他支援——因为长官知道任务的艰巨性,所以一定要支持,”卫六停了停,笑:“我觉得北方夙日的指挥倒有几分这样味道。” 总座抓着手杖的手紧了紧,长吁一口气,道:“谈到德国,确实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他们自签订《凡尔赛和约》,积贫积弱,一动也不许动;但几年后,居然能够复兴起来,和世界上最强的国家并驾齐驱。无论人口、土地还是军备,他们哪点能和我们相提并论?也许介人说的有些道理,该好好研究,好好研究啊!” 卫六也知道差不多了,便道:“是,所以这大半年来我都在看国内国外的教程,打算以德国做基础,另一方面比照其他国家的教育内容,吸收美国、日本等方面的经验,就国内自己需要,来策划战争学院——您想,要是训练的将领将来都能够统领三军,我也可以腆颜让他们称一声老师了。” 他最后一句让总座的眉毛松开:“你才多大,就妄想别人喊你老师?” “这不是以您跟崇德的关系做榜样么。” 这句彻底打消了总座的疑虑,他不禁笑起来:“原来打着这样的主意。不错,让其他将领接替你安排课程,恐怕连个教育计划都弄不出来,介人是深明我心哪!” “总座过誉。单单战略课程,就有政治战略、经济战略、心理战略、军事战略等等,乃至整个国家的国家战略、全球战略,不花个一两年的工夫,还真难说。这边我编好一套后,即呈您过目。” “唔,课程的编排不能中断,这是系统性的,需要大量资料,否则学校永远无法成立。” “是。” 总座还是不放心,试探地:“这么一说要好几年呐,你想想,你今天若接受我的任命,到时你说不定都是陆军总司令了;而如果编课程办学校,就算真弄出来,人家也不见得知道这里面你的功劳。” 卫六道:“我们的奋斗都是为了国家,为了总座,我自己下不下部队,不是重要的事情。我自己可以不当军队司令,但我希望将来所有的有名将领——陆军司令、海军司令、空军司令、参谋总长等等,都是从我的学校毕业的学生,那不是为国家做更多的贡献吗。” 他说得掷地有声,老头子总算放下疑虑,神色完全缓和下来:“那你太吃亏了。” “没关系,如果现在这件事情是总座认为该做的,比给我颁一个五色勋章还值钱。总之,总座心里知道,我们卫家,是为总座卖命的。” 总座握住他的手:“你太吃亏啦,太吃亏啦。” 卫六回到黑石别墅,破天荒发现凤徵在等他。 “呀,真是受宠若惊。”他脱下大衣,“长风,招待好我的大猫没有?” 没错,自关系确定后,他不知从哪里得知凤徵小名,就自发自动叫上了,还常常加个前缀“我的”,完全罔顾名字主人本身的意愿。 “少爷放心,保管招待得好好的!”长风指着那一桌子点心和顶级的太平猴魁:“把咱家压箱底的都翻出来了!” “滑头!” 凤徵递过一个小纸袋:“给。” “哦,什么?”他惊喜地。 “糖炒栗子。” 凤徵有点不好意思,但上人家门,总不好空手。 可又实在想不出他缺什么,最后看到街边有糖炒栗子,神使鬼差买了来。 “还是热乎的。”栗子表面因为糖而黏糊糊,有点黑,他半点嫌弃之意没有,当场剥了一个:“好吃!” “真的?”凤徵知道其实不怎么样。 “你给我买的都好吃。” 凤徵看着他,和他相处很舒服,而且这种感觉是相处越久,感知越深。他和她骑马,教她画画,带她去燕子矶,他说那儿的地势最好,三面临江、独一块巨石突兀江面,观脚下惊涛拍岸,波涛汹涌,豪气万千,被称为长江第一矶是有其地理原因的…… 有人要对你好是什么样子她终于知道。 当然鹤徵是对她好的,可多年来两人相依为命,已经浸入骨髓,那是亲情的感觉。 她记起来的初衷:“刚刚看到报上头条,卫总长辞职了?” 不啻于在金陵官场投下一枚炸弹,今天所有报童口里都嚷的这个,估计报纸销量激增。 “啊——是啊。”卫六笑笑,走到敞开的厨台前。 “为什么呀,不是干得好好的,事先没有征兆,事情发生后也不作任何解释,而且《中央日报》上跟着继任者也马上公布了,中间竟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这——” 以靖卫两家之关系,以卫彦人所负之重大责任、以及对内对外发挥的重要作用等,能不把海内外舆论界搅得一片哗然,令人大跌眼镜么! 而且继任者是谁? 靖元徵! 当然以他学历及身份不能说不配,可给人感觉终归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就算卫彦人要辞职,本也毋需刻意掩饰,但政府当局却闪烁其词,而卫彦人本人亦讳莫如深,加上靖元徵回国的时间这么巧……以致各方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说经过北方一役,双方矛盾升级,老头子早就看他不顺眼,所以把孙子叫了回来;而卫彦人呢,有钱阶级终究干不过有枪阶级,痛心自己的预算主张被有枪阶级肆意践踏,双方发生激烈争执,以致老头子盛怒之下,一记耳光掴去,卫大总长愤而挂冠! 这个“一记耳光”说是随着报纸同时流传出来的,而更激烈的说法,则是“不是一条狗”说。 前面情节差不多,只是耳光变成了卫总长大逆不道的一句话:“各部部长不过你身前使唤的狗,今后我要做人,不愿做狗了!” …… 好吧,反正既无人肯定,也无人否定,只能姑妄听之了。 而凤徵实在心里痒痒,尤其对那个“不是一条狗”,多少年没人敢在老头子面前这么说话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她按捺不住跑到黑石来,看有没有第一手情报。 “大家都说卫氏财部是党国的输血机器,”卫六看出她好奇着呢,本来并不想多谈,但算了,道:“不过机器也不见得只有你这一部,对吧。” 凤徵想起飞涨的物价、成排的难民,忽地丧失了八卦的心情:“经济真的坏到——连卫总长都非得以辞职来抗议了么?” 卫六眉毛一扬,瞧她忧心忡忡的模样,摸摸她的头:“辞职也解决不了。” “嘎?” “我们与总座,基本理念不同、价值观不同、性格不同,产生分歧是可以预见的,”他缓缓道:“可是,如果能解决中国的大问题,我们可以忍。” “然而——” “然而,南中国已经死了。” ——!!! 她听到了什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你现在看表面上还繁华,可内里,政治危机、经济危机、金融危机……当政府的信誉完全扫地、当人们对这样的统治再无法忍受的那一天——”他五指抓紧,忽地松开,一个嘭的手势:“明白?” “但,也许是贪腐、争斗——” “如果我们仅仅说由于贪腐或者其他,那就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问题是多方面的,”卫六眨眨眼:“但最根本,是体制。” “体制?” “你看北方,我不说夙日有多么好,但起码他不那么独裁。你明白吗?” 他的意思——他的意思—— 她突然倒吸口冷气,瞪圆眼。 “你,你你——” “而况就算我们有心想回天,总座也不信任我们了。”他想起上午的接见、试探,来回中刀光剑影、屡次张开又收回的网:“等着吧。” “不能啊,如果连你们都没办法,那可怎么办?” 他失笑,看她团团转的样子,“是啊,所以就算生于显贵、心系国家、大权在握、风光无限,我哥他——也不过是个悲剧人物罢了。” 他顿了顿,“很多悲剧人物中的一个。” 沪滩会战 北方报纸一语成谶。 日军在山东吃了瘪,非但不死心,东京方面内阁还紧锣密鼓的通过了扩大对华战争计划,这次矛头对准了南方。 六月的末尾,虹桥机场事件,谁也料不到,这将引发与南中国的第一场大型会战,也是后来整个中日双方间进行的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一场战役,掀开了漫长的抗日帷幕。 先是二十八号清晨,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三个士兵驾车前往虹桥机场的中国军队驻地,不仅明目张胆地刺探情报,而且向中国军队开枪,中方当场将其击毙。日本遂以此为借口,向上海的中国驻军进攻,时任沪备总司令的权宁立即同上海市长一起亲自前往交涉,日方代表蛮横提出:中方撤退上海保安部队,撤除所有防御工事。中方自然严辞拒绝。 此时,日本第三舰队已经奉令开进黄浦江、长江各口岸,所属分舰队也紧急赴往外滩,同时海军第一特别陆战队以及其他部队亦陆续抵达上海。 形势一触即发,权宁急电松海官邸请求指示,总座已知事件起因,问他调查真相没有,权宁回复说看似偶然的突发性事件,实则日方蓄意为之。总座沉吟良久,道:“我这边联系日本驻华公使,北伐一战,消耗甚剧,以息事宁人为要。你且设法迁延。” 权宁只得答应。 长江路急召日本驻华公使,公使却一问摇头三不知,总座遂指示外交部长盛慕忱亲赴上海,与日本陆军大将松井谈判。盛慕忱奉令,点了三十六名外交人员随行连夜乘火车前往上海,先见权宁了解大概情况,此时他们才得知,中日双方这两天内已经发生了小规模的摩擦,日军封锁了江湾,而且逐步扩张到整个外滩。权宁的话语中并不乐观,次日等他们用上海方面给他们配的车及车夫马不停蹄赶到日军统帅部要求面见陆军大将时,果然遭到拒绝。 盛慕忱望向车外,不时可见一队队佩军刀和手枪的日兵从路边跑步经过,路上的行人逼退三舍,车突然停下,“怎么了?”他问。 “总长,”助手道:“日本宪兵封路了。” “什么?” 助手跟车夫下车,沉重的皮靴脚步声橐橐,一小队步枪上插着刺刀的步兵从窗户前过去了,他们在路口堆上沙袋,拉上带刺的铁丝网,排队搜身。 后面车的下属下了车过来,盛慕忱怒道:“这还不是他们的地盘呢!” 话音未落,不远处“砰砰”两响,像是开枪,下属们惊疑不定,人们朝这边惊惶奔来,助手抓住一个问怎么回事,原来邻近路拦住一个挑柴火的农民进行搜查,虽然没有盘出什么可疑之物,但宪兵仍要把他带到附近的宪兵队部盘查,那人从柴捆中抽出一杆“快慢机”的驳壳枪,连发两枪击毙一个宪兵,扔下柴担,逃进了一条弄堂里去了,看这样子,这一带不单封路,恐怕要禁严了! “这怎么行,”盛慕忱皱眉道:“一条弄堂起码两三千人,全部封锁起来,不准出入?” 助手道:“总长,我们赶紧走吧。” 众下属纷纷说是,车队往回开,竟是十个路口九个设了盘查,无论卡车、汽车、人力车还是行人都要被问上很长时间才允许通过——若仅止时间长倒也罢了,问题是日军的做法使人震惊,因为他们从等候通过的人群中挑出一些男人或女人,扒光他们的衣服进行搜查。 女人们被带到角落,由上一个被剥光的女人来剥她,如此上一个女人方能穿回自己的衣物。全身衣服尽数剥去,只剩胸衣,稍有反抗即被上一个女人喝令扇耳光,宪兵们在整个搜身期间一直吹口哨,哄笑,女人曝于众目睽睽之下,有拼死不依的,盛慕忱一行亲眼见着当即血窟窿穿胸,宛如鲜花怒溅墙壁。 男人呢,背上被拍一下,生硬的一声中文“出来”,那意即挑中你了——脱掉裤子,有的涨得满脸通红,试图以手遮挡私处,但得到更加恶意的对待:宪兵们用枪将他们的手拨开,先把他的左睾丸挑起来,又把他的右睾丸挑起来,掂量互语,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整个速度非常慢,可以看到那种长崎式的低级游戏。 助手忽然低道:“我明白刚才那个农民为什么要开枪并逃跑了,日本人实在可恶!” 车夫道:“他们以侮辱人为乐。” 盛慕忱不语,不知何时到了黄浦江边,窗外水波徐徐,有两个蓝绿色的东西,涨得像皮球一样随着水流来回漂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凝目注视半天,认清了那是用草绳子绑在一起的两个人,命令车夫停车,下来,他指道:“没有穿军服,那就不是开仗,哪里来的浮尸?” 车夫认了下那绑人的手法,道:“的确是平民百姓,日本人干的。” “太可怕了,”助手问:“为什么要两个人绑在一起?” 车夫摇头:“不知道,就是把人推到河里一阵乱枪打死,大概反抗了吧。” “我们应该阻止他们,”助手握紧拳头:“阻止他们!” 盛慕忱点了一根烟静静抽着,后面随行人员下了车,看住浮尸不住议论,一根烟抽完,用鞋尖踩灭烟头,盛慕忱道:“回去。” 助手以为是回车里,赶紧去拉车门;一名属下道:“是啊赶紧回去吧,呆在这江湾实在让人——” “回日军统帅部。就算他们不见我们,我们也要磨到他们见为止。” 他们在统帅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三十多个人差不多把小旅馆挤满,大家怀着各样的心思入睡,然而深夜,日本兵出现了。 他们包围了旅馆,强行搜查,把他们从房间里赶出来,用冰冷的刺刀压着他们的头,迫使他们蹲在大厅。 此次随行人员半数以上都是懂日语的,当即表示抗议:“我们是外交官,这里是非战斗单位,你们不该这样对待我们!” 日军毫不理睬,一个个点数捆绑,傻子也能看出来这次是针对他们了,外交官们随即用日语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强盗,野兽!我们是来谈判的,不是你们的奴隶!你们残害中国人民,中国人民不会放过你们!中国人可杀不可辱,国耻当雪!——啊!!!” 顿时他半边脑袋血淋淋,原来日本人用刺刀削去了他的耳朵。 同伴们一见,有吓得面如土色的,更有激烈怒斥的,日本人不是继续割掉鼻子,就是挖掉舌头,会日语的那些人,几乎个个再无完好,其状之惨,令人目不忍睹。 盛慕忱挣扎着站起:“stop!” 大概日兵们也看出了他是他们的头,停下百般摧残,望向他。 他用英语道:“我要见你们大将。” 照片送来的时候,凤徵跟盛音音正在盛仁甫的书房看宋朝字画。 本来是凤徵请盛音音在九如楼吃饭,餐中老板特意给她们上了两只极好的螃蟹,再问,却是没有了,老板笑道:“这螃蟹在嘉兴本也不算金贵,只是一路到金陵,再加上不是繁衍的季节,也就少了。” 盛音音想想此类金毛紫背的好品种,全金陵这时节吃得起的确实不多,偏偏自己又被勾得意犹未尽,当即回娘家来,问问自家府里有没有,顺便凤徵一起,有的话正好捎带一笼回去。 凤徵笑:“这是不拿白不拿么?” “反正我家里买蟹都是一篓一篓的,到了八月份,还整条船的包呢!不单我们吃,下人们也得赏啊,送人啊,说实话,我真佩服厨房是怎么记帐的。” “看来曹家的家现在慢慢归少夫人管了?” “什么管不管,不过管家拿来与我们看,婆婆叫我跟着学,其实她哪里舍得放手!” “实论起来也不难,真正运作起来的组织,每一项分工都是很细致的,谁管什么谁负责什么,你只要找对人——” “我忘了你是军需官了!”盛音音却没耐心听下去:“不过我对这个也不感兴趣啦!她要管便管,我还乐得轻闲。” 盛家的家是一早交给盛大奶奶打理了,盛夫人对大儿媳妇向来很满意;二媳妇呢,性格内向了些,却也少了争权之事,而且盛家老二近年来渐渐收敛了性子,跟着老父在商场上打点,他们自己那一房也够她忙的了。 于是盛音音回家先见了母亲,接着来找嫂子,碰到盛大少奶奶正在训十五岁的儿子钦宣。 盛音音“嘘”了一声。 凤徵从她身后看看,瞧到少年一身眼熟校服,“你侄子是圣约翰的学生?” 盛音音点头,听房内道:“参军?在学校里呆得好好的,你从哪里冒来的这念头!” “妈,现在国家需要人人奋斗哇。” “你是盛家的嫡子长孙!我就你跟你妹妹两个,盛家的香火将来要靠你传承,别说我不答应,就是你爸、你爷爷,他们也都不会答应!这话头儿以后不许再给我提,想也不准想,听到没有?” 见她语气严厉,盛音音吐吐舌,退步出来:“咱们还是直接去找爸爸吧,他一发话,没有也得现找了来。” 盛仁甫新得了两副宋朝字画,正在书房里鉴赏,画凤徵不太懂,但字还是能讲上两句的,到后来竟是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十分投机,倒落得盛音音没话说。不过她也不急,闲闲逗着小白铜架子上的鹦哥说话。 不妨盛望忱中途进来,由于沪地情势急变,很多企业家得了卫大少消息,纷纷将资本提前撤出,盛家自然也有很多产业在那儿,这些天盛望忱简直跟陀螺般,弄得个人仰马翻,幸而老父健在,是最好的老师,从他们两父子对话中,凤徵瞧出来盛仁甫虽然上了年纪,但是是作风很果决的那种人,而盛二大概经验不足,有些当断不断。 正商讨中,门外老管家道:“老爷,有人递了名片过来了。” 两父子一顿。这年头,老管家不说认得石头城所有名流,百分之八九十是差不离了,如今居然不是直接报出名来某某某,要不是这人根本不出名,要不就是…… 盛望忱问:“谁?” 老管家照着名片念:“国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侍一处,阮前江。” 侍从室?阮处长!!! 登时盛望忱激动了:“总座跟前最信任的人之一!可以说是所有侍从官的头啊!快快快,快快有请!” 盛仁甫却是老姜,示意女眷们到黄梨木雕花落地屏后,自己和儿子出前迎接,一面道:“从来不上门的人上了门,只怕是凶非吉。” 侍一处的处长坐在厅中,头发斑白,身姿笔挺,军帽放在一侧,让人望之即有严肃之感。 见主人出现,他起身,迈两步,然而盛氏父子更快走到了他跟前,盛仁甫老早地伸出了手:“久闻阮处大名,失敬,失敬。” “阮处长好。”盛望忱也伸出手。 阮前江跟他们一一握手,两人吩咐上茶,谦让上座,阮前江却摇头,道:“不必麻烦。此次我是代表总座前来,向贵府致以最诚挚的慰问。” “?” 两父子面面相觑。 阮前江脱下手套,从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无言地递给他们。 盛仁甫刚要打开,阮前江道:“总座言,盛老先生松柏之龄,还是盛二公子先阅的好。” 听他如此说,两父子疑惑更深,什么是竟然让儿子比老子先看的? 盛望忱接过信封,信封并未封口,从开口往里瞧,像是一张照片。 抽出来,然后。 如遭雷墼。 一瞬间眼花耳聋,阮前江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总座代表党国、代表政府为盛总长遇害表示深切哀悼,盛总长为国家而死,凡为国家作出牺牲的人,国家永远记得他……” 照片飘落在地。 那上面,一人横躺在满是泥污的地里,身上各种受虐痕迹,耳朵、鼻孔里灌了辣椒水,整个身躯蜷缩着,手背面肿得像馒头,大拇指根部有明显的线勒过的痕迹,且发黑,已经烂了。 而他睁大的眼直直望着镜头,你仿佛可以读出任何你想读的,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死不瞑目。 一月财长 靖元徵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挫败而乏力。 这于他几乎没有过,就连当年在英国考律师执照——以非常难考著称,考个十次八次未能录取的大有人在,而且他们有排外心态。然而他找了位老师准备了半年,一考便取,可说手到擒来。 在洋人的世界他是少有的如鱼得水且得到敬佩的华人之一,然而在这儿,在中国,他发现,不行。 在卫彦人还没有下台、他甫回国受到暗示时,就开始做功课,了解到国库所入主要依靠了江浙财政,政府征收范围说是说南方,其实只有几个省,其他省份大部分被各军事集团及地方势力掌握——财政系统不统一,无论国税还是地税征收,都十分混乱,而且所征款项,中央财政当局基本上一无所得,竟然全靠卫彦人从中调和! 后来他上台了,决心召开全国财政会议,进行部署,改善现状——新官上任三把火,老头子当然全力支持,并寄予期望,勉励他作出一番成绩。 他废寝忘食,进行精心准备,光预备工作就开了大大小小无数会议:这可以说是南中国第一个全国性质的财政经济会议,提出了一些列财经政策,涵盖珠江流域至长江流域,比当年卫彦人弄最高经济委员会阵仗还大。 会议于六月十五日开幕,到会代表多是他邀请来的大银行家、大商人,和工业资本家,包括四大银行总裁、盛仁甫这样的大实业家、证券物品交易所理事长、各地总商会会长等等。开幕时,靖元徵发表讲话,为会议议题定下基调:就金融、公债、税务、贸易、开支等重大问题提出财政当局的设想,征求与会者的意见;提出军阀割据、搜刮民财,导致兵连祸结、破坏财政统一是连年赤字的根本原因,应限制军费、确立预算。 捧场的,了解动态的,贡献建议的——会议面子上开得很热闹,然而老油条们一听限制军费什么的,马上联想起数年前总座的军队编遣会议来了,简直如出一辙——根本不可能得到执行嘛! 编遣编遣,无非就是把地方的势力“编”下去,自己的实力“编”上来,凡割据一霸的,个个都是滑头,裁兵减费?注定空谈! 会议开了三天,决议案是做出来并通过了,可靖元徵回头一看,发现根本实施不下去——而且政府开一天门,就要有一天的开销,金陵政府每天要开支的军费、政费、偿债等各种费用总计两百万左右,数目庞大,况且各方面并不因为新总长只是接收了一个空财政部而有所谅解,没开门就待在大门口伸手要钱,闹得最凶的当属军政部长贺正廷,以军人饿得嗷嗷直叫打上门来,逼领军费。 事实上,当时各军代表四十多人齐集,索要北伐期间的欠饷,弄得新任总长简直焦头烂额;跟着起哄的是银行界,这班大亨虽然会议上卖了面子,但一个比一个狡猾,看出他恐怕不行,也就不顾忌起来,催逼当局清偿欠款。 现在连进财部大门都是压力。 “总长,到了。”车夫回过头来,还尽职尽责的反手替他开好车门。 他揉揉额心,拿起公文包。 “哔——” 红色敞篷的雪佛莱正好停到他跟前,驾驶座上的人跟他打招呼:“嗨,堂兄!” 他眼一眯:“麟徵,我正要找你。” 靖麟徵管着中央信托局,业务范围是负责办理财政部指定的信托活动,简称中信局。 中信局在财政大院西部,占着两座楼,一座三层正楼,一座两层偏楼,前面有宽敞的院子和汽车间,自成一片天地。 靖元徵和靖麟徵一起进去,左一个某某处又某某处,每个处下面又有两三个科室,科室下面又分小组,牌子挂得到处都是,可伸头进去一看,人却没几个,要有也就是盖盖图章,或者干脆看报喝茶而已。 三楼顶层是头儿们的地盘,布置得富丽堂皇,麟徵请元徵坐下,问:“喝点什么?” “不了。没看见两位副局?” 麟徵按下内线,叫人端两杯咖啡上来,“嘿,也许忙去了。” “忙?刚才经过楼底下,似乎都闲得很啊。” 麟徵在对面沙发落座,翘起二郎腿,漫不在意:“休息好才能工作好嘛。” “我看你们的支薪表,挂名字在上头的至少一千人,”元徵正色:“机构空前庞大,然而对比你们做的业务,一年才区区十数万元,这是否太人浮于事?” “是谁在堂兄面前弄碎嘴子,”麟徵面色一变:“管到我们中信局来了?” 这是元徵头一次见到这个堂弟变脸的功力,阴冷暴戾,他心中一惊,告诫自己不能露怯,下意识一板腰身:“不用人告,财部各司我都进行了考察,中信局的主要任务是办理保险、有奖储蓄、信托、购料,当初成立时资本足以与四行并驾齐驱,可这么些年,增长的除了越来越臃肿的人事机构,还有什么?” “既然堂兄做了考察,也就知道这种情况不单单我一家,如今独独找到我上头来,是什么意思?” “你是靖家人,你应该带头!” “带头什么?”麟徵直直盯着他。 元徵牙一咬:“削减冗员!” 麟徵哈哈大笑,笑得一直不停,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元徵非傻子,听出了笑声里头的不屑和嘲笑意味,他也不会楞楞上去问一句“你笑什么”,像律师对堂,他冷静的等他的对手笑完,再等到对手把目光调向他。 而他,绝无退缩的迎上去。 “我的堂兄,我很忙的好不好,”麟徵夸张的擦擦眼角:“美国股票外汇经纪还等着我回电话呢!” “你忙的是你自己的业务,”元徵一字一句道:“买卖金融外汇、利用反套利投机、插手军火生意——你用的是公家的钱,肥的却是你自己。” “堂兄,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啊。” “你敢说你不是?” 噼里啪啦,空气中似乎有火花四溅。 “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的?”最终,麟徵有恃无恐的笑了:“我甚至可以说,一般人还玩转不来!” 没错,以空卖空,中国的证券业从一开始就具有欺骗性质,所玩弄的戏法,不外是内部组织集团通过开拍本集团——即本集团买卖本集团——的股票,拉提价格,把近期证劵和远期证券的差价拉开,吸引顾客买近期,同时售出远期,从中套利——这套戏法弄得好,可以无本生利,大发横财;但如不幸失败,就会弄得焦头烂额。所以要玩这个,通常得具备三个条件,雄厚资本、随时掌握金融情报、以及果断下注的魄力。 元徵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就是个赌徒。 “那么,现在热炒的‘二三关’库券,果然与你有关吧?” 麟徵勾起嘴角:“听说是以关税作担保,应该很有保障啊。” “你现在放出风声来炒,炒得各银行经理甚至都深信不疑,很多人跟风,砸锅卖铁也要抢几手,你有没有想过,玩得太大,一旦收线,泡沫粉碎,被套牢的是大批散户,要倾家荡产乃至发疯绝望的!” “他们自己要信别人编故事,又没人逼着他们信,有什么办法?” “编故事?你说一切就是编故事?” “不然呢,”麟徵摊摊手,“他们乐得傻,我就逗他们玩玩,至于后果——” “靖、麟、徵!” 他腾地站起来,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靖、元、徵,”鹤徵也站起来,与他面对面眼对眼鼻尖对鼻尖,同样念出他的名字:“别以为你现在得了宠了,中国有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以为老头子当你是什么?随时可以弃如敝屣!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去吧,当俊杰还是当狗熊,嗯?” 疯了,真的疯了。 靖元徵从楼里出来,车夫迎上:“总长,去绿萝厅?” 他摆摆手,有点儿失魂落魄的走过去。车夫莫名其妙,只得先去开车,在后面远远缀着。 靖元徵突然不想上班,也不想处理案上那一堆堆的公务了,反正处也处理不完,处理完了也不讨好,何必呢? 姚大小姐在洋行里扫完货出门,无意中瞥见隔壁咖啡厅里坐着的人,眼睛一亮。 “把东西放好,先等着。”她把大大小小的袋子往自家车夫手里一塞,道。 “是,大小姐。” 她又从手袋里掏出小珐琅镜子照照,抿抿发鬓,补补口红,然后摇曳万姿的走了进去。 “哈罗——” 她招呼,却一楞。 咖啡厅是用小的盆栽来作为隔挡的,她当时只看到靖元徵,却不想盆栽遮挡的对面,还坐着一位呢! 冤家路窄,正是她视为对手的艾莲。 在座的两位男女也礼貌的跟她打了招呼,她便拉开椅子,毫不客气的入座。 “要喝什么?”侍者过来。 姚大小姐看看靖元徵,见他喝的苏打水,就也要苏打水。 等待期间,靖元徵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艾莲朝她一笑。 向我示威? 姚大小姐想着,好个不服。等苏打水上来了,用管子吸着,也不知他俩先前说些什么话题,现在居然一句话不言,她想,难道因为我的关系? 这样她更不服了,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到靖元徵杯里的水已经去了一大半,计上心来,道:“我喝的量少,少喝一点吧。你那个给我。” 也不等他拒绝,一伸手就将他面前的杯子拿过来,却将自己的杯子往他面前一推,元徵正想说话,她朝他嫣然一笑:“你喝这个。” 靖元徵只好说了声谢谢。 他拿过去,也不喝,姚大小姐眼巴巴的看着他,艾莲看出来了,讥笑道:“快喝一口吧,也许这杯经了姚大小姐的口,更甜些呢。” 姚大小姐闻言,收回目光,道:“元徵,我们现在算熟人了罢?” 靖元徵想想近来时不时的撞见,也算频繁了,点点头。 “那我问你一句,你和这位艾莲小姐是朋友呢,还是比朋友更进一步的人呢?” 料不到她这样直接,元徵还没回答,艾莲却对她答道:“也许进一步,不过这种事当事人做主,别人似乎管不着。” “我又没问你的话,何必要你答复。”姚大小姐马上道。 “没有提到我的姓名,我自然不管,可提到了我的姓名,两个人里头有我一个,怎么答不得?”艾莲针锋相对。 “可你这答复,藏头露尾。若是我,或者进一步,或者退一步,我就干脆答出来,说什么也许?这年头交朋友,没有什么不可以公开的。” “的确——” “好了两位女士,我想清静一下,可以吗?” 唯一的男士说话了。 两位女士面面相觑。半晌,姚大小姐小心翼翼地:“你心情不好?” 那一天,后来姚大小姐尾随着靖氏总长回到了他的家,发生了什么不清楚,总之第二天,靖总长发表辞职声明:“年来财政已濒于绝境,人民忍痛负担,国家财政信用扫地,竭泽而渔,不可久矣。靖某才疏学浅,心力交瘁,不堪重任,难以维持,特辞以请罪。” 从上台到下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人们说他是看清楚局势,终于明白是个烫手山芋,根本管不了,挂冠了。 也许确实如此。因为两天后这位空降而来的靖氏子弟又乘空而去,他说他宁愿回到英国,开一个律师事务所,哪怕胼手砥足,起码是自己创立,起码可以自己做主。 而跟着就是一则桃色新闻,因为姚大小姐姚晚照几天后也随他而去,纵然姚耀如百般遮掩,也盖不住独生女儿没名没份跟个男人跑了的事实。 纵然很久很久之后,他和她将姚老接了过去,过得幸福美满。 后话莫提。 且说这边撂担子走了,那由谁来接这个位子呢?国家一日没钱就如机器一日没油,转不动啊! 其时空气是谁也不敢做财政部长,以免得罪巨室——就算人家不要了的破鞋,也不是谁都敢捡来穿的。 当然,靖元徵纯粹是个意外。 于是乎,要求卫大少重新接掌财部的呼声又渐渐高了起来;总座呢,既然已经示过威,而且卫六又知情识趣表明不会沾手军队,也算打压过了,就找了个名义邀大家一起到松海官邸吃了顿饭,席间三言两语,一切好似冰消雪融。 卫大少再度上台,正在六月二十八日。 战是不战 外交总长一行三十七人全部惨死、无一人生还的消息,引起了全国人民的惊痛。无数报纸纷纷撰文,赞扬三十七人的民族气节,痛斥日本暴行,要求其归还遗体并郑重道歉。日方却谬称当时只是得到情报说该旅店藏有违禁物品,惯例搜查,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外交人员,称这是一起“意外事件”。 全国人民怒了,政府却采取了退让方针,命令上海守军“忍辱负重”,同时长江路发表声明,政府已经在“一面预备交涉,一面积极抵抗”。然熟知内情的人知道,这所谓的“积极抵抗”,也只是为了“预备交涉”,尽快实现停战而已,关于到底打不打,党内分成两派,主战派与绥安派。 重新上任的财政总长卫彦人属于主战派之一,当然这是跌破众人眼镜的,这才坐到位子上几天,居然又逆着靖氏的意思!而卫彦人的说法很简单,他不谈论政治,也不谈论善恶,只单单算本帐给你听:日方现在在外滩,如果不打,不将他们遏制在门外,一旦他们攻进市区,上海预计出现难民六十余万,贸易完全停止,关税收入将下降75%,成千的工厂与商店不可避免的毁于战火,中国方面损失资产粗估可达两亿——不拿别的说事,只这巨大损失,已经在门口的日本军队远不比南北打打闹闹更为危险吗! 这一本帐十分简单,以下是他的原话:“如果中国面前摆着南北对峙和军事统治的日本军国主义两种选择,那我宁愿继续南北对峙: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与金融中心,是金陵政府的门户,一旦沦陷,且不说巨额贸易不知停摆多久,毁掉多少财富,恐金陵亦危矣!与其跟北方对着干,不如盯住日本带来的真正威胁!” 他在国会上发表了这通言论,虽然大家没有鼓掌,不过心里个个翘起大拇指:真是敢说。当然,这样的话,也只有姓卫的敢讲,别人又岂敢冒靖氏之韪。 而松海官邸的老头子听了上述言论后,很不以为然,冷笑道:“先问他一问,他之前拿不出钱来打仗,现在倒是拿得出了?” 卫财长的方法是身体力行,同江浙各省金融界及工商界磋商,为战争紧急筹措军费,同时寻求国际援助——这照理是外交部的活儿,然外交部现在不但群龙无首,本身也大受重创:盛慕忱招人看的是真才实学,贵精不贵多,除去那些打杂的跑腿的录事的,三十六人将近外政司的全部!江沧因为没赶上火车掉队,居然一跃成为本司说话最有分量的——看着包括凤徵在内的其他不足十名同事,别人恭喜他当上司令,他自嘲说是个光杆司令。 前期债券尚未还清,为“共赴国难”,金融和实业界在财长周旋下答应对政府各项债券延期展本的主张:延长偿还期,并降低利息率——债台高筑的政府大大喘了口气,然而卫彦人知道,这远远是不够的。他不在的期间,靖元徵虽做了努力,可由于资历浅,经验不足,多是一些纸上谈兵的工作;更由于他对抗不了松海官邸的威压,任凭其予取予求,不过一个月,政府向各银行的垫借款竟暴增九千万!连中央银行也加入了这一行列,粗略算算,财政赤字让人望而生畏。 国内已是干竭,唯有把目光转向国外。他自哈佛毕业,对美国的经济与政治有足够了解,而据卫六分析,日本野心不小,如果没人遏止,它将是亚洲的纳粹德国,中国在太平洋战场的战略地位必然逐步凸显——自家弟弟的眼光、格局,卫彦人从不怀疑,他相信美国必然也看到这一点,就算看不到,他也要说服他们看到,于是他硬着头皮,向总座说明情况,并自请外交部外政司司长一职了。 其实更好的当然是外交部长头衔,但一人担两个部长,是史无前例的事。 松海官邸一看,居然是代表国家去美国游说申请国际援助,实在不行退一步获得优惠借款——乐得喜上眉梢,大笔一挥当即委任卫氏为外交部长,财长一职由行政院长蓝云阶暂时挂名,待卫氏回来再卸还。 想一想还不够,如果真能拉来援助,那可是白花花的美钞啊——有钱就有枪有炮,老头子又让阮前江打电话给卫宅,说两家再聚聚,挑了个日子同游紫金山,一路和乐融融达到前所未有境界,并说到时要为彦人举行盛大的饯行仪式,期待他胜利归来。 财长突然空临变成外长就不说了,送行队伍有多么壮观也不说了,好在卫彦人有自己的幕僚队伍,匆匆问了下外交部目前状况、特别是看了外政司可怜的小猫三两只后,拍拍江沧的肩膀:“一个司不能没有一个主事的,从今天起,你就是外政司司长。好好努力,年轻人。” 谁都知道,外交部一厅四司,外政司重中之重,江沧虽然近日努力维持下来,却也没想到新任部长第一纸委任状就是给了自己,当即十分感动,也十分彷徨:“我——” “名不正则言不顺。”卫彦人一句话堵住了他,随后看到凤徵,他朝她笑笑,巡查他司去了。 这边中国跑去美国寻求外援,那边呢,日军已经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以中方未能就虹桥机场事件做出满意解释为由,七月十号,日本对虹口发动全面进攻,战争爆发。 权宁早对日方在外滩一系列所作所为不满,暗暗布置了力量,倒也不是措手不及。他本身手下有一个精锐师,另有一个装备德国火炮的重炮团,同时请求金陵方面出动空军,建议轰炸日军统帅司令部、汇山码头及海面舰艇。 据他估计,日军此时部队不超过五千人,就算紧急从日本商团中动员退役军人,合计也不过七千左右,重武器也不足,如果猛攻,不愁把他们赶不出上海。然而金陵方面的答复很奇怪,“上海乃全国经济之重心,自当全力应战。然倭自工业革命以来,军事、经济及政治力量跃居亚洲一流,若衅然开战,恐由一地之战扩大为整个南中国之战,故,对倭寇兵营与其统帅部之攻击,及其建筑物之破坏与进攻路线,障碍之扫除,巷战之准备,皆须详加研讨,精益求精,不可徒凭一时之愤兴,以致临时挫折;或不能如期达到目的之气馁,又须准备猛攻不落时之如何处置,以备万一。希再研讨,与攻击计划一并详复。” 看罢这份急电,权宁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刀都架到了脖子上,总座却说什么“希再研讨”,人头就要落地,火烧到了眉毛,是研讨的时候吗?有研讨的时间吗? 他立刻来到电报室,也不用秘书草拟,直接对电报员道:“我说你打。” 电报员拧开按钮,调准密码,点头。 “请示总座,”四个字一顿,接着,他道:“我军布置业已展开,攻击准备也已完毕。这是一次反抗强暴的民族战争,也是职部生平作战的第一次,以誓死的决心,为保卫祖国而战。一个革命军人首先要具有牺牲精神,而牺牲精神又必须从高级将领做起,若马革裹尸而还,份属应该。惟冀同仇敌忾,披历陈词,只希垂察。” 电报员及一众属下闻之,莫不垂泣。 是夜,金陵方面传来消息,同意部队开进预定阵地。权宁大喜,即命各部于次日清晨做好攻击虹口及杨树浦日军据点的准备。 各部欢欣鼓舞,磨刀霍霍,纵然天气突变,拂晓时分下起暴雨也影响不了司令部的心情。眼望窗外七级大风伴着豆大的雨点,一宿未睡的权宁正一正戎装,戴上手套,正要下令出发,秘书却捧着电话进来:“报告司令,金陵急电!” 松海官邸也灯火通明。 下达了“不得进攻”的命令后,总座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权宁的激愤及巨大沮丧仿佛可以从电话那头扑面而来,他当初把他调到上海就是想用那十丈软红消消他的锐气,谁料仍是个“折戟沉沙铁未销”。 这时,阮前江敲门走了进来,见他神情憔悴,道:“离下个会议还有十分钟,靖公不休息会儿?” “哪里合得上眼!”他敲敲手杖:“他们到了?” “是,军事各部会长官均已至会议室就座,不过神色不见得好,大概都没睡。” “也是,一个接一个的会接着开,我还没跟他们说党政联席会议的结果呢!” “其实——” “有话就说!”总座劈头道:“你一直在旁边听,这里又没有外人。” 阮前江犹豫了下,这才道:“其实,我听到的议论都是主张打而不主张和。外头皆说日本人侵略中国的胃口很大,是有备而来,大有势在必夺之决心。加之他们装备好,如果我们不抵抗,可能只需两个月就会亡国……” “哼,他们懂什么?”总座冷笑,半晌道:“打打打,嘴皮子上痛快,好像打仗不需要钱不需要人似的!” 阮前江垂手肃立。 总座气呼呼了一会儿,平下气,言语中有着疲惫:“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北伐一战,我们筹谋了多久,不成想北方出了‘铁血派’那两个人,没讨到好去,老本反磨去大半。如今若再接着打,不说别的派系,单皖系一个刘啸昆,就绝非善与之辈,看着粗、鼻子灵得很!” 阮前江道:“幸而卫大少出面,去美国争取‘美援’。” “他那叫适逢其会、愿者上钩。”总座不免自得:“若逼着他去,他是不会去的;如今他自愿去,自然竭尽全力。” “他确实是最适合人选。” 阮前江只好道。 他知道,总座早就预备着玩“和平牌”以钓取“美援”等大鱼的打算,而出国人选,亦早在他彀中。先前的军事委员会,武人们闻日寇恶劣,言谈间极愤慨,总座答应迎战;接着中央常务委员及行政院各部部长的党政联席会议,文人们看法不同,认为敌强我弱,且越议论越认为沪战有发展为中日全面战争的可能,若时局仍有百分之一的转机,则不愿放弃此百分之一的努力。同时,蓝云阶指出,可争取国际舆论与在上海有利益关系的国家和国联出面干涉,化干戈为玉帛。 总之,在和平根本绝望之前一秒钟,政客们是希望和平的,希望用和平的外交方法,求得事情的解决。 但阮前江想,恐怕一厢情愿罢了。 脚步声在门厅停下,他一看,师鹤徵微微欠身:“总座,程将军来了。” “哦?不愧是祖望,快请他进来。” “是。” 早在北伐前,松海官邸就大调诸侯;及至北伐受挫,大家骂着娘纷纷回老家去了,此番再调,响应者寥寥无几,程祖望倒是又从杭州赶来,无怪乎大家都说他是靖氏除嫡系外最受信任之第一人。 程祖望照旧一身普普通通的军装,不看他肩章估计谁也猜不出此人竟是位将军。朝总座立正行礼,总座含笑道:“你父与我当年是义结金兰的兄弟,我也一向把你当我的子侄辈看,祖望,患难时候见真情哪!” 程祖望道:“此番乃民族危机,日本人欺人太甚,大家实应抛却私仇,上下一心才是。” “可不是!该让那帮兔崽子们看看,这才叫大将之风!”总座以杖拄地:“你坐。” 程祖望应了,落座,腰板同他人一样笔直,道:“军部作战计划部署好了吗?” 总座眯起眼:“你也赞成出兵?” 程祖望奇道:“难道不出?” “祖望啊,”总座叹:“当年我为北伐筹谋,单单给第一军十八个师配置德式装备,就化了三年;而为支持前线作战,后方兴建的交通、电讯以及后勤兵工厂,又化去三年。而日本是什么?它现在是世界级的军事强权,有着完整的国防工业体系,全国动员参战的体制,所缺仅仅战略原料供应而已,正如一个饿极了的野蛮怪兽,冒然迎上去,不是正中它下怀?” 程祖望拧起眉头:“但我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上海沦落?” “不是看它沦落,是我们需要时间来周旋,来准备,保存实力,拉开战线,相机破敌。”总座看着他,道:“日本虽强,究属弹丸之地,他们要算计我们,必然是逐步蚕食,无可能一举鲸吞,贪多吃不下。” “不,总座,”程祖望抬起头:“属下认为,一旦蚕食,就是鲸吞的开始。” “哦?”总座停下脚步:“你说说看。” “上海是金陵的门户,经济地位不说了,战略位置同样不可小觑。一旦日军在这里取得胜利,那么,从入海口开始,沿长江,一路莫说金陵危险,及至武汉、宜昌、重庆,东南大半富庶土地,进皆可窥矣!如总座刚才所言,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一点工业化基础,所有的资源与军力重心,算算竟然全在这块,而广大之西南,明面上是我们的大后方,实际呢,四川、云贵、广西几省,都顽留着独立的军政系统,对于中央政府的命令,很有保留,也就是说,若从这一点口子被撕裂,那就有可能势如破竹,不在掌控,战略上,中国非败不可了!” 总座踌躇:“不至如此罢。” “而况日本空军之厉,肆虐一时,偏我们制空权薄弱,到时它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更是如虎添翼。” “照你一说,竟是非战不可?” 程祖望道:“我们是应战,而非求战。日军狼子野心,虎视眈眈,不给他们当头棒喝,他们是不会清醒的。” 总座又开始来回踱步。 程祖望恳切地道:“总座,我明白您的顾虑。无论外压也好,内患也罢,说来说去,天下最重要的,还是民心。如今全国上下如火如荼,要求把侵略者赶出去,您若不战,不但换不来和平,恐怕反而遭致全国人民的——怨愤。” 他本来想说“唾弃”两字,临了改口。 总座瞥他一眼,望望一旁立着的阮前胜,鹰目一转,又看到门口肃立的鹤徵,道:“师秘书,你的看法呢?” 鹤徵答:“无论总座下何指示,必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别来这些套话!你又不是个死人,我现在就要听听你个人怎么看!” 程、阮二人皆将目光投射过去。 鹤徵低头:“国家大局、战略战术,属下目光尚浅。唯听说月前宇恒一成大将,曾被他们抬高到九天之上的,倏尔又被他们压制到九地之下——他们对本国的军事首长尚且如此,其跋扈而狭隘善变之性,可想而知。” 寥寥数语,其他三人却受到震动。 程祖望不由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阮前胜暗自点头,而总座忽然大笑,却是对程祖望道:“你说得对,一味退让,换不来和平!走,随我一起开军事会议去!” 会战始末-1 战令一下,中日双方的军队,开始迅速在上海市内与近郊集结。 为表示支持,除权宁本有的一个师,靖氏派遣了中央军第五十七、五十八师开拨上海,同时由程祖望调集更多的部队往上海外围地区移动。 中央军在上海市区出现,立刻引起了国际媒体的大幅报导,上海市民更是民气高昂的欢迎中央军的保家卫国行动,对于日本在上海的军队造成极大压力。统帅部陆军大将松井当即拍电报回国请求支援,一面命令具有优势的日本空军无分军事目标还是平民住区,先来一顿狂空滥炸,以制造中国人民惧战的恐慌心理。 登时十里洋场,警报长拉,遮天避日的炸射造成无辜百姓大量伤亡,金陵方面派出空军飞机一百余架支援,双方短兵相接,爆发激烈空战。中方一度成功突袭长江水面上的日本舰队,鼓舞了国内,激怒了日方,急召台湾新竹机场基地素有“飞天战神”之称号的木更津与鹿屋联队,不单要歼灭中方空军,还欲一举摧毁连沪及金陵地区所有的中方空军基地。 南方空军草创,勉强成军不久,无论在数量与质量上,其实都不能与日方相比,为拖住日军脚步,唯有奋不顾身。第一驱逐机队队长,以人机一体的方式,撞上日本军舰;第二队两名战士因为飞机中弹被迫跳伞,落入日军阵地,拒绝向日军投降而举枪自尽;三队四队与联队战机开展了持续三天的密集空战,击落日机三十余架,被鼓舞的上海市民竟然不畏日本飞机到来的空袭警报,纷纷跑到屋外与制高点,观看中、日双方的空战缠斗,为中国空军纳喊助威;在夜间,长江三角洲各地纷纷举行火炬游行,以表达他们对于中国空军英勇表现的支持…… 然而,尽管如此,倾尽金陵政府全力,加上后续补充的飞机,会战开展不到半个月,南方空军的空中作战力量就完全耗尽了。权宁以悲缅的语气通告全国:“在此次战争中,中方所有歼击机队的飞行员以英勇决绝的态度殉国,无一人后退,无一人投降,仁义忠勇,无愧乎我中华武魂。” 陆上呢? 战争亦如火如荼。 正如权宁所料,以中方投入三个师又一个炮兵团的兵力,的确可以来个群殴,他们先驱赶了在市区的日军,接着在外滩开展了争夺战,直至进逼日军在江湾以统帅部为中心的据点——可是,他们发现,他们再也进不了半步了。 不知何时,日本军队已经在此处秘密兴建了比要塞还要坚固的军事据点,显然中方缺乏正确的前期情报,他们甚至不以为意,五十八师第一百八十二营营长就因为大意轻敌,以为瓮中捉鳖,结果不但伤亡惨重,自己也赔掉了性命。中方吸取教训,即命德国小钢炮猛轰,兼之十五磅的重榴炮与五百磅之炸弹齐飞,奈何鬼子钢筋水泥之强,居然硬是跟龟壳般裂不出一个缝来。 而除了炮兵团火力还行,其他三个师都是步兵为主,缺乏重型武器,面对坚固工事一筹莫展。权宁又紧急向金陵申请支援,直言如不趁此机会将日军赶下黄浦江,待他们从海上支援部队一来,战局将遥遥无期……于是第三师谢泽强奉令,带着他属下的装甲团开过来了。 日本陆地上不行,海上及空中却是火力威猛,谢泽强瞧天上飞的、地上炸的,骂了声奶奶个熊,轰隆隆中命令两个连的战车向要塞进发,但他悲剧的发现,自身若没有强大火力保护,不等到要塞跟前,坦克就被日方击得千疮百孔,甚至直接被日军的舰炮轰翻。 “不行!不能靠近海军炮舰的火力范围内!”炮火里他朝权宁吼,“他奶奶的,简直是摧毁性的密集射击啊!” “所以他们才把统帅部建在这儿!”权宁也急得火气上涌,眼睛熬得通红:“我一个师,一半以上都折在了这湾上!” “得顶住他们!我才能进去!” “我当然知道!可我们的炮多是轻式的,根本没有还手的力道!而且,库存也没有了!” “什么!这是叫老子来玩儿老子的吗!” 瞧着前方弹幕的威力,地动天摇,血肉横飞,谢泽强咬牙:“撤退!他奶奶的先给老子撤退!!!” “不行,为了配合你们这次攻击,我们所有的炮弹全用上了,一定要突破进去!” “怎么扑,他们负隅顽抗,只要有海空在,我们进去就是送死!” “可是这已经是这些天来我们离他们的最短距离了!”权宁不舍:“就要攻入他们阵地了!” “攻进去阵地攻不进要塞一样白搭!听我的,撤!!!” “但——” “你还想牺牲更多人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行——” “快点,不然撤退都来不及,被他们空中追着打!” 权宁咬牙:“撤!” 谢泽强回去,马上将亟需重型武器的请求报告顶头上司邢松龄,邢松龄转呈松海官邸,表示中方屡攻不破,且自身伤亡很大。紧接着权宁的报告也来了,陈述了五十八师第一百八十二营营长的阵亡,同时整合三师伤亡人数,几乎损失大半。 老头子站在桌前,手里紧紧捏着报告,旁边站着大气不敢出的军需部部长,暂代财部部长蓝云阶,以及靖承鼎和龙徵麟徵三父子。 军需部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觉得自己冤无处诉:要是有钱拨给他他难道买不到东西么!卫财长之前跟总座闹的时候他看了不少热闹,可现在才知道卫财长的好,起码他能顶着呀!而蓝院长……他瞟瞟,卫财长您还是赶紧回来吧!!! “父亲息怒,”靖承鼎上前一步:“如今之计,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日本援兵的到来。” “不是说日本内阁已经拟定增兵了,”靖麟徵道,“我看如果这边僵持不下,不如先在他们登陆的地方堵着,让他们上不了岸。” 靖龙徵道:“我们的装备真有那么落后?似乎全是火力的问题。” 靖承鼎看大儿子一眼,靖麟徵道:“大哥,德国之前卖给我们的武器是一个价,但自从他们在亚洲地区选择日本作为他们的盟友之后,价格又是另一个了。国内咱们自造的嘛,那技术,你想想?” 靖龙徵不说话了。蓝云阶咳嗽一声,“现在就看彦人,美国货不比德国货差。” “远水救不了近火,”老头子手一挥:“这些日本人,算计好的!” 大家陷入沉默。 段钧身后跟着曹佩书走进来:“报告总座,最新日本海军大臣发表的公开声明。” “念。” “‘兹,皇军原不愿扩大事态,然中方攻击我在上海虹口的海军陆战队,挑衅我海军权威,故此,本人主张的事态不扩大主义已经消灭了,打到金陵去,海军将做应该做的一切!’” 最后一个字刚念完,靖麟徵就冷笑:“嗬,好大口气!” “海军是日本一大恃仗,”靖承鼎拧了眉头:“如今不过一个第三舰队,就能令我方不得寸进,如果再派出他们的航空母舰战斗群来,实在是……” “航空母舰!”靖麟徵惊呼,不知是讶然多点还是兴奋多点:“他们有那东西?!” “日方全盘西化,工业化高速增长,早不是我们能比及的了。”蓝云阶担心的是另一层:“专员认为他们真有可能派出那庞然大物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靖承鼎道:“他们的海军大臣米内,我了解过一些,狂妄的性子,既然在内阁之后又做出这样声明,便如赌徒押宝一般,狂热而不惜血本,父亲,我们得阻止他们。” 蓝云阶悲观地:“怎么阻止得了?” 总座转身,到一旁挂在墙上的上海口地形图,大家跟随着他一齐看,半晌,他拿起军棍,瞧两个孙子一眼,“麟儿,刚才说堵住他们的是你,说说看,日本人会选择哪里登陆?” 这是他头一次有龙徵在前而先问麟徵,麟徵大为兴奋,忍不住上前接过军棍,指向一点:“自然是这里。” 那是黄浦江码头。 总座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 麟徵做足功课而来,从容不迫道:“十六铺地区一定要注意,因为如果日舰庞大,极有可能由此处溯江向上游进攻。” 总座唔了一声,转头对段钧道:“通知权宁,以无用之商船沉于十六铺,封锁黄浦江,明白了吗?” “是。”段钧赶紧笔记。 意见得到肯定并如此迅速执行,麟徵抑不住嘴角往上翘,然后很快掩饰住。 “龙儿,”老头子把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龙徵,究竟是从小看重的长孙,寄予过无限希望,:“你呢,在上海也呆了两年。” 就是这样的语气!麟徵恨恨磨牙,除了比他早生几年,无论才智、交际、城府,他靖龙徵哪点比得上他! “……”龙徵张张嘴,心里明白这是祖父给他机会,可是,他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啊! 那密密麻麻的点跟线,曲曲折折的海岸,他怎么知道日本人从哪里上来! 仅知的一个黄浦江码头,还被麟徵抢了先——不过说实话,他压根也从眼前图上看不出码头在哪儿。 “唔?”总座尾音上扬。 蓝云阶跟靖承鼎两人不知各出于什么心思,都没有说话。麟徵面上做好人,笑:“大哥他——” “……我看,这儿,这儿,跟这儿,也都需、需要注意。” 不期然龙徵抬手,虚虚地往地图上点了点。 大家不约而同睁大眼。 龙徵心中打鼓,昨晚上他去黑石别墅转悠的时候,看见卫六桌上也摊了这么幅图,上面用红笔圈了几个圈,自己所指的位置勉强没错? 他已经竭力回忆了。 “啊呀,大公子莫非说的是浏河、川沙口和吴淞口?”打破沉寂的是军需部长,他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 高在哪里?龙徵很想亲自问他。 “诚然神来之笔,”连军需部长都能看出来的事,蓝云阶自然也看出来了:“这里是我方阵地的侧背,日方如果真选择三处上岸,那简直是包抄!” 靖承鼎看向自己的大儿子,龙徵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麟徵在一旁脸色青了。 老头子将各人反应尽收眼底,意味深长地道:“是啊,后果不堪想象。” 上海四月的清晨,晨色深冷。外滩蓝色海面上波涛微澜,海风拂面,沙鸥长鸣,连日来的炮火似乎也进入了倦怠期,呈现许久未有的一片平静。 六七时许,白色雾气渐渐散去,一幢幢黑憧憧的庞然身影赫然显现,犹如撕去脉脉温情的面纱,露出底下锋利的獠牙。 码头上早起的工人们打哈欠打到一半,变成了惊呼。 视线所及不远处,黑压压的军舰以环形排开:两艘巨型航空母舰,四艘重巡洋舰,六艘轻巡洋舰,,十二艘驱逐舰、四艘护卫舰、两艘供应舰以及小型快速战斗支援舰等等——这样的炮火,足以轰陷半个上海滩! 强敌来袭!强敌来袭! 司令部权宁闻讯,重重一拳捶在办公桌上。 炮火纷飞,爆炸产生的巨大热浪在码头轰嗵迸开,把中方聚集起来的队伍一次又一次冲开,掩护日方的陆战支援部队上岸。 中方伤亡严重,坚持半日后,撤退。 川沙口。 程祖望放下电话,来到高处,举着望远镜望向海的那方。 “屿天。” “属下在。”作战参谋袁屿天几步跨到他左边。 “日方的援军登岸了,吩咐下去,各个点加强戒备,火力挡不住不要强挡,以突袭——”他突然顿住。 “将军,我看我们是否要调集更多的人手——” 程祖望将望远镜一把递给他:“快,你来看看!” 这是一把德式的望远镜,袁屿天接过,很快面色凝重:“这是——!!!” “果然不出所料,日本打着包抄的念头呐!”程祖望道:“即命,第三十团与三十三团集合,一定要堵住空子!” “是!”袁屿天敬礼向外走。 “站住!”将军在后面命令。 “将军?” “记住,上海绝不可以沦陷。” 袁屿天望着将军的侧影,不知为何,心生怆然。 日军从黄浦江码头登陆,以舰炮、飞机集中猛烈轰击,方圆数里,几成焦土;接着他们以四十余辆战车为前导,掩护步兵夺占胡家桥、塔河桥、走马塘,由东向西,不过几十公里左右,两军争夺激烈,几易几夺,中方一个团一个营的调过去,只能维持半天,就已经报销,成了名符其实的“血肉磨坊”。 一寸山河一寸血。 “连长,撤吧!”塔河桥阵地,一枚炮弹掀起漫天尘土后,士兵捂着钢帽抬起头来,左右看看,发现他们的头儿,手脚并用爬过去。 “撤?”黑旋风拉拔了枪栓,嗒嗒嗒连放几枪,从牙缝中吐字。 “咱整个连的兄弟都没了!”士兵大叫:“你看看!” 黑旋风动作停了停,却并没有回头,只是吐出一口唾沫,又拉开了栓。 “前一刻还好好的,这刻动都不动了……”士兵乌黑的脸上划过两道泪水:“都没了……” “别娘们叽叽的,孬种!” “我不是孬种!” “那就战到最后一刻!他们炮火厉害又怎么样,就算他们都过来,咱们也不怕他们!” “可、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怕死你走,不要管我!” “不成!!!” 成字尾音还在口里,又是一枚炮弹呼啸而来,轰! 巨大的气浪窒息猛烈压下,黑旋风昏过去的同时,感觉一具躯体飞扑而来,盖在了自己身上…… 会战始末-2 黑旋风睁开眼。 身下嘟嘟嘟的震动着,头顶认了半天,视线终于清晰起来,是一个车顶。 自己正在一辆行进的车上。 难道当了俘虏? 他一惊,动动手脚,并未绑上,侧头,前座两个背影映入眼帘,他犹疑着:“参谋官?” 修长的青年转过头:“你醒了?” “这是……” “我们师全调过来了,还有十四跟十六师,你被袭击的时候正好在附近,就把你捡了回来。” 黑旋风努力坐起,吃力地问:“那个小兵崽子——” “他不舍身救你,你岂还有命在。” 黑旋风沉默,半晌抬头:“这么说调了三个师过来?是您指挥吗?” “各师有各师的任务,”说到这,青年参谋官将目光投向窗外,向来温和的神色里添加了对战局的不乐观:“不来不知道,阵地争夺战如此惨烈。” “很多人都是直接用肉身挂满炸弹去轰小日本的坦克……”黑旋风捏紧双拳,眼眶红了:“非如此,我们不能三返三夺。” “怪不得你们坚持最久。”闻人慨叹,随后拍拍他肩膀:“你受了伤,好好休息吧。” “我的伤不要紧!”黑旋风道:“我要上战场!” “哦?” “打掉他们满口牙,为小兵报仇!” “有难度,对方是真正武装到牙齿啊。”闻人扫了眼窗外尸横遍地的战场。 “那我也在火线里来回趟了好几趟了!跟他们拼了,老子不在乎这条命!” “你是杀红了眼。行,等到了目的地,先把身上的伤裹了,我不拦你。” 青年扭身坐回去,目视前方,之后不再说什么。黑旋风动了动,肩背处疼得入骨,他暗里呲了呲牙,换了个姿势坐会儿,不到半刻钟又换个姿势,翻来覆去好几遍之后,他忍不住了,讷讷:“参谋官,您生气啦?” “哪会?雷连长如此英勇,要保得住命,战后升个营长团长,不在话下。” 这是讽刺他吧?绝对是吧? 黑旋风人粗但不傻,陪笑脸:“参谋官,咱要保得住命,也是您搭救回来的。” “不敢当。” 黑旋风挠挠脑袋:“我也知道仗照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不过参谋官既然亲自来,肯定有了应对之策。” “拍马屁找你师长去。” “参谋长,”他涎脸:“谁不知您是咱第一军的诸葛军师,除了邢军长第一,您就是第二,有您坐镇,大家还有什么不放心?” 听得开车的士兵都扑哧一笑。 “不,此次总座挂名三军大元帅。” “阿?” 什么时候的消息? 瞧他满脸惊愕,闻人道:“才颁布,已经从全国各地调派师团陆续奔赴上海,司令长官是顾副,权宁与程将军为副司令长官,我随顾副一起来的。” “哗,这可是大手笔了,”黑旋风忍不住摩拳擦掌:“干场大的!” 闻人却毫无兴色:“知道日本航母载了几个师过来吗?” “阿?” “起码三个,”闻人比比手指:“而且你亲身经历过,他们的海军与空军支持到底有多强势。” 黑旋风皱起眉头:“我们原本三个师已经折耗得差不多,再加上三个师,对上小日本,并无优势。” “但这是现在能拿得出来的所有。你知道,邢军长伤未愈痊,之前北伐又消耗了我们太多力量,偏偏各路诸侯,将信将疑,雪上加霜。” “火都烧到眉毛了,还有什么好犹疑的?”黑旋风嚷:“真等打到金陵去不成!” 闻人不由想起来之前他与六少在黑石别墅的秘密会见。 “南方要乱了。”轻轻摇着装着红色液体的酒杯,嘴角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卫六朝他道。 “六少对这场战事不看好?” 闻人也端着酒杯,却绝无对面之人悠闲。 “难道你看好?” 闻人噎了下,“毕竟我们主场,日本如今靠的,主要是海军火力,只要我方一纵深,到他们火力不及处,压力会小很多。” “然后?” “然后我们再图谋——”他猛然意识到六少最终要说的是什么,瞪大双眼:“难道您的意思是——” 卫六颔首。 “不,不,就算上海沦落……不,我相信总座他不会没想到……” “就算老头子再不愿意,这一次,他却必须翻出他的老底。”卫六缓缓而谈:“进,他不可能真的任由日本占领上海而不作一言;退,如果想像上次那样消耗各路军阀之实力,大家都会说他借刀杀人,更加离心离德。若还想挽回舆论,你想,不出中央军,不与日进行殊死战,他如何证明这次他真不是借口?” “那么——” “那么,”卫六轻轻一笑,“假若某些人有心,就会清楚南方中央政权最微弱的时候即将到来。” 闻人倒吸口冷气。 他瞬间想到了最可怕的状况:“倘使中央军真的耗尽,而诸侯部队迟迟未援——” 上海沦落。 进而日军进逼金陵。 卫六瞧他神色,反而笑了:“老头子没你想的那么弱,就算军队实力削弱,政治上的手段,他也玩得炉火纯青。猜一把,起来的会是谁,刘啸昆,陈占元?” 这话放在古代,真要杀头了。 闻人竭力稳住心跳:“六少真的认为,刘大帅是——是总座的对手?” “他被打压了那么久,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卫六睇他一眼,笑:“想不到你对靖氏政权还挺有信心。” 闻人摇头,不是有信心,是他们家积威多年…… 他道:“退一万步,总座他老人家是有些专权,但大家对专员还是认同的,很多人对他持大希望。” “我那位姑父啊——”年轻的将军啜一口红酒,“他可以做守成之君,却绝非改革之辈。” 闻人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对靖承鼎的评语。在党内,中青年一辈里,固然横行不法者有之,但厌恶倾轧、希望为国为民有所作为的亦占据不少,然而大环境下,贪腐之风愈演愈烈,这一部分人便将希望放在了较为廉洁的专员身上,因为专员曾言:如果党国再这样下去,会丧失民心,不等其他人来反对,也会自我毁灭——此语振聋发聩,掷地有声,少壮派多少人冀盼他掌权,带万民走出泥淖。 “俗语说,治大国如烹小鲜,”闻人斟酌着道:“当年他任专员全国巡察,做过不少实事,也可算小的改革了,慢慢来,或许一点一点见效。” “巡察回来之后呢?” “这——” “当年他巡察,不过二十来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然而在那之后,他整理出来的那些建议,真正实施的有多少?再然后,三十多岁至四十岁,他一直在行政院,说出了那番话,结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看闻人欲辩,卫六抬手,说下去:“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他不是不想做好,然而,你必须看到,和我大哥一样,他不能摆脱老头子和整个家族的影响,从根本上来说不能不维护靖氏的利益,中间牵扯太深,除非——” 他又笑了。 闻人觉得胆颤心惊,六少面上漫不经心,却深深看透了事物的最本质。 他不敢深想,却又觉得必须得说点什么。 “就算、就算专员不够铁腕,还有下一辈,比如龙太子——” 他看向对面的人,对面的人示意他继续。 “……” 然而他无以为继了。 “不说了?其实没什么,龙徵人还行,但论政治素养,比起他父亲更差一大截;麟徵呢,哈,他就是个野心家。” 闻人涌起深深的无力感,有时候他真期望面前这个人不要这么理性、这样睿智,因为把一切都看那么穿,会发现未来没有期待。 光是想想,一丝光都没有的未来,他宁愿还是抱着也许有救的心态好了,哪怕那是鸵鸟心态。 “……那么,六少看好谁呢?” 卫六挑眉:“我?” “是啊,”闻人试图放轻松:“六少若看好谁,我现在赶紧抱人家大腿去。” “我觉得北方‘铁血派’那两个人不错,你认为呢?” “六少!”素来温和的人也忍不住磨牙。 “我说真的,南方太无趣了。” 闻人一时没有接话,好半晌,抬眸,直视卫六道:“六少有没有想过……” 他还没说完,卫六已经摇手:“以你的聪明,知道哪些话是不该说的。” 可是只要他愿意,闻人深深觉得,武他可打仗行兵,文他是他见过最有眼光的一个人,从见他第一面起到现在,他是他最服气的,没有之一。 而若论实力,自六少云南凯旋,明明如此人物,无论北伐还是抗日,老头子却再也没有启用过他,从侧面来说,不是忌惮的最好证明? 两人对视,最终闻人低头:“我僭越了。” ……终究他揣不透他。 “你随顾庆舟去前线,如果能控制一部分军力,不要全部投入在上海近郊,适时全力拉长防线的纵深,把沪战打成长江三角洲会战,也许如此,我们的士兵会少牺牲一点。” 这才是这次谈话的目的。 闻人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明知侥幸亦不可能,却还是问:“如果由六少指挥,我们会不会取得胜利?” 卫六摇头。 “连六少也——?” “本次会战,不单止火力的问题。战前,我们没有了解敌方,连人家在自己地盘修了碉堡都不知道,遑论事先检巡工事,进行作战之必须整理与准备;战中,没有整体规划,谁到了谁就插一杠子,空军仅维持一周,海军连与日本海军正面接战的能力都无;而一旦接战之后,部队出现人员死伤与装备损坏,有谁想过补充没有,怎样恢复没有?” 闻人默然。 冲上去的都成了炮灰,没有人想过要出医疗队去救那些奄奄一息但也许还有一丝生机的士兵,没有人想过要重视后勤提供支持与接应。 “老头子欲不惜代价地打出几场硬仗,稳住民情军心,争取到国际同情与支持——这是形势所逼,且不论对错,但,每个人的性命都只有一次,”卫六放下酒杯,“我希望,就算我们是弱势,但经过一些调整,我们可以在上海打得更好,不只让日本人看看,我们也可以挽回不必要的牺牲。” 闻人郑重起身,立正,行个军礼,“是!” …… 他从回忆中转回来,看看眼前的大黑个儿:“给你个特殊任务。” 黑旋风手在额头上一扬:“只要能打日本人,都成!” 会战始末-3 继海军炮舰之后,日本接连投入坦克、重炮与毒气等杀伤力极大的范围性攻击武器,尤其毒气攻击,中方猝不及防,可谓见都没见过。外线,川沙口抢滩战,浙系第三十团与三十三团血战两昼夜,双双战死无一生还;其它几个登陆口的争夺战中,也几乎到了全部队牺牲有死无回的程度,程祖望悲愤难当,闻全线溃败,拔枪自戕,幸亏袁屿天发现及时,硬夺了下来;内线,以罗店与大场最为激烈,血流成河,炮弹打得地动天摇,然而大场事关全局,大场若失全线撼动,因此中方官兵哪怕明知投进去是死,也坚持不放弃。 一周之后,日军以重兵直趋真太公路,威逼大场左翼,同时另一路渡过蕰藻浜后攻向大场以西塔河桥。中方仅存的第三师与十四师在做出最大努力抵抗后向南翼转移,大场失守,好在隶属权宁麾下的另一个师从江阴及时赶到,掩护他们撤向苏州河南岸,从沈家桥、朝王庙、徐家行至梵王渡一线的第二期既设防御阵地,继续死磕。 江湾全部被日军占领,得到罗店与大场后,继续深进,虽然不再有威力强大之海军舰炮为支援,但空中火力不减,贴着膏药旗的飞机盘旋,中方要想出防线一步都变成了非常危险的事。而见识过这大半个月的激烈战况后,诸路军阀出于真心也好、舆论所迫也罢,多多少少都派出了支援部队,不过最先赶到的鄂系受了当头一棒,还没摸着上海的边儿,就已经一路遭日机攻击而受到损失,日方更是想切断从上海到金陵的交通线,以完成对上海的大包围。 三周后,第二防线展开决战,整个苏州河一带全被炮声与火光所笼罩,中方反击之猛,日军只有全力投入部队方堪堪稳住,松井用尽各种作战的王牌,才终于迫使中方在弹尽援绝之后,不得不退。日军勉强获胜。 此时沪战已经成为国际新闻关注的焦点,没有一个国际军事专家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中方竟然能在落后如此多的情况下力战日军,本以为最多防守一个星期的战斗,竟然打了一个月以上。而此时日本的内阁也逐渐意识到,上海战事正发展成为一场超级大会战,他们原先规划的、以为绰绰有余的航母,并不足以击败华军,首相近卫惊呼:华北决战已经不可能发展,华东会战才是中日之间的真正决战! 因此围绕是否继续增兵,内阁开展了激烈讨论,增兵的自然是要巩固战果,与华军一较高下;而不赞成的呢,则对经过四十多天仍未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产生困惑,也对之前叫嚣的“三月亡华”感到怀疑,速战速决明显并非易事,内阁应该重新权衡整个中日战事的发展,而不是在战争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而同时,作为上海境内唯一还能勉强维持平静的外国租界,各国强权感觉到,由于双方开火,他们在沪之利益受到重大影响,必须跳出来调停了。 老头子开始就打着争取国际社会支持的盘算,因此表现得十分合作;日方态度相对傲慢非常,美驻华公使詹森建议双方停战,日军退入租界,中国军队由现有防地后撤两公里,缓冲区由中立国军队负责巡逻。中方表示接受,日方则表示需请示本国政府训令,仅同意停战三天。 但三天后,日方声称东京方面拒绝英美提议,继续增兵,美方于是提出新方案,还是停战,不过两军间的中立地带由第三国军队驻扎,中日双方在停止冲突后进行外交谈判来解决交涉间一切争端,中日交涉应在列强参与下进行。 中方仍无异议,而日方则坚决反对列强参与中日交涉,美方此次调停又无功而返。 战事继续相持,八月八日,赣系及桂系临时组成的混合旅终于增援到前线,老头子认为中日两军在上海的战斗到了最后关头,因此决定将混合旅当成决战预备队,立刻投入战场,打击日方气焰,争回蕴藻浜防线。但是这次出击,时间过于仓促,计划又不够周延,在战线上两系各听号令,有时竟南辕北辙,实在称不上配合,竟造成攻势受挫。 日军立刻运用中方这个攻颓之机,发动反击,第二防线陷入支离破碎的状态,于十三号被日军攻陷,中方唯有再度撤退,然而,上海市区已让出!苏州河北岸已让出!如若苏州河南岸再让出……卫彦人发来电报,将在白宫前进行演讲,控诉日本在中国一系列所作所为——为进一步获取国际舆论的同情,也为了向国民表达自己的态度,老头子指示,有必要留下少部兵力坚守苏州河以南地区,直至演讲举行。 那么,谁留下? 程祖望权宁手下之师折戟,中央投入的五个师剩余不到百分之十,赣桂混成旅结构松散不堪一击……最后由闻人清歌提议,第一军副军长顾庆舟签名,将人选送上了松海官邸的案头。 第三师第九团第八十八连连长,雷戡。 亦即黑旋风之大名。 推荐理由是,苏州河南北岸争夺战中,该连长身先士卒,率领一支由残兵败将组合起来的小队,多次成功掩护其他部队撤离,可说是奋不顾身,顽强顶住比他们大于三倍甚至十倍的队伍,不但在本方声名大噪,就连日方了解之后,也送了一个称号,叫他们“可恨之师”。 “擢雷戡为营长,除原隶人员外,再拨八百部众,守驻四行仓库,望若岿然不动之雷池,期之勉之。” 十五号,总座手谕下,所有部队撤离,独留一营与日军周旋到底。 谁都知道,这是九死无回。 四行仓库位于苏州河边,是大陆、金城、盐业、中南四家银行的储备仓库,东面为英美控制的公共租界,一面临河,其他两面被日军包围,孤军悬入,危如累卵。 黑旋风等所有人写完遗书、由人带走后,看着某些人还在抹眼眶,道:“弟兄们,我是个粗人,说不来命不重要舍生忘死的大话,咱今天在这里,三个原因,一、是为了保卫家里老娘和媳妇;二,日本鬼子不把咱当人,咱们就收拾收拾他们,让他们明白,咱不是软蛋;三,你们来这,是因为你们是真正的男子汉!” 抹眼眶的手放下了,八百多号人被他的话所吸引,看着这个缠满绷带的人。 “每场战争都会有人牺牲,但真正的男子汉不会怕死。不怕死不是说不会胆怯,像我们今天遇到这种情况,别人眼里都认为我们是送死,可是,他们也敬佩我们,为什么?因为真正的英雄,是即使胆怯,也照样勇敢作战的汉子,我们不会让对死亡的恐惧战胜我们心中的荣誉感、责任感,因为,我们有需要面对的敌人!” “对!”不知谁高喊。 “看我肩膀上这个,”黑旋风袒开上衣,绷带上血迹未干:“就前两天,一个日本鬼子用枪顶着我心脏,以为我玩完了,哈,我用钢盔一甩,一只手扭开了枪头,另一只抓住钢盔往他脑袋上砸,把他打得七窍流血!然后用他的枪扫了他同伴一圈,鬼子们没反应过来,都被我干掉了,只是肩膀在混乱中仍被削去块皮,不过,我高兴!弟兄们,三十年后,你会庆幸我们曾经聚集在这里,到那时,你坐在炕上,孙子跑来问你:‘爷爷,你有没有打过日本人呢?’你不用尴尬地干咳一声,吞吞吐吐地说:‘啊……爷爷一辈子在种地’。与此相反,弟兄们,你可以抱起他在膝盖上,理直气壮地说:‘孙子,爷爷我当年在第一集团军第三师,和日本人干过狠狠一架!他们他娘的就是坨狗屎!’” 底下轰然叫好。 “从今天起,我们将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战斗,我们是一个集体。我们要互相帮助,互相配合,你不再是你一个人,每个人都对集体负责,因为我们将一起出生入死。我们不是被动挨打,我们也会进攻,我们要把小鬼子们的五脏六腑掏出来祭旗,我们要让他们尸积成山,血流成河。这就是战争。你不让敌人流血,他们就会让你流。挑开他们的肚子,给他们的胸膛上来上一枪。”他冷冷环视底下一圈:“如果一颗炮弹在你身旁爆炸,炸了你一脸灰土,你一抹,发现那竟是你最好伙伴的模糊血肉时,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感伤的情绪不在,大家扬拳应诺。 “而且,那并非坟墓。”黑旋风又道:“上头选四行仓库,有一面是租界,你们想,为什么?” 众人寻思,确实,有活路的苗头啊。 一个道:“他们不敢用重炮轰击,顾忌误伤到租界!” “飞机投弹也不行,万一有流弹,洋人可不会善罢甘休!” “租界里也有中国人吧,肯定会帮忙!” “还有那些外国记者呐,听说他们有什么就报道什么,很公正的!” 黑旋风点头,这些天里,目睹了无数战友的生死,谁也不知道他心境发生了什么样变化,但无疑,他成长了很多。点头,他道:“那么,我们就认真干他一场吧!” 四行仓库之战,是后来被称为“铁师”的八十八连的崛起,更是黑旋风雷戡的崛起,此战中,他犹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自此步步高升、勋章挂满,都是后话。 率部进入四行仓库后,黑旋风第一步,就是迅速加强四周的防御工事。仓库内存蓄着大量的大豆、小麦,这些包装粮食的麻包成了理想的构筑工事的材料,他指挥士兵们用麻包堵住仓库大门,封闭所有的窗户,留出射击孔,派人分层据守。同时,为隐蔽性起见,将大楼的电灯全部破坏,焚烧了仓库周围的房屋,防止日军据此向大楼进攻。 十六号中午,日军开始从西面的交通银行方向向四行仓库逼近,当即遭外围守军顽强抗击,日军扔下数具尸体抱头回窜。随后,日方纠集兵力再次扑向外围阵地,外围散兵进行英勇抵抗后退入仓库,日军稍作休整,随即猛攻仓库大门。 他们的兵力几倍于中方,但八百壮士沉着应战,全楼火力一齐射击,一名连长面部受伤,血流满脸,仍不下火线,一面以毛巾捂住伤口,一面继续指挥战斗。是日,日军遗尸八十余具,四行仓库丝毫无损。 随后的两天,日军动用飞机、坦克,连续向仓库发动猛烈进攻,八百壮士赁借坚固工事,顽强抵抗,日军毫无进展,四行仓库巍然屹立。 仓库中的人就肉体来说,疲惫已极,然而精神十分高昂。饱受日本侵略军摧残凌辱之苦的上海同胞们,以各种方式表达他们对八百壮士的爱戴与敬佩,譬如,在苏州河南岸公共租界大楼上观战的群众,每当壮士们击毙一名日军,无不拍手称快,挥动着帽子、手巾向他们欢呼致意;再譬如,周围群众有观察到日军集结地点、行动情况的,就用黑板写字报告给孤军。而不在租界的,就极力宣扬孤军英勇事迹,食品、药物源源不断捐来,更有一位女大学生,就在战斗进行得最激烈的第三天半夜,把一面五色旗裹在身上,冒着生命危险,冲过火线,献给八百壮士。 当她献上浸透了汗水的国旗时,八百壮士们激动得热泪盈眶,黑旋风亲自接待了她,对她说:“想不到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有恁般勇气,你给我们送来的不仅是一面国旗,更是咱们中国人誓死不屈的坚毅精神!我们将誓与此旗共存亡!” ——当然,后来他与这位女大学生结缘并娶了她当夫人,又是后话。 第二天凌晨,在敬礼的号音中,汉子们将姑娘献送的五色旗高高升起在四行仓库大楼顶上。看到冉冉升起的国旗,隔河观战的群众欢声雷动,在场的外籍人士也无不为之动容。 姑娘的送旗壮举,不仅仅国内报纸争相报道,路透社也发文全世界:“自日军占领上海市区后,到处都是侵略者的太阳旗,唯有四行仓库上高高飘扬着中国国旗,华军作战之奋勇空前未有,足为任何国家史记中最勇武的诸页之一。” 而日军发现这面旗后,再次发起了疯狂的进攻,投入比例悬殊的上万人,战斗从上午七时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饶是四行仓库钢筋混凝土,也千疮百孔。然而勇士们众志成城,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就在日军气急败坏打算冒着风险用大炮来轰时,负责租界驻军的英军司令斯马莱特出面了,说在租界各国请求之下,愿意接纳这支力战不屈的孤军退入租界内,当然,前提是解除武装。 八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顽强坚持了四昼夜,于中方而言,预定任务已经完成,当然乐意;对日方来说,无疑为议和派抨击主战派增加了一枚重量级砝码,内阁会议上,天平开始往谈判方向倾斜了。 停战协定-1 这天下午,金陵的上空,乌云密布,天气格外阴沉。街上行人稀疏,受上海战事不利影响,大家流传说日本人可能接下来针对的就是六朝古都了,路上的人个个神情凝重,抬头看看怪异天气,给人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 听说最近船票一下子变得紧张,每个人心里都想,是否该无论如何弄一张呢? 一辆黑色小轿车行驶到长江路299号前,从车上下来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仁丹胡子,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随从,直接进了大楼,说:“我是日本新任驻华参赞石原,奉有本国政府的特殊使命,要求立即晋见你们的总座。” 接待人员心知来者不善,连忙摇电侍从室,段钧立刻打电话到松海官邸,急火火要去接人,三言两语跟来访的麟徵告罪,把烂摊子丢给鹤徵。 麟徵旋脚下楼,经过会客室时看见鹤徵进去,脚下一停,推开门,坐到一边。 正在交谈的双方一顿。 他耸耸肩:“参赞汉语很流利,继续。” “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中信局的局长。”鹤徵一语带过,把话扭回正题:“……美方第三次调停方案只谈停战,中日间其他问题可以由双方自行解决,松井大将已经颁布了停战令,但据我所知,前线的交火并没有完全停止,甚至,贵国仍在源源不断地增加援兵。” “师桑真是消息灵通,”石原摸一摸仁丹胡子:“主要是贵国的军士们太暴躁了,总要冷不防弄出些乱子来,让我们也很为难。” 鹤徵道:“既是停战,难道不应双方均撤至相当地点?贵国仅要求我国先行退出二十英里,是不是不符合国际惯例。” “师桑,看来你跟你们派去的那位江桑一样,不明白上海已经在我们手里。” 小小的日本个子气势一厉,变得强硬起来。 麟徵想,怪不得段钧要溜,这日本人的确不好对付。 “石原先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中方固然希望和平,可是,若贵方并无和平诚意,欲维持尔强国之威风,那么,我方也并不是非得屈从,只好拼尽全力,与尔一决罢了。” 他一硬,石原就不由松,笑道:“所以东京不是派我来了嘛,欲与总座好好一谈。” 师鹤徵也笑,提起状似不相干的话题:“欧洲战争现在卷进去的国家越来越多,可谓是大规模爆发了啊。” “……”日本人瞪着他,不确定他突然提起这个的意思。 “法国、英国不是德国的对手,他们在亚洲那些数量繁多的殖民地,一时半会儿也无暇多顾了。” 日本人瞠大眼睛。 “通常来说,为了延续战争,橡胶、石油等战略物资必不可少,贵国军方欲称雄,自然也不能缺了这些。我们中国呢,且不说石油开发什么的实在是尚未起步,就算你一时打赢了我们南方,还有北方虎视耽耽,这可是个漩涡,与其在这儿费时耗力,不如南进从英法手里夺取一些现有资源,想来贵国军方比我聪明得多,这笔帐早拎清楚,对吗?” “你——” 石原看着面前这个年青人,仿佛如见怪物。 他是怎么知道内阁决议的?!这些明明最近是四相会议在激烈争论的事,这个人好像宛如亲见,到底什么神通?! 就连松井只怕也无法如此准确揣摩到上头的大方向,上头下令从别处抽调大量部队到上海,不过为了摆摆姿态、增加筹码罢了! 难道他们总座也知道了吗? 北方没讨到好处,还以为南方是个软柿子,事实上他们也确实一路强横过来了,可如今到这个年青人面前,才明白人物在这儿啊有没有! 但他很快调整了表情,端起架子:“师桑这些都是推测吧,实在有些无稽之谈了。” 鹤徵道:“上刻你们正准备轰四行仓库,下刻斯马莱特就出现,你们不会以为这是巧合?” 很好,再度刷新了石原的表情。 青年微微一笑:“忘了告诉阁下,我对密码啊电波啊有那么一点点研究。” 等总座莅临将参赞请进那间挂着五色旗的办公室时,参赞一派冷若冰霜高傲端持的神情。 接下来的谈话,从头到尾他都维持了这副姿态。 将松井亲笔撰写的一份要求递上,他道:“事情到了这地步,如果贵国满足我们这些条件,仗可以不打。” 总座从阮前胜手中接过横卷,打开,倒是一手毛笔字,以汉字为主,日文有,但多是助词,最左边落着松井的军衔、大名,还有一方朱印。 粗略一看,共十三条要求,召来曹佩书,偶尔手指点一点,曹佩书会意的解释,总座一声不吭,只是听着。 待他看完,石原道:“只要贵方承允所提条款,足可证明日中亲善。不但我方军队即刻撤出上海,如果总座阁下有需要,东京还可为阁下对付北方助上一臂之力。” 总座扬了扬白色鹰眉:“贵国真是看得起靖某,不过,你们对北方也是同一套词吧?” 石原狡猾的一笑:“这是我们对华坚定不移的国策,谁愿意合作,就支持谁。” “如果不愿意呢?” “我们要求中国政府绝对同意。” 总座沉吟,最后道:“容我详细考虑,再由外交部答复。” 石原起身:“请记住,对此事要绝对保密。如果泄漏出去,日本将采取断然行动。” 总座道:“送客。” 参赞高傲端持的出门,不经意瞟一眼自总座出现就悄无声息隐没在一大堆侍卫官里的师鹤徵一眼,心里其实想吐血:这个年青人到底什么来头!!! “何物倭寇,其不知中国尚有人耳!” 将横卷往桌上一掷,老头子朝段钧道:“立即召开各院院长、各部总长开会。” “是。” “松龄。” “在。”架着拐杖的第一军司令站起来,老头子示意他坐下,“如果抗战全面爆发,我们能抵抗多久。” “按照当前形势,四十八小时。” “为什么。” 邢松龄答:“分析战局,日军极有可能借停战之机为将来之攻击作积极准备,最终目的不外占领金陵控制长江流域,进而控制半壁中国。上海如今已然在手,如果他们真打算进行下一步,那么常熟、苏州、常州、无锡,浙江的嘉兴、沪杭沿线等处处都是破绽,拱卫不足,总座必须随时做好撤离金陵的准备。” 老头子长长叹气。 “孰权厉害轻重,与其等日本下定决心,何若协商停战,一来候各路援师到达,二来待卫总长佳音,以免危及党国之根基,较为利多害少。” 老头子不语。 邢松龄明白他的顾虑,八百壮士在四行仓库与日军血战四昼夜,歼敌三百余名,己方仅伤亡二十余,事迹轰动中外,声名远扬。虽于战局无补,但是震慑了日军,也极大地振奋了全国人心,被一些知名人士誉为抗日奇迹,政治作用不容低估,更有《国民日报》长篇撰文,“自北伐以来,一扫多年颓势,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全国人民鸡血打得正足,个个无不一副硬要以保家卫国的民族意志、以血肉之躯对抗暴雨倾盆的钢铁炸弹而决不后退的态度,你却要往其头上生生泼一盆冷水,这不是等着挨骂么! 什么“千千万万的忠勇将士壮志难酬,陷上海于万劫不复”,邢松龄用膝盖也想得到那些标题了。 “为党国计,若总座为难,职部愿牺牲个人,以求顾全大局,是非毁誉,所不计也。”他道。 老头子拍拍他肩膀,扭头吩咐:“把外交部的人也叫来。” 阮前江一愕,看看鹤徵,难得见这个年青人皱起眉头,他朝他使个眼色,应了一声,走到一边,拿起话筒。 老头子倒没注意,他在桌前站了会儿,段钧进来,报告说一切安排完毕。老头子心不在焉的颔首,忽尔问曹佩书:“你毕业于日本帝都大学?” 曹佩书立刻将背一挺,站得更直:“回总座话,是的。” “帝都大学有个名师,叫岸田,岸田本史,认识吗?” 曹佩书惊讶道:“他正是我的导师。总座怎样认识他?” “我年轻时可在日本念过士官学校。”老头子将手杖扬扬:“是你的导师再好办不过,行,马上去财部支款,一万元垫底,多者不限,备四份好礼去日本看你的导师去。” 曹佩书一脸茫然,求救的瞅瞅自己直属上司,段钧也不明白,不过他唯总座命是从,斥道:“总座吩咐,还等甚么!” “但——” “你真是!”总座倒解释了:“岸田有个好朋友,叫山县,他因为在学术上的突出贡献,被天皇封爵,还进过日本内阁,现在的日本首相近卫呢,是山县的老朋友,明白了?” 曹佩书不笨:“总座是让我——去探听消息?” “不错,这个什么十三条,简直是欲亡我中华,你去探探到底谁的意思,经过他们御前会议没有。瞧松井盖的那印,他跟近卫是一伙的,海相现在虽然支持他们,却始终不对盘,刚才石原语气硬得很,好像我们不答应就要发动全面战争,当我是傻子?发动全面战争是大事,必须经过议会投票,再奏请他们的天皇,你去,不单探意思,还可以挑拨挑拨,十三条是块肥肉,某部分人若想吃独食,我不相信其他人看着不眼红。” 曹佩书愈听眼睛愈亮,“设若真如总座所测,这个十三条是近卫倚仗首相大权而未经御前会议提出,必然引起轩然大波,要是他们意见不一,人多嘴杂通不过,中方岂不是不战而胜?” 总座失笑:“不可能。不过呢,给他们添点堵是真的。” 正说着,外面报:“外交部的人到了。” “进来。” 桃木门缓缓推开,白衣西裤一身利落的女郎出现在众人面前。 停战协定-2 “好啦鹤徵,真生气了?你听我说——” 佩佩奥斯汀门关上,凤徵跳下去追前面开门的身影,老于闻声赶来,疑惑地看他们一眼,凤徵朝他吐吐舌。 鹤徵转身:“我说了,让别人过来,你不听;老头子让人去上海,我朝你使眼色了,你还是不听。现在让我听什么?” 从出了长江路就闹别扭到现在,车上凤徵一路伏低做小,眼见弟弟气还不消,不由拉过他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正经道:“之前美方调停的时候,江沧把司里仅剩的几个人全带去了,说我是女的不能让我涉险,现在外政司只剩我一个,总座传召,我不来,谁来?” “但现在是要跟那个石原去上海!他们为什么要求在上海知道吗,因为现在上海已经沦陷!沦陷是什么你懂不懂,那完全是他们的地盘!我怎么能放心!” “谈判地点不是在租界么,租界是公共独立的,再说,到时我就跟江沧他们汇合了,没事。” “日本人要真狠起来,管你是不是租界,翻脸无情,盛慕忱的教训一次还不够?”他说不下去了,不,光想想她有可能落到那种险地里,他就觉得自己无法控制。 “我没那么柔弱,况且,女孩子并不是一点苦都不能吃。”凤徵紧一紧他的手:“我知道你想保护我,可是,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什么都不让我做,并不是保护我的最好方法。” “……” “记得吗,小时候你身体不好,我不带你出去,你非要跟,结果玩儿久了反而身体变好了,那时阿爹就感叹了句,杂草其实是长得最好的,养在盆里的花儿越是呵护,反而越经不得风雨。” 所以其实我是花,你是草? 鹤徵好气又好笑,顺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只觉无限叹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生气了?” 凤徵开心的拍着他背。 晚风轻轻吹来,他不语。 她用力的回抱他一下:“好啦,我会想你的,好不好?” “……有多想我?”他呢喃。 “诶?”她没听清。 算了,他去找那个人安排保护她吧,目前以自己的力量还不行,算自己欠他一个人情好了。 于是他松开手,用力捧住她的脸,“说,会有多想我?” 凤徵被他的力弄得嘴巴都嘟起来了,不过仍旧好心情的笑眯眯:“像你想我一样想你,嗯?” 他愕,旋而放了力道,揉揉她的脸,重新拉起她的手:“进屋吧。” “高兴吧?”她在后面乐滋滋。 不。 姐姐,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想你。 那绝不是你想我那样一样的想。 第二天傍晚凤徵坐汽车缓缓驶进上海。 难怪石原要同行,没有他她根本入不了沪。堆垒的沙袋和架起的铁丝网随处可见,隔几步就是一挺插着太阳旗的机关枪或大炮,日军装甲车或者装载士兵的车巡行,就像在他们自己的属地一样。凤徵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尤其对比街道两旁焚毁无数的房屋,昔日繁华的十里洋场,此刻犹如被蹂躏践踏的贵妇,脂残粉污。 由新桥进入租界,首先看到的是英国的米字旗,他们占了四个街区,因为战事,也派了士兵守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站着。一辆小汽车停在旁边,一名青年正靠着低头吸烟。 石原文质彬彬的为凤徵开门:“小姐,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谢谢。” 闻到声响,那青年抬头看来,飞快扔下烟头:“凤徵,我接你来了!” “啊,江桑。”石原认得他。 江沧满心满肚子话要说,但他知道,自己身为外交官,必须维持礼仪,尤其这种时刻,他才发现他似的:“啊,石原先生。”伸出手与他握了握。 “总座阁下说师小姐是值得信任的人才,此次将由我们一起参与谈判,希望多多指教。”他微一躬身。 指教你个头! 皮笑肉不笑地:“呵,多多指教。” 等两人坐进汽车,车子缓缓开动,江沧才道:“天底下最虚伪的就是日本人!” “噢?” “他们现在狂妄得英国跟美国都敢惹了,一周前他们说有个中国人搞刺杀逃进了这里,宪兵队前前后后堵住,宪兵队长说:‘出于礼貌,我们谨此通知贵方,我方将派遣宪兵缉拿凶手,请把人交给我们。’英国人说根本没有刺杀者,更何况这是租界,事关英国主权,拒绝搜查——于是日本人切断了租界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昨天格芬太太说牛奶供应全部中断,租界不是租界,倒变成了监狱!” “大不列颠可是海上的霸主啊,”凤徵道:“就算他们现在有点儿蔫,不该在这群小日本的屁股上飞快地踢一脚?” “我倒真想照着他们屁股多踢几脚,”江沧苦笑:“斯马莱特将军说拍了电报回去了,可唐宁街十号一点声气也没有,连旁边唐宁街十一号的牛奶瓶子都听不到,更不要说传到战争部了——大概欧洲本土自顾不暇吧!” 凤徵道:“这么一来日本岂不是变本加厉。” “可不是呢,三天前轮到了美国佬头上。据说木更津的一支战斗机编队低空飞过黄浦江,发现江中停泊的一艘炮舰船尾处挂着星条旗,别说黄浦江,整个长江三角洲无论水域空域如今都被小日本视为自家后院,于是他们觉得不愉,认为备受侮辱,当即俯冲而下,一通扫射,射伤了好几个人,詹森发出的咆哮那天整个租界都听到了。” 詹森就是美国公使。凤徵马上联想到在美国拉赞助的卫彦人:“他报告华盛顿了吗?” “当然,就算他不报告,那艘美舰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下好了,虽然有点不厚道,但拖美国下水,卫总长工作一定好做很多。” “你猜日本怎么说,东京方面回复,‘非常抱歉,我们将根据武士道精神给予合理的赔偿。哦,顺便说一下,天皇陛下已要求王室内务大臣派出一级别适当之宫廷官员作为代表,向死者表示哀悼。’然后就是几名眼泪汪汪的东京少女带着日本式的口罩,把齐肩高的花圈放到美国大使馆的台阶上——” 凤徵有点儿不敢置信:“这么敷衍?” “所以说呐,真是虚伪得要死。” 凤徵咳一咳,“总有一天,他们自己找死。” 江沧道:“你说要是美国跟英国一样不中用……” “不会的,我不相信美国人吃他们那一套,美国不是日本。日本是披着羊皮的狼,而美国是真正的狼。” 她说得笃定,江沧一瞬恍神,从她脸上看到一点点她弟弟的影子。他不说话了,等到到了目的地下车,他才反应过来:“哎呀讲了一堆,该说的一句没说!我说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呢,总座有什么话直接一个电话吩咐我们就是了,你何必亲自来一趟?” 你家那位、啊不,那两位放心你来? ——这句他没说出口。 “你没听石原说么,我可是总座指定的此次谈判一员。”凤徵压低声音,靠近一些:“他怕这边的电话被监控。” “啊!”江沧恍然大悟,随即也降低语调,左右看看:“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日本人——?” “也别太担心,情报与反情报工作大家都在做,鹤徵说已经点拨了他们一下了,不然你以为石原能对我这么客气?” 江沧竖起大拇指:“还是你家弟弟厉害。” “走吧,咱们好好筹划筹划。” “不急,你还没吃饭吧,等你一起吃晚饭呢。” “哦?好啊,一起吃。” 黄色的电灯扭起来,窗户映出淡淡的晕暖的光。 日方称为“十三条”的严肃认真的谈判,中方这边的叫法是“喝茶”。 为保持秘密,日方要求只出三个人,即公使,外交组长,再加一名秘书。 中方则建议五个人,按凤徵的话说是,人多热闹啊,累了还可以打打牌。 ——当然被驳回。 好吧,接下来是时间问题。 日本:一周之内必须谈完,每天谈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中方:何必那么急呢,中国有句俗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谈判桌上可是每个字儿都得细细看,这么着,两天一次吧,一天两次得累死多少脑细胞,人生苦短,何必如此想不开? 石原还好,另一位代表松井大将的长谷川火冒三丈,说大将限时七天,不得违抗。凤徵凉凉瞟他一眼,打起了太极拳,说己方懂日语的外交人员拜你们所赐,上次都结伴去天堂了,你们到时要用日语签的话我们可不懂,不如双方改用英语? 长谷川傻眼,他能通汉语已经不错,英语乃半吊子……偏偏石原也一样。好吧,你来我往,最后二一添作五,两天一次跟一天两次中和,决定一天一次,时间为下午两点到四点,每次两时,时间延长为两周。 到了谈判第一天,日本人早早到了,等啊等,等啊等,两点半终于把人给出现了。 凤徵是女流之辈,但顶着总座亲点的幌子,从开始就作为一副主谈人的架势,偏偏他们中方一伙大男人还没一个表示异议的——石原一开始暗暗心喜,想着果然中华无人,只要吓唬吓唬,签个字不是分分钟的事?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从一开始就不好对付,这个女子该迷糊的时候她清醒,该清醒的时候她又装得半懂不懂,偏偏你又不好说她,譬如此刻,她赔着笑脸一进门说女人出行总要花些时间请大家谅解,你能拿她怎么样? 长谷川脸沉得快挤出水来了,不知怎么,石原觑了,反而想笑。 “来了就入座吧,”他说,“下次请准时。” “当然。”凤徵满口答应,转头叫同事拎出几个打包得极精致的铁盒:“接下来大家要互相关照了,这是一点见面礼。” 之前又不是没见过,这时才提什么见面礼? 日方几人眼睛瞪得大大,本来不耐烦,但一看铁盒子上写的“武夷山”三个字,知是顶级茶叶,又觉得还有些品味。 把茶叶分发完毕,又是小半个钟头,石原咳嗽一声,点点手表:“师小姐,三点了,可以开始了?” 他语气不怎么妙。凤徵笑:“古人言:来而不往非礼也。听闻日本茶道是一绝,我们几个却见识浅薄,从未到过贵国的,此刻恰逢其会,不知能否沾沾石原先生长谷川先生的光,有幸一品否?” 中国茶不够,又来日本茶? 石原深深觉得,他小瞧了女人。 这边谈判大半时间耗在喝茶上、日方恼怒却又无法发泄,那边中方临时居住地出来一个人,满脸胡子,压得低低的大盖帽,拎着个包,先是东南西北胡乱走一气,后来绕到美国公使馆,进门就要找美国公使。 詹森看着被领进来的人,蓝眸疑惑地:“你谁?” 来者将帽子一掀,胡子撕开:“我呀,江沧。” 詹森被那生生撕开的胡子吓了一跳,“江?” “对对对,好好看看。”江沧把脸凑到他面前。 “出去吧。”詹森挥手自己的助手让他退下,点起一根古巴雪茄:“哦,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有日本兵跟踪你吗?” 江沧耸耸肩:“化个装嘛,你们美国不是有个万圣节嘛!” “你们跟日本的谈判怎么样?” 江沧腾地跳起来,“谁泄漏的?你怎么知道十三条的事?真是太不象话了,怎么连这么机密的事情都泄露出来了,日本人说了严禁第三方知道的!” “喔,原来有十三条。” “詹森,虽然咱们是朋友,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外交人员,绝不会告诉你十三条分沿岸港口四条,铁路三条,公路一条,租借权两条,开采权等杂项三条……无论你怎么像我打听,我都绝不会告诉你,不信你问好了。” 美国公使:“我真的没问你……是你自己在说。” “哈哈哈,你唬不了我,你假装不问我,实际在旁敲侧击,想引诱我说出来,第一条具体是……第二条是……” 吧啦吧啦一口气将十三条全部背了一遍,然后他期盼的看着詹森。 美国公使:“我真的没问你,你为何说这么多?” “你个缺心眼……” 江沧怒不可遏,重新贴上胡子,戴上大帽,哒哒哒砰地出门。 美国公使无辜眨眼。 又是胡乱转几圈,这次来到了英国使馆,伪装大胡子义正词严:“格芬,我知道你们英国正在处心积虑打探日方谈判的内容,因这有损你们在中国的利益,但我是高素养的外交人员,我决不会告诉你,第一条是……” 又一口气背了一遍。 英国公使拿起笔在桌上狂写,写完后数数:“真是‘十三条’啊,十三这个数字在我们西方可不怎么好。” 他啧啧,弹弹笔墨未干的纸笺。 江沧惊呼:“泄密,严重的泄密事件。你们英国佬的情报探测能力,真是令人惊叹啊!告辞。” 他鬼追似的离开,格芬嘴角弯起,将纸笺对着光扬起,背向后靠在皮椅上。 逐条审视着。 此十三条,包罗万象,集众大成,势力囊括整个长江三角洲地区,权力由建铁路、开矿产以至于开商埠、租民居,甚至第五项要求政府设立日本顾问、合办警察等等,要不就是凡事需经日本同意,要不就是日本独占开采权,简直杀气腾腾,苛刻至极。 日本人,日本人…… 就把它们登在《泰晤士报》上吧。 手指在扶椅上一敲,他下了决定。 停战协定-3 兵战之场,之尸之地。 晚上下起细雨,一会儿停了,凤徵披上披肩说出去走走,江沧死活不答应,凤徵说这儿不是租界么,江沧说这儿属于租界边缘,离日本人近得很,凤徵说好吧,那就在院里坐坐。坐着坐着就攀到矮墙上去了,吹了会儿风,然后顺了下去。 红砖路被雨水润成了鲜洇洇的红色,高大的尤加利树在路两旁,淡淡的月光从云层里透出来,渲出淡淡的影子。 日本人限电,路灯忽闪忽闪的,一种不知名的拖着两片长长翅叶的小飞虫在低空盘旋,偶尔栖在人身上,很容易罩住,扭啊扭的两下三下就自己把自己透明的翅膀给扭脱了,“笨。”凤徵发噱的看着它们,张开手指,让它们从指隙里漏出去。 继续前行,独自一人静静的,没什么目的的,街上静得可以听见回荡的脚步声,直到看到对角一幢徐徐冒出青烟的房子。 烟不大,已经渐渐熄了的模样。又是一栋被烧毁的房屋。 好像有声音传来。 再过去就出了租界。凤徵停一停,隐约一声女人短促的、声嘶力竭的尖号。 然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任耳朵竖得尖尖,也听不到了。 她加快脚步,越过一户人家外面的矮树丛,七弯八拐弯弯曲曲的,终于又有声音传来:“救命!救命!” 她看清楚了。 焚毁的房屋前,石头台阶上,一个带着钢盔的男人正将一个女的按在身下,嘴里囔囔着日本话。 女人的衣服已经被撕开大半,两条腿乱蹬着,惹得那个日本兵更加兴奋,用力在她脸上身上乱啃。 “走开!走开!” 厮打中冷不防女人挣脱一只手,揪住日本兵的头发,拼命地扯,日本兵大叫,对着她的脸就是一拳,女人拖住他的胳膊咬,日本兵骂:“八格牙路!” 他放开她,将转到背后的步枪抄下来,刺刀对准女人的腹部就要刺下! 女人双手反射性的捂住面孔。 凤徵未料变转这样快,疾步上前,心内暗骂,来不及了…… 砰! 一声枪响。 准确的击中日本兵额头,他双目圆睁,一声未吭地倒了下去,保持着狰狞的面目伏在女人身上。 女人一楞,忙将人掀开,倒不急着掩衣服,先是朝死人踹了几脚,居然也不害怕,狠狠吐了口唾沫,“侬个三岛的三寸丁!不得好死!” 边又气愤愤地把日本兵咂过的地方死劲擦,简直想把那些肉擦下去一样。 凤徵倒不担心她了,去寻那开枪的人。 树丛后,卫六含笑出现。 若不看他手中转儿圈的小珍珠柄手枪,十个中九个人来,那副淡淡的模样,都不会相信开枪的就是他。 “……你怎么来了?” 凤徵惊讶乃至惊愕,以他的身份,无论时机还是地点,绝对是避讳。 “想来,就来了。” 女人说这本是她家的店,她男人入赘她家,却在日本兵来时卷了家私逃之夭夭,父母守着店铺,旋脚又被日本兵一顿好抢,老父亲气倒了,噩梦却远没有结束,第二批日本兵又上门来,见什么也没有,呱啦呱啦一阵乱叫后就烧了店,他们一下子成了难民。 难民的生活喝口水都不方便,老父亲是地道的上海人,受不了这份折磨,撒手归天;她和母亲顽强的活着,天天挨炸弹,饿肚皮,喝混水,住席棚,实在熬不住了,趁着天黑穿过日军的封锁线,跑回来想看看原先的房里有没有什么能翻出来去换点儿吃的,天杀的又碰上日本人。 “侬救了我一命,还没谢谢侬。”女人揉着被揍得肿起的面颊,将发丝拢拢,朝凤徵道。 “快回去吧,”凤徵披肩解下不由分说罩到她身上:“小心点。” “唉——”女人遗憾地望向废墟堆,没淘到什么,回去后怎么办? 凤徵想起来自己耳朵上两粒珍珠耳环,取下,塞给女人:“也没什么好东西,我要是住得离这儿近,直接弄一袋子吃的给你拿回去,可惜远了些,又不安全。” “这怎么好意思。”女人翕张着嘴。 “快回吧,天晚了,租界里的人尚且不敢出来走动,你尽量躲着他们走。” 女人又唉了一声,转身离开。 凤徵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伫立一回,卫六就在她后面,也不说话,但眼睛始终不离她。 千言万语,都是多余。 他张开双臂。 她耳上烧红,一言不发投入他怀抱。 他身上干净清冷,她贴在他胸膛,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心里泛起莫名的喜悦,以及安心。 “谈判辛苦了。”他在头顶道。 “日本非逼我们接受条款才肯停战,我们有什么办法,只好拖呗。” “再坚持两天,我大哥那边差不多了。” “哦?”她欣喜仰首:“美国肯借款?” “不单借款,还会派一位陆军中将来华担任中国战区统帅部参谋长,办理所有在中国的美国军贷援华事宜,日本如要再横,那就看看,到底谁拖得起谁拖不起。” “他们是想根据局势获取最大利益。” “十三条一定不能签,签了要被骂卖国贼的,明白吗?” “嗯,我懂。”她在他怀里点头。 他轻轻吻她头顶:“我会一直在暗处保护你,直到你回陵。” “其实——”她顿了顿,“算了,不说了。” “在我面前有什么不能说——啊,莫非被感动了,要表白?” “才不是呢——”她愤愤抬眸,却撞进他宛如幽潭的黑瞳。 淡淡的月光下,大概因为下过雨的关系,有些散落的发丝垂落在他眼前,使他的脸有种半隐半现之感。卫六的五官本就是趋于古典的,有时凤徵看他,会越看觉得怎么会越好看那种,然而当他穿起军装扣子扣到下巴一丝不苟的时候,就会带上锋利,古典与锋利的完美结合,加上他那只黑黝黝的戒指……等等!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想抓住,然转瞬即逝。 连尾巴都没捞着。 “——才不是什么?”他好心情的接她的话问,语气慵懒。 她甩甩脑袋,摒开那些乱七八糟:“我是说,要是我们跟北方一样,能打赢日本人,我们就不用看日本人的脸色了,也不用仰承美国人的鼻息,上次你说总座猜忌你们,可面对这种国有外虏,就不能先把内部恩怨放一放?” “哦~~~~”卫六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得更开怀:“你是说他该派我来打仗?你确定我打就能赢——想不到我的大猫对我这么有信心哪!” 凤徵哼了哼,低道:“我、我没事闲着就了解了下你以前的战役记录,你、你不是‘军神’吗?” “嗯嗯。” 我现在不是在夸你!!! 她瞧他一副受用的样子,忍不住用手肘拐他一下,他毫不躲闪的受了,然后竟得寸进尺的将头一下搭在她颈窝:“阿,我死了。” 气息热乎乎的吹过她耳畔,凤徵鸡皮疙瘩掉满地,每次聊着聊着就能离题十万八千里到底是什么节奏! 她努力扳正他毛茸茸的头:“喂——” 近在咫尺。 他毫不犹豫凑过来,对着她啄了一下。 凤徵呆了。 他又亲一下,瞧她呆呆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噙笑,又是一下。 完全不是对手怎么办啊啊啊啊啊! 凤徵只觉脑子里变成了一团浆糊,直至唇畔有由啄变成啃的趋势,她才慌慌抵住他的脸,恼羞成怒:“这可是在沦陷区!” “所以?” “所以,所以——所以这些应该等回了金陵再——”好像也不对? “啊,等回了金陵我就什么都可以做了?”他握住脸边的柔胰,笑不可抑:“直接上门提亲也可以?” 你等着被我弟弟轰出大门吧。 凤徵心内吐槽,不敢接他话了,越接绝对越对自己没好处。 “那就这样说定了。” 他瞧她郁闷的模样,忍笑忍得辛苦,面上还很欠扁的一把搂住她,沿着红砖路往回走。 她闷闷走了会儿,感受到他胸腔震动,蓦然明白过来:“你耍我!” “我认真的。” “才不是。” “我是。” “谁信——”完了,又要被他带沟里了,她赶紧拉缰,停止自己给自己挖坑往里跳的愚蠢行为,咳嗽一声,“那、那个,刚才说到哪儿来着,对了,总座既然能让卫总长重回财长位置,你为什么不可以?兵权就那么重要?”非得死死抓在手里? 卫六的目光投向深邃的夜,“记得当年我们曾谈过的罗伯特·李将军么。” “啊,那时我们还是在圣约翰的图书馆里——” “我有没有说过,就是那番谈话,你让我印象深刻。” “咦?”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凤徵其实不太记得清了,只记得理论搬出一套一套的,学生意气,自认挥斥方遒。 “就算我想成为李那样的人,可他却不相信会有李那样的人。他只相信紧握在手里的一切,尤其兵权。” “你每次用完不都归还给他了吗?” “但我是‘军神’。” 她懂了。 军神,人们越是崇拜他,在老头子那里,就越是枷锁。 以至于他取得的胜利越多,暗中积累的猜忌就越高,越是大型战役不敢让他上,君听过陈桥兵变否?君闻过军队哗变否?谁知道也许突然某天,一根稻草就压死了骆驼? “可是——可是——”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吧? 可以用的人不用,用了的人也不见得能给予全部信任,这样下去…… 来时并未觉得红砖路如此漫长,两个人并着肩默默地走着,卫六从路边摘下一朵小小的蓝色花朵,替她别在鬓边。 莫名心情就好受点了,她笑笑,摸一摸:“谢谢。” 他两眼注视着她:“你们也是靖氏儿女。” ——!!! 她猛然停步。 他无比温柔地看她:“不怕。” “不,我们不是——” “是不是,都不怕。”他重新倾身抱住她,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所以师鹤徵,他望向不知名的远处,你是沾了你姐姐的光,知道吗? 由于美方的强势介入、以及十三条的曝光引起哗然一片,日方的态度终于不再如一开始蛮横,中方一面在谈判桌上折冲斡旋,一面强化上海周边的军事力量,以此为后盾,八月底,双方终于达成中日上海停战及日方撤军协定。 主要内容包括:双方正式停战,中国军队留驻现防地;日本军队撤退至公共租界及虹口越界筑路区域;设立公共委员会协助布置撤退日军与负责接管任务的中国警察之间的移交事宜…… 看似和平友好? 绝不! 学生风潮 “中国的土地可以被征服但不能被葬送!” “反对日本驻军!” “抗议日军在上海暴行!” “同学们,起来啊,上海已名存实亡!” 车窗外,学生们打着横幅、标语,逢人发着传单,大批的聚集在长江路附近,阻绝交通。他们在一块大白布上,一笔一划、用自己的鲜血触目惊心地汇成几个乌红的大字:“驱逐日寇,还我主权!” 车内寂静。 江沧凤徵及一众去机场接卫彦人的机——卫大总长在美国四处奔走,谒见总统及各部门权要人士,或慷慨陈词,或恳切相求,或软缠硬磨,终于带着第一笔两千五百万美元的钨砂借款回来,据说后面陆续还有五千万美元金属借款以及六千万美元的平准基金借款,以及即将到任的美国中将——他大概还可再努力,然而中国的形势、尤其外交部的形势,不由他不回来主持大局了。 “王次长被打伤了?”他看着窗外一幕幕,道。 江沧答:“是的,学生们围住了他的公馆,说按照停战协定,中国军队战而无功,现在上海相当于不设一兵一卒,而日本却可驻兵,在沪同胞仍处日军铁蹄之下,水深火热之中,任其蹂躏。” “而且根据协定附件,”凤徵道:“很多规定日军可以任意借口加以解释,譬如所谓的‘毗连地点’,他们就认为从长江沿岸福山到太仓、安亭及白鹤江起,直到苏州河北为止的广大地区,都可以划给他们及诸帝国共管。” “上海根本没有好转,”江沧想起离沪前那依旧道道拦起的铁丝网,黄浦江上依旧日日漂浮而下的尸体:“总座寄希望于国际公约,指靠列强帮我们制约日本人,是不切实际的。” 卫彦人没有说话,因为一开始,他也存此侥幸。 他的二度上台,不在于与靖氏的前嫌尽释,不在于要炫耀财长一职只不过他的囊中物,而是深切感受到了上海的苦难。国难当头,内忧外患,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国库之衰竭,要救上海,获取外援是他觉得可以行得通的一条路,他与美国方方面面都有着良好的人脉关系,他认为应当把这些资源都贡献给国家民族和政府,他应该站出来。 钱来得并不容易。 寻求外援、开展外交,看似只有短短八个字,他要做的工作却是从美国的国务院、财政部,到军方、生产兵工物资的厂商,再到运输部门、银行部门等等,他上要获得美国总统的支持,下要和各类人才打交道,从达成援助的协议,到最后把这些货品安全地运回中国,各个环节都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美国并不那么了解中国,如何让美国认识中国、了解中国,认识到中国抗战的重要性,了解中国抗战的具体需要,这其中所做的大量工作,其艰巨性和复杂性,他不说只有他担得起来,但绝对也屈指可数。 可是,战中战尾欧美虽然出面,但日本并没有多少让步,结果列强们也就做壁上观——当然这与多国都先后陷入了战争状态自顾不暇有关——但是也让他终于明白: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先不回部里,去看王次长。”他吩咐道。 “您现在去?”江沧讶道。 “怎么。” “听说学生现在还围着没散呢,幸好我没签,否则被学生扔石头的就是我了。”江沧拍拍胸膛。 “本就不该签,”凤徵道:“比十三条好不了多少,日本人换个花样罢了。” “可当时日本人那凶样——”江沧吐吐舌,“再说,你我不签,上头派王次长来签;王次长不签,总会有其他人签。” “小江说得对,总有人来签。”卫彦人朝凤徵笑笑:“我听说你跟日本人对峙的事了,女孩子固然那么做很勇敢,可是也要想想为你担心的人哪。” 凤徵道:“我当时想起盛总长的那张照片来了,日本人咄咄逼人,非逼我们当场签不可,我真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们一顿。” “时局如此,怪不得你。” “我真想不通,总座为什么要签呢?大家都纷纷指责,他却把责任推到权司令身上,把八十八连调走,还说什么‘先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忍痛含愤,暂取逆来顺受之态度,再寻适当之时机对付日本人’,”江沧道:“可上海失去,金陵就岌岌可危,他老人家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而是他已损失太多嫡系部队,不得不找休息的时机,决不能让别人有隙可趁——卫彦人心想。 车子行到王次长公馆,果然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对日宣战、唇亡齿寒的口号此起彼伏,车子自觉调头,往外交部的方向走。 经过火车站的时候,却又见一批批学生涌出,布衣、制服、眼镜,江沧惊诧地道:“看这装束,从其他地方赶来的?” 他猜得不错,因为那些用一块块用墨汁写着“广东大学请愿团”、“南昌女子师范大学请愿团”、“福建青年舍身团”的木牌在无数人头的上方举起来了。 “他们这是受北方刺激了吧!”江沧道:“搞这么大?” 卫彦人沉思:“学生们到底读过书,窥出国家的危机来了。” 凤徵注视那些年轻而激进的面孔:“这些组织虽然主张草率、行动幼稚,但折射着他们的决心,只盼政府能听到他们的心声。” 到了部里,卫彦人简短的讲了几句话后示意大家散开,各去忙各的事。 一下午部中纷纷猜测总长会回财部吗,如果他回财部而王次长如今声名狼藉,那么谁来接任外长宝座? 凤徵对这些没兴趣,她把停战协定及附件一二三翻来覆去的看,寻思着里面的漏洞以及如果下次碰到日本人她该怎么对付他们。 不知不觉到了六点,下班,才收拾好桌子,盛音音出现在门口。 “音音?” 盛音音是来求助的,说求助也不恰当,应该说凤徵是她好友,而她好友实在不多,所以她来找她倾诉。 “我二哥不见了。”这是她吐出的第一句话,眼眶红红。 众所周知,盛家财力丰厚,涉足众多行业,建大厦,办银楼,盛仁甫生平为人做事名副其实,着重在一“行”字:言必信,行必果。从他的思想、品德和事业成就来说,称之为爱国的企业家,绝不过分——有资本后,他经营“行行牧场”、建造光大火柴厂、投资大得面粉厂,使生产的a标鲜奶、铁锚牌火柴、三角牌面粉誉满长江,畅销珠江,惠实民生;他们家开的纱厂,对于南方行省人民衣料的供应,有很大贡献,使当时的洋布,不必仰给给于外国,对国家的经济上也增加的了一个庞大数字,而工人之多,也对市民生活有很大帮助。除此之外他踊跃捐输,赈灾造桥,因此工商界推崇他为“务实力行的实业家”,人人称一声“仁老”,绝非凭白。 盛家在上海当然亦颇多产业,之前在卫彦人通知下江浙的企业家们撤资不少,可以盛家之巨,也未想到上海沦陷如此之快,很多都没来得及。而其下一家工厂生产的“雪花”牌肥皂,就是此次事件的起源。 “雪花”牌肥皂是老牌子了,因为盛仁甫舍得花钱,以每月上千元高薪聘请化学工程师研究工艺,制造出低成本却非常好用的肥皂,畅销的不仅仅是南方,乃至全国,故尔被上海列入衡量本地物价指数的重要工业产品之一——由此可见其竞争力。而日本呢,之前一直就想把他们的产品打入中国,肥皂项目挤了很久,但无论怎样研究,成本还是无法低过雪花,由此他们甚为恼恨,怀恨在心,引而不发。 这次,上海陷落,签订停战协议后重新放行,盛望忱迫不及待去察看各产业情况,巡视至旗下药房——药房里也供应肥皂,大家谈起满目疮痍,工厂惨状恐怕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很是叹息,盛望忱给大家打气,一来二去便晚了,由于区与区之间的铁栅关闭无法回陵,晚上便宿在分店中,孰料半夜有几名日本浪人突然破门而入,将他劫持而去,从此再无踪迹。 “……我们马上找人向日本军方询问,日本人居然打太极,坚称并无绑架和杀害情况发生,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家里气氛实在压抑极了,我二嫂滴水不进,经过我大哥那件事,你知道,你知道——”她实在再忍不住,把脸埋入掌中。 凤徵给她拥抱:“我知道。” “你说该怎么办?我爸爸直接去求见总座,总座答应说一定会解决,可现在都超过四十八小时了……”她语无伦次:“我从来没觉得一分一秒这么煎熬。佩书说日本人横得很,他们什么都不顾了,有个英国人的酒店,他们希望人家低价卖给他们,英国人不肯,他们就用枪炮刺刀包围酒店,结果没旅客敢住进那里,最后英国人只能无奈的把酒店以原来五分之一的低价卖给他们做宪兵队总部——你说,我们都被他们打败了,他们能听我们的吗?” “照你所说,无外乎他们想给个教训,人命应该不至于,”凤徵尽力减轻她的情绪:“给他们足够的钱,给他们不得不动心的钱,你二哥一定能回来。” “真的?”盛音音泪眼肿大,低头用手绢擦擦:“我妈整日以泪洗面,说她只剩一个儿子了,大儿子为国牺牲,如果当局仍无所作为,让她失去二儿子,她就撞死在松海官邸前——我大嫂寸步不离的守着她,我也是,爸爸说不能让她做傻事。” “盛老先生是对的,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那是因为失踪不见的不是你的亲人!如果是师秘书发生了什么意外,你能——”盛音音嗓音拔高,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不起。” “不,”凤徵毫不介意:“你说得对。” 她想起前阵子自己拒不在日本那个协议上签字、又不肯回金陵换人,形势僵持着,一触即发,感觉日方虎视眈眈随时忍不住冲进租界解决她的样子——鹤徵在电话里快疯了:“我发誓,你若发生什么意外,我会让整个上海陪葬。” 那一瞬间他的语气,她想她永不会忘。 这边她开始帮盛音音找人,那边学生活动如火如荼,当《国民日报》上一份报道连同照片一起被登出来的时候,他们愤怒了。 那是一名记者深入沦陷区冒险拍的照片:十多具女尸赤条条陈着,肚子被破开,肠子挤到外边来了,她们都是孕妇,未成形或已成形的胎儿血淋淋的和她们躺在一起,被刺刀刺得血肉模糊。 背景黑烟红焰,好像没有断的时候。 这张照片使学生们的学潮演变成暴乱,他们红着眼,从外交部官邸转移到长江路299号,人潮一次次冲击着卫兵组成的人墙,高呼着“血债血偿”“打回上海去”的口号。 无数外地的学生留了下来。他们有的往亲友处投宿,更多人摊开铺盖,在各个街头露宿,金陵清晨的露水很重,这些在睡梦中的年轻面容,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偶然发出梦呓的声音,凤徵随方纯毅給他们送过铺盖——方纯毅现在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学生运动,他被推选为干事之一。 紧接着《国民日报》又发表了“万人坑”、“行乐所”一系列报道,《中央日报》针锋相对,说《国民日报》被人指使、学生们是受了有心人利用,故意与政府作对。它连篇累牍地刊登社评,其中一份社评谈到,“政府早在两年前就宣布停止一切民众运动”,暗示学生运动非法;与此同时,《国民日报》被封,终于将学生运动推向高潮。 九月的一个上午,数以千计的学生开始冲击《中央日报》社大楼,他们冲破警察及卫兵,捣毁了报馆、印刷厂,报社社长试图劝说他们,但还来不及开口,学生们已一拥而上、乱拳齐下;接着学生们又赶往党部,然后,他们被全副武装的警卫团拦住了。 事态失去控制。 警卫团和学生短暂对峙后,进行了战术集结,勒令学生后退。学生们决不,他们手挽手,唱着“兄弟血如海,姐妹尸如霜;豺狼纵凶狠,我们不退让”,试图突破。 不知谁开响了第一枪。 接着,第二枪第三枪。 学生们悲愤欲绝,仰天呐喊。 密集的排弹射击下,血流成河。 机场火案 党部楼前的惨案,揭开了整个南中国暴力对抗的浪潮。一夜之间各种抗日救亡组织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各地学生以举行哀悼、包围政府、捣毁党部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愤懑。从江浙一带,至闽粤桂,至湘鄂赣,各中央党部、各省党部……“国将不国,党要何用”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新的焦点、热潮层出不穷,凤徵这天起来坐在早餐桌前看报纸,准备关注事态下一步发展,然而令人惊讶的,今天几份报纸上头号斗大字体,登的全是“赣北机场大火案追踪”九个字。 赣北? 她赶紧展开详看。 三十号深夜,也就是两天之前,赣北的机场营房里冒出一股黑烟,因为是晚上,机场又是新建,人不多,等到发现时,黑烟越来越大,隐约间,可以看见吞吐的火苗了。发觉起火后,一名卫兵当即朝天鸣枪,枪声惊醒了几百名空军地勤人员。他们来不及穿上军装,纷纷跑出去救火。 但来不及了。火势迅速蔓延,很快烧到了油库、弹药库附近,伴随着一阵又一阵沉闷的爆炸声,连片的营房、停放在机场上的几架飞机连同众多的仓库,迅速被火光吞没。火势越大越无法阻挡,这一夜,远在十里之外的赣北市区,许多市民也看到了冲天的火势。 一直到凌晨时分,火光才渐渐暗淡下来,赣北机场处处灰烬。报纸登载的照片上,在几架飞机残骸前,一群军人孤零零地站立着,焦垣残壁,黑烟明灭。 一时间,无数报社派出记者先后赶赴,围住了赣北机场的修建人、闻讯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少帅刘景和。 面对记者的种种提问,刘景和满眼血丝、一言不发,在卫兵的帮助下,他走出人群,而后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 其实早在事件发生的次日,也就是十月一号,全国各大早报就报纷纷刊登了机场大火的消息,紧接着当天晚上,《中央日报》、《新闻报》等等陆续发表评论,迅速成为全国瞩目的头条,而刘景和沉默的态度,更引发诸多猜测。 凤徵昨天因为方纯毅发生的事未看报纸,所以错过,现在拿在手中,沉甸甸宛如千斤。 赣北机场从无到有,一点点,一滴滴,她亲身参与,这是无数工人的血汗、无数市民的积蓄、无数有识之士的捐赠,在政府支持极少的情况下,从构想到设计,从选址到选材,从场务机务到供电排水,大家齐心合力共度难关,历时九月,披寒沥暑,才一步步的支撑起来,相对于其他任何人,它更牵连着她的心。 到底是怎么起的火?偶然的,故意的? “我要去赣北。” 她放下报纸说。 鹤徵慢条斯理,银质餐刀挑着抹好牛油的吐司递给她:“就知道你会急。” “你早知道了?” 他点头,凤徵接了吐司放到碟子里:“现在哪还有心情吃东西,你知道也不告诉我。” “你就是去,那边也不过一堆瓦砾黑炭,能有什么用。” 自家弟弟真真砍人不见血,凤徵内伤,“就是全部都没了,我也要过去看!你知不知道,我在赣北两年,后面一半时间都花在它身上,生个孩子十月怀胎也差不离了!” 鹤徵笑:“原来它是我‘外甥’?” “没时间跟你贫,”凤徵翻白眼:“我去订机票。” “别急。”鹤徵拉住她。 见他正色,这么些年的历练不是白混的,迈开的脚步停下,“怎么?” “盛望忱的事、方纯毅的事,你都丢下了?” “小方在牢里我一时半会儿劝不动他,”凤徵咬咬嘴唇,“至于盛二少,不是救出来了?” “不让盛家好好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日本浪人受他们政府指使,政府不开口,盛二少是出不来的。可是青帮找到了日本浪人囚人的位置,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要是没有你关心,你以为青帮会出力做这么多事?” 他什么意思?他知道她见过那个什么“少君”了?还是—— 鹤徵终究不忍逼她。她有她的秘密,他也有,不想让对方知道,是怕对方担心。 他耸耸肩:“你做好事不欲人知,可知这是一个天大人情。” “那就让他们谢谢你好了,谢谢你也就是谢谢我。”凤徵道。 “不错,咱们不分你我。”鹤徵心情莫名好转,回到方才话题:“我让你别去,是因为总座已经遣人组成密查组,昨夜连夜奔赴赣北去了。” “密查组?”敏锐地嗅到了里面的不同寻常,她问:“保密局的人?” “不,军统,而且指定由卫雅人亲自带队。” “四少亲自?”凤徵倒吸口凉气。 “不错,”鹤徵翻出《中央日报》,指指,“看,千百封电报拍发金陵,要求追究事件责任,总座他老人家自然‘高度重视’,同时表示自己‘悲痛莫名’。” 凤徵抓起报纸,她平常并不太爱读该报,总觉得太官方太严肃太刻板,但现在这个时候,她却必须仔仔细细一字不漏,以图从字里行间捕捉蛛丝马迹。 “——我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狐疑地盯着弟弟。 “我该知道些什么?”鹤徵侧首,眨眨眼。 ……吐血,凤徵开步:“我还是得去。” “得得得,你就吃定我了,”鹤徵连搂带抱从后面拦住她的腰,满脸无奈,却又笑着:“我只能告诉你,这事儿不简单,诸事不利,有人蠢蠢欲动,总座要拿人祭血了。” 凤徵一震,“刘家?” “刘家并不简单,总之,你先别搅合进去,说不定反而添乱。” 凤徵可以谁也不信,但不会不信鹤徵。拨了电话到赣北,明瓦廊几次接电话都说少帅不在,好容易通了一回,刘景和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叫她不用担心,于是她只能暂缓行程,从报上以及鹤徵处密切关注事发展。 卫四带领的密查组到达赣北,人数不多,但全是精干力量。他们对上千名军人、民工一一质询,并请洋人消防专家到现场进行火源勘察,找到了大火的发端处:一处全为木建的简单营房。专家分析情况为屋内在修地板,堆有刨下来的木皮,火灾应为吸烟引发刨花起火所致。 那么,是谁吸烟呢? 追查责任人,被认定为一名当晚执勤的士兵。按照规定,本来执勤时不准吸烟;在烟瘾大作的情况下,这名士兵躲进了此营房,无意中酿成了这把震惊全国的大火。 由此可大致推断,该案系“过失事故”。 这边在调查,那边舆论持续升温,各种民间谣传层出不穷,或荒诞不经,或信誓旦旦,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条是:这是一起极端恶劣的人为纵火案,主谋即为机场建设者,刘景和。 怎么可能!这是初闻者一致反应。然而说者讲得有鼻子有眼:近来不是传闻少帅即将被调离赣北么,机场建起来了,那么从草创至买机的一应收支账目必须移交,其中很多不清不楚,怀疑流入了刘氏私人腰包。 不可能!赣北百姓及实业家再度反驳,如果少帅是那样的人,赣北这几年的发展是怎样兴起来的? 然皖系大帅蛰居,实力据知情者言反而更胜以往,不是少帅从中舞弊,鸟枪换炮从何而来? 而这边,卫四将大半个月的调查整理成《密报纪要》发往金陵,并提出三条处理意见:第一,公审、枪毙肇事士兵并追究其官长责任;第二,向海内外公布调查结果,邀请民众代表前往赣北听审,以正视听;最后,迅速调拨专项资金、修复机场,以平息民间的普遍声浪。 纪要标记为“绝密”。 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绝密文件才抵达松海官邸最高统治者案头,第二天赣北当地一家小报即全文刊登了这份文件,并附发长篇评论,评论尖刻指出:赣北机场火势之大,罪魁祸首岂是一个烟头?官场之错综复杂黑幕之深,始作俑者岂是一小小士兵? 该评论一口咬定,要被枪决的那个士兵,连同众多被撤职的军官,都不过是替死鬼。赣北大火,绝对源于人为,并以沉痛的口气道:“国事不可为矣!纵火意在消弭贪污罪证,该员地位甚高,且和调查主官勾结甚深,官官相护,不仅贪污前案,即此滔天巨案亦将石沉大海……” 不仅意有所指,而且将调查的卫四也一并牵连了进去! 一时洛阳纸贵。 这份小报当天一再翻印,第二天又被各大报纸转载,引发了赣北全城乃至整个南中国的哗然。此后几天,各种绘声绘色的“号外”层出不穷,从沪上、武汉、广州到香港至南洋,大家纷纷议论此事,案情扑朔迷离,从士兵,到少帅,到军统头子……官场之恶劣风气,简直要不得了! 卫四感到了压力,没时间研究密报究竟是怎样泄露出去的,他找到刘景和,直接要求查账。 刘景和没有二话,叫人带他手下去会计室,卫四却留了下来。 夏日的明瓦廊,流光溢彩,繁花似锦。 廊下对坐的气氛截然相反。 饶雄为卫四搭好膝盖薄毯,一言不发的退至一旁。 “你放火我是不信的,”卫四直视刘景和,“但事到如今,舆论是平息不下去了,必须有个说法。” “说法?”刘景和冷笑:“北伐未成,又不去打日本人,对付我们倒是大张旗鼓。” “你认为——总座是在对付你们?” “你自己亲自调的查,到底怎么回事,你比我更清楚,”刘景和道:“什么官官勾结,这场大火就是那小子的过失引发,而现在无风起浪、一波三折,绝对有人在搞鬼。” 卫四沉凝,缓慢开口:“我认为,总座应该不至于想挑起内战。”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少帅,‘反’字慎出口。” “我也不想,但是你不觉得憋屈么,人小日本已经把上海视为自家地盘了,明明我们不是不能战到底,可停战协议一签,牺牲的那些将士,算什么?北方现在积极抗日,南方呢,呃?弄出这么个大火案来,让人白看笑话!” 卫四道:“少帅,想想你们皖西北一带那十三个县。” “你知道了?”刘景和一诧,继而哂笑:“是,你早该知道了。” 他知道,那么老头子不可能不知道,当年开编遣大会,自家老爹一句话没说默默回到宣城宣布“钓鱼养老”,是不是其中同样有此事要挟? “还有你们的炮工厂。” “这你也——”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是吗?”卫四道:“一,种植鸦片;二,自己开炮厂,案子查与不查,两条中无论哪条,足以构成死罪。托你的福,我想我明白了。” “炮工厂的事,老头子也知道?”刘景和急问。 卫四抬手,饶雄立即过来将轮椅脚刹收起,推转方向,刘景和瞧他一副要走的样子,站起来:“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饶雄道:“少帅,请让开。” 卫四以一种说不清的目光看着刘景和:“到底是什么引起失火,已经完全不重要。你自己其实全部明白,我只能劝一句,天道自有其归属,但现在,却绝非南方自相残杀的时候。” 刘景和冷笑:“难道我们就该束手待毙?” 卫四无言,饶雄推着他下了廊坡,花叶飘落,刘景和在后面突然道:“你们为他卖命,但最终,你们会跟我们一样。” 卫四后来想,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刘景和,不但一语成谶,而且竟然来得这样快。 瞻园中路 卫四已洞悉靖公之意图,然而实在不愿看内衅于此内忧外患时挑起,待金陵催促电报一再来询的时候,表示坚持原来的调查结果。而外界却又有一个新的说法出来了,言此案赣系督军聂容川也涉嫌其中,曾在机场向美国公司购买飞机时利用关系收取大量回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家口口相传,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街头巷尾竟无一人不议论。官场之污之腐让人们愤怒,先有猫腻后纵火灭迹仿佛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舆论铺天盖地,而最高统治者在无比恼怒的情况下,下达手令,斥责军统办事不力,命卫四立即回石头城,由保密局接手处理;同时拘押刘景和,而那名“肇事士兵”连同其负责的系列长官,统统枪毙。 瞻园路。 这条路得名,由来自明朝嘉靖年间保留下来的一座园林,为徐达七世孙太子太保徐鹏举所建,取自欧阳修诗“瞻望玉堂,如在天上”之意,占地广阔,达两万余平方米。 路之北为瞻园,路之南,那座嵌着鎏金77号的大黑漆门,则是众所周知的军统所在局办公地。 附近的老百姓们都晓得,大黑漆门平日里关得死死的,不见人走动,可是,一到夜深人静之时,这里却门户大开,特务们往来其间,汽车开进开出,仿佛另一个昼伏夜行的世界。 在这个黑夜的世界里,卫四就是王。 他已经从赣北回到金陵,没有见到总座,但也没有撤职或者更进一步的命令,就那么吊着,仿佛刻意让军统之王尝尝冷板凳的滋味。 师鹤徵打了电话来,让他稍安勿躁。 有什么好躁的?他淡泊的将茶撇过第一道沫,第二道汤色碧绿明亮,递给对座的人。 卫六接过,闻了闻茶香:“不愧明前龙井。” 卫四笑笑,轻啜一口,怡然不语。 卫六看看他,“白纵到了赣北,不过一天时间就宣布搜集出许多纵火证据,我看他与其不如说欲置刘系于死地,更是针对你。” “你相信那些证据吗?” “我相信你。” “那么,那些证据,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卫六注视他:“四哥,我担心的是你。” “哦?” “你难道没听说,现在有人告发你,说你不仅包庇纵火真凶,而且举措失当、将《密报纪要》泄露出去;又列举了《军统十大罪状》,什么手段血腥,杀人如麻,冤牢酷狱,结党营私……没一句好话?” “军统自成立之日起,这种话听得早不是一箩筐两箩筐了。” “可是这次不是外界!是内部密呈!” 卫四停顿了顿,“——我知道。” 卫六瞧他,仍是不急不徐,“你都知道?那我问你,那份标明了‘绝密’字样的《密报纪要》,你知道不知道是怎样落到赣北小报手上的,以你之能,若真如那个告发者所说‘举措失当’,岂非笑掉人大牙!” “的确,我也思索了很久,然后,刘景和提醒了我。” “刘景和?” 卫四转着手中茶盏:“这两日我镇日静坐,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跳脱出来,一切便看得清了。” 卫六道:“你说说看。” “明面上老头子是拿皖系开刀,实际上,也在警告我,甚至,可以说是一石三鸟之计。” “你?他对你也——” 卫六稍想,恍然大悟,“那么那个第三鸟,是赣系?” “不错,赣系向来是激进派,早对党国一系列所作所为不满,聂容川常说南国的民主挂着羊头卖的狗肉,又有迹象表明他与匪军有勾结,总座如何能不设计除掉这块心腹之患?” 卫六面色少有凝重:“大哥那边因为美国军贷援华款项处理事宜与老头儿二度闹翻,如今又来对付你——” 卫四哂笑:“干特务这种工作,理当深知不死于敌人之手,便死于上头之手。” 卫六震动地望向他。 卫四依然淡淡:“从第一天起,我就明白。” 园中花团锦簇,草长莺飞。 良久,卫六道:“我原本过来想告诉你,泄漏《密报纪要》的是白纵,让你小心,如今看来,竟是老头子一手策划。” “白纵不过老头子身边一条狗,老头子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但我先前以为,老头子待我们,总跟外人不同。” 卫四平静地:“军统局与保密局看起来相互制约,其实谁更受老头子喜欢,一望而知。白纵可以直接向老头子报告,不需要他人插手,而军统,则必须先经过侍从室;人事安排上,保密局就白纵一个局长,副局长他自己委任,军统呢,三个副局均系指派,由此可窥端倪。” “但我见过老头子对白纵或骂或打,对你却从不曾这样吧。” “说明对我工作满意?”卫四笑了,“也许。不过你不觉得,‘打是亲、骂是爱’在这里更体现了亲疏关系么?” 卫六掏出银币,在指尖绕动。 卫四观望着银光流转:“十七年来,军统作为‘领袖’的耳目爪牙,所受的攻击岂止一次两次,党内各派系,表面避退三舍,暗地里哪个不想置军统于死地!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与民主不合等等,各种各样的理由早找全了——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头子,他怎么想。” “军统是在你手中发扬壮大起来的,正因为有了你,党内虽派系林立,却全不敢反抗老头子权威,如今用过了就扔?”卫六轻轻笑:“也未免把我卫氏看得太轻了!” “介人……” “大哥同样,殚精竭虑为国库操劳那么多年,结果一场北伐下来全掏空了不说,还要怪是大哥的责任;美援到手,马上嫌他碍手碍脚,过河拆桥——四哥,我们早该看清了。” 卫四视线转向窗外:“看清了又如何,放眼大半个中国,除了靖氏,其他的更不成个气候。” “四哥,莫非你还是个‘愚忠’?” “否则呢,像皖系那样?” 卫六笑:“刘啸昆蛰伏,而刘景和,本来就是个无法无天的霸王。” “是啊,难为他在赣北呆了三年呆得住,”言及此卫四也笑,别有深意地瞅自家弟弟一眼:“说不定是因为某人的关系。” 卫六不接这茬儿:“更是养精蓄锐吧。这样说来,我倒有个猜测,那个放火的士兵,其实是不是也是老头子安排的。” 卫四目光一闪:“老头子故意要毁了它!” “诚然。想来当初刘氏打着为国献空防的口号,实则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家手里,不是为将来的图谋做准备?” “而外面谣传的赣系与其有往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两兄弟默然,卫六银币一收,大洋在他手中骨碌碌转动:“看来老头子这一手,策划了许久啊。” “牵一发而动全身,故尔并非我愚忠,靖氏城府之深谋略之远,也确为他人所不及。” “不,四哥,你错了。” “哦?” “你走入了误区。我们要效忠的到底是什么,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如果只狭隘在某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愚忠,是小忠;忠于国家民族才是大忠。以前我们认为靖氏能代表这个民族能挽救这个国家,所以我们竭尽所能,可这么多年后的现在,这个信仰还在吗?” “……” “我一次次的待在国外不想回来,后来我想清楚了,与其说是对中国失望,不如说是对靖氏失望,对他口口声声的党国失望,人事与派系间明争暗斗,上下倾轧;无官不贪,法纪荡然;士无斗志,将不用命……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靖氏猜忌之心又浓,四哥,你刚才说跳脱出来,你真的能跳脱出来吗?” 卫四神色一厉,盯着卫六,卫六毫不退让,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们的利益绑在了一起,对吗。” 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卫四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记得小时候四哥说,如果个人有能力,又何须家族的倚仗,那些动辄拿家族显摆说事者,是你最轻蔑的。”卫六目光往下,看住他双膝:“那时大家都避讳你的腿,你却告诉我,总有一天,你让大家看到你这个样子决不是惋惜怜悯,而是害怕尊敬。你做到了,不是吗?” 他眉宇温柔,卫四忆起年少时光,那时只有他这个弟弟,这个弟弟笑嘻嘻的靠近前,抚摸着他的膝盖,仰头对他说:“四哥没关系,以后我就是你的脚,想去哪里我来背,好不好?” 后来他也真的实践他的诺言,虽然身体小小背不动他,却跟上跟下大清早睁眼来大晚上合眼去,那是他心情最坏的时候,要熟悉轮椅,要面对那些自以为在背后的偷偷议论,要习惯再也不会动的软弱的双腿……每次他从噩梦中大汗淋漓的醒来,痛恨自己毫无知觉的下半身,指甲掐到肉里,然后面前就会出现一张笑颜:“四哥今天好点了没?” 他不知道他这个弟弟为什么能总是笑,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却忽然明白,不是他这个弟弟爱笑,而是笑是从那时候养成的。 为了他的笑。 如阳光般一点一点驱散阴霾的笑。 直到……他自己也被绑架。 ……所以,后来他要求进军统。 他要让人从此一提到卫氏两个字就会不寒而栗,就会打消觊觎之心,就会明白,他们惹到的是什么。 是的,他做到了。 他凝视着对面自家兄弟,就算今日他成了人人口中敬畏的魔王,杀伐冷酷斫人如草芥,惟独他,是他心中唯一的柔软。 “人们一向将卫氏与靖氏相提并论,我承认,这泼天富贵、炙人权力由靖氏带来,靖氏若不保,我们难免消亡;可是,如果这富贵与权力是建立在腐朽之上,那么这腐朽终有一天会消亡。” 卫四忽觉苍凉:“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这样想的。” “是吗,”卫六嗤道:“照目前情况看,就算还没到消亡,老头子也可以随时把赐予我们的收回去呢。” “靖卫两家,利益在一体,就算大哥下台,我下台,也不会真的动摇根本……这么多年,分不开了。” “那么,就把它彻底挖掉。” 卫四微微眯起眼。 若是他的手下在这里,铁定一哆嗦。 “四哥知道涅磐吧,”卫六非常沉静而又非常坚定地道:“只有死,才可以换来生。” 靖刘大战 党部楼惨案发生后,学生于次日在鼓楼一带即举行游行,当局出动一千多名军警包围,三十余名学生被打伤,将近两百学生被捕。学生再次组织,冲进卫戍司令部质问,又通过三天三夜的卧轨斗争,最后终于聚集到长江路299号前,在大楼前请愿,从上午到下午久久不散,坚持总座出见,任各院长部长轮流出面,也绝不妥协,在整整八个小时后,总座无奈,只得现面,发表讲话。 他表示,对于请愿,甚为欣慰,但又使诸位荒废学业,深感不安,学生当以学为主,爱国是可以的,但因爱国而牺牲学业,则损失的重大,几与丧失国土相等—— 底下学生喊道:国将亡,读书何益? 总座紧一紧手杖,道:救国御侮,第一须全国团结一致;第二,须诸位作为后备力量,青年有学问即国家有力量,希望全国一致拥护政府,必有最后胜利之一日—— 又有喊道:赣北火案,让大家如何有信心拥护政府? 总座表面微笑,却并不理会,回头冷冷对阮前江道:“既然他们请愿的目的已实现,吩咐下去,组织他们游玩几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我不希望再有这样的场合出现。” “是。” 他想再讲两句就结尾,这时师鹤徵匆匆走过来,立正,行了个礼,“总座,皖系刘啸昆刚刚发来电文。” “哦?” “总座,刘啸昆反了!”段钧擦着汗跑来,神色慌张:“他居然——” 一眼看见师鹤徵在那儿杵着呢,心想又被这小子抢了,真是——总瘫着一副脸皮你以为你很会装吗? 不待鹤徵开口,他道:“刘啸昆居然直接宣布罢免皖省主席何寄平,罪名是何寄平在皖把持税收,重征盐厘,有渎军纪,这明显是子虚乌有,是越权,故意挑事端!” 总座问:“刘景和呢,去赣北押送他的人有消息没有?” 段钧一下不敢答了,师鹤徵道:“刘景和趁夜跑了,没有抓住。” 总座哼了一声,众人垂首。 鹤徵心想,这不是早预料得到的么。 “他发了电文,电文怎么说?” “……” 鹤徵从卷宗里取出电文,双手奉上。 “念。”总座瞟他一眼。 “总座——” “念!” 段钧暗地里幸灾乐祸。 鹤徵压低嗓音,展开,读起来:“‘靖公执政以来,前线败绩累累,死伤惨重,噩耗频传,淞沪一战,数十万将士之鲜血,无数人民之牺牲——’” 他顿一顿,小小的讲台上,鸦雀无声。 底下学生的呐喊,仿佛成了讽刺的背景。 他硬着头皮念下去:“——根源在靖公无能、腐败、堕落。靖氏江山气数已尽,恳请公即日引退下野,以谢国人。国事听候国人自决。’” 他到最后的语速几乎快得一带而过,根本听不清,然而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头垂得更低了。 良久,总座方吐出三个字:“好,很好。” 不再看底下学生半眼,他旋身而去。 刘啸昆蛰伏多年,此次因儿子为导火线,终于爆发出来,打出“抗日联盟”的口号,一举联合临近两省,成立皖、鄂、赣三地组织的中南国防委员会,大肆抨击靖氏偏安一隅软弱无力的方针,双方点兵点将,摆阵布仗,靖刘战争、也称中南大战爆发。 龙徵知道最近没事别找祖父,用从师鹤徵那里打听来的话说,就是“见人面目,即受刺激,动辄肝火大怒也”,可是,让他接手瞻园路77号,是不是也太——异想天开了些? 卫四被停职时他曾专门去卫宅,带着表示歉意的意思,卫四当时正在九曲莲塘的亭内看书,见他来,不用他说,从神情即明白来意,微微一笑,不等开口,只把手中阅着的书递给他。 他接过,却是讲的唐朝武瞾卷,来俊臣为武氏出生入死,但终因知道太多武氏太多秘密而被武氏所杀的故事。 他一愕,而卫四神情十分轻松,“知道太多,并不是好事。所以我也该松一松了。” 他似浑然未受下台的影响,龙徵觉得不可思议,可又觉得诡异。而接替卫四职务的三位副局中的一位,照例举行会餐进行新任局长训话,他随父亲去旁观,为表郑重,踌躇满志认为正职在握的副局刻意扩大会餐规模,不但要求本部及各机构的大小特务全部参加、外围地区干外勤的特务头脑也统统邀来,偌大一个礼堂上百桌子竟然全坐满。 龙徵在嘈杂中无意中听谁嗤了句:“就等着自己打脸吧。” 果然,新任局长说话不到五分钟,就有人在做小动作;十分钟,台下议论的,吹口哨的,骂娘的——新局长察觉场面失控,一再要求大家肃静,毫无效果,最后还是在角落的饶雄几声猛喝,才平息了场上的嗡嗡声,那令行禁止的威信,令新局长相形见绌。 接着新局开始解释,为什么由自己接任,然而“希望大家勿存私见、勿图私利”的话还没讲完,下面又乱成了一锅粥,连他讲话的声音底下都听不见了——大家对他的立场和教训人的口吻很不满意,觉得他平常啥也不干,不是“自家人”——这个会,开的不是立威大会,是丢脸大会,那位新局长灰溜溜下台的样子,龙徵觉得自己绝对不想尝试。 所以就算被祖父骂,他也不得不来请辞了。 可是樊立山在门口,说专员和夫人刚刚出来,他们走后,总座宣布谁也不见。 “爸跟妈来了?”靖龙徵诧道:“他们有什么事吗?” 可再重要的事,祖父跟爸商议就可以了,妈怎么会一起? 樊立山道:“专员吩咐准备车回三水官邸,公子没见着?” “我一路过来没撞见他们呀,行了,我找找看。” 他又沿长廊往回走,经过二楼休闲室的时候,被高大的盆栽挡住,差点错过,耳朵动动,然后又倒了回来。 里面传来声音,他一喜,正要呼唤,却听他妈道:“老头子都默认了,你还要遮掩吗?!” 吵架? 他简直不敢相信。 他爸妈从他有记忆以来,从未红过脸啊! 不由按下脚步,他借盆栽遮挡,伸长耳朵。 …… 他听到了什么? 靖麟徵来松海官邸,是为了找老头子要那笔美国军贷援华物资中关于到美国采办军火装备的肥缺的。 根据美国的《租借法案》,美国将以租借形式对中国进行通用武器、军用物资以及粮食等方面的援助,累积高达两亿美元。自美国陆军中将来华,卫彦人便与他据此法案代表中方与美方签订了《中美租借协定》。 按卫彦人的意思,应由此组织一个专门的国防供应公司,在美国及中国两边同时登记注册,全权负责与美方接洽所有军贷事宜,中方所有采购计划、美方确定供应的军需品的种类和数量等等,都必须做到有账可询,明确无误。 然而这么大一块肥肉,党政军三方的权势人物,哪个不嗅觉灵敏呢?尤其购买军火这块,向列第一大美差,凡有一二可能,莫不施展浑身解数以便能揽到一两件,发上一笔洋财,其好处大概可以终身受用了——这里面的重重黑幕绝非局外人能明白,而现在卫彦人竟妄图一手遮天,全部严格的控制在自己手中,别人无法染指,岂能不成为众矢之的,各方竞相攻击的目标? 于是秘密来松海官邸泼脏水的人络绎不绝,三人成虎,卫彦人利用军贷援华事宜贪污自肥、中饱私囊的事在总座耳边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念叨,总座也就开始怀疑了,空穴不来风嘛!但他现在诸事缠身,而且有些活动是在大洋彼岸进行的,自己手下特务虽多,可叫他们去美国调查,有力不从心之感;另一方面,卫彦人与美国军政商各界的关系已经很深,今日对美外交完全是他一手开辟的结果,一时也难以动摇,要像上次那样,可不容易了——所以他的策略是:表面敷衍,实际把采购大权拿过来,自己分配。 皆大欢喜。 之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麟徵也是背地里不惜拆烂污到卫彦人身上的人之一,虽然他是大表哥,不过……呵呵。 他到书房门口,同样吃了樊立山的闭门羹,虽然爸妈一齐过来也让他惊讶了下,不过军火要紧,他想着不如先转转,等老头子愿意见人了也好第一时间报到。 然后他看到了自家亲哥鬼鬼祟祟的身影。 挑挑眉,放轻脚步,他从盆栽遮挡的另一侧蹑了过去。 靖龙徵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因为太过震惊,以致于后退时不小心被枝条刮了下,他失态的一扯,哗啦啦,整个人高的盆栽倒了下来。 正一诉一默的夫妇俩惊到了,靖承鼎赶出来看,却只见大儿子跌跌撞撞爬起来跑走的背影。 “龙徵!”他跺脚,待要赶,麟徵——他的小儿子无声无息的从另一边冒出来,定定的看着他。 那眼神冰凉渗人,靖承鼎突了突,努力扳起做父亲的威严:“不管你们听到了什么,现在,赶紧去把你哥追回来,他晚饭时跟我出去应酬喝了酒,太危险。” 麟徵一动不动。 院中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靖承鼎喝:“去啊!” “……如你所愿,父亲。” 大雨倾盆。 雨唰唰地打在车前窗,被雨刮刷去,随即新的浇上,五花斑驳。 正如靖龙徵此刻的心。 看不清前路,但踩油门的脚毫不放松,车子如箭,在雨中急驰,仿佛不靠此不能发泄驾驶者焦灼的内心。 师凤徵、师鹤徵竟然是……他们跟他竟然是…… 他想起他父亲的描述。 那是个多水的小镇,条条街道都是用青石板铺成的,下面砌着暗沟,雨水流入,可以听到淙淙声。青石板的夹缝处长着野草,春天可以看见小花朵。 那里的人雨天出门要穿桐油涂成的布鞋,在青石板上笃地笃地走过,在高墙间回响,而那个人,就在巷子的尽头,穿着旗袍,撑着油纸伞,手里拿着一串栀子花,朝他羞涩而笑。 …… 听闻她被害消息,他强忍悲痛,表面没说什么,然而吃完午饭后背上猎枪,独自骑着摩托车,驰往他曾向她描绘过无数次的紫金山。 跳下车,他登上高坡,取下猎枪,装上子弹,接连朝西对空放了三枪,接着,弃枪跪地,嚎啕不已。 他连祭奠也无法祭奠她。 他哀恸她的不幸,恨弃自己的软弱。他咒骂着一个名字,重复着一个名字,都是他自己:“靖承鼎。” 靖承鼎。靖承鼎!靖承鼎!!! 现在的,过去的,也许也是将来的。 一遍,两遍,三遍。 良久,他才戴上墨镜,捡起猎枪,骑上摩托车,回到三水。 他召来亲信,让他带着自己的亲笔信,赶赴沅泮,代替他协助处理后事;同时电话赵平,安排他照顾孪生子,直到他们成年。 “……就算是我不对,可是,你不该一次又一次迫害他们,我想埋葬那段感情,是你要自己把它亲手翻出来。”他父亲对他母亲道。 “我迫害他们?”他母亲冷笑:“不过私生子,我还嫌脏了我的手!” “是啊,所以你身边的人代替你去做。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靖承鼎,你不要太过分!他们现在活得好好的!” 他父亲叹息:“孝懿,我努力在弥补。故尔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要求见他们一面,只要孪生子出现的地方,我都尽力回避。只要我不承认他们,他们永远姓师,永远没人知道,这样不就够了吗?” …… 嘭! 车子一头撞上对面迎过来的车。 双方打旋,翻倒,冒烟。 玻璃渣子飞飙,瞬间天旋地转,他在剧痛中失去意识。 最后的一秒里,似乎后面又来了车,车身又被狠狠撞了下。 是故意的吗? 是吧? —— 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悲或喜剧 太子发生车祸的消息马上成为头条,加上延误就医,除严重外伤外,竟致脑神经缺氧而昏迷,虽经急救,却一直无法清醒过来。 靖夫人哭成了泪人。 从上而下,气氛紧绷得再多一丝丝儿压力就要崩塌了,总座孙儿战事两头烧,胃病和高血压一起复发,靖承康逢见师鹤徵必吐苦水:“造孽哟!” 愁云惨雾中,唯一可以算得上的好消息,大概是卫秀城闻讯回国了。 这些年她一直避着龙徵,哪怕龙徵追到国外多次,她也拒而不见,或者干脆离开;可是,当得知他右臂截肢、更因脑伤可能造成日后意识表达和行为反应无法完全恢复如常人时,她立即赶回来了。 她也是医生,学的是外科而不是脑科,因此除了将那具残躯照顾好,对于龙徵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她也只能和众人一样,祈求老天了。 主治的外国医生建议家人多对病人说话,也许能给予一定帮助。 夫人泪眼滂沱的看着秀城: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你应了他吧! 秀城望着床上迅速消瘦的病人。 夫人道:莫非你现在嫌弃他断臂—— 我答应你,只要你醒来,我就嫁给你。她对着病人,一字一字道。 或许老天有眼,或许爱的力量真是伟大的,她说出那句话的次日,龙徵睁开了眼。 主治医生连呼奇迹。 经过一系列检查,病人逐渐恢复意识,可是明显反应有些迟钝,总要落后几个节拍;而当他发现自己没有了右臂时,居然平静的接受,这让夫人真怀疑自己儿子脑子是不是坏了。 又过了几日,凤徵去看他,因为病人是怕声音吵的,所以走得非常轻,刚到门口,听得一阵喁喁细语,且不要惊动,一直到他专属病房外,朝门口守着的警卫嘘声。警卫瞪她,就要通报,身后卫六不知何时出现,朝他们打个手势,他们就任她了。 凤徵跟卫六招招手,索性贴到门缝前,从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一只手从病床伸到床头柜,似乎要拿桌上的水杯,在将要碰上前停了一瞬,再动时却没掌握好力道,一下将杯子挥落在地,发出清脆的裂响。 “没事没事,我来。”秀城出现在视野里,“你别动。” 手的主人确实没动,待秀城弯腰拿小笤帚将碎玻璃扫到一边,那手才慢慢缩回去了,声音显得犹豫不决:“我——是个废人了,对吗?” 门口的凤徵一阵心酸。 “怎么会,”秀城耐心温柔:“这得慢慢来,如果觉得状态不好,不要强求做事情,放慢步子,一次不行,我们就做两次,以后一定好了。” “我的病不是医生治好的,完全是你治好的,”一会儿,男声道,慢慢地,努力表达自己的情绪:“你索性给我治到底吧,不然我又要病了。” “哦?” “真的!你不信……” 只听到屋子里窸窸窣窣一阵响,秀城含笑:“不许下床!好好躺着,再胡闹我就走了。” 男的也笑了:“你可不能走,你要走我的病就会复发的。” “不走也可以,得规规矩矩的。” “你真的答应嫁给我,是真的,我没弄错,对吧?” “对。” 男声又踌躇起来:“可是,我现在这样子——” “别乱想,我不是同情。” “可你从来都不愿意,现在突然——” “所以如果我不愿意,谁也不能强迫我;而现在我愿意,那就是心甘情愿愿意。” “——真好,”良久加了句,喜不自胜了:“秀城,你真好。” “好就松手,我的手都被你捏痛了——” 房内传出吃吃的笑声,凤徵心中滋味难言,把耳朵收回来。 “进去?”卫六低低道。 “不了,让有情人独自享受他们的时光吧。”她摇头:“你进去?” 他也摇头。 “你不是来看太子的?” “我也不愿当电灯泡啊。” 她噗哧一笑,尔后道:“这次车祸,对于太子来说,固然是悲剧,可是能与秀城姐结成连理,又未尝不是得偿所愿。” 他揽住她往外走:“是啊,有时哀兵计无比好用。” 她肘他一下:“喂!” “龙徵这次车祸,存可疑之处。” “诶?”她拧眉:“肇事者不是查了没问题吗,再说是三公子把太子抢救出来的,他也说雨势太大双方都有责任。” 他勾起嘴角,笑而不语。 走到大门口,商量去哪里吃午饭,一个人影溜过来:“大狮子。” 他瞟瞟卫六,将凤徵扯到一边:“大事不妙,你让我们看着的那批学生被拉走了!” “什么?!” “拉走”只有一个含义,就是秘密枪决。 随着与皖系的硝烟浓起,当局也失去对学生的耐心。之前总座讲话将一部分学生哄住,但仍然有大部分留下来,要求当局对党部大楼流血事件负责,他们到处散发传单,不少人被抓,关进牢里,有些被家属或亲戚托关系求人救出,方纯毅呢,因属于骨干力量,凤徵捞他两次,第三次他又进去了。 “他们说要杀鸡儆猴,”耗子悄声道:“要狠狠警告学生一下。” “被谁拉走的?” 耗子摇头:“我只见着开着一小列军队进去了!小侠现在去跟着,我来给你报信。” 军队? 涉及到军部,时间又紧急,要救人,唯一现成又好用的人…… 可是,她不知道会不会让卫六为难。 一只手从后绕前弹了下她的额头:“傻姑娘,男朋友就是让你撑腰用的。” 耗子看着眼前这个高高的年轻人,他嘴角噙笑,微微眯起的眼睛却散发出让人凛然的气势。 街道上尘土飞扬,一辆敞篷吉普在前面开道,上面坐着几个端机枪的宪兵,后面是一辆车厢封闭的囚车。 汽车拐弯时,前面路口突然冲出一群举着横幅标语的学生,他们手挽手站成一排,拦住汽车,走过来,高喊口号:“反对迫害!释放学生!” 坐在吉普车里的军官冷眼看着他们逐渐靠近,恶狠狠道:“简直无法无天!机枪准备!” 卫兵得令,所有人都拉响了拴! “慢,慢,事情别搞大了,”旁边的参谋连忙劝,对学生喊话:“各位同学,我们是代表政府行事,请各位回学校去,不要妨碍公务,否则,论罪定罚!” 一名学生代表走出来:“我们是国家的一员,反抗压迫是我们的权利!你们抓捕学生,残害学生,受到严惩的应该是你们这些刽子手!交出学生,还我自由!!” 群情激奋,口号震天。 “同学们,同学们,”参谋高喊:“大家冷静,不要冲动,我们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人,不信你们看——” 后厢门拉开,果然是空的。 受骗了! 真正的囚车根本没走大路,走了一条土路。 卫六亲自驾驶着吉普车,加速追赶前面的囚车队伍,凤徵坐在副驾驶座上,耗子跟单小侠坐在后车座,眼馋着后备箱里堆着的美式冲锋枪。 十一月的雨花台冷风萧萧,山坡边空地上,五花大绑的学生被推成一排,跌跌撞撞。 贺正廷腰挎武装带,一身黄色军装,站到学生面前。 “我再喊话一次,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谁愿意悔改,谁就能活命!” 没一个人走出来。 贺正廷扫视众人一眼,“执行吧!” 卫兵队长喝令:“全体都有,预备!” 十几个大兵唰唰举起了长枪! 吉普宛如猎豹冲出,不待汽车停稳,凤徵已经打开车门,大喊:“不许开枪!” 贺正廷愣住,一看是个小妞,呸道:“哪里来的,不要命了?” 他一脸横肉抖三抖,凤徵看看他肩章,道:“这位司令,你有什么权力枪毙他们?他们犯法了吗?” “你也是学生?来救他们?”贺正廷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手一挥:“把她抓起来!” “得令!” 大兵们如狼似虎,小侠耗子一左一右而出,端着冲锋枪护住她身后:“谁敢!” “唷,还是个硬点子。不过你贺爷爷可不吃你这套,上!” “是!” “贺师长——”卫六懒洋洋从驾驶座跨出,一手搭着车门,一手在车顶上敲了敲。 贺正廷瞧见是他,吃了一惊,下令道:“慢着。” “贺师长,你这是替人背黑锅呀。” “怎么?”贺正廷眼一睖。 “学生运动正处于风尖浪口,谁接手谁就要被骂,这个道理我想你堂堂贺师长不会不明白。” 贺正廷从口袋里掏出死刑令:“这是刑事法庭宣判的死刑令,我依令办事。” 卫六扫一眼:“后来法院打过电话你不知道吗?今天人我必须带走。” 贺正廷毫不妥协:“我是军人,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天职,我这是堂堂正正的执行命令,你口头说的不算,我不可能交人。” 凤徵在旁边听他们交谈,一面远望那些站在刑场上的年轻人。他们咬紧嘴唇,双臂被缚,方纯毅在第三个,衣裳破烂,露出底下淤青的肿块。 “卫六少爷,虽然你肩膀上星星比我多,不过那是投的胎好,军里把你吹得神乎其神,老子不信那套!休在老子面前耍威风,老子是国防部授衔的中将,赶紧给老子滚蛋!” 卫六含笑领受,一手却闪电般取出冲锋枪,对着贺正廷脚下就是一梭扫射,那姿势!看得单小侠和耗子热血沸腾。 扑扑扑,碎石飞溅,吓得贺正廷连连后退。 中将暴跳如雷:“你这是劫法场!要掉脑袋的!” “我这个大将的脑袋,等着你这个中将来取!” “你——你——你们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可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端枪。 凤徵解开学生们的绳索的时候,心想,原来有人罩是这种滋味。 后来事件到底怎么了结,卫六不让她知道,鹤徵也不让她知道,倒是燕徵不知从哪里弄来公寓电话,打给她,咬牙切齿说了两个字:“你行!”就把电话挂了,她还莫名,电话又响,却是秀城来的,说龙徵病情需要去美国长期治疗,已经到了机场,与她道别。 两人沉默了很久,知道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最后凤徵匆匆披衣:“等我,我去送你。” 她赶到的时候,飞机即将起飞,她送上一对宣统龙凤瓷碗,“太匆忙了,大概吃不上你们的喜酒,但礼是一定要送的。” 龙徵道:“我喜欢你的‘喜酒’。” 大家握手道别,凤徵知道自己该笑,可鼻头不知怎么泛酸,低道:“花开花谢,年深岁久,今宵珍重。” 秀城“嗯”了一声,互相瞥见眼眶里的泪影,反射着对方浅浅的笑靥。 局长之死 白纵在车里点着烟,看着前面小院里唯一亮着灯光的房间。 侍二处主任周济臣是个古怪的人,从前在上海报社写文章,家喻户晓,总座经过上海,约见他,想将他延揽幕下,问他:“希望做什么官?”他回答说:“什么官都没有兴趣,做个笔下纵横的私人秘书即可。” 总座很高兴,随即派他在秘书室。后来总座发达,问过他两次,让他做总统府秘书长,他还是说只要当个私人秘书就满足了,不想当官;再然后,他手下的秘书,某某某某做一两年之后都飞黄腾达,文有官至行政院院长、中央日报社长、做了大使的;武官呢,官拜上将中将者大有人在。他也当到侍二处处长,作为侍从室主椽,各类文稿、批示,总座的讲稿、训词,几乎都出自他之手,他不留名,只求做事,对老头子一贯尽心竭力,忠贞不二;老头子对他也是信任有加,重用不疑。 他不应酬,不见客,不受礼,也没有一般达官显要的臭架子,住宅就是前面这座小院。白纵拜访过,他回家最常待的即现在亮起灯的房间,东厢书房,极小,一张写字桌,一具电话,一架收音机,一张沙发和两把椅子,旁边一张单人床,疲劳时就躺一躺,跟家人并不太多交流,视家如客栈。 偏他太太是个爱热闹的,看戏打牌无一不落,两个人也没孩子,看现在只一盏灯,他太太十之八九出去看戏去了。 他对总座并非毫无怨言,白纵是知道的,他曾经对好友倾诉过:我最自由的还是在上海工作的那一段日子,心里想说什么就写什么,做了总座的秘书以后,连篇累牍粉饰太平,言语乏味,几乎不能忍受! 他又说:总座常说他的决定就是命令,不必再在行政院讨论,那么所谓的三权分立、五院行职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私下里的言论,白纵如数上报,总座心内想法没人知道,面上如常,大概知道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随他吐吐牢骚去吧。 不知道这么晚了师鹤徵来找他什么事,莫非拿临时训词? 最近关于靖家底下聚敛大量钱财的新闻爆出,甚嚣尘上,老头子跟靖承鼎还好些,从靖承鼐到靖麟徵,从靖承康到靖承泰,说他们是国家最大一群蛀虫,前线将士浴血苦战却待遇很差,反观他们家族总财产却达数亿美元之巨……总座又气得血压上升,估计得发表申明辟谣了。 窗上印的身影动了动,像是起身坐下,一直没看到师鹤徵的影子,他只能通过推测判断——不过他如果要走,总要从前门出来。 又等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正想着这院子还有后门,也许该去后门看看,突然,听见一声枪响。 那个印着的身影缓缓伏了下去。 白纵难得呆了下,十秒钟之后,像惊醒般,他抽出手枪,上栓,推开车门。 从篱笆处翻了进去。 落地,侧耳,四周静悄悄的。 他贴着墙前进,警惕的观察左右,拐弯之后,来到东厢第一个房间,扭开门柄。 门并没有锁。 那个刚过知天命之年的侍二处处长完全变成了个老人,躺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上,手里有一把枪,血从他的太阳穴流出来。 桌上有两杯茶,茶水已经凉了。 白纵目光锐利的一一扫过,书桌上有张纸条,他走过去读那字条: 今年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误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无价值之一生。 自杀? 他想起“一记耳光”说。 这不是当初卫大总长的“一记耳光”说,因为那个版本实在扑朔迷离,连他也不清楚实际情况如何;而周济臣,昨日是实实在在挨了总座一记耳光的。 因为他居然也问起靖家是否中饱私囊,引起总座勃然大怒:“你在我身前多年,别人怎么讲,你怎么也随便听信!我们家为党国奉献,哪里有钱!” 他破口大骂足足一两个小时,越说越来气,最后以一记耳光戛然而止。 周济臣挨训不少,耳光却是未尝过,他一介书生,自尊心极强,突然遭受如此凌辱,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总座亦意识到失态,试图补救:“济臣,我这也是内外忧患怒极攻心了——” 第一次,周济臣不等上司说完,掉头离开了房间。 …… 这样看,书生想不通了。 白纵第一直觉打电话到松海官邸通知死讯,当手碰触到话筒时,目光又看到了那两杯茶。 师鹤徵——才来过。 侍一处与侍二处向来有矛盾,而众所周知,侍一处阮处长对师秘书青睐有加。 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再看看遗书,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把遗书放进自己口袋,白纵在尸体边跪下来,先周身搜一遍,钢笔、手帕,这些没什么,主要是手表,他拿起来,调到半小时前,啪,砸坏。 拉开抽屉,将书桌前的椅子翻倒,从死者手上取下手枪,擦拭干净,放在死者的手边。 然后他走出房间,顺手关上门。 周太太仍没有回来。 仍然从篱笆翻出,回到车里,并没有立即发动,而是心里把这事重新估量一次,看看是否有漏洞。 手枪上没有指纹,警方不能以自杀案办理。 院里没有其他人,从停止的时针看,焦点除了彼时造访的师大秘书,还有谁? 从口袋里取出遗书,他哼笑一声,打开打火机,看着青烟冒起,一丝一丝吞噬笔迹,化成灰烬,伸出窗外,随风四散。 太完美了。 居然今天是他亲自跟踪师鹤徵,而不是他那些蠢笨如猪一而再失手的手下,一定是老天也在帮他。 接下来的整个夜晚他都没有回家,他去了桃乐仙,找来心腹,交代好,造成不在场证明。 桃乐仙新选出来的“四大天王”陪他度过了一夜,第二天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 他很少睡如此之晚,大概下意识有意为之。 这时候该发现尸体了。 果然,等他梳洗毕,开门,属下早立在门口:“头儿,不好了——” 当然,他心想,愉悦的等他说下去。 然而蓝色制服的人冒出来,侍三组警卫组的制服颜色。 “你们——” “白局长,请跟我们走一趟。”警卫组的人表情严厉:“奉总座之命,我们处长要找您谈谈。” 属下惊慌的看着他被挟持而去。 “阮处长,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被领进屋后,白纵十分镇定。 阮前江道:“周处长死了。” “死了?”他装出惊讶的神情,“周处?” “我们怀疑这与你有关。” 白纵笑了:“阮处,虽然你位高权重,但也不能血口喷人。” 阮前江双手交叉,坐在那儿,十分冷静,面无表情:“有人作证你昨夜从周处长家里出来,从碰坏的时间看,我们认为可能是你杀害了他。” “我?” “是的,你想让他看上去是自杀,但手枪上没有指纹。” “简直荒谬!”白纵作义愤填膺状:“那个作证的人是谁?让他出来和我对质。” “这个人绝对靠得住,你就毋需知道了。” 白纵心一惊,揣度的看向阮前江,自己何时——也不受信任了吗? 那房里的一切—— 不,他还有机会。 “我与周处无冤无仇,请问阮处,我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你要陷害某人。” “谁?” “在你之前走的师鹤徵。” 白纵冷笑:“那为什么不可能是师鹤徵杀的?” “那说不通。” “为什么,他什么时候遇害?” “昨夜十点。” “不,明明是——” 他明明把时针拨到的是九点半—— 阮前江仅仅盯着他:“明明是什么?你知道命案何时发生?” “你这是陷害!我昨晚根本没去过周处家,你这是包庇姓师的!” “昨夜十点的时候,师秘书已经在飞机上,莫非他会分身?” “飞机?”白纵皱眉。 “是的,他先是去周处家拿一份紧急讲词,因为总座最后一刻拍板派他去湖北,时间紧急,派了公车去接他,那公车却是第一次去周处家,走错停到了后门,车夫清楚的记得时间,那是九点半。” “那你怎么就确认周处不是九点半而是十点遇害?” 白纵开始有点慌了。 “我说了,周处的手表。” 白纵忍无可忍:“那明明是九点半!” 阮前江眉一挑,看着他。 白纵明白了。 这是个圈套。 他故意说十点,他故意诓他!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见总座!” 蓝衣警卫走上来,按住他:“走吧!” 他们推他出门。白纵忽然挣扎起来:“不是我,不是我!那是自杀,真正的自杀!我听见枪声,跑进去,桌上有一份遗书!” “书桌上没有遗书。”阮前江说。 老天! “如果你可以拿出遗书的话——那倒是有力的证据。”阮前江看着他古怪到疯狂的表情,表示爱莫能助,“遗书在哪儿?” 老天啊!!! 原来不是帮我,是要亡我!!! 他亲手毁了那份遗书!!!!! 优伶之殇 总座邀请美驻中国战区统帅部参谋长葛罗夫将军于新都大戏院欣赏筱老板的拿手好戏《长生殿》。 新都大戏院三层,外形雄伟瑰丽,内部富丽堂皇,座位宽大舒适,灯光音乐一流,楼上楼下可容千人,是首屈一指的戏院之一。 当晚,名流云集,被邀请者除中美双方海陆空三军将领及军官外,上有市政府高级官员,下有工商社会名流,星光闪闪,绅士名媛,珠光宝气,为多日来前所未有的盛会。 宾客七时入场,座无虚席,全场秩序井然,八时节目正式开始,此时广播中突然响起中英双语,报告总座莅临,灯光也同时向他们一家打照过去,全场人士,可清楚一睹其风采。楼上的还好,楼下的莫不惊喜兴奋,一起起立致敬,报以如雷般的掌声。 总座满面笑容,一面频频颔首致意,一面以手势请大家坐下,等他坐下后,全场才又安静下来,跟着大灯改为小灯,揭开帷幕。 这时艳丽如仙的筱老板出场,飘起悠扬的国乐,一众人看他一举手一投足比女人还女人,沉迷惊叹。 某间包厢内。 两公分厚的长毛地毯使来者脚步声消匿无踪,豪华的水晶灯直垂下来,精光灿烂,璎络几乎一串串碰到他的头顶。 “恭喜三公子入主军统。”来者笑道。 “我是局长,你就是副局。”靖麟徵把目光从台上收回,“坐。” 廖钤笑逐颜开:“多谢三公子栽培。” “先帮我做件事,事儿办好了,位子才算是你的。” 忙把屁股坐正,廖钤答:“三公子尽管吩咐。” “师鹤徵给鄂系督军送金条去了,知道?” “是的。” “老头子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可他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你懂?” 师秘书哪里惹到三公子了?廖钤心忖,那位现在可是机要秘书、地位不同一般哪! “三公子是想——教训他?” “教训?”靖麟徵向后一仰,翘起二郎腿,鼻内哼了声:“你胆子未免太小了。” “那三公子的意思——” 靖麟徵手照脖子处一抹,廖钤倒吸口冷气。 麟徵睨他:“怎么,不敢?” “不——不不不不不,”这可关系到副局的位子啊,廖钤咽一咽唾沫:“暗杀?” “不能暗杀,老头子会查。” “那——” “意外。” 廖钤恍然大悟:“高,高啊!” “我想好了,在路上制造一场‘车祸’——” “对,撞死她!” “不,”麟徵摇摇中指:“不死,让他住进医院,再通过医护人员,使他长期不能离院,不死不活的过下去……” 这得有多大恩怨?廖钤想,口中道:“好,好!” “别光叫好,说说怎么实施?” “这个嘛……要想撞得万无一失,最好紧跟在姓师的车后,选一辆构造结实的——” “德国车。”麟徵道。 廖钤点头:“德国车好,再换上防弹挡风玻璃,当师鹤徵的车子遇到红灯停下时,便猛撞过去。只有当对方的车处于静止状态时,两车速差最大,车内的人才容易重伤。撞击后,司机马上弄坏自己车内的制动器,这样驾驶人员的罪责就轻一些……” 麟徵听得连连点头:“可行,可行。只是谁来担任这个司机,你想过没有。” 廖钤已做好心里准备,深吸一口气,道:“三公子,我愿意亲自一试。” “哦?” “这是三公子对我的信任。我明白,这个任务很重要,交给别人,三公子不放心,不如我亲自出马,这样也便于保密。” “你都想清楚了?” “廖钤为三公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靖麟徵对他的态度很满意,露出笑容,道:“万一事件发生后被法院判刑,我也会想办法让你很快出来。” “是的。” “趁师鹤徵回来之前,预先开车踩点多次,确认他住所附近的交通和来回经常经过的几条马路——”麟徵提点道:“附近巡捕房也安插一些特务处的人,出事后疏通方便。” “明白。” “等他回来就动手。” “是。” 了结完这桩心事,靖麟徵舒心了,视线重新投向下面,戏台上正唱到精彩处,台上的人儿娇滴滴,懒洋洋,轻移莲步,万缕情思似丹田涌出,娇慵困倦,真个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他道:“如果男性之间也有一个人可以被称作‘天生尤物’的话,这个人就是筱老板了!” 廖钤道:“是啊,男人看他像女人,女人看他是男人——”瞄麟徵一眼:“可惜名气太高,我们三公子对他那么献好——” “他现在可是‘艺术家’。” 廖钤听出他口中不屑,涎笑道:“不过报上捧的,说来说去,下三流戏子而已,给他们面子请吃饭,拿三捏四,总有一天让他撞到我们手里。” 可不是,如今军统在握,想要为难个把人,不费吹灰之力。 “是阿,总有一天……”麟徵啧啧嘴,弹一弹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过我的宝官也不错,等戏散了,咱们去乌衣巷乐乐。” “好咧!” 两个小时后,全场起立欢送总座。待他离开,那些分散在座位、包厢、过道、停车处诸门户的警卫才撤离,麟徵半道里拐弯,直驶乌衣巷,却发现院门是开着的。 闵子玉直觉不对,先他们一步进去,看到院中情形,失声。 石地板上,躺着一个用帆布裹起来的东西,掀开,呈现眼前的是一具近乎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赤裸尸体——正是宝官。 他面庞栩栩如生前,秀气得像女性,眼尾和脸颊处,宛如唱大戏时上妆,残留着一抹妖艳的红,闪着细碎的金光,湿漉漉的黑发上绑着用来勒额的缎带。 从喉咙到小腹,他的身体上膛全部被剖开,内脏器官也被掏走。没有血,只有一道长长的黑洞,仿佛一条被取出内脏又被塞满河泥的鱼。 随后两步的麟徵目睹如此场景,觉得要呕出来了。 廖钤盯着尸体,艰难的咽着口水,嘶哑的说:“太残忍了,谁、谁干的?” 唯独闵子玉一丝不苟的观察:“他是死后被开膛的,致死原因——应该是溺毙。你们看他的头发,湿的;帆布上有水迹;他的嘴,一张一合,仿佛试图向我们传达某种信息——” “别说了!”麟徵看一下四周,觉得这个地方突然变得无比昏暗阴冷:“院里其他人呢,都死了吗!” “恐怕被清干净了。”闵子玉握住手枪,环探一周回来,“一个人也没有。” 廖钤头皮发麻:“到底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不知道宝官是我们三公子的人吗?打狗还要看主人——” “慢。” “三公子?” “这是杀给我看的,”靖麟徵一字一顿道:“他们在警告我。哈,哈,警告我!”他转向闵子玉:“你知道哪些秘密组织会采取如此变态的手段?” “也许——青帮?” “但霍听莺我认识,不太好打交道的却是那个唐君霈,莫非姓唐的……” “谅他们没那胆子,敢动到三公子头上来!”廖钤喊道。 靖麟徵横他一眼,“当年老头子发迹,靠的还是青帮,你懂什么!” 廖钤讷讷。 “走,去找霍听莺,无论是不是他们干的,总能摸着点眉目。” 三人匆匆赶往霍公馆,然而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他们在午夜的街头被拦住了。 入夜的石头城与白天的石头城完全变了个样,三三两两或短褂或黑礼帽的人四处游荡,码头、妓院、不夜城,说游荡,又好似随时待命,某一瞬间,大家同时动手了,坐在汽车上的三人看到,那些原该彻夜狂欢的灯光一处处熄灭,而聚集在霍公馆里的那些大小头目,在等待老大开会前的松弛时光,吸烟、聊天,不时为一个个下流的黄色笑话而哈哈大笑。 一切和往日都没有什么两样,金陵的天、金陵的地,他们在金陵的日子,似乎总是如此;人世间的秩序,似乎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为钱生、为钱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直到大群不明人物冲进会议室,他们还在继续着那些话题,几乎是在稀里糊涂、目瞪口呆的情况下,他们被按倒、下枪而绑起来。 然后,他们被堆粽子般堆到霍家那庞大客厅一角,二楼下来的楼梯上,形容狼狈、被人捉住的霍听莺,和手托黄金烟杆的唐君霈出现了。 “你看,不是少君不整你,只看他想不想而已。”唐君霈居高临下的道。 “少君深藏不露,霍某认栽。”霍听莺道:“不过,要想处置霍某,按规矩,该到祖师爷堂前,由大佬们裁断;更何况,霍某自认没有违规,到执法香堂前,也说得了话!”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神不知鬼不觉?霍听莺,你私通日本人,派手下镇压抗日运动,残害爱国人士,倒卖军火粮食,大发国难财——桩桩件件,你敢说你没有违背祖师条例?!” 客厅底下嗡嗡一片。 “我——” “青帮规矩,待人接物,仁义当先;大仁大义,更该当先!你连大是大非都分不清楚,你这是甘当日本人的走狗,做汉奸,还是大汉奸!” “……” 众人惊呼声中,霍听莺突然往楼下冲,然后,一声枪响,他倒在楼梯上,连滚带跌栽葫芦扑通下来。 “老大!” “霍爷!” 他仰面倒地,眼睛还睁着。后背血洞晕出一片鲜红,渐渐污洇身下木地板。 唐君霈手中的黄金烟杆不知何时成了一支小巧手枪,而那正中心脏的一击,毫无疑问正从正冒着青烟的枪口射出。 “青帮可以收留空子,但绝不容忍汉奸。” 他俯视众人,缓缓道。 在下面押解的单小侠闻到一股异味。 他皱皱鼻子,踢脚下被吓尿裤子的一个头目一脚,啐:“……一群稀松货。” 鹤徵有难 下午四时,外政司会议结束。. 凤徵揉揉肩膀起身,望向窗外,还跟上午一样阴沉。 鹤徵忙完鄂省事后转飞广东,再从广东飞回,听说广东从昨天起就开始下大暴雨,不知会不会影响飞行。 江沧整理着文件:“师大秘书今天的飞机吧,担心他?” “如果准时,两点多应该降落大校场了,但开会前我打电话问林成,他说机场没有来电话。” “天气不好嘛,有所延误是正常,或者飞偏了方向。” 凤徵点头,看看表,总觉得不放心,道:“我直接去机场等,起草部分先交给你了。” 江沧顿时脸色坍塌,“喂喂——” 出门看见卫六倚在大黑车前等她,惹得来来往往的女同事频频回头。 “怎么这么早来,等多久了?” “我们心有灵犀。”他笑,“一起去吃饭?” “猜猜有多少人是为了你特地多经过几次的。” 他失笑,揉揉她头发。 “喂,别仗着长得高就老做这种事!” “正好请吃饭赔罪。” 她道:“时间还早,我想先去机场接鹤徵。” 他顿一顿,“好。” 两人驱车到了大校场,乌云四合,阴霾密布,场上只寥寥几架飞机,空荡荡的。 来到机务室,询问今天机次情况,机务主任识得卫六,十分巴结,查了,说昨天就接到电令,今天下午要接“乐士文”号专机,但导航台一直没有跟专机联系上,他们也非常着急。 卫六想了想,直接要了电话,摇号总机接广州,总机问了权限,给他连通广州大沙头机场。那边一开始慢条斯理,卫六道事关机要秘书,他们才着慌起来,说查查。 卫六问天气情况,那边回说不好,反问卫六叫什么,卫六道了自己姓名,那边记了,狐疑地:“没听过这个名字啊,新来的?” 机务主任听得吹胡子瞪眼,就要教训,卫六朝他摇一摇手,对电话笑:“临时的。” 那边嘟囔着挂了,机务主任嚷嚷着要拨电话给那边上司:“他才是新来的吧?连六少名字都没听过!” 这年头,能到机场坐飞机的不多,个个都是贵宾;比贵宾更贵的,自然是拥有有专机的,板着手指头都数得出来;而既有专机还能亲自将飞机开得顶呱呱的,机场的人你竟敢不认识!!! 机务主任真想跳进电话掐住那头脖子喊:广州方面的人你们可长点心吧! 事实证明,对方还是长心的,不到三分钟,电话响起来,这次是对方地勤的头儿,张口就是连串赔礼道歉,卫六说没关系,只要告诉我“乐士文”号是否正常起飞就行了。 那边毕恭毕敬:师秘书一行上午跟送行人员分别后,于十一时飞走,自己在机场亲眼看着飞机上天后才离开的。 卫六道:你们的天气条件允许起飞? 那边赔小心道:一时好了,师秘书坚持要走,说金陵尚有要事。 卫六挂下电话,跟凤徵说,凤徵道:“十一点的话,怎么着也到了吧,难道真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她问机务主任:“你们这里能与沿途各机场联系吗?” 机务主任答:“可是可以,但无缘无故的,恐怕对方不理。” 卫六道:“你把各机场的号码写给我,我拿回军部。” 机务主任叠声答应,从笔记薄撕了页纸,一笔一划写了,恭呈卫六。 两人出门,卫六发动车子,“想吃什么?” “嘎?” 卫六瞧她难得迷茫的样子,真想亲她:“急也不急在一时,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做事。” “可是——不是说去军部?” 卫六啧啧:“急性子。” 结果饭也没吃成,因为江沧满世界找她,说夫人亲自来电,对下午议定的英国王子来访的国宴安排席位不满意,问他们是根据什么规矩来安排的,并且要她立刻呈送英文的国际礼仪书。 卫六扬眉:“她这么折腾?” “夫人对这块比较熟悉,”凤徵道:“没事,反正外交礼仪就是折腾又折腾。” 卫六就让利华打个外卖,交给她,她催促:“你回军部帮我查吧,这样我才安心。” 卫六无可奈何的答应。 凤徵和江沧赶回外交部,江沧上车道:“我以为你弟对你够好了,不料六少不遑多让,刚才他那无可奈何又满脸宠溺的样子,我在旁边牙都酸了!” “你把我说得才是牙都酸了呢。” “不过也只有卫氏六少那样的人物,才敢从你弟手里抢人吧,”江沧道:“他年纪轻轻,却已是传奇人物。” 两人回到部里,凤徵当即埋头做英文礼仪书,核对再三,找人送往三水官邸;不料半个小时后信差回来,说英文的不够,再要送法文的。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懂法文,只好电话部里同事帮忙,千求万恳四处央人,过了两个小时,法文版终于弄出来了,转呈三水官邸,指示下来,被批得体无完肤,让他们列举外国元首宴客的前例,找找对比……折腾得外政司一众人等精疲力竭,直到晚上十一点,才算通过。 “整整五个小时将近六小时呀!”江沧哀嚎。 有人疑惑道:“夫人虽然关注宴请外宾,但也从来没哪次像这次这样——”被人扯了下衣角。 他住嘴,同事朝他使眼色,他看看江沧又看看凤徵,有点明白了。 ……只是不知道是这两位中的哪位? 凤徵谢过众人,抬头看钟,第一件事打电话到军部,卫六说还没有消息。她真发了急,抓起钥匙就跑,一路风驰电掣到军部大楼,卫六出来接她,她上台阶时一个不稳,差点扑地,他及时接住,她顾不得自己,抬头第一句问:“沿途都没有消息?” 他帮怀中人抿了抿蓬松的发鬓,“别急。” 高跟鞋崴了,她干脆脱了拎在手里,此时军部大楼里除了值班士兵,已一片寂静。她跟随他来到话务室,这里摆着无数通电话,显然看在卫六的面子上,很多人在加班。 “接通了,济南站!” 一人兴奋道。 凤徵听闻:“都接到北方去了?” 卫六嘘声:“南方沿线全联系过了,没有消息,所以我们试图找找北方。” 可是六少,您老怎么办到的??? 不过她现在更担心的是那句南方全无消息,如果可能的地方都问到了,答复是不知下落——那么,绝对大事不妙。 出了什么意外?还是,有人劫机? 不妙,不妙。 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完全镇定不下来,卫六塞给她一杯热茶,轻声安慰。 从济南到青岛,到天津,北方沿岸问一圈下来,还是没有。气氛凝重,卫六道:“从南方开始,从头再查。” 几十条线一起,这回问得更仔细,凤徵在旁边度秒如年。 两点钟的时候,终于杭州机场有确电说,下午一时左右,接到过“乐士文”号的信号并且通了话,由于天气原因,无法指挥降落,飞机上回答说,准备改飞上海。 上海??? 上海不是问过了?凤徵几乎跳起来。 “可能没有登记。”卫六道。 于是立即要通龙华机场,叫值班人员即时细查所有记录,确实没有,卫六果断的让他们把整一天值班的人逐个询问,不得遗漏。半个小时后上海回电说,下午二时左右,导航台曾收过“乐士文”号专机的呼叫,但当时上海正在下雷阵雨,云高三百米,不具备降落条件。飞机坚持要降落,试了两次,没有成功,随后便失去了联系。 什么?! 凤徵道:“怎么可能到了上海而没到金陵!” “金陵降落条件更差,”话务员道:“我再问下附近机场。” 问遍两城周遭,答复都是不知所踪,凤徵瘫在座椅里,目光呆滞,冷汗淋漓。卫六见状道:“可能临时找了小块不知名的平地急停也未可知,来,先去沙发上躺一会儿。” 凤徵抓住他衣角:“我总感觉心神不宁。” 他倾身抱住她,喃喃:“不怕,不怕。” 黑夜漫长,凤徵没敢合眼,就这么望着各条电话线坐一晚上,大雨噼噼啪啪下起来了,在窗上划出一条条长长的水线…… 想必机上看机外,也是云层笼罩,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宛如盲目飞行。 ……急忙返回机舱,此时飞机骤升骤降,剧烈颠簸,摇摆不停,机身外电光闪裂,雷声嘶鸣,雨水如倒……犹天神之怒…… 如果冲不出雷电交加的暴风圈,被雷电击中,那将机毁人亡,或者在茫茫云层中撞上高山而粉身碎骨! 不!!! 噩梦醒来。 窗外太阳驱散迷雾,她看看自身,盖着卫六的大衣,又看看手表,已经早上七点。 卫六一夜没睡。凤徵一醒,他即看过来,两人视线交叉,他摇摇头。 她的心凉了下去。 为了稳住人心,卫六关照话务众人“绝对保密,不准走露风声”,又对凤徵低语几句,随后驱车飞驶松海官邸,向总座当面汇报情况。 总座很吃惊,推开身前早餐,亲手抓过电话,拨通航空委员会,嘱令查询,结果和卫六了解的情况差不多,“乐士文”失去联系的地点在上海。 阮前江闻讯,也到处打电话。没有,还是没有。 至此总座也只能安慰说,不要担心,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会将师秘书找到,各地都没有找到这架飞机,说不定被迫降到了北方占领的地区——卫六不好说自己已经找过了,看着总座命令航委会立刻派数驾飞机沿途搜寻,又吩咐军统在北方各处秘密联络点,还亲笔写了这样的指令:“无论何人,不许伤害师鹤徵,各军政机关、地方政府,如发现师鹤徵,应负责妥为护送出境,此令!” 几乎一上午官邸都在忙碌这件事,麟徵中午才施施然到瞻园路,听到这命令,觉得这是近日来唯一好消息,大笑:“看来老天帮我们收拾了他!” 廖钤道:“是啊,这师鹤徵想必真不是好东西,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麟徵道:“查出宝官是被谁杀的没有。” 不查出幕后凶手,他就总觉得被惦记着。尤其那晚他们去找霍听莺结果遭遇青帮大清洗,霍听莺身死,他顿觉惊恐,那可是道上独霸多年的人哪,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加上后来调查,得知青帮执法香堂处死违规帮众的几种方法,其中第四种莲花开,投入水中溺死,跟宝官死法相似。而据知情者透露,死后再开膛且洒金粉,是帮中神龙见手不见尾的仇氏一族的做法。 “仇氏?” “听说三爷的影子就是仇氏兄弟之一,不过我从来没见过,”知情者如是道,“不过分的说,是比三爷更难见到真面目的人物啊!” 仇氏——他又让人去查,想方设法跟唐君霈见面,好歹如今他是军统局长,唐三爷见了他,对于他的旁敲侧击,只说了六个字:“龙太子的右臂。” 那一刻,他的神经瞬间紧绷。 犹如被拉至极限的弦,他神经质地道:“你说什么?” 唐君霈没有再讲半句,转身离去。他对着背影大喊:“胡扯!造谣!荒唐!” 是啊,可不是荒唐呢! 那晚他眼睁睁看着他亲生兄长的车被撞,淘淘大雨中,鬼使神差地,踩下油门。 …… 除了他自己,还会有谁知道? 到底是谁! 宝官的死是警告。警告是开始,还是结束? 接连几日难以安寝,直到接到师鹤徵的消息。 当天下午,随同师鹤徵同行的其他两位秘书回来了,众人呼一口气,赶紧询问师秘书在哪里,结果却是两拨人搭的不同飞机。 众人又陷入沉默。 凤徵产生怀疑:明明坐得下,为什么要分两批走?如果鹤徵坐的是这班飞机,就不会…… 她坐立不安,卫六赶回来陪她,相比她,他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凤徵看着他脸色,道:“要不你歇歇吧,我守着。” “没事,以前打仗,两天三夜不合眼的都有。” 她叹气,伏在他膝头。 终于,下午五点,闻人过来,一脸沉重,“六少。” “有消息了?” 闻人觑一眼凤徵,凤徵瞧出眼色不对,直起身,“你说。” 闻人道:“刚才发来紧急电报说,昨天午后有一架军用飞机在附近的江宁县坠毁。航委会已经派人前往确认是否为乐士文号,目前尚不能确定……” 坠毁? 凤徵耳朵嗡嗡作响,后面的话,根本听不清楚,或者根本不愿意听。 “大猫,大猫……”卫六绞了一条用热水浸过的毛巾,亲手给她擦了把脸,让她清醒过来。 “马上准备飞机,”他对闻人道:“我亲自去一趟。” “我也去!” “检察工作并不好做,尤其是坠毁的机子……我答应你,会好好确认,好不好?” “不好,”她突然放声大哭:“如果鹤徵真的死了,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沉默,环住她,一下一下,轻轻拍她的背。 她哽咽,上气不接下气:“我要去,如果他真的……除了我,谁能认出他?” 三天后,航委会对跟了几天的记者作出沉重的公开声明: 十月二十七日,“乐士文”号飞机在金陵作第三次穿云降落时,飞偏了方向,撞在江宁南面山上,当地居民声称,撞击引起的大火烧了两个多小时。航委会赶赴现场侦察了一日,确认散落残骸为“乐士文”号,又过一日后才在一条困雨沟内发现了机上人员的尸首,可能是被雨水冲刷下来的。尸体已被烧焦,只剩下半截,难以辨认,还是其亲人从其手腕上戴的一只表上辨认出其就是侍从室机要秘书师鹤徵。 党国为其哀悼。 车祸惊魂 凤徵上紫金山的次数不多,但应总座邀请上来,是第一次。 陪同散步是荣耀,警卫组的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宪兵一早警跸,沿途无关人等早已清除。两人说话不多,谁也没有提及鹤徵,可又似乎时时刻刻提起鹤徵。 “我记得首次见你们姐弟的那次,是你们的外婆走了。”总座说。 凤徵对以李密的《陈情表》: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总座嗒然。 对于他俩的身世,姥姥自始至终守口如瓶;她把他们养大,做人的道理一定要严格要求;她从来没有对不起谁,只希望她的两个外孙平安长大,快快乐乐。 她做到了前者;他们却没来得及做到后者。 外婆过世后,他们两个几乎成了孤儿,被放置在漫漫的人生大海上闯荡,面对不知名的暗杀与追杀。姐弟两唯有相濡以沫,相互扶持,一起在苦难中成长,才走到今天…… 可是…… 吃饭的时候,靖夫人带着燕徵,靖承鼐,还有嘉人来了。 “承鼎呢?”总座问。 “他有事,说晚点再来陪您。” 靖承鼐看着凤徵,眼底流露出疑惑之色。 一顿饭静静吃完,大家也就准备各自下山,凤徵站在窗户前,燕徵在厅门口看了她一眼,她以为她会过来挑衅,结果她只是哼了一声,走了。 倒是嘉人踱步过来,与她一起看窗外山景。 “小哥让我过来的。” 透明的玻璃上映出她与她的身影,她在玻璃里道。 “我没事。”凤徵道:“我没那么脆弱。” “可你瞧你,短短几日脸都凹下去了。” “你也瘦了。……对不起。” 嘉人苦涩道:“这是什么话。” “他耽误了你——其实我一直想说,你很好,是他没长眼睛,没有福气。” 嘉人怅然:“爱情跟人好不好没关系,晚照姐跟我说,爱情不是讲相貌、不是讲身家、不是讲才气,统统不讲,只讲对不对眼——很玄是不是?就像她看中靖元徵、我哥看中你,你不知道多少女生嫉妒你,嬢嬢刚才看你的眼神,要是我,我就受不住。” “我已经不在乎了。” “……你还说你没事。” 凤徵有点惨然地笑了:“我们是双胞胎,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他,这次怕是真的要彻底离开了……我这几天常常做梦,梦到他就一个人静静坐在那的样子,光是看着,我就想,这样就好了,就这样让我看着你就好了……” 嘉人伸出手,握住她的。 她紧紧反握住。 “我也想他,我已经想不明白当初是怎么爱他爱得这么深的,哪怕他明确跟我说过我们不适合。可我能怎么办呢,我也想过放弃,但隔日早上第一眼醒来,念的还是他的名字。我没有办法。” “七小姐……” “或者你成为我嫂嫂,或者我成为你弟媳,除此以外,看来你是怎么也不肯改口了,”嘉人苦笑:“我会觉得你看不起我。” “怎么会?只是因为身份——” 是啊,身份。 如果可以,她宁愿不要这个身份,只换她的弟弟,平平安安。 “你知道我爸找过他了?” 唔? 嘉人恼恨道:“爸跟妈知道了我的事——我决没有故意让他们知道,我知道鹤徵会不喜欢!但妈妈还是让爸爸找他了,不知道他们跟他说了什么,也许施了压力……后来我妈对我说,对我说——” “说什么?” 嘉人咬住嘴唇。 ——我的傻儿,妈妈虽然希望你找到你喜欢的人赶紧嫁出去,可无论如何,那人也应当喜欢你。你二十四分将就人家,人家一分也不将就你,你不是白操心吗?这个师秘书,我观他,只怕是个心狠的人,我儿差不多把心都掏给他,他总是看得一个大不值,他哪怕用一点真心对你,只要有一点,我就强压着他不乐意也得乐意了! 哪怕只有一点。 她摇摇头,道:“有时候爱情可能真的是一个人的事,你爱他就并不代表你们合适在一起,你再努力,他也不会给出你要的回应……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又羡慕你又恨你,因为抢先占了他心里的那个人是你。” “我?”凤徵哭笑不得:“当然,我们是姐弟。” “不,他——虽然我的哥哥们也对我很好,可是不会像他对你那样——” 嘀嘀—— 外头响起汽车喇叭声。 “啊,姑父来了。” 这时有人走近,“师小姐,请你稍等一下。” “你是——” 嘉人悄声道:“他是姑父的私人秘书。” 私人秘书露出得体的微笑:“是的,专员说他见过总座之后,希望能与师小姐见一面。” ……单独谈话? 凤徵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对于他这位父亲,从血缘上来说,当然是的。 不是没有孺慕,她还记得当年刘家七十大寿,她偷偷跑过去看他,不敢相认,只远远的看着,心里想,那众星拱月般的人,是我的父亲。 只是,只是——一想到姥姥是为这而死,阿叔是为这而死,从未见过面的母亲甚至也是为这而死,他何时出过面?何时给过他们半点呵护或者关心? 曾经认为,也许他的关怀是暗地里的,起码鹤徵能一毕业就进侍从室,或许是一种提点。 可是—— 去他的吧! 身心俱疲,她突然觉得再在这儿呆下去,会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肩头有逾千斤。 于是私人秘书前脚走,她后脚就出去,不顾嘉人惊讶的眼神, 快步奔向车场,找到自己的fart,打开门坐好,双手伏在方向盘上。好一会儿,她才整理好情绪,抹脸,发动引擎,慢慢沿着山路下山。 拐了两个弯之后,渐渐发现不对劲。 车子速度越来越快,本就是七弯八拐的山路,车子却如颠簸的酒桶,好几次拐弯都是险险才避开,刹车失灵! 凤徵暗叫糟糕,左右环视,冷汗冒出。 怎么办? 马上就要到最陡峭的一段,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该刹,车子完全失控,凤徵差点叫出来,超常发挥,以一个平常绝不可能的角度硬生生拐向,直接撞向旁边的树,然后像电影中特技表演,车子滴溜溜地,眼见将要直冲山谷的的方向被计算好般的,弹向山壁一边。 轰! 漂亮的车子发出巨大响声。 梅赛德斯疾风般从山下冲上来,正目睹这一幕,心肝俱裂。 “大猫!!!!!” 车头已经完全毁烂,冒出巨大浓烟。 男人急刹,开门,三步并作两步连喊:“大猫!大猫!!!” 要到这时,他才知道,那些镇定,那些自若都是骗人的;要到这时,他才知道,唯有大声呼唤,才能减轻心中的惶恐、心中的惧怕。 这世上,谁也不要笑谁。 不到身临其境,谁也不会懂得。 砰!车头爆裂一声。 车里毫无动静。 他挥开黑烟,连捂住口鼻都忘了,冲碎掉的车窗望进去。 “大猫???” 驾驶座位,凤徵一脸鲜血,已经失去知觉。 见到她的那一瞬,不管她是何模样,他刹那安了心。仿佛此时五感才回归原位,浓浓的汽油味刺鼻。 汽缸在漏油。 不容迟疑,他立刻伸手,从碎掉的玻璃窗子探身进去,抬起凤徵腋下,往外拉。 拉不动。 车头已瘪,人被卡在了里面。 “大猫,醒醒,醒醒,告诉我,你一定可以坚持住,对不对。” 他边说边撬门,门已经完全变形,根本打不开;他捶了下车窗,转身,从刚才被撞倒的树上用力扳折了一根粗壮的枝干下来,一脚蹬上变形车门,用树木较尖的那头从变形的缝隙撬进去,发力。 咯吱,咯吱。 “……六……六少……”微弱的呼唤传来。 “你醒了?太好了!” 凤徵看到滚滚黑烟,试图打手势叫他走,但发现手抬不起来,大概已经骨折了。 非但如此,全身也无法动弹。 而卫六已快速撬开车门,来到她身边。 他倾身抱住她上半身:“试试,能不能脱离出来。” 凤徵摇头,被烟呛住,她甚至说话都困难。 卫六道:“你忍着点。” 他重新拿起那根枝干,衡量形势,找好着力点,速战速决,凤徵只觉得大腿好像活生生锯断似的,就那么一下子,被连拖带拽抱出。 就在这刻,轰! 再度巨响,一股热气扑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灼如炙烤,头发烧焦,她眼角瞄到一抹亮光,尔后就是卫六抱着她一转,她瞬间领悟了他的意图,不! 她已经失去一个爱她的人,她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她的世界那么小,她仅剩不多,而他,却大好前程。 借着扑过来的气流,她用尽所有力气一反,压在他身上,护住了他。 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待卫六反应过来又抱着她滚了几个轱辘,爆炸方逐渐终止。 事后才觉后怕,刚才若是再迟一点点,一定被炸个粉身碎骨。 他抱紧臂中的身躯,吻吻她顶心,发觉她一动不动。 刚才那气浪…… 他松手,她滑了下来。 伸手摸到的全是血。 卫六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大——大猫——” 她勉力掀起眼皮,朝他露出虚弱的一笑。 “还笑。” 她拉一拉他,他顺从的俯下。 她摸摸他的脸颊,他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真、真对、对不起,”一口血沫涌上:“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我只是——” 她的声音低下去。 他慌忙握住她下垂的手,久久,久久。 直到山上的人得到消息赶下来,也一直不愿放开。 汤山之变-1 后世论起汤山之变来,褒贬不一,然而主流定论是,在国难当头的情况下,老头子仍一意孤行养内战,官兵离心,民众离德,若非此变,也许南方难逃分崩离析之结局。 而事变的开头,普普通通,平平常常,根本看不出丝毫异兆。 去汤山是为了养病。通过一系列银弹攻势,譬如之前派师鹤徵直接用飞机拉了三万两黄金给鄂系做军饷,鄂系督军笑逐颜开,顿允倒戈;又譬如拉拢粤系陈占元,许诺他们如果出兵,既有地拿,又有官升;又譬如联系时任湘备警卫总司令的老部下邵永祥,对赣形成合围之势;再譬如策反聂容川得力部下,像陆汉南,诱之以利,动之以情,诸如“年余以来,党国多故,叛变纷起,不能不痛定思痛、惩前毖后,拟纷乱平息后,邀约各省各军代表,制定约法……以国家政权奉还于全国国民。”语气不可谓不恳切、自讨不可谓不深刻,让汉子们油然而生天下将待我去扭转的壮志豪情。 三省联盟瓦解就在眼前,虽然此刻战场胶着,然待时机一到,各方策反工作成熟,分攻合击,届时不信不置刘氏于死地! 他这样想着,因此听从医生的建议,去汤山休养一个星期。当然该带的人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的,只是随行者不多,专员夫妇、新上任军统副局长志得意满的廖钤、旧伤未好因而特意被叫去说温泉可养伤的程祖望以及其他一些高官,侍从室与警卫组常备人员,到了当地前来接应的别动队……其实大家没来过十几次也有七八次了,都熟门熟路。 照例热烈招待,酒足饭饱之后泡温泉,兼之漂亮舒适的别墅,凉风习习,景色优美,一行人很快进入了放松状态。 尔后,深夜,枪声响起。 从开始至结束,事变不过短短三小时;而等真正协议完成、各方解决,花了整整一个多星期。 想来讽刺,跟原定的“疗养时间”倒正好相符。 在这一个多星期中,老头子从惊恐、到惊讶,到愤怒,到平静,到反思,一生最重大的转折,短短几天之内,醍醐灌顶般地完成了。 从担任崇德军校校长开始,靠着它起家,他拥有了长江中下游五省;接下来南征北战,不过是四十岁的年龄,他就成了最大的军阀;再然后,初步统一全国。然而,中央政权是最大的军阀政府,又是最小的中央政府;政党是最大的政党,又是最涣散的、如大染缸一般的政党。中原大战不可避免爆发,南北划江而治,他不甘心,沉淀两年后,他开始向德国、向日本、向美国取经,他追逐的是版图的统一,他希望缔造一个新的中国,然而,在这一步一步中,成就的仅仅是他自己,他由大军阀变成了大独裁者。 看似呼风唤雨,威望无匹。 然而,一切突然变得如此可笑。 被俘期间,通过中间调停的卫彦人、卢适,他了解了他不在期间,金陵的纷纭是非、暗流汹涌般的叵测人心。除了自己的儿子,无论旧友、嫡系和学生,甚或他的孙子,都想要他的命,这使他异常震惊、惶恐、难以置信。它冲击着他最顽固、最根深蒂固的道德优越感的底线,使他开始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反思,这个过渡是如此重大,又如此不易为人察觉,然而确确实实在这惊涛骇浪般的十余天中完成了。 他一瞬间苍老。 后世《靖氏大传》中这样写道:“事变后,靖氏性格发生很大变化,不再苛求于人事……以长者自命。” 不过,“对领袖的保护失责”——当时追究不了,事后揪出来该谁负责,他是不会放过的。 首个当然是别动队的头头,由被他推诿罪责从战场调到此地不久的第三师黑旋风雷戡。 说起来这是他干得最后悔的一件事,当时调人到这里他饱受外界指摘不说,还是卫彦人直接跟他翻脸的理由之一,不成想最终在这儿等着他呢,胆儿肥得竟然敢直接造反,成了叛军! 当然想也知道这个大老粗自己筹划不出这事,可看他上上下下跟在师鹤徵身后他就觉得碍眼,师鹤徵根本没有兵权,故而雷戡听命的到底是谁,就值得深究了。 要知道,兵是一切的根本,没有兵,一切免谈。 单靠雷戡一支别动队,事情决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发动事变首先一条,得保持事情的高度机密,不容许泄出任何一丝风声,否则前功尽弃。以城内为例,除去他自己带来的警卫队,还有当地的警察局、政训处、电报局、电台,更有千丝万缕看不见摸不着的消息小道,不是将汤山整个完全控制住,但凡稍有差池,那就不是铁锅盖;而城外,据他后来了解,自汤山至金陵二十多公里的路,几乎层层布下岗哨,那晚想要从汤山出来,或者从其他地儿过去,对不起,统统拘留。 他永远记得,当枪声响起的时候,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樊立山带了几个值班的出去看,两分钟后神情严肃地道,除了站岗的是自己的人,外面全被包围了,而且正在试图突进。紧接着同宿在别墅里的阮前江衣冠不整的赶来,道特勤组的人一个不见! 他当即知道不好,呼喝赶紧走。阮前胜也经验丰富,明白事情不妙,只不过四面枪声大作,朝哪里走?樊立山说,从前门肯定出不去。 于是召到能召到的警卫,一行人从窗户里跳出往山边逃。侍卫两人夹住蒋左右手,樊立山开路,一路中,尾随的警卫七七八八被乱枪击毙,阮前胜的左臂受伤。天色稀星,四周又混乱,子弹没有长眼睛,带着尖利的呼啸声四处飞窜,是他自四十以来再也未有经历过的惊惶。 另一边,程祖望也险遭不测。当大伙叛兵闯进他的房间时,他刚刚穿戴好正要出门一察究竟,士兵们询问起他的名字,他一见来势汹汹,都是些不认识的,斥:“你们是哪个军辖下的?” 士兵们一听,嗬,撞见个横的,举起枪就要射,其中倒一个认出他来,“慢,这位是程将军!他是爱国的!” 这句话救了他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程祖望很快被押解到了一间不远的地下室,在这里,他不仅见到了众多随行高官,还见到了蒋承康、段钧,他们告诉他专员夫妇也被抓起来了,但不知道被关押在哪里。总座呢?总座仍无消息。 今夜到底怎么一回事? 有不少人是直接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被掀出来的,士兵们用手电筒照的时候睡眼尚惺忪;还有的呢,亲眼见着反抗的被一颗枪子儿喂了脑门,顿时乖乖啥也不吭哧了;亦有的试图跑,不过跑没两步,密集的枪声就响起来了,身旁卫护自己的人中几十弹,几乎被打成一个筛子,自己便也抖如筛糠,腿软如泥的被拉了来……大家伙儿云里雾里,待要窃窃私语,又畏惧着那些持枪的大兵,直是好不憋屈。 不过,憋屈的又岂止他们?这一夜,不单警卫处特勤组几乎全体横尸,特务处人员、几百名政训处人员、以及藩署近千名警察保安人员,也几近被一网打尽了。他们没有获得什么好待遇,在卫兵冷森森枪口的看管下,许多人在冷风飕飕的院子里蹲了一夜。 与此同时,汤山的众多公开机关也被大兵们占领,直到天色大亮,当雷戡押着从山里捉回来的、腰部脸部均有擦伤得靠扶着才能勉强行走的总座出现在汤山大街上的时候,枪声依旧零零星星。除了时不时一车车过去的士兵外,街上空无一人,大多数店铺都没有卸下门板,也不敢卸下门板:因为对比那些平常官老爷们住的别墅、招待所满地狼藉的状况,他们得到的待遇已经好太多了。 这混乱的一夜,究竟有多少人被枪毙、被逮捕?没人说得清。 反正,汤山与外地的通讯联系,完全被切断了。 听闻人被找到,谢泽强带了两名手下亲自到公署大楼前门外迎接。 汽车长鸣,在多辆载着士兵的大卡车护送下,一辆小轿车缓缓停下,谢泽强一眼便望到了老头子,又不像平常的老头子。 他穿着一件深色长袍,底下是白色睡裤,脚上没穿袜子,更没有平日拄的文明杖。雷戡和几名卫兵紧紧跟随在他身边,有点怕他跑的意味,初生牛犊不怕虎,却是未真正见识过老虎发威罢了。 他把武装皮带紧一紧,上前,敬礼:“总座。” “果真是第三师,”老头子冷哼:“我养了一群好白眼狼啊!邢松龄呢,把他叫来,我谅他有这个胆子!” “军长远在天边。”谢泽强没有多说,以眼色示意雷戡请人进去。老头子现在已不是最初的云里雾里,摸不清突袭行辕的是哪边部队——他最担心的是刘啸昆的什么计划或其他阀系发动袭击,现在既知道是中央军,松了口气,斜睨他一眼:“不是邢松龄,是你?” 谢泽强不答,雷戡硬梆梆地道:“请总座移步!” “轮不到你说话!” “属下可以不说话,也知道总座听不进下属们说话,所以只能采取这种手段了!” 老头子倒吸口冷气,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个黑大汉,用令人捉摸不透的语气道:“好,你很好。” 谢泽强道:“请。” “也罢,就看看到底谁胆大包天!” 他率先迈步,谢泽强将他引进小花厅,一人在窗前回过头来:“总座。” 老头子睖睖。 谢泽强轻悄悄带着所有人退出去,关上门,召来雷戡,让他守在门边。 “是你。” 窗前的青年瘦了,但精神不错:“是我。” “你是假死?是骗局?就为了今日?” “如果我不死,三公子很难放过我吧,在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后。” “哼,真实身份。” “我知道我们不被承认,可是,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了不是吗,一直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专员夫人,半句话不说避着我们的专员,似懂非懂的龙徵,心狠手辣的麟徵,还有你,冷眼旁观无所不能的总座。” “总座?如今这样子了,总座这个位子要换人来坐坐罢,只是不知某人坐不坐得起!” 青年递上一张纸:“这是八项政治主张,只要总座在上面签了字,位子还是牢牢的。” 老头子瞟一眼,“掩耳盗铃!” “这是全国人民的愿望。” “师鹤徵啊师鹤徵,你很会利用形势,”老头子将纸一抛,眯起眼睛:“不得不说,我几个孙儿中,你是最有城府的。” “请总座签字。” 老头子拍案而起:“让我签字,除非把我枪毙了!” “过了今天,我会将总座在我这儿‘做客’的消息通电全国,同时当然还有八项主张,以及,我的真实身份。”青年玩味地说:“‘兵谏’的名头不是太好听,但此措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我再来个‘哭谏’,随着那八项主张一同发布出去,你觉得全国人民会怎么看?” “你,你……” 简直就是个政治高手啊!这歹竹出好笋到底怎么出的,龙徵当初要有这小子的一半他就满足了,麟徵呢,满腹都是歪脑筋,从未真谙政治之道! 他后坐回椅子上,觉得自己的血压升高了,深吸两口气:“我可以让你认祖归宗。” “不需要。” “你刚才说要公布你的真实身份。”他心中冷笑,不就是为了减少阻力、掩他人口舌吗! “你得明白,我一点也不稀罕姓靖。”青年轻哂:“再说,我都能将您本尊‘请’到这里,需不需要您认可,您认为我得求您?” 他一口一个“您”,老头子觉得时刻被讽刺。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那么,你自己看着办吧!” 两人不欢而散。这边,谢泽强在门口又亲自迎来了两个人。 先下车的戴着眼镜,温文尔雅;另一个身材颀长,一身黑银色军服显得与众不同,而最让人注目的,是肩章上的星星数。 “立正!敬礼!” 唰唰的枪杆收起,整齐非常。 卫六挥挥手,对谢泽强道:“人找到了?” “是,在山里找到的,想不到老头子挺机警,当雷戡报告说卧房里没人时,我真急坏了,生怕哪里又透了风声,让人溜了。” “电台有林成,金陵有四哥,就算溜,也溜不远。”卫六笑:“刚刚空军新建一军有队飞机说是试飞,飞到这里来了,谁知道他们是假‘试飞’还是真‘救驾’,我让他们着了陆,叫装甲团把他们围了起来,你去处理一下。” 怎么能?难道有内奸?谢泽强登时凝了脸色:“明白。” “闻人,走,去看看谈得怎么样。” 老头子已被送往布置好的房间,作为他的临时住所。鹤徵一人在花厅里,似在沉思,见了他,收拾好神情,起身:“你来了。” 卫六弯腰,捡起地上的“八项主张”,弹一弹:“谈吹了?” 他随手将纸递给闻人,闻人接过,“马上要通电全国了,师秘——不,靖公子,您准备好没有?” “演讲不是问题。金陵方面形势如何?” “只要你的身份公布,凭你在金陵这几年的经营,你该对自己有点信心。”卫六道。 鹤徵揉揉眉心,“假死”这一阵以来,他每晚几乎只阖两三个小时,近日尤甚,昨晚更不用说,他道:“你我均知,此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表面上,最好获得那些大佬的支持。你放心,我大哥看好你,正四处奔走。” “多谢。”鹤徵道:“我该去见见那些抓起来的官员们了。” “不先见见专员夫妇?” “他们被安置得很好。”鹤徵直视他:“虽然你的姑母与我们姐弟不对盘,但你可放心,我承诺过的,我会做到。” “当然,在合作的前提下,我们相信你。”卫六爽快地答,笑眯眯:“不过,你没什么话跟他们说吗,尤其——你的父亲?” “要说,不等到现在才来说。所以也没必要说了。”鹤徵嘴角勾起,然而那侧面看来,却透着丝丝冷酷。 “ok,请。”卫六做手势。 “稍等!”闻人却道。 鹤徵转头。 “一定要争取与总座达成共识,如我们先前所说,他作为领袖这么多年——” 他看着青年抬起手。 “我自有分寸,”青年说,“他以为他能料得定一切,殊知最料不透的是人心。他以为我们不敢对他怎么样,等消息真正传到金陵后让他看看,他就会明白局势了。” 他勾起唇角:“局已经布好,就等各人粉墨登场了。” 花厅门关上。 闻人半晌道:“……六少,我刚才怎么觉得……”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望而生畏、坚定无情、碾压一切。 “下次不要再叫他停了。”卫六盯着青年消失的方向,缓缓道。 “呃?” “那是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你没感觉到吗?”他道:“也许不久之后,他就是南中国的至尊。你刚才叫他停,那可是大不敬啊。” 闻人难得再次呆愣。 汤山之变-2 老头子要追究责任的第二个人,是廖钤。他跟着麟徵接管军统处,就意味着他们身负的特殊使命,意味着秘密组织应该掌握一切风吹草动,如果早有提防,汤山之变怎么可能发生?但廖钤叫苦不迭,他说他乍接手,很多看不见的网仍控制在卫雅人手里,他压根儿接不上线,照例特派人员潜伏各处,有严密的监控网,以防止某地“异动”,可如今,许多人如断线风筝,他一手哪张罗得过来? 不过在事变当夜,他倒是机灵,趁乱化装成一个女人,虽然最终仍然被抓,却还是将汤山有变四个字发了出去。 时值深夜,瞻园路却是日夜值班,虽则语焉不详,但电报译员还是将此讯息传达给上级,三个小时后靖麟徵抵达,在联系汤山方面所有人员都毫无成果之后,他立刻召集军统核心及一众心腹开会。 大家先是相顾愕然,然而片刻之后,个个都反应过来机会来了……变乱啊! 固然暂时情况不明,可是不管是谁,汤山那么点儿地,大军开过去还搞不定么?至于总座的安危——大家心照不宣的略过,其中几个积极的直接讲起“营救领袖”之后的“稳定局面”来了。 所谓“稳定局面”,是指以金陵、上海、武汉、广州为四个中心,商讨在南方能控制的区域范围。 变乱仅在汤山,按麟徵后来的解释,之所以讨论,是为了防止各地军阀的连锁反应。但所有人心知肚明,各地军阀“异动”的前提,是老头子死于汤山,他所谓的“稳定局面”讨论根本是把老头子剔去了。 于是武力解决成为这个会议压倒性的方案。而在这会议整整四五个小时、进行了种种部署的时间内,瞻园路却没有向军委会、行政院、党部通报任何消息,哪怕仅仅是打一个电话。显而易见,其作为包含种种不可告人之处——这是后来老头子给麟徵定论、并一枪崩了廖钤的原因。 就在方案由模糊到具体、一众人商议着能调动的军队或者不如派空军直接轰炸汤山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惊醒了烟雾腾腾的会议室。鹤徵“八项主张”的电报,已抵达了金陵,尤其关于他的身世揭露,简直引发了金陵官场的地震,军委会、行政院和党部将即刻召开联席会议,讨论对策。得到这个消息后,靖麟徵也愕了一瞬,附耳吩咐闵子玉一句,随即披衣起身,前往长江路列席会议,同时跟其他人说姓师的胡言乱语,不必相信,指示他们继续开会。 长江路299号门前从来未出现过如此的混乱,不止车乱人乱,在接着进行的联席会议上,所有人的心也是乱的。 百多名金字塔尖尖的高官显贵齐聚一堂,撂哪个出去都是名震一方的人物,然而此际成了大杂烩,谁也不服气谁,出现了激烈的争吵:靖承鼐、蓝云阶代表的行政院,“力主安抚”,认为师鹤徵既是靖氏子孙,必然没有害自家祖父的道理,只要满足其抗日救国的条件,总座定然无恙;而靖麟徵、贺正廷等力主讨伐。 在他们之外,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乱纷纷的嘈杂中,许多派系、背景、政见和利益的异同都完全被打乱了,哪个不是人精,意识到重新洗牌的时刻即将可能到来。 稍有不甚,昔日在上面的,说不定重重跌下;而处于弱势的,指不定一步登天。 各人拨起了小九九,连那些惯常同气连枝的,都产生了明显对立的意见——几乎没有“沉默的人群”,除了卫彦人那一小圈外。 从十点到下午三点,会议仍然没有任何结果。这时候,元老姚耀如再也忍不住了,他从自己的席位上站起,一下子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姚耀如的话语,既慷慨又态度鲜明。他说,大变已生,倘若会议进行如此之久,却拿不出一个实质性决定,党国将被视为毫无应变能力的党国,给民众留下一个空前笑柄;他说,政府不能失去立场,至迟明日报纸必须刊登中央处置…… 那么,政府的立场应该是什么呢?姚耀如直言不讳:不论师鹤徵何种身份,叛乱就是叛乱,政府不能予以姑息;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过于瞻顾靖公安全”…… 这个表态,打破了会场的平衡,靖承鼐马上要辩,但无数军人政要纷纷发言了。他们说,靖委员的安抚主张,只为总座一人计,却不为国家计;而且,诚如他所言,师鹤徵是靖氏子弟,那么总座基本人身安全应该无虞,为维持政府威信计,应立即进兵讨伐。 靖承鼐突生悲凉,大树尚未倒,他却成了这些人眼里失恃的猢狲了。 环顾一圈,整个席上,唯一小片特别安静,安静中心的人和他直视,然后,几乎看不见的点了点头。 还是自己人亲。 这一刻他深深认为父亲之前对卫家过于忌讳、打击过于深了,简直是自咽苦果。 否则,卫大、卫四、卫六一起上,有其他人什么事儿? 而事实证明,即使只有卫大一个,也可抵千军万马。 东风压倒西风,眼见结论一步步往自己引导的方向走,麟徵掩不住得意,也掩不住兴奋,决议基本就是以“剿”为主,没有给安抚主张留下任何余地,正在他表示“要尽力担负党政军大责!”时,卫彦人终于起身:“诸位。” 他的嗓音无人不识,几可媲美适才姚耀如的效果,会场第二次静下来了。 “诸位,凡事应从其源头看。师鹤徵扣留总座,究其因,不过‘国难’二字,八项主张的开头声明得很清楚,只因国难当头,国家将一盘散沙,才不得不出此举——凭良心说,‘外有日贼,内有内战,学生抗议,民不聊生’,这十六个字,哪位能站出来说哪个字不对?” 一室寂静。麟徵本欲说话,意识到时机不对,先忍。 “扣押总座不是目的,解决内外交困的境况才是目的,因为再不解决,有朝一日不必北方南下,不必倭寇出兵,我们自己就从内部垮了!诸公也从此不用再踏足这长江路299号!” “这、这也不至于……”一人喃喃道。 “而此刻果如诸公所说,调兵、空炸、为了所谓的面子,是否能真的解决问题?总座救出来了,是再一次劳师动众掏空底子,雪上加霜;总座若有个万一——”他灼灼目视:“敢问诸位,如今局势,除靖氏外,谁能应付得下来?!” 一语戳穿众多与会者的心病:你有这个想法,但你不一定有这个能力。 靖承鼐暗暗喝彩。 “是故,我以为,和谈才是正途。总座若能答应那八项主张,是双赢,全国人民,我保证,百分之两百乐见其成。” 之后几分钟,话语纷杂,大家交头接耳,麟徵一看西风又要压倒东风,支使着的人提出几个问题都被反驳后,不得不亲身上阵了,出声道:“卫总长所言,我听着,怎么倒像是替那叛逆说话?” 会场第三次忽寂。 “叛逆?”卫彦人眼一眯:“从血缘上讲,他是你兄长。” 麟徵冷笑:“我会承认吗,就凭他一个人空口白舌?总座跟专员没有半句,我且怀疑,是不是已为那叛逆所害,如今不过拖时间罢了!” “是啊!”一语掀起千层浪,大家纷纷道:“不会两人已遭不测……” “如是如此,当诛此大不伦!” “应该星夜进军!” 卫彦人定定的看着麟徵,麟徵毫不畏缩回视。 靖承鼐忽道:“靖麟徵,你的话,才是诛心之论。” 好,叔侄俩今儿算是彻底成了对头,干上了。 大家看着,一面想,这岂非就是局面要变的征兆? 麟徵一脸冷漠看过去:“委员何出此言。” “师鹤徵不见得要总座的命,倒是你,已经将总座当成了个死人。”他一字一句。 “在座多是总座的学生、亲信,”麟徵环视:“想必经常聆听他的训诫,作为领袖,他全身已奉献给党国,只知爱护党国之自由与生命,从未尝顾及一己之自由和生命。” 言下却是另一番意思:总座如果活着回来,那不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靖承鼐赤白不定,斥喝:“靖麟徵,你未免太急!” 这是将总座往死里逼吗? 大家伙儿噤声。 “师鹤徵若不是头脑不清,他必不会慢待总座。”打圆场似的,卫彦人不急不徐出声了,他意味深长地瞅麟徵一眼,“这样吧,我亲身前赴汤山一趟,一来视探总座安危;二,努力营救其出险,争取事情和平解决。” “不行!”麟徵马上反对。 “为何?” “卫总长千金之体——” “为党国计,余已将生死置于度外。” 姜还是老的辣。 麟徵急了,盯贺正廷一眼,贺正廷咳嗽两声,开口:“无论如何,军队是必须调集的,卫总长何以能保证和谈成功?若不成功,唯有武力解决一途了。况且,敢扣押国家领袖,决不优容,否则此衅一开,置国家威严于何地?” “贺师长所言有理。”卫彦人先退一步,然后道:“不过,调兵遣将、包围汤山,都需要时间,为什么不利用这段时间进行和平努力呢?诚然在大军进发之前可先投炸弹,但细想,此举不仅于事无补,更会将局面弄僵,万一师鹤徵狗急跳墙……提出这个建议的人,除了心怀叵测之外,又能有什么解释呢?” 高官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更进一步说,即便阴谋得逞,那么那个下令轰炸的人,也必将成为众矢之的……”他扫过众人,将众人或心虚或强装镇定的形态一一记下,最终道:“余将以私人身份赴汤山斡旋,同时将该讯息公报天下,并携西方记者前行,全程报道此行一举一动。请诸公给我一周时间,如果一周之内解决不了,那么,再开始战争,亦未为晚。” 他光明正大,让人无可辩驳。于是不管各人如何盘算,在后面公布的《中央党报》上,决议是以和解方向为主了。 党主席卢适与卫彦人同行。 当然这一消息也迅速成为了人们议论的第四大热点。 前三大热点是:总座真的被困在汤山了,不是骗人的? 师鹤徵是哪个?真是牛,大胆! 八项主张要是真能实施就好了,咱们南方只要振奋起来,不愁比北方弱,况且,一起打鬼子把他们打回老家去多好?最好揍得他爹妈都不认识! ——三大热点中,尤为人热议的自然是第二点:师鹤徵的身世。 这个话题最狗血又最传奇,自小被遗落在外的私生子,吃苦长大,靠优异成绩考取了圣约翰,随后又去国外念书,回来后一步一步当上了侍从室参谋处机要秘书,跟在祖父面前学习,却不能认祖归宗…… 跟戏台上唱的本子何其相似! 至于具体是哪本嘛,各人见解不同,有的认为是狸猫换太子,有的说搜孤救孤,有的说你们都不对,应该是《上天台》! 麟徵一言不发的出了会场,直奔瞻园路,手下看他面色阴郁,一声不敢吭,先前开会的诸人有的吃饭去了,剩下的围过来,问情形怎么样? 麟徵没理会他们,问:“子玉呢,回来没有?” “闵副官从外边回来后直接去了档案室,我马上叫他过来。” “不了,我去。” 档案室的科员正满头大汗的寻找当年靖承鼎当专员时的所有资料,堆了一摞,闵子玉仍不满意,科员们快哭了,我们这又不是中央档案局! 麟徵一出现,翻看资料的闵子玉连忙过来,行礼,满脸愧色:“三公子,医院里的人不翼而飞,就连他家那个老于,也说要走个亲戚,邻居说走了好几天了。我已发布消息搜索。” “意料之中,”麟徵嗤道:“师鹤徵都敢发动兵变,不会连这点也没想到。彻查,人到底出了金陵没有,若是没有,翻遍金陵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是!” 麟徵露出森寒的微笑:“师鹤徵那么重视他这个姐姐,可是我们有力的筹码……还有卫六,不是她男朋友么——” 说着,他眉头皱了下:“监视卫介人那边的人有什么消息没有?” 闵子玉摇头:“黑石别墅一切正常。他都被挤兑得当编书匠去了,莫非公子以为——” “师鹤徵手下并没有一兵一卒,此番支持他的是谁?” “刚刚得到情报,是第三师。” “第三师?”他眉头一挑:“谢泽强?” “据说直接动手的是雷戡。” 麟徵眉头皱得愈深,来回走动:“一群大老粗,不,不对……” “谢泽强粗中有细,”闵子玉分析道:“雷戡在四行仓库守卫战中声望急遽上升,表现也可圈可点,或许师鹤徵跟他们谈,武人一热血就——” “发动兵变可不是单单扣了人了事!事前的布置、事发时的掌控、事后的收尾,没有缜密布置,能这么不声不响就把事儿给办了?要都能这么搞,各军阀早扣押总座几百遍了!” 闵子玉闭嘴。 麟徵来回走了几遍,觉得事情疑点甚多,但此刻千头万绪,竟无从抓起。还是得先应付眼前形势:“卫老大今天会议上跟我作对,卫四不会没有举动,都给我注意盯着。” “是。” 麟徵又瞟一眼桌上,“你查专员的事干什么,之前不是派你查过了,哼,风流就罢了,还惹下这么个祸根。” “我还是想仔细确认确认……事情如今公布出来,对公子你很不利啊。” “不利什么?”鹤徵爆发:“姓师的他妈的就是个野种!” “……” 但外面可不这么看…… 在得知真相时的第一直觉,他就反应该掐灭这个祸根——大概师鹤徵给人的印象实在太优异,如果再得到承认——他将姐弟俩从小到大查了个遍,还打着去沅泮将师家人捏在手里作为底牌之一的算盘,然而一查,沅泮从前遭受袭击整个搬走过,没什么旧人的消息,行不通,现在想来,难道老天也在帮着这对姐弟? 他这厢东想西想,那边麟徵平复下来,吩咐:“去找新闻检查总局局长,严令各新闻媒体,从即日起不得鼓吹和解,我要让卫大走后,金陵听不到任何和解的声音!” “但记者们、尤其《国民日报》——” “他们不是封过一次么,枪杆子厉害还是笔杆子厉害?”麟徵瞪他一眼:“违者统统抓起来,以‘异党疑犯’论处!” “是。” “还有,空军那边现在是曙东负责,去跟他说,金陵还剩多少架飞机,一齐给我出动,轰炸汤山!” 闵子玉担心地:“可卫总长前脚刚走,后脚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引发议论?” “议论算什么东西,前脚卫大过去,后脚飞机过去,这才有意思,不是吗?”麟徵狠毒地笑了:“我看他怎么谈!” 汤山之变-3 阮前江裹着军毯,靠着墙壁,没有参与段钧与靖承康时不时的私语。 这个夜晚对于被俘的众人来说显得无比漫长,到了早上约八九点钟的时候,士兵们抬来一桶粥,一筐子馒头,无筷无桌椅,粥与馒头在众位食不厌精的眼睛里看来,一个过于稀,一个过于硬,实在恶劣,粗鄙不堪。不吃,士兵们不勉强,转了一圈就走了,导致众人心情更坏——到了这时他们亦不知本次主导到底何人,只有以恨不能剥其皮的心情将雷戡骂了千百遍,直到刚任保密局正局一位不久的曲华昌带来八大主张之印刷文件翩翩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震惊了,段钧跳起来:“曲局长!你何能——!!!” 狐狸眼男子笑:“利益至上。” 不顾其他人下巴掉下来的表情,他吩咐手下将文件派发,看到文件最末的署名,众人不敢相信地擦擦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师秘书不是死了吗?” “飞机失事,不代表人也失事唷。”曲华昌径直到阮前江面前:“阮处,请。” 阮前江瞪着那墨印的“师鹤徵”三个字,良久,缓缓抬头,却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白纵之死,他动了手脚?” 曲华昌耸耸肩,“您亲自跟他谈吧,他在等您。” 阮前江将毯子拂落,起身,一旁段钧早已脸色惨白,靖承康却仍张着嘴巴,喃喃:“小师?小师!怎么可能?!那样乖巧的一个小伙子!” 唯独另一角的程祖望倒是没太大颜色变化,将八项主张放下,道:“你把老虎看成猫了……” 坐车至公署大楼,到达一个房间,曲华昌离开,有人送过白毛巾,他擦了把脸,示意可以了,来人顺从的退下,又有人上茶,摆点心,他不出声,亦不坐下,只是站在旁边,身板挺得笔直。 鹤徵从门口看到这一幕,忽然忆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与凤徵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同样一身黄呢制服,托着军帽,金边帽箍黄灿灿,他们只能仰视他,觉得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很久很久的以后,他们不但步入这个世界,而且,他将与她联手登上这个世界的顶端。 隐去眼底一丝鸷热,他走上前:“阮处。” 阮前江转身,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平静地:“总座在哪儿。” “他很好,就是脾气仍大得很,不肯吃东西。” “他有胃病,我要求去他跟前,听候招呼。” “不需要。” 两个人都站着,半晌,阮前江道:“凭你的才干,如果想要竞争,不是没有机会,何必采取今日种种手段?要知道,欲速则不达——” “得了罢!”鹤徵冷笑,容色一转:“今日种种,系总座不接受意见,出于不得已为之。试问当今之世,尚有谁敢在其前直言相诤者?我们等得,国家等不得,我所为者,救亡图存耳,事情对不对,当静候国人公评。” “……你已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政客。”阮前江深深凝视他,不再多说什么。通过他的眼神,他知道,总座的性命不会有危险,但是,还将不将会是南中国的领袖,或者、是不是实质上的领袖,都在眼前这个年轻人一念之间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长叹口气,他也不想再问支持他的有谁谁谁了,该浮出水面的,终会浮出水面。遂道:“你单独找我,必是有事,我全答应,但希望能与总座见一面。” 鹤徵笑而拊掌:“阮处不愧总座跟前第一人,十分识时务。” “那么,到底何事?” 鹤徵让阮前江干的,是向金陵发表广播讲话,表示“总座尚在世”,正交涉八大主张,呼吁金陵方面慎重行事。而一片混乱的金陵,听到这个讲话后一石激起千层浪,迅速引发种种猜测,就在无数人心怀忐忑、各有心思的氛围中,傍晚,卫彦人、卢适一行人乘坐飞机,抵达汤山了。 师鹤徵出迎,在中外记者的闪光灯中,会谈公开进行,两个多小时后,卫彦人表示:“……彼等实有为国为民服务之诚意,只是行之过激,必在政府领导下共同努力,方是正道。” 一时纸上疯传,皆认为双方的口头协议算是达成,就看接下来具体实施了。 在卢适的强烈要求下,年轻的秘书允许他们探视,却是在隔壁的监视孔,他自己进了房间。卢适来到重兵把守的房内,往孔眼一瞧,总座瘦了,以毫无表情的面容坐在床边,紧抿着嘴唇,似乎透露着一种倔强、一些不屑。 年轻的秘书站在他面前,卢适惊讶的发现,如果说此刻总座犹如一口古井,幽深、孤傲、旁若无人,那么秘书就犹如月下大江,他强由他强,任尔清风或骇浪。 气势居然不相上下。 接着他更惊讶的发现,两个人的侧脸弧度,尤其从鼻子到下巴那块,微妙的相像。 总座曾感慨过,说他的儿孙辈中,没有一个像他的。 而现在,他想,无需再印证了,这一定是祖孙俩。 忽尔生出天意弄人之叹。 这边厢,两人对话不多,而无论鹤徵说什么,总座只肯讲两句,要么是“你们杀了我吧”,要么是“如果还当我是总座,应赶快送我回金陵,不能讲条件,否则把我当做俘虏枪毙好了,不必多言。” 鹤徵答:“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现在是容人自由说话的时候了。过去你不许大家说,大家不敢说;现在你不要大家说,也许别人仍不敢说,我却要说:南北对峙情况下,难道不应该先发展自己的经济、军事综合实力来巩固自身吗?外来侵略下,难道不应该最大限度的增强抗战力量,广泛谋求国际援助,来营造抗日统一战线吗?内战,内战,私人之心,当真比国家重要?!” 总座铁青着脸,然而极力忍耐着,不发一言。 鹤徵冷笑:“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南方才会越来越弱。个个都怕丢掉自己的家底,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卢适听得暗暗点头。 他本是一心向着总座来的,可现在,部下苦苦劝谏、总座一意孤行不为所动的图景一幅幅出现在脑海里,他觉得自己有点动摇了。 总座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套放到你的全国通电里去了?你看看各方实力派会不会响应?哼,就算他们响应,也不过是图着浑水摸鱼为自己挣好处——师秘书,你毕竟年轻,不懂得权力的好处,等你手中有了它,真正尝过它的滋味,你就不想放开了。” “所以我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诚如你所言,我确实致电各方实力派,希望他们能共商救国大计,”鹤徵哂笑:“我也早知道他们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维护各自独霸一方的地位,反复无常,互相利用……”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怕他们吗?对他们,无外乎收买,一手给钱,一手给中央委任状,许官位,毕竟中央这个帽子在,分化瓦解,打一派,拉一派,你常用的,很灵是不是?” “你这两年学得不错。”总座讽刺。 “这两年学的,远不如我从十岁开始就学的,”鹤徵定定地看着他:“你们金陵靖家,跟我们沅泮师家,本该是两条永远不会有交集的平行线。你们高不可攀,你们主宰着南中国甚至一度全中国的命运,叱咤风云,不可一世;而我跟姐姐,至多乡绅人家,书香温饱,与世无争。如果一开始就可以这样下去,如果你当时愿意早点伸一伸手,也许今天,你不至于此。” 总座道:“你怨我们?你掩藏得很好。但你要知道,我是在磨砺你——” “是吗?所以你只是看着,看着卫夫人找白纵对我姐一而再再而三下手,看着靖麟徵对我挑三检四使绊子——别说得磨砺这样好听,我不是没‘死’过,你不过也就当我是灰尘一样,轻飘飘拂去了么。” 总座嗒然。 “所以如果靖氏没了,我一点也不在意,明白吗?” “真装得大义凛然。得了师秘书,你在图谋什么,我清楚得很,我不会照你想的做的。” 鹤徵丝毫没有被打击:“也许过了明天,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总座挑起眉头。 “如你所言,权力如同蜜糖,你想不想看看金陵那帮人的反应?”师鹤徵勾起一抹微笑:“只是他们忘了,蜜糖的反面,也可以是毒药。” 太阳再一次升起。 仿佛为了印证年轻秘书所说的话,来自金陵的飞机嗡嗡嗡嗡以低空俯冲的姿态,向汤山扔下了一枚枚炸弹,烟尘四起,负责卫戍的雷戡部队马上掩护人转移,在一片爆炸声中,总座想,不是已经派人来和平谈判了吗?谁敢这样胆大包天?紧接着后一刻他就明白了,正因为他还活着,所以某些人才要轰炸汤山。 而接下来的消息是,在金陵通往汤山的路中,一场小型战争打响,发起主动攻击的是与军统关系密切的教导总队——别看它号称“队”,人数却在上万以上,为当年向德国学习时“军官团”的变种,其大多数学员都受过近代教育、并被视为基层团队的骨干,多少基层军官在他们手里折腾过,有句话说的是:铁打的教导流水的兵! 原以为会是一场激战,结果战斗很快结束了,双方之间伤亡不过百数,不知道第三师使了什么手段,明明是老虎的教导队变成了乖乖小猫,在缴械两营后汤山依旧固若金汤。 次日,第二波来了,这次是税警团跟黑色雪绒花的联合队伍。第三师据地列阵,以七寸五口径重炮轰击联队,迅速撕开了他们的裂口,并配以骑兵、步兵往来冲突,迅速切割、包围,手法流利漂亮至极,有如书上范本,看得教导总队的军官们咋舌赞叹。 联队被彻底击溃,最后被人开恩似的灰溜溜放了几个回去报信,还要派第三波呢,被外界戏称为“垂死挣扎”,昨天还不够光彩的? 而在这两天中,总座的心态发生了悄悄的、极为微妙的嬗变,尤其陆续见到卢适、卫彦人之后,他的态度松动,在他们的劝说下,他写下一纸手谕,是对金陵官场而发的,曰“近日空军在汤山轰炸,望即停止。以近情观察,于本星期六日前可以回陵,故星期六日以前万不可冲突,并即停止轰炸为要。” 手谕彻底地改变了金陵官场的态度,主战派大势已去。用后来刘啸昆的话说,既后悔又慨叹又不得不佩服:“师鹤徵年纪小,却是成大事的料。出其不意,劫其统帅,三两天工夫,底定汤山,才是最有效的办法——我呢,舍此不图而称兵犯上,一经胶着,旷日持久,就要落败了!” 何止他? 十一月的清晨,汤山风和日丽,总座和他的孙子一齐步行出了公署大楼。 无数人等候在楼外,无数双眼睛盯住他们。 或者说,盯住他。 这些都是支持他的人。 师鹤徵目光一一滑过卫彦人、卫介人、谢泽强、雷戡、林成……《靖氏大传》里这样写道:“他一言不发,其他人也一言不发,彼此含着眼泪微笑着……梦境一般地,新的南方诞生了!从中原大战后,南方崎岖不平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揭开了新的一章!” 八项政治主张通过,年轻秘书发表的讲话振奋人心:“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我们希望和平,然不惧应战;我们抗击外侮,哪怕牺牲到底,绝不侥幸!” 当夜,无数人点着火把、高扬着五色旗走上街头欢呼游行,在金陵、在上海、在广州,人们欢呼着,对“师鹤徵”三个字,形成前所未有的热潮。 而此刻,他只是以一种不卑不亢的沉静步姿,走过大家面前。 虽然他还是微微落后总座一步。 可是谁都知道,这个年轻人,振翅即将冲天,未来不可限量。 就像他当年翻开《圣经》,第一句话读到的: quoniam tibi est regas ,et gloria in saecula. 天下万国,普世权威,一切荣耀,永归于你。 尾声 候车室中。 一位年轻军官慢慢踱着步子,时而望望窗外的景色,时而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火车还有半个小时后到。 车站里的人不算少,然候车室这一方位置却像隐隐被隔开了似的,除了随身一名勤务兵拎着行李箱外,再无他人。 闻人打点完一切进门,瞧见军官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失笑,又是感叹,上前:“早知如此,让人‘请’来便是。” “她得心甘情愿。”年轻人停下来,顿一顿道:“不过我相信,她一定会想得通。” “自然,师小姐冰雪聪明。”闻人道:“不过,六少做出这个决定,兄弟们都觉得……” 亏了?不可思议?还是未雨绸缪? 放下一切,携美远走他乡,在明明是他为即将迎来的新天地立下大功的时刻。 在正是该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刻。 在他的光芒再无可遮掩的时刻。 可是,他居然做出远赴国外的决定。 而且是悄悄地,迅速地,隐秘地不泄一丝风声地。 少数几个知情的都无法理解,包括闻人在内。 但他们还是按条按理默默的遵照吩咐安排好一切,现在全国都处于狂热之中,那一位掌权新贵更是万人簇拥,多少事等待他接收处理,六少要走,的确是最好机会。 “——六少是觉得那位会狡兔死走狗烹吗?” 他还是忍不住把话问出了口。 “是功高终究震主。”年轻人缓缓一笑,手中不知何时出现银币,轻轻一翻:“师鹤徵不会做走狗的事,那太肤浅了,但是,他的野心,也绝不止于仅做个空有其名力不从心的‘总座’。” 闻人不相信:“谁都不想令行不至,可是,连老总座都没做到的事,他做得到?” “要不然我为何捧他?” 是呀,您自己坐上去多好! 闻人表示,这是代表所有兄弟们的心声。 不过说起来,当初兵变,他最先的预想,至多不过逼老总座停止内战,联合抗日——能达成这个目标已然不错,没想到,短短几天后,姓师的居然一步登天,一举夺权! 他的身世固然帮了大忙,可是,其中纷纷攘攘舆论的引导、朝中各派系的平衡、局势的把握,一步一步,绝对是能力的体现,其所图谋,宛如下一场大棋局,决非一朝一夕能完成! “……六少一开始就看出了会有今日之局吗?” “如果师鹤徵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么我就对他能否清扫各地军阀感到担忧了。”年轻人望空中一弹,银光一闪:“做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所以,我给他让一条路。” “但若无六少扶持,他怎么可能登上大位。果真做‘王’的人,连这点心胸都没有,”闻人不满道:“那也无法成‘王’吧。” “哦,你这样认为?” 在那微微戏谑的目光中,如今已经是多数人仰望崇拜的闻人参谋长竟然觉得底气不足,心虚了,结巴了,“难难难道不是?” “成王之路,必定是一条血路,想要不留一滴血而夺取王座,等于痴人说梦,对吗?” “自然。” “成功的人,是能够心安理得地以别人的血为自己通向王座铺路的人,我想,我还不够心安理得,所以我也不想去坐。” 六少!!! 闻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卫六瞧见他表情,发笑:“好了,有些事,说重要是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看你怎么认为。不要认为师鹤徵白捡了,我可是带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噢。” 闻人:“……” “虽则如此,但我还是很喜欢你刚才那句‘不够心安理得’。” 两人回头。 空气清新微冷,来人一袭浅淡色格子旗袍,很素,套一件薄薄的墨绿毛衣,两点碧绿的坠子,一下却生动起来,连闻人都不得不暗赞一声标致: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长发挽髻,绿鬓红颜,婉可入画的中国古典美,连卫六都呆了一刻。 若放平日,大兵们早吹起口哨来了,然而在长风小跑过去为对方拎起旅行箱并行了一礼后,所有人跟着正色行礼了,还是军礼,但听“啪”的一声,军靴上的马刺整齐划一的一响,想低调点都不行。 凤徵:“……” 卫六便手在额前挥了下,代她还了礼。凤徵觉得不好意思,面上维持大方朝大家微笑致意。 所有人眼睛更亮。 闻人道:“受了我们这一礼,以后就是铁打的将军夫人了。” 卫六赶着给她披上她搭在手间的青缎灰鼠皮褂:“大病初愈,小心吹风。” “就走了几步路,觉着热了。” 闻人:你们这是当着我的面秀恩爱吗?六少你的下限呢? “那也不成,医生说了,虽然恢复状况良好,但毕竟是车祸。” “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而已。” “还嫌血流得不够多?之前为着师鹤徵的事已经茶不思饭不想,接着进医院,瘦得都硌人了!” “说起来你们才是,竟然联合起来骗我——”凤徵指控,转眼却噗哧一笑:“不过大家现在都平平安安的,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该气的,早气过了。汤山之变都发生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要人在。 只要人还在。 两人一同坐进头等车厢,由玻璃窗子里,伸出头来,学着别的人一样,向月台告别。 闻人微笑挥手。 凤徵道:“我和鹤徵以前很羡慕这幕,因为可以有人告别。” 卫六的心无限柔软下去:“我保证,以后你有的是这样的机会。” 凤徵回眸一笑:“你真的舍得——抛下一切带我去国外,抛下那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生活?”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生活没什么可矜夸的,因为那是父母给予的,因为生来就有。”卫六哂然:“自己生来又不缺手断脚,凭什么不靠自己去赚?” “很少人像你这么想。” 卫六大笑:“当然,主要还是要趁人追来前,带着你跑呀。” “追?” “刘景和啊,皖系现在正在跟你弟谈和,以他的个性,把联姻当条件来谈都有可能。” 凤徵呸呸呸:“你以为这是古代?再说鹤徵会卖我吗?” “当然不能。”我带你走其实更防他,卫六想,“他发现你不见了一定大发雷霆。不过不用担心,我会派人通知他,让咱们南中国新任总座气急败坏的表情,啧啧,可惜咱们看不到了。” “你好像很高兴。” “自然,不过我这种快乐,还只有一半的程度,其余一半,还等着你的命令呢。” 凤徵视线不由投向他左手那只色沉黝黝的戒指。 黑爪银钻。 看似黑沉沉的戒面,其实雕刻了一条龙,龙的四爪各盘一角,光线在特殊的角度下,会投射出来。 活灵活现。 她早该想到,那个所谓“少君”的态度。 一个人,在军部地位超然已足够成为传奇,如果当他还是黑暗势力的首领,那该怎么描述? 难怪无数人对卫六追她,都是一副她高攀了的感觉。 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他的双重身份。 她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了。 而这样一个势力,居然支持鹤徵……她跟他走,是对卫六好,还是对鹤徵好? 也许还是更偏向鹤徵一些吧,她不能让人威胁到他。 毕竟是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弟弟啊。 卫六注意到她目光,滑向自己左手,扬起嘴角,玩味地:“我一直在等你发现它。” 嘎? “你你你——”默认了? “我从没想过要瞒你,就看你愿不愿意而已。” “我——” 她有点心虚的低头,那自己那一点点企图,也逃不过他眼底吧? 果然,他道:“前面的时光我追不上,但我们后面还有那么多时光。记得去年过年我在雪地里对你说的吗,希望我们,能携手白头。” 凤徵怔怔地听着。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一点一点加快。到最后,激烈得要蹦出胸腔来。 “……你答应吗?” 汽笛长鸣。 火车轰隆隆启动。 车上的人收起离别之情,不无憧憬着接下来充满未知的旅程。 也许对的人,他或她,就在未来的某个地方等你。 能够遇见,就是幸福。 紧紧抓住,不要错过。 “嗯,我答应。”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