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往事》 第一章 飞来横祸 1 一 万泉河水清又清,这是民谣里唱的。我们海岛第二大河万泉河水天上来,它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穿山越岭,向东而来,直奔南海。万泉河入海口处,那里江面宽阔,波涛滚滚,因河水长年冲积,这里形成了一条狭长的沙滩,渔民都叫它玉带滩。玉带滩里拐,就是天然的港湾。久而久之,又成了渔民聚散之地,世称博鳌港。博鳌港向上逆流而走,没几里路,只见两岸椰树连绵耸立,遥遥相对,村庄叠映而出。河的南边,有一个古村叫坡盈村,村民基本姓何,全是宋朝移民后裔。据说何氏家族的祖上是南宋福建莆田人,叫何仁德,进士出身,授应天府尹,因得罪奸臣,被贬斥雷州任太守兼琼州巡按。后携妻抱子,渡海入琼,不知何故,漂到了万泉河边扎根。 数百年的历史,全都被海上的腥风血雨搜刮无剩,留给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的,仅仅是正史里的蛛丝马迹,与民间的种种传说。台风年年敲打,从遥远的海上卷着巨大的风浪,扑过玉带滩,汹涌席卷,如鬼打神鞭,天昏地暗。如果命运不济,渔民们会撞上强悍的“铁风”,风力十二级以上,所到之处,渔船,椰树,村庄,一概任它摧残。可坡盈村的老人活了大半辈子,都没遇到几次铁风。在他们的记忆里,比铁风更猛烈的,是从两眼苍茫的海上漂来的海盗。海盗三五成群,屈指数来,最能烧杀奸淫的有三窝:一窝来自雷州北岛,被称为“海北盗”;一窝来自本岛西部的儋耳县,岛人称它为“儋耳贼”。一窝长年辗转于南洋各地,来去无踪,不知所处,渔民称它为“南洋盗。”他们四海为家,就像陆上的蝗虫,只要船队所到之处,必定夷成一片狼藉。坡盈村曾经数次遭受海盗攻击,他们就像海上的台风,总是出其不意,半夜偷袭,但从不恋战,见势不妙,必即刻开船走人。 穿越苍茫时空,故事开端就停在了那一刻:光绪二十年,阴历八月十三的深夜。 月色空蒙,从河面吹来的风,把天上的云吹得疾飞乱走,吹得何家大院那喜字灯笼摇摇晃晃,吹得后院里的树刷刷刷作响。整个坡盈村就像熟睡的孩子,沉静极了,连狗吠的声音都没有。风过树梢,树上就传出了数声“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的声音。那是鹧鸪的叫音,此鸟多在湿地,杂草,灌木丛中栖居,大半夜跑到树上,撞邪了。月光浮动的空中,一条影子从树上吱吱吱地滑下。这种爬树的伎俩,能躲得过人的耳朵,肯定逃不掉狗敏锐的嗅觉,然而何家院子一点声响也没有。不是狗失职了,而是两天前何家那两条硕大的公狗,有一条莫名的失踪了,一条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吐着白泡沫死掉,被拖到村外的万泉河扔了。 何家院子极大,典型的琼州府殷实之家,前有庭后有院,前屋后檐都挂满了喜气灯笼,东边是一排瓦盖厢房,主要贮藏粮食和干柴稻草。两间十五格瓦房大屋,都是传统民居,中间是厅堂,左右为房。厅堂前中,即为供阁,上面供奉着诸位祖先,没有神牌,列祖列宗都挤在一张红纸上,贴在“供阁”正中。供阁下方,即为正方形的供桌,逢年过节,生死同庆,过年摆鸡,端午摆粽子,婚庆摆猪头。这时,又有数个影子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脚法极好,无声无息翻过围墙,落到了院子中间。他们全都蒙着脸,夜行衣打扮,手握钢刀,借着灰蒙的月光,他们互相点了个头,迅速分成两拨人包抄何家祖屋。紧接着,从树上滑下来的那个黑衣匪徒,冲到东边的稻草房,呼的点起了一把火,火光窜得很快,不一会儿,厢房就被烧了个屁烟滚滚。 那天晚上,是我的老祖宗何牧人成亲的大喜日子,他娶的是万泉河对岸北坡村的陈家女子。何牧人年方二十一,新娘子年二十二,人称万泉河一枝花。面对院子那突如其来的鬼影,何家上下浑然不知,他们喜气洋洋地闹了一整天,又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或许是太累了,就这样沉沉地睡去了。何牧人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见一群饥饿野猪冲进何家院子,在后院的花果园里拱着果树。突然听见嘣的一声,不知哪里来的一声火铳枪响,打在一头野猪的屁股上。他突的醒了,揉揉眼睛,如坠云雾,糊涂不清。坡盈村外,万泉河边,野鸟满天飞,唯独没见过野猪,新婚大吉大利之日,怎么突然有野猪冲进何家院子了? 何牧人在床上傻傻发愣。他抬头望着窗户,猛的看见一团红焰在窗隙里跳跃,一股不祥的念头闪上脑门,蹦的一个箭步跳下床。推开窗,只见窗外一片亮红,原来是东边的厢房起火了。他顾不得身边熟睡的媳妇,立即跳下床冲出门去,敲打母亲王氏的房门叫道:“阿母,快起来,起火了。”话还没落地,就飞出屋外去了。 何牧人一冲出院去,躲于祖屋后面的数个黑影,悄无声息的摸进他的新婚房。新娘子陈兰香被何牧人吼声惊醒了,正在悉悉索索地穿戴,一看就傻眼了,她刚要喊话,话还没出口,一个黑影冲上去朝他后脑一掌,就晕过去了。这帮匪徒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一个高大恶匪迅速把昏迷的陈兰香扛到肩膀,准备开溜,他们刚冲出房门,何牧人老母王氏恰好迎面开门出来,她以为眼花了,双手擦了擦眼,话还没出口,只见一个影子一闪,一双坚硬的手死死锁住王氏喉咙,嘣的一声,朝壁上一撞,老太太立即倒地断气。这时,快速冲到院中的何牧人,看见一黑影正在往屋顶上扔火,还没来得及反应,又见一帮蒙面人从祖屋里扛着个女人鱼贯而出,他脑袋一下懵了。这才猛然觉悟,对方肯定是在使调虎离山之计,想把新娘子劫走。然而,还没来得及他多想,只见那纵火的黑衣汉倏的转到他身后,一个飞毛腿把他甩了个四脚朝天。 不待何牧人翻身爬起,那家伙明晃晃的刀就顶到喉咙上,对方冷冷地说了一句:“小子,想要婆娘,还是要命?” 何牧人傻了,说道:“大哥你叫他们把我媳妇留下,想要多少银子,留个话?” 对方说:“小兄弟,对不住了,今天咱们银子想要,人也收了。” 何牧一动不动。滚滚大火冲到天上,映在黑衣汉的脸上,他额头一块硕大的伤疤,在火光中黑白分明,特别打眼。黑衣汉见何牧人紧盯自己,顿感不妙,大刀一晃,横了过去。何牧人一惊,斜过头去,闪过一刀。说时迟,那时快,黑衣汉一个飞身,那家伙已经转到身后,何牧人只感觉脑袋一麻,就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已被抬回祖屋,躺在厅堂中央。屋里人群涌动,一盏硕大的洋油灯从屋顶吊下,于供桌上方火热通明,燃得一屋子人出了汗。不知谁叹息一声,哎,好好一个家就被毁了,掳走一个,还要了两条人命。 那沉重的话语就像一只巨蜂蛰了何牧人脑门,立即轰的一下炸开了。他声若游丝地问道:“我阿母呢?” 众人面露喜色。有人凑到何牧人面前,惊喜地叫了起来:“醒了,醒了。”说话的是何牧人的族叔何兴林。 “兰香被掳走了?”何牧人说完一句,又问一句,“我阿母呢?” 何兴林叹息道:“终于醒来了,你能捡回一条命算幸运了。” “我阿母呢?”他再次问道,摇摇晃晃地就要坐起来。何兴林赶忙按住他,叫道:“躺好,不要乱动。你阿母也昏过去了,跛脚德正在给她灌药。” 何牧人突然闻到一股呛人的药味,他也被灌过药了,嘴里还残留药渣。这时众人让出一条道,赤脚医生跛脚德拖着罗圈腿走了进来,何牧人不知哪来一股劲,翻身坐起,抓住跛脚德的手猛叫道:“我阿母怎么样了?” 跛脚德摇头叹息:“我尽力了。恶匪下手太狠,灌了许久的药,硬是没把你阿母拉回来。” 何牧人脑门嗡嗡地响着,他一咕噜地爬起来,嚎叫着冲进了王氏的房里。屋里被众匪翻了个天翻地覆,一片狼藉。昏暗的灯光下,王氏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他一手举着闪闪红烛,一手从头摸到脚地捏着王氏身子,软软的,冰凉冰凉的,一丝声气都没有了。 何牧人昂天怒吼,伏尸痛嚎:“狗日的土匪,老子跟你们没完!”他声若雷鸣,轰轰隆隆,滚荡长夜,无不让人失魂伤悲。 第一章 飞来横祸 2 二 天气阴霾,秋日悲凉。在遥远的天上,有数群黑鸟不知从哪飞来,横着悠长的翅膀,密密麻麻地叠阵变幻。它们从一字,变成八字,倏地又围成一个簸箕形状,像一朵巨大黑云,从高空压低而下,雄伟地掠过万泉河凄清的河面。突然,一阵阴风卷起一阵激浪,鸟群一下受惊迅速变阵,羊角风般旋转而上,发出清厉鸣叫。群鸟的轰鸣激荡长空,引得河上过往船只渡客久久凝望。多惬意的一幅自然风景。然而,在这样一个清凉季节里,坡盈村却被无边的悲伤笼罩。天刚拂亮,一阵背着锣鼓,揣着唢呐,手拿长笛短箫等等的葬礼乐队成员,从四面八方赶来,云集坡盈村何氏大宅院里。一姓即一村,一村即一大家族,在我们海岛上,这似乎是极少见的,坡盈村就是这么个一姓家族式村庄。此时,全村男女老少,都披麻戴孝,庄严肃穆,密密麻麻地挤在何氏祖屋厅堂里。宅院里那锣声咣的大响,有一个大嗓门的婆娘领头冲天一嚎,屋里所有婆娘犹如天崩地塌,一齐号叫。接着,唢呐朝天,锣鼓齐鸣,哭丧声波一浪赛一浪,撕肝裂肺,响彻云霄。 这种竞赛式的哭天号地,在何氏大宅院的上空激荡了三天三夜。这是我们琼州府的丧俗,叫做一七。一七就是一个七天,先是作斋三天,三天后,哭丧的婆娘尽可离去,死者亲属则还要团坐堂前,守灵四天。五七之后,即过了三十五天,亡灵家属即可出户活动,一切与常无异。因为替母守孝,整整一个多月,何牧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蹲在门口,望着阴晴不定的天空,呆若木鸡。族叔何兴林有时过来陪他说话,说了半天话啥反应也没有,干脆就陪着他一道发呆。秋风起来了,天上的云滚来滚去,像是装上了轮子。何兴林对何牧人说,看样子要来台风了。何牧人仍然沉默不语。他双眼深陷,整个人瘦成了一圈,仿若换了一个人。族叔何兴林只比何牧人长两岁,从小到大,他们一起玩着长大,一起下水摸过鱼,上树掏过鸟窝,下田摸过瓜,亲如手足。何牧人三代单传,祖父两代,都曾是大清举人,然造化弄人,在他还是小屁孩一个没长记性时,阿公和阿爸相续离世,全做了短命的鬼。铁打的村庄,流水的人。冥冥之中,我仿佛看见,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牵着他走向一条艰难险阻,漫无边际的炼狱之路。 过完五七后的一天,何牧人悄然离宅出走。晌午过后,他又出现在坡盈村苍茫的田野上,其背后跟着一高一矮的家伙,高的瘦,矮的胖,高的老气,矮的壮个。他们人跟着何牧人在田里转了无数圈,最后都立在田埂上,你一句来我一句往地侃起地价。 何牧人大手一挥,低沉沉地说道:“一口价,五十两一亩。” 老家伙伸出一只手掌,说道:“小兄弟,你爽快,我也很爽快,一亩四十两,答应了,咱现在把这白契签了,明早再跟我走一趟,回县里衙门拿红契,这事就算成交了。” 何牧人和那一老一壮的家伙凝目对视,沉默不语。只见他两眼朝天,思潮翻滚,神情悲壮,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何牧人忙活两天,将何家祖宗积下的数十亩地全出手了。第三天,他赖在床上一动不动,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打门,翻身起床开门,原来是何兴林。 何兴林焦急地叫道:“听说你把地卖了?” 何牧人呆呆地看着何兴林,不说话。 何兴林搓手跺脚道:“这么大一块地,你大手一挥就不见了,你知不知道那是你阿公和你阿父多年经营的心血啊。” 何牧人望着何兴林,目光如铁,语调淡漠:“千年田,八百主,有银子买田,无银子卖地。良田易主,古今从来如此,这又有啥大惊小怪的,反正坡盈村我是不想呆了。” 何兴林眼露悲伤,惊异不懈。俩人向来气味相投,彼此熟悉,就像脚趾熟悉脚趾,肝脏熟悉肠胃。然而今天,这小辈兄弟竟然一下子变得那么的遥远苍茫,虚无飘缈。 何牧人语气激昂地,又接着说道:“自己人,也不瞒你了,我要去报仇!” 何兴林两眼慌张,惊叫起来:“茫茫人海,你去哪里寻仇。我以为你头枕良田,可以高枕无忧地当你的小地主,早知你这么莽撞,我横竖都不让你卖了。”他气得不行,蹲在地上叹气,见何牧人不语,又站起来,满脸悲情,无比悲壮地说道:“我也有件事跟你说,过两天我也要走了。” 何牧人愣住了,望着何兴林,等待着他说下去。 “我想去番,去马六甲。”何兴林语气沧凉,充满无限哀伤,说道:“我没有你那种命,有那么大块地任你挥霍,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打光棍。如果我下南洋赚到银子,一定娶个番婆回来拜祖。” 去番,就是下南洋的意思。何牧人两眼闪光,说道:“我支持你闯出去。” 何兴林忧心忡忡,说:“你把地卖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我也说不了你什么了。总之你要好自为之,三思而后行。” 何牧人沉默,不答话。何兴林见状,不想再说什么,转身欲离去。 突然,何牧人在背后喊道:“林叔,你等下。”何说完,他折身回房,提着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塞到何兴林手里,说:“我说不定哪时要走,就不送你了,你也别来送我,这点银子,带着上路吧,或许能用得上。” 数天后,何牧人就像空气人间蒸发了。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坡盈村的,包括何兴林在内,仿佛是南柯一梦,说走了也没留个影儿。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从远洋呼吼而来,整整数天,坡盈村都处在风雨飘摇中。其实,在台风登陆之前,何牧人已经到了乐会县城。他像一条狗似的到处流浪,在狂躁的风雨中独自飘泊。当台风到来时,只好找了一家旅馆住下,那是一只破旅馆,一到夜里,老鼠像过节似的到处乱窜。无所谓了,他睡意不浓,整天就躺在床板上静静地躺着,脑袋一片空白。他整天都在想着事,台风什么时候停的,全都不知道。店小二以为他死了,推门去戳他,发现脏兮兮的他还活着。于是踢了他一脚,叫道,你不要住店就走人,别整天窝里屋里吓人。何牧人被店小二骂了一通,拍拍身上的灰尘,结帐走人了。 台风过后,街上开始有了人气,太阳又爬出来了,像是胜利的征服者,高高挂在天上。何牧人走在街上,觉得天空特别刺眼,蹲在路边看着街上过往的人们,人影孤独,没人睬他。他一个人神情呆滞在路边蹲了四天,仿佛在是守候一个人,能等到人吗,他心里也很糊涂。 第五天,他决定四处逛逛。 乐会县城就是一个鸟大的地方,东边放屁,西边都能臭个半天。何牧人在路边吃了碗粉条,没处可去,又转回路边蹲着。他两眼空洞,茫然无措,像在茫茫大海中寻找他的救命草。 这时,一个赤脚裸臂的少年走过他面前,一下子就把吸引住了。 少年扛着土铳,肩上挂着数只鸟兔,手里拎着一个黑袋子。很明显,这是一个职业猎人。 何牧人目光紧跟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冲上去在背后叫了一声:“表哥!” 那少年听到喊声,回头一看,莫名的看着何牧人。迟疑半响,问道:“你在喊我?” 何牧人跑上去,亲热地叫道:“你真不认得我了?” 对方还是一头雾水。何牧人只好说道:“多年不见,你竟然把我忘了,我就是何牧人啊。” 少年听完,高兴地叫了起来:“原来是你啊,你都长成一棵树高了,还真认不出来。” 何牧人说道:“你可不知道,我找你好苦,你咋的都不在村里住了,到底跑哪去了?” 那少年一听,神情飞扬地说道:“这事说来话长,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两碗聊一聊。” 原来,何牧人见到的这个人,就是他的远房表哥云冲鹤。云冲鹤打小跟着爷爷走山打猎,练就一手好枪法,远近闻名。多年前,何牧人曾跟阿母王氏到小姨家走亲戚,见过这表哥的真功夫。那时候他们玩的是弹弓,云冲鹤带着何牧人在山里转,指着树上跳跃的麻雀问道,你想要活的还是死的。何牧人说要活的,云冲鹤随手一拉弹弓,只听见啪的一声,树上就掉下一个活泼乱跳的小鸟。何牧人惊奇不已,又说,我要死的。又只听见啦的一声,紧跟着地上啪的一声,一只小麻雀落在地上,死了。 何牧人无不崇拜地对云冲鹤问道:“你还有更厉害的吗?” “当然有!”云冲鹤不紧不慢地说道:“告诉你吧,你指哪,我都能打哪。” 何牧人半信半疑:“你再给我打一只麻雀,你打它翅膀。” 树上的麻雀多如牛毛,飞走一群,又来一群。何牧人话语刚落,听见树上扑啪的一声,接着只见一只小麻雀从树上七里八歪的吱吱落下,何牧人扑上去把它抓住,神了,小鸟的一只翅膀果然被打折了。 云冲鹤神态从容淡定,何牧人既佩服又嫉妒:“看你行的,我给你出一个更难的。” 云冲鹤从怀里掏出石子,自信足足地应道:“你说!” 何牧人说:“我要你打小麻雀的脚!活的!” 云冲鹤说:“打中了你也看不到,它照样飞走。不如我再给你加一个条件,既打小脚,又打翅膀,如何?” 何牧人兴奋地叫起来:“好!” 树上的麻雀已经被云冲鹤打跑了,不一会儿又飞来一群。云冲鹤双手向上举起弹弓,啪的一声石子飞出去了,一只小鸟惊叫着飞到了低处,紧接着只见云冲鹤迅速装上石子,又啪的一声出去了,小鸟就扑腾扑腾的落到地上了。何牧人冲上去把小鸟扑住,看见小鸟的翅膀和小脚都受伤了。实在太神奇了,他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只见云冲鹤从怀里掏出一条黑布纱,笑嘻嘻地对何牧人说道:“表弟,难得你来一回,表哥就给你来一个更绝的。” 何牧人震惊异常:“你想蒙眼打鸟?” 云冲鹤得意地点点头。 何牧人几乎要跳了起来:“行不行呀你。” 云冲鹤笑嘻嘻地说道:“不信你就等着瞧。” 云冲鹤把黑布纱递给何牧人,叫他绑上。何牧人拿过黑布纱,左右翻开检查,瞧瞧有没有漏光,又对着太阳,把黑纱布往眼上一罩,阳光都被遮得严严密密,黑乎乎一片。 何牧人将黑纱布紧紧缠住云冲鹤双眼。云冲鹤掏出两山石子,说:“我一次给你打两只,一只活的,一只死的。” 何牧人大气都不敢出。他听说过表哥耳朵厉害得很,蚂蚁爬在地上他都能听得出来,今天表演的就是传说中的耳功。 云冲鹤低压弹弓,侧耳朝天,大耳朵一旋一转。这时,树上又飞来一群小麻雀了,说时迟,那时快,小麻雀还来不及歇脚,听见啪啪两声刺耳的声音。让何牧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一只小麻雀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声音很响,紧接着又见一听小麻雀想飞又飞不起,扑着翅膀落在地上。 往事浮现,如洒在地上的阳光,仍然那么生动活泼,闪亮新鲜。到乐会县城之前,何牧人曾跑到云冲鹤的村子找他,却发现表哥家里空空,一片萧条。一打听才知道,表哥父母早死,跟爷爷打猎为生,老祖父蹬腿后,他就离家出走,不知踪向。 兄弟俩到了附近一小酒馆。店小二见到云冲鹤,满脸堆笑,说鹤哥您来了,有啥吩咐。云冲鹤把雁鸟朝地上一扔,拉开一张桌子,说:“你上几个好菜,一壶好酒,哥今天高兴,要痛喝几碗。” 店小二说好勒,转身离去。不一会儿,酒菜就摆上来了,云冲鹤和何牧人连灌数碗,话题才总算打开了。 云冲鹤问道:“表弟,你怎么一人跑县城来了?” 云冲鹤方脸大眼,口阔鼻高,眉毛飞扬,如刀直竖,威风凛凛。何牧人望着他,不明白地问道:“我说表哥,我先来问你。你好好的家里不呆,怎么跑出来混了?” 云冲鹤闷了一口酒,摇头叹息道:“我娘走了,爹也没了,爷爷也蹬腿了。我就一条烂命,呆在村里憋气,干脆出来漂泊闯荡……” “得!”何牧人不耐烦的打住了云冲鹤的话,说道:“你多大的事,哀声叹息的,吃酒。” 云冲鹤愣了一下,奇怪地望着何牧人:“看你满脸晦气,难不成家里出事了?” 何牧人昂头猛的一口灌了一碗酒。酒真是个好东西,直穿肠胃,血气直冒,他沉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摞,叫道:“你说对了。” “发生什么事了?”云冲鹤脸上顿生肃然之气。 何牧人又闷了一口酒,就把他不幸遭遇变故一五一十的说了。云冲鹤越听心情越沉重,神情沉重,菜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气氛一下子就冷了。 云冲鹤昂起头,无不替其悲凉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报仇!”何牧人没有流泪。眼泪已经流干了,他有的只有仇恨与愤怒。他接着说:“老子典卖田产,出来闯荡,就是要寻仇。” “我能帮你什么忙?”云冲鹤不禁一阵狐疑。 “你能帮的忙可大了!”何牧人咬牙叫道:“我要拜你为师学艺。” “学艺?”云冲鹤更不懂了。 “对!就是学艺!”何牧人坚定地说道,“我要你教我打枪!只要你肯教我,其他的事你别管!” 第一章 飞来横祸 3 三 在遇见何牧人之前,孤儿野种云冲鹤离家流浪,其实一直混迹于乐会县一带私熟拜师读书,居无定所。如今兄弟相依为命,他们就结伴到一山林处,搭建一木屋,终于有个“家”。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何牧人学打猎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做梦都在追逐野兽,嘶吼打枪。他身手敏捷,意志坚定,常一人白天进山,傍晚归来,有时两手空空,有时满载而归。一日,何牧人对云冲鹤说,我晃了几个月,都没看到大野猪。云冲鹤说,你想打大野猪,我就带你闯深山去。一日,他们结伴回到县城,该置办的火药,干粮都准备好了,就上路了。数日后,他们抵达六连岭。六连岭山体由北向南延伸,不知尽头,六座山峰连绵相连,以此得名。远望而去,只见山脉直耸入天,莽莽苍苍,云雾缭绕,除非碰到特别晴朗天气,不然难见主峰顶端。 云冲鹤望着大山,语气严肃地告诉何牧人:“你性子爆烈,这是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跟野猪斗,不能耍疯玩狂,捕猎考验的是耐力与智慧,不在射程之内,千万别开枪,不然激怒它,说不定我们逃命都来不及。” 何牧人不以为然,冷笑置之。云冲鹤也不多说,带着他进入深山,随便转悠,熟悉地形。黄昏,凉意顿起,他们于山脚一空阔处,燃起篝火,烧鸡烤肉,把酒对酌。夜晚的篝火烧得极是热烈,霹雳吧啦又吧啦霹雳地响,何牧人像心里有事,一地无话。 云冲鹤问:“你还在想着报仇的事?” 何牧人说:“那帮混蛋,就是上火山下刀海,我也要把他们揪出来。” 云冲鹤说:“你又不知道对方是谁,纵然你有三头六臂,又能奈何?” 何牧人昂首望天,目光深远,说:“外人都说抢我媳妇的不是海北盗,就是南洋盗。可我想了很多天,慢慢想出了一点头绪,这事应该不是什么海北盗或者南洋盗做的,我记得其中有一个口音,像是万州人。” “万州口音?”云冲鹤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听我爷爷说,在万州雷公岭一带,有一帮劫匪,专劫抢女人,连死了老公的女人,都熬不过当晚就被他们掳走。又据说,他们广布耳目,行动缜密,只有被他们踩点的,没有不遭殃的。” “雷公岭?”何牧人望着云冲鹤,仿佛看到了黑夜里的一盏星火,兴奋得要跳了起来。 云冲鹤接着说:“听我爷爷又说,他们有专门组织暗号,一律夜行衣出动,功夫十分了得。” “夜行衣?”何牧人身心抑制不住的一阵颤抖。他想起那晚闯他何宅的匪徒,也是束身夜行衣。 这一夜,他们一句来一句往地聊着。云冲鹤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他爷爷年轻时曾闯荡江湖,经历数起腥风血雨的故事,听得何牧人热血沸腾,彻夜难眠。不知不觉的,天都亮了。他们烧了两只野鸡,填饱肚子,装好弹药,准备进入深山。何牧人一夜未眠,仍然精力充沛,他脑中现在想的不是大野猪,他的心早飞出六连岭脉了,翻到雷公岭上去了。响午之前,何牧人心不在焉地跟着云冲鹤山里转。山路越走越深,山里的阴气却来越阴沉。他问云冲鹤,会不会迷路。云冲鹤打保票说道,跟我出来,你放心。他就只好跟着,又不知道爬了多少路。 正当何牧人有些心灰意冷时,云冲鹤却突然兴奋起来,说:“别乱动,大家伙终于出现了。” 何牧人胃口被吊起,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大家伙来了?” 云冲鹤指着地上一条野猪滚过的路迹,说:“你看看这痕迹,明显是野猪留下的,它那味道,泡成药酒我都认得。” 何牧人顿起奋劲,紧握长枪,小心翼翼地紧贴何牧人前进。果然,不稍一会儿,只听见云冲鹤咝的一声,止住了他的脚步。何牧人顺着云冲鹤的视线看去,在二十丈开外,有一只黑乎乎的家伙在啃着什么。 野猪!大野猪!何牧人心头都不禁跳了起来。 云冲鹤打了一个手势,俩人分头包抄,向前移动。走了数丈远,云冲鹤又打了一个趴下来的手势,何牧人就趴在地上,架起了猎枪。他握枪的手都颤抖了,一眼能看出,这只黑乎乎的家伙,有一百五十斤以上。 这家伙明显骄横惯了,没有感到危险正在降临,正大摇大摇地向着他们走来。这是一片坑洼不平之地,只有一条野猪自拱出来的小路,两边杂草从生。大家伙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举起头向空中嗅了嗅,似乎嗅出了一丝不祥空气,突然停下来,左看看,左瞧瞧。 何牧人的手心都激动得出汗了。数月以来,他拿着这威力十足的土统打鸟,都觉得是大材小用,天大的浪费。遇到鸟群,一枪发出去,都可能掉下两三只。然而今天面对这黑家伙,他没法确定,到底能不能一枪搞定。 他只有一枪,必须射中要害的头部,不然野猪疯了,他也会没命的。 这个狡猾的黑乎乎的家伙,不知嗅出什么味道,不再大摇大摆,而是用头不停地拱地上的草,杂草把他的大半个头都遮住了。这个效果很不理想,让人抓狂。何牧人满头是汗,他扭头去看云冲鹤,只见他像死了似的趴在草坑里,一动不动。他不由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等着云冲鹤发号命令。 黑家伙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突然,它又停住了,抬起头来四处瞅一下,突然调头小跑起来。 何牧人急死了。再不开枪,它肯定就溜得没影了。他心里紧着,猛的开了一枪。沉闷的山林里只听见嘣的一声巨响,山猪被打中了,打在了他的颈上。黑家伙在地上滚了几下,突然又爬了起来,看见了发枪的位置,拔起腿,雷电一般向何牧人猛扑过来。何牧人大惊失色,立即拔出猎刀,准备拼命。就在黑家伙昂着头,即将冲到他面前时,只听见崩的一声巨响,就倒下去了。 这一次,大野猪没有打滚,而是倒在地上抽搐不停。何牧人和云冲鹤几乎同时跃起,持刀冲到黑家伙面前,发现它已经断气了。 何牧人惊魂未定,脚踢嘴骂:“娘的,狠东西,好险啊。” 云冲鹤吹着枪管,讥讽地说道:“你也知道险字怎么写?” 那天,他们一起将野猪抬到附近圩镇换了银子,心情特别满足。可是兴奋的心情如昙花一现,一闪就无影无踪了,返乡路上,何牧人心情愈加沉重,思绪乱飞,东一阵西一阵,整个人像丢了魂了似的。云冲鹤见他心事重重,隐约有一股不祥之兆。果然,回到乐会的第二天早上,何牧人就不见了。他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表哥,后会有期。 云冲鹤当即就抓狂了,扬起腿直追出山去,追了数里,连个鬼影都不见。疯了,疯了,这小子真的疯了,他嘴里不停地叨念着。突然,他停住脚步,好像想起了什么,立即调头往回狂奔。不稍片刻,云冲鹤跑回住处,当他冲进小木屋时,立即愣住了。猎枪还好好的挂在壁上。 云冲鹤一头雾水。枪还摞在我这,难道这小子会赤手空拳闯雷公岭去了? 天空下起了雨。如果没有记错,这是春天的第一场雨。漫天飞扬的雨像一张巨大的鱼网,一路撒下来,罩住了大山,高岭,河流,村庄,野兽,孤鸟,以及那萧索凄凉的杂草灌木。何牧人已悄悄地潜回坡盈村。天空烟雾朦朦,他站在何家院子,听着雨打后院树顶唰唰唰的声音,莫名的悲酸涌上了心头。何家后院种满了果树,有龙眼,杨桃,石榴,哗啦啦的一片。他扛着锄头,在一棵龙眼树下站定,目测一下,一锄头下去,听到扑的声音,好像底下有东西响。几锄头下去,果然地里埋了东西,他弯腰扒出了一个麻袋。那是他卖地的银子。看到银子,不禁嘘了一口气,立即拎起袋子闪回屋里。 当夜,何牧人裹着两袋银子,幽灵般地离开了坡盈村。天上落着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雨水,跑到了万泉河出海口处的博鳌渔港。海风阵阵,轰隆隆的波浪滚打的巨响远远传来,渔港里的船一排排连成一片,在海风中无节奏的摇曳。水上人家就是水上人家,习惯了风吹雨打,波滚浪涌,放眼望去,一片从容恬静。这一片港湾,何牧人了如指掌,打习水性起,常常不远数里地、成群结队地前来玩水赛船,跟这船家们都挺熟悉。在飘忽的海风中,他目光随风晃动,最后锁定一条大船,果断地跑过去,捡起一颗石子朝大船扔去,石子啪的一声响亮,咚的掉落水里。 一会儿,船里亮起一盏灯,船里面探出一个黑乎乎的头,警惕地叫道:“谁!” 何牧人朝对方叫道:“刘老大,我有事找你,咱船里说,行不?” 对方仍然警惕万分,叫道:“有啥事留到天亮说,大半夜黑咕隆咚的。” 何牧人一只手拎起银子晃晃,故意发出声响,又叫道:“等不及了。” 对方伸出一张船板,举着一盏马灯摇晃,示意上船,何牧人就咚咚地跳上船,闪进船舱里去了。他见的是疍民刘老大,这厮长得高大威猛,浑身除了牙齿是黄的,其余的都是黑乎发亮,江湖人称黑佬。就在前些年,南洋盗偷袭渔村,黑佬一马当先,率众扛枪横射,将对方重新打回南洋。之后人们才知道,黑佬手里有枪,后来江湖又传言他出海打鱼是障眼法,实则做的是走私枪支军火生意。 船里静得出奇,何牧人把来意说毕,黑佬听完闷头不语,只顾抽着旱烟。过了好久,何牧人忍不住地问道:“大哥,你发句话?” 一灯如豆,黑佬抬起头,两眼瞳孔极大,眼球都好像要被挤出来了,黑糙糙的脸上有一条刀痕呈月牙形状,从额头横到耳后。他问道:“你真以为我像外头说的,是搞军火的?” 何牧人沉沉说道:“江湖谁人不知黑佬哥厉害,打前年打跑南洋盗时,你的名声就到处传开。” 黑佬嘿嘿干笑两声:“那不是一码事。” 何牧人又说:“是一码事,连小屁孩都惊讶黑佬哥一个打鱼的,怎平白的关键时候冒出那么多条枪。” 黑佬一下无话,气氛突变沉闷。良久,他又嘿嘿地敲着旱烟筒,沉沉说道:“枪是打强盗防身之用的,我不卖枪。” 何牧人两眼炯炯:“我没说过我要买枪。” “咦?”黑佬咧着嘴,似笑非笑,道:“那你大半夜找我何意?” 何牧人一袋银子推到黑佬面前,气若山河,无比强大,说:“我要借枪!你看这银子够不够。” 黑佬一手解开袋子,摸出几块银子抓在手里,沉甸甸的,用嘴角咬了一块,果真是真金白银。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何牧人,问:“你想干嘛?” 何牧人冷若风霜,剑拔弩张,说:“借枪,你说还能干嘛?” 黑佬手里把银子把玩了一会,突然只见他啪的一声拍着桌子说道:“好了,咱明人不说暗话,你告诉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牧人沉默半天,只好将新婚之夜被匪徒劫宅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未了,他又说道:“小弟报仇心切,迫在眉睫,请黑佬哥帮帮忙。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枪绝对物归原主,如果死了……”何牧人顿了一下,又掏出一袋银子,推到对方面前,说道:“就当我赔你了。” 黑佬哥态度骤变,爽快地叫道:“小老弟痛快人,哥今天就成全你。说吧,要什么枪。” 何牧人一听有戏,眼露亮光,激动地说道:“德国造大急枪和毛瑟枪各一把。” “原来小兄弟也是识货的,知道要好东西。”黑佬哥嘿嘿地笑,突然凑到何牧人面前,嘶声问道:“敢问小兄弟,杀你老母的是哪条道的混帐?” 何牧人愣了一下,说:“不瞒黑佬哥,我只有怀疑的人,还不敢确定。” 黑佬哥地意味深长,心领神会的又干笑两声,露出一排浅黄的牙齿,说道:“好,你稍等,我给你上真家伙。” 当晚,何牧人肩挑大枪,乘夜赶路,抵达乐会县城。他在县城稍做停留,准备妥当,就向雷公岭急发。雷公岭,位于万州境内,这里山岭相互环绕,树木葱葱,苍翠欲滴。雷公岭脚下,有一条弯如蛇般的河,静静地穿过,这就是当地著名的太阳河。上游河水,静如处子,一到雷公滩,就湍急奔腾,像发情的野兽。雷公滩东边,就一条黄色的小道,直往山上走。在半山腰上,有一个著名的贼窝,这就是云冲鹤爷爷所说的杀人不眨眼,无处不撒网的土仔会。 土仔会,是万州人对这个匪道组织的叫法,黑教头的名字,鲜人知道,外面都传他叫土仔会头。其实,这个土仔会老大,就叫刘老四,家里兄弟八人,排行老四,以此得名。据说,刘老四早年闯荡江湖,曾跑到琼州府治所府城加入过反清组织三点会,后返乡发展会员。然世事艰难,基于鸟为食死,人为财亡的生存念头,把团伙兄弟带入了匪道,没过几年恶名扬起,万州乐会两地闻名色变,官府剿过他几次,对方人多势众,武艺高强,装备精良,奈何不得。 何牧人猜对了,在他新婚洞房之夜,劫杀他何家的,正是刘老四的土仔会干的。刘老四向来专跟官府缠斗,跟大户过不去,怎么盯着百里之外的小康之家何家了呢? 这事说起来很费劲。长话短说,情况基本上是这样的,刘老四属下的八罗汉之一的陈麻子,是何牧人的邻村人,臭名远扬,无人不识。其年幼不慎患了天花,高烧不退,其父带他去求医,退了高烧,却落下一脸麻子。有人告诉其父陈二盆,只要肯花大笔价银子,孩子脸上的麻子除掉肯定是没问题的。陈二盆到处借银子,找来寻去,就寻到何牧人父亲何举人这里。何举人认为陈家穷得丁当响,借出去的银子说不好就打了水漂,建议陈家以田地抵押。陈家也同意了,两家商定,三年之内还不上银子,以田抵债。三年后,陈家举债求医失败,银子也没还上,田地理所当然的划归何家了。 陈麻子是陈家的独子。其父陈二盆生前,拼了老命,想再生一个非麻子的儿子,结果拼命了很多年,一无所获,终于发现生儿育女就像借债滚利般,一陷下去就是个无底洞。其父临死前,摸着儿子的麻脸,说我这辈子没有给你一张,阳光健康光明正大的脸,死而有憾啊。陈二盆的确死而有憾。陈麻子因为那张麻子脸,品尽人间冷暖,破灌子一破到底,弃正从邪。这厮一幅瘦猴骨板,犹如妖猴投胎,头脑够用,反应敏捷,甚得刘老四的赏识,在朝阳圩上开设赌场吸金揽财,暗中负责踩点朝阳圩一带的富户。自以为混成了人模狗样的陈麻子,时时想起老爹讲起当年何举人吞掉陈家田地的仇恨,就隐隐作痛。后来,经过多次秘密踩点,终于逮到一个天大机会,率领众匪夜闯何氏宅门,一举抄灭何家,报了耻,雪了恨。 上一辈的恩怨是非,何牧人闻所未闻。此时,置生死于度外的他正在雷公滩边上的另一座毗邻山岭上,观察山对面的一举一动。雷公滩上只有一条路,上通岭上,下达雷公滩。他连续在树顶上端着长枪坐了数天,啥都没看到,甚至怀疑起这雷公岭是不是土仔会的老巢。可直觉又告诉他,这满目绿油油的山里,肯定隐藏着他期待得到的东西。 他沮丧地想了想,决定挪屁股换地方,悄悄趟过了雷公滩,翻到了东边山岭。这一片山岭海拔较高,怪石耸立,极为险峻,却是一个天然狙击的好地方。背后是山石及严实的灌木遮挡,前面视野开阔,其中有一块空心大石,恰好容何牧人伸进去,俯视其间,可眺望整个雷公岭山脉。他还发现,斜对面的半山腰,有几处山寨,那应该是传说中的土仔会老窝。 何牧人决定在这守株待兔,等待猎物出现。 正值春天,天蓝得出奇,云白得纯净如棉,雄鹰盘旋天上,好像发现了什么猎物,围着雷公岭转悠。雷公岭树林里,一片静谧,偶尔会飞出一片鸟群,吸引何牧人的目光,他以为会冒出个人来,等了半天,连个鬼影都没有。雷公滩的水拍打两岸,哗啦啦的响,听得何牧人心都疲惫了。 他已经在这里守候了三天,什么情况都没发现。 这都不算什么。更为可怕的是,雷公岭的夜晚极为恐怖,满山的鸟兽怪叫,揪得何牧人的心一阵阵地发麻。他连续数天紧紧地抓着枪,神经处于高度紧张与兴奋当中,握枪的手都麻木了仍然一无所获,不知不觉地,他还是撑过来了。幸亏他带来的干粮足够吃上好多天,他还可以再等上几天。 第四天,黄昏。 夕阳斜照,柔和的红光地扑在何牧人疲软的脸上,慢慢地沉到对面的山里去了。这时,满山一片欢腾的鸟叫声,仿佛在迎接什么重大的节日,何牧人顿觉意外,打起精神抬头远望,突然看,山路远处,有一对人马像蚂蚁搬家似的,正向雷公滩走来。 猎物出现了。何牧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兴奋的笑意。 第一章 飞来横祸 4 四 这的确是刘老四的匪队。一支队伍稀稀拉拉,他们到了雷公滩,就打滚泼水,拼命叫喊,发泄怨气。说来也巧,何牧人初潜进雷公岭的时候,这帮人倾山而出了。一般的行动,刘老四都是留人守山,但此次不同,他不是带着人马去偷盗抢劫,而是上万州城里参加老母八十大寿生日。刘老四恶名远扬,却也是万州城里著名的大孝子。传说他父亲早亡,老母一人独拉扯八个儿子成人,很不容易,所以唯母是尊,每年都要替他祝寿一次。今年恰逢老母八十大寿,决定大张旗鼓在万州搞里热闹一次,让老人家高兴高兴。做为土仔会总头目的刘老四,多年得罪官府处不少,带领这么一大帮兄弟进城,那不是主动送到人家枪口吗?他思前想后,做了两手准备。首先派陈麻子跟官府谈,说只要让他高兴这一次,就让你们这些万州的父母官高兴一辈子,不为匪情所忧。其次,就是抄上好家伙,万一官府真不赏脸,一对一火拼,也不怕他。不久,万州官府回话了,说你刘老四替母祝寿,乃大孝之举,官府不但网开一面,还要亲自送上厚礼一份,前来助庆。刘老四闻听,喜上眉梢,带上全部兄弟直奔万州城。 刘老四包了万州城著名的百香园酒家,老母大寿那天,人山人海,万州城黑白两道,都手提贺礼前来祝寿。初始,刘老四心里七上八下,极不踏实,但他看到万州大小官老爷都来了,众人爽歪一整晚,啥事也没有,大呼过瘾。兄弟们都喝得四晕八倒,刘老四酒量极好,也喝得酒气飞扬,舌头发硬,像从酒坛子里跑出来的。刘老四高兴得太早了,并不知道自个已经中了官府欲擒故纵,请君入瓮之计。子时过后,大批官兵从四面八方包抄百香园,枪声四起,土仔会很多兄弟,醉得趴在桌子上不明不白的中弹身亡。那些醉得半死不活的,被火枪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一夜激战,刘老四酒胆被打醒,在众兄弟的死顶硬扛下,冲出万城。这一战败得那个惨烈,一百多号兄弟,只剩这二十多号人,且自己身上还中了流弹,血流不止。刘老四恨得牙呱呱骂娘,发誓要冲进万城与官府拼了,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他赶紧逃命。这帮人跑了一整天,仓皇逃命,终于在黄昏之时,撤回了自己的地盘。 何牧人趴在山崖上不知所然,一脸疑惑。这时有人朝天放枪,崩崩崩的数声惊起林中归鸟,只见那放枪之人昂天哈哈大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狗日的老子终有一天把这大仇给报了。话语刚落,匪众一片欢呼,拥护着放枪的人上山去了。夜幕降落,满山寂静,雾气悄无声息地弥漫,似鬼魂似幽灵。远望匪徒回山,何牧人像踩空的脚着了地,如悬在空中的石头落了底,抱枪狠狠地睡了一觉。半夜,一只凌厉的山鸟声飞出树林惊醒了他,眼前到处都是荧火虫,星星点点,有些落在杂草灌木丛,像幽灵鬼眼。何牧人望着云雾遮蔽的星空,思想了半会,爬起身来,决定扛枪下山。 为了躲避耳目,他没有直接沿路上山,而是从山脚下绕了一大圈,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山上。匪帮山寨外是一片灌木林,何牧人埋伏其中,如狼似虎,伸出獠牙,眼露凶光。山里一片鬼静,匪窝里似乎并不安宁,依稀听到有人在走动和说话。好一会儿,寨里人声渐息,他小心拨开灌木,趴在地上静听观测地,抬起头又看了一会,猫身前行。这下总算看清楚了,寨门外有两个持枪的匪徒在站岗,他们一人一边,歪靠门上,一动不动,像被人盯死了似。 何牧人正在想着下一步怎么行动,这时突然有一个黑影迅速向门口奔来。他心头一紧,埋下身子,握紧了枪。门口那两个匪徒顿觉不妙,都动了起来站直了身子。 那黑影一到两个哨岗面前,低声吼了一下,叫道:“有什么新情况没?” 那两个站岗的叫道:“没有。” 那黑影抬头朝外瞧瞧看看,又叫道:“有情况就鸣枪,记住,都给我认真点,别到时自个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喽罗齐声叫道:“知道。” 何牧人和他们距离只有数丈,对方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何牧人心里七上八下,竖直耳朵,一刻也不能放松,死盯匪首。 这时,他看到那匪首似乎很不放心,走出寨门溜达了几步,又返身对那个放哨的训话道:“我们上百号兄弟,被官兵干掉多半。新败之际,就怕他们乘胜追击,将我们一网打尽。所以,必须警惕,警惕,再警惕,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那两个喽罗又大声应道。 匪首面无表情,扭头准备走掉。突然,一只硕大的山老鼠从灌木丛里跳出,趴的响亮一声落在地上,又连滚带爬地跑进对面的灌木丛。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坏了何牧人。匪首也听到了刚才那声响,他没走出十步,突然又折身回来,从门口抄起一火棍,跳出门外,那两个小匪徒也紧张兮兮也追出来。 距离灌木丛数丈远的地方,只见那匪首拿着火棍,在头顶上晃来晃去,何牧人看得心肉乱跳,心里不停地叫道:他,是他!没错,就是他!眼前这个匪首,就是那晚放火烧何家厢房,一脚把他甩在地上,并用刀顶着他喉咙的高手。何牧人又睁眼一看,火光很大,清楚地映着对方的阔脸,照着额头上那硕大的伤疤,即使化成灰都认得块记号。 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破功夫,天意啊!何牧人紧握长枪,激动难耐,努力控制着自己。天气阴凉,何牧人只觉背后汩汩冒汗。他能感觉到那汗水像无数小溪,从他脊梁骨朝下急走冲刷。他想起了在六连岭看见大野猪时,云冲鹤警告他必须沉得气的那一刻。 是的,他要沉住气。此时此刻,一对三,明显对他很不利。 持火棍的匪首,不知何时手里也多了一杆洋短枪,只见他从地上抓起一堆乱石头,朝灌木丛里洒去。石块趴拉趴拉的四处落下,何牧人身上挨了一块,发出沉闷之声,他咬着牙,一动不动。忽然,那伤疤匪首定脚朝何牧人这头看来,手中的火棍燃得白亮,照着他的阴冷凶狠的眼睛,背后那两个喽罗一起跟进,慢慢地靠上来。 何牧人两眼怒睁,热血沸腾,脑袋嗡嗡地响。凶多吉少,今夜一命赔一命也认了。 匪首把火棍交给一个喽罗,叫他举火上前照灌木丛。喽罗壮胆把火棍刷刷地摇,匪道突然看见了什么,操着浓重的万州口音大声喝了一声道:“出来,谁在里面。” 话语刚落,何牧人本能的扣枪。大急枪像一口巨大的火龙,崩的山动山摇喷出去,着实地打在匪首身上。还没等对方倒下,他又紧扣一枪,匪首倒下。紧接着,他还来不及扣第三枪,不知从哪里来的枪声,两个喽罗应声倒下。 何牧人脑袋一片空白。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吼道:“快逃。” 听到逃字,何牧人一跃而起,猛兽似的拖着枪拼命往山下冲。枪声如雷,已经惊醒了山寨匪徒,里面一片混乱。这时,天上又响起了数声枪声,匪徒们像也哄哄的朝天放枪,涌了出来。 山上的匪徒似乎有所忌惮,追到一半时朝林里乱放一阵枪,就缩回去了。何牧人则一口气跑下山,扑过雷公滩。两脚像装了轮子,扑扑地向原来隐匿的山岭上跑。突然,他听到后面沙沙地响,好像有人追上来了。他心头一惊,侧耳细听,果然是人的脚步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对方沉声喊道:“牧人,是我。” 何牧人心头一阵狂喜。他听出来了,天啊,竟然是表哥云冲鹤的声音,这家伙怎么跟上我来了。 第一章 飞来横祸 5 五 自何牧人不辞而别后,云冲鹤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他知道这个小表弟脑袋一根筋,认定的事肯定一杆子捅到底。想到他可能要去那个万劫不复的雷公岭匪窝,他心都悬到胸口上去了,思来想去,决定亲往雷公岭一趟。云冲鹤长期跟山林鸟兽打交道,攀山越岭,身若猿猴,到了雷公岭后,不到一日就把这里的地势水情摸得八九成熟。有一日,他正在林中晃悠,突然远远地望见山中匪徒都扛着枪,像有什么重要行动大摇大摆的出山去了。于是,他偷偷潜进山寨,一无所获,他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尾随匪徒而去,就跟到了万州城内。他这才知道,原来匪徒倾山而出,是为他那八十华诞的老母亲祝寿来的。 后来那一幕云冲鹤也看到了,匪首刘老四中了官兵之计,双方火拼,被打得七零八落,落荒而逃。当他尾随众匪潜回雷公岭埋伏时,正巧碰见何牧人半夜上山,可已经来不及制止,只好紧追其后上山。可想料到,当云冲鹤准备从另外一个方向潜进灌木丛中,不巧踩到了一只夜出觅食的山老鼠惊跳,才惹起这连窜的惊险火拼。 此时此景,兄弟相遇,不胜唏嘘。何牧人止不住的兴奋和惊喜,迎着声音冲上去,紧紧抱住云冲鹤。他终于明白了,刚才替他干掉两个喽罗的,就是云冲鹤。如果不是他及时出手,他可能今晚就死于乱枪之中了。 何牧人来不及客套,拉着云冲鹤就要往山上跑。云冲鹤拉住他,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何牧人说:“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云冲鹤低声吼道:“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 何牧人愤愤的说道:“可我的媳妇还没下落,不能就这样算了。” 云冲鹤又狠狠踢了他一脚,低声吼道:“别瞎等了,贼窝里没女人。你不想想,这山里是人呆的地方吗,狡兔三窟,兔子还有三个洞,何况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匪徒。我们现在赶紧先撤,待明天我再好好给你分析分析。” 他们不容多说,一口气奔出山外。已过五更,天空灰蒙蒙一片。何牧人喘着气,停下脚步,云冲鹤这才告诉何牧人,匪徒在万州城里,被官府围剿了一次,才亡命逃回雷公岭的。现在他们都成了惊弓之鸟,连追下山的勇气都没有了。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早追着我们满山里跑了,还能这么轻松逃出来? 何牧人张嘴啊地叫了起来:“原来你一路都在跟踪他们啊,怪不得他们回来的时候,在雷公滩上大吼大叫说发泄怨气,我还以为他们跟谁有这么大的仇呢。” 云冲鹤说道:“你昨晚干掉的那个匪首,不过是个小头目,真正的大头目叫刘老四。刘老四率兄弟们进城,是为他老母祝寿去的。我偷偷地溜进去看了一下,他们带来的女人也不少,也不像是娼妓之家。于是我就想,他们肯定就是传说中被打劫而来做他们老婆或妾的。” 云冲鹤喉咙咕噜一声,接着说道:“据万城的百姓说,刘老四在万城不下三个落脚点,左拥右抱,妻妾无数。他属下的四大天王八大罗汉,也在万城里养妾,数目不少。所以我断定,你新娘婆娘可能被他们关在万城某个角落。” 何牧人如葫芦灌顶,猛然醒悟,叫道:“我们这就上万城,找我婆娘去。待我找到娘子,再回头跟这帮狗日的算帐。” 他们连滚带爬,狂奔不止,翻过了一处坡岭,就看到一条从乐会县直通万城的大路。何牧人神魂不定,心里像爬满了蚂蚁躁动不安,他多想身上立即长出一支翅膀,一下子把他送进万城。他们正紧张赶路,云冲鹤突然扯住何牧人,用眼神未意他不要出声。何牧人莫名紧张,手托着枪直指着前方,一边往路边的草丛里钻。 云冲鹤侧耳倾听,低声说道:“准备战斗,有人正向这边走来。” 何牧人打小见识过云冲鹤的耳功,知道表哥的厉害。俩人都紧张地举着枪,等待着人影出现。果然不出所料,前方正有一个人刷地向这边走来。那人走路不是很踏实,走走停停,两只贼眼滑溜溜的转,前后左右四处张望,情形慌张狼狈,像被追逐的猎物。何牧人一脸疑惑,不由睁大了的眼睛,总感觉这身影有点熟悉。 待那人走近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禁失声低低地叫了一声:是他!? 云冲鹤奇怪地望着何牧人,不明所以,低声问道:“你认识这人?” 何牧人猛烈地点点头,咬紧牙关,激动难抑。数月以来,盘绕在他心头的,困扰着他内心的大阴谋,终于在这一刻被他识破了。 世界没有比这冤家更窄的路了,向他们跑来的,正是何家惨案的策划人陈麻子。陈麻子,三十岁过头,身材矮小,鼻塌嘴尖,天生一幅猥琐贼相,典型的吃里扒外,黑白通吃的无赖加混蛋。前天晚上,刘老四特别请戏班到百香园来,为刘老太太唱戏助兴,众兄弟喝得不亦乐呼,早被官府收买的他却借故溜出现场。不久,百香园就枪声四起,遍地横尸。事后,陈麻子一打听,官府把他的兄弟摆平了大半,残余撤出万城,向雷公岭窜逃了。更让他震惊万千的是,自己吃了天大的哑巴亏,万州官府也正在城里张贴通缉他。他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气得都要跳上天上去。万般无奈何,他只好偷偷溜出城外,跑了一夜,终于好不容易到雷公岭了,竟然又碰上了何牧人这个大冤家。 何牧人是这样想的:陈麻子天拿枪跑路,神态紧张地要上雷公岭,很明显,他就是刘老四团伙的人。而且刘老四团伙劫杀他何家上下,没有人探路,这事几乎办不成。陈麻子对他及他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两楚,若不是他穿针引线,制造惨案,还会有谁? 这么一想,一切都通了。何牧人眼里都要喷出火来了,他端起枪,突的从草丛里跳出,对着慌忙赶路的陈麻子大吼一声:“狗日的陈麻子,你给老子站住!” 云冲鹤反应敏捷,紧跟着从另一边跳出,拿枪指着陈麻子。陈麻子看见突如天降的何牧人,像做梦般的,愣住一动不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 突然,何牧人朝陈麻子脚下打了一枪,崩的把陈麻子吓得哇哇地跳得老高。接着,何牧人又嘣嘣连开两枪,打得尘土飞扬,陈麻子连连喊娘乱叫。 他知道事情已经泄露了,立即软了下来,像瘟鸡似的扑倒在地,嚎叫道:“不要开枪,老弟饶命啊,我什么都给你说。” 第一章 飞来横祸 6 六 陈麻子一跪下,云冲鹤快步冲出,缴下他的枪,拖到树林中盘问。陈麻子混了半辈子,吃香喝辣,横行霸道,没想到会轮落到这般光景。两只枪顶住他脑袋,他实在扛不住,什么都招了。陈麻子拱认道:去年刘老四最宠幸的小妾不得患疾死亡,悲痛欲绝。那小妾本来也是抢来的,可不知怎的和刘老四情投意合,很合得来。众兄弟闻迅无不替之心悲,都想给刘老四找个新货,断绝刘老四对小妾的思念。长期蹲点于朝阳圩的陈麻子,听说与他有世仇的何氏家要娶亲,娶的还是万泉河一枝花,于是就亲往踩点,带人前去劫亲杀人。 最后,陈麻子还满腔委屈地强调说道:“当年何举人不应该趁人之危,吞并陈家田产,不然也不会发生这等不爽之事。” 何牧人忍无可忍,爆跳如雷,甩枪狠狠地砸住陈麻子头颅,叫道:“借债还债,你陈家借我阿爸的银子,没银子以田地抵押,合情合理,你凭啥诬陷我家夺了你陈家田产?” 陈麻子被何牧人敲得趴在地上嗷嗷直叫。何牧人不待他回话,又狠狠地踢一脚,叫道:“我媳妇呢,她是死是活?” 陈麻子连忙爬起,丧魂落魄地说道:“人还活着,被刘老四关在万城里头。” 云冲鹤把陈麻子外衣脱掉,捆成布绳,反绑住陈麻子,然后喝一声道:“带路,找不到人,打碎你的狗头。” 陈麻子沮丧的站起来,走在前面带路。为防止生变,何牧人和云冲鹤决定舍大路,抄小路。黄昏,他们到终于了万州郊外。云冲鹤先进城里弄了点吃喝的,俩人填饱了肚子,却像喂狗似的只喂陈麻子半饱,渴了也不给水喝,任他求爷爷说破嘴,就是不理睬。夜幕降临,何牧人早就等不及了,让陈麻子领他进城。进了城后,他们七拐八弯,终于在一栋民宅前驻脚了。 陈麻子用眼示意,人就在墙里头。何牧人百感交集,又激动又兴奋,身体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目露凶光,问陈麻子:“里面有没有你们的人?” 陈麻子吱吱说道:“老弟,这不是废话吗?” 何牧人朝他屁股上狠命地踢了一脚,叫道:“谁跟你废话。” 陈麻子被踢得弯下腰来,像被田蛇咬中的老鼠狼狈乱叫。云冲鹤一枪死死地顶在他的脑门上,他就抖索着闭上嘴了。 陈麻子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婆娘脾气大,不肯跟刘老四同床,刘老四拷打她多次,宁死不从,多次自杀未遂。为了防止她逃跑和自尽,只好雇了两个大婶日夜轮流守着她,以防意外。” 何牧人既震惊又愤怒,恨不得一下子冲进去。但是,这是一栋高宅大院,外面是铁门,里面是厚板木门,关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抬头往上望,墙壁三丈有余,除非有飞檐走壁之功,不然难翻过这高墙。正当这时,墙院里的狗嗡嗡地叫了起来,听起来还不止两头,吼得何牧人两耳都要麻了。 何牧人对陈麻子说道:“赶紧去敲门,把你们的人给老子引出来。” 陈麻子舔舔嘴,说道:“老弟,水都你舍不得给我喝一口,麻烦事尽叫我来顶。” 云冲鹤拿枪用力戳陈麻子,低声说道:“少废话,不废掉你狗命,算便宜你了,还想喝水,吃屎去吧。” 陈麻子不敢顶嘴了,像条狗似低着头。这时,何牧人枪指陈麻子,黑呼呼的枪管,吓得他又抬起头讨好地说道:“老弟,你这样绑着我,她们见了怎么肯开门。” 云冲鹤阴阴地问道:“你想怎么样?” 陈麻子委屈地说道:“兄弟,两根枪指着我,纵使我有三头六臂,也不敢逃跑,你们说是不是?” 何牧人往地下啐了一口,叫道:“谁给你是兄弟。我可警告你,可以给你枪绑,你敢玩花样,我一枪崩了你,跟黑刀疤一样上西天。” 陈麻子惊得张开嘴,问道:“你说什么,黑刀疤?是不是额头上长着个疤痕的?你把我大哥干掉了?” 云冲鹤叫道:“如果你敢脚底抹油,信不信你死得比他还惨。” 陈麻子连忙说道:“我信,绝对信。号称土仔会武功第一,排行四大天王之首的豹哥,都被你们干掉了。我再有两个胆,也不敢从你们枪口下逃生。” 何牧人轻蔑地说道:“我管你猫哥还是豹哥,干掉你们这些害人虫,替我报仇,也算是为民除害。” 陈麻子听得本能的颤抖,说道:“何老弟,给我松绑,俺今晚一定配合你们,把你婆娘救出。如有闪失,你再打爆我头不迟。” 他们在墙外东拉西扯,惹得院里的狗叫得更猛了。何牧人料定,陈麻子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于是对着云冲鹤点点头,云表哥会意地给陈麻子松绑,推着他走到铁门边。然后,何牧人和云冲鹤各闪一边,紧紧地贴在墙上,黑乎乎的枪口都对着陈麻子。 陈麻子清了清嗓子,对着墙上叫了两声暗号:“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鹧鸪的叫声一起,院子里的狗突然一齐停止了疯叫。接着,听到院子里一阵沙沙沙的走路声,有个妇女婆贴在门边朝外叫道:“谁?” 陈麻子贴到门上,叫道:“大婶,是我,麻子。” 里面的人又警惕地问道:“麻子,官兵到处抓捕你们,这时候来干什么?” 陈麻子轻声说道:“刘老大叫我来捎个话,赶快开门,咱屋里说。” 前两天万州官府跟土仔会火拼的事,震动了方圆数十里,风声极紧,很明显,这女人提高了警惕。这时,院里的婆娘将信将疑地开了木门,探出一个头,陈麻子神情紧张地凑到她面前,那婆娘手脚麻利地开了铁门,陈麻子斜身一闪,跳了进去。何牧人和云冲鹤紧跟着跳进了铁门,俩人一人一枪指着对方。 眼前这老婆娘约有五十岁过头,肥头圆腰,身骨板很是硬朗,显然被眼前这情景吓住了,紧张地看着陈麻子。院子里养有三条恶狗,见主人被夹持,猛地的扑上来。云冲鹤是打猎高手了,甩手叭叭叭三声,狗头中弹倒地,即刻冒血。 老婆娘吓得叫道:“你们是谁,想怎么样?” “大婶,别紧张。”陈麻子望望何牧人,又对那老婆娘说道:“他们是来见见屋里的人,带路吧。” 院子很深,阴森恐怖。穿过两边的杨桃树,走进数尺,方见前面一间大屋。大屋后面,还有一窜小屋,其中有一间里面点着灯,灯光昏暗。何牧人和云冲鹤刚到屋外站定,那带路的老婆娘突然叫道:“不好了,出人命了。” 何牧人心头大惊,对着妇女婆低声吼道:“大惊小叫什么,出了什么事。” 妇女婆指着门边叫道:“血,你看这血……” 何牧人脑袋像被马蜂蛰了一下,立感不妙,冲上前去,发现门被从里面紧死,就一脚踢开了门。屋里凌乱不堪,床下正躺着一个虚弱的女子,那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娘子陈兰香。数月非人道的折磨,已经使她失去了往昔那水灵灵,红艳艳的饱满的人间美色。陈兰香一只手伤痕累累,一只手鲜血淋漓,流血的手边,还躺着一把沾血的刺刀。 何牧人扑上去,抱起陈兰香,嚎叫道:“兰香,你醒一醒。兰香,你醒一醒。” 异地重逢,竟是这般凄惨光景。他一边喊着陈兰香的名字,一边撕开身上的衣服,裹起陈兰香的伤口。血还是汩汩直冒,何牧人拼命地摇着,陈兰香像一滩泥软得不行。 何牧人手足无助地抬起头,对云冲鹤叫道:“表哥,帮我。” 云冲鹤正监视着陈麻子。他一眼看出,这个满脸麻子的混蛋,不是个乖货,只要他们稍微不留神,都可能逃之夭夭。然而当他听到何牧人这么无助的嘶叫,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急步上门,也从身上撕了一块破,绑住陈兰香的伤口。可正当他们忙活的时候,突然扑的一声,陈麻子跳出屋外,拔脚狂跑。 何牧人立即从地上蹦了起来,抓起枪,追出去喊道:“娘的,想跑,老子干死你。” “回来!”云冲鹤突然朝何牧人大喊道,“救人要紧,他跑得了今天,逃不过明天的。” 何牧人恍然大悟,折回屋里,背起陈兰香,就往外冲。云冲鹤冲着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妇女婆吼道:“带路,找郎中。今晚她活不成,你也休息活到明天。” 那妇女婆叭的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好汉饶命啊,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三岁的孙子,我也是混口饭吃啊。” 何牧人回头吼道:“别来这一套,起来,带路。” 那妇女婆一边抹眼泪,一边叫道:“好好好,我带路。给你找万城最好的郎中。”她一边跑出去。出了院子大门,她一路上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才离开几步啊,还是不如她的刀快,侬仔啊,你要出人命了,那可是两条啊。” 云冲鹤奇怪地问道:“什么两条命,你说的什么意思。” 妇女婆颤抖着说道:“她肚子里还有一条命啊。” 何牧人犹如五雷轰顶,停住脚步吼道:“什么?她肚子还有一条?” 妇女婆被吼得魂都要飞了,浑身发颤。 何牧人又大声吼道:“你告诉我,她肚子的种到底是谁的?” 妇女婆吓得还在浑身哆嗦,不敢说话。 “你说啊。”云冲鹤也急得吼了起来。 “是刘老四的。”好半天,妇女婆才颤巍巍地说道。 何牧人直觉一阵寒气直从脚底冒起,冲上头顶,顿然浑身无力。他摇晃着身子,似乎都要倒下。 云冲鹤连忙扶住他,说道:“表弟,甭管她,先救人,这婆子如果瞎说,那就坏事了。” 两行滚烫的眼泪,从何牧人脸上流了出来。这时,晦气的婆子指着前面一处灯光,叫道:“快,前面就是孙郎中的家了。” 何牧人有如喉咙刺卡,说不出话。他只有咬着牙含着泪,跟着那妇女婆朝前冲去了。 第一章 飞来横祸 7 七 跟我们这座海岛第二商埠乐会县一样,万州城并不大,一条主街,人在街头站定都可以一眼穿到底,两条副街,都是居民小区。孙郎中四十开外,为人厚道,在万州城算是名医大腕,他所开的这家医馆,就在紧挨主大街的东边副街上,医馆外面挂着一个红灯笼,据说是以夜来求医的人能够准确辩认。孙郎中忙活一天,刚刚闭馆,准备上床休憩,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嘣嘣嘣打门的声音。他一咕噜地爬起来跑出去,大门一开,他就惊呆住了。 只见两个后生拖着枪,其中一个背着流血的女人。旁边那个婆娘一到他就叫道:“孙郎中,出人命了,帮帮忙哪。” 那前来打门急诊的,正是何牧人一行人。孙郎中不容多问,急忙引他们进门。众人把气息淹淹的流了一身血的陈兰香,抱到病床上,孙郎中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布,上下左右摸着了遍。接着,他把伸出两指把脉,侧耳倾听。好一会儿,只听他摇头叹息,眼露愤气而又无耐地说道:“流血过多,胎气不动,俩命都保不住了。” 何牧人感觉一阵头晕,站都站不稳。云冲鹤连忙扶住他,对孙郎中说道:“大夫,难道都救不成了吗?” 话语刚落,何牧人突的跪在孙郎中面前,叫道:“大夫,求求你,帮帮忙啊。如果把我媳妇救活,晚生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何牧人哭得撕撕心裂肺,眼泪像决堤的水哗啦啦的涌,止都止不住。 “小兄弟,别激动。”孙郎中扶起何牧人,说道:“起来起来,我已经尽力了,遗憾的是,孕妇伤口过大,流血过多,才救不过来。” 何牧人一听,盯着那个发抖不停的老婆娘,吼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那老婆娘经不住吼,软成一团,立即跪倒在地上嗑头,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那老婆娘一边哭着,一边把事情说破了。陈麻子将陈兰香掳来送给刘老四后,兰香是个贞烈女子,死活不从,不让刘老四碰她。大约磨了一个来月,刘老四终于恼羞成怒,有一个晚上喝醉了酒,就将她彻底糟蹋了。上月,陈兰香突然呕吐不止,一去看大夫,原来有喜,刘老四喜出望外,他忙活了数十年,睡过无数女人,从来都没有一个女人怀过他的种,现在无心插柳柳成萌,天大的喜讯。可陈兰香确定身上怀了刘老四野种,悲伤欲绝。一天,她趁人不防,割腕自杀,幸亏发现得早。几次如此,几次都被救了过来。可这天晚上,不知道她又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刀…… 孙郎中听着,不禁摇头叹息,暗声骂刘老四道:“真是做孽啊。” 跪在地上的那个老婆娘,以为孙郎中说的是她,忙不跌的嗑头哭道:“我也是身不由已啊。我一家老小,都被刘老四拿捏着,如果不吃他这碗饭,我们还能活吗?” 何牧人抬起眼泪,朝老婆娘吼道:“我告诉你,老子婆娘今晚活不成了,你也别想活着出这个门!” 那老婆娘听得又瘫成一团,仿佛死的是自家女儿,哭得更惨了,不停地叫道:“我错了,好汉饶命啊。” 孙郎中连忙按住何牧人说道:“小兄弟,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实在对不住了,恕老夫无能!” 何牧人又觉一片天昏地暗,摇摇晃晃。云冲鹤又一把扶住何牧人,问道:“大夫,我有个问题不明白。按理说,刘老四妻妾无数,却无留人种,你觉得我兄弟媳妇这肚子里的孩子……” 还没等云冲鹤说完,孙郎中挥手止住,叹息道:“明白告诉你们吧,这个刘老四多年无子无女,曾到我这里求过药方。后来我弄了几贴药,他吃了还是没效,只好又上我这里求医,我估摸了半天,问题就在他身上。” 孙郎中说着,转头面对何牧人,捏住他的肩膀,语气深沉地说道:“我刚才见你悲伤过度,不忍道破。既然你们都觉察了,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死去媳妇肚子里的孩子,应该不是刘老四的。” 何牧人想起花烛洞房之夜,跟陈兰香翻云地覆雨的房中之事,一股刮骨椎心之痛直扎而入。他双眼暴睁,怒火外泄,突然朝天吼了起来:“陈麻子,刘老四,你还我妻儿!老子不杀你,誓不为人!” 何牧人吼着,突然举枪对着那该死的老婆子,那老女人见到黑乎乎的枪口,颤抖得都快要瘫痪于地。孙郎中也被何牧人举枪动作吓住了,他连忙抓住枪,往上一顶,枪声嘣的一声巨响,那该死的老婆子应声倒下。她是被吓死的。火药全部喷上了屋顶,哗啦啦的瓦片落在了众人脚下。 云冲鹤知道闯大祸了,连忙背起陈兰香,向一旁发愣的孙郎中鞠躬,对何牧人吼道:“赶快逃命。” 何牧人如梦初醒,紧跟云冲鹤其后,没命地冲出大门,他们轮流背负陈兰香,一路狂奔,当晚一口气就进了乐会境内。等到天亮时,他们跑到了一条内河西岸的斜坡上,停顿歇息。跑了一夜,何牧人气都要断了,都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气都说不出话来。 云冲鹤天生是走山跑路的料,他稍做歇息,气就顺了。他问道:“表弟,这里离朝阳圩,少说也上百里路啊?” 何牧人还在大口呼气,一手扶着腰都站不起来了,说道:“就算千里也无所谓。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媳妇入土为安,跟我阿母葬一起。然后回头跟他们拼了。” 云冲鹤沉吟着说道:“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何牧人神情悲壮,凄苦地望着陈兰香,说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云冲鹤说道:“土仔会尽管在万城吃了大亏,但这帮人心狠手辣,况且乐会也是他们地盘之一,我怕这一趟回乡,凶多吉少。” 何牧人猛的朝云冲鹤望去,冷笑道:“怎么表哥,你怕了?怕了自己回去,我自己搞定。” 云冲鹤双眉横飞,气势昂扬地拍着胸脯说道:“表弟,你看我这身子板,像是怕死的人吗?” 何牧人被云冲鹤冷峻的目光和高大的身躯震住了,又问道:“那你什么意思?” 云冲鹤吸了一口气,悠悠说道:“死人死在哪里,都是死,埋在哪里都是埋。所谓青山绿水,埋骨何须桑梓地。依我看,这片山坡,地势甚伟,居高临下,算是不错的风水宝地。你不防在止让你媳妇为安,记住这块地,等到大仇既报,你再来给她上香烧纸,以告她在天之灵,那样不好吗?” 何牧人听得心头一沉,半天不回话。 他望着云冲鹤,问道:“表哥,你难道要我让她们在这,做幽魂野鬼吗?” 云冲鹤目光坚定,豪气冲天,大声说道:“人生天地间,体格为魄,精气为魂。魄归地,魂归天,自然之法则,纵观天下,何不如此。所谓幽魂野鬼,是俗人认为他们找不到家,才有如此之鄙见。你心里装着她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舍弃不下,抹杀不掉,难道她们还会是真正意见上的野鬼吗?” 何牧人听得心头一阵释然。是啊,人生天地间,死哪里不是死,人本从无中来,又归无。老子今天一杆枪扛出坡盈村了,还不知道哪天倒地别人的刀枪之下。云冲鹤是真人不露相啊,到底是读圣贤书的人,懂得此中的人间之大义。 想到这,何牧人就跳了起来,叫道:“好,就依你的办。今天咱就在这里,给我媳妇起坟。” 俩人开始动手挖坟。云冲鹤从怀里抽出猎刀,何牧人用手,忙活了半天,终于让陈兰香入土了。当何牧人给死去的媳妇埋上最后一把土时,再也没有昨日的悲伤与绝望。相反,一莫巨大的复仇力量,正冲击着他坚硬的胸膛。 他默默跪在坟前,双手合十,高声叫道:“苍天在上,我何牧人不报土仔会杀母夺妻之仇,绝不放手。兰香你委屈了,他朝他日,我能成为人上人,一定将此荒地买下,给你起大坟,种大树,让你贞烈魂灵,永与青山绿水,相伴长在。” 何牧人发完誓,朝天鸣了三枪,云冲鹤一道,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满目悲伤的荒坡之上。 第二章 贵人 1 一 两天后,何牧人和云冲鹤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了雷公岭。他们显然是准备来拼命的,为了准备这次袭击,俩人花了数天回乐会县里弄了很多的弹药。正值黄昏,整个雷公岭安静极了,飞鸟归林,满林到处都是吱吱查查的叫声。他们就像在六连岭里狩猎打野山猪一样,趴在灌木丛中,举枪不动。云冲鹤抬头看天,西边的天上红成一片,这山里怎么静得如此怪异,他心头滑过一丝不祥。山里的天一眨眼就黑了,雾起得也早,绕着满山都是,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何牧人在地上趴得胸膛生疼,极不耐烦了,小声问云冲鹤干脆现在摸上岭去。云冲鹤摆摆手,以不可拒绝的手势,制止了他这个愚蠢的想法。 “看样子,天要下雨?”何牧人低声问云冲鹤。 云冲鹤压声应道:“应该是要下雨。” 何牧人又低声咬牙,说道:“太好了,最好下大雨,趁机冲上去,干掉他们。” 云冲鹤摇摇头,低吼一声:“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 何牧人只好趴着不动。雷公滩那边传来激湍的流水声,是这夜晚唯一的声响。他们不知道等了多久,突然从山上传出一声刺耳的猫头鹰叫声,紧接着发生的一幕,把何牧人惊住了。猫头鹰叫声刚落,山中各个方位接连响起了鹧鸪的叫声: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何牧人循着声音听去,此起彼伏的声音,不止三处。一股莫名的寒气从脚而起,直冲何牧人头顶。云冲鹤真不愧是老猎手,如果适才粗野冲上去,或许早就被对方当猎物干掉了。又等了好久,半山腰里又传出两声鹧鸪的声音,这两声“行不行也哥哥”就像两粒石子落下深谷,连个回声也没有,寂静而又可怕。 云冲鹤挥了挥手,示意何牧人下山。何牧人一下子将他拉住,问道:“怎么,我们不上去了,难道就这样白来了吗?” 云冲鹤凑到何牧人耳边,轻声说道:“这世上哪有回头的箭,先跟我出去,我一会给你详说。” 在云冲鹤的指引下,何牧人和他一起溜出雷公岭。俩人到了安全的距离处,何牧人迫不急待地问云冲鹤到底要带他去哪里。 云冲鹤这才说道:“咱们换个地,肯定打他们个措手不急。” 何牧人心头狂喜,问道:“我就知道你行,你说说看,有什么妙计。” 云冲鹤说道:“今晚那山上传来的猫头鹰和山里各处的鹧鸪声,就是他们巡岗的暗号声。那晚咱们抄过他们一回,这次他们可是防得滴水不漏,雷公岭正面的山里要道,都布下了耳目。” “狗狼养的,真不愧是老狐狸。”何牧人恶狠狠地说道。 云冲鹤拍拍枪,自信地说道:“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猎人的枪。” 何牧人激动地又说道:“表哥你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雷公岭正面都进不去了,如果不硬闯进山,难不成要打地洞钻进去?” 云冲鹤神秘地说道:“进山不一定打地洞,我们也可以飞进去呀。” “飞进去?”何牧人看云冲鹤不像是开玩笑,追问道,“怎么飞进去?” 云冲鹤指着雷公岭后山,说道:“刘老四的山寨,说是半山腰,实则是背靠山。山寨后面,就是一堵陡峭山壁,直插云宵,左边是悬崖峭壁,右边是坡高极高的斜坡。那晚他们一意疏忽,没料到我们从右边斜坡上去轰他一回。这次他们把前面守住,再盯着右边斜坡,料我们有千军万马,也不敢硬闯去。” 顿了一下,云冲鹤像一位淡定自若的军事指挥家,接着说道:“三国时,蜀国大将魏延出子午谷之计取长安,诸葛亮不用,后人替他惋惜。今晚,咱们就做事后诸葛,从雷公岭后山攀上去,从其背后大打出手,料他们做梦都想不到我们会从天上而降。” 何牧人不禁拍掌叫绝,沉声赞道:“表哥,你太强大了,从哪里学来那么多大学问,你将来绝对是个大将军。” 云冲鹤语气严肃,说道:“但是我得告诉你一下,我之前就观察过了,要从后山攀上雷公岭,并非易事,你得吃点苦头,还得听我指挥。” 何牧人兴奋地说道:“走吧,我绝对服从你。” 何牧人像一只忠诚的猎犬,跟着云冲鹤绕了老远,终于绕到雷公岭后山。后山跟前山不一样,这里人迹罕见,无路可走,野生灌木丛像钢丝网形成天然屏障,密密麻麻地锁住群山。云冲鹤和何牧人一人一把开山斧,一前一后左抡右砍,终于一步步的爬上了雷公岭的半山腰。接着,他们又从半山腰再开出一条小道,艰难的穿过峭壁,绕到前山。他们忙活一个晚上,都有些疲软。这时已过四更,天色很诡异,天上突然吹起风,乌云竟散开了,露出了丝丝缕缕的微光。凭借着这可怜的天光,何牧人和云冲鹤在山上居高临下,寻找目标,这一找不打紧,着实让他们兴奋了一把。 他们攀上的位置,恰好就在刘老四山寨的左上方,仅一目之距,山下的情景看得个二五三六九。刘老四的山寨,有两三进房舍,每一进房,都有一个空阔的庭院,三个院子里都有火光,有人来回走动,如临大敌。 果然是惊弓之鸟! 何牧人架起枪,向下瞄准,山寨基本都在大急枪的射程之下。何牧人无声地对云冲鹤笑着,得意地向他竖起大姆指。云冲鹤一手把何牧人头颅按住,严肃地示意他不要乱动,何牧人不敢多问,乖乖趴着。时间仿佛是屋檐下落下的水滴,嘀嗒嘀嗒地落下来,敲打在何牧人莫名焦灼的心窝上,搅得他神不守舍。云冲鹤不哼声,他也不敢出声,握枪的手都麻木了。他想换个姿势,突然脚下传来一阵咝咝咝的倒抽气的声音,听得心里鸡皮疙瘩全起来了。何牧人回头一看,心头狂跳,原来是一只肥硕的眼镜蛇,正在从他身边滑过,它听到声响,突然抽回头,吐着毒舌朝何牧人头顶上猛扑过来。 完了!他来不及反应,紧闭双眼,双手挡着前额。说时迟,那时快,正当眼镜蛇猛扑上来时,只见云冲鹤快刀一挥,从蛇头上再砍下去。那大蛇一闪,云冲鹤速度更快,扑上去抓住蛇尾拉起猛甩,大蛇不能动弹,只能嚓嚓地任他砍杀倒地,只听到叭叭两声,一阵腥臭的血洒到何牧人脸上。 好久,何牧人才慢慢张开眼,不由倒抽了一口气。那眼镜蛇已经被云冲鹤两刀软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天啊!”何牧人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他不知是受了蛇的攻击,还是等候的时间太久,心头一阵躁热,低声对云冲鹤说道:“表哥,咱们动手吧,娘的,老子差点被蛇咬死,打他一阵,洗洗我身上晦气。” 云冲鹤摇摇头,拍拍他脑袋,冷静说道:“再等等。” 何牧人不满了,说:“天都快亮了,再这样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云冲鹤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就是等天亮,彻底看清楚山下形势才好下手。现在冲下去,干掉一两个就走人,有啥劲?别忘了,这次我们可是一网打尽他们,现在还不是最好时机。” 何牧人无话可说,心头甚为不振。这时,天空渐亮,早起的觅食的鸟儿响了一山岭,他们朝山下望去,那寨子庭院,一目了然。 云冲鹤拍拍手,对何牧人说道:“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了。” 何牧人又一阵激动:“可以动手了。” 云冲鹤摇摇头:“他们人数多,我们手里还缺一样东西,现在还不能动手。” “什么东西?”何牧人着急了。 “山猪炮。”云冲鹤冷冷地说道。 何牧人忙从袋子里掏出一把山猪炮,说道:“这玩艺我们不是带来了吗?” “对方人多势众,又熟悉山形地势,真打起来,我们山猪炮太少,根本就不够用。”云冲鹤顿了一下,突然忧心忡忡地望着对何牧人,问,“我想进城再弄些山猪炮,来回一天足够,等我回来,咱们就能一举踏平雷公岭。听我句话,不要妄动,好不好?” “好,我听你的。”何牧人不好抗拒,憋屈地点点头。 第二章 贵人 2 二 老天爷就是个调皮的孩子,一会儿哭脸,一会笑脸。云冲鹤潜出雷公岭时,天气阴沉,到了半路又晴了,万州城里一片晴朗天气。当他返回雷公岭时,天上落下了细雨,缠缠绵绵,无边无际,群山都被蒙在一片雨网当中。正当他暗自庆幸时,突然听到了远远传来一阵枪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山猪炮的轰炸声。云冲鹤心肉直跳,脑门上立即划过一行字:出事了,何牧人肯定提前动手了。这个疯子。云冲鹤心里骂着,拔腿跑了起来,猛兽般一路狂奔,直接从雷公岭正面冲进山里去。 猜的没错,何牧人果然先动手了。云冲鹤走后,天就亮了。山寨里升起了炊烟,分散在山里各要道守山的匪徒,也陆续归队。他们一进山寨就大声叫嚷,却不知道嚷什么,一路走到后院。不久,院子里摆好了桌子,他们先是一人一碗酒,一手大肉啃了起来。 他们这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埋伏近山的何牧人眼里。 不久,从院子的东边木房里,两个喽罗抬出了一个轮骑,轮骑上坐着一个黑老大。众人见他出来,立即停止喧哗,齐齐向他鞠躬哈腰。见此情景,何牧人猜想,那黑老大可能是个大头目。 那黑老大像个长官开始晨训了,他清了清沙哑的嗓音,说道:“兄弟们,我知道你们辛苦了。但是我们刚刚吃过官兵的大亏,又有莫名其妙的人闯山报仇,咱们不得不多个心。” 黑老大扫了众人一眼,接着说道:“我先给兄弟们吃个定心丸,过些天,我腿伤治好后,一定带兄弟们冲下山,血洗万州城。如果不替死去兄弟报仇,我刘老四甘愿被雷公劈死地雷公岭上。” 果然是狗娘养的刘老四! 何牧人一听刘老四那三个字,一团怒火直窜头顶,立即袋子里掏出山猪炮,举枪瞄准。可当他把枪举起来时,只听到众匪一声巨大的“好”吼声,刘老四已经被属下抬回去了。溜得真快,何牧人心里骂着,只好放下了枪。他眯眼数了了一下,院子里匪徒总共有十多人,如果他们是轮岗的,那说明另外还有十来人,加起来总共有近二十多号人。 何牧人望着懒散的身影,心头不禁一阵冷笑:等着瞧吧,我要让你们活不过今晚。 天空飘起了冷雨,细细麻麻。何牧人心想,这当匪的也有匪的活动规律,晚餐他们还得聚在一块,不如往下再挪挪,靠近山寨,万一云冲鹤没来及赶回,他从上面干掉刘老四,甩几个山猪炮,也不算亏本。想着,他就拿着开山斧开出一条小道,像只猴子小心翼翼的往下钻,终于寻找了一个恰当的位置。这山寨上方,有一个巨大的岩石,长满了杂草,人躲在上面,山寨下方即可一览无余,枪指哪,都能打到哪。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计划,云冲鹤那种谨慎性格,绝对不敢玩这一套。 何牧人洋洋自得,他把两把长枪都架起来,将山猪炮都拿了出来,准备伺机行动,似乎已经把云冲鹤的警告,忘得一干两净了。复仇的激情在胸中熊熊燃烧。他面前架着两把长枪,一把是自己的,一把是云冲鹤带来的,无论哪一把,只要刘秃头一现身,这绝对是他最后的晚餐。想到这,紧握着枪,心里默默祷念:苍天保佑,苍天保佑。 他要苍天保佑,刘老四能再次露脸。突然,心里不禁涌起一团疑云,陈麻子呢,为什么偌大的山寨,独不见他的鬼影? 何牧人正疑惑着,只见两个高大威猛的匪徒,敞胸露背,抬着刘老四的轮骑出来了。更让他狂喜的是,刘老四竟然坐在寨子大门中间,面对着山上那黑乎乎的枪口。 狗狼养的,老子今天就替天行道,除掉你这个大害虫! 细雨迎面扑向何牧人,他脸上全是雨水,雨滴从额头滚到嘴里,冰凉冰凉的。雨还打在身旁的灌木丛,像是里面爬满了无数虫子,沙沙沙地响。何牧人咬着牙,眼睛都要喷出火,神情专注,心无旁骛。刘老四又训话了,这个家伙天生就是个话痨子。何牧人瞄准他的脑门,只要这话痨子一张嘴,马上就开枪,让他下地狱去做他的话痨鬼去吧。 果然,刘老四嘴巴才开,还没说完第一句话,嘣的一声巨响,何牧人扣枪了。 愤怒的火药,从山寨顶上如雷灌下,直冲刘老四的椰子壳脑袋,血像破了水袋的水一般,溢了出来。还没等众匪徒明白是怎么回事,又嘣的一声,打在了刘老四的心窝上。众匪终于辨认枪声来源何处,一齐朝山上开枪。何牧人紧紧地贴在地上,那无数枪声叭叭叭地打在灌木丛中。这时,只见一匪徒狂吼道,兄弟上啊,枪手就躲在上面。 话语刚落,何牧人一把手抓起山猪炮,从空中飞下来,院子里嘣嘣嘣地炸响。 云冲鹤一到雷公岭,听到的就是何牧人这山猪炮的轰炸声。当他冲到山寨门口时,看见一拨人朝山上开枪,另外一拨人要冲出来绕道上山。他眼疾手快,崩崩崩几响,一下子把冲在前面的几个摞倒。这一阵乱枪,何牧人趁机又甩出几个山猪炮,炸得匪帮鬼哭狼嚎。这时,何牧人也看到了云冲鹤,胆子更大了,把剩下的山猪炮全扔下去,炸得那院子里的匪徒直蹦乱跳。 有个高大威猛的恶匪,大声吼骂起来:“娘的,就你有山猪炮,老子就没有吗?”骂着,只见那厮用力一甩,一个沉甸甸的山猪炮晃悠悠地向何牧人飘来。何牧人见机不妙,大叫不好,埋下头去。那甩上来的山猪炮,撞到岩石上就炸响了,震得他双耳都麻掉了。 何牧人迅速翻起,拖着枪撤退。院子里的数名匪徒见打跑一个,奈何无插翅之膀,只好冲出来,跟山寨外的云冲鹤干了起来。云冲鹤只力不支,边战边退,被逼闪退到了左边悬崖。寨里的匪徒像疯狗似的,从里面全窜出来追杀云冲鹤。 正在这时,林下响起一阵枪声。 众匪徒听得一愣,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其中有个吼道:“娘的,跟老子玩命。兄弟们,都退回去,抄真家伙出来。” 那声音一吼,众匪徒又撤回去,并牢牢地关上了寨门。云冲鹤正趴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上,他回头看身下那深不见底的山谷,不禁倒抽一口气,立即回到山寨门外,等待支援。 他要等的人,不是何牧人,而是万州官兵。 原来,云冲鹤见匪徒众多,仅凭俩兄弟的力量,是无法一锅端掉对方的。但他又怕何牧人轻举妄动,就借口说进城弄山猪炮,其实是把官兵请来剿匪。上次在万州城内打掉刘老四团伙主力的,是万州驻军清兵黄把总干的,云冲鹤到驻军处,把山里的情况和他的灭匪计划盘出来,黄把总听了很是满意,叫他先行一步,占据后山优势,他马上率兵随后。 果其然,就在他茫无头绪的危难关头,官兵们冲上山来了。 何牧人撤出后山后,狂命绕回前山。他心里不停地念着,表哥你要顶住,我马上就到。等到他大斜坡冲到山寨时,发现一大堆官兵正在那里严守,一下子惊住了。 云冲鹤看见何牧人,连忙跑上来叫道:“牧人你怎么样,没事吧。” 何牧人止不住热泪盈眶,冲上去抱住云冲鹤,叫道:“表哥,我把狗狼养的刘老四毙了。” “真毙了?!”云冲鹤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何牧人骄傲地点点头,转而又无不遗憾地说道:“可惜没看到陈麻子,不然老子连他一块崩了。” 云冲鹤早没力气责备何牧人。这时,清兵中走出一个长官,云冲鹤把他带到长官面前,说道:“黄把总,我兄弟已经把刘老四干掉了。” 黄把总生得虎背熊腰,正气凛然,气势轩昂,难得一见的好武将。他声若洪钟,豪迈地拍着何牧人的肩膀道:“干得好,后生可畏。现在他们群龙无首,肯定在里面乱成一群了。如果再不出来投降,今天就算踏平这雷公岭,也要把他们一网剿灭!” 何牧人被说得热血沸腾,紧紧地抱着枪,频频点头。 第二章 贵人 3 三 黄把总带了数十个官兵,从各个方向围住山寨。他派人喊话,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依然不见动静。何牧人跃跃欲试,云冲鹤连忙把他按住,示意他不要再捣乱。黄把总在寨外好等一会,也不耐烦了,他撕着嗓门对里面喊话道:“里面的听着,如果再不出来投降,本官就要放火烧寨了。” 黄把总喊完话,一个清兵就举起一把火。又等了一会,山寨里像死洞般虚完,没有任何声息,黄把总大手一挥,吼道:“放火。” 放火两字才出,就见山寨里传出一声怒吼:“我操你爷爷,去死吧。” 话还没落地,只见数个山猪炮从寨里飞出,四面落下,轰轰轰轰地炸响。何牧人和云冲鹤急忙闪躲,朝寨里开枪。这时,背后突然又传来一阵惨烈的山猪炮响,无数枪声打得清兵狼狈不堪,何牧人回头一看,立即傻住了。寨里有一拨匪徒,不知施了何术一下子从地面上冒出来,从背后袭击官兵。 有一个人举着洋短枪,对着发愣的何牧人就要开。云冲鹤一看,趁势推倒何牧人,叭叭两枪出去,弹药像两块铁石一般,立即就把那厮的头颅敲碎了。 何牧人猛然醒悟,开枪还击,一边叫吼着狗娘养的,就要冲上去拼命。云冲鹤一把将他拉住,吼道:“你给我回来。” 何牧人热血直往头上冒,吼道:“娘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云冲鹤以命令的口气叫道:“小心地洞,他们是从地洞里钻出来的。” 何牧人定眼一看,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可这时,黄把总也被打得冒火了,挥着洋短枪命令道:“把寨门冲开,杀他个片甲不留。”话说完,数个清兵扛着木头,冲上去撞门,哟哟哟地撞了几个回合,寨门撞开了。 黄把总率人冲进寨里,一翻搜索,发现人去楼空,他恍悟过来,叫道:“他们肯定是钻地道跑了,追。” 黄把总率兵朝着山寨右边的大斜坡追。果然一追出去,那边就响起热烈的交火声,何牧人也要冲过去,云冲鹤拉住他道:“狡猾的狐狸,绝对不止一条道,我们往这边搜。” 云冲鹤举枪迅速向山寨左边的悬崖移去,何牧人紧追其后。当他们沿着小道朝后山搜捕时,有一个匪徒突然从灌木丛里跳出,云冲鹤大叫一声不好,扑倒何牧人,头趴在地上,凭着天生敏捷的判断力朝前开枪。匪徒的枪声从他们头顶上掠过,打飞了后面的灌木丛,而对方则应声倒下。 又一个匪徒冲出来,猛的甩过来一个山猪炮。云冲鹤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抬起一脚,把猪炮被踢落悬崖,响起了一声沉闷的轰声。匪徒见机不妙,抽身逃跑,云冲鹤拔脚直追。正当他腾身跳过一堆灌木丛时,又突的从里面跳出一个匪徒,这家伙长得高大威猛,身段了得,打飞云冲鹤手中的枪,抱着他死死不放。 更可怕的是,原先逃跑的那匪徒折身回来,举枪就要射击云冲鹤。 “狗养娘的,去死吧。”何牧人猛的放了一枪,那匪徒来不及开枪,就倒下了。这死抱云冲鹤匪徒见机不妙,对着何牧人吼叫道:“想玩,老子今天就跟你一命换一命。” 何牧人望望脚下的悬崖,又看看被当挡枪箭的云冲鹤,也吼了一声道:“放手,再不放,老子一枪崩了你。” 那高大匪徒满脸杀气,吼道:“开枪啊,看看谁死得更快。” 云冲鹤被勒得脖子,脸涨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何牧人见势,一下也慌乱了,不知如何是好。 俩人僵持了一会儿,何牧人突然抬起头,朝后方叫道:“长官……” 那匪徒听得一惊,抱着云冲鹤挣扎着昂头朝后看,就在这时,何牧人崩的一枪出去了。这一枪打得匆忙,火药从匪徒耳边擦过,打得对方满脸都是血。 那匪徒狂叫道:“老子今天就拉一下垫底,不跟你玩了。” 说完,那家伙就地一滚,推着云冲鹤一道滚下悬崖去了。怎么也料不到对方会有这一手,何牧人惊呆了。 “表哥……”何牧人嚎叫着冲到悬崖边,朝底下喊着。一会儿,他听到了崖底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地声。 “表哥……”何牧人昂天嚎哭,声音凄惨,悲若猿猱。 天空突然打起了响雷,下起了大雨。雨点敲打着林子,敲打着叶上,敲打着大地,敲打着心碎的人。天地苍茫茫,云冲鹤就此离去,何牧人就像空中离群之鸟,痛不欲生。山林里的枪声渐渐平息了,山中余匪都被官兵接连干掉,清兵闻声赶来,见何牧人哭得无比悲哀,晓得怎么回事,心亦戚戚然。 黄把总搂着何牧人的肩膀,安慰道:“小兄弟,先回寨里躲躲雨吧,雨停了,我们一起下去找找?” 何牧人听若惘闻,对着幽深的山谷继续哭着:“表哥……” 黄把总叹息一声,率领众人撤回山寨避雨。何牧人跪倒在地上,任大雨敲打,向大山忏悔。何牧人哭成了一团泥,像个死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场怪异的大雨下了一整夜,黄把总只好派人把他抬回寨里,烧火替他烤身,在山上一起过了一夜。第二天,大雨终于停了,仗义的黄把总派人下去探路,寻找云冲鹤,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体。众人忙活了一大半天,发现这个幽谷深不可测,无路可走,也朝里面喊了无数遍,无音可回,只好放弃了,就烧了寨子,扛着何牧人一道下山了。失去兄弟的痛苦,加上数日的奔婆劳碌,风雨的折磨,何牧人被抬回寨里的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思绪不清,说了一夜的梦话。下山时,黄把总派人把他抬到万州城,无独有偶,清兵竟然把他抬到了孙郎中的医馆来了。 才几天不见,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孙郎中替他号脉,心里不禁替他心悲可怜,听官兵讲他血洗雷公岭的勇事,又不禁佩服这后生精神可畏。这时,何牧人如恶梦醒来,呢呢喃喃地说着什么。 孙郎中见状,给他灌了一口水,扶他坐了起来。问道:“小兄弟,你想说什么?” 那晚何牧人在他医馆打了一枪,吓死了老婆子,以为要出命案了。没想到何牧人前脚一走,老婆子就跳了起来,抽脚便溜,孙郎才知道那老鸡壳是装死的。老鸡壳,是老女人的骂词。 “这是在哪里?”何牧人嚅嚅地问。 “你不认得我了?呵呵,真是烧糊涂罗。”孙郎中脸带微笑,无比慈祥。 何牧人睁大眼睛,左右打量孙郎中,说道:“是你……我怎么会躺在这里。” 孙郎中和蔼地说道:“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再说话了。” 这是医馆里一间偏房,独立单间,孙郎中轻轻合上门,蹑手蹑脚出去了。屋里光线昏暗,何牧人置身其中,不知是梦是幻,努力着回忆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可想了半天,发现记忆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接不上,这时脑袋痛得仿佛要裂开,干脆放弃回忆,静静地闭眼沉睡。 三天后,孙郎中一早推门而来,发现屋里空空荡荡,何牧人不见人影了。 何牧人已经一大早跑出万城了。他一口气跑到了埋葬陈兰香的荒坡上,大雨新淋过坡地,坟土被冲得七零八落,四周杂草灌木长得很快,如果再来一场大雨冲刷,他还能找得到坟头吗?他呆呆地坐着看昂头向上,天上挂着苍白的太阳,光线柔和忧伤,仿佛在哀悼人间。他望着兰香土坟,又想着云冲鹤,不停地咒骂自己没用。为什么云冲鹤屡屡救了自己,自己想救他一次,就搞砸了呢?这是宿命?不,绝对不是。这是冲动,判断错误的结果和惩罚,只是这种征罚太过残酷,让他一生都无法承受。 不知道多少天后,一无所有的何牧人流浪到了海口城。他卖地得来的银子已经全部耗光,他想起了族叔何兴林下南洋,一种强烈的欲望冲击着他的全身。只要能挣到银子,买到船票,就可以像族叔一样去番豪赌。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他衣衫褴褛地走在街上,神情麻木,饿了就蹲在店铺门口,希望有人扔团饭给他吃。他四处流浪,只要看见吃饭的人家,就在街边不停的舔着嘴朝里张望,有时候望了半天,都没人睬他,只好再走下一家,一直要到饭为止。 晚上他就睡在街边,夏天的海风卷着腥味扑上街道,从他身上掠过。他身上痒死了,头上爬满了虱子,两手抓得浑身伤痕累累。让他更难受的是,一进海口城时,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死老鼠味。半夜时刻,那些活泼乱跳的老鼠,吱吱吱地在街上打滚着,有的甚至从他身上跳过,然后叭的一声,就倒在他面前。 死老鼠越来越多。有一天,他饿了一天,找不到吃的,见到一家大小围在屋里吃饭,他把头伸得像木瓜一样的长,希望人家甩出一块干饭来。不,一块鱼骨头也好,他好久没闻到鱼肉的香味了。那户人家仿佛都是瞎眼睛,任何牧人在外徘徊来徘徊去,就是不搭理。何牧人只好走到门边,脸贴到门上,砸砸砸地卷着舌头。 他这个恶心的动作激怒了屋里的人,一个泼妇突然冲出来,甩出两只死老鼠,叫道:“我给你吃,吃死老鼠去吧。” 何牧人自讨无味的悻悻躲开了,去了另外一条街。晦气的他走了一天,到哪里都被人家扔死老鼠。他饿得走不动了,蹲在街边,卷起身子,用力压迫胃肠,不让它有吃的欲望。不知道是饿昏了,还是胃肠失去了知觉,他竟然睡去了。 他睡得很香,想睁眼都很困难,仿佛觉得浑身比以前更痒了,越抓越痒,头部发热,喉咙疼痛。他终于忍耐不住,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这又是一个黄昏了。街上的风卷着什么飞来飞去,一股刺激的臭味直冲咽喉,他止不住的伏地呕吐。吐了半天,啥东西都吐不出来,只从嘴里流出了一条粘液。他用手的抹,发现是一条血丝。他把血丝抽出,咽喉特痒,猛烈咳嗽,吐出一口血。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吐血?何牧人艰难的抬起沉重的头颅看脚下,发现身边到处都是死老鼠。这都是旁边商户丢到他身上的,还是老鼠跑来他这里寻死的?求生的本能撑着何牧人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如果有一口稀饭给我吃,不,一涎水也可以,那该多好。他像一个鬼魅般随风向前摇去,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只有风力再大一点,都能把他刮倒,趁机卷到天上去。这时,身上仿佛千万只老鼠抓着他,他嘴里好像也塞了一只死老鼠,又渴又想吐。 他仿佛看见前方有个灯笼在夜晚的海风中摇晃着,他伸手对着那里说道:“我要喝水!水!”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走了一会儿,终于支持不住了,瘫软一团倒在了地上。 第二章 贵人 4 四 在中国历史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们的海岛都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从地图上看,它就像一只老母鸡下的一个蛋,孤悬海外,集合了中国文化学里最具情绪化的词,比如孤独,焦虑,寂寞,凄凉,等等。唐宋以来,我们这里几乎成了王朝贬官的落脚处,那帮文官离开京城,颇有当年荆轲刺秦那般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哀。然而我们这里没有易水,只有辽阔得一望无边的,穷尽你想象都无法抵达深处的湛蓝海水。当年,宋朝大文豪苏东坡贬官到琼西儋耳时,他可是且走且回头,多么希望路的尽头出现一匹绝尘而来的快马,送一急诏唤他回京。只可惜,他没有盼来这好运,他的政敌还担心他赖在雷州半岛不走,派人来监视督促,无奈之下,只好渡海过来了。 我们再也找不出一个比苏东坡更豪迈更超脱的诗人了,他流落赤壁处于极度绝望之时,虽发出人生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悲叹,却有着“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千古豁达。然而他一过海,这个中国历史最淡定的诗人,再也不淡定了。他时刻与中原来往书信,打探他被召回的时间表。在我们这个时代,无论是丰田,还是福特,谁家的汽车都不愿被召回。但在那时,苏东坡听说皇帝要召他回中原时,老泪纵横,他以为这辈子就做我们海岛上的孤魂野鬼,真是苍天有眼啊,没有做成。于是诏书还没到儋耳,他老人家就提前跑到琼北渡口,眺望茫茫大海深处的点点风帆。终于,当官船一靠岸,挥一挥衣袖,彻底作别我们这地理偏僻,文化荒芜的海岛。 连中国文学史上最富有激情,最浪漫,最洒脱的人都不愿多呆一天,由此可见,我们是多么尴尬的一群岛民。 在那久远的古代,咱们中国地大物博,从来不缺歇脚的地方。然而我们海岛的第一代移民,骆越人却不辞辛苦,翻山越岭,乘着木筏强渡海峡,跑到这座荒凉的海岛。我不知道,是因为躲避战争,还是因为他们天生喜欢孤独与冒险,才到这座海岛上来的。又或许他们不过是历史的抛弃物,一不小心就抛到这里来,干脆就来个既来之则安之于此扎根落地。是水哺育了我们的海岛文化,海岛上翻滚的五条河,就像是它那沸腾的血管,全部源于连绵不绝的五指山脉,诸多河流当中,首屈一指的南渡江摇动着庞大粗暴的身子,每年翻滚着五十万吨以上的沙子向北而来,直泄汪洋,先是在东南一角冲积出一块巨大的滩涂,古称外沙,后来滩涂越积越大,就成了海中岛屿,今称新埠岛。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在海岛的所有河流中,南渡江的胃口与吞吐能力,那是无法想象的。后来,南渡江再次改道,转向西北角泄沙,又冲积成了一块巨大的滩涂,老海口人称他为海田村,古称海口浦,今称海甸岛。在元代之前,海口浦一直是我们海岛跟中原交往的枢纽。明代以后,开始筑城,筑城的官兵绝对是工科出身,在湖塘星罗棋布,河叉纵横交错的陆地上,筑出了一个正方形的城。城门分别是东南西北门,街道也分别叫东、南、西、北街,简单,明了,实用,又似乎还蕴藏着淡淡的无奈。 不管怎么说,我们海岛也总算有座所城了。 海口城水系发达,大小河流及水塘有二百多处,民间又称它为龙城。我老祖宗流浪到所谓的龙城之前,海口城外海滩涂积垫日丰,海口人已经懂得挖土填海,再是清廷战败,在《天津条约》淫威逼迫下,海口所被迫向英法等列强开放口岸,前来冒险淘金的外国人也纷纷涌进来。福建人,高州人,潮州人也不甘寂寞的漂洋过海来抢食。于是海岛商业逐渐繁荣,海口城像一只怪异的大螃蟹,体积逐年膨胀,原先那个肥硕犹如蟹身的明筑城池,又从两旁伸出两只巨大的钳子,逼向大海,开出了诸多新街和坊村。得胜沙,大街,关上街,谷街,港口街等等,其中有得胜沙最为出名,何牧人怎么也没想到,这条街道成了他人生的见证之一。 得胜沙,老海口人叫外线。它最先不过是南渡江冲积成的一片白色沙滩,沙滩后面就是河,河的后面就是城。远远望去,大海外面一条线,时又有“海口外缠有一片沙”之说,外沙一名就这样叫起来了。事实上这里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一场打击海盗的战争。 道光十九年(1839),海北盗张十五率人乘船前来劫城。时参将黄开广率清兵水师营,准备却敌,发现海盗来势汹涌,官兵水师根本就不是对手。于是纠集府城海口商家商讨,有银子出银子,没银子出拳脚,很快就组织了一支乡勇。队伍拉成了,海盗也来了,在外线登陆,与海口官兵混乱。据说当时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时,官兵快撑不住,准备逃命时,突然海上刮起一阵海风从后面扑打海盗,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陆上的官兵及乡勇见状,杀将上去,又一翻混战,把海盗打退。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海口人就将外沙改为得胜沙。后来又有人认为,扑灭海盗的那阵海风,是洗太夫人显灵杀敌。所以,时参将黄开广联合本城商民,在得胜沙建了一座洗太夫人庙,供子孙瞻仰祈福。 作为这座城市的一个不肖子孙,我曾经为了寻找何牧人当年走过的历史脚迹,无数次在深夜的得胜沙一带老街独自徘徊不前。在夜晚昏暗的灯光下,我拖着鬼一样长的影子,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走来又走去。或许是喝多了,最后无力地靠在五层楼的廊柱上,看着这辽远而又空洞的星空,任思绪漂缈,眼睛朦胧一片。我仿佛看到,当年那个愤青何牧人像展开翅膀的鲲鹏,蠢蠢欲动地想直冲云霄。何牧人祖父两代,可都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他的叛逆基因到底遗传谁的呢?于是我又想,他那渴望飞翔的力量,可能源于我们那个进士出身的过琼公何仁德。何仁德携妻渡琼,府城是海岛的政治和文化治所,他却跑到滔滔不绝的万泉河下游隐居,以割绝世情对他的关注,这是一种何等愤怒情绪的流露。 夏日的海口城里死老鼠越积越多,整座城都漂散一种莫名的恐慌。很明显,可怕的鼠疫又来收拾海口城了。一到夜晚,家家户户就紧闭上门,关上窗,企图把这漫天飞扬的鼠疫拒之门外。然而死神要找到你门上来,挡也是挡不住的,漆黑寂静而又狭窄逼仄的老城区里,时不时传出数声不安的咳嗽声和悲愤的怨恨声,此起彼伏,像鬼魂在夜空里飘荡着。 已是亥时,大街有一处大宅子里仍然灯火通明,影影绰绰,从里面传出一声声女人的哭嚎声,听得一街的人都心头颤抖。伴随着女人的嚎哭,不断的有个老女人在一旁安慰:“忍一下,还没出来,再用力,再用力。” “受不了了,我要死了。”那女人吼得更响,双脚崩崩崩地地拍着床板,按都按不住。体下鲜红的血像从破水袋里汩汩流出来似的,弄湿了整张床。看着眼前这情景,老女人也慌了。 那老女人叫王琼花,家住西门街,海口城无人不知的接生婆。躺在床上鬼哭狼嚎的,是海口水师清兵张把总胞妹,刘财来的小老婆张春堞。此时,刘财来在大厅里焦灼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已过不惑之年,这小老婆张氏二十好几,生得花容月貌,她若扑在你怀里撒娇,软软的声音嗲起来,犹如花中莺语,拂柳春风,可是人间难得的尤物。然而今天分娩,戌时没到就开始折腾,到现在还没折腾完事,不要说生孩子受不了,他这个大爷们也要崩溃了。 流血过多的张氏像泄了气的皮球,嗓音越来越弱了。她浑身颤抖,脸色发青,两手紧抓着旁边侍候的婢女,那婢女嫩稚的手都被她捏碎了,强忍着不出声,眼泪叭啦叭啦的落下来。王琼花做接生婆这一行也有二三十年了,从没见过这等难整的活儿。凭着职业经验,张氏看来是过度难产,如果来不及救人,大小两条命都要搭上,那今晚还能走出刘把总的大宅门吗? 一想到这,接生婆不禁心肉直跳,伸着血淋淋的双手大声对门外的婢女叫道:“快,通知刘老爷,叫郎中来!” 接生婆那边一吼,大厅里的刘把总早听到,他霍地跳起来,叫道:“备轿,赶紧去请王大夫。” 话语刚落,两个家丁抬起大轿,就冲出门去。刘财来转头跑进产房,只见他的小乖乖已脸色苍白,下气不接下气,粗喘连连,那樱桃小嘴像冒泡吸氧的鱼,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 刘财来目光下拉,见张氏两腿间鲜血如注,扑扑地往外冒,心头犹如千椎刺来,忍俊不禁凄声叫道:“小堞,你要挺住啊。”他握着张春堞的手,像握着一块凉水泡过的莲藕,软软的,凉凉的,心知不妙,突的又冲出房去吼道:“来人,赶快去催王大夫。” 又有两个奴仆,连话都来不及应扑扑扑地跑出去了。 刘财来又冲进了产房,见他的小乖乖气息淹淹,惨不忍睹,心肝都要断裂了。接生婆见状,心惊胆跳地说道:“老爷,您先回厅歇着吧。” 刘财来像没有听见,只是紧紧抓着小老婆的手,心揪成一团麻。这时,接生婆摸了摸张春堞的手脚,猛的叫道:“老爷,不好了,三姨太昏过去了。” 刘财来魂魄尽散,他抓住小老婆的猛烈的摇了摇,又把手贴到她鼻孔,感觉不到一点气息。真的断气了?他一阵昏厥,犹如坠落无底深渊,哆嗦地拍着小老婆的脸叫道:“小乖乖,你醒醒,你醒醒?” 张春堞手脚冰凉,已经无声无息了。刘财来再也受不了了,霍的冲出门外去,拖着沙哑的哭腔喊道:“来人,为什么王大夫还没到。” 刘老爷一声怒吼,厅里的仆人都郁闷地互相对碰了眼光,不知如何是好。刘财才见状,对着他们吼道:“混蛋,还愣着干什么!” 那些仆人一听,抽腿就去帮忙喊大夫。他们一冲出大宅门,突然又折回来,有人激动的一边往回跑,一边叫道:“老爷,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说着,两个家丁气喘吁吁地把大轿抬进刘宅。大轿一落地,轿里的大夫撩起帘布提着药箱下来,刘财来像见到活菩提的似扑上去,提着埋怨的哭腔叫道:“王大夫,你怎么才来啊。” 王大夫家住南门街,中等身材,行医数年,甚有口德,火烧眉头的刘财来一下子就想到他。从大街走到南门街,路不算远,可抬轿的人手忙脚乱,竟然忘了王大夫家住哪,跑到西边,后来打门问路,才知道是南门街,就来慢了。 王大夫一边急走,一边说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先进去看看。” 一个婢女在前面引路,把王大夫带到产房。张春堞此时进出的气都没了,王大夫从头到脚摸过一遍,就坐在她身边坐下号脉。接着,只见他皱眉开药箱,取出一叠针灸,小心翼翼地从脚心扎到头顶,参差不齐地扎了长长一排。 一屋子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空气仿佛要凝固了。刘财来满脸都淌着汗,嘴巴张得大大的。 不知忙活了多久,张春堞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王大夫沉重地摇摇头,拔出针灸,沉痛地对刘财来说道:“老夫无能啊,老爷你节哀顺便吧。” 刘财来眼睛昏黑,犹雷灌顶,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屋里的婢女已经呜呜地抽泣了起来。 刘财来乞求般地望着王大夫:“真的没救了?” 王大夫叹息道:“流血过多,又是难产,救不了。” “苍天啊,你怎么这样对我啊。”王大夫话音才落地,无助的刘财来瘫下半身,对着夜空嚎哭起来。 第二章 贵人 5 五 海口所城新街和老街都是相通的,北门街向上穿到底,向左拐就是大街。从大街再向左拐,出了环海坊,外头就是宽阔的海田河。有水的地方就有疍家人,他们的血管里流敞的仿佛就是天下最能折腾的水,水流到哪,他们就能折腾到哪。看那海田河鱼肥水美,疍家人又怎会放过?放眼过去,你都会看到河面上停满地疍家人的渔船和林林总总的商船,参差不齐的停靠在海田河的两岸。夜晚的天空蓝得像洗过一般,群星闪烁,连接着遥远的河面。从海田河向西,其西边角座落着法国领事署,对岸的得胜沙与之遥遥相对。得胜沙背后,就是得胜沙河,时人又称外沙溪,过了得胜沙桥,就可以见到谷街。谷街是海岛最繁荣的米市,它得益于得胜沙河,源源不断的大米从外头运送进来,在这里上岸,然后又从这里分散到四面八方。谷街米市生意做得最大的,当数家住大街的刘财来老板,又依仗着三姨胞兄张把总这官家权贵,几乎垄断了谷街米行的大好行当。 海口城不是孤城,北端有海水连接强势的中原大陆,南端过了迎龙桥,出了南门外,一条黄土路直通琼州府治所府城。刘财来小老婆难产的这个夜晚,有一架大轿从府城方向到了南门外,直走南门街到北门,然后大北门街准备右拐上港口街,突然轿里传出声音叫道:“停轿!” 两个青壮轿夫立即停步,只见里面的声音警觉地问道:“大半夜的,谁家哭得这么悲惨?” 后面的轿夫回头望了望,说道:“好像是刘老板家。” 轿里面的人又说道:“走,过去看看。” 轿的前面那个轿夫说道:“老先生,您忙活了一天,累得够呛,况且现在这么晚了……” 轿里声音不置不容争辩,喝一声道:“去看看!” 两个轿夫无话可说,只好抬起轿,朝大街奔去。大轿在刘财来大门前落定,轿里就走出清瘦抖擞,精力旺盛的老先生。 他若有所疑地走到门里,朝里问道:“出了什么事?” 刘家有一男仆一见到这老人,两眼放光,连忙请之入门,一边跑出来一边叫道:“老爷,老爷,有救了,郑神医来了。” 原来,被刘氏男仆迎进宅门的,是家住新埠岛上村的传奇人物郑佑承。 郑佑承,号老岛,自幼孤贫无靠,早年上私熟时三餐不继,每每响午放学回家,他像个无头苍蝇在家里转了个圈儿,就回私熟读书去了。有同窗告诉教书的老先生,说郑佑承天天响午都没米饭下肚,先生见他可怜,放学后叫他呆在私熟一起吃饭。这家伙天生是个书痴,没钱买油灯,效仿车胤囊萤夜读,到横沟溪边抓萤火虫,装进玻璃瓶借光苦读。光绪年间,当年的愣头青郑佑承,已是烈士暮年,他上京参加会试,主考官怜其年老,奏准皇帝赐其进士出身。让人悲哀的是,尽管郑佑承头顶个响亮的名号渡海回琼,仍然无一官半职,只好做起了私熟老先生。因他熟读古代医著,转而从医,医活过一死人,从此神医名号在海口城响起来了。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郑佑承途经三亚街,见到一户人家门上,贴有等出殡的黄纸,门半开。基于职业敏感,他命令停轿去看一究竟。死的是一妇人,尸体在停在屋厅中间,身上还盖着红纸,准备出葬。郑佑承掀开红纸,仔细把脉,好一会儿,只见他激动地叫道:“人还没死!” 死妇家人闻讯赶来,无不惊骇。郑佑承却不慌不忙地会诊开药,果然不久,死人竟然缓慢地活过来了,众人惊奇万分,不敢相信。郑佑承告诉他们,这死妇不过是患了霍乱,呕吐过度,暂时休克而已。说完,分文不收,拎起药箱像神仙一样的飘走了。从此,郑佑承的神医名声就在城内响起来了。 这时,米铺老板刘财来像死了半条命,无力的坐在地上。他听到仆人喊郑神医,脑袋像被拍了一掌,霍了跳起来直奔出去。他一见到郑佑承,眼泪鼻涕一齐甩出来,叫道:“郑神医,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小乖乖!” 郑佑承停住脚,奇怪地望着刘财来:“小乖乖?” 刘财来哭丧着脸,连忙说道:“是我三姨太张春堞。” 郑佑承哦了一声,肃脸沉气,不再说话,仆人走在前面,引他径直走进了产房。这时外头的男男女女,都好奇地涌了进来。刘财来嘶哑地跺脚狂吼:“都出去,出去,有啥好看的。” 仆人们只好退到厅外去了。郑佑承走到床沿,收腹弓腰,眼睛微闭,号了一会脉,才缓缓睁开眼,不说话。街上有风,屋里却空气沉闷,燥热得很,刘财来紧张兮兮,浑身冒汗。郑佑承紧眉思索半天,卷起袍袖,掀开张春堞身上的薄棉被,血色一片模糊。他秉烛起照,将鼻子朝空中嗅了嗅,看见张春堞下体血色鲜艳,两腿间溢出凝血,眉头顿然舒展,挺直腰板,沉沉地说道:“人还活着!” 声音仿佛天外传来,极不真实。刘财来以为听错了,激动地叫道:“还活着?” 郑佑承望着刘财来,神态自若,自信地点了点头。刘财来觉得一阵幸福的旋转,惊叫起来:“我的小乖乖还活着!” 米铺老板失态的叫声立即吸引了门外的家仆,他们又要一起涌到门口,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刘财来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郑大夫,您老不会是看走眼吧?南门街的王大夫刚走,他说没气了,救不活了。” 郑佑承说道:“我把过脉,人气是没了。但你家三姨太下体鲜血外流不止,《伤寒论》上说,人死不流血,流血没死人,按这个医理,我断定她还活着。” 刘财来既紧张又激动,如头顶烈日,不停地抹着汗。门口外更是一片惊奇,众人窃窃私语,个个睁大眼睛,兴奋地见证着这样一个传奇的夜晚。 这时,郑佑承沉声叫道:“打盆水来。” 刘财来如梦初醒,朝门口叫道:“快来盆水。” 有一婢女立即跑去打水。 郑佑承又叫:“拿条毛巾给我。” 门头又有一婢女递进一条毛巾。 郑佑承又叫:“叫接生婆进来,门口的都到厅外候着。” 话音未落,众人都呼的散了。两个婢女和接生婆都进来了,一个婢女端着水,郑佑承缓缓地洗着手,另外一个婢女立即给他递毛巾。接生婆像屁股扎针,心神不定,紧张地望着郑佑承。只见郑佑承沉着冷静,从药箱里取出两大颗青色的药丸,塞到张春堞嘴里,然后一手托产妇的头颅,左摇右晃,突的往嘴上一拍,药丸就下去了。接着,他又倒出数料朱色小颗料,一手撑住“产妇的死鱼般的青嘴,猛的用力,都吞下去了。 刘财来眼孔布满了血丝。开米铺数十年,见过官人巨贾无数,大场面也没少经历,唯独这种生死临头的事,却让他经受不住。要知道,他连娶两任老婆,都像是铁打的母鸡下不了一个蛋。他这个小老婆怀上他的种,可谓是老天爷给他送福,没断他刘家的种,将来米铺店也不会后继无人。可没想到,这时候出了这种难产晦事,搞不明白老天爷到底是走神了,还是疲困打瞌睡了。 郑佑承手脚利索,有条不紊地忙碌,刘财来看着,急在心里,又不敢乱动,两只多余悬在空中,不知道摆哪里好,他干脆合掌闭眼,嘴里叨叨念念起来。 “啊……痛……”一刻钟后,深度昏迷的张春堞,终于哼哼呼呼了。 刘财来如遇大赦,扑到张春堞面前,像溺水鬼抓到救命草般的狂叫道:“醒了,醒了,真的醒了。”他一边叫一边甩着鼻涕,哭道,“真醒了,真醒了。” 郑佑承拍打刘财来,轻轻说道:“东家,你去歇会儿。我现在给老板娘灌了催生丹,你出去等着抱孩子吧。” 刘财来又甩了一把浓烈的鼻涕眼泪,点头如捣蒜,急忙出去,把门带上。 “痛……啊……”产妇里又传出张春堞的吼叫声,这声音犹如鬼门关传来似的,一厅里的人听得心都揪得紧紧的。每个人的耳朵都竖直了,仿若被鬼催了命一般恐怖。 “用力,再用力!”这是接生婆惊喜的叫声,她也浑身生力地叫道,“再用力,再用力,天啊,就要出来了。”这时,张春堞一阵猛喊乱踢,突然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婴儿叫声,划破了恐怖的夜晚。 厅里的男男女女都兴奋的跳了起来,对着刘财来叫道:“老爷,出来了,出来了,恭喜老爷。” 刘财来虚脱般的倒在地上,对着夜晚长跪叫道:“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说完,他就在地上邦邦邦地嗑了无数个响头。 第二章 贵人 6 六 夜色冰凉,刘宅一派热火朝天之景。三姨太张春堞生了个带把的儿子,刘财来笑得合不拢嘴,叫人做了夜宵,煮了汤圆,让男仆婢女们全都聚拢花厅,放开来吃,搞热气氛,扫扫之前的晦气。郑佑承见大功告成,收拾行当,准备离去。刘财来硬拉着他喝了两口热茶,最后又塞给他一包银子,激动得呵呵地傻笑。 郑佑承把银子挡住,说:“刘老板,举手之劳,你千万别客气,以后待邻里坊间好点就行了。” 刘财来像被人戳了屁眼,张大了嘴巴:“郑神医哪里听来这呛人的话,全海口城人谁不知道我刘财来做生意厚道,谁要说我坑他一分银子,我明天拉一车米去赔礼。” 郑佑承连忙摆手,吟声说道:“刘老板多心了,我只是顺口说说而已。好啦,我要回去了,不然我家那小闺女可急死罗。”一边说着,就走出厅堂,到了院子。 刘财来夹着尾巴,紧随其后,小心地说道:“神医,给个面子,收下吧?” 郑佑承摆摆手:“救死扶伤,从来如此,别挡我路了。”说完就到了门外,准备进轿。 刘财来急了,又跟上来说道:“郑大夫留步,您不收银子,总得收红包吧。吉利,哈,求个吉利。” 刘财来说着,硬塞上一个红包。郑佑承沉想,吉利嘛,人人皆求,于是就收下红包了。 刘财来如胸中落了块石头,对两个轿夫说道:“两位兄弟辛苦了,你们也一人一个红包,求个吉利。”给了红包,又掏几粒碎银,对他们说道,“这是给你们的赏银子,麻烦一会儿替郑大夫把过船费付了。” 两个轿夫沾了光,受宠若惊地收下银子,低头道谢,弯腰起轿。刘财来又掀起轿帘,无比真诚的对轿里的郑佑承说道:“老神医,改天我一定上您家好好坐坐?” 郑佑承不答话,只是轻轻地摆摆手,示意走人。刘财来只好放下轿帘,轿就起了,他呆木地看着那轿像梦幻消失在夜色里。天上星辰稀落,万物寂静,刘财来神情仍然恍兮惚兮,心里又好一阵唏嘘。多么惊魂的夜晚,天堂地狱,竟只有一张薄纸之隔。抬着郑神医的两个轿夫,从刘财来那里得了好处,精神倍爽,跑起路来特别轻快。他们一边抬着轿儿跑,一边还不忘搜肠刮肚,满嘴谀词,然而轿里的郑佑承像睡着了似,一话也不回。转到了港口街,路上好像蒙上了一片黑纱,徒然生黑。走在前面的轿夫脚下突然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哎哟惊叫一声,向前溜出一小截,差点连轿一道甩出去。 那轿夫稳住脚朝后看去,见躺着一个散发着臭味的死人,恶心的朝地上呸了一口痰水,叫道:“晦气!” 郑佑承闻声而动,掀帘问道:“怎么回事?” 后面的轿夫接过话道:“踩了个死猪仔!” “停轿!”郑佑承叫了一声。 两个轿夫一愣,停住脚步,不知道要不要落轿。 郑佑承又冲着他们叫道:“快点把我放下来。” 两个轿夫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在地上落了轿。天上无光,地上无火,黑咕隆咚的。郑佑承下轿,闻到了地上的老鼠臭味,急连从怀里掏出一截蜡烛,转身问道:“有火不?” “有,有”一个轿夫过来,给郑佑承点上了蜡烛。 海风从海田河灌进了港口街,郑佑承用身体挡住风口,一手遮着蜡烛,移到地上,他看到了地上躺的的确是一死人,一个二十出头的流浪汉。他迅速把脉,翻了一下死人的眼睑和嘴,大声喝道:“把他抬进轿里,送到我家里去。” 两个轿夫惊住了,叫道:“老神医,为了个鼠疫,你在府城忙活了一天,眼下这个死猪仔,您还要管?” 郑佑承说道:“是死老鼠臭,不是人臭,看看你们的脚下。” 两个轿夫借着烛光朝地上望去,昏死的流浪汉身边的横七竖八的聚了许多死老鼠。但他们好像心存顾忌,迟疑了半响,一个问道:“冒昧地问下老神医,这死人是不是中了鼠疫?要是这样,我们要是去碰他,不会也一道中标吧?” 郑佑承不耐烦地叫道:“你们要中标,老夫免费给你们开方下药。不要多说了,赶紧抬起来,一会儿我给你们付体力活的银子。” 两个轿夫嘿嘿地笑道:“老神医见外了,哪敢要您老的银子,我们这就抬人。” 两个轿夫就把地上的死人抬进了轿里。郑佑承下轿跟着,一行人出了港口街,沿着海田河岸向东小跑而去,到了海田河支流横沟溪边。溪边停着一摆渡船,河的那边,就是新埠岛。 船里一灯如豆,船夫听到外面声响,从里探出一个黑乎乎地头,问道:“是不是郑举人?” 郑佑承回道:“正是老夫。” 船夫伸出一块船板,架到岸上,郑佑承领着轿夫一道上船。风从河面吹过,卷起波娘,轻轻的拍打在河岸的芦苇,偶尔从里面飞出几只野鸟,低空飞出,擦破了夜晚的死寂。船很快就过了溪,他们一行人登了岸,马上就到了外沙村的郑宅。不用敲门,门吱的打开了。开门的郑佑承的独女郑兰兰。她等候已久了。 郑兰兰两手举烛,劈头就叫道:“阿爸,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急死我了。” 郑佑承他面情凝重,沉声叫道:“快,在前面带路。” 那两个轿夫从轿里,把那个死气沉沉的人抬进了院子。郑兰兰俯身一看,惊叫道:“阿爸,这是什么人?” “把灯给我,你先去歇着吧。”郑佑承不由分说,就将郑兰兰手里的过高脚油灯拿过,在前面引路,两个轿夫跟着郑佑承,走进了大屋客厅。 郑佑承急忙找来一张草席,铺在地上,说道:“放席子上就可以。” 终于把活儿干完了,两个轿夫忙得大汗淋漓,一边擦汗,一边喘着气说道:“这活整得气都没了,两个活人都不如一个死人重。” 郑佑承掏出几粒碎银,塞到他们手里:“谢两位兄弟了。这是你们辛苦银子,早点回去吧,老夫就不送了。” 轿夫一听,忙摆手说道:“老神医休耻笑我们了,你先忙,我们走了。”说完,俩人就小跑出门,抬起轿子一溜烟地跑掉了。 郑兰兰尾随轿夫出去,把院门关好,立即返回屋里大厅,看着地上那无半点人气的而又脏兮兮的人,又惊又怕地问道:“阿爸,这……” 郑佑承已经打来了一盆清水,小心翼翼地将这“死人”从头抹到脚。他头也不抬地说道:“路上捡回来的。哎,咱做这行的就这个命,见到个死人都不放过。” 郑兰兰莫名紧张地望着地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郑佑承说:“兰儿,再点个油灯,把家里的药箱一道拿过来。” 郑老神医早年一心只求功名,家境凄凉,成婚较晚,将近五十,才得一女,今年实岁十九。这个侬娃,他心里向来既心疼又愧疚,兰兰五岁那年,阿母不幸早逝,剩父女俩相依为命。他一生命运坎坷,幸运的是他这娃儿懂事,手勤脚快,做事麻利,从未让当爹的有丝毫伤神。 郑兰兰心领神会的去点灯,搬出药箱,郑佑承头又说道:“你回房歇去吧。” 郑兰兰嘟起嘴,执拗地说道:“我要陪着阿爸。” 郑佑承猛的昂起头,惊讶地问道:“你不怕?” 高烛闪闪,郑兰兰眼睛也是闪闪发亮,她壮着胆气说:“有阿爸在,我怕什么?” 郑佑承摇摇头,叹息地笑道:“我女儿长大罗。”说完,就开出一个方子,对郑兰兰说:“你帮我捡这个药来。” 郑兰兰拿起方子就进了药房。不一会儿,她拿着磨好的药粉到客厅,郑佑承准备了一碗水,冲好药一把灌进躺在地上人的嘴里。郑兰兰睁大眼睛,望着地上与她年纪相仿的脏兮兮臭哄哄的流浪汉,心里不禁生出一股悲伤与怜意。 她伤感地问道:“阿爸,他是不是中了鼠疫?” 郑佑承沉重叹息一声,说道:“是的,要是再晚一个时辰,他恐怕就要被老天收走了。” 郑兰兰正在问什么,突然,地上不知昏迷的流浪汉,突然吐出一个飘渺若无字:“水……” 郑佑承见状,连忙两手将他撑起,对郑兰兰说道:“快,灌水。” 郑兰兰连忙端起凉开水,往流浪汉嘴里小心的喂下去。 一大碗水刚喂完,又传来一声“水……” 郑佑承又是叹息,主道:“他不是烧糊涂了,就是饿晕了。我先给他刮痧放毒,你赶紧去起火煮饭,煮稀饭,尽理煮烂点,弄好就端来喂他。” 郑兰兰两话没说,起身就奔向东厢。 门外夜凉如水,人情似火,与天上明灭不定的星星,互相映衬,点缀着这冷暖交错的人间。夜很快就过去了,天眨眼就亮了,这世界又是一派温暖与明亮。郑佑承虽是举人出身,宅院并不大,院子西侧种满花花草草,东边两三棵油皮树,树上挂满了一枝枝沉甸甸的黄皮。院子靠大门处,耸立着三棵高大的椰子树。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阳光从敞开的椰子叶漏下来,闪闪烁烁。椰子树顶上,是蓝蓝的天空,蓝得刺耳,上面的光线更亮,照亮了世界,亮得很不真实。 昨晚被郑佑承叫人抬回家抢救的,正是何牧人。他不知怎么的,已经挺立在门口。他一手撑着门,一手遮着脸,像是刚从地洞钻出来,甚不适应这明亮的世界。他高烧已经退去,身体却还很沉重,一早上醒来,不知道这是啥地方,努力撑起身体走到门口。他望着这空荡荡的陌生的庭院,神情恍惚不定,一种劫后重生的幸福与悲哀由心底而生,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不知道要感谢谁。感谢这无处不在的命运,感谢苍天大地,还是感谢那将他从死门关拉回来的人?他想着,顿觉脑袋轰鸣地响,像生鱼滚在火锅灼热难忍,只好两手紧抱住头,突然又发现有一股钻心的寒气,像锥子从头穿到脚,不禁地发了一个颤抖。他想试着站起来,却发现头重脚轻,口干舌燥,浑身无力,只好靠着门,紧抱身体,望着院子里的大门。 这时大门吱的一声开了。郑佑承和郑兰兰看见坐在门坎上的何牧人,都一齐叫了起来:“你怎么跑出来了?” 天一乍亮,郑氏父女俩就出去买菜了。他们去海田河的海鲜市场挑了些补身子的海鲜,又去菜市场砍肉,再去打豆浆买油条包子,这才匆匆赶回来。 何牧人望着他们,双眼迷茫,嘴巴牙齿上下直打架,说不出一句话。 郑佑承上前一看,对郑兰兰说道:“快,给他灌豆浆,喂油条。” 郑兰兰慌忙将菜篮子放地上,从篮子子端出一碗热乎乎的豆浆。何牧人浑身无力,可又闻到豆浆味,求生的本能使他像牛喝水似一下子呼啦啦地,将一大碗豆浆卷到肚子里去了。郑兰兰又给他喂了两根热油条,他虎咽狼吞,又风卷残云地吞完了。豆浆和油条进了肚子,就像点燃的木柴燃烧了他的身体,驱赶着体内的寒意,身体也渐渐暖和了。 过了好久,何牧人悠悠回神,抹着嘴,狼狈地望着他的救命恩人。他眼里滚出了泪水,扑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嗑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郑佑承连忙扶起,叫道:“小伙子,起来吧,老夫平生救人无数,从没受人这般沉重的礼数。” 郑兰兰顿生怜意,眼里也打滚起泪花,她和阿爸一人一边,将何牧人扶到门槛上。 郑佑承慈祥地抚着何牧人,又问道:“小伙子,你哪里人氏?” 何牧人泪流不止,不可抑制,抹了半天泪水,才接着说道:“晚生姓何,叫牧人。祖父两辈,均是举人,不幸一场家庭变故,阿妈死于非命,家中就剩我一根苗子,本想闯出来混口饭吃,没想到倒在这异乡大街,幸得老先生相救,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何牧人又要跪下嗑头。郑佑承连忙拦住,又惊又喜地说道:“老夫也是举人出身,只是数十年求功求名,都成一片云烟。没想到今天于此,遇上举人之后,也算是一场缘份啊。” 何牧人眼露诧异之色,庄重地注视着对方。眼前这个人,身短面瘦,长袍短褂,精气十足的老人,也是个举人? “小伙子,你的路还很长,就先好好暂住老夫家,把病养好,以后有啥打算再说吧。”郑佑承说完,就进屋去了。不一会儿,只见他又背着药箱走出来,望着他们说道:“兰儿,照顾一下客人,城里鼠疫汹汹,我出门看看去。” 郑佑承说着,又对何牧人嘱咐了几句,掩门离去。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俩人了,何牧人神情悲壮,傻傻地望着郑兰兰,嘴唇抖动,像要说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好久,他才喃喃地问道 “叫我兰兰吧。”郑兰兰眼角还残留泪水,脸红耳燥地别过了脸去。 “谢谢你!”何牧人眼泪刷刷地又落下,扑倒跪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无比强大地嗑了三个响头。 “你这是干什么?”郑兰兰惊吓住了,慌张地跺着脚叫道:“起来,你起来啊。” 何牧人僵僵地站了起来,浑身颤抖,哽咽不止。 郑兰兰似乎也受到了惊吓,脸情变化不定,红一阵,白一阵,叫道:“你先晒一下日头,暖和身子。我去煮饭了。”说完,提起菜篮拔腿就跑掉了。 第二章 贵人 7 七 这是一座众神居住的滨海之城。我以为,先有了人,才有了神。贬官浪客,商贾流犯,贩夫走卒,漳州人,泉州人,高州人,潮州人,南海人,番禺人,雷州人,等等三教九流,在那久远的移民史中,他们前仆后继,满怀理想与悲壮,绝望与希望,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座海岛。于是乎,他们也一同把所皈依的神通通请了过来,大杂烩文化就像春天里的野种,播遍海口城,蔓延全岛。在海口浦,也就是海甸岛南边的海田河边,呈现出一个超奇特的文化表象,即村落都以庙为称谓,分为一庙,二庙,三庙,四庙,五庙,六庙。一庙的村庙为郭公庙,又称文武庙;二庙村庙是武圣庙;三庙的古庙为泰华庙;四庙的庙宇为张天师庙;五庙是关帝庙;六庙奉祀关圣大帝和火神娘娘,等等。更让人惊讶的是,小小的海口城,竟有诸多神庙,不下百座,仅海甸岛就有三十余座。有了神,自然就有了神狂欢的节日,于是出现了“公期”和“军坡”等不同形式的祭神节日。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当有关专家呼吁要不要把海岛这两种节日划为非物质遗产来保护时,有多少喝了点啤酒就敢把电摩开上树顶的非主流脑残类,还记得军坡与公期的区别?军坡,是为纪念洗太夫人而立的,公期则供奉男性诸神的的狂欢节日,比如关公等。然而跟春节等全民性的节日不同的是,我们的军坡和公期则只属于自然村落的。那就是,一村有一村的军坡,一街有一街的公期。节日往往聚集在春节之后就拉开序幕,那村过公期,就会杀鸡宰鹅,放鞭炮,请戏班,这村的人有责任和义务到那街的亲戚朋友家,海吃海喝,抹抹嘴,剔剔牙,头也不回,要么去听戏,要么赶场往别家去继续狂喝。反之亦然,等到这村的公期或者军坡来了,那边的人更有责任邀朋喝友前来拼酒。 我不知道,这种乱七八糟的狂欢节日。人类高兴了,诸神高兴了没。 在列强当中,是法国、英国人和美国人第一批闯上了我们的海岛。因为海田河港口吃水浅,他们的坚船无法在海田河靠岸,只能远远的停在白沙门外,然后换乘小舢板船,到得胜沙一带登陆。他们把人类史上美好的丑陋的肮脏的,都一起带上我们的海岛,比如美国人搞起了基督长老会,修起了西式医院;法国人领事馆,派人开了洋行,暗地里还做贩卖猪仔的勾当。回望历史,我们的海岛充满了诡异与传奇,鲜人能窥其变迁真相。可无论如何,面对那万古常新的太阳,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第一个见证海岛早晨的人,是晚出早归的渔民,太阳从大海深处喷薄而起时,海田河早已热闹异常。渔船靠岸,海鲜拉上来,排成了一条海鲜街,金枪鱼,飞鱼,马鲛鱼,石斑鱼,尖吻鲈,斑节对虾,蛙形蟹,鲍,冠螺,生蚝,乌贼等等,看得眼花缭乱,火冒金星。 这时,唯有进货搞海鲜批发的老板最为淡。他们一边砍价,一边手持算盘打得噼叭响,你来我往,算盘打完,两眼笑开,财源滚来。接着,海田河的西北角也开始沸腾了,几乎是一年四季都光着膀子的杠杠在码头上下忙碌着,他们把从水巷口运来的货物源源不断地搬上远洋帆船。太阳升到半条桅杆高的时候,商船竞帆出海,远远望去,犹如河面上漂浮万千鹅毛,随波逐流而去。我们今天很多人可能都不记得了,那时肥鱼满河的海田河水,犹如一面悠长的镜子,多么光亮清澈,挑一担水都能下锅煮饭,孩子们泡于水中,就像泡在神仙泉里,多么愉悦快乐。然而今天你到海田河,再也看不到一碧见底的河水,和嬉戏的孩子,肥壮的河鱼早消殆得无边无孙,我们看到只是大量的城市的工业及生活污水,正在肆无忌惮地玷污着海口城的灵魂之河。 那时,我老祖宗何牧人赤足踩在海田河水里,他那深邃的双眸,就像两只在天空中随意翻飞的燕子,掠过重重叠叠的河面,随那出海的帆船远行。那天,孤独的何牧人和寂寞的郑兰兰,像闪电击出了雷鸣,正在向爱情慢慢靠拢。他们一起到海田河摸螺,已经摸到满满一筐,郑兰兰抬头望见何牧人眺望远方,一幅思索神往的样子,不禁站了起来,笑盈盈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经过数月休养生息,何牧人犹如枯木逢春,重现光彩。多日相处,郑兰兰像梦一般迷上这个发现长他两岁,且总是表情刚毅,沉默寡言,胸怀深沉,的男子。他就像一泓被水草遮蔽的深水,总是摸不见底,像是谜。越是谜,越是充满诱惑,越激起她好奇探索,总想着靠近他,温暖他,滋润他,揭开他心底隐藏的秘密。何牧人神游九天之外,没有听见郑兰兰问话。郑兰兰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也跟随他的目光向前望去,西北角的海田河与外面的海水接成了一片,阳光在河面泛着光茫,像水里的鱼儿在那里跳得欢腾。 两个人就这样痴痴地望着远方,河水在脚下静静地流敞,遥远的天上,云也轻轻地飘荡着,好一幅默契的生活风景图。这时,远方响起一声长笛,何牧人蓦然惊醒,回首发现郑兰兰水汪汪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羞得迅速移开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到天上。 “我们该回去了吧?”他慌里慌张地问道。 郑兰兰甩着辫子,调皮地说道:“就回去了?” 他目光游离不定,不敢正视前面,只能用余光看着郑兰兰,低声说道:“螺子还不够吗?” 郑兰兰笑咪咪地看着他,不说话,充满了挑衅和诱惑,。 何牧人唰地压下头,余光却停留在郑兰兰那如莲藕般的脖子。郑兰兰长得粉嫩白晰,清水芙蓉,清新脱俗,花格子薄衣裹着两个圆鼓的乳房,像两只生命鸽子,呼吸均匀,仿佛他一抬手呼唤,它们就要破笼飞出,扑到他的手里。太猥琐了,简直是卑鄙无耻,寡德小人。何牧人慌张地移开目光,弓身假装泼水洗手。 郑兰兰见何牧人羞涩慌张的模样,扑的一下子笑了起来。她说道:“够了,我们走吧。” 郑兰兰就在前面一边摇手,一边提脚跳着水走了。何牧人像犯错的孩子,默默地在后头跟着。突然,郑兰兰转过身来,捧起一手水向何牧人头上甩来,叫道:“傻瓜,追我呀。”说完,哈哈大笑,像一只花鹿在沙滩上咯吱咯吱的跑了起来。 何牧人一愣,傻傻地看着郑兰兰。郑兰兰见没人追她,回头叫道:“你再不追上来,我不理你了。” 何牧人迷茫地看着郑兰兰,只觉她那充满感染力的声音,如一把束轻柔的阳光穿透他的心窝,解开他多日以来的忧愁苦闷。顿然之间,他觉得浑身注入了生命的力量,重新发现了生活的意义,只见他缓缓地地昂起头,对着顶上的天空慢慢的敞开双臂,展露出渴望拥抱蓝天的模样,然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大声叫喊起来:啊啊啊啊啊……… 他那穿透力极强的呐感,惊起了正从头上掠过的飞鸟,惊起了那些戴着草笠赶海的人们,惊起了码头上那被太阳晒成黑色人种的码头杠杠……郑兰兰惊讶地望着他,那感觉让人多么的痴迷与享受,仿佛是打开了一扇黑暗之门,解放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囚犯。 何牧人吼了一阵,对着郑兰兰做着一个要冲出去的样子,叫道:“你再不跑,我可追上你了。” 一个泡在河里的女人,望着这对互相追逐的年轻男女,问旁边另外一个女人道:“那不是郑举人家的丫头吗?” 旁边一个女人接过话道:“是啊,跟他一起闹的那个是谁呀?” 又有一个女人摘下头上的斗笠扇着风道:“据说是郑举人救活的一个流浪仔。” 原先那个说话的女人说道:“看来有人愿意当上门女婿罗。”话一出口,一群泡在水里摸螺的女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海口城大大小小的河水,多是南渡江灌进来的,每年的台风一来,南渡江准要发大水,大水一来,全城的人都得忙碌。他们先是忙着躲避风雨,防海水灌城,水一开始退,他们又忙着抓鱼,到处都是人叫狗跳,狂捞鱼儿的情景,晚上灶火一烧,满城都充斥着煮鱼的香味和吃酒的吆喝声。海岛的女人是最勤苦的,这种无怨无悔以吃苦为荣的精神代代相传,恩泽后裔。一般情况下,没有台风大水的日子,闲不住的女人们就会成群结队,出海捕涝,从横沟溪到海田河、美舍河,鸭尾溪,白沙河,到处都飘着她们沉默而坚韧的身影。今天,当无数外地旅客一踏上国际旅游岛这片热土时,心头总不禁冒出一连串的疑惑:为什么海南男人多好吃懒做之徒,只要他们一到街边的老爸茶坊,一壶劣质红绿茶,一碟花生米,加两个包子,一张对奖表,准能侃到万马齐喑,不到太阳西斜不挪屁股。除此之外,他们还会发现,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的是女人,挑着水果走街窜巷叫卖的准是女人,市场里卖菜的亦准是清一色的女人,等等,等等。于是连外地人都情不自禁的叹道:娶婆娘,当娶海南女子;做男人,当做海南爷们。 真相绝不是游客们眼中的浮光掠影。我依然相信,这片翻滚不息的热土,不但培育出了吃苦耐劳的婆娘,也哺育了像我老祖宗何牧人这般饱经沧桑、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郑兰兰就喜欢这种带着一股野性气质的男子,从何牧人在海田河吼出那一连串闷气开始,她就决定将这头可爱淘气的野蛮之兽俘虏。他们在海田河里欢乐地互相追逐着,一直闹到了新埠岛外的横沟溪,逆着横沟溪向上奔跑,闯进了一片甘蔗林。数年以来,南渡江不但向入海口处泄入了白哗哗的沙子,更给下游平原卷来了肥沃的土料,两岸的人沿着河堤远处种起了大片的甘蔗。甘蔗林就像一张巨大的乐器,夏天的风就是天外乐魔之手,从那边吹向那边,发出轰轰宏壮的声音。这是发情的季节,是疯狂的征候,爱情的信号随着郑兰兰那阳光叮当响的笑声在空中飘荡越来越强烈,天地亦越来越暧昧。 “哎哟!”郑兰兰不知道被什么绊住,尖叫一声,倒在了甘蔗沟里。 “怎么啦?”后面的何牧人,惊叫着冲上来,他看见郑兰兰滚了一身泥,正委屈地抱着右脚跟。“怎么绊倒了?”他蹲下身子,心疼地问道。 郑兰兰不说话,两只水大眼朦胧地望着何牧人。何牧人小心翼翼地把郑兰兰的手拿开,可他的手即刻被郑兰兰的手拿住,软软的,凉凉的,甩也甩不开。 何牧人只好腾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柔捏着郑兰兰的脚腿,又问道:“疼吗?” 郑兰兰两眼迷茫,紧紧地咬着嘴,她轻轻闭上眼睛,呼吸加重,胸部鼓动得厉害,仿佛是在忍受着巨大的伤痛,又仿佛在享受着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快感。二十年来心里积压的激情全在这一刻爆发了,她渴望被征服,就像台风渴望征服陆地。她不知不觉地躺下去了,紧紧地抓着何牧人,扯着想让他压上来。顿时,何牧人的身体被眼前这一幕唤醒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烈的撞击着他的心窝,身上的毛细管都仿佛要破裂了。他不再是那个倒在大街上淹淹一息的流浪汉,也不是前途缈茫,无依无靠的亡命之徒,爱情就是他的港湾,就是他的止痛药,就是他的精神全部归宿。他已经看出来了,从郑兰兰大声叫他追她的时候,就是个圈套。圈套,爱情的圈套,命运的圈套,人人都控制不住要钻进去燃烧情欲的圈套。他只觉咽喉干渴,仿佛被一股不可阻挡吸力粘到对方嘴上去了,嘴胶着嘴,手绕着手,身缠着身,俩人像渴望交配的对蛇紧紧地滚到了一起。这幸福来得太猛烈了,郑兰兰浑身都觉得有一种被挤压的快感,何牧人的舌头只轻轻一顶,她鲜艳的桃嘴就敞开,舒服的呻吟着。 这时,只听见甘蔗林里沙沙地响,不知从哪个方向飘出一阵歌声:我娶个小你莫骂,你做月娘(月亮)她做星,你做浮云从天过,我做太阳分平平…… 郑兰兰猛的睁开眼睛,迅速翻身,她看见何牧人光滑裸露的胸膛,脸唰地红到耳后。她火速整理衣裳,示意何牧人穿衣服走人。何牧人也被这莫名的歌声打乱了心,伏身四处张望,却只听见歌声没看到人影。 他抱住郑兰兰,轻轻地说道:“人呢!” “我们赶紧走!”郑兰兰说着,拉着何牧人唰唰唰地跑了起来,仓惶地冲出甘蔗地。 甘蔗地里歌声仍然轻佻地唱着:铁打剪刀两面利,四面两排不相碍,中间钉钉打正正,不轻那排重这排…… 第三章 冤家路窄 1 一 海岛夏天的农忙一过,谷街的谷场码头异常繁忙,来自岛内外各地的粮农及粮商,纷纷汇集此地进行交易,人影川流不息,目不暇接。谷场码头建在得胜沙河尾处,东边接着海田河,那里停聚着数不清的小舢板船,条条船上都装满了刚晒过的暖烘烘的散发着稻香的晒谷。其实,海口城的溪流就像人类个体生命,也是各有长短的。谷场码头的繁荣,那是光绪年间之前的事了。到了民初,这里浮沙雍塞,淤泥堆积,夏天的水再肥,船也进不进来了,于是市民挖土填河,修起了一条小街,时称谷街后。然而谷街的生意还是照做的,船走不动了,人还有肩膀,粮食的运送就交给了杠杠军。但谁也没想到,谷街后一修起,唇红粉白的烟花女子如蝇逐屎纷纷进驻,遂而这街就成了莺红柳绿之地了。 刘财来老板的米铺永远是最忙碌的。发财的人天生都是劳苦命,刘财来偏不是,他的银子滚得比潮水还猛,从东到西,刘氏米铺数间店面一派红火,收谷卖谷,收米卖米,批发零售,各有专柜,好不气派。套用风水先生的话,刘财来是占据了谷街的聚财盆口,所有从外面流进来的财富,几乎都被他一网打尽了。于是,谷街的人叨念着一句民谣:刘财来刘财来,大腿一跷财流来,财不财来水先知,水若不知问财来。 何牧人早耳闻谷街之盛市,天一翻鱼肚白,他就起床赶了个早市,前来探一究竟。他站在忙碌的码头上,看着杠杠军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呼,他想上去问个话的功夫都没有。终于,有一船稻谷搬完了,几个杠杠把扁担朝地上一放,屁股落地,急不可耐地扯着身上的短袖吁着气,摇着风。 他连忙走上去,低声问道:“大哥,你们这里还要工吗?” 那是一个矮敦粗壮的家伙,长期的码头奔波,使整个人都被太阳晒成了一团黑,像一块烧焦的黑炭头。可这家伙欺生,气势如牛,脾气极烈,朝上翻出两团白眼,扯着嗓门粗声叫道:“你这身骨也想当杠杠?”说着,那厮嘴巴上翘,见对方不说话,哼一声冷笑,摇指刘财来老板的店面,说道:“那里有一个谷街最大的主,你去那问他。” 话一说完,旁边的杠杠兄弟哄的笑了,一起怂恿道:“去吧,别走错,就在前面第五间。” 何牧人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有五间连成一体的铺面,铺面顶上插了一根粗竿,上面写着四个大大的隶书“财来米铺。”他对黑炭头拱手作谢,大踏步往前走去。待走到刘财来店铺门口,见一身穿绸子短褂却圆头圆脑的家伙,正躺在太师椅上微闭两眼,摇头晃脑,拿腔捏调的唱戏。他哼哼唧唧,一手轻摇纸扇,一手舞出兰花指,神情甚为投入。这唱戏的就是传说中的财神爷刘财来。戏唱到高潮处,他突然啪的一声甩出扇子,声调变得绵长无比,悠长无涯。 如果没有一定的唱功,是拉不出如此绵长动听的声音的。何牧人不禁鼓起掌来,吼了一声:“好!” 刘财来猛然睁眼,看到门口立着个后生,既得意又奇怪地问道:“你干嘛呢你,也喜欢唱戏?” 何牧人哈腰说道:“不会唱,只会听。刘老板唱得很棒,您真要到戏台唱一曲,那些花旦小生都要惭愧下台。” 刘财来昂头哈哈大笑,从茶几上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小小年纪就会说话,前途无量啊。” 何牧人抱拳作揖,说道:“过奖了,不敢当。托刘老板的福,如果能给在下一口饭吃,也就谢天谢地了。” 刘财来脸色顿变,上下打量着这不善来者,说道:“咦,原来你不是真来听戏的,怪不得这马屁拍得这么舒服。” 何牧人一时语塞,尴尬地立在那里。刘财来不耐烦地说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来坏我兴头。” 何牧人连忙说道:“不会败刘老板兴头,成不成就您一句话,请问你要招工不?” 刘财来轻蔑地问道:“你能做什么工?” 何牧人回道:“啥都行,只要能混口饭吃,您店铺要缺搬运工,算我一个。” 刘财来上下打量何牧人,冷笑道:“你想做杠杠?看你那身板,瘦得像根竹竿,做得了吗?走吧,找别的主去。”不由他分说,刘财来张嘴接住刚才断掉的戏,声音如泣如诉,细细绵绵,拉得一望无垠。 何牧人站了半会,只得悻悻走掉。刚才那些杠杠迎面向何牧人走来,嘻嘻哈哈地围上来问道:“小兄弟,怎么样,搞定财神爷了没?” 何牧人朝他们翻翻嘴角,鼻孔哼扑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谷街。 出了谷街,沿得胜沙河走,过了桥就是得胜沙街。我们那时的得胜沙街,跟遥远的上海滩一样,外国人一上岸,商机无限,经过数十年的浪打人滚,当年血战海盗张十五的战场,已经具有了商业街的雏形,德国佬,美国佬,英国佬,法国人佬,纷纷在沿街开起了洋行,商业氛围渐浓。此时,力克力船务洋行的老板柏森正抽着雪茄,急燥如困兽,心神不安,来回疾走。走两步又朝门外望,望一眼就操中国话骂一句娘的。 他刚刚被法国领事馆请去吃茶了,说是吃茶,实则是被训话了,被领事德儒训了一鼻子灰,一晚上都觉得心里窝着一把火。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安南、暹罗、马来亚等国有法国公司投资的铁矿和橡胶园林,需要大量劳工,缺口很大,他们通过法国驻琼领事馆,务必在三个月之内,给他们送二百五十号劳工前往。说得好听是劳工,其实他们想要的就是猪仔,之前法国领事馆找到柏森,柏森说多少猪仔都没问题。可没想到的是,今年满城都在闹鼠疫,死了不少人,没死的还有很多人躺在床上等死,日期迫近,猪仔数目远远不够,一下子又搞不到那么多猪仔,弄得他头都大了。 其实柏森也是坐着收银子的主儿之一,替他在前台跑龙套的,是新兴街龙城客栈的老板王阿六。阿六是府城甘蔗园人,早年抬轿,贩卖过海鲜,之后入了天主教,走了狗屎运,被柏森相中做了代理商,在新兴街弄了一间招工馆,为掩人耳目,开起了小旅馆。 柏森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火徒的又升了起来。狗娘养的,他又骂了一句。才骂完娘,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一声:“哟,柏森先生,让您久等了?” 柏森抬头一看,来人正是狗娘养的王阿六。他把手中半截雪茄扔在地上,狠狠地扭着脚踩着,咆哮道:“都什么时间了才来,欠骂了是不是?” 王阿六一身黑裤短袖,脚踩布鞋,抱拳拱手笑嘻嘻地说道:“柏老板,我一个跑腿的哪敢怠慢你,还不是为了办您的事,来迟了嘛。” 柏森发现王阿六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麻子的瘦猴,他眼光不禁疑虑地打量起来,王阿六马上赔着笑脸说道:“老板,这是我一好兄弟,叫陈阿九,办事很卖命,特叫他来给您介绍认识一下。” 柏森戴着眼镜,一嘴洋腔中文,问道:“哪条道的兄弟?” 王阿六笑道:“一条道的,绝对是一条道的。” 柏森阴着眼,冷嘲似的又问道:“也是天主教的?” “不是,不是。”王阿六知道对方会错意,连忙说道:“是江湖一条道的。海府地区之外的猪仔,由他负责。带他来就是特意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他刚从城外弄了近百号猪仔,功劳不小啊。” 柏森脸色暂缓,问:“你实话实说,月底能凑多少猪仔?” 王阿六得意的伸出三根手指,说道:“老板,不是我阿六吹牛,绝对够这个数。” 柏森眼睛顿然放出亮光:“现在凑了多少?” 王阿六底气十足,又说道:“我手里的八间招工馆,总共凑了二百人。离月底还差十余天,咱再出城搜刮搜刮,绝对没问题。” 柏森半信半疑,阴阴地说道:“六,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月底之前必须给我凑够人数。要不然,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就吃不完,兜着走,明白?” 王阿六低声讨好地笑道:“明白,明白。” 柏森一扫之前烦躁不安,表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又点起了一支雪茄烟,转身对陈阿九悠悠说道:“中国猴子,你表现不错,好好干,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王阿六听得一愣,转眼看着陈阿九。那个一直战战兢兢,被唤作猴子的陈阿九不怒反喜,满脸阿谀之色地向柏森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说道:“多谢柏森先生赏脸。” 柏森身材修长,留着一幅络腮胡子,浑身的傲慢之气。他受了大礼,昂头哈哈大笑,对王阿六说道:“六,坐下喝杯茶吧。” 他嘴上说着,自己却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王阿六何其聪明,说道:“今天活儿特多,还要回去处理,您忙,如果没事,咱家这就回去了?” 柏森嘴里又叼起雪茄,傲慢地挥挥手。王阿六和陈阿九见状,心领神会地鞠躬作别。 俩人出了门,过了得胜沙桥,王阿六竖起大姆指,操着本地话对陈阿九说道:“兄弟,算你狠,人家骂你猴子了,还能装成那模样。” 陈阿九笑嘻嘻地说道:“还不是跟六哥学的嘛。” 俩人互搂着肩膀,说说笑笑,转眼就到了新兴街路口。突然,陈阿九如遇恶鬼,躲到了墙角。 王阿六轻蔑地望着陈阿九,冷笑道:“你咋了,老鼠撞见猫了?” 陈阿九从墙角伸出两只眼睛朝前望去,他看到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就在新兴街的数家招工馆前徘徊不去,心里却是又紧张又激动。 王阿六叉着腰,骂道:“到底出啥事了,搞得这样神神鬼鬼,没出息。” 话音刚落,陈阿九拉过王阿六,遥指前方,低声说道:“六哥,那里有一个现成的猪仔,而且绝对是大猪仔?” 王阿六定眼望去,冷笑道:“啥东西,还大猪仔,你看走眼了吧。” 陈阿九神秘地凑到王阿六耳边,嘀嘀咕咕起来。王阿六听得脸情黑一阵阴一沉,说道:“天下还有这等路窄冤家,这事听你安排,我帮你搞定他。 一晃半天过去,明晃晃的太阳,已挂天顶。何牧人出了谷街,东摇西晃,问路找工,都没人睬他,只得沿街继续晃荡,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新兴街。一到街口处,他远远的看见数条布条招牌在空中摇曳,上面写着巨大的三个字“招工馆”。正当他准备要去问话时,有个声音朝他叫道:“兄弟,找工的吧?” 何牧人循声望去,见一矮胖中年裂嘴剔牙,立在一旅店门口对他笑着。那厮肥头肥脸,一嘴金牙。他头顶上方插着一面旗,上面写着“龙城客栈”。大旗旁,又有一张小旗在风中摇晃着,上面写着“招工馆”三个字。那矮胖胖中年正是王阿六,他嘻嘻地摇手,上前将何牧人拉住,牵到了龙城客栈。何牧人目光深沉,扫视客栈。他看见,客栈规模不大,大门对面的墙壁上,供奉着武圣关羽神像,厅里收拾得不干不净,茶几,木椅,灰尘积淀,污渍可见。 王阿六叫人上茶,自己端起茶杯,自顾自话地说道:“小兄弟,我看你面生,怕入错了店,吃大了亏。我老实给你说了吧,一个强壮工,他们顶多给你八十两,你这幅身板,估计还得降价,给你六十两定金就很不错了。出了洋,工银子多少,挖矿的每日工银子就三十六个铜板,种胡椒的也就二十四个铜板,且还没有假期。做死做活,一月挣不到十两,那是人干的吗?你到我这里,我给你一百两定金,如果去挖矿,我给你开五十铜板一天,种胡椒给你开四十铜板,有礼拜天,还有假期。” 何牧人茶也不喝,盯着王阿六,哑巴了似,一动不动。 王阿六又哈哈笑道:“小兄弟,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咱们近亲不沾,远戚不带,我求的是啥,还不是一个利字。按往年,我这没有你这个价,但今年不同,之前来了霍乱,接着又整出个鼠疫,想下南洋的不是死了,就是倒了,我南洋那边老板又催得急,不得已提高价银子,要立即招够人数,月底出发。” 沉默良久的何牧人,终于问了一句:“老板,有本地工吗?” 王阿六叹息一声,拍着大腿,说道:“哟,说了半天,你是想找本地工。兄弟,我跟你说,本地工有啥好打的。你没看到海田河和谷街那帮杠杠吗,长年雨里来风里去的,能整出个啥来?谷街又没有金矿,要有都被那个刘财来挖去了,海田河也没有银子,要有也轮不到你一个外地人。我是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只能开个破店维持生计,我要是你有这把年纪,头甩都不甩,直接下南洋发财去。你不知道,就三年前从我这里出南洋的那拨人,个个都发家致富了,有的还带回个番婆,一到海口就到我这里炫,要请我吃酒,个个身上穿的,嘴里镶的,跟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我可没少受刺激啊。” 何牧人眼光流动,闷声不语,似乎在犹豫不决。王阿六见状,笑着脸问道:“怎么样,小兄弟,好好考虑一下?” 何牧人望着老板,突的站起,径直走出客栈。王阿六急了,追上来,叫道:“嘿,我说小兄弟,你别走呀。这样,我看你也算是厚道人,如果想做本土活,我这里有份工,你做不做?” 何牧人眼睛一亮,望着王阿六,等待他说下去。 王阿六说道:“如果愿意,帮我守店也行。”说着,他掏出几两银子,把银子塞到何牧人手里,叫道:“这样,这点银两算是我给你的定金,本地工,南洋工,随你挑,你回去考虑一下,行的话你赶明给我回话。” 何牧人望了望手里那破银子,冷笑道:“阿六老板,你还不知道我叫啥名字,我要跑了,你这银子怎么办?” “我相信我王阿六没看错人。”王阿六昂头哈哈大笑,挥挥手又说道,“你回去好好考虑吧,想好了再给我回话。” 王阿六话才说完,何牧人脸色阴沉,话也不说,突的将银子塞回王阿六手里,抬腿便跑,一口气跑出了新兴街。何牧人沿着海田河小步慢走,他望着遥远的天空,不禁发起呆。大地沉默,烈日悬空,头上一阵鸟一列大雁正从头上掠过,无声无息地变换飞行阵势。码头上人群稀落,船都出港了,河里泛出白光,腥热的风拂面吹来,浑身痒意,恍惚之间,仿佛有个声音正在远方呼唤着他,那是来自他最遥远心底的声音——与其沉默至死,不如撒尸野外,死也要做个海阔天空的闯荡鬼。 一股悲壮的情怀喷涌而出,何牧人拍着沙子,激动得猛跃而起,一下子就愣住了。郑兰兰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甩着两条辫子,歪着头调皮地笑着。 清末民初,我们海岛女子的穿着打扮,处女梳两条辫子,出嫁之后,为人妇人,就只能从中间盘一条粗辫,中老年妇女就没这讲究了,头发多要盘起来,用一网丝将它团团罩住。 郑兰兰甩着那处女特有的双辫,她那少女灿烂的笑容,就像午后的阳光纯洁无暇,照得何牧人一阵刺眼晕厥,心猿意马。她挺着香醇的胸脯,上前拉他的手,含情脉脉地问道:“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你。”自甘蔗林那动人心魄的初吻过后,这个少女打心里就认定眼前这个男人了,她气如暖风,轻轻说道:“我们回去吧。” 何牧人像犯错的孩子,被郑兰兰牵着向横沟溪走去。何牧人浑身不自在,如若芒刺在背,他过了岸,突的猛转身,望见溪对面一个黑影像被风刮倒了似,闪的一摇,就趴于地上一动不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涌上他心头,他掂起腿跟又望了望,可是过了好久,倒地的那付之东家伙耍了赖,再也不见坐起来。 郑兰兰也顺着何牧人的眼光望到河对岸,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啦?” 何牧人心神不宁,什么也没说,拉起郑兰兰突突地就跑了起来。 第三章 冤家路窄 2 二 郑佑承一生几乎都是忙碌过来的。早年追逐功名,鸡鸣三更就摸早读书,从此一直都是孜孜不倦,不知岁华已暮。不惑之年后中了举人,雄心不死,一边读书,一边继续做他的进士登科梦。耳顺之年被赐进士后,有一天前往海甸岛的仁心寺,与主持悟空法师一翻推心论禅,突然幡然醒悟,顿觉人生似幻,世事无常,晓得了功名不过是水中之花,镜中之月。尽管如此,他也没闲着,或读书,或教书,或行医,一样也没拉下。多年忙碌,最难偷得浮生半日闲,一稍闲下来,他就亲自下厨烹饪美食,他医术响当当,琼菜手艺更是卓越拔群。他会做的都可以列成一个菜系,有椰奶鸡,香酥八宝鸭,干烧琵琶蟹,墨鱼丸,椒盐富贵虾,椰子炖鸡盅,鲶鱼煲等等。在诸多琼菜中,他独爱烹饪椰子炖鸡盅,特点为椰子原形,外皮可刻图案,清秀美观,椰香淳厚,汤色乳白味浓,鸡肉粒各料酥软爽口,一菜即成,满屋都是香气,诱人得很。 待郑兰兰把何牧人喊回家里,郑佑承已经把好汤菜肴,满满地摆了一桌。何牧人顿然愣住了,望望郑兰兰,又望望郑神医,问道:“恩公,今天是啥日子,搞得这么丰盛?” 郑佑承轻轻地抚着长须,呵呵笑道:“没啥好日子,就是随便吃顿饭。” 三人齐落座,何牧人如坐针毡,捧着饭碗,不敢轻易动筷子。郑佑承分别给他们一个一个地夹菜,一边温声问道:“牧人,今天逛了一天,有什么收获?” “瞒不住恩公,我进城里就是想看有没有工打。这么多天,一直赖在您家,我都不好意思了。”何牧人鼻子暗自一酸。 郑佑承目光祥和,神情闲淡地望着何牧人,说道:“年青人嘛,学会独立谋生,何尝不是好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牧人听得一愣,他连忙说道:“谢恩公提醒,我已找到好去处,过几天就走。” 郑兰兰惊住了,朝郑佑承叫道:“阿爸……” 郑佑承也愣了,急忙问道,“你要上哪里?” 何牧人两眼空茫,悲壮地说道:“我要下南洋。”他心里一阵揪紧,其实他还想着在本城找一小工,暂时落脚,不给老先生拖累,可到嘴的话怎么就变成了下南洋。 郑兰兰犹如头顶雷轰,眼泪唰地出来了,对着郑佑承吼了起来:“阿爸!” 郑佑承脸色顿变,久久地望着何牧人,不胜悲哀:“天意啊,老夫本想告诉你,想收你为义子,跟我行医,就算将来不能成一翻小事业,也不至于无处可寄身,不料……” 郑兰兰听得天都要塌了。一个没缘由的说要走,一个要说收为义子,这世界怎么都要跟她做对。何牧人走了,那她以前对他的好,什么都不是了,是吗?郑佑承要收义子,情郎转眼成了大哥,那她成什么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白白扼杀这一肚子的痴意浓情,天啊,这世间还有这等当阿爸的。 她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哇的一声大哭,卷着一阵风冲出了屋外。 何牧人见状,要冲出去追,郑佑承连忙他向压压手:“让她哭吧,哭了才会好。” 气氛冰冷难耐,何牧人坐立不安。又了一会儿,郑佑承忧郁地抬起头,狐疑地问道:“你真决定要下南洋?” 何牧人无比沉重、无比愧责地点了点头。郑佑承慢慢地闭上双眼,表情凝滞,再也不想说话了。他像身负重担似,想站怎么也站不起来,何牧人连忙上前将恩公扶起,进房歇息。 望着老恩公有气无力的样子,何牧人心如刀绞,带上门,就出去找郑兰兰了。他沿着海田河,一路奔跑一路嘶喊,可这空茫茫的海滩上,哪有她的身影?又只好折回身,沿着横沟溪去了甘蔗地找,一路找一路喊,喉咙都干得冒火了,仍然不见人影。一晃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日落黄昏,他他疲惫不堪地回到了郑宅。晚归的麻雀在树上吱吱喳喳地叫,院里空无一人响,何牧人莫名恐慌,朝屋子叫了几声,没人回应,于是前后走了一圈,发现郑老先生并不在家。 他无力的坐在院子里的门槛上,望着路头发呆。正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门声崩的响一声,抬头一望,是郑兰兰。他霍地站起来,堵住门口,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日不见,郑兰兰仿佛成了路人甲,冷冷地叫道:“让开!” 何牧人打了个冷颤,让开了路。郑兰兰进屋,崩的一声关门,就啥声息也没有了。此情此景,寄人篱下的所有痛苦与无奈,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他去意更决。 这天傍晚,郑佑承出门晚归,见郑兰兰一人傻傻地站在门口等着他,一下子嗅出不祥气味,警觉地问道:“牧人呢?” 郑兰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唰唰地敞着。郑佑承知道出大事了,径直进了何牧人的卧房。天未全黑,屋里一片死寂,何牧人的床铺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徒留余温。床上摆着一堆银两,银两不多,一百两,还有一封书信。书信明显是被郑兰兰翻看过的,郑佑承燃起一盏灯,仔细端祥,一字字,一行行,声声泣血。 一行浑浊老泪,挂在了老神医的脸上。老神医走动江湖多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可此时他死灰一般坐在床沿上,一手摸着床铺,仿佛还留有何牧人的体温,心中潮滚浪打般,一时语噎。无助的郑兰兰靠在阿父的肩上嘤嘤作哭,突然又哇的惊天动地哭了起来。 郑佑承轻轻的抚着她背,似有无数疑惑,幽幽地说道:“他一无所有,哪来这么多银子?”话才说完,他仿佛想到什么,拍着床崩地的站起来:“糊涂!” 郑兰兰被吓住了,一脸茫然,也徒地站了起来。 郑佑承声音激动得都要颤抖了:“我糊涂!以为他买了船票,原来他干的是这等事。” 这一惊一诧,弄郑兰兰莫名其妙,她问道:“阿爸,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可知道这银子从哪里来的?”郑佑承语气透着悲壮和无奈,一手抓起床上的银子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肯定是跟人家下南洋当劳工了。这傻孩子,被当猪仔卖了都还不知道瞎,糊涂啊,都是我糊涂。” 郑兰兰听猪仔两字,两眼鼓得圆圆的,失声叫道:“牧人哥被当猪仔卖了?” 郑佑承心急如焚:“我常听说那些招工馆都是先给猪仔们一些定金,就把人圈走了,你说这银子除了招工馆预付得来,他还哪能弄这么多?” 郑兰兰心急火焚地,徒地跳起要冲出门外。郑佑承见状,立即喝道:“你要干什么?” 郑兰兰叫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去招工馆找牧人哥去。” 郑佑承又一喝:“又是一个糊涂种,招工馆是你能去的地方吗,把你卖了都不知道啥回事,容我想个好策先。” 原来,那天一早,何牧人趁郑宅无人在家时,偷偷溜到新兴街,就跟王阿六签了卖身契约,领了一百两安家费,返回郑宅稍微收拾东西就走了。王阿六怕何牧人拿银子开溜,派陈阿九盯梢,最后发现这个可怜的猪仔乖得很,主动返回招工馆客栈了,心里好一阵阴笑。 所谓的招工馆客栈,都是蒙外地人的。本城人都知道,那招工馆客栈,实际就是猪仔栏,只要按了指印,只要进去了就有你干吼的份了。王阿六见何牧人一脸沉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回来了?” 何牧人懒得应他。大鱼到手,王阿六也懒得嬉皮笑脸了,只见招了招手,从背后就闪出一人,阴阳怪气地对何牧人说道:“跟我走吧。” 何牧人也不问去哪里,像丢了魂似的就跟着进去了。 客栈后头是一个院子,院门高大结实,门口里外各站了两三个短袖黑衣的守门仔。他们一见到何牧人,眼睛都不怀好意的互相碰了目光,就放他进去了。何牧人仿若游魂离身,僵硬地跟着进去了。院子很深,四周修起一树高的墙,高墙下之下才是低矮的房子,里面空荡荡,阴气甚重,气味熏人。好像有点不对劲,哪里不对,何牧人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 带他进来的是王阿六的马仔,长得头滑脸尖。只见他拿出一串钥匙,抓起一条哗啦啦的锁链开门,转头对何牧人说道:“进去吧。” 何牧人不睬瘦猴,走到门口朝里望了一眼,顿时呆住了。 屋里不知何时已经关了近十个蓬头垢脸,两眼空洞的犹如鬼魅的猪仔,他们横七竖八的躺在稻草上,见有人开门,犹如苍蝇见屎,卷着一股呛人的臭味,全部扑到门口,可都不敢出门半步,只是恐怖的望着何牧人背后那瘦猴。 何牧人指着他们,转头质问:“他们是什么人?” 那瘦猴凶相毕露,吼道:“你是什么人,他们就是什么人,废话少说,滚进去。” 何牧人突感不妙,两眼怒睁,对着那厮也吼了起来:“我要去找王阿六。” 何牧人的吼声惊动了守门的马仔,院门咣啷一声开了,一行人持着棍子就冲过来。他们两话不说,梆梆梆的乱棍四起,朝何牧人身上就打来,何牧人咆哮如雷,左撞右碰,跟他们撕打一片,可却寡不敌众,被他们打趴在地,数只手死死地按住他的手脚,两只臭脚狠狠地踩着他的脸。 何牧人头破血流,视线模糊,头贴着地,想动都动不得。这时院门响起一阵脚步声,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了。来人是王阿六和陈阿九,他们俩冷漠地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何牧人。 王阿六得意地说道:“阿九,人我给你办了,你自己该怎么对我了吧。” 陈阿九拱手作谢道:“六哥够义气,阿九自然懂的。” 说完,陈阿九走到何牧人面前,蹲下身子阴森恐怖地叫道:“何牧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来。你转过来头,仔细看清楚你大爷是谁。” 何牧人挣扎着转过头,一看见陈阿九那满脸的麻子,猛然醒悟,那天跟郑兰兰坐船过河时,转头看到熟悉背影的,竟然就是这狗东西。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何牧人不禁失声怒吼:“陈麻子,你个狗日的还活着!”说完,猛地朝陈麻子脸上唾了一口。 这个陈阿九就是当初从何牧人眼皮底下,跑掉的那个陈麻子。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陈麻子逃到海口城后,投靠了猪仔头王阿六,专门替法国洋行做起了贩卖猪仔勾当。陈麻子心里本就憋着火,见脸上被啐了一脸,顿时恼羞成怒,从地上抓起一把土,一手死死地按着何牧人的头,一手把土死死地塞进他嘴里,声音歇息底里的叫道:“骂老子,我要你骂老子。” 何牧人喉咙被塞住,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知哪来一股力量,打了一个滚,飞起一脚,正中陈麻子那尖嘴猴腮。何牧人这一脚踢得太猛烈了,打得陈麻子一嘴都是血,捂都捂不住,只见陈麻条疯狗一般,狂跳起来叫道:“我打死这狗日的。” 无数棍棒,无数拳脚,如狂风暴雨向何牧人身上扑来。世界就像屠宰场,他就是那只可怜的猪仔,被打得血肉模糊,昏死了过去。 第三章 冤家路窄 3 三 第二天,天色尚早,郑佑承父母俩吃了个囫囵早饭,就匆匆出门了。他们过了横沟溪,上了水巷口街,径直向大街走去。天光渐亮,大街的刘宅院子里,红光满地,一片祥和。刘宅大厅里,张春堞和刘财来正在吃茶,一个婢女怀抱他们的公子嘟嘟地哄着。正当众人玩得不亦乐呼时上,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张春堞抬眼一挑,叫道:“什么东西,一早就来敲门,连吃个早茶都不安心。” 刘财来脸露讨好之色,说道:“小乖乖你吃你的茶,管他什么人,待他进来,我羞他一顿。” 说着门就开了,男仆眼尖,一下子就认出是郑老神医,又吃惊又慌张,连忙朝后喊道:“刘老板,老神医来了。” 刘财来突的站起来走到门口,远远地望见了郑佑承,忙应声叫了起来:“哎哟,贵人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他跑到郑佑承面前,又兴奋地扭头喊道:“春堞,春堞,你看看谁来了。” 张春堞听得一惊。没想到一早打门的,就是难产之夜,救她母子俩于奄奄一息之中的神医郑佑承。她慌慌张张地跑出厅外,跳下台阶,落到了郑佑承面前,也从一边扶着郑佑承说道:“哎哟哟,贵客,贵客,是什么风一大早就把您老吹来了。” 郑兰兰紧随其后,瞧着这老夫少妇一唱一和,心里似乎明白了:阿父肯定是想来求这刘老板来了。 刘财来夫妇合迎着郑佑承到大厅,婢女马上倒茶,上早点。刘财来双手扶着郑佑承,感叹地说道:“老神医啊,说来我心里愧疚了,你救了我刘家两条命,说要亲自上门拜访您,可这一拖又拖了的,本来打算孩子满百日上门请您的……” 这话说得似真似假,真假不分,郑佑承听得只是摆摆手,说道:“老夫天生干的就是救死扶伤之活儿,没啥好感谢的。兰儿,给刘老板和三姨太行礼。” 郑兰兰从侧身走出,低身作揖,向刘财来和张春堞行礼。张春堞连忙拉住她道:“恩公说的哪里话,行的什么礼。”她说着,又仔细端祥郑兰兰半天,说道:“恩公有福之人哪,俺家这妹子长得好标致。” 郑佑承摆摆手,笑道:“托老板娘的福!” 张春堞望着郑兰兰,兀的问道:“恩公,我怎么看咱家妹子气色有些不对?” 郑佑承一脸萧索,叹息道:“三姨太果然好眼色,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实话说吧,我还真有件事想请刘老板出马帮忙。” 刘财来受宠若惊,慌忙叫道:“老神医说的哪里话,您要真有难处,我刘财来就算撞破头,也要帮你帮到底。” 郑佑承也不罗嗦,拱手说道:“既然刘老板如此仗义,老夫也不客气了。”他就把何牧人悲惨故事,从头叙起。 我们眼前这个刘财来,海口人给他起了两个绰号,叫“活泥鳅”和“铁公鸡”。平时没事人都在,遇到个事想找他帮忙,他滑如泥鳅,话还没说完,影子就没了。想要找到他,除非把海田河的泥鳅都挖出来煮了,是谓活泥鳅。又如海口商界,偶尔还是要替市民做些善事的,比如给街道铺青石板之或者做公庙之类的慈善,想让刘财来多出一两,好比从铁公鸡上拔毛,又谓铁公鸡。所以,刘财来三姨太张春堞没替他生儿子前,海口城的见他都暗地里戳他,背地里咒他断子绝孙,早走早投胎,到观世音那里,让他来世投胎做个苦力,被卖到南洋当猪仔去。 刘财来名声在外,郑佑承也是早有耳闻,然而时势紧迫,他不得不拉下这张举人老脸去求人。他好不容易把话从头至尾叙完,这刘财来一听说是跟招工馆有染的事,原先恭敬的脸上越来越严肃,陷入了无底的沉默,搞得郑兰兰心里也揪得紧紧地,眼巴巴地望着刘财来。 张春堞突然在桌底下狠狠地踢了刘财来一脚,他恍若梦醒,拍着大腿说道:“老神医,您放心,这事我肯定放心上。” 郑佑承神情紧绷,说道:“有刘老板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让你多操心了。” 刘财来哈了一口气,说道:“您老别客气,要不这样,你先回去,有消息我马上派人给你传去。” 张春堞再也沉不住气了,对刘财来瞪眼叫道:“郑老神医是我母子俩的救命恩人,连我儿子一面都还没见着,回什么去?再说了,要等你刘财来派人去办事,人早被卖南洋去了,还查个屁。” 张春堞说着,徒地站了起来,朝厅外大声叫道:“来人!” 有一男仆应声立即跑了进来。张春堞吩咐道:“把长脚兴和矮子福喊来!” 那男仆一转身一溜烟出去了。没一会儿,两个一高一矮的仆人站到了客厅外,朝里面叫道:“三姨太,有事请吩咐?” 张春堞叫道:“交你们个差事,办好了回来领赏,办不好回来挨棍子。” 那两个高低不平的人一齐应道:“明白。” 张春堞看都不看刘财来,朝着他们一字一板地说道:“我有一乐会县的亲戚,叫何牧人,被招工馆当猪仔卖了,你们就去帮我打听打听,到底是谁家干的缺德事。查到了,就告诉他们,如果愿意放人,刘老板愿意出双倍价银子,再送一百两倒贴个人情,如果不给面子的,告诉他们走着瞧。” “明白。”那两人异口同声说着,转身跑出门去了。 看着张春堞面若铁气如牛的样子,刘财来听得在心里直跳脚。双倍价银子,还倒贴一百两,你以为我刘财来真的是财神爷呀。可此时,纵使他心里有一千一万个急,也无可奈何,谁叫他天不怕地不怕,就偏偏怕这个会下崽的狐狸精呢。 张春堞说完,坐了下来,重重地喝了一口茶,又说道:“财来,把我们家侬侬抱出来,给恩公好好瞧瞧。” 刘财来屁股早长虫地坐不住了,张春堞这么一使唤,起身离去,把刘公子抱到郑佑承面前。初秋天气微凉,刘财来怀里的刘公子刚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小眼睛。郑佑承解开包裹,认真翻看了婴儿全身,又上下摸了一遍。 郑佑承一边啧啧称赞,一边说道:“孩子长得真好,但不要包得太紧,白天就把包袱解开,多凉凉,晒晒日头,利长身体。” 张春堞一听,连忙从刘财来怀里抢过孩子,解开了外面裹得严实的厚棉。刘财来一边看着,哟哟地倒吸着气,心疼地叫道:“你小心点,别让小祖宗着凉了。” 张春堞翻了一个白眼,叫道:“没出息,你没听见老神医是怎么说的吗?我死人都能被老神医救活了,要着凉了那又算个啥。” 看着刘财来一幅哭丧般模样,郑兰兰再也忍不住了,故意向一旁扭过头,扑哧一声笑出。 张春堞解开婴儿布,又说道:“恩公,您是举人,俺家公子的生辰八字您也大约知道的,帮他起个好名字呗?” 郑佑承笑道:“我适才就想了,我来说说,老板娘拿主意就是。 张春堞一阵惊喜:“您老说就是了。” 郑佑承若有所思,顿了许多,才说道:“刘云龙,字若天。” 张春堞啧啧作叹,说道:“一听就挺上口,这名字作何解?” 郑佑承沉吟说道:“海口城谓之为龙城,水生云,云生龙,云龙之意即希望将来公子成天地伟丈夫,腾云驾雾,纵横四海;心胸宽广,龙行久矣,心若小器,浮木难载,心若天大,翻江倒海,可谓壮哉,是谓若天。” 郑佑承半白半文地说着,刘财来听得脸像是抹了米水,僵成两块,不知是笑学是哭。张春堞则脸上笑得一片灿烂,叫道:“不愧为老进士,好名字,好名字。” 郑兰兰心里无不佩服,暗暗地笑了。这阿爸读书读成精了,骂人也不留痕迹,这字起的,摆明不就骂刘老板小气量嘛。 这时,张春堞心情倍好,不依不饶,抱着公子又说要认郑举人为干爹。郑佑承连忙摆摆手,笑道:“老夫明年都要七十了,受不起干爹这名号啊。” 张春堞说道:“小的说错话了,撑嘴,撑嘴,那就认干爷爷。财来,还不赶快替侬侬谢干爹。” 刘财来连忙拱手作揖,说道:“托干爹洪福,将来我家公子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众人正无聊扯淡,长脚兴和矮子福气喘吁吁冲进来。矮子福先说:“三姨太,咱替您问清楚了,除了王阿六的招工馆死不认外,其他招工馆都说没收一个叫何牧人的。” 张春堞哼哧着,叫道:“你是不是想说,王阿六把我那亲戚卖了。” 长脚兴接着说道:“这事八九成是他干的了。我们去跟他说话,他睬都不睬,话都没多说,还把我们赶出来了。” 张春堞转头怒视刘财来,问:“这屁大的海口城,还有人不给你面子的,这王阿六是个什么东西?” 刘财来眯着鱼泡眼,摇头叹息道:“惹上王阿六,这事闹大了。” 张春堞横了他一眼:“啥玩艺,真把你吓着了?” 刘财来看看张春堞,又看看郑佑承,语气沉重地说道:“你们有所不知,都说小鬼难缠,海口城黑白两道,谁人不知道王阿六这地痞比小鬼还邪门。” 张春堞叫道:“不就是个二流子吗,俺家哥哥还治不服他。” 张春堞说的俺家哥哥,就是镇守海口城的清兵把总张福广。刘财来摇摇头,对张春堞说道:“你个妇道人家,整天呆在家里知道个啥。小鬼难缠,大鬼更难对付。” 郑佑承神情严肃,说道:“刘老板,我郑氏向来只知世有圣贤书,不懂二流子那一套,你就明白地告诉老夫吧。” 刘财来说道:“老神医,您真不知的,海口数十间招工馆,挂名开着小客栈,实则做的都是买卖猪仔的勾当。这些招工馆的背后老板,就是德法两国商行居多,这些商行背后的大老板,就是德法等国领事馆。这个王阿六,又入了天主教,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如今他当了法国人的狗,要治他何其容易。” 郑佑承心情万般沉重,没默许久,哀伤地说道:“看来,我是给刘老板出难题了。” 刘财来张嘴正要回话,急性的张春堞马上跳了起来,叫道:“怕他个甚,别以为换了张皮就耀武扬威,你要不帮我干爹,我找我哥说理去,如不交人,就活生活把他生皮扒下来。” 刘财来也急了,吼道:“我还没发话,你急个啥,难不成你张春堞以为我刘财来也是个软柿子,随便让人捏!” 刘财来心胸徒然生出一股豪气,转头拉着郑佑承的手说道:“干爹这事我管定了,我现在就跟您一道去找那二流子论理去。” 刘财来朝长脚兴矮子福等仆人挥挥手,众人示意,跟在后头跟着气冲冲的刘老板壮声威去了。 第三章 冤家路窄 4 四 刘财来等一行人出了大街,转个角就到了新兴街。新兴街的人大多都认识刘财来的,见他气势汹汹,知道有戏看了,都伸着脖子,兴灾乐祸地目送着他一行人到王阿六招工馆门口。 招工馆里似乎早有准备,见刘财来见来,王阿六的数个马仔一齐涌出来问道:“你们这是干嘛呢?” 刘财来径直走进客栈,请郑佑承坐下,然后也不客气地撩起长袍,坐在茶几正中的椅子上,这才对问话的人说道:“进去告诉王阿六,谷街米铺老板刘财来前来会他。” 对方见刘财来底气十足,互递眼色。有一个粗壮的大汉走出来,抱拳拱手道:“原来是刘老板,恕在下冒味地告诉您,我们老板不在,有事改天再说?” 此时的刘财来,非彼日的刘财来,犹如脱胎换骨,一改过去活泥鳅见事就溜的圆滑德性,也不知哪来一股牛劲跟对方杠上了。他像一只骄傲的老公鸡昂起头,轻蔑地说道:“你现在就去请,他要不出来,我就在这里耗着。” 那发话的粗汉见状犹豫了一下,又抱拳说道:“刘老板,恕在下冒味地问一下,您开米铺,我们老板开招工馆,各走各的道,您这上门谈的是哪门子生意?” 刘财来拍着茶几叫道:“王阿六要跟我刘财来谈生意,就先让他跳海田河把屁股洗干净了再谈。我跟他没有生意,只有交易。” 那粗汉见刘财来牛气哄哄的模样,顿的也火了,叫道:“刘老板,你这样说话,在下就不奉陪了。” 那粗汉说完,转身就走。刘财来又叭的拍桌叫道:“你告诉王阿六,早出来早解决,不然到时谁都不好过。” 那粗汉背对着刘财来停了一下脚,正欲离去,突然刘财来又拍着桌子喊道:“长脚兴矮子福。” 长脚兴矮子福像两只活跳蚤,一下子蹦到刘财来面前。 刘财来提高唱戏的高腔,大声说道:“你们现在就去西门,帮我喊个人。”他又故意把后半句拉得很长,说道:“你们就告诉张把总,说三姨太远房亲戚被卖猪仔了,请他过来替三姨太主持公道。” 长脚兴矮子福点头领命,一下子就跳出门外去了。刚才跟刘财来顶撞的粗汉,脸徒生黑,快速离去,走后院跑去了。不一会儿,只见那粗汉领着王阿六和陈麻子快步向刘财来和郑佑承走过来。 王阿六一见刘财来,抱拳作笑道:“哈哈,什么风把刘老板吹来了,幸会,幸会。” 刘财来一脸蔑视,哼哧着说道:“六老板,好大的面子,我还以为非要请个八大轿子去抬,你才肯出来呢。” 王阿六打着哼哈,脸笑皮不笑地说道:“刘老板想哪里去了,咱家开这几个破招工馆,混口饭吃的,哪有刘老板的面子大。” 刘财来冷笑道:“咱也不废话了,王阿六你实话说,到底要不要放何牧人。” 王阿六和陈麻子两个迅速碰了一下目光,愣着不开口。 刘财来鼻孔朝天,粗气哼哧道:“你开招工馆的图的也是利,要今天来,就是破财消灾,图个人情。你要买了我这人情,你亏多少两银子我赔就是了。” 王阿六一改肃容,嘻嘻走上前,在刘财来一旁坐下,作委屈状说道:“海口城谁人不知刘老板粗大气粗,不过今天刘老板是非要为难我了,可咱这开招工馆的,是替法国人干活的。所以现在也不是什么钱的问题,法国人向来是只认契约的。” 郑佑承听对方说法国人的契约,眼睛闭了闭,又睁了开,端正坐姿,气势辉煌,仰望甚高。 然而刘财来早沉不住气了,徒的站起来叫道:“你别给老子扯远了,拿什么法国佬来当挡箭牌。” 王阿六顿然变色,霍地站起来,一不做,两不休地也顶起牛来:“既然刘老板这么说,那咱做不了这个主,你找法国人论理去。” 刘财来向来喜欢唱戏,他昂起头,把嗓调拉得很高,叫道:“你要装死猪给我滚热水,就不怕有人要收拾你……” 刘财来话还没说完,郑佑承一手把他按住了。只见他撩起长袍,慢慢站起,踱到王阿六面前。 他顿了顿,心气平和地问道:“王老板,老夫有一话不明,想向您指教一下。” 对方都被眼前这个举止从容恬静,清瘦干净,眼露威武的老头子气场震住了,不知何方神圣,一时语哽地愣着。 好半天,王阿六才回过神,回道:“有话请说。” 郑佑承环视众人,沉吟片刻,才缓缓地说道:“王老板所言没错,西洋诸国向以契约精神立国,可谓久矣。然自诩文明比我大清先进之西洋,竟以如此野蛮手段轰我国门,夺我治权,抢我华工,以填无边之贪欲。今我琼州亦被洋人所肆虐,有人偏助纣为虐,情何以堪?” 话还没说完,陈麻子像只泼猴子突的蹦了出来,叫道:“你少来酸豆腐那一套。老实告诉你,何牧人就在我们这里,我们没人逼他,是他主动上门签劳工契的,不要说告到张把总那里,就是告到北京城,咱也不怕。” 郑佑承一生读破圣贤书,行善无数,从未见过如此无赖叼钻之徒,胸中不禁激起一股浩然正气,他厉声叫道:“混帐!天下岂有如此蛮不讲理的,你丧尽天良,难道不怕天打雷劈吗?” 陈麻子被激得又要跳起来,马上被王阿六按住了。王阿六抱拳作揖,说道:“敢问老先生尊贵大名?” 刘财来冷笑道:“亏你王老六见多识广,竟然有眼不识泰山,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海口城著名郑老神医。” 王阿六闻之一惊,又问道:“老先生莫不是新埠岛的郑举人?” 郑佑承双手反抄,神情庄严:“正是老夫。” 陈麻子莫名其妙,叫道:“举人又怎么样,吓唬谁?” 陈麻子话语刚落,被王阿六横了他一眼,只得退后两步。王阿六拱手高声说道:“久仰先生大名,今天我王阿六就卖您一个面子。” 郑佑承缓缓转过身,看着王阿六。郑兰兰也冲上来,激动地贴着阿爸,大眼怒睁对方。 “不过嘛。”这时,王阿六卖起了关子,看着刘财来说道,“前提是你们得答应阿六一个小小的要求。”话说一半,说停下来了,王阿六就踱步在郑佑承和刘财来面前,晃来晃去,晃来又晃去,就是不肯把话说完。 刘财来冷笑道:“有屁就放,有话就说,别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看着恶心。”他一幅厌恶的样子,扭过了脸去,斜望屋顶。 王阿六哼哧一声,笑了,踱到郑佑承面前住了脚,指着陈麻子说道:“好,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拿走何牧人,就请先替何牧人还了他欠我兄弟的债。” 债,什么债?刘财来疑惑地转过头望着郑佑承。郑佑承目光沉着,从容问道:“请王老板把话说得明白点?” “你的事你跟他们说。”王阿六示意陈麻子出来说话。 王阿六一话既出,陈麻子慌张无措,心乱如麻。他和何牧人之间的恩怨算哪门子的债,这哪能放在光天化日下来说呀。他环视众人,众人目光像锥子齐刺向他心窝,狗急跳墙,看来今天这场合,他不得不将小丑这角色演到底了。 他当即跳起来叫道:“何牧人欠老子的债多着去,你们还得了吗?” 郑佑承威力十足,大声说道:“欠债还债,天经地义,何牧人到底欠你什么,请说清楚。” 陈麻子嘴里像被塞了坨牛屎,一下子哑住了。他扑的朝地上吐了一口涎水,又跳着脚说道:“我懒得跟你们扯了,老子还是那句话,签了契约就得认了,反正我们是替法国人跑腿的,要闹你们就去洋行去闹。”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站住”王阿六冷声喝道,“怕个球呀,你先把话说完。” 陈麻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傻傻地愣着。 久经生意场的刘财来总算看出了门道,这个叫陈麻子的肯定和何牧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帐,要不然他也不会这样跳梁,放烟雾弹想一步了之。想到这,他心里不由冷笑。看来今天不请张把总过来,还收拾不了这个浑蛋。从新兴街到西门大街,一来一回也就放个屁吹个牛的功夫。正当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时,长脚兴矮子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署门当差衙役。 衙役自然认得刘财来,拱手说道:“刘老板,张把总叫小的过来,有事尽管吩咐。” 刘财来挥挥手,昂着头到陈麻子面前,也卖起关子来,晃来又晃去,晃来又晃去。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道:“这位兄弟,看来咱们还是一起到把总的署门那喝杯茶,你是不会吐出真事来了?” 本来理直气壮的王阿六,这下子才发现陈麻子似有天大隐情,不愿说破,顿觉这水被他搅浑了,倍感不妙。他看看那进门的衙役,也无了底气,莫名的惊慌了。 他不得不顶个头皮,走到那衙役面前,说道:“官大人,都是一场误会,让您操心了。坐下喝杯茶,容我们慢慢说来。” 那衙役一脸威严,不客气的劈手说道:“既然是误会,都一起到张把总那里把话说清楚。” 陈麻子知道事情闹大了,再这样整下去,说不定何牧人出来了,他自己就进去了。于是,他嘴上像抹了油,换了幅笑脸,滑得溜溜地说道:“官大人,一点小事,怎能让张把总操心呢。要见张把总,也是我们上头克力克洋行老板柏森去见,怎么轮得上我们这跑腿的呢。” 说完,陈麻子转身去拉着王阿六出厅外的一角,吱吱咕咕地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他们又返回客厅,王阿六也像换了个人,赔着笑脸一一拱手,说道:“冒犯诸位了,都是阿六没管好自己的兄弟,误会了。” “误会?”刘财来一下子就冲上来,叫道:“你们一直都说误会,到底是哪门子的误会,我怎一个字都没搞不明白。” 那当差的衙役一听,就要发话。只见郑佑承对刘财来摇摇手,对王阿六说道:“大家都住同一城脚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老夫也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彼此都各退一步,天地宽广,把人放了,该赔的老夫会赔,你看意下如何?” 陈麻子如得罪获赦,又摇身一变,急忙说道:“还是老先生明理。我这就叫兄弟们去把人抬出来。” 陈麻子说完,就领着几个人咚咚地跑到后院去了。不一会儿,他们抬了一个伤痕累累死猪一般的人,放到了客厅中央。郑兰兰眼尖,一眼认出那是他牵肠挂肚的何牧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扑到地上叫道:“牧人哥!” 何牧人气息奄奄,不醒人事,才一日不见,就如人间进了地狱,落得这般凄惨的光景。郑佑承心里莫名的涌起了一股激愤,冲击着他的椰子壳般的脑门,情已形于色,他嘴唇颤抖,上下碰撞,咯咯发响。此见情景,王阿六和陈麻子齐齐低头,盯着自个脚尖,屁都不敢放了。刘财来混迹海口商场数年,尽管被做唤铁公鸡,活泥鳅很多年了,然而生意上却一点也不含糊,他不坑人也从不让人坑,哪见过把人打成这死不死活不活的惨模样。他仔细瞧了瞧何牧人,觉得这晚生面很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下子又记不起来了。 瞧了半天,他再也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跳脚吼道:“当差的,还不把这些混帐拿下!” 王阿六和陈麻子被这一声喝,魂魄尽散,都不由哆嗦了一下。可是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刚才那威严的衙役换了一脸和气,拉着刘财来到一角,悄悄说道:“刘老板,他们把人交了就算了。” 刘财来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以为听错了,怒吼道:“你这当差的,怎么这样说话。” 那衙役当即把刘财来按住,凑到他耳边低声吼道:“张把总交待了,凡是跟洋人有关的事,最好少惹。那帮洋人,皇上都惹不起,洋务派张总督他们也惹不起,咱们更惹不起。” 刘财来心有不甘,呆呆地又叫道:“真的就这样算了?” 那衙役说道:“把人都打成这样,当然不能算了,我去叫他们赔些银两,派人把人送回家去?” 衙役的话像一把刀子穿过了刘财来的心窝,刺得他忍痛难受,两眼喷火,愤怒地望着天上,却再也叫不出声音来。他回头望着郑佑承,慢慢地蹲到地上,抱着脑袋叹息着。而在那一头,郑兰兰叫骂不绝,已经哭得死去活来! 第三章 冤家路窄 5 五 那天,在郑兰兰悲天绝地的哭腔中,何牧人被一行人抬回了新埠岛郑氏宅内。在老神医郑佑承的精心呵护下,数天后,被折磨成猪狗不如的何牧人,逐渐好转。郑兰兰怕他要出门闯祸,整天寸步不离,粘如水蛭,甩也甩不掉。何牧人变得越来沉默寡言,甚至一整天不说一句话。郑兰兰有时哄他,看他那嘴铁杆都撬不开,心焦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她狠心耍蛮,硬是把何牧人从死气沉沉的黑屋子拉出门散心。出了门外,抬头一望,心境顿然开阔。太阳西滑,满天飞红,赶海的下田的也都结群而归,地上跑的孩子,天上叫的鸟儿,水里跳的鱼儿,黄昏的夕阳勾勒出一幅农耕时代优美的和谐画图。俩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觉地走到海边,郑兰兰迎风在沙滩上坐下,何牧人紧跟在后,望着她的背影。俩人都心事重重,不说话,隔着不远不近的地方也坐下。这是南渡江入海口处,望眼之处,哗啦啦的沙滩铺得一望无垠,沙子柔软,像一张巨大的毯子。远处,海风轻摇,波浪在海上低沉地滚动,遥远的天上,红光映云,犹如梦幻。夜色渐浓,前后两茫茫,郑兰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扑扑地汩出来,嘤嘤的哭声像涨潮海水,声调逐渐拉高,充满压抑和幽怨。何牧人再也坐不住了,屈身爬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搂过她。她左右挣扎着,他鼓气勇气,稍微抱紧,郑兰兰突然像泛滥的海水,哇的放声长哭起来。 “你这个混蛋!”郑兰兰狠狠地捶着何牧人的胸膛:“你就知道让人牵挂,却从不在乎人家的感受。” 何牧人泪水无声的滚了出来。 郑兰兰停止了擂打。她紧紧地抱着他,就像溺水的孩子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事实上,在这情欲的大海里,她承认自己已经陷进去了,如果何牧人这浮船不救他上岸,她宁愿死在这茫茫的大海之中。俩人情不自禁地紧贴一起,泪水咸咸的,没有苦涩,反而充满了一种突然降临的幸福感。她突然明白了,他心里不是没有她,只是他的表达爱的方总是那么被动与无力。郑兰兰高高昂起头,痴痴地望着何牧人。他们彼此都听到了对方的呼唤,何牧人感觉有一股莫名的欲望,从心底燃起冲击着他心胸。他是个行动主义者,语言对他来说从来都是苍白的,唯有现实行动,能够于此时填补内心无底的愧疚与罪孽感。他情不自禁地埋下头去,紧紧地钳住了郑兰兰的喷薄小唇,俩人就像干柴遇上烈火,熊熊情欲燃烧了整个海洋。在这个情欲泛滥成灾的夜晚,那些渴望征服与被征服的能量,都在这个夜晚得到了彻底的释放。天上一轮清月,正徐徐升空,偷窥人间这情欲爆发的人们,海风掠过海面,推着波浪低吼了起来,那些发情的波浪加大力度向海岸冲刺,大地经不住冲击,也仿佛也快乐地呻吟了。 人在做,天在看。招工馆老板王阿六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买卖,老天爷似乎有点想断他后的意思,这个趋近中年的秃顶男人,精力旺盛,犹如公猪,见到母的就拱。拱上了床,拱下了河,拱出了无数地洞,却拱不出一个接香火的后代。开始他偏不信邪,可一连拱了数十年,拱不出一个活种来,也就懈气了,于是更加放纵堕落,抓猪仔,养情妇,吸大烟,搓麻将,就成了他人生的几大乐子。 不过,王阿六自诩办事能耐并不是吹的,替洋人老板柏森卖力,他可是连吃奶的力气都舍得出。柏森交他抓二百五仔猪仔,到了要交货的时候,他整出了三百五来,乐得柏森差点没认他为干孙子。办成了这事,有柏森老板赏识,他也自诩能量不凡,整天得意洋洋,就去和新兴街仅数步之遥的新竹街情妇家里吃酒,吹牛,吸大烟,困觉,神仙都没有他快活。 我们海岛因为长年天气炎热,久而久之,养成晚睡晚起的惰性。然而这天天气阴沉,一整天都在下着细雨,到了傍晚,突起大雨,整个海口城都是雨水敲打青石板的激烈声。碰到这种天气,王阿六都懒得出门,叫了几个下手到情妇小阁楼上搓麻将,搓了一天手脚发麻,就接着吃酒快活,一直到半夜,众人都喝得晕乎乎的,手下冒雨走人,就剩下他和情妇婆娘在小阁楼里调戏取乐。 前戏做足,他们正准备切入主题时,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王阿六厌恶地朝门外吼道:“谁!三更半夜,敲啥子门。” 门外似乎没听见吼声,又咚咚咚的敲门。 王阿六又一声怒吼:“哪个神经病在敲门。” 门外这时醒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老大,是我。” 王阿六以为是适才出门的手下,又吼道:“啥事?” 门外又弱弱地说道:“老大,有个事忘了跟你说。” 王阿六不耐烦地下床去,赤身裸体地开门去了。他刚吱的开出一条门缝,突然门外闯进一个人影,一把尖刀已经抵到了他的咽侯。 外头大雨滂沱,里头没有灯火,一片昏暗。王阿六不禁失声叫道:“你是谁?” 尖刀一下子又顶了上去,只听见一个声音低沉地叫道:“睁大眼睛,看看老子是谁。” 王阿六两眼圆睁,朦胧之间辨认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这可怕的身影了。这个就是跟陈麻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何牧人。 “是你?”王阿六失声叫道。 “不是我,还有谁。”那声音像火药桶,低吼了一声。 “春花,快点灯。”王阿六突然尖叫道。 床上裹被的婊子知道出大事了,一骨碌地滚下床,抖抖索索地点起了灯。王阿六借着微亮的灯光,终于看清楚了面前这个仇家,果然就是何牧人。何牧人一身湿碌碌,显然是在雨中蹲点久时了。 王阿六看着何牧人手里那明晃晃的刀,不禁虚了,讨好的说道:“兄弟,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何牧人阴沉冷峻,眼睛迅速扫了举灯的那个婊子,又飞回王阿六赤裸的身上,轻蔑的说道:“你没想到会有今天吧。难道陈麻子没告诉你,我是有仇必报的人?” “知道,知道,他什么都跟我说了。”王阿六虚弱地说道。 何牧人阴冷冷地问道:“他有没有跟你说,我阿母媳妇是怎么死的,我又是怎么追杀他,他才落逃到海口逃避的。” 王阿六两眼暗淡,说道:“开始不知道,放了你之后,他才告诉我的。大哥,都怪小弟有眼不识无珠,得罪您了。“ 何牧人轻蔑地朝天上啐了一口,叫道:“我呸,你别大哥叫得这么滑口,老子就饶过你。快说,陈麻子在哪里。” 王阿六以为人家是寻他报仇来了,一听这话像是有救了,连忙说道:“大哥,实话告诉你,陈麻子跑路了。” 何牧人不相信地叫道:“别给老子耍花招,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你横着出去?” 王阿六立即软了,哭丧着脸说道:“大哥,我都听说了,你曾经独身血洗雷公岭。也因这个,陈麻子怕你了,他本来跟着我干得好好的,可却强烈要求我去跟洋行说想下南洋,跑路了。” 何牧人叫道:“你别把我当屁孩哄,再不给老子说真话,就一刀做了你。” 何牧人说着,尖刀紧紧地刺着王阿六的脖子,血丝丝流了出来。那个春花把床放在桌子上,看见了血就像老鼠见了猫,不禁尖叫起来。 “住嘴!”何牧人狠狠地朝他吼道,“再喊,老子连你一道端了。” 那女人连忙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像风刮过屋顶一样,呜呜地低声哭着。 王阿六也是江湖老手了,知道什么时候猖狂,什么时候装孙子,只见他扑的一声跪了下来,提着哭腔说道:“陈麻子那狗日的真的是下南洋去了,柏森给他一个任务,押着猪仔们去南洋,去槟城的橡胶园当监工去了。” 何牧人眼睛闪过一丝疑虑,叫道:“你说的是真的?” 王阿六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道:“我要说半句假说,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何牧人愤声叫道:“你早该断子绝孙了,只是老天怎么还没劈死你。” 王阿六苦声说道:“大哥,我可是认真的。你要不信,就去洋行问问柏森老板。” 何牧人半信半疑,狐疑不定起来。为了寻找陈麻子,他背着郑兰兰,如鬼随影,在海口城转悠多日,只见王阿六进进出出,不见陈麻子,不知跑哪里去了。今天听来,那混蛋果真怕得跑南洋去了? 何牧人松开手,低声吼道:“说具体点。” 王阿六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个地址,何牧人迅速记下了来。完了又重复说了一遍,王阿六连连点头说,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地儿。 何牧人目光阴森,又问道:“王阿六你给我记着,我能端了万州土仔会的老巢,就敢踢你的招工馆,到时法国人也罩不住你。要是我寻着陈麻子,咱好说话,寻不着回头老帐旧帐一起算。” 王阿六滑头地应道:“给我十条命,也不敢骗大哥啊。再说了,法国人算个球,大哥才是人间真英雄。” “滚!”何牧人朝地上低吼了一声。 王阿六惊跳起来,一下子滚到了床边,揪起床单抱住自己,刚才还作悲哭状的裱子躲到王阿六怀里不停地哆嗦着。然而何牧人懒得理睬他们,转身跳出去,从外头拴住门,冲进了茫茫雨夜。 第四章 错位姻缘 1 一 自夜袭击王阿六后,何牧人自觉海口城不是久留之地。他闯南洋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决定去码头碰运气,可忙活了数天,仍然没有商船愿意收留他。他天天站在海田河边上,无助地望着那如林森立的远洋帆船,独自得闷。这种无聊加无望的生活,让他倍感虚空。这一天,他听到海田河对岸传来一阵悠悠的钟鸣声,好不痴迷,于是循声过河,索到对岸去了。钟声是从六庙附近的仁心寺里传出的。殿外“仁心寺”那几个大字闪闪发光,何牧人驻足而望,心中不禁一阵颤动。他惊讶的是,这近乎荒芜的海岛小城里,竟然耸立着如此壮丽的建筑。寺庙有正堂两进,附属房屋四间,佛声阵阵,谓为壮观。何牧人稍愣了一会,走进寺里。殿外是一个劳苦的婆娑世界,里面则是别有一翻天地,庭院幽深,一片寂静,置身其境,一派安详。再走深探,和尚们敲打木鱼的念佛声愈来愈大,他不由停住脚步,远远的站着,痴痴地听着,犹如失了魂,落了魄,眼里渗出了泪水。 “阿弥陀佛!”何牧人猛然被一声问礼声惊醒,抬头一看,只见一老僧带着一小和尚,立在他的面前。 何牧人乍惊跳起,擦了眼泪,双手合十,也还了礼。 “施主是前来问佛,还是要来祈愿?”走有前面的老僧问道。 何牧人咽声说道:“不是问佛,也不是祈愿。” 老和尚面目慈祥,注视着这个孤独的孩子,和善地问道:“莫非施主是为论佛而来?” 何牧人慌张说道:“晚生不知佛,何敢论佛,只是路过,冒昧的过来倾听佛之天音。” 老和尚叹息着说道:“听施主只言片语,似乎有千般万般,无从说起,可否到后室坐下,慢慢叙来?” 何牧人沉吟片刻,默默点头。于是,小和尚在前道引路,到了东厢一处院子,里面清幽飘香,地上铺着一张打坐垫子,不远处则摆着一张案几,两张坐椅。老和尚和何牧人面对而坐,小和尚提壶斟茶,一一满上。 何牧人低声问道:“晚生姓何,名唤牧人,乐会县人,家世破败,独我一个孤独混世,不知不觉漂于此处,顿觉心情宁静,如有打搅大师之处,请多多包涵。” 老和尚慈祥地笑道:“老衲待客无数,唯今天最深受佛之玄妙感动。在你之前不久,有一老举人与在下谈佛论死,方才离去,你又进来,一老一小,一前一后,必为佛缘牵来,幸哉,乐哉。” 何牧人昂头望着老和尚,一片茫然,不知他所言是处。 老和尚又说道:“方才听你说来一句,不是问佛,也不是祈愿,老衲深为之动,想听你叙叙,如有不懈之苦,可替你指点一二。” 何牧人说道:“人海茫茫,天地无常,晚生孤独飘泊,不知向处,请大师指出一条生路。” 老和尚轻轻叹道:“俗世之人,向被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等八大苦所困,你身为俗世之人,如何能逃脱?天生万物,世人只知物之物性,不知物之佛性,佛性即是觉悟,觉悟一生,一切皆可不苦,不觉悟之徒,与草木同生止休,如此而已。老衲法号悟空,早悟一切皆空,心空无物,无物可绕,你心若乱麻,缠绕不止,似悟非悟,可谓之苦矣。” 何牧人心若暗室,被天外一道佛光照射,心为之亮,说道:“大师可谓高人,所谓极是。” 老和尚脸露笑意,慢悠悠地又说道:“俗世之悟,与佛家之悟,无差一二。北佛向来讲修炼苦悟,南佛独喜顿悟。老衲平生度人无数,知你慧根甚深,只是未到悟处,你尽可详说人生之苦处,老衲方可替你解心中之惑。” 老和尚一翻话,听来犹如春风沐雨,好不惬意。他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把多年苦难经历,以及积压于心的情愁苦闷,一桩一桩地吐出来。老和尚身若老钟,认真倾听,等何牧人说完,只见他慢悠悠地说道:“你说了人生诸多苦难,其实还有一苦没说,那就是放不下之苦。老衲以为,有苦必有欲,有欲必有进取之心,你心若游龙,志在云天,欲火太盛,可谓苦深矣。然若积善行德,以功赎苦,亦得救矣。” 多日以来的悲愁困苦,像一片乌云被大风驱散。何牧人即声应道:“实话告诉大师,晚生想出洋闯荡,将来如有成就,行担当之责,以救心罪,亦是自救之道,不知此举可否适当。” 老和尚拈花微笑,说道:“自救之道,一个佛字,佛不在他处,而在你心中。如何往,往哪里,你自问心中之佛。” 何牧人似有所悟:“听大师一席话,犹饥渴寒冻处,饮甘霖,裹锦衣。他日若有所成,必将还报。”说着,他就站了起来,准备要告辞。 悟空法师也不挽留,站了起来,双手合掌:“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小和尚已经站到门外,引何牧人出院去。他前脚跨出院门,院后小门处,有一个身穿长袍马褂,脸庞清瘦,满眼忧伤的老书生,不知何时现了出来。 老和尚转身,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 老人摇摇头叹息道,“我郑佑承一生读书行善,积德匪浅,本以为天将送之门下,不料我这家宅佛缘浅薄,还是留不住他啊。” 悟空法师说道:“老岛先生不必叹息,依老衲之见,此为蛟龙之才,敢为俗世之所不敢为,做常人之不敢事,将来必成大器,任他出去,何算不是一件功德之事。” 原来悄身现身的是郑佑承。他恰好前来与悟空法师谈佛,不料遇何牧人前来寺庙,不知其为何而来,特叫老朋友悟空法师引来试探,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老神医学佛久矣,然而仍然掩不住内心忧伤,在椅子上缓缓地坐下,两眼空茫,无限惆怅地说道:“只是苦了我那小女儿了……” 悟空法师双眼默然,又双手合掌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二天,天微微亮,何牧人起床极早,他心怀鬼胎、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出。他前脚一出屋外,一下子就愣住不动了,郑佑承竟然一早就在院中打拳了。在他记忆里,似乎没见过郑老神医打过拳,怎么今天有些反常了。 看着老恩公运拳如风,舞得热火朝天,他前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是愣愣地看着。郑佑承也不看他,照打他的拳。过了好久,只见郑佑承大喝一声,缩脚收拳,挺胸呼气,拳术才算打完了。 何牧人不禁拍掌而叫:“恩公好拳法。” 郑佑承摆摆手,笑道:“老罗,老罗。”老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院走去。 像施了魔定了术,何牧人两脚不知使唤,跟着恩公到了后院。后院有一口水井,屋檐下放着一水缸,老先生从缸里舀出一盆水,独自洗起脸来。洗完脸,抬起湿漉漉的脸,对何牧人说道:“你也洗洗吧?” 何牧人嗯了一声,只好去舀水洗脸。天色渐明,郑兰兰也这时也爬床而起,嘟嘟嘟在前院哄着鸡鸭。郑佑承听到郑兰兰喂鸡的声音,朝前院喊道:“兰儿!” “阿爸,什么事?”郑兰兰那边反应够快,回话叫道。 郑佑承朗声叫道:“你到街上买几个热油条,打两碗豆腐脑,顺带几个煮鸡蛋回来。” “知道了。”郑兰拍掉手上的稻粒,两话不说,带上门就出去了。 郑佑承擦完脸,就坐到石凳上,一边摆着棋,一边对何牧人招手道:“老夫今天棋兴又来了,你陪我下几盘。” 何牧人暗自叫苦,只好沉沉地坐到石凳上,不忍动棋。 “有心事?”郑先生望着何牧人,疑虑重重。 “哦,没有,没有的事。”何牧人恍然回神,连忙抓起一个棋子,拉开了棋局。 这棋下得极为艰难胶着。还没下完一盘棋,郑兰兰提着篮子回来了。她从厢房里搬出两张短凳,端出豆浆,还是热的,油条也是热的,一人一份放在他们脚下。可俩个一老一少仿佛都迷于棋中,不为所动。 郑兰兰嗔怪地望望何牧人,又望望阿爸,叫道:“阿爸!” 郑佑承只得抬头,对何牧人说道:“哦,你先趁热吃了吧。” 何牧人嗯了一声,端起豆浆凑到嘴边咕咕地吸了起来。郑佑承一手捊着胡须,一边笑道:“别急,慢慢吃,咱这样聚的日子不多了。” 何牧人一愣,望着老恩公,呆住说不出话。 天真烂漫的郑兰兰霍地站起来,叫道:“阿爸,大清早的,你说啥呢?” 郑佑承慈祥地摆擂手,对郑兰兰说道:“坐下,阿爸有话对你牧人哥说。”老神医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何牧人面前“这是我送给你东西,你看看吧。” 信封很薄,没有封口。郑兰兰还不等何牧人动手,一把抢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何牧人一看,顿然惊呆了。 郑兰兰也惊呆了。 竟然是一张下南洋的船票。这可是他多日以来,做梦都渴求得到的珍贵东西。 “阿爸!”郑兰兰一声怒吼道。她再天真愚蠢,也能猜出几分,眼泪如泉涌,唰唰唰地落在了地上。 何牧人泪眼朦胧,坐立不安,浑身都在抖动。 郑佑承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说道:“兰儿,牧人的天地还很大,他要去闯荡,将来若有所成,你也沾沾光,这是挺好的事,你有啥好哭的。” “不!”兰兰哇的一声喊了起来,“你们骗我,你们都把我当傻子瞒着我。” 说着,她又对着何牧人吼道:“你这个骗子。”说完,转头奔到屋里,扑到床上,滚着被子撕心裂肺地嚎哭着。 “恩公!”何牧人扑倒于地,跪倒在郑佑承面前,哭着叫道:“敢问恩公大恩大德,晚生怎么图报。” 郑佑承连忙去扶何牧人,叫道:“起来,快起来。” 何牧人像被钉在地上的杆树桩,一动不动,任郑佑承拉,就是拉不起。郑佑承心里戚然,叹息说道:“老夫一生行善,从不图报。你起来,老夫有话跟你说。” 何牧人望着郑佑承良久,才擦着眼泪,慢吞吞地爬起来。郑佑承心疼的拍掉身上的尘土,心疼地叫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好男儿,不要轻易下跪。” 何牧人哭道:“恩公的救命之恩,晚生就是跪上两辈子,也不为过。” 郑佑承面情凝重,摇头叹息:“实话说,自听说你家事所受不幸,为报仇而浪迹天涯,老夫就十分震动。你是个真男儿!古今以来,所谓真男儿,无渴望不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老夫打年轻时,就立下青云之志,可惜多年碌碌无为,一无所成,只能终老于孤偏之岛。” 院落一片寂静。何牧人静静倾听,郑兰兰好像也停止了哭声,于屋里伸出耳朵,侧耳倾听着。 “然而老夫要提醒你的是,此翻前去闯荡南洋,无论成与否,都要做一个真人。何为真人?真人不仅心有私德,更存公德。如以私欲为上,是为小人;以公德以上,不是大奸,即是大伪,那是伪真人。只要守私德于不乱,成公德于盛大,方可称之为天地真男儿。儿女情长,从来让英雄气短,老夫知你跟小女儿情若蚕茧,理不清,剪还乱。然则天地之姻亲,来自一个缘字,缘字深浅,天数难测,老夫亦寻不得要害。既然你要远走高飞,老夫也不拦你,这都是天命。” 郑佑承话语沉重,脸情枯槁,有如行将入木。 老先生话话锥心,何牧人哭道:“恩公若不嫌弃,就让晚生把兰儿带走,一起闯南洋。” 郑佑承沉重地摆摆手,摇头说道:“琼州府自有下南洋史以来,从来都是闯荡男,留守妇,况且南洋不是别处,携带一妇,加上汪波难测,总是不妥。再说了,老夫还没死,也想小女伴我身边,守我百年之后,哪舍得让她跟着你出去?” 一语如天雷拍响,震天憾地。何牧人哽咽不止,不知如何作答。 俩人沉默良久,郑佑承情绪渐归平静,说道:“老夫给你买的是明早的船票,你今天哪里都不用去了,哄哄兰儿,收拾好东西,准备起程吧。” 郑佑承转身,向院外蹒跚离去。秋风零落,唰唰地吹落一树黄叶,飘落的树叶从何牧人脸上拂过,他脑中一片空荡,傻傻呆立,不知这人间是梦,是幻。 第四章 错位姻缘 2 二 多年以后,当我翻开何氏族谱时,发现有一处黄页是空白的。我捧着族谱追问我的老祖母这是怎么回事,她总是茫然地摇着老椰子壳一样的头颅,不发一语,似乎那些死去的人们和故事,与已无关,高高挂起。然残缺的族谱让我起了疑问,像长瘤似在心里越长越大,决定去追寻这段淹没的家史。可当我走访海口城那些风烛残年的百岁以上老人时,他们也是一头雾水,那些活宝级老人的记忆像是被海水洗过的沙滩,不要说蛛丝马迹,就连当年发生在这座城里的诸多大事,更是说不上话来,这让我内心无比悲伤。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家史,都要被岁月这样无情淹没,那煌煌一部中国历史,到底有有多少真相可以昭示人间? 我老祖母已经近百岁了,干瘪的身子就像风中枯枝,行将入木。尽管她眼瞎耳聋,然而数十年来仍然不改老习惯,一大清早就像一具陈年物什,摆到临街展览般地沉默枯坐,一个人静静地眺望着远方,好像在等待什么。街上人来人往,没人搭理她,可她似乎又听见什么或者看见什么似的,一脸坦然。有时候对街的剃头匠无事可做,俩人就坐到一块,吱吱地调着一架破败的收音机,收听海南戏。俩人又像是根本没认识过,谁也不说一句话,剃头匠听完戏,拿起收音机就走。 这是海口老街博爱北路,某处一角隅的风景之图。那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阳光,普照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令人目眩。这城市日新月异,老城街中的人们正逐渐被遗忘,被抛弃,新城市人却以史无前例的破坏力和创造力,改变着这城市的建筑和街道,于是乎搞得两个老人也不知道是他们遗忘了历史,还是历史遗忘了他们。 这一天,有一个穿戴整齐,却顶着一头白发的,抛五十奔六十的老年人,走到我曾祖母面前,弯腰问道:“请问您是王亚菊吗?” 仿佛有一片风刮过曾祖母的脸,她略微抬高脸,向上望着,脸部像在倾听,一动不动。 那老人一眼就看到曾祖母的眼睛,像被挖掉似的,空洞阴森,顿生伤感,不知从哪里问起。这时,对街无所事听的剃头匠走过来,打开收音机,在我家活宝老人身边斜躺下来。太阳西落,红艳艳的光茫扑到他身上,却仍然热掩不住他表情的寂寞与孤独。他也看到了站在我曾祖母身边的问路老人,却置若罔闻,调着海南台听着他的海南戏。 那老人走过两步,指着我曾祖母背后的破落的骑楼,问剃头匠:“请问这是王亚菊家吗?” 剃头匠没好声气地回道:“你找王亚菊?” 那老人一脸笑意,点头应着。 剃头匠斜着身子,一手指着我老祖母说道:“她就是王亚菊。” 那老人一脸尴尬,说:“她好像听不见了?” 剃头匠说道:“她早就听不见了。” 那老人又问:“她家里还有人在吗?我想打听点事。” 那时,我在小院里听到外头有人说话,走了出来。那老人见我,两眼放光,急问道:“请问您是王亚菊的家人吗?” 数十年来,我从没听见有人上门来找过我曾祖母,今天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顿感陌生而刺耳,奇怪地问道:“您有什么事?” 对方着急地说道:“请问您是不是姓何?” 我点点头。 “请问您的曾祖父,是不是叫何牧人。” 我一脸惊奇,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的老祖宗?” 那老人惊喜地说道:“我姓郑,叫郑卓越,刚从马来西亚回来寻根,想修订族谱,没想到真问对人了,请问您有何氏族谱吗?” 我想起了何氏族谱上那空白的黄页,立即引他进门,搬出族谱。那老人戴起老花镜,在院子里一页页认真的翻着,像在研究着一件旷世奇宝。当他翻到那空白的黄页时,眼睛顿时湿润了,嘴里喃喃自语地说道:“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我也眼睛一亮,有些激动地望着他。 “多少年了,我做梦都在想着它,真的找到了。”那老人抹了一脸的泪水,昂起头无限伤感地对我说道:“其实我们就是一家人,我的祖父就是你的曾祖父,咱们隔整整一代啊。” 我迷惑不解地说道:“你不是姓郑吗,怎么跟我同一个祖宗?” 那老人摇头叹息:“我们是同一个祖宗,但不同一个老祖母,我祖母叫郑兰兰,因为历史原因,我们跟了她的姓,所以姓郑。你们何家可能不知道有一个叫郑兰兰的名字,如果问王亚菊老人,估计她能知道的。” 我望了望枯坐于门外的老祖母,叹息道:“她是个值钱的老古董,可惜早听不见了,看也看不见了。” 老人沉吟良久,说道:“或许有个办法,她能认得。你找块木板,拿把刻刀给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传说我老祖宗当年在海口城可是声名显赦,富甲一方的人物,然而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却沦为木匠,专门替人做门框为生。所以木板与刻刀,这些都是现成的。我把一小块木板和一把小刻刀给郑氏老人,他两话不说就用刻刀在木板上刻下了两个名字:何牧人和郑兰兰。 刻完以后,他急不可耐地冲到门口,把木板放在我奶奶的手里,说道:“老人家,你摸摸,你摸摸。”那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我曾祖母的手放在他刻的名字上。在他的引导下,我曾祖母不停地摸索着,他突然摸到了什么,拿起木板凑到脸前仔细端祥。好半天,老人家仿佛不相信似的,又认真摸着那刻字,又放到眼前摇晃着。 我突然发现,一行浊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那个郑卓越老人也激动了起来,着急地问道:“老人家,你摸出来了,你摸出来了?” 我曾祖母颤抖着嘴唇,说了一句:“你是咱家郑姐姐的后人?” 那老人紧紧地握着我曾祖母的手,猛烈地点着头。我曾祖母眼眶里双滑出两行热泪,继续颤抖着,说道:“多少年了,我天天坐在这里,终于把你们盼回来了。” 只见我曾祖母抖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四方形的软包,打开一看,里面裹着一张精致的丝巾,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浅红小字。她把写满字的丝巾放到郑氏老人手里,说道:“这是当年何牧人下闯南洋时,给郑姐姐写下的血书。郑姐姐走之前,托我保管,今天我终于把它还给你们了。” 我眼睛睁得圆大,追问着:“老祖母,郑兰兰是我们老祖宗的第几个女人,你又是第几个,他一生到底有多少个女人?” 我曾祖母久久望着天上,历史仿佛重生于眼前,一切仍然那么清晰生动,明亮燥动,却又无比感伤。隔了好久,她才悠悠地说道“他一生的女人,何止我们两个啊……” 何牧人走后,郑氏宅院里顿然失去生气,倍觉空洞寂寞。郑兰兰整天闭门不出,躲在屋里哭哭啼啼,不进饮食,闹腾得很。其实她不知道,放走何牧人,那当爸的郑佑承,心里可是多么的悲伤难过。都说女儿是爹的心头肉,捏紧了都叫痛,这种痛入心扉的感觉,唯有当爹的一人知道。为了缓解内心极度伤悲,郑佑承打破数十年的禁忌,学会了饮酒。频频以看望干孙子的名义,到刘财来那里闲坐,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想到要回家,心里都一阵阵地揪紧。 这一天,郑佑承又到刘氏宅院闲坐。刘财来知道他苦闷,陪他吃酒。俩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苦闷至极的老神医招架不住,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刘财来马上派人腾出一间软卧,准备让老神医夜宿安息。没想到,老神医突然从桌上悠悠醒来,孱弱地叫道:“来人,备轿。送我回家。” 刘财来更慌了,连连叫道:“郑举人,你别这样,你要走了,那张春堞不要我的命才怪。” 郑佑承摇摇手,说:“你才是真要我的命呢,我要不回去,我家兰儿不心急死才怪。” 刘财来手足无措,连忙喊道:“春堞,春堞。” 张春堞正在哄儿子入睡,听到喊声连忙跑出来,刘财来哭丧着脸着对她说道:“你干爹说要回去,这叫我咋办?” 张春堞横了刘财来一眼,径直走过来对郑佑承道:“干爹,我知道您心里挂着咱家小妹了,要不这样,您在这里好好歇息,我派个人去捎个话,让她安个心,如何?” 郑佑承像个孩子顽固地摇头,说道:“三姨太,别为难老夫了,老夫这辈子从未无缘无故在外夜宿,今晚要出了宿醉的事,丢死我这张老脸了。赶紧叫人送我回去,改天老夫再登门来陪咱干孙。” 张春堞拗不过,只好扭头对刘财来说道:“当家的,赶紧备轿,送咱干爹回去。” 抬轿的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了,刘财来和张春堞扶着郑佑承入轿,张春堞一百个不放心,叫刘财来亲自护轿回新埠岛。到了横沟溪的时候,一阵冷风吹进轿里,郑佑承的酒一下全醒了。正如他所料,郑氏宅子里正点着灯,郑兰兰正在屋子里等着她阿爸回家,多少年了,雷打不动的。当郑兰兰听到门外响声,跑出去开门,只见阿爸一脸酒气冲着她而来,心头不禁发了紧。刘财来进屋,对郑兰兰陪了十不是,百不是,郑佑承对他摇摇手,这才回去了。 屋厅中间的供桌上,点着硕大的油灯,灯光明亮,照着两个寂寞的身影。郑佑承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久久地发呆。 好一会儿,他才对郑兰兰说:“回去歇息吧。” 郑兰兰站着一动不动,问道:“阿爸,你为什么学会吃酒了。” 郑佑承叹息着说道:“阿爸心疼你。” 郑兰兰忍着眶里要敞出来的泪水,说道:“阿爸是不是觉得委屈了兰儿。” 郑佑承沉默着,一动不动。 郑兰兰泪水止不住的流了出来,说道:“阿爸您别这样想,兰儿长大了,升万别挂念,一切都会过去的。” 郑佑承望着女儿,心酸地说道:“想开了就好,你也知道,在咱这海岛上,从来都是闯荡男,留守妇。” “不!”郑兰兰惊叫道,“他留给我的只有伤,无情无义,我不是他的留守妇。” 郑佑承眼露吃惊,呆呆地望着郑兰兰。 郑兰兰哽咽道:“阿爸,兰儿也长大了,您要有空,就帮我物色门亲事,把我嫁出去,以后兰儿再也不会烦阿爸了。” 郑佑承本来被吹醒了头,现在酒气好像又上了头,他老泪不禁又涌了出来,说道:“兰儿是不是嫌阿爸老了。” 郑兰兰再也止不住自己了,扑到郑佑承面前,凄凉地叫道:“阿爸,您千万别这样说,兰儿只是不想拖累您。” 郑佑承摇着头甩着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好久,突然又说道:“你不用多说,阿爸全明白了,你的事阿爸会放在心上。”他轻轻地推开郑兰兰,怆怆地站起来,拖着悲伤的背影,掩门进屋去了。 第四章 错位姻缘 3 三 果然没过几天,郑佑承就去大街喊张春堞帮他宝贝女儿物色亲家。张春堞一听说郑兰兰想嫁人,那个比生儿子还兴奋,一个劲地叫好。好什么呢,因为恰好有一个人选,与郑举人门当户对,配得很。这个人,就是跟她同住大街的,以经营土特产生意起家的梁福记老板的公子。 说起梁福老板的创业史,那可是一把辛酸一把泪的,比本城的美舍河还要曲折起伏。据说,梁福老板家住府城臭屎巷,年幼时父母双亡,是靠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俗话说,猪争一块膘,人争一口气,梁福少年时就去当了学徒,十七岁那年竟然跳出去自立门户,端着少许积蓄,到了离大街不远的水巷口码头做起水产生意。海口城的水产生意,自高州人,福建人等岛外人登岸后,各个港口出入的货物,基本都被他们垄断了。可是,偏不信邪的梁福,硬是从这些狼吞虎咽的岛外人嘴里,抢到了一块肥肉,水产生意越做越大,逐而在大街买了店面,又做起了土特产生意。 一个诺大的海口城,要说命好的,刘财来算一个,要算有生意头脑的,刘财来还得排在梁福后头。梁福的经营理念,向来都是“人舍我取,人取我舍”,敢做常人所不敢做之事。有个例子可以证明他的精明之处,海口最早做土特产生意的,不是梁福安,可是他却能迅速崛起,这主要是因为他有一桩土特产生意做得实在太天才了。这就是赤糖生意。其他土特产商人,都是等着蔗农把糖卖给他们,然后再挂个价卖出去。梁福可不这么干,他主动派人去岛内各地收购赤塘,后来发现槟榔生意不错,一连带收了。同时,他还在府城闹市处设点收购赤沙塘,如此一来,他的手伸得最长,所以货源最足,钱也就来得快。做生意只伸一只手,那是永远不够的,梁福不但把手伸进了岛内,还伸出了岛外,把土特产卖到了广州,上海,香港,南洋,等等,数也数不清了。同时,又在岛外设点收购,运日用物品进岛,一来一回,那些钱源就像是长了脚的,源源不断的从梁福记里滚出,又如潮汹涌的从岛内外滚进来,想不发财,那都难哪。 海口城内的同行人一看梁福发财,两眼就通红,像得了红眼病见不得光,又是流眼泪又是跺脚。于是,大家都一窝蜂地学着他,派人去收购土特产。然而没过几年,大家竟然发现,他的手又伸到了更长了,在得胜沙街开起了金铺。这些年,出洋的人多了,穿金戴银的人也逐渐多了,于是梁福记的金银铺一开起来,即刻就火爆起来。在过去,他曾经是个弃儿;但现在,他永远是个弄潮儿。这是海口人对梁福老板的评价。梁福做事低调,不事张扬,对本城的一片褒扬,向来不以为然。他育有一男一女,男孩叫梁安,长得俊秀儒雅,心大志大,脾气也很大。女孩叫梁倩,水灵灵的甜如桃子,甚得父亲溺爱,于是养成一幅精明活泼的性格,从来都是她欺负人的份,没人敢去招惹这个难伺候的主。 梁福记和刘宅隔不到半条街,出门转个弯就到了。一天,张春堞假装置货,到了梁福记店里,见老板娘李秋霜人在,三言两语就搭上话了。俩个婆娘东拉西扯,聊着聊着,张春堞话头一拐,问道:“老板娘,据说您家公子书读得很卖劲,人也挺乖巧哦。” 李秋霜见有人夸儿子,笑咪咪地回道:“都是被他爸逼出来的。” 张春堞笑道:“谁家的孝子不是逼打出来的,待我家那个大了,叫他爸跟你梁老板学学。” 李秋霜笑道:“哟,你叫刘老板学咱家那狠劲的,那不要了刘老板的命。刘家这么条独苗,可宝贝得很。” “哟,我家的宝贝,你家的就不宝贝?”张春堞舌头一拐,又说道,“老板娘,你梁家生意做这么大,梁公子又一表人才,恐怕门槛都被踩烂了吧。” 李秋霜摇头苦笑:“你别说了,为这个事他爸还跟他呕过气。” 这话正中下怀,张春堞好奇地问道:“是不是全城的姑娘,他一个都没瞧上眼?” 李秋霜又叹息着说道:“儿大不由娘,鬼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我带她见了几个姑娘,不是嫌人家轻佻的,就是说俗气的,反正就是挑三捡四,鸡蛋里都能被他挑出骨头,你说气不气人。” 张春堞一听,故作神秘地凑到李秋霜面前,嘻嘻地笑道:“我这里有个既不轻佻,又不俗气,包你家梁公子见了都魂不守舍的,你要不要?” 李秋霜面露惊喜,说道:“是不是真的,三姨太,你别哄我这老婆子开心。” 张春堞故做生气状,说道:“你看我像哄人的样子?”说完,就一本正经的摩着手,说道:“我干爹有个女儿,恰好今年二十,姑娘一朵花,贤惠得很,一直被我干爹视为掌上明珠,可是女大当嫁,舍不得也要舍得啊。” 李秋霜一听,兴奋起来:“你干爹是不是新埠岛的郑举人,他女儿是不是叫兰儿,这孩子乖巧得很,人长得也水灵。” 张春堞脸上顿现出得意的笑容,问道:“你要喜欢,我给你们撮合撮合去?” 李秋霜一拍大腿,说道:“哎哟哟,三姨太要肯替我们家说媒,那是多大的面子。您要真把他们掇成了,我给你送块功德匾。” 张春堞花枝招展地笑了起来:“得得得,老板娘,你别给我戴高帽压死我,到时要成了,自然是好事,不成了就当是互相串个门,混个脸熟,你说是不是?” 李秋霜一愣,也一笑,说道:“不愧是三姨太,真会说话,这事就拜托你了,你给咱家上心点。” 张春堞见水到渠成,也打了圆场,说道:“你忙着,我先回去问我干爹,有话儿马上来给你回。” 张春堞见话已说妥,胡乱挑几包土特产,准备付帐走人。李秋霜急得要跳起来,把张春堞挡出门外,坚决不收她的钱。俩人推辞一翻,李秋霜又塞了几包土产特,张春堞顺坡下驴,只好收下走人了。有时候,婆娘办事效率比男人靠谱。经张春堞这么回来穿针引线,张李两人很快地定了日子,要去新埠岛拜访传说中的郑神医。 这天,天气爽朗,李秋霜精打细扮,带着自家儿子大包小包的出门。那个梁安公子,向来抵触相亲,今天也换了脸心情,不用老母操心,一幅精神焕发模样地一道出门。到了刘宅门口,张春堞早在自家门前候着了,见梁安公子穿戴整齐,油头粉脸,心里乐开了花,暗想这事八九成有戏。 太阳爬上一竿高的时候,张春堞等一行人就到郑宅门前了。张春堞一到门前,扯着嗓门就吼起来:“干爹,咱来看您来了。” 郑佑承长袍短褂,穿戴整齐地出门迎接,郑兰兰慌里慌张,抢先一步开门。看见张春堞带着两个陌生人,提着大包小礼,个个光鲜亮丽,心里浑不自在。张春堞一看见她,就热情地唤道:“妹子,姨看您来了,还不来帮姨一下。”一边说着,一边把李秋霜母子的大小礼包抢过,递给郑兰兰。 郑兰兰将那七上八下的礼物,放到大厅角落里去了。厅里早摆好了桌,众人落座,郑兰兰提着壶,一个一个满上水。李秋霜眼光贪婪,像沾了胶粘着郑兰兰不放,上下打量,左右横扫,啧啧咂着。这个叫梁安的公子,长相俊秀,打扮精致,也两眼盯着郑兰兰看,俩个年轻人目光碰了一下,郑兰兰像被电了般,眼光倏地收回,脸唰的红到脖子根,慌张跑后院忙活去了。 这时,梁安欠身而起,向郑佑承鞠躬道:“久闻先生大名,晚生在此有礼了。” 郑佑承见梁安一表人才,一幅好相,谈吐得当,顿生好感,呵呵笑道:“免礼,免礼。” 梁安受宠若惊又说道:“听家父谈起先生,说您早年中举,后又被赐进士,是海口城难得的读书人,今天见先生风貌,神采飞扬,果然名不虚传。” 郑佑承向来低调,读书做人,都不爱自夸,也不爱听别人夸奖,可今天听这晚生夸奖了两句,心情顿然愉悦。只有当过先生的人,方可明白这种发自内心的高兴,其实是一种源自被后代读书人有崇拜的满足感。 郑佑承摇摇手,又笑道:“别这么说,老夫可受不起哪。” 张春堞在一旁帮腔道:“这孩子懂礼貌,嘴巴甜,真讨人喜欢。”张春堞一边说着,一边偷偷乜了郑佑承一眼,只见老家伙脸上开了花似的,不停地点头笑着,心里暗自一喜。 李秋霜接话,说:“郑举人,您是咱海口城的名人了,咱家孩子早有耳闻,那对您简单是崇拜得五体投体。” “言重了,言重了。”郑佑承连忙摇摇头,说道,“老夫不过一介书生,也喜欢读书仔,不知您家公子平时读的啥书?” 梁安有些拘束,说道:“家父管教甚严,不敢偷懒,平时读的除了私熟先生定的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目,其他闲书也略有涉猎。” 郑佑承面情庄重,问道:“四书五经就不用说了,你说说读了什么闲书。” 一说闲书,梁安神情舒缓,侃侃而谈:“说出来先生莫笑,近年我中华受列强欺凌,激起晚生救国之志,于是去读了魏源先生的《海图国志》等书,犹如醍醐灌顶,终于知道,国人只知国弱受欺,却不知国为何软弱而受欺。” 郑佑承听得眼露亮光,老身微颤,犹如被电击般受到冲击。海岛久悬中原之外,文化浅薄,时人读书只为入仕做官,赢得光宗耀祖之名,所谓安身立命之大志,久不闻于耳矣。今天见梁家公子对新思想能言之而理,何不激动而欢。 张春堞忙打住话头,说道:“哟,你们一老一小读书人凑到一块,扯得天高地远的,我们听着都晕。要不这样,你们俩好好聊,我和老板娘到后院去,看妹子在忙啥。”张春堞就站了起来,李秋霜也跟着起身,俩婆娘就去后院找郑兰兰去了。 那天,他们一翻胡吹扯淡,笑声朗朗,皆是欢乐赏识之声。郑佑承方知后生可畏,后浪能掀死前浪,交谈之间,竟有一种孟子之得英才而育之的飘飘然情怀。高兴之余,他还亲自下厨烹烹饪,拿出老酒待客。梁安公子也豪情大发,竟然当着老娘,执意要跟郑佑承喝上两杯。郑兰兰觉得阿爸疯了。活了多半辈子,自诩为理学之士,可做起非理性之事,比后生都孟浪。是不是因为何牧人走了,就把他打击成这样了? 吃酒的时候,郑佑承和梁安公子酒入豪肠,天南地北,无由神吹毫无禁忌,搞得李秋霜极不自在,从桌底下猛踢数脚,仍不管用,于是当娘的只好暗自求救张春堞。 张春堞也陪干爹喝了两口,脸胀通红,对李秋霜道:“我干爹是个性情中人,别往心里去。” 那顿饭,众人吃得兴致勃勃。午后,李秋霜不得不起身告辞,郑兰兰如罪遇赦,起身去开门送行。梁安公子痴痴地望着郑兰兰,恋恋不舍,文质彬彬地拱手作揖,说道:“初次拜访,有些冒昧,请多多包涵。” 莫名其妙的冒的什么昧,包的什么涵?郑兰兰嘴拙,脸胀得像个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郑佑承则一脸红润,精神面貌为之一换,意犹未尽地说道:“今天先叙于此,老夫就不留客了。” 众人再也不多说,就辞谢走人了。待梁安走远,郑佑承似觉好音绕梁,痴迷不动,望着远方发呆。郑兰兰忐忑不安地,望了阿爸一眼,扭头走人。 “兰儿!你感觉梁公子为人如何?”郑佑承叫住了女儿,单刀直入地就问道。 “阿爸,你问的是什么话?”郑兰兰望着地上,心里慌了。 郑佑承说:“你说你要嫁人,我托三姨太给你找了,人也上门了,你至少也得表个态吧。” 郑兰兰像要找地洞钻似的,头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郑佑承紧追不放:“怎么?不中意?” 郑兰兰木木地回道:“阿爸,兰儿错了,咱高攀不上梁家,兰儿的事,以后也不用麻烦阿爸,兰儿自己解决就是了。” 郑佑承心情不由一沉,叫道:“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高攀不起,难不成你觉得老爸这张脸,还不够贴梁福记那个门?“ 郑佑承一声猛喝,郑兰兰心头乍惊,猛摇着头说道:“阿爸,兰儿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郑佑承不依不饶,又问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中,还是不中?” “阿爸!”郑兰兰似乎也被激得生气了,提高了声音叫道:“您喝多了就回去歇息吧。” 郑佑承摆摆手,说道:“兰儿,阿爸疼你,你也是知道的。可是你也要疼阿爸,是不是?你活得好,就是对阿爸好。” 郑兰兰眼睛唰地又红了,泪花闪动,喉咙哽咽。 郑佑承两眼酸楚,语带感伤地说道“阿爸知道你还舍不得牧人哥。他说要带你远走高飞,可阿爸就是舍不得啊。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阿爸是担心,有天阿爸走了,你一人日子难过,懂吗?依阿爸看,梁公子家境不差,人品不俗,读书有志,你真要跟着他,身有所寄,老有所依,阿爸即使有十颗心,也会安得下来。” 郑佑承说着,鼻子一酸,脸上挂出两行眼泪。 “阿爸!”郑兰兰冲动地叫道,“您不要说了,兰儿都明白。” 郑佑承摇摇头,说道:“世间只有父母理解当子女的,哪有几个子女是真正理解父母的苦衷。” “不!”郑兰兰也是两眼朦胧,较劲地叫道:“我明白阿爸的心,只是阿爸不明白兰儿的心。兰儿现在就告诉您,梁公子不适合兰儿。” 郑佑承震惊地望着女儿,不相信地问道:“难道你觉得梁公子是个浮浪之徒,配不得你这书香门第?” “不!”郑兰兰叫道,“梁公子什么都好,是兰儿配不上他。” 郑佑承的心都要碎了,说道:“兰儿这是怪阿爸没有出息,委屈你高攀人家了吗?” “阿爸,你别说了。”郑兰兰的心像被刀割了,鲜血淋淋,“不是阿爸的问题,是兰儿的问题。我说了,阿爸不懂兰儿的心。” 说完,郑兰兰拾起腿,呜呜地冲进了屋里,崩地一声关上了门。郑佑承愣愣地望着,身体不禁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真的不知道,是自己老了,还是脑子哪根弦搭不对地方了。 张春堞是个轻屁股,办事利索的人。第二天一早,她假托给干爹捎早餐,前来探话。她一进院门,只见郑佑承木头一般,端坐树下,面无表情,心里不由倒抽一口气。 “干爹!”张春堞把篮子放在郑佑承脚下,从里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说道,“趁热喝了吧。” 郑佑承摆摆手,说道:“免了,没胃口。” 张春堞做生气状,叫道:“是不是咱家妹子惹您老生气了?哎,这多大的事呢,喝了,喝了。” 张春堞硬是把豆腐脑凑到郑佑承面前,老先生只好苦笑,像吃药般只象征性的吸了一口,就放回腿上,一动不动了。张春堞见此情状,心里暗想,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了吧,于是试探地问道:“干爹,你这是怎么啦,像掉了魂似的。” 郑佑承沉重地摇摇手,说道:“你自个去问她。” 这时,郑兰兰从屋里出来,愣愣地站在门口,一幅憔悴零落之样。张春堞走上前来,上下打量,问道:“妹子,告诉三姨太,这是怎么回事?” 郑兰兰有力无力地,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三姨太,我知道您是为这事来的。我昨天也告诉阿爸了,梁公子不适合我。” 张春堞顿时傻住,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说什么才好。 郑兰兰又说道:“您回去告诉梁公子,兰儿有意中人了,以后就不用来打搅了。” 郑兰兰说完,转身就要回屋,张春堞急得捉住她一只手,叫道:“兰儿,别走,姨还没给你回梁家的话呢。” 郑兰兰只好立住,一动不动。 张春堞拍着手,啧啧叫道:“哎哟哟,我的大小姐,姨知道你耍脾气。但是姨还是告诉你,梁家对你百分之百满意,他们说了,这不是因为你阿爸的面子大,的确是觉得你是个大孝女,会照顾人。” 张春堞如此一夸,郑兰兰哪消受得住,惊得要跳起,猛烈摇头,说道:“姨别这样说,兰儿任性,脾气比牛还倔,海口城好姑娘那么多,梁公子俊才一个,相信他会找到更好的。” 张春堞实在忍不住了,叫道:“哎呀,这话在这里说了就丢了,就当是气话,真要传出去,人家还不把你看扁了。”停了一下,她转而又问道:“你是不是还牵挂着那个何牧人?” 郑兰兰猛的摇头,叫道:“姨您误会了,这个骗子不值得兰儿去爱,兰儿意中人不是他。” 郑兰兰这话如铁石无情,郑佑承都听得一愣,不禁昂起头望着她。 张春堞更急了,又问道:“告诉姨,你是不是逗着玩的?” 郑兰兰坚定地说道:“不是开玩笑,兰儿真的有意中人了,绝对不是那个何骗子。” 张春堞追问道:“说说,你心里有谁了?” 郑兰兰摇摇头,说道:“不说了,终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说完,甩开张春堞的手,卷着风冲出院门去了。 张春堞顿时愣住了,傻傻地看着郑兰兰消失在院门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生气地对郑佑承叫道:“干爹,咱家这妹子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 郑佑承像个木头,枯坐无语,好半天才说道:“俗人说得好啊,女儿不由爹,果然不由爹了,老罗,真的老罗。”突然,他端起腿上要凉的豆腐脑,咕咕咕的一下子吸完了。 第四章 错位姻缘 4 四 从我们琼州府地图来看,新埠岛就像一个淡静忧伤的女子,立于江海之界,年年眺望汪海大波,似乎等候漂泊海外归来的情郎。这种无边的等待,没有换回爱的音讯,反而加剧了被占有的痛苦。女子一般婀娜的小岛,其那种被强占的伤痛,来自于它的造物主南渡江。南渡江在入海口处,就像一个霸气十足的家伙,不甘于新埠岛依附于海口城,使出力气伸出左臂,硬是从海田浦旁插穿而过,把整个岛屿都据于胯下。南渡江这有力的左臂,就是南渡江的支流横沟溪。没有横沟溪的热情灌溉,也没有海田河面上那来往帆船与渔火人家。然而这诺大的溪流,却也诞生了一个不怎么惹人注意的摆渡世家,其现任撑船人,即新埠岛外沙村人摇头爽。 这摇头爽,时人又称漏嘴爽。命运这玩艺,神秘而诡异,摇头爽祖上三代,摆渡为生,不坑人,不拐骗,碰到刮风下雨,或被台风卷入水的还要义无容辞的放船救人。新埠岛上的平时麻烦他的地方,可就更多了,比如半夜难产的婆娘,醉酒夜归的赌徒,只要于溪边站定,朝渡船喊一声,它准能漂到你面前。然而这么一个积善行德的职业世家,终究还是落下了个香火稀缈的下场。摇头爽祖父两辈,娶妻生子较晚,却走得比谁都早,到了这一代,这当儿的还没来得及娶生育子,那家里老的,像要去赶百年不遇之市集一般,两话不留,前后蹬腿就走人了。如果摇头爽没有摇头和动不动就流涎水的毛病,往自家渡船一站,也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可是他那美感的骨板,全被那两个遗传的疾病破坏得一无是处。当自卑的心灵都麻木不仁时,生活就趋向常态了。既然是常态,也就无所谓大起或大落,一切随缘,就像这船一样,渡一天是一天,漂一年是一年,管他何年何日是个尽头。 天地之间,生命之黑色幽默无处不在。新埠岛上最具有冷色幽默感的,莫过摇头爽的父亲。无端的摇头,莫名的流涎水,这都是难隐之痛,然而这当爸的竟然给儿子取了个爽字。爽啊,爽,哪里爽呢,又爽到哪里了呢?见鬼去吧。可爽啊,爽,这话成了小岛居民的一句口头俏皮话,连三岁小孩子都会说。有时,新埠岛的妇人都与自家男人,趁着月圆之夜结伴而出,到溪边洗澡,她们在水里扑腾着水,故意朝船上发出轻浮的浪声:爽啊,爽……那浮浪之声,阵阵飘来,整条溪都充满着男人们快乐的声音。在这种无聊取乐的夜晚,我相信男人们胯下都硬成了棒子,在水里兴奋地自由穿梭。然而,摇头爽早已习惯这些善意的玩笑,不引为耻,反以为乐。在溪里男人和女人此起彼伏的浪叫声中,他偶然也玩个袭击,光着身子跳到河里,扑腾扑腾向她们游去,于是女人那边的水花就更响了,都一齐呼道:爽啊,爽来了…… 摇头爽年纪迫近三十,要说他不想女人,那是假的。可是每当溪边水落人静,妇娘都随着自家男人各回自家窝困觉时,他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于渡口,望着明月当空,痴迷发呆。连星星都知道,他实在太需要一个女人了。就在张春堞前来新埠岛问话这天,郑兰兰冲出郑宅,两条腿像安了轮子扑扑扑的滚出村里,向溪边飞奔而来。溪边无一渡客,摇头爽正在船上抽着旱烟,远远地望见了郑兰兰,心中不禁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一手定住脖子,头颅稳稳地朝前望。 如果说郑兰兰是一只鲜嫩的白天鹅,那么摇头爽就是一只地道的癞蛤蟆,还是一只有病的癞蛤蟆。癞蛤蟆真要想吃天鹅肉,那不是做白日梦吗?可这青天白日梦,摇头爽那也是想都不敢想的。真要敢想,那等于苍蝇飞到拍子底下,人家只轻轻一拍,顿时就粉骨碎骨。郑兰兰和何牧人的恋情,新埠岛妇孺皆知,谁人都说,郑举人积善修福,终于修来了个上门女婿,郑氏有后了。然而摇头爽怎么也没想到,爱情这盆火,烧得旺的,灭得也快,爱得比海深的,恨得也深。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何牧人走人那天,郑兰兰故意躲了起来,影子都没让他闻到。等到她回到家里,发现他留下一封用丝巾写的血书,意思只有一个,如果爱他,就等他回来。她捧着丝巾,似疯若狂。这个天大的骗子,他还有脸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她把最纯洁的爱,最美丽的贞操,都献给了他,他却以闯荡江湖的名义让她做留守妇?她凭什么要做留守妇,爱情就是相儒以沫,卿卿我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他拍拍屁股就走了,这一切都是幻影和圈套。何牧人,你是个大骗子!那天晚上,郑兰兰在床上,心里像滚猪肉一般痛不欲生,鬼哭狼嚎。可是她怕惊到了阿爸,硬是苦苦地憋着。夜深人静了,她实在受不了这疯狂的压抑,便偷偷开门,溜出了村子,来到了横沟溪渡口。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或许是潜意识渴望着他归来?她在溪边的沙滩上坐了下来,泪水狂奔,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像风琴,似长笛,撩拨着江上沉沉水雾。就在不远处,摇头爽正躺在渡船里歇息,因为职业习惯影响,睡意从来极浅,外面就是有一头母鸟拍过船顶,都能立即惊醒,何况这三更半夜的,哭得还这么夸张。摇头爽爬了起来,斜着身子在船上朝哭声望去,隐约只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卷缩成一团。其实,他对这种半夜想不开,跑溪边哭的女人见多了。村子里那些婆娘,只要男人烂赌不回家的,酗酒乱打人的,都喜欢半夜跑出来狂哭乱叫,向溪水倾泄悲苦。摇头爽头颅常不听使唤,可听觉异常灵敏,他听了一小会儿,立即感觉不妙。听这哭声,不像是那些跟男人呕气的婆娘,于是立到船头,努力朝那边张望着。 这么一望不打紧,心像被火烧烫猛地跳了起来——原来是一个要跳河寻死的姑娘。 哭到悲处的郑兰兰就像被水鬼缠上了身子,索了魂去,意识模糊地站了起来,僵硬地向溪水走去。当她双脚才伸进水里,摇头爽在那边猛喝一声道:“喂!那个谁,你这是干嘛呢你。” 溪水冰凉,慢慢地漫上膝盖,寒气如刀,锥到郑兰兰的骨子里。她没有痛感,如果说有,有的只是痛到深处的麻木。远远望去,她就像一个被淘空灵魂的僵尸,只剩这那耻辱的躯壳。当溪水没到郑兰兰胸部的时候,摇头爽再也忍不住了,三下五去二,嘣的一声巨响,跳到水里,像一条鱼扑腾几声就窜到人前,猛抱住对方,只觉对方身体一半是僵便的,一半是冰冷的,当他把人拖回岸上,仔细一看,顿然惊住了。这不是同村的郑兰兰嘛!昨天还在爱情的河里嬉戏玩水,今天竟然要自沉横沟溪了! 摇头爽拍拍郑兰兰的脸,叫道:“你醒醒?” 郑兰兰有气没力,软成一团躺在摇头爽的怀里,嘴像被什么封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摇头爽不禁怒了。他断定她是水鬼缠身才变得神智不清,不禁放声怒吼道:“狗日的水公鬼,你敢拉她下水做水母鬼,老子现在就拿狗血泼你!” 摇头爽吼得猛,嘴里也跟着滚出数条涎水,滴落在郑兰兰脸上。不知是摇头爽吓到了水鬼,还是郑兰兰被摇头爽那恶心的涎水熏醒了,只见她哇的一声,伏地呕吐起来。 摇头爽抚着郑兰兰后背,说道:“吐了就好,吐完了就好了。”他真以为,水鬼被他吓跑了。 郑兰兰吐完,恍如隔世地面对横沟溪,江风徐来,拂过她的脸颊,一下子似乎清醒了许多。她扭头一看,见自己斜躺在摇头爽怀里,既羞又涩,猛地站起,向江边扑扑地跑去。 摇头爽猛的又喝道:“你干什么!”死死地抓住她不放。 郑兰兰回声喝道:“放手!” 摇头爽犹如当头一棒,当即放手,问道:“你醒了?” “你甭管我。”郑兰兰冲到溪边,双手捧水不停地往脸上泼。 原来她这是要洗脸!摇头爽擦着嘴边不断的涎水,彻底松了一口气。夜色撩人,雾气暧昧。郑兰兰前身俯在水里,后头却翘起圆润的屁股,摇头爽看得一阵恍惚,好大一串涎水就掉了出来。他猛然想起,人家都要寻死觅活的,竟然还有这等莫名的冲动,可耻,可耻。他狠狠地骂着自己,倒抽着气,控制涎水不再外流。那头的郑兰兰,像是跳进了粪池的人,怎么擦洗都不是,简直都要疯了。她干脆把脸扑到水里浸泡,嘴里水里咕噜咕噜地吹着气,沉底的溪水冰冷,却很舒服。就这样,她浸泡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湿漉漉的脸,双手左抹右擦,才慢慢地走回岸上。 摇头爽像看到了一只怪物得他扑来,不禁倒退几步。 郑兰兰冰冷阴沉的脸,的确就像从水里冒出来的女鬼,僵化地走到摇头爽面前,硬硬地站着,久久不说一句话。 摇头爽心更慌了,说道:“你没事了,就请回家?” 郑兰兰抬起头,沉沉地问道:“你刚才对我做什么了?” 摇头爽像被蛇咬了似地惊叫起来:“我连救你都来不及,还能做什么?” 郑兰兰疑惑地问道:“你救我?” 摇头爽叫道:“我要不救你,你早被水公鬼勾引沉到溪里去了。” 什么公鬼母鬼,都是胡扯。其实,郑兰兰是悲伤过度,神志不清所造成的意识错觉。在我们海岛,诸如此类现象数不胜数,有的婆娘跑到坟场去哭,回家就胡言乱语,家人就以为是鬼缠身,于是用了土办法,鱼网罩住头颅,盆鼓对着脸敲,人尿对着嘴灌,多管齐下,多数都能缓缓醒来。 好久,郑兰兰才说道:“今晚的事,不许你跟别人讲,明白?!”语气坚硬冰冷,像是逼债的主。 摇头爽猛烈点头:“一定,一定。” 郑兰兰又接着说道:“更不许你跟我阿爸讲,多一句嘴,我烧你的船,扭断你的狗头。”仿佛她就是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杀气腾腾,令人毛骨悚然。 摇头爽又猛点头:“不说,坚决不说。” 郑兰兰似乎很满足,沉默不语往回走了。摇头爽愣了半天,似乎觉得不妥,紧跟着去。郑兰兰突然转回头,对他喝道:“你跟着我干嘛?” 摇头爽忙说道:“这黑不隆冬的,我送你回村?” 郑兰兰语气果决,说道:“不需要。”说完,头也不回的向村里走去了。 摇头爽望着消失在夜里的黑影,一阵的怅然若失。嘴里不禁骂了一句:“娘的,翻脸的女人比母夜叉还可怕,太能唬人了。” 第四章 错位姻缘 5 五 摇头爽神情晃忽之间,郑兰兰就要到渡口了,他刚伸出船板接岸。郑兰兰崩崩崩地踩着板跳上来。她看也不看摇头爽,没好声气地吼了一声:“开船!” 摇头爽不敢怠慢,收舢板,举竹篙,船即离岸,向对面驶去。 郑兰兰心事重重,呆呆地望着波澜起伏的河面,欲哭无泪。摇有头爽望着她,像望着一只母老虎,保持着一种莫名的敬畏。他们俩谁都没搭理谁,郑兰兰是不屑,摇头爽是不敢。 他们静静地就过河了。船一到岸,舢板还没放下,郑兰兰一脚就跳上了岸。摇头爽在后面猛的叫了一声:“喂!” 郑兰兰身上没钱,回头说道:“先欠着,下一次还你。”还没等回话,就要跑开。 “哎哟!”摇头爽不禁跺了一下船板,“不是问你要钱,你好点没?” 郑兰兰板着脸吼道:“好什么好,多事。”说着就小跑着走了。 郑兰兰一口气就跑到了街上。经过大街的时候,心里像被刺一般,脚步加快。走到街尾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这是去哪里呢,一下子惶惑了。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要去哪里,心麻意乱地折身,向海田河方向走去。 心冷了,眼前什么却都是灰的,海田河一派寂寞,码头寂寞,河水寂寞,沙鸥寂寞。那寂寞的骗子大概是从这里出岛的吧。他们在这里留下多么美丽的过去式,可纯真的爱情,就像这海田河边那诗意的芦苇荡,已经被风刮得不成模样。爱就爱了,恨就恨了,可这命运里却平白的冒出一个梁安公子,搅乱她死水波澜。那家伙学问高深,英姿勃发,有壮志凌云之志,和何牧人简直就是同质异形,讨人喜欢。可何牧人留下的沉重孽债,就像一把尺一下子就把爱情的欲望量死了,她无法爱了,有的只有这无尽的悲哀。记忆如水,幻化成刀,穿皮刮骨,挑着郑兰兰浑身筋骨,疼痛难忍。她不愿再想下去了,正欲转身离去,突然被眼前一景堵住去路,呆住了。 “是你!”她失声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眼前站着的是,梁福记的公子梁安。他神出鬼没般的,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这么巧?”他脸上挂着丝许得意。 郑兰兰脸红耳燥,逃一般的跑了起来。 梁安见状,大声叫道:“你等等。” 郑兰兰被喝住了。梁安提着长袍,跑到她面前,拱手说道:“兰兰,原谅我这样称呼你。昨天一见,梁安甚为欢喜,今天这样冒味见你,实在对不住。” 郑兰兰不说话,又要冲出去。 梁安连忙架开双手,将她拦住:“好好好,我承认,我跟踪你了。你路过我家梁福记店面的时候,恰好被咱阿妈看见,就叫我跟上来了。” 郑兰兰又羞又愧。她莫名的在大街上来回晃了一下,人家以为是故意前往勾引来了呢,这话要传出去,那还了得。不容梁安还想解释,郑兰兰猛的推开他挡路的身子,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到了横沟溪。 到了溪边,见渡船在对岸,连忙对着摇头爽摇手嘶喊,还不时的回头望。摇头爽那头以为出了大事,拼尽力气撑船,箭一般飞过来。船靠岸还未停稳,郑兰兰就跳上去,紧张地叫道:“开船,快点开船。” 、 摇头爽也不问缘由,赶紧撑船离岸。到了溪中间,郑兰兰回望海田河,见梁安没有追来,一颗悬浮的心才安下来。船很快就靠到岸。 郑兰兰立于船头,不等摇头爽放下舢板,瞄准位置一脚跳上去了,丢下一话:“欠着,下回还上。” 摇头爽抹着涎水,眼睛默默,心里呵呵,好像遇到一件人间爽事。郑兰兰走出十步远,突然猛然回头站住了。她看见,摇头爽像痴了呆了一般,立于船头傻望着她。江风很静,溪水澄澈。一个清纯高贵,一个卑下低微,一贵一贱,生命犹如墨画,一眼了然,沧然无比。像又被水鬼缠了身,郑兰兰眼睛直直,身子僵硬地走到溪边。摇头爽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嘴里的涎水流个不停,双手左右忙活,仍然制止不了嘴里漏泄的涎水。 良久,郑兰兰冰冰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摇头爽啊了一声,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傻住了。 “难道你不喜欢我?” 摇头爽如梦初醒,猛烈的摇头,好像又不对,又猛烈的点头。 “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摇头爽喉咙像被毒药封住,一字也吐不出,只是猛烈的点头。 “如果给你机会,你愿不愿意娶我?” 天空刺亮,仿佛又有无数闪电雷鸣,摇头爽彻底的懵了。他两眼睁如牛眼,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水鬼又把她缠住,胡言乱语了? 郑兰兰自觉这话问得过分了,昂头对摇头爽说道:“我给你半天考虑,晚上我再来等你回话。”说完,眼泪滚落于地,她加紧脚步,向村子跑去。 这一天,天暖地开,艳阳高照。郑佑承心血来潮,想清一清心头的阴霾,把一屋子的古书清理出来,搬到院子里晒。海岛天气潮湿,线书经不起阴潮,一年晒一次书,那是他的老习惯了。做为一个职业读书人,晒书,读书,教书,那是人生最为快乐之事。书一旦铺到院子里,他就哪里都不去了,躺在摇椅上,微闭着眼,斜望着它们。就像子牙望着子期,就像吕布望着西施,那心灵的快感,总是难以言说。 可今年,郑佑承一点也没那个晒书的快感。走了个何牧人,郑兰兰又爽了梁安公子的媒约,让他很是不爽。这当爸的就知其一,不知其二,哪晓得郑兰兰为什么要拒绝梁公子。其实,此时的郑兰兰心里正压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难隐之痛。这是属于她和何牧人之间的秘密。何牧人人走种却留,这可怕的种子正在身体深处凝聚力量,酝酿运动,蠢蠢欲动犹如火山即要喷发。这种来自心底深刻的恐慌感越来越强烈,她肚皮像鼓了气,手脚乏力,胸闷气短,总是想呕,饭都吃不下几粒,有时候喝水都像闻到苦药一般,不敢多喝。 她知道,该来的就要来了。既然无法避免,只有以苦肉之身,惨淡面对。 明晃晃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地上,随风摇曳,闪闪烁烁。郑兰兰正立于郑佑承身后,替老人家锤背。一个昏昏欲睡,一个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郑兰兰又望望天上,心里焦急地吼了一声,这该死的,还不赶快来。可这刚骂完,她就听到院门敲响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风刮过门缝一样,断断续续,模糊不清,郑兰兰竖起耳朵,这次总算听清了,的确是有人在敲门。 她走过去,开门一看,摇头爽来了。 今日之摇头爽像一面清刷的墙壁,焕然一新。新衣新裤,新布鞋新发型,头颅把持极稳,嘴角有涎水的痕迹,但不明显。他不是空手来的,左右两只手提着沉甸甸的礼包,都是些酒肉食品。 郑兰兰表情凝重,内心忐忑,低声说道:“进来吧。” 微闭双眼的郑佑承,向天上仰头问道:“兰儿,是不是你三姨太看阿爸来了。” 郑兰兰快步走到阿爸身后,不说话。 郑佑承等半天不见回话,睁眼矫身,却只见摆渡为生的摇头爽,如梦魇一般挺在他面前。 摇头爽见老先生醒来,连忙咧嘴鞠躬:“先生好!” 郑佑承莫名其妙,扭头望着女儿。郑兰兰却不安地抬头向上,望上了树顶。 郑佑承回头看着摇头爽,上下打量一翻,问道:“你不去撑你的船,跑到老夫家来干嘛?” 摇头爽意志坚强,把头颅的摇晃性和涎水的流动性,控制得相当出色,没让老先生有所觉察。他连忙把手里的土特产,恭恭敬敬地放到郑佑承面前,说道:“打搅先生了,阿爽是有事有求于您。” 郑佑承还是奇怪,再问道:“老夫不是贪财之人,有事直说就是,你买这东西做甚?” 摇头爽傻笑,望着老先生背后的郑兰兰。郑兰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像来了勇气,说道:“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郑佑承更觉奇怪了,见他一幅欲言又隐,滑不溜秋的狡猾嘴脸,再加上这身边的女儿躲躲闪闪的目光,心里顿生厌恶,严肃地说道:“请事快说,别来这一套。” 摇头爽双手像是身上长出来的赘余之物,不知往哪摆。他被郑佑承这么一喝,两眼顿紧,紧张兮兮地不知说什么了,不禁向郑兰兰投以求救的眼光。郑兰兰只是蛮横地瞪了他一下,眼光又缩回去了。 郑佑承见他半天不说话,厌烦地挥挥手,叫道:“既然没事,请提你的东西出去!” 摇头爽连忙说道:“先生既然要问,阿爽就斗胆说了。老实告诉先生,阿爽跟兰兰好上了,希望先生能成全我俩。” “什么!”郑佑承霍地弹了起来,吼道,“你说什么!” 郑佑承脾气向来温和,今天一反常态,像倔强的老牛发起脾气,扭头对郑兰兰喝道:“兰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兰兰泪水被逼得立即掉了出来,说道:“阿爸!您别急,且听他说说。” 郑佑承将目光盯向摇头爽,阴沉沉的,摇头爽不禁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摇头爽狠下心,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说道:“老先生休怒,阿爽知道配不起兰兰,但阿爽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 郑佑承暴跳如雷:“你这个畜生,你真把我女儿糟蹋了?” “不不不不!“摇头爽如万雷轰顶,双手猛摇道,“老先生误会了,就算给阿爽十条命,也没那个胆啊,阿爽连兰兰的手都没碰过。” 郑佑承神色似乎缓和了一点,却依然如猫狗对峙,死瞪摇头爽:“那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摇头爽这时也不知道哪里来一股勇气,鼓足气说道:“先生,情况是这样的,上月初十深夜,兰兰想不开,要投河自尽,阿爽救她,她说愿意下嫁给阿爽做妻。” 郑佑承脸色顿变,惊愕地无声询问女儿。郑兰兰泪水满面,闭上眼,悲壮地点点头。郑佑承双眼紧闭,整张脸就像针刺锥挑一般,激烈颤抖,痛苦异常。他想起来了,何牧人是上月初九走的,她初十就要去跳河,摆明是殉情的多情种。这是什么世道,痛事不来,一来就像潮水灌城,让人无处可逃。 郑佑承神色绝望,死灰一般望着天空。天地之间,万籁俱寂。郑兰兰和摇头爽都屏气凝神地望着他,谁都不敢哼哧。 好久,只见郑佑承沉沉地问道:“你救我的女儿,老夫改日登门谢你。但是因为你救了老夫小女一命,就让她嫁给你,那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摇头爽早知有这么一天,也不觉惊讶。他无话可说,再度向郑兰兰投以求救的目光。郑兰兰泪流满面,缓缓走到郑佑承面前,说道:“阿爸莫生气,是兰儿主动要嫁他的。” 郑佑承面若尘土,截钉如铁地说道:“你是举人之后,大家闺秀,他配得上吗?” 郑兰兰说道:“阿爽救过兰儿的命,兰儿以身相许,有错吗?” “混帐!老夫行医数年,救人无数,是不是他们也要通通委身于老夫!”郑佑承突然提高声调,“你若嫁他,除非你从老夫的死尸上踩过。” “阿爸!”郑兰兰也是一幅悲壮的破釜沉舟的样子,哭着叫道,“阿爸您要不成全兰儿,兰儿也不想活了。” 郑佑承犹如天打雷劈,只觉天旋地转。他颤抖地望着兰兰,悲愤与激动之情齐涌上头,阻住他五经六脉,一下子瘫软在摇椅上,断了气一般昏了过去。 “阿爸!”郑兰兰大惊失色,跪倒在阿爸面前嚎哭着,又转头对摇头爽吼道,“你滚出去!”摇头爽慌乱得像条丧家之犬,如猪滚烂泥,跌跌碰碰地逃出了郑氏宅门。 第四章 错位姻缘 6 六 郑兰兰要下嫁摇头爽这个石破天惊的事儿,就像长了翅膀,一夜传遍海口城。张春堞一听干爹被这事气晕,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如火撩肉身急得干蹦直跳,拉上刘财来一道,直扑新埠岛而来。“干爹!”张春堞一推开郑宅大门,见郑佑承脸色差劲,正有气无力的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闭目养神,一阵心痛,急愣愣地叫了一声,扑到面前去摸着他的手。 郑佑承缓缓醒来,语气虚弱地问道:“你们来了……”说着,就要撑腰起来。 “好好躺你的,不要起来。”张春堞一幅悲痛状,和刘财来一人一边,扶着郑佑承又躺下去了。 郑佑承只好躺下。他昂头望天,神情呆滞,望着张春堞和刘财来,说不出一句话来。 刘财来连忙说道:“恩公,您老身体要紧,妹子的事,您也不要伤神,我们去跟她说说。” 郑佑承摆摆手,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院子空落落的,张春堞急问:“咱妹子呢?” 郑佑承又摆摆手,说道:“关在屋子里呢,跟我呕气,不想进食,再这样下去,老夫也扛不住了。” 刘财来说道:“恩公别急,您好好躺着,春堞进去跟她说说?” “没用的。”郑佑承说道,“我养的女儿我了解,叫牛吃草还行,哪能按牛喝水。” 张春堞一听,霍的站起来,说道:“干爹你行歇着,我去说她两句。”说着,就径直走进屋里去敲门。 张春堞敲了半通的门,屋里无一息声响,不由张大喉咙喊道:“妹子,你开开门,三姨太和你聊两句。” 里头还是没人应答。 张春堞只好来真格打门。门嗵嗵嗵地震着,声音也跟着提了起来:“妹子,你开开门,咱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好一会儿,门吱的一声开了一条缝。张春堞推门进去,只见郑兰兰如天打雷劈似枯坐床沿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人世难料,数天不见,水灵灵的姑娘,憔悴得无点生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简直就是断魂之人。 张春堞本来一腔怒火要发,见此情状,心里一阵凄然,语气也软和下来,坐到床边,按着郑兰兰道:“妹子,你这是何苦呢?” 郑兰兰表情麻木,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 张春堞又说道:“妹子,咱们都是女人,有什么心事就跟小姨好好说说?” 郑兰兰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身不动,头在动地摇了摇。 张春堞叹了一口气:“妹子,姨知道你的心,何牧人负了你,你也总不该把气撒到你阿爸身上,整得老人家日子过不下去吧?” 张春堞这话,像是针椎刺到了郑兰兰的心窝,她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低声抽泣着,浑身都在颤抖。 “你要不喜欢梁公子,推掉就是,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城内多的是,你说是不是。”张春堞这张嘴,一张开就是决堤的河:“姨跟你阿爸的心一致的,你就是嫁给个种田或者出海捞渔的都可以,也不能嫁那个老光棍。不说别的,你将来要跟他也生个摇头晃脑,口沫横飞的傻子,不要说你阿爸,你也会被活活气死。跟谁过不去,也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呀,你说是不是?” 张春堞一边说着,郑兰兰一边哭了起来,猛烈的摇头。 张春堞见郑兰兰摇头,又说道:“你不赞成我的话,那你跟姨说说,凭什么嫁那个老光棍。你要把姨说服了,姨跟你阿爸说去。” “他救过我。”郑兰兰终于说了一句话。 这事张春堞之前也打听得七七八八了,以为是谣言,现在听郑兰兰这么一说,还像有这回事。她接着说道:“你告诉姨,他怎么救的你。” 郑兰兰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了。 “真他娘的活见鬼了。”张春堞见郑兰兰张嘴说话,火气一下子窜了起来,叫道:“依我看,救人只是张谱,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阿爸和姨不想说的,是不是?” 郑兰兰猛烈的摇头,哭道:“别逼我了,我真的都想开了,你们为什么就想不开呢?” 张春堞徒地站起来,吼道:“现在是你想不开,不是我们想不开!” 张春堞这一声吼,把刘财来吸过来了。他走进门来,很配合地唱着白脸,说道:“兰兰呀,你阿爸晚年得女,把你当成掌中珠,眼中宝,他都快七十了,你现在整出这么大一件邪门的事来,是不是不想让老人家过七十寿庆了?再说了,他也是为你好呀,这么一件珍珠宝物,落入个识货的手里,那还说得过去,怎么偏偏是个摆渡的,竟然还是个摇头的废人。” 张春堞继续唱着黑脸,吼道:“不要说你阿爸想不开,你出去问问,全海口人都想不明白这是撞的哪门子邪,如果有人想得明白的,小姨从此倒着头走路给你瞧。” 刘财来连连点头,正欲说话,没想到郑兰兰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积聚许多的能量,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哭得泪水滔滔,山呼海啸。张春堞和刘财来见状,手脚慌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天,张春堞和刘财来口水说干,心思费尽,软硬兼施,还是无功而返。郑佑承送走张春堞夫妇,躺在院子里继续发呆,饭也不想吃了。郑兰兰走出门来,洗脸煮饭,端着饭拿着筷子,放到郑佑承面前。 郑佑承看也不看她,紧闭着眼睛,更甭想他动筷子了。 “阿爸!”郑兰兰声音都哭哑了,撕着嗓音叫道,“该吃饭了。” 话才说出口,她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想呕吐的欲望,连忙一手捂住嘴,拾腿便跑。可是来不及了,才跑到龙眼树下,嘴巴哇哇哇的喷出了诸多秽物。 郑佑承被吓住了,猛睁眼睛:“你这是怎么啦?”他一边说着,冲到郑兰兰面前。 郑兰兰招架不住,数天来,她进食堪少,一个劲的哇哇哇的呕着,五腑六脏都要被她吐出来了。她连阿爸都顾不得了,又一连吐,竟然吐出苦黄的液汁。郑佑承猛吃一惊,连忙抓起女儿的手把脉。 过了一会儿,只见他眼睛模糊,双唇发抖,像中风似的一句话说不出来。郑兰兰终于止住呕了。然而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得像一张纸,风一吹似乎都能卷到天上。她无助地望着阿爸,眼里满是乞怜,悲怆,痛苦,就知道这一天终究要来,现在还是来了。 郑佑承脸上溢出两行浊泪。他缓缓地说道:“兰儿,阿爸错了。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郑兰兰也止不住了,扑到郑佑承怀里,哭道:“阿爸,都是兰儿不好,拖累了您。” 郑佑承轻轻地抚着郑兰兰:“阿爸差点害了你,都是阿爸不好。你的事,阿爸不会再拦你了。” 就像是未日来临,父女俩痛头大哭。突然,郑宅外传来一阵叫喊声道:“郑举人,摇头爽在渡口跟梁公子打起来了,赶紧去瞧瞧吧。” 郑兰兰哭声悲惨,郑佑承听得晕晕乎乎,糊里糊涂。宅外的人听没人回声,又喊了一回,这次听清了——梁安和摇头爽正在渡口干架。郑兰兰一阵昏眩。这到底是什么鬼日子,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然而她来不及多想,扶着阿爸起来,俩人踉踉跄跄地出了门,朝渡口奔去。 自从夹着屁股被赶出了郑氏宅门,摇头爽名声大噪,有人夸张的赶老远的跑来,看看这传说中的想吃白天鹅的赖蛤蟆,到底是个什么新奇动物。可新埠岛部分多嘴多舌的婆娘却鬼鬼祟祟地跑来对摇头爽说,东西别乱吃,什么狗屁白天鹅,说不定是一只被别人拔过毛的鸡。摇头爽一听风言四起,心里一片悲哀。其实他只需要一个过日子的能够生儿育女的婆娘,无所谓拔没拔过毛,不要说郑兰兰跟过一个何牧人,就算是跟了一百个男人,他心里也认了。这就是命。 夕阳西下,摇头爽吸着旱烟,望着忧伤的河面发呆,远远看见河对岸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正在向他摇手。他收起旱烟,撑着船过了船。他这才看清,这渡河的后生长得眉清目秀,气质脱俗,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凛威之气。对方似心中有事,阴气沉沉的跳上船,摇头爽也不搭话,专心撑他的船。人少船轻,一会儿就过了河。还没等摇头爽靠岸,那后生却说道:“不用靠岸,你就在船上给我来回撑着,多少银子,我给你就是。” 摇头爽打出娘胎,头一回碰上这等怪事,奇怪地问道:“客官,您不会是没事找乐子来了吧?” 那英俊后生看也不看他,冷冷地吼道:“少说废话,给老子撑船。” 摇头爽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似觉面熟,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只见他客气地回道:“客官,您要有事就上岸去,没事我就送你回对河去?” 那冷面酷样的英俊后生,就是梁福记的梁安公子。他扭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一眼摇头爽,说道:“你这事是什么意思?你一个摆渡的,我给你银子,你就得给老子撑船。” 摇头爽从怀里掏出旱烟筒,敲着船板,冷冷地回道:“客官,我知道你是有钱人,有钱你可以使鬼推磨去,我阿爽他娘的不吃这一套。” “哟!口气倒不小!”梁安用嘲笑的眼光注视着摇头爽,说道,“你以为逮到了个天鹅,别人就认不出你是只赖蛤蟆!” 摇头爽猛的惊起,望着梁安,眼光冒火地叫道:“你再说一遍,谁是赖蛤蟆?” 梁安不甘示弱,也瞪着摇头爽,说:“你告诉本公子,你是怎么搞郑兰兰搞到手的,让她对你这么死心塌地。你是不是对她施了迷魂术!” 摇头爽终于明白,眼前这个风度飘逸的公子,就是之前到郑宅提亲的梁公子。他彻底怒了,狂吼道:“娘的,有钱就了不起,大爷就不鸟你有钱人。见你的鬼去吧。”摇头爽一边骂着,一边向梁安扑来,咕噜一声就抱着他滚下了船,落到了水里去了。 梁安堤防不及,被摇头爽死按住头,在水里猛灌了几口溪水。娘的,老子争不过他,难道还打不过他?一股激愤之气扑的灌通全身,他扑的一声从水里跃起,按住摇头爽也水里灌水,像是疯子一般,狂叫道:“我日你个先人,我操你个王八。” 俩人一来一回,在水里就打了起来。打斗声惊醒了路人,纷纷赶来看热闹。有人认出那是梁福记的梁公子,恍然大悟,肯定是为郑兰兰打架的,于是派人回村急报郑佑承。在这辽阔洁白的沙滩上,俩人就像斗疯的公牛,从水里打到岸上,又从岸上打到水里,路人拉都拉不开。正当俩人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突然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苍老愤怒的叫喊:“住手!” 俩人闻声,都约而合停住手,朝远望去,原来是郑佑承老先生和郑兰兰赶来了。摇头爽第一个跳到岸上去,梁安则上气不接下气的也爬上岸,喘着粗气地无助地望着郑佑承。 郑佑承很快就到了溪边,指指摇头爽,又指指梁安公子,气得颤抖,吼了一声道:“太不像话了。” 摇头爽立即垂下头去,屁都不敢放,乖乖挨骂。 梁安一脸臃肿,不甘地争辩道:“先生,你骂就骂我吧,学生就是吞不下这口气。” 郑佑承望着梁安,一脸怆然,无比悲壮。好一会儿,只见他摇摇手,无奈地对梁安说道:“梁公子,恕老夫无礼,您以后就不要来打搅他们了。老夫已经同意他们在一起了。” “先生!”梁安睁大眼睛,望着郑兰兰,又望着郑佑承,不禁失声叫道,“先生,她糊涂了,难道您老也糊涂了吗?” 摇头爽也不相信的昂起了头,望着郑兰兰。惊奇的路人也不敢相信,都在窃窃私语着。 “梁公子,你回去吧。”郑佑承说着,不忍再多看他一眼,转头离去。 梁安像被雷劈中一般,呆住不动,眼里滚出了热泪,无比悲凉地望着他们的背影。郑佑承心情无比沉重,胸闷气重,走了几步,顿觉无力,头晕目转。突然,他悲怆昂头,嘴里突的涌出一柱血水,冲天而飞,扑射在雪白的沙难。 “阿爸!”郑兰兰失声叫着,慌张扶着摇摇晃晃的郑佑承。 众人都被眼前这一幕吓呆了。 梁安一个箭步冲到郑佑承面前,叫道:“先生!” 郑佑承缓缓地倒在了梁安怀里,他是那么塌软无力,就像一具枯老的树要被台风连根拔起,连立脚的机会都没有了。太阳已经掉海里去了,幕气降临,飞鸟归林,大地苍苍,悲断之声不绝于耳。 第五章 闯南洋 1 一 槟城,又称槟榔屿、槟州,位于马六甲海峡,因盛产槟榔树而得名。十五世纪初,马来半岛建立了统一的满刺加(亦称马六甲)王国,十六世纪初,马来半岛却成了西方列强的殖民地,葡萄牙,荷兰,英国人先后染指其地。到了十九世纪末,大英倚仗日不落帝国国力,将东马及西马收为囊中,于是马来半岛彻底沦为英国的地盘。 不知何时,槟城成了冒险家的乐园。除了西方诸国外,中国人作为东方的挨打者,更是不甘寂寞,群涌而来,参与游戏博弈。然而他们多是以劳工名义前来掘金,头脑灵活,发财致富,混成上人上人的,可谓凤毛麟角。 我们海岛琼州府人是继福建人和广东人之后,登上马六甲海岸觅食的,较为之晚,所以势力单薄,不成气候。然而当我的老祖宗何牧人这代追梦人一踏上槟榔屿时,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那时,深秋的海面变得异常冰冷沉静,然而何牧人的心潮则日夜奔腾翻滚,犹如火煮。之前,他知道郑兰兰恨之入骨,躲着不见,无奈之下咬破指头,写下血书,以此明鉴。他想告诉她,他是爱他的,但他不得不选择远行。 无助的爱役使心灵,让何牧人彻底难眠,无法释怀。然而这种记忆带来的痛苦,随着他在海上漂泊的时间长久,似乎有所减弱。他突然想到,当前要面对的不是无穷无尽的情债,而是生存。船一旦登岸,他到底何去何从,根本没个底儿。 郑佑承早知道有他这么一天受苦的,临走之前又给他塞了几百两银子,以防后患。可银子总有一天要花完的,他既然选择远离,就要勇敢破冰前行,没有退路。与其拖着一具活尸回国,与其平庸苟活于世,不与现在就跳进这海,淹没在这汪波大海。 一股无所畏惧的心情,立即涌上他的心头。他在船上数夜未眠,海上惊奇的现出弯月,那缈小而苍茫的弯月,犹如他内心膨胀的欲望,夜夜在海里变得圆润。月光仿佛点燃了希望,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何兴林!! 念想如电,刹间就在他心头定格了。他想起族叔何兴林与他离别要闯南洋时,曾说要去马六甲。如果命运真要将他俩捆绑一块,就应该让他们俩相遇…… 这个貌似缈茫而又兴奋的念想,伴着何牧人在海上漂流数日。于是,他一登岸就问路,直奔琼州会馆,打听何兴林下落。结果出人意料,会馆的老乡告诉他,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人。 何牧人掏出一张纸条,问老乡知不知道这个地址。老乡告诉他,那是一个法国人经营的橡胶园,向东走三十里路就到了。何牧人兴奋极了,他问的就是阿麻子藏身之处。王阿六还算长眼,没有忽悠他,如果真能寻到陈麻子,也不枉此行了。 然而何牧人并不急于去寻仇,而是在槟榔屿大街小巷到处乱逛,熟悉人文地理。过了数日,他把身上大部分银子拿出来,到黑市买了一把毛瑟短枪。 在那一刻,他仿佛又找回了曾经上雷公岭复仇的激情,浑身顿然骚动。 数日后,何牧人潜往法国人的橡胶园。橡胶园地势复杂,位于数座大山之间,放眼望去,莽苍之色,映于眼底。何牧人爬上山顶俯瞰山下,顿然神情恍惚,山林之间,只闻鸟叫,不见人影,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何牧人决定潜到园里瞧个究竟,发现橡胶园里人去林空,一片静谧。不会是上了王阿六的当吧? 可他又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走错地方了?于是他决定找个人问个究竟。寻了半天,终于见到一间茅寮,走近一看,只见两个中老年华工,正懒懒的抬眼看他。 何牧人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包洋烟,笑嬉嬉的走向前去,问道:“老乡,打听个事儿?” 那中年人略胖,眼睛臃肿,表情呆滞;老年人瘦小,像被机器榨过的甘蔗,只剩下了皮包骨。他们一见何牧人手里的烟卷,眼睛乍然一亮,那中年人抬眼问道:“你哪里来的?” 何牧人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刚来马来半岛觅食的华人,敢问两位大哥大伯也是华人吧?” 那中年人应声叫道:“华人多着很,小兄弟哪省的?” 何牧人利落的答道:“我海南岛的。” 那中年人有如电击一般,惊讶地叫道:“小老乡,你大老远的单独一人跑这干嘛?” 何牧人假装苦笑道:“初来乍到,觅食不易,想托熟人找个工作。我朋友姓陈,外号叫麻子,人称陈麻子,不知诸位知道这人不?”何牧人一边说着,一边把烟卷一人一支发到他们手里。 “陈麻子?”俩人异口同声叫道,不由警惕地盯着何牧人,接过的烟都不敢凑到嘴边。 何牧人惊喜地叫道:“大哥大伯,你们真认识这家伙?” 那中年老乡不由狐疑万分,上下打量道:“你跟陈麻子是啥子关系?” 何牧人见对方虎视眈眈,将计就计,只好忽悠道:“是道上的朋友,现在走投无路,想来投奔他。” 俩人一听,似乎放松警惕,中年老乡说道:“既然你是他道上的朋友,咱们又都是老乡,告诉你也防。我们胶园休割,陈麻子领了一群人去开锡矿去了。” 何牧人心头狂喜,按耐不住地问道:“哪里的锡矿?” 中年人伸手左指,说道:“二十里之外,有一座法国人开的锡矿,去那里问问吧。” 何牧人心肉直跳,一古脑的把烟卷塞到中年人手里,激动的说道:“多谢大哥,后会有期。”说着转头就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何牧人突然折身返回,焦急地问道:“大哥,可否向您再打听个人?” 那中年人拿了他的烟卷,手也软了,爽快地应道:“你问吧。” 何牧人忙问道:“您知道有一个叫何兴林的吗?乐会县人。” 中年人一听,疑虑地望着他,问道:“你今天走的是什么狗屎运,好事全都被你问中了。” 何牧人悬浮的一颗心几乎都要爆炸了。他惴惴地问道:“大哥,你真知道我叔的下落?” 那中年人瞪大眼睛问道:“何兴林是你叔?” 何牧人兴奋地点点头。 中年人指着身后的茫茫大山说道:“何兴林就在橡胶园里。可是这小子对橡胶园着了魔,长期云游其间,不知去向。等他回来时,我给你捎话。” 何牧人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过了头,眼皮子真跳,拱手说道:“多谢大哥,他若回来,烦请转告他,族人何牧人过段日子再来找他。” 说完以后,昂头离去,走出大山,朝锡矿的方向奔去。 万里越洋,追杀仇家,这事要广而传之,那是何等英雄悲壮之事。然而何牧人怎么也没料到,他复仇心切,没有等见到何兴林一面,持枪孤身寻找陈麻子,不幸的把自己送进了虎口。 所谓的锡矿,位于槟榔屿一座小岛上,这里四面环水,有河从中间穿过,河边驻防着法国人及他们的走狗,日夜巡逻,防备外逃。夜凉如水,星空暗淡。何牧人悄悄地潜往这座无名小河,趴于一堆草从灌木中,眺望着对岸的无名小岛,心潮如水,暗起波澜。 对岸黑灯瞎火,阴森恐怖,闻不到一丝人气,仿若鬼岛。若不是白天亲眼侦察,谁也不相信那孤岛上,有数百劳工,被上下驱赶,开挖锡矿。 何牧人像一只狡猾的夜鹰,一动不动,一直伏于草从中,熬到了下半夜。 天地之间,莽莽苍苍。等到四周的虫子都没了声息,他则像一只离岸的鳄鱼,无声无息的爬出,潜入水里。夜半的河水仿佛被冰霜泡过一般冷极了,为了适应这水度,他不得不潜于水底浸泡起来。 何牧人精心选取这一片潜伏之地。河面并不宽广,河水也不算浅,做为长年泡在故乡的万泉河里泡水长大的人,一口气游到对岸的小岛,简直是小菜一碟。 过了片刻,他悄悄伸出水面,大呼一口气,然后又潜到水里,就像河底潜着大鱼,只见水面泛起缕缕波痕,向对岸滚动。 “咝——”何牧人两手摸到了岸边的水草,轻轻地抬头,伸出嘴巴,向天空吐着水气。吐完水气,他睁眼扫视,借着朦胧视力,发现小岛犹如牧场,全被高柱铁丝合围封锁,无边无际。 何牧人心头冷笑,爬到岸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没有声息,才放心的掏出一个铁钳像老鼠啃树般,不稍片刻就啃出一个大洞。他抬起身来倏的一声,就溜了进去。 天渐渐的亮了。红通通的太阳像泡在海里的大蛋黄,正被人湿漉漉地打捞上来,透着寒气,铺天盖地,小岛被染红了一片。小岛虽小,五脏俱全,山丘树林此起彼连,一望无涯。何牧人摸索了一个晚上,终于找到了一个有利观察的位置,趴在一处高丘,放眼望去,山下平原之处,一览无余。 他发现前方不远处,有若干工棚,工棚有一处正向上冒着炊烟,工人陆续起床,僵硬地从煮伙食的营房里,端着早点,蹲到棚外的空旷处各自吃着。 远远地望去,没有生气,没有喧哗,像是被驯服的畜牲。 工棚数步远处,还搭建数座高脚遮阳楼阁,数个外国鬼正端着枪,在上面走来走去,有人嘴还叼着粗笨的雪茄,像是啃着他们的早点。 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空中响起一阵刺耳的哨声,有个声音从人处房屋里走出吼道:“集合,集合,出工了。” 何牧人远远的听着,心里不由震了一下。他的耳朵仿佛是天线接收器,对着冥远天空,任何声响都逃不过他的捕捉。他再侧耳旁听,那声音又在一个劲儿地叫喊道:“快点,快点。” 这么一听,何牧人的心几乎都要蹦出胸来了,那个声音绝对是陈麻子。要不是他,他下辈子做牛做马,做猪仔被卖南洋来。 何牧人既兴奋又激动,神情不由晃乎,只觉热血沸腾,浑身颤抖。过了一会儿方才回神,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西洋望远镜,朝那叫喊声望去。 这下子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趾高气扬的叫喊声,确实就是陈麻子! 岛上天气阴凉,何牧人却觉全身燥热,额上渗出汗水,咸咸地流进了他的眼睛。他抹了一脸汗水,再睁眼远望,只见陈麻子吹着口哨,走到一巨石上,不断的挥手驱人。工人们在他的驱使下,拖着僵尸一般的身体,集合成队,朝着一处山谷走去。 狗还是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一想起自己差点沦为眼下这其中一头猪仔,何牧人眼中都要喷火了,心里不由狠狠地咒骂陈麻子。 这时,于高脚楼阁上蹲守的外国佬也拖着长枪下楼来,跟在工人们背后。陈麻子哈腰一个个打个招呼,那些外国佬懒得睬他,挥挥枪就算是回礼。于是,陈麻子只好自讨无味的走在他们面前,跟在工人屁股后头走了。 望着陈麻子远去的背影,就像猛兽看着到嘴的猎物溜了一样,何牧人心里像着了魔,都要疯了。 尽管经历多年的苦难挫折,仍然不改老脾气。一身火气,意气用事,头脑动不动就冲血发胀。此时此刻,如果云冲鹤呆在他身边,可能都要端盆冷水来浇他。 何牧人快按不住自己了。然而一种莫名的理智又告诉他,不能轻举妄动,要沉得住气。云冲鹤仿佛又复活了,当年的话语又历历在目的浮在他耳边——冷静,冷静,再冷静。 他决定暂是窝在山丘上守株待兔,等待时机的出现和上天的眷顾。 第五章 闯南洋 2 二 天地一片荒凉。太阳像个没有温度的火球,在灰暗不明的天空中艰难的滚动,一会儿坠云海,一会儿又破云而出。像当年潜伏雷公岭一样,何牧人伏于灌木草丛间,焦灼地等待着命运之神的降临。 临近中午,他口干舌燥,心情摇荡不止。他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是什么,又捉摸不准。 他架起西洋望远镜,久久地眺望远方的群山。突然,只见远处的土路漂浮着一个黑点,像大海中央的大鱼正在向他这边迅速移动。 仿佛是猎物要出现了,他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这时黑点越来越近了,形成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他又望了一会儿,心里发一阵狂吼——狗日的,你终于出现了! 何牧人激动得两手颤抖,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这下子他可看清楚了,眼前这个人正是仇家陈麻子,他不知因为何事,正朝工棚小跑而来。 何牧人不容多想,收起望远镜,从怀里拔出短枪,滚出灌木丛。灌木丛外是草皮,他用力一滑吱吱的就到坡底去了。脚一着地,他就像一只饿疯的狼,向自投罗网的肥羊狂扑而去。 眼前这个衰种,正是连小鬼都想捏死的陈麻子。他一路小跑,走走停停,还骂骂咧咧的骂娘。他这是在骂法国佬的娘。想不骂都不行,下南洋之前,以为傍上法国佬,从此吃香喝辣,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把你当人使。 他在法国佬那里做的是监工的苦差,天天像赶牛驱马的吼来吼去,得罪了众多老乡也就罢,法国佬还没少给他好脸色看,从不把他当一种货色。 开始他想不明白,后来想了很久才想不明白了,要想让法国佬对他刮目相看,除非把他身上这张黄皮扒下,换张颜色白的。 今天他驱赶众人到锡矿时,点名发现少了两个人。有人告诉他,那俩人病得都快要死了,正躺在床上呢。法国佬不相信,认为是猪仔们想偷懒,于是命令陈麻子回工棚把他唤来,就算是病得走不动了,也要把人弄到工地晒人皮。 他真后悔来这鬼地方。都说南洋遍地是黄金,可黄金也是替人家捡的,还不如窝在海南岛做个土匪,那可比做法国佬的高级奴隶强多了。然而骂归骂了,还不能骂得大声,该忍的还得忍。 终于,他跑到了工棚,一脚踢开门栏,冲着里面喊道:“有人就给老子滚出来!” 他进去发现工棚里面空空如洗,只好折身而出,向另外一座工棚走去。当他踢开另个一座工棚的门栏时,只见里面闪出了一个人,一杆冰冷的枪顶住了他的脑门。 陈麻子像撞邪了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下子僵住了。 “天涯无处不相逢啊。”何牧人冷冷地笑道,“陈麻子,你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见面吧。” 陈麻子吞了一口水,战战兢兢地问道:“你怎么寻到这来的?” 何牧人得意地叫道:“我怎么来的?我闻着你的气味来的。就算你钻到地下,老子照样把你揪出来。” 陈麻子身体顿时软成一团,跪倒于地:“大哥饶命,大哥饶命啊。” 何牧人两眼喷火,短枪依然死死地顶住他脑门,吼道:“饶命?你也有叫饶命的时候?你不是挺会开溜的吗,从乐会溜到海口,一溜又溜到南洋,你溜呀!” 他一边叫着,一脚狠狠地朝陈麻子的胸膛踢了一脚,陈麻子招架不住,滚了几下,昂躺在地嚎哭。 何牧人一脚踩住他的脸,拼命地碾着,一边叫道:“你没能耐搞死老子,老子今天就来搞死你!” 陈麻子知道死劫难逃,悲怆地挣脱何牧人的脚,猛的在地上崩崩崩地嗑头叫道:“大哥,我罪该万死,饶过小弟一命,就是为你做牛做马也愿意啊。” 何牧人扑的一声朝他脸上吐了一口痰,叫道:“我呸,你也配给老子做牛做马,去死吧你。” 陈麻子见何牧人就要扣动板机,脸色顿白,吓得就要晕厥过去。 何牧人冷笑道:“你想死得痛快?门都没有。老子现在也要你尝尝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说着,他从门角拿起一捆绳子把陈麻子绑到了门柱上,接着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陈麻子脸上不停的摩挲着。 陈麻子屁都不敢放,颤抖地拿着眼睛跟着刀子走。还没等他明白是什么回事,突然就惨叫一声,何牧人的白刀子已经从他一边脸颊划了一刀。 陈麻子惨叫之声空洞而无力,却传出老远。这时,何牧人听到一脚慌乱的脚步声,还没等他回神,有两个瘦不拉几的华工,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 这两个人,正是陈麻子要唤去上工的,他们以为是陈麻子又虐待其他工友,想来看个究竟,没想到看到的正被虐杀的陈麻子。 何牧人短枪朝他们晃了晃,恶狠狠地吼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我跟他有笔帐要算,识相就滚远点,别来这里渗和。” 两人病气孱弱的华工互相碰了一下眼光,畏畏缩缩地退出了门外。 何牧人甚是得意,挥舞利刃,扑扑扑的又在陈麻子身上划过数刀。锋利的刀子把他的衣服划得乱七八糟,鲜血染衣。陈麻子本能的对门外的两个华工吼道:“阿三么四,你们赶紧救我,我一定给法国佬求情,放你们走。” 门外的两个华工惊悸未定,听陈麻子一吼,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光,犹豫不决地望着陈麻子。 陈麻子继续吼道:“阿三么四,赶紧动手啊。只要你救了我,我立即就放你们走。” 那俩个被唤做阿四么四的华工,愣了一会儿,又互相看了一眼。只见他们点点头,惊怖地又跨进门。 “站住!”何牧人朝他们抖着枪,又恶狠狠地吼道,“你们也相信这无赖说的鬼话?平时欺负你们太甚,这时候还想帮他?” 何牧人话语刚落,只见其中一个华工抬手说道:“兄弟,你放了他吧。他手里还拿捏着我们一帮老乡的命,你要杀了他,法国佬也不会放过你,想逃出去就难了。” 对方说的是琼州话,原来也是个老乡。何牧人听得心里甚不是滋味,对着他们吼道:“法国佬算个鸟,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顶个鸟用。老子现在也少废话,把他干掉,也算是替天行道。” 说着,何牧人移枪缓缓地对准陈麻子,准备开枪。 突然,只听见崩的一声巨响,工棚顶上像被雷劈了似炸了起来。众人都被这一幕吓愣了,接着又见崩崩两话,工棚的门板被打成了碎片,弹药从何牧人身边刮过,他就地一滚,躲到了一边。 何牧人猫身朝外一望,这才发现原来射杀他的是两个巡逻归来的法国佬。他们一人一匹健马,手法娴熟,斜着身子又向他开枪扫射。 接着,又崩的一声打在了何牧人的脚下,陈麻子却被吓得鬼哭狼嚎。此地不容久留,何牧人欲举枪射杀陈麻子,突然只听见邦的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意识一下子就模糊了。 他晃悠悠地快站不住了,一手抓着头发,抓到了头上一滩血。 原来袭击他的,正是阿三么四,他们手里一人一棍木棒,一前一后的将他困住了。何牧人手脚无力,又要抬枪举向陈麻子,还没等开枪,两个人同时扑上来,一下子把他扑倒于地,死死地压住他。 紧接着,两个骑马的法国佬也冲到工棚面前,翻身下马,冲进屋里,两杆黑乎乎的枪管对着何牧人的脑袋。 陈麻子有如恶梦初醒,闻着身上的血气,不禁昂天长笑:“何牧人,你也活该有今天。老子惹不起你,躲了你,竟然还想搞死老子,今天老子不搞死你,就自沉马六甲去。” 阿三么四连忙去给陈麻子松绑,把解下的绳子把何牧人牢牢的捆住,绑到了陈麻子原来被绑的柱子上。 其中一个法国佬操着僵硬的中国话,对陈麻子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麻子吐了一口血水,又用衣角抹了一嘴的血痕,哈腰说道:“这家伙叫何牧人,是我的仇家,今天想把我干掉,多亏两位大佬相救。” 两个法国人听得似懂非懂,听陈麻子称呼他们为大佬,互相对望了一下,都得意地笑了。 这时,陈麻子蹲到地上捡起了划他皮的利刀,咧嘴鬼笑地走到何牧人面前,两话不说,咝的一声从左脸划下一刀。何牧人痛得嘴唇颤抖,怒目相对,却不哼一句。 陈麻子又咝咝地左右两刀,从身上刮了下来。何牧意识基本清醒,他突的向陈麻子吐了一口血水,吼道:“狗日的,你今天不整死老子,你别想在这世上安宁地活着。” 陈麻子被激怒了,叫道,“死到临头还耍嘴皮子,老子也先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说着,发了狠地在他的胸膛,脸上,手臂上狂插乱刺。 何牧人痛不欲生,又朝陈麻子吐了一口血水,狂叫道:“陈麻子,老子日你个先人,日你个狗日的王八蛋!” 陈麻子如此受辱,当即发疯了,抓起木棒狂风暴雨的打向何牧人。何牧人不甘示弱,歇息底里的张嘴骂之,又惹起陈麻子更疯狂的殴打,当头数棒,何牧人一下子就晕菜过去了。 陈麻子见何牧人倒下,继续狂殴,一边打一边吼道:“想装死,门都没有。不打到你下辈子见我都要躲着走,老子不叫麻子。” 陈麻子忘我地泄愤,连吃奶的力气都快要用完了。突然屋顶响起崩的一起,哗啦啦的飞起一片茅草,惊得陈麻子收手愣住了。 是一个法国佬开的枪。他傲慢的瞄了陈麻子一眼,粗声叫道:“多好的猪仔,难道你真要打死他?!” 陈麻子眼睛睁得圆圆的,失声叫道:“你们还想要这猪仔活着出工?” 开枪的那法国佬冷笑道:“多一个猪仔,就多挖一份锡矿,那样不好?!” 陈麻子更急了,狂叫道:“别别别,让他活着,那我怎么办?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有我们在,他能怎么着你?”那法国佬嘲笑道,枪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何牧人,对那一直于一旁傻呆的阿四么四叫道,“把他拖出去,关起来,谁也不许动他。” 说着,他们一前一后地就走出去了。 耻辱,真他妈的耻辱!陈麻子望着那俩个让他又恶又怕的法国佬,恨得牙床直撞,双脚跺地,彻底没辙了。 第五章 闯南洋 3 三 何牧人一连昏迷两天。他被扔在一间猪寮似的密封木屋里,分不清外头是白天黑夜。他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进屋,给他灌了水,就走了。第三天,他神智开始觉醒,顿觉浑身巨痛,骨架像要散了般,坐都坐不起来。 他努力的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打量着房间,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干草堆里,门边放着两碗饭,好像还有一碗水。或许是食物引起的刺激作用,身体内部顿起一股强烈的饥饿,于是他硬撑着身体,爬到门边。 饭粒已有馊味,他哪顾那么多,端起饭碗就狼吞虎咽。接着又把地上的水,一咕噜的全灌进肚子去了。饭入肚皮,就翻身昂躺于地,四脚散天,望着屋顶一动也不动。 他仿佛陷入了地狱,一种从未有的绝望由脚由生。这是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他还没死?这是个头大的问题,想也没用。现在能做的是什么?不知道。 大地无声,一片死寂。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黑夜。 一想到黑夜,何牧人身体受到了某种本能的刺激,顿然生出力量。就像像受重伤的鹰看到了活着的希望,他挣扎着转动双手,手还能动,又伸缩双脚,却有一种类似骨折的巨痛。 难不成陈麻子把我这双脚打残废了? 悲愤的激情再次擦燃了复仇的火焰。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也不相信双腿就这样报废了。于是他艰难地坐了起来,双手抚摸大腿,先摸左腿,再摸右腿。 摸索半天,他似乎明白了大约。腿被陈麻子打伤了,但还没废掉。只要认真疗养数天,还是一条好汉。问题是,必须趁早逃出这个鬼地方。于是他挪着屁股再次回到门边,用力撬门,门却像被钉死,撬都撬不动。 何牧人喘着虚气,回头寻找铁具,可这鬼地方除了一堆干草,连块石头都没有。他并不甘心,只好用手去撬门,手指艰难的插进缝隙,脚部用力往后踹,门似乎有所松动了。 他忙活半天,十指发疼,流出了血,双腿也越不听使唤,蹬不动腿了。 他似乎有点懈气了,坐在黑暗里干思索着。夜静得风轻轻走过都能听见,突然,只闻蹦的一声,地上立即响起了刷刷刷的声音,钻进了草堆。何牧人吓了一跳,睁眼一看,原来是屋顶上掉下一只野鼠。 何牧人朝屋顶望去,满眼惆怅。屋顶是木架钉的,如果他双腿利索,三下两下都能腾跃上去,破屋而出。可是现在动都动不了,怎么办? 他只能这样干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心突然揪了起来,紧张的拖着身体,挪到门口。 他听到了门外有稀稀拉拉的声响。准确地说,是人有脚步声,声音极轻软,小心,认真,但却躲不过他曾做过猎人的耳朵。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不止一个人。何牧人的心都悬到胸口上去了,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按理,陈麻子要来折磨他,大可以放开走路,怎么这声音像是躲着别人似的。 难道是别人要来救他?这怎么可能。孤岛只影,鬼都不识一个,何况是活人。 脚步已经移到了门边,他听出来了,至少三个人。他们似乎在用铁具撬门,门吱的一声刺耳的响了起来,然后迅速恢复寂静。过了一会儿,门又吱吱地响了,突然叭的一声,就被撬开了。 紧接着,从门外冲进三个人。屋里极暗,他们分头摸索,摸到了草堆边,有一个声音疑虑地问道:“人呢?” 何牧人卷缩着身体,躲在门后,激动得都要颤抖了。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些人是来营救他的。可是在情况没摸清楚之前,他还是不敢吱声。 三个人忙活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轻轻呼道:“牧人,你在哪?” 何牧人一听,眼里顿时涌出了激动的泪水。他听出来了,这是何兴林的声音。 他连忙从门角爬出来,哽咽着说道:“叔,牧人在这。” 三个趴在草堆上摸索的人,听得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影像鬼一样在地上向他们爬来。 “快,快!”有个声音催促道。于是两个人迅速抬起何牧人,向门外冲去。 星空暗淡,大地漆黑,像泼过浓墨一般。木屋前面丈远处,就是一座座紧挨着的工棚。再往上,就是法国佬们的高脚哨所阁楼。这帮人似乎相当熟悉地形,出了门迅速向后转,后面是灌木草丛,一闪就进去了。然后像夜里逃窜的刺猥,拼命的向河边跑去。 正当他们逃到河边时,突然听到远处一声慌乱的狗叫,接着天空响起了猛烈的枪声。 众人一听,顿然失色,有人问道:“兴林哥,这下怎么办?” 果然是何兴林。只见他镇定低吼道:“你们听着,赶紧抬人过河,我引他们跑开。” 抬着何牧人的两个硬汉,会意点点头,连忙跳入水里,把何牧人架在河面上,他们则在水里迅速向对岸漂移。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水鬼在游泳。 何兴林从地上抓起一块大石头,沿着河岸向下游跑去。他故意跑得急,一口气跑出数百米外,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火光摇曳,狗叫人吵,向他这个方向扑来。 何兴林和他们只隔着一屋灌木丛了。突然,他踮起脚跟,用力一甩,把手里的石头甩出数尺之外。紧接着,河面响起了崩的水花溅起的水响。 水花轰响,引起了追赶人的注意。灌木丛那边好像是陈麻子的声音叫道:“在那边,不要让他们跑了。” 一批人立即朝石落的地方扑去,何兴林心头窃喜,趴下身子顺势一溜,身子就滑进了河里。 何兴林刚潜到河里,巡罗的法国佬就追到河边来了。他们叽哩呱啦地怒吼着朝河里胡乱放枪,崩崩崩崩地巨响,枪声和水花一同搅乱了底下那恬静的小河。 这时,何牧人已被那两个陌生好汉,抬在肩上游过了河,上岸后迅速闪进树林。林子不大,他们穿过树林,外面是一条小道,树旁拴着两马高头大马。他们二话不说,把何牧人掀到马上,一前一后夹持,扬起马鞭就狂跑了。 他们一口气狂奔数十里,见无人追杀,方才放慢速度,折身拐上另外一条土路,大约又走了好几里,闪进了一片橡胶园。他们在两间简陋的茅寮前停住,坐在后头的好汉先跳下马,骑马的好汉则扶着何牧人下马,地上的好汉背着他跑进了茅寮。 在这前后茫茫的橡胶园林里,夜像鬼一样的静寂。好汉把何牧人放在一张简陋的床上,擦燃了一盏油灯,这时外头的好汉也拴好马走进来了。 借着微弱的灯光,何牧人看清楚了眼前这两个人的脸庞。他们几乎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都是国字脸,浓眉大眼,身体魁梧。尽管穿着土气,依然掩盖不住身上透出的勃勃英气。 “好汉救命之恩,何牧人刻骨铭心,不知如何图报。”何牧人在床上挣扎着,双手抱拳,语气微弱的说道。 其中一个好汉连忙止住道:“别客气,都是自家兄弟。你的事兴林哥都告诉我们了,果然是条汉子。”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叫郭强,这是我弟,叫郭盛,我们俩是万州人,兴林哥的拜把兄弟。” 何牧人激动地望着他们,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郭强说道:“我们都是江湖中人,在槟州这小地方打听个人,实在是小意思。” 郭盛则撑着油灯,从头到尾将何牧人看了一遍,一边叫道:“狗日的,打得真狠。你怎么惹上陈麻子这大害虫?” 何牧人咬着牙,凄凉地说道:“说来话长。现在最要紧的是何兴林,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郭强抚着何牧人的手,说道:“兄弟,你放心,老狐狸都没兴林哥精,他今晚回不来,鬼都不信。” 话语刚落,外面传来一阵遥远的马蹄声,何牧人耳力最为敏感,惊喜地叫道:“是不是兴林回来了?” 郭盛侧耳细听,也惊喜地说道:“肯定是他回来了。” 马蹄声越来越急,越来急近,郭强兄弟跃出门去,黑暗中有个黑影熟悉的跃马而下,落到他们面前。此人正是何兴林,他急急地问道:“你们还好吧?” 郭强兄弟急忙回道:“还好,你回来了就大家都好了。牧人兄弟在里面,他可惦着你呢。”一边说着,一边领何兴林进屋。 竹门扑的被推开,何兴林走了进来。何牧人用力一蹬,翻了一个身,只见何兴林一脸苍劲,饱经沧桑,岁月好像在他身上涂了一层铜色,微光都能在身上照出光影。 “叔,你回来了。”何牧人两眼含泪,咽喉咽喉,有如梦幻。 何兴林扑上去,连忙把何牧人翻过身,让他平躺着。他紧紧的抓着何牧人的手,上上下下来回打量着,眼里打滚着眼泪,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啊,他们自坡盈村一别,也有一年半载了。今天竟然在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又在这样惊心动魂的夜里相遇,谁能说,这不像是在做梦呢? “叔,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何牧人抹着眼泪,还是不懈的问道。 何兴林转过身去,拭去眼里的泪水,昂头叹息道:“何氏列祖列宗在上显灵,让我还是找到了你。” 原来,何兴林下南洋时,先是到了吉隆坡,做过理发工,当过卖货郎,也做过水手。但是没有一样是做久的,最后听说割胶来钱快,做了胶工。没想到,他一扎进胶林,如鱼得水,一发不可收拾。 别人做割胶工,只不过把它当做谋生职业。然而何兴林却雄心顿起,研究起橡胶物种起源,繁殖地域,气候,土壤。接着,他又通过各种渠道,找来海南岛琼州府志,研究起琼州府的气候和土壤结构。 于是别人就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却说出一翻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我们琼州府和大马气候相近,如果我们有一天把橡胶树移植海南岛成功,那么我们就可以不用越洋过海冒险而来谋生。 这话传出后,立即引来大马人,华工,甚至外国佬的嘲笑。甚至连我们海南岛的老乡都认为,何兴林不是走火入魔了,就是疯了。 何兴林觉得自己没疯。他长年与世隔绝,扎于橡胶园中潜心研究橡胶种苗培育。为此,他还特别跑去请教英国专家,可人家却告诉他,原产于亚马逊河热带雨林的巴西三叶橡胶,仅能生长在北纬10度以内,海南岛位于北纬1620度,想移植成功,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时何兴林一听,犹如天打雷劈,身心力量迅速瓦解。然而经受了一段艰难的煎熬之后,他仿佛受到了一种来自天外的暗示,认为大马与海南岛,不过一洋之隔,气候、土壤结构是那么的相近,为什么大马能种得出橡胶,海南岛偏不行? 娘的,老子偏不信这个邪!! 何兴林疯狂的自信又一次燃烧,再次扎进了茫茫胶林。从此,别人几乎都不叫他名字,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何疯子。 何疯子不是孤立无助的。他偶然一次机会,认识了志中道合的郭强郭盛兄弟,俩人极为支持何兴林的想法,让他心里倍感安慰。于是,何兴林常常带着俩兄弟,扎根林中,为他们共同的梦想一道努力耕耘。 在吉隆坡的时候,何疯子的外号早被人叫响了。因为吉隆坡锡矿丰富,华工们纷纷投入其中。何兴林还是喜欢做割胶工,决定挪地方,就到了槟州,阴差阳错的进了法国人开垦的橡胶林,恰好陈麻子还是他们胶园的监工。 苍天也注定何牧人命遇贵人。何兴林向来扎进林里,难得出林一次,当何牧人到橡胶林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扎到深山密林里去了,可到了深林里却发现,忘了带他的琼州府地理志,只得返身胶园大本营来取。 一回到胶园监园处,守园的那中年人告诉他,有个叫何牧人的老乡来投奔他,话留下了,人却扑往锡矿找陈麻子去了。 何兴林多少还是了解陈麻子这个人的。割胶的时候,他简直就是法国人的走狗,见人就咬,从来不问场合对象,连同祖同根的老乡也要训斥有加。不过,因为他们俩是邻村,早年还打过照面,还算有些客气,对他没那么狠毒。 尽管如此,何兴林还是认为这鸟人邪气甚重,避他三舍。于是他料想,何牧人急不可耐的直扑他而去,只有两种情况:何牧人变坏了,与他同是一丘之貉;要么就是何牧人就是为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来。 何兴林越来越不放心,以探望工友的身份走了一趟锡矿。经他打听才知道,陈麻子是何牧人的仇家,寻仇寻到南洋来了,还被打成了废人,正关在密封的木屋里好久没吃东西了,也不知死活。 陈麻子会与何牧人有什么仇,让他万里越洋也不放弃追杀? 他突然想起了何牧人新婚之夜的谋杀案件,会不想与这个命案有关?何兴林越来越不对劲,脑袋迅速运转,想着如何把何牧人救出来。 就在这时,他首先想到了郭氏兄弟。 在那个风雨昏黑的年代,几乎每个闯南洋人的背后,都有一个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辛酸苦史。郭氏兄弟一样,哥俩早年丧母,由祖母一手拉扯大。等到他们懂事的时候,才知道父亲早年闯南洋去了,一去不归,也不知是死是活。 家族的宿命与使命迫使兄弟俩决定铤而走险,只身闯荡南洋,寻找他们失散多年的父亲,如果天遂人愿,还可以扎根南洋,寻一人生出路。然而他们到了大马,家父下落不明,所谓的未来也成了海市蜃楼。他们一无所有,也无谋生技长,只得当了牛车夫和卖货郎。 何兴林还在吉隆坡的时候,一天在大街上遇见这兄弟俩,拉着一头牛车沿街叫卖,倍觉亲切,唤起一道扯淡。三人一扯就扯上线了,兄弟俩决定放弃牛车夫的职业,跟他去那茫茫胶林谋生。 就这样,何兴林和郭氏兄弟一翻谋划,摸上小岛,趁夜把何牧人抢出来了。 第五章 闯南洋 4 四 胶林萧瑟,众人陋室枯灯对坐,唏嘘不已。尽管何牧人伤痕累累,异乡遇故知,他却像打了鸡血似的心情异常兴奋,全然忘记自己的悲惨境,兴致勃勃的讲他为寻追仇,怎么血洗雷公岭,如何万里追杀陈麻子。 众人像听传奇故事,仿佛忘记了时间转动,都默然噤声。未了,何牧人还劲头十足,发誓跟陈麻子玩命到底,不共戴天。 但是何兴林忧心忡忡,低头沉思。郭氏兄弟也不发一语,脑袋仿佛也要转动想着什么。 除何牧人外,众人心里都很明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瞒不过陈麻子那狗耳朵。现在最关键的是转移何牧人,往哪里走,这是个问题。不然的话,不出两天,陈麻子这狗臭子就会嗅到这来。 想了好半天,只见何兴林说道:“大家都好好歇息,天一亮,咱们就走。” 郭氏兄弟眼睛闪着亮光说道:“好,我们听您的。” 何牧人侧过身,问道:“叔,你要把我弄哪里去?” 何兴林面情凝重,说道:“我们给你找个地方,先躲一段时间。” 何牧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怕他个甚,老子还巴不得他寻上门来。” 何兴林摆摆手,制止道:“别冲动,陈麻子这笔血帐,总有一天我们要跟他算的。” 郭婚兄弟也连忙附和道:“是啊,牧人兄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养伤要紧。” 何牧人闷头不语,只得点头应承。 第二天,天刚刷亮,胶林雾气弥漫,一片朦胧。众人简直收拾一翻,郭氏兄弟护着何牧人上马,何兴林策马在前引路,向深林处而去。 走了约有五里,到了一片山谷。谷底阴气甚重,何牧人拨开杂草,见有一阴潮山洞。到了洞里,顿觉凉爽,与洞外简直有乾坤之别。 何兴林点燃油灯,洞里被收拾得极为干净,边角摆着一张简陋的木床,床头还摆有几部线装书籍。 郭氏兄弟把何牧人放到床铺上,何牧人四处打量,惊奇地叫道:“叔,这是什么地方?” 郭氏兄弟笑道:“这是兴林哥绝密隐居之地。谅陈麻子有四双腿,也找不到这地方。” 何兴林含笑不语,坐在何牧人身边,抚着他的手说道:“你就委屈一下,先在这里好好呆着,吃喝我会按时送来。郭氏兄弟都是自己人,他们会照料你的。” 说着,何兴林撕开一张纸,刷刷地迅速写了数行字,递给郭强说道:“等会我走了,你们就去采这几种草,制成药给他敷下,我就先回去对付陈麻子。” 何兴林与众人告别,转身离去。他跃身跳出山谷,解马而去,还带走了郭氏兄弟的坐骑。 正如何兴林所料,陈麻子那狗鼻子特灵,太阳爬到胶林树顶正中时,他就带两个法国佬冲到了他的茅寮处,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屋就翻箱倒柜,搞得一片狼狈。 何兴林异常镇定,大声喝住陈麻子道:“麻子,你这是干什么?” 陈麻子甩着短枪,走到何兴林面前,像苍蝇闻到屎味刮着鼻子转了两圈,才阴冷冷地说道:“老实交待,何牧人在哪里?” 何兴林冷冷地回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陈麻子鼻吼哼了一声道:“不明白是吧,那我就让你搞个明白。当年你和何牧人在我的赌馆里玩过牌,我还不知道你俩是啥关系?几天前,何牧人寻到胶园里来了,守园的黄胖子还说,他来这里就找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本来他已是我锅里的鱼,没想到昨晚三更半夜,还被劫走了。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何兴林说道:“何牧人是我的族人,他要来找我,实属正常。但我也老实告诉你,他的人影我还没见到。” 陈麻子一听,突然昂天哈哈大笑道:“何兴林,你他娘的以为陈麻子是白混的?你不好好呆着你的胶园,跑锡矿干嘛去了,不就是打听何牧人下落吗,你真以为这事瞒得过我陈麻子?” 何兴林斜视着陈麻子头上的天空,叫道:“何牧人万里迢迢来找我,难道我不应该去找找他吗?” 陈麻子冷哼道:“找的结果怎么样,就是踩点把他劫走了是不是?” “扯淡!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劫人了。”何兴林冷冷地说着,转头逼视陈麻子叫道,“何牧人是你关的,我还不找你算帐,你倒把帐算到我头上来了?” 陈麻子顿然被激怒了,在何兴林头顶上舞着枪叫道:“你别他妈的给老子耍花招,我和何牧人是私人恩怨,交出他来,你就没事。不然别说我陈麻子不给你面子。” 何兴林怒视相视,吼道:“陈麻子,你别长着一张狗嘴就乱咬人。” 陈麻子嘣的朝天放了一枪,叫道:“娘的,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吗?” 何兴林双手靠背,昂望胶林顶上的天空,威凛凛地说道:“你要有胆,就开枪吧。” “你!”陈麻子被激得团团转,朝天又放了两枪,歇斯底里地叫道,“何疯子,你到底交不交人。” 陈麻子带来的那些法国佬像来专门来看戏的,都端坐马上一动不动,煞有介事的看着他们眼里这些劣人在演戏。 何兴林头昂向上,继续说道:“人在你那里,鬼知道你把人弄哪里去了,还想诬到我头上来。” 陈麻子彻底没辙,立即懈了气。 昨晚他追得晚,连个劫人的影儿都没逮着,也不敢十分肯定就是何兴林干的。据说干这事的,不止一个人。意思就是说,要是何兴林做的,他肯定还找了帮手。还会有谁参与这事呢?他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 陈麻子闷气不语。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何兴林平时最为交好的郭氏兄弟,都不在胶园。他心生一计又来劲了,走到何兴林面前,叫道:“郭强郭盛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人影?” 陈麻子身材矮小,何兴林高出他一小截,再加上他天生蔑视这等鸡鸣狗盗之徒,跟这种人说话,眼睛向来朝天上看。所以,陈麻子跟他说话,不得不时时仰视着他。 这时,何兴林望着天上,说道:“胶林休割后,郭氏兄弟早回吉隆坡做他们的卖货郎去了。” 陈麻子不禁跳起来叫道:“你狡辩,几天前还有人看见他在你这里走动。” 何兴林冷冷地说道:“谁看见,那你就找谁要人去。反正我是没见着人。” 陈麻子闻声狗一般跳起来,叫道:“何疯子,别以为你傍上个英国佬,老子就耐何不了你。好,你等着瞧。等到找到郭氏兄弟,回头一起算你们的帐。” 说着,他没好气的跃上马,嗒嗒嗒地走人了。那两个法国佬,像是他的随从,从头到尾不哼一句话,也跟着飞马走人了。 事实上,法国人不渗和搅话,一个是这事跟他们没啥瓜葛,二是他们也知道这个叫何疯子的,因迷恋橡胶树而跟一个英国皇家植物学家靠得比较近。 在大马这地盘上,还得由英国人说了算。因何疯子而惹上大英科学家背后的皇家,说不定要引火烧身,吃力不讨好,没必要。 何兴林也自知有这个底气,才跟陈麻子抬杠。他的两匹马,还是从他的老朋友大英皇家学院的植物学家那借来的,刚还回去,陈麻子就找上门来,也算是做得不留痕迹,顶他一杠又如何? 何兴林哪里都不去,干脆到屋里躺着琢磨事。其间,他听到遥远的胶林里响起琐碎的脚步声,佯装不知,干脆捧书到门口坐下静读。 那些隐藏在胶林深处的眼睛,一动不动,也不敢吱声。他也不去惊动他们,两者相安无事,一天就这样拖过去了。 何兴林料定陈麻子没走远,就算他走了,也会在胶林里安插耳目。何牧人之前见过的了个中年胖子和瘦削老头,就是麻子的人。中年胖子姓黄,人称黄胖子,跟陈麻子沾亲带故,混得特别开,得提防着这家伙。 夜幕降落,寒气顿起,幽灵一般的雾气,于林中弥漫。 何兴林胡乱填饱肚子,还翻了一会儿书,就吹灯上床滚被了。尽管他眼睛是闭的,脑袋却在高速运转,两只耳朵还竖得高高,像捕捉来自天外的冥冥之音。 下半夜,胶林死寂,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声响。何兴林神不知,鬼不觉地掩门离去。想不到的是,五更未到,却又悄悄地溜回住所。 更让人称奇的还有,天一乍亮,他还一幅精神抖擞的样子,起床劈柴烧饭,炊烟直冲林外。 何兴林这样连续几天做戏,也不见陈麻子来骚扰,更不见什么闲人前来探口风。 可他心里肚明,人没在他面前逛,是因为他们都藏在暗处。 又几天过去了。这天,何兴林一反常态,四更未到,才潜伏出门。到了何牧人藏身处,只见郭氏兄弟和何牧人,似乎都养好精神,等着他的到来。 年青就是本钱。何牧人在郭氏兄弟的照料下,经过数天疗养,身体恢复也有七八成,行动尽管不如敏捷,至少也不会拖累大家了。 何兴林也不多话,简直交待几句,带领众人出山去了。 他们一口气奔了十里路,歇息了片刻,沿着小路继续跑,未到中午,跑了将近三十里路,到了一片茂密的橡胶树林。 何兴林远远望着胶林,兴奋地对何牧人说道:“到了,就算陈麻子到了,咱也不怕他了。” 郭氏兄弟情绪高涨,心情倍显轻松。何牧人大伤未合,喘了半天的大气,好不容易才缓下来问道:“叔,这是什么地方?” 何兴林神秘地笑道:“进去了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猛的挥挥手,从容大步地走在前头,郭氏兄弟侧一边一个扶着何牧人向胶林深处走去。 第五章 闯南洋 5 五 这是一片英国人的胶园,深不见底,不知占地几何。进了胶林,拐到一处树林,前面映出一面斜坡,斜坡上座落着一幢木式别墅。别墅外面,围着木篱笆,里面种满花花草草,俨然一个小花园。花园虽小,却显示出无比的盎然生机,给人一种爽朗心情。 房子主人似乎早有准备,听到外面脚步声,推门出迎。 那是一个须发浓密,身材高壮,不修边幅的英国人。这厮样子没有表现出英国人特有的傲慢,反而一脸热情,远远地打开怀抱,用英语叫道:“啊哈,何,你还好吧。” 何兴林跑上去,和他做了一个拥抱。接着,只见他还用一口流利的英语,给英国人介绍郭氏兄弟和何牧人。 英国人听到何牧人名字时,眼睛顿时闪亮,不禁竖起姆指用英语赞了一声。何牧人听得一脸茫然,只得陪笑。 何兴林给何牧人等人介绍英国人。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英国皇家科学院的专家李可道先生,去过中国北京,上海,三年前辗转大马,落脚于此。他之所以取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主要是他热爱中国古典文化,并对老子的《道德经》有着独特的认识与研究。于是便取《道德经》首句“道可道,非常道”取了这么一个中国化名字。 或许是爱乌及乌,一次偶然机会,何兴林碰见他研究橡胶种植技术,便与之探讨,俩人一拍即合,成为莫逆之交。 大家一翻寒喧后,李可道就引着众人穿过他的小花园,进了别墅。屋里干净利落,井井有条,茶几窗台摆设的也是各种花卉。李可道也没那么多客套,请众人落座,一一上茶。 何兴林和他聊了一会儿新近钻研橡胶树的心得,李可道面带微笑,极为认真倾听。好一会儿,只见他说道:“何,继续努力,或许你会成功。但是我很遗憾的是,我无法与你一起在这里战斗了。” 大马是英国人殖民地,英语是官方语言,中国人想在这里混得开,首先懂的就是英语。何兴林天生一个好脑瓜子,不到一年就把英语说得很溜了,郭氏兄弟语言天赋没有何兴林得势,但来了这么久,也把英语混得七八成熟了。 所以,当李可道说出以上那话时,郭氏兄弟和何兴林都异常吃惊的望着对方。 李可道笑道:“皇家科学院要召我回去伦敦,那里有很重要的任务等着我。” 西方的习惯,是很忌讳别人打听他们的隐私,何兴林和郭氏兄弟互相望着,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可道望着他们,哈哈笑道:“何,你肯定想不到我回去的工作是什么?” 何兴林只是微笑,等着他说下去。 李可道呷了一口茶,说道:“英国科学院交给我一个或许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是打破橡胶树苗北纬十度之外不能生存的魔咒,然后推广到更多地方去种植。” 十九世纪的世界,日不落帝国英国是地球之王,全球各地,都有它的殖民地。作为西方工业革命的输出国,其工业发展方兴未艾,需要大量橡胶,而推广橡胶树的种殖,无疑是一件有利于帝国的行为。 何兴林听得一阵激动,神情飞扬,不禁陷入了沉思。 连李可道都要去冲破北纬十度的禁区,那说明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强大的理论根据做为指导,不然英国皇家学院不会下这么一道唐突的命令。 “何,你在想什么?”李可道先生含笑问道。 何兴林猛然醒悟,说道:“我在听您接着说呢?” “没什么可说的。”李可道摊开双手道,“谁也不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就像我们根本不知道上帝能量多大。” 何兴林说道:“你什么时候走,我们送你一程。” 李可道略带伤感地说道:“其实我挺喜欢大马,就像猎人喜欢天然的猎场一样。” 何兴林说道:“可科学家都喜欢挑战未知,就像猎人喜欢冒险重重的猎场。” 李可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突然转换话题:“何,我需要你。” “需要我?”何兴林疑惑地望着李可道。 李可道说道:“是的,我需要一个助手,认为您最适合。冒味问您,愿意跟我走吗?” 何兴林顿然明白,李可道是想让他一起去伦敦,去挑战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真能去,当然也不错,可何牧人怎么办?他本来是想托李可道先生,给何牧人找个安身立命之地,没想到突然生出这么一回事,一时真让人难以应对。 何兴林以探询的目光,望着何牧人,何牧人一脸沉静,处之若顺。再望望郭氏兄弟,这哥俩则一脸迷茫,脸上现出心焦之色。 李可道知道何兴林很为难,静静地等着他答话。 沉吟半响,何兴林抬头对着李可道,缓缓地说道:“李先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处理好,可能一年半载还走不开。” 李可道摊开双手,失望地说道:“真的很遗憾。” 何兴林连忙摆摆手,接着说道:“李先生,如果您不介意,我给你推荐个人?” 李可道眼睛擦然一亮,说道:“你有合适的人?” 何兴林指着郭氏兄弟说道:“他们兄弟俩跟我一起研究橡胶,也颇有心得,如果您不介意,可以从他们挑一个去伦敦当你的助手。” 李可道望着郭氏兄弟俩,叫道:“好啊,我喜欢他们。” “兴林哥!”郭氏兄弟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推荐,一下子慌了神。 何兴林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微笑地望着他们。 “兴林哥不走,我们坚决不走。”郭盛急性子一个,抢先说道。 何兴林笑笑,望着郭强。可他面容凝重,半天不语。 “你有什么想法?”何兴林问道。 郭盛也很着急地望着大哥,希望他表个态。 这时,一直闲观的何牧人突然开口了,对郭氏兄弟道:“如果我是你们,就走一个,留一个。” 郭强眼睛一亮,望着何牧人,郭盛则抢白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牧人站起来,缓缓地说道:“人生就像一张网,只有撒得广,才能捞得了大鱼。走伦敦,做的又不是人口贩卖,或是毒品生意,这是去学习。若学有所成,对将来发展事业,绝对有益无害。” 何兴林向何牧人投以赞许的目光,也应和道:“我觉得牧人说得对,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 郭盛焦急地叫道:“可我阿爸还没找到,是死是活,我们兄弟也要弄个明白吧?” 何牧人嘴角一抿,笑着说道:“你留下来,我们和你一起慢慢找不就行了?” “这?”郭盛一时说不上话,转头望着郭强。大哥一直不肯开口,估计八九成是想去了,只是碍于兄弟情面,不好说话。于是,他略带沮丧地说道,“哥,你要想去,我不拦你。” 郭强面色沉重,见郭盛说破了,这才开口说道:“小弟,你跟兴林哥好好混,我跟李先生去学习,说不定将来能帮上咱们事业的大忙。” 何兴林走到郭氏兄弟面前,一手各抓一人的肩膀,猛烈地摇着说道:“好样的,我们一定成功。” 李可道的中国话是半桶水,刚才那一幕,也能听出几分来。于是他兴奋的站起来,走到郭强面前说:“祝贺你!” 郭强面带阳光,紧紧地握住李可道的厚重的双手,灿烂地憨笑着。 眼前这一幕,超出众人预想。李可道走到何兴林面前,说道:“何,非常感谢我。我相信你,你会很棒的。” 白皮肤和黄皮肤,绿眼睛和黑眼睛,因这世道莫名的机缘投到一块,如今要拆散,天各一方,的确让人感慨万端。 何兴林喉咙哽咽,无话可说,只是激动地摇着李可道先生的手。 这时,李可道先生说道:“何,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我也想给你送个人情。” 不愧是研究中国文化的,连人情这个词都用上了。李可道走到何牧人面前,摇着他的肩膀说道:“小伙子,你很棒。” 何牧人身材偏瘦,个头矮出李可道一截,李先生立在他面前,就像个庞然大物,令他有种被俯视的压抑感。不过,他也被李可道的热情感染了,脸上现出盈盈笑意地望着对方。 “小伙子,你目前的情况很糟糕,我必须帮你一把。”李可道先生竟然操着生硬的中国话。 仿佛一股暖流流过心田,何牧人眼里满是感激。然而他还是果断地摇头说道:“李先生,谢谢您的好意。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不不不!”李可道摇着壮硕的头颅叫道,“有一个地方,我相信你很喜欢。” 一语既出,众人目光都刷的向他投来了闪亮的目光。 李可道也感觉到众人的期盼,松开何牧人的手,走到何兴林面前,说道:“只要他愿意去,我相信没有人敢找他的麻烦?” 何兴林又止不住激动,说道:“李先生,你有什么好去处?” 李可道又走回何牧人面前,仍然操着中国话说道,“《易经》有句话,叫潜龙勿用。既然是条龙,就应该到海上去。我有个好朋友是船长,只要你愿意,就去做名水手,怎么样?” “水手!”何牧人顿然也兴奋起来。 只有何牧人自己知道,他和何兴林是两种性格的人。何兴林喜欢封密的世界,在胶林里混上一辈子也不会腻烦。他可不一样,他更向往开放性的大海,做一名水手,渴望成为一名船长,周游天下,那是他早在海田河游荡时就立下的梦想。 何兴林见何牧人对水手有兴趣,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连忙对何牧人说道:“还不赶快谢谢李先生。” 何牧人激动得双脚就要跪下,何兴林眼疾手快,冲上去架住他叫道:“你干什么,西方人不流行这一套。” 何牧人恍惚醒来,拍脑袋叫糊涂。他涨红着脸,紧紧的抓着李可道先生的手,说道:“李先生,您真是个好人。” 郭氏兄弟见何牧人心诚词穷,都不禁吱吱地偷笑着。李可道也被逗乐了,望着众人哈哈长笑。 第五章 闯南洋 6 六 何兴林一行人在别墅那住下。第二天,李可道先生便带他们去见了他的船长朋友。 那也是一个健谈豪爽的英国人,闻听李可道先生讲何牧人这一年来的冒险闯荡经历,不禁对之刮目相看。海洋文明的核心价值之一,就是冒险与开拓,英国作为十九年纪海洋文明的集大成者,崇尚自由和冒险,而何牧人之人生经历,引起船长先生的兴趣,理所当然。 英国船长名唤汉姆,身体粗壮,强悍精明,一双眼睛总是闪闪发亮,像是大海里的星星。这家伙长年漂于海上,经历无数风雨大浪,与海盗作战也是常事,可他听何牧人一人端着枪,就敢直捣雷公岭匪窝,还是激动地夸他干得漂亮。 不出所料,汉姆很乐意地将何牧人留下了。临别时,何兴林心事重重,他语重心长的一再嘱咐何牧人两件事:一是尽快把英文学上口,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吃得这个苦。二是陈麻子的事,就先放一放,不要轻举妄动,给船长惹麻烦。 何牧人则心神不宁地问道:“叔,难道还要回胶园去吗?” 何兴林说道:“那是不可能的了。已经打草惊蛇,等我们送李可道先生和郭强上路,我们自然有别的去处。” 何牧人感动的望着何兴林:“叔,让你受累了。” 何兴林苦笑道:“你这话就太见外了。好好干吧,我要相信你会喜欢上这份工作的。” 数天后,李可道先生将胶园转手他人,带着郭强踏上了返伦敦的商船。 不久,何兴林和郭盛也很快的谋到了工作,到一个同乡开垦的橡胶园里做管理。那同乡是琼州府乐会县人,名唤庄昌明,数年前就闯南洋来了,并很快的混上了道,拥有自己的帆船队伍,长年在群岛之间经商,收购椰子和槟榔等诸多特产,到处贸易。后来,这姓庄的老乡,见老外经营橡胶林利润可观,也集资在槟州买了近千亩土地种植橡胶。何兴林前来投奔,他闻听这姓何的后生是个橡胶迷,还跟英国专家学习过种植橡胶的驳枝法,大喜过望,决定给他百分之五的干股,共同创业。 患难兄弟各得其所,此时此景,就像在苍茫黑夜里,望见了黎明前的曙光,何牧人心里不禁燃起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时光似水,飞逝无痕。冬天走了,春天过去了,夏天就来了。这年的夏天,何牧人跟汉姆出了趟远洋,再次回到大马,当他于渡轮上远眺海岸线时,心涌如潮,不可扼止。船一靠岸,他就向汉姆告假,飞一般的跃上陆地,朝大街上飞奔而去。转眼间,他和何兴林将近半年未曾谋面了,得采购些礼物,去找他好好叙一下话。 何牧人到了街市,走了几家货店,东西也买得差不多了。当他情绪高涨的准备离去时,突然发现一个鬼影在他面前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他一下子警觉起来,抽身四处探眼。这一下探不打紧,竟然发现前后左右,有几个可疑的人围着他四处溜达晃悠。 陈麻子!娘的,阴魂不散呀你。何牧人一下子想到了这个烂人,心中不禁一阵咬牙切齿的愤恨。 何牧人心里骂了一通,脑子快速飞转,顿然生出一计。于是,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从容地走出街市,晃晃悠悠地哼着小调,返回船上,把礼物送给了船长汉姆。 “何,你这是什么意思?”汉姆很是不懈。 “中国话,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仅过数月,何牧人竟然操着一口半成不熟的英文。 汉姆哈哈一笑,拥抱何牧人道:“那就谢谢你了,我的朋友。” 何牧人报之拥抱,鞠躬作揖,迅速离去。 他登上船舱顶层,架起望远镜向岸上远眺,发现跟随他的那几个可疑人物,像无头苍蝇似的,在码头上到处乱转。他们时不时的朝船上张望,又迅速碰头,不知说什么,好像狼闻到了肉味,不舍离去,就蹲在地上抽起了烟卷。 何牧人望了半天,却不见陈麻子的鬼影。他心里不禁冷笑道,谁搞谁,还说不定呢,这次我搞不定你这白眼狼,老子不出洋了。 就像狡猾的猎人,等候着狡猾猎物的出现,一晃一天就要过去了。 黄昏的码头,人行稀落,蹲守码头的那些可疑人物,突然涌动聚集,走到远处迎接什么人物。何牧人心头一紧,架起西洋望远镜,这下子,他仿佛是看到了大野猪隐没的影子,激动得上下都不禁颤抖起来。 陈麻子终于现身了! 多日不见,陈麻子似乎比以往更来得神气。他斜身立于众人中间,坦胸露背,那瘦猴的身骨,历历在目。他不知说着什么,留下三个人,剩下的被他挥挥手,就带走了。 好东西就这样在眼皮底下看他溜走了?何牧人急了。 可过了一会儿,何牧人心顿然炸开了花儿。原来,陈麻子并没有走,而是带着他的狗腿儿,钻到了码头边上的一家酒馆饭店去了。 看样子,他们吃饱喝足后,肯定会有大动作。想到这,何牧人兴奋极了。娘的,老子今晚一定要干一个漂亮仗。他心里想着,又举着望远镜望了一会,突然撤下,悄悄下船。他跑到船后,四处望望,见没人,身子一闪就潜进了水里。接着,只见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游离大船,在距离大船数百米外的海岸上,迅速地跳了上去。 天慢慢地往下黑,黑,黑成了一团糊涂。陈麻子一团人在小酒馆里喝得兴高采烈,仿佛有天大喜事。那猜拳声,喝彩声,远远传出来,搞得潜伏不远处的何牧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然而他依然一动不动。狩猎的经验告诉他,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觉得住气。 突然,只听见陈麻子拍着桌子叫道:“兄弟们,咱们今天喝就点到为止,千万别把事误了。” 其他人一听,都搁下酒杯。陈麻子接着叫道:“等我们搞定那小子,哥再请众兄弟一醉方休。” 众人情绪兴奋,齐声说好。陈麻子接着压低声音道:“这姓何的,跟我较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回回都叫它逃脱了,命可比九尾狐狸还长。所以今天大家都不要掉以轻心,搞死他,老子了一桩心愿,拜托各位兄弟了。” 众人借着酒气,低声齐吼:“陈哥放心,今晚一定让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酒馆外,是一片杂草芦苇。何牧人像只蜥蜴一般,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从里面传出来的话,他听得一清两楚。眼里都快要冒火了,握枪的手都在颤抖着。他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经进入临界状态了。 众人说完,陈麻子突然低声音,吱吱吱吱地说着什么,何牧人竖直了耳朵也听不到里面在谋划什么。过了好久,只听见一声好,众人就散了,都走出酒馆,各就各位去了。 夜色仿佛带着血色,慢慢地拉下了帷幕。何牧人见小酒馆无声,略抬头朝里望去,你猜他看见什么了?隔着那数尺远的地方,他竟然望见了陈麻子一个人,赖在酒馆里一个人喝着小酒,剥着花生米。 这个天大的发现,让何牧人有点昏眩。他擦了擦眼,确定里面的人是陈麻子,心情不禁涌起万千激动:感谢列祖列宗,让我终于逮到一个绝杀的好机会。 何牧人借着夜色,一跃而起,贴到了小酒馆外头的墙壁上。他斜着眼睛瞄了酒馆里面,这倒霉的地方似乎生意不是很好,除了陈麻子,也看不到酒保,其他人都真他娘的见鬼去了。 看来,天要丧陈麻子了。 何牧人心里一阵燥热,喉咙干渴。突然,他正过身,正对着窗棂,崩崩地朝陈麻子紧开了两枪。枪声似雷,滚过寂静的天空,陈麻子还来不及知道怎么回事,突的倒地了。 正当何牧人正要补枪,正在门外徘徊的两个狗腿子一跃进门,一眼看见发枪的何牧人,急忙还击。接着,陈麻子其他跑远的狗腿子闻枪声也赶来助阵,朝天鸣枪,崩崩崩的乱枪,彻底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何牧人见大功告成,无心恋战,迅速后移,跑进了芦苇荡。紧接着,身后响起了追杀的枪响,扑扑扑的打在芦苇上,他则猫着腰,借着连绵的芦苇,一口气跑到海边,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何牧人正在寝室睡大觉,汉姆急冲冲地走进来,见到他惊叫道:“我的天,你竟然还在。” 何牧人似装迷糊,不懈地望着船长先生。 汉姆摊开双手道:“但愿你还能睡到明天。” 何牧人继续装糊涂道,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汉姆又焦急又无奈地说道:“昨晚码头上有一场枪战,难道你没听见吗?” 何牧人迷惑地摇摇头。 汉姆接着说道:“一早上有人告诉我,其实码头那些人本来是冲着我们船上来的,没想到他们就先被干掉了一个,撤退了。” 何牧人脑袋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失声叫道:“真死人了?” 汉姆叫道:“死人了。上帝保佑,死的不是你。” 何牧人还是假装不懈地沉默着。 汉姆似乎有些恼怒了,说道:“何,你别装了。我什么都知道了。那帮人是冲着你来的,告诉我,你是不是先下手为强了?” 何牧人不知如何应答,一时还木着。 汉姆也不客气了,叫道:“不管这事跟你有没有关,反正你都不能在这里呆了。” “啊!”何牧人张大了嘴巴,他想解释什么,汉姆大手一摆,叫道:“你今天就得走。” 何牧人激动的脸现出一片暗淡,愣了一下,也不想说什么了,说道:“好吧,我走。” 说着,他起身,就要收拾东西走人,只见汉姆摆摆手,说道:“何,估计你误会我了。我是叫你离开这里,不是要你走人。” 何牧人抬起头,木木地望着汉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汉姆见状,这才缓缓地说道:“你先去我家呆一阵时间,如何?” “为什么?”何牧人脱口而出道。 “汉姆摊开两手,耸耸两肩:“我想我需要你帮我看守一下家,因为我有要事要跟夫人回英国一趟。” 何牧人眼里闪出感激的亮光,上前握住汉姆的手:“芝麻小事,愿为您效劳。” 汉姆微笑,摊开拥抱,何牧人上前,紧紧地与他相拥。他是为陈麻子的死而激动,为了这一天,他付出了多少辛酸与痛苦啊。 第五章 闯南洋 7 七 汉姆的别墅在沿海不远的一座山坡上,这里环境清幽,启窗可听涛声,推门可观海景,居高临下,缈缈浪涛移帆,都收在眼帘。别墅有前后两幢,阁楼上下两层,前为厅,阁上为客房,厅后一幢为主人睡卧之地。汉姆夫人是一个俭朴的人,屋舍的里外前后,都被收拾得干净利落,透出清凉之气。 也不知道伦敦发生了什么事,汉姆样子甚急,他带着何牧人到家里熟悉了环坪,交待了基本细节,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何牧人要送他们上船,汉姆则一手挡住道:“何,你在这安心地呆着,应该没人来找你麻烦。我来回需要两个月这样,希望你住得安心愉快。”说完,他紧紧的拥抱一下何牧人,提起行李箱,转身离去。 何牧人目送汉姆背影渐远,转身到后院,提水浇花。忙活了半响,浇完花,锄毕草,这才折身返回客厅歇息。客厅正中贴墙角,摆着一张长沙发,沙发前面,是一张玻璃茶几,何牧人倒了一杯水,刚坐到软绵绵的沙发上,屁股像被烫了一般,一下子惊叫了起来。 沙发底下,茶几之间,竟然摆着汉姆出门前要带走的行李箱。见鬼了,我明明看见船长提箱走了,怎么箱子不翼而飞回来了。难道船长没走成?何牧人突的转身,一边朝厅后走,一边叫:“船长,船长。” 阁楼空荡荡,声音空洞洞,像苍白无力的尘埃,悬浮空中。 何牧人发疯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跑了两遍,没有看到一个影儿。他再次折回前厅,立于箱子面前,茫然无措。这是一只长方形的黑皮箱,不要摸去都知道他里面肯定沉甸甸。何牧人发了一会儿愣,蹲下来,发现箱子没有设密码,用力一叩就解开了。他像揭开滚热的锅盖被烫到一样,看到箱子里面的物件时,顿然傻住了。 皮箱上头放着一叠文件,翻开一看,原来是合同契约,银票,帐本。除此之外,箱里装满满的哗啦啦的英镑钞票。 何牧人的脑袋像火星撞上了地球,全部乱套了。窗外似乎有人窥视,正在扑扑的拍打着,他转头望去,原来高丘上吹进窗的风在卷着窗帘,阳光似乎格外刺眼,四面八方扑来,屋子里明亮极了。屋顶之上,仿佛有无数眼睛正在诡异的注视着何牧人的一举一动,企图洞穿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 过了好一会儿,何牧人才回过神,他深深呼吸一口气,稳定了情绪。这时他方才觉醒,汉姆船长肯定有两只同样的黑皮箱,而他匆忙之间,只带走其中一只。既然如此,那现在怎么办? 何牧人轻轻盖上皮箱,走到门外,眺望天空,日头快升到天顶。这时候船长如果忘记重要东西,也该返回来吧,可为什么久久不见人影?何牧人思想了一会,又问自己,要不要提着皮箱追到码头,如果运气好,船没按时走,东西即可顺利送到船长手里。可万一半路上船长杀将回来,见他手里提着这么一个重要宝贝,他又怎么解释?到那时,纵有千张利嘴都说不清了。 何牧人心率不定,气长又粗,他拿捏了半会,决定去提着箱子去码头找汉姆。主意一定,他回身提箱,扬起两腿,没命地奔上土路。别墅距离码头,也只有三四里路,没一会儿就到了。码头上货轮商船,如巨大怪物盘踞,搞不清楚哪艘是发往伦敦的。 何牧人在巨轮之间来回焦急的跑动,见汉姆另外一只商船靠岸停泊,急中生智地就冲上去。船上的水手们,跟他不是很熟,但都打过照面,他们见何牧人紧张兮兮的样子,都不禁问发生了什么事。何牧人就问,看见汉姆船长了没,他要回伦敦,不知坐哪艘船。 话语刚落,有个英国水手友好的告诉他:汉姆乘别的商船回国了,这是他亲眼看见的,绝对错不了。何牧人不敢相信,又去打听别人,结果让他极度绝望:很多人都看到汉姆携夫人登船走了。他的心像喷涌的烈火,一下子被这个绝望的案像龙卷风夹着海水,一下子扑灭,把他推入了深不见底的海底。 他虚脱一般的坐在地上,茫然无措,下气不接上气。来来往往的人好像个个拿不怀好意的眼光漂向他,有所企图和阴谋。他突的又紧张起来,想了想,提起箱子沿路回到了汉姆别墅。 他很小心的把皮箱放回原位,倒了一杯水,坐到边角,久久地注视着它。就好像注视着一头不可靠近的猎物,注视着一团一碰即烧身梵骨的天火,心焦不安,里外长刺般。屋外的太阳,有时滑得很慢,有时滑得很快,大地一片安详,鸟儿一片欢跃,清风一片潇洒,唯有他一人像掉入陷阱的发疯的怪兽,不停地冲撞着一堵坚硬厚实的墙壁。 他干脆锁上门,坐到门外去,渴望望见奇迹。响午过后,他神思恍惚地眺望远方,突然发现两个黑点正在朝别墅方向移来,因为坡丘高低不平,有时候还要遮淹对方的身影。这个发现让他既激动又紧张,于是站直了身,掂起脚跟张望。 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何牧人睁大瞳孔,一颗心立即悬到胸上。他发现,这不是汉姆夫妇,而是两个男人,而且走路极不规则,不像是路过的赶路人,不像是登门访客,像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反正不是好人。 他立即警觉起来,迅速开门,窜了进去,从里门锁死。紧接着,他到沙发提想汉姆的黑皮箱藏好,然后几步跳到厅后角落,抄起一火枪,崩崩崩的踩着木梯冲上两楼,趴到窗口,架起火枪,如临大敌。 火枪是汉姆特别留下让他守门的。这玩艺绝对管用,百条狼狗都没有它的杀伤力大。之前的过度焦虑和紧张,在这一刻反而化为虚有,他心里仿佛又找到了狩猎的感觉。这种充满冒险和挑战的刺激性游戏,让他每一个毛孔都打开,自己仿佛都能听到血管里汩汩热血滚烫的声响。 人影趋近,现在完全可以确定,这两个人是向别墅来的。可他们头戴硕大的草帽,把整脸都遮住,根本无法辩认。何牧人背后渗出汗水,眼睛死盯,一动不动。他知道,这是汉姆的家,可不是雷公岭,也不是无名小岛,必须谨小慎微,在没弄清楚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意图之前,不能轻易开枪。 那两个男人,走到距离别墅数丈远的地方,齐愣住了脚步,头部稍微向上昂望,似乎有些迟疑不决。何牧人心里掠过一丝迷惑,这身影怎么这么熟悉? 这正是一天最为炎热的时候,太阳像疯狂的火球,从天上滚滚而来。大地一片死寂,风儿都不知跑哪里凉快去了,连树梢都像睡死了般,动都懒得动。这时,其中一个男人摘下硕草帽,不停地摇着风,何牧人定眼一看,天啊,真的是你吗? 何牧人看到的人,是何兴林。别外一个男人也摘下硕草帽,何牧人也看清楚了,那家伙原来是郭盛。他又惊又喜,不禁收起枪,打开窗户,向他们摇手道:“兴林叔,我在这!” 那两个人听到声音,先是一愣,接着一阵狂喜,拔腿拼命向别墅跑来。何牧人三步作一步跳下木楼梯,打开大门,向外冲去。何兴林和郭盛也冲到了小栅栏外,三人紧紧拥抱一起,脸上都敞着激动的眼泪。 情况是这样的,何牧人和陈麻子在码头上火拼的事,被在华人圈子里广而传之。有人说,陈麻子带着一帮人去找何牧人算帐,不料被打得鬼哭狼嚎,陈麻子被摞倒,众匪竟然连对方的影子都打到。又有人说,双方在码头正面火拼,何牧人寡不敌众,被打落海里,尸体不知去向。总之,千人万嘴,版本不一,乱套了。 何兴林昨天听到这消息,一大早就赶来码头探究竟。一翻打听,都没人知道何牧人去向。后来又打听一翻,有人说中午还见他提个黑皮箱来船上找汉姆,不知哪里去了。于是他们就问汉姆住址,好不容易才寻到这来。 三个唏嘘一翻,何兴林抹去喜极而泣的泪水,两手搭着何牧人的肩膀,上上下下的打量,嘴巴啧啧地叫着:“好啊,越来越壮实了,更像条汉子了。” 何兴林较以往,更显憔悴,眼睛都黑成了两圈。郭盛兄弟也一样,明显不如以前摸起来更觉踏实。何牧人不禁又是一酸,掉着眼泪说道:“你们都辛苦了。” 郭盛兄弟紧咬嘴巴,粗暴的泪水滚了出来,他紧紧抓着何牧人的手说道:“看到你就放心了,你可把我们急惨了。” 天地如江湖,兄弟苦作舟,如不同舟共济,如何能渡过这汪波大洋?众人忘我的又互相衷肠,过了好久,何牧人才破涕而笑,道:“咱这是干啥呢,进屋里坐去。” 进了屋,落了座,倒了茶,何牧人才把那天发生的情,绘声绘色地讲他们听。郭盛兄弟极是兴奋,一边听着一边叫道,打得好,打得好,打破他狗日的头。何兴林缄默不语,但眼睛也闪亮着激动,以眼神对何牧人的无畏行为赋予赞扬。 何牧人只顾自己乐着说,讲完自个的事后,话题一转,问道:“叔,你们过得还好吧?” 话一出口,何兴林和郭盛目光碰了一下,又愣了一下。 何牧人一下子察觉出不祥,叫道:“叔,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何兴林连忙摆摆手,说道:“没没没,我们俩都挺好的。” 何牧人不相信的望望何兴林,又望望郭盛,发现郭盛欲言又止,就追着问道:“郭盛兄弟,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郭盛一脸苦容,结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何牧人一下火大了,跳起来叫道:“你们还把我当不当兄弟,天大的事,也要说出来,咱们一起担当。” “兴林哥,咱们也不瞒牧人兄弟了,反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郭盛一听,也站了起来说道:“牧人兄弟,是这样的,我们的东家庄昌明病了,估计熬不了多久了。他只有一个弱子,担不了多大的事,想把橡胶园盘出去,让弱子专心经营庄家的船队老本行。可是他又放话了,要盘出去,也要首先考试咱们同乡人,如果落入洋人手里,他死都不甘。” 郭盛话匝子一下打开了,接着说道:“从长远考虑,投资橡胶事业绝对正确的。可你也知道,人生的第一桶金,都是很难挖的。我们想把那一千来亩橡胶林盘下来,可是思前想后,东挪西借,还是差了一大截。” “还差多少?”何牧脱口而出,汉姆黑皮箱里那些绿花花的钞票,一下子闪到他头上来。 “还差这么多。”郭盛兄弟伸出一只手指。 “一万两?”何牧人惊叫道。 郭盛兄弟点点头,说道:“我们凑了将近四分之一的银子,老东家说愿意先欠着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只要再凑到一半银子就够了。” “天啊,这么多钱哪里弄去。”何牧人不禁昂天长叹。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何兴林站了起来,走上前去,沉重地拍着何牧人的肩膀说道:“今天能看到你好好活着,我已经很欣慰了。其他事,你就先不要管,我们会想办法的。” 何牧人一听,心里像一锅被一粒老鼠屎坏掉的汤,很不是滋味。他低叫一声道:“叔,你别这样说,难不成你把牧人也当孬种了吗?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牧人一定会想出好办法。” 郭盛不相信地望着何牧人:“你有什么好办法?” 何牧人咬着牙说道:“给我一个晚上,好吗?就一个晚上。我明天答复你们。” 郭盛惊讶地望着何兴林,何兴林摇着何牧人说道:“我相信你,你决不是孬种,你是我们心目中的大英雄。” 第五章 闯南洋 8 八 那天,何兴林和郭盛告别何牧人,独他一人在半坡上孤零零,像掉群的落雁。残阳似血,于长空飞舞,染红大地,群鸟归林,叫响山林,然而木头一样的何牧人,仿若钉死般,一动也不动。他忘记了时间转动,忘记了天地音响,他不是庄生,天空也没有蝴蝶,他没有物我合一,天地混成。相反,他内心深处,两股力量却死死胶着据锯,这两派力量,它们的名字分别是天使和魔鬼。 天渐渐地黑了。黑夜淹没了他,远远的海潮翻滚的喘息声,都显得那么刺耳。天上的星星像赶集越聚越多,闪耀争辉。这是一个诡异的夜晚,天上的所有星辰都是看客的眼睛,他们仿佛都在等着看戏。看别人下套,又看别人又是怎么上当被套死其中。 何牧人呼吸加重,昂头向天,狠狠地呼啸一声道:“你们看什么看,我操你娘的祖宗。”那声嘶吼的声音,响彻夜空,向着坡外的隐秘的神鬼传去。他仿佛要告诉他们,别给老子下套,老子不吃你们这一套。 可是诱惑马上又上来了。他转身回屋,燃起蜡烛,搬出箱子,再次打开,里面金光闪闪,照亮房子,燃亮了夜晚,看着他头晕目花。哦,我们做牛做马,猪狗不如,把脑袋别在裤腰里的闯荡南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够有这么一天,能够看到银光闪亮的夜晚吗? 拧起这箱钞票,银票,不要说一千亩胶林,再多一千亩,都不在话下。可是这不属于我们,我们可以拥有胶林,但我们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雄纠纠气昂昂,像大地坦然面对天空一样,不辜负一棵胶树,不背叛一寸良心,是这样的吗? 何牧人只觉整个身体都踩在棉花地上,软软的,轻轻的,摇摇欲坠,飘飘欲仙,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痛苦,还是快乐,完然不知。这时,他想起了郑佑承,那如羊角风遥扶远上的心,一下子收回怀中。 老恩公郑佑承在仿佛他面浮现了,曾经的一翻话犹如撞响,声声都是那么锐耳震人:“老夫要提醒你,此翻前去闯荡南洋,无论成与否,都要做一个真人。何为真人?真人不仅心有私德,更存公德。如以私欲为上,是小人;以公德以上,不是大奸,即是大伪,那是伪真人。只要守私德于不乱,成公德于盛大,方可称之为天地真男儿。” 啪的一声,黑色皮箱被盖上了。何牧人两眼发光,像两团火在黑夜里狂乱地摇曳,好像只要风把他刮倒,房子都能立刻熊熊燃烧。是的,他无比的愤怒了。怒自己的卑鄙无耻,肮脏龌龊,怎么会有那种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已有。一个立志成为天地真男儿的人,竟然是如此邪门,鬼迷心窍。就在那一刻,像夜里的航船,看到了远方的灯塔,像跌跌撞撞的困兽,挣脱了猎网。像风浪翻滚的大海,归向了平静。何牧人把黑皮箱搬上阁楼,吹灭蜡烛,枕臂从容而眠。 第二天上午,何兴林和郭盛俩人再次回到汉姆别墅处。三人再次相见,没有昨天的兴奋激动,彼此都心事重重,打了哈哈,就闷声不语了。何牧人不知如何说起,正在想着一个较好的切入口。 良久,何兴林才缓缓地说道:“牧人,今天一别,可能又要忙开了,没别的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何牧人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把,疼痛难忍,说道:“叔,对不起,我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有想出好办法。” 何兴林苦笑道:“有时候好办法也不是能想就想得出来的,得看天时地利,没关系,我们的路还长,不着急的。” 何牧人说道:“叔,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何兴林望着他:“都是自家兄弟,有啥不能说的?” 何牧人:“我想了想,庄老想出手的那一千来亩胶林,我们不能一下子吃得下,可不可以让我们盘出一部分,这样你也有了立足之地了。” 郭强悲观地说道:“只怕庄老不愿意。” 何牧人两眼放光:“怕什么,事在人为,况且都是同乡。时势迫人,我们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这何防不是一个好办法。” 何兴林沉吟半响,说道:“你这个办法我也琢磨过了,实在不行,我们也要跟庄老力争一下,盘下多少算多少。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就算我们只有一百亩,也能遂我心愿。说不定再过个十年八年,咱真发达了,区区一千亩又何足挂齿?” 何牧人目含激动,握着何兴林的手:“叔,你说的对。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我们还年轻,怕他个鸟。”说着,他掏出一叠钞票塞到何兴林手里,又说道:“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了,你就好好干,我相信你。” 何牧人看着那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紧抓何牧人双手,哽咽道:“牧人,叔晓得你的心。但是这次叔不能白拿你的钱,这钱就当做你的入股份额,咱们要干一起干。” 何牧人说道:“你就尽管拿去用,不用管我。” 何兴林抹了抹泪,转头对郭盛道:“你来做证,这些钱是牧人入股的份额,我们就一口口来吃,总有一天也能吃出个胖子来。” 郭盛激动不已,紧握着何牧人的手:“牧人哥,让我们一起大干一场吧,是成是败,在此一举了。” 三个年轻人的手都不由紧握一块,犹如一个巨大铁锤。他们目光坚定,意志坚强,充满激情,勇敢无畏,准备要以这铁拳砸开命运的黑暗大门,迎接属于他们的希望与光明。 大马的夏天犹如囚犯,拖着沉重的镣铐投得了无底的监牢。秋天起风了,吹着爽人凉意,掠过海面向坡上卷席而来。已经两个月了,何牧人犹如站岗的士兵,天天于高坡之上眺望远洋。风把他的心思,吹向了蓝天,卷向了那遥远的伦敦,他渴望遥远的大洋对岸,汉姆能感应到他的息息心气。 那天,何牧人正椅在门槛上打盹,一阵风拍打他的眼睛,恍惚醒来。将近傍晚,天地一片柔和之色,他有意识的朝路的尽头望去,两个模糊身影顿然映入他眼里。他心灵如鼓,嗵嗵地响着,擦亮眼睛,再次放眼望去,他们行色匆匆,正向别墅这边跑来。 何牧人不相信地再擦眼睛,掂起脚跟,这下子看清楚了,汉姆夫妇回来了。 何牧人激动跳了起来,挥手狂舞,朝远处嘶喊道:“汉姆先生!汉姆先生!” 对方也听到了他的叫喊,兴奋的挥舞双臂,向他表示致意。朋友久别犹如情人愁别,何牧人止不住的向他们飞奔而去,汉姆夫妇也朝他奔跑而来,俩人就在半坡上紧紧拥抱。 汉姆先生极为激动,叫道:“何,我以为回来看不到你了。” “怎么可能?”何牧人调皮地笑道:“这里山清水秀,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不平凡的夏天。” 汉姆夫人既欣喜,又紧张,何牧人与她问候,她喃喃地说道:“何,你很棒,我们临走前,落下一个东西,肯定还在家里。” 何牧人笑道:“是的,夫人,我看到了,它还好好的,正在苦盼主人归来。” 汉姆夫妇一齐响亮地笑了起来,何牧人替他们手提行李,一起回到别墅。何牧人从阁楼上搬下黑皮箱,放到客厅,汉姆两眼如宝光,闪闪发光,他轻轻一扣,箱子就弹开了。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所有的东西,都原位不动,根本就没少过一样东西。 汉姆夫妇再次与何牧人拥抱,无比感慨地说道:“何,你真是个很棒的小伙子。” 晚上,汉姆夫妇设宴,热情的款待何牧人。窗外夜色美丽,屋里蜡光闪闪,笑声爽朗,牛肉红酒,与三张红脸交相辉映,其乐融融。何牧人被汉姆夫人频频举杯劝酒,众人都心情大涨。 喝到兴处,汉姆说道:“何,你帮我做了一件相当有意义的事,我必须大大的奖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何牧人喝得脖子都红了,却全无醉意。他高兴酒杯道:“汉姆先生,你的红酒就是最高的奖励,我心领了。” “不不不不!”汉姆先生叫道:“何,我是英国绅士,不要把我当吝啬鬼。” 何牧人再次说道:“汉姆先生,我只是做一个属于自己工作范围内的活儿,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 “何,你是个诚实的孩子,我喜欢。我和夫人商议过,决定提拔你为船长。”汉姆先生望了右边的夫人,又望望何牧人,缓缓说道:“我们还决定赞助你一笔钱。” 何牧人听到半句话,眼露感激,一听后半句立即跳起来道:“不,汉姆先生,你不是吝啬鬼,我也不是贪财奴。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的船长,但钱是万万不可以收下的。” 汉姆先生摆摆手道:“何,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能够在槟城相遇?那是因为你我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开拓进取,创立自己的事业。你有了钱,就可以出去投资,大马机会很大,我相信这笔钱能帮到你的大忙。” 何牧人也摇手,果断地说道:“汉姆先生,无论如何,反正我是不能收您的钱的。” 汉姆夫妇被何牧人的气场震住了,两人相望无语,好一会儿,汉姆才说道:“好吧,我就暂时替您保管着,将来有需要,您尽管开口。”说完,汉姆夫妇举酒敬何牧人,一饮而尽。 汉姆船长给何牧人放了一个星期长假。何牧人到大马集市购了物,买了酒,兴冲冲地去找何兴林。当何兴林和郭盛兄弟知道何牧人由水手荣升船长,都欢喜欢若跃。而何兴林也告诉何牧人,庄老愿意盘出二三百亩胶林给他们创业,剩下的另做打算。 世上再没有比这两个消息更值得兴奋祝贺的了。三个苦难兄弟,谈到兴处,举酒狂灌,都喝得摇摇欲坠。何牧人赤着脸,摇着酒对何兴林说道:“叔,你知道汉姆先生为什么要提拔我为船长吗?我告诉你,当时你们找上门来时,我正替他守着一箱宝贝,我想了整整一夜啊,心都焦了,还是没有动它。汉姆先生一回来,见物归原主,就赏我一个船长了。” 郭盛醉意亦浓,扶着何牧人肩膀,狂拍道:“哥,你做得对。做人就要你这种诚实。” 何兴林酒入豪肠,也是醉意十足,他对何牧人悲声叹息道:“天意啊,我们都同时挖到了第一桶金。不同的是,你用的是勤奋与诚信换来的,你要好好珍惜啊。” 何牧人兴尽悲来,举酒向天,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叔,当年我们在坡盈村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是啊,谁会料想有今天这般光景呢?酒是催泪的东西,何兴林也哽咽了。往事历历,人生坎坷,江湖风雨多,走到这一步,谁有想到呢。他们迈出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就像有了希望,离光明也就不远矣。 这时,何兴林端着酒颤颤巍巍,向天发誓道:“天道酬勤,苍天惹有眼,赐我们力量,熬过这一关,将来若有大成,必浮海回琼,开荒拓土,报我桑梓养育之恩。” 郭盛脸上眼泪纵横,似乎也激起了跌荡不安的闯荡苦顿回忆。这时,何牧人和郭盛也一道举杯向天,洒酒祭月。 天上月明星稀,地上江河浩浩荡荡,人潮来来往往,我老祖宗何牧人这一帮人,他们终于以无畏的精神,拉开了光辉人生的一角。然而他们决不是甘心平庸的朋辈,他们珍惜青春与激情,继续前往,开拓更灿烂的历史舞台。 第六章 争锋 1 一 公元1900年,即光绪二十六年的春天,何牧人乘巨轮从大马回到了海口。这是一个不祥之年,一场本城史无前有的天花与瘟疫,正在悄悄降临,整个海口城都被笼罩在一种莫名的阴影和恐慌当中。与城里人相反,巨轮上的何牧人一直情绪高涨,恨不得长出两双翅膀,拍翅飞回城中。船一进入琼州海峡,他就登上甲板眺望,可雾锁长空,望断了他的脖子。等到远方隐隐约约的出现了小城的轮廓,他两眼像是窥见宝石,一下子熠熠生辉。 船渐靠港,原本激动的他突变得深沉忧伤。举目望去,港口停泊的商船巨船,密密麻麻,悬挂着各色国旗,唯独不见我大清龙旗。那五花八门的列强国旗,迎风在飘雨中啪啪作响,犹如铁扇,拍打他沉重的心灵。换作是平常乘客,也就作罢,然而他是职业航海人,做过船长,走过无数国家,在无数港口停留过,没有一个地方如海口城如此落寞,竟然没有本国巨轮。 天色灰暗,空中飘着细雨,海上刮着冷风,一声进港的巨轮鸣笛,惊起一片沙鸥。何牧人则被巨针狠扎了一下,疼痛难忍,久久呆立。好久,他才猛然回神,匆匆下船。他登岸回望海田河,海田河仍然是那海田河,帆船森立,码头仍然是那码头,忙碌不辍。不知何故,他心中徒然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寂寥。 他西装革履,西式发型,面容削瘦,双眼凝重深邃,气质成熟稳重,整个人看上去,庄重而不失智慧,优雅而不失灵动。他撑着油纸伞,抬头望天,不知今夕何夕,站立好久,才掏出怀表,一看时间未到响午。他又想了想,沿着海田河向横沟溪方向慢慢走。这是一种多么富有诗意的生命呼吸时刻,一呼一吸之间,所有过往的记忆都渐渐浮现。当年,他在这里曾留下过多少年少的彷徨,以及对未来的无穷无尽的向往;当年的爱情脚印,似乎就在眼底,天真浪漫,纯洁无暇。这种久违的感觉,就像一只低飞于海田河上空的海岛,自由而惬意。 他一路思绪飞舞,走到横沟溪边,停下脚步,两眼苍茫地眺望对岸。不知是激动还是失落,不知是忏悔还是赎罪,久久迈不开步。他大江大海都历尽,一条狭窄的横沟溪为什么让他心怯止步?他真的怕了。不是他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现实,而是郑兰兰。这些年来,他寄出的书信,都石海大海,毫无音信,这是太明确无误的了,她要割断这纷纷乱乱的情丝,将他忘掉。 可是他无法忘掉。孤身海外,大海就是他的知已,巨轮就是他的情人,互相取暖,从未分离。别的女子不能驻进他的心房,只因为他心里所有的爱情空间,都被一个芳香而苦难的名字牢牢地占据了。 一叶搭篷渡船,悄然飞到他的面前,船夫摇头对他叫道:“客官,要过河么?” 何牧人仿佛灵魂出窍,呆立不动。 那边挥着长长的竹篙拍打着水面,吼道:“喂,你到底聋了还是哑了,要不要过河哪?” 何牧人猛然醒悟,急忙向船夫挥手。那船夫没好气的往岸上扔上一块艄板,他这才踩着上去。上了船,何牧人又呆立不动,乱想着什么,船夫吼道:“外面下雨着呢,躲到篷里吧。” 何牧人低头一看,船篷极矮,空间逼仄,里面竟然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那孩子长着一双大眼睛,空灵澄澈,纯净无比,仿佛一泓见底的清水。孩子并不怕生,咧着嘴的对他笑。他不禁也露出了笑意,闪过进去,坐到孩子旁边。 “小不点,你多大了?”何牧人抚摸他的头问道。 “三岁。”果真是童稚,说得很是认真。 何牧人越看这孩子,似乎有些面熟,觉得挺亲切。他接着问道:“你怎么一人呆在这里,你阿爸呢?” “那就是我阿爸。”孩子指着外头撑船的船夫说道。 何牧人斜着头望出去,船头的撑船的男人也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声音,回头一望,两双成人的眼睛撞到了一起,都惊疑不定,互不作声。那船夫正是摇头爽,横溪沟的风雨及新埠岛的婆娘,将他煅造成一块黑沉沉的黑铁,他面色刚毅,手腕有力,动作自如,诺大的渡船在他手里耍得像只猴子,在河面上打了一个圈圈,轻若飞燕,向茫茫雨雾的对岸漂流而去。 船很快地就靠岸,摇头爽似乎很不爽,将船板往岸上一扔,睬也不睬,转头进了搭篷。这时何牧人已立在船头,奇怪地望了船夫一眼,也不计较了,跃身一跳,就上去了。 外沙村被笼罩在一片烟沙细雨中,犹如画境,凄清寂寞。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没有改变,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像死水上的浮木,犹荒坡上草木,一岁一枯荣,年年如此。然而,心境已变,往日的少年已不见,爱情石沉海岸,过往不过追。 何牧人思绪乱飞,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口。他心情愈加沉重,不禁停下脚步,朝前张望。外沙村其实不大,就二十户不到的人家,建筑简陋,掩映于椰树林海中,尽管如此,郑氏那出举人的硕大硬朗瓦房宅院,迎而扑来。这是村里唯一一幢十五格的民居,跟其他的黄土低檐相比,还是显得宏伟壮大。 何牧人顿了好久,细雨如蝶,在他周围飞舞扑打着,凉意从脖后生起,像一根细绳,将他勒住,喘息粗暴,似乎就要断了气。他无法驱逐这般压抑的气息,就像空中刮过的风,无可奈何于满天的冷雨。然而,他站立了许久,还是勇敢地走进去了。 郑宅门前寥落,一派冷清,仿佛就是一座空宅,人气稀缈。曾经,这院门外都是红纸黑字,龙飞凤舞,可院门这楹联,残破不堪,门环生锈,门槛败叶堆落,狼狈不堪。像被什么东西狂刺一翻,何牧人心痛不止,他控制着内心翻涌的潮水,敲了两下门。 叩叩的声音,屋顶上滚下的两颗石子,一刹那落到地上就没息了。他又敲了几下,里头空空荡荡,只听见风刷刷的刮着院子的树叶。何牧人听了半响,又再敲门,并且高喊了一句:“有人吗?” 院里仍然一派死寂,没人回音。他再提高声音叫喊,仍然没人回应。这时,斜对门一扇小门伸出一个脑袋,睁着一双模糊浑浊的小眼睛,像是躲在草丛里的准备出窝觅的田老鼠。那是一个扔五十数六十的老妇了,她疑虑地打量着何牧人,像在防备着即将破门抢劫的强盗。 何牧人见状,走上前问道:“阿婆,这户人家好像没人在家,郑举人是不是出门游医去了?” “见鬼了!”老妇咕噜了一句,“郑举人死都死三年了,骨头都烂透了吧,你才来找他?” “什么?”何牧人两眼圆睁,像被人从脖子后面掐压,要挤出一样疼痛难受。他不相信地追问道:“阿婆,你没搞错吧。他人不是好好的吗?” “哼!老妇伸出半截身子,鼻子哼哧道,“身体好又怎么样,郑举人再活十辈子,还得被活活气死。” “这是怎么回事?”何牧人急了,“他被谁气死的?” “还有谁?当然是他那个不肖女儿了。”老妇一发不可收拾,滔滔说道,“我不是要嚼人家的舌头,这事都过几年了,你就算去码头抓个老杠杠问,他们都能跟你说一大通。” 何牧人耳朵都竖起来了,仿佛不能漏听一个字。老妇见他打扮新式,极赶朝流,知是个非富即贵的人家,端祥半天又说道:“看你面有点熟,哪里见过?” 何牧人一愣,不知如何回话。老妇见他一幅为难模样,说道:“你可能是郑举人在私熟教过的学生吧。既然是他的学生,那我告诉你也无防,老举人一生功德,全被他的女儿郑兰兰给毁了。” 何牧人见缝插话:“阿婆,我确是郑举人的学生,多年不见,真不知道他家庭变故,可不可以让我进屋,您好好跟我说说?” 在这个清冷天气,老妇似乎有满腹牢骚需要诉说,很乐意的开门迎客。 何牧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外沙村的。两腿铅重,像拖负千万重担,他无助而绝望地眺望着苍茫的渡口,两腿颤抖得不能移动。雨越来越密,越来越冷,椎心而入,从头凉到脚。他出了村,才忘了带雨具,不过也无所谓了。让这漫天的飞雨淋湿他吧,淋湿他负债的身体和这负罪的灵魂,洗洗他这浑身的痛苦悲绝。 他又企图挪了几步,的确走不动了,突的瘫痪一般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昂头向天,雨打他的眼,痛,痛,痛,痛,痛啊。眼泪顿然喷涌而出,哭声犹如鬼哭狼嚎,惊起了远方的一地沙殴,掠空而逃。 何牧人像一个弃儿痛痛快痛,淋漓尽致地伏地痛哭了整整一个响午。哭得他手脚发软,浑身无力,嗓门嘶哑。恍恍惚惚中,他不知怎么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到了渡口。他像个逃命的人,慌慌张张,朦朦胧胧中,看见船夫和他的儿子,撑着伞,站成一排立于船头可怜地望着他。 何牧人扑下水,哗啦啦的搅着溪水,爬到船上。这一前一后,一去一来,判若两人。何牧人好像得了风寒病,在雨中萎缩一团,躲到船尾狂乱哆嗦着。他等了半天,不见船动,昂天凄惨地嚎叫一声: “开船——” 第六章 争锋 2 二 何牧人大病一场,连夜发烧,他卷在旅馆客房的床铺上痛不欲生。这肉体之痛与灵魂之病,像两把熊熊燃烧之巨火,可架在巨火之上的铁锅里,煮的不是熊掌,不是狼爪,更不是猪蹄,是一个现代版的大负心汉陈世美。他长夜撕心裂肺地嚎叫,猛烈的拍打着铺板,守夜的店小二以为他疯了,破门而入,见他大病焚心,急忙去请了大夫。 大夫很快就来了,把脉号诊,开了药方,嘱咐店小二两句就匆忙走人了。店小二是个少年,十八岁出头,心思不坏,他煮了药汤,端到房里喂那胡言乱语的病人。可药刚送到嘴边,他一甩手,把药碗咣当一声摔到床下,他嘴里狂喊:“滚,给我滚。” 店小二退到门边,忧伤地望着他,不忍离开。何牧人或许是真疯了,他又嘶吼道:“你给我滚出去。”一边吼着,一边站起来,挥拳就要扑上去打人。可是他身体太脆弱了,轻得像一张薄纸,才下了床就摔倒在地,爬了半天都爬不起来。 店小二木木地看着,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去。 何牧人胡闹了半天,声息渐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店小二见事不妙,紧张极了,上前将他翻过来,发现他嘴里喃喃细语,不知要说什么,身体又冰又热,很明显,病毒攻心极深。于是连忙将他扶将上床,给他加了棉被暖身。接着,他捡起那差点被摔破的药碗,嗵嗵嗵地跑了。不一会儿,他重新端了一碗满满的中药进来,这次他很轻易的,就将药全部灌进了客人的嘴里。 客房里乱极了,店小二一一收拾,并将房间打扫了一遍。弄完活儿,他像亲兄弟一般,坐在床边默默无语,何牧人额头仍然很烫手,可鼻息均匀,原先冰凉的手脚也有了热度。他想了想,又跑去拿了一床棉被添上,才掩门离去。 一连三天,何牧人糊里糊涂,头崩欲裂,如痴似狂。只是苦坏了店小儿,他天天瘦肉粥,炒河粉地给他端来喂食,吃一半吐一半,肝水胆汁,一并而出,吓坏人了。店小儿又请来大夫,那大夫还是匆匆来,匆匆走,留下药方,店二小还得去药店买药,煮药,喂药,一幅鞭前马后,无怨无悔样子。 又过了三天,何牧人终于神智清醒。他一早起来,恍如隔世,不知在地球哪端,想了半天,原来这是海口城得胜沙街的得胜旅馆。他四处环视,屋里乱糟糟,脏,脏兮兮,药味弥漫。床边有一张桌,桌上盛着一碗水,他喉咙咕噜了两声,管是什么水,端起一昂就全进了肠胃。他感觉到肠子像一条干渴的河渠,能感觉到那碗水带着一股凉爽流进了蓄水池般的胃口。 客房墙体斑斑,正面挂着一面镜子。他爬起来,蹒跚到镜子前,镜子积了一层厚厚的水雾,他拱身向前哈了一口气,水雾顿散一块,露出一只可怕的眼睛。他又连续哈了几口热气,另外一只眼睛连接鼻子也露出来了,眼睛阴森恐怖,简直不是人。他用手抹了几下,镜子终于将他全貌照出来。那里面的人,不再是数天那个意气风发,满腔热情的何牧人,而是一个被瘟疫折磨的神经兮兮的叫花子。 屋子光线极暗,他走到窗前,启窗而眺,烟雾笼罩大地,海田河似隐若现,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这大地并不清静,远远的天空,传来续续断断的鞭炮声,东一阵,西一阵,远一阵,近一阵,强一阵,弱一阵,仿佛整个空气中,都飘散着硝烟之味。 何牧人疑惑地停了一下,突然跑到门口,扯着嗓音要喊店小儿,可是他一扯喉咙,里面像卡了根大鱼刺,竟然叫不出声音来了。他不相信的摸摸喉咙,清清嗓音,企图用力再吼一下,声音就像被点燃的鞭炮被雨淋了般,丝丝丝几声,还是哑了。他愣了一下,断定声音哭哑了。 值得庆幸的是,身体开始又充满了活力,他崩崩崩地冲到柜前。坐柜台的仍然是那个十八岁的店小二,他眉清目秀,鼻高口阔,见到何牧人跑出来,吃惊不小,霍地站起来叫道:“大哥,你醒了!” 何牧人疑虑地望着他,像是根本就没见过这个人,他拍拍桌子,胡乱比划着。店小二莫名其妙,皱着眉头问道:“大哥,你想说什么?” 何牧人神情恼怒,拍拍桌子,跺跺脚。突然,他见店小二背后挂着一张黄历,黄历上标着日期。他拨开店小二,扑到黄历前,一瞧就定住了。原来今天是清明节。他两话不说,嗵嗵嗵地冲回客房。然后,他冲了一个冷水澡,身体极虚,冷得直打颤,还是还是认真地从头淋到尾,将这身脏气和病气冲得干干净净。 他换上新衣服,擦亮皮鞋,站到镜子面前,梳理发型,端祥半天,就出门去了。 出了门,发现店小二守在门外。店小二见他一翻清爽打扮,又惊又喜,准备要问什么,只见对方圆眼一瞪,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嘴里像有东西要吐出来,咕嘟一声又吞回去了。何牧人冷冷地扫他一眼,崩的带上门,走出旅店。 他锃亮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像马蹄嗒嗒踏步,特别响亮锐耳。他在街边的小杂店里买了数捆纸金银,一对大红蜡烛,还有数串鞭炮。然后叫了一辆黄包车,直接拉他到横沟溪渡口。 烟雨蒙蒙,锁得大河河海,却封不住思念断魂之心。渡口积了一堆行人,都在等着渡船。摇头爽累得够呛,雇了一个青壮小伙,俩人一个站船头,一个立船尾,载了满满一船扫墓人过了河。船刚靠岸,船板还没铺上,上面的人还没下来,岸上的人已经不耐烦了,一手提起裤脚,一手托着肩头锄头铁铲,翻船而上。 何牧人神情肃穆,定力十足,等船客下完,他才上船。上了船,发现一船的人都盯着他,上下打量,像观赏猴子似的。何牧人抬头一望,犀利的目光和船头摇头爽的目光一碰,那阵势像两块生铁在空中撞击一般,都在彼此心里咣当地响了一下。可是俩人都不搭话,也无话说起,本来他们就不是一路人。何牧人走到船尾,昂头望天,满天细雨飘落,拍打他滚热的脸庞。他整个身心都是滚热的,血气十足,没有一丝凉意,根本不是大病痊愈的种。 新埠岛的墓场,都集中在东北角的一面荒坡上。坡顶视野开阔,昂面即见江水滔滔,奔腾不息,此为海岛第一大江入海口处,海口城以此得名,故曰海口。拾腿而上,坡面树木葱葱,灌木丛生,坟茔星落,互相映衬。这永恒的江水,和永恒的死亡,构成了生命中永恒的图景,可谓浑然天成,天造地设。活人是很怕寂寞的,死了似乎更怕寂寞,这死人葬于此地,亦属群居,真不枉一世辛酸苦楚。 何牧人问了路人,很轻易就找到郑佑承的坟墓。其在坡顶,居高临下,却不胜悲凉。杂草从底下绕着墓身,一直长到墓顶,海岛雨水充沛,坟身更是不耐冲刷,整个望上去,像被斩了首,断了背,颓唐潦倒。 何牧人在墓碑前默默地站了一会,泪水冲涌而出。他突然想起,忘了买一把铁铲给老恩公添新土。没办法,他只有绕着墓身把所有杂草,一棵一棵拔去,弄完这一切,他点燃红蜡烛,点燃金银纸,江风呼啦,他只好用背挡住风力,一边燃着金银纸,一边狂飙眼泪。 烧完金银纸,他扑地而跪,崩崩崩地嗑头。他这哪里是嗑头,简直就是撞地球,脚下是青青绿草,他几头撞下去,就撞塌一窝绿草。他哭状极惨,眼泪哗啦,哭声丝丝,嗑头崩崩,这怪异的祭祀模样,吸引住了前后左右的扫墓人。他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儿,都想不明白眼前这个活儿,为何如此一幅生不如死之状。 何牧人死死以头抵地,仿佛无地自容,钻地逃循,可大地青草无力消化他那悲伤的泪水,反涂了他一脸的咸水。过了好久,他慢慢抬头,紧闭双眼,默默跪坐,羞愧,忏悔,心若被巨石滚压,透不过气。就这样,他不知又坐了多久,行人已经散尽,细雨已将他打湿,可没有凉意。如果恩公愿意,他可以这样一样跪着,跪到天荒地老,江水倒流。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两条小腿麻木不仁,他半天都起不来,像要瘫痪了。于是他又稍微活动,过了一小会儿,才慢慢站了起来。这时他才忘了放鞭炮,鞭炮被包着严实,没有完全湿完,他拆完连在一起点着了,叭叭叭地响着。苍茫的天空下,这声音显得多么的苍白无力。死者逝矣,生者不息,此情此景,若恩公在九泉之下有知,可否瞑目安息? 何牧人又沉重的鞠了三躬,转身离去。然而就在他抬头一刹那,有一个身影犹如鬼魅般,阴沉沉,冷冰冰地凝望着他。那家伙面容清俊,书气十足,紧身束装,撑着油纸伞,皮鞋油亮,发型油光,典型的留洋学子。这可能又是恩公的学生?他心里徒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何牧人这样想,也是没错的。眼前这个沉重如山的青年俊杰,就是梁福记公子梁安。三年前,因为郑兰兰要下嫁摇头爽,他到渡口跟摇头爽干了一架,气倒了郑佑承,恩师从此卧床不起,不久离世。郑佑承的死,一半是由他而起,一半是郑兰兰惹的,他带着悲愤之情,远渡东洋日本,学习经国济世之术。结果,学业未结,阿母一封电报发往东洋,说阿爸梁福染病不起,速回国挑大梁,承担梁家事业,否则阿爸死不瞑目。没想到,他还没回到海口,梁父不等人,提前咽气走人了。 俩人就这样呆呆相望。谁都不肯第一个开口,似乎都在考验对方的忍耐。梁安可能也没想到,纵使对方想问话,已经无法开口,开口了也说不出话。所以,何牧人见对方无话,觉得无趣,准备走人。可他才走出两步,就听到了一声凌厉的吼叫:“站住!” 何牧人一下就被震住了,望着对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对他这么不友好。 梁安走上来,与何牧人相隔数尺处,就钉住不前了。他冷冷地说道:“你就是传说中的何牧人吧?” 何牧人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沉默着,没有任何申辩动作。 梁安咬牙切齿,满腔怒火地又吼道:“是男人,就张口说话。” 一股莫名之火,徒然生起。何牧人握紧拳头,他觉得浑身的骨骼,仿佛承受外力压迫咯咯地响着,甚至还透出一股切骨的酸痛。他是这样想的,如果这个男人敢再质问他一句,今天就打爆他的头。 俩人正僵持着,突然听到坡底下一阵孩子的声音。他们都听到了一个小男孩子奔跑的声音,接着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跑慢点,别摔着,跑慢点。 这女人的声音太熟悉了,化成灰都不能忘。俩人目光生电,互撞了一下,都愣住了。 小男孩并不听劝,扑扑扑地跑上坡,女人在后头也扑扑扑地追着跑。小孩子冲到坡顶上,见到两个大男人僵尸般的对立着,一下子缩住了脚,惊呆了。后头的女人这时也喘气追上来,抬眼一望,立即也傻住了。 天地仿佛死寂了一般,没有人响,只有远远传来的江水涛声和天上风吹细雨的丝丝声。那个小男孩,何牧人在船上见过一面,他就是摇头爽的儿子。那小男孩子被他们吓坏了,叫了一声“阿妈,阿妈。”就退回母亲的怀里。 那个女人,就是郑兰兰。郑兰兰已经认出了眼前这两个俊生,她以为撞邪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可这又是真的。眼泪像掉线的白珠子,扑扑的往地上掉,她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恶心想吐。 终于,郑兰兰还是支撑不住了,瘫倒于地。这一幕吓坏了孩子,哭着叫道:“阿妈,阿妈,你怎么啦,醒醒啊。” 梁安反应迅速,扔掉油纸伞,冲上前去,扶着郑兰兰叫道:“兰兰,你醒醒。”此时同时,何牧人也冲上前,他悲伤得只有流泪,说不出话,却一手将梁安推出一尺之外,紧紧地郑兰兰抱到怀里。 梁安翻身跃起,叫道:“你个混蛋,他害死她一次了,难道还想她死第二次吗?” 何牧人愤怒地望着梁安,嘴唇颤抖,牙齿撞得咯咯响。梁安冲上来,要夺郑兰兰,俩人捆打到一起,孩子彻底被吓坏了,噘嘴放声大哭。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几乎要冲破他们的耳膜:你们这些浑蛋,滚开! 音才落地,只见摇头爽挥舞锄头,风驰电掣直奔他们而来。何牧人和梁安本能的一跃而起,跳出尺之外。摇头爽挥着锄头,追着梁安,梁安紧逃,他又折身追着何牧人,何牧人快跑。 三人雨中追逐,荒坡上空响彻着摇头爽那歇斯底里的吼叫:“我打死你们,我打死你们!” 正当摇头爽像发疯的野兽,对两个曾经的情敌,穷追猛打时。只见长空里又响起更加震荡的叫声:“住手!” 三个大男人都愣住了,三双眼睛六束光茫齐向郑兰兰扑去。郑兰兰已经悠悠醒来,委屈地紧抱着吓坏的孩子,呜呜地昂首长嚎! 第六章 争锋 3 三 何牧人如丧家之犬跌跌撞撞,逃回了旅馆。孤独与绝望从来没有像今朝来得如此汹涌,他冲进了客房,就猛烈的以头撞墙,那崩崩崩的巨响,惊天动地,整幢房屋都被撞得摇摇欲坠,瓦片像被人拆了般,在屋顶上哗啦啦的移响。这个举动吓坏了店小儿,他跑来打门,打了半天,没人响应,这时房屋停止晃动,屋里撞壁之声已息,店小儿呼了一口气,准备离去,突然门崩的开了。 何牧人虎瞪着脸,眼露凶光,血口大盆一张一合,似乎随时都扑上去咬人的模样。店小二吓得一惊三步跳,叫道:“大哥,你没事吧。” 何牧人仍然死盯着他,阴森恐怖。幸亏是白天,要在夜里谁被他这一吓唬,不晕即倒,哪还受得了。店小二见过无数房客,从来没见过这般怪异可怕的人,见对方不说话,只好连滚带爬地跑掉了。何牧人回到房里,将自己扔到床铺上。他像脱水般,浑身无力,望着屋顶发呆,竟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半夜,他又糊里糊涂的醒了,喉咙干渴,翻身找水喝,竟然找不到一滴水,见鬼了。 他摇摇晃晃的去打门,守夜的店小儿来了,见他神情无异,胆儿也大了,连忙问大哥有什么事请吩咐。何牧人张牙舞爪,胡乱比划,搞了半天,店小儿恍然大悟,他不知多久没沾米粒,估计饿坏了。于是,他连忙说大哥稍等,饭菜早就替你准备好了,见你睡着了,就没敢进来打搅你。 何牧人感激地折身回房。不一会儿,店小二一手端大碗饭,一手端大碗肉就进来了。这小兄弟极为细心,饭菜还是温乎乎的,接着又端来一盆暖热的螺汤。何牧人犹如秋风扫落叶卷残云,不到片刻即一扫而光。他摸着鼓胀的皮囊,满意的望着店小儿,脸上挂出了笑意。 店小二默默收拾碗筷,说大哥你歇息吧,然后就蹑手蹑脚地带门走人了。 第二天,店小二再次请来大夫,这次他极为配合治病。店小二一如既往的替他熬汤煮药,他就负责调养,数天后,失哑的嗓音终于说话,满脸菜色逐泛人气。这时,海岛一扫清明前后阴霾天气,天上现出有力无气的白太阳,风仍然飕凉,一沾人皮就直打哆嗦。碰到这种天气,本城人一般能躲则躲,闷在屋里吃火锅不出门,而南门街狗肉店一派红火,肉香飘荡,店里三五成群,围炉喧哗,啧啧吃酒,仿佛忘记了今年是个天花横行,瘟疫肆虐的坏年头。 何牧人像腌菜,蛰伏了数天,都要闷出霉气,他决定出去透透气。这天黄昏,洗梳一翻,就出门了。他走到柜台,不见往日的店小二,而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值班。他敲敲柜台,问:“我那小兄弟店小二呢?” 那小姑娘长得一幅甜脸杏眼,睫毛楚楚动人,她就是我的曾祖母王亚菊。所谓的命运,有时不过是偶然的一次碰撞。我老祖母王亚菊抬头望了对方一眼,略为惊讶,俩人的目光都在空中停留住了,她对这个恐怖房客早有耳闻,目光顿然缩退投地,扭头朝后屋喊道:“汪兴,汪兴。”才唤两声,那叫汪兴的店小儿腾腾跑来,他一跑到她跟前,发现何牧人正盯着他,哈声叫道:“大哥您有事?” 何牧人一改阴气沉沉的神色,一派和气地问:“有空不?” “有空,有空。”这个小汪兴的店小二像条好使唤的狗,又哈声说道。 何牧人头往外一甩,说:“有空就跟我走,我请你吃酒去。” “啊!”汪兴像被什么蛰了屁眼,两眼睁瞪得牛大。 “怎么,不肯赏脸?”何牧人盯住汪兴,眼光犀利,像随时都能钉死一只苍蝇。 “啊不,大哥请我吃喝,哪敢不从。”汪兴搓着手,嘻嘻贴到何牧人屁股后,跟随出去。 他们进了一家小酒馆。小酒馆正对码头,生意兴隆,人头涌动,吃酒吵闹,哄哄一片。何牧人不由分说,点了一堆荤素,还加两斤好酒,汪兴瞧着一桌酒菜,目瞪口呆。何牧人端起酒杯,独个连灌三杯,才说道:“这顿酒是感谢你的。” 汪兴连忙举酒,慌忙说道:“大哥您客气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还不是你朋友,但举手之劳,也是应该的。”说完,他也豪爽地一连灌了三杯。 何牧人再次举酒,说道:“咱们再喝三杯,从此就是朋友了。” 那顿酒,他们吃得肝胆相照,痛快淋漓,从此改变了彼此的命运。俩人都喝得醉眼朦胧,何牧人突然搂着汪兴肩膀说:“你信不信,我将不久开着一艘巨轮停在海田河外,让全城的人都瞠目结舌,跑来看热闹。” 汪兴竖起姆指,吼道:“我信!” 何牧人又晃着脑袋问道:“你信不信,有朝一天,、我将一统海口船务江湖,把海田河外的外国轮船,全部驱逐出去,只我一家坐大。” 汪兴昂头哈哈大笑:“大哥,你喝多了。” 何牧人虎着脸,沉沉叫道:“你不信?” 汪兴一愣,又哈哈笑道:“我信,我信。” 何牧人拍着汪兴肩膀说道:“那我再问你,你敢不敢跟着我干。” 汪兴被这一拍,酒醒了大半:“干什么?” 何牧人吐着酒气,无比豪迈地说道:“跟我开公司,搞船运,一统江湖。” 汪兴惊住了:“大哥,你没喝多吧?” 何牧人斜着脑袋望着汪兴:“你不相信我?” 汪兴霍的站起来,举酒吼道:“娘的,老子天天屁股颠颠,双脚颤颤地跑上跑下,生活没乐子,人生没前途。大哥你瞧得起小弟,我就跟着你混,干了。”说完,昂头豪迈甩头,一饮而尽。 那是一个莫名躁动与狂想不安的年代,汪兴放开想像,与何牧人遐想未来。不知何方飞来一股力量,深刻的注入何牧人的身体,化悲痛为力量,让他内心无比强大,坚不可摧,化腐朽为神奇。人生天地间,柱有两条腿,他的一条腿被爱情的狂风扫折了,可另外一条事业的腿,仍然可以让他金鸡独立,一柱擎天,高高在上,俯瞰众生。过去,他一直被拯救,被亲情拯救,被爱情拯救,被友情拯救,今天他孤立无援,更要学会拯救自我,从而才能拯救汪兴,拯救这个暮霭沉沉,低迷消极的昏暗城市。 第二天,何牧人和汪兴一起离开得胜沙旅馆。何牧人是以房客身份退房,汪兴则是辞职走人,我老祖母王亚菊睁着恐怖的眼,目送他们离去。她内心无比忧伤,无限惆怅,却说不出什么原因。汪兴一派乐观洒脱,他突然折回店里,对她说道,如果我有一天混出头了,就回来娶你。王亚菊脸燥耳赤,嘴上无话,心里却骂他极不正经。等到她回过神,不正经的汪兴已经跟了那个神奇的房客走掉了。 他们先去了一趟电报局。得胜沙街的西北角处,有一座乳白色的建筑,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琼州海关。电报局设于琼州海关内,内部宽敞,装饰典雅,欧式风格。何牧人拍了几封电报,就领着汪兴在街上晃悠。他们像两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转了半天又转回得胜沙,最后在法国力克力商行等几家外国洋行正对面立住了。 何牧人目光深沉,虎视眈眈。他们身后,是一片烂瓦房子,受得了日晒,却经不住风吹。何牧人对汪兴说:“你看看身后这块地,我们在这买地兴房,你看如何?” 汪兴坚定地说道:“大哥你来决断,我听您的就是了。” 何牧人沉沉地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地创业之地吗?” 汪兴迷惑地摇摇头。 何牧人对面洋行顶上的天空,缓缓说道:“我们不做则已,要做就找最大的对手来挑战。你记住了,对面这几家洋行,就是我们的强劲对手,他们几乎垄断了海口的海上航运。有朝一天,我们把他们打趴了,赶跑了,大功即可告成。” 汪兴无比崇拜仰望着何牧人的背影,激动地说道:“大哥,如不是亲眼所见,真不知道你有如此之气魄。真所谓不是猛龙不过江,真有那么一天,你也算是开了天辟了地,本城谁人不唯你马首是瞻,一呼百应!” 何牧人正对汪兴,捏着他的肩膀,肯定又说道:“兄弟,告诉你一句话,人无论身处何处,只要心中充满信念,装有梦想,将无坚不摧,无往而不胜。但是,做事如做人,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就是这样,我才走到今天,我希望你也这样,与我并肩共创辉煌。” 汪兴像遇了神,拜了佛,双眼放光,点头如捣蒜,心无旁骛,无比虔诚。 数天后,克力克洋行对面,来了一帮瓦泥砖工,拆房运土,尘土飞扬。克力克洋行老板柏森站在门外,傲慢地闪着两只炯炯发光的鹰眼,问他的招工馆合伙人王阿六:“六,他们在干什么。” 王阿六早知道何牧人返城,还知道公鸡变了凤凰,鲤鱼跳了龙门,能量惊人,不可小觑。他神秘兮兮地对柏森说:“老板,大事不妙了。” 柏森叼着雪茄,蔑视地说道:“什么大事不妙?” 王阿六咧着嘴,像狗舔死骨头,说道:“据说对面的老板要搞什么船务公司,跟咱们洋行抢生意。” 柏森昂头哈哈大笑,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拍着王阿六的左脸,又拍他的右脸,拍得王阿六两脸像贴了铁烙饼,十分难看。 柏森说道:“六,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遇刚则刚,遇强则强,是吗?” 王阿六弓腰哈气:“是,是,柏森先生果然是个中国通,博学多才。” 柏森又蔑视地问道:“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吗?” 王阿六继续哈腿道:“知道一点点,愿听其详,洗耳恭听。” 柏森阴沉沉地说道:“你这下劣愚钝之人,就等着看戏吧。我喜欢强者,我要看他到底有多强。”说完,又是昂头哈哈长笑,丢下一幅下贱做作的王阿六,折回洋行里去了。 第六章 争锋 4 四 太阳万古常新,人间物是人非。今天,连得胜沙的洗太夫人庙,义兴街的西天庙和关圣庙,以及中山路的天后宫等诸神们,估计都没想到,事隔百年,当年的海口所,犹如幼小的孩子,会由所变镇,由镇成市,从而成为省府,以及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作为这城市古老居民的后裔,我曾心怀感激,一一拜访过诸神庙宇。我想,如果没有诸神们百年如一日的兢兢业业地站岗放哨,燃香保佑,就不会有我们这所崭新的城市,更不会有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之美誉。 除了诸神保佑,海口之所以成为历史名城,还因为老城区五大街等老街,保存着上百座完好的南洋风格骑楼。今天,或许只有老海口小街老巷里的阿婆阿公,还记得这些街道的历史变迁,你要问新一代居住本城的外地移民,就算打破他们头颅问到底,也是问不出一个子丑寅卯的。这五大街,分别是中山路,博爱路,解放东路,新华南路,以及得胜沙路。除了得胜沙路,其他的路都是改名而来。中山路原名为大街,博爱南路为原南门街,博爱北路为北门街,新华南路为原新竹街,解放东路即为原永乐街。改名之潮源于辛亥革命成功后,由街道而名而知,这些古老的道路,本身都承载着一段革命历史的记忆。可我一直疑惑,为什么城内那么多条老街都改名了,独有得胜沙一名保留至今。带着这个问题,我曾想了很久,终于有一天我想通了。它之所以不被改名换姓,可能因为这是一个优雅的,可爱的,英雄的,牛逼的名字。英雄的胜利不能忘记,它本身承载的城市记忆,甚至还比其他街道更为珍贵与久远。 如果说街道名字是一个城市历史进程的符号,那么耸立于街道两旁的建筑群落,又是什么呢?我想,它应该是历史的衣裳,城市记忆的容器。最夸张的是,有人充满诗性的称它们为凝固的音乐。我们这城市历史最悠久的一幢骑楼,座落于今博爱北路,始建于清乾隆年间,有四个进出通道,古称四牌楼,曾是海口的历史坐标中心。传说当年城市迎接升迁的文官武将,以及中榜举人进士,都是在这里举行的,时人将它喻为“凯旋门”。可时过境迁,“凯旋门”如一个花姑娘,终究还是老去,枯萎调谢了。到了清末民初,骑楼于老城区如雨后春笋,百花齐放,放眼过去,柱廊笔直整齐,外墙装饰美观,什么哥特式,巴洛克风格,西方新古典式等等,令人目不暇接。 光绪二年(1876),两广总督张之洞曾经就海口开埠,是否包括琼州府城在内一事,与大英帝国进行艰苦卓越的谈判。最后老张一锤定音,说你们列强别想打府城的主意,领事馆只许在海口港二岸之外设立,洋商就更别想染指府城。于是,英法等领事馆,只能在海田河沿岸徘徊,而得胜沙无意中成了洋行们的聚集地。可这条充满传奇故事的得胜沙街,二十年前我老祖母王亚菊活着的时候,她也无法考证,到底谁是第一个在街上修起了骑楼。然而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我老祖宗何牧人,是海口这条近代史上著名商业街上的先行者,他的多半生都在这里摸打滚爬,刀戟纵横,贤名远播。那个夏天,也就是何牧人带着汪兴在得胜沙街,买地置业,准备轰轰隆隆干一场之年,有一天,海田河的西北角处停泊了一艘巨轮,何牧人托南洋的何兴林等人购买的数十吨“红毛泥”运回海口来了。这件事在当时的海田河码头,都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当光着黑膀子的杠杠们,源源不断的将一袋袋“红毛泥”运往得胜沙时,人们都议论纷纷。有人颇为感叹地描绘,说几年前我还看见这家伙整天于码头流浪徘徊,蓬头垢面,没想到他下了一回南洋,竟然返城光宗耀祖来了,南洋真他娘的是好地方耶。 转眼到了秋天,何牧人的南洋风格商行建筑,终于完工了。楼房乳白色,上下两层,柱廓宽阔,雕花门窗,女儿墙波浪起伏,花鸟草虫,点缀其间。最为霸气的,是屋顶左壁上雕着旭日腾龙,右壁画着凤舞白云,中间写着龙凤呈祥。太阳东照,整座建筑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耀眼的光茫。这个耀,也可以说是荣耀的耀,汪兴站在楼下,被这种极度炫目的光茫包围极不适应。他屡屡自掐脖子,捏鼻根,终于断定这不是梦幻。 满城都在热议何牧人。有人说,他在南洋捡了金条发的财,有的说他贩卖军火发的财,有的说他走私石油发的财,有的说他做海上运营发的财,有的说他挖锡矿发的财……版本众多,眼花缭乱。汪兴饶有兴趣的,把这些民间传说一一告诉何牧人。末了,他迟疑了一下,这样说道:“牧人哥,除了以上种种传说,他们还说一个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有话尽管说。”何牧人躺在藤椅上,眼睛紧闭,耳朵却还是听着的。 “那我就说了吧。外面都在谣传,新埠岛渡口那撑船的摇头爽儿子,不是他生的,而是您下南洋之前播的种。你不知道,听到这话我都气歪了,真想一剪刀把他们的舌头全剪了。”汪兴不敢正眼看何牧人,低着头,眼睛溜溜地斜望着他。 何牧人霍的坐起,吼道:“你说什么?” 这一吼犹如旱地惊雷,汪兴屁股都软了,连忙说:“不是我说,是我听他们说的。” “你跟我走。”何牧人突然想到什么,绷脸徒然站起,走出了他那还没挂牌没起名还没开业的商行。 汪兴后悔死了,啐啐地骂着自己。如果他要去新埠岛跟人家论理干架,那笑话就整大了。他只好跟出门,紧跟而上问道:“大哥,你这是要去哪?” 何牧人不耐烦地挥手,说:“别废话,跟着就是。” 汪兴苦着脸,劝道:“大哥,别冲动呀,都是一些茶余饭后嚼舌取乐的话,您也信?” 何牧人顿住脚,看着汪兴冷笑:“你以为我会把那些屁话放心上,我现在是叫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汪兴落了一颗心,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左拐右拐,拐上了大街,在梁福记的土特产店前站住了。汪兴也不知所然,只见何牧人左点右指,他就拧着袋子捡着一堆东西。最后,结帐准备离去时,突然有个人也出现在了店前。顿时,何牧人就愣住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狭窄的冤家,那人竟然是梁安。 俩人对望僵持,搞得汪兴莫名其妙,看店卖货的也莫名其妙。只听见一声铃脆的声音叫道:“哥,你这是干什么?” 何牧人闻声望去,这才发现卖货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二十出头,长得生动活泼,眼睛一闪一动,一看便知这是精明强悍,不好惹的种。 汪兴烈着胆子对梁安叫道:“娘的,你这样唬脸瞧人是什么意思,犯着你了么?” 梁安看也不看汪兴,对着何牧人说道:“哟,天涯何处不冤家?” “冤你个鸟!”汪兴气不过来,一手指着梁安吼道:“别以为你装得一幅人模狗样,老子就怕你了。” 那个看店的年轻女子,正是梁安的妹妹梁倩。她见形势不妙,连忙从店里蹦出来,横在汪兴面前,涨红着脸,眼冒火星,望望何牧人,又盯住汪兴,吼道:“你想干什么。” “汪兴!”何牧人也紧接着吼了一声,“别误事,我们走。”何牧人说完,扬头离去。因为走得急,皮鞋急切地敲击着青石板路,特别有气势。汪兴也不敢多事了,抱起土特产货,屁颠着跟了上去。 何牧人出了水巷口街,沿海田河向新埠岛方向急走。汪兴掠目远望横沟溪,顿然又紧张兮兮起来了,他壮胆问道:“您这是要去见的什么人?” 何牧人头也不回,话也不甩,一直往前急走。汪兴只怕多嘴挨骂,悻悻地跟着。这样一跟着,就到了横沟溪渡口,撑船摆渡的,不是摇头爽,而是一个陌生壮年。过了河,他们直奔外沙村,问路就问到了摇头爽那只有两间破瓦房的家里来了。 汪兴抬头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水。 屋里坐了三个人,躺着一个人。坐着的,三个是大人,分别是摇头爽,郑兰兰,以及一个江湖郎中。躺着的,是摇头爽和郑兰兰的儿子,气息淹淹,不知得了什么病。屋里的听到脚步声,齐齐望了出来,摇头爽像条疯狗,一下子就蹦了出来,猛的一掌推着何牧人,吼道:“娘的,你又来找碴是不。” 何牧人曾经是开海船的,摇头爽是撑船的。这撑船的力气,似乎比开海船的力量来得狠,何牧人受了摇头爽一掌,向后摇晃几下,汪兴连忙从背后顶住,他才没有摔倒。 郑兰兰也紧跳出门,拽住摇头爽叫道:“住手。” 摇头爽像只被主人喝令的狗,呼赦两声,不服气的退后两步,靠着门槛儿站立,一幅准备随时都能扑上来的架式。 郑兰兰一幅憔悴脸,神色刚毅,表情冷漠,脸上还有两行深深的泪痕。她冷冷地对何牧人问道:“你来干嘛,还没闹够吗?” 汪兴一听,冲上来把怀里的货品放到门槛,哈腰说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不要见怪。” “薄你娘个礼!滚!”摇头爽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东西,扑扑的散落一地。 江湖郎中见状,收拾行囊,走出门外,众人都站住不动了。郎中莫名其妙的望望何牧人,又对郑兰兰说道:“该说的也说了,我就先回去了。” 她突然拉住郎中的手,凄凉地问道:“大夫,你真的没办法了吗?” 何牧人心里一揪,手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眼睛圆睁,一动也不动。 江湖郎中四十开外,中等身材,微胖,圆脸,留着一幅山羊胡子。他拍着脑袋,叹息道:“这老天爷真他娘的见鬼了,这瘟疫年年有,可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厉害,竟然连天花也来渗和闹事了,全城上下,死者已有上千。现在城里都是谈瘟色变,我们这些江湖郎中,又不是华陀再世,哪能救得了那么多人。” 摇头爽一听这话,也没干架的劲头,紧张地望着郎中,说不出一句话。郑兰兰急得眼泪又涌出来了,拉着郎中的手道:“大夫,您想想办法啊。” 江湖郎中道:“兰兰呀,要是你阿爸还活着,这绝对是没问题。或者,他老人家神灵附体,我也马上想出办法来。” “您再想想别的办法呀,介绍别的郎中也可以。”郑兰兰抹着眼泪,声音衰弱无助。 江湖郎中沉吟片刻,说道:“我听说美国纽约长老会的福音医院,救活了几个人。可这洋人医院门槛高,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啊。” 一直不发一语的何牧人,大约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脑袋一阵昏热,蹦了起来,冲进屋里。屋里的孩子昏迷自语,不知在说什么话。他将手放到孩子额头,温度烫手,捏他的手脚,冰冷如霜。他想起了数年前,自己晕厥街头那可怕的一幕,老神医将他救了,郑兰兰将他救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巨大的人情债还了。 众人都被何牧人这个动作搞蒙了。还是摇头爽反应迅速,冲到屋里揪着何牧人胸口要拉他出来,一边还吼道:“你少来碰我的孩子。” 何牧人那开海船的身手并不逊于这撑船的,摇头爽话语刚落,人就被曾开海船的一掌摔到了门外。还没等摇头爽爬起,何牧人已经抱起床上的孩子冲出门来。 郑兰兰吓住了,惊叫道:“你干什么!”她一边吼着,一边拍打何牧人,要抢回孩子。 何牧人已经疯了。仿佛他怀里抱的不是别人的孩子,而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只见他眼露狰狞,朝天怒吼:“让开,我要送他去福音医院,见洋人医生。” 江湖郎中愣住了。汪兴傻住了。郑兰兰和摇头爽,也一齐被震住了。然而,众人还恍惚不定,没回过神来时,何牧人已经抱着郑兰兰的孩子,冲出外沙村。 第六章 争锋 5 五 郑兰兰和摇头爽无法拒绝何牧人抱走他们的孩子,此时此刻,他们对何牧人的偏见以及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都让位于那个不幸染上瘟疫的孩子。孩子从母姓,叫郑承斓,名字是郑佑承生前取的,说此名男女可宜。精通姓名学的人一眼即可看出其中之意,承取之为老先生名中一字,斓通兰,亦取郑兰兰名中一字。摇头爽自知人贱名卑,不得不恭敬从命,郑老神医死后,他仍然将郑兰兰像供奉神象一样敬畏,命该如此,他无怨无悔。天地之间,仿佛存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人人都能感应得到的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们归结为命,称之为命理。想想又何尝不是如此,那天如果不是汪兴讲起街头诽议,何牧人就不会心血来潮地要去拜访郑兰兰,如果不去拜访郑兰兰,就不会出现眼前这悲喜交加的一幕,就更不会有后面的一连串的情海风波,生死纠结。 得胜沙街的西南边,有一海村古来以制盐出名,世称盐灶村。海口所开埠后,美国纽约长老会派康兴丽医师,带着一班人马及医疗器械,于此地建起了海岛近代史第一家西医医院,时称海口福音医院。当何牧人一行人,抱着郑兰兰那高度发热晕迷不倒的孩子到了医院,出来一个护士拦住他们问话。一问才知道,医院只收留基督教徒病人。郑兰兰和摇头爽都傻了,他们终于明白了江湖郎中那话,这里门槛的确很高。郑兰兰心乱如麻,痛如刀绞,不知所措。这时,脾气火爆的何牧人红着眼,吱哩呱啦的对着护士吵了起来,他们说的是英文,像鸟语打架,半句都听不懂。他们的吵闹声却引起来一个洋医生,何牧人和洋医生又吱哩呱啦的争了一通。 最后双方似乎都妥协了,何牧人无奈地对郑兰兰说道:“你们都到外面去候着。” 郑兰兰睁大眼睛,惊叫:“这是为什么?” 何牧人双眼暗淡:“因为你们都不是基督教徒。” “那你……”郑兰兰惊疑不定。 “我两年前就入基督教会了。放心,我一定叫他们把孩子救过来。”何牧人说完,就跟着女护士进去了。 摇头爽心里不服,要冲上去论理,郑兰兰一把将他抓住,对他痛苦地摇摇头。摇头爽立即萎了,只能眼巴巴,心揪揪的望着孩子被何牧人抱进了福音医院。 天空澄澈,像洗过的盘子,蓝得见底。白球般的太阳,刺得头脑晕厥欲崩,一片空白。数群鸟儿在空中彼起此伏,从盐灶的基督教堂顶上掠过,飞到铜锣湾的天主教堂顶上,然后向南转去,扑进了大英山的丛林里。大英山,原来本城最高山丘,站于山顶即可将本城一眼扫尽。据说英国领事馆于海田河外与他遥遥相对,夜里不知有何亮光,闪闪烁烁,英国人喜上眉梢,认为此山为风水宝地,镇城之山,于是擅自给它取名为大英山,有大英帝国山峦之意。郑兰兰遥对密得见黑的大英山,口中默默有词,眼里涌出了泪水。这个举人之后,大家闺秀,曾经因为善良天真,在爱情的战场上输得一无所有。她虽败犹荣,心中依然充满爱,但是她的爱,只能献给她的孩子。孩子将她从僵尸般的生活里救赎出来,是她唯一的精神信仰,最后的人生堡垒,灵魂寄托的肉体,如果孩子真的要倒下,她无法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活一回。 曾经的何牧人,早在她心里已经死过千遍万遍,化成灰,沉进海,变成风,吹上天。她以为,这辈子他们不会再相见了,就像风马牛不相及,就像两颗撞击的星球,最后都消失在苍茫宇宙,不会有再次相遇撞击的一天。可没想到,他竟然回来了,像梦魇锁住她的咽喉,不能呼吸。这是天意,还是巧合?天意不就是巧合,巧合不就是天意吗。真是这样,当年她阿爸将他从街上救走,今天他真的要将她孩子救活,那也是一债还一债,是吗?糊涂,人生本来就是一本糊涂帐,这情债又哪能算得清楚。他真要还了欠阿爸的情,那她的呢,又该怎么还。 冰凉的风从海田河方向拂面而来,吹飞郑兰兰的乱发,吹乱她的思绪,不知道人耳朵的问题,还是大自然的问题,天地仿佛都要死了般,没有声响。白太阳光茫直扑而下,仿佛千万根银针刺痛着郑兰兰的每一根神经。她紧闭双眼,滚热的泪水挂在冰冷的脸上,寒意却由心里而起,浑身颤抖,摇摇欲坠。摇头爽见她过分悲痛,横着肩膀搂住她,郑兰兰就像冰遇到了水,渐渐的在摇头爽怀里软成一团。可她仍然坚强地睁大眼睛,望着医院门口,等待何牧人的出现。等待是很灼人的事,身体里快要凝固的血,就像时钟的滴哒声,一声声敲打着她的身体。她一阵冷,一阵热,只能与摇头爽相拥取暖。她心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神啊,保佑我的儿子。 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是基督教,也不是天主会,这是基教会的医院,你在人家的门口,到底向哪门子神祈祷?哪门神好像也不重要了,人是分肤色信仰,神还管那么多人间清规戒律吗?神应该就是普世的,不分种族,无论贵贱的。就算基督教的神,天主教的主听不懂她的喃喃自语,那海口城的上百座神庙神诸,也应该听到吧?哎,求人不如求已。她悔恨的是,做为神医之后,她竟然没得到阿爸的起死回生之医术。老人家走了,阿爸为郑氏赢得的一生荣光,顿然失去,什么大清进士,老神医,通通成了镜中月水中花,荡然无存,不留痕迹。留下来的,只有何牧人和梁安一见就眼红的说不清哪门子的冤仇死恨。 一晃到了响午,又一晃就到了午后。风越刮越冷,郑兰兰在摇头爽怀里里像一只临刑的母鸡抖索不停,摇头爽只得拼着力气,用身体紧贴她的身体。摇头爽说咱们回去吃饭吧,吃饭能暖和身子。她置若罔闻,僵硬地摇头,摇头爽也没法,只好陪她一起挨饿忍饥。摇头爽望着福音医院那阴森森、空洞洞的建筑走廊,又是跺脚又是咒骂,也不知道他是骂洋人,还是咒何牧人。正当骂着,突然看见何牧人急冲冲地走出医院门口,摇头爽两眼发光,死搂着郑兰兰,惊声失叫:“出来了,出来了。” 郑兰兰扭头一望,果然看见何牧人像一团影儿虚假的出现在福音医院门口。她又惊喜又慌张,摇头爽则连滚带爬,冲到他面前紧张地问道:“怎么样了,我儿怎么样了?” 何牧人目光深沉,他疲惫地望着摇头爽,不发一语。 摇头爽见状,简直要疯了,抓住何牧人双肩拼命摇道:“你快说呀!” 郑兰兰紧跟跑上来,鼻子仿佛嗅出什么不祥,无助地望着何牧人,眼里滚满泪水,满天都是幻影,站都站不住了。何牧人一把推过摇头爽,快步冲到郑兰兰面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忏悔,望着郑兰兰像望着一尊神像,眼里充满虔诚,似有千言万语诉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俩人就这样傻傻相望,天地仿佛静寂,宇宙好像停止。摇头爽也傻了,他眼睁睁地望着他,思维似乎也僵硬了,竟然不敢在这个不怒而威的情敌面前造次。 郑兰兰都快要崩溃了,身体晃了晃。何牧人如梦如醒,惊叫道:“孩子已经醒过来了,医生说没问题,十天半月就可以出院。” 摇头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郑兰兰似乎也听不甚清楚。何牧人又重复了一遍,郑兰兰悲从中来,咬着嘴嘤嘤地哭了起来。摇头爽激动地跳了起来,冲到何牧人面前,崩崩崩地三声,山动地摇的嗑了三个响头。 他这个举动吓住了郑兰兰,惊住了何牧人。然而,伏跪于地的摇头爽却高高地昂起头,腔调悲壮地说道:“这三个响头,我是替我孩子嗑的。” 郑兰兰痛苦的闭上眼,眼泪淋湿了双脸。 何牧人像嘴里飞进了一只苍蝇,无比恶心,无比愤怒。他猛地跺脚叫道:“你起来,别给老子这一套。” 摇头爽置若罔闻,猛的又地动山摇的嗑了六个响头,他再次高高地昂起头,像只骄傲地的公鸡高声说道:“这六个响头,我是替我和我婆娘嗑的。” 何牧人犹如当头一捧,眼睛充血,仇恨般盯着摇头爽。这女人本来就是他的,你摇头爽嗑什么头,孩子本来就是她的,他铤身而出,那是理所当然的,你嗑的什么头。你嗑的是啥子头,你嗑的是他娘的头。 何牧人痛苦地闭上眼,昂首向天,嚎叫一声:“你给我起来!” 好久,摇头爽像做完一件积功积德的事,心里舒爽的爬地而起。 何牧人又朝天怒吼一声:“你给我滚。” 摇头爽和郑兰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何牧人扭正头颅,正对摇头爽,一只手指颤抖地指着对方的鼻梁,再次放声吼道:“你个什么东西,给老子滚!” 摇头爽被激怒了,咬牙叫道:“你凭什么叫老子滚!”他紧握拳头,胸膛急剧起伏,如果对方再干吼一声,他马上冲上去打断他鼻梁。 “阿爽!”郑兰兰突然挺直身子,震耳欲聋地怒吼一声。 摇头爽一愣,如丧魂落魄地垂下头,拳头松动,一动不动。 这时,郑兰兰向前,深深向何牧人深深一揖,说道:“多谢您对我儿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您多费心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像风中的蝶翅,晃悠悠地走了。 摇头爽手忙脚乱,连忙跟上,扶着郑兰兰那薄如蝉翼的身体,沉重如山,几乎要迈不开步了。何牧人顿时也傻掉了,身体像被巨力推倒的墙,一下子瘫软于地。他想嚎,却怎么也嚎不出声音来。 第六章 争锋 6 六 光绪二十六年这一年,海口城发生两件大事,一件是天花瘟疫横行,不到五万人的所城里,死亡人数达五千余人,超过十分之一人死于恶疾,这在本岛本城史上,是空前绝后,无不闻之色变的。另外一件事,即是这年的秋末,海田河的西北角宽阔的海面上,停泊着从海外开回的三艘德国造巨轮,这不是外国船务公司的轮船,它们隶属中国人,这个中国人的名字,就是我的老祖宗何牧人。 三艘巨轮高挂横幅,迎风飘扬,跟列强轮船相比,它们犹如三个青壮小伙,气势昂扬,精英焕发,光彩夺目。空中,喜庆热烈的鞭炮声彼起此伏,鞭炮声让巨船上的人也兴奋异常,三船齐鸣,船笛划破长空,海面震荡,惊起无数沙鸥。海田河南岸,这时已经聚集了远道赶来凑热闹的看客,他们前拥后挤,眼睛闪闪,嘴巴啧啧,争相观赏本城开天辟地百年不遇之奇观。然而,有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站在远离人群的人地方,静静眺望。他们望着大海,就像望着日复一日的光景,表情相当淡定复杂。 “阿妈,你看!”说话的是小男孩子,他看见了高挂横幅的船上,猛的升起数个色彩鲜艳的气球,无比激动的遥指长空。小男孩就是郑承斓,立在他身后的就是郑兰兰和摇头爽。谢天谢地,何牧人硬是将孩子从死亡手里夺回来,没有成为那五千余夭亡人数中的一个。 郑兰兰面容安详,目光迷离,往事历历浮现,随风激荡。当年那个执著要闯南洋流浪汉,与那个为爱而哭泣的女孩,都被海田河深埋沙底。他们就像春天里的种子,在命运的土壤里结出了相异的果实。命运或许有其合理性的,她牺牲了自己,却换了一个男人的浴火重生。如果当年不放他走,这世界仍然是这般单调,人生还有何乐趣而言? 秋阳高照,暖风拂面,海口城热闹的人群,犹如迎来百年不遇之大庆,热闹的人群从海田河接到得胜沙街,一片沸腾。何牧人那新落成的乳白色的骑楼外墙上,已经挂起“琼州远洋船务公司”的招牌,门前鞭炮震耳,锣鼓喧天,舞狮队上蹦下跳,赢得人群阵阵喝彩。何牧人身着西装,皮鞋锃亮,目光深沉,脸露笑意,汪兴长袍马褂,俩人一西一中,见人都笑脸相迎,拱手作揖,到处都是恭喜发财,财源广进之音。 整个得胜沙,也就半里路长,众商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一街两边,商家都心态复杂。没有征兆的,无端的冒出一个凌厉的商埠后生,抢尽风光,搞得他们脸上无光,这在海口城是少见的。不要说中国商家,就连紧挨的着那法、德、英等数家洋行,其老板及买办,都参差不齐的立于洋行门口,驻足观望。他们神情衰落,眉头紧锁,一点心情都提不起来。克力克洋行老板柏森,嘴上叼着雪茄,双手插于裤腰,脸色深沉。他的身边,毕恭毕敬地站着他的狗腿子王阿六。他们在门口呆立了许久,转回屋里,各自坐定,柏森昂头朝天,喷出一缕烟雾,不发一语。王阿六如坐针毡,脸上堆着笑,却不知从何说起。 “六,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柏森头朝天,继续吞吐烟雾,语气傲慢。 “老板,这个姓何的,三年前活脱脱猪狗不如,没想到他还有今天。娘的,老天真是歪了眼。”王阿六苦笑道。 “你别给我整这些没用的话。看看人家,瞧瞧自己,怨恨是没用的?”柏森缓缓直起,坐正身子,虎视眈眈地望着王阿六。 王阿六心里一颤,说道:“老板,我的任务就是给你找猪仔,那姓何的搞的是远洋船务,你瞧我这张狗嘴,哪能吐出象牙?” 柏森哈哈大笑:“你也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王阿六脸僵得像粘了胶,笑也不得,哭也不得。 柏森将半截雪茄狠狠地涂到玻璃烟缸,阴森林地望着王阿六说道:“好戏开场了,咱们都走着瞧吧。” 就在那天,梁福记的公子梁安和其胞妹梁倩,也一道来到了得胜沙。梁安远远地望见何牧人被众人簇拥其中,脸上挂着冷冷的笑。阳光普照他那张俊冷的脸庞,闪闪发光的白色西装,或许没人想到,这个英俊后生将来也是得胜沙街上一条叱诧风云的人中之龙。胞妹梁倩两眼无暇,梳着两条小辫,甩来摇去,天真活泼,跟其兄深不见底,胸有城府的性格比起来,径渭分明。 梁倩看见何牧人正在与众人握手寒喧,踮起脚腿,伸长脖子望了望,梁安突然在背后顿喝一声:“我们走。” 梁倩恍惚一下,问道:“哥,不看了?” “有什么好看的。”梁安烦躁地叫道,“沐猴而冠,有啥了不起的。” 梁倩吃惊地望着哥哥。她突然想起他们之前在自家店里交恶的事,不禁涌起一阵好奇,问道:“哥,你是不是跟那人有什么瓜葛?” 梁安当然知道那人指的是谁。他甩头朝梁倩冷冷说道:“何止是瓜葛?” “哥!”梁倩饶有兴趣的叫道,“告诉我,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安回头,两只眼睛掠过一丝奇异的光,没来由地说道:“你是不是被那小子迷住了?你要喜欢这,就自个留下慢慢玩,我先走一步。”说着,拔腿快步离去。 梁倩兄其生气,不敢造次问话,噘起嘴,也紧跟着离去了。 海口城内有五大商行,名震全岛,分别是福建行,潮行,广行,高州行,南行。所谓南行,就是本城本土商行,在南行里,大街的两个大户人家,即米铺老板刘财来及梁福记,算是一个较为上道的商家。梁福记老掌柜梁福英年早逝,梁安东渡日本,本想励志图强,做一番大事业,没想到要遵这父母之命接这没劲的金铺和土特产生意。今天,他看到何牧人敢在洋行眼皮底下办起了远洋轮务公司,有他阿爸当年之勇,虎口夺食,五经六脉更是倍受刺激。 梁安兄妹走到得胜沙街尽头,梁安突然停住步,对梁倩说道:“我问你,想不想将来有笔大嫁妆?” 梁倩一愣,又一跺脚:“哥,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真搞不明白平白无辜的冒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梁安嘿嘿说道:“我说妹妹,你也看见人家是怎样的耀武扬威了,你可知道,那小子三年前差点死在这街上。他能有今天,难道我们就不能有更大前途?” 梁倩叫道:“哥,你忌妒了?” 梁安摘下西洋眼镜,优雅地抹试了镜片,阴阳怪气说道:“你这么说,我也没话可说。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他能在这得胜沙兴风作浪,我一个东洋留学归国学子,怎能甘拜下风。” 梁倩疑惑地望着梁安,问:“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安重新把眼镜戴上,轻声慢语地说道:“为兄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也想把生意做到南洋去。” “你想把咱们的土特产生意,做到南洋去?”梁倩吃惊地叫了起来。 “这仅仅是一方面。”梁安缓缓说道,“实话跟说你,我今天带你来,不是凑那小子热闹,我想在得胜沙物色一块土地,做为我们梁家风生水起,腾云驾雾的商业基地。如果你肯大力支持,到时为兄把生意做起来了,你想要多大的嫁妆,都不是问题哪。” 梁倩倒抽一口气,不知要说什么。 梁安昂首向天,感叹说道:“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我辈生于当世,当舒展拳脚,开拓进取,当不枉人生活了一世。” 果然,不消数日,梁安再次出现在得胜沙。他将琼州远洋船务公司斜对面的一块地盘了下来,准备修成四个铺面,两层骑楼的商行,其中两个铺面搞钱庄,腾出两个铺面搞侨批产业。那年的冬天,冰凉的阳光霜一般的笼盖全城,有一群杠杠从海田河上如蚁搬食的搬运“红毛泥”到得胜沙街。梁安大手一挥,又在海口所城引起了一阵骚动,各大茶铺流言满天飞,说梁福记新老板准备大刀阔斧兴建商行,是准备力压航海出身的与之有怨的何牧人。 风言风语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汪兴耳里。这天,琼州远洋船务公司对面街上尘土飞扬,梁安开始大兴土木。何牧人和汪兴立于门下,望着对街,汪兴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的将外头的传言告诉何牧人,还添油加醋地说梁安准备将家族产业,改名梁安记,并且准备做成本城金融界的最大腕儿。 其实汪兴说的话,何牧人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呆立许久,突然叫了一声:“汪兴!” “在!”汪兴毕恭毕敬地叫道。 “力克力商行那边有动静没?”何牧人冷冷地问道。 “老板,力克力商行老板本来只有香港和广州航线,他们不知为何,竟然准备开通海口至马来亚航行,跟我们抢生意。”汪兴还是一幅毕恭毕敬模样地汇报情况。 何牧人冷冷说道:“我们第一个开通海口往马来亚海上航运,无本意跟他们争锋。他们如此之举,不过是担心有朝一天我们强大,反过来抢他们的生意。所以他们就先下手为强,要将我们掐死于摇篮之中。” “天啊。”汪兴目瞪口呆地望着何牧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何牧人突的转头盯着汪兴,定定地问道:“你怕了?” “没有,绝对没有。”汪兴站直腰板,战战兢兢。 “力克力,好名字啊,中国传统精神,都被这个法国佬用上了。”何牧人捏住汪兴的肩膀,讽喻地发着感慨,然后换了语气说道:“可我倒要瞧瞧,到底是谁的力克谁的力。”说完,转身就上楼去了。 汪兴转身,望着他凌厉迅疾的身影,压抑得气都不敢喘过来。 第六章 争锋 7 七 柏森果然先下手为强了。力克力洋行调派三艘巨轮,派出大量劳工,发传单,打出航速最快,服务最全的广告,与琼州轮船公司争夺业务。琼州远洋轮船公司试航那天,法国巨轮也敲锣打鼓,与之同时出航。双方在海上,加大马力,拼命追赶,唯恐落于人后。何牧人的德国造巨船,有惊无险的,先行第一个抵达马来亚港口。世上没有回头的箭,柏森输了第一回合,两个月后,他隆重推出往返马来亚的半价船票。这个举措犹如平地起惊雷,在行内掀起万丈波娘。 汪兴头都大了。公司新立,何牧人任董事长,他任经理,以前看到洋行买办,觉得人家多潇洒自如,挥手之间,就能日进斗金。现在他坐上这个经理位置,方才知道钱不是好赚的。况且,他和何牧人都是江湖新手,对方来势迅猛,降低票价,大把烧钱,就是想灭琼州远洋轮船公司于襁褓之中而后快。 这时,何牧天天窝在公司二楼,闭门不出,冥思苦想。他办公室面积不大,一张办公桌,二三张坐椅,一张躺椅,左壁挂着一幅百花争艳图,壁后贴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自强不息”,此字是本城著名书法家,家住西门街的赵诚明的作品。办公室外,就是员工办公室。新员工很是惧怕这新老板,上班悄悄来,下班悄悄走。如果没事,尽量不去打搅他。而何牧人,整天就面对窗外发呆,窗外就是忙碌的海口巷,目光透出去,恰好可以看见海上他的巨轮和法国人的巨船。 海口港就是比武擂台,法国人已上阵挑战,如果力气不支,被打下擂台,然后他们还要嚣张的挂出一条巨大横幅,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何牧人不知几天没出公司大门了。他整天窝在楼上,凝望大海,像一个伟大雕刻艺术家,手握钢刀面对一个巨大树根,不知从何入手一样惆然若失。他双眼都熬成了猪眼圈,布满血丝的红眼睛仍然如狼似虎,炯炯有神。这天,他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伏在案几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有人敲门,他急忙昂头立身,双手迅速摩挲脸部,驱赶困乏。他不喜欢被员工看到一个疲惫的老板,他要把最富有激情和抖擞的一面展示在他们面前。他要以身作则,世上没有什么困难能打倒他,除非他愿意让自己倒下。 整理完一切,门外又响起敲门声,他神情庄严,叫道:“进来。” 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员工低声说道:“老板,有个客户想直接找你谈谈。” 何牧人看着桌面的文件,说道:“你可以带去跟汪经理谈。” 男员工一脸苦楚:“可是对方说,一定要亲自见您一面,跟您谈。” 何牧人昂起头,稍微顿了一下,点头道:“带进来吧。” 男员工退出去,何牧人站起来,准备迎接客户。然而,当对方进门,顺带将门关上时,他立即惊呆了。 来者竟然是梁倩! 尽管何牧人和梁倩只有一面之交,但他已经知道她是梁安的胞妹。此时此刻,她主动出现在琼州远洋轮船公司大楼内,可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怎么,不欢迎?”梁倩吟吟笑道。 已是深冬,梁倩身着圆领旗袍,神态端庄,显得落落大方。何牧人神为之变,挤出一丝笑容,示之坐下。梁倩隔着案几,在何牧人对面,从容坐下,脸上闪着青春灿烂的笑,似乎有天大的喜事。 然而何牧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问道:“请问梁小姐有何贵干?” 梁倩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请问何老板,你们这里经营的什么业务?” 何牧人笑道:“远洋贸易运输和商运。” “这就对了。”梁倩也迎之一笑,“我来就是跟您谈的运输业务,难道大冷天的,还要跑来讨你的茶喝?” “梁小姐不要误会。”何牧人客气说道,“您愿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在下受宠若惊啊。” 一句一话,都是招式来往,刀光剑影。 梁倩凝视着何牧人,说:“何牧人,我家有一大宗南洋生意,想拜托你公司接单,不知何老板想不想做。” “哦,是吗?”何牧人镇定的应对,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个招式,可既然过招,就得继续,“什么生意,说来听听。” “我们梁家跟马来亚有一笔赤糠和槟榔生意,想拜托你们公司托运。”梁倩不紧不慢地说道,她眼睛还是一闪一眨,盯着何牧人不放。 “哈哈哈!”何牧人突然击掌,昂首长笑,“好玩,好玩。” 梁倩脸色渐变,问道:“怎么,何老板您不想接单?” 何牧人站起来,绕过案几,走到梁倩面前,手指窗外,说道:“梁小姐,你们经商世家,耳听四方,眼观八面,不会不知道力克力洋行船务公司吧?” “当然知道。”梁倩也站了起来,直视何牧人。他们的鼻尖似乎都要撞到一会儿去了,可双方没有一个是畏惧而缩的。 何牧人见对方处惊不变,不禁为之一颤,果然是来者不善。他转身走到窗台,对梁倩招招手:“你过来。” 梁倩稳稳地走过去,立于窗台下。何牧人指着窗外说道:“看到没,左边是力克力洋行,右边是你们梁家准备兴建的商行。我当初是要跟洋行斗,才选址于此的。你梁家也是要跟我何牧人斗,也才选址于那的。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梁倩沉沉地说道。 “这就对了。”何牧人神情不由激动了,说道,“法国佬现在想灭我,打出半价优惠船价,你尽可以找他们去谈呀,干嘛找我这边找,想羞辱我还是怎么?” 梁倩逼近何牧人面前,冷冷地问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过来羞辱你的吗?” 何牧人心头又一颤,扭身转向窗台,朝大海远处望去。说道:“那你说说,此举何意?” 梁倩定定地站着,不说话。 何牧人缓缓地转过身,疑惑地望着她。她才缓缓说道:“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是海口的英雄。” 何牧人一惊,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难道还用我解释吗?”梁倩眼里闪着些愤怒的眼光,说道,“满海口城人谁不知道,你成立琼州远洋轮船公司,说得好听,就是想扬我国威,驱逐列强,垄断海口港。可是你想过没有,仅靠你一已之力,能完成这个宏大心愿吗?” 犹如一阵寒风吹过脑门,何牧人不禁又了一个寒颤。对方就像一个九段围棋高手,走一看十,已经将他的全盘计划摸得一清两楚,没有半点疏漏。 “你到底想干什么,请直说。”何牧人心潮激荡,背负双手,脚踩八字,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 “没什么意思,我们就是想帮你。”梁倩一话犹如晴天霹雳,“这话是我哥叫我捎给你的。驱逐老外的功劳,不能让你独占了,南行等五大商行的也放话了,说怎么也要顶你一把,将生意都揽到你这,架空法国佬。” 何牧人彻底惊讶了,眼睛滚动,动情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梁倩似乎也说得动情了,眼泪湿润,“我哥也是留洋归国的人,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 “梁安跟我有仇,不是想灭了我吗,为什么要出手帮我?”何牧人疑惑地问道。 “我哥到底跟你有什么瓜葛,他总是不肯告诉我,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梁倩再次逼近何牧人,两只眼睛似火若明,不若拒绝。 何牧人再次扭头望着窗外,他猛烈的摇了摇头。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一二。”梁倩挪近两步,与何牧人并排站着,四束眼光齐齐望着窗外,“不就是因为那个郑兰兰嘛,可这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为什么你们男人就是放不下呢?” “莫名其妙!”何牧人顿了一下脚,朝着窗外吼了一声。 “对,我也觉得我哥莫名其妙。”梁倩仍然那么从容,“我哥说了,一码归一码,等帮你渡过这个难关,他再跟你决出胜负。他还说了,他不想趁火打动,要比,就公平的比,不想沾任何人的便宜。” “他到底想跟我比什么?”何牧人扭头问道。 梁倩露出一个苦笑:“这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跟我无关。” “好!”何牧人望着遥远的天上,一阵从未有过的豪气冲天而上,他正对梁倩,认真地说道:“你回去告诉你哥,顺便告诉五行各大掌柜,如果愿意将货物托我公司运输,万分感谢。但我何牧人坚决不会委屈他们多出一分钱,法国佬半价,我半价跟上就是。同时我还可以保证,我们航速最快,服务最全,如果做不到,我拧这个脑袋去见他们。” “你疯了!”持稳的梁倩突然朝何牧人干吼了一声,“大家见你有难,才站出来帮你的,你为什么要作贱自己。” “我没有疯。”何牧人也叫了起来,“你们就算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我一辈子。法国佬既然要单挑,我就一个人上,不关你们的事。不过我保证,我很乐意接你们的单,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何牧人伸出一只手,梁倩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天外怪物。好久,她才伸出手来,双手才礼貌地握手摇了摇。 就是要告诉对方,要送客了,梁倩犹豫地说道:“你希望你考虑一下我们的对策。” 何牧人坚定地说道:“我心已决,不用考虑了。你照我的话回去转达即可。” 梁倩万般无奈,摇头说道:“那祝你好运。我走了。” 梁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人了。她才下楼,汪兴就进来了,急迫地问道:“大哥,她怎么来了。” 何牧人整理案几,神情肃穆地说道:“这个你别管。我现在给你布置几个任务,务必完成。” 汪兴笔直身体,叫道:“大哥,你说,我听就是。” 何牧人整理思维,一句一句地说道:“第一,认真跟踪法国洋行船务公司的动向,集思广益,以变应变;第二,法国人降半价,我们就降半价,他们敢亏,我们跟上就是。第三,做好客户的服务工作,有求必应,服务至上。如果连这个都丢了,我们就什么都完了。” 汪兴听得一愣一愣,但还是严肃认真的一一记在了心里。这时,何牧人又问道:“我们的船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汪兴说道。 “好!我明天就走,下南洋一趟。”何牧人目光如铁,望着墙上“自强不息”那四个大字。 “大哥下南洋干嘛?”汪兴吃惊问道。 何牧人走到汪兴面前,扶着他的双肩,问道:“兄弟,商场如战场,寡不胜众,你最先想的是什么?” “救兵?”兴兴脱口而出。 何牧人摇着汪兴的肩膀说道:“对,我就是搬救兵去的。这个事,你一个人知道就行,造成不要告诉任何人。” “明白。”汪兴果决地点点头,又问道,“大哥,我们真要跟法国佬拼船价了?” 何牧人看着汪兴,目光如炬,无比悲壮:“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如果真把这三艘船亏掉,我大不了再闯南洋去,没什么输不起的。不过你尽管放心,真要到那一步,我不会丢下你不顾,我要有肉吃,坚决不让你啃骨头。” “大哥!你别这样说,小弟贱命一条,能够跟大哥走到今天,已算造化。真走到那一步,我大不了再回旅馆跑堂就是。”汪兴语调哽咽,眼泪都快要涌出来了。 何牧人不禁地拍着汪兴愁苦的脸宠,说道:“我们情况还没那么惨,海口五行都支持我们。我走后,他们还会找上门来,你就告诉他们,法国佬船价多少,我们就收多少,决不坑老乡一分钱。” “明白。”汪兴眼泪终于止不住涌出来了,他抹了一把脸,低头坚定地说道。 何牧人摇摇手,说道:“好了,没什么事了,你走吧。” 汪兴弯腰退出去,轻轻地带上门。何牧人沉重地走到窗前,远眺大海,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激情激荡着他的心胸。成败在此一举,真要败给法国洋行,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能够力挽狂澜,一举打败对手,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海岛未来的船王之梦,将不再是海市蜃楼,水中捞月。 第七章 赤子之心 1 一 何牧人抵达马来亚槟城的时候,正逢早春。海风猎猎,寒意透骨。他一路风尘,满脸萧索,马不停蹄,很快的就见到了何兴林和郭盛。三人故地重逢,欢聚一堂,好不痛快。然而,当何牧人将他和法国佬斗力已到了白热化之事,何兴林和郭盛俩人脸上都笼了一层霜,沉重得半天说不出话。 “你有什么打算?”何兴林给何牧人投去探询的眼光。 何牧人神情凝重,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气势轩昂地说道:“当前的打算,就是拿出西楚霸王的勇气,破釜沉舟,跟他拼了。” 何兴林和郭盛都为之振,郭盛兴奋地叫道:“牧人哥,你有把握?” 何牧人说道:“兵法有云,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法国佬为什么那么嚣张,是因为他挟重兵而压我薄弱之处。我数夜未眠,想通了一点,法国佬此举降半价,采用的是割肉补疮之术,想逼退我退出远洋船务。” 何兴林眼睛一闪,也来了兴趣,问道:“你细细说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牧人顿了顿,说道:“法国洋行船务,目前数拥船只近二十艘,主要经营四条航线,分别是广州,上海和香港和海外的新加坡。他此举增加马来亚航线,就是想将我灭了去,避免后顾之忧。可是我调查过了,在船价竞争方面,也就马来亚航线降半价,亏本经营,亏空的地方由别的航线补给。所以我说,他采取的割肉补疮之术,可谓毒之又毒。” 郭盛紧张地问道:“大哥你有什么好对策?” 何牧人神情悲壮,思路如行云流水,清晰流畅得很:“所谓割肉补疮之术,割得了一时,割不了几时。既然他能割肉补疮,我们也要割肉补疮,如此之法,跟他拼个两三月,甚至半年,他肯定就沉不住气了。” 郭盛和何兴林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何牧人接着说道:“当然,我们割的是自己的肉,也是割对方的肉。如果我拥有足够的船只,也开通跟法国佬同样的航线,抢他生意,夺他地盘,我猜测,不出一年,法国佬得乖乖跟我求和。这一回合,我们是和了,可到时我们的业务扩大了,就是胜了。” 郭盛听得跳了起来,击掌叫道:“牧人哥,你说的好。” 何牧人望着郭盛,何兴林,半响才缓缓说法:“我此举下南洋,就是想融资入股,增加船只,扩充船队,广开航线,把琼州远洋轮务公司做大做强。一蛇吞象,是很难受的,必须靠众蛇一起来,张开我们的大嘴,将法国佬这头大象吞了去。” 何兴林也听得动情了,说道:“按法国佬的思维,以为我们会拱手相让,被他们淫威挟迫。没想到我们还会逆势而上,新增航线,夺他地盘。牧人打法一招,此为围魏救赵之术,不可谓不高。为了我们共同一个心愿,我愿筹资入股,加盟你的公司。” 何牧人眼露感激,还不容他说话,郭盛也就对他道:“牧人哥,我们就将这大片橡胶林卖了,支持你打法国佬去。” 何牧人惊叫道:“这怎么行,兄弟,这橡胶林是我叔的命根子,万万不可。” 这时,何兴林摆摆手说道:“橡胶林是我们的立业之本,倒可不必卖。” 何牧人惊讶地望着何兴林,郭盛也不知所以,突然,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叫道:“锡矿?!” “什么锡矿?”何牧人更觉吃惊了。 何兴林说道:“近些年,锡矿来钱快,我们赚的钱都没有扩充胶林,而是跟人合股投锡矿去了。现在兄弟有难,我们就先将锡矿的股份退了,支持你创业。” 何牧人恍然大悟,叫道:“叔,这样妥吗?” “有什么不妥?”何兴林坚定地说道,“投锡矿是投资,投你的远洋船务就不是投资?” 何牧人一下子愣住了,只得点点头。 何兴林接着说道:“当然,仅靠我们三兄弟,是斗不过法国佬的。这俗话说得好啊,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们还要去找二王,召集我琼州华侨融资入股,法国佬就算有腾云驾雾之力,也得被我们打趴。” 这话犹如神助,给何牧人注入了无限力量。他忙问道:“叔,你说的二王是谁?” 郭盛这时接话道:“福建有个陈嘉庚,海南有个王绍经,牧人哥,难道你没听说这话吗?” 何牧人又是一惊,说道:“王绍经不是在新加坡吗?” 郭盛看着何牧人一惊一诧的样子,又望着何兴林笑了起来:“去年他就来马来亚跟另外一王,即王兆松合股开锡矿了,我们就是跟着他们俩一起入股锡矿的。这二王产业多,锡矿,橡胶林,商铺等在南洋遍地开花。如果我们能一道说服他们加盟航海业,于此于彼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何牧人两眼放光,激动的握住何兴林双手说道:“好主意,我听说王绍经还是我们乐会县老乡,如果你能请出二王他们,我拼了也要说服他们。” 何兴林抚着何牧人的手,说道:“牧人,打法之事,涉及的不仅是生意之事。这是琼州赤子都应该出的一份力,我相信二王能够体解你的精忠创业之志。” 何牧人两眼涌出激动的泪花,又一手抓住郭盛的手,低头泣道:“我就知道我不会白来南洋,牧人谢过兄弟们了。” 何牧人和何兴林分头行动。何兴林去槟城琼州会馆,通知和召集有关人士,准备开会,何牧人则抽空去拜访汉姆船长。当他出现在汉姆别墅前时,双脚像被钉住一般,竟然走不动了。他看到汉姆船长,竟然只断了一条腿,两肘柱着拐杖,立在门外,而汉姆夫人则推着轮椅车从屋里出来。 何牧人三步并两步冲上去,用英文喊道:“汉姆先生,汉姆先生!” 汉姆已在坐到轮椅里,汉姆夫人正在其后慢慢地推着,准备下山。他们听到叫声,愣了一下,抬眼望去,原来是他们的老朋友,汉姆船长兴奋的叫道:“哈哈,何,你还好吗?” 何牧人气喘吁吁,伏在汉姆轮椅前,紧张地问道:“汉姆先生,你腿怎么回事?” 汉姆耸耸肩,无奈地说道:“何,真的很遗憾。” 何牧人抬眼望着汉姆夫人,又问道:“夫人,能告诉我,船长腿是怎么回事?” 汉姆也是一脸无奈,说道:“轮船机器出了问题,汉姆亲自去检查,结果不小心被卷走了一条腿。” 何牧人嘴巴张大,简直不敢相信。一个航海人,最重要的是双腿和双手,腿没了,等于职业生涯也断送了,那不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汉姆坚决要出海,我没同意,天天坐在家里看海,他都快憋坏了,您来了,可以多陪他说说话。”汉姆夫人充满希望地望着何牧人。 何牧人走到汉姆夫人身旁,说道:“夫人,让我来吧。” 汉姆夫人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俩有很多话要说,你陪汉姆多聊一会,我回去给你们准备吃的?” 何牧人点点头:“夫人有事就先忙吧,我聊船长走走。”说着,就推汉姆下坡,朝着大海方向,漫无目的散步。 时间就像天上飞鸟,掠过长空,了无痕迹。可记忆却是永恒的,何牧人对汉姆先生的记忆,也是温暖的。好快啊,就在四年前,他在汉姆的手里,从一名水手,摇身一变为一名船长,足迹遍布世界,成为一名真正的职业航海人。而后,他回国突发创业梦想,电报告诉汉姆,他也是极力支持。汉姆做为他异国的故知,职业的奠基人,他是永远都不知忘记的。 何牧人推着汉姆先生到了海边。天上很蓝,太阳很冷,海风裹着腥臊气味,阵阵扑来。俩人都没有冷意,何牧人纵目远眺,心潮澎湃,汉姆坐于轮椅上,和何牧人保持着同一个方向,向远方望去。他们仿佛看到,遥远的天上,有一种叫梦想的翅膀,正在自由的飞翔。 “何,看来我不能出海远航了。真的很遗憾。”汉姆船长语调沉重,双眼无限悲伤。 “汉姆先生,你大半生驾船纵横四海无阻,并已成为槟城一代船王,你没什么可遗憾的。”何牧人安慰道。 “一个优秀的航海人,废了腿等于鸟折了翅,如船搁浅,生不如死啊。”被大海风雨百炼成钢的汉姆船长继续发着牢骚。 “汉姆先生,我看你情况未必那么遭。”何牧人走到汉姆船长面前,蹲下一条腿,扶着轮椅说道,“中国有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意境就挺美。今天,你能坐在这里看海,就有中国诗境的美感,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 何牧人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跟汉姆先生交流。然而他说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却用了中国话,汉姆曾经跟何牧人说过中国话,水平很次,但还是听出这句的意思,他伤感的眼睛顿然亮了起来。 汉姆船长恢复几来的自信与刚强,哈哈地知道:“何,你还是那么幽默,乐观,我喜欢。” 何牧人站起,重新对着大海,说道:“汉姆先生,能够给你一起看海,真是一件很享受的美事。” 汉姆以赏识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中国小伙,说道:“何,如果你不走了,替我出海航行,那才是真正的美事。” 何牧人转头,望着汉姆船长微笑道:“如果天佑汉姆先生,说不定我年底就回来替你出海了。” 汉姆又哈哈笑道:“何,你开玩笑吧,你舍得抛弃你的船王梦。” 何牧人脸色顿沉,说道:“我当然舍不得,可是现在不是由我舍不舍得的问题了。” 汉姆迷惑不解地望着何牧人,叫道:“为什么,你碰到什么难题了,需要我帮忙吗?” 何牧人望着汉姆真挚的眼睛,像望着黑夜里大海上明亮闪烁的灯塔,没有顾忌的,将他创业之初就遭遇法国洋行船务封杀的困顿,一古脑的说了出来。天地安详,沙鸥从他们头顶上掠过,发出优雅动听的叫声。海风轻轻的吹拂,汉姆船长那张铜盘般的硕脸,绿眼珠闪闪发亮。他听着何牧人的故事,就像聆听着一个来自东方的传奇故事,又仿佛将他带回了曾经闯荡海洋的青春岁月。他是英国一个末落的贵族后裔,有着一颗骄傲的心和一个蓝色的开拓未来的梦想,也曾经历经无数坎坷风雨,才走到今天,年轻的中国朋友与他年轻的经历,有着惊人相似。 沉默良久,汉姆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何,我想我能帮你?” 何牧人凝望汉姆船长,紧张得说不出话。 “我向伦敦船厂订购了数艘巨轮,即将陆续抵达槟城。本来我以来要做大我的船业,可我大腿拖累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汉姆船长耸耸肩膀,微笑道,“等新船到达港口,它们就是你的了。” “不!”何牧人激动得浑身颤抖,又蹲下一条腿,伏在汉姆船长面前,紧握他双手说道,“汉姆先生,如果您不急,可以将船卖给我,我们已经在筹钱,一定会凑够钱数,请相信我。” 汉姆先生面带微笑,抚着何牧人的黑头发,就像摸着自己的兄弟。好一会儿,慈祥的汉姆先生伸出一只钢铁般的大手,有力地握住何牧的手,说:“我的朋友,祝你好运!” 第七章 赤子之心 2 二 何牧人并不知道,自他再次下南洋后,满城都在疯传,说法国佬已经联合几大洋行,使出霹雳手,何牧人肯定撑不过今年夏天。城里各大茶铺的老茶客传得更为离奇,说何牧人已经逃往南洋了,琼州远洋轮务公司现在不过是个空壳子,僵尸一个,等着破产就是了。种种小道消息,满天飞舞,纷纷扬扬,搞得郑兰兰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她天天都要进城一趟。她牵着儿子,像丢了魂的似,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去。无论怎么转,无论走哪条路,终点都是得胜沙路口,呆呆痴望那头。 “阿妈,你在想什么?”儿子天真的眼睛一闪一闪。 郑兰兰手里挎着菜篮子,菜篮子里装着半篮子鸡蛋,有煮熟的,有生的。生的放底下,煮熟的用荷叶包着,然后她又在荷叶包上面盖上一层粗布。 郑兰兰两眼空茫:“斓儿,何叔叔他……” 郑承斓昂头问:“阿妈,何叔叔他怎么啦?” 郑兰兰泪花滚动,一手抚着儿子的脑袋,说:“儿子,可能你过不了多久,就看不到何叔叔的船了。” 郑承斓不相信地昂头,激动地叫道:“阿妈,我不要。我长大还要坐何叔叔的船出洋。” 郑兰兰摇摇头:“或许你等不到你这一天了。” 郑承斓激动地又叫道:“阿妈,我不要,我不要。” 郑兰兰紧闭两眼,泪水滚落下来。儿子紧张地昂望着她:“阿妈,你怎么啦?” 郑兰兰昂首向天,说道:“阿妈心痛。” 郑承斓两眼凄凄:“阿妈,我不坐船了,斓儿不出洋了。” 郑兰兰久久看天,好一会儿,抹净脸上的泪水,说道:“斓儿,我们去看何叔叔去,你要见到他,知道怎么说吗?” “知道。”孩子一扫心头阴影,兴奋地跳起来,“我会告诉叔叔,等到斓儿长大,替他开船去。” 郑兰兰猛的一跺脚:“胡说。” 孩子眼光顿然失色,低低地说道:“我知道了,我会说何叔叔,注意身体,别把自己累坏了。” 郑兰兰脸上现出一个流泪的微笑,说道:“知道就好,我们走。”她又抹了泪水,无比坚定的朝琼州远洋轮船公司门口走去。 郑兰兰走到门口,略为迟疑,只见门里下来一男一女从楼上走下来。男的是汪兴,女的是梁倩。梁倩一脸沉重,汪兴一头叹息,不停地对梁倩说道:“梁小姐,待我们刘老板回来,一定给他传达您的意见。” 俩人下了楼,到了门口,见到郑兰兰母子,都停住步。汪兴两眼睁如牛眼,脸上即刻就僵了:“郑大姐,您这是?” 梁倩也一脸沉静地望着郑兰兰,郑兰兰望了梁倩一眼,马上闪过眼过,对汪兴说道:“汪经理,何老板可安好?” 汪兴搔搔头,一脸苦笑:“大姐,何老板不在,您有什么话留下,等他回来,我一定转达。” 郑兰兰望望梁倩,缄默不语。 梁倩定定地望着郑兰兰,欲有千言万语要说。还未待她开口,汪兴见势不妙,一手横请:“梁小姐,您走好,您的话我一定好好跟何老板汇报。” 梁倩狠狠地瞪了汪兴一眼,转头蹬蹬地走了。 汪兴紧跟梁倩脚步,跟出门去,咧着嘴,摇着手,送她的背影离去。接着只见他折身回公司门口,受宠若惊地问道:“郑大姐,何老板出远门了,您有话要传与他?” 郑兰兰左看右瞧,见没闲人,才将胯下菜篮子拿下,说道:“汪经理,何老板救了我家儿子,一直没能来拜访,请见谅。这是我们家鸡下的蛋,烦转交何老板,叫他保重身体。”郑兰兰语气哽咽,扭头向一旁,泪水又要不争气地涌出来。 汪兴连忙接过菜篮子,弯腰说道:“郑兰兰心意,我替何老板谢您了。”汪兴说着,给郑兰兰长长的鞠了一个躬。 郑兰兰慌张叫道:“汪经理,你别这样。” 汪兴一脸愁容,苦楚凄凉:“郑大姐,何老板心里真的很苦,他回来看到你这些鸡蛋,一定很开心。” 郑兰兰拼尽力气,颤抖着问道:“汪经理,你实话跟我说,外头说的都是真的吗?” 汪兴甩着头,摇头叹息道:“郑大姐,咱就说句知心句,听过就扔了。法国佬咄咄逼人,气势汹汹,我也不知道何老板那边情况怎么样,听天由命吧。” 郑兰兰心如刀割,紧张地问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最近能回来,具体哪天,说不准。” 郑兰兰顿然无话,说道:“那您也要保重,我走了。”说完,就拽着儿子的小手,逃也似跑出了公司大门,站到了街上。 汪兴紧跟到门外,呆呆地望着她离去。 郑兰兰拉着儿子,离开得胜沙,神使鬼差,向海田河港口走去。海风席卷而来,她立于港口,望望远处的外国轮船,恨意如涛,滚滚而来。郑承斓微眯双眼,尽情地接受着海风的洗礼,神思飘渺,幻想着他将来能驾船于海上的梦想。 郑兰兰潸潸泪下。多日积蓄的痛苦与担忧,都化成这无边的悲伤,对着海田河,向着遥远的大海痛快淋漓的渲泄。 “阿妈,那边有船进港了。”儿子见到靠港的轮船,欢腾若跃。 郑兰兰置若罔闻,眺望远方,忘乎所以。 不知过了多久,郑承斓突然猛烈的拍着阿妈的手,叫道:“阿妈,你看,你看。” 郑兰兰悲伤欲绝,不理不睬。 郑承斓又猛拍着阿妈的手,叫道:“阿妈,你看,那是不是何叔叔?” 郑兰兰猛然一惊,转头一望。天啊,刚离船登岸的何牧人,满脸风尘,匆匆地向他们这边的方向疾走。 郑承斓挣脱阿母的手,箭一般冲出去,摇着小手叫道:“何叔叔,何叔叔。” 郑兰兰已经来不及控制儿子,只能呆呆地张望着。何牧人听到喊声,抬眼看到了郑承斓,又抬一眼,就望见了郑兰兰,顿然怔住了。他风尘仆仆,两眼深陷,面容憔悴,风卷乱发,这哪是什么老板,活脱脱一个天涯零落人。一种伟大的母性般的温暖与疼痛,涌上她心头。她多可渴望像从前一样,扑在他的胸口,搂紧他,贴在他的心房,倾听他内心强健的心跳。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他们面前不但横着一个郑承斓,更摆着一道无形的隔墙,只能彼此相望,生死相离。 何牧人牵着郑承斓的小手,缓缓地走到她面前。她的眼泪又充分暴露了她内心的弱点,低声抽泣,眼前朦胧一片。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要替他抹去眼泪。 “不!”她痛苦的摇着头。 何牧人那只伸出去的手像毒蛇一口咬住,一时挣脱不了,僵硬不动了。郑承斓跑到郑兰兰身边,抱着阿妈大腿,扭着小脑袋瓜,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也不敢乱动乱说。 “你怎么啦,怎么会在这里?”他眼睛光亮,却掩不住满脸的疲惫。 郑兰兰扭过脸去,擦干眼泪,才缓缓回过来望着他。她一边抚着儿子的小脑袋瓜,一边说道:“你还好吗?” “我还活着。”何牧人脑袋短路般,无端地的冒出这答非所问的话来。 “活着就好。”郑兰兰心像被大螃蟹夹住,顿时又揪痛起来,“保重身体,好好活着。” 郑兰兰说完,拉着儿子就要走。郑承斓挣脱阿妈的手,立住,认真地说道:“何叔叔,我阿妈把给你留了一篮鸡蛋,她要叫我告诉你,好好注意身体,别把自己累坏了。” 郑承斓说完,拉住阿妈的手,母子俩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牧人目送他们消失在海田河远处,傻了呆了似,久久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港口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巨轮鸣笛,他猛然醒来,突然想起什么,快步向得胜沙走去。 当何牧人出现在公司门口时,有一名员工眼尖,激动地朝楼上叫道:“汪经理,何老板回来了,何老板回来了。” 楼上顿时骚动,员工们们都跟着激动起来,他们一齐朝汪兴叫道:“汪经理,何老板回来了。” 汪兴神情不禁恍了恍,几乎站不住脚了。他整天忙得头破血流,不知今朝何朝,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这天大的救世主盼回来了。他猛然回神,直冲而下,员工们也跟着他一起涌到了楼下的大厅。 “大哥,你可回来了。”汪兴百感交集,握着何牧人的手都不敢放。 何牧人脸上现出轻松的笑容,皮箱搁于地上,腾出一只手拍着汪兴肩膀道:“你辛苦了。” 汪兴强忍着泪水,似有千句万词,却只哽咽说了一句:“不辛苦,您回来就好了。” 何牧人紧紧地捏了一下汪兴的肩膀,面对众人,声音哄亮的说道:“大家辛苦了。”他走上前去跟员工们一人握手。众人又是激动,又是感动,一一握手完,有人替他提着行李箱,簇拥着他上楼去了。 进了办公室,桌子上摆着一只菜篮子,赫然在目。菜篮子边上,还留有一封信。汪兴连忙解释道:“信是梁小姐留下来的,鸡蛋是郑大姐送的,刚走没多久。” 何牧人脱下外套,坐到椅子上,拿起信,准备开拆。 汪兴又说道:“大哥,您走后,梁小姐来了几趟,脾气还不小。” 何牧人抬起头凌厉的目光,问:“她来干什么?” 汪兴说:“说是替海口五行掌柜传话,说法国佬打你的左脸,也等于打他们的右脸,这口气你能忍,他们可忍不了。” 何牧人沉沉地说道:“他们要真有这份心,我何牧人心领了。但我想,事情没这么简单。” 汪兴紧接说道:“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也觉得这事挺蹊跷。” 何牧人低头沉思,猛的又抬头,问:“我走这段时间,都有些什么情况,一一说来。” 汪兴顿然来劲,挺胸吸气,说:“力克力洋行放话了,坚决不让我们活过今夏,最晚也过不了这个春节。连茶店那些茶客都在乱传,说您逃往南洋,丢下我们不管了……” 汪兴还没说完,只听见啪的一声巨响,何牧人猛用力拍着桌子,咬牙切齿地叫道:“老子还没出招,他们就敢放大话,简直欺人太甚!” 何牧人那拍桌那一声巨响,那一声巨吼,响彻楼上楼下,所有员人听得都不禁虎口一紧,头皮发麻。 何牧人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平静。汪兴见状,噤若寒蝉,不敢说了。好久,何牧人回身,底气十足地对汪兴说道:“你今天也给我放话出去,何牧人还没死,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会跟法国佬死嗑到底。” 汪兴心里咯噔一下,眼瞪如牛:“好,这事交给我办。不过大哥,小弟想知道,南洋那边的事,办得如何了?” 何牧人挺胸收腹,气壮如牛:“你放心,都办妥了,现在就等着好戏上演了。” 汪兴顿然如打了鸡血,激动地叫道:“我就知道大哥能耐,只要大哥发话,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何牧人满意地点点头,缓了脸色:“没事你就先出去一下,我有点累,想一个人静静。” 汪兴连忙哈腰点头:“那大哥就歇息吧,有事晚上再说。”说着,就退身带门走了。 何牧人虚脱一般,坐在椅子上望着菜篮子,一动也动不了。良久,他才将篮子挪到近前,揭开盖布,看到了荷叶包裹的煮鸡蛋。打开荷叶,余温暖手,他剥了一个鸡蛋,蛋香清纯,薰鼻可人。肉蛋入口,他轻咬慢嚼,一行滚热的泪水,挂了出来。 她终于原谅他了,是这样的吗?为什么这一天来得如此艰难与无助,当全世界都以来他快扛不住了,她是不是也控制不住的替他心忧悲凉?这就是我们爱情的结果吗?明明相爱,明明近在眼前,明明惺惺相惜,却再也伸不出那只颤抖的手,替你抹去那一悲伤的泪痕。 第七章 赤子之心 3 三 初夏的湿润海风卷着沧鼻的腥味,扑过海田河,吹向得胜沙,吹进了克力克洋行,轻轻地拨动柏森先生头顶那一缕金黄的傲慢的头发。王阿六就如樽佛入定,坐在他面前,静静倾听,无比虔诚。柏森一如既往的叼着一根肥硕的雪茄烟,就像这点燃的烟,从来没烧掉一样,似乎从来都是一样的长度和燃度。喝着下午茶,吹着这不冷不热的风,真是惬意极了。他们都在思想着,能否在这个夏天扳倒何牧人,将他彻底赶出海口城。 “六,你说说?”沉静良久,柏森终于开口了。 “说说?”王阿六心里想道,说什么呢?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清了清嗓,说道:“那我就说说吧。” 王阿六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故做沉思状,不紧不慢的说道:“柏森老板,这中国古话,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还真别说,咱们整的这摊事,碰到一堆怪人怪事。我们以为,力克力洋行降半价,肯定打他琼州远洋一个措手不及,哪知道对面也降半价跟进,阵脚丝毫不乱,不知底气何来,这是一怪。” 王阿六说着,又端起茶碗,轻启茶盖,吹去浮于面上的茶叶,又轻呷一口,说道:“我们中国人向来喜欢内斗,世态淡凉之年,更是斗得你死我活。南行梁福记新老板梁安,就在咱们洋行旁边起屋建楼,据说就是吞不下一口气,要跟何牧人斗到底。这俩人其中的恩怨嘛,据说是为了一个叫郑兰兰的女人,俩人最终都没得到,可这斗气的架式,就像戏台演戏,让人着迷得很哪。这也就罢了,我所说的第二怪,问题就在这里,一个跟何牧人有仇的人,竟然要拼出力气,保住琼州远洋,跟咱们拼命,真搞不懂。” 王阿六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第三怪嘛,我就更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了,何牧人闯南洋,也不知发了啥门子的财,回乡一整就整出这么大的公司,据说他下南洋,就是搞什么融资入股,购买新船,将琼州远洋船务搞成股份制公司,跟我们抗到底。这俗话说,狗急都能跳墙,他要跟我们抗,也是想得通的,可他这使的哪门子魔法,去搞那么多钱?现在他到底搞了多少钱,买了多少船,我们也一无所知。” 王阿六说罢,柏森昂头哈哈大笑:“短短时间,他能搞多少钱?就算搞到钱,又去哪里买船,买到船了,牌局早都凉了。” 王阿六搔搔脖痒,露出满嘴黄牙,嘿嘿地笑道:“柏森先生,这中国古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蛮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不要命的何牧人,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柏森轻蔑地扫了王阿六一眼,伸出一只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说道:“别以为他真是什么神猴,跳不了多久的。” 王阿六眉头紧锁,说道:“柏森先生,你可能不知道,这姓何的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脑袋短一根筋的人。不过我现在倒担心不是他,他要拼命,能有几条命拼,他短一根筋,我们可让他短两根筋。可我琢磨呀,他这背后……” 王阿六说着,像卡了壳,说不下去了,故意抬头望着柏森。柏森弹弹雪茄烟灰,吹了一口气,吹了落在袖子上的烟灰,说道:“说下去。” 王阿六现出神秘莫测的神情,说道:“我认为,他这背后的力量不可小觑。南洋那边,天知道是什么人给他撑腰打气,可这城里的人,我大约是知道的。现在海口五行的远洋物流,不给我们做了,抱团倒向琼州远洋,根源就在于我们没跟他们打好交道。” 柏森冷笑一声道:“现在打虎到了最关键时刻,你就负责去跟他们找交道,任何条件都可以坐下慢慢谈,羊毛出在羊身上,亏出去的以后再从他们身上赚回来就是。” 王阿六摇摇头,长着脸说道:“这海口五行,向来都是势利的鬼。要在往年,搞定他们也就几桌酒的事,可是这流利不利,冒出一个梁安,不好办哪。” 柏森神色顿然暗了下来,思忖了一会儿,说道:“不好办,还得办。我们找他谈,不就完了吗?” 王阿六愣了一下,拍着脑袋叫道:“我说柏森先生,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管他梁安哪号人,现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先找他谈了,摸了底再说,你说是不是?” 柏森站了起来:“事宜快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找梁安。” 柏森和王阿六,主仆俩人,一道出门。同在一个街,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刚一出门,碰见何牧人和汪兴一前一后,要出去办事。双方都在街上愣了一下,何牧人不作语,转身即离去。 “何老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柏森一只眼望着天上,一只眼望着何牧人,斜着身子,态度倨傲。 汪兴跺脚,朝地下啐了一口,咬牙切齿,紧握拳头。何牧人横了他一眼,斜头对柏森说道:“柏森先生,久闻大名,今天第一次碰面,久仰久仰。” 柏森昂头哈哈大笑:“牧人兄,是不是急着谈生意去呀。其实嘛,这船务生意,咱们俩还是可以谈的。”这法国佬久居异邦,竟然学会了一眼一板的中国腔。 王阿六阴阳怪气,狐假虎威地看着何牧人一举一动,也斜着半个头,向天上望去。何牧人突然哈哈长笑,说道:“柏森先生,您说说,咱们到底怎么个谈法?” “何老板,商人嘛,不就求个财字吗?如果你现在愿意将三艘新船卖给我,我可以出高价买入。”柏森面对何牧人,语带轻蔑,又说道,“我这是为你好,不然你明年这个时候,都不知道人在哪里流浪。”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了。汪兴怪叫一声,捏起拳脚,大吼一声:“我操……” 汪兴想操法国佬个祖宗,可话还没出口,何牧人一手按住他,硬硬吞了回去。何牧人一幅海阔天空,鸟飞鱼跃的大气模样,拱手作揖道:“柏森老板,你出个哑语,你若能猜出,我三艘轮船不卖了,直接送给你。” 何牧人一只手指指天,又戳戳地,然后手指又放在面前,用力的摇了摇。 王阿六和柏森面面相觑,不知何意,说不出话来。 何牧人昂天哈哈长笑:“猜不出来了吧,回去慢慢想吧,在下公务繁忙,不奉陪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朝琼海关方向扬长而去。 何牧人将了柏森一军,汪兴也倍感得意,紧跟何牧人走了。他回头见法国佬和王阿六灰溜溜地不见了,悄声问道:“大哥,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我也糊涂想不出来耶。” 何牧人冷笑道:“我告诉他,简直是不知天高在厚,这个你都想不出来?” 汪兴猛拍脑袋,一阵晕菜,狂叫道:“高,高啊。”说着,竟然跳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转。 柏森吃了哑巴亏,王阿六紧张得夹紧了屁股,俩人一前一后,向大街走去。到了梁氏宅前,他们犹豫了一下,王阿六还是叩响了门环。 不一会儿,有人出来开门了。是梁倩。 梁倩像遇外星人似,望着柏森一脸莫名其妙,阻住门道:“你们要找谁?” 王阿六哈腰嘻气地说道:“梁小姐,我们想找梁安老板谈谈。” 王陈六名声在海口早臭半边天了,谁人都知,柏森也是久闻其名,梁倩只觉一阵恶心,低吼道:“你们找错人了,这里没有叫梁安的。” 梁倩吼完,正欲关门,只听见里面传出浑厚的一声道:“让他们进来。” 里面说话的人梁安,他立于院子中央,玉树临风,面容深沉,暗藏杀气。梁倩跺脚嘟,一幅不满与无奈,只得放对方进来。 王阿六一进门,就弯腰拱手,远远的叫道:“梁老板不愧是人中之龙,海口一杰,久仰,久仰。”柏森也一收傲慢之气,客气的大步向前,握手问好。 梁安也不避讳,与柏森握手问好,就请入客厅。梁倩没好生气地给他们沏茶,立在其兄一旁,撅着嘴,一肚闷气。 梁安面带微笑,宠辱不惊。他们面对着厅外坐着,外面一群飞鸟跃过,他的双眼也像化成了翅膀,随鸟群飞去,久望不舍。 这时,王阿六嘿嘿了两声,说道:“梁老板,这俗话说得好,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这样,咱们也就不客套了,柏森先生今天来,就是想跟您谈一下,这五行生意能不能跟我们洋行合作?” 梁安面对柏森,眼睛炯炯有神,说道:“五行是五行,关我梁安何事?我梁福记不过是南行里的一个小小商行罢了。” 王阿六紧跟说道:“梁老板客气了,谁不知您是留学归来,见一次世面比咱见一辈子都大。可谓是青年俊杰,长江后浪推前浪,连五行各大老掌柜,都对你口碑载道,不得不服哪。” 梁安假装谦虚,半痛不痒地说道:“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柏森仍然是洋人做派,不讲废话,清清口就说道:“梁公子,听说你们南行远洋物流,都找琼州远洋船务去了。” 梁安轻描淡写地说道:“有这事。你们船务推半价,琼州远洋也出半价,这生意嘛,跟谁做不是做?” 柏森微眯绿眼睛,阴阳怪气地又问道:“但我听说,您对何牧人很看不顺眼?” 梁安静若处子,从容说道:“那是另外一码事,商人慕利,生死为利,一切都是为了做生意。” 柏森一句引蛇出洞,得意极了,只见他眼睛双束火光,直扑梁安:“既然梁公子爱利,那在下冒昧一问,琼州远洋给你什么条件,可否说说?” 梁安端正坐姿,直对柏森,轻轻一笑,讽喻地说道:“柏森先生,这个你可以派人去打听呀,跑来我这就问这话,太废腿劲了吧。” 王阿六向前俯身,要说什么,柏森一手制止他,哈哈大笑:“好,既然梁公子不方便说,那我就直说,无论琼州远洋给你开什么条件,我们力克力都能满足,并且附加一条更优惠的,梁公子想不想听听是什么优惠?” 梁安一幅无所谓的态度,说:“请便!” “我们公司准备对你们网开一面,只要是你们五行的物流,随时上船,我们都能随时发船,你觉怎么样?”柏森拍着大腿站起来,一边拿腔捏字说着,一边走到梁安面前,神情甚是得意。 梁倩听得珠子都绿了。这法国佬,出手还真狠,下血本了耶。 梁安面容安详,也站了起来,无动于衷地说道:“这个条件跟别人说,不知怎么样,反正在我这里很不怎么样。” 柏森一脸疑惑,歪着头问道:“难道梁公子就没一点点心动?” 梁安面带嘲笑,沉沉地摇了摇头。 “那好,梁公子有什么条件,尽可以提,我们好商量嘛。”柏森有些急了。 梁安突然面容收紧,面对柏森,语气咄咄地问道:“请问柏森先生,您对一个刚成立不久的新公司,变着法子赶尽杀绝,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话犹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见血,王阿六也坐不住了,徒的立起,紧张地望着柏森。 柏森愣了一下,突然昂头哈哈大笑,好一会儿,才对着梁安说道:“梁公子,我又没拿枪威胁他,是拿实力跟他竞争。您是出过洋的,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梁安冷笑地望着柏森,像望着一具庞大的怪物:“既然柏森先生这么说,我也有没话说了。” 柏森脸上顿然有光,又说道:“那梁公子,有没有兴趣考虑跟我们合作?” 梁安昂头向天,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实话实说,很没兴趣。” 柏森神情一下成了猪肝色,一直憋着话像屁股忍着屁的王阿六,更是惴惴不安。梁倩刚一脸骄傲,得意地蔑视着他们。 一室无话。过了一会儿,森柏又壮了声气,问道:“梁公子,我尊重您的选择,但您可否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跟我们洋行合作?” 梁安缓缓转头,对着柏森,俊雅的脸上已经激动之情。他字正腔圆,一眼一板地说道:“我喜欢竞争,但我厌恶你们这种下三流的竞争伎俩;我是看不惯何牧人,但我更看不惯你们这种仗势欺人、卑鄙无耻的洋行!” 一语既出,气壮山河,爱憎分明。柏森和王阿六都顿然傻愣,无地可遁。这时,只听见梁安震吼一声—— 送客! 第七章 赤子之心 4 四 那个夏天的某天,天高气爽。何牧人带领全公司员工前往海田河西北角处,眺望海外,辽阔的海面平静深远,沙鸥翔集,忽高忽低,海风轻柔得如一支夜曲,在河海交汇之处贴着水面轻轻吟唱。何牧人迎风而立,目光深沉,汪兴激动得汗流浃背,前呼后唤,悬挂横幅,准备燃炮。众人都屏气凝神,踮脚远望,一片焦急之色。不知过了许久,只见遥远的海面上鸣起一阵鸣笛,鸣笛低沉,颤抖着低空传来。那是一艘陌生的巨轮,接着,紧随其后的三三两两巨轮也一齐鸣笛,轰鸣的鸣笛阵阵传来。岸上的人都按耐不住了,欢呼雀跃,叫道:“回来了,我们的船回来了。” 汪兴眯着眼,对着天上白哗哗的太阳,拖着嘶哑的腔调大吼一声:“鸣炮!” 话音刚落,无数鞭炮一齐燃响。喜悦的欢腾的充满了无数等待与泪水的欢呼声和掌声热烈响起。在欢乐的鞭炮海洋中,众人将何牧人高高架起,突然的朝空中抛起,何牧人摔在一张无限弹性的棉被上,落下又弹起,弹起又落下。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奋而嘶吼,有人张臂拖着鞭炮疯跑,鞭炮像长了翅膀,带着河边的喜讯飞向城内。码头上的杠杠听说琼州远船公司船队,融巨资购买的船队正从南洋远航归来,惊奇无比,都停下活儿,注目远望。 远洋归来的数艘巨轮,心领神会的排成一个巨大的遥远的一字,放慢航速,放肆鸣笛,游行示威般缓缓向港口驶来。这时,城里的闲人,充分发挥凑热闹的热情,纷纷赶来,商船也不走了,船客们都涌了出来,所有人都像观赏百年一遇的奇观,向海田河西北角云集。这时,城里的闲人们,都纷纷发扬本城特有的凑热闹的热情,纷纷赶来,商船也不走了,船客都涌出舱来。汪兴率领员工,向聚集捧场的群众发糖果,越来越多的不明真相的,以为有免费红包好事,舍命跑来。 郑兰兰牵着儿子的手,正在远远地方驻脚观看。郑承斓欢腾跳跃,郑兰兰却看得极为入神,忘乎天地。他没有像传说中那般弱不禁风,没有像闲人嘴里说的那般不经打击,一拳即趴哭天喊娘。谢天谢地,他挺过来了,她终于可以放心的睡一个好觉了,郑兰兰脸上敞下两行眼泪,双眼痴迷。郑承斓见阿妈哭了,以为是他捣蛋调皮,不敢乱跳乱叫了,昂首望着阿妈,一脸无辜。 郑兰兰猛的回神,低头见儿子望着自己,忙拭去眼泪,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儿子脸颊。 “阿妈,你怎么哭啦?”儿子问。 郑兰兰俯身,跪下半条腿,注视着儿子,激动地说道:“儿子,阿妈今天高兴。” 小郑承斓转忧为喜,遥指远处喧闹的人群,说道:“阿妈,您高兴就带我去抢糖。那边在发糖,我想吃糖。” 郑兰兰捏着儿子双颊,说道:“乖,阿妈带你去买糖,好吗?” 儿子很执拗地叫道:“不,我要吃他们的糖。”说着,挣脱开来,向人群跑去抢喜糖。 郑兰兰没有追赶,只是眼睁睁地望着儿子跑掉。 汪兴眼尖,他看到小跑而来的郑承斓,连忙抓起一把喜糖迎上去,塞到他的两只小手里。他又问道:“小不点,你一个人来抢糖,你他妈呢?” 郑承斓呶呶嘴,汪兴朝他呶嘴方向望去,只见郑兰兰如风中莲花,亭亭玉立,不为俗世所动。 汪兴抱起郑承斓,一口气跑到郑兰兰面前,满怀感激地说道:“郑大姐,您也来了。” 郑兰兰像刚出闺阁的少女,紧张地搓着衣角,不知应什么话。郑承斓双手捧着糖果走到她面前,她弯腰抱起儿子,也不知是谁向说话,只是轻柔地说道:“我们走了。” “郑大姐!”汪兴紧随两步,叫道,“何大哥就在那边,您不想见一下他吗?” 郑兰兰背对着汪兴,摇摇头,说道:“不用了,我们走了。”说着,就要离去。 “郑大姐!”汪兴几步冲到郑兰兰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郑兰兰惊慌失措:“汪经理,你这是干什么?” 汪兴抬头望着郑兰兰,说道:“郑大姐,我这是替何大哥向您鞠躬的。感谢您在他最困苦的时候,还能给他捎鸡蛋。” 一语激起无限伤心往事。郑兰兰眼泪唰地又出来了,哽咽着说道:“你以为我真想给他捎鸡蛋吗?我是以为他撑不过这个夏天了。” 汪兴也鼻子一酸,说道:“大姐所言极是,法国佬太嚣张,我们也是整天提心吊胆的,但是你今天也看到了,我们公司的船队回来了,他们的阴谋破灭了。” “只要他活着就好。”郑兰兰低头吞声说着,突然昂起头说道:“汪经理,烦你转告他,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我就说到这了,你忙活去吧,我们走了。”说完,郑兰兰头也不回,直直向横溪沟方向疾步去了。 汪兴丧魂落魄似的回到庆功现场,何牧人一眼望见他,冲上来叫道:“船队靠岸了,我们赶紧去迎接他们下船。” 汪兴嗯了一声,低头准备跑开。何牧人见情不妙,叫道:“你停步。” 汪兴就停步了,像犯错的孩子,低着头。何牧人走到汪兴面前,叫道:“你抬起头,告诉我,刚才跑哪里去了?” 汪兴乖乖抬起头,低沉嘶哑地说道:“大哥,我刚才跟郑大姐说话去了。” 何牧人心头一惊,双眼四处搜索,叫道:“她人呢?” 汪兴失落地说道:“她走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何牧人紧追不放。 汪兴昂着头,满眼伤感:“郑大姐说,只要你活着就好。” 何牧人叫道:“你带人去码头接待客人,我一会就到。” 说完,他扬腿就朝横沟溪方向跑去。他一路跑一路搜寻,他仿佛穿越了时空,听到了一句远空传来了一句叫声“笨蛋,快追我呀。”美好的浪漫的无暇的往事如水浮现,仿佛就在眼前。他跑呀跑,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停在了一片甘蔗林前,呆住了。 他哇的一声抱着脑袋嚎叫起来! 那天,得胜沙琼州远洋船务公司斜对面也一片热闹,鞭炮连绵不断,人声喧闹不已。原来,是梁福记新当家梁安的钱庄和侨批局开业典礼,也正在这一天,梁安保留大街梁福记的老产业,新产业都贯名为梁安记名下。同喜同庆,然梁安记店与琼州远洋船务不同的是,琼州远洋船务那边聚集一些乌合之众替他庆功,而梁安记钱庄和侨批局前,则聚集了海口城的名流。五大行的掌柜,以及官府大叫,都到场拱手捧场祝贺。 何牧人和汪兴一行人回到公司门前时,见街上一派沸腾,都不由疑惑地驻足观望。娘的,好气派。汪兴不由讽喻地低吼了一声。话音刚落,只见那边亭亭走出一个红包旗袍女子,笑吟吟向他们这边走来。 汪兴一看,暗自一叫糟糕,可还没等他缓气神,梁倩已经走到他们面前。 “何老板,听说您的船队到港了,恭喜,恭喜。”梁倩脸上挂着丝笑,只有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多谢,多谢。”何牧人也拱起双手,不卑不亢地说道,“没想到贵行得天时地利,发展迅速,在此何某也祝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梁倩仍然保持着高贵的笑脸,说道:“何老板一话,心领了。” 何牧人纵横五湖四海,从未见如此奇女子不惧生不怕欺。顿时,他心生恶作剧,拱手说道:“多谢梁小姐对琼州远洋船务事业的支持,不知今晚可否有空,到我们庆功会上助兴,喝上一杯?” 梁倩满脸红光,说道:“好呀,你们在哪里庆功,我到时一定到场祝贺。” 汪兴看着他们一招一式的你来我往,满脸都是汗水。这时,何牧人拱手说道:“多谢梁小姐赏脸,今晚我们公司在饶园酒家庆功,不要跑酒哦。” “放心,梁家没有孬种。”梁倩脸上现出几分平静,几分讽刺,她顿了顿又说道,“好巧。梁安记开业庆功会也在饶园进行。” 何牧人两眼一愣,回头望着汪兴,汪兴一脸无辜,说道:“大哥,没想到真这么巧。” 梁倩一笑,转身扬长而去。 何牧人感觉另外一场大风雨要到来,望着梁倩得意离去的背影,突然叫道:“汪兴!” “在!”汪兴猛然愣了一下,众人也跟着傻呆了。 何牧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今晚饶园酒店的会场一定要搞排场大一点,放开喝,千万别给琼州远洋丢脸!”说完,何牧人转身上楼去了,剩下一地员工,大眼瞪小眼,茫无头绪。 饶园酒家位于永乐街的饶园广场,离这不远就有一个全城著名的牛皮塘。其实,更更著名的是饶园广场修起了一个名满全城的“永乐戏院”。永乐街之名,也正源于此乎。庆功酒开宴前,汪兴早早带人前来饶园酒家张罗,发现琼州远洋船务包场周围,已经被梁安记的包场包围,梁安记场面宏大,竟然将酒桌宴会从饶园广场排到永乐街的尽头。 汪兴一阵绿眼一阵红眼,他仿佛看到,今晚肯定有一场酒架要在这里上演。 第七章 赤子之心 5 五 海口商界,从来都是五大行的天下。在五大行中,南行又从来都是小兄弟,原因不说自明,作来本土得天独厚的商行,却被四大行蚕吞分割商业市场,还有什么脸面当老大?可自从冒出来了个学徒出身的梁福,虎口夺食,创下了梁福记商行,四大行开始对南行这个小兄弟刮目相看了。更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梁福记出了梁安公子,长江后浪推前浪,比梁福更为前卫激进,高歌猛进,所言所行,无不让五行掌柜,自叹不如,不得不服。且不说别的,梁安竟敢自开门户,命名为梁安记,就不是什么虾蟹之徒。 位于永乐街的饶园广场,向来为本城的娱乐场所中心。永乐戏院和饶园酒家,是本城商贾贵人听戏吃酒的好去处。庆功酒开宴前,汪兴早早带人前来饶园酒家张罗,发现琼州远洋船务酒席周围,已经被场面浩大的梁安记宴席包围,更夸张的是,梁安记的酒桌排出饶园广场,延伸到永乐街尽头,一望无涯。琼州远洋船务宴席不足十桌,夹在中间犹如小屁孩被大汉恃凌,好不尴尬。让汪兴一阵绿眼一阵红眼,顿然傻住了。梁安花大血本,摆明就是争相斗气,故意刺激何牧人,想挫他锐气。他仿佛看到,今晚有一场两败俱伤的酒架,将不可避免地上演了。 傍晚,何牧人率领南洋客人来到饶园广场,不禁愣了一下。梁安记宴席会上的红蓝旗帜迎风翻滚,连绵不绝,好不气派。不过,他稍做停留,却不动声色的走进了会场。 酒宴即要开席时,何牧人叫汪兴过一边,问:“我交待你的事办妥了没?” 汪兴忙碌一天,不知云里雾里,问:“大哥,都办妥了。就等您开席了。” 何牧人左顾右看,低吼一声:“人呢?” 汪兴一眼茫然:“什么人?” 何牧人咬牙又一声低吼道:“糊涂,不是叫你请郑大姐了吗?” 汪兴猛然想起,叫道:“我派人去请了,她说到时看情况,也不知来也不来。” 何牧人憋一口闷气,叫道:“闲话不多说了,开席。” 汪兴恍恍惚惚地走上前台,主持宴席。他潦草说了几句开场白,就邀请何牧人就上来说敬酒辞。何牧人登台,步伐稳健,目光如电,他横扫全场一遍,语气轻松地说道:“诸位朋友,坊间都在诈传,法国佬等列强,很是嚣张,甚至力克力洋行也放狠话,说要我们活不过今夏,今天看来,情况怎么样呢,大家不是都好好地欢聚一堂,一道吃酒嘛。” 台下一片哄笑,掌声轰鸣。 众人掌声渐息,何牧人接着说道:“今天第一杯酒,欢迎南洋的朋友,同时祝贺琼州远洋船务股份公司正式成立,干了。” 所有人都面带喜色,站了起来,一饮而尽。 汪兴给上来斟酒,何牧人持酒继续说道:“诸位,数年之间,我何某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今生有幸能为众人之首,万幸不辞,诚惶诚恐。回想返乡之初,见海口港停泊无数轮船,却无一我中华之船只,遂生创业之念。创业之初,艰难险阻,可想而知,今天,琼州远洋船务能从独资企业走向股份实业,全拜我南洋琼州华侨群心群策,鼎力支持。所谓患难之处知朋友,今天这第二杯酒,我向在座的各位股东和南洋股东致敬,干了。” 何牧人高举酒杯,昂头一甩,酒气卷着一股豪迈之气,直贯咽喉。汪兴又上前给他斟酒,何牧人突然叫道:“给我来大碗酒。” 汪兴一愣,不知何牧人何时意。他也不容多想,手忙脚乱地拿来一大碗,满上酒。 何牧人捧酒向天,环视全场,喉咙梗塞,声音嘶哑,宴席噤若寒蝉,一派肃穆。他情绪突然变得激动,难已抑制,他清了清嗓门,大声说道:“诸位,公司新立,何某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然而在何某最为艰难苦顿之时,拜得诸位员工兄弟不离不弃,硬扛死挡,给我打气。海口城内,何某本举目无亲,但是今天,何某并不孤独。你们就是我何某的亲人,没有你们的帮助,就没有何某的今天。这第三杯,我以碗酒代杯酒,向诸位亲人敬了。” 全场客人被何牧人一话说得无不为之动容,一齐站起,望着顶天立地气宇轩昂的何牧人,一齐昂头将酒喝了。汪兴情不自禁的吞声哽咽,两行泪水挂了出来。 这时,何牧人大声说道:“我宣布,宴席开始。敬请诸位亲人,吃好喝好。”说完,他径直走下主持台,回到宴桌,在汪兴身边坐下。 他一手捏着汪兴肩膀,分注视着他,说道:“汪兴,你辛苦了,谢谢你。这第四杯酒,大哥敬你。” 何牧人端着酒,汪兴徒地激动地站了起来,捧着酒说道:“大哥,是我们谢你才对。这杯酒,小弟敬你。”说完,一手抹擦眼泪,一仰而尽。 人少而酒欢,何牧人和汪兴举酒轮桌打了一圈,回到座位,众人又轮流前来祝酒。何牧人逢敬酒必喝,每喝必见杯底,他发狠地不知灌了多少酒水,只听见肚皮咕噜咕噜地叫,两眼通红,脸部发烫,头皮发麻,可脑袋却还保持着惊人的清醒。汪兴酒不量力,却警告自己时刻保持着清楚的头脑,因为他知道,宴会高潮才刚刚开始,恶战还在后头。 果然,正当众人一翻春秋战国的酒战后,梁倩举酒从梁安记的宴席上,笑吟吟向何牧人这边走来。她身着花红色旗袍,婀娜多姿,举止庄重,贵气十足,立于众人面前,仿佛是从壁上走下来的画人。 众人的目光都被靓丽的梁倩吸引过去,唰唰唰地齐望着她。梁倩也不惧生,举酒笑道:“何老板,贵公司成立股份制,在城内也算开天辟地之事,我谨代表梁安记祝您旗开得胜,财源广进。” 梁倩说完,人群中一阵骚动,窃窃低语。有人说:“这女人真不简单,若回到汉唐,不是太后般狠角色。”又有人接着说:“那是啊,梁氏兄妹,龙飞凤舞,都不是省油的灯。” 梁倩两只汪汪大眼,深不见底,盯着何牧人,他酒醒了大半。汪兴也精神一振,知道恶战要来了。然而,何牧人举酒,昂天哈哈大笑:“真是贵客,感谢贵商行对我公司的一往支持,干了。” 何牧人和梁倩都碰了一下酒杯,同时灌了第一杯酒。 完毕,梁倩闪着汪汪水眼,又说道:“何老板,我商行新创,也希望贵公司多多支持。可否行方便,到我行宴会上,跟各位老板们认识认识,我想对你的公司,应该有帮助。” 何牧人豪气十足,笑道:“何某孤身一人于本城立业,见识各位老板,混个脸熟,那是好事。” “多谢何老板赏脸,那请!”梁倩做了一个请的姿态。 何牧人也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梁倩在前,他在后,汪兴紧随其后,众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走开了。 梁安主宴席上,坐着五行数大掌门人和城里诸位权贵,围成满满一桌,杯来交往,流光溢彩。梁安一改往日干练的西式打扮,改穿长袍马褂,袍是红袍,褂也是红褂,红光满脸,意气风发。他远远见梁倩领何牧人过来,嘴挂冷笑。 何牧人快到面前,他连忙站起,换了幅热烈的笑脸,拱手作揖,大声叫道:“哟,何老板来了,久仰,久仰。” 这就是曾经在老恩公墓前,准备要跟他干架的梁安吗?何牧人心里一阵冷笑,真他娘的会装。心里想着,脸上却现出一幅逢场作戏的笑容,也拱手作揖道:“梁老板一天开张两个铺面,可谓财大气粗,举重若轻,佩服,佩服!” 梁安拱手,脸笑皮不笑的说道:“哪里,哪里,何老板短短半年,就整起一支偌大的船队,可谓气吞山河,令老外闻风而逃,都当了缩头乌龟,在下佩服,佩服。” 这时,还没容何牧人说话,宴桌上有个人对何牧人抛了一个敌视的眼光,也不拱手作揖,身板僵硬,语气冰冷地说道:“我记得何老板以前到我店铺找工,我还拒绝了你。没想到几年不见,咸鱼翻身,就整出这么一个大摊子来,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好家伙,真是赴鸿门宴来了。汪兴心里一紧,望着何牧人,不知所措。那说话拿调,嘴薄皮白,长得一双鱼泡眼的家伙,就是本城第一米铺老板刘财来。 何牧人望着他,听他话,也不气恼,反而就坡下驴地说道:“几年不见,刘老板依然是一幅雍容贵态,不改财神爷风范哪。此次法国佬要拿何某公司开刀,幸得刘老板支持,将米铺商运业务给我公司来做,实在感动,何某在此向您致谢了。” 刘财来仍然僵便坐着,甩头说道:“谢我有屁用,若不是梁公子挑大梁,说服我们,你早就被法国佬撕成碎片,扔海里喂鱼了。” 梁安听着刘财来损何牧人,好不得意。刘财来话音一落,他连忙说道:“刘老板夸奖了,在下人微言轻,赖得诸位老板深明大义,看不爽老外在我们大清地上,海口城内欺凌我族,所以才出齐心发力,助了何兄一臂之力。” 何牧人哈哈大笑,说道:“刘老板所言极是,梁老板义气冲天,助何某渡过一难关,大话咱就不说了,在此我何某拿酒向诸位一一谢过。” “豪爽!来人,上酒。”梁安击掌,梁倩就满上一杯酒,递给何牧人。 何牧人准备接酒杯,梁安突然叫道:“慢!” 何牧人和梁倩都望着梁安,不知何意,这时梁安又叫道:“来人,上大酒杯,两个。” 梁倩一愣,顿脚说道:“哥!” 来人就将两个大酒杯,放到梁安桌前。梁安睬都不睬梁倩,拿酒一一倒上,同时端起,一杯递到何牧人手里,说道:“今晚高兴,咱喝大杯,一杯为敬,一杯为谢,一杯为和。喝完我这三大杯,你再跟诸位老板喝小杯,如何?” 典型的斗酒之话。众人一听,都兴奋起来了,汪兴一脸紧张,贴到何牧人耳边轻声说道:“大哥,你已经喝很多了,这酒小弟就替你挡了。” 何牧人看也不看汪兴,一只手朝后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汪兴只好向后闪了两步,何牧人哈哈大笑,说道:“多谢梁兄赏脸,既然梁兄方才说赖得诸位老板助何某一臂之力,何某也就以对梁兄之对诸位敬酒,你三大杯,我也给他们每人三大杯,诸位老板就小杯随意就行了。” 一语既出,众人都震惊了。汪兴急得顿脚,梁倩脸上也现出不安之色,梁安稍愣一下,猛然醒悟,叫道:“豪爽,咱俩先干了。” 众人鼓掌,何牧人和梁安都是一幅英雄豪气,眼睛眨都不眨,仰首灌酒。何牧人灌完梁安的酒,又对同桌的诸位老板挨个敬酒,三大杯三大杯地灌,杯杯见底,全都是真功夫。有人啧啧作叹,有人陪他干了一见底小杯,有人跟他碰了半杯,有人只是象征性的嘴皮沾沾,唯有刘财来牛逼哄哄,甩都不甩他,僵硬地坐着,酒也不拿,话也不说了。何牧人一笑置之,神态自若地将酒全喝了。 梁安不胜酒力,三大杯入肚,双眼开始充血,头脑顿时晕乎,梁倩要扶他,被他一手甩开。不一会儿,梁母李秋霜过来,踩他一脚,在他耳边咕嘟一声,可梁安咧嘴说道:“妈,你陪客人去吧,别来这里渗和。”李秋霜不好发作,只好横他白眼走开了。 一桌十人,何牧人整整喝了三十大杯,他肠胃犹如翻江倒海,万马齐喑,天昏地暗。何牧人意识已经模糊,进入失忆状态,但他还是顶天立地,稳如泰山。见此情景,梁安顿觉刺激,又给自己倒了大杯酒,颤颤地举起说道:“何兄,刚才是你敬我酒,现在轮到我回敬你,来,再来三大杯。” 何牧人情绪极度亢奋,叫道:“梁兄豪爽之人,在下舍命陪到底了。” 在众人的狐疑不定的眼神中,何牧人又跟梁安灌了三大杯。最后那一大杯烈酒进了梁安肚里,仿佛燃烧火焰,搅得他喉咙咕噜,两腮膨胀,摇摇晃晃,像青蛙要准备鼓鸣。梁倩见势不妙,连忙将他扶住,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扑的一声,一股五颜六色的酒浆,以龙王喷射水注的速度与激情,朝何牧人劈面而来,如一块硕大的烂面饼,严严实实的胶住他的双眼,眼前立即一片模糊。 第七章 赤子之心 6 六 何牧人一战成名,令力克力洋行船务柏森始料不及。正如王阿六说的,那是一个疯子,你要跟他斗,自己不疯也得被他搞疯。何牧人的公司门口,已经摘下“琼州远洋船务公司”老牌,重新挂上一个崭新的“琼州远洋船务股份有限公司”的招牌。之后,新公司实施一系列战略调整,开辟广州,上海航行和香港航线,船班以定时,定点,定人分别发船,再是新公司船新,航速快,何牧人又占有天时地利,柏森不得不偃旗息鼓,撤销降半价竞争的愚蠢做法。在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柏森以为自己是这座海岛船务方面,最具实力的竞争者和统治者,万万都没想到的是,十年之后自己会惨淡败阵,永远退出远洋船务,何牧人后来居上,彻底垄断海口港,成为本土第一个冒头的船王。当然,这是后话。 商战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想不被对手吃掉,就得迅速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足够可以与对手抗衡博弈,一决高低的境界。可这都是死扛硬打拿命拼出来的。庆功宴上,何牧人舍命跟梁安拼酒,就丢了半条命,只有半条命躺在床上,两天动弹不得。汪兴及全体员工,都急得团团转,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身体基本无碍,他焦虑过度,又加酒气攻心,才如此不堪一击,多喂他些椰子水和米汤,再躺两天,即可下床。 此时,梁氏宅院里,梁安正在屋里锤床踢桌,发泄闷气。他喝得少,肝胃无伤,却深刻地伤了他的那颗骄傲的心。宴会上他那冲天一注酒浆,让他糗蛋了。怎么会这样呢,他不停地锤着自己心胸,娘的,以前喝个十杯八杯都不在话下,怎么六杯就把他放倒了?不是鬼使神差,就是神差鬼使。 梁倩端着一盆热水进门,放到梁安脚下,从盆里拿起湿毛巾,拧干,说道:“哥,别想那么多了,洗洗脸。” 梁安一脸憔悴,满脸晦气,如困兽般烦燥不安,急地一甩手,叫道:“滚开,别来烦我。” 梁倩横了他一眼,说道:“早跟你说了,点到为止就行了,你不是喝快酒的料,看看,是不是被我说中了,真是害人害已。” 梁倩不容分说,手贴毛巾擦到梁安脸上抹擦,梁安一手将毛巾夺过,叫道:“你走开,我自己来,多事。”话才说完,啪的一声将毛巾丢到盆里。 梁倩顿觉万般委屈,嘟嘴横眼,准备离去。梁安突然吼道:“你站住。” 梁倩立住,愣愣地望着梁安。梁安抬头望着她,自我嘲笑地说道:“我搞得那么狼烟,那小子是不是特得意呀?” 梁倩跺脚说道:“哥,来日方长,你想那么多干嘛。” 梁安焦着脸叫道:“来个屁,长个鸟。你没想到那小子翅膀越来越硬了吗?又是股份公司,又是海量酒桶肚,都成海口传奇人物了吧。老子难道就甘心啃着老爹这点老本,混混过日子?” 梁倩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说道:“哥,咱们新开两家店,挂名梁安记,宴请全城名贵,你也够长了脸,你还想怎么样?” 梁安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把他踩在脚下,我不能让郑老先生白白被他气死。” 梁倩摇头,说道:“你脑子是不是喝坏了,都猴年马月的事了,怎么还挂在心里。” “屁!才多久的事,就猴年马月?”梁安朝地上啐了一口,叫道,“摇头爽打我那一顿,我为什么不记恨他,偏偏跟这小子过不去?” “真搞不懂你。”梁倩没辙了,扭过头生闷气。 “你不用搞懂我,先搞懂你自己再说。”梁安没好声气地说道。 梁倩又是一阵委屈,顿脚说道:“我怎么啦?事都是你惹出来的,怪到我这来了。” “事是我惹的没错,但我看你怎么总是袒护那小子。你是不是对他上心了?”梁安盯着梁倩,上下打量,见她一身光滑亮丽,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记得你以前都不怎么注意打扮的嘛,女为悦已者容,你这是想干啥,我警告你,你真要对他上了心,动了情,首先就过不了老子这一关。” 梁倩被数落得无地自容,眼泪唰的涌了出来,大吼一声:“梁安,你自卑无耻,有完没完。”说完,呜呜地跑出去了。 俩兄弟的吵闹声和梁倩的哭声引来了梁母李秋霜,她匆匆赶来,恰好在门口撞上了。李秋霜将梁倩拦住,惊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倩拖着哭腔瓮瓮地说道:“妈,他丢脸了就把气撒到我身上。” 李秋霜一脚冲进去,劈头盖脸地骂道:“早就跟你说了,闭嘴好过开门,做人要低调,没事惹什么南洋归侨巨子,闹得满城风雨,你阿爸若在世,不信他不吊你起来打。” 梁安不耐烦地别过脸,叫道:“妈,你老人家懂啥呢,出去忙你的去吧。” 李秋霜气得提高分贝,叫道:“你挑大梁了是没错。可是我还没死,这个家还得由我来说了算。别以为捧你两天,你就要飞上天,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发现梁倩已经不见了,到她房间也不见人。气死人了!李秋霜又大骂了一句,甩头也出家门去了。 天空无比辽远,阳光无比悲伤,小城无比寂静。梁倩吞住泪水,昂头看天走路,看见一双飞鸟低空掠过,起伏不平,双双斜行,却突的在她面前拉下一线屎。这种感觉像眼前端着一锅好汤,突然掉了一粒老鼠屎,无比恶心。梁倩厌恶地低头看路,碎步踏过青石板铺就的街头,来到得胜沙梁安记店铺。她立住略为犹豫了一下,整理衣裳和脸面,突然转头向对面的琼州远洋船务公司走去。 汪兴正好要出门办事,在门口与梁倩撞了个照面。梁倩问道:“汪经理,何老板在吗?” 汪兴一愣,低声哈气,客气地说道:“在,在的。我带您上去。” 上了二楼,汪兴径直推门,只见何牧人仰躺床上,沉沉睡着。梁倩默默地看着,问道:“汪经理,很抱歉,都是我不好,让何老板醉成这样。” 汪兴低声说话:“梁小姐您客气了。梁老板可能对何老板有些偏见,闹了点误会,不过都是小事。梁小姐知书达礼,我们何老板说了,他很欣赏你的知性与胸怀。” 汪兴初算是上了道,说话一套一套。梁倩听得眼睛发亮,心里舒服,但还是有些意外。她说道:“我哥老大不小,还是改不了顽童脾性,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没什么恶意的。” 汪兴低声嘿嘿干笑,说道:“知道,知道的。” 梁倩低头想了想,又说道:“汪经理,您要有事先忙去,我在这坐坐儿,可以吧?” 汪兴听得一愣,说道:“大夫来过了,说没什么大碍,还说是焦虑过度,梁小姐辛苦了,等他醒来,可以陪他聊聊,疏疏他的心。” 梁倩点点头,汪兴也不说了,低头哈腰带上门出去了。 梁倩环视四周,见地上摆有一壶水,一脸盆,窗台上凉着毛巾。她先去摇了摇水壶,沉沉的,她斜着水壶朝脸盆倒出一线水,用手拂试,水还是温的。于是转头去窗台拿下毛巾,倒水,将毛巾放进脸盆,轻手慢揉,拧干。 何牧人睡姿笔直,浓眉怒张,眼睛深陷,现出一幅冷峻刚毅神情。这是一张刚铁的脸,也是梁倩有生以来,看到的最为心动的脸,更是前所未有地激发她内心深潜的爱情与爱怜的脸。这其实也是一张孩子般脆弱的脸,需要母亲般的呵护与照顾。梁倩铺开毛巾,将毛巾贴在右手心,左手心又贴到右手心上,试试毛巾温度。她左手心轻轻拍了拍右手心,然后就将毛巾轻轻拭擦何牧人的脸。她小心谨慎,轻手轻脚,来来回回,擦完了脸,脖子。她又拿起他的手,轻轻抹拭。 何牧人双臂发达,手掌沉重厚实,这都是他长年航海开船练出来的。梁倩手心轻凉,贴在何牧人手里,就像白磁铁贴上了青磁铁,无比温热,她渴望这样的温度,喜欢这样的温度,更莫名其妙这种来自内心的热度,如此神奇美妙。她握着他的手,望着她的眼,就像母亲望着孩子,这是一种博大的沉重的母爱作崇。他是一个足够强大的男人,为什么会让她的爱,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泛滥成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仿佛是魔鬼的力量,牵引着她一步步地陷进这爱情的深渊。 是的,胞兄梁安说对了,她对他是对上心了。这种非理性的引火自焚般的爱情,无论从哪个角度证明,似乎都是不成立的。可是换句话来话,爱情这种异性相吸的力量,你无论从哪个角度证明,也是无法推倒它发生的可能性。难道是这个城里的优秀男人都死光了,才让她爱上这个勇敢无畏的家伙?梁倩深深地闭上眼,仿佛是在挣扎,又仿佛是在享受,一股莫名的电流从何牧人的手掌输导传来,贯穿她全身。她一阵冷一阵热,手心渗出冷汗,嘴唇微微颤抖,浑身都要麻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睁开眼,心头顿然一惊,何牧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深沉地望着她。她一脸燥热,想放下他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已经反被她紧紧抓在手心。她抽手,却使不出劲来,何牧人另外一只手又拿住她另外一只手,放在他胸前,像玩弄着一双稀世珍宝,眼里充满无限爱惜。 “对不起,我不应该上我哥的当,把你引过去,让你醉成这样。”梁倩内心无比愧疚。 “不,我要感谢你哥,若不把我弄醉了,你怎么会来看我?”何牧人声音嘶哑,却眼含笑意,他捧着她的手,轻轻地贴上他的脸。他脸庞燥热,像一两块烤热的铁片,她双手冰凉,像圆润的美玉。 她双眼迷茫,内心狂跳,不知所措。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像在做梦。她正恍惚着,何牧人又得寸进尺,伸出长臂搂过她,她想努力挣扎,可见鬼的力气全都跑哪去了,只是象征性的扭捏一下,就被她牢牢的搂到胸前。就像一只漂泊的船只,驶进了港口,她平生感觉到了人生的归宿。这归宿,就是将她牢牢的系在这个钢铁男人的身上。 第七章 赤子之心 7 七 大街之所以称为大街,还是因为路大,四驾马车齐驱而过,一点也不拥挤。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路不够长,不足一里路。当然,短也有短的好,闭户不出,即可鸡犬相闻,开门出去,一路街坊都是熟人熟脸。关键时刻,熟人总是比生人好使,比如宴会上刘财来替梁安出气,当众损了何牧人一顿,就是极好的例证。当然,刘财来向来是帮富不帮穷,要不然全城人民也不唤他为铁公鸡,活泥鳅。大街的富户不多,数刘氏和梁氏最为风光,立于街头,即可见两户大宅东西斜对而出。梁氏宅院位东边,两进大房,东西厢房对立,院子宽阔,左右种满了树,逢上夏天,院中飘满花香,鸟语盈耳。 可这个夏天,梁宅院里新当家梁安过得一点都不爽。天气不热,凉风习习,红光满天,这种天气,约出喝个小酒,喝个海风,是最惬意的事。可我们的梁公子,如文人骚客,手握纸扇,一幅懒散的模样,独坐院中,仰望夕阳,只有鬼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梁安望着天空发呆,突然身边吹过一股女人的清香,他猛转头一看,原来是梁倩要出门。梁倩也不理他,一身好打扮,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就要出门。 “站住!”梁安嘶哑低沉地叫了一声,声音满是疲惫。 梁倩背对着梁安立住了,一动也不动。 “你哪里去?”梁安的嗓子已经变成了公鸭子了。 “去饶园看戏。”梁倩还是背对着他,不咸不淡地说道。 “你们是不是俩人一起去?”梁安目光低沉,像要准备嚎叫。 梁倩缓缓转过身,脸上抹着胭脂,光彩照人。她缓缓地问道:“你想怎么样?” 梁安站了起来,逼问道:“你回答我,是,或不是。” “是!”梁倩回答干脆,眼光似带着嘲讽。 “放肆!”你嫌我脸丢得还不够吗,还要给梁家丢脸。“梁安将纸扇一把甩到地上,终于嚎叫了。 梁倩也不示甘弱地叫道:“谁给梁家丢脸了?我是光明正大的约会,这有错吗?” “你约会没错,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梁安似有底气不足,语调激昂不起来了。 梁倩却理直气壮地走到梁安面前,两眼圆睁,冷冷地说道:“为什么不能是他。你掘地三尺在城里给我搜一个比他更优秀的人,我马上换人去约会。跟这样的优秀男约会,有什么对不住梁家的?” “你!”梁安恼羞成怒,叫道:“你难道做女人的矜持都没有吗?为什么要主动送上门。” 梁倩摇着头,啧啧叫道:“哟,真看不出你还是留洋的,越说越离谱了。谁主动送上门了,我要嫁人时,无论谁来娶我,都要光明正大的跨进梁家来,不然休想我跟他好。” 梁安像一个巨大哑炮,想爆炸却爆不起来。他无助的吼道:“我知道你跟他好上了,可是你知道外头怎么说吗?说我梁安跟何牧人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梁倩冷笑道:“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是你的夫人吗?” 一话顶得梁安左右不是人,他又叫道:“你狡辩。” “我看不是我狡辩,是你理屈词穷。”梁倩已经不耐烦了,又说道,“我不跟你扯皮了。走了。” 梁倩故意踩响脚跟,咯咯咯地疾走。 到了门口,她突然又想起什么,停步转身,遥对梁安说道:“忘了告诉你,如果你觉得我丢脸了,让你的梁安记上不了台面,尽可以把我辞了,侨批局和钱庄的事,你全权处理就得了。我回家跟老妈守着我们的梁福记,卖土特产,反正也饿不死。” 梁倩说完,扬长离去,气得梁安在原地打转,双手举起坐椅,砸了个稀巴烂。他两眼紧闭,昂首向天,脸部剧烈颤抖。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仿佛又受到了另外一记狠命的攻击,极度愤懑而又相当无助。在这个达尔文进化论的世界里,实力决定一切的社会里,谁还会同情弱者呢?他是失败者,还是弱者?他软弱过了吗?他失败了吗? 梁安猛的睁开眼睛,望着牛血一样红的天空,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两眼兴奋地向天空射出两束亮光,一下子照亮了世界。他不是弱者,也不算失败者,他说到底只能是人生暂时的挫折者。在和何牧人这场较量中,不到最后,谁都不敢说他失败了。 梁安狠抽了一口气,又大呼胸中一口浊气,转身回房。不一会儿,他穿戴整齐,疾步出门,刚走到宅门口处,跟正开门回家的梁母李秋霜撞了个满怀。李秋霜见他行色匆匆,喝道:“干嘛去?” 梁安停住脚,吞声说道:“出去一下。” 李秋霜又正色叫道:“去哪里?” 梁安歪着头,不耐烦地说道:“妈,我已经长大了,别管我那么多好不好,你有空就去管管你那女儿,你看她成什么样了。” 李秋霜脸上黑一阵紫一阵,叫道:“翅膀硬了是吧,还嘱咐我怎么做母亲了是不?” 梁安急躁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秋霜朝院里望了一眼,见满地狼藉,指着那一堆断脚短腿的坐椅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跟谁发脾气?” 梁安回头望了一眼院子,忍气低头认错:“阿妈,我错了。我这是去刘叔叔家跟他商量点事,哪,别生气,先走了哈。”他不容阿妈说话,双手推着母亲进门,转身就跑掉了。 梁氏尽管跟刘氏并称为大街两大富户,可是他们宅院布置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梁福记老当家一辈辛苦创业,无心享受,家里上下只雇着一个老妈子买菜做饭,没有什么家仆。有时候买柴劈柴的事,梁福还得亲自上阵。梁安当家后,柴是不会亲自去买了,更谈不上什么劈柴了,李秋霜也无奈,只得又雇了个哑工,给梁氏运柴劈柴。可是,这到了刘氏宅门就不一样了,家仆奴脾,院里上下,都有人忙碌。于是,海口人都说,这刘财来,对外人铁公鸡,对自己从来花钱从来都不眨眼,该享受到的,一点也不含糊。 梁安到街上买了两瓶酒,径直向刘宅走去。敲门进去,家仆都认得他,直朝后厅喊话:“刘老爷,梁公子来了。” 刘财来和张春堞等人,正在围桌吃饭,他的独子刘云龙听说梁公子来了,跃出门去,撕着嗓音叫道:“梁叔叔,梁叔叔。”一边喊着,一边朝梁安扑来。 梁安多次来刘宅,跟刘云龙都混熟了,特喜欢这小家伙。他名字是郑老先生生前给他取的,这名字大气,将来能成大器。他总是这样跟三姨太说,张春堞两耳都听腻烦了。 梁安两手拿酒,刘云龙牵着他的手,来到后厅。刘财来和张春堞一见,都站了起来,叫道:“哟,你这是干什么呢?” 梁安将酒放到桌上,对张春堞说道:“三姨太,今天我很受伤,想跟刘老板喝两杯。” 张春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半开玩笑说道:“梁公子年轻有力,英俊潇洒,还有伤心事?” 梁安也不客气地挪椅就坐下,一边开酒一边苦笑道:“三姨太,别耻笑我了。” 刘财来叫脾女拿了两个小酒杯,放到桌上,梁安一一斟满,说道:“刘老板,喝两杯吧?” 刘财来嘿嘿笑道:“都来了能不陪你喝嘛。” 张春堞知道俩男人有话要谈,说站起来,拍拍身子,说道:“梁公子,你慢慢喝,我陪儿子玩去了,不打搅你们了。”想赖着梁安的刘云龙很不高兴,却被阿妈一手抓出去了。 “哎!”梁安喝了一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边又倒酒。 刘财来摇着蒲扇子,笑道:“梁公子,你叹什么气呢,那事都过去好些日子了,还挂心上?” 梁安端酒自个又饮了个见底,啊的一声将杯子搁在桌子上,说道:“也不是那个事。现在是好事不上门,坏事滚滚来,我梁家出了个吃里扒外的家伙,真是气死我了。” 刘财来鱼泡影一睁,问道:“你是说梁倩,她怎么个吃里扒外了?” 梁安叹息说道:“刘老板,咱家也算是世交了吧,也就不瞒你了。她今晚竟然跟那姓何的约会看戏去了,我说她两句,她竟然还跟我顶嘴。你知道外头怎么说,说什么我梁安赔了夫人又折兵。我跟她说,她还顶嘴说她不是我夫人。” 刘财来摇摇头,端酒跟梁安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说道:“梁公子,这个我也有所耳闻了,你要不说,我还真以为是流言,没想到是真的。可依我看哪,你那妹妹也是长脾气的,天要下雨,她要嫁人,还有你阿妈也罩着她,这事,我看你还是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吧。” “可以我硬是吞不下这口气。”梁安急得拍着桌子叫道,“娘的,每当我想起郑老先生吐血而倒下的那一幕,我就心痛,恨不得要杀人。” “这个事,何牧人错其一,郑兰兰错其二,怨不得你。”刘财来摇着头道,“如郑兰兰嫁了你,我看你才是真的冤大头。” 梁安一下萎靡不振,也没了酒兴,低头不语。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早知道,我当初不应该叫梁倩去找小子谈什么合作,说来我也真贱,不等他来找我们,竟然主动投其所好。” 刘财来哼了一下,斜着头说道:“你也别怪,若真的法国佬把他打趴了,你坐视不救,没了对手,不是更加无聊?” 梁安抬头,注视着刘财来:“奇怪,刘老板你今天是怎么啦,总是替他说话?” 刘财来叹息一声道:“老实跟你说,要不是你和郑兰兰整天在我耳边聒噪,我才懒得理你们这些鸟事。你不知道,郑兰兰找我两次了,一次是合围法国佬之前,一次是宴会后,我干爹救过刘云龙和三姨太,我欠她的,郑兰兰儿子得了瘟疫,何牧人把他去福音医院救了过来,她自觉欠他的,世间很多关都好过,就这人情关不好过啊。我要不帮郑兰兰,那不是真的成了活泥鳅了?” 梁安既惊讶又激动,说道:“你欠郑家的,还好理解。可你不是说过,那郑承谰不是何牧人的种吗,娘的,他救自己的种,有啥欠不欠的。” “话是这样说,可郑兰兰和摇头爽从来都说,那是他们自己的种。你敢去戳破那个事吗?”刘财来一语道破,戳得梁安无话可说。 “喝酒!”刘财来举酒碰了梁安的杯,说道,“多整点正事,少想那些伤心事,这才是正道。也是我过来人,对你的忠告。别老说什么老先生是天下最识你的人,人生伯乐不可忘。” 梁安灰溜溜地拿起杯,又碰了刘财来酒杯,一口吞了下去。他像吞的是一口苦药,紧皱眉头,半响,又说道:“刘老板,掏心窝说句心里话,姓何的也是有两把刷子,有些气魄才敢跟洋行斗,我也是恨洋人的,才不得已帮了他一把。他那远洋船务,在我们这五大行来说,那估计想都不敢想的。他下过南洋,我去过东洋,我们又都是郑老先生的门徒,我屡屡输给他,这才是我不服气的地方。” 刘财来轻摇纸扇,眯着眼,认真听着。梁安自倒酒,端起来就喝:“我跟他,就像周瑜碰上诸葛亮,浑身有劲却总是使不出来。他在城里开天僻地的整出个远洋船务股份公司,我还整咱城里的老产业,钱庄和侨批局,明眼人一看,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于是,我又在琢磨,或许我眼下想的这个事,真能整成了,不敢说造福千秋,至少也是利商利民之事。” 刘财来眼睛一亮,问道:“梁公子想到什么了?” 梁安两眼似火,灼热无比,说:“海口城自开埠以来人,包括五大商行在内,都是各自为商,小打小闹。这次咱联合五行背后戳了洋行一刀,我心里很爽。我想,如果将城里近千家大小商户,联合起来成立一个海口商会,你看如何?” 刘财来赞许的点点头,射出两道明光,问道:“你成立商会有何目的?” “我认为,我们真把这事做成了,将来琼州府志上,不仅有他何牧人的一笔,也有我和何老板一笔。当然,我目的不仅在此于,我的目标是团结一切力量,静待其变,以伺而动。”梁安正了正身子,重新恢复了昔日风彩,凑到刘财来面前,神秘地又说道,“刘老板,你信不信,不出数年,天下将有大变。” 刘财来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叫道:“梁公子,你去东洋到底学了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安摇摇头,很狡猾的转换话题,说道:“刘老板,若真成立海口商会,你代表南行支持我任会长,其他四行,我自行去游说,如何?” 刘财来吁了一口气,猛然回神,哈哈说道:“你有能力有魄力,要选会长,五行还能不支持你吗?不过,万一那姓何的也来选这个会长,怎么办?” 梁安冷笑一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还希望他来参选,此局我必拿下,报一吐酒之仇。不然全城人都以为我梁安是孬种,事事败阵。” 刘财来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好!你好好干,我支持你。” 俩人一拍即合,举酒交往,梁安血气方刚,喝得很是起劲,满脸胀红,刘财来唤人扶他回去,他一把甩开,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刘财来立于宅外,见梁安走远,立即返回院中,冲进屋里喊道:“三姨太!三姨太!” 张春堞出门应道:“啥事,吼得这么急?” 刘财来大口吐着酒气,摆摆手,嘱咐道:“记住,以后别让刘云龙粘梁安公子了。” 张春堞睁大眼睛,惊讶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财来又摆摆手:“梁安书生意气,满脑子想的不知是啥问题,我怕孩子粘他也沾了邪气。”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没醉,说完他也不理张春堞了,摇摇晃晃的扑床上躺下了。 第八章 鱼龙跃 1 一 一大早,何牧人叫上汪兴一同出门,他们先在路边每人各吃了一碗河粉,就上街去了。空气清凉,扑鼻而来,码头的杠杠永远是这个小城里起得较早的人,他们的身影像条小船,从谷街漂到水巷口,顺水再漂到海田河,然后就在码头上如鸟群聚集,无声无息,仿佛要是为了某个重大的待迁徒。汪兴跟何牧人心领神会,什么话也没问,什么话也没说,俩人就像陌生游客,在城里漫无目的的乱逛。最后,他们经过西天庙和关圣庙,沿着一条崎岖小道南拐,来到一片池塘面前。 正值炎夏,满塘荷花盛开,碧绿连绵,空气清爽,让人心旷神怡。池塘前,就是一片空阔之地,杂草遍布,无人打理。何牧人就站在池塘前,默默地望着荷下的水,又望着水上的荷,偶见池鱼跳出水面,卷个浪花,又像石子落下去,无影无踪了。汪兴似乎也如置身佳境,眼睛微闭,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很是享受。 何牧人望着遥远的天上,天上一片湛蓝,像海水的颜色,像诗意的梦境。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汪兴道:“汪经理,你知道我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做为最为骄傲的事是什么吗?” 汪兴笑道:“我当然知道,大哥置死地而后生,杀了法国人的威风,灭了梁安的锐气,我认为这就是最得意的大手笔。” 何牧人仍然望着天上,两眼苍迷,摇摇头,说道:“你这话对一半,错一半,错的是后半,说对的是前半。你也知道我是个孤儿,我也曾告诉你过我是怎么成为孤儿的。每当我回忆那段往事,我仍然热血沸腾,激动万千,为了报仇雪恨,我典卖田产,独闯雷公岭,端掉匪窝。我他娘的一无所有,光脚都敢跟匪徒斗,还怕你个鸟东西法国佬。” 汪兴听得一阵骇然,连忙点头说道:“大哥说的是。” 何牧人目光仿佛被天上的云牵住了似,仍然紧望不移,继续说道:“可是你知道我现在最害怕的是什么,最需要的又是什么吗?” 汪兴疑惑地说道:“大哥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何牧人目当突然收拢,回头望着汪兴,眼里闪着无数亮光,炯炯有神。他摇摇头,说道:“怕不怕死,是一种生命态度。害怕什么,或不害怕什么,源自于他的生命敬畏之心,这就好像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可能都敌不过一滴女人的眼泪。我也一样,我敬畏生命,害怕孤独,所以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家。我曾经家破人亡,四海为家,现在也应该有个落脚安身的家了。” “大哥原来叫我过来,不是散步,而想卖地安家的?”汪兴顿然醒悟,左转转,右看看,认真的打量半天,佩服地说道:“大哥,这地好,视野开阔,水灵木秀,您眼光真不赖。” 何牧人面带微笑,深沉地注视着汪兴,问道:“汪经理,你知道梁公子跟我之间,我哪方面不如他吗?” 汪兴笑容顿敛,不知何牧人此话何意,然而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说道:“梁公子,浮躁肤浅,眼高手低,难成大事,怎么能跟大哥比。” 何牧人摇摇头,笑道:“你又说对一半,错了一半。还是错了后半,对的前对。梁公子意气用事,沉不住气,这点没错。但是,他坚决不是你所说的难成大事之徒。恰恰相反,他从来就不甘心做池中之鳖。一旦他思想成熟,将来肯定也是人中之龙。人的性情,随着阅历丰富,将会逐渐改变。早年我闯荡江湖,就是一个毛燥小子,可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性格也总算比以前稳了些。” 汪兴叹了一口气,不得不点头承认:“大哥,您说的也是。不说别的,庆功宴上,梁安一出手就将全城巨贾权贵,都请到席上,就不是一个小辈之人。” 何牧人沉重地点了点头,叹息道:“这就是我不如他的地方。之前我以为,搞实业和搞关系是两码事,事实我通过那件事,我悟出来了,这实业和关系是两码事,也是一码事。在中国这地方做事,没有关系,实业站不稳,做不大,有了关系就犹如鲲鹏借力,击水三千里,飞得更高,看得更远。” 汪兴惊讶地望着何牧人,洗耳恭听。他今天此来,不像只是买地置家那么简单,似乎还有很多长远辽阔,高瞻远瞩的打算。 何牧人越说越兴奋,说道:“我一定要把这地买下来,修成三进楼房,不仅要给自己置一个像样的家,更要腾出一处,开舞会,开沙龙,开酒会。只有广交朋友,才能财源广进,如果我一直窝在二楼那狭窄的办公室里,永远都是井底之蛙,水中虾将。” 汪兴第一次听说舞会和沙龙之词,眼前像闪现奇异事物,惊讶不已。 何牧人说着,又昂头望天,气势浩大,语气雄伟地说道:“以一已之力谋一已之私,享一家之乐,这种鼠目寸光,只要我过得好,管他洪水滔天的不懂反哺的歪门邪道思想,我们必须杜绝。我祖父两代都是读书人,我骨子里也是彻底的儒家主义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既为达人,就得行达人之事。等我们公司做大做强,肯定要扩大经营,兼顾其他行业。只有将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我们才有实力拿出更多的钱,来修市场,兴学校,建医院,造福一方。” 何牧人说着,缓缓转头,注视着汪兴,问道:“汪经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汪兴从恍惚醒来,猛烈鼓掌,激动地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大哥,您今天给我上了一节精彩绝伦的课,汪兴终身受益非浅。” 天上太阳辉煌无比,何牧人目光如炬,浑身披光,犹如蚕蛹化蝶,仿若鲲鹏击水,又似飞日行空,正在焕发着人类生命体最绚丽的光茫。 辉煌灿烂的太阳,放出外丈光芒,越过梁氏院落,斜斜的落在梁倩的身上。梁倩脚步急促,似乎在焦急地等待什么。自从那天跟梁安吵过一架,兄妹俩好久不搭话了,见面如陌路人,也是冷漠置之。梁母李秋霜见梁安,也是没好声气,不怎么理睬。可梁安也不在乎,他比以前更忙,没空睬那些鸡零狗碎的杂事,所以也是天天匆匆出门,一出门就没了个影,也不知道他混哪去了。 梁安昨晚应酬又好喝一通,沉沉睡了一宿,一早醒来,懒散地走到院子,漱口洗脸。他半斜着头,见梁倩一人徘徊在厅里,朝他这边张望。他心里冷哼了一声,磨磨蹭蹭地洗着脸,磨磨蹭蹭地进屋穿戴,好半天,只见他急冲冲推门而出,急促地穿过厅堂,朝院外疾走。 梁倩猛的抬起头,叫道:“哥!” 梁安像没听见,继续疾走。梁倩慌了,拾腿跑过去,拦住他道:“哥,我有话跟你说。” 梁安冷冷地抬起头,嘲弄般地望了梁倩一眼,又低下头去了,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就是不说话。 梁倩面带愧疚,谦和地说道:“有个事,请麻烦您帮帮忙。” 梁安抬头望着天空,抠着鼻孔,冷冷地说道:“我能力有限,脸上无光,哪还能帮得上你什么忙。” 梁倩满脸潮红,忍声吞气地说道:“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也就是您举手之劳的事。是这样的,过两天,何牧人要来咱们见阿妈和你,谈谈我们之间的事。” 尽管之前,梁安对这也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他们俩之间发展如此迅猛,喝个酒,看个戏,还没过多久,竟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梁安脸上顿然变色,怒吼一声道:“他要来,我就走,要嫁是你嫁,关老子鸟事。” 说完就急要冲出去,梁倩比他更快,挡住大门,不让他开门。她双手紧张地后护着门闩,仿佛那是个奇珍宝贝,害怕被人抢走。 梁倩闪着泪花,满腔委屈,凄凉地叫梁安嘶吼道:“哥,你放过我吧,就当我求你了。” 梁安也急了,跺着脚吼道:“扯淡!我这是救你,不是害你。” 梁倩听得都晕乎了,不明白梁安这话是怎么说出口的。 梁倩可怜兮兮,梁安怒气骤降,阴沉沉地问道:“你才跟他相处多久,你了解他的为人吗,你知道他的过去吗?” 梁倩急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急剧地点头。 梁安撅起嘴角,大声冷笑道:“你知道个屁。他成过亲,新娘子当晚被劫走,死于自杀,你知道吗?郑老先生好心救了他,郑兰兰委屈许了他,他拍拍屁股,就下南洋去了,气得郑兰兰下嫁摇头爽,你知道吗?” 梁倩像被审讯逼问,她流着眼泪,猛烈的摇头,哽咽着说道:“这都是命运的错,跟他没关系。” 梁安火气徒然又升起来,绷扭着脸凑到梁倩面前吼道:“你以为郑兰兰真他妈的下贱到,要随便找个人嫁了这么简单吗?她是怀了姓何的野种,怕丢他阿爸举人进士的老脸,迫不得已才委身摇头爽的。他已经害了两个女人,难道你还要成为第三个受害者吗?” 梁倩恐怖的望着梁安,哆嗦着问道:“你说郑兰兰那儿子是何牧人的?” 梁安恨铁不成钢地跺脚叫道:“正是!千真万确!” 梁倩不相信的摇头说道:“可阿妈说那不是何牧人的种,是摇头爽亲自告诉她的。” 梁安又叫道:“你阿妈知道个屁。你要不相信,可以去问刘老板和三姨太张春堞。” 梁倩像得了摇头症,望着梁安慌乱的,质疑的,悲愤的不停地摇头。突然,她像个死了老公无助的婆娘,哇的一声长啸,迅速开门,冲出了门外。梁安愣了一下,猛然回神,大吼着紧追了出去。 第八章 鱼龙跃 2 二 梁倩呼啸席卷而去,梁安拔腿狂啸追出。一个声若长空哀鸣,一个犹如猛兽逐禽,梁氏兄妹俩一前一后,排山倒海式的呼吼,惊起了一街人。他们跑过梁福记店前,正在守店的李秋霜,听到呐喊紧张地跳到街边,她看到了昂天悲号的梁倩,伸手去拦,大声吼道:“怎么回事?” 梁倩犹如逃命般的慌不择路,一闪而过,朝前继续狂奔。梁安喘着大气,从后面追上,吼道:“妈,把她拦住。”李秋霜愣头愣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梁安也停不住步的向前追去。 李秋霜突然回神,如老母鸡一蹦三跳高地吼道:“梁安,你给我站住!”话没落地,她也长啸追去。 一股巨大的无比悲愤的力量,冲击着梁倩的心胸,迅速输灌全身,让她脚下生风。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天即崩地将陷的悲情,她仿佛发了疯,着了魔,丧失了理性,迷失了方向,被一种什么东西带着她向前飞奔。不仅梁倩感觉自己在飞,梁安也感觉她飞,李秋霜也感觉她在飞,一街疑惑的目光,也感觉追不上她飞翔的翅膀。 梁倩飞出大街,本能的向得胜沙方向疾奔,可到了门口,脑门仿佛又被人一拍,转向海田河,折向水巷口街,然后拐回大街。大街那些刚刚还没回神过的邻居街坊,还正在议论纷纷,又只见梁倩卷着一股强大的风速,向他们疾冲而来。众人惊心动魄,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梁安像一只被风拖着的破了边角的风筝,也随后追来。众人再朝后望,望见李秋霜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像要断气折腿的似尾随而上。 替梁氏煮饭烧菜的老妈子,刚买菜回来,正在开门,梁倩一阵风的卷过,扑的打开了门,冲去了,踢开了房门,疲软的倒在床上,无助的嘶着。老妈子还没回过神,又见梁安冲来,她又愣了一下,本能朝后看,看见了李秋霜蹲在离梁宅不远的地上,捂着胸口无声的流着眼泪。 老妈子慌张跑去扶起李秋霜,李秋霜两腿哆嗦,撑了半天都半不起来。歇息了好会儿,她在老妈子的搀扶在,一拐一拐的回到梁宅。进了院子,看见梁安在打门,梁倩紧闭不出,在里面胡乱摔打东西。 李秋霜浑身颤抖,遥远梁安,喘着大气吼道:“你,过来。” 梁安如丧家之犬,灰溜溜地走过来。李秋霜话也不问,扬手啪一声响亮的朝梁安脸上甩了一巴掌,歇斯底里地叫道:“你给我滚!” 梁安被打得晕头转向,金星直冒,老妈子连忙拽住李秋霜的双手,叫道:“别动气,有话慢慢说。”老妈子一边叫说,一边向梁安打眼色,梁安脸上青紫不分,死气沉沉,满腔委屈的望着李秋霜一眼,低头疾走出去了。 李秋霜像泄了气的瘟鸡,一下子瘫软于地,放声号啕大哭:“梁福啊,你为什么死得这么早,我命好苦哪!” 这时,梁倩闻声出来,扑到李秋霜面前,抱起阿妈,一边哭一边叫:“阿妈,你快起来。”李秋霜抱着梁倩,像溺水鬼抱住了浮板,紧抓不放,梁倩又是一顿心酸,母女俩一个青脸,一个红脸,没来由的抱头痛哭。 梁氏宅院的凄惨嚎叫,引起一街街坊纷纷猜测,又猜测纷纷,为大街这个史上奇闻怪见,争得耳红面赤,却没有一个终极结论。他们有时间争辩,却没时间管闲事,唯有张春堞和刘财来是例外,他们闻风而动,慌张出门,要去问个究竟。 正当张春堞和刘财来匆忙跑进梁氏宅院的时候,何牧人和汪兴正好出现在公司门口。这时,有一个男员工见何牧人回来,慌忙跑出来,说道:“老板,刚才梁小姐……” 何牧人和汪兴都心头顿惊,何牧人连忙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男员工咕噜吴了一口水,神色紧张地说道:“刚刚梁小姐一路飞奔哭嚎,梁公子紧追她不放,梁母也追着她,他们绕了几条街互相追逐,有人说梁小姐疯了。” “疯了?”俩个大男人齐叫了起来。 男员工更加慌张了,哆嗦着说道:“我也没亲眼看见,是有人看见,跑来告诉我,叫我转告您的。” “她人在哪里?”何牧人急忙问道。 那员工又说道:“听说都回去了。” 汪兴也惊慌说道:“大哥,我跟你去看看。” 何牧人连忙制止,说道:“公司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你忙活去,我自己去。”说完,何牧人疾跑出了得胜沙。 梁氏死人般悲天号地的叫声,已经平息。梁倩母女和刘财来夫妇,围着一张桌子,面对静坐,不发一语。突的听见啷当一声响,虚掩的梁宅大门被人猛的推开,冲进了一个人。 众人目光都唰的望向大门,顿时惊呆了。来人竟然是何牧人。 何牧人于大厅门口处,喘着粗气立住不动了。他慌里慌张地望着四人,四人也慌里慌张地望着他,每个人的脸色都不一样。何牧人沉重,梁倩悲凉,梁母惊诧,刘财来阴沉,张春堞冷笑。 “发生了什么事?”何牧人冲着厅里叫了起来,他也不知道问谁。 众人面面相觑,悲凉无比的梁倩倏尔变得无比悲愤,霍地跳起来,激动万千又死气沉沉地望着何牧人。何牧人顿时脚生寒气,迅速漫身,直冲脑门,这不是他认识的梁倩。曾经的梁倩,是一个动如脱兔,静若处子的洋溢着无限活力的窈窕淑女,现眼前这个梁倩,就像撒了野的泼妇,出了笼的母老虎,气势汹汹,仿佛一扑上来就能将他整个吞了。 “何牧人,你回答我两个问题。”梁倩又往前窜了两步,逼近何牧人,嘶哑地叫道。 何牧人目光深沉,闪烁着无限哀伤,不说话。梁氏也紧张地站了起来,担心梁倩又做出过激的事情。刘财来夫妇像看戏般,很是淡定,都斜着头颅,不看何牧人,只望着梁倩。 “我问你,你是不是在乐会老家,成过一次亲,媳妇被抢走了?”梁倩咬紧牙关地问道。 何牧人一阵惊谔。他不明白梁倩怎么问起这个被他珍藏多年,却从不易去动它的往事,而她到底又从哪里得知他这个秘密。在海口城,除已故的郑老先生和郑兰兰,连汪兴都一知半解,只知他是孤儿,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呀!”梁倩嘶哑着声音叫道,她的确是疯了,歇斯底里的又流出了眼泪。 何牧人只有沉重地点点头。 “我再问你,郑兰兰生的儿子,是不是你的种?”梁倩又一阵嘶吼,她觉得问这话时,内心一阵作呕,有一股无比强大的秽物来势汹汹,企图冲破喉咙,一泄如注。但她不是梁安,她猛捂着胸口,狂吞口水,硬是将秽物逼回了肠道。 何牧人两眼迷茫,悲哀地说道:“这个我根本无法回答你。我从来就没问过,也不敢去问,我怕伤害她。” 梁倩过激的语气却突然变得苍白无力,晃了一下,指着他叫道:“懦夫,骗子,你滚!” 梁倩说着,只觉一阵晕眩,如踩石悬空,摇摇欲坠。梁母见势不妙,上前抱住她,扯着老母鸭的嗓音,哭吼道:“你还不快滚,难道要害死她不行?” 何牧人心血汩汩,僵硬不动。他只觉心脏仿佛被毒蛇猛兽狠咬撕烂,想挣扎又无能为力,想哭号又喊不出声。 天地寂然,心冷似冰,何牧人像一个被冰封千年的尸体,只保持着原来的表情,傻傻的,痴痴的,呆呆的,悲怆无比,绝望异常。这时,一直阴沉不动的刘财来,站了起来,走到厅门前,一边推着何牧人向梁氏宅门外走,一边轻声低语地说道:“何老板,有些误会是不能一时说得清楚的,听我的话,还是先避一避,等她心情好转,再来说说?” 何牧人如一具僵尸,神情麻木,又让人无不退避三舍的,在诸多闲人戳戳点点的窃窃私语中,离开了大街。他像上帝迷途的羔羊,神不守舍地不知往哪里去,也好像没有地方可去。然而他双腿像受了什么指点,向横沟溪方向步履艰难地走去了。 他站在横沟溪渡口,眼前苍苍茫茫,溪水静止,白云不动,风无声息,大地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空洞死寂状态。他就这样站着,不叫也不动,眼珠深陷,远望像被挖空了似,阴森恐怖。 不知过了多少个千年,他像一条冰冷的河流,被灰冷的阳光照射着,慢慢解冻。他思维动了一下,双眼眨了一下,灵魂终于回窍了。这时,他却发现摇头爽正立于船头,孤独一人,充满敌意与复杂的表情望着他,不说话。 横溪沟像一条死河,新埠岛像一座死岛,而僵持对立的这两个男人,就像是准备拼命的生死之敌。而他们决斗的战场,仿佛就在船上。何牧人僵硬地上了船,立于船头,摇头爽却拿起长长的竹篙,走到了船尾。 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了溪,何牧人还是一动不动。良久,摇头爽终于沉不住气了,很冷漠地说道:“何老板,该上岸了。” 他知道,何牧人渡河,只有一件事,就是找她的婆娘郑兰兰。如果不是他之前救过郑承谰,他早就一竹篙将这男人打下水,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何牧人似乎缓过神来了,转头望着摇头爽坦胸露骨,左右不由自主的晃动头脑,涎水连连,他心里更加的悲哀绝望。如果不是因为他要闯南洋,郑兰兰怎么过下嫁这个牛鬼蛇神般的贱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一念之差,播下火种,郑兰兰又怎么愿意狠心赌气将自己一生的青春,主动埋葬在这个乱岗烂泥般的男人脚下。 摇头爽久久被何牧人诡异的眼光盯着,原来沸腾的时刻准备干架的激情,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毛骨悚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抹了一嘴涎水,大声咳嗽,叫道:“你要不要上岸?” 何牧人转头前后望望,大地诡异,不见人影,风似乎动了,拂过他的刺痛的眼睛。何牧人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想了半天,终于面对摇头爽,说道:“我就问你一句话?” 何牧人语音虚幻,轻得像一片浮于水面随波逐流鹅毛,摇头爽耳朵灵敏,还是听到了。他肃然紧身,等着何牧人的问题。 何牧人问道:“郑承谰是不是我儿子?” 摇头爽骤然变色,青一阵,黑一阵,青黑不分。他猛然跳起来,指着何牧人吼道:“你胡说!” 何牧人摇摇头,绝望地说道:“我也希望我是胡说。可是他们都说,那是我的种。” “谁说的?是不是李秋霜那老婆娘,她还跑来问过我,我把她吼回去了,难道还不甘心吗?”摇头爽声音凄凉尖厉,像坚守阵地的猛兽,不容他人越雷池半步,侵入自己的领地。 何牧人怒力控制着内心的悲哀,又说道:“这个问题压我好久了,今天咱们就一次说清楚了吧。” 摇头爽两眼喷火,怒声狂骂道:“这些多舌妇,欺负我阿爽不长鸡巴吗,我鸡巴强大得很,信不信我一鸡巴戳死她们。” 何牧人不睬摇头爽那些污言秽语,死死地盯着摇头爽,正色问道:“你说,郑承谰是不是我的种?” “我操你个祖宗,敢欺负老子。”何牧人话语刚落,摇头爽一竹篙拦腰猛击过来,他身体晃了晃,只见摇头爽又叫嚣着狂扑过来,一边叫着,“我操你个鸡巴,敢跟我抢儿子,跟你拼了。”骂着,摇头爽已经冲到何牧人面前,将他抱住,滚下水里。 俩个精通水性的男人在水里打起了水仗。摇头爽再展昔日雄风,拿出过去跟梁安干架的猛劲,保护做为男人的尊严和爱情的硕果,他双手抓住何牧人头颅,死死按于胯下,仿佛要让对方好好见识他的鸡巴。何牧人劲腿往水底一蹬,三百六十度翻转,一腿冲出水面踢中摇头爽头部下巴,一腿直撞摇头爽胯下的鸡巴。大头小头一齐被撞,摇头爽不知是下巴痛,还是鸡巴痛,啊的一声怒喊,松开手,沉到了水里。横沟溪都被他们搅浑了,何牧人又腾身一跃,骑住摇头爽的头颅,死按住压在水底,摇头爽就像一头扎到水里的饥渴的牛,咕噜咕噜的,横沟溪上游漂来的尿水畜水,都被他一通的灌进了肚皮。 那场水仗打得惊天动地,鬼哭狼嚎。他们从水里打上岸上,又上岸上打下水底,都逼红了眼,踢腿扬手,漫天怒吼,你追我赶,沉寂的大地顿时变得生动活泼,精彩纷纭。海鸟充当裁判,在遥远的天上吹着口哨,迅疾的阵风吹得天上云卷云舒,溪里的鱼也沸腾了,不停的蹦出水面,为他们加油呐喊。他们无边无际的嘶打声,惊醒了遥远的村庄。郑兰兰闻声赶来,她拉着郑承谰跌跌撞撞地跑来,风好像都要刮倒她,她远远地就看见,俩个像公牛斗架般的男人一个揪着对方的耳朵,一个抠着对方的鼻子,一个抓着对方的腿,一个扯着对方的头发,像是连体人,你缠着我,我绕着你,难分难舍,如胶似漆。 郑兰兰悲极而鸣,仰天而哭:“住手!” 这才是真正的裁判,俩人都不禁松手,都喘着粗气不服气的退后了一步。裁判郑兰兰一头扑到摇头爽怀里,慌张地抚摸着,像抚摸着一件丢而失得的稀世珍宝。倏尔,只见她咕噜地爬到何牧人面前,猛地朝沙地上嗑了一个头,狂哭道:“求求你,放过我们全家吧。” 何牧人如晴天霹雳,跪倒于地,嚎叫着也向郑兰兰猛烈嗑头。郑兰兰嗑一头,他嗑两头,郑兰兰嚎一声,他嚎数声。最后,俩人都双双晕倒在那片,无比纯洁的无比荒凉的无比悲情的沙滩上。 第八章 鱼龙跃 3 三 何牧人和梁倩的爱情如鸟落冰窟,一下子就冻住不动了。不得不承认,在爱情的战场上,他是一个没有主见的,懦弱的常败将军,消极对抗,得过且过,将自己一次次地逼到情感的荒原。然而,失败的爱情并没有阻止他对梦想的追求,他将谷街南面池塘边的空地买了下来,准备兴建海口第一豪宅。接着,他又和汪兴考察海口街市,又决定在南门大街兴建本城史上最大的菜市场,准备命名为展南市场。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暗暗较劲,数年之内,一定要成为全城最大的实业家。 何牧人在忙活的时候,他的老情敌梁安也在奔走呼号,筹集成立海口商会大事。为了增加他当选为海口商会第一任会长的可能性,他不惜重金,打通一切人脉关系,并大力鼓动五大行联手集资办学,扩建瀛海书院,并更名为“五行学堂”。经过他不断的考察选址,集资在南门内街买下一栋宅院,以此做为将来海口商会的办公治所。有何牧人出现的地方,就有梁安出没的影子,好戏要上演了。众商家的鼻子比狗还灵敏,大选未到,他们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硝烟之味。 这天,汪兴拿着两封邀请函走进了何牧人的办公室。他将函件放到桌上,说道:“大哥,这是海口商会筹备组委会给您的。” 汪兴忐忑不安地望着何牧人。何牧人望了他一眼,目光回到函件上,斯条慢理的拆开,第一封是邀请他参加海口商会选举大会,落款处是海口商会筹备组委会;第二封是建议他参加海口商会会长选举,署名是梁安。 何牧人看完一封,递给汪兴看一封,他看完了,汪兴也迅速看完了。 “谈谈你的看法吧。”何牧人走到窗口,倏的一把拉开整个窗帘,阳光像开闸洪水,一下子泄进来,屋里顿时光亮耀眼。何牧人一眼望到对街的萎靡不振的力克力洋行和生机勃勃的梁安记钱庄和侨批局。 汪兴清了清喉咙,说道:“大哥,这简直是挑战书,又是一场鸿门宴。” 何牧人望着远方的大海,定定说道:“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参加鸿门宴。” 尽管汪兴有心理准备,他还是略带惊讶,问:“大哥,您真要参加这选举大会?” 何牧人回头望着汪兴,神情憔悴,却隐约透出顽固与倔强,沉沉地说道:“难道我还有退路吗?” 汪兴无不担忧地说道:“是不是回头跟梁小姐商量一下?” 何牧人两眼倏的放出两束刺眼的光茫,叫道:“这是我跟梁安的事,关梁小姐什么事?现在情况这样,难道还有跟梁小姐商量的必要吗,又再说了,你找到梁小姐,你还见待我何牧人吗?”说着,何牧人胸口犹有郁气沉结,鼓胀一肚,喘息困难,大口出气。 “大哥,真的要跟梁小姐断了吗?我老相好王亚菊跟我说,你们要真断了,那就太可惜了。”汪兴有些急了。 何牧人沉重地摇摇头,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这种事由不得我,话语权也不在我这,听天由命吧。” 汪兴又是激动,又是焦急:“可是你可以主动去把事情解释清楚呀,女人嘛,一哭二闹三上吊,其实过了就什么都好了。” 何牧人摇摇手,摆摆手,沉重地说道:“汪经理,因为这个事,我已经严重地伤害了两个女人。从此以后,我宁愿孤身一人,也不去做那愚蠢的事了。” “大哥……”汪兴刚开口,何牧立即摆手制止道,“不要说了,在商言商,作为商人,这种商会活动,我们怎么能不参加?再说了,海口商会成立,也是本城开天辟地的大事,你难道要我错过这历史的见证会吗?” 汪兴默然无声,好久才回道:“那好吧,就按您说了办,我替大哥报名就是了。”他满脸愁容地,掩门退出去了。 自海口城开埠以来,海口商界,向来是五行的天下。这五行分别是广行,福建行,高州行,南行和潮州行。五大行中,除土生土长的南行外,其他四大行各设会馆,生意各有交叉往来。就综合实力来比,广行生意产业较为强大,福建行次之,然而个人生意来说,南行的刘财来米行、早先由梁福主持的梁福记,及福建行的厚生行米老板名扬本城,为商界三大巨头。梁福死后,其子梁安增加梁安记等新产业,一下子成为后起之秀,风光一世。海口商会之成立,在本城历史上,不敢说绝后,但也算是空前之大事。这天,南门内街鞭炮热烈,锣鼓喧天,舞狮队也前来助兴,全城上百家商户代表,云集南门内街。梁安和刘财来,以及福建行厚生米行的邱老板,广行“正合号”的谭老板等数位财神爷,于待挂牌的大门口处,分列成一个大八字,恭迎四方代表。一时之间,众大小财神爷见面就拱手作揖,勾背抱肩,一派富贵祥和,喜气融融。 由五行筹资组建的海口商会会馆,院落极大,长凳成排成行,院墙上彩旗飘飘,众人各位各位,五行代表分设于主席台,他们也纷纷落座,大家都在激动地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吉时良辰。台上坐着的,有琼州府各大要员,及五大行的各大掌门人,他们都四十开外,都是一幅江湖老油条,小贵即即可,小富即安,和气发财的模样。未到而立之年的红袍马褂的梁安,红光满脸,风光无限,一幅雄心勃勃,意气风发的气势,众多商户抬眼望上去,无不被他的气场折服。 等待的过程,就像蜂场被砸开的过程。前后左右,都在半埋身子,头碰着头,嘴贴着耳,窃窃私语,到处都是嗡嗡的争议声。这些大小蜜蜂,唾液不断,都在迅速的交流传递着商会成立的种种内部消息,以及对到底谁能胜任海口商会首任会长猜测纷纷。台下座位前五排中,留给本城有些名号的商户代表,首排有一张贴着红纸写着名字的座位却还空着,引得台上的梁安不时朝下望去,既得意又疑虑,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他掏出怀表,看了看,不到一刻钟大会就要开场了,为什么他还没来,难道临阵逃脱了不行? 刘财来注意到了梁安不安的表情,置若罔闻,眯着眼鼻孔朝天,神情淡定,仿佛这场大会跟他人生荣辱,无甚鸟大关系。梁安坐立不安。他扭头向侧边招招手,一个披着猪尾巴的后生屁颠屁颠地跑来,梁安在他耳边嘀咕几声,那猪尾巴一个劲的点头,然后就朝院门外疾奔而去。可是他刚跑到院门,却与进门的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猪尾巴被撞得两头发昏,恼羞成怒,可抬头一看,神情聚变,满脸堆笑。他说道:“何老板,您终于来了,大家等候您良久了。里面请。”说着,他就在前面小跑,引导他们准备入席。 何牧人一身西式穿着,白色西装,从脖子一色贯到底,如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已是秋天,天气转凉,这身打扮甚合时候,不似显摆,更胜显摆。他步伐稳重,气宇轩扬地走进会场,众人目光像聚光灯,紧随他而去。梁安又掏出怀表,瞄了一眼,举头又望着何牧人,脸上挂着一丝冷意的笑。还差五分钟就要开会了,来得真是时候,压轴出场,制造气氛,仿佛众人等的不是吉时,而是眼前这个胸有城俯的琼州远洋船务董事长。 何牧人和汪兴走到座位面前,脸带微笑,三百十六度的前仰后拱,一一作揖。梁安转头望了一眼台上的权贵和诸位财神爷,人人表情不一。琼州府的官员,脸上抹笑,也拱手无声的对何牧人问好。五大行各掌柜,假意装笑,如盘石稳坐,刘财来鼻孔像钻了两只毛毛虫虫,他咧嘴眨眼,一边抠着一边不停地咳嗽。梁安扫了一圈,目光对着何牧人,心里又一阵冷笑。他再次掏出怀表看了看,又抬头望了灰冷的天,站了起来,向前五步,大声宣布—— 吉时到!鸣炮! 话语刚落,主席台东北角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硝烟弥漫,炮花飞射。这场鞭炮也是梁安精心准备的,燃了整整两刻钟,等到鞭炮声息,院落里一片刺鼻的浓烟扑眼,不停有人闪躲咳嗽。梁安稳如泰山,扯着宏亮的声音,大声宣布大会的章程。他宣布完大会章程,又请琼州府道员范德轩讲话,五行代表邱老板也登台,众人都高瞻远瞩,高屋建瓴地滔滔不绝地论述了成立商会的重要历史意义。刘财来不抠鼻孔了,换了一幅佛面安详地端坐不动,像庙佛慈祥地望着众生,拈花微笑。 说了数通灌耳的废话,众人的耳朵都麻了。这时,梁安又宣布,发选票,选举本届商会机构,会长一名,副会长两名,骨干若干。说完,四个猪尾巴分发选票,一百零八张,全部发毕。 众人拿到选票,蜜蜂嗡嗡声再次刺耳的响起来。总共有两张选票,一张是五个人名单,分别是梁安,何牧人,刘财来,以及福建行会馆主持人邱厚生,广行会馆主持人谭志忠。另外一张,分别是商会骨干名选,除了以上五人,还有五个候选名单。前一张是从五人中选出一名会长,两名副会长;后一张是选出七个党委理事。 大约一刻钟后,四个猪尾巴两人一组,抱着两个投票箱放到主席台前台两侧。台上五行掌柜先行投票,回到席上,众人左右两边,纷纷走出,上前投票。何牧人夹在人群中出去,又夹在人群中回座,不哼一语,不动声色。梁安从台上望了下来,他也迎着目光望上去,俩人的目光犹如钢铁,无声在空中撞击,却各自在心中响鸣。一个杀气腾腾,志在必得,一个冷若冰霜,无所畏惧。梁安和何牧人俩人,一上一下,难分难舍的持久的拼着目光之战。他们并不知道,无所事事的商户代表已经离座,东聚一群,西集一团的胡吹乱扯。选票箱已经被抬到主席台上,台上竖立着一块大板,板上贴着一张硕大的红纸,红纸上写着候选人的名字,候选欠的名字下面,正在一笔一划的登记着每个人的选票。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骚动。原来登票已经结束,眼尖的人一眼看出,位居票数的人,正是不负众望的梁安。这时,琼州府道台范德轩上前,面带微笑,淋浴清风,一手撩起他那华丽的官服,一手手握票数登记名单,大声说道:诸位,我现在宣布候选人票数。 话音刚落,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热烈的掌声。刘财来灰着脸,若无其事的走下主席台。他走过何牧人面前时,脚步顿了一下,斜头望着对方一眼,眼露冷笑,猛的甩开手中的纸扇,什么也不说,就扬头离去了。 第八章 鱼龙跃 4 四 天空诡异,大清早突然变脸,雷天阵阵,低空滚过。接着,哗啦啦的大雨倾盆而下,如无数石子噼里啪啦的敲着瓦片的屋顶。梁倩立于窗前,凉意扑面,她双手从胸前交叉着拢到背后,那种感觉,像有个人从背后环抱着她。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战场的余声,凄凉可怕,残酷无情,就像这漫天飞雨,席卷而来,狂扑打去,一点情面也不顾。可是那个人像战场上的败将,一战就溃不成军,一泄千里,再也闻不到他的气息了。这或许就是天意。天意,到底是一个什么鬼玩艺,难道他就这样认输了吗?或许,他根本不爱她,而是她犯贱,主动投怀送抱才惹下的祸。 梁倩的思绪像这满天的飞雨,天马行空的漫无目的的想着。她不知道是雨幕遮蔽了她的视线,还是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眼前一片朦胧。她低头拭了拭眼,重新抬头望天,有一股想冲进雨中洗刷,放声呐喊的欲望。想着,身子不由晃了晃,她顿然回神,认真的想了想,突然才明白,她不是想去淋雨,而是想见那个活该的逃兵。她轻轻地关上窗,被隔住的轰隆隆的雨声,像压抑的狂潮骤然衰弱。她的思维狂乱无绪,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在找什么,找了半天,才知道自己要找雨伞。雨伞两个字一冲上脑门,她一眼就瞅见了摆放在屋角处的吉色木伞。 李秋霜一早就去看守她的梁福记土特产专卖店,梁安整天上窜下跳,鬼知道他在忙什么。梁宅大院里,其实就俩个人,这雨天气,老妈子闲着无事,正端在客厅板凳,一边看雨,一边打着毛线。 梁倩出门时,老妈子紧张站了起来,望着她叫道:“梁小姐,这雨大得很,这出门要淋湿的。” 梁倩撑开雨伞,遮去半边脸,她说道:“不要紧的,我去店里走走看看。” 老妈子听说她要去守店,心里坦然了许多,说道:“这雨天也没啥人买东西,要不你等雨小点才出去?” 梁倩说道:“不碍事的,我走了。”说完就跑了出去。 梁倩站在梁氏门口,迷茫地左望望,右望望。梁福记的土特产店,右前方数丈远,她顿了顿脚,咬紧牙关冲进雨中,向左边跑去。雨越来越大,风从海口河卷过来,吹得她摇摇晃晃,木雨伞像她身上的翅膀,像要带她登腿飞天。于是,她只好沿着街边屋檐闪闪躲躲,走走停停。 得胜沙被大雨笼罩,梁倩像个落汤鸡似的出现在琼州远洋船务公司门口时,众人都惊呆了。有人狂朝楼上喊汪经理,汪兴闻声下楼,看到梁倩满身雨水,衣一脸狼狈,吃惊不已,忙引她上楼。梁倩也不避讳,跟汪兴上楼,进了何牧人办公室。让她吃惊地是,空留余温,不见她想见的人。 汪兴连忙将一条毛巾递给她,梁倩三下两下就抹掉脸上的雨水,露出了一个憔悴不堪的脸庞。梁倩也顾不得矜持,拿着毛巾就擦脸。 汪兴一脸苦楚,说道:“梁小姐,你们这对冤家像在捉迷藏。这么多天,你都没来,这雨下得这么寒心,你都来了,可是他却走了。” “走了?”梁倩一脸疑惑,“去哪里了?” 汪兴摇头叹息道:“昨天南洋来的电报,今天一早就直走了。我说雨大,再等等,他都不行。这一趟,估计又要二三个月才能见到人。” 梁倩顿然手足无措,一脸茫然,转身背对着汪兴,暗息悲伤。她心有不甘,问道:“什么事,他这么急?” “大哥说是急事,也是大事,如果有万急之事,可以给他发电报。”汪兴见梁倩凄凉之状,无不为她神伤,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梁小姐,大哥买了地,还从南洋拉了一船红毛泥修楼,准备在谷街南面安家。没想到你们突然闹起了误会,他很是灰心意冷。” “汪经理,他伤我的时候,难道我就不灰心意冷吗?”梁倩仍然背对汪兴,浑身颤抖,情不自禁地低声抽泣。 汪兴心里一揪,慌忙说道:“我们也跟他说了无数次,说好好解释就好了。可是他,他……” 梁倩缓缓转身,面对汪兴,一脸泪水。她凄凉地问道:“他是不是说,准备放弃了。” “不,不,不!”汪兴慌得语无伦次,咕噜咕噜地吞了两口水,定了定神,紧接着说道,“他说他害怕见到你,怕见到你,又要伤了你。” 梁倩泪水一双双,一行行地顺颊流下,摇头说道:“我都被伤过了,难道还会怕他再伤一次吗?我今天来,本来是想质问他,真没想到,这个懦夫还是让他逃了。” 汪兴急得都快要哭了。他只觉自己满脸长嘴,却无从下手,扭着一张苦瓜脸,委屈地说道:“梁小姐,我大哥并不懦弱,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这误会真闹大了,满城人都在议论纷纷,说真的,我也被搞糊涂了。这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不是等大哥回来,我叫她上你家好好把话说清楚?” 屋外的大雨,像发了神经,像悲绝了心,像怒号的音轰的扫过一阵,又轰的卷过一阵,打得窗户啪啪啪地巨响,让人听得心惊肉跳。汪兴望着梁倩,见她全身冷透,不停哆嗦,顿然醒悟,从床上将何牧人一大衣拿下,套在她的身上。这衣服的气味和温暖,是多么令人熟悉与心碎,为什么不是何牧人亲自替自己披上,像在后缠着蛇一般的长手,绕过自己那腰一般的腰身,痴情缠绕,心贴着心,互相诉说,彼此倾听,温暖那颗被爱情伤得支离破碎的心。 梁倩轻轻地推,大衣就推到地上,汪兴连忙捡起,再给他披上,她又轻轻一推,汪兴又弯腰捡起,却拿在手中愣着不动了。梁倩紧抱自己,冷意真透内心,她悲痛得说不出话来。或许汪兴说的也是对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就等着他回来吧。以沉默的方式回避,何尝又不是绝妙的回答。梁倩心里似乎又充满了希望。她走到窗台,驻足远望,大雨磅礴,天地茫茫,人生何其渺小,爱情何其脆弱。多年以后,如果有情人回顾此幕,还能留下什么?不过一声叹息罢了。梁倩敞开心灵,任这大雨冲涮,思绪神游九天,与风雨神交,跟天地对话,忘乎了背后的汪兴。大雨下了半天,她久久地站了半天。雨过风清,天空辽阔无比,她犹如这泄完了悲绝愁绪雨水的天气,望着烟消云散的大海,心境顿开,眼睛脉脉有光。 辽阔的大海深处,何牧人乘的琼州远洋船务公司客轮,已经驶出烟雨飘缈的北部湾。此次下南洋,跟当年他惜别郑老先生一样,心海如潮涌,久久不能平息。电报是何牧人拍来的,让他前往南洋共商大计。为这个事,从昨天到今天,他大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全然不顾船外风雨大作。船开出了北部湾,如一叶漂流于汪洋大海之上的扁舟,轻轻摇荡。哦,天地多么辽阔,生命如此神奇。不是猛龙不过江,此次南下,谋前人所不敢谋,做前人所不敢想之事,将会疯狂的冒险之旅,若能成功,他们将成为神州大地上,名副其实的开拓者和奠基者,历史将牢牢记住他们的名字,口碑载道,代代相传。 数天之后,槟州码头上,天高气爽,一派晴朗。何兴林和郭盛俩人,站在港口人群出口处,紧张眺望,寻找着何牧人的身影。俩人身着西装,神采奕奕,朝气蓬勃。长年的摸打滚爬,使他们像两块青铁,在生命的大熔炉中,已经脱胎换骨,焕化成两块铿锵闪亮的钢板。 “出来了,出来了。”郭盛踮起腿跟,挥着帽子朝码头处狂吼,“牧人哥,牧人哥。” 何兴林眼亮擦亮,向着郭盛喊声处望去,只见何牧人一手提行李箱,一手挽着风衣挥挥手,正向他们走来。 何牧人一走出来,俩人立即跑上去,何兴林激动地叫道:“辛苦了,我以为你会晚一点才过来,没想到你一收到电报就扑过来了。” “这么重要的大事,怎么耽搁得起呢?”何牧人激动地说着,跟他们一一握手,并肩兴奋走出港口。 当晚,何兴林和郭盛设宴为何牧人洗尘。宴席除了三个苦难兄弟,还多了一个女人,她是郭盛的未婚妻,马亚人女子。四个围桌,郭盛未婚妻作陪,三个大男人吃酒,喝得心花怒放,激情四射。 酒到浓处,何兴林突然问道:“牧人,你看郭盛兄弟都先下手为强,要娶媳妇了,你的媳妇怎么时候带给我们瞧瞧?” 何牧人目光暗淡,苦笑道:“叔,你别耻笑我,你呢,也老大不小了。” 郭盛笑道:“牧人哥,你别催兴林哥,他的媳妇就是橡胶林,此生生是为了它,死也要为了它。” 何牧人听得无不动容悲凄,说道:“我此生只爱船务,此次南下,就是要替叔能成功娶到橡胶林这个媳妇,让它甘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我叔回海南定居。” “知我心者,替我心忧。此次联手创业,不知有多少艰难苦恨,在前方等着我们。但我们也要清醒看到,为了这一次的突破,大家都准备了数年,做了可能会后悔,但是我们就此放弃,永远悬而未决,死后更为难过。”何兴林也被说得激动万千,滔滔不绝地接着说,“更让我充满信心的是,郭强跟随李可道先生,略有心得,给我们提拱了很强大的理论支持。” 何牧人目光一亮,叫道:“李可道先生成功了?” 何兴林摇摇头,叹息道:“李可道从南美引进无数次橡胶种和树苗,都一一告败。可是郭强却告诉我们,橡胶树种不能移植欧洲,是因为气候的所制,海南岛近邻马来亚半岛,一切皆有可能。郭强这个结论,给我刺激很大。多年前,我就坚定认为实践可行,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天时机成熟,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瞻前顾后,左环右顾,历史将留给别人来谱写了。” 这时,郭盛插话说道:“牧人哥,我们都是搞实业的人,说的都是大实话。兴林哥酝酿许久了,到找寻找优良橡胶种子,目前我们手里有数千颗良种,为这个事,兴林叔可是比娶了一百个媳妇还兴奋。” 何牧人举酒说道:“大家都太不容易了,来,为理想干杯,喝了。” 三人碰杯,豪饮而尽。天地苍茫,英雄呵气成剑,划破长空。未来像一幅美丽绚烂的图画,在他们的眼前,缓缓舒展。 第八章 鱼龙跃 5 五 何兴林,郭盛,何牧人,三个中国橡胶树种植的勇敢无畏的开拓者,牵头集结数名股东资金,组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家橡胶公司,命名为琼州垦务股份有限公司。公司筹备工作组织完毕,三人商定,郭盛留守南洋,打理槟州橡胶及其他产业事务,何兴林随何牧人返琼,勘测土地,购买播种,全权打理。何兴林和何牧人回到海口,已是初冬。天气阴冷,风卷浪打,何兴林看见海口港停泊琼州远洋船务有限公司数艘巨轮,硬生生的将诸多外国船只挤出一角,心里颇生安慰。他心中欢喜,不仅因为他是何牧人创办船务公司的股东之一,还主要是,何牧人以史无前例的勇气魄力,打开了大业生存的局面,给他灌注了巨大的力量与信心。面对着瑟瑟冬风,何牧感慨万端,豪情顿发,暗暗运力狠劲地发了一个毒誓——此次返琼创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何牧人和何兴林一上岸,就直奔得胜沙。汪兴出门办事,闻听何牧人和一个股东已回公司,急忙回赶,见到了何牧人,无限兴奋与激动。何牧人分别给他们介绍,各自落座,商谈正事。 何牧人对汪兴说道:“我离海口数月,让你一人主持公司,辛苦了。” “小弟这点辛苦算什么,何董事和何股东,才是真正的辛苦。”汪兴望望何牧人,又望望何兴林,说道,“我长话短说,汇报三件事。琼州远洋船务运营,一切正常,朝着既定目标方向前进。据我们观察,克力克洋行船务不甘心我们抢了他们的航线业务,最近又在蠢蠢欲动,联合诸多洋行开了碰头会,准备再次兴师问罪,跟我们我们琼州远洋船务打一场海上恶仗。第二件事,由我们公司投资的展南市场,完工大半,年后即可开业。”汪兴望了何牧人一眼,见他稳坐不动,接着往下说,“大哥的何氏宅院,基本完工,正等待装修,请您提出装修意见。” 汪兴望着何牧人,不说话了。何牧人神情淡定地说道:“说完了?” 汪兴欠身说道:“大哥,基本就这些事了。” 何牧人望望何兴林,笑道:“兴林叔,您看有什么意见,给我提个一二。” 何兴林连忙摆摆手,说道:“搞橡胶,我是行家。船务方面,叫我给你提意见,那不是瞎整吗?” 何牧人摇摇头,说道:“兴林叔,您谦虚了。汪兴也是自家兄弟,有话说也无防。” 汪兴也转头面对何兴林,恭敬地说道:“何股东就给我们提提吧,在下洗耳恭听。” 何兴林沉思片刻,说道:“牧人,以前听你讲法国佬多么嚣张,倒没什么感觉。今天回海口城一听,心境大有不同,才感觉你一直是在与魔共舞,虎口夺食,实在不易啊。不过话说回来,此一时彼一时,琼州远洋船务最痛苦的时刻,都能忍受过去了,还怕他法国佬卷土重来吗?” 汪兴听得频频点头,说道:“何股东说的是,克力克洋行船务诸多航线业务,正在被我们蚕食吞吃,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就等着他们就是了。” 何牧人站了起来,走到窗台,拉开窗帘,对面的力克力洋行,尽收眼底。何兴林和汪兴也跟着,一起走到窗台。何牧人指着对面,对何兴林说道:“叔,你仔细看看,这就是传说中的克力克洋行。” 何兴林顺着何牧人手指望了出去,神情严肃,半天不语。何牧人却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过去,我站在它面前时,其咄咄逼人,像随时都能吞掉你的老虎。现在,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它还是一只老虎,却只是一只纸老虎,想吓唬我,门都没有。” 何兴林庄严地点点头,面对何牧人,说道:“你气魄宏大,担此大任,我们都能放心。” 何牧人望着何牧人,又望望汪兴,有些激动地说道:“过去,他们总是先发制人,我们处处被动。可是今天,我要反着来了,让他们也尝尝先发制人与被动的滋味。” 汪兴有些疑惑,有些激动地望着何牧人,问道:“大哥,您有什么想法,尽管吩咐,小弟一定把它做得漂亮。” 何牧人问汪兴:“你知道法国佬,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刻,要准备卷土重来吗?” 汪兴摇摇头,不明所以。 何牧人说道:“很多事情,看起来一件是一件,却是可以连起来说的。法国佬或许认为,我正转移投资注意力,正消耗财力,大张旗鼓地兴建展南市场,可以趁机将我们打个措手不及。我们要正的等着他们主动进攻,那就正的是被动了。所以,我们必须在春节之前,迅速出击,将他们一摊子计划砸烂。” 何兴林和汪兴对望了一眼,又一起望着何牧人,等待他说下去。 何牧人缓缓说道:“琼州远洋船务,跟列强船务对比,我何某认为,服务优质,航速快速,唯一与他们打了平手的,就是船价。从今天开始,我们准备调价,先降一成,如果他们跟风,我们就降两成,以半价为底,抄他老底。” 汪兴愣了一下,还没等他说话,何兴林忧心忡忡地说道:“牧人,我们还有新事业要做,这个事是不是要缓一点,一切以稳妥为上。” 何牧人摆摆手,坚定地说道:“兴林叔,我纵横四海这半生,从来就没有什么稳妥地过上好日子。我喜欢浪上行舟,火中跳舞,我不插法国佬两刀,他娘的他们还以为我琼人好欺负。” 何兴林只好沉默,不说话。汪兴见状,收腹挺胸地说道:“好,我听大哥的,我马上吩咐下去。” 何牧人拍拍何兴林肩膀,说道:“兴林叔,你放心,牧人不像从前那样莽撞了。目前海口港船务方面,琼州远洋与列强船务持两足鼎力局面,我们跟他们之间,迟早都得有一场恶斗。迟斗不如早斗,不斗怎么能把他们赶出去。” 何兴林眼露亮光,无不欣赏地说道:“在南洋,别人都叫我何疯子。其实你比我还要疯狂,咱何氏家族,冒出两个何疯子,够会折腾的。既然你意已决,我这个做股东的只能大力顶你,你放开手脚大胆干就是了。” “嗯。”何牧人自信地点点头。 这时,汪兴接着说道:“大哥,还有一事我差点忘了跟你说,梁……” 何牧人一听梁字,眉头不由紧皱,说道:“怎么,梁安当了会长,挣足了面子,还想来挑我的刺不行?” 海口商会新立,梁安不负众望,被选为首届会长,建福行的邱厚生及广行的谭志忠当任副会长。出乎意料之中,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何牧人没有被选中会长,只是商会里的一员骨干,刘财来更尴尬,连个理事都没捞上。铁公鸡活泥鳅的他,活活做了一回衬托,成了陪太子读书的师傅,成了海口城内的一大热门话题。 何牧人一话既出,汪兴听得一愣,连忙回话,说:“梁会长派人捎话来说,春节前商会骨干开会议事,叫您到时务必参加。” “知道了。”何牧人低声哼了一声,又说道,“兴经理,我要陪何股东回乐会县一趟,海口城内的事,就拜托你了。” 汪兴愣住,马上问道:“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 何牧人整整头绪,说道:“马上就走,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准。” 汪兴惊讶地说道:“什么事这么急,休息几天再走不行?” 何牧人拍拍汪兴说道:“事不疑迟,改天再告诉你。” 何牧人和何兴林一起下楼,汪兴送他们到驿站,雇了一辆马车,送他们上路。他一脸惶惑不安地回到公司,才上了二楼,竟然发现梁倩亭亭站在何牧人办公室里。 “梁小姐,你怎么来了。”汪兴一脸不惑。 数日不见,梁倩脸上洋溢着昔日的矜持高贵,却掩不住眼间那失落的凋伤之情。她两眼放光,不冷不热,不紧不慢地问道:“汪经理,难道我不该来吗?” 汪兴一脸苦笑,连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倩望着何牧人的办公桌,又望了望靠南墙的床铺,问道:“听说他回来了?” 汪兴惊讶地说道:“梁小姐怎么知道何大哥回来了?” 梁倩脸情淡然,说道:“梁安记和琼州远洋就隔着半眼距离,一个大活人路过,难道梁安记的人不长眼的吗?” 汪兴心里顿然一惊,没想到梁倩如此用心,叮嘱梁安记的伙记给他盯梢了。可他想到这,又不禁替她难过起来,悻悻地说道:“何大哥昨天才回来,可他刚刚又走了。” 梁倩眼露失意,皱眉问道:“走了?” 汪兴连忙说道:“是走了,可不是下南洋,而是回乐会老家去了。陪他同去的还有他的叔叔,也是琼州远洋股东之一。” 梁倩紧皱的眉头,舒缓了起来,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汪兴摇摇头,说:“他也说不准。说是要回去办事,办的还是大事。” 梁倩问:“你有没有跟他说,我来找过他?” 汪兴苦楚地说道:“我准备说了,还没给我机会把话说出来,他就走了。” 梁倩神情顿然暗淡,又问:“他有没有问过我?” 汪兴愣住了,望着梁倩,不知该如何回答。 梁倩冷笑一声道:“没问过,是吧。” 汪兴两头受气,不禁地跺脚,叹了一口气。 梁倩又冷笑道:“汪经理,我不会怪你,或许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已经把我忘了。” 汪兴焦急地跺脚,苦着脸说道:“梁小姐,我想你又误会何大哥了。他不是这样薄情忘义的无情郎。” 梁倩摇摇头,说道:“无所谓了。满城的人都议论我,说我是主动送上门的,事实也证明,我是主动投怀送抱的。我犯贱的一次次来找他,他竟然回来连问都没问,话也没留,他不是薄情寡义,那是什么。” “梁小姐,您千万别这样想。”汪兴更加着急了。 梁倩一脸凝重,神情灰暗,沉沉地又说道:“汪经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不会主动上门来找他了。谢谢你的关注,我走了。” 梁倩说完,甩头就走,头也不回地下楼,直直走出了得胜沙。汪兴追下楼,跳出公司门外,望着梁倩凄凉楚楚的远去的背景,懊丧得直拍自己脑袋干焦急。 第八章 鱼龙跃 6 六 何牧人站在何氏宅院中央,仿佛幻梦,不知真实。冬风扫空,满天落叶,纷纷扬扬,有些像鹅毛随风卷荡,落到了屋顶,有的轻若蝴蝶,飞来飞去,不知哪里去了,更多的是你挤我,我压着你的积在树下,厚厚数层。何宅上下两间大屋,顶上檐下,到处都是破瓦碎片。何牧人一间房一间房的推开,一间一间就像停尸房阴森恐怖。每间房都是蛛网满目,尘埃遍地,凄凉冷寂。厅堂中央,曾经的流光溢彩的洋油灯,如枯树挂顶,了无生气。供阁上方,列祖列宗,不知魂归何处,寂然无气了。 自南洋返城创业以来,他没怎么回坡盈村,就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心不在焉。今天和何兴林重回何宅,记忆的黑暗闸门一下被洞开,所有悲伤往事,一一浮现眼前,让他心如刀割,疼痛不止。曾经两代大清举人之家哪,怎么沦落成这个鬼样子。 何牧人紧紧闭上眼,两行泪水如泉喷涌出来。 何兴林立于何牧人背后,望着何宅一片败落之景,不禁为之动容,怆然掉泪。曾经,他们豪情壮志,激情满怀,心里装的全是梦想,谈论的全是梦想,实践的全是梦想,却忽略了一个严重性的细节——家。王侯将相,功成名就,都化尘土。鹏行万里,也有落地的时候,树叶葱葱,也是要叶落归根的。他们多年漂泊,尝尽人世辛酸苦辣,穷尽无根无涯的生活,这一切究竟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拥有一个光照四壁,儿女成群,围于膝下的家吗? 第二天,何牧人和何兴林唤上族里青年后生,将何宅上下里外,全部清扫个遍,然后请人修葺宅院。数天之后,鬼宅一般的何氏宅院焕然一新,重发生气。何牧人叫人置办了数桌酒席,叫上族里男女老少,搬椅移桌地聚集何氏宅院里喝酒。闹了数天,喝了酒,爽了够,人气腾腾的何氏宅院,渐归冷清,何牧人心里又不禁一阵悲凉。他恍然大悟,要让改变何氏大院人气没落之景,就必须尽快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他又不禁想起了已故之陈兰香,嫁为人妇的痴情女子郑兰兰,贵气美丽,愤怒无常的梁倩,她们如车马灯一个一个涌上心头,似刀划过心房一阵一阵地痛,痛一阵就血流一阵,汩汩不止。 何牧人决定给亡妻扫坟上香。他叫上何兴林,强力搜索记忆,穷尽想像,摸索数天,终于来到了当年埋葬陈兰香的荒芜斜坡上。数年的风雨浸淫,早将亡妻的土坟冲得一干两净,何牧人以脚丈地,从斜坡底向上走,量了数百步,埋头挖地,捣鼓半天,挖出两块青砖,他激动地对何兴林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当年,何牧人多了个心眼,逃亡前在陈兰香坟前埋了两块青砖,以作标记。青砖已经锈迹斑驳,砖前的土坟,长满了杂草。何牧人和何兴林转着圈,拔光了脚下的杂草,定眼一看,土丘略为突起,应该就是陈兰香的坟地了。何牧人燃香烧烛,何兴林点着金银纸,天上太阳苍白,冬风掩面而过,飕飕凉意,俩人默然无话,暗自神伤。烧完纸,拜过头,何牧人久久不肯离去。何兴林放目远眺,目光溢彩,似有所获。 他埋头又抓了一把土,认真研究半天,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口气,说道:“好一块风水宝地。” 何牧人眼睛闪闪发亮,望着何牧人,说道:“叔,你发现了什么?” 何兴林拍拍手,遥指远方,说道:“这一块斜面荒坡,坡度不大,面积不小,少也有数十公顷,面向东南,采光量足,又三面环山,大风不来,静风轻摇。远处就是乐会县著名的三洲河,两岸土地肥沃无限,好一块天然的种植橡胶园林之地。” 何牧人惊讶地叫道:“叔,你们真厉害,火眼金睛就看出这是块好地方?” 何兴林眉开眼笑,问道:“难道除了我,还有第二个人发现这块风水宝地?” 何牧人点头说道:“当年,我跟我表哥逃亡时,他就告诉我,此地青山绿水,定为风水宝地,兰香葬于此地,亦无遗憾。” 何牧人轻摇头颅,说道“故人已辞,生者不息。一切都是天意。” 何牧人也顿然生哀,说道:“当年我于此发誓,将来若有所成,必化荒芜为宝地。若您有意,咱们就将这偌大的山坡买下,开辟我们的橡胶园地,对生者,于死魂,都是一举两得,两全其美之策。” 何兴林眼光如灯燃亮,说道:“我正有此意,待我们仔细勘察几天,再定下也不迟。” 于是,俩人沿坡缓缓而行,走一段看一段,看一段激动一段,像发现了地底下埋着无尽宝藏而暗自窃喜。他们畅谈无限,不知不觉拐上一条崎岖小道,准备沿路返回,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歌声。歌声渺渺,轻快活泼,细细听去,歌声为苗语壮年男子腔调,尽管不解词意,俩人却着迷般驻足不动,等待着歌声走近。 过了一会儿,小道尽头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一前一后,前面的是青年男子,歌声正从他嘴里飘出,跟在后面的是裹着头巾的女子。俩人一身黑布包身,肩膀上都挂着铁锄,他们前面,还优哉游哉地走着一头水牛,像是下田归来。 待他们走近,何兴林跨步小跑起来,摇手叫道:“老乡,停步。” 歌声嘎然而止,俩人唰的停步,朝何兴林和何牧人望来。 何兴林停到两个青年男女苗胞面前,说道:“老乡,问个事行不?” 俩个青年男女,男的脸方嘴阔,眉粗大眼,铜色皮肤,活力十足,一看就是开山的好汉;女的目光如泉清澈无暇,表情内敛,真诚朴实,身材匀称,腿长腰细,没有长期翻山走路,那是历练不出如此姣美的身段。 壮男的勒住牛儿,上下打量何兴林俩人,操着地道的海南话问道:“大哥问路的吧?” 何兴林拱手作揖,问道:“小兄弟说对了,想请问,俩位是前面村寨的吧?” 壮男点点头,说:“是的。” 何兴林高兴地说道:“可否麻烦俩位带个路,到村里见你们主事的人?” 壮男有些疑惑,问道:“你们有啥事要找我们村长?” 何兴林拱拱手,略带神秘地说道:“肯定是大事,带我们见你村长再说好吗?” 壮男一甩牛绳,说道:“好吧,你们跟我走就对了。” 此时,海口城正被烟雨笼罩。细如针,冷如刀,层层密密,苍苍茫茫,从海田河到得胜沙,一片寂廖。又是一个吃狗肉喝黄酒的好时节,南门街的狗肉店,杀气腾腾,闹气腾腾,狗的痛苦与人的快乐,互相映照,永远是这个世界的不二法则。可得胜沙克力克洋行里,走狗王阿六和其老板柏森,相敬如宾,处得自然。除他们外,会议厅还来了英德两国洋行的两位老板。 柏森这个向来以傲慢与偏见著称的,崇尚实力决定生存的达尔文主义者,仍然一幅气势凌人,咄咄逼人的架式。王阿六噤若寒蝉,德国森堡洋行老板史密斯神情沉重,胸有城府,英国东亚洋行老板杰克,神态怪异,不停地冲着众人做着鬼脸,无聊至极。显然,他们刚刚开过一场小会,提出一个沉重无比的议题,大家都在沉默着商量对策。柏森嘴上永远叼着雪茄,目光阴森地扫视着众人,见大家没话可说,他似乎有点着急了。 良久,还是他先说话了,转头对着王阿六,说:“六,你对这个事怎么看?” 这个事,其实就是何牧人先下手为强,降一成票价,准备再次跟力克力洋行斗法的事。王阿六假做思索,故做淡定,慢悠悠地说道:“按我对何牧人的了解,他肯定是闻到什么风声,才出此下策的。不过,海口城也就那么点大,他要听到什么消息,也很正常。” 柏森蔑视地扫了王阿六一眼,叫道:“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王阿六嘿嘿嘿地长笑,露出一嘴金牙,说道:“好,那我就直说。既然他抢在我们前面下手,我们就将计就计,见招拆招,打他个落花流水,扫地出门。方法有二,一是离间梁安和何牧人关系,斩除这个后患之忧,上次就是梁安出手,力顶何牧人,他才能够撑到新船进港的。这个二嘛,我认为,咱们几大洋行要群心群力,出力征讨,一举拔掉他这个眼中刺,肉中钉。” 柏森望着王阿六不说话,眼笑皮不笑地望着两位欧洲老友,问道:“两位怎么看呢?” 东亚洋行老板杰克,做了个鬼脸,笑道:“六,说了这么多废话,不累吗?” 王阿六脸色骤变,僵硬地笑着问道:“怎么会是废话,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杰克阴阳怪气地说道:“是实话,可是你能告诉我,怎么离计梁安和何牧人,又再告诉我,我们怎么样才能一举拔掉琼州远洋?” 王阿六一下愣住了。杰克接着说道:“你这翻话,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叫混球。又像你们中医所说的,诊病不救人,什么都是糊糊涂涂,厮混了事,没点实在意义。” 娘的,说得一套一套的,在老子面前装中国通,算个老几,你们要真牛,就不要把我喊我,自己搞定去呀。王阿六心里痛骂杰克一翻,嘴上却抖索着假装紧张地说道:“您说的对,在下愿闻您的高见。” 杰克三十多岁,蓝眼睛,金头发,身材修长,配着一张吊儿郎当的脸,摆明一幅英国没落贵族作派,这种人应该学音乐,或者搞政治行为艺术,充当救世主去,搞什么洋行,真是天大的浪费。 这时,柏森也望着他,希望听听他的意见。杰克却刮了刮鼻子,抽了抽气,歪着一张拉渣胡子的脸,摊开双手,说道:“我听说何牧人做过我们英国人的船长?” 柏森脸色顿沉,问道:“杰克先生,你这话是怎么意思?” 杰克做了一个鬼脸,说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随便问问。” 柏森紧追不放,又问道:“倒何是一个大事,他要不倒下,我滚蛋,你也没好下场。” 杰克摇摇头,说道:“柏森先生,您想的太多了吧,我说了我只是问问。” 英国和德国洋行,搞的也是船务对外贸易,他们航线不一,杰克航线主要通香港,上海和伦敦,德国人的船主要开往青岛和森堡和柏林。两国航线不少,可发班时间很长,主要是船少。这海口港的大半船务,现在都是克力克洋行和跟琼州远洋在争,争的结果怎么样,似乎他们都无关痛痒。也正如此,德国洋行史密斯,像只狡猾的呆鹅,只坐不动,只听不说。 柏森也觉察不妙,望着史斯密,和气地问道:“史密期先生,你也说说两句吧?” 史密斯四十出头,一头卷发,眼光浑浊,脸大如盘,身重如牛,真不知道他一个冒险闯天下的人,怎么养出这身肥肉。他听柏森试探他,不由舔了舔上下两片厚唇,狡猾地说道:“六刚才说的办法,可以试一下。” 杰克一听,嘴角翘了起来,露出一个冷笑。踢了半天,球还是回到柏森那里,瞎忙一场。 柏森心里压着火气,眼睛溜溜地又扫视众人,突然昂头哈哈笑道:“六,你就替我说了吧,怎么对付何牧人。” 王阿六心里蔑视英德这两个外国佬,啥玩艺,光占茅坑不拉屎,还说我来废话。老子卖个关子,没容我说完,当然是废话。可看看,这最后还不是由我这说废话的给你们定调。 王阿六不知何来一股傲气,看也不望那英德洋行老板,面对柏森,严肃地说道:“据我打听,梁安和何牧人因为郑兰兰,积怨已久,现在又横出一个梁倩,已经是剑拔弩张,火上加油。我可以就这个事给他们制造麻烦,惹上事端,让他们彻底反目,想联手而联不得;再次,咱们洋行韬光养晦这么久,财力雄厚,何牧人自诩新船航速快,咱也买几艘新船,跟他拼了,他降一成,我们就降两成,看谁能撑到最后。” “好,好主意。”柏森猛拍大腿,转头说道:“杰作先生,史密斯先生,咱们分头行动,我的新船已在海上,不久即可进港,只要你们愿意配合降价,就算不把姓何的一次打趴,也要让他永远抬不起头来。诸位意见如何?” 杰克和史密斯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说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柏森一锤定音,拍着大腿,盯着王阿六说道:“六,这次要看你的了。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王阿六立直身子,叫道:“知道,阿六一定把柏森的活儿干得漂亮。” 第八章 鱼龙跃 7 七 海口商会成立后,海口茶客整天都在为一个谜争论不休。这个谜,不是梁安为什么迅速崛起,当上了商会会长,而是海口首富,南行响当当的有钱有势的一把手米铺老板刘财来,怎么会输得那么惨烈。就算他胸怀坦荡,推贤让位,至少也应该挂个副会长的荣誉称号,可他连个理事都混不上,这就让人搞不懂了。有人说,刘财来小事糊涂,大事可没糊涂,你看这几年,他的米铺生意越做越大,除了谷街五间店,他还在新兴街邱厚生米行对面,又开起了两间米店,稳坐米行第一把交椅,谁也动不了他的屁股。至于做不做什么商会会长理事之类的,那是他个人没有那个兴趣。此话一出,有人赞同,有人反驳,说,去他娘的,刘财来有便宜从来就不会丢下,他不去竞争会长,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那只有鬼知道了。 后面这话听起来靠谱。刘财来听到后,心里甚是得意,却从不动声色。他每天的生活,就像海南戏的韵脚,富有节奏,韵味十足。上午,他会到谷街去走上半天,洽谈生意;下午,有时候他会去茶馆,喝茶扯淡。晚上,他可能会去饶园听戏,一听就一晚,上瘾得很,这些生活细节,都在龙城客栈老板王阿六的观察范围内。自从王阿六从柏森老板那里领了命,受了活以后,一直就在琢磨梁安和何牧人,想了数天,他才突然想到,梁安好名,刘财来好利,要破解何牧人的局,解海口商会联盟,还必须从好利的刘财来身上下手。 日上树梢,王阿六就走出招工馆客栈,去了一趟得胜沙,约上柏森去喝了一个早茶。之后,俩个主仆一前一后,向谷街走去,到了刘财业的业务洽谈办公室。刘财来闲得很,正在唱戏,唱的是《搜神记》,唱得津津有味,情深意切。刘财来见俩人伫足门外,置若罔闻,继续唱他的戏,王阿六和柏森也不客气,只顾自己进门,各自落座,揪着耳朵,斜着眼睛,神情怪异。 终于,一曲终了,柏森和王阿六都虚情假意的拍手鼓掌。刘财来看也不看他们,清清嗓子,咳嗽两声,闷声喝他的茶。 柏森斜躺座椅,翘起二郎腿,笑道:“刘老板,久仰您唱功极好,今日一见,佩服,佩服。” 刘财来鼻孔一哼,斜望着他,心里冷笑,这法国佬,中文说得棒,还挺会恭维的。想着,他也虚情假意的抱拳拱手道:“亏得柏森老板褒扬,不敢当,不敢当。” 刘财来说着,也不问他们来意,慢吞吞地端起热茶,拿起碗盖,吁吁地吹着气,咝咝地吸着茶。 王阿六咳嗽两下,说道:“刘老板,阿六知道您很忙,那也不废话了。今天一来,我们柏森老板,就想跟您谈谈生意,您意下如何?” 刘财来鱼泡眼大睁大开,哈哈大笑:“有生意上门,当然欢迎。只是我不知道,我这米行,跟你这船务老板,怎么扯上生意来了。” 柏森一听,摆摆手,笑道:“刘老板,此言差矣。我们力克力洋行有的是船,但不一定只做船务。我们跟海外诸多公司,都有贸易关系。直说了吧,此次前来,就是托海外公司,想在海口城内购一批大米,您是城内米行大户,所以就找到你这来了。” 刘财来一听,此言不虚,顿觉眼睛一亮,说道:“哦,这么大的一笔生意,难得柏森先生赏脸,找到我门上来了。” 王阿六得意地咧嘴说道:“刘老板,您可能都没想到,我们这个大生意,可不是一般的大哪。” 刘财来睁大眼睛,望望王阿六,又望望柏森,镇定地说道:“是吗,多大的生意,看我刘财来能不能消化得了。” 柏森放下二郎腿,俯身前仰,说道:“刘老板,我们月月想从你这里进一船大米,连续三年,你能消化得了吗?” 刘财来像猫闻到了鱼腥味,叫道:“有这么好的事?价格如何?” “价格嘛……”柏森突然仰起头,倒吸着气,想了半天,才转过头,笑咪咪地对着刘财来说道,“价格你说了算。” 刘财来一听,连连摆手,哈哈长笑,眼泪似都要笑出来了。王阿六和柏森听得都一脸茫然,莫名其妙。 这时,刘财来抹了一把脸,说道:“你们这哪里是来谈生意,简直是来扯谈。” 柏森眼神阴鸷,扫着王阿六,注视着刘财来,问道:“刘老板,你觉得我们在开玩笑?” 刘财来一手摇着纸房,一手抹着脸,咝了一口气,说道:“开不开玩笑,只有你们知道。” 王阿六极是尴尬,很严肃地说道:“刘老板,我们以前可能有些小误会,但柏森老板是认真跟你谈生意。” 刘财来摇着纸扇,神情自若地说道:“我没有说你们不认真呀。” 柏森也一脸阴郁,说道:“刘老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的大米出口,多少价,我们就收多少价,运输费不要你出一分一厘。” 刘财来听得一愣,望着柏森先生,端祥半天,警惕地说道:“有这么好的事?” 柏森又耐心地说道:“难道你觉得我还像在开玩笑?” 刘财来面目坦然,说道:“我不觉得你在开玩笑,但倒觉得你有事要求我。” 一语中的,柏森和王阿六面面相觑,目光碰了一下,齐对着刘财来。沉吟良久,柏森才说道:“你们中国话说得好啊,来而不往,非礼也。其实海外公司的要求是供货方付运输费,但为了能跟刘老板做生意,卖您一个人情。但我们也希望刘老板您给我们一个人情?” 刘财来望着柏森,问道:“什么人情,你说说,看看我能不能给得起?” 柏森心里呼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从今往后,凡是你米铺的海外生意,只要我们公司有航线,都得托付我们运输,船价绝不低于琼州远洋船务,不让刘老板您吃亏一分一厘。” 刘财来突然又一阵哈哈大笑,一边笑着,一边站了起来,摇头扇子在柏森和王阿六面前晃来又晃去,晃来又晃去,晃得俩人都头晕目炫,头皮发麻,都不知道这姓刘的肚子装的啥诡计。 突然,刘财来收住纸扇,定脚注视着柏森,说道:“好!我同意。” 柏森和王阿六眼睛顿然生光,霍的站了起来。柏森伸出他毛茸茸的大手,走向前握住刘财来的软绵绵的手,说道:“刘老板,合作愉快。” 王阿六内心激动不已,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当年何牧人刀顶他喉咙的阴影,时常浮在他的脑门,何牧人回城创业,他老早就想报复了,可是就是不动乱。要知道,何牧人是刘财来带人到他招工馆要人的,刘财来三姨太胞兄又是清兵把总,拿捏他王阿六,比踩死地上一只蚁蚂还容易。现在,刘财来肯跟力克力做生意了,这就默认,他要真的动了何牧人,他顶多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再忌惮他了。况且,何牧人跟刘财来也是八杆子打不着边的关系,谁怕谁呢? 王阿六像打了鸡蛋一般,挥别刘财来,告别柏森,回到招工馆,带上一帮兄弟,直奔南门大街展南市场。他一到未建成的市场大门处,就叫嚣道:“兄弟们,给我进去狠狠地砸。” 这天,汪兴正在现场视察开工进展,听到外面一阵打砸声,忙乱地跑出来,大声喝道:“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工人们听到汪兴喊声,全都跑出来,王阿六走到汪兴面前,刮着鼻子,戳着汪兴胸膛问道:“汪经理,不打不相识呀,你知道我是谁吗?” 汪兴脸腿后两步,脸情青黑不分,叫道:“王阿六,你到底想干什么?” 汪兴咧嘴,露出一嘴金牙,叫道:“干什么?我数天前,有个兄弟从你们这里路过,被你们施工的石头打砸了,你们哼也不哼一声,算怎么回事?” 汪兴又气又恼,理直气壮地叫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王阿六用拳头又锤了汪兴胸膛,吼道:“没听说过是吧,打了你自然就听说了。” 王阿六说着,扑的向汪兴脸上挥拳打来,紧随其后的二流子烂仔一齐涌来,数人围着汪兴脚踢拳打,那些工人像冲上去,却被他们另外一批人拦住,嘶吼道:不想活的就上来,想活的滚出去。 正在施工的工人,全部被喝走。汪兴被打得面目全非,施工的菜市场,也被他们打砸得不成样子。最后,王阿六挥挥手,丢下半死不活的汪兴,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扬长而去了。 何牧人回到海口,那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他闻听克力克洋行联合其他洋行,又跟他大幅度地打价格战,又听说刘财来跟克力克洋行做生意,都没表情,可他听到汪兴被王阿六等人打得命都快没了,气得肺都在砸了。汪兴被抬回家里,,其母见到何牧人,在一旁不停哭泣,何牧人扑到汪兴面前,急得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眼泪直滚。 “大哥,小弟没帮你把公司看好。”汪兴躺在床上残声喘气,悲伤无限。 何牧人强忍愤怒地叫道:“是大哥的错,让你受苦了。但是大哥在这也给你摞句话,你不要白受累,大哥一定让狗日的王阿六跪着给你嗑头。” 汪兴脸肿鼻歪,面目全非,身骨断折,语气却特别清晰,说道:“大哥,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公司大业为重,不要为了小弟跟王阿六斗得两败俱伤。” 何牧人只是紧紧地握着汪兴的手,什么也没说。好久,他霍地站起来,走到汪母面前鞠躬,说道:“晚生牧人,没照顾好汪兴,让您老受气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汪母连忙扶起何牧人,说道:“我小汪跟着您沾光还来不及,怎么能受你的大礼。记得小汪的话,别跟王阿六斗痞,他是海口城最大的痞子,没人能斗得过他的。” 何牧人吞声无话,又鞠两躬,义无反顾的转身离去。 第九章 疯狂的心 1 一 汪兴被打重伤,何牧人就像被砍了左膀右臂,回到公司见群龙无首一团糟,心里像火烧油煎,难受得极。他紧急召集公司员工开会,说了一二三四,安排调度,众人都自觉领命,忙各的去了。接着,他又召集几个中层干将,到办公室磋商对策,对克力克洋的围剿做了精密的突围计划。小会开完,众人散去,他如一只困兽坐立不安,走到窗台,隔着窗棂望着对街的洋行,久久沉默,一脸沉寂。 世上没有回头的箭,一山不容两虎。那就拼了吧,何牧人心里暗暗捏了一把劲。 这天,何牧人带着琼州远洋公司数名员工,来到南门大街,望着正在兴建中的展南市场。耽搁了数天施工的菜市场,像一头雄伟受伤的野兽,昂头向天,骄傲地俯视着本城众生。这时,工人们陆续到来,见何牧人到场,在员工们的鼓励下,都壮胆鼓足干劲干活去了。 冬天的风有些诡异,从海田河上卷着腥臊之味,席扫全城,天上现着苍白的太阳,像墨鱼的肚皮,也透出腥腻。何牧人站在南门街显眼处,鼻子朝天,嗅了嗅,仿佛嗅到了不良气息,紧邹着眉头,冷若冰霜,等待着什么的到来。果然,日上半空,一行人就风尘滚滚地从北门街向南门街扑来。带头的是王阿六,数十人紧跟其后,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琼州远洋公司的几名员工,远看王阿六又来闹事,命令工人捡铁拾块,准备开打。工人们受了气,有何大老板撑腰,全都停下来操起家伙,等待着他们到来。 何牧人像门神秦琼,气势威武,高山仰止,骄傲地望着王阿六。王阿六被他那沉着冷静的气场震住了,在数尺外开处立住,王阿六不敢乱动,招工馆那帮烂仔也不敢动,莫名的跟何牧人对立僵持着。 良久,王阿六走到何牧人面前,得意地咧嘴说道:“何老板,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何牧人只觉王阿六声音嗡嗡,像只找不到北的苍蝇,他瞳孔迸发的怒光,像一把燃烧的火,只须一挥,那该死的苍蝇立即灰飞烟灭。但是他不动,等待着这个小丑,到底要给他表演一场什么丑剧。 王阿六见何牧人不出声,围着他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对着他说道:“何老板,同住一城下,相煎何太急,你那么急着要打掉克力克,到底为什么,是不是想一人独吞海口港,做你的船王梦呀?” 何牧人胸气难平,他倒抽了一口气,望着王阿六,虎视眈眈地说道:“你要帮克力克,就捅到我展南市场这里来了是吧?” 王阿六仰天哈哈大笑,喷出一嘴腥臭的死鱼般的气味,叫道:“还是俗话说得好呀,我敬你三尺,你敬我一丈。可是何老板,这数年来,我王阿六也敬你不止数丈了吧,你他娘的,连请我喝碗茶都没有,太不厚道了吧。” 何牧人也冷冷长笑:“狗腿子永远都是狗腿子,我有必要请一条疯狗喝茶吗?” 王阿六脸色顿沉,叫嚣道:“何牧人,你他娘的以为捅过我一刀,老子就怕你了吗。以前老子没有动你,是忌惮刘财来老板,现在刘老板都不鸟你了,老子还怕你个鸟。” 何牧人又冷笑道:“哟,本城最大黑社会头子,傍了上本城首富大腿了?” 王阿六啪的朝地上啐了一口黄痰,叫道:“何牧人,老子少跟你说废话,南门街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你没给我上敬茶敬烟,老子今天就要拆你的菜市场。” 王阿六恶态毕出,朝后挥挥手,吼道:“兄弟们,上,拆了这狗日的菜市场。” 王阿六话语刚落,只听见头顶响起数声枪声,震得他头皮发麻,两眼发愣。他还不明了是怎么回事,何牧人一跃而起,一枪金光闪闪的左轮手枪,已经顶上他秃顶的脑壳上。 何牧人一手持枪顶着王阿六脑门,另外一只手神奇的又挥出一枪,朝招工馆的烂仔们的脚下扣了两枪,并对他们大声怒叫道:“上呀,你们上呀。” 招工馆一帮黑衣烂仔,像脑袋上也各顶了一把短枪,顿然寂寞无声,愣愣地望着何牧人。 王阿六死猪一般,望着何牧人,嘴角挂着冷笑,叫道:“何牧人,你他娘的吓唬谁,老子拿枪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尿裤湿呢。有种你就开枪呀,老子一条烂命,赔上你这条南洋巨子的命,也认了。” 何牧人斜头望着王阿六,冷笑道:“王阿六,你别嚣张,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狗样。你知道陈麻子是怎么死的吗?哦,我忘了,陈麻子没有告诉你。那我今天就告诉你,他就是死在我顶你的这杆枪底下的。” 王阿六一听,眼里又惊又恐,叫道:“狗日的,你把陈麻子做了?” 何牧人冷笑道:“你相不相信我也把你做了。” 王阿六跺脚,叫道:“你这个疯子,敢惹我,算你有种。” 何牧人又叫道:“你算哪门子的东西,老子为什么不敢惹你。老子连洋人都不怕,还怕你这数典忘祖的狗东西!” 何牧人说得激动,崩的一声,在王阿六脚下打了一枪。王阿六吓得一蹦三跳高,又惊又怕,又羞又恼,叫道:“何牧人,你到底想怎么样?” 何牧人冷笑道:“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才对,你怎么问到我头上来了。你们把我的汪经理打得不省人事,砸我的菜市场,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你的兄弟,路过工地被石头砸了是吧,好,那我赔你钱,你打伤我的人,要不要赔?” 王阿六喉咙像被扎了一根鱼骨,痛得他说不出话。招工馆那帮烂仔,气嚣顿消,又见王阿六被何牧人劫持着,只得瞪眼跺脚干着急。 正在双方僵持不动时,突然听到空中传来一阵刺耳的口哨声,接着又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一支官兵队伍从西门街武署大门冲出,拐上南门街,向展南市场扑来。招工馆烂仔们见状,惊恐万状,朝王阿六叫道:“大哥,官兵来了!” 王阿六两眼急瞪,跺脚吼道:“不要管我了,你们赶快跑。” 话还没落地,那帮烂人一窝蜂的四面八方的夺路而逃了。人一跑光,官兵也冲了过来,将何牧人和王阿六团团围住。这时,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朝着何牧人威声喝道:“放下枪!” 何牧人沉默无奈地撒手,放人。王阿六如赦大罪,屁滚尿流地地跑到高头大马面前,嗑头哀声叫道:“张把总,您一定要替小民做主啊。” 那领头的,原来就是张春堞的胞兄,统领城内驻军的张把总。这张把总长得眉粗眼大,威风凛凛,气势雄壮,他看也不看王阿六,吼了一声道:“都拿下,押回衙门。” 琼州远洋公司的数名员工和一地慌张无绪的工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清兵,将何牧人和王阿六五花大绑地押回了西门武署。突然,有人悄悄说道:“快,赶紧通知汪经理。”琼州远洋公司员工顿然大悟,有一个跑去向汪兴汇报情况,剩下几个则尾随着,也向西门街武署衙门方向跑去。 何牧人朝王阿六头顶上开枪的时候,汪兴正在永乐街的家里喝药。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端着药吃了一半,突然听到天上打枪的声音,心里不禁颤了一下,急问阿母:“阿妈,城内出什么事了,怎么有枪声?” 汪母瞅了他一眼,说道:“喝你的药,养好你的伤,闭上你的嘴,少管闲事。” 汪兴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地又问道:“枪声是不是从南门街传来的?” 汪母不禁叫道:“叫你少管闲事,怎么这么多话,吃药。” 汪兴只好闭嘴不说,端着药碗发愣。好一会儿,他才端着药慢吞吞地喝,吃完药,走出屋门,汪母紧张地跳出门外,拦住他说道:“你要哪里去?” 汪兴苦楚着脸说道:“我这闲不住的命,想回公司看看。” 汪母叫道:“何老板叫你养好伤才回去,你着急什么。” 汪兴苦笑道:“阿妈,我就是去看看,又不是说要回去忙活。” “看你个头!”汪母大喝一声,将汪兴推入屋里,反锁上了门,出门去了。 汪母刚离开,琼州远洋公司报信的那个员工,就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打门,狂叫道:“汪经理,汪经理!” 汪兴闻声大惊,趴到窗口上朝外叫道:“出什么事了?” 那员工气急败坏的说道:“何老板被抓走了。” 汪兴眼睛瞪着牛眼大,恐慌地叫道:“抓走了?他怎么会被抓走了?” 那员工将王阿六准备再次砸菜市场,何牧人持枪恐吓他的过程,给汪兴详细道来。汪兴在屋里急得团团转,他在屋里搜索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把钥匙,从窗里丢出去,那员工开门,俩人箭一般的冲出去了。 汪兴到了街上,猛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先回衙门盯着,我去找一个人,随后就到。” 那员工莫名其妙,问道:“你是不是先去衙门看看把总怎么处理他们,才找人呢?” 汪兴跺脚道:“要等处理结果出来,那什么都晚了。”说着,他一推那员工,自个就向海田河外跑去。 汪兴脚下生风,浑身不觉身上疼痛,沿着海田河向新埠岛急奔。快到横沟溪的时候,空茫的双眼不由一亮,他远远望见郑兰兰正牵着儿子下船登岸,看样子是准备进城。 汪兴捂着胸口,喘着气,一颠一颠地向郑兰兰跑去。一边跑一狂喊:“郑大姐,郑大姐。” 郑兰兰牵着儿子郑承谰低头走路,没怎么注意,走了一段好像听到有人喊她,她抬头一望,看见汪兴像一头落荒而逃的猎犬,向她奔来。她看得一惊,拉着小儿小跑着前进,汪兴只觉腿都快要断了,摇摇晃晃地终于跑到郑兰兰面前,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何,何,何大哥被抓了……” 郑兰兰看见汪兴脸上肿一块裂一块,青一块紫一块,只觉天上白太阳晃着她的眼,有些晕眩,无比震惊地问道:“汪经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都是那狗日的王阿六挑的事!”汪兴双手撑着大腿,累得弯下了腰,“何老板跟王阿六干起来了。” 第九章 疯狂的心 2 二 小鬼郑承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起路来像风筝在天上飞,郑兰兰和汪兴跟都跟不上。俩个大人脚打着沙,沙打着腿,向大街疾走,汪兴边走边讲,郑兰兰听得心乱如麻,只觉双腿踩在沙滩上,就好像陷在沼泽地里,每迈一步都觉很吃力。郑承斓跑一阵,回头等一阵,又跑一阵,见阿妈走得慢,又回头扯着她疾奔。就这样,三个人像逃难般,总算到了大街。 到了刘氏宅门外,汪兴立住脚,对郑兰兰说:“大姐,何大哥就拜托您了。” 郑兰兰一脸惶然,点头说道:“你走吧,我这就去找三姨太。” 郑兰兰说着,呼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整理衣裳,半是镇定半是忐忑地伸手打门。打门声一响,汪兴急忙抽身离去,路过梁氏宅院的时候,他不禁又立住了脚。他想了片刻,鼓了一口气,敲响了梁安的宅门。敲了半天,那边郑兰兰已经进刘氏宅门了,梁宅院里还没人应。过了好久,终于听到吱的一声响了,是梁倩。 她看见汪兴一身伤势,惊讶地问道:“汪经理,你怎么回事?” 汪兴也不敢进门,站在大门处快速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梁倩听得一脸沉默,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汪兴见状,心里不是滋味,只好说道:“梁小姐,事情大约就是这样子,我路过顺便告诉您一声,我先走了。” 汪兴转身即要离去,梁倩突然叫住他:“你等等。” 汪兴回头,呆呆地望着梁倩。梁倩掩门而出,低沉地说一声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汪兴和梁倩到西门武署衙门外的时候,看见琼州远洋数名员工正被拦在门外,焦急地张望,好像在等着什么。他们一看见汪兴,一齐冲上来,叫道:“汪经理,汪经理你终于来了。” 郑兰兰也已经来了。汪兴拨开公司员工,走到郑兰兰面前,弱弱地问道:“郑兰兰!” 郑承斓似乎也知道何牧人被关在衙内,眼睛像坠落星辰般暗淡无光,无助地望着汪兴。汪兴摸着小鬼的头,也无助地望着郑兰兰,郑兰兰神情恍惚,也是嚅嚅地说道:“三姨太进去了,闲人却一个都进不得。” 郑兰兰说着,也望了梁倩一眼。梁倩听她说闲人不得进,心里顿然也苍茫无助,扭头望着天上,暗自神伤。她以为她再也不想见他了,那个外冷内热,有一搭没一搭的家伙,不值得全心投入,去做一些无所谓的抗争。可是现在怎么变了呢,他进了衙门,她还是来了。萧瑟冷意的冬风,卷着满地落叶纸屑,在武署大门外旋转着,然后四面八风的旋转上天,让人搞不清风是从哪里刮来的。众人脸上都布满愁云,挨声叹气。汪兴一屁股坐在地上,摊开两腿,对着署门,一幅沉重冷寂。他正发呆着,突然听到一阵喧闹,抬头一看,招工馆几个参与闹事的烂仔,簇拥着柏森过来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汪兴一跃而起,簒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像时刻都要扑上去拼命了似。傲慢的柏森,看见汪兴稍顿了一下脚,眼露不屑,昂着头走到署门,对守门的清兵说:“回去禀报张把总,柏森先生要见他。” 那长一幅尖嘴猴腮模样,见了国人像疯狗,见了洋人就顿矮三截的守门兵勇,哈腰点头,很客气地说道:“请稍等,我这就回去禀报。” 武署院门很深,人趴在墙外都听不到里面说话声。那尖嘴猴腮一进去,脚步声像落进了黑洞,没了声响。过了好久,只见那厮折身回到大门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张把总有请,先生里面请。” 柏森故意转身,对着汪兴等众人一行人,环扫一翻,对招工馆的几个打手挥挥手,示意跟他一起进门。这时,尖嘴猴腮却拦住那招工馆的人,说道:“张把总说了,只见柏森一人。” 柏森一愣,正准备说什么,汪兴突然狂吼道:“我抗议,洋人都可以进去,为什么不让我们的人进去。这到底是大清的衙门,还是洋人的衙门。” 那尖嘴猴腮闻声跳出门外,指着汪兴叫道:“你吼什么吼,闹事了还有理呀。” 汪兴又吼道:“谁闹事了,洋人指使招工馆打人,他们还有理了?” 尖嘴猴腮自知无理,却狐假虎威,趾高气扬地又吼了一声道:“你滚,再吵军棍伺候。” 尖嘴猴腮狠狠横了汪兴一眼,汪兴顿然哑了嘴,不敢哼声了。那兵勇见状,转头嘻嘻对柏森说道:“先生里面请。” 柏森又回头望了望满腹怒气的汪兴,脸上像抹了几层蜜,洋溢着得意的光泽,闪闪发光。他望了半会儿,转身惬意地要进门,可他才跨一步,突的从里面窜出一个女人,撞了他的腿。 柏森立住脚,莫名的望着那撞他的中国女人。那中国女人,正是三姨太张春堞,她也睁着桃花眼,不服输地横了柏森。柏森莫名的望着报门的兵勇,示意他解释。 尖嘴猴腮却一鞠三躬,满脸春风地说道:“三姨太,您慢走?” 张春堞拨开柏森,走出大门,招工馆几个烂仔见她气势汹汹架式,连忙闪出一边,气都不敢哼。张春堞谁也不看,直接走到郑兰兰面前,说道:“我们走。” 郑兰兰不安地望着张春堞,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还是闷回肚子里去了,只问了一句:“三姨太?” 张春堞扭头望了望汪兴,梁倩,又扫了招工馆那几个烂仔,目光重回郑兰兰身上,语气坚定而又火爆:“别在这里犯贱,我们走,回去再说。” 张春堞兀自走了,郑兰兰回头望着汪兴,汪兴挥挥手,示意她回去。郑兰兰想了想,牵着小儿的手,跟在张春堞屁股后面,走了。 本城最富丽堂皇的建筑,威风凛凛的建筑,不是本城首富刘氏宅院,而是西门街的武署衙门。我们知道,我中国这个帝皇哲学统治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神奇国度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天下脚下,所有建筑都必须矮低于皇宫,无论你多么富有奢侈,也不能富于帝皇之家。当然,自古以来,胆大妄为的,也有不睬这一套的,结果却是住得高,摔得惨,没有几个不被整得家破人亡的。一国如此,一省如此,一城亦如此。刘财来再怎么富,他也不跟官府争光斗气,就算现任把总姓张,是张春堞的胞兄。但是官场风水轮流转,谁也保不准哪天,换了一个非张姓的把总,米铺大老板刘财来可能说不定,死的时候连米汤都喝不上了。 不说别的,武署衙门外,两只巨大的一左一右的石狮,就决定了它的建筑风格绝对非凡。乳白的石狮,象征着官府威望不可欺犯,走进石狮背后的涂满朱红色的大门,里面深不可深。三进气势宏伟的院落,东西两厢两排长长的瓦房,望得你两眼生痛,惊心动魂。尖嘴腮猴领着带柏森走进大门,一路穿到第二进厅堂,才看见张把总胸有城府、威严沉重地坐于审案几前。在厅堂的正中间,五花大绑地跪着两个人,一个是何牧人,另外一个是王阿六。 王阿六以为自己是个死猪不怕水烫的家伙,可见了官府还是不由的两脚发颤。张把总审了半天,他无法发扬了死猪不怕水烫的本领,很错就招拱认罪了。其实,张把总作为一城主管治安之官首,对这种烂人极为厌恶,换成是谁,案子先搁着,一个打字喊下去,几个军棍下去先让他哭爹喊娘个够。但是今天,张把官没有军棍伺候王阿六。他心里清楚得很,这是一个天主教民,不可轻易惹得。本朝中兴之臣曾国蕃,英明一世,晚年之际却被搞得差点身败名裂,何故?就是因为天津教案处理不当,搞得里外不是人,沾了一身屎尿之臭。老曾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全国上下,凡是跟列强教民整上几个回合的,不被杀头,也要撤官。张把总沉浮官场多年,江湖老油条了,他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个狗日的王阿六,免得让他使自己在阴沟里翻了船。 张把总不想翻船,但也不想被人传出去,说他是个软骨头。身为武将,担责本城大义,保百姓,全其名,这是两全之策,不得不虑。所以,当他看见法国佬柏森走进厅堂时,只是欠抬身,客气的拱拱手,说道:“柏森先生,久违了。” 王阿六听到柏森两字,如遇救星,扭头后看,满脸委屈。柏森皱眉望了望王阿六,又望了望何牧人,傲慢地对张把总说道:“把总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把总书办走出两步,请柏森落座,然后将王阿六抬杠闹事,一一道来。柏森听得很不是耐烦,还没等书办把话说完,他像赶苍蝇似挥挥手,望着张把总问道:“把总先生,你准备怎么处理他们?” 张把总面带笑意,十分老道的反问道:“柏森先生,您又是怎么看这个事的?” 柏森何其精明,狡猾地又反问道:“把总先生,到底是您审案还是我审案。” 张把总轻抚下巴几根胡须,点头说道:“说的也对。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按本官的意思是,王阿六,于某年某月某日聚众于南街市场扰事生非,阻挠本城利民工程施工,殴人致伤,捣乱纲常,败坏民风,判其入狱,劳改一年;何牧人,于某年某月某日于南街市场非法持枪自卫,本官念其操持实业,一心为民,可谓用心良苦,没收其枪械,罚钱赎罪……” 柏森简直听不下去了,霍的站起来,叫道:“荒谬,天大的荒谬!贵国竟然对我堂堂天主教徒,如此无礼。” 张把总望着柏森,宠辱不惊,沉沉地说道:“柏森先生,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您作为中国通,应该听说过这句话吧。” “简直是胡扯!”柏森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叫道:“把总先生,你如此判案,难道就不怕引起外交纠纷,丢了你的乌纱帽吗?” 果然是老辣狠毒。张把总突然昂头哈哈大笑,问道:“柏森先生,按您的意思,怎么处理才妥当?” 柏森望着张把总,见其不为所动,方才知道遇上江湖高手了。他吞了吞口水,沉吟地说道:“立即把王阿六放了,什么都好说。” 张把总又哈哈大笑,说道:“柏森先生,您这不是为难本官嘛。我要放了王阿六,那受害人不天天到我府上鸣冤,怎么了得?” 张把总收了笑声,望着柏森,说道:“其实嘛,这个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本着化大为小的精神,本官替您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两家调解赔钱走人,只是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和解。” 张把总说着,意味深长的望着何牧人,柏森和王阿六也一齐望着何牧人,不知如何应对。 何牧人骄傲地昂起高贵的头,望着张把总,说道:“我愿意调解,但对方必须满足我一个条件。” 张把总眼睛一亮,王阿六也眼睛一亮,唰地望着何牧人,等着他说下去。 何牧人缓缓说道:“王阿六把我公司员工汪兴打成重伤,数日卧床不起。钱我不让他赔了,只要他肯给汪兴嗑九个响头认错,这事就算了。” 王阿六听得一愣,不禁昂头望着柏森。适才暴怒如牛的柏森,神情暂缓,又忧复他傲慢自如的神态,只见他冷冷地对何牧人说道:“何老板,不要欺人太甚!” 王阿六已经沉不住气了,朝着张把总嗑头如捣蒜地说道:“把总,我愿意嗑头,我愿意嗑头。” 张把总斜过脸去,看也懒得看王阿六,叫道:“我的头你就免了,留着给人家嗑吧。”说着,他扯高嗓音,叫道——传汪兴上堂! 第九章 疯狂的心 3 三 天上落雾,大地阴凉,霜气冷冻,飕飕入骨,整个海田河烟雾弥漫,朦朦胧胧。这冬天的变态的鬼天气,仍然没有影响海田河东南角渔市开市。渔市沸腾的声音,此起彼伏,忙碌而又从容的客商,脸上仿佛蒙着一层冷纱,呼入冷气,呵出热气,热气腾腾的杀价。聚集于海田河的西南角的商船,静穆如林,然而本城早出觅食的杠杠,已经从水巷口处挑肩背重的蚂动而出,他们卑微而又庄重,脸盯着地,身使着力,晃晃悠悠向码头而去。 这时,海田河上空突然响起了崩的一声巨响,渔市的客商和码头上的杠杠,都明显的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他们脸上都现出疑惑的神色,隔着漫天烟雾,到处张望,奇怪这大清早的,哪个神经病出来炸鱼。他们还没回神,紧接着,又响起了崩崩崩数声巨响,排山倒海式的扑来,码头上的客船及海田浦上的渔船,都被荡起的海田河水沉重地掀起,凌乱的晃动。 海田河上的行人,闻声望去,他们终于发现巨响来自海田河西南角外。众人远眺海田河西南出海口处,望见巨响过后,一阵强烈的火光从海上冲天而起。天啊,码头上的杠杠不由叫了起来,轮船烧起来了,轮船烧起来了。海田河出海口处,停泊着本城各大洋行及琼州远洋的轮船,他们为搞清楚,到底是谁家的轮船燃烧,都齐的奔走呼告,向海田河西南角跑去。 冲在前面的是一个杠杠,突然大声叫道:“是琼州远洋的船!琼州远洋的轮船烧起来了。” 那声音刚喊完,那轮船又排山倒海式,崩崩崩崩的传来爆炸巨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燃亮了半壁天空。船上隐约传来慌乱喊叫救命的声音,又是一阵崩崩崩的震耳欲聋爆炸声传来,那些准备跑进的杠杠及紧跟随后的早市渔民及客商,都被震住,不敢跑了。紧接着,发生了惊心动魂的一幕,让人群中起了尖叫。只见那爆炸不止,火光蔓延的轮船,像一头笨重的怪物,在海上沉重的左右晃动。 “天啊,船要沉了!船要沉了!”又一个杠杠惊心动魂地尖叫起来。 轮船第一声爆炸的时候,得胜沙琼州远洋船务公司二楼上,何牧人的睡床被震了一下,他顿然就醒了。他迷迷糊糊,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又听到数声巨响,他突的从床上跳下,冲到窗台,向外眺望。他看到了冲天的火光,燃亮着整个船身,他眼神顿时恐怖地闪着,起火的正是琼州远洋的船啊。他猛然惊起,从床上抓起大衣,风一样卷下楼,又风一样地卷到海田河外。整个海口老城,几乎都听到了强烈的爆炸声和大寺轻微的震动。汪兴闻声从永乐街奔出,见到海上烧的是公司的船,船体猛烈摇动,像要沉海,他哇哇的喊着,向火光处喊去。 西门街武署也闻声而动,大门洞开,张把总骑着高头大马冲锋在先,一群兵勇高举火把,紧随其后。马蹄声急促的声音,惊醒了一街的居民,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声音。有人以为是地震来了,光着膀子,套着裤衩,搂着抖索的身子,惊慌失措的跑上大街。有人说,不是地震,是爆炸,琼州远洋轮船爆炸了。一声叫起,满街哗然,众人都顾不得穿戴,群涌着向海田河外而去。 何牧人第一个近距离的冲到船体面前,爆炸声震得他耳膜嗡嗡,剧烈的火光刺得两眼白哗哗一片,几乎要失明。他朦胧中看见,船上的水手手慌脚乱的泼水救火,有的则急不可待的跳海自救,海上黑乎乎漂浮了一些木头样的水,正在艰难的向岸边游来。何牧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脱衣就要跳到海里去,他这个动作吓住了急奔而来的汪兴。 “大哥!你干什么。”汪兴一个巨吼,扑身上去,紧紧的抱住何牧人。 何牧人悲痛无泪,急吼吼地叫道:“放开我,我要去救火。” 汪兴哇的哭了起来,死抱不放,也吼道:“大哥,保命要紧,这火救不得了啊。” 红通通的火映着何牧人通红的急眼,他一踢踹开汪兴,一边吼:“放开,我们赶紧去救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汪兴看到船体又剧烈的摇了摇,火光已经从船头蔓延到船身,船上的水手顶不住火势的进攻,纷纷跳海,仿佛被火烤红的海面上,黑压压的晃动着一片人头。于是,汪兴只得放了何牧人,跟着跳下水去救人。 这时,张把总率领清兵赶到,他一声吼道:“兄弟们,先是救人。” 清兵们扑扑扑的全都跳到海里,向落水的及跳海的船员游去。他们一个接一个把人救到岸上来,一个个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似,恐怖失神,哀声遍野。张把总立在马头上,他两眼苍茫空洞,死寂沉沉。轮船又崩崩的巨响,震得他坐骑飞起前蹄,恐怖地昂天长鸣。他死勒住马头,稳住身子,却看到船体裂失重了似,歪向一边,缓慢下沉。 天啊,船真的沉了!火光从海上照到岸上,无论是岸上的,还是来不及被救的,都扭头回望,看见轮船像一头受伤中炮的巨象,在海上猛烈的摇了摇,慢慢下沉,下沉,下沉……火光消失,海水滚烫,海面星火闪亮,琼州远洋的轮船,已经没入水里不见头了。 太阳悬空,冷冷地像一个冷盘子。海田河上不断有人涌来,又有人不断流走,一整个上午,海田河西南角到处是人声沸腾。那些最先看见轮船下沉的杠杠及市民,就像是历史伟大见证人,立于人群中滔滔不绝,口水喷射,绘声绘色的描述着早晨那惊天塌地的空前绝后的情景。听众来一拨走一拨又来一拨,他们不厌其烦,声音嘶哑的不断重复,仍然不改激动与内心的兴奋。 昔日繁荣如花的谷街,一派冷清,没见几个人。他们都跑去海田河了,一去无回,刘氏米铺只有守店的工人,洽谈室内,刘财来轻摇纸扇,闭眼端坐,脸无表情。敬神阁上,香烟袅袅,有气无力,冷寂无声。这时,刘财来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敲击着青石板,叩叩叩的越来越近,停在他的门口外。 刘财来悠悠睁开眼,竟然是梁安。他一张剑拔弩张地脸,正满腔怨气的怒视着刘财来。 “梁会长,欢迎光临寒舍,失迎,失迎。”刘财来站起来,拱了拱手,脸笑皮不笑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梁会长也不客气,径直走进室内,坐了下来,一肚子闷气。 刘财来一边给梁安沏茶,一边说道:“梁会长,神气不爽呀,发生什么事了?” 梁安不好气地顶道:“刘财来,你是明知故问的吧。” 刘财来沏完茶,轻摇着纸扇,笑咪咪地说道:“咱们多年的老街坊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梁安望了望刘财来手中的纸扇,顿觉厌恶鄙视。大冷天摇什么扇子,故做风雅自如。他目光往上,盯着刘财来那双阴森诡异的鱼泡眼,嗓音提到了喉咙上,质问道:“刘老板,您是我的长辈,按理我也应该叫您刘叔叔。你也说咱们是多年的老街坊,可是在你眼里,你还有我这个晚辈,和老街坊吗?” 刘财来收住纸扇,拍拍手掌,哈哈笑,说道:“梁会长,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 梁安眼里充满厌恶,叫道:“你还真会装。我问你,力克力洋行到底给你什么好处了?” 刘财来摇摇头,叹息道:“梁会长,难道我跟他们做生意,这也有错?” 梁安气不打一处来,说道:“话说是没错。但你明知克力克洋行想借你来打压琼州远洋,你却故意插一脚,帮了洋行。须不知你带的好头,除南行外,其他商行也是蠢蠢欲动。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一踩脚,洋行那边就大打出手,展南市场被砸,琼州远洋轮船莫名起火沉没,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 刘财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冷笔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是琼州远洋的罪魁祸首罗!” 梁安一听急了,说道:“我没有这样说。” 刘财来脸情越来越难看了,阴森森地说道:“那你这话是怎么意思?老子他娘的跟洋行做生意干他琼州远洋鸡巴屁毛事?还有,你不是向来跟姓何的过不去吗,怎么也管起这鸡巴闲事来了?” 梁安端正身体,注视着刘财来,严肃地说道:刘老板,我跟姓何的有怨,难道我跟这洋人就没怨吗?相比之大,谁给我的怨气大?是洋人。他娘的洋人,以为这大清国土是自家后院,不给进就要闯进来。你不会忘记了吧,光绪十年,法国军舰“萨尼”号闯入海口水域,停泊在新埠岛横沟海面,全城官兵百姓,神经都绷成一条弦。我自幼读书图强,早看破这洋人嘴脸,就是恃强凌弱的种。当初,我为什么要叫您支持我当商会会长,那是因为海口商界,各自为商,无一统一战线,容易被洋人利用。我当上这商会会长,有责任有义务捍卫咱琼州商人利益,可我现在不明白的是,我这商会会长屁股还没坐热,你就倒戈一枪,搞得我很难看。你出去打听,外面人家怎么说,说你刘老板看不顺我梁安当会长,才故意将一军,让我下不了台,这叫一举两得。 刘财来不耐烦地斜着头,望着梁安,冷冷说道:“梁会长,我看这话是你说的吧。我什么时候看不顺你了,你年轻有为,有干劲,有魄力,我老朽一个,想学你都没力气了,再说了,你的生意也犯不着我的生意,又没什么瓜葛,我跟你过不去,吃饱了撑了吗?” 梁安说道:“眼下洋行磨刀霍霍,想除琼州远洋而后快,以达到永远霸占海口港之目的。刘叔叔不能顾全大义,让一让吗?” 刘财来一听,突然火大了:“你梁会长管的是职责事,我不管,老子跟姓何的八竿子打不着边,他琼州远洋要倒掉干老子鸟事。老子一生只知生意两字,管他娘的洋行不洋行的。再说了,我这刘氏米铺跟洋行做生意,就能致琼州远洋之命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梁安压制着自己怒火,说道:“刘老板,刘叔叔,你是海口首富,南行第一,谁不看着你的风向行事。你如此行事,致我被动,到时我怎么号召抵制洋行,抵制洋货!那海口商会不成了僵尸商会,我这个会长不也成了僵尸会长了?” 刘财来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无关。老子跟你扯也扯不通,你走吧。” 梁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气得两脚跺地,站了起来,冷冷说道:“刘老板,你现在扯不通,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梁安说完,气得咚咚地、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谷街。 鸡巴毛还没长全,还敢跟老子摆谱。刘财来心里恨恨地骂了梁安一句,心情顿然狂燥,坐立不安。他干脆起身,掩门离去,回了刘宅。可是,他一进宅院大门,看见张春堞和小儿刘云龙,以及郑兰兰正坐在院落里聊天。张春堞见他回来,脸色深沉,极不好看。 “刘叔叔,您回来了。”郑兰兰一脸憔悴,无力地站起来,欠了欠身子问道。 刘财来默默点头,不说话,擦过她们身边,向厅后走去。 “你站住!”张春堞冷冷地喝了一声。 刘财来站住,缓缓转过身,望着变化莫测的三姨太。 张春堞看也不看刘财来,斜着头望着天上,冷冷地说:“琼州远洋今早莫名起火沉船了,这事你知道了吧?” “听说了。”刘财来语气衰弱地应了一句。 张春堞转头,这才望着刘财来,又问道:“坊间都在传,琼州远洋跟力克力洋行正打得难分难舍,突然闹起鬼火,大家不说也猜出一二。今天我哥也去现场看了,他也认为这事有些蹊跷,还捎话过来,叫你小心点,这种时候别拍洋行马屁股,小心马蹄翻你找不到牙。” 刘财来一愣,久久说不出话。 张春堞顿了顿,又说道:“财来,我也给你加一句。钱可以慢慢赚,但脸丢了就赚不回来了。你下面还有我和龙儿,你出门不怕别人戳,我娘儿俩怕。你好自为之吧。” 梁安气得跳了起来,吼了一句:“是不是梁安那小子,跟你说了什么?” 张春堞冷冷说道:“这事跟梁安无关。” 刘财来恨恨说道:“好,算他有种。但我也警告你,三姨太,你也别把姓梁的当什么英雄看,也别老让云龙跟着他,不听我的话,有天你会后悔的。”刘财来说完,甩头就径直走到后院里去了。 张春堞冷若冰霜,又对郑兰兰说道:“我说妹子,你也别老犯贱,他一出事你就想着找我去救他。一次可以,两次可以,坚决没有第三次了。明白了吗?” 郑兰兰低下身,沉沉地点了点头。 张春堞见郑兰兰一幅可怜状,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说你们俩有完没完,何牧人跟梁小姐都要谈婚论嫁了,你们这是搞啥呢?” 郑兰兰低声说道:“三姨太,我跟他没什么牵挂的,大家都是女人,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做过我的谰儿,你说我能不想着帮他吗?欠三姨太的,我也会记心里,将来也会还上的。” 张春堞急了,横了郑兰兰一眼,急吼吼地说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欠不欠的。要不是我干爹当年救我,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扯淡吗?妹子,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善良,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你看你现在……” 郑兰兰像犯错的孩子,低沉着头,悲伤地沉默着。张春堞拍拍她的肩膀,说道:“别老低着头,地上没掉银子。哎,你呀,怎么说也不管用。好吧,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着什么,我也不碍你了,你走吧。这时候他肯定焦头烂额,你去看看他,或者会好一点?” 郑兰兰起身,抹了一把脸,抹出了一脸悲伤之色,说道:“三姨太,那我走了。” 张春堞同情地点点头。郑兰兰欠欠身,扭头出去,她脚步飘忽,像腾着云,驾着雾。人世苍茫,她真不知道,这次那个他能不能飞越这高山峻岭,无边沧海。 第九章 疯狂的心 4 四 琼州远洋被烧掉沉没的,是一艘昨日黄昏才进港的货轮。货轮上装满海外运回本城的洋煤油,那连连爆炸声就是舱底的洋煤罐引起的。琼州远洋公司大门一楼大厅极是拥挤,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摔伤的,被烧伤的船员及水手,本城叫上名号的大夫,都被请来给伤者上药涂伤。何牧人和汪兴心肝欲裂,一一盘问火灾源由,包括被烧掉半边脸的船长在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没有什么价值的线索。 何牧人回到二楼办公室,他已经筋疲力尽,面如死灰,呆立不动。汪兴推门进来,两眼臃肿,声音嘶哑而又无助地问道:“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何牧人眼皮动了动,缓缓望向汪兴,思索了半天,才沉重地说道:“你安排人手,安置好受伤的船员兄弟。我马上去拍电报,给南洋各大股东拍电报,汇报此事。” 汪兴无力地点点头,说道:“大哥,这事会不会是你叫王阿六给我嗑了九个响头,他怀恨在心,报复我们?” “王阿六真有那个狗胆,他就等着下地狱。还是先把问题搞清楚再说,我何牧人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何牧人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道,“屋漏又遭连夜雨,此时力克力洋行说不定都在开庆功会。当前之势,我们要万众一心,渡过难关,不让他们逞了强,得了意,爽了心。” 汪兴悲哀地说道:“据说柏森此次志在必得,联合英德洋行一起动手合围我们,刘财来老板贪小便宜,跟柏森合作,致使各大行及商户都持观望态度,迟迟没有把货物托我们运输。” 何牧人紧握拳头,豪迈万丈地说道:“他们能设局,我们就敢破局前进。英国洋行老板杰克,跟我南洋朋友汉姆先生有交情,汉姆先生是我的伯乐,我马上把这事告诉他,让他跟杰克交涉。至于城内各大商户的工作,梁会长不会坐视不管。他恨洋人比恨我何牧人多了去,我们跟洋行开打商战,是大清跟洋人开辟的另外一个战场,梁会长自负爱国救世之栋梁,肯定会帮我们一把。这一战,我们要狠狠挫了柏森这狗日的锐气。坚持数年之内,必须把他扫出海口城,一统江湖,重振我华商琼人之雄风。那时,就是我们的庆功之日了。” 何牧人一翻激情演讲,犹如黑夜火光,一扫汪兴心头之阴霾,他眼睛顿然擦亮,激动地叫道:“好,我听大哥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何牧人站了起来,整理衣裳,冷静肃穆地又说道:“还是那句话,我都死过几回的人了,他娘的还怕个鸟法国佬。我现在就去电报局,你负责处理公司事务,稳住大家的情绪,不要意气用事。记住,越是困难的时候,我们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鼓足干劲,跟他们血战到底。” 此时的何牧人,跟当初在得胜沙旅馆住下的何牧人,判若两人,跟当年在六连岭打猎,雷公岭血战土匪,闯南洋追杀陈麻子的何牧人,更是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这是一个成熟的,刚强的,睿智的,富有激情,绝不甘心沉沦妥协的实业将军,风霜不怕,雷鸣不惧,鬼神避而远之,将无往而不胜。 何牧人和汪兴一起下楼,跟众人又说了一翻安慰打气的话,汪兴主持现场,他就出门,朝琼州海关电报局方向走去。他走出数十步,突然停住脚,昂起头,看到郑兰兰凄凉楚楚地站在一棵椰子树底下,揪心悲伤地望着他。都说,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可怕俗世之河,无法跨越,只任撕裂。俩人对望了半天,都没说话。何牧人向郑兰兰走去,在她面前几步远处,停住了。自横沟溪他们俩跪地互相嗑头后,他就像敬畏神一样敬畏她,不敢有所靠近。 郑兰兰脸上泪痕斑驳,脸情无限悲哀。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宿命?她明明知道他强如顽石,火煮不烂,雷劈不开,可她每当他身陷困境,举目无望时,她总是牵肠挂肚,揪心若狂,心痛得不能自已。 “你,还好吗?”郑兰兰吞声问道。 “嗯!”他望着眼前这个令他心碎而不得的女人,忍着打滚的眼泪,也吞声说道。 郑兰兰两眼迷蒙,说:“你要好好活着!” 何牧人像孩子听着母亲的教诲,沉沉地点头,吞声说道:“知道。” 他们又站了半天,都不说话,都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她啜泣着像一片风中的枯叶,向盐灶村飘去,晃悠悠地来到基督教堂前,悲伤伫立,像迷途的羔羊等待救赎。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惚醒来,看见眼前站着一个身披黑袍的洋教父和一个中国基督徒。 她望着他们胸前的十字架,像望见了彼岸,颤抖而又衰弱地说道:“我要入教。” 洋教父和中国教徒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到郑兰兰面前,一人一边,搀扶着郑兰兰进去了教堂。 正如何牧人所料,琼州远洋和法国洋行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没有睁只眼,闭只眼。这个腔怀报国之志,仇恨洋人的热血男儿,小怨糊涂,大事清醒,决定在何牧人深受打击之时,再次伸出援手。于是,本来准备过年前才碰面的海口商会理事会议,提前召开。 南门大街商会馆内,梁安第一个到位。他端坐在会议现场,神情凝重,心事重重,副会长,及数位理事前后到达,见他一幅肃杀之气,都沉声落座,不敢喧哗。 人数终于到齐了。梁安环视众人,最后盯在了何牧人身上,缓缓说道:“海口商会新立之年,正值本城多事之秋,诸位辛苦了。” 众人心里都知道梁安说的是什么,都沉默地望着他,不说话。 梁安又环扫众人一圈,向上昂望,目光空茫,语气沉重地说道:“诸位知道,我大清气息衰微,任洋人蛮横,夺我商权,举目全国上下,各省市无不抱团成立商会,全名保志,不过如此。我海岛地理偏僻,民风不化,可有人经商,从来都是一幅小富则安之状,不图国家之事。我梁某北上求学,国心不死,回岛动员众人举力成立商会,原意是保一城之商业,不受洋人欺凌。可今天,有了发了财,就昧了良心,见我琼人华商跟洋人斗法,他不帮不助,反插一杠,让洋人趁虚而入,乘胜而进。须不知,池墙之火,祸及池鱼,如果他坚绝以此自保而杜他人以千里之外,昔日齐国不助楚国之乱,而孤危被秦灭的悲剧,恐怕就要上演了。” 梁安一句一顿,博古通今,众人都明了他说的是什么事,指的是什么人,有人羞愧有人耻辱,都默不说话。 梁安说完,又环视众人一圈,定格在何牧人身上,说道:“牧人兄,你来说两句吧?” 何牧人望着梁安,眼神也一顿空茫,仿佛眼前这个一身正气,怒不可犯的梁会长,与昔日跟他刀光剑影,两不相容的梁安是两个人。 何牧人也回望着众人,站了起来,沉吟半响,才沉沉说道:“梁会长刚才一翻肺腑之言,让在下感动至深,又深感不安。我感动的是,大事大非面前,他头脑清楚,魄力惊人。深感不安的是,我琼州远洋跟洋行缠斗之际,本城利民工程展南市场受阻,货船莫名起火沉海,给梁会长及商会诸位同行徒增压力,实在惭愧啊。俗话说,患难见知已,今天诸位于此开会,就起此事,对何某也是一种激励。何某在此表个态,琼州远洋必倾全身之力,跟洋人斗法到底,打出我们琼人华商的志气和傲气,坚决不能让他们这些洋鬼子绿眼珠,小瞧了我们这身黄皮黑眼睛。” 众人都听得都深有同感,唏唏作声,含首致意。这时,梁安也站了起来,义不容辞地说道:“琼州远洋成败荣辱,关系我琼人华商及海口商会之核心利益,既然何老板表态了,我这个当会长也表态,无论是物力还是钱力,梁安记钱庄和侨批局将全力支持琼州远洋,跟洋人抗争到底。” 梁安说完,眼光落到了福建行邱厚生和广行谭志忠俩人的身上。副会长邱厚生也站了起来,怒声叫道:“刘财来这个窝囊种,谷街米铺生意还嫌小,把生意做到我行对面来夺生意。同行竞争,也不说他,可洋人给他点好处,像个小妾就跟人家跑了,白长了条鸡巴枪。你们可以把我的话传出去,我就不怕他,厚生米行支持琼州远洋的爱国行为,团结一致,抗击外侮。” 副会长、广行主持人谭志忠也站起来表态:“以后我广行的诸大生意物流,都给琼州远洋,我还要电报广州各行,跟琼州远洋合作,支持我们华商船务。” 各理事长也纷纷表态,会议达到了预期效果,梁安心里落了一块石。最后,梁安微笑对抱拳对众人持重地说道:“诸位,在场各行掌柜都是梁某前辈,今天能如此信任响应梁某,在此深表致谢。城里人有人说我梁安小肚鸡肠,捣鼓海口商会,是为报一已之仇,欺凌何牧人兄。在此,诸位也看到了,我梁安不是心怀不轨的孬种。同时我也要告诉诸位,内人不团结,何以除外侮,从今往后,我梁安跟何牧人恩怨一笔勾销!” 话落刚落,副会长邱厚生拐杖柱地而起,叫道:“好样的!”全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何牧人心潮翻滚,感慨万端,走向前,跟梁安握手,拥抱了起来。 第九章 疯狂的心 5 五 春风咝咝的从三洲河那边吹来,夹着丝许凉意的丝雨,拂在脸庞,让人倍感爽意。经过一个冬天的辛苦谈判和筹备,何牧人终于以琼州垦务股份有限公司的名义,盘下了眼前这块十七公顷大的荒坡。数天后,面对三角洲的这若大的荒坡上,一概被夷平胶园园地,放眼望去,梯田相连,此起彼伏,众多苗胞在何兴林的指导之下趁着春暖天气,翻土播种,一片热火朝天。在西南方,耸立着两间茅寮,那是何兴林的新家。何兴林茅寮门外,昂首向天,像个孩子快乐地呼吸着。他的身后,默默立着一对苗族胞兄胞妹,分别叫阿春和阿香,那就是当初何兴林和何牧人在这片荒坡上见到的牧归的青年男女。 阿春望着何兴林,问:“何大哥,橡胶种结不结果?” 何兴林摇摇头,说:“不结,结了也不能吃。” 阿香奇怪地问道:“不结果的树,咱们种它干嘛呢?” 何兴林呵呵笑道:“我们目的是要割胶。” “割胶?”俩兄妹都疑惑不解地望着何兴林。 何兴林解释道:“割胶你们可能不懂,割树皮,取树汁,这样你们应该懂了吧?” 阿香两眼明亮,对未知事物充满好奇,又问道:“那树汁是干嘛用的,能喝吗?” 何兴林笑道:“不能喝,但是它比能喝的水,比我们流在身体里的血,都还贵着呢?” 阿春和阿香又面面相觑,惊讶地说道:“真有这么神奇的事,这树汁干什么用的?” 何兴林有些得意,继续说道:“胶汁呀,这用处可大着呢,比如可以造鞋,造出来的鞋,比我们的布鞋草鞋耐用千百倍呢,除了鞋,它还可以造车轮,滚起来比孙猴子还快呢。” 俩兄弟惊得说不出话来。阿香又问道:“那这种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可以割汁。” 何兴林神秘地说道:“你们猜猜?” 阿香抢先说道:“五年?” 何兴林摇摇头。 阿春说道:“八年?” 何兴林点点头:“至少要八年,一般是十年左右。” 阿香两眼圆睁,吃惊地叫道:“天哪,十年,何大哥胡子都要等白了。” 何兴林感叹地说道:“我不怕胡子白,就怕看不到树木的那天。” 阿春说道:“大哥,我们海岛四季如春,风和气爽,土地肥沃,撒泡尿都能烧出片草来,还有什么东西是种不成的。” 何兴林半是自信半是迷茫的说道:“我也希望是如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让老天爷来证明吧。” 残月悬空,星稀云绕,无声流淌的三洲河边上,所有大小动物都跑出来参加音乐会,鸟鸣虫叫,闹欢若狂。远望坡上,一盏微弱的光茫,点缀的夜晚的静。灯光下,何兴林手捧胶种,眼光闪闪,一粒一料的挑拨着,像在端祥着稀世之宝。这陋屋,这灯光,这孤影,犹如天地一孤鸿,多么寂寞凄凉。百虫的音乐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只剩些许不甘寂寞的声音,在草丛中独自歌唱,吱吱吱地叫着。何兴林卷被上床,沉沉入梦,他在梦中心都是鼓鼓的,像蠢蠢欲动的蚯蚓,准备要破皮而出。这种良好的梦境,让他心里很是着实,天还只蒙蒙亮,他就急不可耐的爬起床来,独自在胶园园地里来回踌躇。 风力祥和,空气湿润,转眼数天过去了,三洲河边的草一天一个速度,如蛇滑行丝丝的生成,绿油油的望不到边。可坡上的胶地里,仍然一片寂寞,听不到种子发芽的声音。这天,何兴林急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挖出一块土,拨开种子细细察看。他从芳香的土壤里,双指捏出一粒种,对着闪亮的天空端祥半天,又放在鼻子上嗅了嗅,他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种子好像腐烂了。 他心慌意乱,剥开种子外皮,仔细一瞧,原先饱满的种子,已经侵蚀变成残骸。何兴林不相信地又剥了一粒,同样的结果,他一连剥开数粒,有些甚至已经彻底腐烂成渣了。他简直要疯了。他沿着梯田跑,跑一段挖一段,跑遍了整片山坡,竟然看不到一粒能够发芽的种子。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土质,气候,种子,种法,四种东西他都拿捏极准,没有出错,怎么会出现这种糟糕透顶的事? 这时,阿春和阿香兄妹扛锄前来,他们远远望见何兴林像个呆子似,于是喊了他几声,何兴林耳聋目瞎了似,没有反应。兄妹俩意感妙,狂奔上去,只见何兴林手里捧着一堆从土里挖出来的橡胶种子,像中了风寒似浑身颤抖。 “阿哥,你怎么啦?”阿香摇了摇何兴林,紧张地问道。 何兴林面容枯槁,仍然没有反应。阿春也摇了摇他,叫道:“大哥,这种子……” 这时,阿香转身去挖了一把土,抽出橡胶种子,剥开皮看,顿时傻住了,种子全烂了。这怎么可能,她不相信地又剥了几粒种,还是烂了。 阿春也忙着去挖种,结果都是一样的,俩兄妹欲哭无泪,准备跑去挖别的地。这时,只见何兴林悠悠醒来,说道:“别挖了,我都挖过了,种子烂了。” 阿春失声叫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种子有问题?” 何兴林摇摇头,说道:“种子没有问题,买的时候,我们都试过种的。” “大好天气,这种子怎么就烂了呢?”阿香沮丧极了,哀声叹着气。 阿春紧接着问道:“大哥,你说说,问题出在哪?” 何兴林双眼紧闭,嘴唇颤抖,说道:“英国专家早说了,问题就在于纬度上,北纬十度外,橡胶种不能育活,可我一直总不相信这鬼话。” 阿春和阿香相视无言,听不懂何兴林在说什么,什么纬度,纬度是个什么东西,他们茫然一片。 何兴林面如死灰,沉重地摇摇头,想站起来,可是双腿却不听使唤,蹬不起力。阿春和阿香一人一边将他拉起,好不容易弓起了身,两腿发麻,只觉一股钻心骨痛,扑的一声又瘫软下来。阿春兄妹又要拉他,何兴林摆摆手说,不要动,我舒舒筋骨就好了。阿春兄妹一听,一人一边拖起何兴林的大腿,给他捏骨放松。好一会儿,何兴林如老了数十年,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数千颗种子,一日全化为烂泥,若让南洋股东听到,那会如何? 阿香扶着何兴林回到茅寮,何兴林顿然长了力气,连忙翻出一个小麻袋,掏出一包沉甸甸地东西。那是播剩的橡胶种子,大约还有数百颗。何兴林又抽出几粒种子放在手心,对着漏光的屋顶,眯着眼睛旋转着细究半天,阿春兄妹见他动作小心,神情虔诚,都盯着种子不放,不敢大声呼吸,仿佛一稍用力,种子就被呼出室外,被风卷走。 何兴林端祥半天,眼睛渗出了亮光,半是心慰半是茫然地说道:“种子没有问题。” 阿春兄妹不禁异口同声问道:“那是什么问题?” 何兴林自顾自语地说道:“纬度,邪气的纬度!” 阿春和阿香大眼瞪小眼,一脸疑惑,他们还是不明白什么是纬度。阿香弱弱地问道:“阿哥,什么是纬度。” 何兴林愣了一下,说道:“纬度是地球的一种刻度,讲起来很麻烦,你们也不必要知道,我要出去一趟。” 阿香紧张地问道:“阿哥,你要去哪里。” 何兴林眼睛闪烁着一丝亮光,说道:“现在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我们一起去找块小地,把烂种翻出来,耕耘重新试种。” 天渐黑,何兴林蹲坐在新开垦的田地里,一把一把的捏着碎土。阿春已经回村,阿香留下给何兴林烧火做饭,饭都做好,菜都快要凉了,阿香已经叫了两回,可何兴林仍然像捏着金子,不肯放手。阿香远望着何兴林的背影,心里莫名伤感,走到地里,陪着何兴林捏碎土。 何兴林望着阿香说:“你回去吧,我自己来。” 阿香沉声说:“没事的,我不饿。” 何兴林抓起一把泥土,望望天空,又望望阿香,说:“我饿了,要吃饭了。” 阿香望着何兴林,愣了一下,直起腰,跟着何兴林回到茅寮。她抢先洗手,重新把菜热了一下。饭桌简陋,一张长方形木板,四只脚椅,桌子只摆着酸菜,咸萝卜,咸鱼,还有酸菜汤。阿香给何兴林舀好饭,上好菜,就坐到门槛儿。 何兴林望着她,说道:“你坐那干嘛,过来,一块吃,吃了才走。” 阿香摇摇头,说:“你赶快吃吧,我哥还在家等我呢。” 何兴林说道:“那你就回去吧,还坐着干嘛。” 阿香摇摇头,说:“我阿哥说,你挺不容易,叫我留下照顾你,帮你做饭涮碗。” 何兴林像喉咙哽了鱼刺,咕噜一声,望着阿香,眼里似乎有湿润的泪水在打滚。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变得这么容易伤感。闯南洋的时候,多苦多累,都没哼过一声,人家一声温暖的问候,就让他心存感激。 何兴林放下碗筷,坐着不吃了。 阿香望着他,问道:“阿哥,你怎么不吃了。” 何兴林哽咽地说道:“你坐着看我,我吃不下。” 阿香浑身不安,说道:“怎么会呢,你吃你的,我坐我的,碍你了吗?” 何兴林说道:“你要不一起吃,要么回去。” 阿香站了起来,犹豫不决地望了何兴林,半天才说道:“好吧。我回去了。阿哥你吃完把碗搁着,我明天一早来给你收拾。” 何兴林沉重地摆摆手,说道:“你回去吧。” 阿香只好走了。何兴林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眼泪不由流了出来。突然,他哇的一声长哭,将刚才吃的酸菜咸鱼吐了一地。 第九章 疯狂的心 6 六 海田河的春天,步履沉重,姗姗来迟。在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里,梁安以海口商会名义,发动全城商户抵制洋行,三姨太张春堞给刘财来划了底线,远在南洋的汉姆先生电报给英国洋行老板杰克,那艺术家风范的杰克,迫使他跟话不投机的柏森一道出牌,德行洋行史密斯先生也是不了了之。仿佛一夜之间,众人都作鸟兽散,柏森孤掌难鸣,阴谋破产。这场战役,没有赢家。琼州远洋货船莫名沉没,何牧人打击极大。南洋股东纷纷来电质问,要他调查货船沉没事件,倍感压力。此时,他就像一只刚从一个陷阱重重,弥雾阴森的冬天里冲出来的猛兽,立于海田河的口岸上,看着琼州远洋沉没的货轮正在被打捞而起,心如刀割。做为一个热爱船务,并以之奋斗一生的男人,每艘船都是自己的孩子,那缓缓升出海面的货船残骸,仿佛自家孩子夭折,让他欲哭无泪。 忙活一天,何牧人心情极为沮丧,步履沉重的回到了得胜沙,刚到公司门口时,双脚钉住,两眼傻呆。他看到,多日不见的何兴林,一扫往昔踌躇满志的模样,衣着邋遢,目光呆滞,神情悲壮,仿佛遭受了什么东西的巨大打击。 何牧人跨步向前,叫道:“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何兴林望着激动的何牧人,呆默无语。 何牧人知道大事不妙,连忙请何兴林上楼。上了楼,他泡人泡了茶,端来热水,请何兴林洗把脸,但是他却呆坐,一动不动。 何牧人关上门,俩人默默相望,好久,何兴林才说道:“种子全坏,一颗子儿都不剩了。” 何牧人心里着实一惊,故作镇定,安慰道:“叔,您先喝杯茶,慢慢说。” 何兴林吞吞干渴的嘴唇,却全没喝茶的心情,继续说道:“第一次播种失败,还剩数百颗种子,我分几次育苗,都没有成功。我看过了,种子没问题,选地也没问题,排除李可道先生所说的纬度,我思索数天,还是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数千银元的投资,全打了水漂,南洋诸位股东,要知道这个事,估计都要火烧屁股跳起来了。” 何牧人语气沉重地说道:“叔,您别往坏处想,要不我陪你亲自下南洋一趟,当面把情况讲清楚。发动他们追加投资,咱们重新买种,多次试验,总会成功。” 何兴林面如死灰,僵硬地说道:“我只怕此次南下,股东们不但不追加投资,还会叫嚣撤股。” 何牧人昂起头,目光如炬,坚定地说道:“叔,你别灰心。他们要撤股,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追加投资,直到你成功为止。” 何兴林为之动容,悲痛地说道:“牧人,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何牧人目光顿然暗淡,说道:“你当初警告我或许是对的,但我不后悔,损失一艘船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终有一天,这狗日的法国佬,要被我们赶出海口港。” 何兴林沉默神伤,不作表态。何牧人接着说道:“叔,咱们准备一下,一起下南洋去,把咱俩这两件事处理好。同时我也在想,移植橡胶这个事,也不能蛮干,必须电报郭盛,让他给伦敦电报,把郭强请回来,或许会有用处。” 何兴林望着何牧人,眼睛闪过一丝亮光,若有所悟地说道:“对,我们应该把郭强请回来。这么多年了,他跟随李可道先生,应该学到些真本领。” 何牧人和何兴林说好,没几天走了。他们抵达槟州的数天后,郭强也从伦敦回到槟州。郭强多年不见,容光焕发,文质彬彬,学究气浓。就像一群飞散的鸟,重新回到了重新出发的地点,众人欢聚一堂,不胜感慨。何兴林来时,还从乐会三洲河园地里挖数小袋土,他将装土的小袋子交给郭强,郭强化验了数天,很肯定地告诉何兴林,土质没问题。 郭强这个论断,让何兴林既高兴又迷茫,问道:“这么说,那是气候的问题?我没法将三洲河的空气带来,要不然你都可以验验。” 郭强摇头笑道:“不用验,空气肯定也没问题。” 何兴林更是疑惑了,问道:“那是什么问题?” 郭强沉吟良久,说道:“以我多年跟李可道试验的经验判断,问题出在种子上。” 郭强一话,犹如一石沉湖,激起万千波浪。何牧人,郭盛,以及何兴林都不明所以,望着他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郭强望着他们惊异的表情,淡定地说道:“回来之前,李可道先生很婉惜地告诉我,他是在一个错误的地方,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所以失败了。但是他又不可能去一个跟跟槟城气候相似,纬度相远的地方去做试验。那样不符合英国利益,也没有什么意义。他告诉我,如果我能回海南岛做试验,或许会有重大收获。” 何兴林一听说郭强要随他回海南岛,心情大爽,仿佛有一股力量自天外而来,重新注入他的身体,让他焕发活力。 郭强接着说:“此次回来,我一直在船上思考一个问题。达尔文的优胜劣汰进化论,一下子将橡胶种子播到一块陌生的土地,这就好像让一个南方人,一下到丢到北方寒冷的天气里,那是很难适应的。最后的办法,就是创造条件,让它有限度的的适应条件,从而循序渐进,最后才彻底扎根生存。” 何兴林惊喜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郭强自信的说道:“我的想法是,先育种,再运回海南岛种植,这样可大大提高橡胶树种的存活率。” 何兴林茅塞顿开,大声叫道:“土鳖就是不如海龟,还是你厉害。真行了你。” 郭强没有得意,而是叹了一口气,说道:“说起来很轻松,做起来很难啊。育种成本高,运输成本也大。而且你也知道,不要说育苗,就是树种也是不能随便出国的。我们要干,只能偷偷摸摸着来。” 一话说得何兴林顿然沉重起来。上次购买数千颗树种,就是偷偷摸摸着干的,还好有何牧人的远洋船务公司接应,而且树种携带较易,才安全回到海南岛。可这次数千颗种要育苗,仅只偷运就是个技术活哪。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何牧人说道:“叔,偷运的事情,我来想办法。现在最关键的是做通股东的思想。” 何兴林听着,心里让压着一块巨石,喘息难受。好久,他才缓缓对郭强说道:“我们开股东大会的时候,你必须来一趟。” 槟城琼州会馆,琼州垦务股份有限公司的数个股东,围桌议事。何牧人,何兴林,以及郭强兄弟都参加与会,他们一行人面色沉重,沉默寡言。南洋其他股东,一听何兴林将数千颗胶种,全打了水漂,立即轰炸了起来,满室嗡嗡作响,有人甚至吵着要撤股。 何兴林望着众人,沉痛地说道:“撤不撤股,先等我把话说完。郭强,你把问题给大家伙说说。” 郭强站了起来,将他那天跟何兴林的话,大约又重述了一遍。众人都知道,郭强近几年跟随英国植物学家,在伦敦搞胶种试验,熟悉植物学,他论证种子失败的原因,很有说明力。众人听完,都不禁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这时,何牧人站了起来,环视周围,说道:“诸位琼州贤人,琼州垦务出现如此重大失败,我跟大家一样心痛不已。然古今以来,创业从来无不是艰难险阻之事,我何牧人新创琼州远洋之时,也是困难重重,有幸得到诸位贤人相助,方可助过难关。但是,琼州远洋跟琼州垦务,永远不能相提并论,不是一相档次。举目中国,我何牧人做船务,不过是步后人之尘,没有可圈可点之处,而我叔何兴林举众贤之力,成立琼州垦务,在中国史上,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若成此大事,我们不但为琼人争了光,更为数万海外华人扬了名,千秋留名。做实业,就不怕失败,在座诸位贤人,你们闯荡南洋,哪一个不是摔个头破血流,才走到今天的?然而让我兴奋的是,郭强找到失败根源,并提出科学的育种新举措,让我们都看到了希望。别人都说,我们何家出了两个疯子,一个是搞船务的疯子,一个是搞胶林的疯子,今天我要告诉大家,我没有疯。我不但不准备撤股,还要加倍追加投资,给琼州垦务入一万股。” 话语刚落,全场一片哗然。果然是疯子。第一次举众贤之力,才凑齐五千股,何牧人竟然一下子入一万股,真不要命了哪。 何牧人一下抛出如此重磅炸弹,何兴林和郭强兄弟都坐立不安。何牧人目光如铁,异常坚定地又环视众人一圈,说道:“舍不得孩子,就套不住狼。我琼州远洋都损失了一个孩子,沉了一艘货轮,给洋行沉重打击,我都觉得值了。今天我就是要再舍得一孩子,助琼州垦务一臂之力,不成功,便成仁,我他娘的就豁出去了。” 众人都沉入了一种可怕的沉默,不再吱吱喳喳,指手划脚。良久,只见一个瘦脸黑肤股东,站了起来,说道:“牧人兄说得好哪,咱琼人不远万里,哪一个不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拼出来的。我们连丢命都不怕,难道还怕受不起这几次打击?我表个态,我个人也追加两千股。” 众股东见有人表态,也纷纷不示弱地五百股,一千股的追加,竟然有两万五千股之多。何兴林听着这数据,心里如潮澎湃,翻滚拍岸。只见他站起来,拱手作揖,说道:“众乡贤如此抬举厚爱我何某,何兴林做牛做马,也要义不容辞、担此大任,决不定众乡贤之重托。” 何兴林面向全场,重重地鞠了三躬。他直起身时,全场响起一阵热烈掌声,他双眼迷糊,已经泣不成声。 第九章 疯狂的心 7 七 夏夜风轻,大地安详。午夜时分,有数辆高头马车,正从漆黑的槟州某处橡胶园林里迅疾而出,向海边狂奔。那是一片苍茫荒芜的小海湾,人迹罕至,在海滩远处,不知何时停着一艘远洋帆船。头辆马车一到海边,车上立即跳下三个人,紧张四望,他们观察半天,见四周平静,在黑夜里互相点了点头。 这三个人,分别是何兴林,郭强和郭盛。郭盛面朝大海,向帆船吹起一个响亮的口哨,哨声刺空,船那边举起一把火,在海中来来轻轻地摇了摇。不一会儿,帆船小心靠岸,数辆宽大马车陆续到达,何兴林大手一挥,马车上跳下数十人,都沉默领命,从马车上搬起什么,哗啦啦的向帆船扑去。 是成或败,在些一举。今晚他们偷运的,就是众人渴盼已久的橡胶坯土育种。经过何兴林和郭强的认真培育,橡胶树种正在萌芽,逐渐成苗。众人忙活半夜,终于将数千棵坯土育苗,搬上了远洋帆船。 这时,天快要作亮,东方微微露出了晨曦。何兴林在帆船上既紧张又激动,他对郭盛说道:“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郭盛也激动地点点头,望着何兴林,又望着郭强,说道:“大哥,你们要保重。” 何兴林紧紧握住郭盛的手,说道:“南洋的胶园就靠你打理了,你也要保重。” 郭盛悲壮的跳下船,扑扑跑上岸。这时,帆船开始启动,载着沉重与希望,缓缓向苍茫大海滑去。等到海上只剩一线风帆的时候,郭盛松了一口大气,挥手对着数辆运载马车边上的华工,叫道:“撤!” 半轮红日湿漉漉在泡在海里,突然一下,犹如鱼跃出海面,亮通通的普通天地。何牧人正站在琼州远洋的客轮上,阳光刺眼,他一手遮眼,空茫的眺望着码头远处。港口逐渐忙碌,人来人往。这时,何牧人看见远方疾来一匹马,那马到了港口,从马背上就翻了一个身影,他定眼一看,心潮狂喜,那是郭盛。郭盛拴住马匹,冲向客船,何牧人连忙向他摇摇手,喊了两声,郭盛闻声登船跑来。 “怎么样了?”何牧人焦急地问道。 郭盛喘着大气,说不出话来,只是激动地猛烈的点点头。 何牧人捏着郭盛两只肩膀,眼露亮光,掩不住兴奋地叫道:“太好了,你辛苦了。”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阳光温暖的投射在他们身上,何牧人一扫多日积压心头的苦闷。只要船顺利出发,就等于事情成功了一半,只要进入公海,事情就成了八成。何牧人和郭盛正在船上畅谈,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口哨吹响,紧接着看到码头上跑来一队人马,迅速向他们脚下的客船冲来。何牧人和郭盛面面相觑,意感不妙,慌张向对方跑去。 冲上客船的,是一队英国人率领的马来亚警察。何牧人冲向前去,激动地叫道:“我是船长,发生什么事了?” 那英国警察留一幅八字胡,高大威猛,眼露蔑视地望着何牧人,叫道:“我们接到情报,你们客船偷运橡胶树苗,我们要搜船。” 何牧人慌张叫道:“这怎么可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错不了!”英国警长不耐烦地,大手一挥,大声喝道,“搜!” 马来亚警员不由何牧人争辩,分头迅速搜索去了。郭盛和何牧人目光对碰,俩人都暗自捏了一把汗。其实,何牧人早就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他和何兴林及郭强兄弟策划数日,为不引人注意,决定不走琼州远洋船务航线,用远洋帆船将橡胶树苗偷运回岛。 英国警长在船上忙活许久,连个子儿都没搜到,只好悻悻率队走掉。郭盛望着他们离去,对何牧人心虚地说道:“但愿他们顺利到达公海。” 何牧人目光空茫,语气激昂地说道:“天道酬勤,天佑琼人,我不信老天爷会瞎了眼。” 郭盛听得些许安慰,说道:“兄弟,我走了。您保重,回岛后一有消息,马上给我来电。” 何牧人握着郭盛坚实的双手,沉沉说道:“一定,兄弟你也要保重。” 数日后,满载橡胶树苗的远洋同帆船,顺利抵达乐会县博鳌港。何兴林和郭强等人,港口里又换船,逆万泉河而走,然后折身三角洲河。当船只抵达目的地时,河边一片沸腾,阿春及阿香率领苗胞村民,聚集于河边等候已久。 何兴林带郭强登岸而走,重返胶园,不胜感慨。他指着那广阔的坡地,对郭强说道:“看,这就是我们琼州垦务公司开辟的园地。” 郭强登高纵目远望,惊喜地叫道:“不错,不错。” 何兴林心头仿佛留着阴影,感叹地说道:“可是我们数千颗种子,全烂在这土地里面了。” 郭强说道:“这次我们一定不会让这苗种烂掉!” 何兴林紧紧地捏着郭强肩膀,说道:“我们成不成功,就靠你这个海龟专家了。” 俩人正在交谈,阿春等人已将苗种撤到茅寮外的空地上。何兴林和郭强一一认真检查,发现育苗都长得很好。这时,阿香将两条毛巾,一人一条递给何兴林和郭强,说道:“两位大哥辛苦了,擦擦汗吧。” 何兴林感激地望着阿香一眼,走到苗胞面前说道:“乡亲们,你们辛苦了。”说着,他将郭强推到众人面前说道,“这位也是咱们乐会人,从英国伦敦回来的专家,我相信,在他的指导下,我们将把这片荒坡,变得轰动全岛,甚至全国的全世界的地方。我还要郑重地告诉各位,这绝不是海市蜃楼,也绝不是虚无缥缈的理国想乌托邦,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将看到美丽的现实。” 何兴林说的伦敦,以及什么理想国,乌托邦,苗胞们全听不懂是些什么啥玩艺。但是,他们却被他的激情演讲打动了,他们都能感觉到,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将迎来一个一个不一样的年头,而他们将成为这场伟大历史的见证人。 郭强是个严谨的人,他花了数天,对三角洲之地的气温,水气,风力,光线,土壤等都做了认真研究。何兴林和郭强率领苗胞,重新对荒坡开垦,除草,施肥,并对苗圃重新做了规划。终于,在一个雨过天晴,风力适宜的一天,何兴林和郭强俩人,指导苗胞将发育良好的橡胶树苗,移植地里。 尽管何兴林对苗胞展示了一派乐观的前景,但是胶苗一种到了地里,他整天悬着心,眼睛盯着园地不放。他白天都在地里游走徘徊,吃不香,睡不甜,两眼都熬出两眼圈,仅仅数天,他就瘦成了一圈。郭强觉得他神经过敏,不要太着急。可是何兴林却不以为然,只有经历失败痛苦的人,才知道梦魇的可怕。他只能时刻保持着一个畏惧的心,面对如此焦灼的考验。 这天中午,一向脾气温和的阳光,突然变得暴燥不安,热气腾腾。郭强已经午休,何兴林屁股长虫了似,坐立不安,戴着草帽,沿着梯田走,观察胶苗。在靠近三洲河的梯田上,胶苗长得很好,然而沿坡直上,走到西南边,发现长势良好的胶苗,突然变得萎靡不振起来。何兴林心都揪了起来,继续察看,整个园地有将过三分之一的胶苗缺乏生存的激情,都变得垂头丧气。 “郭强,郭强!”何兴林再也忍不住了,颤抖着声音一边回跑,一边朝茅寮方向狂喊着。 郭强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叫声惊地跳了起来,冲出来应道:“出什么事了!” 何兴林猛烈摇手,说道:“你快过来看看!” 郭强也慌了,朝着何兴林的方向冲去。何兴林带他到一处苗圃,指着地上的胶苗说道:“你看看,这苗子没了生气!” 郭强一看,胶苗嫩叶的确没精打彩,没有张力。他连忙抓起一把土,土质湿润,闻闻气味,也没什么不对劲。郭强蹲了半天,就站了起来,鼻子朝天,望着远处的树林,见其树梢一动不动,又闻了闻空气,昂望天上的太阳,大声叫道:“日晒风止,胶苗不适,赶紧浇水。” 何兴林和郭强急忙提桶,打水浇苗。俩人像竞赛一般,在三洲河坡上来回奔跑,不知疲倦。突然,闷热的天空里滚过一声沉重的雷声,何兴林顿然立脚,抬头望天。一阵爽人的风,扫过身上燥气,吹向远空,高天之外,白云互相追赶,颜色渐变,乌黑地聚集于西南角。 “要下雨了!”何兴林兴奋在朝着郭强喊道。 郭强昂头远眺,说道:“天公作美,是要下雨了。” 他们话语刚落,何兴林就感觉到雨滴打脸的爽凉。雨滴抒情般的纷纷而下,天地朦胧一片,不知归处。何兴林和郭强跑回茅寮,雷天滚滚,大雨倾盆而来。 何兴林望着雨天,无不担忧地问郭强:“胶苗经这太阳风雨折腾了几个来回,能受得了吗?” 郭强也眼露顾虑,说:“人算不如天算,听天由命吧。” 何兴林心头一震,跳了起来,戴起斗笠,就要冲进雨里。郭强连忙拦住,叫道:“你要干什么?” 何兴林说道:“我要去看看。” 郭强急得跺脚,叫道:“天上打雷,坡地空旷,你不要命哪你。” 何兴林推开郭强,叫道:“我看看就回。” 闪电劈家,雷鸣滚滚,雨雾苍茫无涯,风呼呼作吼,什么鬼天气。何兴林裹着一颗冰凉的心,奋力狂奔,他连滚带爬,向西南角奔去。雨水冲泄梯田,风雨中的胶苗像一群无辜的孩子,无力呼救。风刮着他头顶的斗笠,左摇右晃,站立不稳。他干脆甩掉斗笠,扛起锄头,从积水之地犁出一条条的排水渠,那坡上的积水顺着沟渠狂奔跳跃,流向三洲河。 天空像破了洞,雨势激昂,不可扼止。郭强见何兴林好久没回,也急了,披起斗蓬,一手抓起锄头,一手举着何兴林的斗蓬冲向雨里。这大雨下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待雨势衰弱,息雨停风时,他们俩人还在山坡上踉踉跄跄来回挖渠。满坡的胶苗,因为没有受积水浸泡,没有想象中那般不经雨打风吹,都在自弹着雨滴,骄傲地拔节而起。 何兴林仿佛听到了胶苗欢快歌唱的声音,柱着锄头,激动地抹着脸上雨水,望着郭强,有如劫后重生,兴奋地笑了起来。郭强也激动地望着何兴林,享受着这雨过天晴的美好空气。俩人于地里站立好久,才扛起锄头,一前一后往回走。何兴林像喝醉了酒,脚步不稳,摇摇晃晃。 郭强拔腿冲上,一边叫道:“大哥,你怎么啦。” 郭强还没来得及跑到,疲软无力的何兴林像飘落的风筝,晃了几下,两眼一黑,就晕倒于地上了。 海口城的夏天很平静。克力克洋行跟琼州远洋打了一场恶仗,没讨到什么便宜,反使全城都激起了抵触洋行及洋货的大好局面,琼州远洋趁势直上,元气恢复极快。展南市场经过装修与招商,顺利开张,何牧人位于谷街南面池塘的宅院也已竣工,自从梁安和何牧人握言言欢,梁倩和何牧人的爱情,也迅速升温,不可阻挡。其实,何牧人目前最为心焦的,是何兴林及他的胶园。尽管回城后,何兴林已火速派人捎来好消息,但他心里还是不踏实,决定亲自回三洲河看看。 当何牧人出现在三洲河,眺望坡地,一片鲜嫩之色,心情顿然开朗。他冲冲冲地朝茅寮跑去,他一进了屋里,发现里面站住了人,个个面如死灰。他心头一惊,迅速拨开人群,只见何兴林死了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何牧人扑在何兴林床前,抚摸他全身,一阵冰凉一阵干热,气息淹淹。他心肝俱裂,昂头望着郭强,凄声地叫道:“发生了什么事?” 何兴林床前围了数人,有郭强,阿春兄妹,以及特地从乐会县城请来的大夫。众人见到何牧人,神情暗淡,无语以对。好久,郭强才对何牧人讲起事情经过,何牧人一边听着,眼泪直打滚。直到今天,何牧人已经晕迷三天了,滴水不进,大夫都请了几拨,凶多吉少。 蓄着山胡子的大夫,正在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地开着药方。大夫那幅哀声叹气之状,何牧人看惊心动魄,胆颤心惊。这片山坡上,已经埋了他的首任妻子陈兰香,难道何兴林也要于此遭遇不幸吗? 何牧人望着大夫,乞求地问道:“大夫,我叔这病,能救吗?” 山胡子大夫望了望何牧人,摇摇头,说道:“疲劳过度,毒气攻心,肝脏跳搏微弱,悬哪。” 山胡子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药箱,捡起药方,交给郭强,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一地无话,一屋死寂。何牧人望着慌乱的阿春和凄凉的阿香,问道:“你们苗家秘方很多,难道没有什么仙方救得了我叔吗?” 阿春低沉地说道:“大哥,我数十里路内的苗医,都请来看了。他们都说,这病来得太猛,又怪,无法下手啊。” 何牧人又望着郭强,郭强两眼深陷,深不见眼珠,一脸菜色,状态极其不妙。何牧人心痛地握着郭强地手,哽咽说道:“叫你回来,真是难为你了。” 众人在屋里聊了一会儿,阿香去熬药,阿春留守何兴林,何牧人和郭强并肩走出茅寮,沿着梯田慢走。郭强强忍泪水,指着长势极好的胶苗,说道:“经过这场风雨打击,胶苗挺拔而出,顺利成树,已不成问题。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何大哥却突然倒下,都是我照顾不周。” 何牧人安慰地对郭强说道:“不要苛责自己了。我叔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出了这个事,都是他心太急,才会累出这如此不堪的大病。苍天保佑,我们还是等等看吧。” 何牧人和郭强不知不觉地走下坡,沿着三洲河岸漫无目的走,飞鸟啼叫,清脆悦耳,风和日丽,他们全无兴趣。俩人都并排坐在沙滩上,眺望苍茫远空,沉默不语。 何牧人和郭强正在发呆沉思时,突然听到了坡上远远传来,阿春慌乱的叫声:“大哥,大哥!” 俩人心跳加快,扑的跳起来,知道事情不妙,向阿春跑去。阿春连滚带爬,挥着手屁滚尿流地喊道:“何大哥醒了,何大哥醒了!” 何牧人和郭强都神思恍惚,刚才心如沉石的心,突然变成了两只活泼轻盈的鸟,待阿春跑到他们面闪,都不相信地异口同声地问道:“真的醒了吗?” 阿春激动不已,口齿不灵,颤抖着说道:“真的醒了,阿香正在给他喂药。” 三人像脚下安了轮子,扑扑滚回茅寮,只见阿香一手扶着何兴林,微微昂头,一点一点的吞吃着中药。何兴林眼睛已能睁开,两唇干裂,目光枯槁,他一看到何牧人和郭强冲进来,眼睛不由闪过一丝弱光。 何牧人和郭强双双伏蹲于坚硬的木板床前,何牧人泪光闪动,双手激动地搓着何兴林的双手,说道:“叔,你终于醒过来了。” 何兴林挣扎着,嘴唇微微说道:“苗,胶苗……” 郭强连忙说道:“胶苗很好,都拔搞了,长成树绝对没问题。” 北纬十度之外不能种植橡胶的魔咒,终于被一个叫何兴林的疯子,以生命为代价破解开了。何兴林像完成了一个千古难解之谜,两眼紧闭,身体猛烈颤抖,两行浑浊的泪水,满溢而出。 何牧人喜极而悲,大声吼道:“叔,我们成功了,我们要成功了!” 茅寮外面,天空辽远,白云悠悠,一群河鸟正展翅高飞,沿着三洲河,向万泉河方向,逍遥的滑翔。它们还要沿着万泉河下流直走,飞出海外,向着更高更远的地方去翱翔。 第十章 狂飙突进 1 一 清宣统元年,即公元1909年的春天,谷街南面何氏大宅院里,张灯结彩,人群涌动,恭喜喝酒闹场声,此起彼伏。何氏大宅院三进院落,前后阁楼,雄伟接连,好不富贵。酒过三巡,梁倩怀抱满岁公子,在我老祖母王亚菊的陪伴下,紧跟何牧人,从楼上缓缓而下。何牧人满脸红光,喜庆吉祥地一一向众人拱手作谢。王亚菊走过喧闹的人群,顿觉头昏眼花,很不踏实。两年前,她王亚菊不过是何牧人夫人梁倩的贴身丫鬟,梁倩肚皮多年不见动静,眼看生育无望的她,倍受煎熬,不得已同意何牧人纳妾。何牧人图方便,就地取材,纳王亚菊为妾,为何氏宅院添了第一个男丁。孩子一落地,何牧人将孩子交由梁倩抚养,效东汉马皇后,以养尽亲,得享天伦之乐。而我老祖母王亚菊只得暗淡隐退,在何氏厢房里忍辱负重,韬光养晦。 那场满岁喜酒热腾腾的闹了三天三夜,何氏宅院方才清静。一天,两个面容清俊的成年男子,通过问路指点,来到何氏宅院大门前。何宅门大墙高,令人望而生畏,墙上树梢唰唰,墙内寂然无声,他们停顿了一下,其中一个粗眉大眼的人,果决地打响了门。 打了门,他们都听到院里有脚步跑来的声音。接着,大门旁边的小门当的一声开了,从里面伸出一个椰子壳大的男仆头颅,见他们是陌生人,上下打量,疑惑地问道:“你们找谁?” 那粗眉大眼人朗声说道:“我们找何老板,你回去禀报他,说是南洋的朋友想见他。” 那男仆说你稍等一下,关上小门,跑回去禀报。不一会儿,又见他气喘吁吁地跑来打开大门,低声哈气地说道:“两位里面请。” 两个气势雄伟的陌生男子,互相望了一眼,眼露微笑,跟着男仆走进何宅。他们走进第一幢骑楼中堂的时候,已经看见何牧人站在第二幢骑楼大厅门前。俩位径直走到何牧人面前,都不说话,何牧人顿然愣住了,莫名的望着他们,问道:“俩位是南洋来的?” 两个都微笑点头,神秘地望着何人。 何牧人疑惑地又问道:“咱们认识吗?” 那粗眉大眼,朗声一笑,说道:“牧人,你再仔细,还能不能认得出我?” 何牧人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那粗眉大眼,高大健壮的男子,良久,只见他激动颤抖地又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是…云冲鹤?” 那粗眉大眼又爽朗一笑,说道:“牧人表弟,雷公岭一别,多年不见,亏你还记得我,须不知,我找你找得好苦。” 何牧人爆发一声,叫道:“你真的是我表哥云冲鹤!天啊,你竟然还活着。” 那人正是当年跟何牧人血洗雷公岭,而不幸掉崖的云冲鹤。他说道:“牧人,我们进去,再慢慢叙来。” 何牧人恍然大悟,叫道:“请,请,里面请。来人,给贵客上茶!” 雷公岭山谷深不见底,大雨冲刷而下,只听见翁翁回声。哭晕于死的何牧人被万城清兵把总抬下山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云冲鹤才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挂在一棵半涯的树上。谷底阴森漆黑不见底,头上山势呈螺旋形而上,光线苍茫。云冲鹤思绪一片苍白,就在匪徒抱他滚落的一刹那,他一拳打在对方的鼻梁,甩脚一蹬,那家伙呱呱松手,离他坠地而下。他本能的伸出鹰一般的爪,逢树必抓,速度太快,他抓住的树枝,吱吱一路折断,左颠右倒,突的撞到一块突出的涯石上,两眼一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云冲鹤像一只卑微而又伟大的落涯猎犬,终于爬出了山涯。他跌跌撞撞地,悬着两只血迹斑斑的手掌,回头望着涯底,犹如望见了地狱,不见一阵寒冷颤抖。雷公岭上的匪窝,已被烧成灰土,不见人影。天上阳光刺眼,久久睁不开去。雷公岭像捡了半条命地躺在地上,久久不动,突然听到山里一阵鸟跃欢叫,刺激般的爬起来,连滚带爬的晃出了雷公岭。 数天后,云冲鹤出现在万州城里。他去找清兵黄把总,对方见他竟然还活着,惊得两眼圆突,啧啧作叹。云冲鹤也这才知道,何牧人被抬到孙郎中医馆救治,身好之后却神不知鬼不觉的跑掉了。他又折回乐会县城,东晃西找,仍然不见何牧人。最后,他去了一趟朝阳圩坡盈村,得知何牧人并没回过何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踪影。云冲鹤像失群的雁鸟,悲鸣离去,来到了万泉河出海口处的博鳌港。乐会县他是不能呆的了,决定乘船出海,闯南洋。他在渔港晃荡了数天,终于找到落脚处,第二天,他逮到一艘南下的帆船,漂洋过海,开始了另外一个惊心动魄的历险生涯。 何宅院落种满了树,一阵鸟鸣声,打断了云冲鹤的回忆。厅室安静,三人面对而坐,何牧人犹如醉酒,神情痴痴,不知回醒。 跟云冲鹤并排坐在何牧人面前的,这个人名唤林文英,字格兰,暹罗琼人华侨,面目清秀,卧蚕粗眉,虎口大嘴,气势非凡。数年前,他自南洋暹罗跨洋浮海东渡,到东京政法大学求学,后于横滨结识孙文,加入同盟会,经安南回广西,发动著名的镇南关起义。起义失败,跟孙文流亡暹罗,被清廷杀手追杀,林文英保护孙文亡命途中,幸遇漂泊南洋的卖货郎云冲鹤半道相助,逃过一劫。 何牧人听着云冲鹤和林文英的传奇故事,犹如海风卷浪,波澜壮阔,气势恢宏。他激动得站起来,对林文英说道:“格兰先生,何某久闻大名,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于此认识,真是三生有幸。” 林文英摆摆手,笑道:“客气了。牧人兄名闻海外,林某也早有耳闻,今天一见,也是如沐春风啊。” 俩人一翻客套,云冲鹤突然压低声音,说道:“牧人表弟,我们回海口城,已有数日,今天冒昧造访你,实在很对不住。都是自己人,今天来主要是为一个事要你帮忙。” 何牧人神情庄重,问道:“有话直说,牧人一定尽力到底。” 云冲鹤清清嗓音,说道:“这一事,只有俩字,革命。革的是大清的命。经历二百多年,大清犹如百足不死僵虫。我们回城就是响应孙文先生之号召,成立同盟会海口分会,发展会员,见机行事。” 何牧人目光如火,眼前一亮,说道:“同盟会一事,意义非凡,何某一定支持。” 林文英两眼掩不住兴奋,说道:“牧人兄,我们返城之后,就耳闻您跟法国洋行斗法之故事,今天听你所言,果然是人中豪杰。据我所知,这城中还有一条人中之龙,你可否帮忙引见引见,一起共图大事!” 何牧人眼光又一亮,若有所悟地问道:“你们说的,是不是梁……” 林文英笑道:“牧人兄已经猜到了。对,我们要见的就是您的亲家,海口商会会长梁安。” 黄昏鸟鸣院落,梁安匆匆走进院内,直接进了何牧人的会客厅。这是一个只有四个男人的的酒宴,何牧人一一介绍,举酒开席。一翻杯来我往,云冲鹤顺势说话,就创立海口同盟会一事咨询梁安。 梁安酒入豪肠,一听革命两字,不禁拍案而起,说道:“数年之前,我筹备海口商会时,就觉天下要有事做,今天果其然的盼来这一天。大清不死,洋人不除,我梁安做鬼也不甘。这个反,我是造定了。” 林文英见梁安一身英雄,拱手夸道:“久闻梁会长爱憎分明,敢作敢当,今日一见,果其然也。同盟会一事,还请梁会长指点一二。” 梁安也拱手还礼,说道:“林兄夸奖,梁安一介匹夫,没多少担当之力。依在下想,若成大事,必须将两拨英雄好汉请出来一道共事。” 云冲鹤目光炯炯有神,问道:“请问梁兄说的哪路英雄?” 梁安望着云冲鹤和林文英,说道:“励志社和三点会。励志社的徐成章,跟我交往甚深,这人敢担道义,忧怀国事,可以共事。三点会反清仇洋,历来久矣,也可共事。” 林文英说道:“听梁兄一话,相识恨晚。有梁兄此等谋事之才,同盟会一事,肯定能行。” 梁安望望何牧人,又望望林文英,感叹地说道:“数年之前,何兄横空而出,创立琼州远洋船务,轰动全城。我海岛荒蛮之地,能出如此蛟龙,实为不易。没想到今天又遇林兄天上飞龙,实在震憾。海口同盟会一事若成,林兄为海岛革命第一人,将流芳百世,光耀千古。我梁某一生能与蛟龙共舞,担当大义,也是一大幸事啊。” 林文英拱手致谢,气势豪迈地说道:“梁兄谦虚了,你创海口商会,开本城进步团社之先河,更为同盟会立了榜样,积了经验,功劳硕硕,永垂不朽。” 这时,一呆凝神会听的何牧人高举杯酒,朗声说道:“来,诸位都是顶天立地伟丈夫,聚首举事,亦是海岛幸事,百年之后,都是传奇英雄。来,干了。” 一桌壮语,好酒撞响,满室芳香。四颗强劲搏动,骚动不安的心脏如火球熊熊燃烧,刹间照亮了海岛的黑夜。 第十章 狂飙突进 2 二 清宣统三年,冬,深夜。风过树梢,如猫叫挠人。大街梁氏宅内,梁安的书房里,黑布遮窗,里面灯火烧明,海口同盟会会员梁安和云冲鹤等数人,聚首开会。 众人相对而坐,气氛深沉肃穆,云冲鹤环扫众人,语气低沉地说道:“国家危难,流年不利,四月,林文英兄随同盟会敢死队发动黄花岗起义,攻打广东督署失败。十一月,广东光复,胡汉民任都督,委任林文英兄为琼崖民政总长,不料琼崖兵道刘永滇及清兵水师张把总拒绝接管,交权于范云梯代理,文英兄含恨离琼。近日,广东省都督府派我琼人赵士槐兄任琼崖安抚使,范云梯顽固抗命,拒绝交权。同盟会跟范云梯好话说尽,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攻打府城,逼其就范。今天,咱们聚首于此,就是谋划府城之役,希望诸位广开言路,找出一条绝佳可行的进攻路线。” 励志社社长徐成章说道:“这攻城之役,让我们学生军来打头阵。我长住府城,窃以为可兵分两路,从北门和东门同时进攻。东门紧挨美舍河,咱们可沿美舍河水陆并进,直驱府城。” 梁安点点头,说道:“学生军血气方刚,不怕流血,可成大事,但必须记住,我们不能重蹈黄花岗之役的惨烈。” 徐成章拍胸说道:“梁会长放心,一切包在我们身上。” 云冲鹤目若洞火,点头说道:“此谋可行。攻城之役,南洋方面琼人华侨青年踊跃参加,他们自发组成一只炸弹队,他们乘琼州远洋轮船返琼,不日即可到海口。” 徐成章兴奋地说道:“好!有华侨炸弹队助阵,只要轰开城墙,我们就可杀进城内,剁了范云梯那狗头。” 梁安说道:“学生军,华侨青年冲锋在前,三点会的兄弟也不能落后。这样,学生军和华侨炸弹队主攻东门,三点会的兄弟攻打北门,你们意下如何?” 云冲鹤点点头,说:“两处齐进,遥相呼应,此计可行。” 最后,沉默良久的同盟会会员赵士槐,站起来缓缓说道:“诸位,跟林文英兄一样,我赵某早年跟随孙文先生,积极革命,舍生忘死。刘永滇驱走林文英兄,范云梯又联合满人,盘踞我海岛府城,诬杀我进士王云清,激我岛旅省人士不满,举荐我返城代理海岛行政。哪知范云梯无赖,逆潮流之势,行不义之道,可耻可恨,千刀万剐,实不为过。在座诸位,都是我琼岛精英人士,赵某不才,海岛光复,拜托诸位。”赵士槐说完,向众人鞠躬谢罪。 数天后,一天清早,梁安才出梁宅,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梁叔叔。他惊住回头,原来是刘财来的宝贝儿子刘云龙,已在门外蹲守良久等他。梁安眉毛一皱,问道:“你来这干嘛!” 刘云龙十五出头,高大身材,稚气未脱,却一身正气。他左望望,右望望,神秘地推着梁安进宅,关上大门,小声说道:“梁叔叔,有这么大的事,你不喊我。” 梁安故作惊讶,问道:“什么事?” 刘云龙焦急地跺脚说道:“你还装,我同学都告诉我了,今晚在河边集中,领枪进攻府城。” 梁安着实一惊,说道:“你回去好好读书,别来渗和大人的事。” 刘云龙咬牙跺脚,说道:“梁叔叔,你平时教我的人生大道理,怎么今天畏畏缩缩。反正我不管,今晚我一定要去攻打府城。” 梁安心里不禁暗自激动。刘财来一生贪利,却生出一个热血沸腾的龙崽,真让人怀疑这刘云龙不是他的种。然而,他不让刘云龙上战场,不是顾忌刘财来和张春蝶,而是因为刘云龙是独子,古来出城义战,兄弟、父子,只择一人,独子亦可守家孝敬老人。 想到这,梁安不禁抬头望天,叹息着说道:“云龙,来日方长,此役非同寻常,可能会打得很艰难。你身为刘家之后,尽孝为上,听叔叔的话,回去吧,好吗?” 刘云龙咬牙切齿,说道:“忠孝不能两全,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担道义,抛头颅,光明磊落,才不枉心怀壮志。” 梁安被说得沉默不语,久久不能表态。刘云龙见状,说道:“叔,这事我也不想为难你了。你不让我上,我就自己上。到时我阿爸阿妈追问起来,也不关你的事。” 梁安急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怕你阿妈阿爸。这样,你真想上,叔交给你一个任务。” 刘云龙暗自惊喜,叫道:“你说,什么任务?” 梁安说道:“华侨炸弹队,已隐藏城内。但是炸弹搬动不便,必须用船。而此船非同小可,须找一个可靠的人。我思前想后,还是没找到人。你能找找?” 刘云龙兴奋地说道:“好办,我知道该找谁去。” “谁?”梁安望着刘云龙微笑。 刘云龙神秘地凑到梁安耳边,小声说道:“此船我姑丈摇头爽不可!” 梁安点头微笑,问道:“你能说服摇头爽?” 刘云龙拍拍梁安肩膀,自豪地说道:“放心,这事要办不成,我不亏了我干爷爷当年取我这一个好名字了?” 风刮海田河,呼呼作吼。月黑风高,大地骚动,徐成章已经率领学生军和三点会成员,总近二百人,先行出发。美舍河口处,摇头爽立于船头,刘云龙和华侨青年志愿军,已经搬完炸药。 梁安立于岸上,望望摇头爽,又望望刘云龙,再望望云冲鹤和华侨炸弹队,心潮阵轻,仿佛轰鸣胸中。这时,云冲鹤对梁安说道:“梁会长,我们走了,你就回去吧。” 这是一个没有星光,却心中无比通明的夜晚。梁安点头,挥手作别。摇头爽技术老练,一篙插河,船却离岸疾去。云冲鹤一行人趴在船蓬里,摇头爽全神贯注,如鱼得水,船走无声,逆美舍河水而上,很顺利的抵达了府城城外。 东门城外,徐成章的学生军已经等待多时,见云冲鹤一行到来,异常激动。众人一道把炸药搬上岸,摇头爽也走下船,紧跟在刘云龙背后。刘云龙对摇头爽说道:“姑丈,你船上守着,跟着我干嘛?” 摇头爽沉声说道:“上战场怎么能少得了我摇头爽。你少废话,你上,我也要跟着上。” 刘云龙无话,只好让摇头爽跟着。东门城上,火光点点,清兵似乎已经闻到什么风吹草动,加墙高固,并架起数门火炮,每门火炮边上都站着数名清兵把守,望着城外,虎视眈眈。 云冲鹤率领学生军和炸弹队,悄悄摸到城下草丛中。他端起长枪,朝城上瞄准。一会儿,他对徐成章说道:“我开第一枪,你们跟着狠狠打。” 徐成章点头,持枪瞄准城上。 云冲鹤神态自如,气定心闲地再度端起长枪。这个百步穿杨的传奇神枪手,从当年六连岭上打野猪,到雷公岭下血洗匪帮,漂泊南洋时,挺身而出,凭着超人枪技,将追杀孙文的杀手打得屁滚尿流。今天,他脱胎换骨,以正义的名义,准备打响海南辛亥革命第一枪。 夜空低沉,暴雨欲来风满城,午夜海风卷着迷人的腥味,漫天飞扬,扑向城上旺盛燃烧的火把。云冲鹤长枪向上,借着城上火光,对着火炮后面的一名清兵瞄准,崩的一声巨响,子弹山呼海啸般,刺穿长空,那边清兵如木偶般的,僵硬地倒下了。接着,百枪齐发,城下先发制人,城上乱成一团,接连开枪还击。 双方激战,城上炮声轰鸣,炸得城下火光遍地,一片狼狈。刘云龙抱着炸药包,如弹飞之鸟,第一个冲出去,摇头爽像一头大鸟似,也抱着一捆炸药紧随其后。炸弹队见人出动,也分头行事,怀抱炸药向城脚跑去。 突然,城下轰轰数声巨响,清兵大炮齐轰而下,又烧起一片火光。摇头爽两眼刺亮,本能的朝城上望去。这时,他恐怖的发现城上数枪长枪,正对着刘云龙发枪。摇头爽心头一慌,急忙吼道:“不好,快趴下。”摇头爽如一只潜伏的夜鹰,展翅跃起,扑住刘云龙。紧接着,子弹扑飞而来,敲在摇头爽的身上,像打在一块软绵绵的土上,只听见扑扑扑的声音,鲜血飞射,映亮了漫漫黑夜。 梁氏宅院,梁安的书房里,烛光摇曳,孤影晃动。梁安望着墙上挂着的琼州府地图,来回踱步,急燥不安。府城方向的战役已经打响,轰轰炮声,爆炸声,惊醒一城市民。这时,梁宅门前响起一阵崩崩声响,守夜的老妈子惊恐不安,不敢开门。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嚎叫:“开门,我是刘财来!” 老妈子战战兢兢开门,刘财来怒气冲冲,张春堞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他们两话不说,直冲梁安书房。刘财来不知是跑累了,还是被气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到梁安面前,大声怒骂:“你个狗日的商会长,坐在这里安稳如山,却把我家龙儿上战场。” 梁安望着刘财来夫妇,目光困惑,迷茫一片,一时不知所措。刘财来说着,就扑上身来,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操你祖宗的,你让老子断后,老子今晚也跟你拼了。” 张春堞拦不住刘财来,充分发挥了女人的特长,仰天长嚎,也扑上去撕打梁安:“龙儿啊,你还我的龙儿!” 梁安不躲不闪,任刘财来夫妇,一左一右,又一前一后的撕打。撕打声惊乱了梁氏宅院,李秋霜,梁安妻子及孩子,都赶来助阵。紧接着,刘氏仆人也扑门而入,加入混乱。一时间,梁氏宅里犹如另外一个战场,打得昏天地暗,鬼哭狼嚎。 这边的打得惨烈,府城的战役打得更加悲壮。学生军和炸弹队,以及进攻北门的三点会成员,因武器装备不良,弹药不足,又寡不敌众,被打得溃不成军。天空微明时,刘云龙背负死人摇头爽,先行撤退。当刘云龙满身鲜血的出现在梁氏宅院前,一院子还在混战不息的人都惊呆了。 张春堞像从鬼门关冲出来的冤鬼,披头散发地冲到刘云龙面前,嘶声嚎道:“龙儿,龙儿。” 刘云龙惊恐地望着狼狈不堪的梁宅。刘财来嚎哭着冲到刘云龙面前,甩掌叭的一声打在刘云脸脸上,他鼻涕眼泪成一团,嘶声叫道:“混帐,你哪里去了。” 张春堞见儿子被打,也甩掌打在刘财来老脸上,吼道:“你滚!” 这时,刘云龙似乎被打醒了,果决地推开阿爸阿妈,拨开人群,寻找梁安。他看到梁安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呆住大厅门坎上,两眼呆滞。刘云龙冲上去,扶起梁安,泣不成声,悲壮地说道:“叔,我们败了……” 梁安身体呆板,目光紧张僵硬地问道:“我们人员伤亡如何?” 刘云龙凄声叫道:“我姑丈死了!” 刘财来和张春堞夫妇听说摇头爽死了,慌张跑过来。梁安两眼圆睁,说道:“摇头爽不是负责开船吗,怎么……” 刘云龙痛不欲声地,把摇头爽为何护刘云龙而牺牲的过程,详细说来。众人都听得一愣一愣,无不悲哀。 突然,张春堞昂头,失声痛嚎道:“干爹,我对不起你啊……” 第十章 狂飙突进 3 三 同盟会海口分会首役失败,云冲鹤率领学生军返回海口城,成立剪辫子队和宣传队,上街鼓动市民造反。数日后,广东省都督府问责赵四槐,撤其琼崖安抚使职务,委命他人率军过海,准备再次攻打府城,范云梯闻讯逃亡,海南岛就此光复。又两年,林文英返琼,云冲鹤,梁安,何牧人等人,于何氏宅内再度聚首议事。 府败一役,众人心生阴影,却仍然不改雄心壮志。林文英首先开话,说道:“府城一役,同盟会失败收场,意义却非同小可,然我海岛地理偏僻,岛民开智缓慢。此次回琼,不为求大官,只为做大事,准备创立《琼岛日报》,传播思想,开化民智,望请诸位鼎力支持。” 云冲鹤说道:“我决定跟随林文英兄,创立《琼岛日报》。” 梁安拍桌而起,说道:“我责无旁贷,支持格兰兄。” 何牧人说道:“财力物力,我跟梁兄全力捐付。在下以为,格兰兄与冲鹤兄,贵为海岛革命先躯,思想要传播,邪恶更要除。” 林文英望着何牧人,问道:“牧人兄,你话中有话,不防直讲。” 何牧人说道:“早年我流浪海口,差点沦为猪仔。事过多年,新兴街的招工馆仍然私设猪子栏,跟洋人狼狈为奸,贩卖人口往南洋做苦力,在诸多招工馆中,天主教民王阿六最为可恨。我实业有道,革命无术。诸位行革命之道,当除本城这个大毒瘤。” 众人面面相觑,云冲鹤说道:“牧人,这个任务,我来完成。琼崖镇守使邓铿,亦是同盟会出身,此次他主政海岛军民两事,此事我择日跟他商讨,彻底扫除本城猪仔栏。” 数天后,新兴街上,有个衣衫破烂的青年,于龙城客栈招工馆前左右张望,徘徊不定。招工馆王阿六正从得胜沙法国洋行回来,见这青年长得一幅好身板,上前打量,眯着眼问道:“这位兄弟,逃难来的吧?” 那破衫青年,一幅苦楚表情,掩不住眉头剑气,他见王阿六,眼睛一亮,点头哈腰说道:“请问您是招工馆的吗?” 王阿六昂头哈哈大笑,说道:“我正是招工馆的老板,想找工,里面请。” 王阿六走前头,破衫青年尾随他进了客栈。王阿六久经江湖,进了客栈,问了些闲话,才拿出一份契约,让破衫青年过目。那青年推着契约书,说道:“小的不识字。” 王阿六露出一嘴金牙,刮着鼻子,昂头哈哈大笑,说道:“识不识字,都是一样契约,你签了就是。” 那破衫青年望望王阿六,又望望契约,犹豫了半天,歪歪扭扭地按了指印。王阿六眉头顿舒,挥了挥手,招工馆一个瘦猴身段一样的走上来,对破衫青年叫道:“跟我来。” 那破衫青年,跟着瘦猴走到后院,一进去他就惊呆了。他看到了当年何牧人当年看到的情景还要惨烈,院落四周瓦房,关满猪仔,院落中间,拉起大帐蓬,中间架起数个铁笼,里面关着猪狗不如的猪仔。这么一个大地方,如猪栏臭气熏天,哀声遍地。 那破衫青年,先是震惊而悲哀,由悲哀而愤怒。只见他高昂起头,向天空吹起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那哨声如阳光闪亮,迷惑了众人。不久,新兴街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跑步声,两队官兵分头撒开,包围了龙城客栈招工馆。那破衫青年听到马嘶人叫,顿明白怎么回事,他从身上抽出短洋,朝空放了数枪,振臂一呼,大声叫道:“兄弟们,官府来救你们了,冲出去。” 猪仔们听着枪声,惶恐不安,那破衫青年已飞身一跃,一甩踢开大门,冲到前院。这时,王阿六和招工馆的烂仔们,都不知发生什么事,如困兽在前院徘徊不知往何处。那破青年眼尖,急冲上去,一枪抵住王阿六,叫道:“王老板,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王阿六惊恐不安,怒眼问道:“你不是猪仔!” 那破衫青年正是云冲鹤,冷笑说道:“我当然不是猪仔,我是来抓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的。” 话语刚落,数排紧穿新式军服的士兵,持枪冲进来,唰唰唰地瞄准了招工馆的烂仔们。 云冲鹤押着王阿六往府城。他们刚到府城,法国力克力洋行老板柏森,后脚跟到了府城镇守使公署。柏森气势嚣张,怒气冲冲地迈进公署大厅,大声抗议,要求镇守使立即释放天主教徒王阿六。但是,任他怎么胡扯瞎闹,邓铿不为所动。最后,他叫来云冲鹤,耳语了几句,云冲鹤领意,扬头离去。 柏森不安地望着邓铿,邓铿微微一笑,说道:“柏森先生,天色不早了,麻烦您先走一步。王阿六随后给你送回洋行,如何?” 柏森冷笑道:“我的声音可以代表法国领事馆,你们胆敢耍花样,咱们走着瞧。” 柏森说完,也扬头离去。云冲鹤已在门外等候良久,见柏森出来,将五花八绑的王阿六推到柏森面前,说道:“柏森先生,你走先,我们随后给你把人送回。” 柏森望望哆嗦的王阿六,又迷惑不解地望了望云冲鹤,扭身坐轿离去。望着柏森远去的轿影,云冲鹤大手一挥,押着王阿六慢悠悠地跟去。王阿六走到三里亭时,云冲鹤突然叫道:“停步,进大教场。” 王阿六一听大教场,立即跳了起来骂道:“你们要干什么?” 云冲鹤走上前,冷笑地拍拍王阿六的肥头大脑,说道:“你缺德事干的太多,送你好好上路,早死早投胎,下辈子做头猪也比你这个样子强。” 这时,柏林恰好走到四里亭。突然,他听见空中传来数声刺耳的枪声,连忙停轿,紧张地问道:“枪声哪里来的。” 抬轿地说道:“好像是三里亭大教场枪决的声音。” 柏森恍然大悟,两眼暴睁,望着天空,呆立不动。一只麻雀低空飞过他的面前,撒下一泡鸟屎,不偏不倚,恰好蒙住他的一只眼睛。轿夫看着柏林一幅狼狈模样,强忍笑声。柏森愤怒地抹着脸上的臭鸟屎,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这一年的冬天,我老祖母王亚菊努力耕耘,奋发有为,为何氏宅院再添男丁。然而,也在这一年的冬天,何氏宅院和梁氏宅院发生了轰动全城的逃亡事件。 一天晚上,何梁安神色不安地闯进何宅,看见何牧人就劈头问道:“梁倩呢?” 梁倩怀抱孩子,闻声而出。梁安望着梁倩,又望望何牧人,焦急地说道:“时事瞬息万变,林文英和云冲鹤受孙文邀请,北上跟袁世凯争国事,这老贼狡猾异常,见国事争辩不过,跟国民政府军开战。邓铿起兵反袁,与袁世凯属下龙济光军激战广西三水,失败逃亡日本。龙济光属军陈世华已经派人进入西门街,封锁《琼岛日报》。他们正准备在城内悬赏,捉拿同盟会员,我们俩个,及文英冲鹤兄等,都在榜上。现在情况万分危急,咱们赶紧逃命,先躲过风头再说。” 何牧人大吃一惊,叫道:“你什么时候走,想走哪里,我马上安排轮船送你出海?” 梁安叫道:“现在就走,我去香港,你们走南洋,分开跑,别让他们一网打尽。” 当夜,何宅和梁氏一片混乱。何牧人突然想起了什么,紧急唤来汪兴,汪兴领命,就急跑而去。子时已过,海田河码头的琼州远洋轮船上,一片忙碌。何牧人立于码头,焦急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汪兴带着郑承斓狂奔而来。 何牧人见状,冲上前去,焦急问道:“你郑大姐呢?” 汪兴喘不过气来,指着后面。何牧人顺眼望去,只见郑兰兰没命了似,小跑而来。何牧人跑上前去,心痛得不能说话。郑兰兰两腿不听使唤,不知是害怕,还是腿累,直打哆嗦。 何牧人连忙扶住她,说道:“我们走。” 郑兰兰嘶声推开何牧人,叫道:“你们走,我不走。” 何牧人隔着冰冷的空气,怔怔地望着郑兰兰。 郑兰兰悲痛欲绝,哭着说道:“阿爽参加革命被打死,我也怕孩子受牵累,你就带他走,我要留下来陪阿爽。” 何牧人眼泪唰唰涌出,哭了起来:“我求你了,一起走吧。” 郑兰兰猛烈的摇头,冲上来推着何牧人,叫道:“你们快走,别管我。” “兰兰!”何牧人不顾一切,上前抱住郑兰兰,郑兰兰快要窒息,挣脱不得,像要晕厥。 这是什么感觉?这是爱情的感觉,是生命的关注,是生死之别。这感觉,为什么如此悲壮惨烈,一点后路也没有。郑兰兰紧贴何牧人胸膛,呼吸着这梦幻般的男人气息,她猛然醒来,激烈地推开何牧人,痛苦地跺脚说道:“你们走!快走!走!” 梁安见何牧人半天没有动静,从船上跑下来,他看见郑兰兰时,立即呆住了。郑兰兰看到梁安,痛苦地扭过脸去。 梁安冲上前去,激烈的向郑兰兰鞠了三躬,悲声说道:“我只是让阿爽开船,我没想到他也要去攻城……” “你们走,快走!”郑兰兰无力地嘶吼着。她一边叫走,却一边走到郑承斓面前,摸着儿子的小头,痛苦异常。突然,只见她转身拔腿迅速跑了。 何牧人和梁安呆住不动,不知所措。汪兴对何牧人说道:“大哥,你们快走,我会照顾好郑大姐的。”汪兴说完,紧追郑兰兰而去。 海风呼吼,夜色悲凉。遥远的海上,突然传来几声船笛悲鸣,划破夜空。郑兰兰和汪兴立脚伫立于海田河畔,眺望苍茫大海,一片朦胧,黑夜却将他们的脸庞和眼泪,彻底的淹没了。 四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今天,当你走在得胜沙街上时,会发现这里不知何时,已成了一个廉价服装的批发地及中转站。每到节假日,岛内诸多游客总是慕名而来,挤成一片,而清静的洗太夫人庙,也被喧嚣的商业淹没。如果你不注意,根本就没想到这繁华之地,还有一个神庙圣地。看着头顶上那被要求重新装修,粉刷一新的骑楼,望着那眼花缭乱的红男绿女,呼吸着路边那呛人的臭豆腐,有谁想到,这不足一里的步行街,曾见证了充满激情的战争和多少人世悲凉的沧桑变化。 我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一间大型商场的墙上,模糊地看到了中国银行琼州分号的字样。这是当年梁安逃亡香港,第二年国民政府军打垮反动军阀龙济光后,返城创建的海南岛第一家西式银行,他因此成为海南金融第一人。那时,我老祖宗也从南洋返琼,与梁安携手,终于打垮了洋行,赶跑了法国佬柏森。光荣的过去,却让一场更可怕的战争淹没。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进入海口城,梁安拒绝当傀儡商会会长,再次逃亡香港,最后死于异地。我老祖宗于谷街南面的何氏宅院,被日本兵霸占,成了强奸民女,发泄兽性的淫窝。何氏家族也由此衰败,四分五裂,各奔东西。今天,何氏宅院成了本城最古老最雄伟的一座百年老宅,可财产权不属于我们何氏,被一个国有企业改制成了一个机关幼儿园。 当年何兴林奋斗的三洲河畔,那里已经被僻为农场,农场胶林遮天蔽日,郁郁葱葱。在胶林中,保存着当年琼州垦务公司种的胶树,农场人称他为橡胶母树。当年,何兴林十年如一日,以胶林为家,终天斩获成功,蜚声海内外,成为中国橡胶树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据说,他后来又从南洋引进咖啡,移植成功,从此掀起了南洋华侨归国创业热潮。 从三洲河下走折走数十里,即可望见万泉河的出海口。这个海南岛近代史上著名的渔港,已改称为镇。镇上居民都引以为豪,说海口城是海南人的省会,三亚是中国人的三亚,博鳌镇却是亚洲人的博鳌。因为亚洲论坛年年于此召开,以此得名。我们从渔港坐船,不稍几分钟,就可以看见传说中的玉带滩。玉带滩洁白如纱,滩外就是碧绿海水,绵绵无涯。 然而,作为游人之一,不肖子孙之后,我立于玉带滩上眺望海外,倾听风风掀浪涌,我总止不住的内心悲伤。我仿佛看见,在遥远的海面上,当年满载番客的远洋帆船,我老祖宗于海上无助飘泊,如胡马北望,望断了天涯,却望不见彼岸,那个苦难辛酸而又多情美丽的故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