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色愁华年》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一节 上 一 薄雾的清晨,阳光落下朦胧的一片在这灰霉的城市,多少叫那些阴湿的深巷有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生气。 郁曼琳早晨起来,拉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便见着雾气散去的天空一片明媚的阳光,推开两扇紧闭多日的窗子,迎面又是一股凉爽的春风,直教满心的阴霾都被吹散了去。 经历了一个漫长又湿寒的冬天,逢着这样难得的晴朗,郁曼琳自是要出去走走。也就在这天,当她走近平日不知去过多少趟数的霓裳服装店时,一个陌生的年青男人立时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一袭近黑的深蓝色英式西服,一副儒雅的绅士模样,坐在一张樱桃木的沙发椅上旁若无人的安静。 郁曼琳不时的将他一眼偷望,临走的时候,她终是顾不及矜持,故作不经意的向店里的经理解元毡私下说道:“那位先生好像以往不曾见过。” 解元毡叠起干瘪的皱纹,陪出一副招牌的笑脸朝郁曼琳说道:“那是我们瑾轩少爷,早几年去了香港,上个月方才回到上海来。”说着,又侧过脸去,对陈瑾轩说,“瑾轩少爷,这位是陆太太,陆先生可是……” 他那话说了一半,郁曼琳便插了一句,“这衣服大概几天能送过来?” 解元毡客气的答道:“您的衣服必定会要排前来做的,顶多三四天就能给您送去。” 郁曼琳听着笑了笑,“时间长些倒没关系,只是这衣服要做得精细,尤其裁缝的手工要像平日里做人一样谨慎,既不可少一针也不好多一针的。” 解元毡听着那话,又见着郁曼琳微露的愠色,于是识趣的不再多嘴。 在郁曼琳的心里,自己如今的身份是多少有些尴尬的,尽管认得她的人都叫她陆太太,但她自己心里明白,虽然是嫁给了陆英麒,但结婚证却是没有的。虽说于曾经留洋的她而言,起初也没觉着这有什么不妥,但时间久了,耳边听的那些闲言碎语多了,她也便对这陆太太三个字异常的反感起来。 但郁曼琳这天的心情总归是好的,出手也胜似以往的阔绰。临别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宁钞放在柜上,又朝着陈瑾轩温婉的一笑,“陈先生,我的衣服做好了可否麻烦你帮我送过来?”言语间,那个“你”字故意说得快且含糊,叫人分不清那话里说的是沪语中的“你”还是“你们”。且就在言语时,郁曼琳又从皮包里拿出银元来,于那一沓宁钞的旁边叠了高高的一柱。 陈瑾轩看着郁曼琳,又瞥了一眼她于那柜上叠放的一柱银元,只礼貌的浅浅一笑。 郁曼琳走后,解元毡去到柜前,叫人将柜上的宁钞入了帐,而后又盯着旁边那一柱银元细看了一眼,才又直起身来,刻意对着坐在一旁的陈瑾轩笑了笑说,“少爷,陆太太的衣服做好了我会叫伙计送过去的。” 陈瑾轩一面听着,一面瞥了一眼那柜上的银元,在解元毡的面前只默然一笑。 两天后的一日中午,陈瑾轩正要往店里去,却被父亲叫住,“那位陆太太的衣服我已吩咐了老解下午叫人送过去,这种事本就不该你去做。更何况那个陆太太又是个背景复杂的人,少有往来的好。” 陈瑾轩虽是听进了这番提醒,但于风韵的女人,纵然是怎样的男人心里都会想要与之接近的,他自然也不例外。初一刻见着郁曼琳,他便被她吸引,即便这些年的教条时刻束缚着他的言行,但渴望放纵的思想终是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可是我那天已然答应了人家,失信于人怕是不好。”他寻了个陈忠庭无法拒绝的理由。 陈忠庭素来是以身作则的在树着一个信字,陈瑾轩这话无疑是说到了他的软肋上,再三的思忖,他也只能是叫他以后这样的事不可再轻易答应别人。 陈瑾轩心里是暗喜的,一路小跑着往霓裳服装店去了。进了店里,见着解元毡,于是与他说了送陆太太那件衣服的事,便又坐在那张他常坐的椅子上,等着解元毡叫人把包装好的衣服拿出来。 这时的解元毡没曾想到,自己把这事告诉了陈忠庭竟也没能劝住陈瑾轩,于是很不情愿的从衣兜里掏出那天郁曼琳留下的银元,一时也顾不上去掩饰脸上的不悦,只悄悄的从中扣下一块,余下的与那衣服一并交到了陈瑾轩的手里。 陈瑾轩接过装着衣服的盒子,又将那些银元摊在掌上看了一眼,抬起头来见着解元毡那副扑克表情,心里便明了他如此不过是为了那几块银元而已,更是猜到多半是他背着自己在陈忠庭那里多了嘴。 他看着他浅浅一笑,从满手的银元中拿了几块放进西裤的口袋里,其余的依然放在手心摊在解元毡的面前,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解先生,这些银元你拿着,把陆太太定的这件衣服该入的帐入了,余下的你就收好吧。” 解元毡心想,这件衣服该入的帐那天郁曼琳留下的另一沓宁钞就已然够付了,陈瑾轩对他说这话,无非是将这剩下的银元都送给了他,于是他那一张阴沉的脸顿时就又变得俨然那窗外的明媚,赶紧从陈瑾轩的手中接过那些银元,生怕他会反悔一样,笑着一连说了几声“谢谢少爷。” 陈瑾轩鄙夷的看着那张欢喜的面孔,把玩着手中的一块银元不紧不慢地说:“不客气。你平日不仅为了店里的事劳心劳力,还对我的琐事也多有费心,倒是我要谢谢你,不只如此,还要代我父亲谢谢你。”他这话说来虽是动听的,但说此话时的脸色却叫解元毡见了不禁心里要生出几分不安来。 这时陈瑾轩又站起身,面露一脸和善的微笑,吩咐了店里的一个伙计去外面叫了辆黄包车。临出门的时候他还刻意转过身来,在解元毡的耳边极小声的说了一句,“我这就出去了,店里进出的账目麻烦解先生盯着点,不要一时疏忽又记错了,毕竟账上的钱和那些闲钱是不一样的,哪怕是一块银元也错不得。” 解元毡自然是明白他那话里的意思,忐忑得不知如何回答,更是怕这话让陈瑾轩再往明了说下去,于是只惶惶的垂目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陈瑾轩这时也不再多说,叫上店里一个刚雇来不久的伙计便出了门去。 直至陈瑾轩离开,解元毡才摊开手来,看着掌上的那些银元,禁不住的嘘叹了一声,而这时他的心里也已全然没了方才的欣喜,倒是平生第一次觉着这银元烫手得很。 这时、陈瑾轩已坐上黄包车朝着郁曼琳那里去了,而那个他叫上跟着一道去的伙计是个刚来不久的,此前是个书呆子,在此地住了这么些年几乎是不认路的,下了黄包车,跟着陈瑾轩上了一趟电车便傻乎乎的跟丢了,只好独自回转去。 郁曼琳住的地方并非陆公馆,而是独居在法新租界一幢两层的小楼里,红砖红顶的房子,不深不浅的庭院,像这样晴朗的天气,镂空雕花的铁门后面,四方的院里树影斑驳,风一吹,那些水门汀上零碎的阳光就像蝴蝶一样飞得热闹,惟独长满爬墙虎的红色砖墙始终是那样的冷清。 下午两点的钟声方才敲过的时候,陈瑾轩站在这小楼的院门外边,伸出手去轻摁了门铃。没多久,便见着楼上的窗户开了一扇,郁曼琳从里面探出脸来,只说了一句“我就下来。”便又关上了窗子。 只是郁曼琳的这一句“我就下来”却叫陈瑾轩站在门外足足等了将近一刻钟,而她出了楼门也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走过院子,开了院门,面容淡定的说了一句,“让你等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陈瑾轩素来是最不愿等的,何况是站在门外等了这许久。于是只将那装着衣服的盒子交到郁曼琳的手里便要离开。 郁曼琳见他转身要走,心里多少有那么一丁点惋惜,于是稍稍地移了两步走到门边,却也没有走到门外的马路上去,只是稍微的探出头,故作漫不经心的左右瞟了一眼,又看着已然走出几步的陈瑾轩,轻柔的小声说了一句,“那么老远的过来,上楼喝杯咖啡再走也不迟呀。” 陈瑾轩听着那粘糯的声音,回过头去又见着那方才不曾细看的女人。她一袭白色的织锦缎丝旗袍加身,一头波浪的卷发似有几分自然又似几分矜持的滑泄身后,而那张素净无暇的脸上仅在双唇抹了一点嫣红就已然尽显风韵。那片妖娆的美直教陈瑾轩一时就连方才生的什么气都忘了去。 就在他走进那扇院门的时候,郁曼琳却不忘嗓音清亮的说了一句,“真是谢谢你这么老远替我把这衣服送来。” 陈瑾轩只觉着那话听来是客套得有些别扭,此时的他并不明白郁曼琳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别扭的话,正如这时的他不会想到有人的地方便会有人所避之不及的流言蜚语。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一节 下 他跟在郁曼琳的身后走进院子,进了屋里,看着面前这样一个曼妙的女人,竟有些想入非非,不禁好奇的想,郁曼琳那件白色织锦缎丝旗袍的里面会是怎样的娇嫩,想来也是如她这一袭旗袍那样的雪白、细腻。想到此他便觉着有股冲动,而自幼所受的教条又深深的紧缚着他那颗狂放的心。 郁曼琳住的这幢红砖红顶的小楼里,是地道的维多利亚风格,但陈瑾轩走进去却反常的觉着这屋里的清冷,于是寻着一张靠窗近些的沙发欲要坐下。 这时郁曼琳却站在楼梯的旁边看着他笑了笑说:“坐在那里做什么,这个时候楼下的屋里又照不进光,上楼去坐吧。” 陈瑾轩听着她这话,心想楼上该是郁曼琳的卧房,如此一想,便又觉着骨头都俨然一阵酥麻,只觉方才的想入非非又充盈了满脑子的思绪。 郁曼琳见他站在那里像是在发呆,于是从楼梯的扶手上探了探身,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没什么。”陈瑾轩笑得有些尴尬,跟在郁曼琳的后面上了楼。 郁曼琳倒了一杯方才煮好的咖啡,和一些点心放在离窗不远的小桌上,对陈瑾轩说了声,“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换了衣服就来。”便拿起那只装着衣服的盒子去了另一个房间。 郁曼琳在关门的时候,还不忘要暧昧的说一句,“你稍等一会儿,我换了这身衣服就来。” 尽管当下的时间并不适合来穿那件深玫红烧化绒旗袍,但此时的郁曼琳却觉着这窗里的世界俨然是冬已远春将逝,急着要将那身旗袍换上。待她回到卧房里,还不忘刻意在陈瑾轩的面前站定几秒,妩媚的一笑,这才在小桌边与他相对着坐下,端起咖啡杯,看着陈瑾轩温婉的说了一句,“让你久等了。” 陈瑾轩见着那近在咫尺的妩媚,不禁有些拘谨起来,浅浅的一笑,也没说话。 郁曼琳这时又侧了侧身,于是雪白的大腿就从旗袍的开叉露了出来,那片春光在陈瑾轩的眼里简直滑腻如玉。 郁曼琳见着他那眼神里的一丝痴迷,嘴角微翘起一丝得意,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好看吗?” 陈瑾轩觉出自己的失态,但见着郁曼琳那张脸上并无愠色,便又淡定的笑着点了点头。 郁曼琳这时又走到穿衣镜前,扭着细腰转过来侧过去的看了看,又故作一副恍然的表情转过身来向陈瑾轩问道:“糟糕,我这样硬把你留下,不会耽误你的事吧?” “我倒是闲得没有什么事可耽误。”陈瑾轩抬起左手来看了一眼腕表,“只是我也该要走了。”言语间已从那张椅子上站起身来。 “等一等。”郁曼琳这时又朝他温婉的一笑,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他的身后去,替他扯了扯被坐得微皱的衣边,这才将他送至楼下的门前。但也只是送到楼门,她便又转身回到楼上,推开一点窗子,看着陈瑾轩在马路对面叫了一辆黄包车,于树影斑驳的路上越来越远。 直到见不着他的身影,她这才于窗前的小桌边坐下,不经意的见着那只他方才用过的咖啡杯,想着他坐在那里的样子,心想、她也是像他这般年青过的,只是太短暂,短暂得没能留下一点年青的记忆。想到这里,她便不愿去想,想来只会令她心伤。 陈瑾轩在离开郁曼琳那里之后,见天色已近黄昏,于是便叫车夫将黄包车一路拉到了他家住的那条弄堂口。 那条弄堂就在离静安寺不远的一条小马路上,陈瑾轩一家如今就在这弄堂里独住着38号一幢三层楼的石库门房子。推开两扇对开的黑色墙门,过了天井,进了楼门便是客堂,客堂的上面是前楼,住着陈瑾轩的父母。客堂后面是灶披间,灶披间的上面有个亭子间,如今让雇来做事的张妈住着。而在灶披间的右侧是一间厢房,这间厢房是房屋结构上多出来的,所以二楼因此也多了一间这样的厢房,陈瑾轩和他的弟弟一上一下各住一间。其他的诸如三层阁这样的房间就都用来堆放旧书和如今已无处摆放的古董家具,即便三楼那个因结构多出来的高晒台也是很少会有人去的。 虽说在寻常人看来,一家人住在这样一所房子里也足以叫人羡慕,但这与陈家的过去相比,就俨然是一户人家从这样的房里搬到了路边的屋前檐下。 这天下午,陈瑾轩回到家里便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拉开窗帘,而后躺在那张几乎顶到天花板的黄花梨透雕螭纹龙六柱架子床上。 自从这天见了郁曼琳,他就莫名的觉着静不下心来,偏偏这时打开电唱机,又是李香兰的“夜来香”,这歌在他耳边唱着唱着就又令他想起郁曼琳,满脑子都是那丰韵的翘臀、圆挺的胸,还有那条从旗袍的开叉露出来的雪白大腿,叫他浑身只觉难耐的酥痒,仿佛千万只蚂蚁都钻进了肉里。 就在陈瑾轩想着郁曼琳出神的时候,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门外是陈子曦的声音,“哥,开开门,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门都被你敲坏掉了。”陈瑾轩说着从床边站起身来,去开了门。 陈子曦见门一开就窜了进来,又转身把门小心的关上,一脸的兴奋又紧张,“我有好东西给你看。”他说着把书包往陈瑾轩的床上一扔。 陈瑾轩站在一旁问了一句,“又是什么东西?” 陈子曦顾不上答他,只是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床上,从那堆乱七八糟的课本里找出一本书来,在陈瑾轩的面前晃了晃。 陈瑾轩看了一眼那书名便淡淡的一笑,顺手把书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这本书我老早看过了,你自己收好吧,不要叫人知道就行了。” “这可不是《性史第一集》,是续集,差老远了。”陈子曦像丢了宝贝一样赶紧把那本书拿起来,夹在那堆课本中一起揣进书包里。 就在他拉开门要出去的时候,陈瑾轩这又转过身来拉住他说,“你那本书借给我,明早你来取。” 陈子曦得意的一笑,把那本《性史》从书包里拿出来递到了他的手上,临走又说了一句,“我听说依伶姐姐要回来了。” 陈瑾轩听他这样说,不禁有些好奇地问,“是吗?什么地方听来的?我怎么没有听说?”在陈瑾轩看来,这件事是必然要他先知道才是理所当然的。 而陈子曦这时却站在楼梯的转角朝着楼上笑着说了一句,“我骗你的。”便一路蹦跳着下了楼去。 陈瑾轩无奈的一笑,关了房门,回去窗边,发呆地看着窗外的弄堂在将要褪尽余晖的黄昏黯淡下来。 隔壁41号的亭子间屋顶的露台上又传来凄凄的胡琴声,若非雨雪,每天的这个时候,一段琴声都是少不了的,行云流水一般的飘散了去,先是悠扬,拉着拉着便渐渐的成了没有什么可以割断的愁怨,唯有43号家里的汽车驶进弄堂的声音会将它片刻的打断。 陈瑾轩关了窗,将种种纷扰拒之于外。但电唱机里的“夜来香”依旧柔媚的唱着,令他那颗飘忽的心分明的觉着,在他的心里满是那一袭深玫红烧化绒旗袍的媚影。而此时,只是这电唱机里的一曲“夜来香”就能把他的心牵到那幢树影斑驳的小红楼里去,俨然要在他明朗的心境中飘散一片晨雾般的迷茫。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二节 时光就这样在混乱的岁月里每日的煎熬、蹒跚着前行,让活着的人都觉着生命成了比死亡更可怖的东西。 那日之后,郁曼琳没有再去霓裳服装店。尽管她还记得那个郁郁的坐在橱窗边的陈瑾轩,有时莫名的想起他来,还会在窗边他来时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安静的坐一会儿,悠然的喝一杯咖啡。她明了,在她的心里是于他有着丝丝的想念,只是她却不能去见他,至少现在不能。 陆英麒就快要回来了,一个星期前,他在发给郁曼琳的电报里是这样说的,但电报里没有说是哪一天,他的归期在郁曼琳这里从来都是没有定数的,就像他每一次的离开都是突然的决定一样。 郁曼琳拿着那张电报,坐在窗边正午的阳光里,用全部的心思想着陆英麒,但她却发现,想着想着她的眼前就会要浮现陈瑾轩那张忧郁的脸。 就在陆英麒那辆黑色的皮尔卡轿车停在楼下的那天,郁曼琳忽然觉着,她于陆英麒的等待已不似从前,如今的她似乎只是在等待着他来之后的离开。她觉着这想法是可怕的,却又于她的情怀里溢出几分甜蜜。 而陆英麒是不知道此时的郁曼琳那小小的心肝里繁复的心事的,他只知道在这幢小楼里有一个等他的女人,他爱她,一如年少的他第一次见她时那般的爱她。只是他不能娶他,正如他的父亲陆鸿生时刻提醒他的,男人生来就不该为了感情活着,婚姻要留作最有利可图的赌局下注的筹码。所以他娶了一个他不爱的女人,在遥远的芝加哥建立了一个家庭,又把他心爱的女人锁在了这幢法租界的小洋楼里。 这天,陆英麒进了门便要往楼上去,郁曼琳当然知道他急着上楼是要做什么,但此时的她却少有陆英麒那样的兴致,于是打开电唱机,硬拉着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在楼下跳起华尔兹来。 但陆英麒的心思却终不在这舞步上,他的手搂着郁曼琳,享受着她温暖的鼻息在颈边回旋。 郁曼琳却忽又微蹙起眉心,在陆英麒的耳边问了一句,“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陆英麒知道她问的消息是什么,这令他不禁又想起许多烦心的事来,一时间就像个烧红的铁球落进了冰桶,没了方才的兴致,“自从日本人袭击珍珠港以后,局势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加上我的身份……”陆英麒说着皱了皱眉头,短叹了一声。 郁曼琳扯了扯旗袍,端了两杯煮好的咖啡放在陆英麒的面前,这才又坐下来,试探着说了一句,“如今上海这里有你父亲在,你在这边的根基至少暂时不会有什么影响,倒是时局这样的动荡,要早些准备好一条后路才是。” “现在是哪里都不太平,眼前寻条出路都不容易,更不要说是留条后路。不要看老头子那边如今还靠得住,说不定哪天他就……”陆英麒在脖子上做了个割颈的手势,禁不住的一声短叹,“我这尴尬的身份注定是不能在这里落根的。除非这战争没完没了的打下去,否则将来若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我们这种人兔死狗烹是料定的。而若然日本人败了,我们家那老头子的命就更是保不长。我这生为人子的注定是横竖都逃不掉。”说着一脸愁容的端起咖啡杯,却一时恍惚被咖啡烫到了嘴,于是又匆匆的把那杯咖啡放下,那咖啡于是在杯口旋出一朵小浪花,溅在了茶几上。 郁曼琳看着那溅出的咖啡,拿出手绢来,放在茶几上擦了擦,不再说话。 陆英麒看着她一脸郁郁的神情,于是散去方才满面的愁容,凑到她的跟前,轻抚着她的背笑着说,“放心吧,我也不是等死的人,终会寻着生路的。到那时我也会带上你走,倒是我们家那老头子恐怕笃定是要死在这里了。” 郁曼琳听着那句“老头子笃定要死在这里”从陆英麒的嘴里说出来,心里忽然觉着很是好笑,于是仰在沙发上止不住的笑起来。 倒是陆英麒对她这笑看得几分费解,只是他也无心去了解,只将抱在了怀里,皮鞋在楼梯上踏出一片沉重又凌乱的声音。 此时的窗外下起了暴雨,雨水放肆的敲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发出俨然要破碎的声响。 两天后,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陆英麒打开他那只皮箱,从里面取出一只沉甸甸的小方盒子,放在床头的小柜上。 郁曼琳看了一眼那床头柜上的方木盒子,又看着陆英麒貌似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你一会儿出去记得把楼下的门锁好。”说这话时,她刻意叫陆英麒听出她心里的那一丝怨气。 陆英麒看出她此时的不悦,于是朝她一笑,轻抚着她的后颈在她的左脸上轻轻一吻,便提着箱子下了楼去。 直到几个小时前,郁曼琳还在想着陆英麒何时才会离开,但真到他要走的时候,她的心却又隐隐的觉着空虚起来。她就那样站在窗前,推开一扇窗户,看着陆英麒出现在楼下的身影,看着那辆黑色皮尔卡轿车在潮湿的马路上越来越远,只觉着心里又生出几分怅然若失的凄凉。 但郁曼琳不会让这凄凉在她玉色的肌肤下尽情的蔓延,她只是拉开坠着流苏的天鹅绒窗帘,坐在浅淡的阳光里悠然的喝了一杯咖啡,就令她的情绪俨然随着倒流的时光又回到了三天前的这座小楼里。 直至午后的阳光悄然于窗边离开的时候,她些许抑郁的眼神方才看了一眼四斗柜上的座钟。于是站起身来,去到床边侧身坐下,打开那只陆英麒留下的盒子,淡定的看着里面满装着大小不一的金条。 她挑出几根十两一根的金条,与以往的那些藏在一起,其他的都随手放进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又于那抽屉中取了一根小条子出来,便出了门去。 这个下午,郁曼琳特意去了一趟霓裳服装店,见着陈瑾轩穿着一袭深灰色欧式西服坐在离橱窗不远的地方,于是还没顾得上敷衍迎上来的解元毡,就走到陈瑾轩的面前温婉的说道:“陈先生,上趟要谢谢你这么老远的帮我把衣服送过去。” 陈瑾轩这天的心情原本很是烦闷,清晨被弄堂里倒粪车的铃铛声吵醒,上午收到一封旧友的来信,里面又尽是些于不幸的倾诉,读着俨然是绝笔书一样叫人抑郁。于是这混乱的时代每日都会重复的不幸就仿佛是忽然也蔓延到了他的门外,令他就这样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沉默了一整天。 只是这郁曼琳却仿佛成了他的一剂妙药。当他见着她悠然的走进店来便忽然的有了精神。而郁曼琳一进来就寻着他说话,便叫他的心里更是觉着一丝欣喜。只不过当着店里的人,他只站起身来向郁曼琳礼貌的一笑,客气的说了一声,“不客气。” 这个下午,郁曼琳只在店里定了一件毛领呢外套,但临走前,却从包里取出一块拇指大小、一寸长短的一两金条,有意当着陈瑾轩的面放在了柜上,温婉的说了一句,“陈先生,这衣服有你送过来,让那些邻里见了,我穿在身上都觉着越发的贵气,只是要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郁曼琳这话说来不只是暗示陈瑾轩下次这衣服还是要麻烦他送的,更是要在人前与他弄清关系。只不过陈瑾轩只听出她这话中的一层意思,于是浅浅的一笑,当着店里所有的伙计让人将那根金条尽数入了帐,便陪着郁曼琳出了服装店,为她叫了一辆黄包车。 郁曼琳坐上黄包车去,又转过身来看着陈瑾轩说了声,“再会了,陈先生。” 陈瑾轩于是也客气的道了一声,“再会,曼琳小姐。” 郁曼琳已然许久不曾听过有人这样叫她,她记得曾经别人叫她曼琳小姐的时候,她的父母都还在她的身边爱着她宠着她,那时她还住在旧时官邸一样阔气的花园豪宅里,傲慢的践踏着那些富家公子的爱慕之情。那时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几年后,一句“曼琳小姐”就会让她的心里如此的欢喜。 只是欣喜过后,她又忽然觉着有些不安,毕竟经历了这几年,如今认识她的人几乎都只知道她是陆太太,而曾经认识郁曼琳的人都早已不相往来。 几日后的一天清早,陈瑾轩在服装店里故意拿错了装郁曼琳那件衣服的盒子,不等店里的人来提醒就叫了辆黄包车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而郁曼琳这天因了交代王妈来家里打扫,所以起得比平日早了些。 原本陆英麒雇了王妈是叫她住在这里服侍郁曼琳的起居,但郁曼琳终归是看她这样的市井中人不入眼,于是便不叫她住在这里,只让她每周来一两次,且做完该做的事便叫她回去。 当这天上午家里的门铃被摁响的时候,郁曼琳还只当是王妈来了,于是脸上尽是不悦的神情下了楼去,却不想出了楼门竟见着院门外站着的是陈瑾轩。 “曼琳小姐。”陈瑾轩看见郁曼琳往院门这边走来,于是叫了她一声。 而郁曼琳见着陈瑾轩先是一阵高兴,但转而心里又想,若然一会儿王妈来了,叫她看见家里来了个陌生的男人,只怕她出去难免多嘴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于是开了院门站在门口,从陈瑾轩的手里接过装衣服的盒子,柔婉的说了一句“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说着一面不慌不忙的把那盒子打开来,一面思量着要如何应付陈瑾轩,好让他就此回转去又不至于令他觉着遭了冷遇。正当郁曼琳无计可施的拖延时,那盒子里的衣服仿佛成了她的救星,“陈先生,这好像不是我定的那件,怕是你来的时候拿错了。” “是这样吗?真是不好意思。”陈瑾轩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也依然要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没关系,只是还要麻烦你再替我跑一趟。”郁曼琳一面说着,一面心里盘算着陈瑾轩往返要用去的时间,随即又柔媚的小声说了一句,“我在家里等你。”言语声轻得几乎只能听见气息的出入。 “我这就回去换来。”陈瑾轩说着接过那个装衣服的盒子,转身去马路对面叫了辆黄包车走了。 一路上,他都在懊恼,他本想郁曼琳会像上次一样,等上了楼才打开衣服盒子,而那时他已然坐在她的屋里喝起了咖啡,要回转去把郁曼琳的衣服换来必然也是下一次的事情,这样他便又多了一次机会见到郁曼琳,却没曾想到自己这点小聪明反而弄巧成拙。他更不会想到,即便他不作这点小聪明,这天郁曼琳的门他也是进不去的。 陈瑾轩回到店里正巧遇上他的父亲,而解元毡刚把他拿错衣服的事说去给陈忠庭听,恰巧这父子两人又碰了个照面,于是陈忠庭便叫他不要再去,送衣服的事也吩咐店里专门跑腿的伙计骑了辆车去办了。 只是陈瑾轩的耳朵里却依然萦绕着郁曼琳那声柔媚的“我在家里等你”,但又不能硬拿过那件郁曼琳定的衣服送过去,怕万一叫陈忠庭看出了他那点心思,遭一顿训斥是小,若是以后再没有机会去见郁曼琳,那只怕是比要了他的命还要难受的。 而另一边,在郁曼琳的家里,王妈刚一进门就见着郁曼琳的脸色,惶惶的不敢抬起头来,只顾一边做事去了。 郁曼琳早看这王妈不顺眼,想来这也不奇怪,这世上本也就没有几个人能入得她的眼去,于是她习惯了太多的见不惯,也便懒于再去挑剔。但这日,她却着实有些恼了,坐在楼下的沙发上,一面自顾自的喝着咖啡,一面对那王妈说,“以后早些来,你在别处做事我管不着,但你若是下次再晚来耽误我的事,我就叫别人来做了。” 王妈一听这话,赶紧走到郁曼琳的身边,一再的赔着不是。 郁曼琳见她一脸的苦相,心里也觉着可怜,便也不再去说她。到她临走时,郁曼琳还拿了块银元给她,叫她拿去添置些东西。 王妈手里接着那钱,面露一脸的感激,嘴上也是连声的道谢。但出了院门,那张脸就变了,嘴巴里嘀嘀咕咕的也全是些咒人骂人的话。 只不过郁曼琳以为王妈当真是对她心存感激的,她不会想到,王妈在背地里一直都是带着鄙夷的目光在看她这样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而这时的她更不会料到,王妈这样的人虽如草芥,但这世上总有大火是因了一颗平日里不起眼的草芥而起。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三节 上 三 郁曼琳一直想着要如何才能寻个机会再见陈瑾轩一面,她始终回味着他初次来此的情景。虽然那个下午他于此逗留的时间不长,两人也没有多少交谈,但她就是觉着那时的心里有着别样的欣悦,就像听陈瑾轩唤她“曼琳小姐”那般欢喜,俨然令她那颗颓靡多年的心都变得鲜活起来。 这天夜里,原本月明星稀的天空在一阵凉风过后竟落下雨来,雨水伴着几声雷鸣更是越下越大。 郁曼琳开了房里所有的灯,关了所有的窗户又拉上窗帘,开了电唱机,才又回到那张六尺宽的床上躺下。 就在她快要睡去的时候,楼下却传来门铃声,起初她只当是梦里的声音,但那门铃却不停的响。 郁曼琳无奈的从床上坐起身来,手心揉了揉额角,听见门铃确是从楼下传来的,于是起身走到窗边,轻轻的将那窗帘拨开一条细细的缝来,朝下看了一眼,见马路的对面停着一辆黑色丰田车,车门两边都有穿黑色雨衣的人在雨里站着,而院门外只有一个撑着黑伞的人。 她此刻已猜出楼下的人是谁,很不情愿的换了身衣服走下楼去,撑了把雨伞不紧不慢地走过积水的院子去开了院门,也不等那人进来就转身回到了屋里。 门外的人进了院门便是心急的一阵小跑穿过庭院,一身的肥肉俨然是挤进了半开的楼门,几盏不明不暗的壁灯中,一袭湿了半身的长衫,一条怀表的金链半弯着悬在胸前,一眼看去倒是绅士的模样,但进了这门就全然不见了往日人前的庄重。 郁曼琳深谙陆鸿生来此的目的,只是她对这老头子虽然是心存几分厌恶,但毕竟他当下也不是她得罪得起的,更何况他又是陆英麒的父亲。她不仅要顺从的与陆鸿生干这苟且之事,还要瞒着陆英麒不让他知道,生怕一点闪失就会生出对自己不利的事端来。所以郁曼琳面对陆鸿生只能是半推半就的任他摆布。而她唯有咬着牙、蹙着眉心的忍受。 陆鸿生就爱看她这副无奈屈辱的样子,这是他平日里玩弄的那些风骚女人不会有的表情。更何况他还记得陆英麒曾经第一次把郁曼琳带来见他的时候,她那时的傲慢。但几年之后,这个曾经绝世而独立的郁曼琳不仅成了他的儿子陆英麒的情妇,也成了他的一件玩物。 一番云雨之后,陆鸿生吃力的爬起身来,靠在一旁的沙发上,长喘了几口大气,吃力的掏出一块手绢来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 “我去换件衣服。”郁曼琳紧皱的眉心慢慢展开,摁住身上已被撕破的旗袍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拽着一方手绢在腿上轻轻地一擦,不紧不慢的上了楼去。 陆鸿生也会意的朝郁曼琳淡淡的一笑,目光里尽是泄欲之后的满足与驾驭之后的回味。待郁曼琳上楼后,他又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了片刻,这才起身穿好衣服整理了一下衣衫,从怀中掏出那块longines金表看了一眼,见郁曼琳还未从楼上下来,于是只站在楼梯那里道了一声“我先走了。”就这样匆匆的离开。 陆鸿生的心里时时都清楚的明白,他如今得来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做了汉奸。虽然投靠了汪精卫和日本人之后,他是拾青紫如地芥,但他也明白自古汉奸都是不得善终的。于是他这汉奸做得越久人也就越发的谨小慎微,如今就连郁曼琳的楼上也是不愿再去,生怕在外入了宅子进得深了会遭不测,即便是在这郁曼琳的家里,他也从不会久留。 而郁曼琳始终都没有下楼来,只是站在窗边,轻轻的将窗帘拨开一条缝,看着那把撑起的黑伞从院子一路匆匆的往马路对面去,而后消失在路边那辆黑蟑螂一样的丰田车里。她这才又拉上窗帘,去浴室洗了个澡,赤裸的回到床上,蜷缩在被褥下面,轻抚着身上余留的痛处,睁着眼睛发呆一样的看着墙壁,仿佛此时,唯有思绪中如此的空白才令这世界减去几分罪孽。 天亮的时候,窗外已然雨停,蓝色的天幕上轻描着几许如烟的白云,散着一片明媚的阳光。 郁曼琳依然睡在那张床上,虽然夜里翻了几个身,但始终是那样蜷缩着,整晚都没有闭上眼睛,一想起陆鸿生她就满腹的怨气。只是她的灵魂却又没有醒来,她总觉着自己是在梦里,她想、在她年幼的时候也是做过噩梦的,在这世上,无论是庸俗还是龌龊的梦,都终归会有醒来的时候。只是她时常的这样想也就时常的半梦半醒。 直到将近正午的时候,昨夜发生的事才从郁曼琳的脑子里散去。她这又成了平日的那个郁曼琳,于是她又想起另一个人来,想起他叫她的那句“曼琳小姐”。她觉着陈瑾轩是年青的,就像雨后的树尖上新长出来的绿叶,清新又干净,而她的心也依然憧憬着年青的浪漫,于是陈瑾轩就成了暂且可以将她从那庸俗又龌龊的梦里唤醒的人。 想到此,郁曼琳穿上睡袍欢快的跳下床来,拉开整扇的窗帘,于是整间屋子就这样瞬间的亮堂起来,几片被窗外的梧桐树划碎的阳光散落一地,铺满了软木的地板上那件昨夜被撕破的旗袍。郁曼琳看着那件旗袍竟也浅浅的笑了。 她像往日一样,不紧不慢的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淡淡的画了妆,而后从地上拾起那件破旗袍从窗户口扔了出去,便下楼往霓裳服装店挂了一通电话,让他们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送过来。 挂了电话,郁曼琳就坐在那里想,若然这一次送旗袍来的是陈瑾轩,那便是命定的缘分。而若然送旗袍来的不是陈瑾轩,只说明他们之间是没有缘分的,那她从此也就将他忘个干净。 她的心里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就已然在盼着陈瑾轩。只是到了这天夜里,她却又不禁要想,她与陈瑾轩兴许还是没有缘分的好,这样也免得将来会生出什么事来。 过了几天,那送衣服来的并不是陈瑾轩,而郁曼琳站在院子里的时候还在想,这没有缘分也好,就此将他忘个干净也免得再挂在心里。只是她回到屋里,还没走上楼去,心里就又郁郁的寻思,她和陈瑾轩怎么就会没有缘分呢,她觉着他们应该是有些缘分才对的。 想到这里,郁曼琳也不再上楼去了,转身下了楼梯,随手拿了只包出了门去,顶着个大太阳在马路对面叫了辆黄包车,往霓裳服装店去了。 只是她这一趟却也没能见着陈瑾轩,一时心里的不悦便全都禁不住的写在了那张脸上。 而解元毡听说这位陆太太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事从里面走出来,看见郁曼琳的脸色,于是小心的试探着问了一句,“陆太太,是送过去的旗袍您不满意吗?” “旗袍是不错的。”郁曼琳四下的看了一眼,“不过下次我自己来取好了,不用你们送过去。” 解元毡觉着那话里仿佛能嗅出一丝酸涩来,于是笑着小声说道:“今天瑾轩少爷没来店里,我怕您等得急所以才吩咐店里的人把衣服送了过去。” “其实这种送衣服的事老麻烦陈先生我也是过意不去的。”郁曼琳一面说着,一面不紧不慢的看着店里的橱窗陈列的衣服走了一圈。 恰逢这时,陈瑾轩走进店来,一眼便望见郁曼琳在与解元毡说话,也不管他们是在说些什么,心里就觉着有些不痛快起来。仿佛郁曼琳活在这世上就只能与他一个人说话,即便是对解元毡这样年过四十卖相又不好的人也会要生出醋意来。 郁曼琳见着陈瑾轩心里很是高兴,只不过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客气的问了一声,“陈先生,中饭吃过了吗?” 陈瑾轩笑着答了一句,“早上就吃过了。” 郁曼琳听他这样说,不禁笑起来,“哪有人一早就把中饭吃了的。” “兴许是料着曼琳小姐今天要来,心里高兴,胃口便好得出奇,所以清早起来就把中饭也吃下去了。”陈瑾轩原本这只是一句无话寻话的玩笑。 但郁曼琳却顺着他这句玩笑说道:“前两次麻烦陈先生,所以今天得空本想请你吃顿便饭聊表谢意,只是可惜你已然吃过了。不过、如果陈先生有空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赏脸陪我喝杯咖啡。” 陈瑾轩自然是不会拒绝她这邀请,只是他原本以为郁曼琳会在附近寻间咖啡馆,却没曾想到两辆黄包车就这样一前一后的拉到了那幢法租界的小红楼。 下了黄包车,郁曼琳快走了几步去开了门,走进院子里才又转过身来等陈瑾轩。 进了屋里,郁曼琳便去把磨好的咖啡放进咖啡壶,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转过身去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陈瑾轩轻柔的叫了一声,“瑾轩。” 陈瑾轩只觉着听得亲切,那音色里还透着几分暧昧,令他听着仿佛有种别样的舒适。 郁曼琳又接着问了他一句,“可以这么叫吗?” 陈瑾轩见着那一副温婉,默许的点头一笑。 “那以后没旁人的时候我就这样叫你,在外面我还叫你陈先生。”郁曼琳面露恬静的微笑,转而又问道:“有件事我一直觉着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陈瑾轩没有答她,只是转而问道:“曼琳小姐过去是不是也在格致中学念过书?” “这你也知道?”郁曼琳笑着问了一句就又转过身去,面色有些不安的盯着那只咖啡壶。 “我弟弟现在就在格致中学读书。那天我跟他说起我去陆太太家送衣服,他便告诉我,他有一次去店里也恰巧见过你,且在学校的校友录上见过你的照片。似乎你当年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三节 下 郁曼琳听陈瑾轩这样说,才又淡定下来,端着两杯煮好的咖啡坐在陈瑾轩的旁边,笑着说了一句,“我能是什么风云人物?大概是学校里传开的玩笑罢了。” 陈瑾轩看着身边的郁曼琳,鼻息里尽是她身上的香水味,而她几乎是与他挨着坐在一张长沙发上,陈瑾轩甚至觉着她的体温正穿过那一段空气的距离,撩拨着他已然兴奋的神经。 郁曼琳看见陈瑾轩微红的脸颊,于是又故意妩媚的端起咖啡递到他的面前,温婉的问了一声,“瑾轩,这咖啡的味道你觉着还好吗?” “蛮好。”他此时已觉不出郁曼琳语中“瑾轩”的柔婉,他只觉着她言语间的万种风情,仿佛一时间要将他的魂都勾了去。 但郁曼琳是理性的,至少这时的她依然理性得难以言喻,她已觉出陈瑾轩的心思,便适可而止的站起身来,显出几分她平日于人前的庄重,她要让陈瑾轩日后想起她来会觉着她的美是不染风尘的。 这天陈瑾轩临走的时候,郁曼琳送他到门口,只是陈瑾轩出了门,她又叫了他一声。 陈瑾轩站在院里回转身来,看着她问了一句,“曼琳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是往后有旁人在的时候,你可否还是叫回我陆太太。你叫我曼琳小姐,我怕旁人听了要去瞎猜,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会于你不好。”郁曼琳绵软的声音细细的说着,仿佛天上的一阵风都能把她的言语吹了去,“没有旁人的时候,你也不要叫我曼琳小姐,那样我总觉着疏远,不如叫曼琳听着亲切。” 陈瑾轩听着郁曼琳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心里还觉着有些不悦,心想分明是郁曼琳自己怕风言风语,却要把话说得仿佛在为他着想。但听了郁曼琳那后半段的话,心里却又开心起来,这突如其来的欢喜就像是有着魔力,只轻轻的一撇就令方才他满怀的不悦都散无踪影。 下午,陈瑾轩回到店里,解元毡把他拉到一边,一副紧张的在他耳边小声说,“少爷,老爷回来了,方才还问起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说你陪太太去了城隍庙。老爷叫你回来到楼上去见他。你还是不要告诉老爷你和陆太太出去的事比较好。” “我知道了。”陈瑾轩并不觉着他做了什么不妥的事,于是上楼见了陈忠庭,也就把他这一下午都去了哪里照实说了。 陈忠庭一听,眉心立时就上了把锁,压低了声音质问了一句,“你要跑到那陆太太的家里去做什么?” “我不过是应她邀请去喝杯咖啡。” “这里什么地方没有咖啡?你要老远的跑到那个陆太太家里去。”陈忠庭一面说着,一面生气的拿食指用力的敲着桌子,“你知不知道那个陆太太是什么人……”陈忠庭话说到此又没有说下去,他心里明白,若是将郁曼琳的身份说出来便会牵连出许多的旧事,而那些过去的事他不想再提,更不想让陈瑾轩知道。他了解陈瑾轩的性格,自幼他就是个把恩怨分得极清的人,从不去占人一点便宜,但也从不能吃一点亏。他清楚,几年前的事若是叫陈瑾轩知道,势必又会惹出许多祸端。如今的陈忠庭已是年过半百,他只想让一家人太太平平的生活下去,所有过去的得失、恩怨他都早已放下。 而这时的陈瑾轩心里也明白,和他的父亲争执是几乎从来都不会有结果的,曾经唯一的一次争执的结果就是彼此之间半年的沉默,所以陈瑾轩也不去辩驳他的话,只是往一张沙发上一坐,由他去讲那些在他眼中早已过时的道理。 陈忠庭也心知,陈瑾轩已不再是曾经的年少,他总有许多他的想法,那些想法中也总有许多是与自己背道而驰。但他毕竟是陈瑾轩的父亲,所谓知子莫若父,这句话是不假的。 陈忠庭背过身去沉默了片刻之后,又转过身来喝了一盏方才沏好的碧螺春,静了静心绪,站起身来,抚了抚陈瑾轩的肩,说了一句,“也不早了,我们一道回去,看看张妈今天有没有做你喜欢吃的菜。”言语间全然没了方才的严厉,满是父亲的慈爱。 这晚吃过饭,陈瑾轩便回到自己屋里,一个人躺在那张架子床上想着郁曼琳,却又不时的想起他父亲的话。他倒不在乎郁曼琳是什么人,只因他也想不出郁曼琳能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此时真正让他介怀的倒是郁曼琳那有夫之妇的身份,他觉着去爱一个已然属于别人的女人是不道德的,但他似乎又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喜欢。正这样想着,门外传来他母亲的声音,“瑾轩,睡了吗?” “还没睡,我来开门。”陈瑾轩一面应着,一面去开了门。 宋云萍走进陈瑾轩的房里,转身又把那门轻轻地关上,寻了张椅子坐下来,望着陈瑾轩问了一句,“我听你爸爸讲,你下午去陆太太的家里了,是吗?” “是的。”陈瑾轩说着眉心微蹙的坐在床沿。 “你爸爸有时候讲你的话重了一些,你不要放在心上,也要体谅体谅他,他这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清清白白,当初若不是为了这四个字这个家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不过总算陈家的声誉是保住了,人活在世上没有什么是比这更重要的。”宋云萍说着站起身来,在陈瑾轩的床边坐下,“你不在上海的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虽然是都过去了,但现在上海毕竟还是被日本人占着,与人交往都不得不要谨慎一点。” “知道了。”陈瑾轩听着这些话,看着母亲鬓角隐约可见的几缕白霜,只觉着心里生出几分愧疚。 “早些睡,夜里被子盖好。”宋云萍温和的一笑,站起身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对陈瑾轩说,“还有一桩事情,你爸爸讲,他昨天和你卓伯伯喝茶的时候听说依伶要回来了。你以后也要收收心,不好再和其他女人往来太密,毕竟你和依伶是有婚约的。” 陈瑾轩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宋云萍走出门去,这才又躺下,扯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闭了眼睛却睡不着觉,脑子里就像是有无数的齿轮,一个扣着一个飞速的转动,却像个疯驴拉磨的磨坊一塌糊涂。 宋云萍才离开不久,就又是一阵敲门声传到陈瑾轩的耳朵里,敲得很轻,门外说话的声音也轻得听不出是谁。但陈瑾轩是可以猜到的,他开了锁,还没看见门外的人就说了一句,“门敲得像做贼一样。” “不敲轻一点,被爸妈听见又要叫我回房去读书了。”陈子曦说着轻轻的把门带上,跳到那张架子床上盘腿一坐,“我听说依伶姐姐就要回来了,是真的吗?” “我也是刚刚才听说。”陈瑾轩看着他那一脸的兴奋劲,笑着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问了一句,“依伶要回来,你高兴什么?” “哥,你真的会和依伶姐姐结婚?”陈子曦说着忽然认真起来,目光里透着期待又夹杂着些许的不安。 “你讲呢?”陈瑾轩只觉着他这晚有些奇怪,他熟悉的陈子曦是从来也不会这样认真的来问一件事情的。 而陈子曦这时又看着他说了一句,“你会不会和她结婚我哪能晓得,你就告诉我吧。” 陈瑾轩似乎猜出了一点他的心思,于是试探的问了一句,“如果我不会和依伶结婚呢?” 陈子曦一听,脸上竟掩饰不住的高兴起来,脱口而出的问了一句,“那你就把她让给我吧。” 虽说陈子曦这话说得很没分寸,但陈瑾轩心知他只是少不经事才会懵懂的说出这样幼稚的话来,也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半带取笑的说了一句,“你才多大年纪,就想这种事。” 陈子曦争辩说,“我都已经十七了,马上就十八了,我是真的喜欢依伶姐姐,我……” “好了,不要再瞎讲了,以后也不要再讲这样的话。你这话要是叫外人听见,只会让人看笑话。”陈瑾轩打断了他的话,一脸严肃的看着他说,“我和卓依伶既然有婚约,就一定会结婚的。”这时的陈瑾轩嘴上虽然是这样说着,但他的心里于此却是犹疑不定。 陈子曦挨了几句训斥,也不再强辩,皱起眉头走出门去。 陈瑾轩侧过脸去看着那扇门被关上,听见门锁发出咔嗒的一声才转过脸来,枕着双手靠在床头,想起五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卓依伶的情景。他依然记得,那时的她是青涩的,就像年初的早晨一盏青花瓷小盖盅的杯盖上那颗青绿的橄榄。 那些年少的回忆总是美好的,美好得不染风尘。只是陈瑾轩如今想来,却觉着那时的爱更像是青春期里单纯的萌动,而那时的他也一如这时的陈子曦那样懵懂。如此的想着,他的心里就又要想起郁曼琳来,他觉着对郁曼琳他是有爱的,只是对郁曼琳的爱却又似乎是没有结果的。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四节 上 这日,晨曦的阳光还未洒在白鸽的身上,海关大楼的钟声就已然惊醒了这座微寐的城市。 陈瑾轩起得很早,在家里吃过了早饭,便去霓裳服装店里坐了一会儿,这才又出了门,一直走到霞飞路上才又叫了辆黄包车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只是陈瑾轩去到郁曼琳的门外欣喜的摁了门铃,却见楼门里出来的是个老妈子。 王妈走过来隔着院门上雕花的空隙看着陈瑾轩问了一句,“先生您找谁?” “请问曼……”陈瑾轩刚要对王妈讲话,郁曼琳就从楼上推开一扇窗子,探出头来问道,“是霓裳服装店的陈先生吗?”她那话里的“陈”字还刻意说得含糊不清。 陈瑾轩听着那话只觉着陌生,一时间俨然失了颜面,本想就此回转去,但又一想何必要做得如此明显叫人看出来,于是只应了一声,“是的,陆太太。” “我这就下来。”郁曼琳说着又对王妈讲了一句,“你去做事吧,我这就下来了。” 王妈见郁曼琳也没叫她开门,于是对陈瑾轩说了一声,“先生您稍等一下,太太就下来了。”于是便转身又进了屋里。 郁曼琳下楼的时候见王妈已走进屋来,于是刻意的问了她一句,“是带着做好的衣服来的吗?” 王妈抬头看着她回了一句,“那位先生好像是空着手的。”就又低下头去做她的事了。 郁曼琳于是故意的在王妈面前说了声“这就怪了!”才又走去院子里,开了院门,见着陈瑾轩于是又刻意小声的说了一句,“这个王妈真是,也不知道开了门再进去。” 郁曼琳的这些伎俩陈瑾轩虽看得明白,却也不想去与她计较,更不愿有一丝的不悦显在脸上失了风度。更何况见着郁曼琳始终站在门口,也看不出请他进去的意思,便也识趣的说了一句,“我是来此地见一个朋友,所以顺道来看看陆太太,问候一声,就不打扰了。” “这就急着要走?也难怪只是顺道才来看看我的。”郁曼琳这时又娇嗔的如此说了一句,言语间还带着点责怪的意思。但她在说这话时心里却是几分忐忑的。 陈瑾轩本想应着她的话就此留下,叫郁曼琳为了这句比酸梅还要作的话去后悔,但转念一想,如此又是何必,本就是没有关系的人,何在乎这样费心的与一个女人来回算计,于是面露一丝无奈的苦笑,也不说什么,就这样走了。 一路上,陈瑾轩都在想,他若早知郁曼琳是这般虚伪又城府颇深的女人,当初又何以要陷进这张情网,到如今讨了个没趣。如此的懊悔着,却又转念一想,这样兴许倒好,从此也不用再为此情困扰,以后也好安心的过回往常的日子。 陈瑾轩走后,郁曼琳心里明白,他这日必然是会要不高兴的。于是在郁曼琳的心里把这又都怪在了王妈的头上,回到屋里就悻悻的挑了她许多毛病,大概都是说些干活不够精细、手脚也不利落,要辞了她另去请人之类的话。但尽管是这样说,到了王妈走的时候她却又多塞给了她一块银元。 郁曼琳觉着,即便是说了她几句,这老妈子看在银元的分上也还是会要记着她的好的,兴许还会觉着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慈悲人。 但偏偏这王妈就不是只省油的灯,她毕竟是不知给多少人家做了一辈子下人,许多事见得多了便深谙其道。且她也不是一般的精明,不仅从不多话,而且在郁曼琳的面前从来都是一副麻木又怯懦的样子,叫人看了只当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但她的心里却是记着帐的,而那帐目也是清得很,她之所以记着这些与她无关的帐,也是为了日后的打算。 此时,在回家路上的陈瑾轩虽然一直在心里边宽慰自己,但直到进了家门,他也依然对上门去受的冷遇耿耿于怀,只觉着是失了天大的面子一般,咽不下这口气去。于是中饭也没吃,就这样在房里闷了一个下午。 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才不得不下了楼去,勉强吃了点东西就又要回楼上躺下,只是却被他的父亲叫住。 陈忠庭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餐巾轻轻地擦了擦嘴角,看着站起身的陈瑾轩不紧不慢的说,“瑾轩啊,你先坐下,我有一桩事情要同你商量。” 陈瑾轩虽是有些不情愿,但也唯有无奈的坐下来。 “我昨天同你卓伯伯吃饭,”陈忠庭说到此处,张妈端了一壶刚沏好的茶过来,放在他右手边的饭桌上。于是陈忠庭话语停了停,眉心微微的一皱,这才又继续对陈瑾轩说,“昨天我同你卓伯伯聊起你,他跟我讲,一家与他生意上有往来的银行要招职员,我已跟他说好叫他们记下了你的名字。” 陈瑾轩听到此,问了一句,“是要让我去银行做个小职员?” “你也大了,何况读了这么多年书,总不能每天坐在服装店里把时间荒废了。在银行做事,只要你用心,总比像现在这样见得多也学得多。你考虑考虑,若是你不愿意去,我再让你卓伯伯叫他们把你的名字勾了。横竖我也养得起你。” 陈忠庭这话虽然是说得漫不经心,但于陈瑾轩而言,以他的性格是万不能听见最后那一句话的。 “什么时候上班,通知我一声好了。”陈瑾轩说完,便呕着满腹的气转身上了楼去。 “依伶就快要回来了。”陈忠庭听见他仿佛要将楼梯踏碎的声音,于是又说了一句,“既然你愿意去银行做事,日后就要用心一点,机会你是笃定比别人多的,但将来能不能有作为还要看你自己。到时候不要叫一个女人看不起。” “我晓得了。”陈瑾轩于是站在楼梯上不耐烦的大声回了一句就又快步的上楼去了,生怕再听见他的父亲又说出叫他呕气的话来。 一个星期后,陈瑾轩进了银行,生活也从此有了规律,然而工作的单调于他而言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要感到乏味的,只是因为与他的父亲还呕着一口气,所以也只好这样无奈的煎熬下去。 陈瑾轩自从那天受了郁曼琳的冷遇,之后就没有再去见过她,那样有失面子的事他是再不会去做第二次。 只是郁曼琳却时常的会要想起陈瑾轩来,她想着他的儒雅和他透着浪漫的年青。她觉着自己的心就像是壁炉里余烬的炭火,原本是已然灰冷的,却被人拨弄了一下,于是那颗火红的炭就又从灰烬里跳了出来,仿佛是再也不能安定。 尽管在那之后郁曼琳去过霓裳服装店两次,却终是没有见着陈瑾轩。这令她感到心里越发的煎熬。这煎熬是因为于陈瑾轩的想念,却也不全是想念,她无法忍受一个人可以就这样将她平淡的忘记。于是她又第三次去到霓裳服装店,心不在焉的选了一件阴蓝色滚边旗袍,量了尺寸,临到离开的时候才故作不经意的说了一句,“像是有段时间没见着陈先生了。” 解元毡赶紧凑上前来回了一句,“瑾轩少爷如今去银行做事了。”这时他已然忘了,陈忠庭交代过,让他不要将这件事说与别人听的。 “难怪。”郁曼琳一面说着,一面走出店门上了一辆黄包车。 回到家里,郁曼琳就从抽屉里寻出许久不用的纸笔,用方正的端正的写了一封短信,那字迹就仿佛是印刷机里印出来的一般,信里大概都是些表情的文字,内容直写得情真意切,只是落款却仅写了个曼字。末了用信封仔细的封好,在外面同样工整的写上了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却没有写上她自己的。 几天以后,这封信就寄到了霓裳服装店,陈瑾轩收到这封信的那天晚上反复的将它读了许多遍,一时间仿佛就将上次遭到的冷遇全都忘了。从那字里行间他能感到一个女人的情意,他觉着作为女人会这样直白的写一封信来,那真诚是毋庸置疑的,于是幸福的感觉就这样融化了他心里的冰结。而这时的他已然无心去注意郁曼琳是用的怎样的书写体,又是怎样恰到好处的落款、以及书写那信封的微妙手法。他只觉着仿佛是过了一季寒冬,春天又近在了咫尺。 翌日的下午,陈瑾轩就早早的离开了银行,去拜访郁曼琳。 郁曼琳也料到这几日里他总有一天会来,于是跟王妈打好了招呼,说是自己这些时日需要静养,叫她这个礼拜都不用再来,而工钱会给她照算。 这天下午,陈瑾轩站在郁曼琳的楼下,还没去摁那门铃,郁曼琳就已隔着窗户看见了他,于是推开一扇窗子看着他只笑了笑,也没说话,这就匆匆的下了楼。 郁曼琳下楼开了院门,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陈瑾轩一眼就又转过身去,在前面领路一般进了楼门,才又回转身来,等陈瑾轩走进屋里,于是朝他腼腆的一笑,便绕到他的身后关了门,又领着他往楼上走去。 陈瑾轩跟着她去到楼上,依然是坐在他第一次来时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看着郁曼琳说了一句,“你寄给我的信我收到了。”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写的信?”郁曼琳说着走到一边,取出一个精致的咖啡磨,倒了些咖啡豆进去,这才转过脸来,看着她温柔的笑着问,“就不会是别人写的?” “我见着那个曼字,就觉着是你写的。” 郁曼琳听了浅浅的一笑,便专心去磨她的咖啡,过了好半天,咖啡磨好了,她才又问道:“你会笑我给你写那样一封信吗?”一面这样问着,一面把咖啡倒进一个壶里去煮,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手绢来,仔细地擦了擦手,才又走到小桌边与陈瑾轩相对着坐下。 “为什么要笑你呢?” “你不会觉着我傻吗?哪有女人会这样写一封信寄去给人的。”郁曼琳笑了笑,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小小的咖啡壶,听着已然沸腾的声音,她觉着此时的心也是像那咖啡壶里一样沸腾的,沸腾得尽是快乐的声音,“即使你在心里觉着我傻,我也还是会要像信里那样告诉你的,我总梦着你会把我引为知己。” 陈瑾轩听着郁曼琳的话只觉着心里莫名的欢喜,他从未想过,爱、原来是像入春的风一样温暖,像清晨的花香一样沁人心脾的。 “我觉着你就像是我读过的那些小说里的人,就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是在现实里寻不着的。”郁曼琳的一支手撑在桌边托着下巴,一面如此说着,一面看着陈瑾轩。 “我倒是没有觉着我有你说的这般与众不同。”陈瑾轩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脸去,看见旁边正在一只小炉上煮着的咖啡,说了一句,“咖啡好像煮好了。” “我都忘了。”郁曼琳这才从她方才言语的自我陶醉中回过神来,优雅的一笑站起身,又回头问了陈瑾轩一句,“几块糖?加奶吗?” “三块糖,五匙奶。”陈瑾轩一面答着,一面看着站在那里的郁曼琳。她依然是那般丰韵,丰韵中又藏着纤柔,令蜿蜒而下的曲线俨然是绘画的大师描上去的一般。陈瑾轩觉着,他这时对郁曼琳仿佛是少了一丝欲念,而变得像是在欣赏一幅唯美的画作。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四节 下 “上一次忘了问你,也不知道你喝咖啡是要加这许多糖和奶的。”郁曼琳笑着把咖啡放在陈瑾轩面前的桌上,这才又坐下来,伸过手去,拿起金属的小勺替他在杯里轻轻地搅动了一下,“可上次那杯咖啡我只放了一块糖一匙奶,你竟也喝了,也不知道告诉我,叫我多加些糖和奶。” “我上次觉着那味道也很好的。”陈瑾轩笑了笑,端起面前的咖啡细细的品了少许,又放回原处。 “瑾轩。”郁曼琳放下手中那只杯子,看着他语似莺燕的唤了一声。 陈瑾轩抬起头来,正巧望见郁曼琳正看着他,于是温柔的一笑,眉心微微的往上一扬,等着听她接下去要说的话。 “我就喜欢这样看着你,叫你的名字。这会让我觉着你就是我的。”郁曼琳任性的语气却配上一脸温婉的表情,叫人看着只觉那任性也仿佛是成了可爱,“你喜欢叫我什么呢?给我起个名吧,你喜欢的,只有你可以叫的名字。” “我喜欢‘曼琳’这个名字,写在纸上看着雅致,叫着也好听。” 郁曼琳听了不禁开心的笑起来,笑得毫无遮掩,却也不失仪态,笑了一会儿才又像是想起什么事来,于是问陈瑾轩,“上一次你该不是生我的气了吧?” “哪一次?”陈瑾轩故作不知道的问了一句,想要将她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的问给搪塞过去。 但郁曼琳却不甘罢休的说,“就是上一趟你顺道来看我的那一次,你说是看一个朋友,所以顺道来我这里问候一声。” “哦。”陈瑾轩这才故作一副恍然的表情,笑了笑说,“那一次我何以要生气呢?” “知道你那次生气了。”郁曼琳一面温婉的笑着,一面眼神里又带着几分无辜的看着陈瑾轩说,“上一次本来就要怪你,原本你来看我,我心里很是高兴的。可是你偏偏要说是来这里看一个朋友才顺道来看看我。让人听了觉着在你心里,我是不及你那个朋友的,所以那天你说要走我才没有硬把你留下来,其实那时我心里却是很想你会留下来坐一会儿的。” 那一次究竟哪句话在先哪一句又在后,陈瑾轩本就记不太清了,加之此时他的心里又只顾着欣喜,于那件事就几乎是忘得一干二净,自然是郁曼琳说成是怎样就是怎样了。 两人就这样坐在楼上的房间里一言一语的聊了许久。 这天陈瑾轩离开郁曼琳那里之后,坐在黄包车上都依然回味着方才那别样的欢愉,只是细细想来却想不清楚这日和郁曼琳究竟聊了些什么,但又觉着与她是如此的投缘。 自从那日收到郁曼琳的信又去见了她之后,陈瑾轩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时常的一坐下来就会发呆,脑子里做梦一样的想着郁曼琳,不仅是与她相处的记忆,还有许多他幻想出来的情景。 不止如此,陈瑾轩还每日的盼着郁曼琳的来信,每当收到她的信,必会花去整晚的时间仔细的写好回信寄去。他的世界里仿佛已然只剩下一个郁曼琳,再没有别的东西。而他在银行的工作也可谓是每日的敷衍了事,就连与他父亲呕的那口气都因这如今的欢喜而抛到了脑后。 但陈忠庭却不能容许陈瑾轩就这样不求进取的散漫下去,这不仅是关乎到他的面子,更关系到陈瑾轩的前途,他不想养出一个胸无大志的儿子,他觉着男人若是变成那样便是比女人都不如的。 陈瑾轩这晚回到家,推门便看见陈忠庭一个人坐在客堂里,见他回来,于是从茶盘里翻过一只杯子,倒了满杯的茶下去,几乎是平到了杯口。 陈瑾轩见他的父亲倒了一杯茶放在那里,于是走到桌边坐下,拈起那只茶杯,只是那茶倒得太满,茶杯刚被拿起,茶水就从杯口溢了出来将手指烫到,陈瑾轩的拇指一松,那只茶杯就这样落在了地上。 当他弯下腰去捡那地上的瓷片时,这才看见杯底那块碎片上的“大明成化年制”几个小字。于是他心悸的捡起一块瓷片,看了看釉下的青花和釉上彩,又抬起头来,一脸困惑的看着他的父亲。 “这就是那只斗彩鸡缸杯,成化窑的真品。”陈忠庭平淡的说了一句,转而又一脸的严肃,“你现在该明白,这世上的凡事都该有个度,任何事过了度,结果就会像这只斟满茶的杯子。我不知道你近来在外面做些什么,我也不想多问,我只希望日后你在每做一件事之前多想想这只杯子。这一只杯子我失得起,但一辈子仅有的一点青春年华你是失不起的。”说完,陈忠庭长长的嘘叹了一声,便站起身独自往楼上去了。 陈瑾轩依然坐在客堂里,看着地上那只打碎的茶杯,又抬头看了一眼四周,他的心里忽然塞满了许多东西,多得俨然要从里面溢出来。他觉着迷茫,觉着无助,他从未像此时这样觉着人活在世上竟是如此的沉重。 那一夜,陈瑾轩不时的醒来,不是梦醒,只是仿佛无心睡眠一般的时常醒来,每醒一次,他都会看看墙上的挂钟,他觉着这夜实在漫长,俨然比他过去的时光还要漫长。 那晚之后,陈瑾轩又有那么几日变得静下心来,在银行的工作也不再敷衍了事。只不过他依然还是会想郁曼琳,无论他的生活会怎样变化,仿佛那个女人在他的心里安放的位置已然是无可动摇。 几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清凉的风吹着雨后依然湿漉漉的城市,飘散树梢的嫩芽一样清新的味道。 这天,陈瑾轩连中饭也没吃,就叫了辆黄包车往郁曼琳住的那幢小楼去了。 远远可以看见那幢红色小洋楼的时候,陈瑾轩见着那院门外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皮尔卡轿车。于是他让黄包车在路边停下来,走过马路去,在郁曼琳的门外摁了一下门铃,一面等着一面不时的看一眼路边的那辆车。 郁曼琳依旧如往常一样站在楼上的房间推开窗子,一眼便看见楼下的陈瑾轩,只是这回她什么也没说就关上了窗,还顺手拉上了窗帘,这才匆匆地走下楼来,开了楼门,近乎小跑一样的穿过院子。 陈瑾轩看不明白她何以要如此匆忙,倒是担心她那样会摔倒,刚要开口劝她慢一点,话就被郁曼琳堵了回去,她就那样站在院门的后面,微喘着告诉他说,“我父亲回来了,改日我再打电话或是写信给你,好吗?” 陈瑾轩虽然想不明白郁曼琳那话里的逻辑,但看着她一脸焦急又略带几分惶恐的表情,也不想叫她为难,于是无奈的一笑,失望的离开了。 郁曼琳见陈瑾轩走了,这才转过身去,抬头看了一眼楼上那扇窗子背后的窗帘,见它依然严密的遮着,这才松了口气,不紧不慢的走回屋里,拿起楼下的一只醒酒器,两只水晶高脚杯上了楼去。 回到楼上,郁曼琳拉开窗帘,朝外望了一眼,没见着人影,这才总算是把那颗高悬的心给放了下来。 郁曼琳回到楼上坐了没几分钟,陆英麒就从浴室里穿了件浴衣走了出来,见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于是问了一句,“我刚才像是听见门铃响,没有人来吗?” “是王妈,交代过她这几天不要来的。”郁曼琳一脸埋怨的说,“都怪你,请了这么一个没记性的老妈子。” 陆英麒知道她那话不过是借着机会任性一回,于是笑着走到她的身边,轻抚着她的肩背,凑近她的耳边细语,“那就辞了她。” “算了,看她也蛮可怜的。”郁曼琳说着站起身来,只回眸一瞥便看透陆英麒此刻的眼眸里纵然的火,但她却是面色淡定的转过脸去,将那醒酒器里红酒倒进杯子里,拿到陆英麒的面前。 陆英麒接过那只酒杯,细细地闻了闻,又浅尝了少许,不禁面露惊喜,“这味道像极了那一支,你还记得,那年我们从法国返去英国的船上……” “是1928年份的chateaulatour。”郁曼琳妩媚的一笑,只是那眼神里又不经意的漾起些许的忧郁,“这酒的味道还是那么年轻。” “我们比这年轻更年轻。”陆英麒放下酒杯,站在郁曼琳的身后将她拥在怀里,于她的颈边不能克制的加重了呼吸,香水的味道就这样出入于他的鼻息间,仿佛是在燃烧的火焰之上喷洒了一加仑的酒精。 (此处省略五百字) 一番短暂而激烈的云雨之后,陆英麒疲惫的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郁曼琳起身去洗了澡,换了一袭素净的青花无袖真丝旗袍,倒了一杯红酒,坐在离窗不远的椅子上,一面看着那张床上熟睡的陆英麒,一面细品着那杯1928年份的chateaulatour。 她觉着这酒的味道依然是熟悉的,仿佛上一次尝到这味道就是昨天的事情,然而生活却在这香醇未改的酒中已变得全然没有了昨日的色彩。郁曼琳觉着这样的人生是无味的,她的心因此而变得躁动起来,不能再安于如此的消磨生命。她依然怀有年少时的憧憬,她依然觊觎着享有曾读过的书中的浪漫。只是她不曾察觉,在她的心里早已没了年少时那一份纯真的浪漫情怀,一如她并未发现,也或许永远不会发觉,她心怀的浪漫并没能像这支1928年份的chateaulatour一样恪守最初的原味。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五节 上 翌日的黄昏,明净的天空堆起层层的雨云,急劲的风从另一座城市吹来这里,吹落几片零星的枯叶,在城市的灰幕上画出盛装的梧桐淡淡的凄迷。 陆英麒在这个黄昏离开了他藏着郁曼琳的小楼,开着他的皮尔卡轿车回到陆公馆,脚步匆忙的去到他在楼上的房间,从抽屉里众多的硬皮本中找出一本黑色封皮的,翻开来于其中一页查到王妈的住址,便又离开了公馆开车往那页纸上抄写的地址去了。 王妈住在下等的弄堂房子里,虽然炎夏已过,但天色刚暗,一条条狭窄的弄堂里依然是十分的热闹,到处是从家里搬出来的椅凳、竹床,甚至是用店门前的排门板在长凳上搭的乘凉用具都坐满了人。男人们敞着胸怀或摇着扇子小睡、或聚在一团聊天,女人们穿着黑色香云纱的裤子,或是坐在草席上磕瓜子、或是做着针线。小孩子们就在这一眼望去俨然水泄不通的人潮里像群小鱼一样追打嬉闹。 陆英麒在这弄堂里一家一家的对着门牌,找到王妈住的地方,把她叫了出来。 王妈忐忑的跟在陆英麒的身后,一直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陆英麒这才转身对王妈说:“我有一桩事情要问你。” 王妈站在那里,低着头怯怯地回了一句,“先生,您问好了。” “你昨天有没有去太太家里?” “昨天……”王妈不敢急着答,低着头仔细想了想,“昨天我没有去。”说着又赶紧解释了一句,“是太太交代我这个礼拜不要去的。” 陆英麒听她这样说,又越发严肃的追问道,“你想仔细了,是当真没有去吗?” “是的,先生。”王妈的声音细小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了去,尤其是当她看见陆英麒微蹙的眉心,她便忐忑得愈发不敢出声。 陆英麒这时又沉下一张脸来,对王妈说:“我今天来找过你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我刚才问过你的话也不许再提。” “我记住了,先生。”王妈垂目一连点了几个头。 “这些钱你拿着。”陆英麒拿出满手的银元放在王妈的手里,待她双手捧了去,又接着小声说道,“记住,不当说的话一句都不要在外去说,不然这钱是带不到下面去花的。” “知道,先生。”王妈惶惶的看着手中的钱,生怕叫人看见要来问她这钱的来历,又紧紧地捏在手里。 陆英麒觉着王妈是不会撒谎的,何况她也不敢撒谎。可是郁曼琳何以要对自己撒谎,他一时也想不明白。他忽然觉着,郁曼琳虽然是住在他为她买的那幢小楼里,但她的心却依然是高高的飞在天上,她并不像他想象的就这样成了他笼中一只只会讨他好的金丝鸟。在郁曼琳貌似随遇而安的外表下面,似乎依然隐藏着曾经那颗绝世而独立的心。 只是当陆英麒于众多的猜测中忽然觉着想明白的时候,他的心就又越发的惶恐起来,他猜测着郁曼琳会否是已然知道了那件她永远都不该知道的事。他了解郁曼琳是怎样的人,若然真的叫她知道了那件事,那他们之间的结局兴许也好不过鱼死网破。 陆英麒原本以为,曾经得逞的那一场阴谋,已然令他和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都达到了各自的目的,他更是自以为从此便锁住了郁曼琳。但当他发现郁曼琳在骗他,甚至有事在隐瞒他的时候,他就又不免要担心起来。 只是陆英麒却没有把他的担心告诉陆鸿生。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更担心,在告诉了陆鸿生之后,郁曼琳就会从此在这个世上消失。毕竟于陆英麒而言,郁曼琳是不能失去的,他依然需要她,尽管他并不需要这个女人每日的陪伴在他的生活里,但他却需要郁曼琳活在这世上,活在他为她买下的那幢小洋楼里。只有这样,他那颗时常空虚的心才能时刻的感觉到,他拥有着郁曼琳也独享着郁曼琳。 几天后,陆英麒带着满心的忧虑离开了上海,而郁曼琳又守着难耐的寂寞在她那幢小楼里熬过了一个月。她觉着这煎熬是必要的,她不能再让陈瑾轩于错误的时间出现在这里。她清楚的知道,若是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她是再找不出可信的理由去搪塞的。为此,她时刻提醒着自己与陈瑾轩之间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而陆英麒离开之后,陆鸿生也一直都没有来此寻欢。为此郁曼琳还特意又挂了一通电话去陆公馆,得知陆鸿生去了南京尚未回到上海,于是才安心的给陈瑾轩写了一封信去。 郁曼琳把信寄出去又回转来的时候,心里还因为想着陈瑾轩而莫名的高兴了一阵。只是坐定下来却又不禁要去猜想,那陆鸿生兴许是寻着哪个女人而对她失了兴趣,故此才借故不来。 尽管郁曼琳对陆鸿生素来都是怀着几分厌恶,但此时却又因这猜想于一丝莫名的妒忌中怨愤起来。在郁曼琳看来,她既已被陆英麒宠了、被陆鸿生睡了,如今甚至还被陈瑾轩爱了,那这些男人就该一世都为她一人倾倒,尽管那些男人谁都不过是她所有男人中的一个,但她却要做那每一个男人的唯一,否则都是不应该的。 而在这过去的许多天里,陈瑾轩几乎每天都在对郁曼琳的猜测中心事重重的度日。直到这日收到郁曼琳的来信,看见她信中的解释与依然如故的热情,才终于是放下心里的一块石头,又满心欢喜的陷了进去,俨然是中了迷魂香一般,任那郁曼琳说东便是东、指西便是西。让人不禁慨叹,这世上的爱有时是如此的可贵、却又是如此的可畏。也或许正是因此,这世上的人才终要有此一回才变得迥异不同。 就在收到郁曼琳来信的这天晚上,陈瑾轩坐在床头,反复的细读着那信里的文字,一面读着,一面还不忘要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恨不能拨一圈时针叫那窗外的夜色就此消散。 这时门外的木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那声音的节律就像钟摆一样不快不慢,而后在陈瑾轩的门外站定,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声。 陈瑾轩此时满脑子云里雾里的,什么声音也入不得耳去,于是那敲门声又稍许的重了些,门外的宋云萍还说了一声,“瑾轩,开开门。” 陈瑾轩听见门外的声音,这才回过神,应了一声下了床,慌张的把那封信塞到枕头下面,这才去开了门。 宋云萍见他这许久才来开门,于是问了一句,“是睡了吗?” “只是觉着有些累,小睡了一会儿。”陈瑾轩说着又转过身去,搬过书桌前的那张扶手椅放在那里,自己坐在了窗前茶桌边的方凳上。 宋云萍进了门,便将一只沉香木盒子放在陈瑾轩身旁的茶桌上,这才转身在扶手椅上坐下。 “这是什么?”陈瑾轩看着桌上那只盒子问了一句。 宋云萍只是微笑着说,“依伶再过两个礼拜就要回来了。” 陈瑾轩一面听着宋云萍的话,一面侧过身去,打开桌上那只盒子,盒子里面是从三分之一的地方隔开的,狭窄的一边整齐的层叠着十两一根的金条,另一边是些嵌着珍珠、玛瑙的金器首饰,每件也都用真丝裹住叠放着。 陈瑾轩看着那一盒子东西,不禁问了一句,“妈,你给我这些做什么?” “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男人没有一点家底是不行的。”宋云萍笑了笑说,“我们家虽然不比从前,但也不能叫卓家觉着我们小气。” “可是这些……” “这些你收好,日后万一急需用钱的时候这些好拿出来应急,不过平日就不要轻易的拿去花销。” 陈瑾轩听着宋云萍的话,又问道:“您给我这一盒子东西,那子曦呢?” “你和子曦一人一份,对谁也不偏不倚。”宋云萍看着陈瑾轩不禁笑起来,“他的那份等他将来要成家了我也会给他的。” “那你和爸爸……”陈瑾轩看着宋云萍,话却没有说下去。 “这些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和你爸爸自有将来养老的安排,何况还有着一家服装店。”宋云萍笑着站起身来,又说了一句,“也不早了,东西收好就早点睡吧。”一面说着,一面出了门去,将那门轻轻的关上,门外的木楼梯依然传来钟摆一样不快不慢的脚步声。 陈瑾轩合上那只沉香木盒子,收进柜子里,这才又回到床上躺下。心里想着,这许多年来,他的每一处花销都是家里给的,而自己非但从未做过什么,还要时常的挑剔,一时觉着愧疚,心里想着再不能做出什么叫父母操心的事来。 只是他的心里这边如此坚定的想着,那边一只手从枕下摸出郁曼琳的信来,只看着那上面几行印刷体一样的字迹,就又觉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下对郁曼琳的感情去与卓依伶结婚的。 第二天过了正午,陈瑾轩就转了两趟电车去了郁曼琳那里。一路上还担心这回郁曼琳的家里会有什么人,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就又往远了猜测,不禁怀疑起上一次郁曼琳说的父亲在家究竟是真的,还是一句用来搪塞自己的谎话。 陈瑾轩站在郁曼琳的门外的时候,尽管食指已然摁在了门铃上,可脑子里还在没边没际的晃荡着各种猜测。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五节 中 屋里的郁曼琳听见门铃响,推开楼上的窗子端庄的站在窗里叫了他一声,“陈先生。”见他没应,就又关了窗子走下楼来,穿过院子,一路走着又甜糯的叫了他好几声“陈先生”。 陈瑾轩恍惚得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郁曼琳开了院门,声音极细的叫了他一声“瑾轩。”他这才回过神来,回了她一声,“曼琳小姐。”虽然他记得郁曼琳跟他说过,在外面不好叫她曼琳小姐的,可他这时又觉着该这样叫她,只是又怕她会不高兴,于是声音极其的小,只叫她一个人听见。 郁曼琳只一笑,转身便进了屋里。等陈瑾轩也跟着进了屋,她这才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娇嗔的说了一句,“真坏,人家刚才叫你那么多声都不应,非要叫你瑾轩才应我。”说完这才又转过身去,寻着楼梯往楼上走。 陈瑾轩跟在郁曼琳的后面上楼,刚要回她那话,一抬头却看见面前她婀娜的身段,从俨然随时都会折断的细腰延伸出两半浑圆的曲线,只叫他看得热血沸腾,全然忘了要说的话。 “又不应我了,想必是哪个女人叫你想得这么出神。”郁曼琳说着站定了一步,扶着楼梯的扶手侧过身来。 陈瑾轩与郁曼琳本就一前一后挨得很近,她在前面忽然停下来,陈瑾轩一步没停住就贴了上去,两人险些撞上,陈瑾轩一时本能的寻着东西去扶,却一只手扶住了郁曼琳的腰,另一只手更是落在了那令他想入非非的臀上。 郁曼琳不禁轻轻的叫了一声,“哎呀!” 陈瑾轩赶紧收回手来,看着郁曼琳连忙说了一声,“不好意思。” “我就说你在想什么人想得魂不守舍的。”郁曼琳说着又语带调笑的问,“告诉我,是在想你的小情人?” “我哪里来的什么小情人。” “那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郁曼琳说着,又转过身往楼上走,不时的回头看他一眼,转过脸去便是得意的一笑,仿佛她已然猜着陈瑾轩如此的窘态是因为什么,所以心里才这般的欣悦。 于楼上那个郁曼琳的房间陈瑾轩已然不再陌生,他依然习惯坐在他第一次来时坐过的那张椅子上,他从来都是如此,于最初的选择与认定总会就此一成不变。 只是郁曼琳却不打算再与陈瑾轩处在这间房里,她觉着这间房里不能容下两个男人的气息,她要极其小心的把这每一点空间都明晰的分隔开来。就像如今楼下是陆鸿生寻欢的地方,而这间房是与陆英麒温存的天地。她也需要另找一间房来留住与陈瑾轩的每一秒光阴,既不让自己在他们任何一个人面前露了马脚,也令她这孤零零的小楼变得充满了生气。 郁曼琳领着陈瑾轩去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里,这间房里的摆设令它成了这幢小楼里一片独特的天地。房间被黑酸枝木的多宝格从中隔开,一边离窗不远摆着一张茶桌和四张靠背椅,另一边摆放着一张榻床和书格,用料也均是黑酸枝木的。 “这间房里的家具都是我父亲买来的,”郁曼琳陪着陈瑾轩在茶桌边坐下,一面沏茶,一面把陆英麒当成她的父亲放进话里说给陈瑾轩听,“他说如今紫檀木的家具已是很难寻着了。” 陈瑾轩听了这话,不禁好奇的将手伸到茶桌下面,故作不经意的细摸了一遍,又看了一眼面上的木纹。 这时郁曼琳递过一盏青花小盖盅,笑着问陈瑾轩,“你对这也有兴趣?” 陈瑾轩听她这样问,心想横竖也不能说这是黑酸枝木,于是只笑了笑说,“兴趣倒是有一点,只是看不太懂。” “上一次你来的时候,我父亲正巧回来上海。”郁曼琳说着端起面前的小盖盅来,细品了少许,不紧不慢的说道,“我父亲管教很严,又逢着如今世道不好,所以就更不许我轻易与人往来,所以上次……你不要介意,好吗?” “我若还介意也就不会来了。”陈瑾轩听着郁曼琳的解释,一时间,之前所有悬在他心上的那些叫他不安的猜测就像秋后的栗子一样掉了个干净,此刻的他只觉着一阵仿若飘仙的轻松。 “还有,我虽已结婚,可那却也是上一辈人的安排,”郁曼琳见陈瑾轩对自己的话并无猜疑,于是又刻意面露几分哀怨的接着说道,“而且婚礼那天,我还没见着他的样子,他就在半路出了意外死了。” 陈瑾轩自然是愿意听见这样一个故事的,更不会去怀疑。他心想,既如郁曼琳所说,那她也就不算是一个有婚姻的人,既是如此,那他爱着郁曼琳也就并非有违伦理,而他与郁曼琳之间的爱也便是会有结果的。 而郁曼琳看着陈瑾轩,又是一副愁容,“你会笑我吗?” “为什么要笑你呢?” 郁曼琳听着温婉的笑了笑,“那你会爱上我吗?” 陈瑾轩没有想到郁曼琳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他更没有想到,当郁曼琳说出这样一句话时,他的心里竟是如此的欣喜,他更是不加犹豫的看着她说:“已然爱上了。” “那你会让我成为你心里唯一爱的人吗?”郁曼琳于是又问了一句,“我只想要做你心里唯一会爱的那个人。” 陈瑾轩默许的一笑,在他的心里此时已像造梦一样满是憧憬,“记得从年少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梦想着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的出现,在夏天的每一个黄昏,她会与我挽手漫步在一条长长的林荫道上。秋天、我们会一起去郊外的田野上放风筝。冬天下雪的时候,我们会去山顶堆两个雪人,一个像我、一个像她,等到来年的春天……” “瑾轩,”郁曼琳却打断了他的话,一脸无奈的看着他说,“也许在你身边会有年少的女人愿意为你去做这些,而我却不能为你做到。” 听着郁曼琳的话,陈瑾轩仿佛忽然就从那片蓝色的天堂落进了黑色的地狱,这一刻,他觉着他一直以来都以为的美好的浪漫,在郁曼琳的眼里兴许只是一堆幼稚的游戏,他忽然觉着自己在郁曼琳的面前就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在听着她告诉自己,成人的世界没有童话。 这令陈瑾轩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尴尬、甚至是为那单纯的浪漫表现出来的幼稚觉着无地自容。此刻的他,平生第一次尝到被伤了心又哑口无言的失了自尊是怎样的痛苦。 郁曼琳见着陈瑾轩落寞的神情,于是又轻柔地叫了他一声,“瑾轩。” 但这时的陈瑾轩已心痛得说不出话来,他唯有牵强的一笑,笑得几分尴尬又悒郁。一面这般的笑着侧过脸去,一面双手微颤着端起桌上的青花小盖盅,心不在焉的喝着已然冰凉的碧螺春,又被那茶呛到了肺,禁不住咳得面红耳赤。 “怎么了?”郁曼琳站起身来,走到陈瑾轩的身边,轻拍着他的背说,“这茶凉了,我再去沏一杯热的来。” 陈瑾轩却站起身来,声音嘶哑的说了一句,“不用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这就要回去了。” 郁曼琳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挽留,只是将他送至楼下,看着他的背影,犹豫的叫了一声,“瑾轩。” 陈瑾轩听着身后那一声只是听着温婉的“瑾轩”,回过头来,脸上虽是浅浅的微笑,但笑里却掩不住满心的落寞,他就那样站在树影斑驳如心伤的院里,看着门里的郁曼琳,忧伤又落寞的说了一声,“再会了,陆太太。” 郁曼琳听着那话里的陌生,却觉不出陈瑾轩心里此时的忧郁,她只是忽然觉着与他之间就隔了千万重山,眼里虽见着他就站在几步之外,但空气里却仿佛已没了他的气息。想到此处,她便觉着几分不悦,心想着,不知他这般匆匆的作别是要和哪个女人去放那无聊的风筝。 而陈瑾轩这时已然走出门去,一路步行着离开了郁曼琳的视线。 郁曼琳看着他就这样走了,心中又不禁几分后悔,心想自己或许不该对陈瑾轩说她嫁的人已然死了。她不曾想到,她这一句谎言就会在陈瑾轩的心里燃起如此的一片希望,令他这就急着憧憬爱的结果,直教她这样的措手不及,令她自以为高明的谎言却落得个弄巧成拙的结局。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五节 下 她就那样一直站在楼门那里,直至看不见陈瑾轩的背影,才上了楼去,将那个房间收拾得俨然从未有人来过一样,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拿出纸笔来,想要再写一封信给陈瑾轩寄去,却终是落不下笔,只好又将那些精致的书写工具锁进抽屉里。 陈瑾轩一路回到家中,进了房间锁了门,便倒头躺在床上。他只觉着仿佛是被人抽去脊骨一般的无力,俨然疲惫得一点精神也没有,而无尽的落寞却又郁结在心里,于他的眼角化作浅浅的泪痕俨然永远也拭不尽。 这天晚上,客堂的挂钟刚敲过七点的钟声,墙门外面就传来敲门声。张妈去开了门,见着一个年青女人站在门外,于是问了一声,“小姐,请问您找谁?” 那门外的女人刚要说话,前楼的窗子就推开了一扇,宋云萍站在窗子后面问了一句,“张妈,是谁来了?” 张妈侧过身来看着楼上应了一句,“是位小姐。” 这时门外的女人也朝着楼上叫了一声,“阿姨。” 宋云萍听着那声音似有些熟悉,却又不似她记忆里的那个声音,且那门外的灯光又很是黯淡,看不清那人是谁,于是宋云萍只温婉的应了一声便下了楼去。 这时张妈也将门外的女人领进客堂,而后又去沏了两杯茶摆在桌上。 宋云萍见着那女人才认出是谁来,掩不住一脸欢喜的说,“是依伶啊,我就说声音听着怎么那么熟悉。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到的。”卓依伶笑着拿出两只用丝带系着的盒子,“阿姨,这是送给您和伯父的。” 宋云萍接过那礼物,刚要说话,楼梯上就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没见着人,就已听见陈子曦的声音,“依伶姐姐。” “你又不在房里读书,跑楼上干什么去了?”宋云萍面朝楼梯的地方问了一句。 “我去晒台上醒醒脑子。”陈子曦跑到客堂里,急着向卓依伶问了一句,“依伶姐姐,有我的礼物吗?” 宋云萍看着陈子曦无奈的一笑道:“你呀,心智不见长,脸皮倒是厚了许多。” 卓依伶听了那话也跟着禁不住的笑起来,拿过一只盒子递到陈子曦手里,“你的。” 陈子曦急着拆开来,看见里面是一块iwc腕表。 宋云萍看着站在那里只顾高兴的他,蹙起眉心来,“连谢谢都不会说了?快上去叫瑾轩下来。” “不用了,阿姨。”卓依伶说着站起身,“我上去见他好了。” “去吧。”宋云萍默许的点了点头,便叫陈子曦领着卓依伶上了楼去。 陈子曦领着卓依伶去到楼上陈瑾轩的门外,用力的敲了敲门。 陈瑾轩一听那敲门声就知道是谁,于是从床上坐起来,只开了锁,也没拉开门来看一眼门外的人是谁就转过身去,烦闷的小声说了一句,“这回又是性史第几集?” 陈子曦听他这一句话,吓得赶紧推开门用力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依伶姐姐来了。” “你拿我当洋庆和的小开,那么好骗的。”陈瑾轩一面不屑的说着一面转过身来,却见着卓依伶真的就站在门边。 他看着已然五年不见的她,此刻就穿着一袭米白色风衣站在他的面前,束腰的连衣裙在风衣的衣摆下露出一条湖水蓝的裙边,俨然流云的天空一样纯美。就连曾经总被他笑成是蘑菇的bob头如今也已然长成了过肩的长发,整齐的披在身后。 “什么时候回来的?”陈瑾轩一面问着,一面从茶桌边搬出一张方凳。 “下午刚到的。”卓依伶说着,侧身在那张方凳上坐下。 这时宋云萍也和张妈端了茶点上来,说了句“你们慢慢聊。”便拉着陈子曦一起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叫陈子曦和张妈走在前面,自己走在最后面,让那房门就这样开着。 听着木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延伸得越来越远,卓依伶这才看了一眼陈瑾轩,俏皮的问了一句,“怎么,我回来你不高兴啊?” “是不高兴,”陈瑾轩只是看着她温和的一笑,从茶桌上端起茶杯来,说了一句,“小气巴拉的,连个礼物也不带。” “谁说我没带了?”卓依伶从方凳上站起身来,立在陈瑾轩的面前转了半圈。 陈瑾轩上下的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走到一边,一会儿拉开这个抽屉,一会儿又打开那个衣柜。 卓依伶不明白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只是她原本以为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他,他会因此感到意外的惊喜,可是他的反应却令她觉着莫名其妙,于是嘟着嘴不高兴的问他,“在找什么?” 陈瑾轩也不理会,只是紧锁愁眉自顾自的说了一声,“糟糕!” “怎么了?”卓依伶看着他愈发的费解,“是什么东西找不着了吗?” 陈瑾轩这才看着她那一脸认真的样子得意的笑着说,“是啊,伤脑筋得很呢!找不着东西装你这个礼物。” “你真坏死了。”卓依伶看着他得意的样子,禁不住的笑起来。她觉着陈瑾轩依然还是五年前的他,而他们之间也并未因时间而隔阂。 这一刻的她又想起过去的那些记忆,那时的陈瑾轩也总爱这般的捉弄她,而被陈瑾轩捉弄也仿佛已然成为她生命里不可取代的快乐。 只是卓依伶还不知道的是,陈瑾轩的世界里如今已然融进了一个郁曼琳。而这一刻的陈瑾轩也同样想不到,此次回来的也已然不再是曾经那个留着bob头未经世事的卓依伶了。 这晚,在陈瑾轩的房里,两人一直聊到很晚,直到陈忠庭回到家中,卓依伶拜会过之后方才离开。 陈瑾轩将她一直送到弄堂口,看着她坐上等在那里的一辆墨绿色皮尔卡轿车。 卓依伶坐进车里,还不忘从车窗探出头来,笑着朝陈瑾轩扬了扬手,看着他转过身去的背影消失在弄堂黯淡的路灯下,这才摇起车窗。 回到家里,卓依伶见着她的父亲,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支烟斗坐在楼下的会客厅里。 卓竟宜见她回来,叫了她一声,“依伶,来,陪爸爸说几句话。” 卓依伶听着他的话,于是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看着卓竟宜问了一句,“爸爸,这么晚了还没睡?” “现在外面不太平,不等你回来哪能放心呀。”卓竟宜说着,将手中的烟斗在烟灰缸上轻轻敲了敲。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卓依伶说着俏皮的一笑。 “知道你长大了,大得可以不听爸爸的话了。叫你不要那么晚出去,你还是急着要去见瑾轩。”卓竟宜无奈的一笑,“去了这一趟,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吗?” “没有什么啊。”卓依伶虽是这样说,心里却很明了卓竟宜问的是她与陈瑾轩的婚事。 “你不在上海的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卓竟宜这时皱了皱眉头,短叹了一声,“陈家如今是已然没落了。” “爸爸,这你以前不是在写给我的信里都告诉过我了吗?”卓依伶猜测着他提起这事的用意。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妈妈去世得早,我整日的忙生意又顾不上你。”卓竟宜说到此,停了停,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您怎么又说起这些了,我一直都觉着,相比其他人我已经很幸福了。” “我是舍不得你受委屈。”卓竟宜说着长叹了一声,“你和瑾轩的婚事本就没有征询过你的意见,只是我们做家长的过去一时玩笑说出来的话。现在他们家你也去过了,是个什么境况你也清楚了,何况陈瑾轩又不是什么可造之材……” “您不要再讲了。”卓依伶已然听不进他的这些话,板起一张面孔,很是认真的说,“我爱瑾轩,不管他们家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管他是不是可造之才,我都要嫁给他。” “你怎么还是那么固执,从来都听不进我一句话。”卓竟宜站起身来,面朝窗外站着,“你现在还年轻,许多事你都没有经历过,等到你将来经历了,回过头再想明白的时候就晚了。” “我知道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卓依伶生气的说,“曾经人家显赫的时候您就极力的促成这门婚事,如今人家没落了,您就想要拆散我和瑾轩。” “你在外面念书念了这么些年都学会了什么?就学会了这样不知分寸的和长辈说话吗?”卓竟宜面对她如此直言的指责,生气的推倒了窗边的花架,青花瓷的花瓶坠落在地板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卓依伶看着一脸怒气的卓竟宜,冷漠的说了一句,“我至少懂得怎样做人。” “你这话是说我不懂做人?” 面对卓竟宜这愤怒的反问,卓依伶只是平静的回了一句,“您记得当年您那个小公司要倒闭的时候,是谁借给您的钱?在您落魄的时候,又是借着谁的面子才能收回每一笔货单上的余款。如果不是陈伯伯,我们家今天……” “我们家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我……”卓竟宜打断了卓依伶的话,却只将话说了一半便突然的停住,他心里很清楚,有些秘密是永远也不能叫卓依伶知道的,于是转而又说,“我要是像陈忠庭一样,今天这个家也会是同样的窘境。” “不管怎么都好,我和瑾轩的婚事是五年前您和陈伯伯一起定的,我这一趟回来也是因为这个,我这辈子要嫁的人只有瑾轩。”卓依伶说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甚至没有说一声晚安就上了楼去。 回到房间的卓依伶推开窗户,看着远处的灯火,听着宁静的风声,却依然有着漂泊的错觉。离开上海的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到这里,可是如今回来了,归途中迫切的心情与欣喜也便散去了。她看着窗外这片灯光照不亮的夜空,忽然觉着这座城里的压抑,而她的心里,能够令这压抑淡去几分的,也唯有与陈瑾轩即将预定的婚期。 但此时的陈瑾轩却似乎恍然发觉,在他的潜意识里,卓依伶就只是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只是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觉着他们的将来必然是天作之合,于是他也就一直顺理成章的如此认为。 然而不久前,他却于冥冥中萌生了真正的爱情,尽管那爱情是盛开在别人的花园里,但却令深受伦理禁锢的他也变得欲罢不能。 仿佛这世上的有些爱情生来就是一场牢狱之苦,将人困于其中备受煎熬,却又让人于痛过之后的回味中觉着隐约的幸福。如此的往复,直教人拼命的挣脱却终是无可自拔的深陷其中,俨然是因了鸦片成瘾的人为了那片刻的欢快而沉沦无边的苦海。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六节 上 这年中秋过后才没多久,晴朗的天气就越来越难得一见,有时甚至是一连几日的阴雨连绵,仿佛是天也因这惨淡的岁月心寒不已。 郁曼琳独自在家中,每日的望着窗外的细雨、阴霾的天空,只觉着灵魂都像这阴郁的天气一样快要生出霉来。 不知是从何年月起,这寂寞俨然就成了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敌,即便是郁曼琳这样理性的女人也不例外。尽管她担心再这样与之相处下去,会令陈瑾轩再度提及那于她而言可畏的憧憬,但她却又耐不住这样的寂寞。她觉着像她这样富有内涵的女人是不能容忍精神的空虚的。 一个阴天的下午,一场淅沥的小雨过后,郁曼琳在电话里定了一辆出租车,往那个她已然许久不曾光顾的霓裳服装店去了。 而这世上偏偏就有这么巧的事情,这天下午,郁曼琳刚走进霓裳服装店便看见一袭洋装加身的卓依伶。虽然曾经的她自己也是每日的一袭洋装,但如今在她的眼里,面前这个身着洋装的女人却很不入眼。 但卓依伶看见郁曼琳时,目光里却透出几分欣赏,于是看着她情不自禁的小声说了一句,“这旗袍穿在这位小姐身上实在美得叫人嫉妒。” 郁曼琳将那话听在耳里,一面满心欢喜的回味,一面就已觉着眼前的卓依伶生得很是赏心,于是也不吝辞藻的说了许多赞美的话。 短短的几分钟里,这两个女人就从陌生变得俨然重逢的挚友,从各自留洋的经历到海外旅行的见闻,再到彼此于着装的审美。郁曼琳与卓依伶一时间除了相见恨晚,便俨然再没有别的词汇可以恰当的形容他们这一刻的心情。 然而不巧的是,解元毡却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看见这两个女人站在店里聊得甚是欢快,于是凑上前去,满堆着一脸的笑向卓依伶介绍道,“卓小姐,这位是陆太太,是我们店里的老主顾了,和我们瑾轩少爷也是很熟的。”说着,又转过脸来,对郁曼琳同样毕恭毕敬的笑着说,“陆太太,这位是卓小姐,是我们瑾轩少爷的未婚妻。” 经解元毡如此一番介绍,这两个女人方才于彼此的欣赏顿时就化得了无踪影,看着对方也忽然觉着是入不得眼去,只不过面上还依然是僵持着方才那一脸笑盈盈的表情。 “那要恭喜你了,卓小姐。”郁曼琳向卓依伶说着,还不等她答话,就又接着对旁边的解元毡说,“对了,我今天是特地来谢谢你们瑾轩少爷的,每一次都劳烦他亲自把衣服送到我家里去,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解元毡这边刚要答话,就被卓依伶把那话给接了下来,“瑾轩现在在银行做事,平日里忙得不得了,恐怕不会有空来店里。不过他得空的时候都会来找我,不如我替你转告谢意,顺便也代他先谢你一声。” 郁曼琳听着那话,心里不禁猜想,原来这许多日都不见陈瑾轩来看她,是因为他把时间都花在了这位年青的卓小姐身上,一时只觉着满腹的醋意涌了上来,但又不好大庭广众的叫人看了出来,于是只好压在心里笑着问了一句,“谢我什么?” “谢你时常的光顾这里呀。”卓依伶看出郁曼琳此时心中的不快,心里这才觉着几分顺畅。却也只是不露声色的笑着。 郁曼琳于是也故意玩笑一般的说,“这该要陈先生谢我才对,叫你谢我,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所以我就说是代瑾轩谢你的。”卓依伶说着故作调皮的一笑。 郁曼琳此时的心里却寻思着,在这里与一个小姑娘争风吃醋,万一被旁人看出这里面的端倪,只怕是于自己没有什么好处,于是这又笑着说了一句,“对了,卓小姐,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我们再聊。” “好的,那我就不送你了,路上走好。”卓依伶说着朝郁曼琳轻轻地招了招手,看着她走出店外坐上一辆黑色轿车走了,这才收起笑容,眉心微蹙着瞥了一眼解元毡。 而解元毡这时却没有觉出卓依伶于他的不满,在一旁还费解的小声嘀咕,“陆太太怎么这就走了。” 卓依伶听见那话就越发的觉着这人碍眼,于是也没看他一眼,就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我也回去了,衣服我改天再来看。”语尽便悻悻地走出了门去。 解元毡这时还觉着奇怪,方才见她两人还聊得那般愉快,却忽然就这样散了,竟还似乎散得有些不欢。他只觉着疑惑,女人的心思何以会如这天气一样的瞬息阴晴。 几天以后,陈瑾轩便收到了郁曼琳的一封来信,里面不冷不热的说了些像是关心、又似乎是嘲讽的话,话题大致都与他和卓依伶的关系有关。 陈瑾轩看着这封信便呕了满腹的气,心想这郁曼琳不久前刚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这时又写来一封信对自己冷嘲热讽,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想要在这发霉的季节发烂的城里玩出一朵什么花来。 但陈瑾轩毕竟是爱着郁曼琳的,这一刻尽管生着郁曼琳的气,心里却又不禁猜测,郁曼琳会否是对自己有着什么误会,才会在信里说出这一堆不冷不热的话来。他这般的想着,满腹呕的气竟也渐渐的消了,倒是寻思着次日抽空去问个清楚。 翌日的晨曦,吹过一阵冷风,阴霾的天空就俨然被施了魔法一般一碧千里。陈瑾轩见着这样晴朗的天气,没有带上雨伞就出了门去。这日他也没去银行上班,只是换乘了电车,而后又走了一段路去到郁曼琳家里。 只不过这日的天气就像是刻意与他玩笑一般,晴朗了不过一个小时,就又随风从地平线上吹来一片密布的阴云,没多久还下起了瓢泼的雨,直将陈瑾轩淋了个透湿。 他就那样,站在雨里,冻得发抖的手在郁曼琳的院门外摁了几下门铃。 郁曼琳从楼上推开一点窗子,见着楼下的陈瑾轩,心里高兴之余还有几分得意,只觉着自己那一封信写得高明。只是此时见陈瑾轩这样的冷天站在雨里,心里又不禁有些心疼,于是也顾不上换衣服,穿着一条粉色的真丝睡裙就匆匆的下了楼去,顺手于门边拿了一把伞快步的走过院子,去开了门将陈瑾轩迎进来,一面高举着雨伞两人各遮了一半,一边轻拉着陈瑾轩进了屋里。 “怎么出门也不带把洋伞,淋成这样当心要感冒的。”郁曼琳关了门,手里拿着一块手帕在陈瑾轩的脸上、颈上轻轻地擦着雨水。 “早上出门的时候见是晴天,所以就没带洋伞。”陈瑾轩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先上楼去洗个热水澡,不然真要冻出病来的。”郁曼琳担心的领着陈瑾轩上了楼,去到浴室放好热水,又从隔壁房间的衣柜里拿了一件陆英麒的浴衣放在里面,这才又出来催着陈瑾轩进去。 陈瑾轩洗过澡,换上那件浴衣出来,坐在窗边的沙发椅上,接过郁曼琳递过来的一杯热咖啡。喝着咖啡,他的心里忽然想,在这幢郁曼琳独居的小楼里何以会有一件男人的浴衣,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又想起上一次郁曼琳说过她的父亲回来的事,心里于是又这般暗自寻思着,这件浴衣兴许是她的父亲的。他如此的希望便如此的猜测,而他那颗多疑的心却是每刻的煎熬。 “那么久也不见你来,昨天我去了服装店里,见着一个人,才知道你是快要结婚了。是忙着婚事所以没空来看我了吧?还是有了新欢,就觉着不想再来看我了?”郁曼琳搬过椅子与陈瑾轩几乎是促膝坐着,尽管脸上是温婉的笑,话里也是玩笑的语气,但这空气里却是隐约的有着一丝哀怨在弥漫。 “这是听谁说的?”陈瑾轩皱了皱眉。 “那天在服装店里有幸认识了你的未婚妻才知道的。对了,是卓小姐对吗?人倒是年青得很,长得也算漂亮。”郁曼琳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又想起那天在霓裳服装店里遇上卓依伶时的情景,忽然就有股无名之火冒了上来,语带不悦的说,“就是可惜气质里少了几分风韵,言谈也少了些内涵。不过大概男人是不会介意这些的。” 听了郁曼琳的话,陈瑾轩于是付之一笑。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六节 下 郁曼琳见他也不说话,反而越发的生气,于是挑衅的说了一句,“真是对不起,我忘了她是你的未婚妻,我这样说她,你心里怕是要恨死我的。” “这话说得严重了。”陈瑾轩听了这话,不禁笑着说,“我倒觉着这世上的女人不是都像曼琳小姐这样可爱的。” 郁曼琳听了,费解的问他,“什么意思?”这话刚说出口,她就又恍然明了的接着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妒忌她才说那些话的?” “当然不是。” 郁曼琳听他这样说,又追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开个玩笑。”陈瑾轩说着站起身来,“我下午还有些事情要回银行里去办,就不久留了。” “不许走,”郁曼琳娇嗔道,“你还没说清楚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呢。” “真的没别的意思。”陈瑾轩只觉着,郁曼琳方才说卓依伶的那些话无非是因为她心里的醋意,而她会吃醋倒让陈瑾轩明白她对自己是真有几分喜欢的,所以他才会那样隐晦的说了一句。却无奈郁曼琳并没有领会他那话里的意思,反倒觉着那是什么嘲笑她的话而一再追问。结果这倒令陈瑾轩觉着尴尬起来,心想若然真把那话里的意思说明了,岂不是叫郁曼琳觉着他是个爱自作多情的人,所以那话他是万不能挑明的。 但陈瑾轩走后,郁曼琳的心却越发的静不下来,一个人坐在窗边,满脑子思来想去的猜着陈瑾轩那话里的意思,总觉着他是认为卓依伶比自己好,才会以为自己说那些话是出于妒忌。她越是这样想也就越是生气。 倒是陈瑾轩自从郁曼琳那里回来之后,心情却变得好了许多,这一开心也便忘了上一回他那单纯的梦想是怎样叫郁曼琳泼了一盆冷水。此刻,他只觉着,即便不能实现那些他憧憬多年的浪漫也没有什么,他只要知道郁曼琳对他的喜欢是真的就已然满足了,仿佛是世界已然在他的手中,便无须去在意失了一块珍藏多年的水晶。 而这如获世界的欢喜也令他暂时的忘了另一件事、另一个人。尽管在他的心里依然清楚,他的人生距离幸福还有一段遥远的路,但快乐总是有着神奇的魔力,只需在一杯清淡的水中滴入小小的一滴,就足以瞬间的化开一片绚烂的光彩。只是这魔幻般绽放的色彩也如雨后的彩虹一样,是命定的短暂。 翌日的下午,陈瑾轩从银行回家的路上,看见一辆墨绿色的皮尔卡轿车从身边驶过,停在前面不远的路边。车里走下一个女人,穿着一件浅灰色毛呢大衣,腰间一条黑色的腰带系了个秀气的蝴蝶结。她就那样,站在路边,朝陈瑾轩轻轻的扬了扬手,而后侧过身去,对车里的司机说了几句话,那司机便将车开走了,剩她一个人站在一根灯柱边等他。 陈瑾轩一开始就认出了那辆车的牌号,而那女人刚从车门边踏出一只脚来,他也便知道那下车的是谁,只不过此刻的他却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个与他有着婚约的女人。 卓依伶见他依然不紧不慢的走着,于是等不及的走了几步迎上来,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两张电影票,对陈瑾轩说,“我这有两张平安戏院的票子。” 陈瑾轩看着她手里的电影票问了一句,“什么片子?” “美国片,《碧血烟花》,我们去看吧。”卓依伶说着,挽住他的一只手。 陈瑾轩看了一眼卓依伶挽住自己的手,问了一句,“好看吗?” “早两年我在美国的时候看过一遍,原来的名字是叫《destryridesagain》。是西部片,男人好像都喜欢这种片子的。”卓依伶说着把票放在陈瑾轩的手里,俏皮的问了一句,“你也喜欢吗?” 陈瑾轩既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只是开了个玩笑说:“这英文名听着怎么都像是从乡下的佃户嘴里说出的话,这电影该不会是个美国地主收租的故事吧?” 卓依伶听他如此一说,禁不住的笑起来,而且一路上,只要一想起他这句话来,就会忍不住的笑上老半天。 而陈瑾轩虽说曾经是很热衷于这类美国片,那时的他也有过一段时常将自己幻想进电影里的时光,可是如今已然不再年少的他看着屏幕上的画面,那颗似已成熟又似未成熟的心却始终被现实的懊恼紧缚在屏幕的外面。直至电影谢幕,心事重重的他也没能看明白这部电影里的故事。 看完电影,两人去到“蓝村”吃晚餐的时候,卓依伶问他是否觉着这电影好看,陈瑾轩也只是牵强的说了一句,“不错。” 吃过晚餐,又聊了一会儿,卓依伶这才看了一眼戴在右手上的腕表,有些犹豫的说,“瑾轩,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这话说出来,她便盼着陈瑾轩会提出将她送回家里。虽然她知道,若然自己提出来叫他送,陈瑾轩也自然是会答应的,只是卓依伶了解他素来是不喜欢别人对他提要求,所以在说出这话之前,卓依伶也是犹豫了很久,她想着若然他不会提出将自己送回家,倒不如在这餐厅里久坐一会儿,那这晚起码也不会那么早就与陈瑾轩散了。 两人从西餐厅出来的时候,陈瑾轩站在路边左右看了一眼,又转过身来问了一句,“你下午和司机说好几点来这里接你的?” “我只是让他把车开回去,没有叫他来接我。”卓依伶看着他回了一句,言语时,目光始终凝眸于他的眼神,期待着他会说出那至关重要的一句话来。 “那我送你回去吧。”陈瑾轩说着,朝着不远处稍为的扬起手来准备叫黄包车,但卓依伶却拉了拉他的手说,“我们走回去好吗?”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去挽住了他的胳膊。 陈瑾轩却严肃的说了一句,“现在的上海不比从前。听话。”而后将那两个黄包车夫叫了过来。 卓依伶看着他那一脸少见的表情,也不敢再任性,只好听他的话,坐上车去。 卓依伶的家是深藏于弄堂里的一座公馆,这公馆建得别具匠心,从弄堂外往里看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但若是走进这条弄堂,过了几幢寻常的石库门房子,再推开其中一道院门,便会看见一幢两层的小洋楼,仿佛娇羞的少女一般,依偎在院中叶已嫣红的樱花树后面。 从白色的楼门进去,脚下便是色彩厚重的地毯,极力的衬托着金色暗花的四壁。而地毯正中一朵绽放的牡丹图上方,便是屋顶悬下来的水晶吊灯,俨然一轮明月融入了太阳的光华、星辰的璀璨。 在如此的格局中,楼梯却有着小巧的精致,俨然旧时的知书女人一般娟秀而内敛,贴着墙一转一折便不经意的延伸到了楼上。 这晚、陈瑾轩将卓依伶送到家里,原本是要就此赶着回去的,但却逢着卓竟宜也在家中,于是少不得要拜会一下。然而就当卓竟宜向陈瑾轩问了几句近况的空当,卓依伶就已然往陈瑾轩的家中挂了一通电话,说是两人下午看了一场电影,天晚了,所以才麻烦陈瑾轩送她回家的,而此刻他人也正在自己的家里。顺道还问了陈瑾轩的母亲可否让他在此多留一会儿。 听卓依伶这样说,宋云萍自然也是不好拒绝的,何况在她的心里,陈瑾轩和卓依伶的婚事也已然定下,所以这般想来也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只是卓竟宜却没曾想,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卓依伶就挂了一通这样的电话,于是也只好做出一副挽留的样子来,“瑾轩啊,你和依伶也几年没见了,是该好好聊聊,等你走的时候,我叫人开车送你就是了。” 陈瑾轩也不好再回绝,毕竟在国人的相处之道中一张面子是至关重要的,不管别人真心与否,终归也是要顾着别人的面子。 此刻,于这三个人中,唯有卓依伶是高兴的,满心欢喜的拉着陈瑾轩的手便急匆匆的上了楼去。 卓依伶的卧房可谓是这楼上最别致的一间,房间的天花板不是寻常那般平整的,而是高高的尖顶,内里从屋顶到墙壁都用鸡翅木拼合得俨然一座木屋,木色于横梁悬下的一排吊灯与几盏壁灯交融的柔光中显出温润的亮色,有着不染风尘的光洁。 陈瑾轩进了这间房里,便推开朝南一扇半圆的木窗,于这窗里朝外望去,远处的灯火阑珊尽收眼底,但耳边却没有那片霓虹灯里歌舞升平的喧闹,有的只是静静的风声。 这时家里的女佣端了咖啡和点心上来,摆在了一盏吊灯正下方的一张小圆桌上。 就在那女佣走出房门的时候,卓依伶在她耳边小声的嘱咐了一句,便将房间的门锁上,而后坐在那张小圆桌边,温柔地看着他:“瑾轩,坐下吃块蛋糕吧。晚餐的时候就见你没有吃多少,是食欲不好吗?” 陈瑾轩望着窗外摇了摇头,此刻从这窗里望见的夜景令他禁不住的几分失落,“依伶,你觉着这地方还是我们过去的那个地方吗?” 卓依伶心里明白他会要如此问的原因,于是只对他说了一句,“失去的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陈瑾轩听着这话,心里只觉着几分凄凉,不禁一声短叹,“我已寻不见一扇窗来看我昨日的风景,纵使有朝一日那昨日的风景掠过窗外,想来我也是见不到了的。” “是又想起旧时的年华,还是那旧时年华里的风景?”卓依伶走近他的身后,只微微一笑,绕至窗边,关上了那扇窗子。 陈瑾轩这才转过身来,浅笑着说了一句,“旧时的年华也好、风景也罢,都已是过时的了。如今,日本人固然是可恨的,但那些甘为人犬的国人更可恨。”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卓依伶只觉着陈瑾轩变得有些反常,于是问了一句,“是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还是在银行工作得不顺利?” “没什么,只是想着如果……”陈瑾轩终归是没有把那心里的话说出来,他终归还是提醒着自己,这是在卓家。于是转而就面露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那张小圆桌边,端起已然微凉的咖啡细细的品了少许,淡淡的笑了笑说,“算了,不说这些了。” 卓依伶听着他的话,她忽然觉着,陈瑾轩已然不再是过去那个她自信十分了解的少年,如今、似乎有着太重的心思潜藏于他平日里庸碌的生活下面,又因他深深的城府而叫人不得知晓。尽管这一刻的他依然是有着绅士一样的儒雅、圣人一般的温和,但卓依伶知道,如今的陈瑾轩就像是一片宁静的海,而海的宁静是终不会永恒的。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七节 上 陈瑾轩这晚回到家中,时间已然很晚,家里的人都已睡了,唯有楼梯转角的一盏壁灯亮着,一点微明的光洒在楼梯上,隐隐的映出玻璃灯罩上的花纹。 尽管陈瑾轩上楼的脚步已然很轻,但皮鞋却依然令楼梯的木板发出响亮的声音,有时还会传出一阵揪心的咯吱声。于是他刚回到房间没几分钟,门外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陈瑾轩去开了门,见陈子曦穿着一身睡衣站在门外,于是皱着眉头问他:“这么晚了还不睡,跑来做什么?” 陈子曦进了房间,笑着问了一句,“你今晚去嫂嫂家了?” “瞎讲。” “谁瞎讲了,你不是就要和依伶姐结婚了吗?”陈子曦说着坐在了床上,扯过被子披在肩膀上。 “好了,不要乱讲了,成天油腔滑调的。”陈瑾轩说着从书桌边的扶手椅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犹豫着说了一句,“子曦,我有件事想问你。” 陈子曦没等他说是什么事,就猜测着问道:“是不是你不想和卓依伶结婚?” 陈瑾轩听他如此问,一时把方才自己要问的话也忘了,于是转过身看着他说,“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我只是这样觉得。”陈子曦说着又问道,“哥,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你又想说什么?” “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依伶姐,就不要和她结婚。”陈子曦在说这话的时候始终看着陈瑾轩,心里有些紧张的盯着他那张脸上的表情。 而陈瑾轩只是平淡的问了他一句,“你是真的喜欢依伶吗?” 陈子曦点了点头,虽是笑了笑,却依然显得几分紧张,像是害怕听到像上次一样的训斥。此时的他只想找个可以理解他的人给他一点鼓励,尽管他很清楚,这世上是不会有人鼓励他去做他心里想的那些事的。 “多用点心在读书上。”陈瑾轩一时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如今他也明了爱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是怎样的滋味,他更知道爱情不是理智可以左右,所以对于陈子曦的想法,他不想再去说什么。 “哥,”陈子曦见他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就不再开口,以为是他又生气了,于是岔开话题问了一句,“你刚才说有什么事要问我?” “也没什么,”陈瑾轩想了想说,“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锦灿粮行是怎么倒闭的?怎么就连几个粮仓的地契都没有了?” “不知道,爸爸从来就没在家里提过。我只知道忽然有一天我们就搬到了这里。后来因为霓裳服装店的老板过去欠爸爸一笔钱,而他又打算迁去广州,所以就拿那家服装店顶了旧帐。” “那当时粮行倒闭报纸上是怎么登的?”陈瑾轩接着又问了一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是会看报纸的人。”陈子曦被他问得几分瞌睡起来,不禁打了个哈欠。 “也是,你素来是无事关心的。”陈瑾轩笑着奚落了一句,看着他那一脸没精打采的样子说了声,“回屋去睡吧。” “那我去睡了。”陈子曦打着哈欠出了门去。 陈瑾轩这时也觉着几分睡意,换了衣服躺在床上,正要闭上眼睡时却又不禁烦心的苦笑起来,心想自己这晚也不知是触到了哪根筋,居然一时为了些陈年旧事操起这份闲心来,倒是把眼下他最伤脑筋的事忘在了一边。想到这里,他就又觉着没了睡意,心里想着这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与卓依伶的婚期也越来越近,而他却始终没能想出一个办法,既能推掉这婚事又不至于叫两家失了颜面,尤其是他不愿伤了卓依伶的心。但他不知道,从他对郁曼琳动情的那一刻起,卓依伶就已然注定是要被他所伤的。 翌日的早晨,吃早餐的时候,宋云萍向陈瑾轩问起前夜去卓家的事,小到每一点细节都问得十分详尽,就连一旁的陈忠庭也想不明白,陈瑾轩只不过是去了一趟卓家,何以宋云萍却要问得如此仔细。 然而论见识,在有些事情上,书香门第出生的陈忠庭始终是不及生在旧朝官宦世家的宋云萍的。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卓竟宜,心里便明了那是个怎样的人。只不过陈忠庭历来是习惯了把人往善了想。但卓竟宜那些投其所好的伎俩却骗不过宋云萍,她自幼于祖父的膝前就见惯了他这等人。只是宋云萍素来是恪守本分的女人,所以对陈忠庭生意上的往来她是从来都不多言的。惟一在两家定亲这件事上,她曾极力的反对,只是最终也没能劝住陈忠庭。不过恰逢那时卓依伶的母亲去世,宋云萍便借着这样一个机会,时常的将她接到家里来,带在身边,俨然母女一般的相处,直将她调教成一个明事理、知恩德的你女子,才总算是对这门亲事放下心来。 然而如今陈家已然没落,宋云萍知道以卓竟宜的为人,他如今对于这门亲事必然已不乐意,只不过卓竟宜的虚伪又令他怕于人前落下话柄,所以若非有万全之策,他于两家的这桩亲事是唯有认命的。毕竟陈家虽然没落了,但陈忠庭的声誉在商界始终都还在。 正是因了这门亲事背后的复杂,故此宋云萍在得知陈瑾轩于昨夜去了卓家之后,她在这天早晨是无论如何也要详详尽尽的问个清楚,尤其是卓竟宜对陈瑾轩的态度她更是要了解。宋云萍之所以如此的紧张这门婚事,也是有着她的原因,毕竟过去的那些年,她在卓依伶的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甚至是母爱,如今的她是不容这门亲事告吹而令卓依伶嫁进别家的。 那天之后,宋云萍特地为了陈瑾轩和卓依伶的婚事,与陈忠庭一道去见了卓竟宜一面,两家商议之后,终于是将这婚期暂时的定在了年后。只是这婚期如今虽是暂时定下了,但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的。 这时的陈瑾轩只觉着是没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想,也没有时间再容他去想,此刻他最想了解的,就是郁曼琳于他的爱到底是有几分,是肤浅的游戏,还是一生的忠诚。他只消明了郁曼琳于自己的爱是后者,便要去做一件不计后果的事。 两天后的一日正午,陈瑾轩去到霓裳服装店里,解元毡一见他,便满堆着一脸的笑说了一句,“瑾轩少爷,恭喜你和卓小姐了。” 陈瑾轩看着他那一脸乐开了怀的样子,心里只觉着几分好笑,心想这喜事倒更像是他的。在陈瑾轩的心里虽然依旧这般的对解元毡看不顺眼,但脸上却还是平和的一笑,心不在焉的问了一句,“近来店里的生意还好吗?” “生意和您在的时候一样的好,许多老主顾还时常的问起您。”解元毡说着吩咐了一个伙计去沏茶,又问了陈瑾轩一句,“您去楼上坐一会儿吗?老爷这时也在楼上。” “不了,我一会儿就走。”陈瑾轩说着在那张樱桃木的原色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叫人拿来近期的账本和量身的记录册子。 解元毡一看他翻起账本,心里又想起早些时候那银元的事,于是凑近说道:“这帐目我每天都照您的吩咐监督着,不敢有疏漏的。” 解元毡并不知道,陈瑾轩这天来并不是为了查账,而是他一直没有收到郁曼琳的信函,所以才抽空过来这一趟,想看看是否郁曼琳将信寄到了这里而他们忘了转交。只是这日却也没听解元毡提起有他的信,这才只好翻出账本和这册子看看。陈瑾轩的心里很清楚,如今像这样的服装店在沪上并不少,仅是霞飞路和静安寺路就有好几家,且各家也都雇着这沪上有名的师傅,还各有招牌。而若是郁曼琳依然心仪于他,就必然会少去别家店里光顾而时常的来此。因此、他只需查查这记录量身尺寸的册子,便也能猜出几分郁曼琳的心思。而结果也是叫他满意的。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七节 下 于是这天下午,陈瑾轩便去了法租界那幢红色小楼。 只是这日逢着变天,虽说天色也不算太阴,但风却吹得很是急劲,直教路面上的尘埃、落叶一阵阵的扬起,叫人行路都须用手将脸遮着,否则便会沾上满面的风尘。 陈瑾轩站在郁曼琳的院门外摁了几声门铃,才见着郁曼琳推开楼门出来,穿着一件深玫瑰红织锦缎丝旗袍,仅在上身罩了一件白色裘皮外套,一只手于侧脸挡着风朝着院门这边看了一眼,方才步履优雅的走到院门后面,开了门,看着面前的陈瑾轩浅浅一笑,一句话也没说便转过身进了屋里。 直到陈瑾轩也随她进了屋,将那门关上,郁曼琳才转过身来说了一句,“我不给你写信,也便盼不着你的信。等了这许多时日,我心里才明白,在你的心里许是没有我的。” “我来的路上只觉着天冷,心想等进了你屋里就能暖一些。没想到,进了你这屋里倒觉着更冷了。”陈瑾轩说着在靠近壁炉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 郁曼琳于是笑着倒了一杯奶茶放在他的面前,玩笑的说了一句,“没有感情的人呀走到哪里都是冷的,暖也暖不起来。” “这话说的好,我就认得一个人,和你说的如出一辙。”陈瑾轩说着,端起那杯奶茶来。 “是谁?”郁曼琳故作玩笑的问了一句,“难道是你那个未婚妻?那你可要倒霉了,以后每晚都要抱着个冰人睡觉。” 陈瑾轩听出她这话里不只是玩笑,也有着几分吃醋的意思,于是看着她淡淡的一笑,故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可是我记着那人好像是叫郁曼琳的。” “我其实去过你店里几次的。”郁曼琳说着就没了方才玩笑时的笑脸,眼神里也隐隐的透出几许忧郁来,“虽是知道去了也是见不着你的,但还是想着去了兴许就能遇着你。每次去了见你不在,我也不好问店里的人,毕竟你是要结婚的人了,我怕我若是跟人问起你来,会叫那些人凭着几分猜疑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对你不好。” “曼琳……”陈瑾轩听着这话,又看着她那一脸叫人生怜的表情,只觉着心里顿生几分抑郁,不禁欲言又止。 “瑾轩,我这一生除了你就再没爱过别的男人。”郁曼琳说着站起身来,倚着他那张沙发的扶手上侧身坐下,柔婉的说,“你怎么都好,我只要你会想着我,心里只爱我就好了,将来就算我也和什么人结了婚,那也只是为了组建一个家。” “我……” “我母亲也一直写信来叮嘱我,说是这样的乱世,我一定要找一个能照顾我下半生的人。”郁曼琳在陈瑾轩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就赶紧的说了这样一句,直叫陈瑾轩到了嘴边的一番肺腑之言都因她这一句话而咽了回去。 陈瑾轩听得很清楚,郁曼琳那句话里说要托付的人并不是指他。他忽然觉着,也许自己并不明白郁曼琳想要的是什么。他更是没法想明白,这爱情何以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如此的差异,他更不知道郁曼琳何以能像她说的这些话一般的洒脱,仿佛爱情就真的只是一个游戏。而这世上的生命又似乎都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醉时沉迷醒时无趣的游戏里荒废着岁月,俨然已成了重复轮回的规律。 自从那日起风之后,便是连日的阴雨,一夜间气温骤然降了十度,始终也没有回升的迹象。 而陈瑾轩自从郁曼琳那里回来之后就变得郁郁寡欢,不仅食欲不振,且每天夜里不是失眠便是为梦所扰,又逢着这样恶劣的天气,终是染上了很重的风寒,只好请了假在家养病。 就在他染病的第二天上午,卓依伶一早就来了家里看他。宋云萍叫她在楼下客堂坐了会儿,让张妈烧烫了铁锅拿到陈瑾轩的房中,往那热锅里倒了些陈醋,弥漫起一屋子的白雾。一直等到那房里的醋味散了,宋云萍这才领着卓依伶上了楼。而这一次,宋云萍从陈瑾轩房里出来的时候非但没有让那门开着,还刻意将门轻轻的带上,只留了细细的一条门缝用以通风。 卓依伶见宋云萍出了门去,这才伸出手摸了摸陈瑾轩的额头,“怎么是烫的,看来不止是风寒,还发着烧呢。” “你什么时候成了医生了?”陈瑾轩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禁不住的笑起来,微喘着又说了一句,“就连说的话都跟昨晚来的医生说的一样。” “昨晚就发热了?”卓依伶听了担心的问,“没吃药吗?” “没有,现在药品紧缺,外面买不到。”陈瑾轩一脸疲态的说着,偷偷看了一眼卓依伶脸上的表情。 “药店里也没有吗?”卓依伶依然是一脸担心的问,“那医院里终归会要有的吧?” “现在药品管制得很严,尤其西药是不让轻易开出来的。” “真的那么难买到吗?不如我回去让爸爸托人想想办法,不然这样病着不吃药怎么行呢?”卓依伶说着站起身来,下楼去向宋云萍要医生开的药单。 过了没几分钟,卓依伶就又上了楼来,坐在他床边的方凳上,只是眉心微蹙的着看他,也不说话。 “这么快就把药买来了?”陈瑾轩故作惊讶的说了一句。 “你还想拿我寻开心啊?”卓依伶看着他那一脸的得意生气地说,“我都问过阿姨了,她说药昨晚就让人去医院的药房取回来了,她还告诉我是你自己早上起来喝了凉水才发烧的。” 陈瑾轩看着她那一脸生气的样子把脸捂在被子里笑了好一会儿,才又露出脸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那股醋味总算是熏不死人了。你一来,害我还要被他们拿醋来消毒。” “谁说的,就算我不来,你这屋里也一样要消毒的。”卓依伶说着,伸过手去把他的被子往里压了压,“快盖好被子,不许笑。” “知道了,妈。”陈瑾轩这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却逢着宋云萍正好进来,听着他那话,于是疑惑的问了一句,“知道什么了?”她这一问,倒叫卓依伶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不知道你们在这里聊了些什么开心的事。”宋云萍跟着浅浅一笑,便拉着卓依伶说了一句,“依伶,陪阿姨聊会儿,瑾轩这里正病着,在这屋里不好待太久了,免得他把这风寒也传染给你。” “不怕的,一会儿再让张妈来给他这屋里多消几次毒就好了。”卓依伶说着一笑,站起身随着宋云萍走出门去。 “是啊是啊,最好在我这房里再摆上一地白菜,这样还能顺便淹出两坛子酸菜来。” “好了好了,快盖好被子休息。”宋云萍转过身来笑着说了一句,便把门关上,拉着卓依伶去了前楼。 卓依伶和宋云萍在屋里一直聊到中午,宋云萍将她留下吃过中饭后,这才让她早些回去,还叮嘱她回到家洗个澡换身衣服,以免万一也染上风寒。 而卓依伶这时却还想再上楼看看陈瑾轩再走,只是想着他也许睡了,又不好去吵醒他,正为难时,恰逢医生这时正好上门来,于是便跟宋云萍说了一声,随着他们一起上了楼去。 直到宋云萍将医生送下楼去,她才进了陈瑾轩的房里。不多时,宋云萍也上了楼来,推开房门便见着陈瑾轩趴在床上,于是走到床边替他把肩膀两边的被子压了压紧,问了句,“好些了吗?” 陈瑾轩趴着侧过脸来埋怨的回了一句:“我就说这西医是不如中医的。病还没见着好,这一下就又在身上戳了两个洞。” “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怕打针。”宋云萍于是一笑,说:“我让张妈熬了八宝粥,我去看看,若是熬好了,我端一碗上来,等一下你起来吃一点再睡。”说着便站起身出了门去。 听着宋云萍下楼的脚步声,陈瑾轩翻过身来,看着卓依伶说了一句,“依伶,早点回去吧,不然万一真把风寒也传染给你就糟糕了。” “瑾轩,上午阿姨跟我说起……”卓依伶这时却似乎还有话要对陈瑾轩说,只见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于陈瑾轩的床边侧身坐下,犹豫了片刻才又继续说,“阿姨上午跟我说起我们的婚事,结婚以后,我就搬到这里来住,就住在你这间房里,占你的地头。”一面说着,一面笑得很是单纯。 而陈瑾轩却只是牵强的微笑,沉默的没有说一个字,他不知该要如何向卓依伶说自己于她并没有爱情,他更不知道,一旦那话说出了口,要怎样面对卓依伶、甚至还有自己的父母。他很清楚,到那时,不止是与卓依伶,即便是与家里人也是很难再像现在这样相处下去。更何况,他如今已然明了郁曼琳是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然而爱情却总会借以世人的愚蠢去谎称它的单纯。 陈瑾轩终归是不能放下那一点并不存在的希望,这令他甘愿毁尽所有的智商执着的走上一条绝路,让自己继续幻想着那个并不属于他的女人终有一天是会属于他的。 而这时的卓依伶见着陈瑾轩一语不发且又笑得些许牵强,凭着女人的直觉在心里也是有着几分不安的猜测。只是她不愿往那不好的事情上想。于这感情,她从来也没有准备接受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发生。在她的心里,对于自己和陈瑾轩的将来唯有最美好的憧憬。她觉着、纵然是天塌了,这一切也是已然注定不会改变的。 曲水流觞暮红楼 第八节 陈瑾轩就这样反反复复的病了将近半个月。而郁曼琳于此是全然不知的,她只是记着他又有些时日不曾来看望过她,且她此间还寄过一封信去,心想若是从前,只需隔上一两日便会收到陈瑾轩的回信,然而如今已过去三、四天,却也依然未有回音。于是郁曼琳便禁不住的要猜想他许是在别处有了新欢,所以才将自己给忘了。她越是这样想就越觉着陈瑾轩也是像那些纨绔子弟一般浪荡情场的人,她越是这样觉着也就越是生气,只当是自己的一片情意被他玩弄,直教满腹的哀怨油然而生,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而陈瑾轩这边,病才刚好几天,家里人就又提起他与卓依伶的婚事,尤其是宋云萍,每每见着他都总是欢喜的重复着那一句,“如今终于就要看着你成家了”。 陈瑾轩每每见着他的母亲这般欣喜的样子,就越是不忍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叫她失望,只是眼见着他们如此的快乐,自己心里却是在日益加剧的煎熬。 就在陈瑾轩养病的这些天里,原本是有一封郁曼琳写给他的信寄到了霓裳服装店里,只是偏偏那封信寄到的时候陈忠庭并不在店里,于是解元毡便只是将信放在了柜上,后来便忘了有这么回事。 而陈瑾轩却以为郁曼琳这些时日未曾写过一封信来。他心想、自己这般病着,而他日思夜想的人非但全然不知,就连一句关切的问候也没有,如此的想着,心里就越发的觉着这爱情尽是痛苦的煎熬,禁不住的生出许多悲凉。然而即便是觉着如此的悲凉,他的心却依然要对那个不属于他的女人魂牵梦绕。 好不容易在这样的季节逢着一日天晴,陈瑾轩便抽出空来去了郁曼琳那里。只是这天郁曼琳见着他却全然没有往日那一脸的欣喜,倒是眼神里透着几分寒气,令陈瑾轩见了宁愿是没来这一趟。 进了屋里,陈瑾轩依然是坐在靠近壁炉的那张沙发上,就那样一语不发的看着壁炉里鲜红的炭火。原本他的心里就很不痛快,这天老远的过来,结果看见的又竟然是郁曼琳这样一副脸色。愤愤的想到此处,他就俨然要气出病来,然而面上却是依然矜持得叫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绪。 郁曼琳这时端了一杯咖啡放在他的面前,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不紧不慢的说,“你和那位卓小姐的婚事筹备的怎么样了?想必近来是很忙吧?难怪就连写封信都抽不出空来了。那个卓小姐我倒也是见过的,好像也算不得倾国倾城,竟也能把你迷成这样,看来你也是喜好女色的,只是对我这样的不比对那卓小姐有兴趣罢了。” 陈瑾轩听着她这话里的尖酸就越发的后悔来了这一趟。若是平日有谁对他这样说话,不等那话说完他就必然要与其断绝了的。然而对郁曼琳他却又做不到如此的果断,于此他也只能是沉默的站起身来,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你不如就当我今日没来这一趟。”便出了门去。 而他这话也令郁曼琳越发的生气,直到陈瑾轩出了门,她也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只是在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时气得哭出声来,还大声的骂了他两句,只是即便如此也依然不解她心里的恨。 她只觉着,若是陈瑾轩爱她,见她生气就必然该要说些好听的来哄哄她,可是他竟是如此冰冷的态度,直教她气得伤心不已。 只是才过了没多久,独坐在这空屋里的郁曼琳就被寂寞驱散了所有的怨气,她静下心来一想,又有些后悔之前对陈瑾轩说了那些呕气的话。这时的她又想着,陈瑾轩见着她这般任性,怕是会要越发的觉着那个卓小姐的好,想到这里,心里俨然就要失了陈瑾轩一般的不安。 第二天清早,郁曼琳便去了霓裳服装店,在店里见着解元毡,淡淡地问了一句,“我许久没来,也不知道陈先生和那位卓小姐的婚事办了没有?他们结婚,我这一份礼可是不能少的。” “想来是快了。”解元毡笑着回了一句。 郁曼琳于是又半开玩笑的说,“你们那位陈先生呀,就要结婚了,也没我一张请柬,倒像是忘了我这个朋友一样。” “请柬应该还没有发出去。”解元毡心里想,若是婚宴的请柬已然发出去了,那自己必然是会收到的,如今既然没有收到请柬,显然陈家还没有将请柬送出去。只不过他想得虽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却依然担心郁曼琳不相信他这话,于是又接着说了一句,“而且瑾轩少爷不久前染了风寒。” “是吗?”郁曼琳听他如此一说,心里便明了陈瑾轩这段时日没来看望她是因了何事,于是又关切而不失分寸的问了一句,“病得重吗?” “病了有些时日,几天前才有些好转。” “那倒是病得有些重,不过病愈了就好。”郁曼琳说着,又故意玩笑一样的试探着问了一句,“他这一病,想必不止那位卓小姐要关心,恐怕还有不少女人要写信来问候的吧?” 解元毡听她如此一说,方才想起一件叫他忘了的事来,恍然的说了一句,“早前少爷病的时候倒是真有一封他的信寄到了店里,叫我给忘了,好在陆太太您提醒,不然我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想得起来。” 郁曼琳听他如此说,才知道自己何以会一直都没有见着陈瑾轩的回信。心里寻思着,陈瑾轩既然也没有见着她的信,在他病的那些天里指不定该要怎么怨自己,想必那日他来看她时心里也是不痛快的,结果还被自己那些话给气走了,心想这样一来不知他会要对自己生出多少厌恶。于是回到家中,耐不住等到解元毡把自己之前的那封信送到陈瑾轩手里就又写了一封信寄去,却也是委婉的将自己那日的任性推了个一干二净,将这所有的不是都转嫁到了解元毡的身上。 而陈瑾轩这边,先是见着解元毡送来许多天前的那封信,接着没过两天又收到郁曼琳寄来的这第二封,心里便越发的觉着解元毡的可气,而对郁曼琳那天言语的无礼竟也不再计较了。只是陈瑾轩对于郁曼琳那天说的话始终是不能原谅的,在他看来,那些话是有辱自己声誉的,所以尽管对于郁曼琳的无礼他已不计较,但在她为那话郑重道歉以前,他也不打算与她恢复从前的交往。 于是就这样,又过了将近一周,郁曼琳依然没有见着陈瑾轩的回复,他既没有再来看她,也没有寄一封信来。郁曼琳想不出他何以会如此,也更想不到自己那些随口的气话在陈瑾轩看来有多严重。她只是觉着,到底陈瑾轩是个无情的人,必然是因他如今有了那个卓小姐,便将自己视为了可有可无的人,所以才会这般的不在乎。 只是她如此的认定陈瑾轩于自己的不在乎,倒反而没了此前的那般洒脱,一时间,在她心里,陈瑾轩俨然就成了她的命一样不可或缺。她如此的想着、梦着,甚至每日不断的写着一封又一封的信,以此来舒缓心里的郁结,就连如今那信里的文字也没了以往那些冠冕堂皇的修饰,倒是如她滴在信纸上的泪水一般叫人生怜。 陈瑾轩见着她这一封又一封的信,于是终于硬不下心来,反倒觉着自己对她似乎有些过于残忍。于是这天也不管天下着细雨,就往郁曼琳住的那幢小洋楼去了。 郁曼琳见着他终于来了,禁不住一脸的欢喜,将他迎进屋里,笑着温婉的问了他早前生病的事,便端了一杯奶茶递到他的手里,方才于他的对面坐下。 这时她那眼里就已禁不住的落下泪来,一面用手绢轻拭着眼角的泪水,微垂着目光不让陈瑾轩见着她微红的眼睛,委屈的小声说道:“是不是你就要和那个卓小姐结婚了,所以就不再在乎我了?” “不是的。”陈瑾轩见着她几乎要将整块手绢都沾湿的泪,只觉着心里也随之一阵酸楚。 “就算你和卓小姐结了婚,也不要疏远了我,好吗?”郁曼琳自己这样说着,心里越发的酸楚,甚至顾不得平日的矜持,几乎失控一样俨然已泣不成声。 陈瑾轩心痛的看着她,“我并没有想要结婚。”他心知自己的确是不想结这婚的,只是却也不知最终能否如他的愿。 “这世上不会有哪个女人像我这般爱你的,除了你,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任何一个男人。就算你和那个卓小姐结婚,也不要爱她,好吗?”郁曼琳忍了好一会儿的眼泪,才终于又抽泣着挤出一句话来,“虽然过去我对你说的话都很洒脱,但其实在我心里根本就是做不到那样洒脱的,我只是不愿见着你为难,所以才会对你说那些,其实我怎么可能再去和别的什么人成个家。” 陈瑾轩听了郁曼琳这话,竟也不假思索的信了。想来对任何人而言,于自己乐于听到的话也都总是容易轻信的。 郁曼琳此时的话都是肺腑之言,只是这也仅局限于此一时。她希望陈瑾轩始终会像此前那般爱她、在乎她。但她想的也仅此而已,于她而言,在她与陈瑾轩指尖,就像这般的维系下去,不进且不退,是再好不过的。 只是陈瑾轩的心里却还有着一片无边的希望,那希望令他误会了郁曼琳此时的那一番话,直教他相信,纵然是一意孤行的做出众叛亲离的事来,他也不会是孤独的,此刻的他坚信自己的身边至少永远会有一个郁曼琳。 回到家里,陈瑾轩便寻着宋云萍,想要将自己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都说出来。他清楚,这桩婚事能否取消,关键是能否说服自己的母亲。至于他的父亲,虽说最初是他与卓家定下的这门婚事,但对于此事他自始至终都是持着顺其自然的态度。而卓竟宜就更不用说,陈瑾轩早就看出他不过是个势利的小人,如今必定是巴不得这门婚事不成的。至于卓依伶,他想、虽然如此会要伤了她的心,但毕竟她还是年青的,还有着长远的青春年华去遇见更好的人、更唯美的爱情。 宋云萍见陈瑾轩一回到家里就一脸严肃的对自己说有话要讲,于是不禁有些费解的问了一句,“出了什么事吗?” “倒没什么事。”陈瑾轩这时依然有些犹豫,但他也知道,这些话即便今天不说,早晚也是要说出来的,“我最近总是在想,两个人若然彼此间只觉着是有亲情而没有爱情,如此的共处一室同榻而眠的生活在一起许是不会幸福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宋云萍听了他这些话,却只是平和的一笑,“你和依伶从小一起长大,小的时候就像兄妹一样,此前又有几年没见,如今忽然就让你们结成夫妻,一时间要把这关系转变过来,难免会觉着有些不习惯。” “其实我想要跟您讲的是……” “等你们结了婚在一起生活一段时日,自然就会习惯的。”宋云萍只如此的说了一句,打断了他的话,面露一丝和蔼的微笑,从那张圈椅上站起身来,上了楼去。 在宋云萍的心里,对陈瑾轩的心思是有着几分猜测的,于他近日来一些细微的反常也是有所察觉。但这宋云萍毕竟不是寻常的女人,她素来是有着自己的持家之道,虽说于平日的一些小事上,她是极其开明的,但逢着陈瑾轩的婚姻这样一桩大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由着他去任性妄为。 而这时的陈瑾轩一个人愁眉紧锁的坐在客堂里,望着紧闭的窗外空濛的雨中深灰的天井,就仿佛是见着这乱世的年月霉烂的世道,尽似他此时的心绪,俨然一片飘摇的落叶,无奈又彷徨。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一节 清晨,明媚的阳光俨然慵懒的乞丐卧满雨后的街巷,在一条条弄堂里传出的叫卖声中迎来世人又一日似醒若梦的彷徨。 陈瑾轩这天起得很早,张妈出去买早点还没有回来他就已然出了门去。原本是要去银行上班,可是一路上心事重重的,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霞飞路。于是寻见那家“蓝村”走了进去,满怀心事的喝了一杯咖啡,终是忍不住犹豫着往卓公馆挂了一通电话。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卓依伶还在楼上沉沉的睡着。家里的佣人上楼轻敲她的房门将她吵醒时,她还睡眼惺忪的坐在床上满腹的不高兴。但一听说是陈瑾轩打来的电话,她就立时又有了精神,穿着一条单薄的睡裙赤着脚一路心急地跑到了楼下,方才欢喜的拿起电话就又从耳边拿开,深呼吸了片刻,这才气息匀净的对着话筒甜糯的问了一句,“喂,瑾轩,这么早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事,”陈瑾轩在电话那头依然犹豫得有些吞吞吐吐的说,“只是想约你出来聊聊天,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有空的。”卓依伶这时高兴得就连话音里也禁不住的透出几分稚气来。 而陈瑾轩却并未觉出她此时的心里是怎样的欢喜。不知从哪一刻起,他的心就俨然被愁绪堆得没有一丝空隙。在听卓依伶说有空之后,他也依然是不无几分恍惚的说了一句,“我在上次那家蓝村等你。” 卓依伶于是又心急的问了一句,“几点钟?” 陈瑾轩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现在就在这里,且让她不用急着赶来,总之不论多久他都会在这里等她。此时的陈瑾轩的确是希望这等待的时间能够凝固的,毕竟直到这一刻,他也依然不知道那些难以启齿的话要怎样说给卓依伶听。 而卓依伶此时却以为这是个浪漫的约会,毕竟这是陈瑾轩第一次主动的约她。于是在挂了电话之后,她就跑回楼上匆匆的洗了澡,却在衣柜里细致的挑了很久,直到勉强觉着满意了,方才出了门去。 卓依伶赶着去到与陈瑾轩约定的地方时已然是一个多钟头以后,她在陈瑾轩的对面坐下的时候,陈瑾轩依然是神情恍惚的垂目看着桌上一杯早已冰凉的咖啡。 卓依伶看着他发呆的样子笑着叫了他一声“瑾轩”,伸出手在他的眼前轻轻的晃了晃。 “嗯?哦,”陈瑾轩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卓依伶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的,”卓依伶见着他那恍惚的样子,禁不住笑着问他,“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没什么,只是在想些事情。”陈瑾轩尴尬的一笑,拿起那只镶着金边的银色小匙在咖啡杯里轻轻地搅动。 卓依伶见着他依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又试探的问了一句,“心情不好?还是等太久生气了?” “依伶,”陈瑾轩这才抬起头来,微皱着眉头,小声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是什么事?”卓依伶看着他那一脸的愁容,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是我们结婚的事吗?” 陈瑾轩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稍微的垂下他的目光以避开卓依伶的眼眸,“我只觉着如今很多事都变了,人也是,都已然变得不再是从前。” “即使世事无常,我都始终和过去一样,对你永远都不会变的。” “是我变了。”在说这话时,陈瑾轩看着卓依伶眼神里忽然呆滞的目光,他知道,她已然明了他这话里的意思,于是沉默的站起身来,从身边拿起大衣一声不响的离开了餐厅。 卓依伶坐在那里,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方才的一片明朗不知何时悄然的笼上一抹愁云。几乎就在陈瑾轩走出餐厅的同一时间,空气中细细的雨雾俨然破碎的时光一样散落在窗户的玻璃上。 这一刻,卓依伶的思绪中满是曾经的回忆,从年幼到年少,从年少到如今,仿佛每一丝记忆里都有一张熟悉的脸,而在这一刻,那熟悉的脸已然成为窗外的雨中陌生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此时,她也始终觉着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即便是在最糟糕的梦里也不该发生,然而餐桌对面那一杯陈瑾轩留下的咖啡却又像命运的恶徒一样,带着幸灾乐祸的嘲笑向她炫耀着现实的冰冷与苦涩。 此时,离开蓝村的陈瑾轩依然心事重重的走在薄雾一样的雨中。这时的他,心里仿佛是有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又像是平添了一座愧疚堆积的情冢。他觊觎着这一刻便是时间的尽头,他害怕去想此时还坐在餐厅里的卓依伶,可是他的脑海中却满是此刻的餐厅里那个已然被他弃于心扉之外的人。 在这天剩余的时光里,于表盘俨然无限延伸的周长之中,陈瑾轩终是已然不能在他的办公桌边忍受时间的摧残。于是在这个雨后天阴的下午,他离开银行提早回了家。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思虑,要如何将上午说给卓依伶听的话更加婉转的说给他的母亲听,只是他也明了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寻常之人,纵使他再聪明,他的话也绝没有可能将他的母亲绕进他的逻辑。 这个阴霾的下午,陈瑾轩一脸晦气的推开那两扇对开的黑色墙门,失了魂一般没精打采的穿过潮湿的天井走进客堂的时候,不禁为眼前正与宋云萍谈笑的卓依伶感到几分吃惊。他想,若是将自己放在卓依伶的位置,他是断不会如此的。他本想着早晨说了那样绝情的话之后,卓依伶即便不恨他,也是绝不会再要与他见面,然而却不曾想到这天下午她就出现在了自己家里,尤其还这般若无其事的与自己的母亲说笑。 陈瑾轩心想卓依伶必定是没有将早晨的事告诉宋云萍,而这让陈瑾轩愈发的感到无措,此时的他不仅猜不出卓依伶要做什么,就连自己回到家来要做什么都仿佛已然忘了个干净。 “瑾轩啊,”宋云萍见客堂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陈瑾轩,于是笑着问了一句,“今天这么早回来了?” “嗯。”陈瑾轩不无几分恍惚的点了点头,满脑子却是空白一般想不出一句话来。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宋云萍见着他几分萎靡的样子,禁不住有些担心的问了一句。 “只是觉着有些累,你们慢聊,我上楼去了。”陈瑾轩如此的回了一句,便转身要上楼去。 宋云萍看了一眼身边的卓依伶,叫住正要上楼的陈瑾轩笑着说,“老是这样一个人闷在屋里,时间久了会闷出病来的。正巧今天依伶来了,你们好好聊聊,年青人在一起总会有许多开心的事好说。”宋云萍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叫了张妈一声,吩咐她去店里把自己定的那件旗袍取回来,而后又说自己要出去买些东西,借机把陈瑾轩和卓依伶单独留在了家里。 见着宋云萍和张妈出了门去,陈瑾轩沉默的在客堂里一张圈椅上坐下来,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卓依伶,实在是觉着尴尬得寻不出一句话来,于是又转过脸发呆一样的看着窗外。 直到听见窗外那两扇俨然就要腐朽的黑色墙门合上的声音,卓依伶才望着陈瑾轩的侧脸说:“我不问你她是谁,我也不会去约束你和什么人往来,事已至此,不该发生的既已发生,日后你于暗里那些事我也不会过问,我只要本该继续的还让它明里继续。行吗?”卓依伶说这话的语气虽是如平日的柔婉,但陈瑾轩听着,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直教他觉着自己此时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在接受大人的宽容与教诲一般。而他不想如此,更是不愿如此。尽管于此事他的确是在自私且固执的犯着一个他不以为错的错。 “其实你心里清楚,那样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陈瑾轩说着站起身来,上了楼去。 “陈瑾轩,”听着窄窄的木楼梯上传来的声音,卓依伶猛然站起身来,发怒的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转瞬又平静下来,循着那楼梯上传来的声音一路跟着上了楼去,推开那半开的房门站在门边,问了一句,“为什么?”她此时的言语就像她面上的表情,平静却俨然暴风骤雨一般的激烈。 “对你、我只能把对不起这三个字放在心里,也许从此就是一辈子。”陈瑾轩转过身来,看着门边的卓依伶,他觉着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般仔细的看着她,但他从来也不曾想过,他们如此的凝眸于彼此会是在将要决裂的时候。 卓依伶再没有问他为什么,也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背过身去苦笑着落下一滴泪来,下了楼去。 陈瑾轩站在半开的窗边,听着半开的门外那一串干净的脚步声,干净得再听不出别的声音,就连一滴眼泪的声音也没有。此时的他并不了解,这世上唯有至极的伤痛是无声的,那就仿佛是窒息一样,被抽空了却吸不进气去。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二节 随一阵过路的雨带来的暖风也带来了这个冬季反常的回暖,太阳终日的悬在这俨然就要霉烂的城市光秃的天空,令吹过弄堂的风也仿佛是有了春天的温暖。 在这样一个气候俨然疯人一般神经错乱的早晨,陈瑾轩的窗台上空空的花盆里竟也露出了一颗嫩绿的芽,傻傻的朝天咧开嘴来,俨然它的主人此时憧憬着爱情一样渴望着生长,全然忽略了冬季的回暖注定的短暂,那就像短暂的青春里短暂的懵懂、短暂的激情和短暂的单纯一样命定的短暂。 郁曼琳已然有一周没有见着陈瑾轩,在陆英麒归期未知、陆鸿生身处异地这样自由的日子里,梦寐着享受自由的她却只是感到至极的孤寂。而在这空气也染尽凄迷的季节,孤寂、就变得总能轻易于人的心底惹出几分哀怨来,尤其是逢着郁曼琳这样的女人。 她终日的在这紧闭的小楼里猜测着陈瑾轩的分分秒秒,她总觉着他没有来这里是因为他又在哪里有了新欢。她越是这样想也就觉着真,于是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煎熬,写了一封信去,这信也实在是写得柔婉至极,但凡是个男人读了,只恐都会要觉着这样的女人是一片温柔的梦乡叫人想往。 只是女人的心总是深如那片天空之海,而这样一颗心里酝酿的情绪也注定会要像天上的气象一样。 当陈瑾轩收到郁曼琳的这样一封信时,他那颗抑郁得俨然快要衰竭的心就仿佛是在秋高气爽的午后推开了一扇窗。第二天一早,他便满心欢喜的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这天、郁曼琳在楼上的窗边见着陈瑾轩站在她的院门外的时候,那颗原本满怀期待的心却忽然感觉不到一丝欣喜。她只是想着,陈瑾轩虽然来了,但毕竟是因为自己写了一封信去,若不是因为那一封信,想必这天他也是不会来的。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便将心里所有的哀怨都寄在了陈瑾轩的身上,仿佛她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因了此时这门外的他而生出来的。 郁曼琳站在窗边朝下望了一眼,便关了窗子,不慌不忙的走下楼去。去到楼下还故意绕着屋里走了一圈,这才推开楼门,一脸的阴云走过院子,将那镂空雕花的铁门推开一道宽宽的缝,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自顾自的回了屋里。 而陈瑾轩本就是极其敏感的人,且又是受不得半点气的脾性,此时见着郁曼琳与那信里的判若两人,直教他顿时就气得俨然要冒出火来。只是毕竟他如今已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了郁曼琳,所以面对她,他是宁愿气出病来也会要理所当然的将这受的气忍在心里。 回到屋里,郁曼琳就在楼下壁炉边的沙发上坐下来,见陈瑾轩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却一语不发,她便觉着这是一个男人在已然不爱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的冷漠。于是这一刻,她心里所有的哀怨都情不自禁的化作言语中的冷嘲热讽,俨然针刺一样扎着陈瑾轩那颗如今已是近乎衰竭的心。 面对郁曼琳这些言语的刺激,陈瑾轩的心却忽然变得极其平静,他只是单纯的一遍又一遍的想着,他何以会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何以会要想到为了这样一个如此折磨自己的女人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他想不明白,也许正是此时的他依然想不明白,所以他才仍旧要深陷这疯狂得近乎病态的爱。 终于、陈瑾轩因为这于冷静中也依然不能舍弃的爱,在郁曼琳的冷嘲热讽下顿时的尽失平日的冷静,猛然从那沙发上站起身来,大吼了一声,“给我闭上你的嘴。” 郁曼琳丝毫也不曾想过陈瑾轩竟也会有如此粗暴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一惊令她有些无措的安静下来。只是过了片刻,她之前那些冷嘲热讽仍未诉尽的哀怨便又柔弱得似病一般从那同一张口中流转出来,“这许多天都不见你,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已然与你那未婚妻结了婚,这次若不是我写信寄去给你,兴许我在你心里都已是形将忘却之人。而我却已然不能没有你。我总在想,若有一天你是真的爱上了别人而不再爱我,那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郁曼琳小声的如此低诉着,不时的一阵抽泣,就连方才说那风凉话时一脸叫人生厌的表情也是变得楚楚可怜,任谁见了只怕是都会要生出几分怜爱来。 只是此时的陈瑾轩就像一座忽然爆发的火山,一直以来在他的心里郁积的压抑都在这时无可遏制的爆发出来。这一刻他复杂而沉重的愤怒已是不可能因为郁曼琳的楚楚可怜而平息的,他只是在郁曼琳含泪的倾诉中冷漠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远离身后的郁曼琳回望的视线,直至消失在那扇短暂的开启又紧闭的门外。 陈瑾轩在离开郁曼琳那里之后也无心回家,如今的他只觉着这偌大一个世界永远都没有一片清幽之地。他就这样,独自在这潮湿又冰冷的城里落叶一样的游荡,整整一个下午。 时近黄昏,回到家里,一进楼门便见着宋云萍,只小声说了一句,“妈,我回来了。”便转身上了楼去。 宋云萍见他紧锁着眉心、满面的忧郁,于是不无几分关切的说了一句,“瑾轩啊,不要每天回到家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有空也约依伶出去走走。” “我知道了。”陈瑾轩站在楼梯上回过身来应了一句,就又往楼上去了。 宋云萍见他并未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于是看着他又说了一句,“不要总等着人家女孩子一次次来找你。更何况结婚毕竟是你自己的事,有空你也该和依伶多商量商量。” 陈瑾轩听了这话,于原地站定了几秒,觉着已无法像往日那样压抑住心里的情绪,仿佛是如今这世上的人顷刻间就能轻易被他所仇视。他就那样,站在楼梯的转角,语调清冷的问了一句“结婚真的是我的事吗?”又于短暂的沉默之后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吼,“这结婚从头至尾什么时候看上去像是我的事?从来都是你们凭着你们的喜好在拿着我的人生当游戏一样的摆弄。” 宋云萍看着眼前的陈瑾轩,除了惊愕还是惊愕。她忽然觉着自己的儿子是那么的陌生。她甚至满脑子凌乱的在想,眼前这个疯狂的人究竟是谁,在过去的这些年里,那个温文尔雅、言行得体的陈瑾轩又是谁。这一刻,她变得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她的儿子。她只是莫名的有些伤心,却又似乎并不清楚究竟是因了什么会忽然觉着这样的伤心。 这天,直到吃晚饭的时间陈瑾轩也没有下楼去,更是没有人上楼来叫他。仿佛这个下午过后,他在这个家里就已然开始变得陌生。 晚上、楼下客堂的挂钟刚敲过九点,陈子曦就从房间里溜出来,一手拎着一双拖鞋,一手扶着楼梯的扶手小声的走上楼去,就连站在陈瑾轩的门外也不敢敲门,只是轻轻的扭动了一下门锁,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来。 这时的陈瑾轩躺在屋里,满腹的怒气依然没有平息,就像是深埋地下的石油忽然寻着一处裂缝喷涌出来,一经点燃便永世不灭。 门外的陈子曦见过了许久陈瑾轩也没来开门,且这天气又叫人冻得难耐,于是这才有些心急的在那门上轻轻的敲了几下。 陈瑾轩听着那门上传来的声响,只觉越发的心烦,从床上猛然的坐起身来,走到门边扭开门锁用力的一把拉开门,见陈子曦站在门外,丝毫也不顾忌此时已是夜深,扯开了嗓门一阵大吼,“又有什么事要这样怯怯的敲门?是不是又是卓依伶的事?你喜欢她就该去对她讲,以后再不要这样来烦我了。”说完就将那门又用力的关上,直震得整面墙壁都传出一阵嗡嗡的声响。 陈子曦看着那紧闭的门,还未从方才挨的那一通摸不着头脑的怒斥中回过神来,宋云萍就已然拉开前楼的房门走了出来,房里传出陈忠庭很是严肃的声音,“这么晚了你们还在吵什么?” 陈子曦回过身去,看着他的母亲,一脸疑惑又委屈的耸了耸肩,穿上拖鞋悻悻的下了楼去。 而方才陈瑾轩说的那些话宋云萍是听得很清楚的,那话令她不禁要猜想,陈瑾轩这天的反常会否与他方才说的那些话是有些关联的。 翌日的下午,陈子曦放学回到家,宋云萍便将他叫到了楼上,很是严肃的问了一句,“昨晚你和瑾轩在吵什么?” 陈子曦这时想起昨夜的事来,心里觉着很是不痛快,气呼呼的答了一句,“我哪能知道?哥他开门就骂了我一通,骂完就把门关上了,从头到尾我一句话都没说。” 宋云萍于是语气又缓和了几分问了一句,“瑾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陈子曦心里知道宋云萍问的是什么,而他也清楚有些事他是不好在父母面前承认的,于是故作疑惑的问了一句“什么话?”问的时候还很没有底气的细喘了一声。 宋云萍见他如此的反应心里就已明了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依然心平气和的问道,“我昨晚都听见了,瑾轩说你喜欢依伶,是有这回事吗?” 陈子曦见横竖也瞒不过去,于是干脆抬起头来,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我是喜欢依伶姐姐,我没觉着我有什么错,我又没干什么,我只是喜欢她,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又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宋云萍听着他说的这些话只觉着有些生气,只是见着他那副小大人的样子又不禁觉着几分好笑,于是板起面孔来严肃的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你该知道瑾轩和依伶就快结婚了,她将来可是你的嫂嫂,你还这样理直气壮的说你喜欢依伶,就不知道这是有违伦理的事吗?” “可是……可我又没有……”陈子曦一时语塞想不出应对的话,结巴了老半天也没能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他只觉着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能说。 “难怪瑾轩会生你的气。”宋云萍这才站起身来,看着陈子曦和蔼的笑了笑说,“仔细看看觉着你是真长大了,就是人长大了心没长大,还是像个小孩一样不懂事。” “我不懂事是因为你们从来都只会说我不懂事。” “你要懂事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还去对瑾轩说你喜欢依伶。”宋云萍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子曦,你是时候该要明些事理了。”便下了楼去。 这话陈子曦听在心里是有些不甘的,他明了宋云萍的这些话是要让他明白,若然他不想叫家里人失望,就必然要明了那些他不愿明了的事理。 这时的他只是叛逆的想,他既然喜欢卓依伶那他就该喜欢卓依伶,任谁阻拦他也不能放弃于卓依伶的喜欢。只是他不曾察觉,如今的他其实已在冥冥中长大了,纵使他会叛逆的想他所想,他也不再有那一意孤行的勇气。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三节 翌日的清晨,等到家里人都出了门后,宋云萍这才往卓公馆挂了一通电话。那边电话铃响的时候,卓依伶正坐在离电话不远的地方,听见电话铃响她便赶紧的站起身去接,只是听见的不是她所希望的陈瑾轩的声音,于是刻意的掩住心里的落寞,强作欢笑的叫了一声“阿姨”。 宋云萍虽是听出卓依伶那语气中隐隐的失落,但也只是装作没听出来的笑着说,“依伶啊,好些天都没见你来了,是不是很忙啊?最近天气不大好,要注意身体。平日有空就过来坐坐,瑾轩他在外面这几年也不知怎么的就变得内向了,每天回到家里也不爱说话,倒是每次你来才见着他说说笑笑的。” 卓依伶拿着电话只是“嗯”了一声,却恍惚的想着,如今自己要以什么身份再去那里,想来只觉有些尴尬。 而宋云萍并不知道她与陈瑾轩之间的事,她依然以为陈瑾轩那天的反常只是因了陈子曦那些任性说出来的幼稚的话,于是接着问了一句,“今天有空吗?” 卓依伶依然恍惚的想着那些死结一样纠缠的烦心事,甚至连宋云萍问的什么也没听进脑子里就“嗯”了一声。 “早些过来,中午在家里吃饭。”宋云萍说着,想了想又说了一句,“我叫瑾轩中午也回家来。” 听了这话,卓依伶才回过神来,她那颗失落的心也终于是因了宋云萍的最后那句话欣喜了几分,只是这一点欣喜也终是掩不去她心里那片郁郁的愁云。 挂了电话,卓依伶便上楼从衣柜里仔细的挑了一身衣服,细致的化了个淡妆,又下楼去吃了早餐,这才出了门去。 宋云萍这天见着卓依伶时,她的心里是高兴的,这高兴不只在她的心里,也不加掩饰的写在了她的脸上。卓依伶进了门,她便急着吩咐张妈去拿点心,甚至还亲自去煮咖啡,就仿佛是自己久居在外的子女回到家来一般的欣喜。 卓依伶看着宋云萍这般的忙碌,于是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了一句,“阿姨,您不用忙了。” “不忙的。”宋云萍说着把点心盘放在茶几上,而后自己也于沙发上挨着卓依伶坐下来,“前些日子,我父亲的一个故友从印尼回来送了我一些‘曼特宁’,难得你来,我才有人分享。你是不知道,上一次我给你伯父煮了一杯去,结果他倒好,皱着眉头一面喝着一面念着他那龙井的好,倒像是我给他灌苦药一样。” 卓依伶听着宋云萍的话,禁不住的笑起来。宋云萍见她没了方才进门时的拘谨,这才问了一句,“最近你和瑾轩相处的还好吗?” “还……还好的……”卓依伶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回答,自从那天上午陈瑾轩对她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她如今不仅觉着与陈瑾轩俨然一瞬间变得疏远,就连面对宋云萍也隐隐的觉着似乎不再像以往那么亲近。但此时的她却又不想让宋云萍知道陈瑾轩已然变心的事实,她总想着,陈瑾轩会突如其来的爱上某人,那那感情也必会忽然之间的消失。她是如此的觊觎,便也这般自欺欺人的相信。 宋云萍见她支支吾吾像是有话不说的样子,这又想起那晚陈瑾轩与陈子曦吵架的事来,于是说了一句,“子曦这孩子总是长不大,时常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有时候我们都拿他伤脑筋的很。” 而卓依伶却没听明白宋云萍这话里的意思,于是笑了笑,不无几分好奇的附和着问了一句,“子曦他都说些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居然让阿姨您都拿他伤脑筋了。” 宋云萍见卓依伶这样问,心想,或许卓依伶还并不知道陈子曦于她心存喜欢的事,于是面露一脸无奈的笑了笑说,“他成天就没有一件事让人省心的,以前瑾轩像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不让人省心,好不容易瑾轩长大了,现在又该操心子曦了。将来等子曦懂事的时候,说不定我们又该操心你和瑾轩的孩子了。” 卓依伶听她这样讲,只觉有些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害羞的笑着说了一声“阿姨……”便没再说什么。而她的心思宋云萍是已然明了的,就如卓依伶明了宋云萍的心思一样,他们都是有着共同的愿望,只是命运却并不打算就这样单纯的随了他们的愿。毕竟这时的陈瑾轩已是在别处失了魂、迷了心窍的人。 这天中午,陈瑾轩回到家里,见着卓依伶时还有些尴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拿她取乐,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是刻意于桌边与卓依伶隔了一张椅子坐下。 尽管陈瑾轩是如此的冷淡,但卓依伶却依然不想叫宋云萍看出来,于是故意挪了一张椅子与陈瑾轩挨着坐下,撒着娇对宋云萍告状说,“阿姨,你看瑾轩他,那天早上他忽然约我出去,我匆匆忙忙的于是晚了,他就生我的气,到现在还因了那件事在恼我。” “不用去理他,他呀是从小就爱生闷气,每一次我们都由着他去生气,谁也不理他,反正横竖是气不死的,等他气够了自然就不气了。”宋云萍一面这般说笑着,一面故作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卓依伶和陈瑾轩此时面上的表情。 而这时的陈瑾轩见着他们在餐桌边随意的说笑,越发的觉着如今的自己像个局外人,就仿佛这天中午他是来做客的。这令他原本怅然的心又多少添了些许隐隐的失落。 这天下午,卓依伶告辞回去的时候,宋云萍叫陈瑾轩去送她。尽管那辆绿色的皮尔卡轿车就停在弄堂外等着,但即便是这么短的一段路,在陈瑾轩看来也漫长得有如半生的时光。 在弄堂外的马路边,卓依伶侧过脸看着陈瑾轩,她希望着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会令此时的她感到一点温暖的话。但陈瑾轩却始终沉默着,在他黯淡无光的眼神里满是浑浊的忧郁,那忧郁浑浊得令卓依伶甚至忘了她生命中最深的记忆。 “瑾轩……”卓依伶在上车前终是忍不住转过身来,只是如今叫着这名字已不再有曾经的幸福。在听见陈瑾轩那声依旧温柔的“嗯”的时候,她看见他的眼神,那一瞬间仿佛变得几分清澈的眼神令她于失落的温暖中落下泪来。她伸出手去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她想要就此放声的哭泣,但终是在那一滴泪于侧脸干涸的时候松开了紧拥他的手。她知道、如果那样或许就预示着她已然接受了这现实,而他们之间也便真的要结束了。但她依然无比的眷恋陈瑾轩,于是她忍住满心的泪水面露一丝甜美的微笑,轻轻的扬了扬手,转身坐进了车里,直到汽车开过马路的转角,她才用一条雪白的狐皮围巾捂住脸泪流不止。 与此同时,在汽车远去的引擎声里,陈瑾轩抬起头来,望着灰白的天空,一丝心痛油然而生,那痛像是因了愧疚、出于怜惜,却又似乎不止于此。就连此时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被咽喉里仿若窒息的痛苦抑住的泪是因为什么。他只是彷徨的站在街角,垂下头去,看着路边的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刻意的面露一丝微笑,一声短叹之后转过身去,又走进那条狭长的弄堂。 陈瑾轩回到家里,正要上楼去,宋云萍就走过来小声的问了一句,“你和依伶之间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宋云萍一面说着一面拉着他在客堂里坐下,很是严肃的问道,“是不是因为子曦?” “不是的。” “那你告诉我你们之间是怎么了。”宋云萍眉心紧蹙的看着他说,“我是看着你们两个长大的,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寻常我都看得出来。到底是什么事?说给我听。” “所有的事你们都替我做主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这些琐碎的小事呢?”陈瑾轩不耐烦的站起身来,上了楼去。 宋云萍很少见陈瑾轩如此无礼的态度,尤其是那言语中潜藏的冷漠与尖刻更是她从未见过的,这令她多少有些惘然,更是难以接受,“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忽然就像变了个人?” 于宋云萍的责问,陈瑾轩只是沉默,这沉默就像一支冷酷的刀刺进宋云萍的心里。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冰冷的残酷刺在他自己的心上已然多年。 在那无声的沉默中,楼梯上传来的是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沉重得俨然生命在迟暮之年的疲惫。宋云萍听不明白那声音,就如此时的她于陈瑾轩的困惑。她忽然发觉,原来她并不像自己想象的了解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这令她于对陈瑾轩的失望之余更是感到失败的失落。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四节 时间在郁曼琳的小楼里变得越来越漫长,漫长得就连她于陈瑾轩那股莫名的怨恨都在分秒累积的悔意里一点点的淡去。她终日的想着,只要陈瑾轩不再生那天的气,会再来这里看她,她一定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任性的无理取闹,她定要让他知道自己也有温润如玉的一面。只是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陈瑾轩却始终都没有再来。 后来的一天下午,郁曼琳正坐在卧房的窗边喝着下午茶,忽然听见楼下的门铃响。她心知这时来的必定不是王妈,于是欢喜的以为是陈瑾轩的造访,心里禁不住的欢喜起来。只是当她推开楼上的窗户,探出头去,却看见站在楼下的是陆英麒。 虽说郁曼琳见着那门外的不是陈瑾轩心里有些失望,但依旧是一副盈盈的笑脸朝着楼下的陆英麒轻轻地扬了扬手,关上窗户下了楼去。一面下楼她的心里便一面寻思着,何以陆英麒这次回来没像以往那样先发一封电报,她这样想着心里就已然生出许多猜测,令她隐隐的觉着些许莫名的不安。 她就这样心事重重的下了楼,不紧不慢地走过院子去开了院门。这时陆英麒不无几分紧张的一步跨进院里,转身将院门锁上,一只手半拥着郁曼琳急匆匆的走进屋里。 “出什么事了吗?”郁曼琳见他一脸紧张的表情禁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怎么回来事先也没有发封电报,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我是临时赶回来的,”陆英麒脱去风衣,解开西服和衬衣领口的纽扣,仰靠在沙发上松开领带,从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色的金属烟盒,从中抽出一支“老刀”,点燃深吸了几口,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老头子出事了。”便顺手将左手的烟盒撂在了沙发上。 郁曼琳倒了一杯水递到陆英麒的手里,挨着他侧身坐下,皱了皱眉,这才问他:“出什么事了?” 陆英麒接过那杯水来喝了一口,长吁了一声说:“老头子前几天从南京回来下火车的时候被人暗杀。” “那现在人呢?” “好在没伤着要害。”陆英麒说着直起身来,侧过脸看着郁曼琳说,“我担心你这里也会出什么事,所以赶着过来看看。” “我这里能有什么事?我又不是……”郁曼琳没有把那话说下去,但陆英麒知道差点被郁曼琳说漏的是两个什么字。尽管他们都清楚在言语之中要回避那两个字,但事实毕竟终不是可以回避的。 “日本人的侦讯车已经发现法租界里有电台活动,现在只是碍着维希政府一点面子,所以才没有大规模的行动。”陆英麒皱了皱眉说,“那些赤色分子和重庆派来的人有很多就潜藏在租界,杀人的时候,他们可不会管你和日本人瓜葛深浅。” “就算是那样,也轮不到我的头上吧?”郁曼琳不禁有些担心的说,“我可是和日本人一点往来也没有。” 陆英麒侧过身对着郁曼琳,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笑了笑说,“这话若只是拿来安慰安慰自己还是可以的。” 郁曼琳听了他这话,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紧绷着一张脸冲他回了一句,“你笑什么?” “当然是笑你啊,”陆英麒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系好方才松开的领带,“你和我都一样,就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在外面那些人的眼里也脱不了和日本人的关系。” 郁曼琳听着这话只觉心里很是郁闷,就仿佛是自己刚要放下一块石头,就又让人在背上死死的压上了一座山。正当这时,又见陆英麒站起身来,系好领带,又正了正衬衣的领口,于是没好气的问了一句,“这就要走了?” “我还有要事急着去办,本就是抽空过来的,见你没事我也好放心了。”陆英麒说着戴上他那顶黑色礼帽,拿起那件深棕色风衣搭在腕上,走到门边又回过身来看着郁曼琳说:“时下外面乱得很,你平日尽可能还是少出去的好。” “知道了。”郁曼琳此时的心里是充满着不安的,只是她不想叫陆英麒看出她心里近乎惶恐的不安,于是刻意淡定的说了一句,“想来我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倒是你在外面要小心些。” “我会的。”陆英麒说着将已然拉开的门又关了回去,转身走到郁曼琳的沙发后面,弯下腰去,将脸贴近她的颈边,温柔的亲吻了一下,而后方才安静的离开。 这天下午,陆英麒的确是有重要的事情赶着去办,只是郁曼琳不知道,那重要的事并不像她以为的都和陆鸿生的遇刺有关,正如此时的她并不清楚,这天下午陆英麒匆匆的赶来并不只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 陆英麒抽空来这一趟其实也是为了排解他心里对郁曼琳的那一点不安,虽然他始终都觉着,像郁曼琳这样一个高傲的女人是不屑于去染指风尘的,但非亲眼证实的事却又总是难以叫他坚信。于是逢着这样一个机会有了这样一个合理的借口,他便仿佛突袭一般的来了郁曼琳这里,终于是没有见着什么陌生人来过的痕迹,且他也没有让郁曼琳生疑。更是借着这样一个机会,说了几句让郁曼琳不安的话,以此叫她日后对人越发的戒备、疏远。陆英麒如此的算计着,就连他自己也仿佛要陶醉于他的智慧。但他却不了解,在女人的一生中,最大的天敌往往是寂寞,而不是恐惧。 就在这天下午,离开了郁曼琳那里之后,陆英麒才又由人暗中保护着回了陆公馆,依照陆鸿生此前的叮嘱仔细整理书房的文件,只是整理时偏又翻出了那本厚厚的硬皮本,里面都是这些年来的记事,且不少也是他亲历过的。 陆鸿生素来都有记帐的怪癖,当然这硬皮本里的帐与寻常柜上的那些账是不一样的。在这硬皮本的正面随年月记下的都是曾经有负陆家的人和有违陆家的事,这些人如今都已所剩无几。而这硬皮本的背面从后往前随年月记下的,却是他陆家父子做过的昏天黑地的事。陆鸿生生怕忘了这些,于是便在这硬皮本里简略的记了厚厚一本,正面记着的事是要拿来时刻提醒自己有朝一日加倍报复,而背面记的那些更是提醒他要处处留心、时时提防,毕竟“斩草除根”只是书本上用来渲染历史的四个字,而野火烧不尽的道理纵然是背着书包的孩子也不陌生。 陆英麒翻开这本硬皮本,原本只是随意的看看,毕竟这里面记下的许多事他都不陌生。只是这一翻恰巧就翻到了几年前的那件事,这让他方才放下的一颗心又不禁悬了起来。 这些年来,陆英麒日渐缜密的心思早已令他变得俨然蜗牛触角一般,仿佛是一阵微风也能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而这一刻,只是一页纸上的几行字,就令他忽然间变得极度不安起来,他担心着那件事会被郁曼琳知道,更是担心那件事已然被她知道,只是因了她深深的城府才未露丝毫的心迹。 人往往就是如此的矛盾,就像陆英麒,最初他会爱上郁曼琳,就是因了她深奥的城府中耐人寻味的神秘,而偏偏这令他爱慕的原因如今又令他时常的惶惶不安。这一切都是因了几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但直到此时,陆英麒也并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毕竟是因为过去做了那许多悖逆的事,这才有了陆家今时今日的名利。而如今他自觉的那一丝可悲,也并非是他有所忏悔,只是因他缺了杀死爱情的勇气去断绝这仅有的后患,故此他不能取舍的想要拥有名利且又享有爱情。 一个因了虚荣而追逐名利却又畏惧孤独的人总是有着难言的可悲,故此这样的人注定要或喜或忧的活着,直到死去、或是一无所有的那一天。 而与此同时,因了爱情困苦的人却并不只有陆英麒,即使是因了郁曼琳而饱受爱情折磨的也不只是陆英麒。 旧历的新年在一夜零落的雪后渐渐的临近。虽然如今这天空的阴霾依旧丝毫也没有散去,这城里多数人的心也仍然像墙角下的霉菌,但喜庆的气息还是低调的粘在了门前户上,就连马路上暗淡的路灯也俨然如回光返照的病人亮堂了几分。 元旦过后没几天,宋云萍预订了婚宴的酒席,也提起她昔日落墨如金的笔,亲自写好了所有的请柬。就在这晚,她拿着宴请名单问家里人还有何遗漏的时候,陈瑾轩却是心事重重,那副表情丝毫也看不出即将结婚的欢喜,倒是任谁见了都恐要觉着这人是将要赴刑场去。 就在宋云萍和陈忠庭商议了婚礼的日期,准备挂一通电话去卓公馆的时候,陈瑾轩终于是忍不住站起身,却也终是犹豫着未能将他心里的话说出来。 陈忠庭看着他一脸的焦虑,不无几分疑惑的问了一句,“怎么了?瑾轩,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宋云萍看着他,面露一丝微笑的接过陈忠庭的话来,对陈瑾轩说:“你要亲自打电话去和依伶商量自然是更好了,这毕竟是你们的事,兴许你和依伶还有你们自己的想法。” “我不想和依伶结婚。”陈瑾轩说这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足以叫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面对他的母亲惊愕的表情,和他的父亲那紧皱眉心的严肃,他的脑中只觉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那句话是怎样说出来的,就仿佛说那话的一刻他的魂出了窍,是别的什么魂附在了他的身上说的。 但不管怎样,那句话确确实实是已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也已然叫他的父母清清楚楚的听见。宋云萍少有的露出一脸愠色,质问道,“你刚才在说什么?这种玩笑可不是随便好开的。”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爱依伶,怎么能和她结婚?”陈瑾轩虽然在说出那句话之前是有着诸多的顾虑,但此时那话既已说了出来,他也心知是没有退却的余地,这倒反而叫他的态度忽然间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既然是这样,你此前为什么不说,偏偏到这个时候了才说出来?”宋云萍在这样质问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已然明白,以陈瑾轩的性格,但凡是他会这样说出来的事,那是绝没有回旋的余地。而此时的宋云萍只是不能接受,也更不甘心,她想要将这一切发泄出来,却终是郁积于心。 陈瑾轩站在那里,只平静的回了一句,“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问过我。”他说这话时是少有的冷静,冷静得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就仿佛是在玩弄一颗胜利的果实。 “那现在怎么办?你知道你这话要叫依伶听见,她会有多伤心。不止如此,你让她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宋云萍生气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又坐了回去,伸过手去端起茶几上的一盏青花小盖盅,正要去喝那茶来顺一顺堵在胸口的气,偏又被那茶烫到了嘴,直教她越发的生气,以至那杯茶从她手里放下的时候,连杯盖都掉在了茶几上,茶水也洒了一片。 这时,陈瑾轩又不紧不慢地说,“此前我就已然对她说过了。” “什么?”宋云萍一只手摁住胸口,俨然是要接不上气来一般喘着说:“你什么时候跟依伶说的?” “就在上一次,有天下午我提早回来,恰好她来家里那天,就是那天早上我跟她说的。” “你这样对得起依伶吗?你……” 宋云萍的话没有说完,陈忠庭站起身来,上了楼去,他始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走出客堂的时候长叹了一声,那声音深沉得俨然是有一座山压住他的胸口。 就这样,在这深深的弄堂里,这么一户寻常的人家短暂的传出一阵争吵声之后,随着熄灭的灯光又安静下来。只是从前楼的窗里依然偶尔的传出深沉的长叹,那一声声的叹息仿佛是因了失望,又俨然是无奈。 至此之后,一连几天,陈瑾轩在这个家里都再没有与谁说过话,也没有谁与他说话。尽管陈子曦是有许多话想要问他的,但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安分的选择沉默,以沉默来隐藏他心里于爱复燃的希望生出的欢喜。 而如今的陈瑾轩是已然受不得这压抑的,陈忠庭的那一声声叹息又令他想起自己年幼时背不进书的情景,如今想来,似乎除了满腹的怨气就只剩下对那段岁月的怀恨。 后来的一天晚上,就在这一家人都在客堂里吃饭的时候,陈瑾轩从餐桌边站起身来,回到房间收拾了几套衣服装进一只皮箱,就这样拎着于家人的面前一声不响的走出了门去。自始至终,在这个家里都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谁也都明白言语在这个时候的多余。 离开家后,陈瑾轩在他每天去银行的路上都会经过的一家饭店住了下来。尽管他很清楚,凭他身上的那点钱在这个地方是住不久的,但事到如今他也别无选择。 这时的他就像个身患绝症的人,俨然自欺一般满怀着复原的幻想,却已是在消磨剩余不多的时光。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五节 这年的冬天似乎是有史以来最湿冷的一季,一连几周的细雨令天空阴霾得俨然发霉的水缸,黑水流淌的街巷也仿佛处处都弥漫着霉烂的味道。 陈瑾轩离家的第二天,连绵数日的细雨在天明时分化作了一场暴雨,就像天上的清洁工拧开了水龙头忘了关上一样,雨水就这样不断的从天而降,一遍又一遍的洗刷这城里洗不尽的冤孽。 逢着这样的天气,陈瑾轩待在房间里就越是觉着压抑。在他的心里,此时就像是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未了一样,直教他坐立难安,终于是静不下心来,满怀心事的去了郁曼琳那里。 只是这天郁曼琳见到他时全然不似以往那一脸的欣喜,倒像是有些不安,又似几分不悦,总之是看不出她对陈瑾轩的到来有一丝欢喜。然而此时的陈瑾轩就像个失了智商的人,对此是全然看不出来的。 原本他这天来是有许多话想要来对郁曼琳说,他心里所有的话如今也似乎唯有向郁曼琳一个人倾诉。只是两人刚进到屋里于客厅坐下,郁曼琳就一脸哀怨的看着陈瑾轩埋怨起来,“这些时日我反复的想,你的心终归是不会在我这里久留的,总不缺人将你的心勾了去。虽然我不愿相信,但时间久了终是自欺不了的。我甚至都记不得你此前有多久没有来过,又有多久没有给我写一封信,就连你的一通电话我也是等不到的。” “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最近有很多事……”陈瑾轩正想要解释,郁曼琳却站起身来走到一边,端起咖啡壶想要倒两杯咖啡,却犹豫了片刻,又将那咖啡壶放下,将拿出的一对咖啡杯的其中一只又放回原处,背对着陈瑾轩沉默了片刻才又转过身来,远远的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正急着和那位卓小姐结婚,所以抽不出空来见我。其实你的心里在想谁,我都明了,只是这世上的女人逢着感情兴许都是一样的傻。你于我或许也就只是最初的那一点新鲜,而今那一点新鲜早已在你心里淡了,你自然是无所谓再见我的,也更不会再想我。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要逃避这现实罢了。” 陈瑾轩听了他这话,只觉着满心的委屈,于这委屈中生出的尽是压抑在心里的气愤,他极力的控制着就要爆发的情绪,声音低沉的重复了一句他方才说过的话,“这一切都并非如你想的那样。” “真的不是倒好了。只是你几乎从来都不会主动来看我,即使偶尔的来一次,也是因我给你写了信去,想必你也是出于礼貌,所以因为我写了信去才到这里来的。而你心里定是觉着我这样的女人很是烦人。到底还是那位卓小姐年青,又懂得如何才能讨你的欢心,所以直教你为她倾心不已。而我除了傻傻的爱着你,却单纯的什么也不懂,只会让你越发的讨厌。”郁曼琳一面尽可能将这话说得哀怨又刻薄,一面不时的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陈瑾轩终于是再也受不了郁曼琳说的这些话,紧锁着眉心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走了。 郁曼琳也始终是沉默的看着他走出门去的背影,直到那门关上,外面哗哗的雨声瞬间被这屋里的寂静吞噬得一干二净,郁曼琳这才回到沙发上坐下,一只手轻轻的摁在胸口,如释重负一般的长吁了一口气。 这时的时针依旧在墙上的挂钟里一格一格的循规蹈矩的前进,无论是前进了多远,到头来也始终是摆脱不了那一块小小的钟盘。郁曼琳侧过脸,看见那墙上的挂钟,就仿佛是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一副可悲的面孔,而她日渐沉沦的生命也变得俨然是这空屋里的寂寞中绽放的一朵破命之花。 当这房间的门铃再次响起的时候,郁曼琳已然没有方才的惶恐与焦虑,她很清楚,以陈瑾轩的性格,在生气离开之后是不会这么快就回转来的。她只是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便知道这门外的来人是谁,于是从容的掏出手绢来,小心的拭去侧脸未干的泪痕,站起身走到门边,取了一把雨伞走出门去。 陆英麒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立在院门外,隔着镂空雕花的铁门朝她轻轻的招了招手,而后又四下望了一眼。这时郁曼琳已然走到门边,只推开院门上一扇方可一人出入的小门。 陆英麒于是侧身收了雨伞走进门里,躲进郁曼琳的伞下,两人紧搂在一起进了屋去。 刚进到屋里,陆英麒就注意到门边那块米黄色羊毛地毯上的异样,他故作不经意的将视线从那块地毯上一双未干的鞋印移开,而后不紧不慢的问道:“最近可有你的朋友来看过你吗?我想,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是该要和朋友时常联系的,不然许是会觉着寂寞。” 郁曼琳听他这样说,面上虽是依然从容得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在思忖,许是陆英麒于这房里的什么地方觉出了异样才会这样说的,于是只淡淡的一笑,面露几分傲慢的神色说:“我那些过去的朋友早已是不相往来,还有什么好联系的。何况住在这里我也不觉着寂寞,倒是觉着清静得自在。”郁曼琳正这样说的时候,目光恰巧也掠过了那块米黄色的羊毛地毯,见着那方才陈瑾轩留下的湿鞋印,于是赶紧在陆英麒接上她的话之前又说了一句,“如果再少了王妈和裁缝店送衣服的伙计那些人,谁也不叫来打扰,我这里会更清静。” 陆英麒听她这样说,便也觉着那地毯上的鞋印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依然心存几分怀疑,毕竟这鞋印在他看来也确是出现得有些太巧了。 而陆英麒的多疑也是郁曼琳所了解的,于是她也不再说什么,唯恐说多了反倒让陆英麒觉着她是在欲盖弥彰,于是依旧如平日那样的倒了两杯煮好的咖啡放在一张精致的小圆桌上。 只是陆英麒并不打算就这样坐在楼下叫一杯咖啡给浪费了时光,于是一面脱去上衣,松开领带,一面就已步上楼梯。 这时的郁曼琳也明了他急着上楼是想要去做什么,于是也跟在他的身后上了楼去。 刚进郁曼琳的卧房,陆英麒就急不可耐的转过身来,将郁曼琳搂在怀里,从她的唇一直深深的吻至她的胸前,直教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轻轻的推开他,说他身上尽是雨水淋过的味道,硬是逼着他去了浴室。 就在陆英麒洗澡的时候,郁曼琳赶紧的打开衣柜来,从此前于霓裳服装店定的那堆从未穿过的衣服中挑了一件粉色的真丝睡裙,换下身上的一袭旗袍,又刻意将那只包装盒子随手的扔在衣柜里并不显眼却能看见的地方。 陆英麒匆匆的淋浴了几分钟,就换了件浴袍走了出来,见着郁曼琳一袭睡裙加身的性感,只觉这房间的空气里都仿佛是有淫糜的气息弥漫开来,俨然酒精一样刺激着他每一根欲望的神经。 郁曼琳一面轻柔的将睡裙从肩上滑落,一面走到陆英麒的面前,温柔的依偎在她的怀里,就像一只蜷缩在主人膝上的小猫一样温顺得惹人怜爱。 陆英麒轻抚着她裸露的脊背,沿着那一环一环的脊柱向下抚摸,而他此时的视线却盯住郁曼琳的身后地上那件睡裙,他实在是想不起郁曼琳曾经有过这样一条睡裙,于是这才放松冷静的思绪,任由欲望似海啸的浪涌瞬间的混沌了肉体与精神的渴求。 在这个窗外是暴风骤雨的下午,在这白色的窗里,郁曼琳正于这情欲中享受着快感的冲击,就像陆英麒狂野的发泄着他最原始的兽欲一样快活。 深居这禁地的她已然很久没有这样的享受一场翻云覆雨的情欲。虽说于她这样的女人而言,平日里就像是一支沙漠海棠,貌似于这现世的一切都持以拒绝的态度,但即便是这样一棵植物,生活在贫瘠的荒漠之中,她的骨子里也终会生出欲求不满的渴望,只要是逢着一滴水,不论那是来自地下的清泉、天降的甘露,抑或是地表的浊浆,只要她觉着有了需求,她便能无需选择的去享用。只是当这原始的欲望得以满足,肉欲的渴求得以平息,这时的她,深感灵魂的空虚无欲的看一眼身边的人,就又会因了这命运的不尽人意而深深的感到失落的痛苦。就像是干渴至极的人不得不去饮那泥潭中的污水,然而饮过之后,虽是没了干渴的痛苦,却又会因为饮下满腹的肮脏而悔不当初。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六节 雨水不断的从灰色的天空倾泻下来,俨然是失恋的神在那天宇的尽头绝命的悲泣,直教这日渐衰颓的城市成了一座满怀悲情的威尼斯。 陈瑾轩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朝着郁曼琳那幢小红楼越来越远的方向迈着时快时慢的脚步,落成线的雨水沿着他那顶小礼帽的帽檐落在深黑的风衣上,有的渗透、有的流走。 他忽然感到彷徨,而这彷徨又似乎都是因了爱情而生出来的。他忽然觉着自己仿佛从曾经自信的睿智变成了如今的弱智,他甚至矛盾得无法判断自己是做了一件错事,还是做了一个对的选择。 在这永远也逃不开小小的表盘禁锢的世上,雨、渐渐变得淅沥,阴霾的天空也泛起些许的亮白,但陈瑾轩的心里却依旧未有一丝光亮。这时的他站在静安寺外的路边,回想着年幼的往事,俨然那些渴望逃避现实的人觊觎回到那永不能折返的年月。 “瑾轩。”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在此时于他而言是有着分明的熟悉,却又似乎已然陌路一光年。 “记得以前,每次你有心事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卓依伶撑着雨伞遮住他头顶的天空落下的冷雨,不无落寞的站在他的面前,看着那张怅然又憔悴的脸,从那忧郁的眼神中看不出一点生命的活力。 这时的陈瑾轩依然恍惚的回忆着年幼的光景,俨然自语一般小声的呢喃,“记得小时候,每年的七月三十,家里的长辈在这里一根一根的插地藏香的时候,我总是跟在后面把那些插好的香一根根的拔出来玩。只有那一天,不管多调皮都不会被骂的。” “像那样顽皮犯下的错我们早已不会再犯,而现在会犯下的错也再得不到那时的宽容。瑾轩,现在的你孤僻的就像沉到海底的荒城,你的心事郁结得太深了,深得就连一心读懂他的人都无法读懂。”卓依伶看着他那一脸怅惘交织的憔悴,取出一块手绢来轻轻地拭去他面上的雨水,禁不住无奈的一声短叹,“回家吧。” “我已不打算再回去了。”陈瑾轩在说这话时,虽然心里依然是渴望着回到那个家,但他却清楚的知道,若然回到那个深受伦理禁锢的家,他是绝没有机会娶郁曼琳这样一个女人的。 “为什么?”卓依伶费解的看着他问,只是还未等到他的回答,就不禁面露一丝酸楚的苦笑,“这许是为了你心里的那个人吧?” “我已然如此了,就唯有如此的走下去。”陈瑾轩说着,抬起头来,看着雨伞遮住的天空禁不住深深的叹息,那叹息似是因了这已无路可退的决定,又像是因了于郁曼琳的捉摸不定。 “可是……”卓依伶没有将那已到嘴边的话说下去,她明了,于一个执意脱离现实的人,一切的现实都会变得多么多余。于是她沉默的从皮包里取出一根金条来,放在陈瑾轩的手中,看着他说:“如果你真想像你说的要如此的走下去,就放下你万分之一的自尊。” 陈瑾轩看着手中的那根金条,片刻的犹豫之后,终是将它又放回卓依伶的手里,面露一丝如风的浅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会有办法生活的。” “你现在身无长物,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这就当是我借给你的,日后再还我也不行吗?” “如果我都没有办法自己生活下去,又哪里来的以后呢?”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固执?难道就因为你不爱我,从此于我就要这般决绝吗?”卓依伶言语间已禁不住的落下泪来,雨伞从她那只无力的手中落在潮湿的路边,就那样在浑浊的水洼里翻转着,令清蓝的绢丝瞬间染满了雨水的悲哀。 陈瑾轩转过身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那把雨伞,撑开来,又从西裤的口袋掏出一块手绢放在卓依伶的手里,笑了笑说:“擦擦眼泪,不然叫人看见还以为你是要被我拐去卖了,这才站在这里哭的。” “胡说。”卓依伶接过那手绢,一面轻拭着面上的泪水,一面又因他那句玩笑话禁不住的笑起来。 陈瑾轩这又看着她说了一句,“也许你可以帮我一个忙。” “你说吧。” “我想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最好是能租一间房子。我现在住在饭店的花销太大了,怕是过不了几天就会要被赶到马路上来的。”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卓依伶说着将陈瑾轩的那块手绢放进自己的手袋里,见雨已然停了,于是从他的手中接过那把伞收了起来,这才又对他说,“我倒是记得有个朋友,她该会有房子出租的,等我问过她之后再和你商量。” “好的。”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卓依伶还没说完,陈瑾轩就打断了她的话,说了一句,“是有些晚了,早些回去吧。” 卓依伶尽管明白陈瑾轩这是有意在回避,但却依然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说了一句,“不如一起吃晚饭吧。” “我这副湿透的样子怕是进了哪家餐厅都不大会受欢迎的,改天吧。”陈瑾轩看着她无奈的一笑,说着还刻意打了个喷嚏。 卓依伶于是也无奈的一笑,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凝眸了一会儿,就这样沉默的转身走了,连一句“再见”也没有。 傍晚,回到家的卓依伶没有想到卓竟宜会提早从山东回来,这时他还不知道在他离开上海的这段时间里,卓依伶婚事的变故。而卓依伶也不想将这已成事实的事告诉卓竟宜知道,于是想着如何能将话题绕开去。 然而偏偏卓竟宜见着她回到家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依伶回来了?你和瑾轩的婚礼定在哪一天,陈家那边可已把日子选好了?” 卓依伶也不急于回答,只是不紧不慢的放下雨伞,摘下头上那顶短檐小礼帽,又吩咐下人去倒了一杯清水来,如此的忙了半天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脸疑惑的看着卓竟宜问,“您不是要下个礼拜才回来的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此行比预期的顺利,所以就提早回来了。”卓竟宜说着,又想起方才问卓依伶的话她还没有回答,于是又问了一遍,“你和瑾轩的婚事陈家那边是怎么说的?” 卓依伶心知要想如此隐瞒必然是瞒不过去的,如今她所能想到的就是尽可能的拖延下去,她依然觊觎着陈瑾轩的心会回到她这里,因此她不想让卓竟宜对陈瑾轩留下什么恶劣的印象,于是只答了一句,“我暂时不想结婚。” 卓竟宜听到卓依伶的这句话时,心里尽管是感到一阵惊喜,但片刻,他就又觉出事情不似卓依伶说的那么简单,于是心里各种猜测的味道:“为什么?你此前不是定了心要和瑾轩结婚的吗?” “我只是觉着和瑾轩此前有些年没在一起,如今我又刚回来不久,近来我总觉着结婚这样的事还是彼此多些时间了解之后再作决定会好些。”卓依伶说着故作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又说道:“毕竟我们都还是年青的,结婚这样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也好。”卓竟宜这时尽管依然觉着此中另有隐情,但毕竟这样的结果是他求之不得的,所以无论此中有何隐情,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只是卓竟宜又有些担心陈家那边会误以为是他逼着卓依伶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于是试探的去问卓依伶:“这些话你和那边的人说了吗?他们是什么态度?” “这些话此前我都和宋阿姨说过了,她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那就好,不然他们若是有什么误会,只怕是……”卓竟宜的话没有说下去,他心里想着,尽管卓依伶和陈瑾轩的婚事是搁置下来了,但这并不表明卓依伶的心就不再向着陈瑾轩那边,于是他端起茶杯来,借此没有将那话说下去。但这时他的心里却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宋云萍的精明他是清楚的,所以他很是担心宋云萍会误以为这婚事的搁置是自己在幕后设计的,尤其这段时间他偏又不在上海,这看起来就更像是在欲盖弥彰。他如此的忧虑就越是担心宋云萍会因此而记恨他,从而借助陈家在商界依然尚存的声望做出什么于他不利的事来。 于是这天晚上,卓竟宜就在书房里往陈家挂了一通电话,恰巧那边接电话的正是宋云萍。这时的宋云萍也不清楚卓竟宜对这桩搅黄的婚事究竟了解多少,于是言语间虽是客气的,但却也不露声色。 而卓竟宜听了她在电话里的语气,心里倒更是有些没底,于是又转而问了一句:“忠庭兄近来可还好吗?” “他还好的,只是最近有些忙,每天回来的很晚,这时还没回到家来。”宋云萍说着,朝一旁的陈忠庭轻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而陈忠庭自己也明了,这样一通电话若然是叫他去接,怕是处理不好如今两家这关系的,于是从那张圈椅上站起身来,沉默的上了楼去。 “我这次回来带了些云峰茶,另外还有一块崂山璐石,想来忠庭兄会喜欢的,改日我让依伶送过去。”卓竟宜说着,刻意的叹了一声,“依伶这孩子……”正说到此,就又觉着这话如此说来怕是于己不利,于是又叹了一声说:“我刚回到家,就听依伶说了这样的一桩事情。”卓竟宜言语至此便又是一声长叹。 然而这时的宋云萍却已然听出他打来这一通电话的目的,心里也放松了几分,心想,既然卓竟宜是在如此的套话,想来必定是这件事的原委卓依伶还不曾说与他听,于是也附和着短叹了一声,“现在的孩子终不像我们那个时候了,都是有主见得很。” 卓竟宜终于是从这话里听出宋云萍没有对自己的猜疑,更没有怪罪的意思,于是也长吁了一口气,附和着说了一句,“是啊,出去读了几年书回来,如今我们这些家长说的话也都听不进去了。” “瑾轩和依伶他们两个人的事就由着他们去吧。不管怎样,依伶都还是我的干女儿,这一门亲也是抹不去的。” “那是当然,她母亲去世得早,幸得年幼时有你调教,到大出去读了几年书回来又比从前懂事了许多,才没叫我操多少心。” 宋云萍听出卓竟宜这话里藏着的话,分明是在暗示她,卓依伶近几年的成长是与她无关的。听了这样的话,她的心里虽是有些不痛快,但转而一想,于卓竟宜这样势利的人呕气似乎也不值得,于是只随意的敷衍了几句便将电话挂断了。 翌日的上午,宋云萍给卓依伶挂了一通电话,让她这天有空过来她这里坐坐。原本卓依伶这天和人约好要陪陈瑾轩去租房子的,但接到这一通电话又担心若是推辞会叫宋云萍生出什么误会来,疏远了彼此的关系,于是只好将租房子的事暂时的放下,先去这一趟。 卓依伶去到陈家的时候已过中午,陈子曦正要出门去学校,见卓依伶来,于是又放下书包,在客堂里坐下来。 卓依伶进了客堂的门,见陈子曦坐在那里,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于是问了一句,“都这时候了还不去学校,就不怕迟到被罚?” “本来是要去学校的,只是见着依伶姐你来了,所以就晚点再去,等一下我跑着去不会迟到的。” “照你这么说,万一要是迟到了,那不是要怪到我的头上来了。” “那怎么会?就算为了依伶姐姐迟到被罚我也开心的。” “看你在学校就是没好好读书的,心思都用去学这些油腔滑调了。”卓依伶说着一笑。 这时宋云萍从楼上走下来,伴随着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温婉的一声,“依伶来了?” 陈子曦听到宋云萍下楼的脚步声,赶紧拿起书包,朝卓依伶做了个惶恐的鬼脸便急匆匆的跑出门去。 卓依伶看着他那副样子,好一会儿才忍住笑,应了宋云萍一声,“是的,阿姨。” “有件事我该要谢谢你。”宋云萍走进客堂,看着卓依伶说,“好在你没把那件事的原委说给你父亲听,不然只怕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卓依伶听了她这话,浅浅的一笑。而宋云萍也看出她这笑里掩饰不去的无奈与落寞,于是安慰她说:“怕是除了你,瑾轩他再也逢不着这样懂事又心细的女孩子了。” “只是瑾轩不是这样想的,他……”卓依伶说着只觉有些伤心,一丝哽咽令那话没能说下去。 宋云萍是明了她此时的心情的,即使她那话没说完,她也能猜出她想说什么,于是安慰她说,“瑾轩这叛逆的性格也不知道是像谁,从小就是这样,总是你让他往东,他就偏要去往西,即使本不是他愿做的事,他也固执的要跟你唱一出对台戏,非到你被他气病了不肯罢休。” 卓依伶听出宋云萍这话不只是在安慰自己,也是想要让她心里再留住一点希望,但她也清楚,如今的陈瑾轩并不只是因了叛逆才拒绝这婚事,他的心只怕是已然被别人占去了的。 宋云萍见卓依伶神情恍惚的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了,于是问了一句,“你近来可有见过瑾轩吗?” 卓依伶这才回过神来,说:“见过的,只是他现在也不愿和我说话。” “他有时候的确是孤僻得让人生恨,就连这次也是一句话不说就这么走了。”这时的宋云萍也实在是再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是无奈的短叹了一声,“兴许过了这阵子,他一个人在外边想通了回来就好了。” 卓依伶听了宋云萍这话,心里明了,如今就连宋云萍对此也是无可奈何,于是禁不住愈发的悲观起来,俨然这样的事实已成注定。 宋云萍也明白,卓依伶其实许多事都看的很清,如今之所以还抱有一丝希望,那也只是因她还不愿就这样割舍对陈瑾轩的感情。 只不过宋云萍也并非对陈瑾轩就真的是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毕竟她是看着陈瑾轩长大的,知道他尽管为人处事是一贯的固执己见,但他的心却是柔软的,柔软得极易为情所动,于是想了想,对卓依伶说:“依伶啊,你下次要是再见着瑾轩,替我跟他说一声,就说现在时局不好,外面又很乱,我和他爸爸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如今我们年纪也大了,要操心的事本就不少,再这样为他焦心下去只怕是都会要心力交瘁的,就算是为了尽一点孝道,他也该回到家里来。” “再见着他,我会把您的话对他说的。”卓依伶这又想起这天还要陪陈瑾轩去租房的事,于是站起身来,对宋云萍说,“可是此前我还答应了瑾轩要帮他找一间房子租下来,原本还准备今天陪他去一趟的。” “看来他是真不打算回到家来了。”宋云萍说着无奈的叹了一声,本想向卓依伶打听陈瑾轩如今住在何处,但转而又想,若是如此只怕是陈瑾轩又会对卓依伶生出什么误会,于是也便没有再问,只是对卓依伶说了声,“你坐一会儿,我上楼去去就来。”说着便上了楼去,过了片刻,才又拿了两卷牛皮纸封着的银元下了楼来,对卓依伶说,“我也知道,若是我问你他如今的住处,只怕是会要令你为难。所以,这些钱你也不用直接交给他,若是交给他只怕他为了那张面子也是不会要的。你就跟房东说一声,让他跟瑾轩把租金说少些,吃的住的差多少你代我从这里边给补上。若是这些钱用完了,他还不愿回来,那从此也就由他自己去吧。”宋云萍说这最后一句话时,心里是有些气的,这气愤甚至令她忘了掩饰而尽显于言表。 卓依伶很少看见宋云萍这般生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忽然觉着自己如今夹在中间倒成了最难做人的。 宋云萍这时也觉着自己有几分失态,于是露出一脸的微笑来,看着卓依伶温婉的说了一句,“这也实在是难为你了。” 卓依伶接过那两卷牛皮纸封着的银元,不无几分凄婉的笑着说,“那我这就去了,改天我再来看您。” “好的。时间也不早了,陪瑾轩租房子的事还是等明天再去吧,你若这时候陪他去,只怕是回家的时候天都已黑了,毕竟现在世道不好,外面乱得很。” “我知道了。”卓依伶一面应着,一面走出门去。 “回到家记得挂一通电话来,也好叫我放心。”宋云萍说着将卓依伶送出了门。 尽管卓依伶在这条深深的弄堂里已然越走越远,但宋云萍却始终站在墙门的外边,看着她渐渐依稀的背影,不禁轻声短叹。这时的她想不明白,何以陈瑾轩会要拒绝卓依伶这样一个在她看来温婉得体的女人,直教原本应是皆大欢喜的事变成了如今这样尴尬的局面。而她更不明白,当下的时代,许多爱情往往注定了就是一场闹剧,非闹到生死离别不为爱情,唯有那爱情毁灭才会于婚姻留下一席长久之地。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七节 隔天的清早,雨云在黎明时分渐渐的散去,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令这明朗的天空也仿佛是有了一丝温暖。 卓依伶这天一早就起了床,吃过早餐便去了她中学时一个同学的家里,随后又去了陈瑾轩下榻的饭店,将他领到了她那位同学的家。 她那个中学时的同学叫做方晓苒,原本家住北平,后来随父母南下到了上海。她的父母都是机械工程师,父亲一直在南京就职,后来她上中学的时候,母亲也忽然从上海被调职去了南京。只是不知是何原因,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再后来,上海、南京先后沦陷,她与父母便也失去了联系。如今她在一家书店做店员,因为收入微薄,所以一直想着能将这房子租出去一两间来填补日常花销。只是因为这里地处闸北,那些在洋行里做事的人往往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段租房子,而这附近有能力租她这房子的人多半又背景复杂,因此始终都没能将这房子租出去一间。 此前卓依伶刚回上海的时候,她们曾聚过一次,恰巧那次的闲聊中她随意的提了一句出租房子的事,而卓依伶也便于这事留了个印象,于是逢着如今这样一个机会正巧是做了件两边讨好的事情。 只是尽管卓依伶对陈瑾轩说方晓苒是如何如何的好相处,他于未曾谋面的生人依旧是心存太多的顾虑,以至前夜翻来覆去的猜测了整整一晚都未能睡得安稳,直到这天方晓苒推开门来,陈瑾轩见着眼前这个留着bob头,身穿一件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孩,才终于放下心来,见着她那张单纯和善的面孔心里更是不禁生出几分庆幸。 这日陈瑾轩看过楼上楼下的房间之后,终是定下了楼上一间朝南的房间。只是这个房间恰巧是方晓苒正住着的。卓依伶因为此前来过,所以明了,只是她正想要跟陈瑾轩说这间房如今方晓苒正住着的时候,方晓苒却笑着说了一句,“陈先生如果决定租下这间房,那就这样说定了。” “好的,”陈瑾轩于是又问了一句,“不知我明天可否搬进来?” “当然可以。”方晓苒点头笑了笑,这时又见着卓依伶正看着她面露几分抱歉的神情,于是朝她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知道自己让出这间房来是没有关系的。 签了合约,陈瑾轩付了定金,这才总算是暂时的放下心来,毕竟此前在银行领的薪水如今已不剩多少,虽说以往家里还有贴补他日常的花销,但他每月下来也都差不多花得一干二净。 这时时间虽已过正午,但也还尚早,尤其是逢着这日天晴,窗外边一片阳光明媚,蔚蓝的天空里时常的几只小鸟飞过,直教人因了连日的阴雨几近发霉的心忽然有了些许入春的感觉。 卓依伶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即使她约陈瑾轩吃饭,难免又会被他找个什么理由来搪塞,于是笑着对方晓苒说了一句,“晓苒,这一次真要谢谢你,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哪里的话,要不是你帮我这个忙,我这房子还不知道哪天才能租得出去呢。”方晓苒言语间偷望了一眼陈瑾轩,但只片刻就又不好意思的将视线移开。 “其实真正该要表表谢意的,应该是瑾轩。”卓依伶说着,故意看着陈瑾轩笑着问了一句,“你说呢?” “那是当然,你们两位我都该要好好谢谢的。”陈瑾轩说着浅浅一笑,心想,这话都说出来了,总不能只是口头上说一声“谢谢”就此了事,只是他如今囊中羞涩,也实在是想不出能送个什么礼聊表谢意。 卓依伶于此是了解他的,若非了解也不会故意的引出这些话来,于是乘着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借着方晓苒的名义对陈瑾轩说,“虽然你是一定要谢我们,但若是你送什么贵重的礼物我们也是不好意思收下的,不如这样,你请我们吃顿饭,这样谁也不会不好意思。” 方晓苒听着卓依伶的话,只觉着有些不妥,赶紧说了一句,“本来就是开玩笑说说的,怎么还真让陈先生破费了。” “应该的,正好午餐的时间只过了一点点,我们不如这就出去找家餐厅坐下来一起吃个饭。”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拿起身边的公文包,将签好的合约放了进去,借此在里面的皮夹子上捏了捏,这才放下心来,心里暗自庆幸好在定金比他预计的少,不然这日只怕洋相是要出定了。 这天吃饭的时候,卓依伶虽然寻着个机会能和陈瑾轩多处一会儿,但毕竟身边多了个方晓苒,许多她想对陈瑾轩说的话也都变得不方便说。而陈瑾轩素来在生人面前也话不多。恰逢方晓苒也是个内向的人。于是在这顿午餐时间里,三个人都变得俨然是在煎熬。直到餐厅旁边一家钟表店里响起下午三点的钟声,沉闷的三个人都觉着在这顿午餐上用去的时间已然足以表示对彼此的礼貌,陈瑾轩这才结了账,就此在餐厅的门口作别。 离开餐厅后,卓依伶始终跟着陈瑾轩,也不说话,就这样一路跟在他的后面。走了一段路,陈瑾轩转过身来,看着她说,“走这么远的路,怕是你的脚会吃不消的,还是叫辆黄包车送你回去吧。” “那你呢?” “我走回去没关系的。”陈瑾轩说着正要叫马路对面的黄包车,却被卓依伶挽住了他的手,“我才没有你想得那么弱不禁风呢。” “我可没说你是弱不禁风,娇生惯养和弱不禁风想来还是有些区别的。”陈瑾轩一面开着玩笑,一面将公文包换到那支被卓依伶挽住的手上,顺势故作不经意的脱开了她的手。 卓依伶于是又走到他的另一边去,挽住他的另一支手半开玩笑的说:“时间还早得很,我这时候回到家去也是无所事事,倒不如陪你走一段路。虽然我知道,如今你的路已然是不愿和我走的,但我却想要和你一起走,怎么办呢?” “依伶……”陈瑾轩听出她这话中有话,禁不住微蹙着眉心沉默起来,没有把话说下去,他不忍心再以冷漠的言语去伤害卓依伶,可是他又不希望与卓依伶再有一丝感情的纠葛。 “我明白的,”卓依伶见着他紧锁的眉心严肃的表情,于是浅浅一笑,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尽管卓依伶这样说,但陈瑾轩却始终都觉着有些尴尬,一路上都沉默得没有再说一句话。卓依伶也因他这冷漠而觉着很是没趣,心想这天帮他租下房子本是要讨他的好,这时看来倒像是更成全了他疏远自己。她越是这样想也就越是心有不甘,越是后悔也就越是生气,于是半路上自己叫了辆出租车坐上走了。陈瑾轩跟她说“再会”的时候,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就这样坐在出租车里扬长而去。 翌日的上午,陈瑾轩在饭店结了帐就去了方晓苒的家。只是去到那里才想起昨日忘了跟方晓苒拿钥匙,而这天他到的时候方晓苒也已出门去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提着一只皮箱四处的闲逛。路过一家报馆的时候见着一个熟人,这人叫张钰恒,是这家报馆的主编,也是老板,曾与陈忠庭还有些交情,陈瑾轩年少的时候,他还去过几次他的家里,那时陈瑾轩就与他很聊得来,这天又碰巧见着,两人少不得也要闲谈几句彼此的境况。而张钰恒听说了陈瑾轩近来发生的这些事之后,也便有意请他来报馆做事。 陈瑾轩也心想,如今自己继续留在银行做事怕是也有些尴尬,毕竟那份工作是卓竟宜介绍的,何况自己对银行的那些事也不在行,既然张钰恒有意请他,他想去试试总是好的,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不止如此,张钰恒还邀请陈瑾轩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又谈起许多陈年旧事。只是张钰恒一时不慎又提起了当年锦灿粮行的倒闭,感慨之余便是惋惜。 陈瑾轩倒是没有那多愁善感,只是心想或许张钰恒会知道一些当年的旧事,于是便向他问起。然而张钰恒却显得有些为难,在心里犹豫着衡量了片刻,终是只说了一句,“那件事我想还是去问你父亲可靠些,外边听来的难免会有些是道听途说瞎传的。”就这样搪塞了过去。 陈瑾轩见张钰恒不愿说,于是也不好再追问。 日近黄昏的时候,陈瑾轩才回到方晓苒的家,站在门外轻轻推了推那墙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但他却也没有就此推门进去,而是照旧在那门上敲了几声。毕竟如今他是要和一个还有些陌生的女人同住在这里,心想还是多注意些礼数比较好,既避免方晓苒的反感,也借此与她保持些许距离,免得日后被附近多事的人传出什么闲话去。 过了片刻,方晓苒便出来开了门,见着陈瑾轩,一面让开路来,一面不好意思的说:“陈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我忘了把钥匙给你了。” 走进门来的陈瑾轩于是侧过脸,笑着说了句,“没关系的,我昨天也忘记了。”说着便拎着皮箱穿过天井进了客堂,将箱子放在墙边,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不经意的见着窗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本泰戈尔的诗集。 这时方晓苒也关了墙门,回到客堂里,见着陈瑾轩坐在那里,于是对他说了一声,“陈先生,楼上的房间我已经整理好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好的,谢谢,麻烦你了。”陈瑾轩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她浅浅一笑。 而这一眼四目相对竟让方晓苒禁不住的脸红起来。毕竟这些年她都很少与人打交道,尤其是像陈瑾轩这样与他年纪相仿的异性就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如今忽然逢着家里多了一个房客,她一时间还有些适应不过来,就连见着陈瑾轩心里也总是莫名的觉着无措,想找些话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而不说话又怕陈瑾轩觉着她不礼貌。于是这样一点小小的烦恼就叫她为难的伤透了脑筋。 这时的陈瑾轩见着桌上那本诗集,一面托在手中轻轻的翻开来,一面好奇的问了一句,“方小姐也喜欢读泰戈尔的诗?” “是的。”方晓苒点了点头,又不无几分好奇的问:“陈先生也喜欢吗?” “我于它就像有着迷航的人于灯塔的情愫。”陈瑾轩说着翻开手中那本诗集的目录,“不知这一本中是否收录了《密约》,记得第一次读到泰戈尔的诗就是那一首。” “那首诗我也读过的,只是始终都读不太懂它的意思。”方晓苒说着,望了一眼手捧那本诗集的陈瑾轩,仿佛忽然就少了些许方才的陌生,俨然这世间的有些事就如情愫一般的微妙。 陈瑾轩这时也合上那本诗集,看着她浅浅的一笑说:“或许诗的唯美,就是有一天,我们会在生活中不经意的将它读懂。”他一面如此的说着,一面又想起郁曼琳来,仅仅因了忆起一首诗,就令他于已近绝路的爱情又生出一丝希望,一丝在任何理性的人看来都不该有的希望。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陈瑾轩抽出空来去了一趟郁曼琳那里。恰逢这天王妈被郁曼琳叫来打扫房子,而门铃响的时候郁曼琳又正在楼上的浴室里,于是王妈便走出去隔着院门问了一声,“请问您是来找我们家太太的吗?” “是的,不知曼……”陈瑾轩的话刚到嘴边,就忽然想起郁曼琳曾对他说过,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叫她陆太太的,于是连忙改口问了一句,“请问陆太太在家吗?” “太太在家,只是这会儿正在楼上淋浴。”王妈答了陈瑾轩的话,忽然又觉着他那声音似在哪里听过,于是又问了一句,“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陈,有劳你替我告诉陆太太一声。” “我这就去告诉太太,您请稍等一会儿。”王妈说着便转身回了屋里。上楼的时候她才想起陈瑾轩此前是来过的,她还清楚的记得,陈瑾轩上一次来,郁曼琳还问过自己这人是否带了服装店的衣服来。只是上一次她并没有太注意陈瑾轩的样貌,而这天,虽说是隔着镂空雕花的铁门,但她还是仔细的打量了陈瑾轩的衣着。虽说这王妈只是个下人,但在那些有钱人家里出入的多了,她这双眼睛看人身份也就变得很是老道。她觉着以陈瑾轩这样的衣着和言谈时的风度,绝不会是郁曼琳说的服装店里送衣服的伙计。于是上楼的这一会儿功夫,她就将她心里的那一本帐都翻了一遍,像串冰糖葫芦一样一个一个的联系了起来。 就在王妈去到楼上的时候,郁曼琳正从浴室里出来,穿了件睡袍正要下楼去。王妈见着她,赶紧放下满怀的心事,小声的说了一句,“太太,有位陈先生找您,正在门外等着。” 郁曼琳尽管此时已猜出王妈说的陈先生是谁,但却依然故作一脸疑惑的问了一句,“哪位陈先生?” 王妈于是又回了一句,“那位先生只说了他姓陈。” “我去换身衣服下楼看看,你去做事吧。”郁曼琳说着便又回了房间,换下身上的睡袍,特意挑了件中规中矩的黑色夹棉锦缎旗袍穿上,又披了件貂皮小外套,这才下了楼去。 这时的陈瑾轩已然在院门外站了许久,正尴尬的想要就此离去,却又见着郁曼琳推开楼门走了出来。只见她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近乎用去一分钟的时间才走过这十米见方的庭院。 陈瑾轩隔着院门看着她那张不含一丝笑意的脸,加之方才于门外等了这许久的尴尬,只觉着此趟前来倒像是自寻没趣,于是只说了声“想来我是打扰了。”就转过身去,一声不响的走了。 郁曼琳还没想明白那句在她听来没头没脑的话,陈瑾轩就已然过了马路绕过转角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本想追出去将他叫回来,但她的理性终归是令她没有跨出这院门。 她清楚,如今陆英麒还在上海,虽说因为陆鸿生遇刺的事精力都不在自己这边,但毕竟此时屋里的那个王妈是陆英麒雇来的,所以于她,郁曼琳多少是心存几分戒备。于是在陈瑾轩走后,郁曼琳便若无其事的回到屋里,在王妈打扫过的地方故作挑剔的寻找着灰尘的踪迹,而后又面露一丝满意的表情从包里拿出两块银元来赏给了她。就仿佛刚才来的人真的只是个寻常的访客。她的若无其事甚至令王妈都不禁要怀疑起自己对陈瑾轩那身份的猜测。 郁曼琳故作不经意的看了一眼王妈面上的表情,这才又放心的上了楼去,关起门来给陈瑾轩写了一封字字深情的长信。只是她不知道,如今纵使她写了这封信去,短时间里陈瑾轩也是读不到的。 当这天的夕阳将要消隐的时候,郁曼琳从邮局回到家里,孤独的站在阁楼里小小的窗前,远远的眺望黄昏的地平线上那片夕阳最后的余孽。即使是这样的年代,从阁楼的窗里望去,这风景也依然如凋零的玫瑰飘散的幽香,尽似侧脸的泪痕无奈又彷徨。 而这时的陈瑾轩正站在这城市另一端的天台上,悒郁的点燃一支哈德门,于缭绕的烟雾中望着余晖里将要落幕的城市,单纯的忧思就那样在沉重的心上仿若夏季的野草疯长,尽是于那爱情生出的惆怅。 此时的陈瑾轩依旧深爱着郁曼琳,只是也深恶着郁曼琳。他越来越觉着这感情就像风中的云朵飘摇不定,俨然他独自一厢情愿的走上了不能回首的绝路,而郁曼琳却像个远远的旁观者,只是偶尔的兴起才会与他短暂的同行。他分明的看到,他们的路竟是如此的平行,平行得俨然永远没有交汇之地。 尽管如今的陈瑾轩已清楚的看到这爱情深灰的前景,但爱情却总是有着邪恶的魔力,令沉迷于她的人天真的在自欺中憧憬,即便这爱已在悄然的沉积怨的伤病。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八节 黄昏已逝的天空俨然这颓废的城市在漆黑的夜色里黯然失色,在穿过弄堂的阵阵风声中,陈瑾轩站在天台上,看着远方已不能望见的地平线,在水门汀的栏杆上熄灭最后一支哈德门。 楼道里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和一声温婉的,“陈先生。” 陈瑾轩转过身去,见着那上楼来的人,浅笑着回了一声,“方小姐。” “你还没有吃饭吧?”方晓苒看着他说,“不如一起来吃吧。” “那怎么好意思。”陈瑾轩侧过身来,一面说着一面拈起栏杆上熄灭的香烟往外扔了出去。 “没关系的,一起来吃吧。”方晓苒笑了笑开玩笑说,“你该不会是担心菜不合胃口才推迟的吧?” “怎么会呢?既然方小姐盛情难却,那我就不客气了。”陈瑾轩说着随方晓苒一道下了楼去。 这天吃过晚餐,方晓苒沏了一壶茶,与陈瑾轩坐在楼下的客堂里,只是这两个都是有些内向的人,虽说彼此间已不像几天前那样生疏,但却依然是不知说什么好。正当这屋里的空气近乎要凝固的时候,陈瑾轩站起身来,对方晓苒说,“对了,方小姐,我有件东西送给你。”说着便上了楼去。 过不多时,陈瑾轩手里捧着一本书走下楼来,方晓苒见着他手中的书不禁站起身来,看着他掩不住愉悦的浅浅一笑。 “这本《flyingfire》是过去一个朋友送我的,因为是英文版,而我当初学英文又很不用功,所以就这样一只随身带着,也不曾去读过它,觉着很是可惜。我想方小姐的英文终归是比我要好的,所以我想把它送给方小姐。”陈瑾轩说着,将那书递向方晓苒的手里。 而方晓苒虽是接过这书,却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一笑说:“这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陈瑾轩于是又在椅子上坐下来,半开玩笑的笑着说,“人生无所谓错过一千个好人,但逢着一本好书是切记不可错过的。” “陈先生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像这书中的俳句了。”方晓苒于是一笑说,“那这书我就收下了。我试着把它翻译出来,若是有些译得不通的地方,到时候再麻烦陈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当,不过如果能和方小姐一同译书我倒是求之不得。”陈瑾轩说着,端起茶杯来品了少许,又将那茶杯放下,这又看着方晓苒说了一句,“对了,方小姐,以后你不妨就叫我瑾轩好了。” “好的,那你也可以叫我晓苒的。话说回来,总是这样陈先生、方小姐的叫着,我也觉着有些拘谨,总觉着很不自在似的。” “我也觉着那就像是两个深度近视的国文老师在学校的走廊上碰面一样。”陈瑾轩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两人都因这句话想象着两个戴着宽边眼镜的老学究碰面时文绉绉的酸腐,禁不住的捧腹笑起来。 正当他们聊得尽兴的时候,外面传来轻扣门环的声音。方晓苒听见那敲门声略显不耐烦的微微皱了皱眉,站起身来,嘀咕了一句,“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一面小声的自语一面走出客堂去,穿过天井,站在墙门的后面将一侧的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借着弄堂里路灯的微光朝外看了一眼,这才笑着说了一句,“是依伶啊。”说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扇墙门,将那门外的人迎了进来。两人走过天井的时候,方晓苒还半开玩笑的语气小声说了一句,“你是特地来看陈先生的吧?” “谁说的,我是特地来看你,顺便看看他。” 方晓苒听了她这话,眨眼一笑,便快走了几步站在客堂的门边向陈瑾轩说,“陈先生,依伶来看你了,你们慢慢聊,我回房看书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朝卓依伶笑着眨了个眼,便拿着陈瑾轩方才送给她的那本《flyingfire》上了楼去。只是走到楼梯的转角,她却又禁不住回过头来朝楼下看了一眼。 这时卓依伶沉默的走进客堂里寻着离陈瑾轩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侧耳听着木楼梯上不再有脚步声传来,这才小声的问了陈瑾轩一句,“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的。”陈瑾轩说着,站起身来,重又沏了一壶铁观音,倒出一杯递到卓依伶手里。 卓依伶接过那杯茶,却只是捧在手中,既没有去品也没有将茶杯于一旁的八仙桌上放下,过了片刻才问了陈瑾轩一句,“我听说你把银行的工作辞了。” 陈瑾轩听了她这话,只是默许的一笑,没有回答。 “我想我是能猜到原因的。”卓依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微微的垂下头去,看着手中的茶杯,问了一句,“找着工作了吗?” “找着了。”陈瑾轩看着卓依伶手中捧着的那杯茶,有些发呆的说了句,“在家小报馆。” “那就好。”卓依伶说着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茶杯说,“我回去了,车还在外面等着。” “我送你出去吧。”陈瑾轩于是也站起身来,陪着卓依伶一道出了门去。两人走到墙门外的时候,卓依伶转过身来,对陈瑾轩说,“不用送了,天冷,回去吧,车就停在弄堂口。” “依伶,”陈瑾轩看着转过身去的卓依伶,犹豫着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辞去银行的工作事先该告诉你去和伯父说一声的。” “没关系的,”卓依伶侧过脸来浅浅的一笑,说:“我会去和他说的,阿姨那边我也会帮你去说的。其实我也觉着,在报馆工作比银行更适合瑾轩你。” 陈瑾轩于是看着卓依伶感激的一笑,却也没有言语。 “那我走了,你回去吧。”卓依伶说着转过身去,也没等陈瑾轩说一声再会,就这样朝着弄堂口径直的走了。 陈瑾轩站在乌漆的墙门外边,看着卓依伶一路走去的背影,直至那背影消失在弄堂口那辆墨绿色皮尔卡轿车的外边。他看着她这一路的走去都没再回头,只是他却没看见,坐进车里的卓依伶隔着车窗回望这条深深的弄堂时,那一脸的失落又不甘失落的痛苦。 卓依伶清楚的知道,在她与陈瑾轩之间的瓜葛已然越来越少,少得已近乎要陌生,她害怕这濒临绝望的疏远,可是这疏远又似乎是命中的注定一般让人无可奈何。 然而上帝偶尔也会是公平的,尽管他于世人的命运面前时常积极的关上一道门,且总是忘记去开启一扇窗。但这一次,卓依伶是有着几分幸运的,在她濒临绝望的尽头,命运正悄悄的为她开启一扇窗子,尽管于卓依伶而言,这扇窗通往的地方终是替代不了身后那门里的世界。 卓依伶在翌日的早晨先是给宋云萍挂了一通电话,而后于下午去了一趟陈家。 这天她去到那里的时候,宋云萍一如往日的亲切,且亲切得十分自然,这令原本有些尴尬的卓依伶倒是少了许多拘谨。 就在卓依伶向宋云萍说着陈瑾轩近况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只是陈子曦虽是蹦蹦跳跳的下了楼来,但当他站在走道上朝客堂里望了一眼,见着卓依伶之后,便又斯文的点头一笑,就又一语不发的踱着文静的脚步走开了。那举止像极了小说里老派的绅士,直教卓依伶和宋云萍见了莫名其妙的彼此对视了一眼,而后都禁不住微皱着眉心捧腹笑起来。 陈子曦一听便知道那是在笑他,于是很不满意的走进客堂去,皱着眉头看着他们问了一句,“你们做什么笑成这个样子?” “我们是笑你刚才那副老派绅士的扮相。”宋云萍止住笑说,“也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尽出洋相。” 宋云萍原本以为自己这样说他,陈子曦又会像以往那样装作吃了天大的亏,借机跟她要买个玩物来做补偿。然而这天陈子曦却并未如此,而是很不好意思的红着脸,像朵萎蔫的花转身上了楼去。 听着陈子曦上楼的脚步声,宋云萍不禁浅笑着说了一句,“今天倒是怪了,整个像变了个人,居然还会不好意思了。” “兴许子曦他是真的长大了、懂自尊了。”卓依伶于是猜测着说:“我想他原本是想让我们夸他几句的,结果刚才我们却那样笑他,他那心里怕是会要失落的。” 宋云萍听了卓依伶的话,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说:“他这哪里是长大了,不定是看了什么电影,觉着里面的人时髦于是依样学来罢了。” 卓依伶听了于是沉默的一笑,接着又坐了一会儿,喝尽那一杯尚有些温度的曼特宁,这才站起身来告辞。 宋云萍心知,此时纵然她想让卓依伶多待一会儿也是寻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毕竟因为陈瑾轩,如今陈家与卓依伶的这层关系已变得多少有些尴尬。于是宋云萍也没有挽留,只是随着站起身来,说了句,“有空就来坐坐,我平日都在家里。”一面说着,一面已送卓依伶走到了屋外。 “好的。”卓依伶应着她的话回过头来浅浅一笑。 “那我送送你。”宋云萍刚这样说,屋里的楼梯上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子曦下了楼来,对卓依伶说,“依伶姐,我送你吧。”说着又看了一眼宋云萍。 宋云萍点了点头,“那你就送送依伶。”说着将两人送到门口,与卓依伶互道了一声“再会”,便转身进了屋里。 陈子曦陪着卓依伶在狭长的弄堂里并排走着,只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时的卓依伶正心情复杂的想着心事,而陈子曦虽是有着满腹的话想对卓依伶说,可是当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两人快要走到弄堂口的时候,卓依伶侧过脸来,朝着陈子曦浅浅的一笑,温婉的说:“就送到这里吧,外面冷得很,赶紧回去。” “依伶姐,”陈子曦这时再也顾不上犹豫就问了一句,“你还爱我哥哥吗?” 卓依伶听他如此问,一时也不知他的用意,只是有些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就又转过头去,面露一副苦笑。 “如果,”陈子曦见她没有回答,于是又问道,“如果你已经不会和我哥哥结婚了,那我可不可以喜欢你?” 他的话令卓依伶禁不住的流下泪来,这泪是因为于陈瑾轩不甘的绝望,也因为陈子曦这话而有些感动,只是她不能接受陈子曦,因为她的心里还没有将陈瑾轩放下。她只是低下头去,轻轻地拭去眼角的那一点泪痕,小声的说了一句,“子曦,快回去吧,要下雨了。”便独自走出了那条狭长的弄堂,将陈子曦落寞的身影孤单的留在身后的弄堂里。 陈子曦见着卓依伶远去的背影,他的心里这时是失落的,只是这失落却不至于叫他绝望,毕竟卓依伶也没有拒绝,陈子曦至少还能因此于自己些许安慰,也不至于失了他原有的憧憬。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九节 坐在车上的卓依伶始终垂目郁郁的想着心事,直至车到霞飞路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车窗外,忽然叫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自己走下车来叫了辆黄包车往霓裳服装店去了。 这天服装店里很是冷清,事实上,最近这一连许多天都是如此。虽说原本旧历的春节就要到了,这个时候服装店的生意本不该如此的清淡。但随着战争的延续,物资的紧缺日趋严重。不仅如此,流通货币的混乱更是早已令经济弥留于崩溃的边缘。于是曾经那些出手阔绰的太太小姐们也不得不收敛往日的奢侈,将那些白花花的银元黄灿灿的金条都小心的锁进了保险箱里。 卓依伶这天去到霓裳服装店的时候,解元毡正在里面翻看着这些天进出的帐目,尽管那上面记得寥寥无几,可他却比往常看得更加仔细,俨然是觊觎从中能多看出几分钱来。但钱终归不是这账目里可以生出来的,最后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将此前的盈利往当下匀一匀,如此到陈忠庭那里交差时也不至于这帐目看着太寒碜。 只是解元毡没想到卓依伶这天会来,这于他而言简直就是见到了救星。于是连忙放下手中的帐目,亲自去沏了一杯上好的雨前龙井,而后又把最近一些店里新买来的设计仔细的向她介绍。 但此时的卓依伶对什么衣服都已然没有多少兴趣,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既已没了她看重的那个悦己者,她自然也就没了装扮的心思。而她之所以还要来这霓裳服装店,也不过是为了在如今这尴尬的局面中能够保持与陈家的藕断丝连,如此也不至于从此两家就像真的没了这门亲。毕竟至此,卓依伶也依然没有当她与陈瑾轩的婚约就这样解除了,在她看来,这婚约不过是暂缓,既是暂缓、就意味着只是将婚期推迟了一些而已。 原本卓依伶这天挑了不少款式,且是准备用金条付帐。但偏偏这解元毡做了一件画蛇添足的事。就在卓依伶选定了几件衣服的时候,解元毡忽然想起不久前有一封陈瑾轩的信寄到了店里,因为近来忧于生意的萧条,他也便忘了这么一回事,偏偏这天一高兴他又想了起来,于是取出那封信拿给卓依伶,说:“卓小姐,这有一封瑾轩少爷的信,在这店里放了有些时日了,现在瑾轩少爷也不来店里,不知可否麻烦您代为转交给瑾轩少爷。” 于陈瑾轩和卓依伶的事解元毡多少也是有些了解,所以他这天才会如此的拜托卓依伶。他觉着自己是借此给卓依伶和陈瑾轩又营造了见面的机会,他更思忖着这时的卓依伶会要因此而于他心存感激。不止如此,他还盘算着,这卓依伶会因此就与陈瑾轩的关系又渐入佳境,从此便会时常的来店里光顾,这样也好在这艰难的时候为他那寒碜的账本添上救命的几笔。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尽管那信封上的笔迹是俨然印刷体一样的刻板,但卓依伶却依然看出那是女人的笔迹,而这令她首先想到的便是陈瑾轩如今心里恋着的女人。想到此处,她的心里便燃起满腹的妒忌与怨恨,而这情绪也令她更是觉着解元毡这是在故意看她的笑话,于是立刻就板起一张脸来,接过解元毡递上的那封信,只冷冷的说了一句,“衣服我等过些时候再来挑吧,今天挑的这些就算了。”说着还不等解元毡开口说话就悻悻的走出了门去。 解元毡见着卓依伶走出门去的背影,只觉着一头的雾水,而相比此时的费解他更是觉着懊恼,他恨自己何以要多事拿出那封信来,莫名其妙的惹恼了卓依伶,直教这上门的生意让他自己给生生的退了回去,恨不能这就跑去药铺买一副后悔药煎来吃。 离开霓裳服装店的卓依伶坐在黄包车上,不时的拿出那封信来看一眼,她犹豫着是否该将这封信交给陈瑾轩,就她自己的想法而言,她是不希望陈瑾轩见着这封信的,只是她又担心若是不将这封信交给陈瑾轩,日后他若知道了怕是会觉着自己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想到此,她还是叫车夫把车拉到了方晓苒家住的那条弄堂。 卓依伶去到那里的时候,见着方晓苒正拎着两个暖瓶从门里走出来,见着她于是笑着打了一声招呼,“依伶,你先在客堂里坐一会儿,我去老虎灶打了开水就回来。”说着加快了脚步朝着老虎灶走去。 卓依伶笑着点了点头,便进了屋里。这时墙上的挂钟刚敲过六声,两根指针俨然分道扬镳一样指向钟盘的两端。卓依伶抬起头看了看那墙上的钟,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这时阴沉的天空已然泛起淡淡的暗蓝。她寻思着,天色已这么晚了,何以陈瑾轩还没有回来。她如此的想着,不禁又看了一眼捏在手中的那封信,心里忽然仿佛失了魂一般的不安。 正当卓依伶猜测着陈瑾轩是否正与那寄信的女人约会的时候,方晓苒推开两扇漆黑的墙门走了进来,身后就跟着陈瑾轩。这时的卓依伶隔着客堂的窗户见着他,心里才稍微的舒畅了几分。 “依伶?”陈瑾轩走进屋来,见着客堂里坐着的卓依伶,“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有,下午去了阿姨那里,后来又去了趟霓裳服装店,店里的人说是有一封你的信,托我转交给你。我怕在我这里放久了给忘了,所以就送过来了。”卓依伶说着把那封信递给了陈瑾轩,还故作好奇地说了一句,“这信封上的字倒是工整得有些奇怪,就像是怕人看出笔迹一样。” 陈瑾轩听了她这话,也注意到那笔迹。以前他只顾了去看郁曼琳的信,却从来也没有在意那信封上的笔迹,这时听卓依伶这么一说,他也觉着是有些奇怪。只是当着卓依伶的面,他也不想叫她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只作无所谓的一笑,“兴许是练字练成的习惯。” 两人正说着话的时候,方晓苒已然把暖瓶放去灶披间,这又走到客堂的门边说了声,“我去隔壁看看阿婆把晚饭做好了没有,依伶晚上也在这里一起吃饭吧。” 卓依伶笑着回了一句,“不用麻烦了,我只是给瑾轩送一封信过来,这就要走了。” “不麻烦的,我去跟隔壁帮我做饭的阿婆说一声就好了。”方晓苒依旧担心卓依伶要走,于是又开玩笑的说了一句,“你该不会是嫌弃我这里的粗茶淡饭吧?” “怎么会呢?那我就不客气了。”卓依伶说着笑了笑,言语间还偷望了一眼一旁的陈瑾轩,见他也是一脸的笑容,心想陈瑾轩也是想她留下的,这才总算是觉着舒心了几分。 虽说这晚,这两扇对开的石库门里的气氛是一片和睦,但到了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着一张四角的八仙桌却是寻不出一句话来说,谁都担心说错了话会引来他人的不痛快,于是都谨慎的一言不发。即便偶尔谁与谁不经意的四目相对,也总是欲言又止尴尬的一笑,而后继续沉默,直教这顿饭令这三个人吃得很是别扭。 方晓苒看出卓依伶是有话想对陈瑾轩说的,只是碍于自己在场而不方便说罢了,于是她放下碗筷来,站起身说了句,“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还得赶着整理书目,就不陪你了,依伶。”说着看了一眼卓依伶,又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陈瑾轩。 卓依伶明了她的用心,于是只会心的一笑。等到方晓苒上了楼去,卓依伶才故作不经意的说了一句,“我今天见着阿姨,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谢谢你。”陈瑾轩看着手中的碗筷,如此的小声回答,面上始终是平淡得看不出什么表情。 卓依伶放下手中的碗筷,侧过脸去,看着陈瑾轩问:“谢我什么?” “谢谢你去看我母亲。”陈瑾轩说着从桌边站起身来,去到灶披间取来一支暖瓶,站在客堂靠墙一张老旧的三连柜前,沏了一壶茶,而后连同两只茶杯放在一只小巧的鸡翅木茶盘里端到那张八仙桌上,不紧不慢地倒出两杯清茶来,一杯放在自己左手边,一杯递到卓依伶的面前。 “这也是应该的。即使你不愿再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也还是把阿姨视作母亲一样,毕竟是有感情的。”卓依伶说着看了一眼那杯茶,闻见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茶香,这令她觉着此时的陈瑾轩就像这面前的一杯茶,却又不似面前的这杯茶,于是她没有去碰它,只是就这样无奈的任由那淡淡的茶香若隐若现。 “如果你见着子曦,代我嘱托他,多用点心读书,平日里少出去外面玩,省得父母再操心。”陈瑾轩说着一手端起那只小小的茶杯,喝尽那杯里的茶,又端起茶盘里的茶壶来小心地倒满它。 卓依伶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漫不经心喝茶的样子,只觉着是有些生气,于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只恐怕现在让他们操心的不是子曦。” 陈瑾轩于此话却也没有太在意,只是面露一丝浅笑,笑得不无几分无奈。 卓依伶曾几何时也是了解陈瑾轩的,若是从前,自己说了不顺他心意的话,他是定会要生闷气的,更甚至还会将这口气呕上很久,若非惹他的人百般的认错哄他,只恐是没有那么容易罢休。然而此时,她看着陈瑾轩那副淡然的表情,却不能明了,那是因了如今的他已然成熟,还是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然不在。想到此,她不禁有些落寞,更是有些伤心。于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放下手中那半杯微凉的清茶,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我该要回去了。” “我送你。”陈瑾轩说着站起身来,从客堂门边的衣架上取下黑色风衣。 “不用送了。”卓依伶说着已然走出了楼门,又快走了几步,拉开两扇黑色的墙门,于陈旧的铰链发出的咯吱声中走出了门去。 陈瑾轩这时也穿上风衣跟了出去,一声不响的走在卓依伶的身边,就这样沉默的将她送出了弄堂,替她叫了辆黄包车,看着黄包车走远了,他这才转身又走进那条灯光昏沉的弄堂里。 陈瑾轩进了楼门,正要上楼去,却听见客堂里的声响,于是好奇的朝客堂里望了一眼,看见方晓苒又坐在那张八仙桌边端着碗吃着已然冷掉的饭菜。 “饭菜都凉了吧?”陈瑾轩面带几分歉意的如此问了一句,走到桌边重又沏了一壶清淡的铁观音,倒出一杯来,放在了方晓苒面前的桌上,“喝杯热茶,暖暖胃。” “谢谢。”方晓苒端起那杯茶来,小心的试探着杯沿的温度,轻轻地吹了吹,抿了一小口,而后两只手交替着将茶杯捂在手心里,转身看着正要走出客堂去的陈瑾轩问了一声,“依伶走了?” “嗯,走了。”陈瑾轩一面答着,一面已然走出了客堂要上楼去。 “看得出,依伶是很爱你的。”方晓苒听着楼梯上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说,“我从来也没有见她会因为一个人生出那么多的抑郁和顾忌,我记得过去的她从来都是我行我素的,遇事也总是自信又果断,一点也不像现在这样。” 方晓苒在说这话时,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她知道陈瑾轩是听见了她这些话的。但她说这些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她只是觉着如今的卓依伶有些可怜,可怜得令自己见了都觉着有些心疼,所以她想让陈瑾轩明了她说的这些话。 而经历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她于陈瑾轩也是多少有些了解,自然也明了何以卓依伶会如此无可救药的爱上这个男人。她觉着他们有些可惜。 尽管方晓苒至今也未有一次爱情的经历,但她却觉着自己似乎又很了解爱情。她以为现实里的爱情是不该像小说里那样曲折得纠结成疾的,毕竟这现世的爱情就如注定的人生,是终要走向夕阳一样的淡定,而终不会像小说的结局一样用朝阳的灿烂合上最终的一页。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十节 旧历的新年一天天的近了,而这样的年月,即便是新年也带不来多少喜庆。人人都像是乡下的佃户一样每日的煎熬着岁月,临到春节,路人逢见亲友面露的喜气也是俨然待换的春联没精打采。 陈瑾轩烦恼的事依旧单纯的是他的情感,这其中有因郁曼琳而生的郁郁寡欢的爱情,也有着如今俨然离散的亲情。好在报馆忙碌的工作多少也为他排解了些许愁绪,至少白日里没有空隙去滋生忧郁。但夜色降临,他回到一个人的屋里,种种忧愁就又会俨然寒夜的雨雾弥漫开来。 这晚,陈瑾轩独坐在窗前的小桌边,手里捏着郁曼琳那封字字深情的长信,心里却又不时的浮现此前在郁曼琳那里受的冷遇。于是他就这样,于桌上那壶陈年铁观音缭绕的茶香中不时的看着窗户的玻璃上密密凝结的水珠,又不断的抬起左手来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针,甚至偶尔还会猛然的站起身来,接着又犹豫的慢慢坐回椅子上。最后,他在这屋里来回的踱了几圈步子之后,终于是克制不住去见郁曼琳的渴望,从衣架上拿起风衣出门下了楼去。在楼下的走道里见着方才打扫好客堂正要回屋休息的方晓苒,于是只说了一声有事要出去一趟,具体什么事也没说,向她借了把雨伞就这样匆匆的出去了。 这晚的天空虽只是落着雾一样极细的雨,但风却异常的急劲,一阵一阵的将雨雾吹在人身上,俨然要将这寒凉深沁入骨。 陈瑾轩坐着一辆黄包车去到郁曼琳深居的那幢小红楼,站在院门外抬头望了一眼她卧房的窗子,欣幸的看着那窗里亮着的灯光,于是伸出右手的食指去轻轻地摁了门铃。 郁曼琳原本正要睡了,听见楼下传来的门铃响,心想这个时候会上门来的十之八九是那陆鸿生,于是心烦的走到窗边,轻轻的将窗帘拨开一条细细的缝,借着远处路灯照过来的微明的灯光看见院门外的身影。只是灯光终是有些黯淡,只依稀的看得见人却看不清究竟是谁。于是她又向那人周围看了一眼,没见着有车停在路边,心想这人一定不是陆鸿生,也不会是陆英麒,一时间禁不住的有些不安起来。尤其是当她想起陆英麒上一次匆匆来此时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就越发的紧张,也不敢下楼去开门,只是躲在墙边从窗帘一侧的缝隙仔细地看着楼下的人。 陈瑾轩在楼下一连摁了几声门铃也不见郁曼琳出来,抬头却又分明的见着她楼上的灯亮着。于是种种猜测不禁油然而生,他心想、会否因为夜深,郁曼琳觉着不方便又不好当面明说,所以才迟迟不来给他开门,想让他就此识趣的离开。抑或是此时她的房里有着什么人,所以才不方便让他进去。无论是何种猜测,此时都像这雾雨中的寒风一样叫他饱经折磨。 就在他犹豫着准备就此离开的时候,郁曼琳才依稀的辨出这楼下的人是陈瑾轩,她于是推开窗子朝着他静静的做了个手势,又看了一眼四周,这才关上窗户披了件睡袍匆匆的下了楼,一路小跑着去到院子里开了门,也不等陈瑾轩进来就匆匆的转身跑回了屋里。 郁曼琳一回到房里就蜷缩在壁炉边,只顾着往炉里的余烬上添炭。 陈瑾轩转身将门关上,也没有脱去风衣,就这样静静的走到离壁炉不远的沙发上默默的坐下来,看着郁曼琳在见不着火光的壁炉边急迫的渴求温暖,于是脱下风衣裹在她的身上,而后蹲在壁炉前,从白色的灰烬中轻轻的拨出红色的炭心来,又将方才郁曼琳添进去的那些炭在灰烬里捂了一会儿,才又一块块的架在那块红色的炭心上,小心的将那炭火生旺了,才又直起身,回到靠近壁炉的一张沙发上坐下。 这时的郁曼琳也站起身来,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沙发椅上,却也只是一脸不悦的看着壁炉里的炭火一言不发。 一盏小壁灯的微光里,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许久也没有说话。 陈瑾轩见着此时郁曼琳的态度与她那封信里的文字简直大相径庭,心里只觉着这一趟来又如上次一样的自讨没趣,于是看了看表,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刚来就要走了,在我这里就一分钟也不想多待?”郁曼琳侧过脸来,看着他说,“上次也是这样,一句话不说就那样莫名其妙的走了。”说着,脱下披在身上的那件风衣,悻悻的说:“你的衣服别忘了拿。” 陈瑾轩听着她的话,心里越发的不痛快,心想上次明明是自己遭了她的冷遇,如今到了她的话里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于是悻悻的走到郁曼琳的面前,拿过她伸手递过来的风衣转身就走。 这时郁曼琳却却忽然站起身来,从身后抱住陈瑾轩,侧脸贴在他的背上细细的啜泣起来,“我只是气你,让我骂你几句心里顺了就好了。现在我只觉着难过,这世上也只有你会让我难过。” 陈瑾轩觉着那眼泪分明就像是流进了自己的心里,令他在那柔弱的喘息声中莫名的平息了所有的怨气。他将那双冰凉的手卧在手心里,转过身去,捧着她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唇上。 “你是不是已然和那位卓小姐结婚了。”郁曼琳说着靠向他的胸前,“这许多天都不见你来,写了一封信去也不见你回,我猜着你兴许是有了什么喜欢的人把我忘了。” “我很久不去店里了,和店里的人也少有往来,所以你的那封信我不久前方才收到。”陈瑾轩言语间轻抚着她微凉的肩,细闻着怀中的她淡如芳草的体香,这感觉令他觉着郁曼琳此时就是他的,这令此时的他仿若置身梦中的美好。在他看来,若然这一刻得以永恒,那便是他此生的追求。 郁曼琳这时又轻轻地推开他,站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来试探着小声问:“那你和那位卓小姐是不是已然结婚了?” “没有。”陈瑾轩说着把手上的风衣搭在了沙发的靠背上。 “为什么呢?”郁曼琳一面问着,一面转身回到壁炉边那张沙发椅上坐下来,又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那时我听店里那个姓解的经理说你们就快结婚了,想来距此也有些时日了,是为什么没有结婚呢?” “没什么,只是婚礼取消了。”陈瑾轩对此不想做太多的解释,更何况这些事本就让他烦心得不愿去想,自然也就更不想去提。 只是郁曼琳却似乎对此好奇得很,依旧一再的追问,甚至将她的种种猜测也一一的说给陈瑾轩听,且不断的问她自己是否猜对,就仿佛这是个打发时间的游戏一般。 陈瑾轩被她那些无休止的提问弄得懊恼不堪,这令他觉着自己在郁曼琳的面前俨然就像是一张早餐时桌上的报纸,有些不高兴地站起身来,“太晚了,你早些休息吧,我回去了。”正当他说着从沙发的靠背上拿起风衣的时候,不经意的见着在沙发的一角有一只银色的金属烟盒。 “那好吧,路上小心些。”郁曼琳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也没有挽留,于是站起身来将他送到门口。 “你不用送了,外面很冷。我出门的时候会把院门锁好的。”陈瑾轩站在门边说着正要转身出去,郁曼琳这又想起什么,于是将他叫住,对他说:“以后不要这么晚来,现在外面不太平,你这样晚上一来一去的叫人不放心。想你的时候我会再给你写信的,你若有空就去‘霓裳’取,有空我会去‘霓裳’的,兴许我们也能见着,或者你下次写信来的时候把你现在的地址写在信封上。记住了吗?” “知道了。”此时的陈瑾轩依然在想着那只沙发上的烟盒,于是对郁曼琳的话虽是听了,却也没有听进心里去。 直到回去的路上,他也始终在想着那只烟盒,他想着以郁曼琳父亲的年纪应该是不会吸香烟的,像那样年纪的男人多半会用烟斗或吸雪茄,毕竟香烟这种东西多少有些市井的轻浮,不像烟斗和雪茄那样沉稳且有绅士的派头。 于是郁曼琳家里的沙发上那只男人用的香烟盒就令陈瑾轩不禁猜疑,或许郁曼琳的家还有其他的男人去过,更或许那幢小红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郁曼琳的父亲。想到此,这种种的猜测都令他莫名的悲观。于是他不敢再去想,此刻的他更想找到一些理由去推翻自己的猜测。而这时的他也依旧没有自觉他已然因这一剂爱情的毒药病入膏肓。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十一节 连日的绵绵阴雨中,又一年的除夕重临这个日渐麻木的城市,就仿佛是路边冻僵的乞丐又淋了一场冰雨,在一秒钟亢奋的刺激之后继又麻木的僵硬。 在这个除夕的夜晚,陈瑾轩依然没有回家去,这并非只是因为他没有想好走进那个家门可以说的话,更是因了他此刻的心绪混乱得只剩一片空白。他只想就这样一个人在他那间屋里安静的坐着,就这样呆呆的看着窗外的天空,隔着玻璃听着各家各户年饭开席的鞭炮声。 时过七点,方晓苒走上楼来,站在陈瑾轩的门外轻轻的敲了几声。陈瑾轩听见那敲门声,心想许是方晓苒上来叫他吃饭,于是也没有起身去开门,只是应了一声,“我没什么胃口,晚饭你先吃吧。” “有件事想要麻烦你,”方晓苒隔着门含含糊糊的小声说了一句,直至陈瑾轩开了门,她才试探的问了一句,“瑾轩、你会做饭吗?” “会一点,怎么了?”陈瑾轩看着她又问了一句,“隔壁的阿婆不在吗?” “嗯,隔壁的阿婆今天一早就回乡下了。”方晓苒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一时也雇不到别人帮我做饭,可我自己又不会,所以这才想上来问问你。” “没关系,小事情。”陈瑾轩说着一面卷起衣袖,一面下了楼去。 而方晓苒始终跟在他的身边,却似乎比陈瑾轩还要忙碌,总想着能帮上一点忙却又总是弄巧成拙。两个人就这样忙碌了两个多小时,才总算是凑出了一桌年夜饭。 方晓苒在客堂的那张八仙桌边与陈瑾轩面对着坐下,看着桌上的一个什锦火锅和两盘炒菜、一碟烧卤,于是笑着说,“我们开瓶酒吧。柜子里还有几瓶放了好些年的洋酒,还是以前每年爸爸回家的时候妈妈买的。” “留着吧,等以后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再开。”陈瑾轩说着揭开桌上那个镀锡铜火锅的盖子,又往中间添了一块炭,而后拿起碗来去盛了小半碗饭又坐回桌边。 “我今天还买了鞭炮呢。”方晓苒说着,从一旁的小桌上拿起一卷鞭炮来,“怎么说也是过年呀,鞭炮还是要放的。”一面说着,一面就那样看着陈瑾轩。 “点鞭炮这种事以前素来都是我弟弟要做的。”陈瑾轩有些为难的一笑,“而且我也不太敢点鞭炮。” 方晓苒没想到还有男人会为了点一挂鞭炮这种小事伤脑筋的,加之见着陈瑾轩那一脸仿佛耶稣在受难日时的苦相就更是觉着有趣,于是忍不住一面偷偷笑着一面拿着那挂鞭炮走去了天井里。 陈瑾轩坐在桌边,依旧记挂着他那些烦心的事轻轻地叹了一声,侧过脸去,看着漆黑的玻璃窗上忽闪的亮光,听着窗外的天井里热闹的鞭炮响,却依然寻不着一点过年的感觉。在离开上海的那几年里,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回到这里的第一个春节竟也是在外渡过,只是身边多了个同样孤单为伴的人。 过了片刻,方晓苒回到客堂里,见陈瑾轩的脸上依然是几分抑郁的神情,于是拿起筷子来从火锅里夹起菜来放在碗中匆匆地吹了吹,急着尝了一口,笑着说,“味道蛮好的。”言语间,见着陈瑾轩朝她浅浅一笑,于是又接着半开玩笑地问道,“没想到瑾轩你还会做菜,不会是从小对放鞭炮没兴趣,所以就对做菜生出兴趣来了吧?” “当然不是。”陈瑾轩听着她那话禁不住的一笑,只是片刻又笑得些许苦涩,“是那时在香港的时候有一阵子手头拮据,所以没有多余的钱去雇佣人,时间长了也就习惯自己做些日常的家务了。” 方晓苒听了陈瑾轩这话,于是不禁有些好奇的说,“可是我记得依伶说过你过去的家境……”她的话说到此,又觉着这样探究别人的事似乎有些不好,于是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默的笑了笑。 “没关系的,也没有什么好避讳。”陈瑾轩说着无所谓的一笑,站起身来,去沏了一壶铁观音,又回到这张八仙桌边坐下,静静地倒出一杯茶来,又接着说,“我一开始并不知道父亲急着让我离开上海去香港的原因,直到半年后我从报纸上看到上海沦陷的消息,而那时我随身带去的钱大半都已挥霍在了一堆古玩上。之后因为我换租了一套廉价的公寓,家里人又搬了家,就这样,大概有半年没能联系上……不过想想有些坏事也不一定都是坏事,不然说不定今晚也没有这顿年饭。” “这样看来,我此时是受益于你那时的不幸的。”方晓苒这话随口的说了出去她才发觉说的有些不该,于是又赶紧的说了一句,“不过古玩终归是比那些花出去的钱要来得有价值的。” “那些东西到了最后也是和钱一样的用处。”陈瑾轩端起茶来,却忽然觉着没了品茶的兴致,于是又将那只茶杯悬于茶盘的上方将茶慢慢的倒掉,“为了回上海,那些东西我统统拿去打点了。有时候,我会想,这几年我活着究竟做了些什么。逃离一个沦陷的城市,去到另一个地方,又从另一个沦陷的城市回到曾经逃离的地方。兜了一圈,所有的战争都在继续,而我们这些人不是没完没了的逃,就是坐等战争的结束。我们啊,都是些消极的懦夫,放在哪里都是。” 方晓苒见着陈瑾轩一脸深沉的说出这番话,虽然觉着他那话里的哀愁,但却又觉着这番话实在是和她印象中的陈瑾轩大相径庭,一时莫名的就觉着想笑,且是克制不住的想笑,直教陈瑾轩有些摸不着头绪,回想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也实在是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这时的方晓苒也发觉陈瑾轩正看着她费解的发着呆,可是她越想忍住不笑偏偏就越是想笑,于是一面笑着一面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只是觉着,你忽然说出这么苦大仇深的话来,挺有意思。”说到此她又看了一眼陈瑾轩,于是见着他微皱着眉头满脸困惑的表情,就更是像被人点了笑穴一样,全然顾不上平日的矜持,侧过身去弯下腰捧腹大笑起来。 陈瑾轩还是头一回见着方晓苒这般不矜持的样子,俨然就像个傻小孩,与她平日留给他的印象简直大相径庭,于是看着她那副样子竟也忍不住的笑起来。 就这样,这个年夜,在这冷清的石库门里终于是传出一阵热闹的笑声,只是这笑声也与别家传出的笑声少有什么不同,都不过是太久的沉郁迫人无奈于苦中求乐罢了。 翌日年初一,时过正午,卓依伶便到陈家拜年去了。 只是张妈出来开门的时候,一面将她迎进去,一面告诉她说,“老爷一早就出门去了,太太上午倒是在家,只是吃过中饭也出去了。您先在客堂里坐一会儿,我去叫子曦少爷。” “不用叫他了。”卓依伶说着已然走过天井,进了楼门,朝陈子曦的房门看了一眼,又笑了笑说,“只怕他这时候还在睡觉呢。” 张妈于是也笑着说了一句,“那您坐一会儿,我去给您沏茶。” 卓依伶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刚要在客堂的沙发上坐下,一时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站起身走出客堂向张妈问道:“瑾轩昨天回来了吗?” 张妈听见卓依伶问她话,于是把煮水的小壶放在炉上,从灶披间里走出来回了她一句,“瑾轩少爷昨天没回来。” “是吗……”卓依伶听着张妈这话,忽然就莫名的生出几分惆怅,俨然失魂一样的回到客堂里,刚坐了一会儿,就又耐不住的站起身来,朝着走道说了一声,“张妈,我先走了。” “不多坐一会儿了吗?”张妈说着看了一眼炉上那壶仍未煮沸的热水,解下腰上的围裙走出灶披间跟了出去,生怕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妥怠慢了卓依伶,于是又试探地说了一句,“太太兴许就快回来了。”言语间还特意看了一眼卓依伶的脸色。 卓依伶于是平和的一笑,告诉她,“我去看看瑾轩,晚些时候有空再过来。”说着便出了门去。 张妈这才放下心来,将她送出门外,待她走远了,这才又走回门里,正要将墙门关上,陈子曦却拿着外套和围巾从房里匆匆的跑出来,大咧咧的喊了一声,“张妈,我陪依伶姐出去一会儿,爸爸妈妈回来你帮我告诉他们一声。”说着就已冲出了门。 卓依伶听见身后陈子曦那整条弄堂都能听见的声音,转过身去,见他气喘吁吁的跑来面前,于是故意说了一句,“谁让你陪我出去了?还不快回去。” 陈子曦知道她是故意说的这么一句玩笑话,一时也忘了分寸,笑着半开玩笑的说,“我去把你从我哥那里要过来呀。” 卓依伶显然因他这句轻浮的玩笑有些不高兴,沉下一副面孔来,说了他一句,“都这么大人了还没正经,这些玩笑是好在外面乱讲的?” 陈子曦看出卓依伶有些生气,于是赶紧的说了一句,“我不乱讲了,你让我一起去吧。” 卓依伶这才默许的浅浅一笑,领着他先后坐进了等在弄堂口的那辆墨绿色皮尔卡轿车里。 这天虽说是年初一,但陈瑾轩依旧和往日一样,清早天不亮就出了门,赶着把整理好的几篇稿子送回报社排版。而方晓苒倒是被放了几天假,毕竟新年的这几天书店里是不大会有人光顾的。只是一年到头每日的工作惯了,忽然有了这么几天的空闲,她反倒觉着时间漫长得有些难熬。就这样,一个人抱着一本书,偶尔在客堂里坐坐,或是在房间里躺躺,甚至不时的楼上楼下走一圈。就在她觉着百无聊赖的时候,外面传来门环敲击墙门的声音,于是她好奇的放下手中的书去开了门,却见着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门外,正当她要问他是谁时,那青年就问了一声,“你是方小姐吧?我哥哥在吗?” 方晓苒只觉着这人有些奇怪,更是觉着他说话莫名其妙且没有逻辑,于是皱了皱眉看着他问:“请问你是谁?”她正这样问的时候,卓依伶这时已走到了门前,告诉她说,“晓苒,他是瑾轩的弟弟,陈子曦。” 方晓苒听了卓依伶的介绍,这才笑了笑,看了一眼陈子曦,对卓依伶说:“难怪他刚才那么问我。把我吓了一跳。” “他呀,做什么都是风风火火的,跟瑾轩正好两个极端。”卓依伶说着又问了一句,“瑾轩他在吗?” “他一早就出去了,许是报社比较忙。”方晓苒说着在那张八仙桌上用小盖盅沏了三杯茶,又在每个杯盖上各放了两颗青绿的橄榄。而后三个人各从桌下搬出一张方凳围着那张八仙桌坐了下来。 “对了,晓苒,昨天年夜瑾轩也在这里吗?”卓依伶说着端起一盏小盖盅,揭开杯盖,闻见那茶香依然浅淡,于是又将其盖上,轻轻的的放回了桌上。 “嗯。”方晓苒点了点头说,“昨晚幸好有瑾轩,不然大年夜说不定还要饿肚子呢。” 陈子曦听方晓苒这样讲,好奇的问了一句,“不会是我哥他做的饭吧?” “真是他做的,且他那些菜的味道还蛮不错的呢。”方晓苒说着从桌上端起茶杯来,拈着杯盖于杯沿轻柔的划开细细的一湾,轻轻的吹了吹,细细的抿了一小口。 而这时的卓依伶见着方晓苒欣然的说着这些话,一时间,只觉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尽管方晓苒说的这些事本是再平常不过,也尽管她清楚的知道,如今陈瑾轩心里的那位女人并非方晓苒,但此时的她却依旧不能克制的于心底生出几分嫉妒来。这嫉妒更是令她敏感的发觉,这日的方晓苒再没有像往日那样称呼陈瑾轩陈先生,而是俨然相交甚深的密友一样直呼其名。于是这在她的心里,仿佛是叫那已然节外生枝的枝上又生出一根懊恼的枝来。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十二节 十二 苍白的天色随着墙上挂钟的指针缓慢的步调渐渐阴沉,俨然是要落下一场雨来,只是这雨即便降下也依然只是淅沥,仍旧冲不走这城里郁结的晦气。 卓依伶直至桌上的那杯茶凉也终是恍惚的忘了再去揭开那杯盖,她就那样一直坐在那里,于陈子曦与方晓苒海阔天空的闲聊中充耳不闻的想着她的心事,直至窗外细细的雨中传来墙门陈旧的铰链混杂着低沉与尖锐的声响,卓依伶这才站起身来,朝着客堂的窗外望去,见着陈瑾轩撑着一把黑伞走过积水的天井,进了屋来。 “你们都在啊。”陈瑾轩站在走道里,一面收起手中的雨伞,一面看着围坐在八仙桌边的他们,笑着说了一声,“新年好。” “哥,”陈子曦转过身看着陈瑾轩,却忽然觉着与他之间似乎多了些隔阂,一时竟也想不出话来说,只平淡的说了一句,“你回来啦。” 这时卓依伶接过陈子曦的话来冷冷的问了一句,“这么忙?过年也没有一天好休息的。” “没办法,报社里总是闲不下来的,若是哪天真要闲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也该要去另谋生路了。”陈瑾轩说着脱下风衣挂在客堂门边的衣架上,一面不紧不慢的松开衬衣领口的纽扣,一面走到那张八仙桌边坐下, 这时方晓苒去沏了一杯茶来,依旧是在杯盖上放着两颗宛若元宝一样的橄榄,轻轻的放在陈瑾轩的面前,说了声,“瑾轩,先喝杯热茶去去寒吧。” 陈瑾轩端过那杯茶,轻轻的点了点头,虽没有说一句话,但他那沉默的微笑在一旁的卓依伶看来却是与方晓苒有着十分的默契。这令她原本就有些抑郁的心又平添出几分莫名的妒忌,一时竟也克制不住情绪,生气的看着陈瑾轩质问了一句,“难道忙得就连年夜回家吃个饭的时间都空不出来?” 陈瑾轩听着她这话,看着她那副生气的样子,只觉着很是莫名,且也因那语气有些不悦,于是也没回她那句话,只是站起身来,冷漠的丢下一句,“你们坐,我上楼去睡会儿。”便走到客堂的门边,从衣架上取下风衣这就要上楼去。 “究竟是什么女人?”卓依伶见着他冷漠的背影,一时间这些时日在她心里郁结的怨气就仿佛决堤的洪流,直教她不可遏止的要宣泄出来,“是什么女人让你迷了心窍,连家都可以不回。” 陈瑾轩见着一反常态的卓依伶,尽管他清楚她何以会对他心存怨气,但他却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会令卓依伶此刻失尽了矜持。 而此时陈瑾轩的心里本也有着他纠结的心事,只是他依然可以将他的苦闷深藏心底,既不宣泄,也不愿人知。所以此时面对卓依伶的他没有丝毫的生气,这或许也是因他觉着如今与卓依伶的关系已然平淡,所以他们各自的烦恼和哀怨都可以完全的分隔开来,自然于卓依伶的斥责也就没有什么气好生。只是他也无心去调解这尴尬的气氛,于是只无需答案一般平平淡淡的问了一句,“你今天是怎么了?” 卓依伶没有回答,她觉着对此回答只是多余,于是背过身去,一声不吭的看着窗外的细雨。 四个人相聚的客堂里顿时就俨然空无一人般的安静。此刻的陈瑾轩站在客堂的门边,既不想在这伤人的气氛里久待,却又已然不好潇洒的独上楼去,于是就这样尴尬的站在原地,垂目划燃一根长长的火柴,静静的点燃一支昆塔阿摩。 一旁的方晓苒见此情景很想说些什么好让这间屋里郁结的怨气就此消散,却又担心万一说错了话反而会越发的尴尬。就在她左右为难时,一旁沉默许久的陈子曦忽然从桌边站起身来,看着卓依伶的背影说:“我觉着哥他没做错什么。其实爱一个人不就是如此吗?就像依伶姐,你爱我哥不也是可以为他不顾一切。就像我爱你,若然可以,我也是会抛开一切只为和你在一起的。” 听着陈子曦这些话,卓依伶起先本是有些生气,她气他在这个时候还要如此的胡言乱语,就仿佛陈瑾轩于她的抛弃已是注定。只是听着听着,在她的心里却又涌上一丝凄凉的温暖。这时的她就仿佛是一艘断了缆绳的小船在迷茫的海上又望见另一处灯塔的光,虽然此刻的她依然眷恋着她回望的地方,但她也已然开始犹豫。她就那样,只沉默的看了一眼陈瑾轩便出了门去,于天井里狭小的天空下冰冷的雨中犹豫的呆立了一会儿,终是拉开黑漆的墙门,走了。 陈瑾轩看着站在一旁的陈子曦,从门边拿起他方才放下的那把雨伞走到他的身边,一面把伞递到他的手里,一面在他耳边说了一声,“去吧。” 陈子曦心领神会的接过那把雨伞,点了点头便追了出去,只是他追上卓依伶却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她一旁撑起伞来替她遮着。 卓依伶见陈子曦只顾了给自己遮雨,而他自己却露在雨中,于是将伞往陈子曦那边推了推,说:“你这样只顾替我遮雨,自己都淋湿了。” “我不怕淋的,没关系。”陈子曦只无所谓的一笑,又把雨伞侧向卓依伶一边。 “瑾轩他也真是小气,也不多给你一把洋伞。”卓依伶说着,从随身的提包里抽出一块手绢来,轻轻地擦了擦面上混杂的雨泪。 这时陈子曦又停下了脚步,心事重重的立在原地。 卓依伶禁不住有些困惑的看着他问了声“怎么了?” 他这才深深的叹了一声,面色凝重的说:“依伶姐,我知道你爱我哥,尽管他如今已然爱着别人,但我也明了,你还是爱他。就像我明知如此,却也始终不能淡漠于你的喜欢一样。我记得以前哥他总是对我说‘顺其自然’,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很多事确是不遂人愿,唯有默默的承受。”陈子曦深沉的说完这些话,低垂着头,把手中的雨伞递到卓依伶的手里,独自在雨中匆匆的走了。 卓依伶见着眼前这与平日判若两人的陈子曦,忽然间,觉着他多了一丝成熟的沧桑,这沧桑里又似乎有着陈瑾轩的影子。她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叫了他一声,“子曦。”那语气是温婉而又优柔的,柔得俨然无处依偎。 只是陈子曦却没有回过头来,甚至没有片刻的站定,此时的他只觉着从未有过的怅惘。他就那样,于卓依伶的视线里极不情愿却又无奈的一点点、一点点的消失在雨雾迷蒙的弄堂口。 而这时的陈瑾轩在他们离开之后,又在客堂的那张八仙桌边坐下来,端起方晓苒沏的那杯茶,轻轻的拈起杯盖,将那杯已然冰凉的茶一饮而尽,又猛然侧过身去,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咳嗽。 方晓苒于是在他的背上轻轻的拍了拍,又端起他的那杯茶来,说:“那茶凉了,我再替你去沏一杯热的吧。”说着将杯里的茶叶倒掉,重又去沏了一杯放在他的面前,只是杯盖上的橄榄依旧是先前的。 “今天真不好意思,年初一本该是开开心心的。”陈瑾轩说着不禁笑得几分苦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来,轻轻擦了擦眼角方才咳出的泪。 “没关系的。”方晓苒只一笑,也在桌边坐下来,便不再言语。 “过去听人说年初一过成什么样这一年就会是什么样,现在想来,那该是胡说八道的才对。”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发呆一样的看着面前那杯茶,右手就搭在茶杯旁边的桌上,食指沿着桌上的木纹划来划去。 方晓苒明了此时的陈瑾轩只不过是在自言自语,于是也便没有去接他的话。而她此时也在想着方才的陈子曦,只觉着那人很是有趣,有些幼稚,可是认真起来说的那些话却也让人觉着几分深沉。于是想着想着,竟然莫名的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依伶还真没说错,你弟弟和你倒真是两个样。不过偶尔我又觉着你们很像。” 陈瑾轩听着方晓苒忽然没头没脑的说出这样句话来,于是侧过脸去,不无几分好奇的看着她问:“是吗?她是怎么说的?” 方晓苒见陈瑾轩转过脸来看着她,只觉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刻意避开他的眼神,端起桌上的小盖盅,却又发觉那茶已凉,于是只在唇边轻触了一下,便又将茶杯放回了桌上,而后应着陈瑾轩的话回了一句,“她说你弟弟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 “那我呢?”陈瑾轩一面问着,一面重又点燃方才那支熄灭的雪茄,轻吸了一口,俨然玩味一般的将那烟雾含在口中。 “他倒没说你什么,只说你们是两个极端。”方晓苒说到此,又想起方才在门外初见陈子曦时他那懵懂的样子,禁不住的笑了起来。 陈瑾轩这时也笑着自嘲一般的说:“照这意思,那我岂不是优柔寡断。” “我想她不是这个意思的。”方晓苒生怕自己的话又引出陈瑾轩与卓依伶的误会,于是一面解释着,一面又若有所思的说,“我想,许是人历事多了,遇事也就自然而然的想的越多、顾虑越多。” “你这话倒像是在夸我的。”陈瑾轩一时竟也因她那句话禁不住的乐了起来,但他终究不是会因了一句话而乐在其中的人,于是只片刻,就又面露一丝无奈的浅笑,短叹了一声。 “瑾轩,你定是遇着你真爱的人了吧。”方晓苒见着陈瑾轩叹息时眼里泛起的忧郁,只觉心生一丝隐隐的好感,却又莫名的觉着怅然若失,她就那样看着他,仿若子夜的平湖一样恬静的低语,“也许任谁遇着她真爱的人,都会因他彷徨又惆怅的。” 陈瑾轩听着方晓苒的话,默默的一笑,没有言语。他想、此时的郁曼琳会否也如他这般的彷徨又惆怅,他觉着郁曼琳是不会的,他明了在郁曼琳的心里,于他们之间是老早就划出了一条明晰的界限,这此中的分寸是唯有郁曼琳才明了,也只有她能够理性的控制。所以陈瑾轩很清楚,在郁曼琳的心里是没有如他这般的彷徨又惆怅的,只不过他于此情、于郁曼琳始终放不下那一丝侥幸罢了,而这侥幸的心理也就成了他彷徨的原因、惆怅的根源。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十三节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息的迹象,仿佛这雨落下来就没有终了的一天。俨然城外的战争与城里的苦难一样,在彼此的无名指上套上了永恒的誓约。 元宵节这天,陈瑾轩一早便回了家里。尽管他依旧不知如何说服他的父母,尤其是说服宋云萍接受他不可能与卓依伶结婚的现实,但在这天,他还是回了家里。而这天,他回到家去,宋云萍也没再去提他与卓依伶的婚事,只是吩咐张妈去煮了一碗元宵,放在桌上,催他趁热了吃。 陈忠庭这时也从楼上下来,见着陈瑾轩于是问了一句,“在外面还习惯吗?” 宋云萍这时才又接过话来说:“外面终归是不如家里的,还是搬回家里来吧。” “他如今在张钰恒的报馆做事,那家报馆我去过,离家里远得很,就由他就近住在他现在住的地方吧。”陈忠庭说着看了一眼正低头吃着元宵的陈瑾轩,又看着宋云萍说了一句,“男人先立业再成家也好,在外面吃点苦也没什么坏处。” 宋云萍显然因他这话有些不悦,于是避着陈瑾轩朝陈忠庭皱了皱眉使了个眼色说:“要说报馆离家远,早晨叫辆黄包车去,晚上叫辆黄包车回不就好了。就算要立业,也不见得非要一个人搬去外边住,何况现在世道又这么乱。” 陈忠庭不想当着陈瑾轩的面与宋云萍争执,于是也不再说话,拿了一张报纸坐去一旁的沙发上垂目看了起来。 陈瑾轩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于是问了一句,“妈,子曦呢?” “他呀,一早吃过元宵就又回他屋里去了。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像变了个人似的,话也少了,人也深沉了。”宋云萍说着,见陈瑾轩碗里的元宵都吃了,于是又问了一句,“够吗?不够让张妈再煮。” “够的。”陈瑾轩说着拿起桌上的餐巾轻轻擦了擦嘴。 “也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早知就让张妈去买些你爱吃的桂花馅了。”宋云萍一面说着一面看着陈瑾轩又问了一句,“在报馆里做事忙吗?你看你,在外面定是没好好吃顿饭,整个人都瘦了。” “忙是忙的,不过平日再忙一天三餐也是正经吃的,房东人也很好,她雇了隔壁的阿婆帮忙做饭,而我每天也都和她一起吃的。”陈瑾轩没有告诉宋云萍他每天的中餐都是没有规律的,甚至经常是忙得吃不上中饭。他只想让宋云萍对他放下心来,既不要催他搬回来住,也不要因他独自在外而操心。 这时墙上的挂钟在整点的刻度上敲了九下,陈瑾轩于是也站起身来,说了一句,“爸、妈,报馆里还有许多事,我是抽空回来的,该要赶回去了。” 陈忠庭这时也只是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他点了点头。于是宋云萍拿起她的提包来,陪着他一道出了门去。待他们出了楼门,陈忠庭这才从沙发上站起身,隔着客堂的窗户看着他走过天井、出了墙门。 宋云萍刚把陈瑾轩送到墙门外边,他便不让她再送。于是宋云萍也只好叮嘱了他一句,“叫辆黄包车去报馆。”一面叮嘱一面塞了些银元在他的风衣口袋里。 陈瑾轩点了点头,没有回拒宋云萍塞过来的那些银元。他知道,他若不拿这些钱,宋云萍是不会安心的,只有他拿了这些钱,宋云萍在心理上才会觉着他在外面过得不那么拮据。 这天说来也巧,陈瑾轩走路去报馆的途中竟逢着郁曼琳坐着黄包车面对面的经过。而郁曼琳也望见了他,于是叫车夫停下车来,只是在这人多的街上,她又似乎有些顾虑,于是也没有走下车,只从黄包车的一侧稍稍的探出脸来,看着陈瑾轩声音极细的叫了他一声,“陈先生。” 陈瑾轩听她叫得如此陌生,心里只觉有些不悦,于是也只礼貌的一笑,回了声,“哦,陆太太。” 郁曼琳于是又问他,“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回报馆。” 郁曼琳看出他有些不高兴,于是这又语气温婉的问道:“明天有空吗?” 陈瑾轩听她这样问,也没说有空没空,只是问她,“陆太太有事吗?”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你若有空……”郁曼琳没有把话说下去,她觉着这毕竟是在外边,有些话说得太明白,万一不慎叫认识的旁人听了去,只怕要生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何况她也确信,话说到此,陈瑾轩必是能明了她这话里的意思。 也正如郁曼琳所确信的,陈瑾轩知道她如此说不过是让他翌日去看她,于是回了一句,“想来是有空的。” 郁曼琳知道他既已这样说了,也就是明天笃定会抽出空来看她,这才浅露几分愉悦,淡淡的笑着说了声,“那再会了。” 见着远去的郁曼琳,陈瑾轩此时只觉着莫名的有些郁郁,原本他的心里是每日的想着郁曼琳的,可是这日见着她却又没有寻常的恋人相见那般的欣喜,倒是这路上的一见反倒觉着疏远了独自思恋时与她的距离。 翌日的上午,陈瑾轩一早便出了门,赶去报馆请了假,便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郁曼琳这天穿着一件入秋时买的稀纺旗袍,只在上身加了一件狐皮披肩。许是因她穿的有些单薄,所以楼下壁炉里的炭火生得很旺,令陈瑾轩走进屋来只觉是换了一季,一如他昨日遇见的郁曼琳与他此时眼中的她。 陈瑾轩依旧坐在那张长沙发上,他依然想着上一次来时于这沙发上见着的烟盒,只是如今那烟盒已然不在,但没有答案的猜测却依旧萦绕在他的心中,令他不安又莫名的妒忌。 郁曼琳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也不说话,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于是些许埋怨的语气说,“我不说话你便也没有话要和我说。”说着,站起身来,去煮了一壶咖啡,在倒出的其中一杯里加了五匙奶、三块糖,端去放在了陈瑾轩面前的茶几上。 陈瑾轩端起咖啡来,捏住杯耳那只手的无名指轻触了一下茶杯,而后细抿了少许,这才放下咖啡杯,看着坐去壁炉边一张椅子上的郁曼琳问了一句,“一个人过的年?” 郁曼琳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反过来问他:“你呢?” “昨天回了一趟家里。”陈瑾轩一面答着,一面心事重重的想着如何才能委婉的问出那只烟盒的来历,于是思忖了片刻,问了一句,“你父亲没回来吗?” “回来过的,前两天刚走。”郁曼琳说着侧过脸去看了一眼陈瑾轩,见他眉心紧锁,刚想问一句,但这时陈瑾轩又忽然问她,“可以抽支雪茄吗?” “可以的。”郁曼琳点了点头,又半开玩笑的说:“我还以为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爱那东西。” “该不会是因为你父亲抽雪茄吧?”陈瑾轩说着划了一根长长的火柴,点了一支昆塔阿摩雪茄。 这时的郁曼琳正喝着咖啡,听他如此问,于是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回了一句,“我父亲倒不抽雪茄的。” 陈瑾轩于是接着她这话故作不经意的笑着说:“那总不会抽香烟吧?” “那是当然。”郁曼琳随口回了他那句话,方才觉着陈瑾轩这日似乎有些奇怪,她觉着自己仿佛是被他的话一步一步的绕了进去。正当她猜测着陈瑾轩问这些话的目的时,忽然想起几天前陆英麒走的时候曾从沙发上拿了只烟盒,她记得当时他还说了一句“原来是忘在这里了。”这时、郁曼琳才忽然发觉,许是陈瑾轩那天夜里来此时见着了陆英麒此前忘在这里的那只烟盒,于是又赶紧说了一句,“不过我叔父对香烟却是偏好得很,偶尔随我父亲来一次,我这里就非得开窗通风一整天不可。” 陈瑾轩听她如此说,这才终于是把心里压了许多天的包袱放了下来,也没了连日来令他一想起那只烟盒就食无味、寝不安的悒郁。 而郁曼琳见他于自己这番话是信了,心里这才松懈下来,于是看着他说了声,“咖啡都凉了。” 这时的陈瑾轩并没有因她这话而去理会那杯咖啡,倒是在思忖了许久之后,鼓起莫大的勇气问了一句,“曼琳,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郁曼琳心知他此话的意思,只是她虽然不止一次的将这感情憧憬得极其久远,但却也从未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想得那么明晰,至少走出这扇门去,在旁人的眼中她与陈瑾轩是没有丝毫的关系,这才是她要的与陈瑾轩的感情。于是面对陈瑾轩如此的一问,她只是理所当然的回了一句,“我们现在不就在一起吗?”她本以为以陈瑾轩的性格,只需她如此的绕开他的本意,他便会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只是她于陈瑾轩毕竟是还不甚了解的。她没有想到陈瑾轩会放下平日里他极其珍重的面子,竟会又问了她一句,“你会和我结婚吗?” 郁曼琳没有想到,以往言语总是委婉得叫人琢磨不透的陈瑾轩,这日会如此直白的问她这样一个她恨不能一生都与陈瑾轩之间不会提及的事情。但陈瑾轩既已这样问了,她又必然要给出一个答案。尽管无疑她的答案是否定的,但她却又想要将一个否定的答案说得令陈瑾轩欣然接受,于是她在思忖了片刻之后,从壁炉边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陈瑾轩的身边依着他坐下,在他的耳边温婉的说,“瑾轩,只要你心里爱的人唯有我,我就觉着已然很幸福了,就像现在这样,我从来也没有觉着像现在这样满足过。” “是吗?”这时的陈瑾轩已然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他不愿听到的答案,这时的他就仿佛是忽然见着末日之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尽管他极其希望从郁曼琳那里听到是另外一番话,但他又明了,这样的事,既非你情我愿,是用任何语言也无法改变的。于是陈瑾轩只沉默的听着她那些酸涩的蜜语,无奈的在自己深爱着她的心上刺入一根又一根的毒针。 “瑾轩……”郁曼琳见着陈瑾轩的脸色又失了方才的温柔,于是温婉的问了他一声,“怎么不高兴了?” 陈瑾轩没有回答,他只是侧过脸来,看着她牵强的一笑。只是此时的郁曼琳看不出他这笑里的苦涩,沉溺在那自编的荒诞逻辑中的她只以为陈瑾轩是信了自己的这番话,这令她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于是又接着饶有兴趣的说道:“男人生来都是觊觎结果而忽略过程的,但女人却是相反。即使将来我和什么人结了婚,那在我的生命里也不过是多了个形式,在我心里爱的永远都只有你。” 郁曼琳的这些话,陈瑾轩没有再去听,他明了,他若再听进心里去,也许这晚他就会活不下去。此时的他只是刻意的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极力的想要从这痛苦中解脱,而他的心却仍在阵阵的刺痛,这令他又想起了那只烟盒。他忽然绝望的想,先前郁曼琳于那只烟盒来历的解释倒更像是欲盖弥彰,那郁曼琳大概也是有着别的男人的,而这感情从一开始,或许就只是她一时的寂寞催生的情愫。然而就在郁曼琳饶有兴趣的碎了他的憧憬、撇清这层关系的时候,陈瑾轩却觉着已无可退路。尽管此时的他对郁曼琳无可奈何,但他却又不能放下这于她的感情。无论是现实还是他的心都似乎已注定了他唯有如此的痛苦下去。这时的他渴望这痛苦可以分一点给谁来替他承受,但他却已然寻不着一个可以与他分担的人,这时的他就像坠入冰下的水中,窒息却吸不进一丝延续这生命的空气。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十四节 又一年的春节过去了,天空依旧没有因那新年的钟声迎来宁静,战火也依旧没有平息,即便在这貌似平静的城里它也在无休止的暗自烧灼,仿佛这世上的文明从亘古至今就是因了如此的自焚才得以涅盘。 陈子曦的寒假虽已结束,但他的心却仍在卓依伶那里徘徊着收不回来,俨然自从年初一那日开始,他便有了过去的十七年中从未有过的忧愁。他觉着这忧愁就像窒息一样的痛苦,却更苦于这痛苦无处言说。他渴望着耳边能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这满心的愁绪。这想法令他此时唯一可以想到的人也唯有陈瑾轩。 只是这天傍晚,陈子曦去到陈瑾轩那里的时候,方晓苒却告诉他,陈瑾轩病了,正在楼上的房里休息。陈子曦想要上楼去看看,方晓苒却又拉住他的衣袖小声劝道:“还是让他一个人静静吧,看他的样子,恐怕心病更重。” “不会吧?”陈子曦显然因方晓苒这话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一直以为,陈瑾轩是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轻易就迎刃而解的。 这时方晓苒见着他那一脸费解的样子,于是将他拉到客堂里坐下,而后一面走去一边沏茶,一面说,“都已经两天了,他一直都是神情恍惚的,有时下楼来,我跟他说话他也不应声。” “那你觉着他会是得了什么心病?”陈子曦这时倒忽然像是忘了他这天是为什么来此的,倒是因了陈瑾轩的事而饶有兴趣的要与方晓苒猜度一番,于是猜测着问了一句,“不会是为了那个女人吧?” “这我可不知道,不能瞎说的。”方晓苒见他这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只觉着几分有趣,于是禁不住的一笑说道:“看来你对别人的私事倒是挺有兴趣的。” “他又不是别人喏,是我哥哥。我对别人的私事才没有兴趣呢。”陈子曦说着理所当然的扬了扬眉毛,又开玩笑的说:“其实你也很有兴趣,只不过你是装着没兴趣罢了。” 听了他这句玩笑话,方晓苒却忽然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避开他那话问了一句,“你今天来找瑾轩是有什么事吧?” 她这一问,陈子曦方才想起这天他是为何而来,于是方才沉下去的那满腹的惆怅就又浮了上来,不禁皱了皱眉,说:“我原本是有些事想来和他说的,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不说的好。” “如果不会觉着不方便,说来我听听也可以啊。”方晓苒说着端起自己那杯清淡的茶来,喝了少许。 陈子曦听了她这话,一时又起了玩笑的兴致,看着方晓苒笑着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对了吧。” 方晓苒一时还没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于是疑惑的问了一句,“说对什么了?” “我就说你是对别人的私事有兴趣的,只是装出一副没兴趣的样子故作深沉。” 方晓苒知道他这又是在戏弄自己,于是故作认真的说了一句:“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问了。你在这里慢慢坐,或者呢,上去找瑾轩也行,我就不陪你了。”说着,故意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客堂的门边。 陈子曦见方晓苒要走,以为是自己的玩笑惹得她不高兴,连忙回过身赶紧的叫了她一声,“晓苒姐姐。” 方晓苒听他这么叫自己,不无几分得意的笑着说:“怎么了?我记得沏茶的时候没放糖啊。”她正这样说着,却见陈子曦又沉默的转过身去。于是她走去他身边,温婉的问了一句,“是为了依伶吧?” 陈子曦一脸惆怅的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方晓苒于是又问:“为什么不对她说呢?” “我都不知道对她说过多少次了。”陈子曦无奈的说,“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小孩子。就算她不拿我当小孩子看,在她心里,也永远没有什么人能够替代我哥哥。” “我想,该是你从来都没有认真的对她说过吧。”方晓苒若有所思的说,“其实依伶的心里一直都是很缺乏安全感的,尤其是现在又被瑾轩伤了心。下次你若认真的对她说,或许她的态度会不同以往也不一定呢。” 听了方晓苒的话,陈子曦似有了悟的点了点头,但转而就又像是抛开了此前所有的烦恼,一脸好奇的看着方晓苒问,“你怎么会这么了解?该不会是你对情事颇有经历吧?” 方晓苒见他又是这副没正经的样子,于是皱了皱眉头说:“你看你,才正经了几分钟就又是这副样子,难怪依伶不信你的话,换作谁也不能信了你。” “我这叫性情中人,叫侠气。”陈子曦玩笑的说着,站起身来,又看着方晓苒不无几分认真说了一句,“谢谢你,晓苒。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他说这话时,还很是沉稳的浅浅一笑。 “好了好了,这要换作我是依伶,也会弄不清你的话到底哪句是认真的哪句是玩笑。”方晓苒说着,将他送出了门去。 只是方晓苒这边刚送走陈子曦,她便又想,自己之前跟他说那些话会否有些不妥。毕竟她也明了,卓依伶如今依然是爱着陈瑾轩的,何况她也并不十分清楚陈瑾轩究竟是因为什么要推掉与卓依伶的婚事。想到此,她便又有些担心起来,只恐自己一时无心之失,变得俨然在怂恿陈子曦的介入而令陈瑾轩与卓依伶之间隔阂愈深。她越是这样想,这件事的后果就被她想得越是严重,结果是整夜都没能安下心来。直到第二天早晨,见着陈瑾轩,把前日陈子曦来过的事向他从头至尾的说了一遍,见陈瑾轩对此只是浅浅一笑,面上依然是波澜不惊的颓废,她这才终于是放下心来。 而另一边,陈子曦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卓公馆,恰逢这天卓竟宜也在家中,见陈子曦一早便上门来,也不知道究竟所为何事,于是故作一副和蔼的样子放下手中的报纸,叫了他一声,“子曦啊,好久都不见你了,长成大人了。” 陈子曦原本来这一趟是要急着见卓依伶,偏偏却逢着卓竟宜在家中,且一进门就被他叫住,虽说心里很不情愿,但也只好走去卓竟宜面前问候了一声,“您好,卓伯伯。” “是来找依伶的吗?”卓竟宜一面这样问着,一面心里就在思忖,陈子曦这天上门究竟是为何事。 而陈子曦点了点头,说了声,“是的。”便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说。 “先坐一会儿,依伶就下来了。”卓竟宜说着,让人准备奶茶和点心,而后才又看着陈子曦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身体还好吗?” “还好的。”陈子曦极不自在的与卓竟宜面对面坐着,心里只盼着卓依伶能够早些下楼来,此刻甚至忘了他这天来找卓依伶是有话要对她说的,且如今这话还不好叫旁人听见,尤其是卓竟宜。 卓竟宜见陈子曦有些拘谨,于是又故作关心的问了他一句:“瑾轩最近还好吗?我听说他把银行的工作辞去了,想必是寻着别处高就去了?”卓竟宜这话里有些嘲讽的意思,他心想,陈瑾轩这样的人辞去了银行的工作,想来除了回霓裳服装店打发日子,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而陈子曦虽说是有些单纯,但卓竟宜这话里的意思他还是听得明白的,于是故意夸大了说:“有家报馆再三的请他去,他碍于面子所以不好推迟就去了。如今除了忙于报馆的事,偶尔他还写些文章登报的。” 卓竟宜听他这样说,心里禁不住的生出几分不悦,只觉着陈子曦这话说来,倒像是在说自己此前介绍陈瑾轩去银行做事是埋没了他。此外、他于陈子曦的话也不尽相信,正想在细问是哪家报馆的时候,卓依伶这时走下楼来,见着陈子曦便问了一句,“子曦,这么早来找我,有事吗?” “嗯。”陈子曦站起身来,看着卓依伶点了点头,刚想说下去,却又因了卓竟宜的在场而有些顾忌,欲言又止。 卓依伶对此心领神会,于是又故作好奇的看着卓竟宜问了声,“爸爸,今天这么晚了还没出门?” 卓竟宜知道卓依伶如此说不过是因了他们有些话不想让自己听见,心想、如今两家的亲事都已搁下了,自己也没有其他好担心的,于是顺着她的意思说:“这还不是因为你在楼上迟迟不下来,何况我也难得见着子曦,所以借机多聊几句。那你们继续,我先走了。”说着便出了门去。 卓依伶看着卓竟宜出了门,这才小声问了陈子曦一句:“是不是阿姨有什么事让你来找我?” 陈子曦心不在焉的回了声,“不是的。”言语时,心里还在焦虑的想着,怎样才能让卓依伶觉着自己是认真的,于是极力的回忆着昨日同方晓苒说话时,她觉着自己认真的时候自己是怎么个样子。 “子曦?”卓依伶见他忽然又锁紧了眉头,于是不无几分担心的问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依伶,”陈子曦一时于满脑子的混乱中叫出了她的名字,又说了声,“我是真的喜欢你。”言过便是一脸的沮丧,就仿佛他这话说出来又必定是与以往一样不被当作一回事的。 而卓依伶也的确是没有给他一个直面这感情的答复,只是这回她又似乎没有当他是一时的懵懂,只是说了声,“小声点,这话不怕叫旁人听见吗?” “昨天我问方小姐,她说我这话若非认真的说出来,听的人是不会信的。可是明明我每次都是认真说的,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当一回事呢?” 卓依伶听了陈子曦这话,一时只觉着是又好气又好笑,于是看着他说,“真是的,怎么这种事也去问别人,而且你和方晓苒才认识多久啊?就去问人家这些,也不怕被人笑你傻。” “我本来也不是要去问她的,只是我去了才知道我哥他病了,一个人在房里休息,我不好去打扰他,所以才只好去问方小姐。” “瑾轩他病了?”卓依伶听说陈瑾轩病了,不禁有些担心,只是转而又故作不太在意的向陈子曦问道:“得的什么病?”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方小姐说,身上的病倒没什么大碍,只怕是重在心病上。” 卓依伶一听这话,心里禁不住的就生出一丝怨气,于是悻悻的说了一句,“想来又是为了那个女人吧?他也真是活该。”只是说归说,怨气归怨气,她于陈瑾轩始终还是有些担心,只不过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被陈瑾轩搞得如此陌生,碍于面子她也不好再提去看他。 倒是陈子曦看出了她此时的心思,于是试探的说了一句,“不如你陪我再去看看我哥吧?”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他病不病的自有他心里那个人去操这份心,哪里轮得到我去操那份空心。”卓依伶本是顺势说了一句赌气的话,只是这话说着说着却勾起她心底于陈瑾轩的怨恨。一时间,不仅没了于陈瑾轩的担心,倒是莫名的于他生出许多恨来。这顿生的情绪就连卓依伶自己也觉着有些茫然。此时的她甚至已不能判断,如今自己于陈瑾轩是恨多些还是爱多些。兴许她于陈瑾轩的爱都已然于不知不觉中一点点的化作了恨。 朱阁绮户锁清秋 第十五节 日历上的节气虽早已入春,但吹过大街小巷的阵阵风里却依旧是冬的寒意,不止路边的树梢上不见一点生气,就连夏季野草疯长的沟边都依然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泥泞。 郁曼琳每日的顾盼着窗外的春景,而每个清晨当她拉开窗帘看见的却总是阴霾的天气,就仿佛是春天已别过这城市永远的走了。 这不晴的天空、潮湿的阴雨令她多少觉着有些凄凉,令她的心在此时就俨然窗下的院子里落叶扫尽后的空虚。这时的她又不禁要想起陈瑾轩来。也唯有如此心怀着一丝忧郁的想起他来,才会令她心生一丝他的感受,也仅仅就是这一丝的感同身受就令她满心的忧虑油然而生。她思量着,此前对陈瑾轩说那些话会否有些操之过急,她更担心会就此断了他于这感情的憧憬。想到此,她便觉着不安,她觉着她还不能平静的淡去于陈瑾轩生出的那一丝情愫,毕竟如今的她还会时常的想着他,这时常的想念令她明了在精神的空虚之处依然需要陈瑾轩的填补。于是这个雨停的下午,郁曼琳坐在她的房间里,怀着她伤感又忧虑的心绪写了一封字字情重的长信。 只是当陈瑾轩见到郁曼琳的这封信时,却是俨然已服下鸩毒的人见着有人送来一片阿司匹林那般无济于事。他觉着,既然郁曼琳的那些话已说得很明了,那这感情也便是注定了没有结果,于是郁曼琳的这封信除了让陈瑾轩觉着她的心机之重便是城府之深。更何况,此时的他不仅是因了郁曼琳所有那些玩味言辞一般的逻辑伤了心,如今的他更是对这世上的爱情也灰了心。他唯有在于这现实的无奈时、心痛时,甚至在渴望这生命的了却时无助的安慰自己,爱情终归不过是个屁,纵使它诞生得如何浓烈,也终会有消散的时候。 然而尽管他于这现实已看得分明,但一连几日,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要放下这感情却终是不能放下,于是满怀着惆怅与失落的他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寄了去。这信中只有短短的几行字,既没再直面这感情,也未言他的憧憬。 郁曼琳在见到他这封信时,看着那信纸上寥寥的几行,却字字是身临末日一般的哀愁。按理她是该明了陈瑾轩如此落寞的原因,只是这郁曼琳的思维方式却偏偏不同常人。当她看到陈瑾轩的这封信时,非但没有因了陈瑾轩于她的无奈生出的哀愁而深感几分怜悯,反倒是生出了满腹的怨气。在她的心里只是埋怨着,陈瑾轩对她寄去的那样一封深情的长信非但没有表现出些许欣喜,反倒是回了一封这样悲愁的信来。她更是悻悻的猜想出许多情景,只当陈瑾轩平日面对别的女人是满心的欢娱,唯有到了她这里才变得如此悒郁,倒像是自己不如别家的女人,直教他爱了自己是受了委屈。她越是这样的想就越是莫名的生恨,而这一时于陈瑾轩生出的恨竟也填补了她原本待爱来填的空虚。 几天以后,陈瑾轩又收到一封郁曼琳的来信,这一次她的信便全然没了此前的温婉,无论信的内容还是措辞,都宛如钢针一样的尖锐,更是说了许多那些爱慕她的男人的好,且还拿来与陈瑾轩相比,说了他一堆的不是。直教原本已是悒郁成疾的陈瑾轩读过之后,又不禁燃起满心的怒火。于是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之下,他愤愤的出门叫了辆黄包车便往法新租界去了,且是这一去便要决然的与那郁曼琳就此了断。 而郁曼琳是怎么也不会想到,陈瑾轩在看到她的这封信时会如此的愤怒,更不会想到他这天会来此。所以她也就没有把这日前来的王妈打发走。 陈瑾轩这天去到郁曼琳那里时,也是全然没了往日的斯文,站在那院门外,急急地摁着门铃,直教房里正在做事的王妈匆匆地小跑着出来,隔着镂空雕花的铁门看见陈瑾轩那张并不陌生的脸,刚想要让他稍等一会儿,陈瑾轩就说了一句,“请你把门打开。”他这话虽然说得不失礼貌,但那生硬的语气,和一张严肃异常的面孔直教这王妈惶惶的不知如何答话。 “我是来找你们家那位曼琳小姐的。”陈瑾轩于是又说了一句,“如果她在家,就请你开门,我有事要跟她讲。” 这时郁曼琳也拉开楼上的窗帘,贴着窗户朝下看了一眼,见是陈瑾轩,于是也没顾得上推开窗子打声招呼就赶紧的下了楼去。一走出楼门就吩咐了王妈一句,“你去做事吧。”而后见王妈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里,这才不紧不慢的朝着院门走去,直到距离陈瑾轩不过两三米远才小声说了一句,“你今天怎么忽然想起上我这儿来了?”说那话时还不望刻意叫他听出自己这话里埋怨的意思。 陈瑾轩见着她这副全然不当自己是回事的样子,心里只觉越发的生气,只是他也不想叫郁曼琳看出他会因了她生气而得意,于是故作一副冷漠的样子,满不在乎的说道,“我今天来只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是什么话?”郁曼琳还不知道陈瑾轩这日来是要与他一拍两散的,她只以为是自己此前寄去的那封信于他的刺激有了成效,会令他从此越发的珍视自己。 而陈瑾轩却冷冷的回了她一句,“你我从今起就此陌路吧。”他说这话时还刻意的压抑住心里顿生的伤感,于面上显露出毫无所谓一般的淡淡一笑。 “你说什么?”郁曼琳只觉是自己听错了,在她想来,陈瑾轩是决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且她还从他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笑容,笑得俨然这季节的天空一样冰冷。 陈瑾轩知道她是已然听明白了自己这话,只不过她的心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而已,于是他没有再重复,只是转过身去就此离开。 郁曼琳见他这就要走,一时也忘了所有的顾忌,赶紧的开了院门,一把将他的手拖住,又追问了一句,“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到此为止。”陈瑾轩心想,这此中的缘由郁曼琳本就清楚过他,本就是她于一时的寂寞才生出了于自己的情愫,而自己对郁曼琳而言也不过是寂寞时的一点消遣。即便如她曾说的,将来就算她结了婚也不过是多了个形式,而即便是这样一个形式郁曼琳也没有想过留给陈瑾轩。 但此时的郁曼琳却没有想过陈瑾轩想的这些,她只是猜测着他是因为另寻着新欢所以才不要她了,何况她见着此时的陈瑾轩又是那样一副毫无所谓的表情,就越是确信自己猜想的没错。但她不能接受这现实,她更不甘心,从来都是她抛却别人的感情,从来都是她自以为的主导着一切,而这天在陈瑾轩的面前却是完全的颠倒了过来,即便是出于她的自尊也不能就这样的接受。 然而这时的陈瑾轩却已然走远去了,走到了那条马路的对面。郁曼琳清楚的知道她不能追出去,她不能叫别人见着她与陈瑾轩在一起,更不能让些流言蜚语传到陆英麒那里。于是即便此时,即便在她的心于这感情濒临崩溃的时候,她也依然是理性的,她的理性告诉自己,即便她失去了陈瑾轩,她也不可以失去陆英麒,毕竟陆英麒才是她的将来,才是她余生的依靠。于是她就那样,站在这扇院门后面,看着陈瑾轩的背影一点点的消失。 她终是禁不住忧伤的落下泪来,这泪在此时无论她用手绢去拭多少次都仿佛拭不干。 王妈见着郁曼琳这副模样走进屋来,也不敢出声,只是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做事,只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 “王妈。”郁曼琳这时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旁做事的王妈说了一句,“你早些回去吧。” 王妈听了她这话,又看了看还没做完的那些事,犹豫着答道,“可是……” “剩下没做完的事你下次来再做好了。”郁曼琳说着,心想这王妈见着自己这副样子必定会要怀疑她与陈瑾轩的关系,于是又刻意编出一句话来说,“方才那位先生带话来,我过去一个姐妹这趟回上海的船在海上被炸沉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我这就回去了,太太。”王妈说着,便开始收拾。 这时郁曼琳又从一旁的皮包里拿出一块银元来,放在王妈的手里,说了声,“现在世道不好,这钱你拿去用吧。” 王妈接过那钱来,弯着腰连说了几声,“谢谢太太。”便转身走出了门去。 回去的路上,王妈的手揣在口袋里摸着那块银元,心想、郁曼琳似乎也不是什么可憎的人。虽说平日她说话是有些刻薄,碰着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无端的挑剔,但和她以往伺候的那些老爷太太们相比,她也算是个好人。至少她这一生是没有遇着第二个雇主,非但不寻些理由扣她的工钱,偶尔还会塞给她一块银元接济她的生活。虽说这一块银元在有钱人的眼里并不算什么,但于王妈这样的人而言,这却意味着不仅能给她那乡下卧病在家的儿子抓上好几副药,且还能让他吃上一顿好的补补身体。 于是王妈犹豫着,下一次陆英麒再来问她时,她是否要将这天看见的事说出来。毕竟她是看得分明郁曼琳与陈瑾轩的关系的,她更是看得出郁曼琳那脸上的泪痕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一旦她对陆英麒说出来,必定是非同小可。只是她又收了陆英麒的钱,且陆英麒这样的人她更是得罪不起,若是有朝一日陆英麒知道她于他有所隐瞒,势必又不会放过她。她于自己倒不太在乎,唯一放不下心的是她在乡下那个病弱的儿子,若然哪天再没有钱寄回去,他即便不病死也是会饿死的。就这样,她这一路上那只手都揣在口袋里捏着那块银元,翻来覆去的捏着,就仿佛手指被施了魔咒一样停不下来。 风残花碎池中月 第一节 这场战争已然延续得太久,久得令国人都淡忘了这抗日战争之前的国恨家仇。如今、几十年前烧杀抢掠的八国联军,他们的后裔不得不要离开这块敛财的圣土时,一些国人倒忽然的生出孤独而觉着伤感。 就在这年的春节过后不久,租界里的不少洋人就已纷纷的离开这个他们曾赖以寄生的地方。他们终于要带着中国人的财富和半个世纪也未能填满的欲望,从灵魂的根处短暂的截去盗匪的源流,换上绅士的新装荣归他们的故里去。从此就只能远远的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们曾经的盟友,那些更为疯狂的日本人沿袭他们初踏这片土地时的索取方式继续抽空这里的一切。 郁曼琳在这法新租界里已住了有些年,虽与周围的那些法国人、俄国人都没什么往来,但仅仅是看着对面一栋曾经每夜的开着party、灯火通明的房子人去楼空,她就不禁要莫名的生出一丝孤寂。这顿生的孤独令她又不禁要想起陈瑾轩,且在这孤单又寂寞时想起他来,就越发的令她觉着难挨的抑郁,就仿佛是她的灵魂即刻就要寻着一处温暖去依偎,不然就会被这一阵清寒的风吹散了去。 这晚,郁曼琳坐在卧房的窗边,看着陈瑾轩此前寄信来时用的那张信封,见着那上面如今他的地址,想着翌日便要去那里见他,想着他可能依然在生她的气,想着如何让他忘了他们之间的不快,变回曾经那个爱她、惜她的陈瑾轩。正当她想得入神,俨然就沉浸在那明日的幸福中时,楼下却传来了门铃的声响。 郁曼琳站起身来,匆匆的将那信封随手的扔进壁炉里,见着它火化了,方才走到窗边去,轻轻的于窗帘拨开一条细缝,看着楼下院门外的路边那辆黑蟑螂一样直教她此时生厌的丰田车,还有那臃肿的肉瘤站在院门外俨然春天的野狗性急的摁着门铃。她心知陆鸿生到她这里从来都只为做一件事,而于这事尽管她此时很不愿意,但却也由不得她。她只是无奈的拉开窗帘来,隔着窗子朝楼下的人露了露脸,便又将那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这才又穿了件睡袍走下楼去。 郁曼琳走去院子里开了院门上的一扇小门,陆鸿生便仿佛是流浪的野狗找着了主人一般心急的挤了进来,一手搂着她的腰,几乎是半推着郁曼琳进了屋里。且此回他一进了屋便拥着郁曼琳往楼上去。 郁曼琳走在楼梯上,右手伸到身后去轻轻推开陆鸿生那只已滑到她腰下的手,故作调笑的问了一句,“怎么今晚想着上楼去了?就不怕我这楼上藏着什么人把你给暗杀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陆鸿生一面得意的说着,一面在郁曼琳的屁股上轻捏了一把,面上还禁不住的露出一脸的淫笑。 “什么不同了?不还是老样子吗?”郁曼琳说着自顾自的快走了几步,上了楼去。 这时陆鸿生也气喘吁吁的扶着楼梯的扶手紧了几步上了楼,进到郁曼琳的房里便寻了窗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满脸得意又俨然几分愤恨的说,“维希政府都放弃在华租界了,往后、不论是重庆来的特务、还是延安来的赤色分子,在这块地方终是藏不住了。” 听着陆鸿生这话,此时郁曼琳的心里却不似他那样的乐观,毕竟陆鸿生说的那些人于她是没有什么威胁的,倒是那些日本宪兵更让人不安,想到此、她便不禁要眉心一皱,若有所思的自语道:“难怪这些天日本人的侦讯车来得越来越频繁了。” “那是当然的,何况最近还会有大动静……”陆鸿生话说到此便没有再说下去,毕竟他这晚是为了寻欢而来,只是方才急着上楼累得喘不上气,这才在椅子上坐下休息一会儿,不想竟东拉西扯的说起一些不该说的话来。待他那口气喘过来,见着面前睡袍微开,隐隐露着一件粉色真丝小睡裙的郁曼琳,他那满身的神经就又亢奋起来,于是站起身,摘下胸前那块longines金表顺手往身旁的四斗柜上一放,便迫不及待的松开纽扣脱了上衣,那与之肥硕笨拙的身形极不协调的快捷就俨然是那衣服着了火一样。 郁曼琳见着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陆鸿生此时就像个下流的市井嫖客,心里只觉他几分可笑,只是觉着那陆鸿生可笑之余却又觉着自己的可悲。郁曼琳正这样想着,陆鸿生已将身上的衣服拨得精光,脂肪横流的肚皮就那样俨然一摊烂泥从腰间耷拉下来。等不及郁曼琳脱去衣服,他就已然将她压在了身下,就像一头扎进了苹果堆里的野猪,仿佛是要拱进郁曼琳的身体里去,直教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翌日的清晨,陆鸿生从睡梦中醒来,见着已然起身的郁曼琳站在一旁,裸着雪白的背脊弯着腰,正从脚踝处将旗袍缓缓的穿上。这令陆鸿生又不禁生出一丝欲望,想着离开前再行一番云雨,但却终是觉着自己已然年迈得力不从心。就在他无奈的起身时,还不禁一叹,语带失落的说了一句,“英麒就要回国了。” 郁曼琳听着他这话,只觉着此中似乎别有用意,毕竟陆英麒回来一趟本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于是也没去问,只是沉默的站在镜子前侧来侧去的照她那身旗袍。 这时陆鸿生又说了一句,“以后我也难得再来你这里了。”说着走到郁曼琳的身后轻轻的贴着,于她的颈边细闻着香水的味道,一双手依旧恋恋不舍的在她身上游走。“我们之间的事终归不好叫英麒知道。” 郁曼琳听着他这话,心里倒是忽然生出几分猜测,于是侧过脸来问了一句,“你是说英麒他要回国来了?” “嗯……”陆鸿生点了点头,语音拖得很长,叫人分不清他这算是答话还是在长叹。这时他又看见一旁柜上的座钟,见时间已不早,于是去到窗边拨开一点窗帘朝下望了一眼,便匆匆的下了楼去。他这边还未下得楼梯,楼下就已传来门铃声,陆鸿生只以为是等在外边的人来催他的,于是不耐烦的开了楼门,走到院里,这才发现院门外边他的人正在盘问一个老妈子。 这时郁曼琳也从楼上探出脸来说了一声,“她是来打扫房子的。”说完便又关上窗子,下了楼去。 这时王妈也进到屋里,只是依然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一只手摁在胸口脸色发白的站在那里长吁了几口气。 郁曼琳见着她那副受惊的样子,于是宽慰了她一句,“外面那些都是替先生的父亲办事的人,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王妈听了虽是点了点头,但毕竟方才她是被那些人吓得不浅,就连此刻,她的手脚都还是不自觉的随着乱了心率的心跳一抽一抽的。 郁曼琳见了,鼻子里细哼了一声,不屑的一笑,心想这王妈终归是没见过世面的下人,这样想着便又只觉是看她很不入眼。只是转而又一想,这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像她这般胆小又没见识的人平日里终归是会谨慎小心些,不至于像那些多嘴的人易惹来是非。只是她不了解,往往平日里处事谨慎的人到了关键的时候才是最要人命的。 再说陆鸿生这日走的匆忙,竟忘了他那块放在四斗柜上的怀表,且那表又被王妈在打扫时看见。只不过王妈不知道那表的主人就是那位雇她的陆先生的父亲。尽管郁曼琳刻意的说了一句外面那些都是替陆英麒父亲办事的人,但王妈那时正吓得战战兢兢,偏就没把郁曼琳那句别有用心的话听进心里去。且她方才走进院子里时又是吓得一路低着头,自然也就没见着那屋里走出去的男人是个什么样子。但她至少知道这块怀表是男人用的,且多半就是方才那位走出去的男人的,她虽没有见着那个男人的脸,但仅仅见着郁曼琳卧房里的这块怀表,她便已然能猜出郁曼琳与那人之间是有着怎样一重关系。而这是郁曼琳不曾料及的,此时的她对这怯懦的王妈是百般的放心。 风残花碎池中月 第二节 翌日,入春以来难得的一日晴朗,路旁的梧桐树也因了这久违的阳光于树梢上显出些许生机,就连依旧清寒的风映在这蓝天下也仿佛是有了几分暖意。 上午,郁曼琳出了门,走过几条马路,叫了一辆载客过来租界正要折回去的黄包车,拉起车棚来,小心的坐上了车去,又极细声的说了陈瑾轩当下的地址。 只是这天郁曼琳在半路上才想起,陈瑾轩这个时候该是不在家里的。只不过虽是已然这般的料定,她却也没有叫车夫折回去,而是抱着一丝侥幸继续朝着陈瑾轩如今的住处去了。 去到那里的时候,郁曼琳见那两扇墙门果真是紧闭着,轻轻的推了推也纹丝不动,她于是又拈起墙门上满是铜黑的门环轻扣了几声,终不见里边有人回应,于是这才悻悻的返回去。 只是郁曼琳在回去的路上又觉着空跑了这一趟多少有些不甘心,更是因了如今于陈瑾轩放不下心来,于是又叫车夫把车拉到了赫德路。而后、一个人在凯司令西餐馆吃了午餐,又点了一杯咖啡,于是在这家每个下午都一如既往的冷清的餐厅里安静的数了几个小时的光阴,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方才离开,叫了一辆黄包车折回了陈瑾轩的住处。 但即便此时的天色已是暗得足以叫人生出困意,那紧闭的石库门里也依旧是无人回应。郁曼琳这时只想着陈瑾轩大概是在信封上写错了地址,更或许他根本就是不想让自己找到他才故意写错的。她如此的想着,就又对陈瑾轩生出满心的怨恨,心里更是猜着陈瑾轩如今不知又是与谁在一起快活。 正当她这般愤愤的想着朝弄堂口折回去的时候,却恰逢陈瑾轩正从弄堂口走进来。这时的郁曼琳见着陈瑾轩又不禁一阵欣喜,只这一瞬就忘了方才于他还郁结了满腹的怨愤,于是迎着对面走来的人温婉的叫了他一声,“瑾轩。” 陈瑾轩听见那声音,只是又觉着那声音仿佛是幻觉,于是抬起头来,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这才看清是郁曼琳远远的正朝他走来。只不过听见郁曼琳于他叫得如此亲昵,反倒是心想,这到底是在一条别无旁人的小弄堂里,不是在外面的街上也不是在她那幢小楼的门外,所以她这又不去费心思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他这样的想着,心里就越发的对郁曼琳怀恨,于是看着她冷冷的回了一句,“您有什么事吗?陆太太。” 郁曼琳见他依旧是这般生着他的气,于是一脸委屈的看着他,依旧温婉的叫了他一声,“瑾轩。” 而陈瑾轩也毕竟是在心里还没有将郁曼琳放下的,只是此时他虽有一丝心动,面上却依旧是冷漠的回了一句,“你我之间似乎已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说着便与她擦肩而过,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走了进去,只是他进去之后却也没有反身把那墙门关上,而是任由它就那样半开着。 郁曼琳见他此举,心里便也明了陈瑾轩于她并非是真就到了死心的地步,于是随着他走进屋去,又小声的说了一句,“我只想听你告诉我。” 陈瑾轩明了她那话的意思,这令他又想起在郁曼琳的家里见着的那只烟盒,只是他不想再去提,毕竟这于他看来就仿佛是莫大的耻辱难以启齿。于是他一面开了楼门的锁,一面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只从那未合严实的门缝里传出冰冷的一句,“还有什么是我会比你更清楚的?” 这时的郁曼琳似乎是明了陈瑾轩在因何事而介怀的,只是却又不十分确定。此刻、她只盼着他说出他要了却这感情的原因,只要他说出来,她便有机会去解释。然而陈瑾轩却偏偏缄口不言,直教郁曼琳是进退维谷。她想着去解释,却又担心陈瑾轩真正介怀的事并非她所猜测的。而即便她了解的没错,她又担心这样去做一番解释会令陈瑾轩觉着她是在欲盖弥彰。 就在郁曼琳正觉着左右为难的时候,陈瑾轩忽然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不会和我在一起的。”说着,坐在一张靠椅上,郁郁的划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支哈德门,而后于那缭绕的烟雾中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面前的郁曼琳说了一句,“天晚了,你早些回去吧。” 郁曼琳这时柔婉的一笑,侧身蹲在他的膝前,微抬着头看着他低垂的脸,轻轻的从他指尖拈过那支香烟,于一旁的烟灰缸里摁熄了,这才捧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侧脸,温婉的说:“早知你是为了我说过的那些话在介怀,我就不说那些了。原本我那样说也只是因我知道你是已然有了婚约的人,将来你是必然要娶别的女人的。我不想让你觉着因了我而困扰,所以才说了那些话。其实、这世上又有哪个女人能够真的放下她心爱的人去和别人结婚?我也不过是知道将来难免会有那一天,所以早些在心里作好准备罢了。不过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想来我也是接受不了的。” 陈瑾轩的心原本在他这天见着郁曼琳的那一刻就有些动摇,而此时又听了她这样一番话,心里自然也就是顺应着她那话里的意思去想。毕竟如今的他要真和郁曼琳一刀两断,他也是做不到的,如今这感情已然于他的心里纠结得太深。尽管有时就连他自己也迷惘究竟他爱着郁曼琳什么,但他却终究是已然在心里无可救药的爱上了。 而这时的郁曼琳见着陈瑾轩依旧是一脸郁郁的沉默,于是侧身靠在他的膝上,小声的说了一句,“瑾轩,如果哪天没了你,我会死的。” 陈瑾轩尽管心里明了她这话也只不过是一句话,但这样的话听来终归是叫人心里觉着温暖的,尤其是在这寒冷的年月。 就在这时,从窗外传来墙门被关上的声音。郁曼琳于是站起身来,朝着客堂的窗外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穿阴丹士林蓝夹棉旗袍的女人正朝屋里走来,于是问了一句,“那位小姐是谁?” 这时陈瑾轩也站起身来,朝外看了一眼,回了她一句,“那是房东,方小姐。” 他们这边正说着,方晓苒已开了楼门走了进来。经过客堂的时候,见着房里站着一个无论气质还是装扮都很不寻常的陌生女人,又看见一旁的陈瑾轩,于是对这女人的身份便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只不过毕竟是陌生,且陌生得俨然两个世界,于是方晓苒只站在客堂的门边,温婉的一笑,平淡的问了声好,回到她自己的房间了打了个转身便又出门去了。 这时郁曼琳见着走出门去的方晓苒试探的问了一句,“是房东家的女儿吗?” “不是的,是房东,就她一个人。” 听了陈瑾轩这话,郁曼琳只觉是心里禁不住的生出几分醋意。她心想着,这满城到处是出租的房子,可是陈瑾轩却偏偏要选择与个年青女人独处一室。想来她就觉着有些生气。只不过,她刚与陈瑾轩重归于好,当下仍有些顾忌,所以即便要因此埋怨陈瑾轩她也是会要忍到日后再去提的。于是依旧一副温柔的样子看着陈瑾轩小声的问了一句,“你对她该不会是喜欢吧?” 陈瑾轩这时对郁曼琳依旧是有些生气的,所以听着她这样问,便故意赌着气说:“我于她当然是喜欢的,若是不喜欢我又怎么会在这里租下一间房子住下呢?” 只不过这时的郁曼琳也听出他这话是赌气说的,一时间,倒是因他赌气说了这样一句话而没了方才的醋意,只是娇嗔的说了一句,“不许你喜欢她。” 陈瑾轩见着郁曼琳忽然这般的撒着娇说出一句任性得几分可爱的话来,一时竟也不经意的于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于是两人这一会儿就又亲昵的小声说起了情话,俨然他们之间反倒是因了一场险些决裂的闹剧而变得更胜以往的亲密,倒像是那叫人不安定的一切都如前夜的梦境一场随梦醒而消散了。但那毕竟不是梦,此时因了心悦而忘却的不安终不会就这样从此淡去,毕竟现实始终都或残酷或冷漠的摆在那里,只需一丁点的抑郁或是惆怅,它便又会像一片云海一样瞬间的蔓延,直教人看不见一丁点晴空的明朗。 风残花碎池中月 第三节 这城市的天空在郁结了数日的阴云之后,就仿佛失了丈夫又被人骗尽钱财的寡妇,终是到了抑不住满心伤痛的时候,俨然嚎啕痛哭一般的落下这年入春以来的第一场暴雨。 这天夜晚,卓依伶于不能安寝的睡梦中醒来,听见那玻璃窗上俨然撒豆一样的雨声,于是下了床来,披了件睡袍行至窗边,看着窗户的玻璃上已然汇聚如滴的水雾。这时的她忽然又想起了陈瑾轩,她记得许多年前也有过一个这样的夜晚,那时的窗外也是落着冰冷的寒雨,只是那时的窗里,有陈瑾轩陪着她用食指在结了水雾的玻璃上胡乱的涂鸦。尽管那已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时间久远得可能就连那曾经陪她涂鸦的人都忘了,但卓依伶如今想来,却觉着那仿佛近得就发生在昨日。她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将她与陈瑾轩的过去忘掉,她也没有将陈瑾轩于心里放下。虽然她已决心要将那一切都释怀,但她却依然没能做到。总会有这样不眠的夜晚让她想起与陈瑾轩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直教她仿佛已然淡定的心重又因他泛起片片的涟漪。 就在她怀着满心的惆怅回到那张温暖的床上去时,禁不住一个受寒的喷嚏就令她又想起此前陈子曦说起陈瑾轩病了的事。她觉着,即便陈瑾轩真的于她已没了爱情,她也不想因此就断了这从小青梅竹马的情谊,于是想着翌日还是去探望一下的好,至少也叫陈瑾轩明了她的心里依旧是挂念着他的。 第二天的下午,她便去了方晓苒家里,只是这天尽管她是算准了陈瑾轩回家的时间去的,但去到那里的时候,却依旧是没有见着陈瑾轩。不过方晓苒因了书店的惨淡经营而从原本一天的工作时间减到了半天,所以这日卓依伶来的时候,她倒是在家里。 原本没有见着陈瑾轩,卓依伶是想就此回去的。但转而又想,既然都来了这一趟,也不在乎再多等些时间,于是也就留下和方晓苒闲聊了起来,从过去年少时学校里的回忆一直聊到了当下。而方晓苒也是许久没有像这样有个人说些女孩儿家家的话,一时聊到兴头上也就忘了平日的谨慎,不经意的说起上一次见着陈瑾轩和一个气质不同寻常的女人在客堂里的事。 卓依伶一听这话便禁不住一脸阴郁的沉默下来。这时的方晓苒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又说了一句,“想来该是报社的什么人。”只不过,她自己也明白,此刻无论再怎样去解释也已于事无补。 而卓依伶沉默了片刻,这才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对方晓苒说道:“想来瑾轩他的病该是早好了,这样我也放心了。我就不等他了,待他回来的时候,你替我告诉他一声说我来过就好了。” “依伶,”方晓苒见她说着就已站起身来要走,于是叫住她,又说道:“其实那天我见到那女人的时候,瑾轩就在客堂里,但当时他也没有向我介绍那位女人,想来若是与他有着关系的人,逢人终归会要介绍一下的。” 卓依伶见着方晓苒那一脸无措又愧疚的神情,于是故作若无其事的浅浅一笑,安慰了她一句,“放心吧,我没放在心上。瑾轩他已然爱了别人,这我是早就知道了的。”说完便匆匆走出了门去,不等方晓苒追上她就已走出墙门,一路近乎小跑的出了弄堂。虽说她早已明了陈瑾轩如今是已爱了别人的,但当方晓苒说到看见一个与陈瑾轩在一起的女人时,她却依然觉着天塌了一般,直压得她仿佛窒息一样的痛苦,更是要将她心里沉积的泪水都挤压出来。 卓依伶走后,方晓苒始终的坐立不安,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因了一句说出去的话而后悔,但即便是后悔,那说出去的话也终是已收不回来。 这晚,陈瑾轩刚进了楼门,便见着方晓苒一脸忧郁的站在客堂的门边,于是一面解开风衣的纽扣,一面看着她那副难以形容的表情笑着问了一句,“出什么事情了吗?” “瑾轩,”方晓苒小声的回他,“下午依伶来过了。” “是吗?”陈瑾轩听她如此说,又见着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猜测着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也不禁几分担心起来,于是微微皱了皱眉问了她一句,“是出什么事了吗?” “对不起,瑾轩。”方晓苒依旧不知要如何告诉陈瑾轩她说错话的事,她既不想陈瑾轩生她的气,更是不愿因此在陈瑾轩的心里留下什么坏的印象。但要说的话终归还是要说的,于是她终是硬着头皮说道,“下午我和依伶聊天的时候一时说漏了嘴,说了上次在这客堂里见着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女人的事。” “你是说曼琳吗?”陈瑾轩听了她这话,于是放下心来,无所谓的一笑,“这本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说了就说了吧。” 只是虽然陈瑾轩这样讲,但方晓苒依旧是放不下心来,犹豫着又说道:“可是……” “没什么的。”陈瑾轩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方晓苒之所以会如此的不安,只是因为她害怕那一句无心的话会变成滔天的错。而陈瑾轩此时的心里于他和卓依伶之间的关系却是明了的,于是他看着方晓苒那不安的眼神,依旧是淡定的微笑着告诉她,“我和依伶如今已然是走在两条平行线上的人,不论发生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发生,我和她都已是这样了。所以你不必为此记挂于心,更不必内疚。感情的事,既已如此便已注定。” “有时我觉着也许我是真不懂爱情。”方晓苒听着陈瑾轩这般的解释,本该放下心来的她却莫名的悲从中来,“就像你和依伶。我记得还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名字,虽然那时没有见过你,但依伶她每天的话题说得最多的就是你。那时你们之间甚至最微小的细节我想我都了解,我更了解依伶对你的感情,我想她在那时就已然把她这一生都系在了你的身上。可是如今,听你这样讲,我真的想不明白,有些感情是可以这样就淡去的吗?至少我知道,在依伶的心里是不能淡去的。” 陈瑾轩这时也没有回她,只是专注的坐在一旁,于那陶瓷的小火盆里轻轻地拨开灰烬,露出几块深埋于炭灰里不曾烧尽的炭心来,又将几块新炭于灰烬里捂热了,而后小心的架在那几块橘红的炭火上。 方晓苒见陈瑾轩也不理她,只道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这时、她便又有些后悔,心想那些本也是陈瑾轩和卓依伶之间的事,横竖也轮不到自己去妄加评论。想到此,她便看着一旁的陈瑾轩说了声,“对不起,也许感情的事是唯有当局者清,而旁观者迷的。” “没什么。”陈瑾轩这时依旧看着那火炉里一点点烧旺的炭火,若有所思的说道,“年少时的情之所以美好,许是因了年少的单纯,单纯得唯有感情,不染丝毫的风尘,即便于将来的憧憬也是极尽的唯美。但人终不会永远年少,终会看清这悖于梦想的现世,终会明了感情不只是喜、亦是悲,更不只是享受而是承受。青春、不过是一场梦,无论醒的早或晚,这场梦都终会要醒的。” 方晓苒搬过一张椅子,坐在陈瑾轩的对面,看着始终垂目的他又问道,“可是如果有人这一生都梦不醒呢?” “但已然梦醒的人是已入不得梦去的。”陈瑾轩见那燃起的炭火已有些亮白的刺眼,于是这才直起身来,仰靠在椅子上,面露一脸无力掩饰的疲惫。这时的他不禁要想,他这话究竟是说给方晓苒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此刻的他只觉着在郁曼琳的面前,他自己倒像是单纯的怀着不切实际的憧憬,是个仍未梦醒却又因了不愿梦醒而梦不醒的人。倒是郁曼琳俨然是早已梦醒而身心俱已入不得梦去的,如今的她于这感情倒更像是闲来无事捏着梦在把玩。 风残花碎池中月 第四节 卓依伶自从那天离开方晓苒家后,就变得俨然失魂的人一般没了精神。只是她又担心叫卓竟宜看出她的心事,于是每天在家里依旧是刻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她那父亲面前俨然无忧的度日。 但卓竟宜毕竟是在生意场上混迹多年的人,察言观色自然不是寻常的肤浅,所以纵然卓依伶怎样的掩饰,也终是瞒不过他的。只不过卓竟宜明了,卓依伶会如此费心去掩饰的心事必然是不想叫人知道,所以面上依旧是装作对此毫无察觉。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日。 卓依伶渐渐从她心乱的悒郁中偶尔的觉着一丝似有几分陌生的宁静,而那一刻的宁静总是会叫她莫名的想起陈子曦来。只不过虽是想他,但却又似乎不同于她想陈瑾轩时那样的满怀爱意,这想念倒更像是冻僵的人于温暖的需求。于是她就这样犹豫着,始终都没有给陈子曦挂一通电话去。尽管此时的她渴望着从他那里获取一点温暖,但却又担心如此会令陈子曦以为她已然接受了他于自己的喜欢。 正当卓依伶为此犹豫不决的时候,碰巧这天下午宋云萍挂了一通电话来,问了她一些境况,又说了许多嘘寒问暖的话。两人就这样在电话里闲聊了好一会儿,宋云萍这才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句,“近来瑾轩有消息吗?”原本她也只是想从卓依伶那里了解一点陈瑾轩的境况,却不想她只如此平平淡淡的问了一句,电话那端的卓依伶竟落下泪来。尽管她是压抑着没有发出低泣的声音,但宋云萍却终是从那偶尔急促的鼻息声中听出了她在流泪。于是不无几分担心的问了一句,“依伶,怎么了?是瑾轩他做了什么叫你伤心的事吗?还是他又说了什么让你伤心的话?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年纪是长大了,心智有时却幼稚得不知轻重。” 宋云萍这般的说着陈瑾轩的不是,觊觎可以稍许的安慰伤心的卓依伶,但这时的她还不知道,如今卓依伶的泪已然不只是因了伤心而流,更是因了她心里的绝望。她听着宋云萍安慰她的那些话,终是到了她满心压抑的痛苦崩溃的极限,哽咽的说了一声,“阿姨,我已然料定我是进不了您的家门了。”话语刚落便匆匆的挂了电话,一路的跑上了楼去,关上房门,整个人扑在床上闷在被褥下面已是泣不成声。 宋云萍是了解卓依伶的,所以当她听见卓依伶哽咽的说出这样一句绝望的话来,又匆匆的挂断电话,便已然猜出这多半是她与陈瑾轩之间因了什么事而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只是她虽忧心忡忡的想去看看卓依伶问个清楚,但却又有着诸多顾忌。毕竟如今陈卓两家并没有成为亲家,此中往来也便不是那么随意,且宋云萍的心里又始终存着一份官家子女的傲气,更是对卓竟宜这样的人很是看不起,所以就更是不能放下身价去登卓家的门。 只是宋云萍在与卓依伶讲电话时,陈子曦是在他房门半开的屋里都清楚的听见的。虽然没有听见卓依伶说的那些话,但仅是听见宋云萍方才于电话里说的那些劝慰之辞也便有了几分猜测。于是两天后逢着星期日,陈子曦便乘着家里人都出去的时候往卓公馆挂了一通电话。 恰巧陈子曦挂电话来的时候,卓依伶正在楼下独自吃着早餐,听见电话铃响,不等下人去接,便放下手中的餐具,不紧不慢的走到客厅里提起电话来说了一句,“这里是卓公馆,请问你是哪位?” 尽管那电话里的声音是有些模糊,但陈子曦还是听出了卓依伶的声音,于是有些犹豫的叫了她一声,“依伶姐。” 卓依伶听见陈子曦的声音虽是觉着有些意外,但这意外又似乎是在她的意料之中。这一刻的她只觉着心里仿佛是忽然的生出一丝欣喜,俨然一时间就驱散了她满心的悒郁。只是片刻的欣喜之余她却又觉着这欣喜中的缺憾,于是仿佛高兴又似有一丝失落的在电话里回了一声,“是子曦啊。” 陈子曦这时也想不出还能与她说些什么,他觉着如今他想要对卓依伶说的话不过就是那早已重复过多次的一句,而此时又不好去提,于是只问了一声,“你还好吗?” 卓依伶听着他那语气这般的深沉,禁不住笑着问道:“这才几天不见,说话怎么都变得老气横秋的了?” “哪里。”陈子曦这时却依旧是笑不出来,语气里尽是没精打采的回了一声,“只是想不出别的话来说。” 卓依伶听他如此说,于是半开玩笑的反问了一句,“都想不出话来说怎么还打电话来?” 陈子曦一时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只是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句,“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 “问什么?”卓依伶不禁几分好奇的问,只是当她问出这样一句的时候,心里又似乎已然明了陈子曦这天是为何打电话来。 “那天,你和妈妈通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了。”陈子曦说着平静的问了一句,“依伶姐,你是真的除了我哥就不会再爱别人了吗?如果真是那样,我想你现在就告诉我,” “子曦……”听到此处的卓依伶只觉着忽然于一片莫名的温暖中悲从中来,一时哽咽得说不下话去。 陈子曦听见电话里那一声话音未决的“子曦”,他以为,卓依伶也许只是想把曾经那些对他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而那些话他已然不想再听。 于是在俨然窒息的哽咽中言语未尽的卓依伶还没来得及吸进一丝空气,去说完她此时欲说的话时,陈子曦就低沉的说了声,“依伶姐,如果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子曦。”这时的卓依伶终于是为了在这将要挂断的电话里叫出他的名字而放任泪水淌满了侧脸。 陈子曦这时才听见她那一声言语时的哽咽,于是又将这电话放在耳边,只是却也没有言语,只是沉默。这一刻,他忽然觉着,此时要说出一句“爱”去竟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得就像已全然失了年少的单纯。 于是这一通电话就在两个人的沉默中延续了不知多久,也不知最后究竟是谁挂断了这电话,还是这电话自己不知在哪一刻断了线,令这两个人心里想要说的话终是没有说给对方听,而这两个人于彼此的心也依旧是仿佛明了又隐隐朦胧。 放下电话的陈子曦一脸颓萎的回到房里,满心绝望一般的痛苦,却又分明的觉着希望依旧在他的心底燃烧。这令他又走去客堂里,提起电话来,往卓公馆又挂了一通电话去。 接电话的依然是卓依伶,她从放下电话就没有离开过一步,听见电话铃响,她甚至于脑中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只手就已然提起了听筒。就在她刚“喂”了一声,还不曾来得及说出一句话,陈子曦就在电话里急急的说了一句,“依伶,如果你爱我,我会等你告诉我。”说完也不等卓依伶应声就挂断了电话。 卓依伶放下手中的听筒,脑中依然是如卡针的电唱机一样不断的回放着陈子曦的那句话。这时的她又冷静的将如今的处境细想了一遍,终是于陈瑾轩已然寻不出一丝希望来。这令她忽然疲惫的渴望寻着一处温暖的肩膀去依靠,她更是害怕眼前那一处温暖的肩膀会就此消失。于是她提起电话来,挂了一通电话去,在听见陈子曦声音的那一刻,她没有丝毫的犹豫,言语也从未有过的直接,“子曦,将来你于我的爱会像我对你的爱一样长久吗?” 此时的陈子曦听着电话里如此的一句,只觉是有人在他那几近萎蔫的心上洒下了一片甘霖,而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更是令他一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在他的心里只是期盼着,若这是梦境,他愿永远不醒,这若是现实,他唯有感谢命运。 人往往就是如此,当痛苦来临时总会将全部的身心都专注于忍受痛苦,而当幸福来临时亦如这般的偏执。正如这时的陈子曦不会想到,当现实突如其来的美好如同梦境,那与之同时,这现实也便是如梦一般的脆弱,脆弱得俨然悬在半空的水晶。 风残花碎池中月 第五节 天气渐渐的回暖,就连这发霉的地方也时常的能见着一缕阳光,就仿佛满世界的阴霾都到了要散去的时候。只是陈瑾轩的冬天仍未逝去,如今的他已是没了过去的洒脱,就像个在虚妄中度过一生已近残年的人,除却无所适从便是满心的落寞、忧愁。 陈瑾轩这段时间的变化,即便是在与他相处不久的方晓苒看来也是分明的。她记得陈瑾轩刚搬进来的时候虽也偶尔的忧郁,但与他相处时却还是时常能感到他那优雅的风趣。然而如今,他就像个荒漠中日渐风蚀的木头,再也寻不出一点新鲜的青绿来。 清明将近的时候,陈瑾轩又因了连日的阴雨染上了风寒,加之心上积郁,这一病便是几日也不见好转。方晓苒见着有些担心,于是便将此事告诉了卓依伶。而卓依伶后来的有天去看望宋云萍时,又不经意的提起这件事来。 虽说风寒只不过是常见的小病,但宋云萍却还是担心的想去看看。 只是卓依伶心里清楚,是不可以让宋云萍去陈瑾轩那里的。毕竟如今陈瑾轩是与一个年纪相当的女人住在一幢房子里。虽说他们只是单纯的房东与租客的关系,但这在宋云萍的眼里素来都是会惹人闲话的事。而陈瑾轩租房这件事自己又是介绍人,且这事宋云萍是已然知道的。所以卓依伶担心宋云萍如今若然知道陈瑾轩是租了一个年轻单身女人的房子,必然会在心里于自己生出些许看法。所以当宋云萍提出要去看看陈瑾轩的时候,卓依伶赶紧的劝了一句,“瑾轩住得那么远,何况近来天气又不好,您还是不要去跑这一趟了。再说,瑾轩要是知道我未经他同意就把他住的地方告诉您,说不定心里又该把我想成是背地里使心眼的人。还是我替您跑一趟吧。” “你这话说的也是。”宋云萍想想,觉着卓依伶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客套的说了一句,“那就等天好的时候,你替我去看看他。” 卓依伶清楚宋云萍不过是嘴上这样说而已,她明了此时宋云萍的心里是恨不得她即刻就去看看陈瑾轩的,于是也便顺着她的心思说了一句,“没有关系的,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现在时间还早,我这就去他那里看看,也好早些放下心来。” “那就辛苦你跑一趟了,另外你再替我带些东西给他。”宋云萍说着站起身来,从一处小柜里取出几支灵芝和一些桂圆、白果,分别用黄纸包好,交到卓依伶的手里,说道,“这些你替我带去给他,叫他平日里拿灵芝煮水来喝,桂圆和白果可以拿来一起煮,煮的时候放个鸡蛋,再放些冰糖进去。给他的时候要告诉他,这些都是温补的,吃不坏人的。” 卓依伶一面接过那几包东西,一面听着宋云萍交待的这些话,听到最末禁不住的一笑。 宋云萍知道卓依伶是笑什么,于是也跟着无奈的一笑,“你不跟他说清楚,到时候你一转身,他又会拿去扔掉。记得他七岁那年从柜子里翻出一支人参,就这样咬了一口,结果当晚就流了满床的鼻血。自那以后,他只要见着这些东西就都当是要他命的。” 就在宋云萍和卓依伶说着话的时候,陈子曦走进屋来,见着卓依伶心里禁不住的高兴,一时情不自禁地叫了她一声,“依伶。” 这一声称呼叫宋云萍听见,脸色立刻严肃了几分,“越大越没有礼貌了。” 陈子曦于是又如往常那样叫了一声“依伶姐。”而后见着卓依伶要走,有些失落的问了一句,“你怎么一见我回来就走了?” “瑾轩病了,我让依伶代我去看看他病好些没有,顺便带点温补的东西给他。”宋云萍一面向陈子曦说着,一面已陪着卓依伶走出了屋去,临到门口,还嘱托了一句,“去到他那里别久待,免得染上他的风寒。” “知道了,不怕的。”卓依伶一面应着宋云萍的话,一边已走出了墙门去。 宋云萍站在墙门边,这时还惦念着上回卓依伶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只是她见着卓依伶这会儿心情像是好了许多,所以好几次想把那件事问清楚都终是几经衡量而没有说出口。这时见着卓依伶要走了,她这心里就忽然又极想问个明白。就在她觉着还是有必要问个清楚的时候,这时陈子曦转了个身把书包放回房里就又跑了出来,一面跑一面喊着,“依伶姐,我和你一道去。” 宋云萍见着陈子曦从眼前跑出门去,也没有阻拦,只是无奈地摇头一笑,“你这倒是又找着个不温书的借口。” 陈子曦也不争辩,只满心欢喜的快跑了几步追上卓依伶。两人只对视了一眼,虽是彼此都一言不发,但眼神里都满是心领神会。 这天下午,他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唯有方晓苒依然如平日的每个下午一样待在家中,而陈瑾轩一如往日的早出晚归。 三个人进了屋没多久,就见窗外一阵风过,天上的云渐渐散开来,现出久违的阳光,一片片的贴在潮湿的弄堂里一所所房子的门前窗下,令人顿时就觉着清爽起来。于是三人各自推开客堂的一扇窗子,探出头去望了一眼那数日不见的青空,便谁也舍不得这久违的明媚,不约而同的各自搬了张椅子,围坐在天井里继续闲聊起来,全然忘了这时早春风里的寒凉。 正闲散的聊着,卓依伶忽然想起这天下午来此的目的,于是见缝插针的问了一句,“瑾轩他想来是病已然好了吧?” “没见着好转,”方晓苒应着她的话说,“昨天半夜我还听见他楼上的咳嗽声,今早见着他脸色也不大好,看着有些憔悴的样子。” 一旁的陈子曦听见她这话,于是回过头来问了一句,“那怎么不在屋里休息,还跑去外面,该不会是生病还要去工作吧?” 这时方晓苒些许忧心的皱了皱眉,说道:“我也劝过他,可他只说这是小病,还说报社里近来忙得很,不方便在这个时候请假。” “那也该把病养好了才行啊,这样病怎么好得了呢?” 方晓苒听着卓依伶那带着几分生气的语调,心里明了她这气只不过是因了于陈瑾轩的担心,于是她又看了一眼陈子曦,他这时依旧在旁边饶有兴趣的摆弄着陈瑾轩种的那几棵盆栽。于是方晓苒又转过脸来,看着卓依伶默默的一笑。 卓依伶对她这一笑是心领神会的,这令她不经意的侧过脸去看了一眼此时正背对着他们的陈子曦。当她转过脸来时,见方晓苒依旧是望着她淡淡的笑,一面笑一面还轻轻地扬了扬眉,直教她一时于脸上禁不住的漾起几分红晕来。 当这天的最后一片阳光从墙头的青苔上消隐时,陈瑾轩也依旧没有回来。卓依伶也不打算再这么等下去,毕竟她待在这里,方晓苒就得放下自己的事这样陪着她。于是她只将宋云萍交代她的那些话与方晓苒重复了一遍,便叫了一声在天井里的墙角摆弄了一下午盆栽的陈子曦准备离开。 但陈子曦毕竟是年少,随时都会冒出一股子新鲜劲,此时的他就对那些盆栽俨然是入了迷,一听卓依伶说要走,极不情愿的寻着理由说,“兴许哥哥他就快回来了,反正时间还早,就再等等吧。” “我看你对那些花花草草还没摆弄够才是真的。”卓依伶无奈的一笑,看了一眼右手腕上的表,皱起眉心来,“时间已经不早了,还是回去吧,不然你太晚回去阿姨那边要担心的。” 陈子曦转过身来,有些不高兴的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卓依伶听了他这话,不禁因了他这话中的些许稚气生出几分不悦,于是也没了方才的笑脸,“你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可是等到天晚了,阿姨那边终归是要担心的。毕竟现在外面乱得很。” 陈子曦看出卓依伶有些不高兴,只好极不情愿的回了一句,“那好吧。” 就在方晓苒将他们送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门外传来阵阵的咳嗽声,且那声音越来越近。这时方晓苒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听着像是瑾轩他回来了。” 她这话正说着陈瑾轩就已然出现在拉开的墙门外边,他见着他们,面上无力的一笑,说了声,“你们来了。”话没说完就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卓依伶见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满面的憔悴,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陌生得叫她几乎认不得,直教她的心里又禁不住生出些许怜惜,关切地问他,“怎么病得这么重?” “没什么,只是咳起来听着有些吓人罢了。”陈瑾轩说着刻意面露一丝无所谓的微笑,又说了一声,“进屋去吧。”便径直走进门里。 卓依伶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背影,却也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告诉他说,“我们来了很久了,正要回去。” 陈瑾轩听见她说话,回过身来,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这样啊。”此时的他正因这病痛而有些精神恍惚,一心只是想着早些回到屋里去躺下。所以方才卓依伶说的话他其实是并没有听进去的,更没有心思去琢磨她说那话的意思是想要他的挽留。 而卓依伶听见他这不痛不痒的三个字,觉着自己在他的眼里仿佛就已成了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禁不住的生气之余又多少有些莫名的伤心。 倒是一旁的方晓苒看出了卓依伶的心思,于是赶紧地说了一句,“既然瑾轩都回来了,就再多坐一会儿吧。而且你刚才让我转告他的那些话,我这会儿又都记不起来了。” 这时陈子曦也在一旁附和着说,“是啊,依伶姐,晚一点再回去吧。反正我是跟你一起来看我哥,又不是自己去别的什么地方瞎玩,妈妈她不会担心的。” 卓依伶这才默许的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一道进了屋里。只是他们刚进到屋里,卓依伶就见陈瑾轩独自上了楼去,便又有些不高兴起来。 虽说她也知道陈瑾轩正病着,且病得不轻,但她心里于他的怨方才在门外既已被激起,这时她也自然是无心再于陈瑾轩此时的立场思虑。于是她快步的跟了上去,就连木楼梯在她愤愤的脚步下发出的每一声呻吟都俨然沉积着她满心的怨气。 陈瑾轩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在楼梯的转角停了下来,回过身来看着她说:“依伶,你们楼下接着聊吧,不用管我的。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累,回房去睡一会儿就好了。” “既然这样,那你去睡吧,我们也回去了,免得在这里吵着你休息。”卓依伶依话语冷淡的回了这么一句看似关心的话,转身走下楼去,这时她忽又想起宋云萍交代的事,于是背对着陈瑾轩只是稍微的侧过脸来说,“对了,阿姨让我带了些东西来给你,另外还让我告诉你,那都是些温补的东西,吃不坏人的。”一面说着一面在楼梯上重重的踱着步子下了楼去。 方晓苒看出卓依伶心里的不痛快,清楚这个时候若再挽留,也只会令这气氛越发的尴尬,于是看着悻悻的走下楼来的卓依伶故作自语一般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他这病看来还是没好多少,连走路都看得出乏力。” 卓依伶听着方晓苒的话,面上温婉了几分,“晓苒,那我们走了,最近天气不好,一会儿寒一会儿暖的,你也要当心身体。”说着又看了一眼一旁的陈子曦说了声,“我们走吧。”言语间,已然走出了门去。 陈子曦沉默的走在后面,始终都不发一言。直到快要走出弄堂去的时候,卓依伶这才觉着陈子曦有些反常,于是回过脸去,看着他问了一句,“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了?” “没怎么。”陈子曦一面答着,一面快走了几步,走到了卓依伶的前面,头也没回的说了一句,“依伶姐,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叫黄包车回去。”说着就又快走了几步,出了弄堂一拐弯消失在卓依伶的视线里。 卓依伶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常只觉着费解,且此时她自己的心里也烦乱得很,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去想陈子曦这反常的原因。她只是紧紧的皱了皱眉,鼻子里极细小的哼了一声,便悻悻的坐进了车里。 风残花碎池中月 第六节 陈瑾轩这一病就是半个月,而这半个月里,除了每日照面的方晓苒,和卓依伶与陈子曦来看望他的那一次,便再也没有人来问过他的病情。这令病着的他偶尔的想起就会要觉着一阵难言的凄凉,这凄凉于他的心里更胜过独自漂泊在外的那几年。毕竟如今他和他的家人是都在这一座城里,近得若要相见随时都能见着,但此时他与家的距离却又似远过他曾在外的时候,也就是这样的孤独叫人愈发的悲凉。 方晓苒是多多少少能体会陈瑾轩这时的心情的,这不只是因了她平日里擅长的察言观色,更是因了她对这孤独有着几分相似的感同身受。毕竟在过去的这些年,她也是一个人这样熬过来的,每当生病的时候,这孤独的凄凉就更是让人莫名的伤心,伤心的仿佛灵魂都要被压碎一样喘不过气来。 这天下午,陈瑾轩回来的比平日早了许多,进了屋里也没有上楼,更是连风衣都没有脱去,就在客堂寻了张椅子仰靠着坐了下来,不时的发出一声也不知是喘息还是叹息的声音。 这时方晓苒听见门外的声响,于是从她的房里出来,见着陈瑾轩双目微闭的坐在客堂里一张椅子上,脑袋后仰的角度几乎叫脸与天花板平行,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于是也没有急着去叫他,只是走到一边去替他倒了一杯热水,这才问了他一声,“身体好些了吗?” 陈瑾轩直起身来,见着方晓苒站在面前递过一杯热水,于是伸出手去接过那只玻璃杯,嘴角微翘着浅浅的一笑,应了一声,“好多了。” 方晓苒看着他的面色于是又说了一句,“气色看着还是不太好。” “久病初愈是这样的。”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两只手捧着那只玻璃杯,在掌心间来回左右的转动。 方晓苒这时想起上次卓依伶带来的那些东西,于是又问道:“对了,上次依伶带来的那些东西你吃了吗?” “都原封不动的放在那儿,就在那个抽屉里。”陈瑾轩说着指了指靠西墙摆放着的一个旧梯柜,“我从来就不吃那些的,你拿去吃吧,不然天气返潮放着发霉了可惜。” “那怎么行,你现在正是需要调养的时候。”方晓苒说,“要是你嫌麻烦,我帮你去煮。” “倒不是怕麻烦。”陈瑾轩微皱着眉心浅浅的一笑说,“凡是这些带个‘补’字的东西,我素来都不沾的。” “为什么?又不是毒药。”方晓苒看着陈瑾轩好奇的一笑。 “我小时候有一回在支人参上咬了一口,结果鼻血险些流不止。”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回忆起幼时的情景,至今依旧历历在目,就连如今说起那件事来还会禁不住的眉头一皱。 方晓苒听了他这话,禁不住的笑起来,“你当人参是萝卜呢,那样个吃法换谁都会要流鼻血的。再说小孩子本就血气旺,那样不流鼻血才怪呢。” 陈瑾轩听着方晓苒这一席话,只笑着说了一句,“忽然就觉着我这正在看大夫。” 方晓苒已然许久不曾见到陈瑾轩这样会心的笑,更是许久没有见过他像这样偶尔在言语间冒出一句玩笑的话来。此时的她见着陈瑾轩,心里一时莫名的升起些许由衷的欣喜,这欣喜一时又令她觉着几分惘然,禁不住的发起呆来。 陈瑾轩见着她发呆的样子,小声叫了她一声,“晓苒?” “哦,”方晓苒这才回过神来,脸红着说了一句,“我去把那些东西拿出来。”说着便站起身,走去了墙边的梯柜前。 陈瑾轩这时看着转过身去的方晓苒,情不自禁的说出一声“谢谢。”,那两个字从他的言语中流转出来虽是细水一般的平淡,但语气中却是含着由心而发的感激。 方晓苒听着他那一声不同寻常的“谢谢”,转过身来,默默的一笑,只是这一笑间面颊一阵微红。这时的她也自觉脸颊的微热,于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脸去。 只是陈瑾轩没有留意到方晓苒的侧脸泛起的那一丝红晕,这时的他忽又因了脑海闪过的一念郁曼琳而忧郁起来。如今郁曼琳在他的心里就像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的结,令他耿耿于怀却已挥之不去,总是令他不时的想起就一阵仿若要颓废的悒郁。每到这样的时候,他非要寻着一处空旷露天的地方才能令心里的郁结舒缓几分。于是这个下午,多云的天空剩余的那片灰白的时光里,他都一个人站在晒台上,全然忘了此前还因风寒折磨的病痛。 黄昏将逝的时候,方晓苒煮好了桂圆白果汤,却是楼下楼上都没找着陈瑾轩,最后去到晒台,才见他背对着门,站在水门汀栏杆的旁边,整个人就像他嘴上那支半截熄灭的雪茄。 “瑾轩。”方晓苒一面温婉的叫了他一声,一面弯下腰低着头,走上门前只有三个小台阶的木楼梯去到晒台上,看着转过身来的陈瑾轩又说了一句,“桂圆白果汤煮好了,我替你盛了一碗在桌上,你趁热吃了吧,不然一会儿该凉了。” 陈瑾轩一面听着方晓苒的话,一面深吸了一口气,长吁了一声,转而面露一丝平淡的微笑说:“你先吃吧,我现在没有什么胃口,吃不进东西去。” 方晓苒于是也没有言语,只是沉默的走到陈瑾轩的身边去,扶着栏杆看着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起伏的屋顶,俨然自语一般的小声说:“人的眼睛要是可以想看多远就看多远就好了。” 陈瑾轩听着她的话,不无几分好奇的问:“想看见什么?” “我现在就想能看见爸爸妈妈,只要看见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就好。”方晓苒说着抑住心里一时生出的酸楚,微笑着转过脸去,看着陈瑾轩问,“你呢?” “很多。”陈瑾轩的言语间不禁又是一声长叹。 “虽然你会为了一些事离家出走,但我觉着你其实并不是洒脱的人。”方晓苒一面说着,一面搓着冰冷的手,“所以才会有许多的烦恼吧。” 陈瑾轩只默默的一笑,说了声,“我们下楼去吧。” 方晓苒于是只默许的点了点头,没再言语。在她的心里,不由的觉着陈瑾轩的一丝可怜,这可怜却也不是叫人同情的那种,而是会让人隐隐的为他心痛。 翌日的早晨,这石库门里的一切又都随着陈瑾轩的病愈而回到往日的寻常,住在这门里的两个人依旧是如往日随和的相处。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俨然如今的世道一样回避现实的麻木。陈瑾轩只是暂时的将所有的烦恼忽略于日常的忙碌,而方晓苒也极力的将她心里于陈瑾轩生出的那一丝心痛深埋回心底。 但这城中也有一些人不能安于糊涂的度日,更是装不出糊涂,就俨然凡事都要弄个一清二白才能吃得下饭去,否则就会连觉也睡不着。譬如此时的陈子曦。自从上次与卓依伶一道去看过陈瑾轩之后,他就又变得郁郁寡欢。这一切都源于那天他从卓依伶的态度看出,她依旧是十分在意陈瑾轩的。他甚至觉着,卓依伶于陈瑾轩的在乎远超过对自己。这事若是发生在以前,他倒也不会在乎,但如今毕竟卓依伶是和他的关系更亲密些。所以他才会因了那天的事异常的生气,且那满腹的气又寻不出一个理由发泄出来,于是就这样闷在他那颗藏不住情绪的心里伤透了脑筋。 而卓依伶一连几日都没有陈子曦的音信,这令原本就生着陈瑾轩的闷气的她就越发的不开心,那满心不良的情绪直教她悻悻的想,相比陈瑾轩的薄情,陈子曦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当她冷静下来,想起那天在弄堂口陈子曦的反常,又想起那天的情景,如此设身处地的一想,便也多少能明了几分陈子曦会有的郁闷。 想到这里的卓依伶,在这天黄昏的时候往陈家挂了一通电话去。接电话的是张妈,貌似陈忠庭和宋云萍这天都不在家中,就连陈子曦也上学没有回转来。就在卓依伶悻悻的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的听见听筒里隐隐传来陈子曦的一声“我回来了。” 而这时张妈也赶紧的朝着电话里说了一声“二少爷回来了”,便将电话递向刚进了门来的陈子曦,说:“是卓小姐的电话。” 陈子曦听张妈说是卓依伶的电话,心里忽然的一阵欣喜,只是却又将这欣喜压在心里,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过电话来,刻意一副没精打采的腔调问了一声,“依伶姐,有事吗?” “听这声音好像还在生气呢?”卓依伶于是故意一副哄小孩子的腔调问,“是谁欺负我们子曦了啊?” 陈子曦一听她这语调,很是不满的说:“别拿我当小孩子。” “好好好,我们子曦长大了,是大人了,不是小孩子了。”卓依伶于是又开了一句玩笑,这才又一副平常的语气说,“明天是礼拜天,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好的,哪家戏院?” “平安戏院好了。” “不去那家。”陈子曦记得卓依伶曾和陈瑾轩在那家戏院看过一场《碧血烟花》,所以当他一听卓依伶说出那家戏院的名字时,便很不高兴的拒绝了。 卓依伶心里明白他拒绝去平安戏院的原因,不过倒因此而觉着一丝高兴,于是只说了句,“那就明天再说,一切都听你的,这样满意吧?” 陈子曦听见卓依伶这话,一时间就仿佛是蜂蜜沁入了心里,甜美得不可言喻,但却依旧是不大高兴的语气说了声,“那明天见。” 就在陈子曦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卓依伶有些哭笑不得的问了一句,“明天什么地方见?” “卡夫卡斯。”陈子曦随口说了一家餐厅的名字,在他看来,只要不是“蓝村”,约在什么餐厅都无所谓。 翌日的清晨,云淡风清,明朗的天空里不时的一群白鸽在嗡鸣声中飞过。若是这时推开窗户,抬头向着天空望去,是任谁也不会觉着这是战火肆虐的年代能有的风景。仿佛是这天空成了一幕电影,于恍恍惚惚之中勾勒一片如梦似幻的祥和去回避苦难、聊以慰藉。 陈子曦这天一早起来,匆匆的吃过早餐,就又回到房里,换了一身米白色英式西服,系了一条颜色不无几分鲜明的领带,又用发油把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之后的几个小时他就盯着柜上的座钟一直那么坐着,直到外面客堂的挂钟终于敲了十下,他这才又站去镜子前将自己上下的打量了一遍,而后悄悄的拉开房门,从门缝里侦察了一会儿走道的动静,乘着没人匆匆的出了门去。 只是这天卓依伶只是穿了一件平常的衣服,去到餐厅的时候还迟到了一刻钟。当她见着陈子曦这样一身不同往日的衣着,不禁眉心微蹙着无奈的一笑。她就像个幽灵一样走到陈子曦订的那张餐桌对面,不声不响的坐下来。 “你迟到了。”陈子曦看着对面坐下的卓依伶,伸出左手来,指了指腕上那块卓依伶回国时送他的万国表。 卓依伶也没有去解释,只是开玩笑的说了一句,“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要去结婚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就像你过去和哥哥约会时一样。”陈子曦一面低着头不高兴的说着,一面拿着一支银色的调羹在面前那杯早已冰凉的咖啡里来回的搅动。 卓依伶听出他那话里的意思,虽说心里明白他不过是在吃醋,但毕竟陈子曦是又戳到了自己的痛处,这令她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的怨气又因了这一句话全都涌了出来。 陈子曦见卓依伶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心知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他也不希望与卓依伶第一次正式的约会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于是岔开话题问了一句,“想吃什么?” 卓依伶也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拿过侍应生送过来的菜单,自顾自的看了起来。 就这样,整个午餐的时间卓依伶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他们离开餐厅,她才又若无其事的像平常一样和陈子曦说起话来。卓依伶会这样,无非也就是想以此来警示陈子曦下不为例。 但陈子曦却并不这样理解,他只是不断的对比着卓依伶曾经对待陈瑾轩和如今对待自己的态度,他觉着卓依伶会这样,只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爱远不及她对陈瑾轩的。这令他很不满,更是十分的懊恼。原本在他的想象中,爱情是充满着幸福与浪漫的。然而如今,他渴望的爱情成为了现实,但这现实呈现给他的却是另一张异于憧憬的面目。这让此时的他觉着有些茫然,更是感到无措。 风残花碎池中月 第七节 清明时节,一连几日的阴雨,只是这绵绵细雨中的城已不似冬日的潮湿,即便是黄昏片刻的晴朗,一阵入春的风也足以将雨水的痕迹吹尽了去。这干燥的季节让人于不得滋润的懊恼中多少平添了几分深秋的惆怅。 谷雨将至的一天下午,宋云萍外出回到家来,听张妈说起卓竟宜方才来过一通电话,说是托人从杭州带了些今年明前的狮峰龙井,想在得空的时候让人送些过来。 宋云萍一听张妈传的这话,心里便思忖着卓竟宜又是在盘算些什么。她很明白,以卓竟宜的为人是不会平白无故的送礼的,更何况这狮峰龙井也不是一般的东西。想到此,她便隐隐觉着又是有些什么麻烦事,于是交待张妈这事无须再提,就只当卓竟宜没有打过这一通电话来。 只是这天夜里,方才吃过晚饭不久,电话铃就响了起来。这时宋云萍也猜到十之八九会是卓竟宜的电话,于是不等陈忠庭放下手中的报纸,就站起身,走去放着电话的桌边,提起话筒来,不紧不慢的说了声,“喂。” 卓竟宜一听电话里是宋云萍的声音,于是把之前准备的那些过场话都省略了去,只是几句客套的寒暄之后,又问起陈瑾轩的近况。 宋云萍一时也不清楚何以卓竟宜会要问起陈瑾轩。在她看来,如今陈瑾轩与卓依伶的婚事可算是已然无望,这已正中了卓竟宜的下怀,故而以他的性格是该要极力于此回避才是。可是如今他却主动问起陈瑾轩的境况来,宋云萍也实在是猜不出他的心思。正当她觉着费解的时候,卓竟宜又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现在年青人的想法我们这代人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有些代沟是难免的。随他们去吧。”宋云萍心里虽是懒得与卓竟宜这样的人废话,但出于礼貌也只好跟着随意的敷衍两句。 “想想这么些年的辛苦,才挣下这点家业,于人前才有了那么几分薄面。其实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还不都是为了他们这代人。”卓竟宜说到此,刻意沉默了片刻,短叹了一声才又接着说道:“我就依伶她这一个女儿,早晚我的一切都是她的,但她偏偏就是不明白我们这些长辈的用心良苦。” 宋云萍听出卓竟宜这话里的意思,他这无非就是在激她,故意说得好像宋云萍此前极力的促成这门亲事是看中了卓竟宜的那点家业一样。而宋云萍此时心里虽是很不高兴,但毕竟卓竟宜那话没有往明里说,且她的自傲也不屑于去和卓竟宜这样的人斗气,所以她也只是就着卓竟宜的话,不紧不慢地说:“我记得忠庭的祖父当年就说过这么一句话,子孙无用、要钱何用;子孙中用,要钱何用。其实、如今他们都成人了,成人以前该读的书、该历的事、该见的世面,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该为他们做的都做了,往后的日子,就该靠他们自己了。我们这些做家长的也不必总再去操那许多的闲心。瑾轩现在虽说只是在报社做事,远不及他父亲当年的风光,但至少他也是能独立了。毕竟还年青,前途还长得很,谁也料不到出人头地会在哪天。所以如今我这心倒是放得很宽。” 卓竟宜听着宋云萍这番话,明了她已然听懂了自己此前那番话的用意,于是又接着说道:“我一直都盼着我们两家能够结成这门亲事,只可惜依伶和瑾轩两个人走不到一起去。虽说近来子曦和依伶两个人处得很密,但毕竟子曦还在读书,年龄上也比依伶小得太多,想来终归是不大合适。” 宋云萍听到此处,方才明白卓竟宜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无非就是担心卓依伶会嫁到如今已然没落的陈家来。但宋云萍此时心里却已顾不得去因了卓竟宜这些不中听的话生气,而是担心起陈子曦真的与卓依伶之间有了感情而她不知道。 虽说宋云萍此前一直希望卓依伶能够嫁进陈家,但那也只是希望促成陈瑾轩与卓依伶的婚事,但她决不愿看见陈子曦和卓依伶之间生出情愫。因此这晚在听了卓竟宜的话之后,宋云萍也无心再闲谈什么,只是随意的敷衍了几句便寻了个由头挂了电话。 宋云萍放下电话,陈忠庭看着她那脸上平日少有的焦虑禁不住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又是卓竟宜打来的电话,说是托人从杭州带了些今年明前的龙井,得空要送些来给你。”宋云萍一面说着,一面犹豫着是否要将陈子曦和卓依伶的事说与陈忠庭听。毕竟这事如今也还不确定,更何况即便真有此事,告诉陈忠庭也不过是多个人操心。 而陈忠庭这时只以为宋云萍是不想欠了这份人情,毕竟宋云萍于卓竟宜素来的成见他是一早就明了的,于是宽慰的一笑道:“到时候再回一份礼过去就是了,柜子里不是还有几支长白山参吗?送一支过去好了。” 宋云萍听着陈忠庭这话,只悻悻的道了一声,“会逢着这样的人也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说着便站起身,独自上了楼去。 翌日的下午,陈子曦在学校只一堂课,所以一放学就兴冲冲的往家里赶,想着到家给卓依伶挂一通电话去,约她出来去看一场电影。只是这天他回到家,却见宋云萍坐在客堂里。陈子曦知道,虽说如今这个家已然没落,但宋云萍却依旧是保持着以往的社会活动一成不变。所以若非是有事,这个时间宋云萍该是不在家中的。正当他乐观的猜测着,会否是卓依伶要来的时候,宋云萍开口道:“子曦,你过来,我有些话要问你。” “我放了书包就过来。”陈子曦说着便回了房。 过了片刻,宋云萍在客堂里又催了一声,“书包放好就出来。” 陈子曦这时从宋云萍的语气里也听出有几分异样,于是些许不安的去到客堂,搬了张椅子规规矩矩的坐在宋云萍的对面。 宋云萍这时也不急着问他和卓依伶的事,只是问了一句,“最近你又去过瑾轩那儿了吗?” 陈子曦听宋云萍这样问,一时放下心来,心想宋云萍大概又是在为了陈瑾轩的事烦心,于是想也不想的就回了一句,“没去过,最后一次去还是上回哥哥他染了风寒,您让我陪依伶姐去的。” “那最近见过依伶吗?” “依伶姐?”陈子曦听宋云萍忽然这样问起,又不禁有些犹豫起来,含含糊糊的答道,“见过。” “昨天依伶的父亲打了一通电话来。”宋云萍这时不紧不慢的说,“听他那话里的意思,像是在说你最近和依伶相处的有些太密了,是有这么回事吗?” “我们也只不过是见了几次面。”陈子曦一面悻悻的回着宋云萍的话,一面心里愤愤的想,这卓竟宜还真是闲得很,管天管地的也不怕累死。 “以后你少跟依伶单独出去,免得到时候人家又打电话来说些不中听的风凉话。”宋云萍一面说着,一面看着陈子曦那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又问了一声,“听进去了吗?” “我们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我就不能单独跟依伶她一起出去?” “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明白吗?”宋云萍看着他争辩的那副认真且幼稚的表情,只觉是又好气又好笑,“我知道你喜欢依伶,但即便我不反对,依伶的父亲也一定会从中阻挠的,他的手段你能应付多少?听妈的话,你现在年纪还小,多用点心思在读书上,感情的事迟些再谈也不晚。” 陈子曦听着宋云萍如此的劝说却全然听不进去,倒是不满的问了一句,“那要迟到什么时候?” “到你有本事自立的时候。” “那我不读书了,我现在就去外面找事做。” “你以为在外面找个事做就那么容易?不要说让你出去做事了,就让你坐着吃两天粗茶淡饭你都熬不下来。”宋云萍原本就有些烦,逢着陈子曦又听不进劝去,一时禁不住生气地说道,“总之,以后少跟依伶来往。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把这话去跟依伶说。” 陈子曦听着宋云萍的话,只是猛的站起身来,沉默的回了房间。宋云萍看他那样子,知道方才的话他是没有听进去的,但对他素来偏执的性格宋云萍也没有什么办法。更何况他还不像陈瑾轩那样心重,所以纵然什么道理都跟他说尽了,他也不会有所动容,依旧会是只顾着他自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之后的几天,陈子曦都心事重重,这不只是因为宋云萍说的那些话令他闷闷不乐,更是因了卓依伶的捉摸不定叫他懊恼不已。此时,他是满腹的忧愁往哪一边都无处去说。这时的他不禁又想起了方晓苒,他觉着方晓苒是善意的,且那善意中还有一丝他如今正缺的温暖。 于是翌日的下午,他只上了一堂课便再也坐不住,于是撒了个谎请了病假离开了学校,出了校门走过两条街道,叫了辆黄包车去了方晓苒的家里。 方晓苒这天见着陈子曦,起初以为他是来看陈瑾轩的,于是陈子曦一进门,她就说了一句,“瑾轩他最近好多了。” “那就好。”陈子曦说着从玻璃窗看了一眼客堂,因为白天屋里没有亮开灯,所以从天井里隔着窗子望进去便只有一片漆黑,这令心情本就郁闷的陈子曦更是觉着压抑。于是他站在天井里没有再往里走,而是看着方晓苒说了一声,“其实我是有事想来找你说的。” 方晓苒听着他的话,又听见身后没了脚步声,于是一面推开楼门,一面转过身去看着陈子曦说道,“那也进屋去说呀。” “就在这里说吧。”陈子曦自顾自地走去客堂里搬了两张椅子出来,看着面上不无几分费解的方晓苒解释说,“这里亮堂些,屋里太暗了觉着压抑。” 方晓苒听他这话,便猜出他兴许又是为了卓依伶来找她的,于是走到他搬去天井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他等着他言语。 “你说女人都是那么难捉摸的吗?”陈子曦言语时没有看着方晓苒,兴许是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一面这般没头没脑的问着,一面侧过脸去看着墙角那一排大大小小的盆栽。 陈子曦本以为自己已然说明了来意,又说了那么多话,方晓苒即便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劝慰之词也终归是要说一两句的。但方晓苒却依旧是沉默着,只是看着他面露一脸温婉的微笑。 陈子曦看着她那一脸的微笑,有点不耐烦的说:“你这样一句话也不讲,只顾笑着看着我,就像我奶奶一样。” 方晓苒于是不禁笑着问了一句,“是觉着我慈祥呢、还是温婉呢?” 陈子曦这时一皱眉,没好气的回了句,“都不是,就觉着像反应迟钝的老太婆。” 方晓苒一听他这样形容禁不住的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说:“有时候我觉着你挺招人喜欢的。” 陈子曦听见方晓苒于爽朗的笑声中断断续续的说出这么一句不经思忖的话来,不禁几分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的侧过脸去,东看看、西瞧瞧的没有说话。 这时方晓苒也觉着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不妥,于是赶紧的解释说:“你别误会,我就那么一说,没别的意思。” “我又没有误会什么。”陈子曦一听方晓苒这样不无几分认真的解释,一时倒没了方才的尴尬,开玩笑说,“不过你这样一解释,我倒觉着你是对我有点别的什么意思。” “我才没有呢?要不是见你刚才那副比小姑娘还害羞的样子,我也不会去解释。”方晓苒半开玩笑的说着,又将椅子往陈子曦的面前移了移,态度认真了几分问了一句,“说说你今天来找我什么事吧。” “也没什么事。”陈子曦说,“我只是觉着在依伶心里还是有我哥。我想、对她而言,我大概只是一个暂时的替补,我在她心里永远也替代不了我哥。” “这些你对依伶说过吗?” “反正不管我讲什么,她都不会当一回事的。”陈子曦言语间禁不住一脸颓丧的叹了一声,“她除了回绝我,就回笑我,在她眼里,从来也不会把我当一回事。有什么好跟她说的。” “你让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我。”方晓苒面带着回忆的微笑说:“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看中了一条橱窗里的裙子,于是每天都会挂念着那条裙子,希望有一天它会变成我的。后来我生日的那天,爸爸给我买了那条裙子。但那之后我却一次也没有穿过,我总是把它平放在床上,细细的看它,常常因为一点瑕疵而因它纠结,变得满脑子都是那个瑕疵,总想着怎样才能消去它,否则那条裙子就不是我梦想得到的那一条。后来长高了长大了,穿不上那条裙子了,也就不太在意它的瑕疵了,因为反正也穿不了了。” “我不明白。” “在依伶接受你的喜欢之前,你那时的懊恼只是因为依伶不接受你的喜欢。既然那时的你对依伶的憧憬只是那么简单,那现在已经如愿了,就应该没有烦恼才对,可是为什么却是相反呢?”方晓苒看着站起身来的陈子曦,看着他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深深的呼吸。她明了,许多道理就像天上的云,无论是谁,只要抬起头去看一眼都能看得分明,但沉溺于懊恼的人却总习惯低着头在执着的懊恼中越陷越深,就像曾经垂目看着那条裙子的她。 看着紧锁着眉心在那发呆的陈子曦,方晓苒站起身来,说了声,“我去沏一壶茶来,听瑾轩说,是今年的新茶,雨前的龙井。” 而陈子曦依旧是站在原地仰望着天空,他明白方晓苒那话里的意思,只是又似乎不明白,一如此时的他依旧不清楚何以会因了爱情平添那么多的烦恼,他只觉着那许多的懊恼是在他的意志之外自由来去的,就像云在湛蓝的天上游荡一样,有时是零星的飘在清澈的天空里俨然纯白的点缀,有时却又会聚成阴郁的雨云层层堆积。 风残花碎池中月 第八节 春末的风总是这样难得的清爽,不含丁点潮湿的味道,清新得俨然虚无,仿佛是禅宗的奥义能履清满心的愁绪。 这天晚餐过后,方晓苒与陈瑾轩于饭后的闲聊中说起下午陈子曦来过的事。陈瑾轩一面听方晓苒说着陈子曦的事,一面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觉着冥冥中的几分相似,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俨然溺于水中的感情,就这样半生半死的起起伏伏。 “瑾轩?”方晓苒说着说着,就见陈瑾轩目光不无几分呆滞的坐在那里,于是细细地叫了他一声,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于是又叫了他一声。 这时的陈瑾轩才回过神来,看着方晓苒,面带几分歉意的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在想子曦的事,有些走神了。” “为什么人总在如愿之后反而变得更失落呢?”方晓苒又自语一般若有所思的说,“许多浅显的道理谁都知道,也都会说给别人听,可是一旦自己遇上就又总会变成另一回事。” “静观别人的苦难总是很容易,而渡过自己的痛苦却总是很艰辛。”陈瑾轩无奈的浅浅一笑,“爱总是自私的,自私得不容分享,或许也是如此才会痛得欣然、伤得郁美。” 方晓苒从陈瑾轩这言语时的眼神里隐隐的见着一丝沧桑,在相处这许久之后,陈瑾轩的事她也多少有些了解,一如她明了在他每一句言语中浅淡的忧伤里深藏的痛苦,这令她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莫名的心痛。而她想要对之劝慰,却寻不着合用的言词,她觉着她能够劝慰他的话在他那深邃的眼眸里均已沉淀。 这时陈瑾轩忽然仰起头来,俨然从窒息中复苏的人深深的呼吸,又无力的垂下头去,深沉的一声嘘叹,“这世上总有更深的苦难,更痛的伤病。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人也许已然该感到幸运。有时候,不能快乐的人也许只是因了一颗不满足的心,和一堆自寻的烦恼。都是活该。”说着站起身来上了楼去。 就在陈瑾轩上楼的时候,方晓苒走去客堂的门边,朝着楼道犹豫着说了一句,“有些事与其放在心里猜度,或许不如对心里的那个人说出来好一些,至少能得到一个明晰的答案。” 于方晓苒的话,陈瑾轩依旧只是以沉默的微笑做了简短的回答,只是那句话却在他的心里徘徊了整晚,直教他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刚微明,陈瑾轩就去了郁曼琳那里。 郁曼琳这天并没有料到陈瑾轩会来,一直以来,几乎陈瑾轩每一次的造访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可谓是在她的掌控之中。她自信的以为她已然十分了解陈瑾轩的性格,一如她对身边所有男人的了解。故此她才深信自己能够游刃有余的在这些男人之间周旋,并且于任何一个人的面前都能理直气壮的高颂她于这爱追求的唯一。 这天,郁曼琳见着门外的陈瑾轩时,虽也有着些许久别相见的欢喜,但几乎与此同时,她那心里顿然而生的不安就令她那张脸即便是虚伪的一笑也露不出来了。她只是从楼上半开的窗子向下望了一眼,甚至连头也没有探出来一下,就转身缓慢的踱着步子下了楼去。开了楼门,一路依然是仿佛闲庭信步一般的走过洒满树荫的庭院,不慌不忙的拉开半边院门,大大方方的把陈瑾轩迎了进去。只是在转身关上院门的时候,故作不经意的朝着外边四下望了一眼,就又将院门虚掩一般的轻轻合上。 进了屋里,郁曼琳便如同以往那般挑了许多陈瑾轩的不是,又说了一堆埋怨的话。她想着陈瑾轩必然又会像以往那样,生着闷气听她讲完,而后郁郁的离开。然而这天陈瑾轩却并没有把她那些埋怨的话听进心里去,从来的路上他就一直专注的想着一件事,这事他曾试探着和郁曼琳谈过,然而那时郁曼琳的回答却是令他深落低谷。这一次,他不得不再向她提起,并且是要直白的问个清楚。毕竟这数月来他因了郁曼琳而生的痛苦已令他几近崩溃,他感到他再也承受不了这无形中的压抑。但他这天来此虽是已这样决定,但他的心里却依旧是矛盾的,他不知道,如果郁曼琳的答案依旧是和上一次一样,他该要如何面对。他深知他依旧深陷对郁曼琳的感情,依旧无法从中自拔,即便郁曼琳会要给他一个绝望的答案,他的心里至此也没有做好淡然结束的准备。 郁曼琳在言语时也觉出陈瑾轩这天的反常,就在她喋喋不休的埋怨到没了埋怨之词,又沉默了片刻之后。郁曼琳终于是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的走去一旁,从一个精致的锡盒里倒出早晨磨好的咖啡,点上一只青铜的酒精炉煮起了咖啡。 而这时的陈瑾轩依旧沉默的坐在那里,就像个战场上落败的军官,欲要撤退,又觊觎殊死一搏,但却因了无法衡量出两者的可取性而原地徘徊。 “喝杯咖啡吧。”郁曼琳细微的皱了皱眉,端着一杯咖啡放在陈瑾轩面前的橡木茶几上,又侧坐在他的旁边,“三块糖,五匙奶,没错吧?” 陈瑾轩看着那杯面前的咖啡,紧锁着眉心点了点头。 “生气啊?”郁曼琳看着他温婉的一笑,“有什么好气的,又不是真的说你不好,你就当我是瞎说好了。” “不是生气。” “那为什么板着一副面孔不说话?” “曼琳。”陈瑾轩放下刚端起的那杯咖啡,侧过身来,不无几分严肃的看着郁曼琳,满面愁容的问了一句,“将来你会与我结婚吗?” 郁曼琳虽已觉出陈瑾轩这天的反常,但却也没有想到他会再提起这事来。原本她以为上一次已然委婉的打消了陈瑾轩这念头。然而却不想在仅仅几个月之后他会又再次的提起。郁曼琳知道,以陈瑾轩的性格,会在被婉拒之后再次放下他那比命还重的面子说出这形同请求的话来,十之八九是他到了要以此做出抉择的时候。她明了,这回不能再像上一次那样回绝,毕竟如今的她于陈瑾轩的感情已然有着几分依赖。但她又不能答应,毕竟陆英麒她也是绝不能失去的。 于是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沉默得直至陈瑾轩面前的那杯咖啡已然冰凉,郁曼琳才柔婉的说了一句,“瑾轩,这一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人,这还不够吗?我的心都已在你这里了。你不必担心我还会爱上别人,我是不会结婚的。” 于她这一句淡定的话语中,陈瑾轩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就这样落寞的烟消云散。这时的他只觉着一片茫然,仿佛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几乎所有的行为都在这一刻瞬间的回顾中成了一场闹剧。 这时郁曼琳伸出一只手去,放在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上,看着一脸呆滞的他说:“瑾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不要只看到你想的那一面好吗?” 陈瑾轩轻轻的推开手背上那只郁曼琳的左手,抑住满心的落寞,面露一丝浅淡的微笑,站起身来,只简短的回了一句,“我走了。” “等一下,好吗?”郁曼琳侧转身,看着已然走近门边的陈瑾轩,“就算不会结婚,我对你的感情也是到死都不会变的,这一点你将来会看到的。” “其实结不结婚都没有关系。你有你的自由。”陈瑾轩言语时始终都背对着郁曼琳,甚至没有侧过脸来,此时他只感到从未有过的伤痛,这痛痛得难以言喻,就俨然死亡的来临。 “你不要这样,好吗?”郁曼琳站起身来,走向陈瑾轩的身后,双手环过他的腰间,侧脸紧紧的贴在他的背上,“你不会找到像我这样爱你的女人的。” “无所谓了。”陈瑾轩轻轻的松开郁曼琳的双手,拉开面前那扇楼门,踏着阶前一片零碎的阳光走了出去。 “瑾轩。”郁曼琳站在门边看着他,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禁不住的落下泪来,无力的问出一句,“你还会爱我吗?” 陈瑾轩在她那一声哽咽的话语中站定了几秒,却终究是寻不着一个回过身去的理由,于是就这样黯然的带着满心痛定之后的痛沉默的离开。 而当郁曼琳哀怨的请求得到的只是冰冷的沉默时,一股莫名的恨于她的心里瞬间的弥漫开来。这顿生的恨意令她觉着,她只不过是拒绝了一个婚姻的形式,而如今陈瑾轩却要因了这样一个形式就冷漠的离她而去。这时的她满脑子都在想着自己于陈瑾轩那至深的爱,想着以往对他的好,这一切都令她感到此时的得不偿失,这得不偿失更是令她不甘这样的现实。于是就这样,在一片纠结于心的莫名心绪中融化了她片刻的忧伤。 风残花碎池中月 第九节 坐在车上的卓依伶始终垂目郁郁的想着心事,直至车到霞飞路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车窗外,忽然叫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自己走下车来叫了辆黄包车往霓裳服装店去了。 这天服装店里很是冷清,事实上,最近这一连许多天都是如此。虽说原本旧历的春节就要到了,这个时候服装店的生意本不该如此的清淡。但随着战争的延续,物资的紧缺日趋严重。不仅如此,流通货币的混乱更是早已令经济弥留于崩溃的边缘。于是曾经那些出手阔绰的太太小姐们也不得不收敛往日的奢侈,将那些白花花的银元黄灿灿的金条都小心的锁进了保险箱里。 卓依伶这天去到霓裳服装店的时候,解元毡正在里面翻看着这些天进出的帐目,尽管那上面记得寥寥无几,可他却比往常看得更加仔细,俨然是觊觎从中能多看出几分钱来。但钱终归不是这账目里可以生出来的,最后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将此前的盈利往当下匀一匀,如此到陈忠庭那里交差时也不至于这帐目看着太寒碜。 只是解元毡没想到卓依伶这天会来,这于他而言简直就是见到了救星。于是连忙放下手中的帐目,亲自去沏了一杯上好的雨前龙井,而后又把最近一些店里新买来的设计仔细的向她介绍。 但此时的卓依伶对什么衣服都已然没有多少兴趣,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既已没了她看重的那个悦己者,她自然也就没了装扮的心思。而她之所以还要来这霓裳服装店,也不过是为了在如今这尴尬的局面中能够保持与陈家的藕断丝连,如此也不至于从此两家就像真的没了这门亲。毕竟至此,卓依伶也依然没有当她与陈瑾轩的婚约就这样解除了,在她看来,这婚约不过是暂缓,既是暂缓、就意味着只是将婚期推迟了一些而已。 原本卓依伶这天挑了不少款式,且是准备用金条付帐。但偏偏这解元毡做了一件画蛇添足的事。就在卓依伶选定了几件衣服的时候,解元毡忽然想起不久前有一封陈瑾轩的信寄到了店里,因为近来忧于生意的萧条,他也便忘了这么一回事,偏偏这天一高兴他又想了起来,于是取出那封信拿给卓依伶,说:“卓小姐,这有一封瑾轩少爷的信,在这店里放了有些时日了,现在瑾轩少爷也不来店里,不知可否麻烦您代为转交给瑾轩少爷。” 于陈瑾轩和卓依伶的事解元毡多少也是有些了解,所以他这天才会如此的拜托卓依伶。他觉着自己是借此给卓依伶和陈瑾轩又营造了一个见面的机会,他更思忖着这时的卓依伶会要因此而于他心存感激。不止如此,他还盘算着,这卓依伶会因此就与陈瑾轩的关系又渐入佳境,从此便会时常的来店里光顾,这样也好在这艰难的时候为他那寒碜的账本添上救命的几笔。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尽管那信封上的笔迹是俨然印刷体一样的刻板,但卓依伶却依然看出那是女人的笔迹,而这令她首先想到的便是陈瑾轩如今心里恋着的女人。想到此处,她的心里便燃起满腹的妒忌与怨恨,而这情绪令她更是觉着解元毡这是在故意看她的笑话,于是立刻就板起一张脸来,接过解元毡递上的那封信,只冷冷的说了一句,“衣服我等过些时候再来挑吧,今天挑的这些就算了。”说着还不等解元毡开口说话便悻悻地走了。 解元毡见着卓依伶走出门去的背影,只觉着一头的雾水,而相比此时的费解他更是觉着懊恼,他恨自己何以要多事拿出那封信来,莫名其妙的惹恼了卓依伶,直教这上门的生意让他自己给生生的退了回去,恨不能这就跑去药铺买一副后悔药煎来吃。 离开霓裳服装店的卓依伶坐在黄包车上,不时的拿出那封信来看一眼,她犹豫着是否该将这封信交给陈瑾轩,就她自己的想法而言,她是不希望陈瑾轩见着这封信的,只是她又担心若是不将这封信交给陈瑾轩,日后他若知道了怕是会觉着自己是个城府颇深的人,想到此,她还是叫车夫把车拉到了方晓苒家住的那条弄堂。 卓依伶去到那里的时候,见着方晓苒正拎着两只暖瓶从门里走出来,见着她于是笑着打了一声招呼,“依伶,你先在客堂里坐一会儿,我去老虎灶打了开水就回来。” 卓依伶笑着点了点头,便进了屋里。这时墙上的挂钟刚敲过六声,两根指针俨然分道扬镳一样指向钟盘的两端。卓依伶抬起头看了看那墙上的钟,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这时阴沉的天空已然泛起淡淡的暗蓝。她寻思着,天色已这么晚了,何以陈瑾轩还没有回来。她如此的想着,不禁又看了一眼捏在手中的那封信,心里忽然仿佛失了魂一般的不安。 正当卓依伶猜测着陈瑾轩是否正与那寄信的女人约会的时候,方晓苒推开两扇漆黑的墙门走了进来,身后就跟着陈瑾轩。 卓依伶隔着客堂的窗户见了,心里这才稍许的舒畅。 “依伶?”陈瑾轩走进屋来,见着客堂里坐着的卓依伶,问道:“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有,下午去了你家里,后来又去了趟霓裳服装店,店里的人说是有一封你的信,托我转交给你。我怕在我这里放久了给忘记,所以就送过来了。”卓依伶说着把那封信递给了陈瑾轩,还故作好奇地说了一句,“这信封上的字倒是工整得出奇,就像是怕人看出笔迹一样。” 陈瑾轩听了她这话,也注意到那笔迹。以前他只顾了去看郁曼琳的信,却从来也没有在意那信封上的笔迹,这时听卓依伶这么一说,他也觉着是有些奇怪。只是当着卓依伶的面,他也不想叫她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只作无所谓的一笑,“兴许是练字练成的习惯。” 两人正说着话的时候,方晓苒已然把暖瓶放去灶披间,这又走到客堂的门边说了声,“我去隔壁看看阿婆把晚饭做好了没有,依伶晚上也在这里一起吃饭吧。” 卓依伶笑着回了一句,“不用麻烦了,我只是给瑾轩送一封信过来,这就要走了。” “不麻烦的,我去跟隔壁帮我做饭的阿婆说一声就好了。”方晓苒依旧担心卓依伶要走,于是又玩笑的说了一句,“你该不会是嫌弃我这里的粗茶淡饭吧?” “怎么会呢?那我就不客气了。”卓依伶说着笑了笑,言语间还偷望了一眼一旁的陈瑾轩,见他也是一脸的笑容,心想他也是希望她留下的,这才总算是觉着几分舒心。 虽说这晚,这两扇对开的石库门里的气氛是一片和睦,但到了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着一张四角的八仙桌却是寻不出一句话来说,谁都担心说错了话会引来不痛快,于是都谨慎的一言不发。即便偶尔谁与谁不经意的四目相对,也总是欲言又止尴尬的一笑,随后便又是继续的沉默,直教这顿饭令这三个人吃得很是别扭。 方晓苒看出卓依伶是有话想对陈瑾轩说的,只是碍于自己在场而不方便说罢了,于是她早早的吃过,放下碗筷,说了句,“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还得赶着整理书目,就不陪你了,依伶。”说着看了一眼卓依伶,又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陈瑾轩。 卓依伶明了她的用心,于是只会心的一笑。等到方晓苒上了楼去,卓依伶才故作不经意的说了一句,“我今天见着阿姨,看着憔悴了许多。” “谢谢你。”陈瑾轩看着手中的碗筷,如此的小声回答,面上始终是平淡得看不出什么表情。 卓依伶放下手中的碗筷,侧过脸去,看着陈瑾轩问:“谢我什么?” “谢谢你去看我母亲。”陈瑾轩说着从桌边站起身来,去到灶披间取来一支暖瓶,站在客堂靠墙一张老旧的三连柜前,沏了一壶茶,而后连同两只茶杯放在一只小巧的鸡翅木茶盘里端到那张八仙桌上,不紧不慢地倒出两杯清茶来,一杯放在自己左手边,一杯递到卓依伶的面前。 “这也是应该的。即使你想与我断了关系,我也还是把阿姨视作母亲一样,毕竟是有感情的。”卓依伶说着看了一眼那杯茶,闻见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茶香,这令她觉着此时的陈瑾轩就像这面前的一杯茶,却又不似面前的这杯茶,于是她没有去碰它,只是就这样无奈的任由那淡淡的茶香若隐若现。 “如果你见着子曦,代我嘱托他,多用点心读书,平日里少出去外面玩,省得父母再操心。”陈瑾轩说着一手端起那只小小的茶杯,一点一点的饮尽,又端起茶盘里的茶壶来小心地倒满它。 卓依伶听着他那话,又见着他漫只顾喝茶的样子,只觉着是有些生气,于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只怕现在让他们操心的不是子曦。” 陈瑾轩于此话却也没有太在意,只是面露一丝浅笑,笑得不无几分无奈。 卓依伶是了解陈瑾轩的,若是从前,自己说了不顺他心意的话,他是定会要生闷气的,更甚至还会将这口气呕上很久,若非惹他的人百般的认错哄他,只恐是没有那么容易罢休。然而此时,她看着陈瑾轩那副淡然的神情,却是分不清,那是因了如今的他已然成熟,还是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然不在。想到此,她不禁有些落寞,更是有些伤心。于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放下手中那杯微凉的清茶,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我该要回去了。” “我送你。”陈瑾轩说着站起身来,从客堂门边的衣架上取下风衣。 “不用送了。”卓依伶说着已然走出了楼门,又快走了几步,拉开两扇黑色的墙门,于陈旧的铰链发出的咯吱声中走出了门去。 陈瑾轩这时也穿上风衣跟了出去,一声不响的走在卓依伶的身边,就这样沉默的将她送出了弄堂,替她叫了辆黄包车,看着黄包车走远了,他这才转身又走进那条灯光昏沉的弄堂里。 陈瑾轩进了楼门,正要上楼去,却听见客堂里的声响,于是好奇的朝客堂里望了一眼,看见方晓苒又坐在那张八仙桌边端着碗吃着已然冷掉的饭菜。 “饭菜都凉了吧?”陈瑾轩一脸歉意的如此问了一句,重又沏了一壶清淡的铁观音,倒出一杯来,放在了方晓苒面前的桌上,“喝杯热茶,暖暖胃。” “谢谢。”方晓苒端起那杯茶来,小心的试探着杯沿的温度,轻轻地吹了吹,抿了一小口,而后两只手交替着将茶杯捂在手心里,转身看着正要走出客堂去的陈瑾轩问了一声,“依伶走了?” “走了。”陈瑾轩一面答着,一面已然走出了客堂要上楼去。 “看得出,依伶是很爱你的。”方晓苒听着楼梯上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说,“我从来也没有见她会因为一个人生出那么多的忧郁。我记得过去的她从来都是我行我素的,遇事也总是自信又果断,一点也不像现在这样。” 方晓苒在说这话时,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她知道陈瑾轩是听见了她这些话的。但她说这些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她只是觉着如今的卓依伶有些可怜,可怜得令自己见了都觉着有些心疼,所以她想让陈瑾轩明了她说的这些话。 而经历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她于陈瑾轩也是多少有些了解,自然也明了何以卓依伶会如此无可救药的爱上这个男人。她觉着他们有些可惜。 尽管方晓苒至今也未有一次爱情的经历,但她却觉着自己似乎又很了解爱情。她以为现实里的爱情是不该像小说里那样曲折得纠结成疾的,毕竟这现世的爱情就如注定的人生,是终要走向夕阳一样的淡定,而终不会像小说的结局一样用朝阳的灿烂合上最终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