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之祸水无根》 第1章 出塞?出塞! 大杞皇宫的御花园,亭台水榭游鱼会,章华阁楼红花妆。细微的风从叶稍间吹拂而过,仿佛还带着枝上露水的清香,给肃穆的宫墙也染上一抹俏皮。园子里一簇簇的芍药开了,草地里鸢尾花也在迎风而动,香气弥漫到天空,引得林间鸟儿不时抖动翎羽,精灵般上蹿下跳。 一群穿锦衣绣裙的小孩子在丛中嬉戏,赏花玩乐,银铃般的笑声引得人心里都敞亮。宫娥守候在一旁,脸上也被染上可亲的笑。 “乐宁,你快来看,这里的花都开了,快来跟我比一比看谁摘得多!”滚圆的小胖子咋咋呼呼的伸手招呼着,头上还顶着几枚落叶,一咧嘴露出少两颗牙的粉嫩牙床。那是谁?对了,是三皇兄,乐宁最喜爱的三皇兄! “七公主长得真是俊俏,不怪陛下疼到了心坎里,这模样待长得大了,说不得还真会是倾国之姿啊……”一双芊美的手捧着自己的小脸蛋赞叹道,但她的眼里却冰冷的一点暖意也无。“四丫头,快来看看,你七妹妹比你俊不俊?”她微微侧身,露出后头的一个小脑袋,一双水润的小眼睛,气鼓鼓的小脸,这是……四姐姐? “乐宁!”谁在叫我?一回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四姐笑着对自己招手,“听说父皇为太子哥哥找了伴读,是太尉家的丰德哥哥,听说很是钟灵毓秀,百年都难得的人才,要不要一起去偷偷看看?” 不,不能去!心里有个声音急切的道,她在骗你!却听到自己爽快的答道:“好呀!我倒不信,他陈家能有多好的儿子,比得上我三哥!” 画面斗转,不,快停下!不能去见那个人,不能听他说话,这是他们设下的局! 眼前视线渐渐清晰,她看到金殿之上那个一身龙袍的人,满脸怒憎之气,他的眼里没有往日的慈爱,更多的却是痛心,他的手指着自己,声音带着暴戾:“阿瑶,你都做了什么?” 我…… “你太让朕失望了!” 不,不,父皇,不是这样的!我是被陷害的,你相信我…… 一个柔柔的声音打断而入,“陛下切莫动气,保重龙体啊!乐宁公主还小,又一向蛮横惯了,今天不过是跟她太子哥哥闹着玩罢了……” “闹着玩?堂堂天子之女,跟外男拉拉扯扯,这是可以玩的吗?太子伴读,也是她能张口讨要的吗?皇后莫再劝朕,今天非要让她受点教训!” 不…… 女儿没有…… “哎呀~七妹妹你真是大胆呢,为了个臣子小儿,竟敢公然顶撞父皇!如今被禁足了,姐姐来看看你,不知那五十遍女则可抄写完了?” 汝沁……你个贱人…… “父皇,您一向疼爱七妹妹,她连番闯祸也不是故意的,她已是知道错了,您就饶过她吧。女儿相信,七妹妹定会改过,约束自己的!何况外面的传言于是愈来难听,您万不可信那‘祸水’的传言啊!” 祸水!不,我不是…… “阿瑶!刚解了你的禁足,又给朕捅下这么大的篓子!你何时才能懂事?看看你四姐姐,只比你大三岁,事事识大体,你呢?屡教不改,当真让朕失望!” 不……那不是我做的,父皇你为何不信我…… “七妹妹,你可听说了,胡人大单于进京求娶皇家女,父皇已经恩准了。只是不知父皇心中,指定的是哪位姐妹……” …… “还是皇后之言有理,朕对你太过放纵!你果然是个祸国殃民的孽障!” 不!父皇!你听我解释,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未做过…… “乐宁,你看看这几年你惹下多少事端?累的你母后、你三哥替你挨了多少责骂?即便是朕再疼爱你,也容不得你再这般胡为!国舅说的不错,倾国之姿,并非祥瑞,而是乱国的祸根啊!为国民计,只能把你送走了……传朕旨意,将安乐公主,嫁入东胡和亲!” 一句话无异于一道炸雷响在耳际,最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还能做什么?她的父皇,视她为祸水孽障;她的母妃,无权无势只能为她掏干了眼泪;她最爱的三哥哥,外派办差不在京中;她的好四姐,看着她笑得风光霁月……她还能求谁?最后还不是坐上了婚车! 皇宫,在泪眼朦胧中越来越远,何时能再见到那里面的母妃,父皇,三哥哥,还有…… 还有初见那个杏花树下风神疏朗的少年,他英挺的身子微微躬身:“小臣丰德,见过乐宁公主。”他的眉眼,一如记忆中那般皓明,只是嘴角却噙着她看不懂的笑。只是,那时的她却看不懂,兀自痴笑着道:“乐宁是本公主的封号,但只有你我二人之时,我允许你唤我的闺名。你可记好了,我叫汝瑶!” 啊!她吓得清醒过来!这是梦。 手轻轻按揉眉头,真是让人不快的梦。睁开眼,四周明晃的车帐,半合的窗扉,以及一旁随着马车而摇晃不停的小几。对啊,一切都过去了,她也被踢出皇城了。坐在这牢笼般的马车里,一点一点深入大漠。 乐宁公主烦躁的召唤自己的侍女,车门开合,进来两个玲珑的小丫头,齐齐拜服:“公主有何吩咐?” “行到哪了?” “启禀公主,咱们刚出了司州郡,再走三十里就到冀州郡了!公主可是疲惫?奴婢给您拿本书,您想看游记还是话本?” “看什么?这马车摇晃的眼疼!去告诉护卫将军,不走了,找处城镇休息。” “可是,公主,这才刚过午时,日头还高的很……” “放肆!本宫说休息便是休息,哪来那许多话!” “是,是。奴婢这便去通传。” 不一会,护送公主依仗的将军关戊江便骑马来到窗外。说一声将军,还是抬举了他,不过是塞北三郡中的一个郡尉。不过因着父皇看重他,有意栽培,便将这次的护卫差事交给他,完全是天家给的颜面。 乐宁公主看着窗纱外他模糊的身影,撇撇嘴,暗道这个关将军还真是不得心,长得糙汉一个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冷面拙舌的。这一路下来,说的每句话都好似含着冰渣念律文一般,平板乏味听的无趣,也不知如何就得了父皇的青眼。 “公主可是要更衣?这里荒郊僻野的,没得再伤了公主的玉体。还是等等,到了下个郡才好……”说话的是他旁边跟着来的内监穆东,这是父皇给的大监,总领公主身边事务。他倒是个会说话的,只是每每表面上恭顺,实则和那关将军一个鼻孔出气,总是和自己唱反调。 “本宫乏了,今日不走了。” “公主,今日才走了两个时辰,昨日也是正午便歇了,这般走走停停,何年月才能到?”关将军忍不住黑着脸道。 “哦~本宫的话,将军可有异议?”乐宁公主斜睨着他,这路上太过枯燥,若是他自己送上门来,自己倒是不介意拿他消遣一二。 穆东见二人间情形不对,忙笑着劝道:“哎呦我的七公主,老奴也舍不得您贵体受苦啊!只是这荒郊野岭的,一没客栈二无驿馆,想打尖都找不到处体面的人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您再忍忍,到了下个郡,立刻给您找个好住处!” “少拿这话哄弄,真走到下个郡,天都黑了!本宫不管你们用的什么法子,速速找间好的府衙,本宫要歇息。” 关戊江黑着脸忍着怒气,穆东已抢在他前面哎呦说道:“瞧七公主说的,咱家还能故意让您受累不成?借奴才个胆儿也不敢呐!您瞧瞧,早前儿关将军就派了人马上前边去探路,方圆十里都没有富庶之家,只有奚落几个村户,您身骄肉贵哪能屈尊在那种腌酸地方!少不得只能搭大帐了……” 乐宁公主眉间一皱,行郊露野的全军只能睡帐篷,只是她住了一次便厌恶难耐,那公主王帐只是看着气派些,四处透风又脏乱不堪,连个黄梨木的架子床也没有,哪里住的人? 穆东觑着她的脸色,试探着道:“此处风大,到了夜晚尤其厉害,吹着帐篷呼呼的响,吵着别人倒无妨,就怕扰了公主的清静,这……这若是伤了公主凤体,老奴当真是无颜面对圣上的信任啊……” 乐宁公主狠狠瞪着面前这两个人,他们就是故意的!关戊江面色坦然的接受公主凶狠的目光,拱手道:“臣句句属实,若公主有疑虑,可传唤斥候前来对质。若某有半句虚言,自愿领罪受责!” 乐宁公主一声冷哼,道:“关将军这话可重了,本宫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就算不顺心也不能随便择打护卫将军啊!更何况,打了你岂不是辱没了奉晟侯?你家中七代庸才只出了你这么一个骄子,可要替你家好好守住这世爵罔替的荣耀才是啊!” 关戊江一张棺材脸涨得铁青,乐宁公主却不曾察觉,仍是气恼于这周遭村落的破旧,竟没有一个能让她勉强休息的地方。穆东吸着牙花子拉走了忍气欲爆的关戊江,吩咐队伍行进,一面苦口婆心的劝导他:“关将军莫要动气,这位公主生来便是如此,从不懂何话该如何说,就连在圣上面前,也是常惹他气恼还自己一脸委屈。若不是这张脸生得讨喜,早被厌弃多年了。关将军海涵,她委实不知您府里的情况,也并非用侯府故意侮辱将军,她……咱家说句不该说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句话是在折辱您!她若责怪人,便只会指着鼻子骂,从来不会拐着弯的暗讽……”这话却是实心话,可怎么听着却那么奇怪。 关戊江知道他好意,努力平复心态,拱手道:“多谢大监体谅,臣不敢对公主不敬。雷霆雨露皆君恩,臣受得住。” 穆东笑的一脸和煦,拍着他的肩道:“都言宰相肚里能撑船,关将军一看就是将来有大作为的!既然如此,咱们也快些走吧,趁着公主心意未变,多走一里是一里啊!” 第2章 各怀心思 “公主,马上就进临肇郡了,咱们走了两个月,终于是要到了。”坐在下面收拾茶盅的丫鬟如意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解脱。 解脱吗?乐宁公主睁开眼睛,半起身看向窗外,还是一尘不变的景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塞北三郡最真实的写照。不同于京城的玲珑玉致,这里到处都是粗狂而阔达的,刚进入塞北的时候,她们主仆几人都很是惊奇这种景色的壮丽,可看的时日长了,加上两月的车马劳顿,乐宁公主再也提不起半点欣赏的心情。实在是看够了! 能安顿下来了,不再受奔波之苦是解脱,但这表示,她要入胡了! 更让人烦躁! 乐宁公主把手里的香薰球扔了下去,轻轻“砰”地一声砸在了车板上,滴溜溜滚到丫头脚边,锦陶轻轻拿了起来,打开拨了拨里面的草药,道:“公主可是不喜这药草?万幸如今身子已大好了,奴婢给公主换些香料提提神可好?” “换来换去,还不都是熏得人脑仁疼!”乐宁公主神不在焉的道。也不知在临肇郡能停留多久?这里可有些好的菜肴,她最爱的芙蓉燕窝粥和椰汁红枣炖雪蛤也不知有没有……这两个月风餐露宿,吃的更是粗糙,边陲小地又会做什么花样出来?连个鱼渣都没见过。乐宁公主满腹的积怨,这些穷乡僻壤的小民,连这么简单的吃食都没见过,真是废物! 远远地看见穆东骑着马过来了,“公主,好消息啊!”人还没到近前便大声的吆喝道。 哦?能有什么好消息让父皇派来的大监都如此高兴?难道是……父皇要接我回去了?乐宁公主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但仍是有些激动的对丫头道“打开门,让他进来!” 紧闭的马车门打开,帘子一角被掀起,大监抖净身上尘埃,叩拜与乐宁公主脚下:“启禀公主,这真是公主洪福齐天呐~” “哦?如何?快说,可是父皇有来信了?” “呃,这……并非是陛下的旨意,而是据前面临肇郡太守禀报,胡人单于不日将亲自来郡,恭迎公主殿下!这是胡人向我国示好,亦是对公主的敬重啊!” 乐宁公主满怀的期待落了空,禁不住有些赌气道:“既然不是父皇来信,又有何喜?穆监是父皇身边做事的,怎的眼皮子也如此浅?不过区区一个胡人野蛮子单于,他来迎亲本是分内之事,何至于就高兴的如此!若是放在京城,帝姬下嫁,驸马可是要到皇城里三拜九叩的!如今他不过是只到临肇迎亲而已,本宫没有治他一个轻忽之罪,还是便宜他了!” “哎呦~我的公主欸,这话可说不得!那呼儿乌单于可是胡人的君王啊!您嫁过去,无论为了国为了家还是为了您自己,可千万不能跟单于使小性儿啊!” “行了,行了!都说过多少遍了,本宫又不是聋子!难道我堂堂公主,还要反过来伺候一个贼蛮子?也不怕折了他的阳寿!” “公主欸……老奴啰嗦,这入了胡,可就跟从前的日子不一样了!没有您的父皇母妃在身边,您的荣华富贵,可是都要寄在单于的身上了!您是他的阏氏,既要拿出正妻的气派来,也要收拢住男人的心思啊!” “够了!本宫乏了,你下去吧!” “公主……” “下去!”乐宁公主揉了揉眉头,只觉得好似是一只苍蝇在围着耳朵打转,嗡嗡的烦心。 穆东满肚子的话没说,看着乐宁公主不好的脸色,只能暗暗地叹口气,“老奴告退……”愁天愁地的下了马车。 胡人单于,呼儿乌?乐宁公主在记忆中搜寻,她还记得半年前这个男人亲赴京城,称臣,求亲。当时朝堂便野满是歌颂父皇明君的声音,姐妹中对此事也是议论纷纷。只是她那时一颗心还扑在那个人身上,对这个胡人单于的印象寥寥。好似是一个魁梧大汉,扎着胡人的辫发,与胡子长在一处,都是乱蓬蓬脏兮兮的,身上还穿着兽皮,这种人让她看一眼,都是污了她高洁的眼,哪里想到,如今却要千里迢迢被送来和他成亲? 如今真要成亲了,他来的时候,应该会收拾一番吧?乐宁公主安慰自己,京城的郡马娶亲还要焚香沐浴三日呢,他既然来迎娶公主,也该把自己收拾干净些,起码把胡子修修齐整吧!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他好歹也是胡人王族的血统,收拾妥当了,说不得还有些俊。如此一想,乐宁公主心里好歹舒坦了一些。 临肇郡,北面与胡人直接接壤,这里是她最后的娘家地。虽是一郡首府,方圆百里最繁华的地段,却仍及不上中原的十之一二。无论是一饮一啄上的讲究,还是官员女眷的谈吐风貌,都透着浓浓的一股乡土气息,带着这里独特的粗野味。乐宁公主撇撇嘴,只见了一次便再也歇了找官眷来说话解闷的心思,她宁愿招些小戏班子听听戏文,看看歌舞,听说这里野物多,偶尔也能起来心思,让围个小猎场放些獐、兔,她搭起那把心爱的黄金小箭,射个趣。 这憋屈了一路的心情,这几日才总算有些改善。小太监桂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个街头杂耍的,人虽下贱了些,可变的戏法着实有趣,乐宁公主觉得新鲜,便常叫他来解闷。今日他穿了一件灰扑扑的袍子,也不知有什么乾坤,小玩意层出不穷的从里面变出来,绢花、画轴,最后竟还拎出来一只灵巧的雪兔。主仆几人看的新奇,如意更是欢脱的不行,摘下了头上的珠花扔过去,要他变成个纯金的。那杂耍的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逗得乐宁笑个不停。 主仆正热闹间,大监穆东来请安,看清里面的情形眉头就皱了起来,又拿起了他这几日不知提了多少次的说词,“公主殿下,您不日即将赴塞,还是休让这些杂碎东西扰了心,多多练习胡语,习些胡人的风俗,为以后做打算才好啊……” 乐宁公主只觉得好心情被一棒子打的七零八落,不禁没好气的道:“你这话每日里都要转个几圈,怎的还不烦?就容不得本宫过两天痛快日子?当真是扫兴!” 丫头锦陶凑上前道:“大监这话委实说的不妥当!公主金枝玉叶,那些胡蛮子上来捧脚还嫌脏,哪有屈尊降贵去学他们礼仪的,太低了天家的气度!” 穆东对抢嘴丫头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恳切的看着乐宁道:“公主息怒,老奴不会说话,也是打心底想让公主高兴的!这门亲事不仅仅是您的终身大事,更是国事,陛下看重的很。胡人单于五日后便亲自来迎亲,公主早早习些胡语,通晓胡人的风俗,也可彰显我大杞国威不是?让胡人知道您看重他们,他们更敬重您,将来日子才能过得更舒心,这如何不好啊?公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乐宁公主一声嗤笑,道:“一群蛮夷,还需得本宫去赏给他们脸?没得惊了他们祖宗!那呼儿乌若知道礼数,本宫还赏他一二分颜色,若是不识抬举,本宫便让嬷嬷好好教他知道何为‘礼数’!” “哎呦我的公主诶!”穆东惊得几乎要跪下了,连声道:“您可万万不能这么想啊!单于是胡人的帝王啊!您这是去和亲,不是下嫁,可不能把他当做咱大杞的驸马,让嬷嬷丫头去按着心意磋磨啊!您别忘了,前朝时他们胡人铁骑可是能打到皇城根底下的,真要激怒了他们,翻脸不认,您好歹有个万一,陛下也保不住您啊!” 乐宁公主听了这话心里更是不舒坦,一旁的人都能明显看出她的不耐,小太监桂生直接跳出来嘲讽道:“大监这话说的未免好笑,咱大杞可不是腐朽的前朝,天子圣明,文武贤臣满朝,哪里看的上这群胡蛮子蚂蚁般的兵马,一群不通教化的野人,也配在公主面前要强?” 锦陶接口道:“这话说的是,穆公公这是抬别人的志气,反倒灭了自己的威风。不说别的,单这次出来,陛下便派了两千御林军,个个以一挡十的英武,直接听从公主指挥。有这么多人马跟着护卫公主,吓也吓死他们,那胡蛮子哪敢放一个屁。” “你们这群佞奴小人,专在公主面前挑唆!你们见过胡人狠起来什么样吗?就敢在这狗吠!不过才两千御林军就以为了不得,告诉你,都是一群没见过血的生瓜蛋子,只是面上看着打眼罢了,真明刀明枪干起来,在胡人马下都不够填土的!”穆东气的高声叱道,说话也有些口不择言,骂完后看到乐宁公主脸色不好看,心里一惊忙请罪道:“公主诶……老奴失言了,但老奴一片肺腑之言啊!那胡人当真轻忽不得!您只身入塞,京城千里迢迢顾不到您,您可千万听老奴一句劝吧!把这些个屁事不通的刁奴都打走,收起心气好好哄着单于过日子才是啊!那是您一辈子的男人,也是您往后的君主啊!” 乐宁公主皱着眉头,这老东西这几日说的话就没一句好听的,今日更是嚣张。看着自己的丫头因挨骂而可怜的磕头求饶,自己的面上不禁也有些气恼,他还当自己是主子吗?堂堂公主的贴身丫头也是他一个阉人想骂就骂的?她冷冷的道:“穆大监今日真是威风啊!你是父皇身边的人,本宫一直给你几分脸面。如今看来,这两分脸面也是给多了!” 穆东闻言当即跪在了台阶下,哽咽着道:“老奴有罪,请公主责罚!但穆东一片忠心,全是为公主而想。当初既天子把奴才指派给公主,奴才心里眼里就全是公主殿下了!今儿个随侍公主出塞,早断了京里的退路,只有殿下这一条路,跟着伺候到老到死,只求公主能平安顺遂一世,奴才也能笑着去见先祖了……” 乐宁公主烦躁的挥挥手,打断他道:“行了,这话本宫听得太多了,哪个都不容易,哪个都是最衷心的……啧啧,本宫不管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你只要记着你自己的身份就好,父皇的恩德也不是次次都能救得你的!好了,你下去吧,本宫这两日不想见到你。” “……是。”穆东一脸颓败的慢慢起身,一举一动都有些费力。 乐宁公主看着仍跪在地上的一圈人,不禁觉得很是无趣,道:“都起吧,本宫乏了,桂生把这个杂耍也弄出去吧。” “是。”众人领诺,桂生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快退出门的穆东,凑到乐宁公主身边低声道:“公主,这老家伙今日这般放肆,就这么轻易饶了他?” 乐宁公主没有睁开眼睛,漫不经心的道:“好歹是父皇身边的,本宫的良辰在即,不造杀孽。就当是对父皇最后尽孝了……” “那也不能这么便宜他了?” “也罢,你平日里盯着他些,若是还是不知好歹,便来报我……” “奴才敬诺!” 主仆几个都没看到,退到门边的穆东瞧瞧抬起了头,看着一脸喜色的桂生,眼中闪过一抹阴寒。 第3章 狼王在此 迎亲的这天,临肇郡全城奔走相告,热闹非凡。胡人单于亲自跨过了边境,两万亲兵驻扎城外,呼儿乌单于仅仅带着几个能臣亲卫,一路迎着塞北百姓复杂的眼神私语声,大摇大摆的穿过闹街,来到了公主下榻的府邸。外面旌旗舞动,仪仗翻飞,兵乐齐鸣,十里红妆铺陈出来,当真是百年难遇的盛况。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对男女新人的婚礼,更是两国缔结和平的仪式。结了这道亲,认了这道门,三五年内,不起战事。两国君主,沿用这种古老的方式,默契的拿出自己的诚意,索取最大的利益,借着一个女人的嫁娶,给双方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乐宁公主坐在妆台前,听着耳边宫娥嬷嬷的道喜,心头却毫无喜气,她再不懂事也知道,她即便心里千翻不甘,万般不愿,今天也不能闹出事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不知是从何时起,是那个噩梦开始的那天,还是从圣旨颁下的那天起,她每日都在等着,盼着最宠爱她的父皇撤回旨意,召她回宫。再摸着她的头对她柔柔的笑,她保证乖乖听话,再不闹脾气。可只有到了此时此地,胡人单于就在门外,粗鲁的呼喝声顺着风都隐约飘进了内院,她甚至闻到了他们身上的羊骚气,都没能等来京城的快马加鞭。她终于明白,她真的要嫁到北蛮之地了。 眼泪轻轻的划过脸庞,她在泪眼朦胧中看着铜镜里那个女子,花一般的年纪,人人都夸天姿国色的面庞,金枝玉叶的血脉,她拥有的是世界上最美好高贵的东西。可为什么,为什么却沦落到这般糟糕的境地?是因为她母妃出身太低,因为她的父亲太狠心,因为她没有一个亲生的兄弟相扶持,还是因为,她真的太傻?就那么傻愣愣的成了众人口中相传的“祸水”,以天子真龙血脉的身份被塞去和亲!古往今来,多少前朝都是用宗室女顶上一顶公主的帽子,唯独她,真真的血脉,冰冷的亲缘。 嬷嬷把嫁妆单子一遍又一遍的梳理着,她听得烦不胜烦。这里面的东西哪一样是给她的?那一摞摞诗农法史医的书籍,还是那一袋袋谷物粮种?赐下的珠宝珍玩也是粗糙的很,尤其那几套赤金的,戴到头上又重又土气,也就这些野蛮人看到黄澄澄的会挪不动眼。也就那些佛像乐器还入得眼去,只是匠人带的不够多,那一整套的编钟要敲出气势来可是不容易的,唯有太乐令的技艺是最好的,父皇偏舍不得…… 乐宁公主看着镜中她头上的那套珍珠珊瑚如意冠,这样好质地的东西等入塞后就难得了吧?这草原黄沙漫天的地方,哪里得来这种海货?就连这几日她的餐桌上也只见到了两回鱼,偏偏这里的厨子都不会做,弄得腥臊无比,一想起那个味都要呕死了。想当年她在京城时,成袋的珍珠拿来同三哥打弹子玩,满桌珍馐美馔的膳食也懒得动几筷子便撤下去。从今往后,这些往常怠懒不屑的东西也不能日日尽得,想到这里,便气的心口疼。 门外又是一阵催,乐宁公主本就不好的心情更是糟糕,拍案就想发作,这时外面却传来钟鼓齐鸣,一声声呼喝也跟着地拔云起,丫头太监齐齐唱诺:“吉时到!”嬷嬷拿来锦绣风鸾红盖头给她罩上,天地间一暗,唯有脚下一块青砖可见,她甚至没有最后巡看一眼自己的山川家园,就麻木的被嬷嬷牵着走了出去,等再揭下这盖头时,她便是胡人妇了。 穿过嬉闹的庭院,听着嘈杂的恭维声,仪式的过程很复杂,乐宁公主全程脑子属于放空状态,皆靠身边的嬷嬷丫头一步一提点,跪了大杞的天地君恩,又祭拜了胡人的长生天,听着萨满老巫叽里咕噜的祷词,她有了一种魂飘天外的感觉,如果可以,她能不能只让这个壳子嫁去塞外,她的魂一路飘回皇城,守着母妃,共享一世安宁?她再不去奢想什么郎情美眷,也不再计较那些恩怨得失,只做个乖乖的女儿,她愿收拢起一世的脾气,换回昔日的安乐长宁。 不知何时完成了仪式,乐宁公主摸索着坐上銮驾,只觉得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马车外鸾帐轻动,有人骑着马来到车架旁。她透过娟纱的光隙间,恍惚看到这个人的轮廓,壮得像熊一样,凭感觉她认定这是胡人的单于,她的新任夫君,呼儿乌。他来做什么? 诧异间,那个男人抬起手,掀开了层峦的叠帐,手碰到窗扇上,床扉的木棂间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要做什么?尚未禀报得自己许可,他不知这是失礼之罪吗? 乐宁公主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若是在成婚这天,当着杞胡两国子民,治他一个“君前失仪”会招来什么后果,身边的丫头面面相觑的看着自己,她委实却不知该不该发作。今天实在太累了,她觉得自己每一根神经都钝的很,脑子也跟不上。 马车的窗户没有被打开,临肇郡太守常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不远在侧,当即也驱马过来,拦住了他的手臂,两个孔武粗壮的臂膀在无声的较着劲,半晌后,面对面的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一笑,化解了这一场无形的暗斗。 坐在车里的乐宁公主放下提着的一口气,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她不知道以后长久相处下去,这样的“意外”是不是还会发生?而自己,又能忍住几回脾气……她的性子太过刚直,母妃常说,她说话做事总是不过脑子,长久下来会吃亏的。乐宁不懂,她从小到大,每次都不让自己吃亏,她记得儿时父皇还是很喜欢她的,夸她“明媚张扬”、“直率果敢”,只是从何时起,她的这些好处竟变成了“祸水”根源? 心底又有些烦躁。她乐宁公主一世随心,活的潇洒肆意,只是一时不察瞎了眼,因着一个英才少年,就让自己一路坎坷跌落泥沼,如今难不成还要对着胡蛮仰人鼻息,那才真是可怜可笑。堂堂大杞,还没到要帝姬去屈尊迎合他的道理!乐宁公主闭目养神,她是天家贵胄,即便是嫁到塞外,胡人驸马又哪里能越过她去?等过得几年,父皇对她的气消了,两国长治安宁,她作为胡人的阏氏,说不得还能带着孩子亲俗,抱去皇城给母妃看看…… 嫁出来又怎样,她要过得比所有人都好! 马车轻轻驶动,乐宁公主陷在沉思中未曾察觉,公主仪仗在风沙吹拂中飘扬成一道壮烈的风景,仿佛盘叠舞动的腾蛇,带着偌大的声势,慢慢驶向草原深处…… 进入胡地的时候,千万人齐齐呼和,战马嘶鸣,妇人孩童敲起锣鼓,夹道恭贺他们的单于迎回高贵漂亮的阏氏。乐宁公主在车里听得一阵烦闷,这叮叮咣咣的一通乱敲,震得人耳朵疼,呼呼渣渣的胡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当真一群野蛮土匪,全无教化! 几个贵族打扮的少年上赶着拥了过来,呼儿乌单于显得很高兴,大笑着下马跟他们抱在一起,互相拍着背叽里咕噜的说着胡语,手还偶尔的冲着自己的风鸾车指指点点。 乐宁公主的眉头狠狠皱起来,她的胡语从没用心学过,只能听懂简单的几句话,但看他们的样子就能知道,说的必然都是会令自己不快的。她的风鸾车架身边跟着的是陪嫁的二十四仕女,个个轻纱遮面,站在这胡营地里乍眼一看放佛九天仙女进了菜市场,将四周围观的胡人眼神都抻直了。乐宁公主今日已是不知第几次想发作了,看看这些杂碎都是什么眼神?就跟一群没见过肉的恶狼似的,欲望全在眼里头坦露着,真是腌臜。她堂堂九五之尊真龙血脉,她陪嫁的仕女都是她的体面,不是戏台子上任人把玩的妓子,让这些粗鄙人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 身边的嬷嬷使劲的低声劝着,乐宁公主白了她一眼,这些个礼仪嬷嬷都是太常卿精挑细选送过来的,规矩法典里浸透了的老人,就防止她有一丝一举的不妥而预备下的,偏偏还得了父皇首肯,当真是憋屈。乐宁公主觉得她活这么大,一世的骄纵都被硬生生掐在了这里,拘的她想呕。多少气憋在心里不能发,若是换在以前,休说是皇宫城里哪家的贵人,她眼皮都不用抬,早让人直接用鞭子抽上了! 那群人又在咋呼些什么,数一个戴着火狐皮帽的小子叫嚷的最欢,呼儿乌单于也笑的很肆意张扬,最后不知说了什么,周围一片叫好声,他在众人的轰架吆喝声中,豪迈一个回身,大步流星的直奔车鸾而来。随行的公主仪仗队一阵错愕,还未等反应过来,他已穿过旌旗锣鼓队伍,走到近前,拨开车前盛装的宫娥、侍卫,一步跳上了车辕。乐宁公主只听得外面一声声惊呼,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还未来得及将盖头掀开一点缝隙查看,忽听得马车门被一个大力拉开,粗狂刺人的北风顺着吹进了车厢,将里面萦绕的暖碳香薰吹得七零八落。 身边的嬷嬷高声叱责,声音都尖锐了,带着一丝丝的抖音,乐宁公主听得心里一阵不宁,正想发作,却突然身子陡然一轻,已被人凌空抱起,她一声惊呼,只觉得伸过来那双臂膀粗壮火热,带着雄浑的野性气息,将自己牢牢箍在怀里。还未来的及反应过来,已经被他一个大步抱出车厢,站在高高的车辕上,乐宁从盖头下方依稀可俯瞰到下面的民众,一声声拔高的呼喝一双双聚过来的眼,让她觉得有些难堪。她挣扎着要下地,却拧不动身下的那双臂膀,她忍不住出口:“放肆,放本宫下来!”声音威严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不安。 他的胸膛有一丝停顿,然后随着他肆意的笑声轻微颤了颤。出乎乐宁意料,那双臂膀很顺从的放下了她,双脚站到车辕上的时候,乐宁公主重心不稳的摇晃中,竟也有种莫名的踏实感。可随即,面上一凉,她的盖头被呼儿乌一个扬臂掀飞到半空中,和煦的阳光铺撒到面上,她在这一惊的刹那之间,听到了底下胡人民众山呼海啸般的口哨起哄,听到了大杞随行官员的斥责,听到了自己怦怦心跳传递出的失措,和随即而来满腔的怒火。 第4章 初入胡地 这算什么?这群胡蛮子把她堂堂公主当做了什么?赏乐取笑的姬妾吗? 乐宁公主感觉自己气的要炸了,这就是她千里迢迢嫁过来的男人,当着万千粗野武夫贱民的面,将她的盖头随意就扯了下来,青天白日下供众人品鉴,他这是在想什么?她一双凤目怒瞪,眼中几乎喷火的看着身边这个男人,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野猪啃过似的一头毛发,参差不齐的大胡子,北风吹糙的黝黑皮肤,还有用兽皮东拼西凑包着的黑熊一般的身体,这就是个粗野匹夫!相由心生,她如此近的距离已经能嗅到这个人从骨子里浸漫出来的野蛮,他铜铃般的眼睛灼灼的盯着自己,那眼里的猎奇与占有欲如此坦露,仿佛草原里盯上猎物的野兽,幽幽的绿光下闪动着不可告人的欲望。这样的目光看得人遍体生寒。 不只是他,看看这下面多少贱民,不也都忘了叫嚣,个个脸上露出这样令人恶心的垂涎之色?看看他们的眼睛,闪动的都是贪婪而污秽的邪念,多少年了,她每次忘记蒙面纱被外臣看见时,都不意外会看见这样一双淫邪的脸,让她从头到脚如芒在背,她恨透了这些低俗的贱民,更恨将她拉出来的身边这个始作俑者! 耳边听到这个男人得意的大笑,他很满意吗?满意这个新到手的女人长相合了他的心意?在下面那些子民的垂涎中找到了他的自尊自豪?乐宁公主浑身都在战栗,有一种蛆虫附身的恶心感,她是骄傲的天家女,从小到大高高在上的生活在臣民叩拜之上,凭什么这个糙野男人敢给她这份屈辱?她想也不想,回手一掌重重扇在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北风中听得格外清晰。垂下的手掌带着阵阵的刺痛,这一下挟着雷霆怒火用尽了她的全力,被打的那个人却只有脸微微偏移,身子都不曾动一下。他也有些楞,慢慢的转过头,黝黑的脸色看不出打红的印子,一双眼却刹那间狠戾了起来,他用那草原狼一般的眼睛盯着乐宁,嘴角微开,牙都呲了出来。一把拧住了乐宁的手腕,一个反手让她半屈在地动弹不得,他的声音从牙缝中飘了出来:“好刁的女人!” 乐宁公主猛地一抬头,所有的心怵都在这一句话之下被逼成熊熊的怒火。她用力狰狞着他的束缚,厉寒道:“放肆!尔区区荒蛮歹人,焉敢犯我?” 这一变故陡然而发,让旁边的众人猝不及防,胡、杞的护卫更是不知该不该上前,都看着各自长官的脸色,这兵器一举起来,性质可就不一样了,万一闹大了见了血,或是伤着哪个金贵的人物,两国间长治久安的一纸文书可就顷刻间破了! 常达、关戊江等大杞的守将都凝起了眉头,眼下在胡人的地盘上,翻脸可是下下策,真闹腾大了,他们全殉了国是小事,中原的百姓可经不起战火的屠戮了。一干外交文臣看势不好,忙出来调解,尽全力粉饰太平,消弭空气中暗藏的硝烟。穆东窜到了车架旁,笑呵呵又带着心疼的道:“哎呦!可汗快松松手,莫要跟公主闹着玩!咱们公主身骄肉贵的,让您这一掐再伤着了,您不心疼啊?” 呼儿乌单于闻言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闹着玩?”回头盯着乐宁公主那张要吃人的表情,好整以暇的悠悠说道:“公主,你这玩的方式可是新奇啊!在你们南杞,女人打男人取乐吗?”话罢,手下已是松了劲道,乐宁公主猛地将手抽出来,挺直站好,刚才这一拧一扭,她身上佩戴的五彩璎珞金丝绸带都已凌乱,不成体统的挂在身上,头冠歪斜,鬓发松散,让这华贵的公主盛装看着有一点点滑稽。她翻手看着自己的腕子,被呼儿乌单于铁钳一般的手指抓过的地方已渐渐泛了红,印着白皙的肌肤很是分明。她心头更是羞恼,看着对面那个一脸恶趣探究的人,她恨得咬牙切齿,“你大胆!你这是在挑战我大杞的皇权吗?” “哎呦呦~看公主手腕都红了,快拿珍珠玉容膏来!”穆东忽然一声调高的嗓门压下了乐宁的话,身边的丫鬟一阵乱,药膏、水都被手忙脚乱的递来,甚至有人还在问胡人守卫要冰块。乐宁公主的话都没能说完,满腔的怒火转向了身边这个老太监,她就知道,这个人没安好心!这都是一群狼窝还想着她嫁呢?他就是不想她好过,这一路都没让她痛快过!如今她受这般奇耻大辱也拦着,他是要眼睁睁推她进火坑吗?乐宁公主一个扬手避开了穆东靠过来的胳膊,直接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身上,口中叱道:“瞎了你狗眼的奴才,谁给你的胆子,连我都敢拦?你们一个个都存着不干净,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今儿的事,没这么简单!本宫不痛快,谁都别想痛快!” 双手被身后的嬷嬷们齐齐揽住,她们不知何时抖着靠过来的,齐齐喊着:“公主息怒”,一边半劝半拉的把她往车厢里拽,“公主今日受了惊吓,还是进来稍作休息吧……”“胡人单于不懂咱们的礼数,公主海量,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公主啊,今儿个可是您的好日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可别闹大了啊!单于举止失当,您跟他好好说,稍后让他给您赔不是,这样当着众人的面闹起来,丢的还不是您的体面……” 乐宁被拉回了车里,看着一通忙乱却众口一词的嬷嬷、丫头,她的脸上浮出嘲讽的笑容:“呦~你们还当本宫是主子呢?我看你们这一进了胡地,都认单于做主子了吧?”话一出口,下面顿时跪了一地,均把头磕得砰砰响道:“奴婢不敢,奴婢该死。” “哼……”乐宁公主不屑的轻哼,“做都做了,又何必不敢认呢?真是我的奴婢,适才便不会拦着我,而是冲上去替我剁了那个畜生……”她看向外面,单于已经跳下了车辕,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这边,他身边被穆东和文臣团团簇拥住,点头哈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真是奴性!给自己丢脸,给大杞灭威。 乐宁公主靠着身后的软羽腰枕,真想立刻让车夫拨马掉头,离开这片荒凉地,回到京城凭着挨父皇一顿打骂,也好过在这里受气。可是看着下面跪的这一群人,看看外面重归言笑的文臣武将,她知道,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会附和她的想法,他们都在用尽一切力量,促成这场亲事。说起来自打她出皇城的那一刻起,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等穆东擦着汗进马车的时候,乐宁公主已经悠悠的喝完了一盏桃花羹,头发衣饰重新梳理好,正靠着坐塌闭目养神。穆东苦笑,这位大神才是正经难伺候。他看看旁边嬷嬷的脸色,无声的使眼色,乐宁公主一声嗤笑,睁开了双眼慢悠悠道:“原来穆大监与礼仪嬷嬷也有旧,本宫做个成人之美,赏了你们对食可好啊?”双方俱是脸色一变,皆拜服在地口称有罪。 穆东揣测着今天是得不了好了,狠了狠心直接道:“奴才有罪,请公主赏重罚!” “呦~这话说的,穆大监今日可是辛苦了呢,本宫的话都能抢,还有什么好罚的?”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以下犯上,今日的举措,实在是逼不得已,奴才有苦衷啊……”他抬起头,一张苍老的脸上满是斑驳的泪痕,“还请公主屏退左右,奴才有话要禀报。” “啧……少在本宫面前玩这些虚的实的。本宫做事向来堂堂正正,你若是心里坦荡便不怕人听,若是有什么龌龊心思,也少在本宫面前卖弄,脏了本宫的耳朵!” “是……奴才卑贱,万死不敢在公主面前玩花样,今日敢拦凤架,只是,因为,奉了圣谕……” 乐宁公主睁开了半眯的眼,狠狠地盯着他,道:“你敢再言一遍?” 穆东深深的叩头,道:“奴才不敢假传圣旨,若有半句虚言,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转世万代都不得健全!”这是极重的毒誓了。这些阉人最看重的不过是个全乎的身子,此生已是子孙断绝,让他们起誓,来世宁可不得好死,也不愿再为奴为宦。乐宁公主的眼神有些郑重,她道:“你接着说。” “是。临走前万岁爷给了奴才一道旨意,‘务必让此番和亲事宜无劫无伤,无挫难无折损,保公主入胡,结子孙万世情谊,谋边境长治久安。’奴才贱命一条,只要公主能消气,奴死伤不打紧。只是天子的旨意在上,谁敢不从?公主啊……圣上要的是两国和亲,您今日已然入了胡,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嫁定了!您心里再多的委屈再大的气,将来可以再徐徐图之,可还是为着将来的日子好生打算才是……” “口口声声父皇的旨意,你可有金箔圣旨?拿来给我看!”乐宁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些什么,她只是想,也许看一眼这道圣旨,她就真的对皇城里的人,死心了。 “启禀公主,奴才没有圣旨,只有天子口谕,奴才一字不敢错。” “口说无凭……你让本宫如何相信?” “公主,实不相瞒,天子虽未曾颁明旨,却给了奴才一个物件,说若是公主半途中想家了,可以拿出来看看,以尉思乡之情……”他说着,抬手从怀里掏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帕,打开后是一个明黄的香囊。这是母妃的针线!乐宁公主一眼就认了出来,母妃亲手做给父皇的香囊,她一针一线的绣了三天,乐宁就挨在她身边看了三天。她心底有些难过,伸手接过那个香囊,从里面倒出来一个小巧精致的杜鹃花木簪,她记得这是母亲最爱的花,她特地邀三哥帮她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她亲眼见着这枚簪从一截上好楠木中脱胎而成,又在生辰时亲手把它戴到了母妃的头上。她仍能记得当时母妃眼中的眷恋之情,她疑惑过,母妃告诉她,这是自己家乡的花,岭南之地,山水之乡,每到初夏,山头遍野开满的杜鹃,很是漂亮。但京城里没有,气候过寒,种不活,看不到的。她问母妃为何不回乡去看花,看看亲人?母妃苦笑,嫁进了紫禁城,哪里还有出去的一天?她是天子的女人,想出皇城门,除非是一坛子骨灰。 当年的乐宁懵懂不明,如今看着这枚旧物,霎时明白了母亲话里的心酸。父皇,你这是在告诫阿瑶,出嫁的姑娘泼出门的水。嫁进了胡人的王帐,想回娘家,除非死吗? 她死很容易,可京里的母妃呢,又该怎么活? 第5章 无根之境 乐宁慢慢将木簪插到头上,父皇,这便是你天子的一颗冷酷心肠吗?你眼里看的是江山社稷,衡量的是利益取舍。你再恨胡人,也要跟他们定盟结亲。父皇要天下子民,要给太子哥哥留出休养生息的机会,天下人都安泰,独独牺牲了她一个。 “你出去吧,本宫乏了。”乐宁公主听到了自己麻木无波的声音,穆东心里松了一口气,连忙应诺,衣衫摩挲间,悄悄地退了出去。她闭上眼,倒在枕上似眠似寐,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个香囊,半晌不曾松动手指…… 此次派来的外交文臣效率很高,南杞公主众目睽睽之下箍了单于一掌,还能被他们粉饰的天下太平,当真是得父皇看重的肱股之臣!乐宁公主在风鸾车里一直坐到了胡人的王帐前,不曾见任何人,不想说一句话。直到被太监嬷嬷一声声催促,她才慢慢地回神,戴上面纱,在丫头的搀扶下出了车厢。 北风冷冽,她看着那一簇簇团拥的蒙古包,切实体会到了一种风中凌乱的感觉。早知道胡人不建皇城高墙,牧民逐水草而居,但当真站在面前,看到那一个个土黄中微微泛黑的布帐篷,乐宁公主还是觉得不可置信。这便是呼儿乌单于住的王帐?他胡人的王宫啊!竟也如此简陋?破旧的她连手下粗使洒扫的小太监都会嫌弃。 她要住进这里吗?虽然在方圆十里之内的各种小包映衬下,中间的王帐显得很是巍峨气派,但是,它也不过是个大些的帐篷而已!甚至不及她的正殿大!上无青砖绿瓦,下无雕梁画栋,更别说整套的金丝黄梨木家具,她入目所及,就只看到了一片片的兽皮,兵戈,以及从泥土里散发出来的脏污! 乐宁公主站在车塌上,早有小太监跑来跪在地上充当上马凳,她却一步也踏不出去。她不想下去,看看地上的草,都没过脚踝了,这一脚下去,谁知道会不会踩到泥,或是什么藏在草地里的虫子,她脚上那双金线苏绣的宫鞋,踏污了他们能洗的干净吗? 身后的嬷嬷扶持着她,低声示意着,乐宁公主始终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何时,只是本能的抗拒,抗拒面前糟污的一切。前方不远的呼儿乌单于似乎也注意到了,回过身来,玩味的看着她。乐宁公主咬咬牙,她不会放过那个混赖! “公主。”守将常达率各官员前来辞行,“末将只能送到这里了,公主恕罪”。两国虽已定盟,但长久的战事横梗在心中,防戒之心自然重。当初单于迎亲时胡兵不得入郡,如今杞官送嫁,自然也不得久留。当初乐宁公主有些恍惚,这便要走了吗?你们有来有往,唯独把我留在这里…… “将军真是聪明人,知道早早离了这是非地,还能落得一身清白。不像本宫,从今往后想安安生生的过悠闲日子,都难了……”乐宁公主的话幽幽而出,她不知道自己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只是觉得再不说几句,她就真的要憋不住了。 “公主……”常达抬起头,年过四旬的汉子,戍边多载的风霜全写在了脸上,他神色有些复杂,仔细组织好语言,才慢慢道:“启禀公主殿下,臣若不出意外,三年内都会务兵塞北,臣定会竭尽全力保住两国的盟约,守住公主的安宁。” “护住本宫?常将军,本宫能否接回去小住?”乐宁公主的眼神突然有些发亮,“本宫不强求回京,只要在临肇置个宅子,在这里住倦的时候,便去行宫里转转。这样也没有违了两国合约,父皇想必也不会反对,可好?” 常达艰难的抬起头,道:“公主,臣有罪。” 乐宁公主眼中的星光黯了下去,“不,你哪里有罪?你做的一切都是悉从父皇的旨意,本宫哪里定的了你们的罪……” “公主,您今日入了胡地,便是胡人的阏氏了。一国之母,您有您的气度和职责。呼儿乌单于,他确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既有抱负又有本事,您好生跟他相处才是正途。臣说句不当说的话,那些过去的事情,还是……淡了吧。” “淡了?”乐宁公主斜一眼看着他,道:“你是想说,忘了吧?从今日起,忘了自己是南杞公主,只记得自己是胡人妇。哈哈……本宫生于皇城,长于南杞一十六载,得孔孟之教,晓君子六艺。如今嫁到这胡蛮之地,杞人眼中非杞女,胡蛮不认是胡妇,竟是连个根都没了!常太守,你来告诉本宫,本宫究竟做错了什么?” “殿下修的福泽是天下久治宁泽,您不但无错,还是南杞的大功臣!”常达显然不太会应付,几句话憋得脸快通红了。 “本宫的福气,当真是折磨人啊!”乐宁公主恨恨的想,为何不是汝沁那个贱人来享这等福泽?为什么,偏偏是她? 穆东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行礼道:“启禀公主,天色不早了,该让将军们返程了。您对大杞千万子民的功勋,您对天家血脉的记挂,将军都会传给陛下知晓的,您就放心吧……” 乐宁公主一声冷笑道:“是啊!有你在,他们定是安心的很!”语毕已懒得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拂袖。穆东似乎丝毫不曾觉察到尴尬,还在对诸将领说着场面话,常达掩下眼中的一丝情绪,对着乐宁公主的背影深深躬下,“臣等告退,还请公主珍重。山高水长,日月轮转,自有守得月明的一日。末将回去便令拙荆供上一盏长生牌,保佑公主安泰长宁,骨肉终有日重逢。” 乐宁公主眼中波光流动,她狠狠的闭上眼,不让自己更添狼狈,“那就多谢了!”她再也多说不出半个字。 南杞的人走的很快,只留下了乐宁公主身边的宫娥太监以及陪嫁的仕女匠人,还有父皇额外拨给的两千私卫。原本熙熙攘攘的人马,竟也落出了一丝寂寥凋零之感。那些人在的时候,她无比厌烦,如今走了,这心里却更是失落。为何独独自己走不得? 身边的人轻轻示意,乐宁才收回心思,立即发现身边那些胡人或明或暗的打量自己,不禁心中更是不快,吩咐下人前面带路,她要进寝宫里好好梳洗一番,换掉这沉压压的一身,或许早早安寝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便会消退了? 阏氏的蒙古包离王帐不远,看起来也勉强像样,乐宁想着,回头让他们将自己嫁妆里那匹云纹绕莲的锦缎拿出来,将这破旧的毡布换掉,说不得就好看了。进了里面,换了常服,散下云发,乐宁终于觉得松快了一些,刚喘过两口气,丫头如意便冒冒失失的跑了进来,“公、公主,他们这里没大灶烧热水!” 什么?乐宁公主眉毛都飞了起来,不要告诉本宫,他们胡人都是不洗澡的! 胡人洗澡,只是洗的不那么勤而已,而且洗法简单,脱光了往河里一跳便成。乐宁公主已经想咆哮了,她瞪着面前的那个胡人小子,“你们总是有热水的吧?蒙古包里的火炉小,多烧几个,还凑不出几盆热水吗?” 小子年龄还不大,面对如意时说话还算利索,只是看着乐宁公主后,一张小脸蛋诡异的偷偷红了,到后来说话都开始结巴,本就说的不溜的汉话更是语句颠倒,气的乐宁都想命人行杖了。 好容易一桶热水被运进来时,天色都擦黑了,外面篝火点燃,烤羊的香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乐宁公主顾不上肚子,命丫头守好门口,迫不及待的跳进了桶里。今日又是风沙又是汗,早上头油抹得有些厚,拆了头冠后便黏黏糊糊的垂在颈侧,动一动都不舒坦,她从没如此迫切的渴望好好洗一洗。 热水从四周涌来,乐宁舒出一口气,紧绷了一天的精神终于有些放松,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一切都让她不安,唯独这点热量,给了她一点不同于蛮夷之境的温柔。 乐宁公主将全部精神集中于享乐中,她用力排除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放佛只要不去多想,那些让人难过的事便不会靠近一般。 洗到水里的温度都有些凉了,门口守卫的丫头突然发出惊呼声,热水中沉沉欲眠的乐宁被猛的惊醒,还未曾反应过来,只见门被大力推开,一个伟岸的男子身影大步走了进来。 呼儿乌单于! 乐宁公主慌乱的将身子沉进水里,可清亮的水又哪里是能藏人的?隐隐约约的反而更让人难堪,呼儿乌单于径自走到了浴桶前,好整以暇的袖着手,欣赏眼前美景。 乐宁公主又羞又气,她的里衣就搭在一步之外的屏风上,可她连胳膊都抬不出水面,又哪里够的到?在单于身后,她的丫头终于咋呼着跑了进来,看见眼前这幅场面也有些不知所措,跪在地上请单于出去。呼儿乌单于全然不为所动,脸上玩味的情趣更甚。乐宁公主没好气的骂道:“蠢奴才,跟这乡巴佬子有什么道理可讲?还不快把我衣衫拿来!” 锦陶忙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哆哆嗦嗦的饶过呼儿乌,从屏风上娶了衣衫展开举在手里,口里还道:“请公主起身……” 起个屁!这个瞎了眼的奴才没看到呼儿乌那一双狼眼吗?她一起来岂不是主动让他看了个干净?“真是蠢笨!本宫……在桶里穿……” 锦陶有些怔愣,手里举着衣服上下不定,如意见缝顶上,抢过她手里的衣服罩在乐宁公主身上,将她包裹严实。里衣轻薄,遇水后更是紧紧贴在身上,但也好歹胜过没有。乐宁公主心下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一丝缓解,她舒了口气,眼睛怒瞪着呼儿乌也有了些底气。“可汗可知,今日的事,若是放在大杞,本宫能灭了你九族吗?” 呼儿乌单于的粗眉稍稍挑起,对她的挑衅语气很是不以为然,嘴里只是啧啧笑着,眼睛还逡巡在她的身上。乐宁公主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在浸湿里衣下若隐若现的胸脯,顿时大恼,呵斥如意:“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快去再拿件厚的来!” 如意被骂,一脸委屈却也不敢耽搁,忙去翻箱笼。呼儿乌却在这时有了动作,他俯下头,双手杵在桶沿上,身子前探,几乎快挨到乐宁身上,乐宁公主的怒火被撩到了燃爆的边缘,他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气息带着雄浑的野性味道扑到了乐宁公主面前,她忍不住有些微微战栗,呼儿乌轻轻的道:“公主,你实在是超出我的预想,还以为那南国皇帝会给我送来一个软蛋面团般的瓷娃娃,真没想到,居然这么的……”他咂咂嘴,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来概括,最后终于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有够劲儿!” 第6章 夜太漫长 呼儿乌单于就这样似乎倾神专注,又似乎漫不经心的享受着水汽中的暧昧,乐宁公主却气的浑身炸毛,够劲儿?他这是在夸奖自己吗?这是用来夸皇族夸正妻的词吗?她想也不想,扬臂照着他的脸狠狠扇了过去。如此近的距离,却没打中,呼儿乌单于似乎早有预防,脑袋动都不曾动一下,一只手已飞快的捉住了乐宁的腕子,拉倒身前,手指轻动抚摸着玉腕上光滑的皮肤,他还有闲心调笑道:“这是第二次了!从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动手,我能让你活到现在,你应该感谢你那皇帝老子给你一副好相貌!” 乐宁公主气笑了,眼中露出鄙薄的光:“本宫还要谢你不杀之恩不成?真是笑话……你区区边夷鼠辈,也敢在本宫面前耀武扬威?不怕折了你的阳寿!放开本宫的手!你们不通教化不懂礼数,跟你多说一句话都是污了本宫的嘴!” 呼儿乌单于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你这女人,果然不识好歹!” “你放肆!”乐宁公主气的想杀人,她生来就是天家皇女,有谁敢在她面前出言不逊?“呼儿乌!你可知罪?惹怒本宫,我叫人灭了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让你身败名裂!” “哦?灭我?凭什么?”呼儿乌单于笑的嚣张,“是凭你那懦弱的皇帝老子,还是凭你外面那三两根小葱似的护卫军?”他一脚踹开抱着厚衣服跑到身边的如意,手上加力猛地将乐宁公主直接从水里提了出来,另一手用力一扯将她身上裹着的单衣撕了下来,乐宁公主不妨,她一声尖叫,剧烈的挣扎起来,却敌不过他的力气,长臂一绕将她圈在了怀里,乐宁公主公主鼻息间充满了他身上的味道,浓浓的男子味夹杂着汗臭味和羊膻味,让她气的几近眩晕。她用尽全身力气厮打他,却被他拦腰打横一抱,整个身子悬空,身上滴滴答答的水珠滚落,夹杂着她的难堪羞耻。乐宁公主忍不住高声叫骂,一边挣扎一边令自己的丫头来帮手。如意刚挨了一脚现在还蜷缩在地上起不来,锦陶以下几个小丫头已经全然吓傻了。乐宁公主气的口不择言,丫头们硬着头皮上来劝解,全被呼儿乌一脚一个踢开,脚脚毫不留情。乐宁已累的精疲力竭,呼儿乌却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看着乐宁红扑扑的脸,低下头在她耳边暧昧的笑,“公主还是别费心了,再这么喊下去是想叫谁来?你的丫头可都躺在地上了,是想叫你的太监还是你手里的那两千小葱苗?让他们来看看自家的公主,美人出浴时到底有多好看?” 乐宁公主一口气狠狠堵在嗓子眼里,她从没想到,今天她第一日出塞,杞人的官员刚走,他就露出了自己的另一张面孔,磨着獠牙冲她肆意挑衅。这便是草原的狼王吗?果然狼子野心,不是善人良君。 呼儿乌毫不客气的把她扔到了床榻之上,乐宁公主这一摔有点晕眩,可还是保持一丝清明知道扯过一旁的锦被,遮住自己的身子,呼儿乌站在床侧,嘴角噙着一味笑,仿佛欣赏爪下的猎物最后一丝无谓的抵抗,慢悠悠的脱着身上的衣物。乐宁公主目眦欲裂,颤抖的双手用力向后挪动身子,“你要做什么?呼儿乌,你好大的狗胆!我身上背着的是两国亲盟,我是正统皇族,我是胡人的阏氏,你不能这么对我!” 呼儿乌曲起一条腿压在床上,探出身子向前步步进逼,他肆无忌惮的道:“很遗憾,公主殿下,我能!” 乐宁公主已经退无可避,她伸腿踹他,却被他擒住了双足,粗糙的手掌一接触到,她一声尖叫,翻滚着踢开他,声音已经尖利变色,“如意!锦陶!快来人!还有谁?绿檀、云珠、桂生!快把他拖走!”她本来好好地沐浴,太监都被尽数赶走,留下的也都是贴身丫头,哪里想到会半路招来这个畜生,给她这场羞辱!不远处的几个小丫头挣扎着爬过来,握住单于脚踝一声声哀苦乞求。呼儿乌单于一声啧,一手拎起一个丫头,几步就扔出了门外,只来回两趟,这屋内便只剩了他二人!呼儿乌单于淡定的将门栓插上,回头看着浑身颤抖的乐宁,轻轻一笑道:“这下便清净了。公主,我们继续?” 乐宁觉得自己毕生的高傲尽皆成了笑话,为何她会碰到这样的人?中原理治教化五千年,可有哪位公主会被贼蛮侵犯?给她荒诞的人生中重重的涂上一笔污秽,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堂堂天子血脉,被个畜生折辱! 乐宁拼着最后一点理智,为自己做最后的努力:“可汗,你是胡人的王,所行所举当对得起你的子民,你现在收手,今日发生的我都恕你无罪,不计较你的过失,我们相安无事,胡人与大杞仍是太平,这样……可好?” 呼儿乌单于微微侧头看她,半晌忽地轻笑:“公主,我们已经成亲了,我今晚歇在你这里,谁敢说个不字?至于我们是怎么歇的,谁敢管?这与胡杞和盟又有何干系?” 他翻身上塌,整个人压过来,手捏着她的下巴,左右晃晃,道:“我还真是搞不懂你这小脑袋,有时看着挺明白的,有时又傻的可笑,怎么,刚才好像你说,还要治我的罪?公主殿下,睁大你美丽的眼睛,好好看看这四周吧,你躺在我胡人的蒙古包里,睡的是我们的皮毛,身边躺着的男人也是胡人,你要摆你南杞公主的架子给谁看?吃你这套的人都已经走了!今晚若是伺候不好本汉王,明天要被治罪的,可是你啊!” 乐宁公主牙咬得吱吱响,她体内疯狂滋长着恨意杀意,心里却有一点明白,他句句都说的真相,点在了她最不愿接受的事实上,撕开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将内力血肉满目疮痍的现实给她看。 她能感受到身上这个人浑身野蛮的力量,自己手无寸铁,当真是叫天天不应,谁能来救救她? “你……你,不要,不要碰我……我,我明天可以按你的希望,做一个好阏氏,但这种事,请你……不要,不要勉强我……”乐宁公主近乎啜泣,让她去央求实在是太困难。 呼儿乌单于低下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他的胡子刺得她有些疼有些痒,她难堪的转过头,却被他一口咬在耳朵上,她惊呼一声,耳边却传来他夹着笑意的耳语:“你放心,这只是刚刚开始,草原上再烈的马我都能降服,你可莫要这般容易就服了软,那就太令人失望了。时日还长咱们可以慢慢玩,直到以后,我会让你每晚都离不开我……” 乐宁公主闻言猛地瞪向他,呼儿乌单于一眯眼,轻轻赞叹一声:“真漂亮!”伸手抚过她的脸庞,乐宁公主任凭他摸浑然不动,稍后也慢慢抬手,指尖慢慢触到他眼睑,稍一停顿,柔软的手青筋暴起,狠狠戳向他的眼睛! 呼儿乌单于身手很是敏锐,这等小动作在脸上都没留下一丝血痕,一指戳偏被他压服住,他将头靠在乐宁颈侧,低低的笑:“果然是头小母豹,装的再温顺也能趁你不备给一爪子!只是可惜,我在战场上刀光剑影里练武艺的时候,你还在绣花呢……既然公主还这么有精神,本汗就放心了……” 乐宁公主痛苦的闭上眼,她的世界已然崩塌,夹杂着她所剩不多的希冀,她的一点点奢望,齐齐被这无可救赎的残酷现实碾碎。 一片混乱,乐宁公主只觉得身上无处不疼,被他烙上一个又一个屈辱的痕迹,逃不掉,挣不开。她只能用牙用指甲,宣泄自己无可释放的悲凉。 清晨,阳光透过缝隙,在毛毡上印出一道道阴阳分明的光线,乐宁睁开疲惫的双眼,稍一动便全身酸疼。她闭上眼,不想面对此刻如此软弱可悲的自己。她从来不知道夜晚有这么长,更不知道,让五皇兄那么着迷的人间欢爱,竟是如此让人绝望。 丫头进来服饰,见她醒了欣喜的请安。乐宁虚弱的道:“拿水来。”张口却发现嗓音沙哑晦涩,带着一丝颤音,听的小丫头脸颊飞红。乐宁公主已经没力气去斥责她胡思乱想,就着凑到唇边的水杯狠狠喝了几口,却发现是草原的奶茶,带着一股子膳腥气,呕的她当下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如果她有力气,早把茶杯扔到了丫头脸上。 “回……回公主,胡人早膳都是用的奶茶,奴婢翻遍了厨房,没有找到蜜水琼脂……”小丫头没做过这些贴身伺候的事,吓得浑身发抖。 乐宁公主盯着她,只觉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她叫什么,“你叫什么?这等事为何是你来做?如意和锦陶呢?” “启……启禀公主,两位姐姐昨日都被单于踢伤了,腹下一片青紫,起不来床,才让奴婢来公主跟前的。奴婢手脚笨,还请公主恕罪……” “踢伤了?对……本宫想起来了。也罢,你去找些茶叶来,用滚水凑合沏来喝便是……” “是……只是,奴婢不曾碰过公主箱笼,不知茶叶是放在哪里的……” “你!本宫这是造了什么孽,滚出去!换个伶俐的进来!” “是,是,公主恕罪,奴婢这便下去……” 新换来的小丫头明显也带着一丝惊吓,弱弱的道:“奴婢秋叶,请公主指示……” “……你……唉,给本宫倒杯白水来……” 第7章 饮食之道 乐宁公主拖着疲惫的身子将将起身,坐在妆台前看到了自己憔悴的面容,手上长长的指甲,更是一夜之间断了七根,指缝间还夹存着干涸的血渍,也不知多少是自己的,多少又是他的。心中一阵恶心,吩咐梳头的丫鬟:“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丫鬟低声应诺,端来水盆供她净手洁面,迟疑地问道:“热水要烧些时候,公主可要用些早膳?” “这边还有什么吃食?” “是手把肉、羊汤、奶酪、奶茶……” “够了!”乐宁公主一听就倒胃口,大清早的还啃羊肉喝羊汤?真不嫌油腻!那奶茶哪里是人喝的?一股子腥膻味,今早那一口已经让她闻都不想再闻。“去催催热水,本宫真是受够了这股穷酸!这次陪嫁的匠人中,挑个厨艺好的,让他做些人能吃的东西!” “是……” 再次跨入浴桶,乐宁公主狠狠皱了皱眉,她对这个桶没什么好印象,但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只是叫来不少太监护卫牢牢守在门口,才能安心的去洗。这过的什么日子! 万幸这次洗到半途没人闯进来,乐宁妥当穿好三层宫衣后莫名有种轻松感,此时才觉察到自己饥肠辘辘。从昨天午时过后到现在,可不什么也未吃过,只顾着蹿火置气了。 穆东前来请安,乐宁公主见到他就更是心烦,这老家伙怎么半点眼力也无,天天在她面前讨嫌?真不知是如何入得父皇的眼!“回禀公主,您的嫁妆俱已收拾妥当,全放在东五里仓库内,钥匙在此奉上。还有陪嫁来的仕女二十四者,匠人三十二者,丫鬟太监一十六者,并护卫军两千人,名单在此,如何安置他们,还请公主定夺……另外还有,这是您的嫁妆单子,老奴又做了备份……” “知道了!”乐宁公主哪里有闲心去管这些芝麻绿豆的人,“如何安置你看着办便是……还有,找个手艺好的厨子,做些羹肴来!” “这……”穆东迟疑着道,“禀公主,今番天子赐下的匠人中,有农者医者乐者技者,却不曾赏下厨子……胡人的饮食,也很是能强身健体的,您早日适应为的将来才好……” “当真是屁话!”乐宁公主怒道:“本宫若吃得下,哪里用在这跟你磨牙?一日三顿都是又腥又膻的羊肉奶茶,跟野兽茹毛饮血有何区别?你奴才秧子吃得惯,本宫可吃不下!” 穆东昨日一整天都在处置公主庞大的嫁妆群,又要担心记错哪件贵重东西,又要打点好胡人高低官员,忙累一天,晚上几乎不曾休息。大清早才过来请安便招了一顿骂,还只是为一些琐碎吃食的小事,不禁也有些气馁。但公主正在气头上,他再多委屈也不敢露出来,忙行礼道:“奴才愚笨,奴才明白了,这便去差问所有的匠人,务必找出几个厨艺好的,做几道咱们大杞的家乡菜,为公主解忧……” 乐宁公主神色减缓,摆摆手道:“嗯,速去办吧。” 乐宁公主靠着暖裘,眯眼环视一周,只觉这蒙古包里处处都不顺眼,东西堆放混乱,都没个章程!腹内一阵发虚,饿得狠了有些受不住,乐宁忍不住吩咐身边的小丫头,“去看看本宫的马车里可有什么点心可用的!”小丫头唯唯诺诺的出去了,乐宁一阵气闷,一看就是不顶用的!平日里身边有如意、锦陶伺候,再不济还有绿檀和云珠,小太监桂生也是个机灵的,如今全被呼儿乌弄伤了,她身边这些个笨手笨脚的小丫头哪里派的上用场? 正气恼间,门帘被掀开,进来一个收拾妥当的大丫头,可不是她的锦陶又是谁?锦陶笑盈盈的行礼,乐宁公主很是意外道:“你不是伤到了?怎的又来当值?” “公主体恤咱们,可也不能趁乱偷懒不是?奴婢可不像如意那小蹄子不知好歹,这身子但凡好了些,还是惦记着公主这里,左右做奴婢的贱身子一个,哪里配学那娇弱的样子……” “知道你忠心。”乐宁公主听得心里顺畅,“还是你们这些用惯的老人,做事妥帖。你心思活,快想想有什么好吃食垫垫肚子,这胡人的糟食太不讲究!” 锦陶眼珠转转,忽然想起来道:“奴婢记得,在临肇郡,有位夫人进献了一袋子自家炒的杏仁茶,用滚水一沏便可,方便的紧。奴婢见那夫人收拾的也干净,用料也讲究,便妥帖收了起来。奴婢现在就去找出来,公主就着昨日包袱里的点心,凑合用些?” “杏仁茶?听名字就粗俗。也罢,先煮来看看吧。”乐宁公主很是委屈,她哪里受过饿,竟连这民乡槽食也享用了。 出乎意料,着看着不打眼的东西,沏出来却芳香扑鼻,滋味醇厚。乐宁公主饥饿的肠胃总算得到了解救,一碗下去才算缓了过来。这时穆东也送了膳食过来,这胡境缺米少蔬,佐料也不全,只是将将做了五道菜,让那临时顶上的厨子愁得焦头烂额。 乐宁公主的筷子从这里挑一粒果,从那里捡一口肉,吃的很是勉强。从盘子里挟起一根长长的青菜,她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何物?” 锦陶和穆东睁大了眼看,也认不出来,还是一个胡人的端菜小丫头上前低着头道:“这是蝎子草。” “何物?”乐宁公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蝎子? “蝎子草,我们蒙语叫它哈拉亥,山上草原里都有,开出的花来粉紫一片,可好看了,吃下去对身体很好的!” “你……你们竟然给本宫吃野草?你们竟敢如此戏耍本宫,都不要命了吗!”乐宁公主气的狠狠一推桌子,只是她今日疲累的没什么力气,只是推得桌上的餐盘晃了晃,却没有倒。 一干奴仆慌忙跪了下去,连声道:“奴才(婢)不敢!”那几个胡人小丫头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齐齐瑟缩在一起,靠近门口的一个竟然擅自一掀帘便跑了出去! 乐宁公主气的倒仰,胡人单于侮辱她,如今小小的丫头也敢无视她的权威,都当她堂堂公主是个死人不成?今天若不打杀了这群没眼力没见识的小蹄子,她便对不起自己身上的血脉! 新仇旧恨一刹那涌上心头,乐宁公主面色冷峻,穆东见势不好,忙拉着锦陶上前劝慰,只是杀心顿起的乐宁公主哪里是那么好劝服的,正焦头烂额的时候,门外传来通报,呼儿乌单于到了。 乐宁公主叫嚣的声音一顿,双目如刀盯着门外,看见那个熊一般的男人,逆着光悠哉的踱步进来,他身后的光圈晕染,乐宁公主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到他的声音依旧含着一丝调笑:“公主一大早精神很好嘛!害的本汗昨晚还在担心,累坏了公主呢……” 这个畜生!青天白日竟也敢将这些淫辞秽语说的肆无忌惮,他真的不要脸皮了吗?乐宁公主牙咬得咯吱响,抓起手边一个青瓷小盅扔向他的脸上!呼儿乌单于敏捷的抓住,任里面的汤汁滴滴洒洒也毫不在意,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流到手上的汤渍,啧啧嘴道:“你们南杞人平日里竟是一副装书卖样的酸样子,弄出的饭食也是这般软烂,嚼着有什么滋味?” “你个草莽知道些什么,这珍馐美馔的日子才是活着的滋味,总比你们吃羊奶喝羊血要好得多!”乐宁公主一脸鄙夷,反唇相讥道。 穆东看这场面不好,忙操着一颗老心解围,“哎呦呦……单于早起日理万机辛苦了,您看公主特意备了杞国的几个小菜,您可要一起尝尝?” 呼儿乌置若未闻,眼睛一直盯在乐宁身上,扯过凳子大马金刀的坐下,欣赏完对面乐宁一脸忍耐的表情,才收回视线觑一眼面前的碟碟盏盏,啧一声道:“这么丰盛?我看你们南杞的银子是不都浪费在桌子上了?好好的东西乱作一通,弄得茄子没有茄子味,羊肉没有羊肉味,你们还吃个什么劲儿?真是可笑!是男人,就该吃羊肉喝烈酒!弄这些个小杯小盏的,没得落德行!” 乐宁公主别过眼不看他,不屑一声:“不知所谓……” 呼儿乌捡起一根筷子,挑起一块卤肉,在眼前转着慢悠悠道:“就像这块肉,原本是一根挺值的肋骨,被挑了筋去了骨,就变成了软瘫瘫的一块肉皮,再用那劳什子的油盐酱醋一通浇,变成了这个样子,连祖宗都认不出来!你们南杞便是这样,只会弄那些虚头吧脑的东西,丢了根忘了本,捧着一本本破书就敢耀武扬威,我大军铁骑一路碾过去,碎的连个渣渣都不剩!” “呼儿乌!”乐宁公主柳眉倒竖,喝到:“你这是在挑衅我吗?” “呵呵……”呼儿乌毫不为所动,仍是那般慢悠悠的语调:“我只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你被你那皇帝老子的歪理洗脑太久了,既然来了我大漠,就好好感受一下我们的雄浑风气。闻闻山风,亲亲水草,摸摸牛羊,这儿,才是最美的天堂!这儿,草原的英雄儿女过得才是正经日子!”他手撑在桌上,慢悠悠起来,临走瞥了一眼穆东,嘴角歪出一个轻视的笑,“你在公主面前能说的上话吧?没事好好跟她讲讲,我草原大漠比她心心念念的中原好上一千倍一万倍!她该醒醒了……” 穆东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可是眼睛里却充满了郑重的警戒和不安,送走了胡人单于,回头看着犹自气愤的乐宁公主,半晌,发出一声天地迂回的长叹。 第8章 公主傲骨 每到夜色暮沉的时候,万家蒙古包前点起篝火,胡人嬉笑打闹间,却是乐宁公主最为不安的时候。只因,那个可怕可憎的人会来找她,做她最厌恶的事情。 乐宁不懂,几乎每每见面两人都会闹得诸多不快,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对他动辄打骂就差刀枪相向了,呼儿乌单于有时笑她幼稚逗着她就像逗小猫小狗一样,有时也被她气得不轻掐着她的脖子恶语相向。有几次乐宁都觉得他随时一声招呼,外面护卫的尖枪会挑进自己胸膛里,多数时候则是自己控制不住喷薄的杀意想要他的性命。人世间哪对夫妻会如此穷凶极恶,日日打仗?她没有胡人那么好的体魄,每次吵完都大汗淋漓几乎不能动弹,而他还能精神抖擞的去骑马打猎,处理政务,跟那帮兄弟摔跤,肆意笑声一直浪到天上去。乐宁公主咬紧了牙关,她绝不能输了气势!她是大杞公主,放眼胡境千万里,只有她是个异类,她若不紧绷着这一条神经,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断了。这股气一旦断了,她就真的再也无国无家,无归无根了。 穆东每每苦口婆心的劝解她,如意锦陶也跟着絮叨不止,说什么不要跟单于顶撞,让她多想想父皇身边的湘才人。湘才人同她能一样吗?那个蠢女人性格古怪,父皇因她的性子宠爱她,也因为她的性子废了她。可乐宁不一样,乐宁生是皇族根,她的倔强不是用来争宠的砝码,而是固守自己本心的底线。此番入塞,乐宁无论性子柔或刚,她都改变不了自己的现状,她是个无根的浮萍,飘在了草原这片海里。周围都是水草,只有她一朵浮萍,她若不将自己好好保护起来,来日便会忘了自己是谁!她乐宁公主可以失去权势失去荣华,但却绝不能丢了沿自血脉的一身傲骨,她决不允许自己的尊严,被呼儿乌碾在脚下。 两人间的势同水火,地里的耗子都能感觉出来。可无论白日里闹得有多僵硬,每到夜晚,呼儿乌单于总会来找她。呼儿乌单于自己也很纳闷,明明被她气的恨不得掐死这个女人,可一看她那瞪得滴溜溜圆的眼睛,充满生气的脸蛋,他就舍不得了。而且一到晚上,她那勾人的小模样就总在眼前晃悠,晃得他对着别的女人都起不来心思。狠狠一口唾在地上,管他白日里放了什么狠话,他堂堂草原汗王,睡自己的女人,谁能说个“不”字! 摇摇晃晃的来到帐前,伸手推门,发现里面被插上了,呼儿乌单于嘿嘿一笑,飞起一脚揣在门栓上,木门发出巨大的撞击声,还有里面那个小女人的一声惊呼。他唇角的笑意加深,脚上加了力度,没几下便踹断了门扉,他掀开帘子堂而皇之的进去了,欣赏着他的小阏氏脸上一副“你不是说再也不理我你堂堂单于最重信誉怎么能出尔反尔”的表情,他大摇大摆的对她身边环绕的小丫头一努下巴,“都出去,另外找胡格亥把门修好。” 丫头们闻言低头鱼贯而出,这几日,她们都怕极了这位阴晴不定的胡狼王。乐宁公主冷眉峻坐,她心里也不舒服,她多想跟着躲出去,可是对面那头狼一样的眼睛逡巡在她身上,让她从头发丝到尾巴骨都炸起了一层层汗毛。天下之大,她能躲到哪里去?她捧着父皇的一纸诏书,千里迢迢嫁过来,她的夫毫无脸皮的要睡她,他是这里的汗王,他有这个权利。 装门板的胡兵叮叮咣咣忙个不停,在这嘈杂的声音里,屋内两个人始终静默无语。乐宁公主竟诡异的希望,这声音一直不要停,你们就一直忙到天亮吧,天亮之后,呼儿乌便要去忙别的事了,她宁可拼着夜夜不眠,也不想同这个畜生共寝。 可惜的是,蒙古包的门板极易拆换,胡格亥小小年纪能跟在单于左右,也是个手头利落的,没一时便收拾妥当退了出去。乐宁公主觉得不安极了,她竭力保持面上的镇定,半晌听得对面呼儿乌一声轻笑,“公主,吹了灯吧。” “本宫今日没有心情,大汉可否去别的姬妾那里?”乐宁公主声音中带着咬牙切齿道。 “没关系,本汗有心情就好!”呼儿乌说着便起身走了过来,双手按在乐宁肩上,用力而不容拒绝的将她推倒,乐宁公主根本挣不过他,只能将自己特意修剪的又尖又利的指甲重重的划在他手臂上。呼儿乌单于轻轻地“嘶”了一声,空出一只手抓着她的手指伸到眼前,啧啧嘴:“你这小爪子天天这么挠,还不够吗?我的背上可都被你划花了!” 乐宁公主冷冷的道:“不够!”顿了一顿,又道:“你可以去别人那,你的兰伊姬、雅拉丝温柔可人,她们日日都在盼着你,又何苦在我这里受这些皮肉苦!” 呼儿乌单于在她耳胫处轻轻笑着,喷着气息道:“没办法,谁让你这么不同呢,够劲儿!” 乐宁公主闻言又怒,想也不想一巴掌又扇了过去,呼儿乌单于这次没挡住,也许是两只手都都忙着腾不出来,“啪”的一声清脆致极,乐宁听着这动静心里好歹舒坦了一些,呼儿乌单于动动牙花子,“嘶”了一声,手上加了些劲道,“我身边这么多女人,你是唯一一个能打到我的,知道为什么吗?” 乐宁公主不理他,他继续道:“从小到大,敢对我不敬的人,我都把他们送上了腾格里。我的一个皇叔,小的时候欺我势弱。抽过我一鞭子,我登位后便送还了他九百鞭子。你知道抽完后什么样子吗?嘿嘿嘿……我的那些女人,谁都不敢对我动手,我也纳过几个杞人女子,见着我只会哆嗦,软赖无趣的紧。只有你,天大的胆子,死犟的脾气。不过够辣,我喜欢!” 乐宁诡异的瞪了他一眼,这人脑子当真是不正常!却不料这一眼却突然撩起了他的性子,一把扯开她的衣服便开始徜徉征踏…… 乐宁在迷茫与痛苦间上下徘徊,上不着天下不达地,被呼儿乌单于翻来覆去的折腾,也不知多久,他终于是尽了兴,乐宁公主心里松了一口气,今夜可算是又熬过去了。全身无力,双手指尖也有些酸疼,应该又划了他不少血道子,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慰藉。呼儿乌单于伏在她身上,平复着自己的气息,见她还醒着,也有些诧异,伸手拂开粘在她额头上的碎发,见那脸上脖颈上皆是汗珠,不禁也有些得意。“累到你了?” 乐宁公主闭着眼,心里暗恨自己为何还没睡着?他这大半夜的还想谈心不成?翻过身不理他。这种人你越给脸,他越不要脸。还是臊着他吧,快睡着吧,睡着了就听不见他的屁话了…… “呵呵~”呼儿乌单于完全没有被她搅了好心情,伸出手指在她背上轻轻地滑着,时而把玩她的乌发,好似自言自语般道:“你的发真好,又黑又亮又浓密,梳成大辫子一定好看!只是可惜你不肯,天天戴那些假发簪子的,乌坨坨堆在头上不嫌沉吗?你哪天梳个我胡人的头饰,肯定是草原上最美的花。” 乐宁撇撇嘴,暗道才怪,你们草原人不论男女都是油亮亮的大辫子,拿些各色宝石编成络子头绳盘在头上,那看着才沉咧!好似一块块石头硬压上去,感觉都把土带在了脸上…… 呼儿乌单于犹自说不够一般,“听你们说话,你的名字叫‘乐宁’?是什么意思?快乐,安宁?你那皇帝老子起名字太没气势,软哒哒的配不上你,你可知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呼儿乌,是天地间最广袤的土地。我父汗说,草原是男儿的根本,有土地就有一切!真正的汗王要让自己的铁骑踏遍神|州山河的每个角落,拥有天下间最肥沃的土地,最多的金银牛羊,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乐宁公主慢慢睁开双眼,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天下有道,唯君明尔;讲信修睦,乐政修宁。父皇赐我封号乐宁,求得是父皇心里的国泰民乐,长治久宁……”她缓缓回过头,注视着呼儿乌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道:“这和你的野心,可是恰恰相反呢……” 呼儿乌灼灼的注视着她,黑色的眸子里不知在闪动些什么念头。乐宁渐渐回神,心底有些尴尬,这样近距离说话,真是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尤其对象还是这个野人王,她低下头缩进了被子里,“我乏了,你们男人的那些野心,离我太遥远了。我不想知道……” 呼儿乌的一双长臂伸过来,将她连人带被牢牢搂在怀里,他把头抵在乐宁发顶上,轻声道:“我的野心,也是你的。你可以陪着我,看我族壮阔山河一步步拓宽疆土,英雄儿女自由奔跑在草原上……我会给你和你的子女快乐和安宁,你把心交给我,我们会一起永远快乐……” 乐宁公主始终没有回应,她心中悲凉的发现,自己的“快乐”和他的“快乐”,永远不在一条线上…… 她,永远不会把心给他,也永远不会丢掉自己的一身傲骨。 第9章 打打和和 乐宁公主觉得这日子实在是过得太极端了!这胡人狼野性难驯,总让人捉摸不定。他心情好时,事事依宠,百般容让,就好像威猛的狮子收起锋利的爪牙,学着猫一样服帖在你身边眯着眼由你顺毛;他犯浑时,偏又土匪一般,强取豪夺任性野蛮简直不可理喻,乐宁公主也是个受不起气的,每每被激怒便不管不顾,跟他对骂互讽,处处不让,甚至动手掐打也不是没有过。往往一场恶战下来,她的屋内摔砸的一片狼藉,丫头太监都吓得瑟瑟发抖。她的手藏在袖里也在抖,累的几乎虚脱,只是硬挺着不让人看出来。她觉得,自己十多年的修养,博学大儒培育出的礼数,尽在这几天被撕得粉碎,她越来越像个泼妇,毫无气度章法,只是在心底存着一道念头,她不能输给呼儿乌,一旦输了一次,她便再也抬不起头了。 后宅女子要如何生活,尤其陪伴帝王的女子要如何侍奉君主,她从小到大见的太多了。只是那些妃嫔姬妾对父皇的百般讨好,千种风情,她做不来,也根本不愿为了那头野兽而丢了自己的尊严。她是大杞嫁来的公主,是国婚,她在胡地的一言一行代表着杞人国君的气度,不是那些小家子气的女人,为着荣华富贵,为着权利位份,用尽各种下作手段勾引父皇进她们的宫殿。她要保持自己的高贵,就像丹鹤行走在野鸡群中时,高昂着头保持住自身的风华绝代,绝不落于低俗。 可那个野人却便便是个倔骨头,每次看到她行南杞旧习时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便忍不住冷嘲热讽,两人经常一言不合最后演化成一场大争执。每次吵不过他的污言秽语时,乐宁便气的肝疼,但这里不是大杞的皇宫里,她不能人直接让太监去行杖掌嘴消气,她身边的两千御林军只能护着她,却不敢碰单于一根手指头。在胡人的地盘上,谁敢对单于动手?若想不输阵势,只有自己硬顶上。可是连着几次下来,她发现自己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大,掐人的手法越来越熟练,骂人的词汇也越来越丰富。这一认知无疑让人颓败,可她就这样自我矛盾又自我肯定着,半步不退不让,在长期的和平与斗争中,诡异的找到了一种独特的阏氏仪态。 这大漠的风气,虽然粗狂,却别有一分阔达。乐宁公主心情好时,也带着人在外面走一走。常跟着她的胡人丫头其其格和乌兰会一点点汉语,做事手脚勤快,人也干净,惊讶的是还有一个小子特木尔也跟在她的帐前,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天天上蹿下跳没个安静。乐宁对于胡王姬妾的帐里有男子服侍这一点很是意外,却换来呼儿乌一阵嗤鼻不屑:“怎么,都像你们南杞似的,好好男人非弄成个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怪物围在身边?也不嫌膈应,那才是丧人伦!皇帝连自己身边的女人都不放心,还好意思称自己是上天之子!我们草原个个英雄,汗王就是天上的太阳,我的女人,必然都将一颗心放在我的身上!身边伺候的男人又哪里看的进眼去!” 乐宁对他的话皆是不屑一顾,对身边的这几个胡人侍从却还算用的顺心。特木尔一看便是心思单纯的半大孩子,有时玩性上头,会牵着她的马走到草原里,带她看清凉的河水,灵动的麋鹿,给她讲各种草原的传说,孩童的语言比较简单,但表情却很是认真,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敬畏,乐宁竟也听得进去,有时觉得这些比话本里的故事还要鲜活。乐宁公主有时会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来兴致时便将一双雪白的足伸进干净的水里,看旁边的齐齐格和乌兰教如意、绿檀用野花野草编出各种花环,银铃的笑声一直飘到了天上。只有这时,乐宁才能感受到嫁过来的一点好处,胡人真的很自由。在宫墙里时,无论她或皇妃,甚至皇子们也轻易不得自由,守着那座四方的院子四方的天,整日里无事做只有斗。可这里呢,她想去哪里,吩咐一声特木尔,牵上马就可以走,高山低洼,浅滩溪流,都是她过去不曾见过的。 乐宁曾挑着眉问呼儿乌单于,“你由着我每日里跑来跑去,就不怕我哪天趁你不备跑回南杞去?” 呼儿乌当时是如何说的?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南杞太远了,你没有那个体力!”乐宁公主柳眉倒竖,他又嘿嘿笑着道:“即便你真的跑了回去,也进不去城墙门!你们的太守,会亲自把你送回来的……”乐宁公主满腔的斗气失去了爆发的兴趣,扭过头不再理他,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低低的云一阵出神。呼儿乌却哈哈笑着毫不在意,转身还将刚送来的新鲜瓜果剔去皮,放到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乐宁始终不能适应他们胡人部落无筷无勺,进食皆是用随身配刀削肉,用手抓食,简直有伤大雅。她始终拒绝吃手把肉,只是对各色瓜果很是偏爱,无奈草原上的鲜果稀缺,她每每不能尽兴。尽靠着每日的杏仁茶兑上奶茶,喝着才有些滋味。这一日呼儿乌单于用过午饭便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截细木,在她面前显摆,乐宁一声嗤笑,不过一段紫檀,也就你们少见多怪。呼儿乌单于不与他计较,把毯子扯到了阳光下,掏出随身佩戴的小刀,认真的一刀一刀开始雕刻。乐宁公主也不理他,这明显又是故意来惹她生气了,知道她爱整洁,特意跑来弄这里一地碎木屑,她心胸宽广已经懒得为这些小事计较。也拿过一卷书,靠在身后的虎皮上闲闲的看。外面草地片片生机阳光艳照,屋内各安一隅却相对和谐,安静地空气中只有木头的窸窸窣窣声,以及偶尔书页翻过的轻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乐宁看的眼睛有些酸胀,却听得呼儿乌一声:“好了”!她无意间抬头,却见他笑着回身,吹净了木上的细屑,将东西递了过来,“你瞧瞧,还喜欢吗?” 乐宁诧异的接过,细看却是一双精巧的筷子。通体圆润,筷顶却雕了一圈小小的杜鹃花。看着那熟悉的杜鹃花,乐宁一时百感交集,她转头看着呼儿乌,“你可知你雕的是什么花?” “我哪里知道!”呼儿乌瞪大了眼,道:“我是看你头上戴的那只木簪,你妆台上那么多的金玉珠宝每天换来换去,只有这根木簪从不曾摘下,想来是你爱极了的。我见的次数多了,就大概描个形,怎样,喜欢吗?” 乐宁神色未明,她双手细细抚摸着那双筷子,声音细喃,“喜欢的……”不离近根本听不到。 呼儿乌那双贼耳朵却听到了,笑意融进眼里,“我雕的都是好东西,料定你会喜欢!这是什么花?我草原从未得见。” “是杜鹃。不是鸟,是花的名字便叫杜鹃。我也从未见过,听说生长在岭南地区,一开一片,山坡遍野都是花香,好看的紧……” “那有何妨,等我打下这片山河疆土,你想去哪里便去得哪里!无论什么花,想看边看想摘便摘!在你的屋里全插遍了,让你看到烦……” 乐宁这次听到他的霸图野心,只眉头皱了皱,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反唇相讥,她双手仍捧着那对筷,定定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杜鹃花,像是不愿打破这个美好的梦…… 她有点想母妃了…… 呼儿乌单于的后宫其实也热闹得很,除了乐宁这个正房阏氏,还有大小十余位姬妾,乐宁都认不太全。她刚入塞的几天,由于跟单于正面过招打的太过激烈,给人留下的印象十分生动,各色姬妾谁都不敢在她面前露面。现在时日长了,有些人也忍不住把小动作搞到她这里。只是,每每看着那些女子黄土一般的脸色,土到渣的打扮,乐宁公主都会觉得自己若是跟她们计较,太失气度太欺负人了!尤其很多是周边各族小部落进献上来的,有些也挂着“公主”的名头,可当真是举手投足全是小家子气,关键是语言都不过关,胡语都说不太溜,更别提汉话了。碰上她们有心情宫斗,在乐宁面前嚼个舌头,一句话重复半天还要乐宁公主连蒙带猜,最后费半天劲才知道是掐尖要强的酸话,真是什么心情都没了。既然她是阏氏,她身后站着的是大杞强国,她手下有林林总总的太监丫头,还有两千护卫,她就有嚣张的资本!碰上那些她都惨不忍睹的小手段,直接让护卫全部扔走,这种姿色水平倘若放在她父皇的后宫里,支撑不到一个月就能住进冷宫了! 众女子中,唯有一个格根塔娜比较出众,她是本部落的贵族出身,论亲戚还是呼儿乌的远房侄女。乐宁公主知道这一层关系后,很是鄙夷的撇嘴,这些蛮人真是不讲究,不论辈分不及伦常,听说还有妻继母婚、夫兄弟婚的风俗,新继位者连庶母、寡嫂都能收进自己房里,放在大杞,早被千夫所指压浸猪笼了!因此,她对格根塔娜这朵小娇花根本看不入眼,更是直接吩咐护卫人来了就轰走,轰不走就硬抬走,这些胡人身子强壮的很,不用手下留情。格根塔娜很是羞愤,她也是草原的名姝,多少英雄青年排着长队向她示爱,她都看不上眼,最终选了当时还不是单于的呼儿乌,一直感情融洽备受恩宠。可自打这个恶女来了后,不仅做事骄纵,人更是不知好歹,天天摆个架子,鼻孔都要扬到天上去了!她除了有张好脸蛋外,全身上下还有哪一点好的?偏偏单于就被她迷住了心,天天被气得不轻还要往她的帐子里钻,她格根塔娜哪里甘心? 变着法的从父兄哪里弄来一柄好匕首,她特意打扮一番后捧着去邀功,果然呼儿乌单于爱不释手,连番夸她聪慧。格根塔娜笑的明艳,她就知道,只有她最懂单于的心思。晚上她在帐里做好芳香的羊汤,呼儿乌单于果然应诺来了,两碗汤下肚,她也陪着喝了两忠酒,气氛火候都恰到好处,她摸索着往单于身上靠,身子早已酥麻,单于的一双大手也揽住她,野性的气息中带着雄浑的力量。格根塔娜一颗心都沉醉了,只觉渐入佳境,可突然间怀里一凉,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呼儿乌单于便推开了她。她趴在地上不知道到底是哪不对了,单于已经大步的出去了。过了好久,下人才来回报,单于去了阏氏屋里,摔东西争吵声一直不断,最后终于消停了,灯也吹熄了,单于一直没有出来…… 格根塔娜趴在地上,火热的身子渐趋冰凉,她心里的恨,谁能消?那个女人对他非打即骂,他为何还总往她屋里跑?自己温柔小意,哪里比不上她?就是因为那张脸吗? 第10章 采蘋凌波 乐宁公主有些感慨,自从呼儿乌单于送了她那双筷子后,俩人的关系意外和睦了许多,他有意迁就,自己也愿意尽量收敛自己的脾气。毕竟嫁都嫁来了,天天的针尖对麦芒,累的她也耗不起啊。 听从如意苦口婆心近乎是哀求的劝说,乐宁拿起许久不动的针线,选了一匹柔软吸汗的素纹棉,给他缝了一双袜子。胡人骑马走跑,多是一双草鞋穿的脚底板都是厚茧,唯贵族能有几双锦鞋金靴换着穿,呼儿乌很钟爱他的几双虎皮靴,只是遇上水季不好干时,裹得一双脚苍白皲皮。一双袜子很简单,但也要如意先磨了线打了型裁剪好,乐宁才不情不愿的缝合起来,好歹做完了,左看右看呆板得很,不过在这群乡巴佬眼里,只怕也很是精致玲珑呢!乐宁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得意,看着一双素白的袜子,想了想又拿出黑线,在腕口处简单几针绣了一只苍鹰。这畜生天天用雄鹰、雄狮比喻自己,绣个扁毛畜生还真是恰如其分呢! 晚上呼儿乌单于来找她,正碰上她在用膳,呼儿乌便坐在一旁看着她吃,眼睛一直不离开她手里那双杜鹃花小筷子,乐宁公主被他盯得有些恼了,抓过身边的针线篓,取出那对棉袜,盖头冲他面门扔了过去!呼儿乌不闪不避,一双袜子直接盖在了脸上,他嘿嘿笑着一把抓下,漫不经心的凑到眼前,只一眼便愣住了,翻来覆去的左右看,越看脸上的笑意越大,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上,连带着满脸的大胡子也跟着炸开了起来,活像一个打哈气的大狮子。 乐宁被他笑的不自在,别过头去继续用膳。呼儿乌单于却猫着腰蹭过来,一屁股坐在她边上,将手里的棉袜举到她眼前,活像个得了糖的孩子,“这是你给我做的?” “拿开拿开,食不言寝不语不晓得吗,区区贱物,不要拿来扰我!” 呼儿乌毫不在意,仍旧笑的肆意张扬,将袜子来回的磋磨,下一刻竟直接抬起了脚,脱下自己一双狼皮靴,便要往里套。乐宁气的用手推他打他,粉拳一下下打在他肩背上如石沉大海,起不到半点作用。 呼儿乌穿袜的手突然一顿,又猛得将穿了一半的袜子脱了下来。乐宁公主不解,隐隐有气道:“如何?好好的又不穿了?不要也莫扔在我面前,拿出去丢了吧!” 呼儿乌单于嘿嘿一笑,道:“我竟忘了,这么白净的袜子,万一一次就穿脏了洗不净可怎生是好?我还是先洗洗脚才好!”他对着门口的胡格亥大声叫道:“胡格亥!混小子!快去打盆热水来!要足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高亢,一丝迫不及待。 乐宁公主嗤一声撇过头去,小声嘟囔道:“没见识的……”心头却带着一丝甜甜的暖意…… 呼儿乌单于很高兴。他表达喜悦的方式很简单,直接把乐宁拉倒床上去恩赏。乐宁对此又羞又恼,毫不领情。第二日,呼儿乌单于处理了完政务,便牵着他的千里马来到了乐宁帐前。乐宁看着眼前的高大神驹心里有些震动,皇族从小皆习马术,她对此涉猎不深,但是好是歹也是能看出来的。 八皇兄的妻弟是京城有名的马痴,家里的马场养着不下几千匹好马,其中最好的一匹被八皇兄借机献佛,强抢来献给了父皇。她还记得那天父皇欣慰开怀,由着几个皇子看马,小十二弟硬赖着骑了一圈,从马上下来时,激动地眼睛都红了。在场众多兄弟也都是一副眼热,每个人都极力掩饰着自己眼中的掠夺欲望。但那日的马再好,也不及眼前的这一匹。 这不是在马场养大的绣花枕头,它吃的是山涧水草,奔跑的是万里草原,这是真正的强悍坐骑。它见过山河,也闯过战场,经历过刀枪生死的洗礼,这是真正的战马,在战场上能抵万军,能救命的伙伴!从它与呼儿乌之间的亲昵互动可以看出来,它的主人爱它胜于性命。 乐宁公主怔怔的看着,伸手想摸摸它,却很是犹豫。这种良驹,都是认主的。呼儿乌笑着过来,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抓起她的手,轻轻放在了马脖子上。那良驹侧头看了她们一眼,鼻子里打了个响鼻,甩甩马尾,回过头去,却没有拒绝。乐宁公主顾不得呼儿乌的大掌还盖在自己手上,只是顺着它的鬃毛缓缓摸着,感受手下那勃发的力量,心底一阵恍惚,听说这种神驹都日行千里,通惠明理,能带主人找到草原深处的碧波神泉,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呼儿乌单于的声音响在耳边,轻轻低喃又带着一种蛊惑道:“想不想骑一圈?” 什么?我吗?乐宁公主诧异的睁大了眼,它能答应吗? 呼儿乌嘿嘿的笑着,“我答应了,由不得它不答应!”他笑着看进乐宁的眼里,问:“如何?要不要骑?” 乐宁长眉一挑,为何不? 呼儿乌单于哈哈笑着痛快,乐宁白了他一眼,转身进屋去换衣服了。今天的宫裙衣裙繁琐,太碍事了。换过一身骑装,头饰也简单改过,想了想将身后的垂着的发尾编成一条粗亮的长辫,她出来时看到呼儿乌陡然亮起来的眼睛,轻轻地不屑哼了一声。 呼儿乌今天心情格外好,一个翻身上了马背,把手豪迈的递给她,乐宁白了他一眼,大着胆子搭住他的手,纵身一跃,轻轻跨上马背。她翻身上马后,能感觉到□□的战马有一丝抗拒,可呼儿乌双腿双手也不知做了什么手法,听得他嘴里叽里咕噜一阵胡语,那马儿听话的安静了下来。随后呼儿乌的双手从身后绕过来,拿起两根缰绳,头凑到她耳边,轻轻的笑:“准备好了吗?” 乐宁当着众多人的注视有些不自在,板着脸反问道:“这马取的何名字,他可有风跑得快?” 呼儿乌单于高声笑着,扬声道:“他的名字,翻译成你们汉话,正是风!今天让你感受一下我们草原的风!萨里!我们走!” 黑马一声嘶鸣,展开四蹄,追风逐月般奔跑起来,身后的人一圈欢呼,很快便融在了风里听不到了。乐宁这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速度,眼前的景色,飞一般的倒退,但身下的战马,既快且稳,她完全没有被甩下的担忧,她听到了耳边风的声音,看到了云在头顶缓慢的移动,身后还有一个伟岸坚实的胸膛,她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自由如此放纵过。 呼儿乌在她身后大声的道:“你可以喊出来,对着天,对着地,对着腾格里,喊出你心里的声音,让它喝着风歌唱,很痛快!” 乐宁此时一颗心都飘在云端,闻言即刻觉得自己受到了蛊惑,张张口却被灌了一嘴的风,不知该如何开口。 身后的呼儿乌挺直胸膛,一声长啸,澎湃壮阔,万里流传。乐宁心里很受触动,也学着他的样子,从丹田将一口气喷出,好似将体内所有的气魄精髓都涌了出来,发泄着自己这一生的心境。 呼儿乌大笑着,又催马加鞭加快了萨里的脚步,乐宁试着缓缓张开双臂,她感觉,自己在飞。无拘无束,无望无求,风在哪里,自由就在哪里!天地间,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恩怨,所有的身外之物都是累赘,皆不及此刻的自由,欢畅淋漓,令人心驰神迷。 不知过了多久,乐宁笑的累了,疯过喊过心情很是明快,呼儿乌也一直在笑着,身下的萨里也慢下了脚步,悠然自在的踱步在山涧,追逐着最清凉的溪水。乐宁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呼儿乌勒停了马,率先跳下马背,仰头看着山里风景,骄傲的道:“这是我们的望崖山,我族的宝!” 乐宁“咦”一声,也跟着□□马,抬头四顾,“我从不曾来过此地,也不曾想到,草原深处竟还有这般的美景……” “你当然没来过!特木尔那小子顶多也就敢带你在部落边上转一转,就高兴的什么似的!就凭他的腿脚,哪里能跑来这里!到了这儿你才会知道,我望崖山哪里是其他的庸山俗地能比的?这里处处都是宝,灵山活水,仙草美矿,这是腾格里给我们的恩赐!” 乐宁公主越看越入神,青山崖绿水潭,石开泉现,一道活水从山巅流下,一尾尾活鱼在潭低灵动的游着,岸边各种灵草,枝丫上还沾着晶莹的晨露,乐宁看的入神,都不妨萨里自己悄然走开。 她有点着急,萨里却根本不理她的召唤,一边上呼儿乌正挽袖子找着趁手的树枝,闻言对她笑道:“不需管它,那鼻子灵着呢,自去找好草好水吃喝了,左右跑了半日,总要给它些好处的!” 乐宁看着他笨拙的一下一下戳着潭水里的游鱼,只觉眼前这个人活像个大孩子,有些笨拙又带着眼里的跳跃,鲜活的有些陌生。她找了一处石头坐下,托腮看着那个人一下一下的抓鱼,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又道:“你莫要弄这些了,这里如此好景致,鱼儿游得多好,偏你这个煞星一来,到造成些许杀孽!” 呼儿乌笑笑:“这潭水里的鱼太肥太多了,再这么长下去,这潭子里都游不动了,我来帮他们松快松快!”说着叉住了一条,扬手扔到了乐宁脚边。 乐宁猛地往边上一跳,拍拍自己的裙角,“你若要吃,自己去弄,休得将这些腌酸东西染到我身上!” “哎,你啊……”呼儿乌叹着气摇头,又专注的开始叉鱼,不久便弄了三四条肥硕的大鱼,乐呵呵的都捡上岸来,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将鱼弄干净抹上盐,支了架子烤起来。不一会儿,焦香的味道便飘了出来。 呼儿乌看着她笑道:“今天便叫你尝尝鲜!你不是一直抱怨这地方没鱼少鲜的吗?整个草原,只有这里的鱼最鲜,即便没有你们南杞的那些乱七八糟调料,也能鲜美的你恨不得咬掉舌头!” 乐宁公主不以为意,“不过是烤鱼,又能香到哪里去?我宫廷的御膳房会做五十六道全鱼宴,一条鱼上划一百四十余刀,鱼肉薄如蝉翼,那滋味才叫鲜!” “你们那还是吃鱼吗?吃到嘴里全是调料,全是菜名!只有我这个原生态的,吃的才是鱼味!” 乐宁公主听的不忿,正要习惯性的反唇相讥,呼儿乌忽然叫起来:“哎,哎!好了,来来,你快尝尝,可鲜了!” 香味一直飘进鼻子里,乐宁公主许久未曾吃到海味,也很是眼馋,顾不上跟他别捏,接过来小口吹着气咬了一口,只一口眼睛便亮了起来。 呼儿乌单于看着她笑的嘿嘿乐,一边不忘提醒她,“慢着点,这刚烤好的烫嘴得很!”却不妨自己被狠狠烫了一下,所幸他唇上尽是胡须,也看不出红印子,他豪爽一笑,也大快朵颐起来。 乐宁吃的很是香甜,意犹未尽道:“这里真是好去处,日后等我想念了,也可以叫特木尔多带两匹好马,来这里享乐。” “他?他不敢!”呼儿乌漫不经心的道。 “你若不许,他自然不敢。”乐宁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悦。 “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再给他十个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带着你只身过来!”呼儿乌单于反倒很有耐心的解释道,“望崖山是我族的守护山神,不染人间的贪奢脏欲,知晓它的存在之人本就不多,凡我族人皆敬重腾格里一般敬重他。更何况这里离人群太远,有狼的。” “哦?那你就不怕狼?” “我?我用不着怕!”呼儿乌笑着看向她,轻松而自信的道:“因为,狼怕我!” 乐宁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黑的璀璨,仿若星辰大海都汇集其中,带着无边的豪气和自信,这是上位者的气度,让跟从者不自禁的会为之折服。 她收回眼睛,清风徐来,鸟语花香,潭水溪涧,她心情很好,忍不住想起了儿时母妃常哼的一首乡间小调,不经意间轻吟唱出声: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歌声轻盈,飘荡于山崖溪流间,呼儿乌单于舒服的躺在地上,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她的身上,自己都不知看的有多专注,轻轻的喃道:“好美……” 第11章 平地生波 乐宁公主是个很好满足的人,喝奶茶时加些杏仁茶去掉腥膻,吃羊肉时搭些野果去掉荤腻,今日格根塔娜又愚笨的闹出了什么乐子,明天在草地里骑马时她成功射到一只小兔,都能让她明媚的心情保持一整天。在胡地的日子,原本以为是暗无天日的深渊,可现在她也渐渐习惯这里的风俗。加上呼儿乌单于近日里表现极好,她也愿意展示自己大杞人博大的胸襟,文儒的教养,不跟他一般见识。 只是这一日,锦陶委婉的告诉她,那一袋子杏仁茶喝尽了的时候,乐宁公主顿时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没有杏仁茶,难不成要她天天喝那膻重的奶茶奶酪?这就是在要她的命! 呼儿乌单于进来的时候,乐宁公主正在怒斥丫鬟,锦陶跪伏在地上哀求的泪眼模糊,她不会做杏仁茶,她当初没有问那位临肇的夫人要来配方子,但她绝没有存着坏心故意惹公主不快!呼儿乌单于大咧咧的坐在一侧,揽过她的下巴,有些心疼的看着她道:“这是怎么了,又发这么大的火气?” 乐宁尚未出尽的一口气,更是直接转了枪火喷向他,道:“都是你这荒蛮地!连个杏仁茶都没有!你哪怕有些蜂蜜、香料也行!弄出来的饮品尽是膻气,哪里是人喝的……” 呼儿乌单于平白挨了迁怒,心里也隐隐有些气,道:“怎的又怪到我头上来?” “不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不成?你身为汗王,手底下这么多牛羊草场,管着这么多部落,天天号称手下多少勇士,却偏偏配不出一道杏仁茶!我这一辈子,何曾为着口吃食费过心?多少珍馐玉馔捧到嘴边都不看一眼,如今竟连这么简单粗糙的东西都没有,我的委屈又该向谁讨?” “你看看你,我这进门还什么都没说,就招来你这一通怨怼,你自己还越说越来气了……”呼儿乌单于看着她,拧上的眉头忽的又有些无奈的松开,“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又委屈了我的公主殿下……好了,不吵了,不就是一道杏仁茶么?简单,你说个地方,我派人去南杞的临肇郡买!” 乐宁公主猛地一顿,她紧紧盯着呼儿乌的眼睛,试探着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呼儿乌看着她轻笑:“你莫不是以为,除了打仗时,我们胡人和你们南杞就老死不相往来?我们也要从你们那买些布匹瓷器,将我们的皮毛猎物卖去你们那里,换些银钱过日子啊……” “既然如此,锦陶,你这便收拾一下,去临肇问那位夫人再多要些来!” 锦陶惊悚的抬起头,她哪里记得当初的那位夫人姓甚名谁,夫家是何官位?呼儿乌在一旁笑道:“她一个小姑娘,你让她自己骑着马跑到南杞去走市场?走不到半路便叫那些野汉拉去家里做娘子了!换个皮实小子吧,经打耐摔的,我让南去的商队带着他,历练历练就能得用了!” 乐宁公主眼珠转转,心下却有了一番心思,她低下头,软软的道:“那便换了桂生吧……” 桂生从小就跟在公主身边,资历几乎可媲美锦陶和如意。只是乐宁不喜他话多,又嫌太监身子不干净,因此总是倚重几个贴身宫女。眼下穆东一来顶了她身边掌事太监的职务,乐宁顿时觉得桂生还是很可亲可爱的! 桂生心思玲珑,脑子转得快,对于这个差事也上心得很。自打入了胡,穆东那个老东西总是跟他过不去,处处压制不说,还暗地里给他下过黑手。若不是看在公主的念旧的颜面上,他早不知会被排挤到哪里去。今番好容易得了个机会,怎能不把握住?当即便上蹿下跳的跟商队上下都打点好了关系,一路关卡要点也都牢牢记在心里。临肇郡里正宗的杏仁茶找不到,便在香料店里找老师傅配了许多别的香茶来,皆可去掉奶茶里的膻气。加上新鲜的茶叶,五德斋的糕点,最流行的衣料布匹,以及一些林林总总的小东西,加上街头坊间听到的一些京城消息,总给乐宁带来一些惊喜。 桂生那小子最近活的很是滋润,得了这个好差事,不仅在主子面前得脸,里头能捞的油水也不少,私底下还能给丫头们捎来几个纱啊娟啊的头花,轻易能让年轻的仕女丫头围着他说笑。 乐宁公主自然知道他这些小心思,不过她不在意,不过一些芝麻大的琐碎银子,她还不看在眼里,她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交给桂生去做。 既然桂生能进郡里,自然也能见到大杞的官员,只要能搭上话,她就有机会寄封家书给父皇!她来这里多少日了?也不知母妃可好,三皇兄可好。这里的人天天吃腥肉穿兽皮,没有歌舞乐声,取乐只会摔跤射猎,处处透着粗野。她堂堂公主,千娇百贵的养大,嫁过来受尽这么多委屈,父皇曾经那么疼爱她,不知可有后悔?每每想到这里,乐宁的一颗心便忍不住砰砰雀跃,她想试一试,父皇如果看到她的家书,知道她的难处,再加上母妃在边上哭诉几声,说不定一心软就接她回去了呢?即便不迎她回宫,想来也会赏赐些东西作为安抚。多少百姓家里出嫁女儿回娘家哭一哭,双亲都会贴补一些家用。她的父皇享有的是四境疆土,万顷良田,多少丰硕宝物,随便赏她一些什么,都够她过一阵好日子了! 这层心思一起,便盈盈绕绕盘旋在心间,日夜挥之不去。 如意发现这几日公主爱上写字了,之前明明很厌烦笔墨,说即便写出再好的字来这里也无人赏评,因此很少铺纸研磨。可近几日只要她闲在了,便会写上几个字,还不用她们服侍在近侧,一个人写完了又撕,撕掉了再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乐宁很是苦恼,这封信至关重要,如何润泽言辞才会让父皇一见便心软呢?她知道自己很不会说话,有时明明很简单的意思,汝沁那个贱人说出来会让父皇开心的赏她很多宝物,而自己一说却会让父皇大动肝火。她不懂,自己的话和那个贱人的话,究竟差在了哪里? 乐宁下笔很认真,每一句话都反复琢磨,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认真的写过一篇文章。当年教书的大儒给她布置的功课都没有这么难,乐宁不想写时便统统丢给三哥,何曾费过这般心思? 乐宁公主也不傻,知道这种事要暗中做,不好给别人知晓。只是那呼儿乌单于来去随心,她也摸不到他的性子,有两次险险被他撞见。乐宁公主只好故作无事的将东西撤掉。 呼儿乌单于一脸毫无异色的笑意,把玩着手中匕首,随意的道:“公主,久不见你写字,你何时写幅我的名字送给我?” 乐宁公主听得发笑,道:“你的名字有何可写的?非诗非赋,非额非匾。难不成还要我写几个胡字?曲扭别拐的,没得碍眼!” 呼儿乌单于听得皱眉,却意外地没有反唇相讥,他拖过自己的垫子,坐的挨乐宁近些,看她静静地打着络子。过得一晌不知怎生想的,伸过手去扳她的下巴,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眸,说道:“乐宁,我好喜欢你的!你呢,你有多喜欢我?” 乐宁被他掐的不耐,一胳膊挡了回去,回过头继续手里的活,道:“莫要闹我。” 呼儿乌单于像往常一般哈哈笑着,仰躺在地看着她十指翻飞,随后轻轻说了一句,“阏氏,我以诚心待你,你可莫要让我失望啊……”乐宁公主没有在意,也没有回过头,不曾看到他眼里晦涩莫深的神情…… 现在对于乐宁公主最重要的事,便是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将自己的困境难处传回去给父皇知晓。好容易一封信竣工时,乐宁揉揉肩膀,觉得文人雅士写出一篇天下传颂的佳赋,心情舒畅痛快也不过如此了。将信件严实封好,为保不测,特意多加了两层封纸。交给桂生,命他一定办好这项差事,却不料那小子关键时候顶不住,竟哭着跪在了地上,连说不敢犯这通敌之罪。 一句话把乐宁气的倒仰,她指着他的头顶骂道:“你个脏心烂肺的东西,吃了几天胡羊肉,便忘了你生身父母?谁是敌,哪个又才是国?本宫一封家书,你就敢在我面前说胡话?再叫我听见,定要揭了你的皮!” 桂生跪在地上一径磕头,连说不敢。乐宁公主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些,将书信扔到他面前,懒洋洋的道:“办好这件差事!不然,你自己,也不要回来了……” 看着桂生低眉耷眼的捧着信出去,乐宁公主一连几天心情都是明媚的,忍不住又在心里盘算,这封信这几日也不知到了谁的手里,又被送到哪个驿站了?等父皇看到时,会不会很心疼她的苦处,立刻接她回京…… 却不曾料到,七日后,她没盼来大杞的新消息,却等来了呼儿乌单于一张肃穆冷峻的脸。 忽儿乌单于的脸色是久违的陌生,板得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黑,他就冷冷的站在门口,狠狠盯着乐宁不错眼。乐宁一阵错愕,转而便是不忿,他这是又犯什么浑呢?可随即,她的脸上一白,她看到了呼儿乌单于手上,那封眼熟的信纸,还有站在他身后,那个瑟缩的熟悉身影,是桂生! 第12章 再云祸端 乐宁公主第一反应是,桂生做事太不谨慎,竟然被呼儿乌单于抓到了!她心内焦灼,也不知桂生是如何交代的,可招出了自己不曾?他是自小跟在身边的贴身太监,情分自然不同,想来遇到这种事也会竭力为自己周全的。乐宁公主想到这一点稍稍安心,也有了底气怒视回瞪呼儿乌,道:“可汗这是何意?” 呼儿乌单于的脸上始终很平静,没有她熟悉的笑意,也没有这几日习惯的迁就,他高挺着头,傲然与乐宁对视。直接将手中已拆开的信封信纸扔到了乐宁脚下,一字一顿道:“我还想请公主解释一下,这又是何意思?” 信纸被揉的褶皱,封皮上乐宁公主郑重写了好几遍的“大杞崇圣帝吾皇亲启”几个大字,此刻瑟缩在脚边更是显得无比讽刺。乐宁公主的脑子有些晕眩,既有羞耻,也有愤怒。呼儿乌用如此打脸的方式告诉她,她的那些小手段小心思,在这些最高的阴谋家面前,不过是小儿躲猫猫一般的班门弄斧,毫无秘密可言! 乐宁公主骨血里的倔根又在燃烧,叫嚣着她的脸面与尊严。她高高仰起头,直视着呼儿乌单于质问道:“我不过一封家书,说破大天去,又能如何?出嫁女给娘家写封信,何劳可汗如此费心,事事盯梢,百般监视!你擅自拘了我的人,前呼后喝的到我帐里来兴师问罪,我倒是想问可汗一句,您就是用这样的心胸这样的手段治理你的部落?” 这句话一出,乐宁公主身后所有的侍从皆跪了下去,胡人倒是沒跪,只是一个个怒瞪过来的目光显示了他们的心声。感受着裙摆被丫头拼命地扯动,乐宁知道,自己似乎又说错话了,可那又如何,胡人都打到脸上来了,再不还击,哪里还有颜面?难不成要她堂堂公主学这些愚笨奴才一样,懦弱的跪在地上哭吗? 呼儿乌单于轻蔑一笑,侧身露出他身后的桂生,一脚将他踢了过来,直接摔在乐宁面前。呲着牙道:“公主未免太过低看了本汗王,也高看了你的忠仆!这小子可比你机灵得很,见风使舵的本事一看就是从你们汉人那里带过来的!他看你行事不妥,又怕连累自己也戴上一顶‘通敌’的罪名,直接拿着你的信送到了我的营帐,还私下里塞了胡格亥几块碎银子!啧啧~好~好,好得很呐!” 乐宁公主觉得一席话无异于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这,这是什么意思?她转头,盯着被摔在地上一阵发抖的桂生,这可是她最倚重的亲信啊!从记事起,他和锦陶、如意便在自己的院子里做事,现在更是一路跟着自己嫁了过来……不,这不可能……他们胡人最是狡诈,这必然是用来挑拨他们主仆的离间计…… 乐宁公主觉得自己的脑筋有些转不过来,她仍是梗着脖子,做最后的抵抗,“这……这定不是真的!桂生现在爬都爬不起来,定是你们对他动了刑,屈打成招让他来下我的脸子!” 呼儿乌单于一声怪笑,傲然道:“乐宁,你太小看我了!在我草原境内,我想做什么,想弄死谁,还用不着拐弯子!你有什么值得我如此费心的?你这脑子里还真是简单天真的很!你当真该同你这肚子里七窍玲珑的奴才借几颗心眼子,才能好好看明白这世道!”他回手伸到胡格亥面前,接过东西随机扬手扔在了地上,不屑道:“看看清楚,这银子上是否刻着你们南杞的标记?你们南杞腐朽太多年了,都以为银子能办万事,解万难!我最看不上眼的就是这点!我们草原人个个磊落,有情有义有一竿子义气!胡格亥别看年纪小,孰是孰非心里坦荡的很!你这奴才为着自己的私心,背信弃主,还企图用那一套黑心肠污了我草原的人心。这样的烂人,谁又敢用?若是我早早便打死了,也就是你,还以为是个宝的护着……” 乐宁公主双手发抖,呼儿乌的话,字字如鞭,抽在了她的心间上。她愣愣的看着桂生,心头一阵火起,所有的屈辱找到枪口喷薄而出:“桂生!你可还有话说?你竟是这么个脏心烂肺的东西!你好大的狗胆!枉本宫这般信任你,你枉为我大杞子民!来人,来人!把这个黑心的东西拉出去,乱棍……打死……” 桂生一直拼命地磕头,闻言惊愕的张大了嘴,拼命向前爬,哀求道:“公主,公主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这一次吧……” 乐宁公主别过脸去,一眼都不再多看他。桂生尖叫的声音有些破损,他此刻骇的毫无顾忌,狂喷道“公主,你不能怨我啊!我也是没办法,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给自己惹事端,你是公主之身,单于不会把你怎样,但我还想活命啊!出了事到最后还不是我们这群贱命来抵,你们高高在上高枕无忧的作孽,可想过我们当奴才的是如何艰难讨生活的?” 乐宁公主一声冷哼,“真是死到临头还在推诿,脏水也敢泼到本宫身上来!当真是贱人尖嘴,改不了喷粪的恶习……” 呼儿乌单于轻轻呵一声,道:“这奴才心虽然脏了些,可有一句话却不曾说错,你,却是在惹祸!” 乐宁公主柳眉倒竖,直怒道:“呼儿乌,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呼儿乌轻蔑一笑,下巴朝信上点了点,道:“公主殿下,你自己写的信,里面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 乐宁很是不满,这呼儿乌就是小人得势,可着劲儿的在她这逞威风!她有些不耐的皱眉道:“区区家书,说些生活琐事,道些人伦问安,到底是哪里让可汗不满了?我还从来不知,擅自拆阅他人的书信,也能有这般大的底气!” 呼儿乌单于冷冷的道:“公主还真是心宽,你跟你那南杞的爹说多少胭脂首饰,杏仁奶茶的啰嗦事都随你,但,你不能把我胡人的部落分部,兵戈装备、甚至萨里的神骏之处透出去半个字!你可知道,你们杞人的心有多脏?” 乐宁公主听得一怔,随即一声冷笑道:“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日日呆在这王帐里,能见到你多少兵马军革,又能听得多少部落机密?我连你的重臣亲族都不认得几个!我每日所见所闻,所去之地,都是你默许了的!怎么,你这是当我是个细作了?汗王当真是聪慧,竟想到我堂堂大杞,竟会用真龙公主的血脉充当奸细,行这暗作之事!” “你看不出其中关键,那是因为你太蠢!”呼儿乌单于不再跟她留余地,说出的话直击面门。“蠢得无可救药,也不知天天还在得意些什么?你以为你那皇帝爹会把这封信当做儿女情怀吗?会认真的跟你交流如何好生保养生娃子吗?他只会召集谋臣,一个字一个字的剖析里面透出来的信息!”他不待乐宁反驳,大步上前,狠狠将那封信踩在了脚下,用力地碾着,“什么是‘贼子脏心’,什么是‘不恭于表,意图不轨,望吾皇圣心裁断,接女回京!’,什么又是‘望崖山千里宝源,取之不竭’?公主啊,你这可是明晃晃的在给我胡人埋雷啊!若是任由你这么长久的传回消息,我都不知道他们会被你引导着猜出什么结论来!可笑我将你当阏氏供着,一心想与你好生过日子,百般容让予给予求,我是那样的喜欢你,可你呢?你是怎么想的?若不是那封信,当真是不晓得,你憎恶我,在你心里我草原人全是狼子贼心……公主啊公主,你在我草原也住了大半年,天天同我们生活在一起,为何还是这般冷心冷情铁石心肠?无论我对你多好,都捂不暖你那颗冰冷的杞人心!” 乐宁本是满怀怒意的心思,听到后头突然心下有一丝不安,她不知道这种不安是由何而来,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呼儿乌那双眼睛,看着里面满满的失望与痛心,突然觉得很心酸。她的语气不自禁有些软,“我没有……虽然你粗鄙,但我,我都嫁你了,我又哪里有别的退路……” “退路?你不是一直再给自己铺着退路吗?”呼儿乌眼里的痛心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狠戾,“你若成功挑拨起我两族的战火,里应外合,等我成了你父亲的刀下亡魂,你可不就有了回京的理由?抱着你的功勋,等着你的父亲用高架大车风光的赢你回去!哈哈哈~你们杞狗未免太小看我草原铁骑!乐宁,论乱世里惹祸,这根搅屎棍,你若称第二,当真无人敢争第一了!半点好处没有,只会不断的添乱!你那狗奴才果然没说错,你就是个祸根!你的父亲怕你祸乱了他的国家,便一脚将你踢了出来,来祸害我草原英雄儿女……祸水,呵~真是贴切呢……” 乐宁公主怒不可遏,她此生,最恨的词,居然从他的嘴里飘了出来,仿佛将那些旧日里最不堪的记忆也一并扯了出来,同现在的困窘牵扯在一起,撩拨着她趋于崩溃的神经…… 她猛地大吼一声,“住嘴!不准说那个词!你凭什么羞辱我?本宫做事从来无愧于心,哪里轮到你们在我面前狗吠!”她气得丢了理智,失了风度,直接抡起一旁的矮腿小几,直接冲着他的面门砸去…… 第13章 奴分黑白 乐宁这一板凳,登时掀起了帐里千般乱。胡人急于护主,公主的仆侍忙着劝解,只是盛怒之下的乐宁公主又哪里是那么好劝住的?她赤红着眼睛,如同看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盯着呼儿乌,恨不得用手抓烂他的脸撕碎他的嘴!他怎么可以,这么不动声色的便将她噩梦缠身摆脱不掉的那个词说出来,这么轻飘飘的说出来? 呼儿乌单于看着眼前狂乱的失去理智的乐宁,她的眼中明明白白透出了杀意,可他的心里,又何曾不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杀心?他是汗王,这一辈子,活得骄傲肆意,从不曾对任何人用过这许多的耐心,更从不允许任何人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独独这个女人,他给了她任何人都不曾享受到的优待,却遭到了最为耻辱的背叛!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都是自己破碎的失望,“乐宁,你可知道,胡人有多痛恨背叛吗?” 乐宁公主被身后丫头齐齐拉扯着,满腔怒火不得发泄,连喊“放手”也无人听,早已气的九天神外。听闻此话,不怒反笑道:“本宫哪里会知道~怎么,可汗想要借此处罚本宫吗?好啊,本宫正想见识见识!” 丫头们一听此话头都炸了,紧紧抱着公主腿脚的手开始颤抖,齐齐哭喊道:“公主,莫要如此啊!单于真的动怒了,您消停些,莫再拱火了……奴婢求您了,快认个错吧!给您自个儿,给奴婢们,留条生路吧……” 乐宁用力踢着她们,哼哼冷笑道:“本宫哪里有错?到是你们,什么时候都已经是呼儿乌的奴婢了,处处向着他说话?吃了我大杞二十年的饭,不过啃了两天胡羊肉,就都忘了本吗?忘了谁才是你们的主子,谁,才是你们的生身父母?哈~还真是贱人贱骨头,桂生的尸首就在外面,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去给他作伴吗?” 一干丫头被骂的抬不起头来,却仍是不敢松手,乐宁公主脸上火烧,既是气的也是羞得,贴身丫头都不听主子的话,她的权威被自己人败了个干净。 呼儿乌单于闲闲的在一边看,半晌袖着手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道:“乐宁,你看看你现在,多么可笑……你还真是一个最称职的祸水,最失败的细作……既然你的丫头都不听你的话,还留着她们做什么?摆在旁边天天提醒自己的无能,我替你全清理了如何?” 乐宁公主一怔,她此刻的确是恨不得统统处置了这群不懂事的东西,可是这话叫呼儿乌的嘴里说出来却变了味道,她一时进退维谷,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有些想给这群没长眼的奴才们一个重重的教训,可却张不开嘴,她不知自己心底那一层隐隐的不安是源自于何,更是不知自己何时被逼到了这样尴尬的位置上。手下的丫头见她的犹豫却纷纷骇然,不停地跪下磕头,有求她的,有求呼儿乌单于的,一时之间帐内哀戚连连,闻者落泪。 呼儿乌却突然一声嗤笑道:“乐宁,你还真是涉世不深,天真的紧!你那阴险的老爹满肚子假肠子,为何就不知道教教自己女儿,如何做好一个主子的门道?为奴者背信弃主视为不忠,但主子随意丢弃下人,你就好到哪里去了?身边养了这么多年的人,都能扔给敌人去处置,你这一犹豫,以后可就再也得不着人心了……” 乐宁公主反应过来,心里愤怒:“这是你的阴谋!你故意的一步一步害我,害我失去威信,失去脸面,如今连身边的人也在你的有心引导下离心,呼儿乌,你当真阴毒!” 呼儿乌单于淡淡的道:“是吗?多谢公主赞誉。但我怎么觉着,自己做人比你更坦荡呢?起码不会朝秦暮楚,吃着我草原的羊肉,心里还惦记中原的豚犬!”他的眼睛看着乐宁公主那一身繁复的宫裙渐生怒意,喝道:“就像这身衣裳,我草原蓝天碧野的一片好景色,偏偏有这花里胡哨的的东西,累赘又伤眼!乐宁,你要记得,你现在是胡人,这些破旧的南杞旧物还要留到何时?”他说着大步上前,伸手撕扯她的衣裙。 乐宁拼命地反抗,用手扇着他,呼儿乌却全然不觉,只听“撕拉”一声,轻纱蜀绣的罗裙被扯下了大半个袖子,若隐若现露出雪白的肩头。乐宁一声尖叫,半蹲在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肩头,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紧紧忍着,她不能哭,眼前的呼儿乌翻了脸,完全变了一个人,露出他隐藏许久的狼性,如此暴虐,如此……陌生!之前的那个他明明那么好,那般温顺那般豁达,全是假的吗?那个他,还会不会回不来了? 呼儿乌后退半步,看着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仍旧用尽力气浑身绷紧的乐宁,心头一片隐晦。这个人为何倔强的如此……可恨?眼睛看到她肩上露出的一些肌肤,呼儿乌闭了闭眼,挥手让自己的侍从全退了出去。即便再恨她,却仍不愿让她被别的男人看到一丝一毫。 乐宁公主牙咬得几乎出血,猛地抬起头,小兽一般嘶吼着:“来人呐!给我杀了他!” 呼儿乌单于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从理智上,他很想笑;从情感上,他不用摸都能体会到心里的悲凉,痛彻心扉的那道悲凉。他听到自己冷冷的声音:“公主想让谁来动手?是你的丫头们,还是我的丫头们?或是你再大些声音,召唤来你的两千小葱勇士,来取我的性命?哈哈哈~”呼儿乌仰天长笑,几乎笑出了泪。 乐宁公主本就所剩不多的理智被他一激顿时全部如崩瓦解,她尖叫着道:“我的符节呢?我要下令,两千御林军整装待发,灭了你这个蛮夷!” 此言一出,全帐一片肃然。就连一直哀求苦劝的丫头们,也吓得止了呜咽,这话出口……会招来什么后果?公主这可真是在……不给任何人留活路的机会啊…… 穆东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在公主面前不讨好,因此多少天一直不敢出面,就怕自己不劝还好,一劝反倒逼着公主硬跟自己对着干。但此时事态已经出奇的严峻,锦陶和如意也都被吓傻了,都忘了去阻拦乐宁公主。他再也按耐不住,爬滚着上前道:“公主,可使不得啊!圣上派来两千御林军是保护您的安危,不是让您跟单于宣战的啊!您这样盛怒之中一声令下,不但出不了气,反倒赔进去两千条性命,严重的怕是会把战火波及开,让边境百姓徒惹战乱,陛下也不会满意的,您到时候才是真正的进退无地啊!”他转过头对着呼儿乌使劲的磕头,没几下额上便泛了血丝,:“可汗您明鉴,公主年幼不懂事,您是执掌千军的汗王,千万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啊!咱们胡杞两国安宁几日不易,何必为着些误会小事伤了和气!她不是这个意思,您就大人海量,饶她一次,让她给您赔罪,化干戈为玉帛吧……” 呼儿乌丝毫不为所动,“你这个阴阳人到是还算有些脑子……只是,我纵然依了你,你家主子不依,本汗又有什么办法?”他继而盯着乐宁的眼睛傲然道:“公主若非要宣战,呼儿乌一生从未逃避过,自然只能应战。我也不在人数上欺负你,只派我的侍从胡格亥带五百兵马,会会你的御林军如何?” 乐宁公主看着穆东的眼睛带着刀子,这个老厌物果然不曾把她放在眼里!看看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她扭过头盯着呼儿乌眼里冷冽的萧杀之气,这是上过战场的眼神,刀锋般的肃穆,他这是也把她当做生杀仇人了吗?她被人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还能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仰了仰头,她乐宁也是皇族,士可杀不可辱!要她对胡人单于卑躬屈膝的讨好,她宁可鱼死网破!冷冷一笑,正要放几句狠话,不妨她的丫头锦陶却突然越众而出,跪到了呼儿乌的面前,哆嗦着道:“启……启禀可汗,公主疯魔了,守军符牌在奴婢这里收着,请可汗……掌夺!奴婢虽是贱命一条,却不愿眼睁睁看着公主疯魔,让万千百姓陷入战火之中……今日迫不得已,还请可汗为大胡长久安宁着想,大局为重!” 呼儿乌看着被她捧在掌心的那块符节,也是有些愣怔,半晌呵的一笑,“你这丫头,倒是有些聪明,叛主了也会给自己盖顶大仁大义的高帽子……”他转过头,带着揶揄的笑看着乐宁,“公主,你说这符节,我该不该收下?” 乐宁公主若不是此刻衣衫不整,几乎想跳起来去抢夺回来。这贱婢!锦陶!她恨恨的道:“那是我的!你没资格碰它!” 呼儿乌挑着一边眉毛道:“哦?原来如此,这可是为难了……丫头识大体,主子确是个拎不清的。你!”他一指指定如意,“你也是得公主看重的,你来说,你家公主有没有疯魔,而我,该不该拿这块符节?” 如意颤巍巍的抬头,很是为难,为什么要把她点出来?锦陶这小蹄子平日里喜欢在单于面前出风头,她又没有这层心思,为什么也要受这不公待遇?如意颤抖的摇着头,既不敢否定,也不忍心肯定。呼儿乌对她可没那么多的耐心,只是冷冷道:“不说,现在便死!”不待乐宁反驳,如意已是浑身一抖,瘫软跪在地上,拼尽最后一些力气道:“单于英明!请代掌公主事宜!”随即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乐宁公主目呲欲裂,呼儿乌不过几句话,她身边最为看重的两侍一监已尽皆叛变。呼儿乌却似乎仍不满足,对着她满帐的仆从,一个一个问了过去。结果是令人难耐的糟心,在生命和忠诚面前,这道二择一的选择题,乐宁一直输到了最后。唯一赢得一次,那个全场顶着莫大压力仍认她为主的人,居然是穆东! 第14章 危难人心 怎么会是穆东?这个她从未信任过的人,却在所有人叛变后,仍是咬着牙坚持道:“公主并非疯魔,只是倔强加之年幼不通事理。单于作为她的夫君及君主,有教导包容的责任,而非夺了她的权,削了她的人!请可汗以大局重,莫将公主逼到绝境啊!” 乐宁公主忽的有些想笑,她平日里千番厚赏万般信任的人,全弃了她只求自保;她百般疏离万般刁难的人,却可以舍了命为她说话!这便是自己□□出的人和父皇□□出的人,最本质的区别吗?在生死荣辱面前,狠狠给她上了一课!她这几年,看似事事分明,可实际上全活到了狗肚子里……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吗? 呼儿乌单于看着乐宁,淡淡的道:“她却实是疏于管教,白吃了这么多年米粮,却被她的家人养成了这个样子。只是,本汗已经没有耐心再慢慢教导她了……”他抬起头,似是无心又似带着感慨道:“太难了……” 他伸手从锦陶手中捏起那块古铜符节,在乐宁公主咄咄的目光下,闲散的向上抛掷,半歪着脑袋道:“公主啊,你还不明白吗?你这小东西就是一块玩具!也就在你眼里还是个威胁震慑,但放在我草原任何一个小部落,分分钟灭掉也是轻而易举的!你以为我真稀罕这一块小东西吗?我只是想看看,没有了它,失去了那两千小兵的庇护,你,又能嚣张到几时?”他收回抛掷的手,让那块小铜符掉落到地上,沾了满身的尘埃。呼儿乌的命令听起来随意得很,“将那两千小葱都绑了,锁到牢里去,我胡人的阏氏用不着那些南杞兵伺候了!” 乐宁公主仿佛绷断了最后一根弦,她顾不得此刻自己身上衣衫不整,冲过去拉着呼儿乌,狠狠道:“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做!那是我的人,是我的护卫!你凭什么擅自拘进牢里去?” 呼儿乌任由她拉着衣裳,晦涩不明地看着她,慢慢道:“很遗憾,公主殿下,我说过的,在胡人境内,在这片草原上,无论我想做什么,我都能做,因为我是汗王!你怎么就听不见,记不住呢?” 他一挥手打掉了乐宁的手,后退一步看着她冷冷道:“你该醒醒了!” 乐宁本是失魂落魄之态,被他这一挥之下,更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被扯坏的衣衫斜斜掉落,露出隐约的大片肌肤。乐宁全然不觉,茫然痴怔般,似乎与外界全然封闭。穆东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衫,跪着爬过去几步罩在了她身上,一面使劲的摇她,一面着急的呼唤:“公主,公主!你快醒醒!你可万不能有事啊!”乐宁发散的双眼慢慢聚焦,看到了眼前血与汗糊了一脸的穆东,以及身上那件脏臭的太监外衫。她此刻却没有半点心思去在意这些,只是茫然的拉住穆东的袖子,声音中带着无助和哽咽,“穆东,你教我,我该怎么办?我的护卫被抓了,我的丫头都叛了,胡人……这是想要我的性命,穆东,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 “公主!公主莫急,有老奴在,老奴粉身碎骨也会护着公主,公主莫急坏了身子,一切都有缓机……”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拂去乐宁脸上的泪珠,双额斑驳的白发更添老态。 乐宁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紧紧抓着那句话,道:“真的?你有办法?对了,你是父皇派来的人,你定有法子!大监,你教教我……” 穆东咽下心底一丝苦涩,缓缓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道:“公主您放心,您是金枝玉叶,单于若非想跟大杞宣战,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在这休息一下,不要冲动,老奴去向单于求情……” “你……”乐宁公主想说不要去对那个畜生低头,可话到嘴边,却颓然的咽了下去。她深深的低下头,轻轻“唔”了一声。她可以忍一时之气,只要能保住她的两千护卫。 此刻呼儿乌单于已经出了帐门,穆东弯着腰追了出去,跪在地上同他磕头求饶。乐宁公主从门帘的间隙缝内依稀可见外面的情景。万千胡人瞩目之下,穆东涕泪横流哀求连连,呼儿乌一脸的不耐烦……乐宁心酸的闭上眼,不忍再看。 突然听得一声暴喝,乐宁被吓得一哆嗦,向外看到,呼儿乌单于一脸的暴怒,狠狠一脚直接踢到了穆东的胸口上。呼儿乌的一脚有多狠?当初只是随意的一踹,如意锦陶身上的淤青两个月才消下去!现在眼看着用上了十成力,穆东又不会武艺……乐宁公主只觉得胸口钝疼,只见挨了心窝脚的穆东,仍是挣扎着爬了起来,苍白着一张脸继续对呼儿乌说着什么,呼儿乌脸上的暴虐已经直接演变成了杀意。 乐宁看的心寒,不,不!穆东你又不是傻的,你看不出来他的脸色吗?你还在坚持什么? “住手!”乐宁挣扎着向外冲去,却被人拉住了,她一回头,却发现拉住她的一左一右丫头正是锦陶和如意。锦陶低着头,道:“可汗吩咐,您两个月内不得出帐……”乐宁一脸不可置信,挣扎着摆脱她们的束缚,却不料被掐的更紧,如意低着声音带着哭腔道:“公主,公主求您别闹了,单于放话了,您擅自出帐子一次,就斩一个人的性命!从丫头到仕女轮着来……公主,求您不要争这一时长短了,留奴才们一条活路吧……” 乐宁气的也想哭,她看着外面,她若是再不出去,穆东……穆东就要被打死了! 她从小到大,都是被人高高捧在手上,五湖四海奇珍异宝唾手可得,天下人皆要俯首跪拜于脚下,没有什么是她想要而得不到的。但此刻,却被迫无比清晰的发现,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就连手里的这点权力,这点忠仆,身家性命也都是握在别人手里的……穆东,她宁可不要护卫,也不能失去穆东! 乐宁再顾不得,扬声冲外面大喊道:“穆东,莫要再跟他求情了!本宫不要了!你回来……” 呼儿乌闻言回头盯着她,乐宁心底百感杂陈。这个人,用这么血粼粼的方式昭告她,在这片草原上,只有他才是主子,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都要仰仗他颜色过活。自己虽然端着阏氏的身份,若是能得他欢心,他便允许自己拥有哪些不痛不痒的小权利,可一旦惹他气恼,自己便同他后宅的姬妾一般,皆由他随心处置。 多么不甘!多么耻辱! 呼儿乌踱着步子慢慢走近,看着她如此的狼狈样子,道:“你那个阴阳人奴才跟我说,要我像抚养一只小羊羔一样对待你,多温柔容让,你自然会被感化,忘掉杞人的过去。可我觉得他说的不对!”呼儿乌黑亮的眸子直直看进了乐宁的眼睛里,“你不是羊羔,而是鹰崽子!我若想驯化你,不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而是熬鹰!”他的眼中闪动着一丝野性,“熬鹰,这才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断掉你的一切生机,一切妄想,在铁笼子里经历生死,最后脱胎换骨后,你的眼里,便只会认一个主子,并且忠心不二,直到死,眼里都只有这个主子!这才是最适合你的!” 看着他眼里的危险意味,乐宁觉得全身如坠冰窖,他是真的想这么干? 穆东跪爬过来,仍在坚持的劝说着,胆战心惊的就怕公主又说些什么不妥的话,自己把事情搞坏了。乐宁看着呼儿乌眼中的决绝,猛地意识到,她真的陷入困境了,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她看着穆东苍白冷颤的脸,以及不断滚落的大滴汗珠,她有些心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麻木无波,“穆东,不需再向他求情了。没看到外面的情况吗?御林军已经被他手下锁了,这前后才多少时间?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我们,也不需要在这里自取其辱……呼儿乌,你有什么狼子野心,只管放马过来,本宫若是眉头皱一下,便枉冠皇家女!” 她半蹲下,伸出手扶起地上的穆东,一步一步往回走。此时此刻,她如此贴近才能觉察到,穆东身上的虚弱颤抖,以及全身淋湿的冷汗。他……他到底默默的付出了多少?为何自己到此时才发现…… 乐宁想,她要赶紧宣大夫,穆东最近也不要来伺候了,好好养一养才是,毕竟自己身边,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他了…… “且慢!”呼儿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仿佛地狱的回音,炸在她耳边让人不寒而栗。他又想怎样? 呼儿乌动也不曾动,注视着两个人,慢慢抬起了下巴。手轻轻一挥,身后的人立刻过来架走了穆东。乐宁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呼儿乌!你到底想要如何?” “公主似乎又忘了我说的话,我要熬鹰的!原本以为,那两千小葱是你最后的牵绊。只是发现似乎是猜错了,眼前这个人才是……”他看了一眼穆东灰败的脸色,道:“既然他是你全部的依仗和希望,那么,他就不能活!有他在,你仍是长不大,依旧会龟缩在你那可笑的壳里。能用他的命,换公主一双清醒的眼睛,他的命也值了。” “呼儿乌!这是什么狗屁理由?你竟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缘由就草菅人命,你眼里还有法典道义吗?你这是狼子禽兽暴虐之君!” “哈哈~在草菅人命这一点上,有南杞的种种示例先河在前,我胡人可争不得先锋!你从小生活的地方,才是天下最狠毒无情的,你从小到大,又何时将这些奴仆的性命放在眼里?现在跟我讲仁善,不觉得太作假吗?” 乐宁争抢着要上去抢人,却被左右人拦住,她眼睁睁的看着穆东被拖了下去,如同被绑上案板待宰的黄羊。她的声音已经泣血,“呼儿乌,算我求求你,我乐宁上跪天地,下拜君亲,从来不曾求过任何人,今天我求你,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动穆东……呼儿乌,您莫要让我恨你!” 呼儿乌脸上神色复杂得很,最后一声长叹,“真是没想到,你终于对我说出了这句话,却是为了一个阴阳人……” 第15章 生涯迷惘 乐宁公主觉得自己已经快无地自容,“呼儿乌,你想要我低头,你做到了!你……放人吧……” “很遗憾,公主。正因如此,我更是放不得他!”呼儿乌的声音带着冷峻,他指着穆东道:“这个人,很聪明,有些本事,又会说话。从我第一次看见他时,我就知道,他的心思藏得最深。今天,他又公然顶撞我,他虽然在对我磕头,但心里却始终跟我作对,他的心里,装着的仍是你们南杞的主子!尤其一点,他是你父亲派来的人!即便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归顺草原,他也绝不会,他从骨子里跟你是一样的,甚至心智比你还要坚定!只要他的心里装着那个皇帝主子,有他的影响,你,就永远都是杞人!就凭这个,我就不能留下他!” 乐宁惊愕抬头,半干的泪痕挂在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有些滑稽,但更滑稽的却是她此刻的心情。她已经如此卑躬屈膝了,为何……还要对她这么残忍? 呼儿乌手下的护卫立刻押着穆东走,甚至没有留给乐宁再多看一眼的机会,乐宁喊得声嘶力竭,字字含血,却徒劳无功,她甚至挣不开自己贴身丫头对她的桎梏,追不上胡人离去的脚步。 惨烈的夕阳铺陈大地,蓝天碧水的草原如此广阔,她却看不到一点希望。穆东佝偻的背影在视野中如此清晰,他临走还在用仅剩余的力气喊道:“咱家活这么大年纪,早够本了,这便去伺候先皇了,哈哈,是奴才的福气!公主……千万多保重,收收脾气,服个软吧……为了您的身子,为了两国的盟约,还有咱大杞的百姓,公主,珍重啊……” 乐宁茫茫然似乎一个字都没听到,却又似乎努力把每一个字都刻在自己心上。眼前的呼儿乌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视若不见。只是在心里念叨,穆东啊穆东,我还欠你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呢。我乐宁做事一向坦荡,之前的事,都是我有眼无珠对不住你,我该向你致歉!乐宁识人不清,不辨忠奸,活该受这苦处,只是,只是愧疚,平白拖累了你…… 伸手拢拢身上单薄的外衫,这还是他给自己披上的。这一路上被自己百般刁难的老太监,却在最后关头守着自己的一颗赤胆忠心,甚至为了她送了自己的命,留给她的仅仅是一件朴旧的外衣。 这份人情,要我去哪里还?乐宁仰头,看着万里如洗的湛蓝苍穹。长生天啊……听说草原上所有人的魂魄都会归集你处,我的老奴跟我半路走散了,他也会去你那里吗?如果你见到了他,可否求你,好好善待他?我乐宁欠他一份情,一条命,还指望着以后还给他呢…… 一朝纷波,两厢离心,身边所有人都变了样子,乐宁公主就此大病不起。 整个人混混沌沌,一日里清醒的时候不超过两个时辰。杞国陪嫁来的大夫和胡人的草医都被派来看过,有的说是心病有的说是入邪,甚至老巫也来做过法,各种汤药符水灌下去,总是不见起色。 格根塔娜见呼儿乌单于这两日心思不宁,以为是政堂上有了什么烦心事,便托娘家找来一根儿臂粗的野山参,献给他补补。呼儿乌大喜,忙招来人切了厚厚一片,放进了乐宁的汤药罐里,不料后半夜乐宁公主全身发烫,昏迷中更是咳出了一口血来,这可吓坏了单于,忙将大夫从被窝里掀出来,一阵忙活,南杞大夫抖着声音对呼儿乌禀报,公主昏睡了几日身子虚,不受补,更用不得这么大劲的参……呼儿乌气的一脚踹烂了桌子,拔出佩刀将那截百年难遇的好参咔咔剁碎。 过得两日后格根塔娜听说事情的原委,气的怒不可遏,冲去王帐找单于说理,最后却被他烦的推出门来,惹得其他姬妾指指点点讥笑,更是羞愤。 呼儿乌单于哪里知道女人间那点心思,他只是琢磨,到底何时能醒?这熬鹰时也有不少熬死了的,这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可着实可惜了……不,不会。那个女人那么坚韧,不过是去掉她的一根臂膀,哪里会要她的命?若果她若真是这般脆弱,那才是他呼儿乌瞎了眼,错把面团当精铁。 呼儿乌料的不错,乐宁公主的确韧劲儿大,过得十余天后,便悠悠醒转。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毡毛顶,有些恍惚,随即,忆起前尘往事便是满目的疮痍…… 乐宁现在见不得一个旧人,她昔日最亲近的丫头,如今个个都被她骂的远远地。乐宁愤愤的想,这群丫头也是个傻的,以为她和呼儿乌之间彻底崩了,为着活命一个个倒戈的不留半点情面,现如今可傻眼了吧?她还活着,仍旧是阏氏,但她们却成了无主的仆役。离了自己这片高粱地,难不成以为这胡人草原上还能处处都种庄稼不成?当真是有多傻的主子便有多呆的仆,齐齐的丢了自己的根! 这几天里,乐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了很多,之前从没有细想过的,皇宫里的旧事,如今的现状,很多她不愿去想去碰的记忆,也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的轮转,走马灯一般播放着她的人生。生活在后宫,究竟要如何才是对的?呼儿乌已经撕破了脸,她手下的人马也零落,之前有多威风,现在便有多可笑。她要想想,父皇宫里的那些女人们,都是如何生活的?而她,又该如何面对这一片狼藉的王族后宫? 父皇的妃妾们,手段还是厉害的。可她从小便一直只顾着和汝沁那个贱人争锋,却从来不曾正面领教过其中的精髓,不曾陷入她们斗争的中心,最严重的一次入局便是顶了这桩婚姻。说起来,在后宫众多美人中,她的母妃是最美的,岭南之地晋奉的女姬,父皇南巡时一见便开了眼,连着恩宠三日,当下便赐了“柔美人”的封号。更是不顾阻力一路带回京城,给了小小的名分。母妃出身太低,从来不敢争,也几乎不敢出门,难得碰到任何嫔妃都要唯唯诺诺的行礼,乐宁记得自己总是气她懦弱,替她出头,一点亏不肯吃,自己的一身暴脾气就是这么养出来的。母妃常搂着她的头对着她哭,说她莫要这般气盛,她们没有母家,没有生育皇子,在这皇宫里没有半点依仗,她日后的姻缘归属还要看皇后的心情。可乐宁却是烦闷的全不认同,她当时说了什么?她说,皇后很喜欢她,从来不曾说过她半点不对……现在想想,皇后当真是对她好得很啊!一路捧杀,让她自己走入了这个死胡同……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争来的那些份例宝物都不要紧,她争强好胜赢得那些口彩也都没有半点价值。皇宫里想生存下去,最重要的精髓,她一样也没有摸到边缘,那些真正有益处的东西,她毫无所知,却还在天天沾沾自喜。怪不得,宫里的人,都不屑跟她斗…… 这几年,真是白白痴长了年岁,都活到了狗肚子里! 不仅没学到东西,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个眼瞎的…… 寂静的夜,四周一片安静,乐宁在黑暗中慢慢地翻个身,只觉得心头实在是堵得厉害。她到底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草原上的这些人和这些是非? 天天晚上夜不安寝,乐宁觉得自己的脑袋“突突”的疼。想了这许多天竟还是想不出个头绪,每每呼儿乌来看她时,她都蒙头装睡,实在是不愿看他一眼,左右自己最狼狈的样子他看到了,最软弱的话她也说过了,然而呢?没有半分用处!她的服软非但没有救下自己的奴仆,反倒搭进去自己的一身狼藉。反正现在她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她最在乎的都被掳走了,她也绝对不会再对人示弱!他跟呼儿乌之间,只会不死不休,她等着看,到底是谁先磨死了谁…… 正在辗转思咐间,门被轻轻的一声被推开了,外面进来一个丫头,借着月光淡淡的影,能看出来是胡人的打扮。乐宁公主冷淡一声:“滚!”她不想见到任何人! 那小丫头闻声立刻半跪在了地上,操着半生的汉话给她请安。这些胡人的礼节永远是那么乱七八糟,要他们三拜九叩就跟要凌虐他祖宗一般让他们难受,这小丫头这个半跪礼已经很有诚意了。 乐宁公主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已经累得怠于去计较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了。这在不久之前还是自己都不可置信的事情。果然,人命是最贱的,一步一步降低自己的要求,底线,到最后就会被局势改造的全无方向,最后面目全非,完全忘记当初的那个自己。哈~他呼儿乌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只是,你斩掉了我的羽翼,夺走了身边大监的性命,以为就能削掉我乐宁公主的骨气,由着你摆弄吗?呼儿乌,我乐宁即便是跌到了泥里,也是龙骨天家血脉,跟你们这些天生混在泥土堆里的蚯蚓不同。你胡人再锋利的刀尖,也斩不断我的傲骨!你想由着性子磋磨打造本宫,你做梦! “阏氏两天都不曾好好进食了,我拿来了一些奶茶,奶酪,还有您最爱的杏仁茶,阏氏好歹用些补补元气……”小丫头软软的讨好着,听声音是一派忠心。 “滚出去,本宫用不着你可怜我!”乐宁公主不知道自己又杠上了哪根筋,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整个草原的胡人,她都不顺眼的很。 “公主……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敢的!从小额吉就跟我说,能来伺候王族是我家的荣耀,进了谁的帐子,就敬谁是一辈子的主子!我是被派来服侍阏氏的,自打当初进了您的帐子这一辈子便是您的人。我做了事阏氏打骂都好,但请不要抛弃我……” “抛弃?本宫身边如今还有谁可以抛弃?”乐宁一声冷笑,幽幽的话一直萦绕在自己心里。是啊,都走了,她还能信任谁呢? 第16章 患难人心 “你说你是忠于本宫的?我看未必!”乐宁公主似乎是被之前的话触动心防,而稍稍有了一丝谈性。这只是个小丫头,在她的帐子里小透明一般做事,话也不多,功也不抢,她甚至都记不起来这丫头叫什么名字,但很明显也不曾做错过事,她身边从来不留粗笨愚钝的常挨骂的…… “在你们胡人的心里,无论跟的是哪个主子,排在最前头的总会是你们的大汗。你现在说要跟着本宫,等到了关键时候,你可能会为了本宫跟你的大汗做敌?本宫又为何要收下你在身边给自己添堵……” “在乌拉的心里,大汗是我们的天空,主子是我们的领主。天空太高太远了,乌拉够不到,但领主就在眼前,我既然服侍您,就能把命献给您……” “哦?你能把命献给我,哈哈~真是好笑!我贴身的丫头一个个为了保命弃我而去,你一个才跟了我不到一年的小丫头就敢堂而皇之的说,能为我舍命?你知道舍命是什么意思吗?”乐宁笑声中带着破碎,“舍命,用一身血肉去换另一个人的暂时安宁,意味着心里眼里全是这个人,即便得到的只有磋磨和刁难不平事,也依旧能毫无芥蒂的用自己全部力量去护着她……护着那样一个不懂事还瞎眼的人,甚至临死前还要想法子顾全她的感觉,怕她伤心,你说他值什么?”乐宁半是嘲笑半是唾弃的笑着,手一下比一下用力的拍打着床榻,真的太不值了!你用命换我多活几日,而我却躺在床上瑟缩不安,都不能去为你收尸,多懦弱啊! “乌拉不知道什么值不值的,只是我草原人都不怕死,能为主子死,是我们的荣幸……” “那我若是跟你们的汗王作对,非要把你心里的天捅个窟窿,你还会以舍命为荣幸吗?”乐宁公主几乎是讽笑着说道,她连杞人都不信了,又如何会去相信一个胡人? “阏氏,您已经嫁过来这么久了,为什么总要跟天对着干呢?您往后的日子都在草原,何必让自己这么憋着劲跟大汗天天吵闹,您不累吗?” “看清楚了,是你家大汗不想让我好好过!” “您这话可说偏啦~全草原的人都看出来了,大汗对您的心就像太阳一样火热,他可从来没这么热情的追求过别人……” “这热情,一般人可真消受不起……”乐宁公主全无所动,已经懒得再去纠正这小丫头的世界观。“光在嘴上耍花枪又有什么意思,你若是真的忠心,就证明给我看!” “阏氏要我如何证明?” “你是胡人,去外面给我打听打听,我那两千护卫如何了?还有,重要的一点,我的大监……他被埋在哪了?怎么死的,最后还有什么话留下不曾……统统问明白……这件事你若是做的好,我就升你为贴身一等大丫头,你的家人想要什么样的风光,我都能成全!” 乌拉高兴地下去了,乐宁公主缓缓躺好,在被子里缩了缩。这里的夜好冷,穆东,不知你……底下会不会冷……我想把你的骨灰让人带回故国,但是……只怕……也只能是想想…… 乐宁用被子盖住脸,眼泪刚刚溢出便被吸没,瞧瞧,你用命护下的这个人,多么没用…… 小丫头乌拉效率很高,不到五天便打听回了消息,两千禁卫军都活着,呼儿乌不知是出于什么意愿,也许是怕惹乐宁病情加重,也许是真的看不上眼那两千生瓜蛋子,直接将人打散分派去了各个边苦地区,给牧民修修栅栏放放羊,挖挖水坑收收粪,这群人没几个月便会彻底忘了自己当兵时的状态。至于穆东,打听回来的消息令乐宁更加沉重,是天葬。一刀毙命后由马车拖到草原深处,由腾格里的生灵净化肉体。乌拉脸上一脸的崇敬,这是他们胡人很高的规格,但对于乐宁来说,在大杞这样的死法还不如绑上枷锁进菜市口有尊严……只有小户人家才会让败德的奴仆扔去乱葬岗喂野狗,伺候过皇帝的人,再如何也会赏一些体面。 乐宁公主久久不语,乌拉揣测着她的表情有些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的不好了,惹得这位性子不定的阏氏又消沉下去。 乌拉很是费力的想,该如何才能劝得阏氏开心些,一阵抓耳挠腮之后,终于想起一件事,她解开身上的兜囊,从里面倒出一个小小的玉佩,她捧在手上献到乐宁面前,“给大监行刑的兵卫我认识的,跟他套了好久的话才磨来这件事物,阏氏看看,可认得出来?” 乐宁兴趣缺缺的抬头,待看清后却猛地怔住,手指有些颤抖的拿过,摸索着上面雨润的花纹,轻轻道:“这是他的……当年父皇赏赐下来的,他这一辈子办的最好一次差事,父皇一高兴随手赏了他这枚玉佩,他一直当个宝……” “是啊,那兵卫说,这大监别看相貌绵软,却真是个硬骨头!刀架在脖子上眼皮都不带眨的,临了还跟他说,能不能把这玉好生收好,送到公主身边,不成的话来日能帮他埋到杞国的土里也好,他到了腾格里也会记得这份恩情,帮他攒功德的!”乌拉认真的转述着话,话语里认真敬佩之气,好似她也看到了一般。 “唉……”乐宁公主幽幽一声长叹,不知叹的是自己还是他……“今晚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若是让你家大汗知道了,非得扒你一层皮!” “嘻嘻,一个小小的玉佩,大汗才看不进眼里去呢!只是,阏氏,每个人都抗不过命的,您就别跟大汗对着干了,真惹怒了他,最后吃亏的还不是您?我瞧着,那位大监也是这个意思的,他一句求情的话都没说,泰然受死为的不也是您的将来能好些……您就算是为着他的遗愿,也要好好过日子啊……”乌拉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劝道。 乐宁双手紧紧捧着那块玉佩,心里戚戚然的时候,却也相信了一点,这丫头当真不是忽儿乌的细作。他呼儿乌要斩断自己和大杞的牵绊,他会用千万种方式对自己好,也不会让人把穆东的遗物,交到自己手上…… “乌拉,你可想好了,我不是什么好主子……”乐宁的声音有些不稳,她这一病都月余了,旧日的丫头一个都不敢往她身边凑,就连齐齐格和乌兰这两个丫头也早在决裂的当天,甩着白眼拎上包袱离开了。这些日子以来,往她身边跑的最勤的,只有这个乌拉,无论自己的态度有多恶略都没有被吓退过,尽职尽责的照顾好她,顺着她的心意逗她开心。乐宁现在纵然没有多么信任她,却也感觉有些离不开她,经历过那些痛彻心扉的背叛,又怎能轻易地敞开心扉去谈信任? “之前的事你也知道,我护不住我身边的人。你若要跟着我,将来……莫要后悔……” 乌拉很满足的行礼道:“能为阏氏效力,是乌拉的荣耀……” 乐宁缓缓闭上眼,这几日里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在水火煎熬中也熬得精疲力竭,面对凑过来的这一点点小温暖,竟也有些不忍拒绝…… 第17章 决绝之心 乐宁公主这一病,主要在心里的伤,只要她一日没有想通,就会复一日的“病着”。她这阏氏的王帐,每日里昏气沉沉,也就大夫进出一二次,旁的人也不愿来她这沾晦气。 乐宁感觉自己着实体会了一把草原冷宫的感觉,让她心里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这群乡巴佬还真是有能耐的紧啊,她见识了!她巴不得终此一生,不再见一个令她这般不屑的胡人……或是杞人…… 她如此想,周围的人也无一不是这般看法。这么个狂妄自大不知好歹的阏氏,正经的本领一概不会,活活被南杞养成个废物,还当自己是仙女呢,哪个愿到她那里去热脸贴冷屁股?但天下之大,什么鸟兽没有,放眼整个草原,偏偏有一个人与众不同,越是在这拧巴劲的当口,越肆无忌惮的往里闯。 乐宁看到呼儿乌的时候不是不诧异。这个人在她病的最重时也曾来过几回的,若非是他揪着大夫的衣领往她床前扔,这时的乐宁还不知魂游地府几重山呢。但自打乐宁清醒后,这人便来得少了,乐宁也不愿见他,硬生生改了自己的作息,晚上整宿整宿的熬时辰,白日里则睡的昏天暗地。彼此昼夜颠倒,倒也相安无事。但此时夜幕刚沉,呼儿乌便大摇大摆的过来了,目标明确,进门直接往她床上摸。 乐宁窘中带怒,这是把她当成了什么?给他发泄用的女人吗?一句话也没有进门就办事,是不是还打算一会儿提上裤子就走人啊?她是皇族,即便犯了罪,即便是惹怒了全族的胡人,她仍然是阏氏,可以论罪却不容轻侮!谁都没有在她面前践踏尊严的资格,包括眼前的呼儿乌!乐宁公主费尽全力的挣扎着,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她的抗拒,她歇斯底里的厌恶。 一直沉默不语的呼儿乌单于忽的被激怒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的女人,她的脸虽然有些憔悴,可依旧还是草原上最漂亮的花,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夹怨夹憎的抗拒,却陌生的让人心凉!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说出的话有些僵硬:“省省心吧,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你,今晚逃不掉的!” 乐宁梗着脖子,嘴角透出一抹嘲讽,“那又如何?怎么,打不过你就要乖乖躺下等你的宠幸吗?我乐宁没那么贱!你们胡人最擅长仗势欺人,但我皇族血脉也不是那种不战而降的!若是以为这些下作手段能扳倒我乐宁公主,那才是大错特错!” 呼儿乌被她气得几乎笑出来,斜挑着眉毛道:“哦?阏氏这是要宣战了吗?单枪匹马的可不容易,我会好好陪着你玩的!不过今晚嘛……看这劲头,身子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呼儿乌透出一股邪笑,“既如此,本汗便不需手下留情了……” 乐宁公主费尽全力的挣扎着,却根本敌不过他铁钳一般的大手,就在她吃力的双臂渐渐酸软之时,被轰到门外的小丫头乌拉猛地一头冲了进来,她不敢对抗单于,只是跪趴在呼儿乌脚边,双手抱着他的腿用力往后挪,哭着喊:“大汗,大汗!求你饶了阏氏吧……” 呼儿乌正在兴头上,冷不防被打搅,想也没想一脚便踢开了,乌拉被踹的后仰在地,很快又挣扎着爬了起来,继续虚弱的抱着他的脚踝求饶…… 眼前的这一幕突然和旧日里的画面重合,乐宁心间上一缩,狠狠颤了一下,当初穆东就是被当胸踹了一脚,整张脸都青白了,却还是依旧咬着牙往前爬……“不!”乐宁大喊出声,她不能让这一幕重演,这种痛苦她再也不愿尝受,她停下了手下的力气,听到了自己发颤的声音,“乌拉,你出去!” “阏氏……乌拉要守着阏氏……”小丫头气都有些喘不匀了,却仍是一步未退。患难见人心,她有些地方还是很像乐宁的,比如,又倔又认死理…… “出去!”乐宁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些气度,“这里不是你个小丫头能掺和的,我跟可汗的纠纷,自有我的打算,莫在眼前碍事了……出去……若非我叫你,不要……再进来……” 乌拉的眼睛在他二人之间来回逡巡一番,最后终于听话的低头顺眉出去了。 乐宁松了一口气,却不妨呼儿乌的手又开始作怪。那个野人的笑里噙着她看不懂的深意。他道:“真是应了你们汉人一句话,三日不见,如隔一秋……是这么说的么?”他无视乐宁看文盲一般的眼神,老神在在的继续道:“想不到冷心冷清的公主殿下,竟也会有怜惜我胡人的一天!” “我不管从前的乌拉如何,我只知道,今日的乌拉非杞非汉,她只属于我!跟你这胡贼焉能同提并论?对了再奉劝可汗一句,汉语学的不好也就罢了,成语诗词还是少说的好,免的说错了,白招一顿笑,多损你的英明不是?” “阏氏现在躺在我的身子底下,还在忧心我的英明名声,真是贤惠啊!本汗又怎能不努力,让阏氏失望呢……” “你!”乐宁公主气不可扼,“放肆!你把本宫当做什么了?这般侮辱,简直欺人太甚!本宫不是你后院那些小猫小狗,想骂便骂想打就打,你若是非要搂个女人睡觉,王帐里多得是!但若敢轻慢本宫,本宫发誓,定要十倍百倍的讨回来,让你痛不欲生!” “乐宁,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你应该明白的,我把你当阏氏还是当姬女,你话说的再狠也无半点用处。只有我,才能决定,也只有我,才能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他缓缓低下头凑到她耳边,“所以,你还在挣扎些什么?早早听我的话,忘了你的旧国,又哪里会有后来的这些破事?你自己累的病了,本汗还要费心生这一场闷气,何苦由来?还是早些清醒了,看明白了乖乖的从了我,好好做我草原的人才是正途!” “从了你?哈哈……你做梦!”乐宁咬着牙恨恨的道。 呼儿乌忽的一把抬起了她的下巴,手上带着些劲道捏着她,狠狠道:“乐宁,看来往日里我对你太好了,好到你都忘了,我也是个有脾气的!这一点,在草原上可是有名的很!你这张小嘴,最好不要再说些让我不爱听的话,否则,别怪我对你下狠手……” 乐宁愤怒的拍开他的手,呼儿乌却寸步不让,两人彼此间撕扯着,斗争不休。 乐宁感觉,自己面前的对手根本不是人,他就好像一座山,乐宁的这些小锤小打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乐宁气急怒极,当下也顾不得别的,抓下头上斜插着的一枚发簪,便直接往呼儿乌面门上招呼! 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乐宁永远及不上他的身手,他的反应速度。这些小打小骂在他面前永远像是不痛不痒的撒娇,当呼儿乌心情好时,乐宁那些逾举的行为,总会被他在瞬间笑着化解掉,而他心情不好时,比如这次,乐宁就眼睁睁的看着呼儿乌一双铁掌擒住了自己的腕子,他看着簪子尖尖的针尾,眼中露出危险的笑,继而举在乐宁眼前,一点一点掰断。 乐宁发出一声闻之颤栗的尖叫,急扑上去抢,捧在手里的却只有一截截断木。这是她最视若珍宝的东西,上面篆刻的记忆一点一点全是她的过去,是她对母妃最深切的牵绊,这个人,他怎么可以这么狠? 乐宁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呼儿乌就是要毁了她!杀了她的下人夺了她的权,让她从九天之位沦落到冷宫里阶下囚一般的困境,现在连这最小的物件都要毁了,他到底要如何处置自己才能满意? 乐宁再也忍耐不住,她好恨,从未像这般发自肺腑每一根汗毛都在叫嚣着要夺了他的命!这几天所有残存的理智全部被冲击为泡沫,她抓起身边所有可以利用的工具,用尽力气的打在他身上。她为何没有一把匕首?东西扔完了,就只剩下用牙去咬,直接冲向他的咽喉,像个野兽泼妇一般,张大着嘴啃咬他的皮肉,用力的撕扯着。 呼儿乌单于从未想到她这么娇弱的人,也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用胳膊大劲的推她却推不动,一双爪子死死的扣着他的肩膀,只恨不得戳出几个窟窿。喉头猛地刺痛,血味悄然弥漫出来,呼儿乌大恼,一个铁圈挥过去,终于把她打开。乐宁斜趴在一边,半晌回过头来,凌乱的发下是一双狠戾的眼睛,嘴角几丝血液流淌而下,像极了地狱的恶鬼。 呼儿乌看着眼前的场景,半晌回不来神,就在她又一次冲过来时,猛地反应过来,跳着躲开了。他伸手摸摸自己颈侧的伤口,回头看看人兽不辨的乐宁,仰天一声长笑,复杂的眼睛里闪动着无人得知的伤痛,他揶揄的讥笑道:“真可惜啊,就差一点。下次咬时记得找准位置,这么个小口子,可不够你喝的!” 乐宁对他的话全无反应,只是不断的对他下狠手。呼儿乌眼中的心痛渐渐转化为狠戾,他一把扯下悬挂的纱帐,兜头抛在她身上,几个动作便牢牢束缚住。看着乐宁来回挣动却全然无用的样子,呼儿乌居高临下,傲慢的道:“我说过,你的进退余地,完全掌控在我手里。我允许你才能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之前是我太惯着你了,现在我确定,要收回这道本不该给你的权利。公主殿下,恭喜你,新的草原生活开始了……” 第18章 福祸谁知 这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呼儿乌执意不让乐宁好过,乐宁则彻底不去思考该如何过。两个人在燃爆的气氛中,互相蔑视,互相怨憎,真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开始见面还互相吵骂甚至动手,到后来,都倦怠的不屑再多废话一个字,直接选择无视。 乐宁公主彻底与有关呼儿乌的所有人决裂,她的手段坦坦荡荡,打人永远打在脸上,骂人永远踩在点上。在哪句能骂哪句不能骂这个关键之处,乐宁公主做得非常好,她总是能成功的仅用几句话就激起对面人的全部怒火。他们都不明白,这么个愚笨无能的南国公主,单于为何还能忍到今日?为何不肯处置了她?就因为那张脸吗? 对此,呼儿乌也很是烦恼。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在熬鹰啊,要磨掉她的硬壳熬出里面柔软的肠子来,要她的服软认命,怎么就这么难?为何到最后却弄得所有人跟他一起倍受苦熬?到底谁才是那只可怜的鹰?父汗曾经的话仍在心头盘旋,他说过,男人的脚步可以因为伤痛倒下,却不能被女人绊住!那才是最无能的废物!他一直谨记在心里,他曾无比的笃信,自己的翅膀能飞越雄山险峰,天下间没有任何事物能迷乱他的雄心。 他从不曾把女人看进眼里,就像当年父皇垂暮之年得到了一个蛇蝎魅惑的女子,风骚的劲道十里之外都闻名旷野。他在很多人的眼里看到了难以控制的欲望,包括他自己。父皇很宠爱她,自打有了她之后,夜夜笙歌,无上的恩宠,最后甚至行猎时都把她带在身边。那次王族狩猎,所有男儿的目光里都看不到草场,自以为掩饰很好地偷偷打量她。呼儿乌也看的眼热,那样波涛汹涌的身体,举手投足的勾人魅惑,很难不动心。父皇满眼宠溺的让人放了一只小兔,任她由着性子张开小箭骑马追了出去。众人放肆觊觎的目光里,父汗袖着手很是满意的道:“美吗?” 呼儿乌当时就站在左右,闻此言豪迈一笑,“当然美得很!” 父汗轻轻一笑,道:“是啊!我平生数年,见过多少女人,从未见过比她更妖媚的!只是,她虽则美矣,却有一个很大的缺点,你们谁看到了?” 身边的诸王子面面相觑,仔细想着那个狐媚身上的瑕疵,可终究全无头绪。 老汉王眼里的笑意渐渐淡化,他看着不远处兴致昂扬的宠姬,声音平缓的道:“美得过了,迷惑住人心,就是她最大的罪过!”他左右看看一脸或愕然或惊诧的子侄们,缓缓地说了那句话,“男人的脚步可以因为伤痛倒下,却不能被女人绊住!那才是最无能的废物!你们,谁能清醒过来,除了这祸根?” 众人的惊愕僵在了脸上,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只有呼儿乌,刹那间醍醐灌顶一般,不知怎的这句话便直接钻进了心里,剜都剜不去。他直接拉过背上的大弓,一枚箭打在弦上,拉出一贯满月将箭挟着劲风之力冲了出去,直接让远处那个女人一声惨呼掉下了马! 在众多惋惜的目光中,父汗眼中的赞许让他至今未忘。 这才过了多久,怎的面对眼前这个祸根时,便下不去手了? 呼儿乌知道,自己这几日确实是迷怔了。她就像是一坛子烈酒,辣口干爽,越是得不到,他就越想弄到手,一再的妥协忍让,结果自己还越陷越深,天天被她气的头疼还隐隐乐在其中。呼儿乌灌下一大口酒,他也该醒醒了。 乐宁公主感觉到了呼儿乌对她的冷淡疏离,她身边的人全部被遣走了,包括那二十四个仕女,也都被呼儿乌随意的分赏下去,她不知道锦陶、如意现在伺候着谁,也不知道齐齐格和特木尔在别人帐子里做事时会如何说她。整个阏氏帐里上下三十余人,现在仅剩下了一个乌拉。这是要她知难而退吗?可笑,她乐宁公主落到今天如此窘迫的境地,是谁造成了这一切的羞辱?居然用这种手段逼迫她,笑话,她乐宁今天若是低了头,以后就再也不用抬起来了!满胡族的人,都会趁机过来踩上两脚,趁着乱欺压排挤,百般的糟蹋,草原最重武艺,最尊信义,到时她一个丢了本忘了源没有血性胆气的弱女子,就只能瑟缩的夹着翅膀,像他希望的那样,做个听话的扁毛畜生,指东不敢往西,那还是她乐宁吗? 身为公主,她哪怕丢了命,也不能丢了尊严。和亲公主可以被胡刀捅死,但绝不能被自己吓死!这是她最后的底线,她必须让自己活的有个人样! 似乎是为了响应很多人内心的号召,呼儿乌连着一个月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这一个暗示很明显,多少人内心里已经忍不住欢呼雀跃,甚至他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姬小妾们也都敢在她面前蹦窜了。乐宁新鲜又轻蔑的看着格根塔娜在她面前显摆着单于新赐的珠宝,以及在她脚下青白着脸服侍的锦陶。 “南国姐姐,你整天憋在这屋里不气闷吗?我们几个姐妹约好明日去围猎,你可想去?哎呀~不过大汗厌弃你,只怕是难呢!不过话说回来,大汗最近总是来我这里,若是你来求我,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许发一发善心帮你美言几句呢……” “也就你们这些粗野蛮夷,目不识丁耳不闻曲,一场小围猎放几只小狍子小兔子就高兴地跟什么似的!真是没见过世面……你听过千人鸣鼓万人击缶演奏的破军阵曲吗,见过百千舞姬挥袖成云跳出的开辟鸿蒙敦煌舞吗?区区贱行,还敢拿来本宫面前大眼不辞,当真可笑得紧!” 格根塔娜一张脸有些涨红,乐宁公主说的是什么,她闻所未闻,但看着乐宁眼里气定神闲的嘲讽,她觉得很是羞辱。低头看到了闷声闷气给她捏脚的锦陶,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汛涌喷薄而出,她狠狠一脚把她踹开,“狗奴才!连这么简单的捏脚都捏不好,要你有什么用?”她转头有些得意的看着乐宁道:“南国姐姐,听说这丫头以前在你这里时,可是数一数二的得用?大汗喜欢我,特意派过来一个好的,可谁想,连我那里最末流的小丫头都比她能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个饭食都做不好,这就是你们南杞最好的丫头?真是跟你们那里的人一样,只有一座空架子,扒开里头全是稻草!” 乐宁眼中怒气氤氲,但看着趴伏在格根塔娜脚下的锦陶,那副受尽欺凌的样子,她又突然觉得这丫头纯粹自己活该!听乌拉打听来的消息,呼儿乌分派她的二十四仕女时,这丫头也曾仗着自己颜色好,半夜捧着糕点去勾引呼儿乌,只是忽儿乌看不上她那副跪来跪去的奴相,让侍卫扔了出去;她又转头偷偷去找胡洲第一勇士乌巴山,都快木已成舟了,却被他近在咫尺脸上的刀疤吓得浑身哆嗦,乌巴山没了兴致,锦陶又一次被人扔了出来。也不知她是费了多少力气,最后把自己弄进了格根塔娜的帐子里,格根塔娜是草原上地位仅次于自己的女人,只是脾气嘛……锦陶一心攀高枝,落在这根枝丫上呆的舒不舒坦,其中几分甘甜几分苦涩,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乐宁往后一仰,斜眼看着这对主仆,慢慢啜着茶道,“人才有人才的去处,废物也有废物的归宿。在我看,锦陶被派去你那里,呼儿乌他总算做了件极对的事!” “你!”格根塔娜很是气愤,拉着脸道:“大汗说的不错,你果然是个没有心肠的女人!身边跟了十多年的丫头也能说扔就扔了,居然还能笑盈盈的看她出丑?你这样的人,活该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哦~这话说的就奇怪了,我的丫头败了德行,我不要了却被你捡了,我体谅你们小小贱民专爱捡别人不要的,没去与你计较,怎的你还不痛快了?” “好啊!你还真是理直气壮!好啊,我就看看,我在这里打死她,你还能不能这么悠闲?”格根塔娜霍的站了起来,她今天非要争出个长短来不可,她就不信,这个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还有什么资本在这里叫嚣?已经忍了这么久,若是不趁这个机会踩上两脚,难消她心头之恨!格根塔娜眼里闪动着光亮,看吧,过了今天,她格根塔娜会让草原的人都知道,部落要换女首领了! 乐宁公主仍是保持先前的姿势,好似一点触动也无。半晌慢慢放下手中的精致杯盏,缓缓道:“好啊~早听说部落的女子们都能干骄勇,杀羊修屋样样做得来,今儿就劳烦格根了,也让本宫开开眼,看看你的手艺……听说老牧人杀一只羊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今天格根若是能在半柱香之内完活,本宫就有赏!”她说着起来,饶过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众人,走到门口一把掀起帘子,看着外头大好的日头,仰头深深吸一口气道:“不过还是莫要在屋里弄了,到处血呼啦查,你们蛮夷闻得惯,本宫可受不得~就在这外头吧,蓝天,绿地,撒上一摊血,很配呢!” 格根塔娜看疯子一般的看着她,眼神怪异,“你疯了!” 乐宁哈哈一笑:“是吗?本宫不觉得呢~比起你们茹毛饮血的蛮夷,本宫正常得很!”她目光逡巡在外头这些人身上,不屑的道:“说本宫冷血,说本宫残忍,真是笑话!你们草原人才是个个的衣冠禽兽!呼儿乌更是虎狼之王,无伦理无纲常,凡事都由着性子来,屠弟戮族,杀伐辛辣,那才是真的疯子!” “你这疯子又在胡言乱语!我大汗英明睿智,是腾格里赐下的荣宝明君!是我们的英雄!你个南杞废物知道些什么?少拿你们那套歪理来侮辱我们的英主!” “哦?你竟是这般想的?”乐宁微微歪着头看着她,半晌诡异的一笑,看着她道:“你竟然用真心去爱那个虎狼之君?原来,你也是个疯的……” 第19章 动静不易 乐宁公主看着眼前的格根塔娜,突然有些想笑,她摇摇头道:“格根,你还真是个小孩子!我看着你,居然会想起了过去的我,居然还在想那些情爱的东西!”她的笑意渐渐苦涩,“我不妨劝诫你一句,你可以爱上天下的任一男子,独独爱不得这世间的君王!因为,君王都是没有心的!” “那是你们南杞的狗屁皇帝,别和我们的大汗相提并论!” “有何不同?都是不拿别人的命当命,只顾换取自己利益野心的狠夫子!我的父亲有多心狠,我自己知道,但你的夫君,也未必有你心里的那般良善!”乐宁突然发现,格根塔娜也同她一样,傻得可怜。“像你这种货色,若是在我大杞的后宫里,皇后有一百种方式悄无声息的弄死你。手段太简单,想上位也不知道先找个出头羊,直接傻乎乎的自己往前冲……但本宫今天不想跟你计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乐宁坐在了门外的躺椅上,看着湛蓝的天空,幽幽道:“因为我们都是可怜人,被至亲抛弃,送出去用来缔结利益的纽带。格根,你现在无法体谅我的心情,是因为你的父兄部落未曾与呼儿乌分裂。你若有哪一日落到本宫的境地,一人住在敌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母族全无音讯,你才会明白,什么感情信任都是狗屁,什么君王英雄全是虚影。我们自打出门子的那一天起,便无国无根无归宿了……” “你……”格根塔娜看着眼前貌似悠然自得的乐宁公主,眉头紧锁,揣测道:“你……这是在对我示弱吗?以为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就心软不再敌对你了?” “哈哈哈~”乐宁几乎要笑出了眼泪,“我会示弱?呼儿乌用这种手段压迫我,都不能让我低头,你是凭什么信心认为,我会向你求饶?格根,我的话你若听不进去,我也懒得再多言。你最好乞求你的父兄与呼儿乌能做到长久的利益一致……”她回过头,遥遥望向天际头,喃喃道:“曾几何时,我的身边也是有个人,这样苦口婆心的劝我的,我没听。现在他不在了,我也尝到了其中的心酸,才切实体会到,他的话句句都是对的……只是,我回不了头了……”她闭上眼,似是狠狠用眼睑关锁住里面的什么东西,“这人啊,不摔几次,哪里会长大?我的母妃,势单力薄,教不会我这些道理。而你呢,你的母亲也是个没用的,没有把这些真有用的东西传授给你,就冒失失的看着你捧着一腔子热心嫁出门去和亲了……” “你闭嘴!我与你的仇怨是你我的事,你这样句句含沙射影,诅咒我族,还敢侮辱我的额吉,你不要以为现在还有谁能保得住你!惹怒了我,我叫你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乐宁睁开眼,微微转过头斜睨着她,道:“看来本宫又看错了,你哪里像我?你根本就不配!本宫再做过如何蠢事,但从来坦坦荡荡不会逃避,做错便敢认,不屑的用那些拙伎俩骗自己!而你呢?永远生活在自己给自己编制的美梦里,还要不停的给自己圆谎。你的母族如何的底子,你自己应该有察觉,可还是这么冥顽不灵,你不觉得自己活的日子很假吗?” “你放屁!今天我非要给你点教训,让你知道好歹!”格根塔娜似被踩到了底线般抓狂,手从腰间一抽,甩出一根五尺长的鞭子,在空中一挥,携着呼喝的声音直向乐宁甩来! 这个格根塔娜居然会武的?重要的是,她居然敢带着鞭子来乐宁的帐里!乐宁整个人还陷在躺椅里,哪里躲得开这闪电般的速度?“啪”的一声脆响,皮鞭摔在皮肉上的声音听的人心里一毛,但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乐宁反应过来时,才发现一直伺候在她身旁的乌拉迅速扑过半个身子,替她挡住了这一鞭!乐宁心里有些着急,她翻着乌拉的衣服,问道:“你如何,可伤到了?”乌拉紧紧皱着眉,轻轻地答:“没……没事,不疼的……” 乐宁的手顿在了空中,她看到了乌拉背上一道刺眼的血痕,点点的红已经侵染了她鹅黄的外衣,乐宁大怒,她自打入胡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怒目向格根塔娜,“你放肆!你敢在这里伤我的人,你以为我真耐你不得吗?” 格根塔娜在空中需甩两下鞭子,鞭尾在空中发出凌厉的突兀声,“谁叫你刚才侮辱我额吉,刚才这一鞭本该甩在你身上的!真是想不到,你这种人身边竟然还有这么忠心的丫头,她守着你真是可惜了人才!” 乐宁缓缓站起来,身上爆发出凌厉的怒气,一步一步逼近格根塔娜,“哦?你说想把鞭子甩在本宫身上?就凭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敢动我一根指头,我就让你全族给你殉葬!” 格根塔娜平日里骄纵也是面对奴仆们,面对上位者也总是撒娇讨巧的,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乐宁公主这些年岁里跟呼儿乌斗智斗勇锻炼出的气势,如同野兽修罗场里磨出来的锋利冷意,此刻一朝怒发,气势全开,登时将格根塔娜怔得后退了两步。 格根塔娜反应过来后也是羞愤不已,自己今天本是来示威的,怎的反倒叫她给唬住了?不过是一个花架子了,她的护卫全被分化了,南杞千里迢迢也不会管她,她不过是在这里虚张声势,自己怎么能被她糊弄住?格根塔娜越想越恨,简直是小看人!她再次凭空一挥鞭子,“你倒看我敢不敢?我倒想要看看,是你先死在我鞭下,还是我族先被你弄垮!”语罢一鞭朝着乐宁挥了过来! 乐宁此时距离她极尽,几乎是同一时间,伸腿直接踢向她腹部! 格根塔娜的鞭子是长距离兵器,此刻这般近的距离本就不好发挥,因此乐宁只是肩膀上挨了一道,但脚下那一踹却丝毫没有留情。真要多多感谢呼儿乌的磨砺,她现在踹人出脚利索了许多,角度速度也都掌握的不错。反映出来的成效就是,格根塔娜被她踹的狠狠一趔趄,乐宁趁机上前,抢夺她手里的鞭子! 乐宁不会用鞭子,但她只想抢过来,再把乌拉身上那道鞭子狠狠还给格根塔娜,就算她臂力小挥不出劲道,拿鞭柄子当棍棒打人也可疼了!格根塔娜自然不肯,忍着阵痛与她争夺起来,两个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争夺在一起,急的旁边丫头左右帮忙拉扯却分不开。一时之间尖叫声争吵声嘶骂声混乱响彻起来,顺着风幽幽荡漾开…… 听到动静而赶来的巡逻兵卫营让众多焦头烂额的丫头松了一口气,声音里也有了底气,“快住手吧!兵卫来了,您这样的样子怎能被大汗见到?”“主子快松手吧,莫要闹大了惹大汗不悦啊……”格根塔娜明显有了松动,乐宁趁机狠狠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顺着身后人的拉扯退出了战圈。格根塔娜都收手了还被送了一巴掌,暴怒的又想扑上去,却被丫头和兵卫们死死拉扯住,她恨恨的道:“今天便宜你了!” 乐宁公主身上也很是凌乱,但她的神态却好整以暇,轻蔑道:“小小意思!” 格根塔娜一口气被堵在胸口,只恨不得当下能捏死她,只是身不由已,看着四周众目睽睽的兵卫,她实在是有些担心这件事传到大汗耳朵里会是什么样子。兵卫营中出来一个小武将,看来是这批人的首领,乐宁稍稍凝目,还是个熟人!特木尔一张小脸板得严肃,左右看看衣衫不整的两个人,皱眉道:“两位王姬请回营帐,今日的事,我必要回复大汗,如何处置还请等候!” 格根塔娜忿忿道:“你这个女人蛮横无理,疯魔恶鬼也似,我倒要看看,大汗处罚你时,你是否还能笑得出来!” 特木尔皱着眉道:“格根王姬,请回营帐!今天的事情双方都难逃罪责,如何处罚还要大汗秉公处理,请莫要再生事端!” 格根塔娜高高挑着眉尾,叫道:“明明是她故意挑衅,辱骂我亲族,还敢诅咒大汗,我这是替大汗教训她,又如何有我的罪责你莫非是想替这个贱人隐瞒?特木尔,你到底是胡人还是杞人?莫要敌我不分!” 特木尔的一张脸板得更黑,他恭敬的对格根塔娜行礼道:“是非曲直,我会一字不错的禀报大汗,如何处置也是大汗定夺!只是,特木尔再年幼资历浅,也是知道的,王姬众目睽睽之下向阏氏挥鞭,您的行为逾举了!” “你懂什么?那也是她挑衅在先!何况她现在哪里有阏氏的地位?大汗这是故意处罚……” “不论大汗是如何打算,我只知道,阏氏现在还是阏氏,只要不曾见到废除的昭书,您挥鞭便是以下犯上!”特木尔冷冷打断道,抬眼看了一眼格根塔娜满眼不忿的表情,顿一顿,继续道:“还请王姬回营帐,今日的事便止了吧,好好把身上收拾干净,在大汉面前也不失礼不是……” 这句话点的很是关键,格根塔娜这辈子最在乎的,也不过是呼儿乌的看重。乐宁挑衅的看向格根塔娜,心里很是明白,这个心里还揣着小情小爱的女人不敢再造次了。 格根塔娜狠狠的盯了乐宁一眼,伸手草草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接过丫头递来的帕子,将乱头包上,气呼呼的走了。锦陶跟在后头,回头看着乐宁公主,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又是惶恐又是歉疚还带着祈求后悔,可怜兮兮的很惹人怜爱。她这是想做什么?觉得跟着格根塔娜回去也没有好处,又想找她乐宁公主接手这个屎盆子? 乐宁眼尾也不扫她一下,锦陶看着渐渐走远的格根塔娜,又看看面若冷霜的乐宁,眼中浮现一抹怨怼,认命的跟着走了。 第20章 恨断王庭 乐宁看着自己安静下来的庭院,和满屋的尴尬狼藉,不由心里一阵冷笑,笑着笑着便真的大声笑了出来,对着天对着地,放肆的笑着自己的可悲。 身边很诡异的寂静。卫兵悄悄的给特木尔示意,咱也赶紧撤吧,这位主儿太难伺候了,早点躲远了早安生! 特木尔心情有些复杂,他看着狂笑不已的乐宁,半晌消无声息的叹出一口长气。开口轻声的劝道:“阏氏,想开些吧……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乐宁的笑声渐渐寥落,她慢慢转过头看着特木尔,她已经多久没见过特木尔了?当初他和齐齐格等人走了后,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今日一见,他已经大不一样了。这个年纪的小子,变化是最大的,当初牵着她的马带着她走草原穿河流的半大孩子,如今已经长高了一头,看着也沉稳的像个男子汉了。 乐宁笑不出来了,面对这些胡族故人,她心里很复杂。当初有多亲近,现在就有多尴尬。她本来以为再见时她会唾弃这些离开她的人,但现在却突然没了心情。她该怪他们什么?背信弃主吗?这些人的主子,从出生起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汗王,而不是她这个初来乍到,还处处跟单于干仗的外来户…… “特木尔,你现在进了军营?” “是。大汗垂青,给了机会跟在左大将身边受教!” “是吗?挺好的。你们胡人这点好,没什么贱籍商籍的身份约束,只要好好干就有机会换个更好的路子。不用做伺候人的活,还能习得本领,有个好前程,这是好事!”乐宁感觉自己一颗狂乱的心渐渐安宁下来,她很累了,“好了,既然有奔头了,你就去做你的事吧。我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快快走吧……” “阏氏……”特木尔眼中很是复杂,半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递了过来,“这是单于奖赏给大将军的一些蜂蜜,大将军顺手赏了我一点。您这几日……吃食上定是没从前那般精细,这些……您留下吧……” 乐宁看着他手里拿个小瓶,扁扁平平很小的东西,却很干净,让乐宁本已冰冷麻木的心有了一丝丝暖流。她强忍着心酸道:“原来你也是个有良心的……我记得你也是爱吃甜食的,还曾经偷拿绿檀的糕点吃,被她追着满屋的窜……” “阏氏……都是年幼不懂事做的糗事,您莫再打趣我……”特木尔有些发窘,耳朵根一片烧红。 “好……好,不逗你了。特木尔,我曾经恨过你们,现在却觉得恨得没道理……人都做过错事,我也无例外,有时想想,伺候我这么个主子,也让你们很为难吧?”乐宁大度一笑,丝毫不在意自己现在刚打过架而凌乱的装束,反而拉过一旁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很珍惜很小心的打开那个小瓶塞,看着里面满满的浆水,轻轻道:“你心里还记挂着我,我很高兴。日久见人心,我只恨自己成长的太慢了!” “阏氏……您虽然脾气有些……但您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知道的……我们胡人说一不二,我,我仍然是把你当主子的!只是……只是,你别再跟大汗犟着了,好么?” 乐宁公主淡淡一笑,她的路已经走歪了,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走到所有人都认可的那条“正路”上去!“你现在跟着谁做事?听你说,是左大将军?” 一提到胡族第一勇士乌巴山,特木尔的眼中瞬间崩出了星星光芒,“崇拜”两个字全写在了脸上!“大将军能耐的紧!武艺超群,我若是今生有幸能学到他的十之一二,此生也无憾了!” 这个人,乐宁只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又高又壮,远看就是活脱脱一个黑熊!脸上长什么样子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从额头中央斜跨过鼻子,一直横到下颚的一道疤,狰狞在脸上,配着那张粗狂的脸,看着真心不舒服。不过胡族第一勇士嘛,既然能熬到这个位置,肯定是很能打的。特木尔正是成长的关键时刻,能跟着他习武,也是很不错了。 乐宁微微一笑,看着特木尔眼中绽放的光芒,少年的英气与自信绕满全身,那种前途明亮没有一丝阴霾的明天,让她微微有些失神。 自己曾经拥有的是世间最高贵的身份最美好的一切,为何现在就活活落到了这个地步,苦熬着今夕不知明朝的日子呢? 乐宁公主回神的时候,众兵卫已经行礼告辞了。她仰头看着渐渐暮沉的日头,双手收拢好瓶子,对乌拉淡淡道:“收拾收拾东西,也歇了吧……哦,对了,你有伤在身,也罢莫要收拾了,就乱着吧。你去我的箱笼里,找一贴止痛瘀血散,回去早早歇了吧……” 乐宁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也乱的很。她今天情绪太过大起大落,说了很多平日里根本不会说的话,脑筋里好似一直有根扎似的疼,她狠狠凿几下床榻,凭空思绪,强迫自己入睡。 几日过后,格根塔娜受到了呼儿乌的斥责,哀哀戚戚的躲在房里狠哭了几天。乐宁也没被落下,只不过面对单于的斥责,她觉得这些话轻飘飘的,没有半丝痛痒。她和呼儿乌嘶骂对仗时,什么恶毒的狠话没说过,像这种冠冕堂皇的斥责,还真是毛毛雨一般,没意思得很。只不过听到最后罚俸的内容时,乐宁有一丝诧异,“罚羊皮十张,棉布一箱,金银各色百两?”她对着前来宣旨的官员笑的一脸古怪,“这是你们可汗的意思,还是你们自己按旧规矩拟的旨?你觉得我这里能找到羊皮棉布和金银裸子吗?”她指着自己屋内的铺陈,笑得一脸张扬:“我这里只有狐皮貂皮,锦缎丝绸,再有就是银票了,最小的一张也顶你们要的十张!如何?你们打算剪下一角来回去复命吗?” 看着那些内廷官员一脸愤慨的样子,乐宁笑里的嘲讽不加掩饰,“本宫是公主!我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嫁妆!我愿意给是我的事,你们强拿可没这么容易!即便是我死了,你们也拿不走!还有,别在我的屋里找这些穷酸东西!本宫还嫌你们落了我这里的格调!乌拉,拿十匹娟缎来!这些布料粗糙得紧,但却比你要的好出十倍了,告诉你们的汗王,就算是本宫给他胡子胡孙的施舍了!” 送走了内廷官员,乐宁靠在椅上有些倦怠。呼儿乌脑子是怎么长得?唱这出不嫌丢脸吗?降旨宣罪这种事倒有点像大杞的作风,啧,他不是最看不上的吗?莫不成是以为自己会捧着诏书羞愧而泣?笑话,他呼儿乌即便是将诏书贴满草原的所有角落,她乐宁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说不定还会指着上面的歪字嘲笑一通,真是走到哪都有乐子! 再五日,一个平静无波的晚上,却因为呼儿乌忽然的到来而引起了空气的一阵阵凝滞。乐宁看着对面那个人,还是那副野人得样子,她是有多久没见过他了?不记得了,久到她几乎都忘了他的长相。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嫌? 呼儿乌进来也不做多余的事,直奔主题。他将乐宁一把按在床上,居高临下的道:“你这女人,当真可恶!我花了这么多心思在你身上,却半点用处都没有!你说,你给我下了什么迷药?” 乐宁本来奋力挣扎的手一顿,她看怪物一般的看着呼儿乌,半晌嘎嘎笑道:“呼儿乌,你这狂傲自大的毛病一点都没变!我给你下迷药?你也配!我若下药,只会下穿肠的□□!”乐宁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但她面对穷凶极恶的呼儿乌,若不是这样保护自己,当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她就像个被剥干净待宰的小羔羊,呼儿乌就是那个掌控她一切的刽子手,她反抗不了什么,只能用这种方式狠狠的下他的脸,最好能把他气的拂袖而走,再也不要来找她…… “你这女人,果然狠毒!就像当年的塔兰姬一样,一来便迷惑了草原大半的男子!我真应该学父汗的做法,早早地除了你,拔掉这条祸根!” “哦?怎么,你们男人不争气,把眼睛黏在女人身上挪不动窝,还是我们的罪过了?真是好笑!若我是祸水,那你就是个废物!管不住自己的心,又收服不了女人的心,枉你还整日里以太阳、雄鹰自居,呼儿乌,你不嫌臊的慌么?” “你!”呼儿乌逼近,眼睛里闪动着危险的信号:“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你这张嘴缝上!每每说出来的话,都让人扫兴的很!再把你不听话的手脚也捆上,你只要每天乖乖的在帐里等我回来就好了!” “啧啧,原来堂堂胡人单于,竟喜欢一个木偶!不能说话不会动,只有一张脸,你就满足了?当真是笑话!这么简单的愿望,你又何必这么麻烦?我给你找来个木工手艺好的匠人,随便你想要多美的天仙,都给你雕出来,刷上色保证比真人还真,你就抱着你一房子的木偶人过家家,做你的春秋鼎盛大梦吧!” “乐宁!我有时真恨不得杀了你,只是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下去手……你应该庆幸你现在还活着,珍惜这样鲜活的日子,因为随时有可能,下一刻我便把你送上腾格里!” 呼儿乌话尽于此,不再多说一个字,按住乐宁便开始他最近天天日思夜想的事情。乐宁嘴角的一抹嘲笑一直凉到了心底,她觉得自己甚至在心底有丝隐隐的期盼,就这么混混沌沌的结束这狗屁般的日子,给自己一个体面。她会在天上,笑着看接下来的残局,她要亲眼看看,她的父皇会不会为了女儿,发兵胡贼,给她讨还一个公道;再看看,这世上到底有几个人会为她流下几滴泪……也许,等看够了那个早已预料到的答案,她就可以死心去投胎了。 下一世,绝不生在帝王家…… 第21章 狼族祸来 梦境是短暂的,现实却很漫长。多少次乐宁亲眼目睹自己手刃天下贼子贱人,痛快致极,眨眨眼却发现只是一个梦,她依旧被困在苦无边际的胡营,身边偶尔还会躺着一个她最痛恨的人。她真是不明白最近呼儿乌的脑子里是不是灌进去了浆糊,行事反复无常的让她头疼。她有时能感受到他要真的除掉自己的决心,有时有不明白他到底又是因为什么犹豫,最后只是在床上狠命的折腾她,竟让她跌宕起伏的一直活到了现在。她倒是宁愿他能干脆利落的选前者! 黑暗中依稀能看到身边那个人狂乱的发须,以及雷霆贯耳的鼾声。睡得那般香甜,乐宁有时甚至绝望的想,就这么给他一刀算了,一了百了让自己也解脱。只是不料忽儿乌有着狼一般的警觉和嗅觉,她稍有异动就能让他警觉的清醒过来,幽暗中一双有神的眼睛深深地盯着自己,让她无所适从。她不仅刺杀不了他,很多时候还会被半夜惊醒的他,狼性大发压着再折腾一回…… 这一夜,乐宁睁开眼时,照旧看到了黑寂的帐顶,四周皆沉寂在冬眠之中,独独她清醒在这个浑浊的地方,苦苦挣扎却毫无出路。眼中再无一丝睡意,但乐宁却一动也不动。她身边的呼儿乌还在高声打着鼾,他的大手还搭在自己腰上,压得她一阵气闷。乐宁无声的保持安静,这些日子里,她已经完全掌握了装睡的秘诀。如何熬过这一个个失眠的夜,又如何保证自己不会惊醒呼儿乌。 她把呼吸放的缓慢悠长,闭上眼倾听着外面的风声。草原上的风从来没有停过,时而凌厉时而温驯,变幻不定。乐宁有时就这样闭着眼听着风声,感受着其中的雄浑与自由,能痴痴地想很久。今夜的风格外猛,挂得账外的大毡呼呼作响,夹杂着巡逻兵远远地脚步声,有些凌乱又有些和谐。 乐宁的思绪被拉得悠长,今晚的风好似有一些不同。是哪里不同?乐宁说不上来,她不是能凭风水天文论凶吉的老巫,只是觉得今夜的风声较往日有些不同,也许明天会有一场大雨吧,谁晓得…… 乐宁闭上眼,努力的让自己继续睡,外面的声音却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阔大,夹杂着更多的脚步声,议论声,太远了听不清,只是让乐宁公主秀美的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大晚上的闹什么?真是粗鄙的蛮夷! 混乱的声音渐渐靠近,乐宁烦闷的正要翻个身,身边的呼儿乌却忽然一个鹞子翻身跳下了床,直接走到门口,掀开帐门,大扯着嗓门叫道:“胡格亥!”风从门里呼啸而入,顺便将屋里的暖意冲刷个干净,乐宁狠狠地皱眉,连忙将床脚的衣物捞过来给自己穿好。 胡格亥的声音从外面喊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稳,“大汗!狼群来了!北七营的五房人家先遭了劫,没拦住,现在已经窜进部落了。” 呼儿乌一阵叫骂,返回身迅速穿衣服,乐宁缩在床上一阵茫然,什么?狼!狼群怎么会进到王帐里?这些胡人守卫都是摆设吗?他们在草原上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摸索透怎么防住狼吗,竟能直接让这些畜生闯入胡人的王庭里? 似乎是为了响应乐宁的疑惑,几声狼嚎兀的响彻在夜里,冲天长鸣里带着野性的危险。乐宁浑身一震,看着已经穿好衣服拿着佩剑就要出王帐的呼儿乌,猛地冲过去拉住他,大声道:“等等!你别走!” 看着呼儿乌眼里的诡异视线,乐宁顿了顿,但颤抖的双手还是没有放下:“我的帐子没有护卫,狼群离得这么近,整个王族不会有事,最多丢些牛羊,可是我……我这里,只有我和乌拉,又有谁护守着?” 呼儿乌眼中闪过一丝松动,但外面胡格亥一声急过一声的催促让他在瞬间冷静,他转过头,看着外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狼群,道:“对于草原牧民来说,牛羊就是我们的身家性命!公主,你的性命没有我万千子民更重要!”言罢转身而去。 乐宁瘫坐在地上,听到外面呼儿乌的一声高喝:“儿郎们!保护我们的粮食和牛羊!势与野狼一决生死!”齐齐的呼喝声爆发而出,拔刀声,嘶吼声,随着脚步渐渐远去…… 他们都要护住自己的牛羊和家庭,这草原上每一个家庭都有人守护着,唯独她,她的夫君在权益与感情面前,总是冷静的很! 乌拉着急的扶着乐宁,急切的道:“阏氏,看着动静不小,来的该是草原上最大的狼群,它们狡猾歹毒得很!咱们这里人丁稀少,还是早作打算吧!” “做什么打算?把这蒙古包的门锁死了,能防住狼吗?”乐宁一动不动,眼神近乎凝滞。 “这……不好说的,若是来的狼聪明些,会拨倒了毡子,用爪子撕出缝钻进来的……”乌拉脸上有着少见的慌乱,真实的反映着胡族对狼群长久以来的阴影矛盾。她杂乱无章的将东西堵住帐房的稀薄处,转身见乐宁仍是那副模样,不禁有些疑惑,走进挨着乐宁蹲下,看着她的表情揣测道:“阏氏,你……可是害怕狼?” 乐宁缓缓抬起头,眼中渐渐回神,她之前好似突然魔障了一般,甚至做了自己都羞愧去想的事情。她呆呆笑着:“害怕?本宫这一辈子还不知道这两个字是如何写的!只是,不曾想,我在草原硬扛了这么久,熬了这么久,最后只怕熬不过的竟是一张狼口!乌拉,你说,这好不好笑?” “阏氏,阏氏你莫要着急,乌拉也会一点武艺,乌拉会保护你的!” 乐宁擦掉自己笑出的泪,摇摇头道:“傻丫头,莫要安慰我。连呼儿乌都忌惮的狼群,你一个小丫头又能杀几头?我只是想笑,我乐宁生于王庭,长于权势,即便进了草原被百般虐待,也不曾放下这一身的傲骨。只是,我如此秉信了一生的东西,面对那些只知吃肉的畜生,又有何用?它们,会听我的命令吗?堂堂大杞公主,和亲塞外,葬于狼腹,哈哈~在丹青史卷上,只怕无人再出其右了……到时呼儿乌还不用担心坏了两国情谊,他最多落个疏忽之责,那才是真正便宜了那群胡狗!”乐宁到最后已是咬着牙,她身后的乌拉皱了皱眉,她再忠心到底也是胡人,心里怎样也不会舒服,只是乐宁不曾察觉,只顾着自己的一腔悲凉。 外面的骚乱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乐宁从来没有如此慌乱的夜晚。篝火越多,喊叫声越凄厉,夹杂着狼鸣声,牛羊马的尖叫,都让她不安极了。手里一直紧捏着一把匕首,这是乌拉从门外路过的卫兵身上讨来的,乐宁从接过来那一刻就紧紧握在怀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信心用它护卫住自己,有没有勇气将它捅到狼身上,或是在最后一刻,捅在自己身上…… 她费尽心血苦熬了这么久,过着这般疯魔的日子,不是为了最后在这么狼狈的时候自尽用的……她是大杞公主,她承载的是一国的体统,她可以因国事而陨落,决不能因怯懦而吓死……这是公主的耻辱! 乌拉一直在外面招呼,大声的喊着离她们最近的兵卫,尽全力招来更多的人护着帐子。只是,在如此大的狼灾面前,她的努力,显得杯水车薪。 乐宁很是木然,她第一次如此贴切的感受到了,草原的可怕之处。她不知道外面究竟有多少伤亡,多少野狼为食物而殉命,又有多少胡人在狼嘴下受损,她所认识的那几个人,有几个正挥刀厮杀,又有几个像她一样,缩在床上像个废物…… 突然一声狼嚎响在近前,乐宁陡然一惊,回头只见一只半人高的狼影豁然就在帐外!她急急地呼叫乌拉,乌拉刚才也听到了,立刻转身牢牢关上门板,插销上锁。下一刻,壮实的狼便扑倒门上,尖利的爪子豁然戳出了几个洞,獠牙泚出,上面隐隐的血腥气格外阴森。 乐宁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知道,狼竟是如此可怕的生物! 有谁能帮帮她? 乌拉也急,她在屋里四处寻找着能抵御的工具,又拉过一个个高高的箱笼堵在门口,取了一根最粗的金簪绑在木条上,顺着门缝伸出去一下又一下的戳它。 簪尖很细,乌拉又很难戳到关键部位,那只狼明显被激怒了,攻击越发凶狠,一爪爪拍在门上,带着整个帐子都跟着晃动。乐宁双腿渐软,她坐到了地上,看着一头汗的乌拉轻轻道:“乌拉,如果今晚咱们都逃不过去了,你可会后悔?你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却死的这么憋屈……我曾经说过,我不是一个好主子,等以后我们在腾格里相会时,你若怨我,我绝不怪你!” 乌拉咬着牙道:“阏氏你放心,咱们都死不了!这该死的畜生,今天我非要拔了它的皮做个筒子!” 乐宁看着一脸狠相的乌拉,不禁很是诧异,她还不知道,这个倔强、认死理的丫头,也有这么果敢勇猛的一面!终究是胡人啊……吃着羊肉骑着马长大的草原人,骨子里的坚毅是长生天赐给他们的。无论身份高低,不认输不怕狼的劲头,都是如出一辙的…… 第22章 轻云重雾 平日里白驹过隙的时光,在苦难之中便好似被抻出了十倍的漫长,看着外面的巨狼,乐宁深深地体会到度日如年的艰难。她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忽的听到外面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接着便是惊呼声,厮打声,以及狼的惨呼。乐宁听着外面的动静,心内砰砰不已,她不知道情况如何,只知道眼前的门板上,没有了那梦魇一般的狼爪,放眼望去只见一道道斑驳的抓痕,条条昭示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乌拉趴到门缝上,高兴地道:“阏氏,兵卫到了!是七王子带着护卫军!那只狼被打死了,咱们安全了!” 乐宁长长的舒出一口气,看乌拉振奋的挪走箱笼,刚想低声制止她,可张张嘴,终究是没有出声。 伤痕累累的门被打开,外面的朝阳透过一缕清亮的光,直射在乐宁脸上,她才发现,原来一夜已经过去,太阳也从地平线上露出了头,散出破晓的万丈柔光。外面一队兵马,各个身上披着一层凛冽的杀气,各个身上几乎挂着血,为首的那个人却一身儒衫,半点狼狈也无,他见乐宁出来,收起手里的弯刀,行了个好看的拱手礼,微笑着问候道:“王弟乌力罕,恭请阏氏圣安!眼下狼祸已消,还请安心。” 乐宁怔怔,眼前这张脸与呼儿乌有五成相似,却有着全然不同的仪态,他俊逸的面庞仿佛清澈的泉水,在这个充满血气的修罗场上,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纯净。朝阳斜斜拂在脸上,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霞光,映着脸上温柔和煦的笑意,直击人心。 乌力罕见乐宁不语,也不意尴尬,微微一笑道:“王弟重任在身,负责此区十余营寨安全,不敢久留,还望阏氏保重!” “好~”乐宁公主有些复杂的道:“既如此,便去忙吧!王弟也当保重……” 看着乌力罕渐渐远去的从容背影,乐宁仍旧有些恍惚。这个人,他说话行礼的样子与胡人不同!乐宁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在大杞皇宫,接见那些儒臣雅士。他的神情,他的通神气派,都让乐宁有一种很强烈的熟悉与安宁。 “乌拉,你可认得这位王室子弟?” “阏氏,他是大汗的七弟,庶出的乌力罕七王子,您不记得了?” 乐宁心道,呼儿乌那么多兄弟叔伯子侄,她哪里有那个闲心去弄清他们的关系,一个呼儿乌已经够让她恨了,那些野人亲戚,她一个也懒得搭理…… 乐宁看着乌拉忙前忙后的收拾屋里的狼藉,有些心思不宁,试探着问道:“我看这个七王子,举止谈吐倒有些像杞人……” 乌拉手里头忙活着,全然没察觉的道:“他的母妃是杞人,当年老单于打仗时从杞国抢来的!听说还是个大官家的女儿,能读书会背诗呢。” “哦?竟还有这事,可怜千娇百贵养大的大家闺秀,竟也落得个这般下场……她能甘心?” “老一辈的事,谁说的清呢!只是听说当年是很得老汗王喜欢的,生下七王子之后,老汗王高兴地连着热闹了三天!七王子启蒙还是由他母妃亲自教导的,识字念书,礼仪气度都学南杞的那一套东西,老汗王虽说看不上,可也没硬拦着。倒像是唱反调似的,有空闲了还喜欢拉着他亲自教他骑马打猎,告诫他学胡人的东西!他就这么半胡人半杞人的长大了……” “真是好无情的父母啊……”乐宁的嘲讽里多了一丝唏嘘,“一个像杞人的胡人!堂堂王族,竟然也会有个这么矛盾的可怜人。无国无根,想必过得也很坎坷吧……” “可怜吗?乌拉不知道,只是知道七王子是草原上最俊最有学识的!从他十岁起,爱他的姑娘就能排成排,他骑着马吟诗的样子,不知迷晕了多少小丫头呢!对了,听说他的杞人母妃还给他起了个汉人名字,随母姓沐,叫什么我记不住,听说是山岗上的云雾祥瑞的意思,很美呢!他的胡名乌力罕,也是和煦的意思,七王子,真的就像云一样温柔呢!” 乐宁轻轻地念着那个名字,的确是像清晨朝霞里的云雾,迷幻的紧,又散的太快…… 等太阳完全挪到正空时,这场灾难才终于消下去。狼群死了不少,剩下的全都退走了。各家各户忙着清点财产,处理伤口,一点点抹掉草地上残留的狼藉。 苦熬一夜的卫兵们豪迈的笑着,端出一坛坛的酒,庆贺着脱离苦难的家园。他们将狼尸收集起来,讨论着各自的战功,死伤的牛羊也被妥善处理,扒皮割肉,今天整个部落的孩子们都有一顿好肉吃!万众欢腾中,一个熊健体格脸上一道大疤的男子,将一头异常大的狼尸挑在枪尖上,威风凛凛的走过,四周人无不眼怀激荡的发出崇敬的呐喊:“乌巴山!乌巴山!”混乱之中仍能斩杀头狼的功勋不是能轻易获得的,斩杀这一条的难度胜过千百条狼尸叠加!光凭这一点,这个人便无愧于他胡洲第一勇士的称号! 头狼一死,以后的很长时间都不用担心狼群来报复了。它们会忙着竞选新的狼王,孕育子嗣扩充队伍。胡人赢得了充分休养生息的机会。 呼儿乌单于高兴地拍着乌巴山的肩膀,两个爽朗的男人豪迈的大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皆是英雄气概。 草原上的女人们也纷纷聚起来,一起合着拍子唱起祝赞歌,清亮的胡语歌声,带着草原英魄飘荡于蓝天白云之巅,唱尽岁月长河的荣辱纷争,生魂叠替,英雄不灭。 乌拉也跟着低声唱起来,柔柔的语调虽然听不懂,却很能令人动容。看着她一双星亮的眼睛,能切身感受到草原人对英雄的崇敬,对生活的坦率大度。 乐宁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一样,几乎快分不清真假。她都不敢想自己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一夜的。门外的爽朗声音渐渐清晰,乐宁皱了皱眉,呼儿乌掀开帘子大摇大摆的进来了,见到通身无一伤痕端坐着的乐宁,嘴角慢慢露出一个笑意:“你们南杞有句老话是如何说的?对,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是吧?没有护卫守着又怎样,看看咱们阏氏不还是好好在这坐着,浑身上下一个油皮都没蹭破嘛……怎么不说话?见着活狼吓坏了吧!” “过奖,您身上也五彩亮眼的狠啊!”乐宁见了他便止不住的心寒,患难见真心,他呼儿乌昨夜的狠心决绝,把她抛下的事她还记得很清楚。不屑的反唇相讥道:“本宫连你这个狼头子都不怕,又怎会在意区区野狼小喽啰?不过本宫也很好奇,怎的狼就没在你身上多掏几个血窟窿,让你剩下这么多力气,在我这叫嚣胡闹……” 呼儿乌眼里的笑渐渐淡去,“你这女人,果然最是蛇蝎细心肠,又臭又硬!我们胡人保卫自己的财富,可以在寒风里站一宿,手里的砍刀都不带抖一下!可不像你们这群软蛋,碰见狼不知道打,只会缩着脖子哭!” 乐宁公主已经很累了,只是面对呼儿乌不愿示弱,只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她觉得自己都快坚持不下去了,这呼儿乌怎的还这般惹人厌烦?她强自提起一口气道:“杞人不善武艺,不若可汗力大无穷,手撕群狼啃骨饮血!本宫等着看您大显神威,称霸草原夺回狼群所占领地的那天!” “你!”呼儿乌一把上前揪住了她的衣领,很是愤怒:“你这是在拐着弯骂我胡人都是畜生吗?只配跟野狼争地盘!” 乐宁站都站不稳,却仍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本宫可没这么说,还是可汗您的悟性好……” 呼儿乌大怒,一把提起乐宁往床上一扔,便狂躁的压了上去。乐宁看着气的眼睛泛红的呼儿乌,看着边上又急又叫的乌拉,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扯出一个狂乱的笑脸,看吧,她的身边,都是一群狼,走了那只,又来了这只。 乐宁闭上眼,她真的改不了。她不是草原人,也终究变不成草原人。骨子里没有那份天生的从容,也不能经历这么多糟污事情后,还能大度的笑看苍生。苍天对她不公,胡人对她不敬,杞人对她无情。她恨的,是这天地间的一切,是所有负她厌她弃她,从没有人来帮她一把的黑暗世界。这里的生活,是日复一日的悲凉,没有希望,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她苦苦挣扎了这么久,依旧活在一片绝望里…… 有谁能告诉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这样的惩罚,究竟要延续到何时? 恍惚中,乐宁很想见见七王子的那位母妃,想听听她是如何熬下来的。只是可惜得很,听说老汗王殡天的时候,她也跟着殉了。 终究都是一死吗?为何自己就如此艰难,别人都活的好似一团轻云,轻松自在无拘无束,而自己却深陷迷雾,跌跌撞撞寻不到方向…… 永无止境的地狱深渊…… 第23章 故国旧人 生活是一张说不清道不明的网,将你喜欢的不喜欢的苦涩的憎恶的通通兜罩在一起,不能挑选不能躲避,挣扎的越狠,被捆缚的就越紧。乐宁公主深有此感。 她有时候也很佩服自己,怎么就这样混乱的熬到了今天,将自己逼迫成了这样一个全民皆敌的存在,浑身的戾气,又哪里还有当年的半点雍容华贵?她也佩服呼儿乌,这是个多能忍的人?居然还没被她折磨疯,一次次的决裂她都能看到他眼中的杀意,她能感受到呼儿乌每一次狠硬想除掉自己的决心,但一次次的让人失望,他始终没有坚持到最后,而她,也在疯魔和癫狂之间反复沉沦。 但近两日,呼儿乌的态度似乎有些异动,不再剑拔弩张的针对她,陆续送来的护卫侍仆器具,就连饭食上也有了改善,看着小木桌上那几个红红的鲜果,乐宁几乎以为呼儿乌中邪了。 呼儿乌到底是怎么想的,乐宁全不在意,她完全不相信这是呼儿乌良心发现,要悔改前非补偿她,她宁可去相信呼儿乌要去草原里跟头狼争夺那几头怀孕的小母狼……乐宁只是想不通,自己到底还剩下什么值得他去这样绕弯子? 答案在几天后,随着局势的明朗而崭露头角。与胡地仅一墙之隔的大杞塞北临肇郡太守,要来做客了! 原来如此!乐宁在心里冷笑,原来她都忘了自己还有这层身份,她的周全安宁连接着两国和平友好的情谊。哪怕她只是被打扮成一个不会说不会动的木偶,被牵到大杞的北郡使臣面前坐一坐,笑一笑,都是胡人向大杞表达了自己的合约诚意。呼儿乌,这临阵磨枪的做法,就不怕一个不妨捅到了自己吗? 尽管心肺肠子都已被冷透了,但乐宁公主这些日子里却没有多么折腾,有好衣好食也不委屈自己,与其说是她在配合呼儿乌,不如说是她念家了。哪怕只能看看故国的一些旧人也好,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命脉本源是什么样了…… 看着丫头新捧来的狐皮大氅,摸着那上头油光水滑的大红皮毛,乐宁不由心动,对乌拉道:“去我箱笼里,把那套月黄的套裙取来!”她好久没有精心打扮过自己了,女为悦己者容,她天天活在地狱里,打扮好了给谁看?牛羊吗? 锦罗金线织就的云纹,丝丝光晕跳跃在繁复的罗裙上,配着正红的大氅,放佛斜日里一抹朝阳,映的一张小脸上生机勃勃。乐宁公主看着镜中的自己,徐徐绽开一个微笑,这才是自己!如花美眷,金枝玉叶,这是她过去最惬意的样子。纤纤素手轻轻抚上脸颊,她有多久不曾好好的笑过了?根本不记得…… 呼儿乌单于不知何时进来了,靠着门板一动不动看着乐宁,眼中闪动着难懂的光芒。乐宁也不理他,难得自己心情好,不想再因为这个畜生而多生气。 她从妆台里挑出了一根琉璃牡丹鬓钗,这上头的琉璃水头极好,再配上几支明珠玉花簪,衬着今天这身衣裳也格外灵动。唯一掉链子的是乌拉的手艺,小姑娘给自己盘大辫子是一把好手,只是在乐宁的头上对那繁复的发髻很是束手,左拧右扭怎样都弄不出来一个能见人的发型,乐宁说干了嘴,她都没能领会如何把头发在脑袋上耸立出个形状来…… 呼儿乌正陶醉的啃着一枚青果,见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公主啊~我们胡人的丫头是弄不出来你们那些别扭的发髻的!我记得你原先身边的大丫头手巧得很,要不要抓回来给你梳头发?” 乐宁公主上下挥舞的手一顿,很快便继续给自己忙活了起来,她冷冷的道:“我的丫头,只有一个乌拉!” 呼儿乌别有深意的道:“乌拉是胡人!” “不,乌拉,是我的!”乐宁公主决绝而自信的道:“只是本宫一个人的!” 杞人来的那天,王族营帐里都漂浮着一丝异常的氛围。乐宁公主此时才知道外面的时局,也知道了杞朝官员忽然来造访的缘由。整片草原上并非只有一个群族,她所嫁的便是十多个部落集结而成,尊呼儿乌所在的厄尔塔纳部落为首,奉为单于,在杞人眼里,统称为西胡。而在千里之外的东边,草原上还有另一个强大的部落群,被称为东胡,他们奉拥着自己的可汗,顿莫儿单于,也是个雄才大略的人。两族的渊源要追溯到几百年前,彼此间有排挤也有争斗。最近几年到是没出什么大的冲突,只是几个月前,那顿莫儿单于不知是被什么刺激了,突然发兵攻打南杞,一路上听说也是造了不小的杀孽。南杞的官员也不知是防御太弱,还是武将太弱,竟然让他们一路轻骑攻了进去,长驱而入直指中原!这一下可吓坏了京城里的若干废物,也让临近西胡的守将担忧不已,就怕西胡的呼儿乌单于也一个眼热,趁乱打劫,让他们左右逢敌难以招架。这临肇郡的太守常达也是个能的,守了几天城防后,还是坐不住,竟然只带着一小撮人马,大摇大摆的过来做客了! 这哪里是做客?分明是说客! 乐宁公主很想知道,常达的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到底会是如何的灵活,能说动呼儿乌放弃这些既得好处,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跟他守着什么狗屁的盟约,按兵不动。因此当她被请过去的时候,乐宁很快就把自己收拾妥当,一路走着有些生疏僵硬的大杞宫步,迎着沿途胡人和杞人的热切视线,在万千簇拥下,进了王帐,见到了久违的杞人。 出人意料的是,里面没有她想象的剑拔弩张,那些话本里演过的摔杯为号,屏风藏兵的凶险戏码也没有,呼儿乌甚至开始和常达交杯换盏,喝的很是豪迈!在场的一众胡、杞官员,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举着酒碗,一副其乐融融。啧啧令人称奇。 常达太守还和当年记忆中一般的魁梧英壮,气宇轩昂,只是脸上多了些岁月的沧桑。见到她立刻离桌,跪到案下,口称臣,行全礼,问金安。 乐宁公主眼眶有些发热,这个常达太守是个好的,当初也曾经苦口婆心的跟自己说过几句明白话,只是那时的自己傻,心里还在惦记皇宫里的春花秋月,才让自己的日子熬成了现在的样子。乐宁公主弯下腰,亲手扶起他,忍着自己百般心酸,微笑道:“将军一路辛苦了,不知可有京城的消息?” 呼儿乌在上边高高挑起眉头,常达将军脸上无一异色的道:“启禀公主,圣上金安,娘娘在宫里一切都好!天子口谕,让公主‘掌两国和乐之大事,享百年安泰之福泽!’近几年临肇民生安乐,无战乱之波,百姓都感恩您的圣德,这也是为陛下、为娘娘积福了……” “哦?听着倒还真是父皇会说出来的话!我母妃呢,可有她的书信?还有三皇兄!” “启禀公主,内宫中不可传出私物,臣无能,不能为公主解忧……”常达低着头道。 乐宁有些惶惶然,是啊,她高兴地太过头了,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忘了……她都忘了,她的父皇,只怕直到了这时,才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女儿正放在胡族抵押着呢……想起来又如何?一切都不会改变,谁都救不了她…… 乐宁不停地同常达说着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想一遍遍温习这种杞人对话的熟悉感。直到被呼儿乌单于突兀的声音打断。 “聊了这么久,我看公主也累了!左右常将军也不急着走,公主回去休息一会如何?” “本宫不累!”乐宁公主的劲头被打断很是不悦,但随即便感觉到了王帐内僵硬的气氛。呼儿乌脸上表情莫测,他的左右心腹,宰辅左贤王和第一勇士乌巴山,脸上都是明显的不赞同,底下一众兄弟子侄,包括那个儒人长衫的七王子乌力罕,也都是脸上精彩各异。不独他们,看看杞人官员的脸上,不也是一副同样的表情? 是啊,她又忘了,这里不是她的寝屋,这里是两国使臣的谈判桌,她的态度牵扯着双方本就微妙的气氛,也许一个不经意的斥责便会把事情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乐宁对这些无所谓,她本来就活在无休无止的深渊,不介意全世界跟她一起发疯。但很明显,在场的所有男人都是很在意的。他们一直处在无形的战场中,你来我往进攻防守。乐宁在所有人眼中看到了不赞同,是啊,她又说错话了,又在最错误的时候任性胡闹了,她总是这样会把所有的事情搞的一团糟,哈哈……她本来就是个祸水…… 祸水只要出来露一面就够了,不需要她说话,不需要她有任何多余的行动。她只要能证明两国可以继续维系合盟就够了,她过得好不好,她心里开不开心,又有谁会在意? 国家太大了,有那么多的子民,那么多的利益纠葛,历史中千万年的传承,她一个小小女子的夙愿,的确让人瞧不上眼,即使,那是她的全部希望,即便,她曾经是个皇家血脉的公主…… 乐宁眼中的热情渐渐淡去,是啊,见到杞人了,又怎样呢?只不过发现,自己的世界似乎更黑暗了一点呢…… 天下之大,所有人都有生存的意义,活着的奔头,哪怕手里穷的只剩一根扁担,也能让自己一担担的努力挑出一条出山路。只有她,无人关怀在意她,她死守着一个阏氏的空壳子,里面形容枯槁,万籁俱寂,却没有一点温度。 乐宁失去了再待下去的心情,颓然道:“好吧,本宫累了,不打扰你们了。乌拉,我们走……” 第24章 战和两难 常达太守神色复杂的看着黯然离去的乐宁公主,心头也有些不忍,他不知道这位骄纵的公主在胡地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到底过得如何,虽说隐约大概能猜到,可亲眼看着眼前这位满脸嘲讽意志消沉的公主,记忆中那张明媚张扬的面孔竟是意外地怀念。 少年不知愁滋味,一朝颠覆几还休?每个人都会被生活磨砺的丢去少年的青涩,逐渐圆滑世故,慢慢游刃有余。而这位曾经那么骄傲那样鲜活的性子,要经历如何的碾磨,才会颓成现在的这般枯槁?死守着她扭曲的尊严,就像是守着自己生存的最后一点意义。 他忍不住抱拳出口道:“末将今日大约申时回程,所行携带诸多礼品,锦缎布匹粮种农具,还劳烦公主辛苦一二,看看是否合心意……”他转身对着呼儿乌单于抱拳道:“也不知本官是否有这个荣幸,临行前能亲自向公主告辞?” 乐宁公主顿住步伐,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告辞,应该不是她理解的那样,简简单单打个招呼,说一声:我走了,永别,你别怪我! 常达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是他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还是替京城某些人传达的话?可是,如此在呼儿乌面前过了明路,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究竟能不能被呼儿乌知道的话?乐宁感觉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她的那些小心机小手段,在这些掌控一国运势的人面前,太不够看了! 只是,呼儿乌带着和煦的微笑看着她,好似全然信任百般宠溺的样子,让乐宁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罢,想不通便不再想了,既然你们都没阻止,本宫就顺着自己心意便好! 乐宁调整状态,也在脸上堆出一个虚假的笑意,对着呼儿乌款款柔情道:“乐宁嫁来两年,思乡情甚,如今见到故人却是有些失礼了。可汗莫怪,只是……”乐宁觉得自己的牙都要被酸倒了,还剩最后一句,仍是硬挺着笑了下来:“还望可汗恩准,容我送一送常将军!” 呼儿乌脸上仍是笑意,乐宁看不出他这层面具下的深意,只是依然戳在那里,想看看自己顺着他们玩,会玩出个什么结果来。 左贤王狐狸一般的眼珠子左右晃晃,哈哈一笑打破了这层尴尬,他大冷天里摇着把扇子闲闲的道:“咱们的阏氏重情重义,想送送娘家人,咱们也理解。只是听说在你们南杞,这那女之间大防可重要的紧!阏氏与常太守非亲非故无缘无份,不知这一送可是合乎你们的法理吗?” 乐宁认得这个左贤王,听说呼儿乌能夺得单于之位,眼前这个人可是首功!只是乐宁一直不喜欢见到他,每次看见他那阴森的笑,身上便止不住的一阵阵发寒。这是个心狠手毒的主,脸上跟你笑手里还能捅刀子!他心里那些歹毒念头,多的让人胆颤,谁知道这一句话里头藏没藏着什么陷阱? 乐宁觉得自己最聪明的做法,便是远远避开他。 常达爽朗一笑,抱拳道:“大人对阏氏的一片敬重之心,本官也是深感欣慰。公主嫁来两年不曾回过娘家,如今只是略略说几句话,大庭广众的,我手下几百个兄弟都在看着,可汗还怕我把公主拐回娘家吗?若不然,多派几个兄弟沿路保护也好!说到底,在这茫茫草原上,还是有几个识路的胡族兄弟护着公主,本官才放心啊……” 左贤王阴诡一笑,接口道:“常太守这是说笑了……阏氏威名赫赫,放眼整片草原,哪个不曾听说?本王只是担心,即使太守一身本事,怕是也……” 乐宁的眉越拧越紧,这左贤王是在故意挑事么?呼儿乌始终不发一语,由着这王爷信口雌黄,他在想什么?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打断左贤王阴策的声音,却不是常达所发。乐宁诧异的望过去,发现竟然是七王乌力罕!他对呼儿乌行礼道:“臣弟愿替王兄走一趟,护送阏氏出城十里,体谅她的思乡之情。也让常太守知道,咱们的合盟诚意!” 呼儿乌一双星亮的眼睛盯着乌力罕,眼里迸射出别人看不懂的星芒,他缓缓抬手打断了张口欲言的左贤王,露出一个饱有深意的微笑,“既然乌力罕都不辞辛苦,本汗这便准了,也请阏氏记住,我胡人对两国合盟的一片赤诚……” 乐宁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最后一句还是听懂了,她露出一个笑意,“那就谢过可汗了……” 出王帐的时候,乐宁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即使是没有刀抢鲜血的战场,她依然如履薄冰。只不过,她这苍白单薄的人生,注定脱离不了这些冷硬的东西,想想还真是可悲啊…… 查看常达送来的礼品时,乐宁才感觉自己空虚的心情有一丝丝被填满,果然,女人很容易被这些鲜艳的东西所满足。即使是现在的她,也可以暂时让自己忘了那些烦心事,五德斋的糕点,雨前的龙井,这些两年未见的东西都让自己乐在其中。 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当乐宁被告知杞人队伍要离去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波澜不惊的心还是忍不住颤了颤。乐宁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芳香氤氲的龙井也洗刷不净她此刻的低落。即便再失望,那也终究是自己的母国人。他们这一走,放眼草原又只剩了她一个杞人。 换好一身骑马装,乐宁牵着马来到了王帐旁,无数旌旗摇曳中,她看到了肃穆阵列的兵马,看到了笑的一脸深意的官员,呼啸的风吹动她的衣袂,歌咏着这片残酷的真实。 常太守还在跟着呼儿乌寒暄着,乐宁离得远远地,她不想掺和进去,今日执意相送,她只是想离大杞能近一点,呼吸一下南边带着潮湿的空气…… 身边人马有动静,乐宁回头发现常达已经带着人整装待发,前来请示自己。乐宁简单一点头,她看到了呼儿乌注视着自己灼灼的视线,犹豫片刻,就算是为着千军万马之前顾着些他的颜面,也算是谢他难得大度同意自己去送行,乐宁对他行了礼,拉起缰绳,双腿一击马腹,整个人随着风奔跑在了狂野中…… 乐宁不去想别人眼中是如何看自己的,只是放肆的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她多想能长出一对翅膀,就这么扶摇直上,离开这糟污的土地,去个有山有水有点子人情味的地方,重新开始她的生命…… 也不知跑了多久,乐宁的手渐渐发酸无力,脑子也从一片空白中渐渐回神,她慢慢放缓马速,身后的常达也带着众人慢了下来。随着马儿自己慢慢踱着步,乐宁看着这一片蓝天碧草辽阔风景,久久不语。 她曾经深深迷恋纵马飞驰在草原上的自由感觉,但现在,她因痛恨这里发生的一切,连带对脚下这片土地也有了说不清的复杂情愫。 “公主!再往前就要到关口了,呼儿乌单于只允许您送出十里,此行,就到此为止了吧……”常达在身后轻轻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轻叹。 乐宁勒住缰绳,神情有着深深的遗憾,“这就到了?本宫还不曾看到一点点大杞的痕迹,这周围尽是草原荒野,本宫只想看一眼母国的城墙,是不是很痴心妄想?” 常达回头,看到乌力罕带着人手闲闲的站在一旁,似乎无意靠过来,也无意探听他们的谈话。他回过头,看着眼前一脸迷茫的乐宁公主,心中一声长叹:“公主,末将无能,护不住家国,守着一方城池都兢兢业业,还要公主委曲求全。这是臣的失责……”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已经是这样了,谁都救不得本宫!你看这里遍野荒草萋萋,早晚有一天,也会长在本宫的骨骸之上,到时也不需得你们装样子,哭哭啼啼拎着东西来送。本宫活的已是这般艰难,到了地下,就让我松快松快吧。别让这些糟心事,再来烦着我轮回的路……” “公主!您万说不得这样不详的话!我大杞荣隆昌泰,定会万古无疆!您是我大杞的天女,身上担着两国的荣泽,必定也万古流芳!您开开怀,看看这些好处,又何必将自己往死路上赶,非要不痛快呢?” “万古流芳?呵~也就你们这些拼仕途的男人会在意这些东西。我们女人,自己的婚姻不得主,嫁的人不如意,这一辈子都活得不遂心,还要那丹青史书作甚?他们写他们的,后人不过拿来当话本看,又有谁会真的体谅这其中的难处?”她斜了一眼常达,接着道:“听说东胡人的兵马已经过了司州,逼近冀州?再往里走,就是京城脚下了吧?你说,后人史书会如何记载这段屈辱?” 常达艰难的道:“启禀公主,东胡的轻骑不足为虑,他们仗着疾行险攻,内陆守备失与防守,才会一时不防被他们得逞。如今他们的大批军马都被牵制住,轻骑得不到支援,被剿灭也是迟早的事……” “若真如此简单,常将军又何苦挺而范险,亲自来西胡做说客呢?还不是怕胡人都趁机发难,那时大杞两头夹击,首尾不顾,才当真是灭顶之灾了……” “因此,更是需要公主为国出力!您是大杞的女儿,也是西胡的媳妇!您还请尽力斡旋,以阏氏之尊,稳住呼儿乌单于,收服胡人民心,保我大杞昌盛……”常达急切的道。 乐宁默然不语,良久发出一声天地同悲的叹息,“可惜啊……常达,你应该知道,父皇选了一个最错误的人来和亲。我没有那般大的本事,你的期望,我做不到……” 第25章 青丘山岚 常达面容复杂的看着乐宁公主,仍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公主!现在陛下需要您,大杞的子民更需要您!您嫁到胡地,不只是嫁了那个男人,更是嫁给他一国的民众!您是他们的皇后,他们拥戴您!您要为自己的母国做出贡献与表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您从小享皇家恩宠,受万民敬拜,在关键时候,难道不该站出来保护您的子民吗?公主!您是天家女,不要学那些小家子做派,整天为着夫君的恩宠愁心,您心里记挂的,应该是两族的荣辱安乐,万世长宁啊!这才是陛下的期望,这才是一国公主该有的气度!” “如果没有,就不配为帝姬吗?”乐宁公主突的反问道,看着常达一脸苦口婆心的表情,她轻轻一笑道:“常达,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公主,更不是一个合格的阏氏!这一点,你心里早该明白!我连我自己的日子都弄得一团团糟,又哪有那个本事那个心力,去救助我的母国子民……说一声母国,不过是一声面子情。我早已被至亲丢弃,无国无家,又何谈旧国?那金銮殿上整日坐着那么多能臣异士,父皇个个宝贝的不行,现在危难当头了,就没人能想出个法子吗?居然还在惦记我这个早被踢出门的‘祸水’……哈哈,指望着一个‘祸水’救国,我看不是我疯了,是你们,统统都疯了!” “公主……” “常达,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说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上,你可有京城的消息?本宫都快记不清那里的人和事了……” 常达颓败的低下头,低低的声音说道:“陛下圣体金安,半个月前,太子喜得嫡子,陛下为皇太孙大赦天下,普天同庆……眼下战局扰乱,估摸陛下心情也会不好,但还未曾听说圣体有碍;至于后宫娘娘,末将知之甚少,从未听过柔妃的任何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母妃做了一辈子柔美人,直到自己被下圣旨和亲,父皇一是为了安抚,二是为了牵制乐宁,才将母妃堪堪抬了妃位。母妃一辈子胆小怕事,做柔美人时都战战兢兢,此刻做了柔妃,也不知会不会好些…… 乐宁低下头,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母妃不住她也护不住自己,而她乐宁呢?更是护不住任何人……她争了一辈子,要强一辈子,最终为自己攒了一堆天大的笑话,又有什么用? 乐宁有些不懂,自己何苦要出来一趟?想听的话半句关键的没有,不想听的话却被常达翻来覆去的啰嗦半天。说来说去,她不过是父皇丢出去的一件工具,借自己亲生女儿的美貌,勾引胡人听话的工具。没有亲情只有利用,现在还把这些天伦大道扣在她头上逼迫她,不觉得可笑吗? 看着常达渐行渐远的身影,乐宁一阵恍惚,这是个大杞的好官,舍身救国浑身是胆,却最后被她骂走了,想想还真是有些对他不住……或许,自己真的是跟大杞八字不合,会生生相克吧……看看,这刚距离拉近一些,她就又开始祸害人了…… 拉着缰绳默默往回走,却渐渐被一阵古朴的埙声吸引。乐宁抬头四顾,却见到不远处正坐在一块高石上默默吹埙的乌力罕。夕阳西斜,晚风和煦,一起照抚在他身上,配着幽幽低埙,倒是给人一种格外的宁静…… 乐宁觉得自己适才浮躁的上下起伏的心境有了一丝丝安稳,她跳下马,静静地走了过去,不愿打破这份宁静。学着他的样子,跨上巨石直接幕天席地而坐,天地仿佛都安静下来了,远方杞人的身影远的几乎看不到,身后旌旗在风中鼓动,好似一幅悲凉的挽歌,唱着她最后的落寞。 一曲渐消,余韵犹在耳边盘旋,乐宁深醉其中,几乎不愿醒来。乌力罕低低一笑,道:“阏氏殿下~您若是再与那常太守谈的时间长些,我回去可就不好交代了……” 乐宁缓缓睁开眼,斜斜看他一眼,道:“王弟今日力排众议,鼎力护送我出来,难道这就好交代了?” 乌力罕倜傥一笑,“说的也是,债多了不愁!左右自己随性就好,哪能让天下人都满意了……” 乐宁淡淡道:“我乐宁一向恩怨分明,今日你有意示好,我们过去并无渊源,说吧,你究竟想要些什么?”她看着乌力罕诧异的眼神,继续道:“莫要跟我说你什么都不图,那些话,还是留着回去哄小孩子吧!” “阏氏……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这张嘴还真是不饶人啊……”乌力罕笑的一脸求饶。 “哈……明人不说暗话,本宫向来有话直说!想听那些温柔情蜜的话,去找你们的姬妾,在本宫面前,有什么想头还是都铺陈说清的好,咱们明码交账,不该不欠,心里也舒坦些!” 乌力罕苦涩的一笑,半晌无语,就在乐宁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乌力罕低着头轻轻的道,“王弟此番并无他意,只是因为,阏氏今日在王帐时的艰涩,突然让我想起我的额吉……” 乌力罕的……额吉?就是那位被老汗王撸来的杞国官家小姐? “我的额吉最艰难的岁月时,我年弱帮不上她,也看不懂她眼睛里的哀愁。如今懂了,她却已经去了腾格里……所以,今日看见阏氏那般的难过,那样思念旧国却不得已,便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有个人能站出来,像我一样帮扶一把,我的额吉会不会就可以熬过来,不要那么早就丢下我……” “哦……本宫,哪一点相像她也经常怀念她的家乡?不过,最好没有本宫这么烂的脾气……”乐宁微微侧目,她不知道自己怎地就生出了这么多的好奇心。 “我额吉,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子,她没有阏氏这样绝伦的容貌,也没有您的勇气胆量。她总是在哭,又总是在笑。我获得奖励时,她对我柔柔的笑;父汗来看她时,她会哭着笑。我喊她额吉时,她会苦涩的笑;我唤她娘亲时,她会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我总是不懂,她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父汗也不懂,但还是很喜欢她,也很宠我……”乌力罕的神情很温柔,最后语音渐渐低沉:“我原先以为,我慢慢开导,终究会解开娘亲的心结。直到最后,父汗忽得暴病,还未来得及部署安排好一切,便去了……我娘亲也……我没能留住她的命,也始终没有解开当年的遗憾……” 乐宁的神情跟着他淡淡的描述而抻的悠远纤长,仿佛能直面当年的惨淡境况,她恍惚看到了那个跟她一样境遇的女子,梳着杞人的发髻,在一片胡人中慌乱而不安的神情。“解不开的……”她喃喃道:“你没必要为此而内疚,无论你做了什么,她又能多活多久,这个心结都是解不开的……” “是啊……在她心里,她不是杞人,也不是胡人,她的丈夫想把儿子训成一个胡人,她惊慌失措却拒绝不得;她费尽心思求得大汗同意回乡探亲,却被家人以‘丧伦败德’、‘有辱门风’的理由拒之门外……书香鼎传的世家,为了颜面,将她正统嫡出的小姐身份从族谱里划掉,她没有家没有国,只能靠自己……她的心结又如何化解得开……” “本宫原先以为,只有我的至亲才是世间最无情之人,如今看来这天下的君王,不独一家!你的双亲,一个教你学杞人,一个让你做胡人,好好的一个王子,弄得这般尴尬……你可恨他们?” 乌力罕落寞一笑,“昔人作古,旧人已逝,还有什么可恨的?若真要恨,也当恨自己不够强大,解不开娘亲心上的锁,也没完成父汗的期望……” 乐宁不知该如何做声,她不敢想,若有一日得到了父皇殡天、母妃陨殁的消息,她心中的恨会不会消,她心里的难过、纠葛会不会要了她的命……她只知道,乌力罕比她坚强,起码现在还能这样柔柔的笑,还有心思去安抚一个有着他娘亲相似经历的可怜人…… “听说你的母妃,给你取了一个杞人的名字?是什么?”乐宁忽然很好奇,问了一个她不该问的话。 乌力罕没有表现出为难,也丝毫没有被冒犯隐私的尴尬。他仍是那副和煦淡然的微笑,仰头遥望着远方天际线外,似乎跨越着中间几千里的距离,一直望到了南边杞国城郡的高墙,他低声吟道: “秋风昨夜落芙蕖,一片离心到外区。 南海浪高书堕水,北州城破客降胡。 玉窗挑凤佳人老,绮陌啼莺碧树枯。 岭上青岚陇头月,时通魂梦出来无。” 乌力罕回过头来看着她,笑的一脸温柔:“这是娘亲常吟的诗句。母家姓沐,给我名讳上青下岚。阏氏若是愿意,可私下唤我一声沐青岚,如今天下间,没有人会再这般唤我……” 乐听着他和煦淡泊的声音轻轻念着诗句,这幅书生儒巾满腹经纶的样子,他眼里的文雅柔和,像极了三皇兄!乐宁过去最喜欢听着三皇兄给她念诗讲故,朗朗的少年声蕴含着宠溺般的温柔,仿佛直接侵入了骨髓里,浑身通泰的享受,她最爱这身儒雅清尘的风骨! 宁无意识的道:“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乐宁公主,但无人知晓,我的闺名,是汝瑶……”她转过头,双眼直看进他清凉的眸子里,看到了他溢满的惊喜,乐宁柔柔一笑:“沐青岚,请多指教……” 第26章 得失两难 乐宁觉得自己真的是疯魔了,怎么会对着一个只见过两三次面的人,说起这么多话,甚至告诉了他那个无人知晓的乳名。可能是今日她受的刺激太大了,眼看着常达带的骑兵远远离她而去,仿佛再经历了一次被丢来和亲的满目疮痍和慌张凌乱。 第一次被送来时,她还没明白这里生活的意义;但此番历生死遭劫难后再被丢下,她才深深体会到其中的绝望和恐惧。她的母国现处动荡之中,仅仅面对东胡的侵略就应对的如此狼狈,因此完全不敢招惹西胡部族,她之前所秉持的高傲,如今也被她的父皇、她塞北守将打破了她最后一丝伪装…… 她其实,早就失去一切了。现在大杞如此风雨飘摇,也许她仅剩的这个阏氏之位,也会朝不保夕,随时忽儿乌遇到了更有利的联盟者,娶过来人家一个女儿,她乐宁就要被赶下来,沦为姬妾之流了……那才会是最无涯的地狱! 因此,当今天她看到这个有着和她同样尴尬身份的沐青岚时,她很难不身有同感。此人身上,有着更为复杂进退维谷的处境,但仍能笑得那般和煦,仿佛冬日里的一道暖阳,星星点点落进了她的深渊中,她捧着这一点光芒,竟是有些感动,有些……不忍放手…… 回去的路上,乐宁有些懊恼,自己不该跟他说这些心里话,他再如何面善,终究也是胡人的王弟。草原的风气再开放,她也不该跟外男共坐一处岩石,听他吹埙同他说笑,更不该一个不妨打开了自己的心门……这里到处都是胡人的探究,到处都是呼儿乌的阴影,这样平白招来祸根,又有何益? 她想起沐青岚脸上那副毫不在意的表情,“阏氏愿意跟青岚说些体己话,青岚又怎能不懂事为阏氏惹上麻烦呢?今日所带二百兵卫,皆是青岚的心腹。阏氏请放心,青岚虽不才,没什么大的本事,但手下这几个人的心思,还是收的住得……” 乐宁转头看了一眼乌拉,她仍是低着头安安分分的,脸上一丝异状也无。乐宁舒了口气,乌拉是忠心的,今日自己做了这么多违规犯戒的事,她都一句话也没有,心里必然也是个拎得清的!今日的事便是过去了,她往后,还是该慎重一点才是…… 回到营地,呼儿乌单于还在王帐里跟心腹们商讨着,乐宁虽然不想再见到他们那一张张令人憎恶的脸,但想想今日常达语言中的无奈,还是默默一叹,收敛几分心气,让奴才去通报一声了。左右呼儿乌见不见她是他的事,自己按规矩该做的做了,没漏下什么把柄让呼儿乌抓着去跟大杞叫嚣,就当做是她对母国的效力了。 王帐的帘子被掀起,里面传来了几声隐隐的商讨声,一身健壮肌肉的乌巴山目视前方,毫不斜视的道:“大汗有请,阏氏请进!” 乐宁瞥了他一眼,这人长得面目狰狞到极致也就罢了,怎的性子也这么惹人憎?不见礼不低头不避让,就算他是胡洲第一勇士,有狂傲的资本,但自己现在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阏氏!他这脑袋都不扭也不低一下的算是什么态度?果然人善被人欺,她大杞还没亡国呢,她这个阏氏地位已经有些动摇了,若真有一天她成了亡国女,这些人心里还不知是怎么盘算的呢! 乐宁歪着头看着活活比她高出一头的乌巴山,她仰望的有些吃力,却仍是不肯泄气。胡人骁勇,以武力为尊,乌巴山是很多人心里的神。若是之前的乐宁,此刻非得要这第一勇士在自己面前低头不可,但今日,她却全然没了这份悠闲无聊的争心。她心里不禁在想,若有朝一日胡人的铁骑踏上大杞的领土,眼前这个人,也不知会揽过多大的功绩,手上又会造孽多少无辜冤魂…… 乐宁的目光越趋激烈,乌拉轻轻地拉扯她的衣袂,在她耳边轻轻地劝着,令乐宁陡然间回过神来,乌巴山耿直着脖子始终不敢看她一眼,始终一个姿势动也不动的矗立着,脖子上绷着青筋,脸色也有些尴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完全无视乐宁凝注的目光。 王帐的帘子又一次被掀开,出来的胡格亥打着帘子恭敬的道:“阏氏请进!”乐宁自嘲一笑,她这是又犯什么犟劲呢?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处处给自己树敌,父皇知道了非得气的抽她不可……如果当初是别人被派来和亲,也不知是会过成个什么样子,可会像她一样,弄得全民皆敌毫无希望吗? 呼儿乌的声音打断了乐宁的思绪:“阏氏今日气色好得很啊!见到了娘家人就这么高兴吗?” 乐宁听得这话眉梢条件反射般的上挑,但反驳的话冲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真的该收敛一些了,怎么老是记不住呢?常达临行前的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滚过三遍,乐宁压下了自己的脾气,是啊,她还有什么可秉持骄傲的?大杞风雨飘摇,她也只剩了一个空壳子,以后更没得仰仗了,若是不想让自己那么快那么惨的悲剧收场,她还是给双方都留一些余地才好…… “多谢可汗挂念……”宽厚仁德容我一偿思乡之情,乐宁感激不尽。这后半句话在嘴里转了两边仍是有些说不出口,乐宁在心里哀哀的叹了口气,罢了,不说也罢。反正她的话,也没几个人爱听的…… 呼儿乌明显对她今天的表现也很意外,嘴角喊着一丝笑意,道:“本来我对这个杞人的太守是没什么好印象的,不想跟他多废话,也绝无可能让他同你有所接触,是他口口声声说,能给本汗一个惊喜。如今看来,这惊喜嘛,还不止一个,而且……很得我心!他能让我草原的火爆阏氏乖顺一些聪明一点,便是他的本事啊!今天这桩买卖,痛快啊!”他说着大笑举碗饮酒,边上的人也都相应居酒同贺。 乐宁心底有些烦闷,她今天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想了太多耗心神的事,实在是没有这个心力再跟呼儿乌斗智斗勇,她很累了。收敛着自己的性子,抿着唇,等到终于得以出来时,乐宁看着日暮西垂的天色,缓缓扶上乌拉递过来的手,轻轻道:“乌拉,我们回去了……你看,都快要变天了,也不知,我们能不能熬到下一个晴天……” 因着东胡人与南杞的战局凝滞,这里的风声也连带有些紧张,无数人面上一派无恙,心里都在嘀咕,盘算着他们的单于会不会趁机打过去,盘算着这王族阏氏之位是不是会易主。乌拉也整日里有些神经兮兮,十日里已经跟别的丫头打过三次架了。乐宁心疼的给她擦药酒,看她一声一声疼的吸气,有些无奈的道:“你这是何必呢?当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仆,我是骄纵狂傲,你呢,也要学的越来越像个泼妇吗?唉……”乐宁眼神中带着一丝暗淡:“我的性子,出了名的不好,经不起气性,人一激我便自己爆了,母妃都说,我是最易吃亏的……你不一样,你的性子比我好,吃得住气也能稳能忍,往后还是收拢些莫要学我……” “阏氏哪里话,阏氏是最好的!旁人不过跟着以讹传讹,他们没有长久的伺候过,哪里知道您的心善您心里的苦……最恨那塔姬,以为此后在格根塔娜身边很了不得吗?就凭她也敢拿阏氏的事说嘴,我今天摔她几回,她下次便不敢了!” “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脸上,她们嚼什么舌根子,你还一个个管束得住吗?由的她去便是……左右这大营里,说的人从不会少……”乐宁颜色莫名,话说的自己都很是心酸。 “阏氏,不是这个理儿!”乌拉抓着乐宁的手,很认真的说:“今天是塔姬来我这挑衅,我若是缩了,明天格根塔娜就窜到您头上来蹦了!所以今天我必须得打赢,告诉他们,别想趁乱来欺负人!在咱们这,不怕打,就怕缩着膀子做鹌鹑的!我今天虽是挂了血,但只要打赢了,就有人尊你敬你,若是咱主仆都瑟缩着,您瞧着吧,明天来看笑话的能排出一长队!” 乐宁伸手轻轻拢了拢她两侧凌乱的头发,看着她那张生机勃勃的小脸,心里一阵熨帖,她乐宁终究有幸,这么朝不保夕的时候,身边还能跟着这么一个可靠的人。 乐宁想通了很多,国不是国,家不是家,她这样的处境,还有什么可执着的?无论是杞、还是胡,对于她来讲,都是一样的。没有亲人,没有关怀,只有利益、权衡。她一心念着的皇宫君父,她拼命抓住的杞国君主的凤仪气度,她铭心刻骨一般谨守住的尊严,如今面对母国的风雨飘摇,竟如此不堪一击。父皇都派人来跟她说,要她好好侍候单于,谋取母国安宁;常达口口声声为了天下子民不要在乎个人得失,这是把她当做送出手攀交的姬女吗?天下昌隆,没人会记得她乐宁公主的牺牲;但母国陨落,倒是还惦记着她这个踢出门的祸水,恨她为什么没能勾引住单于的那颗征踏野心! 长久以来的幻想,在这一刻,被她的亲生父亲摔个粉碎!乐宁想高声长笑,谁来告诉她,她苦熬了这么久的困境,拼尽心力守护了这么久的尊严,到底有何意义? 第27章 自我放松 乐宁公主近日变化很大,这是她身边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情。看着每天忙来忙去采花制粉扯布裁衣的乐宁公主,人们惊奇的发现,这个脾气粗暴乖张的阏氏,不知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位置,母国战事不仅没有一点让她意志消沉,反而活力四射般开始了新纪元,乐乐呵呵的玩闹人生。 乐宁觉得很痛快,无论两国之间是战是和,都救不了她的狗屁日子,没有谁在意她的死活,她还端着凤仪在乎那些人那些没用的东西顶个屁用!越是所有人想要看她笑话,她越要过得好,哪怕明天就日月颠倒,她今天也要就着月光把酒言欢。人生无常,岁月无情,君王无心,说不得杞国哪天就支撑不住了,到时候,她在呼儿乌眼里,也一丁点价值都没有,运气好的话,被他赶出去漂泊无依;运气差的话,攒上这几年新仇旧恨的帐,她能得个痛快脖子上给来一刀就该谢天谢地了。 既然如此,她嫁妆里那些好东西,该享用的便早早享用才好,省得哪天一个不测,她进了牢房,她的珍宝也不知会被谁抢了去,格根塔娜眼热她那套金丝嵌宝的点翠头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是哪一日她乐宁被困在囹圄里千夫所指,格根塔娜把玩着她的朱钗还冷嘲热讽,可真要呕死人了! 想通了这点的乐宁公主很是大方,出手阔绰的整个草原都咋舌,乌拉已经不敢再接受她的一点东西了,每次乐宁往她手里塞锦缎的时候就跟要她命一样,乌拉可怜的都快要跪下了,求饶道:“阏氏,你饶了我吧!上次赏我的那套古窑梅瓶,把我爹娘都吓坏了,听货郎掌柜说,这一个瓶子就顶的上我全家的财产啊!还有上上次,您一出手就是十匹锦缎,我家都放不下了……我额吉怕那么好的缎子压皱了或染上味,直接把安达赶到地上去打地铺,一匹一匹全整齐放在了他床上……” 乐宁笑的乐不可支,用手戳着她的脑门道:“你这小笨蛋,一点子东西哪有那么金贵!都说好了那对瓶子拿去给你安达娶媳妇用,你们这里也有聘礼的吧?放在第一抬里,保你家里风光有面子的紧!” 乌拉的头摇得飞快,“那可不成,那么珍贵的东西,大汗王帐里都少有,怎么舍得送出去?” “这有什么,往后的好东西多得是,保管你家再也看不上那对瓶子……乌拉,你用心跟着我,我说过,该给你家里的荣耀,能给的我都会给你!省得到了哪一天力不从心的时候,再去凭栏后悔……我乐宁,错了这么多年,不想再给自己留遗憾了……” 除了乌拉之外,这胡人王帐里,乐宁公主唯一看得入眼的也只有特木尔那小子了。他跟着第一勇士乌巴山,现在武艺进步的很快,已经离了巡卫营,进了正式的兵营,做了乌巴山的左右手。乐宁很替他高兴,这小子虽然性子有时跳脱,却是个知恩念旧情的。有时得了什么稀罕的糕点野果,也偷偷地往她这里送过。这几天最风声鹤唳的时候,也来帮着镇镇场子。对于这些,乐宁很难不感动,特木尔做的虽然不多,可已经是尽了他的全力。在这个全民闻风静观其变的时候,这个耿直小子毫无矫情的雪中送炭,让乐宁感受到炙热的暖意。 乐宁是个有一说一的性子,她看重谁,手下阔绰的完全忽略他的承受能力,送出去的皮毛锦被样样不俗,听特木尔说看上一个姑娘两次示爱都失败后,乐宁果断扔过去一个羊脂玉的玉佩,触手温润刀工流畅,保证拿着晃过整片草原都是件能闪瞎眼的好东西。 特木尔也被吓到了,不敢要,被乐宁公主恨铁不成钢的骂了半个时辰,她的好东西不给这些体己人,难不成等着以后让那些贱人来抢吗?还不是统统便宜了呼儿乌做人情!你小子不收也得收,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乐宁,往后你也不用再来了,不是我的人不领我的赏,将来也用不着再认识她! 乐宁知道,自己的脾气很不好,能忍到最后的,这么艰难时候还守着她容让着她心里有她的人,都是她最最亲的亲人。特木尔背上挨了她几巴掌后怂了,他怕乐宁那小嫩掌再拍下去疼得厉害,他皮糙肉厚的一点不疼,乐宁手疼了晚上可是要敷珍珠玉容膏的,那么好的药平白浪费,多可惜! 特木尔舍不得,他知道,乐宁这里的药都是珍稀好药,是她从南杞皇宫的御医那里带出来的,珍妙配方救命活伤的好东西!南杞人喜欢钻营东西,把膳食做的色香味俱全,偏偏就是不像食材自己原本的样子;但丹药不同,经过这几千年的医术积累传承,他们研究出来的药,能十倍百倍的发挥原草药的药性,单于说过,这才是真的智慧,他们铁骑可以不在乎那些穷酸顽固的书呆子,但圣医药理却一星点都不该在自己手里受损,那是价比千金的珍宝! 他们军营里整日摔打,谁身上没个乌青劳损的?大家一般都是呵呵笑的硬扛过去,疼得厉害了扯把草药嚼碎了涂在伤口上,也就挺过去了。但若真是伤的重了,那可真是保不住命的。乌巴山是胡洲第一勇士,他强悍的野熊都能杀死,在多少人心里是不可撼动的战神,但却有处旧伤,每到冰雨寒冻夜,煎熬的他夜夜不能眠。特木尔很为他着急,在乐宁面前结结巴巴涨红着脸磕巴了三天,终于是把话说出来了,乐宁好笑又好气的看着他,一瓶子药,至于这么臊着脸么? 特木尔长这么大,没跟人舔着脸要过这么珍惜难得的东西,舌头拧巴着,胳膊腿放哪都不自在。乐宁感慨万千,难得体恤他的一颗小心脏,没有多说什么话,拿出了东西又多加了一盒祛湿驱寒的药膏,一并揣进他怀里。乐宁跟乌巴山不熟,说起来不过见过两次面,他每次的印象都是恪尽职守的莽汉,但从没有像别的官员似的,一双贼兮兮的眼睛盯着她的脸不放。乌巴山每次都是很规矩的,从不往她的脸上多看一眼,从这一点来看,乐宁并不觉得他讨厌。既然特木尔现在崇拜他崇拜的快要上天了,乐宁也不介意帮上一把。想了想,又把一蹦三尺高跑出去的特木尔叫了回来,打开最下面的箱笼翻了半天,找出一本骨骼经络的医书,逗小猫似的在他眼前晃晃,特木尔眼睛都盯直了,乐宁忍着笑问:“看得懂么?都是杞字写的!” “看得懂!营里有好几个人识字认书的,大不了我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译,总能看懂的!”特木尔的眼中亮的一簇簇小火苗不停燃烧,把个平日里紧绷的小脸绽开的无比灿烂,乐宁觉得,一本压箱底的书能换来他这么难得生动的表情,还挺值得的。 那天之后,特木尔跑来的更勤了,带来的野果山蜜也越来越高档,不像是他能拿得出来的,乐宁隐隐觉得,这是乌巴山的回礼。她也没有点破,她是给特木尔脸面,旁的事情,她懒得去想。特木尔对那本书产生了莫大的积极性,就像个刚刚被启蒙开慧的儿郎,对里面的内容痴迷的近乎走火入魔,乐宁看他的样子着实可乐,又见他每日里用稻草石子在地上划拉着写字可怜的紧,便送了他一套笔墨纸砚,耐着心思教了半日如何握笔着力,终于特木尔顶着一脸墨笑呵呵的蹦走了。乐宁看着他的背影连连摇头,不过是一套最普通的文房四宝,怎的他就像是多年寒窗中了状元那么高兴?她后头还有整套的好东西,尤其那方玄玉墨,当真是难得的佳品,乐宁在这胡地久不动笔,几乎忘了她的箱笼中,还有这件宝贝明珠蒙尘。 乐宁心思所及,便趁手翻了出来,看着上面浮腾的金文,记忆一阵恍惚,这还是当年三皇兄一篇佳赋得了父皇的青眼,当堂赏下的,后来被她瞧见上面的金文好看,硬是讨要了过来,乐宁至今仍记得三皇兄脸上那副肉疼的表情,三个月后都没能痊愈。乐宁笑着笑着眼泪便滑了下来,她要来这块墨又能做什么?还不是摆着放着乐呵着,她又写不出锦绣文章传世流芳,这块墨给了她才真是浪费!也就是三皇兄愿意宠着她,她却把一切都当做了理所当然…… 擦掉脸上的泪痕,她现在不能哭,她要尽全力快乐的过好日子,有一天过一天,有两日过两日,她乐宁错了一辈子,不想再错了…… 她对乌拉招招手,道:“你可认得乌力罕身边的人?把这块墨给他送去吧……”好东西就该发挥它最大的作用,与其留在她这里垫箱子,不如给它一个成全的机会,送到懂它识它的人手里,草木若有情,也当无恨了…… 乌拉抬头很复杂的看着乐宁公主,乐宁诧异,怎的?这行为在胡地也不合适吗?她是长嫂,也是国母,给一个王弟送些好东西……心里犹豫着是不是收回这句话,乌拉已经低下头,接过那块墨,低声道:“我一定帮阏氏送到!” 第28章 偷得浮生 乌力罕是否需要那块墨,乐宁不知道,也不在意。她很欣赏他身上那种文人雅士的韵味,放眼整个草原,能有这么一位会吟诗会颂句的翩翩公子能送出去这块好墨,乐宁就觉得不遗憾。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乌拉送完墨,回来时还带着一份回礼,他亲手书写的一份扇面,寥寥几笔勾勒出杞国的山水风貌,群山旖旎之间,一湖碧水夕照,渔舟唱晚铺陈出一片祥和,背面四个大字“山青水宁”,写的一笔草书飘逸出尘,带着无拘无束的洒脱,几乎能带着人直接超脱这尘世间的束缚,奔赴画中的宁静乐土。 乐宁捧着扇面,看的近乎痴了,若她来生能落在这么个神仙属地,不受战乱波及,不拘王权利用,哪怕穷极困极食不果腹,她也愿意守着一方乐土,安安稳稳的过完她小小的人生。 从那之后,她和乌力罕偶有来往,乐宁知道他的处境也很尴尬,自己不该再给他带来累赘,却控制不住看着他的画中那份随性,盼着他字里的那种洒脱。乌力罕好似也知道她心里的疙瘩,信中署名一律使用“沐青岚”,就好像是一个出尘的好友,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以理解她所有的痛苦矛盾,也不会带给她真实生活里的负担。乐宁有的时候看着那俊逸的“沐青岚”三个字,真的会忘了他背后的身份,只是看着这青山绿水自由无束的名字,仿佛也进入了一个无权无争的神仙属地,心情就会无端轻松起来。 接触的时间长了,乐宁也不禁会想,沐青岚的娘亲究竟这一生,对老汗王用心如何?竟会在老汗王暴毙之时忍心舍下儿子,跟着殉情的?不料却从乌拉的口中得知了另一个完全不曾想到的真相,原来沐青岚的娘亲并不是自愿殉情,而是活活被逼死的。 这件事当时被闹得很大,很多在王帐里伺候的老人都有印象。当年老汗王在军中突然暴毙,后方一派乱,消息传回来后,众多有势力的首领都对空出来的单于之位动心了。当时的有力竞争者除了呼儿乌这个大王子之外,还有二王子、五王子,沐青岚因为从小备受老汗王恩宠,因此有的兄弟对他也很是忌惮。在王子之外,还有一个不容疏忽的势力,当时的右贤王,也是老汗王的亲弟弟,也想着兄终弟及的盘算,他手下五万大军,成了所有王子们心里的一块阴影。不巧的是,这位右贤王,对美色很是在意,胡人“妻继母婚、夫兄弟婚”的老规矩在,他还没等兄长的头七过去,就对沐青岚的母妃下了暗示。沐青岚的母妃一辈子受大杞礼仪教化,哪里能接受这乱伦的事情,拼死抵抗,却奈何他不得。最后为保自己的名节,将沐青岚托付给呼儿乌之后,一头碰死在了老汗王的陵寝内。 后来事情如何兜兜转转的,乐宁并没有在意,无外乎是兄弟叔侄间斗争暗算,明招暗招一起招呼,最后呼儿乌得了汗位,那位右贤王,也不知被扔到哪里早化作一堆枯骨了。只是听着这个故事,无端心里很是哀伤,对于乐宁来说,这是完全可以感同身受的。若是哪一天,呼儿乌走在了她的前头,自己操持着他的丧仪,转过头他的儿子、兄弟还在打着自己的主意,乐宁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估摸大抵也会和沐青岚的娘亲殊途同归吧…… 乐宁一连几天都很低落,乌拉费尽心思讨她欢心。憋闷了几天之后,乐宁苦笑一声,她这是怎的了?总想这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她乐宁或许根本等不到那一天,就会被呼儿乌处理掉,到时她只需要愁呼儿乌会给她个怎样的结局,哪里还用得着担忧这胡人乱伦的风俗呢?她和呼儿乌之间,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个比自己更短命的…… 乐宁公主这几天的慷慨解囊之名很是出众,引得众人侧目,特木尔那小子也不是个能藏事的,这几天捧着本医书近乎痴迷的事谁不知道,时间长了,便有那眼热的也上来讨好。乐宁公主看着眼前的绢娘,这是她陪嫁来的二十四仕女之一,平日里既无纷争也无交情,那件事之后,所有仕女都被呼儿乌安排出去,乐宁也没具体去打听。如今才知道,这个绢娘被嫁给了一个旁支王室的侄子做小,那男人没什么本事,碰上什么偷鸡摸狗上蹿下跳的事倒是每回都能看见他,这不拐着弯的也来蹭好处了? 乐宁公主很是鄙夷,看着绢娘哭的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啜着茶半根眼睫毛也没抬。她乐宁遭难的时候,没见一个人过来帮衬,这大半年了到现在也从没有人过来请过安,怎么见她撒钱就坐不住了?这是她的嫁妆,愿意给谁不愿意给谁,由不得别人! 绢娘哭的是真伤心:“公主,妾着实是没法子!您跟单于斗法,我们这些媵侍又哪里有插嘴的资格?单于发难,捏死我们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把我许配个混赖子,每天做活还要动辄被打骂,我实在是熬不住了,您若可怜我,念着大杞的情分,给我个痛快也好……” 乐宁眉眼不抬的道:“若想有个痛快,何其简单!既然都已经忍到今天了,又何必来我这装样子?” “妾是您的媵侍,生死由您,因此……受了再多折辱,也不敢擅专,更不敢……坏了您的威仪……” “哦?这么说,你听从呼儿乌的指派,嫁个癞子做妾就扬我的名声了?真是好笑,你是我从京城带出来的,是我的媵侍!你若真心侍奉我,眼里只有我一个主子,当初呼儿乌分派你们的时候,你就该挺着这根脊梁骨宁死不从!你是我的仕女,不是他的!是杞人不是胡人!你是生是死是嫁是寡,都该有我决断,而不是看我失势,就听了呼儿乌的指挥,给自己去寻归宿!”乐宁公主眼里喷着火,“怎么,现在发现这归宿找的不好,就回来求你的旧主子要换夫了?你家里也是有些教养的,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吏女儿,纵然是个不受宠拿来顶数的庶女,该有的人伦道理也该懂,怎的这般会挑拣?真是丧了你家祖宗的脸!” 绢娘被骂的无地自容,用帕子遮住脸哀哀的哭,乐宁挥挥手,“莫在我这里号丧这些,坏了我的清闲,回去你男人那里,找那些疼惜你泪水的人吧!往后,也不用再来我这了!” 乐宁仰躺在长椅上,脑袋看着湛蓝的天空,幽幽道:“我纵然万贯家财千里金山,也与这些个没良心的没半点关系!”乌拉送走了绢娘,回来蹲在她的身边,乐宁摸着她的头,叹道:“我这两年,没享到什么人间的温情,也不曾做出多少益事,父皇对我的期许,更是一件没有让他满意!磕磕绊绊的斗了这么久,唯独这人心,看的真是透透的。” 乐宁公主豁出去把每一天都当做末日前的狂欢,能多偷得一日便乐一日,她看的顺眼的人千宠百惯都不在乎,看不入眼的一个银渣渣也别想讨要走。她性子来了甚至拿出整缎的轻鲛纱,裁成一个个的彩条,挽成大大的络子挂在屋里。惹得多人在背后念叨她糟蹋东西,乐宁充耳不闻。但再多的人她可以无视,有一个她却逃也逃不掉,噩梦一般的呼儿乌,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进屋的时候,乐宁觉得自己连番的好心情都被整锅端了。 呼儿乌看着这珠光宝气几乎焕然一新的帐子,巴掌大的夜明珠吊在空中照出一片片光晕,各色珠宝编成珠串垂撒床帏,地上铺着整片整片的狐裘,一脚踩上去柔软的如踏云端,更不要说那桌上摆放的各色古董器皿,每一样拿出来都够一家普通牧民十年温饱,而她却任这些珍物烂在这里,一副穷凶极奢的表情,配着那张绝艳的脸,当真是讽刺。 “阏氏好悠闲啊~我听过你们杞人的一句诗,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今日终于是明白它的意思了……” 乐宁一声轻哼,“这几日这些话我听得太多了!人人都会讲道理,都会说我这些东西如此白白浪费真是可憎,不若捐给那些贫瘠的百姓……可是本宫不懂,这王帐里谁家不是有吃不完的牛羊,藏着用不尽的兽皮?为何他们不把自己的家底都抛出去救济贫民,偏偏总把眼睛盯在我一个外来人的身上?当真是只看得见别人家的钱粮,看不见自己的贪欲……可汗是坐拥千倾领土的君王,眼光可要放的远一些,莫跟那些眼红的小人一样,只看得见这些眼皮底下芝麻大的东西……乐宁陪嫁再多,也不是富可敌国的钱粮,能以一己身救济天下!” 呼儿乌轻轻一笑没说什么,坐下来,拿过她桌上的酒壶,也不用杯盏,直接就着壶嘴灌了一大口,咂咂嘴,“你们这南国的酒,香是香,就是没什么劲道!柔里吧唧的,果然也就适合女人喝!” 奇异的是乐宁并没有平日里反唇相讥的冲动,她仍是慢慢的啜着手里那一小杯,看着细细的光晕在杯中,随着一圈一圈的酒纹荡出琐碎的涟漪,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都不值得她去生气,生死很广大,也是很简单的事,或许就在这朝夕眨眼之间,她又何苦去争这些一时唇舌上的长短? “可汗今夜可是来清账的?若要清旧账就直接给个痛快;若不急着,便安静些,有什么话,待我细细品过这盅酒再言吧…… 第29章 钱帛招贼 呼儿乌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坐在厚厚的狐裘上,眼中思虑万千却一语不发,手里一壶一壶的灌着酒。与他相对的乐宁也不言语,自得其乐的饮啄,她从没有这般尽兴的喝过酒,宫里规矩多,也就碰上大些的盛宴时,她能沾一沾唇,在这里什么都不用顾忌,她突然发现,原来这酒却实是个好东西!她喝到半晕迷,浑身轻飘飘的,腾云驾雾一般的爽快,全然忘了那些令人不快的糟心事,就这样放纵自己,她在飞翔,她要放声歌唱。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呼儿乌睁开半眯的眼,看着眼前醉态朦胧的乐宁,听着那一声声熟悉的曲调,两人难得的共居一室却没有斗争,这和睦的感觉这记忆中的歌声,让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重温两人之间还不曾产生嫌隙的日子。 “乐宁,莫要再拿这些贵重东西折腾了……”呼儿乌囔囔道:“金帛动人心,你那些东西太打眼了,会招来人心里的恶魔,若是大族老们的贪心都被撺掇起来,我……就不好护着你了……” 乐宁沉醉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也不知这番话听进去没有。良久,呼儿乌长叹一口气,一口喝干了手里的酒壶。 金帛动人心,尤其是别人手里的金帛,格外能煽动某些人的眼睛。几天后,乐宁深刻体会到了这一层意思。 看着眼前团团势力围绕过来的人,当中那个有些眼熟,但乐宁想不起来他的身份,旁边的乌拉低声提点,才知道是呼儿乌的八叔古河。手中掌控着斡亦剌部,手下两万军马,在草原中很有势力,人也很嚣张,在草原上除了呼儿乌,还不曾惧让过谁。 乐宁嘴角一丝冷笑,呼儿乌今天率领着亲兵队去塞托河对面部落谈判了,这些杂碎也就这点本事了,趁着汗王不在,带上他的小喽啰来这里作威作福,也不知算计这天算计多久了! “古河王叔好大的阵仗啊~带着这么多人,一打眼没看清,乐宁还以为东胡人打来了!草原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抖威风,还真是让人开眼啊……” “哼~你这妖女最善妖言惑众,也不知浪费了我草原多少粮食,还在这肆意挥霍,腾格里在上,今天我就是来替天行道的!” “真是大言不惭!就凭你这群杂兵碎狗,也敢妄言天道?休得用你那脏心烂肺侮辱了你们的长生天!”乐宁抬手一个个指过去,“这一个个污浊肠子的,眼睛只会盯着别人的东西,你们胡人想抢,也得看能不能抢得到!我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嫁妆,到我死都是我的,胡、杞两国作证,没人能拿走!你们连这点廉耻都不要了?还好意思给自己扣个大帽子,当真是不知羞!” “你嫁进了草原,连你这个人都是草原的,更何况是你带来的东西,早该恭恭敬敬奉上来!愚蠢妇人,我又何必与你多费口舌,你的南杞能不能守得住国还不一定,你个出嫁公主有何嚣张的资本?呼儿乌面嫩,被你拢住了心魔,我这个做叔叔的,少不得替他辛劳,除了你这个孽障!” 乐宁仰天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除掉我?就凭你们这几个跳脚虾?杞国还在,东胡也没占得多少便宜,我父皇还康健,而我,现在仍然是阏氏!呼儿乌没有废掉我的身份,你以为是为什么?你们今天利欲熏心,趁他外出时妄图害他的妻,夺她的财,你以为等他回来后,还会拍着手夸奖你一句好厉害吗?你还能捧着我的嫁妆乐呵呵的哄你的小妾,安安稳稳的奢华享受你的后半生吗?你们胡人最重权威地位,老王叔啊~用你那老旧的脑子好好想想吧,一点子银财没什么打紧,失了君心才可怕啊!” 古河一张老脸涨得青紫,他看着乐宁,咬牙切齿道:“妖女信口雌黄,我草原都是天罡英雄,不会被你那巧舌挑拨离心,呼儿乌大汗是腾格里的荣宝英雄,更不会受你蛊惑,不分敌我徒惹动乱,更不会因为一个妇人就对亲族长辈不敬,今天我就要灭掉你的威风,看你还在得意什么,看你又如何能挑拨离间!” 古河生怕乐宁一张没有把门的嘴会再说出什么话来,不再给双方说话的机会,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亲兵过来,几下便架住了乐宁和乌拉以及营帐里几个少的可怜的护卫。乐宁大怒,她委实没有想到,这群野蛮人会真的动手,会背着呼儿乌,擅自对她无礼。 金帛动人心,更何况是这群没见过好东西的野人?看着一座金山就在身边,一个个眼热的都失去理性了!她此刻才清晰的感受到,钱财是世上可贵的东西,也是最可怕的东西,会激起人心里最大的贪欲,不计后果不守规矩,丧了人伦道义,失了理智后果的撕破脸要从她这里强抢。 乐宁脸涨得通红,她拼命挣扎着,这是哪里来的小兵,也敢把他们下贱、粗陋的手拉扯着她?他们好大的狗胆!乐宁气的叫骂,但却抵不过卫兵铁钳一般的力气。乐宁眼睁睁的看着古河的人进出她的营帐,抬出了她一台台的箱笼,这些人沾满泥泞的鞋踩乱了她精致的地毯,他们眼中的贪念让人想起了夜晚觅食的野狼,无道贪婪竟是那般的丑陋! 乐宁觉得她宁可被呼儿乌把夺位赐死的诏书砸在脸上,也好过此时的被欺侮辱而无力反抗要好过一些。这是什么?虎落平阳了吗?哪个野狗都能来咬一口尝尝虎肉?直到被一群身上裹着泥的土狗咬掉最后一口肉,虎骨强撑的自尊又有何意义?她还真不如一头碰死省事!她就知道这群狼子野心的畜生会对她的东西有贪念,只是想不到,等不到她落下尘埃,这群人便吃相丑陋的追过来了! 乐宁想哭,想笑,自己为何这么可笑?她要么把这些烫手东西送给呼儿乌换来一队好的守卫,要么全都砸了烧了化成灰吹到风里也能解气,她偏偏选了最蠢的一条路,将东西都摆到明面上来,明晃晃的给自己招贼!贼来了,带着全副家伙,她全然没有反抗的能力,处处受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读了这么多书,这句话看不明白吗? 乐宁渐渐全身无力,委顿在地,她两侧的卫兵拉扯了半天,身上也挨了好几脚,再者对她阏氏的身份还是有些忌惮,因此看她脱力,便没有一直抓着,只是暗自警惕,堵住她一切的可能动作。乐宁的手躲在袖子里颤抖,她咬着发白的嘴唇,如此的不堪!他们既然敢发难,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招对付自己。借着衣服的遮掩,乐宁的手紧紧握住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她只剩这一样了,上天若是可怜我乐宁,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刺死古河那老匹夫!若不然,也只剩自裁这一条路了,但愿能给自己换来最后一点的体面…… 真是可笑,什么时候,这居然也是一种体面了? 乐宁笑的近乎疯癫,身后的乌拉也拼力摆脱束缚,挣扎着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了她的胳膊,带着哭腔喊道:“阏氏,阏氏!”乐宁暗骂,这傻丫头,抱自己胳膊这么紧作甚,一会耽误她动手!乌拉扑到她耳边用细微的声音说:“阏氏再忍耐一下,我已经递了消息出去,很快就会有救了!” 有救?谁会来救她?呼儿乌吗?乐宁看着乌拉镇定的眼睛,不,呼儿乌身在塞托河,最快也要明天傍晚才能赶回来,那还有谁,足以抵抗古河的身份、地位和手里的权势?还能有谁…… 乐宁守着那微弱的希望,稍稍振作了一点,她低下头,她要尽量拖延,乌拉不方便多言,她也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不知该不该庆幸的是,乐宁的嫁妆很多,这许多人搬了半日,仍是未及十之一二。人的贪欲是无穷的,古河肯狠心破釜沉舟撕破脸来抢,必然是要多多占些便宜的,一个劲的催促手下快搬,多搬,看着翻露出来的真丝锦帛,笑的一脸荡漾,丝毫没有留意这落魄主仆的动静。 乐宁也长了个心眼,看他们搬出一个沉重的大箱子时,突然喊了一声:“让你的狗奴才当心些,这里面可是酿了二十年的女儿红!休说翻遍你整个草原,即便到了大杞,这也是难得的!打破了足让你悔青肠子!”听到里面是酒,原本抬箱子的人也不自禁顿了一下,接着更是小心翼翼的轻拿轻放,落地时难免的晃动,也让人感觉,自己似乎从箱子的缝隙中闻到了酒香。古河听到了很多人咽口水的声音,特木尔那里经常有乐宁赏的酒,有些人偶尔尝过一小口,芳香醇的让人醉,如今这么大的一箱子摆在眼前,如何不动心?乐宁嘲讽的声音隐约清晰,“古河还不快快藏起来,这酒的香味散的广,味道更是难得的珍品,还不快快抬回你家的后院,省的叫别人分了去!” 古河本来正有此意,只是叫乐宁当众说破,又说的如此难听,自然不好再吃相丑陋。他看看身边跟着的一众部族,今天的事很是冒险,等呼儿乌回来后还要想法子怎么去圆场,还需得这些手下心思拧到一起。想了想,不过是一箱子酒,舍出去就算了,真正值钱的收好才是要紧!他咬咬牙大方一抬手,“今天儿郎们辛苦了,天色渐寒,大家多喝几杯,有力气了好干活!” 欢呼声直彻云霄,兵卫们卖力的撬着箱子,取出一个个坛子,拍开封泥,醇厚的酒香即刻飘散出来,立时很多人的眼睛都直了。不远处的乐宁看着他们一碗碗喝的尽兴,心里一阵倒胃口,心里暗暗算着时辰,几次想回头问问乌拉,到底她口中说的救星是谁,到底还要等多久,可有把握对抗住古河?只是乌拉自打那一句话后就一直缩在地上,也不抬头,不知是没力气了还是受伤了,乐宁想问句话都不能。 她在心里苦苦熬着时辰,天色日光轮转,日头已经渐渐快要偏西,那些人又开始忙活。乐宁心中很是焦灼,乌拉到底是何时用何种法子递出去的消息,到底有没有这个传说中的“救星”?正想不管不顾拉起乌拉问话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整齐而壮烈的马蹄声,她惊喜的抬头眺目四望,古河的人也听到了动静,纷纷张望,不知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句:“是乌力罕!” 乐宁一怔,谁?抬头只见视线极处,人群之见,出现了一队浩荡的人马,各个武装在身,当先领先一人,儒衫青冠,身姿飘逸,不是沐青岚又是谁? 乐宁看着那个渐渐近的身影,看着他那张俊逸脸上熟悉的温和,以及他通身难得的肃穆急迫,从心底舒出一口气。 青岚,苍天怜我,有你在侧…… 第30章 力挽狂澜 沐青岚的到来令很多人意外,古河的眼中更是奇异重重,在他印象中,这个小老七一直是个不理事的,整天学南杞的那一套做派,跟他那个娘一样,看着就迂腐软蛋不中用!她的亲娘碰死在灵堂,他一个屁都不敢放,现在基本被排挤出了政圈,无所事事这么久,此时领着一帮手下,声势浩大的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 纯粹出来散个步碰巧了?这话拿去骗傻子还差不多!过来分赃?古河眯起了眼睛,这小子会有这个胆子么…… 沐青岚紧绷着脸,一路马不停蹄,待冲到近前后一个急勒,骏马高声嘶鸣着,前蹄扬在空中,沐青岚灵巧的控制着,最终稳稳地落在了地上。这一出手令很多人的眼神愈发郑重,沐青岚并非像他看起来那么柔弱。 一个潇洒的转身下马,沐青岚走到古河面前,用胡人的礼节恭敬道:“见过阿巴嘎,多日不见,您的气色还是这么好!” 古河一双贼眼上下扫射他,半晌不阴不阳的道:“乌力罕很悠闲啊~这草原这么大,偏偏就在此地遇见你,真是巧啊……” “阿巴嘎说笑了,乌力罕哪有这些时间到处闲逛,今日是特地为您而来的!”沐青岚眼中仍是那副氤氲的和煦,带着淡淡微笑道:“今日天气如此好,何必做些有伤脸面的事呢……古河王叔位高权重,您一辈子的荣耀功劳是大汗都常挂在嘴边夸赞的,何必为着一些小财小物,被小人蛊惑住,搅了阏氏的清净,伤了大汗的情分呢?” 古河闻言眯着眼打量他,“你小子心里藏得事还不少!少用大汗来压我,我这是为了他的千秋基业好,才不辞辛苦!你小子,平日里遇事一直躲得很好,今儿个怎的猴急着就蹿了出来?我看,你这心里是想来沾一沾便宜的吧……” 沐青岚眼中的笑意丝毫未生波澜,“古河王叔这话就伤侄儿的心了,侄儿今日费尽辛苦过来,还不是为了挽救您和大汗的裂痕?侄儿不知是哪个心机叵测的废物给您出了这个主意,他可是要置您于万劫不复之地啊!”古河的眼睛无意识的飘向左侧,一个属从悄悄的缩了缩脖子。沐青岚恍似全然未曾察觉一般,继续道:“杞人有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话在咱们这里也是一样的!人是大汗的妻,财是大汗的宝,您这样肆意处置了,就不怕大汗以为您要篡位吗?” “你放肆!”古河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我一片坦诚忠心,哪容得你们在我头上撒野!我这是效仿老汗王,杀妖孽正风统!当年的塔兰姬狐媚惑主,不也说杀就杀了!眼前这个便活脱脱是当年的例子,我杀她才是正道!” “古河王叔这话可错了!”沐青岚语气丝毫不变,带着一丝悠闲一抹笃定道:“当年的塔兰姬的确妖媚乱国,她虽然是死在大汗的箭矢之下,但发命令的可是老汗王!您想想当时的情景,老汗王若是不发话,大汗的那一箭敢射出去吗?背着一个篡位□□的嫌疑在身上,您口中的‘为王解忧’还立得住阵脚吗?阿巴嘎,您也是大风浪里闯过来的人了,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您当比我更清楚!换而言之,即便您今天斩了阏氏,清了财产,等大汗回来后,您的这些东西还能留得住几分?您可别忘了,他们杞人嫁女有个规矩,嫁妆清单上一件件写的清清楚楚,连一个铜子儿都不会漏下。这份清单,阏氏手里有一份,大汗手里,也有一模一样的一份……您今天这一番辛苦,回头若少了一件东西,不知手下里哪个烂心肺的私藏了,您又说不清查不明白,大汗那里不仅不会记下一点功,相反还落得一身猜疑,您何苦由来……” 古河的眼中明暗不定,一双浑浊的眼左右的转,沐青岚也不再步步紧逼,悠闲的似乎全然没发现此地的一片尴尬狼藉,还在对乐宁道:“阏氏怎的坐在地上?知道您喜爱贴近这里的水草,只是地上终究寒气重,越到晚上越是露草冷冽,你这丫头,还不快扶你家主子起来!”乌拉勉力支撑着扶起了乐宁,两人颤巍巍的站着,心中一样的不安。沐青岚好似全然无察觉的道:“还请阏氏出示嫁妆单子一览,小弟阅历浅,没见过这南杞的寻常物件,今日正想借着光开开眼,也瞧瞧您的君父给了些什么奇珍异宝……” 乐宁的视线在沐青岚、古河以及这一干人身上一晃而过,咬了咬牙,对乌拉道:“把我妆台里的紫檀小箱拿来!”乌拉闻言行礼,在众人诡异安静的目光中转身入内,不一刻提了一只精巧的满雕精致玲珑箱子出来,乐宁公主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和合二仙,不禁在心里冷笑出声。她解下身上的香囊,从里面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钥匙,打开箱子,露出里面静静安躺的一卷册一本账,清风吹过,带动封皮小小的浮动,隐约露出了里面一个个精篆小楷,一时间这小小的东西牵动着所有人的心思。乐宁忍下心中的酸楚,冷冷道:“这便是我的嫁妆清单,用具、器物,乃至陪嫁人员,上至宫眷,下至武夫无一不全。还有这本账册,我库中器物使用、分赏皆条条在录,就连何时何地因何事赏了人一尺布都记的详细,以做日后对仗之用。乌拉,拿去给诸位大人们好好看看吧……” 古河看着眼前这本账册,只觉得头脑一阵阵钝疼,他纵然做了千般准备,也编好了充足的理由,等待呼儿乌事后的盘问,包管处处严丝合缝。却没料到,这本账册的出现,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呼儿乌手里有一封一模一样的清单,他还如何把东西揽入自己兜里?眼前这本杞纸杞字的账本,一夜之间他去哪里弄本假的?真是箭在弦上却射不出去,反勒的自己胳膊几乎断筋,白费了功夫! 古河的挣扎犹豫全写在了脸上,其实当这个紫檀箱子里的东西见光时,他就知道今天这趟白来了,只是身后整个部落的弟兄都看着,那么多的财物都搬出来了近在眼前,若这么灰溜溜的走了,他以后如何见人,如何御下?真是一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沐青岚看出了他的纠葛重点,趁机道:“阿巴嘎,我适才来的时候,看见左将军乌巴山正领着左右尉军训练呢,真是辛苦啊~大汗今日去谈判,只带着左贤王,却特意留下了乌巴山练兵,可真是少见啊……咱们草原人为了大汗的千秋基业,个个都耗尽了忠心!今日定是有人也想着为主分忧,却少了分寸走错了路子,让您来跟阏氏来了个玩笑,只是阏氏胆小,没见过咱们胡人的玩乐,错把摔跤当做生死搏命,被吓着了!咱们跟阏氏好好说清,想长久做咱草原的媳妇,就要懂草原的规矩才是!您教给她这个礼,好好说就成,下回可别这么大阵仗了,这女流没见识,会当真的……” 古河眼神闪烁,看着乐宁,似乎是在观察她的反应。乐宁心里不是不气闷,合着她今天如此受辱,反倒成了长辈开的一个玩笑?若非沐青岚赶过来,她这个玩笑可就成玩命了! 沐青岚微笑的也看向乐宁,眼里的催促和暗示很明显,收起脾气,现在不是能计较的时候!若再不懂事,惹怒了古河,来个鱼死网破,在场所有人连带着沐青岚今日也得不了好! 乐宁几乎指甲戳破了掌心,她低下头,如此的侮辱还要自己亲口粉饰太平,这就是天道吗?她心里有多恨,整个胸腔都在泣血,但维系一丝神智还在,告诫自己,如何报复是日后的事,今日却不能再做错事了,沐青岚如此大费周章来救她,她不能拖累的大家一起死!乐宁听到自己恨不得藏起来的声音道:“乐宁却是被吓到了,没见过胡人的玩笑,失态了……” 沐青岚爽朗的声音即起,他笑道:“古河王叔是一片好心,阏氏虽是国母,也是晚辈,该谢阿巴嘎一片慈爱教导之心才是!依我说,十坛好酒二十匹锦缎奉上如何?” 乐宁咬碎了银牙,感觉苦涩的泪一点点如刀割过心底,道:“这是乐宁对长辈的孝顺,理应……如此……” 古河终于被送走了,带着他的人马和战利品,雄赳赳的在乐宁恭送下,有里子有面子的回去了。乐宁咬着牙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屋子,不等送走沐青岚,变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她多久没有尝过这种心酸,这种无可反抗的受尽□□? 良久,身后传来沐青岚淡淡的叹息,“阿瑶,世事无常,就是这般无情。而我们生在这帝王家,受尽这权势的折磨,出生后学的第一个字,便是要如何‘忍’!” 乐宁从来不曾想到,有一天她会在沐青岚眼前哭的毫无矜持,也从无想到她会被一个杂碎逼得生不如死,“忍?忍到何时?尊严身份都没了,小鱼小虾都敢跳到你的身上逞威风,还要忍着图什么?就图这条命吗?” 沐青岚的眼中皆是疲倦,她看着眼前的乐宁,目光悠悠,仿佛透过她看尽了千年万载的宿命沉沦,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哀伤:“阿瑶,你这一生,虽坎坷却荣贵,你其实一直活得很幸福,出嫁之前从没有失去过威信、地位和宠爱。你没有像我一样,从小就看着这阴暗的世界长大……你可知,我娘亲碰壁而亡时,我在哪里?”看着乐宁睁大的双眼,沐青岚低声道:“就被她藏在身后的箱子里。哈丹□□那个混蛋,觊觎我的娘亲,在我父汗暴毙的第六天半夜趁乱摸进了我娘亲的帐子,我亲眼看着她拿着刀抵着自己咽喉,亲眼看见她哆嗦的手,亲眼看见那畜生夺下了娘亲的刀,淫邪的对她笑,最后……记得的只有她那决绝的身影,和柱子上,铺天盖地的血……我躲在箱子里,用两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怕自己喊出声来。”他回忆的如此痛苦,痛苦到艰难的说着每一个字,“我不能让那畜生发现我,尽管我知道,我当时若是爬出来很快就可以跟着娘亲去了,没有恐惧没有孤独,但我不能,我要活下来,给娘亲报仇,给自己伸冤……” 乐宁怔怔的看着眼前的沐青岚,只是她从不曾见到的,脱去外壳如此柔弱的他,依然坚韧依然勇敢。“阿瑶,你可明白,死是最容易的,而活着,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来,却是最难的……” 乐宁喃喃道:“你做到了,你做的很好,你为自己报了仇,你现在活的很自由……” 沐青岚温柔的目光看着她,接过一旁乌拉手上的大氅,罩在了她的狼狈的身上,慢慢道:“是啊,我做到了,大汗和我是兄弟,自然会帮着我。哈丹□□被他扳倒了,绑在树上,活活抽了九千鞭子,最后抽成一堆肉沫……那画面,真是令人难忘……我当时就在一边看着,一点不觉得血腥,反而很过瘾……”沐青岚微微一笑,道:“我的娘亲曾说过,我被她养的再像个杞人,终究血里流淌的还是胡人的狠!我的根子里有他们的胆毅,有他们的狠辣,阿瑶,你可会怕我?” 乐宁不知道狠起来的沐青岚究竟如何,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温柔的让人沉醉,也孤独的让人心碎,他为救自己而如此辛苦,不惜陷自身与政局漩涡的举动令她动容。她想,无论将来如何,眼前这个人在她跌落泥泞中时,拉了她一把,她始终会记得这点好。 第31章 冷暖自知 呼儿乌单于回来得很快,出乎所有人意料,在古河发难阏氏之后,原本要在塞托河呆上半月的呼儿乌,在出事后第三天便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他跨进乐宁帐子的时候,只见到一片的乱,乐宁的屋中从未有过的杂乱。那个纤尘不染珠光宝气,处处散发着“讲究”两个字的王帐一夕间荡然无存,呼儿乌看到的只是东倒西歪的陈设,胡乱扭放的箱笼,甚至歪斜的毛毡,以及那个不修边幅愣愣出神的乐宁。 呼儿乌忽然很是心酸,他在塞托河对岸听到消息时,没来由的那阵心悸被猛地放大,他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不能被她牵住心思,他不能犯这种错误,他该立刻转身出去,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不看、不听、不去想她,就能渐渐把她的影子从心里淡化掉,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去做,塞托河部落的事匆匆谈妥,还有很多后续条约需要他的决断;左贤王已经找过他很多次了,东胡那边的消息不太好,杞国的探子传回的消息也很有深意;还有巡防务,乌巴山新训练出几个好苗子,该给派几个像样的任务了;还有古河,真是越来越糊涂了,看在他手里斡亦剌部的分量上,还不能办了他,再让他多蹦两天,但他也要找个时间安抚一下才是;说起古河,差点忘了还有乌力罕那小子又是怎么回事……要做的事情这么多,可为什么他还是挪不动脚步? 乐宁没哭,心里的泪已经近乎干涸。一场浩劫,两处飘零。伤心伤神之外,更多的是想嘲笑,古河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把她心里认定的道理打了个粉碎。她这几天挥金如土时有多么快乐,现在就有多么想扇死自己。她现在可怜的连“自活自乐”都做不到了,还有什么“坚持”可言?她一点权力都没有,一点力量都不够,在这个处处强权弱肉强食的草原里,她的周边都是一群野狼。而她呢,毫无察觉,天真的以为他们都畏惧自己这个名存实亡的“阏氏”名头,只要单于没有下处罚令,没到最后鱼死网破的那天,就不会跟她撕破脸……是她自己,非要把那些动人心欲的东西摆到台面上来,逼出人心理的心魔,给自己一个狼狈……她乐宁就像是个穿着彩衣飘带跳舞的傻子,那么多的看客隔岸袖着手笑她,她还自己以为自己多么潇洒多么痛快,其实只要哪个大人物看够了,轻轻动动手拽动她身上的一根线,就能把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乐宁能守住多少底线?在这个遍布胡人的大草原上,她其实一直活在呼儿乌的保护里,呼儿乌允许她拥有多少,允许她过什么日子,决定着她的一切。一旦呼儿乌的影响离远一点,她就连自保都做不到了,更何谈私财?何谈笑意人生挥霍无度?她之前一直认为是呼儿乌造成了她痛苦的根源,现在看来,她是不是还要感激他没有把她彻底打入深渊?是不是要感谢他还不曾因这些小恩小惠而剥夺了她最后的尊严? 她怎么就这么可乐呢?傻得都快天怒人怨了,连翻下来就没做过几件对的事,还真是……担得起一个“祸水”之名……乐宁一双素手抚上额头,她的头很痛。 “阏氏真是好本事,本汗不过出去几日,你就和王叔族们闹得这么厉害,现在三个老叔王见着我就吵嚷着为古河说话,你……你何时能让我省些心?”呼儿乌依着往日说话的模式,习惯性带上了讽刺,只是最后一句滑出来时,擦着心跳的边缘,带着一丝丝的颤音,一点点的心疼。 乐宁公主往日里点火及炸的样子已经在脑海里自然的勾勒浮现,但呼儿乌惊奇的发现,眼前的乐宁没有反应,就像没有听到那句挑衅一般,还是将脸深深埋在双手之间,不动不语。 这是,怎么了? 呼儿乌心里有点打鼓,他快控制不住想上前了,太反常了,不要告诉他,无坚不摧的阏氏乐宁被一个古河打败了,那会让他失望的…… 不知不觉,这句在心里流淌的话被他说了出来,呼儿乌反应过来时,已经说完了。他尴尬的看着乐宁,她应该还是没听到,幸好,她听到也察觉不出来,这句话里裹着的诡异醋味…… 乐宁公主慢慢抬起了头,在呼儿乌细微的观察中,慢慢地道:“呼儿乌,古河所做的事,你想过吗?” “什么?”呼儿乌有些发怔,乐宁这是哪根筋又搭错了?她那点少的可怜的小脑子到底是不是清醒的…… “我想说,如果没有古河,你心里是不是也在盘算着,我的这些嫁妆,哪天会全部进入你的手里,由你裁夺?” 呼儿乌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和乐宁之间,很久没有这样诡异着一本正经的说过话,还是说这样……会让人产生歧义的内容。不过,她的问题,应该只有字面意思,不用想太多。 他从乱糟糟的地上给自己揪出来一张薄被,随意的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下了,大咧咧道:“你从南杞皇宫那里带过来的都是一堆废物,中看不中用的!就那几本医术良药还让人看得入眼,就是太少了些……” 乐宁也不知听没听到他的话,仍是用那种缓慢悠长的语气,似乎看尽了一个世纪的凄凉,轻轻道:“我原先以为,你对我那些东西一眼不斜,是因为你看不上这点零碎……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们胡人也是很贪婪的,贪起来也有这么丑的嘴脸……其实你不争抢只是不想跟我弄得太难看罢了,可笑,我还以为……就算在这里如坠地狱,举目无亲,我还可以守着我的嫁妆,无需忧愁的过到死那天……” 呼儿乌咂咂嘴,他有点接不上话茬了。 乐宁还在继续,“呼儿乌,我原先想着,我要败干净我的嫁妆,让你一个铜子儿的好处都捞不着,现在才知道,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我守不住的,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从我嫁进草原的那天起,都不是我的了……” “你可以的!”呼儿乌忽然有些暴躁,眼前这个毫无斗志的乐宁让他很是不安,这样消沉的气息,整个人沦陷于一团不稳定中,他想一拳打破这团迷障,把往日里那个精神抖擞浑身是胆的乐宁拉出来,他吼道:“你可以守住你的东西!只要你把心给我!安安分分做我的阏氏,自有我护着你!我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在我的头上动土!乐宁,你能听到吗?你把心给我,我们既往不咎,好好过日子,草原上所有敬我的人也一并会尊敬你侍奉你!几十年后,若你的儿子当了汗王,你的东西统统可以留给你的子女,你愿意怎么用钱打人的脸都随你,你永远是草原地位最高的女人,这样不好吗?” 乐宁凝滞的脸渐渐抬起,她看到了因情绪激动而凑到近前的呼儿乌,心里很是迷茫,呼儿乌这是,在对她示爱吗?草原人追求爱情很直白很奔放,但这不应该出现在呼儿乌和她之间……他们不是已经,彻底决裂了吗? 乐宁浑浊的脑子有些不明白,她想不通,她和呼儿乌之间互相折磨了这么久,今天他是怎么又峰回路转突然搭上这条脑回路,又转头看上她了?他不是天天恨不得掐死她吗? 乐宁低头,看到了被呼儿乌紧紧抓住的自己的手,他用的力气不小,已经有些开始微微的疼,她轻轻抽了抽手,没抽动,乐宁慢慢抬头,看见了呼儿乌近在咫尺的那双星辰大海般的眼眸,里面写满了真诚和期待,没由来刺的乐宁一缩,她喃喃道:“呼儿乌,大杞和胡人会打起来吗?” 手上传来的劲道松了松,呼儿乌似乎恢复了理智,又慢慢变回了那个神策莫辩的单于,他看着乐宁,研究着她的表情,慢慢道:“不好说。” 乐宁深吸一口气,道:“你说不清战事,我看不见未来……我不是个合格的公主,也不是个称职的阏氏。既没有担负起挽救母国危难的使命,也没有热爱胡人子民的情怀,甚至连我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我只知道,你们胡人为攻城略地夺来更多财物而欢庆时,我笑不出来……”她抬头看着面前伟岸的呼儿乌,这是个肩负一国荣辱的男人,她跟他斗了这么久,却从没有认真看清过他,“呼儿乌,你说你想要和我生孩儿……你想没想过,我敢不敢生?”乐宁低下头,“我不敢的。我怕生出的孩子长大后有着乌力罕一样的痛苦……而我,没有他的母妃那么聪明,那么会做人……我无权无势的时候,已经招了众怒,又如何确保,能在以后保护好我的子女……这样无国无根的日子,太难熬了,我不想再多生出血脉相连的人,跟着一起受着这份痛苦……” 呼儿乌眼神晦涩,“乐宁,不要把我的孩儿和乌力罕那个懦夫相提并论,我的孩儿都是英雄,骨子里有我的血,他们会成长为草原上又一波的传说……你可以不相信你自己,但不能不信我!” “呼儿乌,我真的累了……” “谎言!你在胆怯!乐宁,你是怎么了?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连我都拿你没有办法,怎的古河那个老匹夫一通闹就把你的胆气全吓跑了别逗我笑了……乐宁,我知道你不是这么轻易会认输的人。如果这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让你服心服气,那个人必然是我,也只能是我!”呼儿乌站了起来,转身向外走,“你歇一歇吧,明天起床后,你肯定会后悔今天跟我说过的话。不过不要紧,我不在乎,因为你是我的女人,你在我面前可以脆弱可以哭泣,可以任性可以丢脸,但不能是因为别的人……乐宁,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想清楚,把心给我,我会给你全草原上最尊贵的日子!” “呼儿乌!”乐宁在他跨出房门前一刻高喊出声,呼儿乌的身子顿了顿,转过身来,眼里有隐隐的期待。乐宁抬起头,看着他道:“你刚才说的那个交易,太难了,我现在还做不到。不过眼前,我有另一桩交易可以跟你做。” 呼儿乌的眉挑了挑,“交易?” 乐宁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把我的嫁妆全部奉给你,换一队守卫兵!” 第32章 无路之境 呼儿乌静静地盯着乐宁,半晌嘴角上挑笑道:“乐宁,你挺会算计的!那点嫁妆是你最后安身立命的东西,你不是甘心把它奉献给我,你是根本守不住了!古河已经撕破了脸,你那些东西也露了白,与其哪一日便宜了别人,不如从我这里换些实在好处……你是逼不得已送到我手里的!” 乐宁咬着牙道:“这个买卖你稳赚不赔的!你弄走了我的两千御林军,现在我要的只是从你的护卫中讨过来几个人,人还是忠于你的,只是在我门前站站岗!我赔上了我的身家性命,只是想要临死前的一个安宁!” 呼儿乌看着乐宁,良久不言。乐宁鼓起的气势渐渐弱下去,“我不知道你哪天会跟杞国打起来,你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砸下一纸诏书就夺了我的地位和性命,以后的事情,谁都承诺不了,谁也负担不起。我没有那么长远的眼光,谋划不了将来的日子,只能过一天是一天。但现在,既然我们还都活着,你是单于,我仍是阏氏,请给我一点尊严,让我有可以自保的力量,不要让那些小鱼小虾再跳到我的头上作威作福……这也是保护你自己的颜面,不好吗?” 呼儿乌半晌一声长叹,“我给你拨三千守兵,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男儿,就让……特木尔回来领兵吧,他是你的旧人,用着你也舒心……” “不……”乐宁轻轻一声,呼儿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乐宁坚持道:“不要特木尔,他……现在跟着乌巴山,很受器重,他能被提拔起来不容易,不要再回到我这里做个守门兵,我……不要耽误了他……” 呼儿乌静静地看着她,良久吐出一口长气,“乐宁,你终于有些变化了……对我胡人,有点良心了……” 乐宁撇开脸,如果这是对她的夸奖,她一点都不爱听;如果是对她的讽刺,她也没那个心气去抗争。她只想过安安生生的小日子,不要无端牵连身边这仅有的几个人,她就不敢再多求了。 呼儿乌的动作很快,当这三千人马过来时,部落的人都看清了单于的意思。同时,从阏氏的帐子和库里,源源不断抬出的箱笼直接进了王帐,十里红妆的国婚嫁妆,足足抬了三天。这一抬妆,立即堵住了悠悠之口。 乐宁看着自己空下来的帐子,半晌有些回不来神。她送出了那些会招来祸事的东西,也好似舍出去了自己的半颗心。她的每一件嫁妆上,都带着自己南国的印记,她仍记得出嫁前母妃清点东西时一阵阵的絮叨,这件是你父皇特意赏的,百年难得的珊瑚,还有这件是你三皇兄特地托人从南疆带回来的,潇湘竹雕出来的整架屏风……统统都没有了,仅仅留下一些贴身的用具,让她有了一种深切的悲凉。 门外尽职尽责的守卫一声低语也无,按班按点的轮值换岗,巡逻练兵。其实,这么简单的一个阏氏王帐,里外主仆都没几口人,呼儿乌大手笔甩过来三千人实在是有些浪费了,囤的她这里满满堂堂怪不习惯。这兵卫人数倒是其次,关键是这项恩典能向部落里蠢蠢欲动的人给一个明晃晃的提醒,哪怕只派来五百人,乐宁都能拍胸脯断定,再不会有一个不长眼的来她这里挑事。 这些护卫乐宁皆不熟悉,也没打算去亲近。左右都是呼儿乌的忠肝义胆军卫,她也收不来人心。只是这么多人天天戳在门外,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子,难免会有一两个忍不住私下里打量她们主仆,让乐宁很是不快。在自己的寝居里,难不成还要整天蒙着块面纱吗?乐宁有时觉得干脆退回一部分得了,但一想这三千人马是她用十里红妆换回来的,又觉得自己这次买卖太赔本了。时间长了,乐宁居然发现自己渐渐都麻木了,有时她会让乌拉把那个梨木躺椅放到帐子外的阳光下,自己睡在上面沐浴着阳光,一躺便是一下午,对身边的兵卫也渐渐习惯了视而不见。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乐宁不看重收买人心,有的人却比她心急。特木尔那小子这几日常往这里跑,拿着酒壶跟这三千守卫各个哥俩儿好的攀着交情,每每看到他尽职尽责的讨关系时,乐宁都忍不住乐得心酸。她知道特木尔心里对她有愧疚,古河发难那天,他跟着乌巴山出兵训练,没听到这里的动乱,等得知消息赶过来时,乐宁这里只剩下了一片狼藉。当时乐宁累的身心俱疲,已无力安抚这个通红眼睛的小子,只是跟他摆摆手,便关了门。可这实诚孩子却憋得一连难受好几天,有闲工夫就往她这跑,势必帮她把这三千守卫全部拿下。 乐宁笑的有些心疼,混的关系再好又能怎样,呼儿乌一声令下,他们还不是全都听从军令?自己是杞人,杞兵的人心都收不住,哪里敢肖想这些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胡兵?不过,特木尔的坚持不懈给了她另一个惊喜。几天之后,乐宁发现这些守卫看她的眼神都正直了很多,没有那种偷窥打量的斜视歪眼,一个个正经的不行,这让乐宁舒服了很多,直接赏给特木尔一个苏绣的香囊,上面是名师大家仿着古画绣出的一片倾城万仞山,巍峨中见气势,浑厚而磅礴。这是个典型的男子香囊,能装下特木尔心爱的匕首和银两,甚至能装下一个小酒壶。特木尔见了便爱不释手,当下举着便去三千守卫中间显摆了…… 乐宁笑着摇摇头,往后她想多给点好的也难了。难得的是人心,不因权势而趋近,不因困窘而避离。 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机缘很是巧妙,不知道何时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便会结下一段或深或浅的福泽或孽缘。特木尔是她无心插柳的结果,乐宁当他是个孩子宠,他却报以赤诚之心,在关键时候,给乐宁送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忽儿乌单于要对大杞动兵了。 这件事自打东胡出兵大杞的那天起,一直是多少人密切关注的重点。呼儿乌的意向,族里部落的形势,甚至杞人太守的造访,周边部落的稳固,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每一步事态的走向。王帐里密谋的计划,外人无所得之,但兵马布置却逃不过乌巴山的眼睛。身为地位最高的左将军,掌管着军事防务,他很快从呼儿乌的安排中嗅到了他的意向。不知是他的有意还是无意,他身边的特木尔悄悄地来看过乐宁了。 特木尔不敢叛国,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他想的和乌巴山一样,这么关键的时候,阏氏千万不能再犯浑了。呼儿乌单于铁定会打过去,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废掉乐宁的阏氏之位,言行上也没有慢待的意思,说明乐宁这里还是有转机的。她还是趁着这最后机会,服个软,好好拢住单于的心思,守住自己才是要紧!一个女人,嫁过来两年多了,对自家丈夫温柔小意求求情哪里会丢脸子?何苦这么犟着,跟自己过不去,跟命过不去?呼儿乌单于明明心里还是有她的,现在不赶紧在没挑明前把关系缓和一下,等以后胡、杞撕破了脸,她是真想尝尝敌国质子的滋味吗? 两国的渊源是伴着血仇千年传承的,如今大战在即,合盟即将崩溃,和亲公主立刻失去的是故国的依仗,更甚者丢掉本国的地位。从现在起,乐宁唯一的活路,是要坚定的做一个胡人。她只有做一个纯粹的胡人媳妇,将来尽快的做一个胡人的母亲,才有可能凭借丈夫、子女脱离这场国家浩劫。 特木尔感觉自己说干了嘴,大大小小形势利弊来回分析,就怕乐宁那个榆木脑袋再犯抽,他都想跪下来求求腾格里,快让这位主子开窍吧!摆在眼前的这不是一个选择,这是唯一的出路,其他的统统都是死路,再也逃避不了的绝境啊! 乐宁神色凝滞,她没有想到,这一天这么快便真的来了。她要怎么办? 看着眼前特木尔一脸的焦急,还有身边乌拉脸上的郑重,包括这背后乌巴山的好意,乐宁知道他们的意思,她现在身后连一点依仗都没有了,前面的路,要么怂,要么死!她只要低个头或许还能混条活路,若不然凭着一根筋的做派就是向着死路闯了。殉国吗?很壮烈吗?很有身份吗?足够可笑的! 乐宁没有那份国家大义,她也知道,她若是悲壮的殉国在胡人的草原上,不仅胡人会骂她,杞国也不会有一个人敬佩缅怀她,甚至消息传到父皇的耳朵里,只会被他骂一句无用!乐宁只是在想,她若是活下来,没有杞人的公主尊位,没有骄傲自保的能力,甚至不敢再有对抗呼儿乌的勇气,一个乖巧听话的后宅女人,事事无成又凡事只能仰仗呼儿乌的心情,她又能活成个什么样子?就像母妃那样吗?今天哄得君王高兴了,被当成小猫小狗宠一宠,明天一句话说错了,被他厌弃,只能心里惴惴以泪洗面,日夜祈祷自己不要被打入冷宫?或许,她过得还不如母妃,母妃出身再低,起码也是正儿八经的杞国良民,而乐宁呢,终她一生,都摆脱不掉胡人对她的敌意排斥。 乐宁低着头,谁都不愿意死,但是摆在她眼前的,实在是没有一条活路…… 特木尔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他不明白话都说的这么直白了,为何这位阏氏就是听不懂他的意思呢?胡人生存多么艰难,每个人都那么的热爱生命,他从没见过有人活路不选,一心死磕的。这得是多么强大的心灵才会这么扭曲的去一心追求地狱?阏氏啊!殉国不是这样殉的!不是你们宫廷里那么讲究的一杯酒一把刀或是一条白绫,还随便你去顺着心意选。在这里,人质是什么下场?真的是不被当人看的啊!阏氏,大战在即,两军对垒之际,你这么想把脑袋摘下类给他们挂到枪杆子上祭旗吗? 第33章 柳暗花明 胡人的人质会被虐成什么样子,乐宁不知道,她也不想自己去亲身体验,只是按特木尔的说法去服软去认命,过一个普通后宫女子正常的日子,面对着呼儿乌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委曲求全,天天盼着君恩承宠,跟那群山村姬妾内斗,她乐宁更不想去尝试。 特木尔临走时那双近乎崩溃的眼神,乐宁一直记忆犹新,他不停的问,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您到底要过什么日子? 乐宁抬头望天,是啊,她到底想要怎样?她也不知道……她想像这低低的云一样,无瑕无垢无拘无束,脱离这冗乱腌臜的尘世羁绊,离开周围这群可恨可憎的人,可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人生在世,总有几许不遂意,碌碌众生都在努力坚强的过日子,忍着那点艰难,向往着光明走。可她乐宁的情况不一样,她的身边,没有光明,只有死路。即便是他们所有人口中的那条唯一的“出路”,在乐宁看来,也是一条绝绝的死路,乐宁能断定,她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违心照做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把自己活活呕死。都是一样的结局,不过是时间上早几天晚几天罢了。 乐宁怕死怕疼,但更怕屈辱。她秉持了一生的执念,她在这地狱一般的日子里靠着那根公主傲骨撑着自己,几乎便是她的全部信仰,她想象不到有朝一日这根骨塌了,她没有自我,没有尊严,加上之前的赫赫骂名,她还能熬多久? 自从那日她为了穆东而服软,为了穆东的命哭过哀求过呼儿乌,但结果呢?没有半点用处!呼儿乌没有心软,穆东的命没有保住,而她也几乎病的丢了半条命。从此之后,她乐宁再不要对谁低头。 特木尔几乎快要疯了,连着几日天天往她这里跑,苦口婆心想点化乐宁,乐宁最终咬着牙把他赶走了。谁都救不了她,就连她自己也没得选,最终如何都是她的命,但她不想拖累特木尔,他这几天来的太频繁了,但愿不要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终于,特木尔一连几天没有再来,他又被乌巴山拉去练兵了。乐宁一方面觉得松一口气,另一方面觉得生活更是近乎绝望了,就在她浑浑噩噩的等着头顶上那把刀掉下来的时候,乌拉在一个深夜悄悄地摇醒乐宁,告知了她一个意外的消息。 乐宁几乎觉得自己是睡迷糊了,大半夜的发梦呢,可手里握着乌拉塞过来的那块玉佩,如此真实的凉意触感,让她陡然一个激灵。她一字一句问乌拉,“你是说,沐青岚有法子救我?” 乌拉兴奋地声音溢于言表,借着月光能看到她眼里的点点希冀,“今天七王子身边的庆格泰按着老法子找我,非把我拉倒一个旮旯地才肯说话,我跟着去了,可没想到竟见到了七王子本人。他亲口对我说,他有法子保护阏氏,包你避祸!” 如何避祸?乐宁想不通,同时也很惊讶沐青岚的消息灵通性。他并不像很多人眼中的那样懦弱,呼儿乌、古河都曾经当着乐宁的面毫不掩饰的表达出对他的轻视,认为他没有胡人的血性。乐宁在心里熨帖的笑了,一个人的本事不是体现在行事嚣张上,沐青岚是和煦惯了,但心中有沟壑,他只是用一层文弱的皮来保护自己,就像三皇兄一样,无论再如何弓马娴熟文韬武略,在太子哥哥面前,总会收敛有所退让,从不会抢他的风头,招来是非。 宫廷长大的孩子,总会有自己的一套行事风格,沐青岚比她聪明很多。乐宁的手再次划过玉佩上的曲线,触手已经温润,贴着她的体温,莹莹带来一片暖意安心,就像那个人一样。她不禁再次确认道:“沐青岚除了给你这块玉,就没别的说辞?他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总也该透露一二才是……” “阏氏,乌拉一个字不敢隐瞒,他确实什么都没有交代,只是让我带话,让阏氏心安,这块玉便是拿来让您定心的。”乌拉抬起头,道:“还请阏氏稍安勿躁,两日后必有分晓,还请您这两日里不要让人看出破绽来……” 乐宁知道,自己是一个最不会藏心事的,什么心情都写在一张脸上,碰上呼儿乌或左贤王这样的鬼狐狸,一准都能看出端倪来,几句话就能诈出来!可能就是这个缘由,沐青岚什么也不透露,只是自己暗中布置,为她破灾除难。乐宁心中有些莫名感动,沐青岚能为她做到这步,她委实不知该如何回报。一开始她只是被他的身世吸引,在这茫茫草原上,仅有的半个同乡人,他身上那些熟悉的气度风华,都让她觉得莫名安心。到后来,他的诗书才华,他的困顿落寞,他对娘亲的追忆,以及万重苦难加身后他仍是那副温润的和煦微笑,让乐宁不由自主的想多了解一些,多看一些,感觉自己也会更坚强一些。沐青岚,是苍天留给她的一束光,在这满是黑暗荆棘的地狱里,她唯一的希望之光。看着他,乐宁就可以告诉自己,还没到绝境,还可以再坚持一下。乐宁感激他,也珍惜他,这次他主动要来帮自己,会不会动用到他这些年辛苦栽培的力量?会不会……拖累他,惹上麻烦? 乐宁很烦躁,她在矛盾与欢喜中上下浮沉,几次冲动想对乌拉说,去问问沐青岚,究竟他有没有风险?如果出个万一,乐宁宁可自己走进那条既定的死路,也不想拖累任何人……她乐宁在这世上,珍惜的没几个人了,所以,沐青岚,请千万保护好自己! 乌拉明显比她沉得住气,无论乐宁怎么在屋里兜圈子,她都能安安稳稳的做事,用一切东西转移她的注意力,帮她开怀。在乐宁第十次要她去找沐青岚的时候,乌拉无奈的道:“阏氏,越是在这个时候咱们越不能自己乱了阵脚!七王子说是两天,必然是什么都算好了的,乌拉这明晃晃的过去了,不仅帮不上忙,最怕的会反倒招来眼睛。咱们无权无势的,这个时候只要守住安稳就好,千万不要自己给自己扯了后腿!” 乐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当然知道这个理儿,只是,这心里悬的厉害。 看着太阳东升西落,门外的守卫像往常一样轮岗站守,偶尔聊几句今天的吃食,昨日的八卦,乐宁坐在帐子里,从没有感觉时日过得如此漫长。之前她视生活为死水时,吃喝混笑总有打发时光的东西,而现在,一点点星光在她心里燃烧出一片希望之火,她等的岁月冗长。 终于,第二日中午时,一个小丫头端着个食盒小心翼翼的靠过来,对守卫笑的一脸可爱,“我是乌拉的同村妹妹,昨天刚回家,她额吉让我捎过来一些胡饼,我特地送了来,也不知能不能……给她啊?”小姑娘笑的有些羞赫,一看就是小门小户面对贵人时的怯懦,粉扑扑的脸上一点红晕,拼命用衣摆藏着自己鞋上的一点开洞。看她这幅样子,守卫官兵有些好笑,这丫头虽然没见过世面,倒也坦率可爱。 乌拉听到消息很快出来,拉着小丫头兴奋的又叫又跳,不停地问着家里的情况,乐宁在屋里都能听到她兴致高昂的声音,心里不禁一软,乌拉,很久没回过家了吧?自打跟着自己,处处倚仗她,哪里放得开人……也不知这次会不会牵连到她……正思索间,乌拉的声音在外面想起,“阏氏,我同村的妹妹想进来请安,沾沾贵人的福气……不知会不会打扰您的清净?” 见她?自己都心神不宁又怎么去安抚一个小丫头!正想一口回绝时,乌拉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我这妹妹刚从家里带回一些自酿的好酒,说是从什么青岚山采摘来的果子,用他家的独门手法酿成的果酒,劲头绵柔又香甜,阏氏可要尝上一尝?” 青岚山!乐宁现在对这两个字格外敏感,立刻一个激灵,想也未向直接道:“让她进来吧!” 门外柔柔的一声“是”,随即进来两个丫头,乌拉当先,领着身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看着她这幅小村姑进皇城的怯懦劲头,乐宁心里不禁打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干成大事的。 小姑娘在离自己十米外便行礼,大声的问好,乐宁觉得这嗓门,出去放牛放羊真是合适,方圆五里一嗓门都能喊回家。那小丫头行完礼后,掂起裙脚轻轻地上前,在乐宁惊讶的目光中走到近前,微微一笑,道:“庆格泰奉青岚之命,捎个话给阿瑶,事情紧急匆忙之间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阿瑶海涵……” 乐宁的一双眼慢慢瞪大,里面写满了惊讶,沐青岚,你手下的人,果然厉害! 沐青岚的计划里面有多复杂可想而知,但说起来却很简单,他会安排一队人马,将乐宁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出去。只要乐宁带上随身的东西,在傍晚摆脱守卫的视线,上了马车,以后天高云阔,她就是自由的。 乐宁心里很是惊讶,她要走了吗?离开这个糟污的地方,她要被送去哪里?她真的,能获得重生吗? 第34章 心之所向 乐宁心里一片茫然,她曾经无数次祈祷自己能离开这个糟污的地方,可陡然间面对这个机会,她却很是迷茫,前方,会把她送去哪里? 小丫头说话很是伶俐,“青岚说,送阿瑶去一个仙水乐土的地方,就像往日里憧憬的那般,书画仙境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您的身份,没有人威逼您去做厌恶的事,您可以忘掉所有的不快,隐姓埋名安稳一生……” “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地方?他又怎么确保,不会有人去打扰?”乐宁觉得自己仍没有清醒过来,还是沐青岚也在发梦? “阿瑶不知,大杞地貌广博,多少青山乐水逍遥地,远离人间烦忧。而青岚虽无缘游走山水间,却知晓一个去处,说起来也是娘亲母家留下的唯一羁绊……”小丫头细语轻声转述沐青岚的话,听着格外宁心安神。“青岚母族不慈,因着娘亲被胡人破了身子不洁,硬生生将她除名隔族,娘亲悲苦一世,与大杞几乎断了关系,但唯有一人,血脉相连毕生不弃,便是青岚的母舅,娘亲一母同胞的幼弟。因事发之际年纪幼小,救不得家姐,劝不得父亲,只能眼睁睁看亲姐离去。他毕生遗憾,待成人掌事后便多方打听寻找,得知我母子均在王庭生活不易,又暗中帮扶不少……母舅平生好结交天下异士,偶得知一绝妙仙境,村人围湖而居,民生爽利,而外人难寻也。今青岚愿以性命相托,拜求母舅相助,将公主送往。母舅与村长有恩,必会鼎力相助,多加赵抚……阿瑶若此番去,抛弃前尘,忘却旧怨,从此乐于山水之间,长于顺心喜乐之地。山高水长,愿你一世再无忧愁……” 乐宁听得一阵恍惚,她这样的人,真的可以这么幸福吗?“此事可会给青岚带来灾祸?” “青岚说,阿瑶自去寻自己的归宿便好,此一走便将胡人、杞人通通都忘了吧,恩也好,恨也罢,再不要记挂了……至于他,还请阿瑶放心,青岚在王庭这二十多年的年岁也不是白白痴长的!” 乐宁低下头,沐青岚话说的再漂亮,终究也是有风险的吧?不声不响的送走一国阏氏,想全身而退哪有这么容易? 小丫头觑着乐宁的脸色,揣测道:“青岚还说,阿瑶此举,进退全凭由心,今晚戊时三刻,在东南粮垛后面会有一辆马车,如果阿瑶出现,这辆马车上有整套的文牒路引,趁夜色可一路直奔杞地;若是阿瑶不出现,三刻一过,这辆马车会自己悄悄消失,保证没有人能找到任何证据……” “沐青岚他为何要做到这般境地?费力费心,甚至……还会损失不少埋伏多年的人脉,他何苦……阿瑶不值得的……”乐宁说不清自己的心思,她感觉自己每一个字都说的如此艰难,若不是拼命压着,就怕自己会泪盈于睫带着破音呜咽,她拼命忍着,她哪里值得有人对她这么好?她从无报答,甚至这一走,便是永别。她要如何报答沐青岚? 小丫头静静地看着她,良久缓缓开口道:“青岚曾说过,终他一生,做事无愧于心,唯有一件抱恨难消,就是彼时年幼力弱,救不得娘亲于深渊孤海之中……今见阿瑶,令他常忆起亡母,心内凄动,不愿儿时噩梦于眼前重现。他想看看,阿瑶能否张开自己的翅膀,飞离这片痛苦无根的地方,寻到自己的快乐……就算是替旧人圆梦,也希望能看到救赎……” 乐宁眼中的泪滚落而下,她抬手擦干净,抬起头看着小丫头,脸上浮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你回去转告青岚,阿瑶定会为他,好好的活下去!” 乐宁抬起头,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和煦的阳光,怀着心内一点小小希冀闭上眼睛,她要忘记这里所有的一切,忘记过去的纠葛,忘掉父皇,忘掉母妃,忘掉呼儿乌……她乐宁,不欠任何人,也不欠这国家一条命,她要为自己而活,寻找到属于她的安乐长宁! 她转头看着身边的乌拉,这丫头全程一脸平静,就算听到她要远走草原的消息也始终低着头不置一词。让乐宁心内很是赞许,不愧是她的丫头,心里当真是稳,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心里,自己比单于更重要,这边让乐宁很是满意。她伸手拉过乌拉,看着这忠仆眼睛里的温顺,她不禁放柔了语气,“乌拉,我要走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乌拉瞪大了一双眼睛,“阏氏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不要我了?” 看着乌拉几乎快急了的眼,乐宁心里陡然软了下来:“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丫头,只是你同我终究不一样,我在这里无牵无挂,而你还有父母家人。你……你可能够舍下你的家园,能否离开你的家人,跟着我背井离乡,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阏氏,我乌拉是有良心的!您是我的主子,一辈子都是乌拉的天!此行凶吉未定,乌拉一定要跟着您的,乌拉不放心的!” 乐宁伸手抚摸她的辫发,眼里一片星光点点,“没错,你是我的人,我们荣辱生死是一起的。你听着,从现在起,我们要抛掉这里的一切,去一个桃源之地重新开始。而你,也不再是我的丫头!”看着乌拉一双疑惑的眼睛,乐宁轻轻道:“你是我的妹妹,从此之后,我们是世上相依为命的亲姐妹,可好?” 乌拉愣愣不动,渐渐眼眶被打湿,乐宁亲眼看着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里面滚滚而落,瞬间哭得不能自已,乐宁转头看着那个笑盈盈的小丫头,不禁有些尴尬。 等到送走了人,乐宁长舒一口气,感觉从没有过的放松,吩咐乌拉捡那些轻便值钱的东西包好。乌拉也是个机灵的,竟会想到把一些银钱缝到衣服里。乐宁看的好笑,只是转头看着外面的一干守卫愁眉头,当初为了防那起子小人要来这么多护卫,现在全成了防自己的了!当真是多此一举搬石头反砸了自己的脚。 乌拉看出她的忧愁,抿嘴一笑,阏氏不必烦恼,乌拉自有法子! 乐宁一脸好笑的看着她,你又能有什么法子?一个小丫头片子摆脱掉呼儿乌的三千守卫?她怎么这么难相信呢! 乌拉笑着略略大声说道,“阏氏可要尝尝我们村子里自酿的果酒?小家子的东西但是干净得很!” 乐宁不明所以,看着她不停地使眼色,便顺着接了一句,“也罢,既然是你的家中拿来的,去倒一杯来吧!” 乌拉笑着道:“谢阏氏赏脸子!”随即拍开酒坛上的封泥,顿时香气四溢,乐宁都能感觉到,这香味顺着空气一路飘进了外面守卫的鼻子里。她有些猜到了乌拉的意思,举起一杯酒,凑到鼻下一闻,的确是有股她不曾嗅过的香甜,只是现在的她哪里有喝酒的兴致。装着样子抿了一小口,乐宁皱皱眉,这酒也就闻着还行,入口全然低劣,她往日里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只是如今嘛……乐宁看着乌拉不断示意的手,皱着眉道:“这酒可也是你们村里过年庆贺才有的好东西?真是小门小户!今天本宫心情好,便让你看看什么叫好东西!” 她指示着乐宁从箱脚翻出来一个红泥小坛,拍拍封口,心里有些感怀,“我这里的好酒,几乎都被那呼儿乌搬空了,也就这坛子存货了,喝了可就再也没了!也罢,今儿就赏你开开眼,尝尝这真正的好酒是什么滋味!” 红泥一起,随着乐宁轻摇坛子,浑厚醇香的酒味顷刻间散了出来。如果说刚才的果酒之香是山野繁花遍开,此时便是烂漫牡丹香飘万里了。乐宁打赌,她甚至听到了外面守卫吞咽的声音。 乌拉拿出一个小盏,倒出一小碟,惊奇道:“阏氏,这声音都跟普通的酒不同,你听这声音,多脆生!”说罢举杯轻珉,乐宁都不知道她究竟是真喝还是假喝,乌拉整个人好似醇醉了般,道:“这么好的酒,若非是跟着阏氏,只怕是毕生无缘了……” 乐宁一时觉得好笑非常,看着眼前的乌拉,没由来得率真可爱,竟不由自主的道:“看这一点子酒就把你给美得!没见过好东西!也罢,这一坛子都是你的了,拿回去慢慢品好好享受吧!” “当真?”乌拉的眼睛陡然间瞪大,一个欢呼几乎蹦到天上去,“阏氏果真赏了我?这一坛子都由的我?回头叫特木尔知道了会嫉妒死的!” 乐宁好笑道:“你的了!全是你的!你若是想带回家里,给你家人尝尝鲜也随你,莫再这般丢人了!” 乌拉低低的笑着,将酒坛子抱在怀里,手在坛口上摸索半晌,小声道:“阏氏既然给了我,便由我做主了……” 乐宁觑了她一眼,不明所以。却见乌拉直接换了大碗,倒出满满一碗,涨红着脸端出帐子外,径直走到一个黑壮的守卫面前,抬头看一眼他惊讶的脸,忙低下头羞答答的道:“阿拉坦,给你尝尝……”全场一片寂静,刹那后满院子的呼啸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乐宁看的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个变化?这……乌拉这是真情还是作假?外面那小伙子一脸腼腆羞涩的笑,乌拉涨红着脸,她似是有些耐不住这羞赧,狠狠跺着脚,怒叱道:“谁在笑?好没脸皮,我又没端给你们喝!”她转头看着眼前的人,俊俏的小脸带着一层薄薄的怒意,“阿拉坦,你到底喝不喝?” 在众人的起哄中,那个小伙子憨憨的接过碗,小声说一句:“我愿意的……乌拉,你,你递碗泥水来,我也爱喝的……” 乌拉红着脸,实在忍不住周围的起哄,低着头跑进了屋。乐宁笑盈盈的看着,外面的哄闹声顿时失去了控制,“阿拉坦你快尝尝到底滋味怎样?”“哎我也想尝一口!”“哎呦真香!”“哎你一口就得了,喝多少?”“唉,阿拉坦你还是不是兄弟了?这一碗才几口都不够尝个味的”“啊,没了?我还没喝着呢……” 乐宁很少见到如此鲜活的场面,看的乐不可支,一个没注意,乌拉又跑了出去,指着他们气呼呼的道:“谁让你们都抢他的?还是王庭的守卫呢!青天白日的偷酒喝!” “小乌拉~这可是你亲手端出来的,这么说也太无情了,不怕阏氏责罚你的小情郎吗?” 乌拉咬着嘴唇,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守卫,有点着急的道:“阿拉坦,你……你别老是受他们欺负……” “哎呦呦~小乌拉急了……心疼你小情郎,没关系,再多拿些好酒出来,我们就不抢他的了!”守卫们看出来乐宁阏氏今天心情不错,没有拦着呵斥,也放开胆子调笑小丫头几句。 乌拉咬着牙跺跺脚,狠狠道:“拿就拿!”她转身抱出来那坛子果酒,道:“你们就喝这个吧!我家里的酒,你们平常想喝也是喝不到的!今天便宜你们了!喝了就是领了我的情,不许闹阿拉坦!” 周围一片喝好声,这天天刮的北风,呼啸着往骨头缝里钻,有口酒喝,谁不乐意?他们平时训练,也经常带个酒壶取暖,头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阏氏难得心情好也不管他们,守卫们顿时炸了窝,全凑了过来抢酒喝,没过多久,乌拉手里那点子就被喝没了,连着乐宁赏的那坛,也被人忽悠着混走了一半,再过得两刻,全被喝的一干二净。 乐宁睁大着眼,有些诧异,心里又隐隐有个猜测,应该不是她想的那样吧?乌拉进屋后关上门一脸的轻松,她凑到乐宁耳边,悄悄道:“酒里下了药,包他们一会全睡的死人一般!” 看着乌拉脸上的得意,乐宁半天没转过弯来,她没来由问出来一句:“你到底可喜欢那个阿拉坦不曾?” 乌拉瞪大了眼,“阏氏,那小子连五旦的弓都拉不开,我怎么会看上他?” 乐宁咂咂嘴,真没看出来,她身边的这个丫头,也是个人才! 第35章 逃离泥沼 乌拉的药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是何时下进去的,乐宁想,自己还真是够糊涂的,满脑子都是那个胆大包天的计划,浑然顾不上身边的事,幸而有个乌拉把事事都计划的如此周详。 门外的守卫仍在兢兢业业的守岗,乐宁心里一丝忐忑一丝歉疚,忍不住对乌拉打个手势,低声问道:“你下的是什么药?” “阏氏放心,只是蒙汗药,睡一觉便没事了!” 乐宁稍稍安心,自己说起来也是要私逃,可以想象呼儿乌事后会如何勃然大怒,也不知这些人会不会受牵连……但是,乐宁闭了闭眼,她眼下都护不住自己了,又能顾得上谁呢?乐宁从小到大,身边宫仆动辄被打杀的事情太多太多,这些小鱼小虾的生死命数又有谁会在意?只是这几天里特木尔跟他们天天的称兄道弟,刚才乌拉送酒的那个小子脸上毫不遮掩的兴奋与朴实,都让乐宁感受到了活生生的亲切。如果可以,她不想看到这些生命的黯淡。但是,她没有法子,她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确保从自己端出去的是一碗迷药而不是毒酒…… “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该犯困了……”乌拉小小的声音将乐宁拉回思绪,她转头看向门外,天色已经大黑,隐约见门口的守卫站姿有些打晃。乐宁紧张的抱紧了手里的包袱,可千万别出什么纰漏啊,会不会有人没喝酒,见一下倒了满院子吓得跑出去大喊?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乌拉柔柔的唱起了祝赞歌,轻柔的歌声响彻在夜色里,格外添了一抹宁静一抹舒意,无端的让人放松心灵。夜里本就安寂,守卫的人也少,这些士兵觉得自己酒后有些迷瞪,自己找个无人察觉的姿势,歪着头打算悄悄地眯一眼,一个如此两个随同,不一会,整片院子的守卫都从悄悄的打盹转成了酣睡。乐宁主仆早换好了便利的粗布衣裙,抱着包袱,悄悄的探出身子,发现无人察觉,一路顺着边边角角的暗路向南边溜去…… 乌拉胆子大,走在前面探路,她熟人熟路,专挑僻静人少的路走。也已深沉,各家各户也安寝,只剩下几队巡防营还在远方巡岗。乐宁跟在后头,一开始还脚步轻盈连跑带跳,后来就渐渐跟不上了,没柰何主仆二人只好搀扶着一步步走去。乐宁听着身后渐渐消散的声音,看着莹莹篝火渐渐模糊不清,近处只剩下一片的黑暗,她们主仆的呼吸喘气声,伴着呼呼地风响,在这广袤的草原上,被拉得悠远倾长…… 乐宁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她从没有再这么黑暗这么荒芜的地方独行,心里的那点子兴奋已经渐渐消散,徒留下的是满心的不安,她有些觉得瘆得慌,手里不自觉又抓紧了乌拉,她听到自己声音中的一丝不稳:“乌拉,我们这是到哪了?还要走多久?” 乌拉的声音轻快中带着一丝笃定,“阏氏放心,乌拉不会迷路的!再过一刻钟,咱们就要到了!阏氏可是累了?再辛苦一下就有马车坐了……” 乐宁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一句“一刻钟”仿佛给她加了一剂强心剂,她觉得自己的腿又有了力气,声音中也带着一丝喜悦:“乌拉,等出去后,我们可要换个名字了,我不能叫乐宁,你也要起个杞人的名字,我们姐妹俩取字相近才好,你可想到要叫什么?” “阏氏又打趣乌拉,我哪里懂得取名字,大草原上叫乌拉的姑娘有一大筐!还是阏氏懂得多,取出来的名字好听得很!” “那我可要好好想一想了,这名儿可要一直跟着后半辈子的……” 说说笑笑着,这路程也没那般难了。不知走了多久,乌拉忽然指着前方兴奋的说道:“阏氏,你看,是马车!” 乐宁惊喜的抬头,果然见一辆灰顶小马车安安静静的停在那里,车门打开,从里面跳出来一个骑装打扮的小姑娘,不是今日来过的丫头又是谁? 沐青岚,乐宁今生得认识你,何其有幸! 小姑娘看到她们,利索的跳下马车迎了过来,乌拉笑着道:“庆格泰,你也跟着来了?太好了,七王子把你派来,我这一颗心是完全踏实了。” 小姑娘笑嘻嘻的给乐宁行礼,“阏氏请上车吧,前方的路皆已铺好,庆格泰奉主子之命,前来迎接,并一直护送到杞。您在桃源仙境的家已布置好,竹屋木藤,门前花开千朵,都在等着他们的主子归家呢……” 归家……前方,有她心心念念憧憬的一个家,乐宁此生,从未体会过的,属于她一个人的家。小小的屋檐,贴心的人,以及无拘无束的自由…… 乐宁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也顾不得听她们后头又多说了些什么,她心跳得快要跳出胸膛里来!直走到近前,刚要上马车,听到周围无数的脚步声,以及兵甲的撞击声!这声音猛地让乐宁浑身一个打颤,声音几乎尖锐:“什么人?” 两个丫头也吓了一跳,庆格泰忙上前来道:“阏氏莫要惊慌,这是七王派来的护卫!此行遥远,万一遇到个歹人土匪的,主子怕您有变数,特意拨来一千精兵私卫沿途守护。” 乐宁一颗心才忐忑放下,她真是被吓到了,这一路上多少次提心吊胆,就怕呼儿乌的人手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阻断她前方唯一的光明……环顾一周,看着这些整装待发的精兵,乐宁心里很是感动,沐青岚,究竟费了多少心思在里头? “阏氏,请上车吧!前面的路还长,咱们还是趁早离了胡境才好放心!” 是了,乐宁心道,已经走到这步了,不能让沐青岚的一番心血白费。她利落的上了马车,乌拉、庆格泰也随后进来,外面车夫一道鞭子甩出,马车渐渐动了,乐宁感受着粗陋小车里的颠簸,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熨帖。 乌拉从马车底箱里拿出一条厚厚的毛毯,仔细铺盖好,说道:“夜深了,阏氏先凑合休息一下吧,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我不困!”乐宁现在心里满满的全是幸福,哪里睡得着?不过看看乌拉和庆格泰的脸色,她难得体谅道:“你们若是困倦了,自去休息便是,不需顾忌我……” “是……”丫头们也铺盖好了自己的毛毯,这草原的夜晚寒风袭人,马车里又不是很抗风,两个人也没有讲究,都用毛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窝在一边闭目养神了。 乐宁也闭上眼睛,脑子里一幕幕的光怪陆离,一会是过去,一会又是将来,不知几番多变,到后来乐宁也有些倦了,缩在毛毯里浑浑沌沌的,不知几次醒几分睡,总是睡不踏实。 第二日天光大亮时,丫头一动,乐宁便也醒了,看着窗户外面和煦的阳光,一望无垠的草场,竟隐隐有了一种重生的心境。庆格泰叫停了马车,扶着乐宁在一条小溪处净了手脸,补充水源,稍稍修整后一行人又出发了。乐宁捧着手里的干粮,艰难的咀嚼着,乌拉一脸歉疚,连说委屈了阏氏,但她们委实不敢在这里打猎生烤,耽搁太长的时间。乐宁温和的拍拍她的肩,有肉干奶酪奶茶,她吃得下! 赶路的日子是枯燥的,这辆马车为避人耳目,又小又粗糙,乐宁被颠的很不舒服,但她一直忍耐着,现在不是讲究排场的时候,她没有双辕四马宝车的大型仪仗,但是却有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一切都是值得的。 日头渐渐偏西,乐宁百无聊赖的掀开车帘,再次看着外面不变的草场万里天际一线,可渐渐她却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现在是几时了?” “大概寅时了。” 乐宁奇怪道:“看这日头,我们不是往南走吗?怎的又向西了?” 庆格泰抬头笑道:“回阏氏,这是最近最安全的路,现在是为了避过南边的一个大部落,虽说出了王族部落,可还是小心些,不要落人眼睛才好……” 乐宁点点头,她可以理解。呼儿乌若是派人追踪,必然沿途会盘问村民,她们这一途人马不少,还是少些是非吧。 马车渐渐走进一片秃山,地势没有多大的隐蔽性,但道路却陡然间颠簸了起来,乐宁觉得自己几次几乎被颠倒了空中,臀腹完全离席,身下毛毯虽厚,到底也经不住座椅的硬咯,这是挑的什么道? 乐宁有些气闷,看向窗外,却发现所见景色有些不同,本是一望无际的草场,不知何时多了些栅栏沟石,再行百米,竟然见到了散落的兵器、水壶!乐宁很是惊诧,将帘子完全撩开,身边的庆格泰呼叫道:“阏氏当心莫被颠出去!” 乐宁充耳不闻,她将头半伸出窗外,她听到了,风中夹杂的一些声音,隐隐约约不大清楚,再行一刻,那声音渐渐勾出心底的一丝熟悉,这是士兵操练时的口号呼喝! “快停下,快绕道!车夫是不是迷路了,怎的走到这块旮沓地了?这是哪里来的兵?” “阏氏莫慌,路没走错的!”庆格泰到是一脸的镇定,“这条路是早算计好的,阏氏不必担心,那是小部落的人马,咱们悄无声息的过去,他们不会发现的!” 乐宁心里还是惴惴,她现在最怕的就是听到军队的马蹄呼喝声,无端就能令她心慌。 远方隐隐传来喊声,乐宁不安的看过去,一个小个子哨兵明显发现他们了,正在喊话。乐宁心里仍旧不安,“可要派个人去说一声,不要无端引起人家猜疑,惹来事端。” “阏氏请安心。”庆格泰的脸上一脸郑重,“就快好了……” 什么快好了?快处理好了吗?乐宁转过头要再看,却发现因为马车转了方向,她看不到那个哨兵了。“也罢!”乐宁安慰自己,她现在除了相信庆格泰,相信沐青岚派来的这一干精兵,还能信谁呢!她们既然如此肯定,一路上诸多关卡都做过安排,想来也是无碍的。 不知又行了多久,门外的车夫突然大喊一句:“不好,他们追来了!” 第36章 谁为其主 谁追来了?乐宁心里猛地一惊,随后便听到车夫重重的呼喝声,鞭子不断的挥下,马车迅速的奔跑起来。路本就不平,这一飞奔,顿时颠的乐宁话都说不出来。 “到……底……,是怎、怎么……回事?”乐宁觉得自己若非死命的抓着马车,会即刻被甩飞出去。乌拉和庆格泰也难受的很,顾不上说话,只乌拉还在咬着牙道:“阏……阏氏,莫、莫要说话,闪、了舌……头……” 乐宁确实顾不上说话,她的手指因用力抓着车厢而被震得生疼,几乎快脱力,可怕的是身后的马蹄声却渐渐逼近,渐趋放大。在这草原上,带轱辘的马车怎么可能跑得过骏马?乐宁心里一阵发凉,不是说只是个小部落的人吗?好好跟人家说说,过路而已,什么理由编不出来,至于这么逃吗?这不是更可疑吗?乐宁心里渐渐有气,可没等她的气再拱大些,身后的健马蹄声已经响在近侧,“尔等何人?速速停下!乌巴山在此,你们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乌巴山?乌巴山!这一个名字犹如一个惊雷落在耳边。草原里叫乌巴山的汉子千千万,但眼前这一个,偏偏就是最可怕的那个! 乐宁觉得自己全身都要僵住了,完了,她要怎么办?乌巴山怎么会在附近?不,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一行人,逃不掉了!沐青岚的精兵再厉害,能打得过第一勇士乌巴山吗?今天,不仅是她乐宁的落难日,只怕也会牵连的沐青岚不得安宁…… 怎么办,她要怎么办?乐宁抬头看向两个丫头,她们一脸的疲惫中也有着难以描述的凝重,乐宁看着冷汗大滴大滴的从乌拉额角滚落,心中不忍,正想着让她们不要管自己,快快逃命去才好,乌巴山要追的是自己这个阏氏,想来这头有自己拖着,他不会过于追着小丫头。还不待乐宁将计划说出,乌拉一个猛扑到窗边,马车颠簸中她一个不稳险些摔出去,但仍是将头探出去用尽力气喊道:“将军救命!阏氏被歹人绑了!将军快救救我们!” 乐宁一个惊诧,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这个法子……虽说乌拉反应很快,这是摆脱嫌疑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只是,对沐青岚的人马而言,也未免有些太不道义……人家一日一夜冒着风险保护她们出逃,现在却被一句话定为了“歹人”,若是落到乌巴山手里,还真是没有活路了…… “大胆狂徒,竟敢绑阏氏,你们活的不耐烦了!”身后乌巴山的声音已经明显带着怒意,随着他一声下令,铁骑儿郎们爆发出响亮的呼喝声,一个个使出全力打了上来,顿时刀剑相击的刺耳声,人和马的喊叫声惨呼声,随着眼前的一片混乱,定格在乐宁眼前成为一场永世忘不掉的噩梦。 乌巴山显然是带着正牌的铁骑追过来的,乐宁想起来了,前几天特木尔说过,要跟着进山训兵,这么说,适才路过的兵营地便是他们的练兵所?哈,哈……苍天还真是不给人活路啊! 正规的铁骑展示了他们战场之上的杀伐果断,人数虽少,但面对两千守卫的夹击,个个直闯不惧,两方人马顷刻间混战在一起,手起刀落间,血溅四飞,一个个年轻的生命不堪重负,滚落马下随即便被践踏、砍伤。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儿郎们,斗转之间生死未明。 乐宁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混乱,双方纠缠在一起,彼此都有损伤,乐宁忍不住放声大喊,不要打了,她认命了!她可以跟随乌巴山上囚车,押回去赴死,但不要再屠戮这些无辜的儿郎了,不要为了她小小的痴梦白白浪费生命。不上战场的人永远不知道屠戮是多么残忍,多么血腥,刺的人眼疼,看的心里断肠。这不是邸报里的那些冰冷的伤亡数字,这里每一条命都是如此的鲜活,每一张脸都曾经是一个年轻朝气的笑颜,顷刻间被杀戮屠的青白扭曲,或是失去血色,任由干涸的血渍凝结在空洞的眼睛上……只因为一个可笑的人,为了她的可笑追求,白白葬送自己年轻的命! 乌巴山没有跟兵士缠斗,他一路行来所向披靡,所过之处守兵纷纷落马,乐宁这是第一次见他出手,果然不愧是第一勇士的称呼,草原境内无人可敌!乌巴山一直驱马赶来,终于追上了乐宁,逼停了马车,一刀削翻了车夫。乌拉从马车里滚落出去,一脸慌张的泪痕,正巧落在乌巴山怀里,乌巴山刚下马便遇到美人送怀,爽朗的笑着伸手扶好她,一面大大咧咧的道:“受惊了吧,不怕不怕!阏氏放心,有乌巴山在,这群歹徒跑不了!你这丫头可真是护主……”话不曾说完,他怀里嘤嘤哭泣的乌拉突然伸手一扬,一把白色粉末散在空中,随着乌巴山的一声暴喝,乐宁看到了他被迷住的双眼! 眼前的事情完全失去了控制,乐宁眼睁睁的看着一向乖巧的乌拉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瞬间趁乱刺入了乌巴山的身体!她身后的庆格泰即刻扑上,手里的刀直指要害。乐宁从不知道,庆格泰的功夫这么好! 乌巴山被迷住了双眼,陡然间的变故没有防住怀里乌拉的那一刀,他一声怒喝狠狠踹在她身上,乐宁眼见着乌拉全身一震,脸色瞬间青白,嘴角的血液一滴滴溢出,但她却没有撒手,仍顽固抱住乌巴山的一条胳膊,阻拦着他的动作,方便庆格泰刺杀。 乐宁觉得自己几乎疯魔了,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好好的人,突然间都疯了?那个眼里溢满杀意全然陌生的人,真的是跟她朝夕相处的乌拉吗? 庆格泰的功夫很好,但仍不足以在乌巴山面前耍刀。虽然乌巴山现在瞎了眼,又受了一刀,但多年的经验让他仍有余力保护自己,庆格泰左刺右刺,招招狠辣却终没中要害,十刀中只能有一刀擦破乌巴山一个小血口。 最终乌巴山故意卖一个破绽,庆格泰的刀尖刺入他的小臂,他的另一只手也捉住了庆格泰,铁拳狠狠击出,庆格泰的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偏了过去,随即,软软的耷拉下来。乌巴山一个甩手扔出去,庆格泰像一个破布娃娃一般摔在地上,软瘫在地,再也没有动过。乌拉此时也全身脱力,被乌巴山踢到地上,捂着腹部全身痉挛,只有喘气的份。 乐宁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乌巴山摇晃一下,拔掉小臂上插着的匕首,循着乐宁的声音慢慢走过来,他高大的身影背着阳光,给乐宁罩上一层巨大的阴影。乐宁抬头,看不太清他的脸,但遍布身上的血痕,无一不刺痛着她的眼睛。乌巴山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一丝悲伤:“阏氏,你若想要乌巴山的命,何必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我没有,我没有……”乐宁无意识的低喃道,她为什么要杀乌巴山?她身边,究竟是怎么了?乐宁浑身都在发抖,她甚至没有力气揉一揉自己颤抖的脸,她多想用力掐自己一把,告诉自己,这只是个荒诞无稽的噩梦。 乌巴山虚弱的坐下来,靠着车辕喘息着,乌拉看着身边的他,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张脸依旧狰狞,眼上一片白沫,血痕印在那条横贯半张脸的疤上,更是可怖。乐宁不觉得怕,只是有些不忍,她跟乌巴山从无仇怨,甚至因着特木尔的关系,还有些渊源。看着他如此虚弱的样子,她很是良心不安。她用自己不听使唤的嘴唇艰难道道:“马车里有水,给你洗一洗眼睛吧……” 乌巴山笑的一脸哀痛,“阏氏啊~您是真不知道吗?你那贴身丫头,给我撒的是生石灰粉。我这一双招子,算是彻底废了……” 乐宁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乌巴山,他却一脸坦然的道:“刀上淬了麻药,我现在几乎动不了,若是非早早解决了她们,再拖上一刻,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阏氏,我现在倒是相信,这不是出于你的授意……草原上人人都说你不好,但我知道,你是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害人命的……只是,您身边,所托非人啊!你那丫头是铁了心要我的命,不留余地……您还是想想吧,这是着了谁的道……” 乐宁好似陡然间被人摇醒了一般,她猛地回头,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乌拉,以及她不远处死的透透的庆格泰。乐宁颤巍巍的过去,伸手翻过乌拉的身子,看着她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明显消逝的生命,感觉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乌拉,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拉喘的就像拉风箱一般艰难,她看着乐宁氤氲的眼睛,面上浮现一丝歉疚,她垂下眼,声音低的近乎听不到:“阏氏,乌拉有乌拉的苦衷……” 乐宁觉得自己连嘶吼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甚至听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片荒芜哀鸣,“乌拉~你就要快去腾格里了……而我,注定没几天也会被送过去……既然咱们总会再见面,你能不能趁我还活着的时候,给我一个明白?就当……”乐宁忍下心里滚沸翻腾的心酸,“毕竟,我曾经真心把你当妹妹看待,不要让我被押到呼儿乌面前时,还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明白……” 乌拉艰难的喘着,就在乐宁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听到了她晦涩的声音道:“乌拉……和庆格泰,奉七王子的死令,不惜一切代价,取得乌巴山的性命……” 沐青岚! 乐宁觉得自己心里被狠狠敲了一闷棍,最怕听到的那个名字如此被明晃晃的拉出来,她双手都在颤抖,“沐青岚……不,怎么会是他?乌拉,你觉得我就这么傻是吗?拿我身边最重视的人来一刀一刀割我的心……他为何要这么做……” 乌拉面上痛苦的紧皱着,五官都扭曲的几乎看不出原面目。 乐宁怔怔的看着,她几乎从这张脸上找不到昨日那个言笑晏晏可爱贴心的乌拉,真的是沐青岚吗?想一想,这么隐密的行动,她身边上至贴身丫头,下至守卫车夫,今天的应对行动都出奇的一致,面对“偶然”出现的乌巴山,一个个反应迅速出手狠辣,那一张张脸上有郑重,有艰难,但唯独,乐宁没有看到一个惊讶的表情……整场人,只有她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这么明显的答案在眼前,居然还在心存侥幸为那个主谋开脱…… 乐宁木木的道:“乌拉,趁着你还有一口气,告诉我,你是从何时起,成了他的奴婢?” 乌拉又是一阵全身抽搐,吐出一口血,“乌拉……自从七岁那年,被七王子从羊圈里捡回来时,这条命就是七王子的……” 七岁?七岁!乐宁几乎想仰天长笑,沐青岚,你这是下了一盘多大的棋? 第37章 羊皮隐狼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自己身边那么多奴仆,不论胡人、杞人,最后只有一个乌拉留了下来;怪不得,乌拉对于自己与外人相处时总会劝诫几句,唯独对沐青岚数次帮着传递物品却从无一言劝阻;怪不得,这次乌拉跟着自己从胡逃出来没有一丝犹豫,甚至不跟家里告别一句;怪不得,乌拉每次称呼沐青岚,都是“七王子”……随着呼儿乌的长子诞生,他的兄弟都已由“王子”升为“叔王”,乌拉嘴里的这句“七王子”却从未变过称呼,是因为什么?当然因为乌拉遇到她真正的主子时,他正是名正言顺的“七王子”! 乐宁啊乐宁,这么多的疑点,一瞬间便想通了,可是之前那么多时日,你的眼睛也是瞎的吗?她终笑出了泪,是啊,她这样讨人嫌的性子,从来不会收买人心,又怎么会有丫头忠心跟过来一路相随呢?乐宁啊乐宁,你就是天下第一瞎子! 沐青岚,今日的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内吗?安插了这么久的眼线,废了这么多的心思,究竟是想要什么?想要她乐宁身败名裂,胡杞反目,还是只为了乌巴山的命?她惨笑,本宫已经这么蠢了,算计她,设个局,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兜费功夫?太隆重了,她根本用不着。 她看着自己面前已经几乎没有气息的乌拉,悲凉道:“乌拉,你真是个可怜人,一辈子被人利用。就像我一样,被人送去敌人身边,只是为了利用这个身份,谋得别人的利益……我们都是一样的没用,我没能给我的母国带来和平,而你,也没有完成你主子的命令,就这么,都白白丢了性命……” 乌拉再次喷出一口血,脸色已经整个颓败了,她的嘴角却泛着一丝诡异的笑,“乌拉……事办成了……” “什么?”乐宁没有听清,靠着车辕休息的乌巴山却陡然间爆发出一声怒喝:“不好,刀上有毒!” 乐宁浑身仿佛被人定住,眼睛慢慢下移,看到了面前已经气绝的乌拉,她脸上那丝诡异的笑仍在。乐宁突然疯了一般跑回去,从马车里拿出水壶,颤抖的拧开壶盖,对着乌巴山抖着声音说:“伤口呢?快把毒洗出来!在哪里?一定来得及的!”她又转头对着乌巴山手下的小兵大喊:“有没有人……”声音戛然而止,远处的战斗不知何时已经消弭,地上横七竖八无尽的尸体,几乎没有完好无碍的人。这两拨人马,都拼尽自己最后一丝力量,守住一个两败俱伤的战局……唯有几个还有意识的,也是勉强能动,脸上全是一片塌了天的表情。乐宁扫视一圈,没有看到特木尔,她顾及不得太多,冲着那几个勉强能动的小兵大喊,“还不快去搬救兵!你们的将军受了伤,带着军医一起来!”两个小兵挣扎着爬了起来,从乱军中找到两匹受伤较轻的马,摇摇晃晃的爬上去跑走了。 乌巴山的脸色一阵铁青,他撕开了手臂上包裹着的布条,露出那个被刺到的血洞,周边已经范黑,随着血管而上,一片青紫凝在整条胳膊上。乐宁看的腿一软,她跪在乌巴山身边,捧着那条胳膊,一时间悔恨交加,她为什么这么迟钝,没有发现乌巴山伤口的血是黑的?她都在干什么?乌巴山中了迷药,感觉不到也看不到,她也是个瞎的吗?心一狠,她低头附在伤口上,想要吸出那些毒血,乌巴山却挣扎着推开了她,乐宁眼泪瞬间滚落,乌巴山虚的已经是强弩之末,她的声音近乎声嘶力竭,“乌巴山,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试试,你让我试试!” “阏氏……”乌巴山的脸上慢慢浮上一层黑气,“别白白损了你的命……我知道,无用的……” “不,不,乌巴山,我现在给你把腐肉割掉,把毒血吸出来,你身底子这么好,一定能挺过去的!对了,她们身上说不定有解药,你等着我,我去找!你一定能活下来的,你是第一勇士啊!” 乐宁匆忙间要去翻庆格泰的尸体,她是沐青岚的心腹,她身上应该带着重要东西!乌巴山抬起一只手握住了乌拉,他艰难的道:“阏氏,别白费力气了,乌力罕一心想要我的命,又怎会把解药放在死士的身上……” “乌巴山,不要这样,你不要放弃……我求求你,你让我去找,你让我救救你……” 乌巴山听到她的哽咽,轻轻松开了手,手掌擦过的瞬间,带着一丝留恋一丝惋惜,他用那双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空,轻轻的说一句:“阏氏,不要哭……没关系的……” 乌拉疯狂的扒拉着庆格泰的衣服,没有,她翻出了路引、翻出了文书,翻出了大大小小的银两、物品,却没有翻到一个药瓶一粒药丸。她不死心的又去翻乌拉的尸身,身后的乌巴山始终无语,半晌仰天一声长叹:“想不到我乌巴山一世豪勇,最后却遭了两个妇孺的毒手……真是……不甘心啊……” 乐宁眼前被泪水糊的模糊,她狠狠的一把擦干,继续翻捡着,可惜,仍是一无所获。 她转过身去翻检那个车夫的身子,不停的道:“乌巴山,你撑着,你不能死!这次是我对不起你,沐青岚利用我要谋你的性命,是我太傻,害了你。我求你,你不要死……不要,让我背着这愧疚一辈子……我求求你,你不要死……他们去报消息了,很快就有大夫来了,我求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乐宁愿意做一切,只要能弥补我的罪孽……乌巴山,你是草原的英雄好汉,一个小小的毒要不了你的命……所以,求求你……” 乌巴山良久没有说话,半晌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远处战场上挣扎着爬起来几个重伤的,看清了眼前的情况,发出了天地间的悲鸣,他们连滚带爬的过来,颤抖着手想去看乌巴山的眼睛,被他艰难的侧过头,拒绝了。伤兵们顾不得自己的伤,匆忙的从贴身行囊里拿出几颗急救的药塞入乌巴山的嘴里,有的给他做紧急包扎,排挤毒血。但谁都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其中一个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冲过去一把提起了乐宁的衣领,“都是你这个只会惹祸的妇人!” “巴根!”乌巴山突然大声的喝止,他人虽虚弱,但威赫还在,那个士兵虽然不忿,却不敢反抗的松了手,擦了一下自己眼睛,去忙着给他包扎。乐宁委顿在地上,心里一片凄惶,乌巴山,他们没有说错,都是我的错…… 乌巴山喝过几口水,吃了药,似乎好了一些,他缓缓道:“巴根,咱们的人,还剩下多少……” 那个士兵回头看了一眼,艰难的道:“今天匆忙只带出来的五百弟兄,折了十之七八,剩下的,虽然有伤都能挺回去……” 乌巴山的一张脸能看出来明显的哀痛,沉默半晌,又问道“歹人贼子呢?” “大约能喘气的也有十来号吧,都是半死不活的,在死人堆里躺着呢……” “都绑起来……要……要活的……等、等回去后,交给……大汗,发落……” “好好,您放心,您就别想这些了,好好休息……他们马上就带回军医了……” “还、还有……不得,为难阏氏……自有……大、大汗发……发落……” 士兵们看了乐宁一眼,眼中的愤怒明目昭彰,可还是低下头听话的道:“是……” 乐宁鼻子很酸,她不值得…… 一个士兵拧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过来,乐宁看着他的脸,认得这是沐青岚此次派出来的守卫首领,好像是叫古达木……巴根他们拧着他的脖子逼问,却什么都问不出来,气的当下生生折断了他的手指,都没能逼出一个字来…… 乐宁麻木的坐在地上,耳边听着不绝于耳的惨叫和咒骂声,恍惚好似不是一个世界的声音。渐渐的士兵们也懒得再问了,横竖把人活着绑回去,自有人能问出来。他们从马车里拿下厚毛毯包裹着乌巴山,还有人去扶起那辆翻到的马车,想着试试看能不能凑合派上用场,把乌巴山运回去…… 一片静谧中,乐宁双手抱膝,把头蜷缩在膝盖中,听着不远处乌巴山艰难的喘息声,和古达木的挣扎声。她自言自语道:“根本就没有什么桃源小镇,也没有山水木屋……他们生于王庭,长于阴谋中的人,眼睛里看的只有利益权势,哪里会追求那些子虚飘渺的东西……而我,居然就信了他……” 被捆着的古达木动了动,抬起半个被打青的眼睛,觑着乐宁。乐宁看着他,又好似视线透过他,盯着他后面的主子,“沐青岚,我该好好谢谢他,又给我上了一课。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胡人狼,他们的獠牙都露在明处,是咬还是不咬都有个明白。最可怕的,是有一种狼,原来会披着羊皮的……” 第38章 惟愿无悔 古达木嘴唇动了动,依稀是反驳的话。乐宁惨淡的笑笑,看着眼前已经冷透的乌拉和庆格泰的尸体,心里的凉意直逼五脏六腑,“沐青岚算计的这么周全,为什么我还活着?他也该把我送上长生天才对,到时栽赃一个杞国公主刺杀胡人第一勇士失手,反丢了命,让呼儿乌和大杞拼个你死我活,他才好坐收渔翁之利啊……” “主子没有骗你!”古达木突然出声,出乎人意料之外,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还有一丝委屈,“主子虽然想要的是乌巴山的命,但你的事,每一件都是真的!路引是真的,户籍是真的,就连那个桃源小镇里的小木屋,每一样都是真的!只要我们这次行动能成功,乌拉和庆格泰会一直带着你过去,他承诺过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就在三里之外,有一株老松,树边百米有一条河,河边一块拱石下有一个洞,里面藏着你的信物,拿着它再向南走一里,有个烧饼店,店主是杞人,把信物交给他,他会用店里的牛车带着你们一直往南走,快的话明天傍晚就能进城……” 古达木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忿,乐宁也没有在意,他是忠于沐青岚的,自然觉得他家主子处处都是对的,说不定还会为沐青岚不平,觉得自己这么个祸水真是耽误他们的大事,已经很照顾自己了,却还是受自己一顿怨恨。 乐宁将头缩进肘弯,在这个权谋的局面中,她就是个最没用最傻呆呆的棋子。被一拨又一拨的人利用,再扔掉,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大幕拉下了,她才依稀明白这又唱了出什么计。没有人会在乎,她这个棋子,被骗的惨不惨,被扔的痛不痛…… 一直没有出声养神的乌巴山忽的张口道:“阏氏,你逃吧……” 乐宁完全没反应过来,她睁着迷茫的眼睛,逃? “他说的这个地方,虽不知真假,却有试一试的必要。如若是假的,结局无非是一样,早晚被抓回去论罪;但若万一是真的,按着他说的,向南走,找到信物,逃到那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或许可以好好过活吧……”乌巴山艰难的动一下身子,他身边的兵士立刻上前扶着他,让他好好休养不要再费神了。乌巴山却没有理会,继续道:“阏氏,今天的事情,我估摸着,乌力罕不是平白出手。我与他素无来往,他出手不留余地,必然是不想再让我回去的……他后面肯定还有别的招数,王族大营里,不论发生了什么,可以断定一点,一定会乱,大汗会很震怒。你今番若是回去,必然……是得不了好的……阏氏,你逃吧,就算只有一线生机,也去试一试……我可以保证,今天在场的人都不会说出去你的行踪,只要你能安稳的走到那个烧饼店,往后就大概安全了……” “乌巴山……你?” “阏氏……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的活着,忘了我们这些在权利里打滚的人,忘了所有的恩怨……你,所有心思全写在脸上,这样的人,不应该待在我们这些人身边,走吧……” 乐宁眼中雾气氤氲,乌巴山狰狞的脸在她眼中,从未有过的暖心,他因自己而受难,命悬一线,现在双目失明身受剧毒,不但不曾对她出一恶语,甚至还为她作安排……乐宁何德何能,如此危难之际还能受你庇护……她从来不知道,人心善恶冷暖不在脸上,这样刚硬的人也会有一片柔软的肠子。 身边的兵士一阵皱眉,忍不住道:“将军,阏氏不能走,今天的事情不小,她若走了,大汗发难下来,还不知会有什么祸患……” “够了!”乌巴山断然道:“我现在还没死,你们若仍认我,就听我的话。” 左右兵士互相看看,虽心有不甘,到底还是低下了头。乐宁心里一阵打鼓,她该怎么办? 乌巴山话说得多了,有些累,他撑着道:“阏氏,时间不多了,你……快些走吧……” 乐宁心里依旧一片擂鼓,她能逃得掉吗?她逃出去还有意义吗?今天的一切到死都不会忘记,她已经全然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断。她不知道,到底怎样才是对的,她只是,不想再让自己后悔了…… 巴根站起身子,侧耳向着空中听了听,又突然趴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半晌后起来说道:“将军,怕是来不及了,援军快要来了!” 乐宁浑身一抖,乌巴山皱着眉道:“还来得及,让岱钦骑上快马带着你走,他脚乘好,又善于隐秘,我这里再帮着打掩护,应该逃得掉……岱钦!” 一个瘦小的兵士站了起来,沉沉的说了一句:“在!” 乐宁看着乌巴山,再看着身边这个瘦小但坚实的汉子,心里很明白,乌巴山的判断没有错,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生机了。她若是被呼儿乌抓回去,只有一死;但若是此刻答应一声,让这小子护着自己,或许真的可以找到那个仙山乐水的地方,只是……乌巴山回去后会不会有麻烦?还有……身边这个叫岱钦的小子,这一辈子也就跟着她毁了。他再也回不了胡地,在胡人的军情表上,他这一失踪便算是叛国了。他的家人,他辛苦打拼多年闯出来的前程,他一身的本事……他们这些小子欠乌巴山一个忠义跟随,却从来不欠自己什么…… 风吹拂过乐宁的脸,吹乱了她本就狼狈的鬓发,顺着风声乐宁似乎也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这是她的劫难,也是乌巴山的福音……所有人都在看着乐宁等她的那一声答案,乐宁感觉自己紊乱的心忽然就静下来了,从未有过的笃定,她觉得,自己之前千错万错,这一次应当没再错了吧。 她听到自己近乎寻求救赎的声音:“乌巴山,乐宁行止无端,害了你那么多的兄弟,现在就剩了这几个,我又怎么能……再多搭上一个……” 赶来救援的军马效率很高,不仅带来军医良药,还拖来一辆马车,小心翼翼的将乌巴山抬了上去,领头的小将看着乐宁皱眉道:“今天的事情要全部呈报大汗,在此委屈阏氏了,末将要绑上你带回去……” 乐宁抬起头,对他的话全不在意,只是盯着他问道:“王帐里,发生了什么动乱?七王乌力罕做了什么?” 那小将军的眉毛皱得更紧,奇怪的看她一眼,随即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阏氏知道的还不少,怎的还不知道乌力罕叛变了?哼~蛇鼠也敢同太阳争辉,不自量力……” 乐宁随着他们动作,心底也分不清是喜是忧。她抬头向南方望了最后一眼,母国就在那边,她毕生再也回不去了,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他们胡人内斗,谁得了汗位,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自己唯一能庆幸的是,她再不用担心被别人利用了…… 牢狱里的日子并没有那么难,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一被押回来便被扔进了王族专门享用的“奢华牢房”,这里除了冷意之外,也没有什么难耐的。乐宁摸摸自己的棉袄,里面还藏着乌拉缝进去的一些钱财,她想过要不要拿出一些给狱卒,打听一些消息,但想了想,还是没动……她不敢再用钱帛试探这些小卒的人性……乐宁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呆了几天,她始终没有见到呼儿乌,也没见到别的人。她曾经幻想过的,趾高气扬的格根塔娜没有出现,贪婪冲动的古河没有出现,任何王族或认识或不认识都没见到。 大抵,内乱还没有消吧,这些人都顾着争权夺利,哪里有心情来她这个失权失势的落难阏氏面前找乐子…… 乐宁从狱卒的零星谈话中知道,沐青岚送她出逃的日子选的很巧妙,正是那天呼儿乌对大杞发动了一支骑兵偷袭,算是撕破了脸,同盟协议彻底破裂。可就在这个当口沐青岚带着不知道哪里藏着的人马窝里反,趁着呼儿乌的精兵外出的时候,从后方狠狠地冲击王庭守卫,意图当下斩杀呼儿乌。呼儿乌也是个精怪的,竟也能在这重重夹击中逃了出去,一路骑着他的骏马萨里横冲直撞,指挥着残余的人手竟也险险拖住了沐青岚的冲击。两方人各自较着劲,王族的人一阵混乱,有的隔岸观火,有的权衡利弊后站队,一场突袭就渐渐僵持了下来。沐青岚没能打进呼儿乌的王帐,呼儿乌也不敢硬闯出来。 听说呼儿乌单于一直戏称沐青岚的行为“小儿玩闹”,就像是父兄纵容小孩子过分的玩笑一样,可当乌巴山伤重的消息传回来时,呼儿乌算是彻底的变了脸。他没有再拖时间,立刻主动出击,完全不顾后果的打法,形势立刻逆转。 外面这几天了到底打的如何,乐宁不知底细,那些狱卒懂的也有限,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很难猜出最后的赢家。从人马上来看,沐青岚的人手再充分,也难以抵抗呼儿乌单于率领的全胡大军;但从形势来看,沐青岚挑的时机很巧妙,大杞的战事拖住了呼儿乌一条腿,他若是能借得舅家一些力,加上王族内部的一些倒戈,胜负也很难说…… 乐宁想的头疼,杞人,忧天,果然是天下间顶好笑的事情。乌力罕的行为,就国家大义而言,属于勾结外敌,引狼入室。可是……若杞人是狼,胡人又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权衡一时的得失,争夺的是长远的利益。王权之争,成者王败者寇,他们堵上了一切身家弃掉所有退路,去争那唯一的宝座,扯上她做什么?她在这里想破了头,又有什么用…… 过了不知多久时日,这天乐宁正用一支金簪正在墙壁上刻一篇大悲咒,这耗时费力的事能让她心里难得安宁些。她这屋子一天里只有这一个时辰是有阳光的,她抓紧时间刻着一笔一划,她向满天神佛虔诚祈愿,愿奉上一切只求能保住乌巴山的一条命,她没有笔墨,只能用这种方式,一道一道艰难的祈愿。门外传出铁链声,乐宁没有在意,一个人走到了她的牢门前,站定,看着里面一脸郑重的乐宁,半晌,嗤鼻一声嘲讽:“公主,在这里还有闲情给自己求长生吗?” 这个声音,乐宁惊讶回头,是呼儿乌! 第39章 不问因果 呼儿乌单于有闲心来看她了!乐宁在黑暗中觑着他的脸色,看着他那张脸上的淡然无波,估计外面的战事应当平息不少了,最后胜利的人,是他…… 乐宁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她这几天想了很多种结局,呼儿乌打胜了会如何,沐青岚成功了会如何,或是再神来一笔,他们鹬蚌相争相灭相杀,背后的某个王族最后登顶宝座……想的多了脑子都乱了,现在结果明晃晃的站在眼前,她觉得有些意外又觉得合情合理,空呆呆一片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狱卒打开牢门,呼儿乌大步走了进来,上上下下打量乐宁的一身狼狈,嗤笑一声,背着手在牢房里环走一圈,看着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字,眼中闪动着别人看不懂的光。“乐宁,真让我意外,你把我族搅个乱七八糟,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写字作诗……我胡人在外面死伤流血,你很快心吗?” 乐宁低着头,一个字说不出来,呼儿乌的话扎进她的心里,搅得五脏一阵疼。她从无乱世之心,为何偏要担上这祸事之责?天地辽宽,众生皆有缘法,谁又能告诉她,她坚持一生苦捱,到底能修出个什么因果? 呼儿乌单于看着始终静默的乐宁,皱皱眉头,喝到:“怎么,哑巴了?还是说,见到我,你已经一个字都不愿再说么?” “乌巴山……他……还好吧?”乐宁听到自己声音里的一丝不稳,她心里不断的重复祈祷,渴望着心里的那个答案,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心愿。 呼儿乌的反应却陡然间激烈,他一步跨到近前,揪着她的衣领子,喷火的双眼近在咫尺,里面汹涌的怒意让乐宁浑身冰凉,她甚至有些恐惧的看着呼儿乌一张一合的嘴:“你居然还敢问乌巴山?你还有脸问!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就你这样的废物,千个万个也抵不上乌巴山的一根头发!” 他一个大力将乐宁掼在地下,乐宁心中一震大恸,她反身道:“不……不!乌巴山的身底子那么好,你有那么多的军医,还有从我那里拿去的御医良药,怎么会救不好他?” “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从二十里外的荒郊野岭运回来,人到的时候毒早浸了五脏六腑!全身都是黑青的了!我一把一把的药丸塞进去,又有什么用?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翻开眼皮,里面的眼珠子都被烧烂了,眼睛毁了,手脚也毁了……他在床上撑了十个时辰,你知道他最后咽气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吗?” 乐宁浑身无力,她不敢想象乌巴山的样子,只要一想,心口就钻心的疼…… “你可知道,乌巴山对草原而言,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草原多少年轮回历练,才能锻造出一个乌巴山?”呼儿乌的眼睛一片赤红,“他能攻下千城万郡,他能独自杀敌千万人而不倒,他手底下养出了多少英壮强干的小子,他胸膛里有多少奇战谋划,他对我胡人的千秋功业有多大的意义,你个愚蠢妇人知道吗?他这一倒下,我草原的千里防线险些崩溃,战乱在即,内乱又生,我大军失了调统,不然你以为就凭乌力罕那个软蛋,能把乱子闹这么大吗?” 乐宁低着头,浑身笼罩在颓败里,是她的错,让这样堂堂男儿,没有英烈的陨在战场上,却窝囊遭了不入流的暗算,受尽折磨而亡……乐宁对家国战场没有概念,只是知道,她又拖累死一个真心为她好的人…… 心口好像被一把钝刀一下一下的磨着,折磨的她呼吸都是那么艰难。乐宁这几天的所有期望,在此刻全部被碾为灰烬。她低着头,语气从未有过的颓败,“呼儿乌,你之前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个祸根……”她抬起头,眼睛直对上呼儿乌,看见他眼里明晃晃的痛,心里一片死灰。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的道:“我一直很憎恶这个词,但现在,我想,我该承认了。我造的孽,我认……我让乌巴山遭了这么多的罪,合该给他一个交代。呼儿乌,你杀了我吧,我不怨你……” 呼儿乌的瞳孔明显一个收缩,他看着眼前了无生气的乐宁,一时之间陌生、悲恸统统涌上心头。他狠狠的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让自己清醒一些,就因为眼前这个女人,他一直存着一份心软,直到拖到了今天,害死了他的兄弟,还不够吗?他今天来就是来算账的,他若再不狠下心,如何对得起乌巴山的在天之灵,如何对待父汗交托下来的千秋基业?他不能让这个人,再继续祸患他的子民…… “乐宁,你以为你还能活下来吗?”强吼出来的愤怒声听起来冷酷无情,似乎这样便能让心也坚硬冷漠起来,他不能再心软,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眼前这个女人,他切切实实的爱着、恨着,她曾经让他看到了男女间最美的风景,却也在最后给了他最沉重的打击…… 呼儿乌狠狠捏住乐宁的脸,凶狠的道:“你以为我会这么便宜你,让你安安生生的全了你的体面,再等以后你的母国给你一个功绩追封吗?你做梦!我要你尝遍我草原的手段,我的子民受了多少劫难,你也要全都受一遍,亲眼看看,你的那些‘无心之事’,到底会给别人造成了多少痛苦……” 乐宁的眼睛里平淡无波,她看着呼儿乌近乎癫狂的眼睛,全然感觉不到害怕,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这么平静,她只想交代完自己最后的遗言,第一次这么平心静气的看着呼儿乌,心想,这该是她的最后一面了吧?眼前这个是她的男人,她的宿敌,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夜夜同寝,也曾经恨不得生食其骨。他是她一切噩梦的源头,也曾经给过她所有人都享受不到的殊荣和自由,最终,她刚刚意识到他还是她的君王,可惜…… 乐宁轻轻的说:“呼儿乌,我是个失败的阏氏,也不是个好娘子……我虽然一直没有认真的思量过,但我想,我对你的子民,还是有愧疚的,我没有爱护过他们,甚至还惹来了一些麻烦……至于我陪嫁过来的那些杞人,我也是个很失败的主子,我领着他们嫁到敌国,却守护不住他们,最后还鬼迷心窍想要抛弃他们,自己奔逃……如果可以,还想请你不要迁怒无辜,他们之中有些真本事的,会给你的子民带来好处……至于你,我们之间的恩怨太难说清了,我也不想跟你说一些道别的矫情话,没什么意思……等我的魂魄上了你们的长生天之后,我会找到乌巴山,对他致歉,还有穆东,把我欠他们的统统还上……至于你,”乐宁低下头,“我真心盼着你能找到一位好的阏氏,不要像我,这么无能……让人失望……” 呼儿乌的眼睛渐渐瞪大,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摇着乐宁道:“说完了?这就是你最后想说的?绕了一大圈,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很清醒……呼儿乌,这就是我最后的心里话……我这个人说话一向不中听,你也该知道,难不成,你还要我临了违心说祝愿你千秋万载一统天下?还是说保佑大杞一统天下?”她疲惫的道:“我一直被两国挤在夹缝里,我活的已经很累了,等我上了长生天之后,还要为你们的国运祈福吗?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升了天也封不了神,估计下辈子投胎也是个没福气的……不知道你们这里讲不讲究夙业轮回,无论修罗地狱还是牲畜道,该我的,我都会走。你们谁得了天下,都与我再无关碍……” “闭嘴!”呼儿乌狠狠的掐住她的下巴,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似的来回审视着,左右转动细看,半晌缓缓站直身子,道:“若非你这张脸太难做假,我还真以为被乌力罕偷着换了人……怎的从阎罗殿转了一圈回来,我们的公主殿下都学会顿悟超生了?” 乐宁垂下头,她觉得这话说的已经没意思了。她愿意用命来偿债,是她的心意,别人能不能理解,与她无关……呼儿乌若是愿意给她一份最后的体面,她会感谢他;但若是不给,乐宁也不会强求。左右,她与大胡的纠葛恩怨,终于可以两清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刚才不是还很能说的吗?怎的又突然没话了?你不是要超脱吗?你不是一脸的大义吗?乌力罕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都愿意扮成个村妇跟他私奔了?” “呼儿乌!”乐宁觉得自己一定是跟他犯冲,她明明都说得如此明白了,恩怨也都能放下了,他还在这里乱七八糟的发什么疯?她的声音中透着疲惫,“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你这又是在胡乱攀咬什么?怎的又把他牵扯进来?” “和他没关系么?乐宁,你敢拍着胸脯说,你对他一点心思也没有?你是把我当成傻子!”呼儿乌看见她的反驳,越觉得自己猜中了。那团一直憋在心里的火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所有憋屈、气闷通通喷涌而出。“你自己做了什么需要我提醒你吗?堂堂阏氏地位说扔就扔,公主的矜持也不要了,我派了那么多人过去保护你的帐子,可你呢?你是如何对我的?药倒了一片,扮成个村妇大半夜的跟着人跑了!这就是你杞人的风骨?” “呼儿乌……我同你之间,一码归一码,休得将那些不相干的拖进来,乱说是非……我乐宁活的顶天立地,做事干干净净,该我的我认,不该的也休想栽到我的头上……” “你干净?那你可愿意给我解释一件事?”呼儿乌笑的很是难看,“乐宁,我与你成亲近三载,夫妻同床至般亲密,竟不知你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汝瑶?” 第40章 成王败寇 呼儿乌从身后的下属手中接过一些东西,直接扔在了乐宁脚下。烛火映照之中,乐宁看清了,那是一些字画、扇面。统统都是沐青岚画给她的。 呼儿乌的脚狠狠碾在上面,将字画拨拉的四散,其中一个题着“山青水宁”的扇面被他踩得几乎散架,呼儿乌的声音中带着颇有深意的讽刺,“这是什么意思?青岚,乐宁!定情信物都这么明显了,你以为我看不懂这四个字吗?” 乐宁眼前一阵恍惚,她知道,自己说不清了。犹记得收到这幅扇面时心里的触动,沐青岚的画中透出来的出尘隽永的风骨、宁静致远的洒脱都让她震动,却全然没有想到这背后说景道意的四个字还有这样的解读……现在全被呼儿乌搜了出来,成了他眼里的“罪证”,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在狡辩…… 沐青岚,我真的不敢想,这幅扇面画出来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也在为着今天做准备?将自己与呼儿乌,大杞与胡人之间的芥蒂推向一个无法扭转的深渊!乐宁觉得全身一阵发抖,还有什么是假的?沐青岚那温润的笑意,那偶尔带着孤寂落寞的眼神,他口口声声的向往自由,甚至……她那次关于嫁妆的危机,古河的突然发难,是不是也是他精心策划出来的?将一个人推入绝境之中,再以一己之身把他拉出来,收获一份人心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自己不也是从那时起,对他全无防备的吗?对于这些生于王庭权谋,长于暗斗嫌隙的人而言,最擅长的事情便是以局设局,以利驱人,轻轻巧巧的看手下的人为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坐收成果。自己这么被人牵着鼻子走,还一颗心以他为知己,多么好用的工具! 她是傻的才会在这里相信人心,才会紧紧抓住沐青岚,把他当做这遍野荒芜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乐宁都不敢想,沐青岚到底是何时起有的心思,从她这里,经由特木尔,能够连上乌巴山。乌巴山不好糊弄,但自己还不是一给饵就上钩了?匆忙的逃离,匆忙的路线,匆忙之中让她被乌巴山瞧见!乌巴山经特木尔的手跟乐宁也有过几分来往,又是个仗义的人,一见她遭险果然就拍马追了上来。乌巴山是轻敌了,他心里思虑再多,也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的刺杀大员竟然是乐宁身边最贴身的丫头…… 呼儿乌单于的愤怒碰上乐宁的消沉之后,立刻演发成一场无处喧嚣的暴虐:“哑口无言了?乐宁你不是一向标榜你的风骨吗?你就是这么打自己的脸?是不是这次叛乱,你还一心盼着他能打胜,好生跟你再无妨碍的浓情蜜意?说,你们是什么时候有苟且的?从什么时候在我眼皮底下生出的这些歪心思?” “呼儿乌……你若想如何处置我,都随你……只是这件事,不要再无中生有,给你、给我,再给整个胡、杞王庭,都留点尊严吧……” “尊严?到这时候了,老子头上的冠帽都变色了,你还跟我提什么尊严?你若是真要尊严,当初就不该对他动了心思!”话说到最后,呼儿乌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我就说,那次常达来访,乌力罕那个从来不敢放个屁的小子怎么就突然窜出来要去送你,里外透着古怪,原来你们早就有了猫腻!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暴躁的来回踱着步,似乎在努力压制自己,“你平时很少出门,周围那么多双眼睛,他一个王弟想见我的妻妾也没那么容易……是不是那次狼祸?”呼儿乌的眼中装满沉痛与背叛的苦涩,那夜狼王来袭,部落里一夜间死伤了一千多头牛羊,三十多户人家受灾。阿拉坦仓部落几乎沦没,族老在他耳朵边上喷着血,到处都是焦头烂额的一堆破事,他这心里却老是揪着乐宁那里的慌乱,她没有护卫可怎么办,一想到她那娇嫩的身子碰上狼了,万一被咬伤两口……呼儿乌的心呼吸就一阵停滞,最后仍是没有抵住这份忧心,分派了人去守着。只是没想到竟然…… “我特地派人去护着你,而你呢?你们是如何回报我的?就是让他借着我的势力跟你搭上路子?乐宁,论狠心,你真是我草原第一人……” “呼儿乌,你休再信口雌黄!”乐宁觉得自己头都要炸了,他怎么能这样给她身上泼脏水?把她当做了什么?见男人就往上扑的□□吗?乐宁从没想过那晚狼患时沐青岚的背后还有呼儿乌的好意,但也从不曾因着那一晚便要痴心错付……她乐宁没那么贱,也从没想着要对沐青岚有什么别的心思……她是草原的阏氏,沐青岚还是她的小叔子,她已经被骗的很惨了,不要再把这些腌臜事,推到她的头上……“你心里头龌龊,但不要用那些不干不净扯犊子的言语污了我的名头。我乐宁将来功过自有评说,坟头子墓碑上自有是非定论,我活的坦坦荡荡,不需得你将这屎盆子也扣到我的头上来!” 呼儿乌被乐宁这底气十足的骂顶的更是羞恼,“乐宁,你真是有胆子!现在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你把我当做傻子吗?你若是对他没心思,又怎么会只听个丫环一面之词,就敢抛下所有跟着他走?你自打嫁过来,几乎摈除左右与阖族为敌,现如今什么都不晓得便敢把后半辈子押进去,你为何就这么相信他?”呼儿乌的声音有着明显的受伤:“自你嫁过来,我对你百般依宠,我这辈子从来不曾这么喜欢一个女子,而你呢?你从来不敢信我。你不敢信我能一辈子护着你,也不信我对你的心意,更不敢生个孩子把一辈子心血留在这里……可是,你与他才见了几面,说过几句话?就敢与他狼狈为奸,跟着他叛逃!我呼儿乌天生神勇,哪里不上他一个弱书生?你不是向来无心么?怎的就把一颗心落在了他的身上?” 乐宁痛苦的摇着头,这是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她都已经混的这么惨了,为什么还沾上这些子虚乌有的嫌隙?“呼儿乌,我同你说不清……我乐宁说的话句句全无虚语。你信也罢,不信也罢,那是你的心魔。我只要知道,我活着问心无愧,死了,也是清清白白的。” “怎么,现在这么想死?是知道他时日无多了,想跟他双宿双飞吗?”呼儿乌完全被愤怒蒙住了头,他看着面前的乐宁,气的咬牙切齿道:“你想跟他生死同赴,告诉你,没那么容易!哈哈哈……好,好~乐宁,我们多年夫妻,我最后怎么也得成全你,让你看一眼,一个残废的他,还能不能让你这么倾心相托……” 乐宁委顿在地上,他的话还在耳边盘旋,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死还是活? 呼儿乌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点下巴,道:“给我绑起来,带走!” “是。”身后的跟随手脚很快,上来给她加了链子捆好,便硬架起来推了出去。 乐宁全身酸软,被身后的人推着走的跌跌撞撞,她不知道这是去哪的路,只是看着越来越僻静幽暗的路,心中也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乐宁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这几天在牢中寝食不佳,加上心理思量过多,本来就虚得很。呼儿乌这一番刺激,她觉得每一步都像飘在云彩里,虚虚实实没个重心。前头呼儿乌走的又快,她是拼着一股拗劲才跌跌撞撞一路跟上来的。如果这条路是去见沐青岚的,她有一句话想问问他,问完她就死心了…… 不知走了多久,呼儿乌终于停下了脚步,面对甬道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半是蔑视半是玩味的看着里面的人。阴森森的道:“来看看吧,这是谁” 乐宁缓缓抬起头,看到了这间幽暗的牢房,比她那里破旧了不知多少,但比起这里弥漫的酸腐气,更令人关注的,还是里面那个被重重锁链锁住的人,他跪在冰凉刺骨的地上,双手双脚都被绑在身后,身上青白的长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遍体的鞭痕血痕,一头糟污的乱发散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脸也看不出他的状态,只是那一动不动死寂一般的样子,真让人怀疑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具再也不会动的尸体。 呼儿乌眼中的愤怒,看到他的惨状后有些缓和,他转过头看着乐宁,眼里有着残忍的快意,“你的情郎就在里面,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乐宁的眼睛直直看向里面,她即便心里早有万千准备,也不敢置信,之前风华绝代儒雅清尘的沐青岚,如今在她眼前,成了这个样子!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头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抬起来,但仅仅动了一寸后,便颓然又垂了下去。他身上的锁链发出冷硬的碰撞声,在这空廖的屋子里荡出一条条冷硬的回音。 外面的呼儿乌一脸嘲讽,里面的沐青岚也不再动弹,身后众多将士万籁俱寂。烛火点映之下,只在墙上、地上拉出一个个倾长肃穆的影子。乐宁静静地上前两步,她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被放大数倍,仿佛按着鼓点踩在了她的心上。 她幽幽看着里面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成王败寇,这便是你们这些人用命拼出来的归宿吗?沐青岚,你可得偿心愿了? 第41章 难敌心伤 乐宁知道,呼儿乌带她来这里,直面生死不明的沐青岚,既是一种胜利者的炫耀,也是对她的一场考验。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一言一行都要谨慎,既要得体合宜,也要打消呼儿乌心里的疑虑,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去证明清白,洗刷身上的冤屈,去给自己谋到一些好处。 但乐宁心里却一片混沌,全无思量的余地,她的理智完全不被自己控制,肺腑腔子里翻来颠去的都是那句一直端在心头的话,她张开干裂颤抖的唇,不管了,即便是死也想问个明白,“沐青岚……乌拉死了……你知道吗?” 隔着栅栏,里面的那个身影纹丝不动,放佛全然没有听到一般。乐宁眼中的光黯淡了一些,“你怕是一时还想不起来,乌拉是谁吧?你这次孤注一掷,死了那么多人,一个放出去做眼线的小丫头,自然不当回事……但是,这个乌拉,却是我的全部……” 那个身影渐渐动了动,里面的那个人看出来是努力想抬起头,只是身子太过虚弱,这样简单的动作他做了很久,也没能把头完全抬起来。 乐宁死死地盯着他,眼中雾气渐渐弥漫,“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洒脱的山水居士,是这个浑浊泥潭的一缕清风……直到今天我心底还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现在才终于明白了,你也是个被权利熏黑了心肝的……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沐青岚,你们争权夺利,为何要把我扯进去?我欠了你们什么?”乐宁到最后已是声音嘶哑,她用尽全力的嘶声道:“你们糟蹋无数的命去争那个位置,何苦要把不相干的人拖进去?乌拉死了,腑脏都被生生踢碎了,活活疼死的,可她到死还在笑着,高兴完成了你的命令。而你呢?不在乎的是吧……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们这些人,虽然很好利用,也很好骗,但我们的命也都是命!” 乐宁的泪汹涌而下,根本控制不住,她积攒了几天的彷徨,几年的失意,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她痛恨这一切,她这么认真的相信,这么努力的挣扎,为什么就是逃不开这个漩涡? “阿瑶……”里面的那个人终于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声音,看得出来他身子的孱弱,摇摇晃晃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悲凉:“伤了你的心……对不住你……”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乐宁用一只手掩上面庞,她不想再多看这些人一眼,她得到了她的答案,她身边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她可以无牵无挂的去了……其实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不过还是在心底留着一点希冀,想着听他亲口说一句,便可以彻底掐灭那一丝侥幸了…… 乐宁半侧过头,语气带着灰败,慢慢转过身向后走,“呼儿乌,如何处置败军贼首,是你族的规矩;如何对待兄弟,是你家的私事。于情于理,都与我再无干系……我想回去了,等你的诏书下到牢里后,我会痛痛快快的接旨,不劳再多费心思了……” “等等!”本是说句话都艰难的沐青岚忽然用尽余力喊住她,他抬起头,两侧的头发随之垂落,露出他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一张唇早已被自己咬的稀烂,每说一句话都透着艰难的喘息。他看着栅栏外乐宁的决绝背影,眼中是无限的复杂。慢慢转过来盯着呼儿乌时,里面的不甘恨意渐渐堆积而出,但他还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道:“大汗,阏氏与此事毫不知情……你与她朝夕相对多年,能看出来她的性子瞒不住任何事……她既不曾参与反叛,也不曾……与外男有纠葛……你又何必,多造冤魂呢……我已然如此了,内乱也平息,你又何必,拿她的命出气?” 呼儿乌一脸淡漠的表情没有丝毫裂痕,他看着眼前的沐青岚,不屑的一笑,“你真是把你母家的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全学过来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你应该知道,从她药倒了侍卫逃出营帐的那刻起,这个局她就脱不开了!你把所有人玩弄在手里,现在又在我面前玩这花招,怎么,是想在最后留个好印象,让她一辈子记着你吗?”呼儿乌眼里的戏谑转为杀意,他一字一顿道:“你做梦!” “呼儿乌!男儿郎做事有担当,我们之间的恩怨又何必非要扯上一个女人?这就是你的心胸,靠屠戮弱小来满足吗?” “乌力罕,你的脸皮还真是厚,就凭你那些跳脚虾似的本事,也敢在我面前吠!我一心拿你当兄弟相待,你呢?包藏祸心却总想着谋划我,甚至勾结南杞趁乱反叛,你也不看看,你造了多少杀戮?父汗的英灵在腾格里看着,你对的起祖祖辈辈的大业吗?” “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沐青岚的眼睛赤红,他那濒临崩溃的身体爆发出无尽的愤怒,“呼儿乌,你假仁假义这么多年,以为瞒得很好吗?从我手里抢去的这大汗宝座,屁股下坐的稳当吗?这是父汗留给我的,是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哈丹□□当年为什么会对我娘亲突然出手,还不是你调拨的!你知道我父汗留了一道旨意一支私兵在娘亲那里,就是为了百年后可以庇护住我们母子!你想抢,又怕招来口舌,便暗地里挑唆哈丹□□觊觎我娘亲,这样既打压了我们母子,又坏了我的名声,少了一个汗位的竞争人……” 沐青岚死死地握紧拳头,身上的链子一直响个不停,他沉痛暗哑的声音道:“我娘亲最重礼教,她是为了护住我……才会……我只恨那时年幼,抗不过你,抗不过这糟污的命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娘亲同你定下交易,把那些保命的东西统统交了出去,只为保住我的一条命……而你呢?这还不够,自登位后终一直在排挤我,打压我,让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一个懦弱无能的王族废物,是敌国遗留的孽障……我忍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夹着尾巴胡生混死的,是要给娘亲争一个清白,拨乱反正完成父汗的遗愿!” “真是满嘴放屁!父汗怎么可能把汗位交给一个身上流着杞人血的!哪来的什么遗旨什么私兵,真是好笑……乌力罕,都这地步了,你还能扯出这么多没用的来,看来还是我对你太心软了……” 呼儿乌似乎厌倦了跟这个败军之将斗嘴皮子,手一挥,牢里的狱卒便从墙上摘下了冻得冷硬的鞭子,在冷水中一浸,便直接抽了过去,将乌力罕没说完的话全部堵在喉间,变成一声扭曲的惨叫。 乐宁冷不防被叫声中的凄厉惊了个寒颤,身后一听传来的鞭子击打肉体的声音,甚至能听到狱卒的喘息,能听到被沐青岚死死忍下的闷哼,一声声传递着无声的残忍,虽未曾回过头亲眼所见,但画面却全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他们草原的鞭子一打起来很厉害,乐宁恍惚间想起来,他们的王叔,那位曾经觊觎过沐青岚娘亲的叔族,被呼儿乌足足抽了九千鞭子,最后抽成了一堆血沫…… 乐宁忍不住浑身颤抖,她在宫廷内长大,身边的奴仆做错事被赏罚赐死是经常的,可那些污秽的事向来都要避着贵人的眼睛。她哪里知道,轻飘飘的一句“赏鞭”、“赐杖”背后,一道道鞭声就好像永无停止的噩梦,将人拉进无底的痛苦深渊,一点点蚕食吞掉生命,抹掉一个人的印迹,是如此绝望的扼人窒息。沐青岚,她印象中那个风华绝伦的人,也会被活活折磨成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眼里只剩下癫狂,剩下仇恨,一切都面目全非…… 眼前的卫兵的身影有些恍惚,乐宁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身后就是修罗场,她难受的五脏都要爆裂,她不想看着沐青岚被活活折磨,也不想再听呼儿乌志得意满的大笑,她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她怕看到让自己崩溃的画面,她什么都做不了,谁都帮不了,甚至不敢晕过去,就怕再醒过来之后便要面临同沐青岚一般的境遇……为什么这么残酷的事要发生在她的面前?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折磨这么多劫难后,她还要面对这种厄运……她乐宁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信了一个最不该信的人……为何老天要这么折磨她…… 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一切,即便立刻有人能一刀扎进她的心窝里,也是一种救赎。 实事往往是残酷的,她面前的守兵站的纹丝不动,没有呼儿乌的命令,她连多走出一步都难。看着面前交叠横拦的银枪,乐宁用尽全力忽略耳边的鞭笞声,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呼儿乌,我已经看够了,放我回去……” 呼儿乌慢慢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削弱而强撑的女子,知道已经勉强她到了极限的地步,但是必须狠下心来,不论在她的心里乌力罕到底占得几分位置,无论她今天的冷漠是真是假,他必须要除掉这个心魔,他要把一切不能容忍的心思,从她心里彻底撕裂出去…… 乐宁,无论你是否心里有过我,但直到你死,你的心里,只能记着我一个! 第42章 与虎谋皮 “乐宁,你听这声音,多美妙……”呼儿乌盯着乐宁的背影,一字一顿道。 乐宁再也忍耐不住,回过身看着呼儿乌的眼神带着鄙夷、愤怒,“呼儿乌,你就是个恶鬼!你们在阴谋里泡久了,心肺肠子都扭曲了吧?这样折辱人,居然还乐在其中……你们太可怕了!”她伸出颤颤的手指着牢里疼的全身痉挛的沐青岚道,“他已经没有活路了,胜王败寇是兵家常事,你给他一个痛快也算是全了你们血脉之情,何苦这样糟蹋人,把他抽成一堆血沫,你很得意吗?让我亲眼看着这一切,等着我被吓得痴傻,这就是你的厉害之处吗?” “不,这不是用来炫耀权利,而是在提醒我,我还活着……”呼儿乌的眼中一片深渊,“倘若此番我一个不察,胜负颠倒,此刻在里面挨鞭子的就是我了……王权战争便是如此,谁赢了谁有掌控一切的资本,而输了,连死个痛快的权利都没有……倘若真有我沦落囹圄的那一天,他站在外面,一鞭一鞭抽在我身上的时候,有谁会为我心疼呢?乐宁,你会替我求情吗?”他眼中的情绪转为冷硬,“无论是谁,站在这个位置上,都必然会走这条路,这是对别人的震慑,也是对自己的警告……不独有我,乐宁,这才是真正的王族血脉,只有冷硬才能活下去,你懂吗?” 乐宁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他们都疯了,都是一群嗜血狠毒的狼,自己天真的斗争了这么久,哪里知道,她根本就争不过……“那我呢?”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不该激怒呼儿乌,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沸腾的喧嚣,“呼儿乌,你到底要如何处置我?是不是也想把我锁进这腥污的牢房里,抽的我求死不能?” “你?”呼儿乌一挑眉毛,他上前两步,看着乐宁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仍然倔强的火苗,还是那么的吸引人……忍不住伸手扳住她的下巴,拉到自己身前,近距离看着这张脸上熟悉的表情,他当初就是被她的这股劲头给迷住了心思,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直到现在,她有过脆弱有过萎靡有过消沉,却独独没有怯懦。她怎的还没有做囚徒的自觉?看这幅样子,似乎还是那个住着王帐天天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跟他对仗的阏氏。他有多爱这一点,就有多恨这一点。明明知道这次必须处置了她,可看着这张脸,此时竟还有些隐隐的不忍心。 “这么好的一张脸,抽烂了岂不可惜?你若不然还是好好考虑,做我的姬奴,或许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留着命多活几日……”呼儿乌不自觉的又给自己放宽了底线,既能保证她不再给自己惹事,又能留下她在身边……至于那些叫嚣的人,他给些威慑,再提拔一些人给些好处,应该可以堵住底下的悠悠之口了吧…… 这样做有多少风险,一个不小心还会激起众怒,呼儿乌很清楚的知道,他又在火中取栗,费尽心思只想留住她,他又在给自己找麻烦,明明一刀就能解决问题,可他……偏偏舍不得…… 乐宁瞪大了一双眼,看着呼儿乌的表情全是不可置信,屈辱感遍布全身,她用力摆脱呼儿乌的手,狠狠一口呸在他的脸上,“你个畜生!” 呼儿乌一个大力将她抵在墙上,身后青灰的石砖传来阵阵冷意透彻心骨,却强不过乐宁心里奔腾的愤怒,她打颤的声音带着寒气,一字一字坚定道:“呼儿乌,你想杀便杀,但是,你不能这么折辱我……我乐宁生是个公主,死亦有我的风骨,即便再凄惨,也绝不会沦为你的姬奴禁脔……” “哦?乐宁啊乐宁,你还真是可笑,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可以挑选的余地吗?我是你的君王,我要你活便活,要你死你才能死!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谈条件!我把你从阏氏的位置上撸下来,给你脸上烙一个‘奴’字,你以为你还能争得过吗?即便……我在这里要了你的身子,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个‘不’字!”呼儿乌一番好意被她幡然辱骂,气的不可抑制,手上也加了力气,死死扣着她的肩膀,这么削弱,好似再加些力气便能一把捏碎……她都沦落到这般境地了,为什么这么不懂事? 乐宁看着呼儿乌眼睛里的浴火,背后的冷汗瞬间漫延出来,他是真的疯了!居然能说出这种疯话,他不要理智,还不要脸了吗?当着身后那么多卫兵的面,牢房里沐青岚身上的鞭刑还没停过,他就把汗王的威信当成屁给放了吗?乐宁死命的挣扎起来,她不能陪着这群疯子继续发疯,她玩不起,也禁受不住这种伤害。 “呼儿乌,你放开我,你疯了!休想拿那些腌臜手段用在我的身上,我乐宁宁愿死,也不要再被你碰一下!”乐宁气急的几乎哭出来,她咬着牙推搡着呼儿乌,却不知为何越推越被他缠的紧,眼看着那双手越来越失控,乐宁再也忍受不住,狠狠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呼儿乌吃痛,一手推开她,乐宁委顿在地后,没敢有丝毫停顿,直接从地上弹起,冲着最近的栅栏冲了过去,“碰”的一声,乐宁撞得头晕眼花,额角一丝血迹缓缓淌下,迷糊了她的眼睛,牢房里沐青岚声嘶力竭的一声“不要!”还在余音回荡,乐宁却连一个表情都做不出来,真是有些对不住沐青岚,在他最后的时日里,还让他重温了这让他最畏惧梦魇的一幕……就像他的娘亲撞柱而亡一样,恐怕沐青岚这一辈子,都见不得有人拿脑袋往墙上撞…… 但是,她实在是没法子了…… 身边蹲下了一个人,乐宁的神智渐渐模糊,她听到了这个人急切的叫着自己的名字,感觉到一双手把自己搂在怀里,感觉他拿出一块帕子堵住额头上汩汩的血口,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胸膛那不断颤抖的频率,但是,她不知道呼儿乌到底还要对自己做什么,她只是用自己仅余的一丝力气,微微启唇默念着:“呼儿乌,你不要碰我,恶心的我宁愿死……” 随即,天旋地转一片黑暗…… 乐宁以为,再睁眼时,她会升上了胡人的长生天,她准备了很多的话,想对穆东,对乌巴山倾诉。然后,唏嘘感慨一下自己这狗血般的人生,便可以毫不留恋的去转世了。如果这里也有孟婆汤,她要多讨两碗灌下去,将这些人这些事,忘得干干净净。 只是,当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这四面摇晃的囚车,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虚乏,心里不禁一阵颓败,老天为什么还不收了她…… 摸摸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乐宁的双手无力,但还是咬着牙把它撕了下来,任伤口破裂。呼儿乌,你折磨我还不够吗?到底还想怎么样?如果想救她的命,为何她会躺在一辆囚车上?如果想要她的命,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包上伤口? 乐宁凄然一笑,疯子果然都是不可理喻的,难不成是看她这么死太便宜了,等着留住命以后再长久的折磨?把她折磨成沐青岚那个不人不鬼的样子,呼儿乌是不是才舍得给自己一个痛快? 乐宁近乎疯狂的想笑,她到底是如何一步步混成这个样子的?明明之前呼儿乌还是有理智能说通话的,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他现在看不得自己有个痛快? 苦笑一阵,乐宁的神智渐渐回拢,感觉到了身边的不对,她艰难的扭动脖子,看到了囚车在行进中,但左右随行的不是呼儿乌的近卫,而是胡人大军!乐宁艰难的抬起头四面环顾,黑压压的人群,一片马蹄行兵之声,远处旌旗猎猎,盔甲压身整装齐备的队伍如长蛇出洞,看不见尽头,好大的阵仗! 乐宁脑子有些发懵,她看不懂这里面的内容,自己犹记得是在牢房里,跟呼儿乌死磕,这一晕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呼儿乌在前面队伍里吗,那沐青岚他……是死还是活? 身边有个小兵一直走在囚车左右,见她醒了,头上的伤口一片血污,皱了皱眉,不情愿的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顺着缝隙扔进车里,语气不善道:“把药抹上!大汗有命,要留着你的命,前面还有用处!” 乐宁看着眼前的素胎小瓶,没有动,只是仍旧盯着那个兵士,用自己虚弱的声音艰难道:“这是……要带我去哪?” 小兵斜了她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恶狠狠道:“哪那么多废话,大汗有令,不能让你死在半路上,快抹药!” 乐宁全身都在酸乏,脑袋上一阵阵钝疼,但还是强忍着坚持问道:“告诉我,这是去哪?不然……我就再撞一下……” 那小兵显然是厌烦得很,对这个威胁很看不上眼,但却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拼犟劲拼不过乐宁,只能最后撇撇嘴,道:“去丘蠡!南杞调来了三十万军,就屯在那里,大汗这是去剿灭他们!这群蚊蚁鼠辈,早就该全被灭掉……” 一句话让乐宁消沉下来,是啊,西胡和大杞的战争早就撕开了大幕,只不过呼儿乌被沐青岚扯着后腿内斗,无形中给了大杞调兵缓冲的时间,现在西胡内乱已除,大杞准备妥当,这仗自然要开打了…… 自己这个昔日的杞国公主,如今失势的阏氏,被囚车拉到战场上去,还能是做什么? 乐宁眼前只有明晃晃的四个大字,阵前祭旗!世道轮转回,苍天饶过谁。她乐宁,兜兜转转这么久,终于还是没能逃脱这个夙命…… 第43章 狐裘衾薄 乐宁伏在冷硬的囚车上,感受着刺骨的风和无尽的颠簸,一下下渗透骨髓。她静静的闭上眼,晶莹的泪光顺着眼睫滚落在尘埃里,无声无息。呼儿乌当真会物尽其用,用这种手段把她的骨血和骄傲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乐宁从未想过,她的人生里也会有“奔赴刑场”的那一天,想必那些被押往菜市口的嫌犯奸囚大抵也是同样的感触吧?蓬头垢面招摇过市,革除所有的功绩,抹掉所有的人格,身上只背着祸国殃民四个大字,自有人将他们的罪行昭告天下,引得全城的人唾骂鄙笑之后,一刀断乾坤,亡魂负罪根,从此青书史册上,洗不清的永世骂名。 她乐宁何德何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要背上两个国家的纠葛…… 前方似乎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军旅中沉重的压抑肃穆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没有人私下交谈,也没有人做出任何僭越的举动。在这个万众庄严为国而战的舍生路上,乐宁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如此的突兀。她看着遥远的前方,旌旗帜盛掩映下,行走在队首的呼儿乌应该正用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睛逡巡着南杞的领土吧…… 乐宁自出嫁后常常会思念旧国,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恐惧见到南杞的将领屯兵。她无颜以这般狼藉的状态见到故国旧人,让自己成为亲族口中一个流传的笑语……她甚至觉得,她可以承受极刑,也不愿这样受折辱,让母国的兵丁,亲眼看着他们昔日的天脉帝姬,被草原狼王玩弄在股掌之间,虐杀阵前。 乐宁忍不住绝望般的想到,等她的惨况经一道道嘴添油加醋的传回京师,会在皇城内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当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不知父皇在恼怒她的无能时,心底可会有一丝痛心?只是可怜她的母妃,断了唯一的血脉,让无权无势的她,在那个吃人的内宫里靠什么活下去?还有昔日对她最好的三皇兄,惦念着那多年的情分,不知可会自责难过……至于旁的人,对她“宠爱非常”的皇后娘娘,还有跟她斗了一辈子的汝沁、韩莹那些贱人,应该也都各自嫁人有结果了,只是不知嫁的如意否……不过,有她乐宁做反衬,估摸着也没人能惨过她。这一世,她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终究在最后,还是输给了所有人…… 心不甘啊…… 前行的队伍渐渐缓下速度,乐宁抬头看看日头,中午了,这是要用饭歇息了?随着一声声的号令,兵士渐渐分散开,轮流去几步外的溪流处补水修整。乐宁仍旧趴在囚车里,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身边的小兵语气厌烦的问她,是否要下车去方便,乐宁把头死死扎进臂弯里,一动不动。那小兵问了两遍便厌烦了,也不再理她自行去了。 身边的人来来回回,不时能听到他们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乐宁始终不曾抬头,她额角的伤口被衣袖摩擦得生疼,连带整个脑袋都是昏疼的,她现在迫切需要这份疼痛,来扎着自己的心窝,告诉自己,这是个怎生的地狱。她要牢牢的记住,这便是她的人生,将这份屈辱刻进骨髓里,即便是将来身子殒没与黄土,她的魂子也要记得这份教训,投胎之后,无论为奴为畜,都从根子里告诫自己,远离宫廷,远离草原,远离这罗生门…… 一匹马走到车前站定,有人堵在车门外,也不言语。乐宁不想抬头,无论是谁,她都不想见。左右这草原里,在这档工夫还有闲心来看她笑话的,要么是呼儿乌,要么是古河那一类跟她不对付的王族。她现在一无所有,连拒绝观赏的权利都没有,他们想说什么随他们吧,自己就这么昏死过去才好…… 车板上传来轻轻地声音,那人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她面前,接着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响起:“把伤口包上!” 乐宁惊讶的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将领,一瞬间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是特木尔! 乐宁无颜面对特木尔,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眼前这个小子曾经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之一,也是满心满意为自己着急过忧心过,用尽全力帮过她的,而自己做了什么?背着他有了叛离他君国的行动,还因自己的愚昧,被人利用,直接害死了乌巴山。乐宁知道,乌巴山对于特木尔而言,不止是良师益友,更是他一生的榜样目标,是他心里难以逾越的英雄。胡人尚武,“第一勇士”这四个字不仅是天地英雄的代名词,更是他们一生企及的目标。乌巴山的仗义人品,心胸谋略都对得起这个身份。他对特木尔的伯乐提拔,他的授业之恩,他响当当的性子,都不该落得这么个糟污的结果……都是因为自己,这是她一生都逃不掉的罪孽。 特木尔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冰冷,“把伤口包上,干粮吃了。大汗有令,未到丘蠡你不能死。” 乐宁心中一震针扎,她知道,特木尔恨死她了……这个至情至性的小子,终于也跟她彻底决裂了……再多的情分,也挽救不了她犯下的错,乐宁没有多言,因为她也很恨自己。她强忍着心酸,伸出苍白削弱的手臂,拿过那一堆东西。如果这是特木尔的要求,她会做到,如果他要报仇,她也决不怨他。这是她该承担的罪孽…… 特木尔没有多留,亲眼看着她涂上药,又把吃食一把塞进嘴里后,便一勒马走了。乐宁在他转过身后才敢抬起眼,看着那个刚毅的身影,心内一阵绞痛,特木尔陪伴她的时间仅次于乌拉,在她心里一直当做至亲孩子疼,如今,孩子终于长大了,因着局势嫌隙,因着家国仇怨,跟她越走越远了…… 很好,看他的装束,已经做了小都尉。这样有前途的孩子,还是离她这个祸根远一些吧…… 大军修整的时间并不长,所有兵士都是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了饭食,补充水源,便再次行动了。听他们话里透出的意思,杞人这次来势很猛,单于也是得了信之后,匆忙间整军奔赴塞外,只留下左贤王留守王帐,他则亲自带大军应敌。内忧外患之际,沐青岚的内乱刚消,王庭内还一片不稳,这样仓促的处理,想来也是因着乌巴山的陨落,让胡人一时间没有合用的领将了,所以呼儿乌只能咬牙自己顶上。其中多少艰涩难处不得而知,乐宁只知道,她这一路上囚车附近始终没有呼儿乌的阴阳嘲讽,也没见到一个来找茬的王族亲眷。 经过一个颠沛不稳的夜晚,乐宁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眼下的乌青。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草原的夜里有多冷,非风餐露宿不能体会,乐宁一夜几乎不能合眼,裹着那个破棉被仍是全身打颤。她的上下牙关打了一夜的架,清晨太阳照在身上的时候,她觉得双排牙齿都酸的不是自己的了。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乐宁看着蔚蓝的天空,感觉到自己魂魄随时都能破离这个颓败的壳子,飘忽而上,荡在空里飘荡四方,只求不入轮回,无哀无伤。 两国交战,对垒丘蠡。这里是胡人的边塞重锤,当乐宁看到了城墙外乌压压的杞人重兵时,她终于明白为何呼儿乌这么急迫的带兵几乎一路狂奔过来,还把她也押过来。南杞反击的阵势太强了,一个不慎,丢城损兵,再被他们往里打进来,呼儿乌的统治会被逼到绝境。 看着外面严阵以待的杞兵,乐宁想不通,他们受东胡打击这么久,怎的还能缓过气来,竟召集到这么多人马反扑。果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也有三千钉吗?南杞国力兹厚,东、西胡人合起来也未必吞得下去,更何况他们还各自为营…… 乐宁被兵士拉出来,一路押到战前。沿途中乐宁看着身边兵士们一双双带火的眼睛,心里已经渐渐平静,真是难为她乐宁一场葬礼,也有这么多人来送行……队伍的尽头,她看到了戎装在身的呼儿乌,看到了近在咫尺他那双杀伐决断的眼睛。很好,这才是一介帝王该有的冷酷,那些曾经的美好和伤害,那些磨磨唧唧的矫情,都在此被彻底撕裂吧。 乐宁转过头看着对面布阵整齐森严的杞兵,一阵悲凉涌上心头,终于又见到娘家人了……也不知,对面站着几个熟人?塞北的官员她只记得两个,其一是从京城一路护送她和亲过来的关戊江,另一个便是不久前见过的临肇郡太守常达,他们当初丢下自己离去的时候,可会想过再见面是这样的一番光景吗?乐宁被钳制的一动也不能,听着身后胡兵一阵又一阵波涛骇浪般的吼声“杀!杀!杀!”,心底一阵凄凉,即便自己是人质又如何,即便自己身上流着天子血脉又如何?对面的杞兵会不战而退吗?将领杀伐传令时会手软吗?在君国对阵的格局上,哪有一个小女子的权衡计较,她如此单薄的一条命,哪里抵得上一方城池万缕魂?他们都是最有远虑的天之骄子,而自己,却是整个肃杀战场上,唯一的废物。 对面阵地的兵士有些变动,层层兵刃盾牌相错之间,走出来三个将领,站在大军阵前,气定山河的看着对面巍巍胡兵,仿佛山河疆土皆在脚下,胜败尽在掌握。正中间那个乐宁不认得,也不知是哪路大仙在这关口得了圣意,来闯这趟修罗殿;他左后方那个正是临肇郡的太守常达;右后方那个,却一副青衫纶巾的打扮,是个文士。乐宁皱皱眉,能跟着来战场上,想必是个得重用的军师了,只是看他的脸,怎的莫名有些熟悉? 乐宁颓然的低下头,认识又如何,不识得又如何,左右她马上就要天人永隔了,如果对面的谁人能活下来,自己势必将存在他们余生的笑言长谈里,都是些颜面扫地的事,她只盼着京城里的那些人,永远不要看到、听到…… 京城、旧人!突然一张脸猛地划破尘封的记忆,闯进她的眼前,乐宁近乎颤抖的看着那个文士,她想起了这个眼熟的人是谁?当真是孽缘啊……几年不见,整个人都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模样气质变得她都快认不出了。自己曾对他有多么上心,后来就有多么伤心,因着这个人,父皇认为她丧脸败德,一脚踢出了皇城,千里出塞,造就了这一辈子的悲剧。 犹记得当年那个杏花树下的抚笛少年,他英挺的身子微微躬身:“小臣丰德,见过乐宁公主……” 第44章 旧事新孽 “你就是近来陈家那个惊才艳绝的儿子?我父皇可把你都夸上天了,你说说,你真有这么好,担得起这四个字?” “公主取笑臣了……我陈家世代蒙天恩垂赐,丰德才疏学浅,能获圣恩伴太子读书,隆沐君恩三生有幸……” “少在本宫面前打官腔,这些套话留着去官场上再说吧!他们都说你如何如何的好,今日一见,却也不过如此……” 眉清目朗的少年丝毫不以为杵,脸上反而有了些跳跃的神色,他低低的笑道:“公主所言甚是……丰德再受嘉誉,不过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珠子的凡人罢了,也有撒懒症贪吃食的毛病,父亲责骂多年都改不来……如今伴在太子身边,外人的赞赏是他们的,丰德内心里着实不安,还真是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把太子也带拐偏了……” “你这话倒是有趣,听着倒是实诚。那本宫就听你说说,外面都有什么趣事吧……说的好了,太子哥哥那里我便帮你带几句好话……” 彼时骄傲恣意的小公主,就像一只刚刚飞出山林的小凤凰,尽情的放纵,丝毫没有将眼前这个少年才俊放在眼里。她从没想到,自己带着挑衅而来,却满怀诗意而去,从此午夜梦回,再也忘不掉那个杏花树下悠然吹笛的少年…… “答应公主的事,丰德如何会忘?只是这两天跟着太子办差,实在是脱不开身,让下人去买又不能尽到臣的心意,他们哪里知道哪种最合公主的口味……思来想去,这件事总要臣亲自去办才能放心……今儿个下了朝便亲自去,总要让公主在日落前尝到嘴头的……” “算了,算了!你现在被看重,父皇、太子哥哥交给你的事也多,听桂生说,父皇今天又夸你做的治国赋写得好……等你能出宫时也不知多晚了,再跑一趟京四胡同,等到家又该叫你爹骂了……”少女咬了咬唇,不甘愿的道,语气中流露出难掩的心疼。 少年的眼中一片触动,“一篇赋文值得什么,哪及得上公主一片温情体恤之心……” 少女白了他一眼,娇憨中带着可爱,“都说了,只有你我二人时,称呼我的闺名即可,怎的还是公主、公主的?” 少年一笑,骄阳化作星星光芒笼罩面庞,一片宠溺尽在眼里,“阿瑶……丰德何其三生有幸……” “丰德哥哥……” 少女情怀总是诗,一朝踏错,旦夕相思。她满心满意的憧憬着自己这份心思,不容得任何人践踏。 “阿瑶,你这么急着去哪里?可是又去见你的丰德哥哥?” “四姐的眼睛够宽泛的,我做什么你都能看得见!今儿韩莹那个小贱人不是进宫了么?你还是留着精气神跟她亲密说话去吧……” “阿瑶!我做姐姐的管教你,可是全为了你好!堂堂天子龙脉,日日去倒贴一个外男,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还有韩小姐是一品大员家的嫡女,你天天‘贱人’长‘贱人’短的,成什么体统!” “汝沁!少在我面前装样子!你这套骗得了父皇骗得了母后,可瞒不过我!你这内里几寸针线几段肠,我可是一清二楚,有意思么?我从来行的端做得正,我喜欢他,说破大天去又如何?堂堂帝姬看重他太尉家的小子,是他们家烧了高香!我劝你管好自己的事就好,没得做些不入流的事反倒落了身份……” “你……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一日闹出个闺阁失仪来,还有脸在父皇面前求饶?” “真是笑话!我乐宁金枝玉叶,你以为会跟韩莹那起子小贱人一般,见着男人楞往上扑?汝沁,劝你回去好好说说你的好姐妹,她爹混到这个官位不容易,让她别在外面一见到丰德哥哥就走不动路,丢了她爹娘祖宗十八代的老脸!” “你……” “哈哈哈~”少女得意的走了,丝毫不在意身后那一双怨毒的眼睛。 时光最是意散,自打生命里出现了那个人,其他的全部成了陪衬。少女满心醉在了自己的甜蜜里,完全没有觉察到她懵懂初萌的情谊中,那悄然而至的噩梦…… “丰德哥哥,丰德哥哥!我叫了你这么多声,你怎的听不见?” “公主莫急,是臣疏忽了,脑子里全是刚才的公案,一时不曾察觉……可是又有何事了?” 少女委屈的一咬唇:“丰德哥哥,你可是气恼我向父皇讨要你的事?我真的是被韩莹那个贱人气昏了头,话赶话胡乱说出来的!我,我便是再不懂事,也不会断了你在太子哥哥那的前程,要你来公主府做个吏官……父皇也责罚过我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公主莫要如此,小臣岂敢……” 少年笑的温润无愠,但却再没唤过一句柔柔的“阿瑶”,少女脸色发涨,再低贱讨好的言辞说不出口,她以为以为时日终会弥补好这道裂痕,却不料…… “丰德哥哥,胡人进京了,听小太监们说父皇有意把我替换掉汝沁嫁出去……” “公主请松手……这是两国合盟的大事,丰德位低,没有置喙的资格……” “丰德哥哥,我好害怕,我要怎么办?父皇的圣旨若是下了,我这以后可怎么办?咱们又该如何团聚?丰德哥哥……你,你去向父皇请旨吧,我下嫁给你,便不用再和亲了……” 少年眉头皱起,推开那双紧缠的手,“公主殿下请慎重!这是军国大事,当不得半点胡闹的!” “这怎么是胡闹了?”少女的眼泪还屯在眼眶里,她的眼睛里有着不可置信的惊讶,“这是我的终身大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啊!你爹虽然只是个太尉,家里也没有爵位,但是我又不嫌弃!帝姬自愿下嫁,天子也不会多拦的……丰德哥哥,你早晚也要娶我的,现在就向父皇挑明了岂不好?既全了你我的情意,又解除了这危难,有何不好?” “公主!您是金枝玉叶,您的婚事自有天子定夺,婚姻大事自古父母媒妁之言,岂有私定之理?丰德位贱身卑,还请您莫要再提此言,给您的头上蒙羞……”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少女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指着眼前的爱人,不相信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少年抬起头,眼睛里一派霁月清风、乾坤明朗,他稳稳地道:“丰德幼年曾得了光大师批命,二十岁前不易成婚。即便等到三年后要谈婚论嫁,也自有父母为我谋定……丰德自问从不曾有过逾举之行,更不知公主何时生出的这副心思……丰德之过,万死难咎,还请公主……自尊自重……” “你……”少女一双杏目瞪得滚圆,再要上前揪住他,只想狠狠地抽醒他,告诉他那些时日里的情爱,那些风光月下不是假的…… “真是胡闹!”平地一声雷,屋后拐角处露出了她最熟悉的黄金龙袍,那个最疼爱她的人,此刻眼睛里闪着的愤怒让她恐慌,“你个孽障!当真是不要脸!” 一个巴掌甩在脸上,天地随之崩塌。她不知道父皇是怎的就饭后散步散到了这里,也不知听去了多少私语密言,只知道自己的世界溃然逆转。她母妃哭的天地沦陷,她的父亲恨她不知耻,她一颗痴心托付的丰德哥哥,袖手旁观的好干净……所有的错都是她的,没有人证明她的清白,没有人为她说话。她被禁足在殿里,外事一概不知,她的贴身丫头太监都被拖去审问了一遍,还是皇后“深明大度”,说不要因主子不懂事,就白白拖累这群日日受气的奴仆……为着两国大事,还是不要多造杀孽才好…… 不知过了多少天,她的殿门总算是被打开,来的人中却没有一个她期盼的面孔。领头太监冠冕堂皇的说了些什么,她不记得,只知道一道圣旨甩在眼前,她被踢出了宫墙…… 多少年了,这是她午夜梦回最嫌恶的梦魇,嫁出来后才回过味来,她被这些人联合撂了一道。陈家和韩家多少年同气连枝,这两年皇后的母家也跟着搅合在一起,他们搭成了共同的利益,图谋的都是大事,只有自己,傻乎乎的捧着那点小情小爱,惘自痴迷。真是难为了陈丰德,对着她敷衍了这么久…… 这是多久了,乐宁都快忘了这段旧人旧事,却不曾想,在她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在对阵前方,再次看到了这个噩梦的根源。陈丰德,这几年在京城借着陈家、韩家和外戚的力,怕是混的顺风顺水吧?从御前混到了阵前,太尉虽是武家,但他年纪轻轻的能过来领着重职,这可不是一般的京城子弟能做到的! 乐宁一直沉浸在自己复杂的回忆里,没注意到双方开始的唇枪骂战已经极度白热化,喊杀声震彻云霄。呼儿乌大步走过来,挥退士兵,居高临下看着惶惶心神不宁的乐宁,敏感的察觉到一丝诡异,他顺着乐宁的目光看过去。虽不知她看的是谁,只是对方阵营中那个儒衫翩翩的,看那衣衫做派委实有些像沐青岚,看着平白恶心。 他一手抓住了乐宁的头,扳着靠近自己,目光盯着她,狠狠道:“怎么?见到老熟人了?乐宁你还真是心大,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不专心……” “你放开我!”乐宁浑身一个战栗,她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这份落魄,她可以丢丑给千万人看,也无法阻拦谣言的漫波,但老天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让那个人亲眼看到自己的狼狈?他如今悠哉得势睥睨战场,而她却是待宰的俘虏,几乎要被揉进尘埃里,多么大的讽刺,多么的……不甘心! 乐宁拼命地反抗,为什么?呼儿乌你不肯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你要震慑敌军,你要鼓动士气,一定要用这么折辱人的手段吗?我乐宁可以为做错的事赎罪,但我不要这样卑贱到泥土里,呼儿乌你就是一匹狼,你凭什么这么对待我? 呼儿乌不曾料到这个一路都奄奄一息的女人会突然间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猝不及防间被她一掌挥到脸上! 这还了得?自己一生骄傲,敢在他头上动土的,都叫他用极刑送上了腾格里。独独这个人,平生受她第一个巴掌,还是她嫁过来的那天,骄傲的如九天玄女,他体恤她的稚幼不安,加上南杞官员的游说好话,为了一纸合盟他忍了。但今天,两军对垒,那么多的兵士看着,士气就是将士们的命!他这么重要的时候,怎么能被她突然的发疯扫了战意? 呼儿乌也怒了,这几天焦头烂额积攒下来的火气被一股脑拱了出来,他领着大军千里奔营,把还不稳妥的王帐甩在身后,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她和乌力罕那小子做下的孽!她有什么叫嚣的资本?这个女人,真是到死都让他恨得咬牙切齿。 呼儿乌怒到极点,他抓着乐宁的头发,一个大力掼到地上,扔在两军阵前。见她挣扎着还要爬起来,怒火烧心,大步上前,将她的头踩在脚下,再是倾国倾城又如何?抵不过他的子民基业。 乐宁被他摁在地上不得动弹,脸贴着地,感觉全身都陷进了泥土里,头上的那只脚不断加力,前方不远处她母国的将领、兵士,还有那个她最不想见的人,所有人的面容渐渐模糊,带着她所有的记忆糊成了一团浆糊…… 所有的过去成了一场笑话,她强撑着身子,顶着头上的万钧重压,硬抬起头,昏沉茫茫,天地间再无“尊严”二字。 第45章 以血祭国 有人曾说过,每个人出生都带着一段天定的宿命,众生贵贱都有其降生的意义。无论岁月几载,无论能耐高低,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意义,也许是为了建一个国,也许是为了写一本书,也许只是为了等一个人……乐宁不知道,她颠沛流离从宫宇跌落到尘埃,不人不鬼的活着,守着自己的尊严忍耐苦熬这么久,成了人人口中的疯子,就是为了今天如此凄惨的死在这里吗? 她用尽全力的昂起头,头上呼儿乌的脚有万斤重,但她仍是用力撑起身子。她有值得骄傲的坚持,她身上流的是天地间最尊贵的血脉,即使自己混的再差,即便她是万千年史书上最可笑的一个公主,她也不允许自己的脸被踩进泥窝里憋死!她知道现在的较劲毫无意义,但她就是死也要抬着头,她要亲眼看着这两国斗得你死我活,看着这片朗朗乾坤,究竟到最后是跟了谁家的姓氏! 前方南杞阵营的兵士明显被激怒了,一个个躁动着恨不得食胡人肉饮匈奴血。阵前的守将紧皱着眉头,眼前的形势很不利,鲜血最能激起人的血性,也最能灭人的斗志,更何况这是天子龙脉?拖得时间久了,给胡人机会做出些更孽障的事,让昔日帝姬被虐杀当场,自己身后的士气没打便颓了一半,可是大大的坏事!领头的将军微一思索,跟左右换了个眼色,默契行动。一时鸣笛击鼓,前锋冲击出营,将军阵摆出来,杀胡寇,救公主! 杞人一股的冲了出去,胡人也立刻反击,呼儿乌的急令一道接着一道道,胡兵也纷纷拔出弯刀,群情激奋。 乐宁感觉到头上的那只脚移开了,身上的压制没有了,感受着身下土地传来的震动,这是千军万马杀敌奔走带来的撼动。看啊,这么造孽的事情,天地都为之颤动悲鸣吗?多少年轻生命,为着宝座上那个人的野心,为了保住自己小小家园的安宁和乐,用血肉之躯迎刀剑而不退缩,这就是他们的命吗?乐宁虚弱的爬起来,她不懂,这遍野荒尸,千里哭嚎的结果,究竟意义何在?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前面是奔涌越近的杞兵,身后是斗志昂扬欲出笼的胡兵,夹在两军之间,感受着刀枪携来的冷风,乐宁几乎闻到了血的腥气。 身后的呼儿乌一个不察,发现她已走了出去,不禁皱眉大喝:“乐宁!你在干什么?你要去哪?”他顿了一顿,看着越走越远的身影,嘴角咧出一个讽刺的笑:“你的旧国部署正要拼杀过来,你要找他们求救吗?万军刀枪之中,你以为他们不会碰伤你?” 乐宁回身,露出一个凄凉的惨笑,她大声道:“我要做什么?我在祭祀!我元杞汝瑶,今天以天子血脉祭奉天地!天之降罔,国之不国,两军杀戮在即,我愿以血镇乾坤!”她转身朝天叩拜,口中吟道:“莫生隙,莫生恨,冤魂轮回莫再停;天不怒,地不憎,家国长兴永世宁!我乐宁生不是帝姬典范,死也失了阏氏的体面,我宁愿做这千古业障的一块基石,你们的铁骑想走,先从我的身上踏过去!待次战役休,血肉滋养土地,惟愿无悲无伤,万世皆宁!”乐宁的眼中蹦出泪,她喊得恣意畅快,如果她的归宿在这里,她认了!身便两侧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乐宁没有回头,她遥望着眼前的碧天大漠,听着不可阻拦的马蹄喊杀声,笑着流出了泪,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留给自己唯一的骄傲…… 脚下按着节奏跳出舞步,说起来这祭天舞还是当初为了取悦丰德哥哥的注意而学的,久不跳动作已经生疏,好歹只记得个大概,不曾想如今用来送自己最后一程。乐宁口中喃喃念起渡亡经,悲天下悲,苦苍生苦,亡魂莫留、莫怨、莫恨,从此超业障,度往生…… 两军敌仗皆无缓冲的迹象,都携着万马奔腾的杀意,越逼越近,越逼越近,两片迅速移动的青黑军阵中,中间相隔的一块黄土越来越小,那个一身尘袍染血的削弱身影,她傲然挺着脊梁,身姿舞步跳出天地同悲的黯然。乐宁昂头看着这片晴朗天,等着它上面洒满血迹飘扬亡魂。 呼儿乌远远地看着那个身影,内心猛地一震,心口剧痛之下一口血涌到嘴里,堵住了那冲口欲出的一声“不!”眼睁睁的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子被两军大营吞没,青天黄土之上,只剩下乌压压的一片盔甲兵士,间缝处蹦出的血迹刺眼无比,那个灰白的人影,再也找不到了…… 他身子猛地一晃,硬是咽下了那口血,不敢让身边人看出端倪。被军国敌情逼得狠了,被愤怒掩了双眼,直到此刻彻底失去了她的生机,才明白,那个人,让他又气又恨,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的硬骨头,再也回不来了…… 爱有多久,恨就有多深,唯有失去,才知道悔意在瞬间痛彻心扉。尸骨无存,让他想缅怀都无从寄托。乐宁,你真是狠硬的心肠…… 这样骄傲的一个女子,这样风华绝代的帝姬,她在这修罗场上,仍旧死的让人震撼。即使再狼狈也不肯低头,她在天地兵刃之间,为自己、为子民、为天地超生,她到死都是一个公主。 呼儿乌不知道南杞的王族是不是都有这份气魄,但他可以肯定,终他一生,不会再见到任何一个奇女子能抵得上这一个,在万刃冲击之间,怜天悯地仍守着自己的大义。万箭穿心万马践踏,血肉滋养天地,哪个女子甘愿让自己最后走这么条终结路…… 乐宁始终脑袋里一片昏沉,她满心满意都在吟诵那篇渡亡经。感觉到马蹄兵甲撞击声近在咫尺,她静静的闭上眼,不想看捅进身子里的第一柄兵刃是杞剑还是胡刀,她仍旧一字不乱的吟着经文,愿就此结束后,自己快些解脱,消罪孽,奔净土,了却一切牵绊再无忧愁。她没有力气再去恨谁,只求速速转世轮回,忘了这一切…… 混战在一起的敌我双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兵刃动作都避着乐宁的方向,她能感受到尽在咫尺的厮杀,甚至身上还有被溅到的血渍,但预想中的刺痛却迟迟没有到来。这算什么?乐宁嘴角一丝嘲讽,难不成他们还想听完整部渡亡经吗?怕被自己超度一半,魂魄飞不全整吗?处在这杀戮的中心,她这份“周全”又能保持到几时?一个兵士被刺下马,一声惨叫撞到她身边,乐宁被带的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周围传来呼喝声,有人纵着马跳远了几步,让她离开了马蹄的践踏范围。乐宁始终闭着眼,她还是没有勇气看自己血溅当场。 当人处在磨砺中时,时间被拉得旷古悠长,乐宁不知过了几时,也不知双方死伤几何,她不停的用经文麻痹自己,让自己不要发抖,不要瑟缩,这是一场超脱,她熬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的终结。突然一个大力将她拉了起来,一个强有力的臂膀凭空把她拎上马背,乐宁一阵晕转,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那个人挥动着武器便向外杀了出去。他身下的战马很是肖勇,毫不畏缩的冲向外面,跟来的几个小队人马护在四周,将战场冲出了一个豁口。 乐宁头朝下趴在马背上,肚腹处被颠的难受不已。她艰难的抬头,却看不见身旁的那个人的脸,只是从他的喊杀声中,听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特木尔。 乐宁心里很是酸涩,这是在干什么?这个处处都是眼睛的战场上,特木尔这是在拼什么?她想大声的告诉他,呼儿乌不会放过他的,身为军官私自行动,打乱阵脚只为救出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来,他这几乎可以定罪为叛国!但马颠的她五脏六腑一阵翻滚,张开嘴便吃一口被扬起的沙子,乐宁几乎想哭出来,这真的是要救她吗? 特木尔身边的人越杀越少,所过之处战兵也越来越少,乐宁睁开眼一路看着,才发现战事之大,波延之广,穷尽目极也看不到尽头,到处都是死伤的人马,到处都是刀枪肉搏的兵士。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战争以燎原之势,吞卷着生命。 特木尔在一个草垛后面将她放了下来,乐宁双脚挨到土地后,软的几乎无力支撑,全身的骨头都快要晃散架了,但她仍是拼命抓住了转身便要走的特木尔,用破哑的声音问道:“我要知道,缘由!” 特木尔不曾回头,声音如同他身上的盔甲一样冷,“什么缘由?这草垛足够你藏身了,待日落后躲进城里,以后是生是死,我也再无能力了……” “你为何,要救我?你……你可知,这是杀头的罪!” 特木尔沉默着,没有说话,甩开她的手便要走,乐宁连滚带爬的扑上去,再次拦住他,坚持的道:“我乐宁一辈子不藏遗憾,对我好的人,我会记他一辈子!特木尔,你今天拼了命救我,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你!” “不是我!”特木尔突然暴喝道,他回过身,乐宁才看到他一双赤红的眼睛,“你若要闵怀,不要记着我,你还是把乌巴山记在心头吧……我这是,为了他……” “乌……巴山?”乐宁脑中一片混沌。 特木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扔到乐宁手里。掐丝珐琅的小瓶,很有些眼熟。这是……特木尔当初问她讨药时,她从箱笼中翻出来的,知道他是替乌巴山的旧疾来舍了脸子,心里笑笑也没很在意。只是不曾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再次见到这枚旧物。 特木尔翻身上马,“这是……乌巴山一直揣在怀里的……他喜欢你,一直藏在心里……他为救你而舍了命,我不能杀你。你若要感恩,便不要忘了他……你走吧,莫要再回来,莫让我再见到你!” 第46章 浴血重生 乐宁伏在高高的草垛之后,半晌不知今夕何夕。等她再眺目远望时,发现已经找不到特木尔的踪迹了,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厮杀,战事明显已经超出了预料,甚至有些脱离掌控,她看不出哪方的胜势大些,也看不出战场被拉得有多大…… 一片混乱之中,乐宁觉得她没有继续停留下去的必要了,她的双脚已经缓过了劲,脏腑里翻天覆地的折磨也消停了些。趁着众人的注重点全被遮住,她可以走了……至于走得掉走不掉,能不能活,要看天看命看运数了。 乐宁公主已经死在了乱阵之中,她所有的尊荣,所有的牵绊,痴缠哀怨憎恶苦,都在千军万马之中化为了尘嚣,从此之后她要为自己而活! 她拢了拢身上那件溅满血的破棉袄,摘一个草堆简单弄出形状盖在头上,遮住自己满血满尘的脸,就像一个低贱的不能再低贱的草莽之人,将身子缩进了尘埃中,毫不留恋的转身而去。 丘蠡之战,一打足足耗了一个月。丘蠡几乎旦夕间成了一座废城,两国皆受损伤,胡部损伤十万铁骑,南杞丢了二十万大军。一场突袭被拉成一场僵持战,到后来拼的就是双方的国力了。在这一点上,胡族是吃亏的。 战场如此,丘蠡的惨况更是不好,城内十室九逃,满街都是带着包袱满脸慌乱的流民,附近的几座城池,一时之间被这些涌入的难民弄得措手不及。一个个苦瓜脸之中,有一个女子悄无声息的混迹其中,跟一群拖家带口的逃难人齐齐堵在城门楼下,等着开门进城。她身旁的一个背孩子的老妇好奇的打量她,粗衣烂布的,身上也没个包袱,看着年纪不大,脸上围着个布巾,漏出来的地方尽是些红疙瘩,看着就闹心。或许是等的太久太无聊了,老妇没话找话的捅捅她,“大妹子,你怎的一个人逃出来了?” 那个人皱着眉回过头,看到她后缩了缩脸,含糊地道:“夫家不是人,带着老娘小妾跑了,扔下我一个,娘家又太远,家里就剩四堵墙,没办法出来找条生路……” “哎呦这群男人,就是这么没良心!”那妇人一说到这个话题无名生出一股火气,“我们嫁给他,兢兢业业的给他操持家,生孩子,大姑娘熬成了黄脸婆!他呢?不知在哪沾染上个狐狸精便忘了本,混起来连个畜生都不如!这男人啊千万不能让他纳妾,一开了这口子就堵不住这个缺儿了……还有你那婆婆,一听也是个不省事的,只顾着自己宝贝儿子,纵着小妾磋磨媳妇,有她遭报应的一天……” 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那孤身一人的媳妇子却始终没再发一个字。老妇人看她这样子,也是个闷嘴葫芦,怪不得在婆家受欺负没人管呢……闲愣了半刻,她再捅捅她,“大妹子,你叫个啥名?这进了城可有什么想头没?” 那个人迟疑了一下,缓缓道:“乡下闺女哪里有名字,我爹娘给我起了个小名,叫阿瑶……” “哦,瑶娘啊,别说你这小名还挺上口!我家乡女孩都是叫个花啊朵啊的,一个县城里能有二十朵桃花三十朵梅花……我跟你说,若是进了城没有投奔,你可以去前四街的胡同口,那有间酱醋作坊,我娘舅家是那里的管事,我此番也是去投奔他的。都是能干活的健壮身子,做做零活,缝补浆洗的也能赚些糊口钱不是?唉……”她又上下打量一遍眼前的瑶娘,叹息着转过脸:“独个女人上路逃荒,苦啊……” 瑶娘低下了头,她的衣服里还藏着两张银票和三、四两的碎银子,但不到万一,她是不会拿出来招人眼的。衣袖里还有两三支“丑娘草”,她紧紧抓紧了衣袖,这可是她保命的东西…… 说起来,这草还是当初沐青岚经小丫头的手给她的,只一小株将汁液捣碎了粘在脸上,不出半日就能长出细细的小红疹子,只是有些瘙痒,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比任何帷幕面纱都有用,也不怕引起别人的觊觎色心……待日子稳定周全了,不虚再掩面时,只要用清水日日细细洗净,不再碰它,过得半月自然便痊愈了,保证细皮嫩肉一丝不带毁改的。 当瑶娘从怀里纸包中发现这一株草时,也不知是有多么复杂。可见当初他承诺下的,为她准备的那个桃源小屋并非子虚,不然怎会连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都给她准备好了呢? 人与人之间的机缘当真剪不断理还乱,她真是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他还是恨他……也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落在呼儿乌手里,已经脱了一层皮,但因着后头的丘蠡之战,呼儿乌应该匆忙间奔赴前线,也不知有没有给他最后一刀?他若是命大,现在胡人的王庭里只有一个左贤王镇守,各王族心思不齐,他那么会算计,也不知能不能给自己算出一条生路来…… 瑶娘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不再多想了,她现在只是个孤苦无依丢失家园的难民,那些高高在上的王族斗争,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还是好好想想,去哪里寻个长久的生计,安安生生的过好她的小日子才是…… 瑶娘对于未来没有太多的奢望,她现在只想找个安稳的小村落,任何达官贵眷都不要遇到她。她只要有个小屋子,屋前种一排葡萄架,养个小土狗作伴也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过去断的干干净净!这个梦想实现起来很简单,也很难。她的衣服里,有乌拉缝进去的两张银票,去任何一个银庄兑换了,能够她买十间那种小屋子,一辈子生活无忧。但是,她不敢拿出来……过去的日子里,一次次带血的教训,她深刻的认识到“财不外漏”这四个字的深切意义,更何况她身处的是这一群苦难逃窜的人流中?一个孤身的女人,守着银子不敢花销,遮着脸不敢叫人瞧见。说起来,这株丑娘草对她而言,比银票更让她踏实。她都不敢想,若是没了这株草,她还能不能安生的活到明天? 瑶娘无心再跟身边的人絮叨男人的狼心狗肺,她身上的丑娘草只剩了一个小枝丫,她要尽快找到更多的药草。虽说涂一次能用半个月,但她第一次用时没经验,浪费了大半,发出了满脸的红疹子,看着就吓人。她对着溪水照时差点没把自己给吓死,哭了足足一个时辰。现在过去十余日,已经清减了不少,正是处于“不会招来祸也不会吓到人”的最佳状态。但瑶娘心底不踏实,她要尽快找到更多的草药,她一日都不能断,于是挤出了人群,去城边上的草地里搜寻搜寻,虽说希望渺茫,可也能给自己找个事干不是。 天怜见,她为自己张脸骄傲了多少年?儿时这是她最仰仗的撒娇资本,闯了多大的祸事,她就皱着小脸在父皇面前哭,总能哭的他气消心软,拿她没有办法。相反,汝沁一直恨死了她这张脸,不过她越气自己越得意,这都是明晃晃的嫉妒……谁能想到,这几年光景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心境也是如此南辕北辙,这张脸如今竟成了她最大的拖累…… 都是些野草,也竟被人践踏的不成样子。瑶娘不敢走的太深远了,几个乞丐靠着树下打盹,对于这些泼皮无赖,她招惹不起,还是不要靠近的好。瑶娘敲敲酸疼的后背,返身往回走,该开城门了吧…… 因着这几日流民忒多,城里的官员也很是头疼,放进来吧一群破衣烂衫的,到处都能惹出事端来;不让进吧又给他们团聚在城门下乱喊着“草菅人命”什么的,影响声威还扰乱人心。左右做极端了都不好,只好折中妥协,每日只开两个时辰的城门,加强巡岗城卫。在这乱世里谁讨口饭都不容易,上头掌权的是刀俎,底下扑腾受熬的全是鱼肉。他们位低官小的不想做下太多的孽,也不想因着慈悲而扰坏了自己的生活。 城门打开,人群呼呼的往里涌,瑶娘被挤得东倒西歪,四周全是一股汗臭味。她皱了皱眉,不用说自己身上也不好闻,水深火热的年节,哪还顾得上洗澡?一时间男人的嚷声,妇人的嚎声,孩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人脑仁疼。瑶娘使不出力气,前后左右也不知贴着的都是男是女,谁人都顾不上,就怕到时辰了进不去城,又要在城下缩一宿,因此发了狠的往里闯,瑶娘几乎脚不挨地的被他们“运”进去。 好容易进到城门楼子里,也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瑶娘从不知道城门洞竟然这么深,前面的人好似似堵住了,都不动弹,她夹在其中,这里面通风也不便,熏得人难受。瑶娘尽力压低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是一种折磨,好容易熬到尽头,守门的兵士正一脸大汗不耐烦的嚷:“都别挤,挨个查验,都知道战事吃紧,万一混进来奸细,你们替老子兜着啊?你!你个□□的,就你挤得欢!老子盯你很久了!嚷什么嚷?再挤一下把你锁进大狱里去……” 瑶娘被一寸一挪的,终于挤到了城门卫面前,眼前是个小兵,满脖子的汗,皱着的眉头就不曾松下来,看着她道:“干什么的?有路引吗?”瑶娘松开捂着口鼻的手,她快被憋死了,气还没倒匀,看着小兵一脸的烦躁,也不好多耽误,半喘着拿起了那套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说词:“我,我……夫家不,不是人,带着老,老娘还有……小妾跑了,扔……下我一……个” “唉,行了,行了!”瑶娘有耐心说全了,小兵却没功夫听个囫囵,这类似的盘话一天不知有多少遍早听烦了。他看着瑶娘脸上的红疹,疑惑的道:“气喘的这么厉害,脸上又有疹子,你这不会是得了什么病症吧?要是疫病可不能放你进去!” 瑶娘喘息了这一会,气息已经调过来不少,她爽脆的拉开了遮脸的布,道:“您放心,我身子好着呢!刚才就是累的……您看我这手,可一点疹子都没有,谁家疫病只长在脸上?我这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药吃了老多……” “行了,行了,谁有闲工夫听你啰嗦,下一个……”城门兵就这两个时辰最累,又要盘查又要防着闹事,天天心力交瘁的哪耐烦听一个丑妇人掰扯,松开手便让她进去了。 瑶娘一直往里走出百来步才松了口气,真是多亏了这株药草,不然哪家的易容术能这么天衣无缝,给她这么壮的底气? 第47章 乱世人心 这是一座不大的城池,瑶娘也不知它的具体方位,只是跟着逃难的人囫囵的走。适才在城墙下,她对着那高高的城门楼子上的字认了半天,才勉强看出是两个字,“克勒”。她揉揉发酸的后颈,克勒城?听都没听过…… 小城有小城的好处,既没有军政大员,也不是战争枢纽。身份最高的官吏就是本城的县令,听说也是个政绩一般的,但是还有些良心,没有过分的发国难财,城中也设了四处施粥铺,搭了简易的草棚,供难民过夜。 一路行过来,这已经是治化最好的地方了。瑶娘一边向里走,一边四处观察这里的民风,犹豫着要不要在这里定下来?胡、杞交界处的城池,风俗处于两不靠,真正的鱼龙混杂,那些大人物也几乎不会注意这里。瑶娘越想越觉得可行,而且,连着走了这许多天,她已经很累了。 瑶娘这几天里,真是什么心酸狗血事都尝过了。太好的客栈不敢住,她这个穿着破棉袄的孤身妇人,前脚进了客栈,后脚怕就被人盯上了。睡一般的草舍又碰上过半夜被男人砸门的事,她瑟缩在被窝里一声不敢吭,最终等那人骂骂咧咧的走了,她把头扎在被里无声的哭了一宿。有时没赶上城门开,她在破庙里睡过,也在官府给难民搭的草窝棚里睡过,不足两尺的草席上就睡着衣衫褴褛的乞丐、难民。听着身边那一声声雷霆般的鼾声,她闭着眼一星也不敢睡,就那么迷瞪着混一宿。她有一次用尽了身上的散碎银两,衣服里的银票不敢拿出来,饿得狠了便去施粥铺里讨了一碗。可出来后看着那污糟的米汤子,狠狠地皱了下眉。腹中实在是难耐,她勉强凑到嘴边抿了一口,这一口差点连隔夜饭都呕出来……她实在是喝不得,也不知在饿死和恶心死之间,哪一个更舒坦些?端着那破碗,她倒了也不是,喝也不是。身后施粥铺里排出老长的队,人人眼中透着光,还怕自己轮不到。她这一碗若是泼出去,可真是犯了众怒…… 她装着珍惜的样子走远些,在一个僻静的拐弯处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一个汉子,看穿衣打扮像是个走生意的,她犹豫着走开了。这几天真是见得太多了,多壮的汉子也扛不住饿,走的面黄肌瘦两眼无神,说不定什么时候两腿一软往地上一仆,就再也起不来了……灾荒战争年月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每天都能看着数不清的新鲜的或发臭的人躺在街上,树下,破庙里。官府都管不了,谁又能管得过来? 瑶娘走了几步,看着手中的粥碗,心里一阵罪责,那个人还活着,虽然很虚弱,但胸口还是有起伏的。她的脚步来回的盘桓,最后还是一咬牙退了回去。她脸上的红疹很密,她额头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她的脸色青黄,眼下乌青……应该,是很安全的面相……她走到那个人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脸,没醒,不禁有些发愁,她不会救人,更不会喂饭,要不把碗放下走人算了……可是,看着胡同里面在垃圾堆里翻食的野狗,她又踌躇了,就这么放着,只怕最后连粥带人都喂了狗……她咬咬牙,拿块砖垫在他头下,好歹把头抬高了,把粥碗递到他嘴边,一手掰开下巴,一手缓缓往里灌。也亏得这粥稀得像水似的,喂起来倒也没那么费事,只是稀稀拉拉倒是流了他一脖子。 兴许是有了食进肚,那男人渐渐醒了,见他猛地张开的眼,瑶娘倒是吓了一跳,没猝防,自己的脸也叫那男人吓了一跳。两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瞪了片刻,才尴尬的回过神来。瑶娘见他醒了,倒有些局促,心里却是有点慰藉,这也算她攒下的功德吧?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不求七级浮屠,只希望将来到了地下,见到那些她亏欠的人,她也可以有一两件好事说说,说不得还能凭这些功德给穆东,给乌巴山许个心愿…… 那男人恢复的很快,半晌就可以接过碗自己喝了。瑶娘见他好了,也不想久留,起身便要走了。不妨男人叫住她,扯着嘶哑的喉咙,说要报答她。瑶娘淡淡的摆摆手,他连自己都要饿死了,还有什么可报答她的?见她真要走,那男人急了,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个小玉佩子,要谢她救命之恩。瑶娘看着那小玉坠子,笑的有些勉强,若在往日里,这样的成色大小,拿来做扇坠子她都嫌挫! 她淡淡的问:“你都要饿死了,怎的身边还有这么个物件?” 那男人低下头,这是他与未过门的娘子定亲信物,他以为自己可以撑过去,不曾想却差一点连人带物件见了阎王…… 瑶娘又笑,“既是信物,都舍不得给自己换口饭吃,怎舍得给我?” 那男人抬起头,眼中一片坦然,“我看得出来,你也是饿得狠呢。你能把这一口饭让出来救我,我敬你这菩萨心肠!我身边实在是没有可以用来报答的了,只有这个玉坠子。它再贵重,也不能成为我坦然受恩不报的理由……” 瑶娘心中一片涌动,她不能告诉这个人,她不顾饥饿把粥让给他,不是因为自己多慈悲,而是她被养的嘴太刁了,她一口都喝不下……沉吟半晌,她下了很大的决心。眼前这是个好人,在这种时候还能有一颗良心,或许他是可以赌一把的?瑶娘走回去,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不收你的玉,你若是真心想报答我,能不能帮我个忙?” 她左右看看无人,从怀里拿出一支银簪,上面镶嵌着指甲大的三颗珍珠,对他郑重的道:“我身边就剩下这么个物件了,这是我从一个官眷的马车后头捡的,里面的夫人大抵是走的匆忙,从头上掉下来也没察觉。我想着……你能不能帮我,把它换成散碎银子?”看着眼前男人瞪大的眼,她有些艰难的道:“我一个孤身逃难的妇人,身边就剩这么个东西了,也不敢去当铺或银庄的……就怕换不来钱反遭了劫……” 那男人很镇静,从她手里接过簪子,左右细细的翻看。瑶娘心里一阵打鼓,她知道这是场堵,一旦眼前这男人有丝毫不对劲的地方,她宁可舍了这簪子,也要立刻跑的远远地……幸好,那男人眼中并没有出现她预想中的邪念,他认真的看了会,说道:“依我看,别去当铺、银庄了!那地方进去的东西少说也要剥掉三层皮。更何况现在世道不稳,有些黑心的更是只吞不吐。你这个簪子分量足,若是听我的,便把这上头的珠子扯下来,你先留着。把这足银的簪子,找个铁匠铺,熔了从新铸几个银碎子,一点不浪费,是最好的!” 瑶娘听了心里一阵开朗,她急急道:“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铁匠铺,只是大门是散落的,估摸着店主逃难了,门叫外人给打破抢了,现在也是一个废店……” 男人爽朗一笑,“那没什么,咱就只找店里的那把□□,那东西又粗又笨换不来钱,没人偷的!” 瑶娘急着要走,那男人坐在地上,很是费力的把三颗珠子都扣了下来,递给她道:“你先把这个收好,这大小的珠子还是难得的,莫叫人瞧见!等年景好了,有钱都换不到的,留着给子孙做聘礼打陪嫁吧……” 瑶娘颤颤的伸手接过,滴流圆的珠子滚在手心里,丝丝热度漫延进了心里。 在铁匠铺里,那人一看也是个能干的,挽着袖子便开始干活,他身子也虚,饿了两天只喝了一碗薄粥,一把□□拎起来先流了半头汗。瑶娘想帮忙,却被他推到一边,没让她沾手这些脏活计。瑶娘看着他打飘的身子,心里一阵感动,但再感动也不敢跟他说,自己衣服里还有张银票的事。 不一会,那人拿着个小银坨过来了,瑶娘接过来诧异道:“不是说,打几个散碎银子吗?怎的成了一整坨?” 那人笑着道,“弄成几个小东西,不规不整的,又四面圆滑,人家一看就是熔过的,只怕还会以为是私银不好花销。弄成这样的,再用银剪子铰碎,四边都是铰痕,看不出原貌,也就无妨了。”说着拿过一把铰银剪,费着力的剪。 等一个银坨变成七个小银锭,他身上早一片汗湿,瑶娘很是过意不去,执意分他一半银子。那男人却死活不要,最后几乎快急眼了。瑶娘最后无法,拉着他去饱食了一顿。只是两人都是饿的久了,不敢吃太多干粮,只是找了个客栈一人要了两碗肉粥,囫囵喝个痛快。瑶娘饭量小,只喝了一碗便饱了,那男人也不嫌弃,将她剩的通通塞进了嘴里,脸上一片满足。瑶娘后来还是坚持又给他买了一碗汤面,心里才好受一点。她多久没见过这么实诚的人了?熨帖的她眼眶泛酸。 有个男人在身边,她也敢住客栈了,要了两间上房狠狠洗了个澡,躺在硬咯的床上,却觉得无比舒坦。想了想,又窜起来把那件破棉袄叠吧叠吧塞进了被子里,才敢安安生生睡一个好觉。 男人要寻他的定亲娘子,去的那个城镇正是乱的厉害,瑶娘不想再卷入,只好半途道别。那男人一直把她护送到较安生的地方才转身离去。瑶娘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眼泪禁不住的夺眶而下,这个只认识两天的人,带给了她久违的温暖。她知道这是个善人,也是个好男人,但到最后,瑶娘也没敢跟他透露一星点银票的事。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人总要有些长进。她不是不信任他,只是不敢相信乱世人性。她能拿出来的底线,只是一根银簪,她不敢去考验,那个见银子而不谋的赤子之心,会不会因一张银票,而完全变得陌生。 见了这么多人,出了这么多事,她到头来,最不敢信的便是人心。 第48章 小隐于市 瑶娘一路寻摸着走,自打跟那男人一别,她孤身行路时又艰难了许多。只是,她再需要身边有个人帮着顶事,也不敢轻易走出那一步。 街头有个小药铺,瑶娘犹豫着,还是一抬脚拐了进去。城外的草地野山坡找了那么多地方,她始终没有找到,她只能来这里看看了。看这城里市集繁茂,人们的生活上也都过得去,路边街角没有什么饥寒交迫的眼睛,应该不会引起什么事端的。毕竟离战乱越远的地方,受的影响越小。 迈进药店,稀稀拉拉有几个人在问诊,药柜前只站着个小伙计,看着年岁也不大。瑶娘惴惴的凑过去,小伙计正按师傅开的方子抓药,斜眼看她一眼,扯着正在变声的公鸭嗓道:“干嘛?看病去郎中那!” 瑶娘觉得小学徒正好,人小事少,不会多盘问,就是不知道药材认得全不全,她忙道:“不用问诊,我就是想开几副药草。” “什么药草?我们是正规地方,按方子抓药,不会随便给人拿药的!” “是这个,这个!”她忙从怀里掏出那半只丑娘草,递过去,那小伙计皱着眉接过,反复看着道:“你这草都干的枯黄了,这是揣多久了?您可真行,这真的是药吗?您就要这一味?” 瑶娘连连点头,“就要这个,你们这可有?” 那小伙计左看右看,貌似也看不出个端倪来,伸手摘下一片小叶便要搁嘴里尝味。瑶娘吓得连忙打他的手,这要是把嘴里吃出疹子来可怎么好!小伙计冷不防被打了一下,人也跳了起来,“你这娘子作甚动手动脚的?” 瑶娘有些好笑,怎的,她这逃难的丑媳妇打他一下手,还成了调戏他少年郎不成? 那边问诊的老郎中听的动静大了些,转过头来,“阿生!你个小子药抓好了没?就听见你聒噪个没完!” 那小子委屈的辩解道:“师傅,这不赖我,这位娘子来拿药,就只要这一味草,还跟我动手动脚的……” 瑶娘急的只想捂他的嘴,真是后悔找这么个声音拔高的小子,她越是想低调,越被他吵嚷出来。老郎中慢悠悠的挪过来,看了瑶娘一眼,转过头白了小伙计一眼,“起开,起开!教你背方子识草药就知道打瞌睡,现在知道差的还远了吧!”他把那株药草拿过来细细的看,半晌抬头看了瑶娘一眼,瑶娘紧张的身上都有些僵。那老郎中慢悠悠一笑,“娘子点名只要这一味草,可知道它的名儿?” 瑶娘低下头,慢慢摇摇头。世上药草皆有个学名,“丑娘草”只是胡人的叫法,她不敢说出来。 老郎中慈祥一笑,“那娘子要它何用,总该知道吧?” 瑶娘抬头看着老郎中,不知道他到底是虚是实,到底认不认得?只能含糊的道,“世道太乱了,用它……保平安的……” 一旁的小伙计怪叫道:“用一株草保平安?您可真能想!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当这是观世音娘娘净瓶里的仙草啊?咱这是药铺,不是和尚庙,不卖灵符灵草……” 老郎中没有理会小伙计的聒噪,意味深长的看着瑶娘脸上的红疹,和额上那块伤疤,良久叹了口气。放缓了口气道:“逃难的都不容易,看小娘子的样子,也是个不常出门的。宅院里的女人,被逼出门子,确实苦啊……我跟你说,可记好了,这草名叫粒蔴子,也有些小地方给它起了个诨名,叫‘丑娘草’、“一招星”,作用嘛……你大抵也晓得了。只是一条,虽然短时间内有奇效,但使用不要太长久。毒性长久积年的堆在皮肤里,留下旧疾,回头想拔毒可就遭罪了……你运气好,别的药店轻易都没这东西,我这赶巧了,后院药田里还真有几株,等着我给你拔下来……” 瑶娘每一句点下头,听得认真无比,心里的欢喜着实掩不住。老郎中不一会给她拔了四五株来,又叮嘱道:“若是带着不方便,就晒干了磨成粉装在瓶里,用时热水泡出药效来,也是一样的!等回头你用完了,又不在我这城里,药店里若是不好寻,就找个山头,背阳靠阴的地界,挨着红杉树底下,或许能找到几株。这小东西没什么药性,唯独一点,就爱跟这树搭伙住邻的,它毒性怪能防虫蛀。我这后院栽它就是图的这个……” 瑶娘乐得开怀,宝贝似的收下了。老郎中又要给她看额上的伤,把脉看诊。瑶娘瑟缩着闪躲,她心里很是犹豫,不知该不该留下这个疤……老郎中叹了一口气道:“小娘子啊,老夫活了多大把年纪,什么人伦丑事没见过。若是听我一句话,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苦难总是一时的,等过了这个时日,这疤想去掉也难了……粒蔴子再有用,你也不能指着他过一辈子啊!还是尽早找个合心人,安稳的过日子吧~” 瑶娘心里砰砰的跳,每一句话她都听进了心里,有些润润的暖意也有些不能道出的苦涩。终究是摘下了头上的围巾,清洗了额上的尘,伸出了手腕,让老郎中细细看了一圈。老郎中叹了口气,看着瑶娘飘忽的眼神,一边开方子一边意有所指的道:“老夫不善女科,但也知道宫寒体虚对一个妇人有多大的隐患……小娘子切记得,再大的事也没有自己身子事大,红花之类的更是千万不能碰了!我给你配一副调理身子的药先喝着,回头遇到擅长女科的,还是从头调理一遍的好……”瑶娘心里酸楚,她躲不过呼儿乌但也不敢怀孩子,不敢让另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沐青岚”出生在这个世上,受同样的业障。从宫里带出来的秘方避子汤,她一次也不敢断过,这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瑶娘擦掉眼眶的泪,戚戚的笑出来:“都听大夫的……” 心事惴惴的走了很远,瑶娘的心思还有些难以平静。但是老郎中眼里的慈爱让她渐渐放下警备。是啊,相比起来这克勒城还是很太平的,没那么多被生活逼到绝境的凶徒,她长久以来提在心头的谨慎可以略微松一松了,不用整日里草木借兵,连句话都不敢跟别人多说。她抬头看了看眼前已经途径三次的客栈,咬了咬牙,迈了进去。左右她也打算在这城里多住些日子,便让自己舒坦一些吧。 接下来的几天,瑶娘很乖的每日抹药,按时服药。又买了两套衣服,皆是粗布麻衣耐摩擦的,将那破棉袄拆开,把里面的东西分开缝好。裤子里一张,亵衣里一张,此外还有一对点翠万寿簪,一枚白玉八仙纹手镯,一对红宝玉兔捣药耳坠,两个翡翠扳指。瑶娘摸着这些东西,眼睛有些发酸,旧物在,人却没了。她还记得那晚乌拉缝东西时的样子,捡的东西都乱七八糟的,全是小丫头眼里“顶顶好”的,可叫这时的瑶娘看来,还真是可气可笑。 她这一辈子,从没有为银钱发过愁,如今守着一堆花不出去的宫阁珠宝,还真是犯难了。她曾经怨过乌拉,恨过沐青岚,但现在,还在靠着他们而侥幸活着,不然她这样的人,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瑶娘一针一针的认真缝着,针脚细密,就怕哪个不注意留个缝漏出去一星半点。她在女红上从不上心,旧时绣条帕子就了不得了,能让太傅夸上好久……她停下手,捏捏眉心,又想远了。长叹一口气,跟自己都没关系了,捧起手里的衣物继续细细的缝了起来。 她在客栈里一连缩了四天,吃住都在店里,到第五天上头才有闲心出去走走。她脸上用了老郎中教的法子,新发出的一层小疹子不多不少,见人也适得,额上的疤也见好。老郎中曾说过,她这伤拖得久了,想彻底去净是不能了,治的最好结果,也会留下淡淡的印子,出门时多擦点粉,或是用头发挡一挡,也大概能遮过去。瑶娘心里没有当回事,她都能离开那个鬼地方重获新生,额上一个疤算得什么?她伤的最深的疤,在心头最深处里,再好的药方子也难治愈。 瑶娘四处兜兜转转,城里的难民已经很少了,官府社的粥棚也拆了,人们又恢复了昔日的生活。大抵外面的战事也要结束了,她缩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到底是打的如何了……找老郎中换过药膏,去老字号的面馆吃了顿“山水轮汤肴”,这名儿起的怪,端上来才知道不过是一盘汤锅子,瑶娘一边撇嘴一边无奈何的往嘴里塞,味道虽一般,不过这家的说书人很有张利嘴,说的正是外面的“国家大事”! 瑶娘悄悄地竖着耳朵听,一顿胡吹海夸之后,慢慢琢磨出点门道来。两国罢战,实在是都拖不起了。胡人把丘蠡以南割给了大杞,大杞每年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细说起得失来,都各有损伤,不修养几年回不过气来。转过头呢又都在吹自己大胜,灭掉敌军几十万兵马,抢来多少好处,却绝口不道自己的损伤。看看两国颁布的昭文,一个比一个漂亮,都说自己是史上难得的大胜,舍了命的给自己脸上贴金。其实谁不知道,大杞被东、西两胡部落夹击,国库都快抽空了,四境之内不知一层层剥了多少油水,才勉力顶上这军备支出;胡人呢?东胡挺惨,率先出击的,也被打的最狠,西胡虽是跟在后头捡瓜漏的,可丘蠡一战,栽进去十万铁骑,还损了个第一勇士,怎么算也不划算……这三个国家精打细算的闹了这一大阵,百姓被搞得家园尽毁,他们也没落着什么实惠,三国君王还一个劲给自己脸上添功绩,还是那句老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瑶娘听到损了第一勇士的时候,这饭便再吃不进去一口了。低着头怔愣了半晌,拿出银钱放在桌上出去了。呼儿乌单于给了乌巴山一个尊荣,以后在千秋史册上,乌巴山都是一名为国战死的荣将,无人知道,他曾经怀揣着那一点小小的爱意,默默守护着君王的阏氏,甚至因着一个蠢女人的错误,窝窝囊囊的死于内斗…… 瑶娘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她没有听到关于沐青岚的消息,说书人的嘴里虚虚实实也不能尽信,反正他是一句都没提过西胡单于的任何兄弟,就好像在丘蠡之战前,西胡王帐里没有那一场打乱他计划的内乱……除此之外,也没有听到阏氏的消息,人们似乎都忘了,在南杞与胡人这场国难之间,还有一个弱小的女人,艰难的被夹杂在缝隙中,两难靠。就更别说那些旧人旧怨了,格根塔娜也不知现在有没有顺心如意,古河老匹夫似乎不太好,当初在牢里就听狱卒讲过,他在内乱时偏向了沐青岚,现在呼儿乌缓过气来,估计也不会放过他了吧…… 瑶娘仰头呼出一口气,看着头上客栈飘扬的旗幅,老旧的油印在湛蓝的天空肆意的飘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磕碜,飞舞的这个有劲头。是啊……再糟污的事情也都过去了,不能拦着自己飞扬的心。人都已经出来了,老揪着过去又有什么意思?她虽然做过很多错事,但是,既然老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也有好好活的资格…… 第49章 生而无罪 瑶娘手里捏着一个糖人,她亲眼看着老匠人手里的一勺糖被他前捏后捏,最后吹成了一个小狗儿。瑶娘从没见过这种民间的寻常手艺,盯着摊子看了半个时辰仍是不够。 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远远只见一队车马驶来,速度也不见消减。街上的行人忙四处躲避,带着孩子急忙喊嚷:“快闪开!车来了仔细轧着!”人们哄哄四散开来,卖糖人的摊主舍不得自己的东西,快手快脚的收拢家伙扁担往后撤,却快不过人家的车马蹄子,终究是被车轮带起的风给扫到了,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几个早捏好的糖人落在地上摔个粉碎。老摊主年岁不轻了,看见今天的损耗心疼的不行,连赶忙查看自己的锅子炉子有没有摔坏,瑶娘看他年纪一大把颤巍巍的可怜,犹豫一下也帮着捡起了地上的东西。 老摊主很是感激,“小娘子你心真好,看老头子可怜还帮把手……这些天杀的狗官,自己穿金戴银作威作福的,一有祸事跑得比兔子还快,哪里会顾得上我们这层人的死活……” 瑶娘皱眉看着远去的马车,依稀可看出是个有些身份的人家,随意的说了一句,“也不知是哪家的,大街上走这么快的马作甚?保不齐有什么要紧事,人家心里惦记失了分寸……” “啧~哪能有什么要紧事,那是咱们这监史大人家的车马!早前怕战乱打过来,让内眷带着细软跑回老家了,现在太平了才敢回来……”老人一脸不忿的说道。 瑶娘回过头,好奇的道:“监史大人家的事,你也都知道?” “小娘子常在门院里,不出来走动怕是不知道。我们这些老伙计,天天在这地界上做买卖,来往的人有谁不认得?这块地界掰着指头数拢共这几家有权有钱的,怎会认不清?哪天头上他们一高兴,扔来的赏钱够我花销一年!这位周监史,面上装的斯文,私下里却最是不讲究!” “哦,怎么个不讲究法?”瑶娘之前也听说过一些官场的丑事,什么穿小鞋啊,吃空饷啊。但今天听这老汉说话,她突然也很是好奇,这些处处讲究气派的官员们,在百姓的眼里,是个什么样子? “还能是什么,捧戏子逛窑子呗……”老汉回头看了瑶娘一眼,有些讪讪的转了话,“这些话跟你这小娘子说不大好,老汉气糊涂了……唉,这么说吧,就你看见刚才的那辆车,里头装着的就是他正头婆娘。战事刚打起来的时候,满街的难民涌进来啊,一个个吵嚷的好像天都塌了!他那婆娘害怕,便收拾细软回祖宅避避。也是一个着急没谨慎,回乡的马车就停在正门口,搬出来的东西可都露在人眼睛里了!”他收拾完家伙事,发现摔裂了一只锅,有些心疼的摸着上面的裂痕,继续道:“那些难民,家里都毁的干净了,缺衣缺食的跑出来,有些孩子缩在大人怀里哭得都没声劲儿,怪可怜!可那位呢?一箱箱装上马车的箱笼里全是宝物啊!有人扒着缝往里看了,有不少衣料用具,甚至后头还有整袋的粮食!啧啧~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有那做娘的心疼孩子,跪在他们车边求赏口吃食,你猜怎么着?”老汉顿了一下,哼道:“那官婆娘就像看见瘟神似的,眼里只差写明这俩字了……最后闹得厉害了,把护院都叫了出来,一阵敲打轰赶。外面人骂的越狠,他们打的越凶,最后一个铜板都没赏人,她带着一车的好东西,招摇走了……” 瑶娘一顿,有些不知该如何接口。老汉又从新点上火熬糖稀,嘴里还在嘟囔着:“丧良心啊……这些狗官家里富得流油,钱财哪里来的?他一个月才多少俸禄?还不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偏偏没有一点良心,那么多人饿肚子,他手指头缝里露一点,能救活多少条人命?唉……穷人命不是命啊……” 瑶娘本来缩进荷包里掏银子的手顿住了,犹豫片刻,默默缩了回去。她理解老汉的想法,也痛恨这官眷的黑心,但却没有批判她的资格,因为在不久之前,自己和她们是一样的……瑶娘已经不再是那些生活在朱门里不知民怨哀苦的富贵眷人,她现在也是一个苦熬着的小老百姓,受战火煎熬,尝岁月艰难。她有什么资本去施舍这位老者,补偿他那些损失?这小老汉还能挑着他的担子走街串巷,给家里谋些生计。而自己呢?苦守着怀里这三、四块小银锭,和衣服里那些花不出去的东西,等哪一天用完了,她又能如何救自己? 穷民有生活的困顿,贵族也有自己的考量。饿肚子的人眼里看的只有这一碗米一件衣,你反正也吃不尽,给我一点就是救了我命的大恩人,却捂着宁可任它发霉,隔岸看着战火下的饿殍遍地不是孽障是什么?而守着家业的富人则怕的是,一旦口子开出去会引起的无穷后患,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人在绝境下爆发出来的狠毒是决绝的,他一个小小官员的家业能养得起全城的饥民吗?就怕一时的好心,换来的不是功德载道,而是被啃食殆尽。 回去的路上,瑶娘始终心思不宁,她看着前边由远及近的监史府邸,朱红大门紧闭,看着毫无异状,想必之前的马车已经得了教训,停在二门里了吧…… 老汉那一句句讽刺犹回响在耳边,瑶娘觉得自己的脸有点臊得慌。她其实没有立场去谴责这位官员,因为自己曾处于千倍万倍高的位置,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百姓的供奉。那时的她,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这是她的血脉带来的好处!但是,战祸来临时,她没有一点能体恤到百姓疾苦,只是气闷于自己的小心思小得失……她想起了当年常达对她字字血泪的劝说,要她“秉持公主该有的气度,受万民敬拜,赐百姓福泽。”她享尽了好处,却从没有想过,民间疾苦、战乱纷争与她何干…… 人的处境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若非亲身感受,永远不知道别人的心思体会。身份在旦夕内转变,思维感受也跟着瞬间而变,会将过去习惯了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心里坚持了多少年的天理公德也可以轻易颠覆。这才多久,就跟之前的自己势不两立了 官者享天家俸禄,掌万民疾苦;君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她从来不曾细想,女子能做什么?全心依附于夫君,顺则飞黄腾达,逆则抄家灭族,享受家族的福荫也要承担祸乱的风险,这似乎便是千古以来女子的命数。那么,万人之上的公主,生下来是为了做什么? 瑶娘想得有些头疼,这些东西一时之间梗在心头,似乎要将自己的过去全盘否定。她没有多么恨自己,只是觉得,她该做的一样没有,不该做的却折腾的天翻地覆。也真是苦了呼儿乌单于,他娶了那么多位公主,用这种古老的方法平衡了那么多部落的恩怨纷争。只是到最后眼睛有些瞎,任最不清醒的那个人坐上了阏氏之位…… 呼儿乌恨她,将这祸乱之责推到她的身上,她满腹的委屈压根不认。但现在想想,她虽然从没有做过为祸之事,但似乎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清白。当权者,处在那样一个高高的位置,脑子糊涂也没长眼睛,看不清事态趋势,任何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许便都是她的罪孽…… 瑶娘低着头回了客栈,她这样的人去做一国之母,什么都不做就是她的错……现在这样,也好。 或许,独居一隅守着一个小木屋,操心一个小家业的一饮一啄,远离所有的责任负担,躲避掉所有的恩怨纠葛,才是最适合她的归宿…… 这天清晨,瑶娘正数着自己剩余的银两,忽然听到外面店小二挨个敲门的声音,她吓得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把银子抓进了怀里,强自镇定道:“怎的了?” 外面传来店小二熟悉的声音:“娘子可起了?官府发公告了,战事平息,要重新整理户籍呢!那些逃难的,离家的,都要去备个份,来由、路引、文书一样样都规范来!过几天全城的客栈也要受盘查呢!娘子若有空,受累去走个过场。咱家店小,官老爷来查时也别让咱为难可好?” 瑶娘听到自己的心顿时空落的声音,她淡淡道:“知道了!” “得嘞~小的不打扰您了……” 官府要清点良民,规范户籍,这是必然的。战乱时拦不住难民逃乱,但一旦太平了,也不会留着这些旧时隐患在自己眼皮下乱晃。说清了来路祖籍,查明了士农工商,给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以后安家置业、更傜赋税也有依据。这是好事,但唯独瑶娘,她说不出来历,随便编一个身份又是漏洞百出,经不得推敲查探……瑶娘愣愣的抚摸着床上的几个小银锭子,曾经她也有整套的路引、文书,有个人曾为她备下了无可挑剔的身份,以及处处周全的布置。但是,自打那个天地逆转的夜晚,她身边的人斗转间换了脸孔,那些东西也尽随着混乱跌落在泥间,被马蹄践踏残损,连带着她的信任,她的感情,都随着她梦中的那个桃花源小木屋,一齐被葬在了过去…… 轻轻地收拾起行囊,这克勒城再好,她也留不得了。且不说这道政策里有没有呼儿乌寻她的意图,就凭之前她当着几十万大军“殁于战乱”的因由,两国的官兵,半年之内她都要躲着走。 跟掌柜结清了银钱,瑶娘背着她小小的包袱,头也不回的出了客栈。城门的兵卫巡查不严,她低着头说了一句回娘家,红疹蜡黄的脸,加上一身灰布麻衣,也没有多惹人怀疑,便出了城门。瑶娘回过头,看了眼骄阳下庄严朗目的城墙,上面两个字仍旧肃穆,她心头涌上一片迷茫。 离了这里,她要去哪里?天下之大,哪里可以让她安稳一生,不再漂泊? 第50章 山林小屋 瑶娘看着眼前破旧的小村子,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走到哪了,她明明是一路顺着往南去,走的脚都酸肿了,有幸碰上个牛车,被搭了一截路。只是实在小瞧了土路的威力,也高看了牛车的配置。她还没坐多久,就感觉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她把全身都缩成一个虾米,也不知苦挨了多久,被颠的实在是受不住了,随便看见个小村子便硬说自己到地方了,好好谢了人家一气。等牛车走远了,她看着眼前潦倒的村落,有点傻眼了。 这一路过来,除了最开始丘蠡那地方因着战乱有些惨,其余路经的几个城镇,都起码还是有些样子的。她虽说为着避风头想暂时找个村落躲一躲,可也着实没想到,这随便一指就下车的村子竟这么破! 瑶娘心里矛盾极了,若说住,这里当真是住不惯;但若不住,看看渐垂的日头,她还真没有别的去处了!一个人上路,便是这么多难处,没有伺候的人,没有马车,甚至前方都没有个探路的! 最初逃难时身边总是有许多的人,跟着走,你惨我也惨,心里只顾防着流氓惦念着安危,到无暇顾及这些。但现在处处生活都已好转,她孤身上路一切都要自己估摸着来,运气好了能找顿温室饱饭,运气若不好,她黑灯瞎火的流落在城外,哪天无端失踪都没有人察觉! 瑶娘自嘲,她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以多计较的?硬着头皮往里走,村子不大,也就百来户人家,最好的一家客栈也不过几间砖垛房,看着外面门帘上的油印子,瑶娘打心底里犯怵。她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收起过去的那些旧毛病,就她现在的境遇,没得挑捡资本。可是闻着那股子油污味,一双脚还是迈不进去。 客栈里正在扫地的伙计看见踌躇在门口的她,一扬手揭起帘子正要吆喝着她进门,瑶娘浑身一个激灵,猛地一转身子避走了。听着身后伙计的嘟囔生,瑶娘眼泪直往心里淌,她这是做的什么孽呦~怎的就不受控制走了呢?这一走她晚上要住哪里?难不成要扮个被赶出家门的小媳妇,看准哪家干净人好去死乞白赖央求吗?这不是更难吗? 心里一边发愁一边往前转,听得肠胃一阵抗议,瑶娘揉揉饥饿的肚子,左前方就有一家小面馆,门面不大,但看着还算得干净,瑶娘走近些,看里面吃饭的也有三两个人,桌上杯碗看着也有些样子,便定了定心,抬腿进去了。店主活络的给她擦桌子,麻利问吃些什么,瑶娘只简简单单要了一碗素面,她怕这里的肉弄不干净。 面端上来,汤水清淡,味道一般,瑶娘还是坚持塞进去了大半。耳边听着三两闲客聊着村里的家长里短,才知道此地之前受战乱涂乱的厉害,好多家人年轻力壮的被逼征兵,这一走就没回来,就剩些老弱妇孺,田里大把的地难收成。半晌又听起他们聊起最近的八卦,瑶娘减缓了吃的速度,慢慢的听着。直到最后一碗面吃的冷了,她放下筷子决定留在这个村里。其一,妇孺多男人少,没有那些闲流氓她就多一份安生;其二,他们的杂谈中说到了张老汉的儿女婚事,说到了田婆子家的新妇不孝顺,却没有一桩寡妇闹门的事。瑶娘觉得,只要民风安生,她哪里都可以凑合混下去的。 生活没有那么多尽善尽美,既然现在一心只求平稳,便不要去多求那些讲究的东西了。 瑶娘付了钱,出门便顺着路朝西走,听他们谈话中提到,西边靠近山林里有一户人家,独门独院住的离村民也不近,只隔几日过来采买些东西。前些日子征兵男的被强调走了,剩下个娘子带着孩子,平日里贤良事少的,也不知现在过得多艰难。 瑶娘想着,独门独院的女人,遇到一个孤身在外的女子,说不得能有些共鸣,自己与她些租金,让她留自己做个伴儿…… 按着他们说的,村头古井往南拐,曲曲扭扭的路径难走的很。瑶娘捡了一只粗枝做拐,艰难的寻找着树木间的那户人家。说起来,这还是她平生第一次走山路。平日里要么出不得门,赶上年节能出门的时候,也是前呼后应一大堆的宫眷,坐着龙凤撵轿,转一大圈回来绣鞋最多只沾一层灰。哪里想到靠一双脚自己爬坡是这般费劲,不止鞋子,就连裙摆都沾上了泥,瑶娘用衣袖擦着额上的汗,暗咐若是找不到那户人家,她可真是白受罪了…… 就在太阳隐在地平线快要掉下去的时候,瑶娘终于在山林掩隙之间,看到了一个篱笆桩。瑶娘心里大喜,几乎是喜极而泣般感恩戴德的冲过去,对着里面大声道:“可有人在?小妇人流落在外,还求好心收留……”一声出来,肠断寸苦,瑶娘也几乎被自己的语气惊到了。她原本还在不断给自己做心理暗示,要尽量装的柔弱可怜一些,就怕自己装不来那穷困可怜的委屈声,不曾想,一路饥劳疲惫,加上爬山的这场狼狈,真让她有苦由心而发,不需得装就快哭出来了。 里面一直没有动静,瑶娘又加大嗓门喊了几声,还是不见人应声。瑶娘心里打起了鼓,眼看太阳都要落山了,这乌漆墨黑的山林,可别让她摸个空啊。瑶娘心里也急了,用手扒着那栅栏门摇晃一边喊,没摇两下,发现栅栏已被她摇开了,她顺着缝隙进了院子,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屋子,心里很是忐忑,再敲了几下,把耳朵贴在门上,做贼似的听里面的动静,一片寂静,她只能听到自己憋住的轻微呼吸。瑶娘左右看看,咬了咬牙,用力推门,惊讶的发现这门竟然没锁? 她走进屋里,一片漆黑,摸索着点亮了一个火折子,找到了一盏灯,就着微微烛火才能好好打量这间屋子。很小的房舍,被隔成了三间,贵重的东西明显没有,只几件粗陋的家具,厨房冷锅冷灶,连柴都没几根,屋里桌上东西散乱,瑶娘伸手摸摸,不意外触到了一手薄薄的灰,看来有几日没人住了。 她看着外头一片漆黑的日头,斑驳林木的都隐在黑暗中,寂寥无声。她低下头咬着唇,有些无措。这原本的屋主,是舍家逃难了吗?看这样子,是断然几日都没主人的,只是,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听村里的人说,这间屋只住着一家人,男的被征兵强调走了,女的几天没下山,是跑回娘家了,还是……一切都未可知,那她,今晚能不能在此盘留呢?若是哪一日屋主回来,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登堂入室,会不会把她当贼打一顿? 瑶娘握紧了自己怀里的几两碎银几个铜板,不问自取是为贼也。她先住人后给银钱,不知合理也无? 一声长叹,瑶娘扶起了地上歪倒得小凳,坐了下来,看着外面的夜色,再回头看着这间了无人气的小屋,烛火微微的越动,映在瑶娘闪动的眼中,忽明忽暗的轮转。罢了,瑶娘起身,将栅栏门掩好,回去又将门栓插上,她早已经走投无路了,碰到这间屋子,是她的幸运。如果日后有什么变数,她也只认命罢了。这里虽然灰尘多了些,但总比那件油垢污秽的客栈强些吧?她实在是没别的选择了。 拢了拢院子里的几根柴,她犹豫着填到了灶里,想给自己烧壶热水。只是费了好大的劲仍是点不着,反熏得自己一脸黑。没办法只能拿着油灯出去拢了一簸箕枯叶,扔到灶膛里,引燃了火,随他自己去烧。 最里间是卧房,被收拾的很是整洁,明显被拿走了部分铺盖衣物,只剩下几床破旧的堆积在一处。瑶娘将床收拾干净,从包袱里拿出自己的床单衣物。在这里也不知能停留多久,这些贴身的东西,暂且还是不想动人家的。 灶膛里的火不温不火的燃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一声声响在瑶娘心头。风声轻轻摇动窗扉,外面传来几声轻轻地鸟啼,瑶娘一颗心渐渐静了下来,她这几日来,第一次有了种踏实生活过日子的感觉。 炉火不旺,热水一直没有烧滚,瑶娘也只能凑合着用半温的水好歹洗涮自己一些,她把铺盖摆放在床的一角,换了里衣钻进去,只感觉铺天盖地的温暖。她竟然在别人遗弃的家中,找到了安居一隅的触动。 清晨林间的鸟啼阵阵,瑶娘睁开朦胧睡眼,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照的床上点点光辉,瑶娘缩在被子里,往下挪了挪身子,把脑袋摆在阳光底下,晒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却觉得岁月如此温柔。 享够了这一片安宁,瑶娘翻身起来,将屋子里外一通收拾。她没有做过这些粗使活计,可是听着外面风声鸟啼,看着这简单透亮的屋子,她一点一点清扫地板,擦净家具,把所有脏乱的规整干净,渐渐觉得,升起了一丝乐趣,一点希望。灶里的火烧了一上午,总归是烧好了一锅水,她将自己脏旧的衣服投进去,抹上皂角一点一点的揉洗,她什么也不会,但是她可以一点一点试着做,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她虽然动作慢,但是有耐心。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她可以完全适应过这种恬静的日子。 从清晨做到日落,总算是把这个小家收拾的差不多了。她不会煮饭,索幸包袱里还有一些干粮,用热水就着,倒也能入口。将衣服晾晒到外面的绳子上,随手在围裙上擦干手上的水渍,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无奈一笑,还真有点小媳妇做家务的样子了。这个屋子虽然粗陋,但是却给她很多的踏实,重要的是,瑶娘在周围巡查时发现这山上就有野生的丑娘草。看着那混在野草中毫不起眼的小嫩芽,瑶娘知道,她不用再漂泊了。从今天起,她有了新的日子新的家,她可以安稳下来。 过去的乐宁死在了丘蠡战场,无论功过,但在两国的史册上,终归都不会有什么记录。只怕在各王族皇城内,也没有人会记得她这个小女子的生死功过。但是,她自己还是在意的,无论多少对事错事,她每一天都活得很认真,认真的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体面,认真的跟人争跟人斗,即便是死,也对得起自己的根骨。所以在今天,她可以暂时有个安稳的日子,不用再为逃难而奔波时,她有这个机会要给自己一个仪式,告别过去,斩断旧怨。 简单清洗过后,她从包袱里翻出一件素白的衣裙,这是早为自己准备好的,还有一朵雪白的小绢花,她摘下了头上的头巾,将那朵小梨花别在了鬓边。看着镜子里从头到脚一身素白的人,她长长舒了口气。为了祭奠过去,为了接纳新始,从今日起她想为乐宁公主服丧。 第51章 糯子柔心 小屋里日子简单而踏实,瑶娘渐渐也越做越顺手。本来嘛,生活的琐事,哪有那许多难处,就连那个最难弄的灶膛,她也可以慢慢的给自己熬碗粥喝。看了看厨房剩余的米粮,瑶娘盘算着,她过几天要去镇上好好补给一下,多买回些粮食谷物,还有布匹床褥,锅碗用具之类的,把这些小东西归置好了,家的味道也就有了。 小村落也有小村落的好处,这里生活简单,物价低廉,瑶娘身上不多的几块银子,到了这里,反而可以撑久一些。暂时不用为生活财源发愁,她觉得自己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地方也算因祸得福了。 第四天的清早,瑶娘正查看着外面的一圈篱笆桩,拿着一个锤头敲敲打打,将松动的敲结实些,疏离的用枝条绑紧。正忙得热火朝天,忽然听到外面林间一丝不平常的动静,她的手暗中握住了身旁的锤头,继续侧着耳朵听,这林子里的动静已经很熟悉了,因着离村子有段泥路,也基本没人过来,这周围的活物除了她只有鸟,听这细碎的声音也不知靠近的是何物,是人还是……她警觉地趴下身子,在草丛中透过缝隙往外看,却看不出什么动静来。她等了半晌,终有些不耐,大着胆子站起来,喝了一句:“是谁?”一边四处看,一边慢慢往屋里退。外面一片静谧,没有任何回应。她半个身子已经退回了屋内,手扒着门扇,似乎有了些底气,又加大声音喊了一句:“哪个鬼鬼祟祟的,有胆子来没胆子站出来吗!”半天还是没有动静,瑶娘心里嘀咕着关了房门,安慰自己只是一时太敏感,但那把锤头还是不敢离手。 她将窗子开了一线缝隙,偷偷向外头瞟,安静一片没有一丝动静。她来来回回转了两圈,还是什么都没发生,不禁觉得自己果然是太草木皆兵了。净了手,坐在床上开始缝补,那件旧衣有些破损开线,打补丁又太埋汰,瑶娘想了个法子,扯出线绣一枝叶繁绕的并蒂莲花,既能把各处固定妥当又掩住了针脚,只是绣起来有些费事,她便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磨在这上头。绣活这东西,往日里她最烦心,又费时间又没有多大用处,只是现在,拿个靠垫坐在阳光下,仅仅手里这两三色的棉线,她能绣上好久。这东西,让她静心。 绣着绣着忽然心意一动,转头看向外面,窗子底下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正费劲的够桌子上剩的胡饼,只是胳膊太短,拢共只伸进来这么一节,费足了劲也碰不着盘子。看着那只小手,瑶娘心底倒有些放心,不知是哪家的野孩子,跑上来撒野,认生又饿着了,便有了这么一出。她悄悄的走过去,外面的孩子丝毫没有察觉,看着那小胳膊上带的一道擦伤,倒是让她格外有些感触。不禁伸出手,拿起了个饼,塞进了他的小手心里。 小手刚碰到饼的时候,瑶娘分明听到了外面一墙之隔的一声“哈”!那小胳膊悄无动静的往回缩,只是缩到一半便忽然不动了,愣在了那里。看来是察觉出来,这饼分明是被人塞进手里的。瑶娘不动声色的推开窗子,微微侧头,看到了外头那个满脸灰的小矮子,正睁大了一双眼看着她,满满都是惊讶。他后窜一步想跑,却忘了自己踮着脚半天,腿有些麻了跟不上劲,这一窜反倒让自己趔趄了一下,人滚到地上但仍是护着手里的干粮,没让它沾上尘。瑶娘看着有些心疼,不觉出言道:“那饼子硬邦邦的,你那口小牙能咬动?” 小矮子怔愣着回过头看着她,咧开的小嘴里,依稀可见缺了两颗小牙。瑶娘心里好笑,柔声道:“你若是乖乖的,不偷不抢不撒泼,我给你盛碗粥吃可好?” 小矮子听明白了她的话,脸上渐渐浮现一个带着羞涩的笑容,他重重点了点头,爬起来乖乖的走到近前,瑶娘给他开了门,又净了手,将锅里的粥热了热,给他盛了一碗。小矮子饿得狠了,但还是有些吃相的,捧着粥碗喝的安安静静,桌上没有掉的满是残渣。瑶娘静静地看着他吃饭,不禁觉得这应当不是个普通的野孩子,家里的出身教养在这些衣食言行琐碎上就能看出端倪。 “你叫什么名字?” “糯儿。” “诺?君子讲究一诺千金,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则衰。你这个字很好啊。” “娘娘错了,不是诺言之诺,是糯米糕的糯!”小儿用完了饭,还懂得自己把桌子擦擦,把碗拿去洗。 瑶娘跟了出去,看他笨拙但有模有样的洗碗,一边稀奇道:“怎生会取了这么个名字?” “我那爹娘不着调!说我小时候白白胖胖胳膊腿一个个寸节活像个藕段,差点取名叫藕儿,赶上我爹姓欧,欧藕儿叫了两天实在拗口!还是我娘一拍大腿,说这圆乎乎软绵绵的,整天黏糊在人身上下不来,不活脱脱是个糯米糕?还是叫糯儿吧!”小儿白眼一翻,好似亲眼看到了那一幕般,无奈的道:“我就摊上了这么个名儿!” 瑶娘笑的厉害,“哪有你这般说你爹娘的!” “谁家爹娘不是盼着儿孙飞黄腾达?就我命不好,在亲娘眼里还比不过一块糕!”糯儿虽然在抱怨,但仍可看到他眼中深深的眷恋。 “那……你爹娘呢?”瑶娘犹豫着问道。 糯儿眼里的光环黯淡了下去,“外面要打仗了,来了一伙穿官皮的,挨家挨户搜壮丁,我爹被他们硬拉走了……眼下仗打完了,还不见消息,我娘去寻他了……” 瑶娘心道,还真是乱世艰难的人家啊,不出来哪里会知道,上面的人轻飘飘一句“开仗”,下面多少家庭分崩离析!就像她现在所居的这个屋子,原屋主不也是男的被拉了壮丁,就剩个孤儿寡母……咦? 瑶娘心里有个猜想,她愣愣的看着眼前的糯儿,心里止不住的讶异。糯儿也在看着她,半晌犹豫的道:“我在这附近观察了两日了,我知道娘娘是个良善人。你住我家的屋子,做我的家人陪着我可好?” 瑶娘半晌回不过弯来,她看着眼前的糯儿,唇有些轻微的颤动,问道:“你说这是你家,可有什么依据?” “自然,我在这里长大,这里一草一木我都熟悉的太多了!你可以尽问!这家具是我爹自己打的,这门上还有刻着我身高的印迹,一年一道子印的;还有这桌子上也刻着我的名儿,是我刚学会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拿我娘唯一的簪子划上去的,结果被我爹知道了还挨顿打;还有我还知道一个秘密,这床下有个里外包了三层的布包,里面一摞子纸都是我娘做糕点的菜谱,那可都是她的心肝……”糯儿说着说着低下头:“也不知她现在人在哪?几时能把阿爹找回来……” 瑶娘心里的翻涌着,她着实没有想到屋主这么快就找上了门,更没有想到会面临的是一个如此沉痛的现实。她朝糯儿伸出手,糯儿红肿着眼睛慢慢靠近她,瑶娘摸了摸他的头发,心里很是感触,“糯儿不难过……有娘娘在,娘娘也是丢了自己的家,丢了自己的亲人。这天下之大,就剩我一个了……糯儿若是喜欢娘娘,打今儿起,我就是你的亲婶娘,可好?” 糯儿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小身子颤噗噗的,终于声音带出了啜泣声,“婶娘可会半路不要我了?” “不会……”瑶娘抬起头,抿住了眼眶里的湿意,“婶娘也无处可去了,我会在这里,陪着你,一直等到你娘和你爹回来……” 瑶娘从不知道,她封闭的心门,会在这一瞬间因一个弱小的孩子而开启。经历了这些年月里的种种背叛伤心,她以为她这一生都再难去相信任何人,但此时,面对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她才知道,原来她是如此的渴盼着信任,渴盼着亲情,渴盼着身边有个贴心的人…… 这个孩子,总不会再背叛利用她了吧!她其实不敢奢望太多,只求有个可以不设防的人,陪在她身边,她就可以守着这一间小木屋,看日落日出,无惊无怵的过完她的小日子。 瑶娘很贤惠的给糯儿烧了一大锅水,按在澡盆里里里外外搓了个干净,又从箱笼衣柜里翻他的衣服,只是他长得太快,那些旧衣服明显有些小了。瑶娘无奈,只得把他塞进被子里去躺着,拿出自己的一件麻布衣给他改改。 “你就庆幸吧,我最近买的旧衣都是些灰褐的,若是通篇的胭脂粉湖水蓝,可看你怎么穿!” 糯儿光溜溜的缩在被子里,看瑶娘就着烛火给他缝衣服,像极了当年他娘的样子!只不过她娘没那么好的脾气,每次看他撕破了衣衫都要一边骂一边缝的。他偷偷的擦了一把泪,装着若无其事的笑着道:“有什么样,就穿什么呗!” 瑶娘看了他一眼,多懂事的孩子,才这么大点,牙都没换全呢,漏着风还会掩饰自己的心酸。真是苦难出人才,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自己这么大时在做什么呢?瑶娘心里一声叹息,富贵灭人欲啊~越是高官厚禄的人家,越容易养出些废物来! 外间的粥发出阵阵香气,瑶娘放下手里的活,出去盛了两碗回来,在糯儿面前铺了一条巾帕子,将碗放在了上面,道:“既是在咱自己家,也没那么多规矩,你就缩在被子里慢慢喝吧。可烫嘴啊!” 糯儿用小勺舀着,仔细吹凉了慢慢喝,一边道:“中午喝的白粥,晚上还是白粥,你这怎的顿顿都是白粥?太没味了些!” 瑶娘也学着他翻了个白眼,“凑合着喝吧您呐!你婶娘我就会做这个!往后咱俩都再慢慢学吧!” 第52章 糯言糯语 诺儿的娘最大的本事,就是做得一手好糕点,普通的糯米能在她手里做出百种花来。她隔几日蒸上一大锅,送去城里的几个酒楼铺子里卖,拿回来的钱足够过上一阵。瑶娘翻着她留下的点心菜谱时,心中不无佩服,这得花多少心思,多么奇巧的点子,才会想出这许多御膳房里都不曾见过的东西? 瑶娘斜着眼看了一下痛苦喝白粥的糯儿,道:“你娘是个有才的,偏把你嘴养的刁了。这些手艺我一时半会也学不会,咱们呀还得老实喝几天粥!” 糯儿抬起头,睁着一双大眼睛,很认真的道:“我很好养的!什么都吃,这几天在外面,跟小乞丐都抢过食,你慢慢学,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瑶娘看着他眼中的认真和隐隐的惶恐,心中很是触动。这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孩子,天下之大无处可去无人可亲,抓着眼前这根岌岌可危的稻草,不舍得撒手。她伸出手揉揉他的头,刚洗净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触手一片柔软,舒服得很。“好了,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再说这些话了!我虽比你大,但若说这细水长流的过日子,或许还有不少地方需要请教你呢……”她叹了口气,道:“总归过去的日子,我们都回不去了,合该踏实心,好好往前看才是……” 糯儿静静的看着她,半晌向前拱了拱,半个身子出了被窝,有些冷又缩回去卷着被子再拱过来,把头扎进她怀里,伸出手摸摸她的发鬓,学着她的语气道:“摸摸头,不发愁~” 瑶娘笑了,将他拢在怀里,软嫩的小身子闻着有股淡淡的皂香,她稀罕的道:“你这小宝贝是哪里来的?真是上天赐给我的小心肝~也不知你爹娘是怎样的人物,养的你这般贴心懂事……” 糯儿嘿嘿嘿的笑,被瑶娘脸贴脸蹭着,有些羞涩,但小手还紧紧抓着瑶娘的肩膀,不愿松开。 “婶娘,你说我娘还会回来吗?” “自然会!你这么懂事的孩儿,哪个做娘的能舍得?婶娘一定会陪着你等到她!”瑶娘的手一遍一遍顺着他的头发,就像抚摸小动物般。她半晌仍是忍不住问道:“说起来你娘去寻你爹,夫妻情深可以理解。可她怎舍得留下你一个人?她就不担心吗?” 糯儿低下头,把脑袋枕在她的腿上,慢慢回忆起那段过往。小孩子的话虽有些磕绊,连听带猜倒也能明白个大概。“我娘把我送进城里去了,找权叔养我几天。权叔人老好,家里三个哥弟也好玩,就是权婶每到吃饭的时候爱骂人!”他揉揉小鼻子,“所以,后来吃饭时我就只吃一碗饭就说饱了。福哥儿每顿都要填两回饭的,开始我不懂也跟着这么吃,权婶的筷子就总敲碗边,越来声越大。后来我不填饭了,她就不敲了……” 瑶娘的心渐渐纠紧,“明天咱家就焖饭!你想吃多少吃多少,咱买腊肉,买烧鸡,顿顿让你撑破肚皮,好不好?只是婶娘不会焖饭,每次想吃米,最后都成了一锅粥。你若是会,告诉我多少米多少水,咱家的饭永远管饱!”说道最后,自己都觉得豪气万丈,好似自己多大的本事一般! 糯儿痴痴的笑了半天,眼睛都眯上了,“权婶别的时候也挺好的,我也没怎么挨饿,天天我就跟三个哥弟玩,晚上跟小临子挤一个炕被。就是后来,穿着官皮的第二次来他家点人数,多出来一个我,非要把福哥儿点上名册,征兵带走。权叔吓坏了,都跟人家跪下了,我和顺子哥小临子抱着福哥儿发抖,就怕他被带了去!” “那后来呢?可被带走了?”瑶娘心头有些发紧,她算是明白为什么这么懂事的孩子会流落街头了。 “没有呢……后来权婶拿了个小包袱出来,递给那些穿官皮的,她们俩一阵磕头,我们仨在后头也跟着磕,我害怕,磕的厉害,起来的时候有些头晕。别的也不明白,只知道福哥儿最后没被带走!但是,晚上睡觉隔壁权叔权婶说话的声音,一宿都没停,我还听见权婶哭了……” 瑶娘搂紧了糯儿,她几乎能猜到他们夫妻会说些什么。乱世头上一把刀,亲兄弟都难顾及,更何况这结拜的朋友?“他们可是把你赶出来了?那权叔是你家什么亲戚?” 糯儿皱着小眉头,“不是亲戚,但他是阿爹的老大哥!拜把子兄弟你可懂?我爹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托他卖的!” 瑶娘苦笑道:“还拜把子兄弟,你们是话本看太多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爹就是写话本的!但他写字慢,指望着他写个故事换来那点钱,太不靠谱!这是我娘说的。” 瑶娘摇摇头,爹靠杜撰些话本戏文卖钱,娘则靠做些糕点卖钱,这一对还爹娘真是各有各的本事,都是走的奇闻巧路…… “权叔第二日早上跟我说,要送我去他妹子家,说那里吃得好住得好,还不用怕官兵来吓人!” “那……你就跟着去了?” “大顺哥和小临子抱着我不叫去,被权婶拿个笤帚一人赏了一顿,打进屋里去了。我就知道,我必须得走了。”他揉揉眼睛,小声道:“权叔挺好的,家里每顿饭桌上都有肉,可我去了他妹子家后,就第一天吃过,往后再也没了……”他抬起头看着瑶娘认真道:“我不叫你婶娘了好不?我被送到她家后,原来的衣裳都被她儿子穿走了,我讨厌‘婶娘’!但你是好人,你不要叫婶娘……” 瑶娘摸着他光滑的小脸蛋,道:“你那个婶娘对你不好,从此你就忘了她!糯儿最乖了,不要总惦记着过去的那点仇怨,要天天笑着,天天都吃的饱饱,穿的也好!别人都叫我瑶娘,你叫我瑶姨吧!打今儿起,我是你娘的亲姐妹,是你亲姨母!” “好!”糯儿甜甜的笑了,继续道:“后来,我也不知住了几天,实在是住够了。她儿子抢我的衣服,抢我碗里的饭,还把我腕子上的一个银镯子给抢去了,那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我想要回来,他不肯认,我俩打了一架……然后被婶娘看见了,她就打了我一顿……然后,我就跑出来了……我想回家……” “你这个傻孩子……你真是胆子大,你就不怕丢了?”瑶娘一想那个场面就有些心有余悸。 糯儿嘿嘿的乐:“怎会丢了?城里我常去的,每次爹娘去卖货,我都要硬跟着的!她住的那个村子,离城近的很,很容易找的!” 瑶娘真的是服气了,“那,满大街抓兵丁的,你就不怕把你抓了去?” “瑶姨你怎的比小临子还胆小?那穿官皮的哪里会看上我?他们当初要抓大福哥,我们四兄弟一直抱在一起,谁都没多看我一眼!我这样干不动活又吃得多的蛀虫,谁会抢着要……” “这话是哪听来的?可是你那婶娘说的?”瑶娘瞪大了眼,“休得听她胡乱喷粪,咱们糯儿最乖了!瑶姨最稀罕你!”可怜的是这么小的孩子,平白承受欺凌,他又做错了什么? “你家就没别的亲戚了?怎的你娘不把你送亲人家里,反倒寄托个外人?” 糯儿低下头,“没有……只有爹娘……” “什么?”瑶娘没有听清,谁家没个父母兄弟的,怎的就绝了呢?“估摸是来往的少,你不知道罢了……” “不是的!”糯儿抬起头道:“阿爹说,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他最有灵感写大剧的时候,碰到了我娘。然后……说我娘被他的才华折服,抛下富贵窝跟他比翼□□……” 瑶娘满腹的槽点不知从何吐起,这……这说的是人话吗?话本写多了走火入魔了吧?不过,这里面有一句话倒是耐询的紧。她一字一句问道:“你娘是舍下了富贵日子,嫁给你爹的?” 糯儿挠挠头,仔细回想着道:“我娘说,是阿爹救了她,不然就要沦为大户门庭里的生育工具了……我爹虽然是贱籍,上不了户口,但好歹这辈子不敢包二奶,她吃糠咽菜也认了……我爹还说,这是传说中穿越时空的爱恋!” 这囫囵一通话,让瑶娘听了个懵,很多词她都不明了是什么意思,想来是民间的土话,但话里意思大概能猜到一二,估摸着糯儿的爹娘这婚事不是经得起推敲的,搞不好就是私奔出来的!若糯儿她娘是大户人家的,估摸不是个妾室就是个丫头,怕被主子搓弄,就跑出来了……真是天大的胆子啊!所以,他们只能在这偏僻的村子里,在村口山里盖间小房子孤僻住着。宁肯三不五日的赶远路进城去卖东西,也不敢在城里买房置业。在城里想置地可是要去衙门登户籍的,但在这山村里就简单的很了,给里长一笔好处,挂上人头名,盖座房子随便住。若不是赶上这场战役,估摸一生也不惹人察觉了……只是如今他爹被征兵的带走了,仗打完了还不见人回来,说不得怕是惹上麻烦了,若只是身份曝光被主家抓到还好说,就怕战场刀枪无眼……而他娘这一去,也不知有几分把握…… 瑶娘低头看看乖巧的糯儿,可怜的孩子,才这么点年岁,可怎么活?真是造孽…… “糯儿,瑶姨不会亏待你,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只是,将来就怕顶不住劲了……瑶姨也没有良籍,等过两年你若想进学念书可怎生办?难不成一辈子做个庄稼汉?” 糯儿眨着一双大眼睛,“读书在家读不也一样的?我认得好多字,都是爹娘教的!” 瑶娘苦笑,“这哪里成?家里能教你识字,还能叫你做文章写八股?唉……也罢,慢慢来吧,明儿个咱们进城,顺便买几本书回来,千字文、三字经、弟子规先买回来用着,里长那里,也要早做打算才好……” 糯儿听到读书,高高一声“好”!眼睛里星光点点,全是快乐。 瑶娘看着他的笑,心里也觉得熨帖,再难的事情都会有解决的办法。 “瑶姨,现在说说你的故事吧!”糯儿心怀纾解,人也乐呵起来。 “我的?” 糯儿眨着一双滚圆的眼睛,充满好奇道:“嗯!你家里什么样的?你有……喜欢的男子吗?” 第53章 细水长流 糯儿漆黑的小眼睛满满都是认真,“你爹娘是什么样的?” 瑶娘眼前浮现的是金銮宝座上那双无情的眼睛和后宫里那永远流不尽的泪水,如一刀一刀刻在记忆深处,痛的太深刻,一想想旧伤就会复发。她思索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缓缓道:“这个……我的爹娘没有你的好,他们现在大抵都忘了还有我这个女儿……说起来太复杂了,你也不懂,还是等日后,再……慢慢讲吧……” 糯儿很干脆的答应了:“好啊,那说说别的!瑶姨你嫁过人吧,你男人是什么样的?” 瑶娘一滞,这个问题更是不好答,她戳着糯儿的小额头道:“你这孩子,懂得怎么这么多?还知道嫁汉,是不是还想着娶媳妇呢?” 糯儿很欢乐的道:“嘿嘿~糯儿的媳妇要顶漂亮的!权叔隔壁家的二丫和招弟,天天抢着要给我做媳妇,我才不稀罕!” 瑶娘给他逗得乐不可支,“呦~我们糯儿这么招小姑娘啊?她们真有眼光!那,糯儿说说,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糯儿很认真的想了半天,在瑶娘怀里翻了个身,认真道:“要漂亮的!不能要太小的,太小的总是流鼻涕,又爱哭,我才不爱跟他们玩!”他转过头看着瑶娘的脸,道:“我要找个瑶姨这么美的!” 瑶娘心中一惊,当下反手就去摸自己的脸,这两天清闲她都没有注意自己的脸。触手还有一片小疙瘩,心中稍安,她诧异的看着怀里的糯儿,带些尴尬的笑道:“糯儿又在笑瑶姨,瑶姨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丑娘子……脸上这么多红疹,谁都不爱瞧的……” “不!”糯儿急忙的反驳,认真的好像是别人在诋毁他自己一样,“瑶姨不丑!那些人只是因为没有细看,其实看习惯了就能发现,不看那些红豆豆,瑶姨是我见过最美的!” 瑶娘的手有些发抖,她轻声道:“糯儿最乖,但刚才这话不要再说了好不好?对任何人都不说……瑶姨一直是个丑丫头,以后也一直都是……”她轻轻掩上面,“美不是什么好事,在我身上只是一种罪……用我一生都赎不清的罪……” 糯儿眨眨大眼睛,不太明白,村里城里的姑娘都喜欢美,二丫一手抠着鼻子还非要他评评她和招弟谁更好看,为什么瑶姨说她美也有错?糯儿张开小胳膊,把瑶娘的脸牢牢圈住,“瑶姨乖,瑶姨不哭,瑶姨愿意丑,糯儿陪着瑶姨丑,就没人嫌弃咱了,也没人说咱的错……瑶姨最好了,咱们都没错……” 瑶娘被他劝导的话听得一阵感动一阵好笑,睁开眼睛,糯儿小小的胸膛牢牢圈住自己一张脸,两粒小豆豆就在鼻尖上来回晃动,夜间风冷带起小嫩皮肤上一阵小小的鸡皮疙瘩。瑶娘满心的伤感被他逗得有些消散,忙轻轻拍他小屁股一下,迅速把他拉进了被子裹好。 糯儿听话的进被子躺好,安安静静的,瑶娘还以为他睡着了,暗道小孩子还挺好哄的。不料半晌后他又抬起头,星星亮的眼里没有一点睡意:“瑶姨你还没说你男人什么样的?” 瑶娘一滞,她怎会觉得小孩子好哄?叹口气摸上他的头,一边揉一边道:“我夫家不是人,一打仗带着老娘小妾跑了,扔下我一个,家里就剩四堵墙……” “那他跑哪里去了?你们的家又在哪里?你会不会回去等他,就像我等爹娘一样?他还有小妾呢?我娘说娶小妾的男人上辈子都是树杈精,不干正事只知道劈叉,最没出息……” 瑶娘一阵头疼,小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问题,偏偏在这么敏感的话题上还如此执着,真是谎话编的都心累。她看看外面天色,道:“好了!都多晚了还不睡,什么男人小妾的,你小孩子家家不要懂这么多!我都不知该跟你说些什么,等哪天你爹娘回来,看到你满嘴树杈子的,我都臊得没脸见他们了……” “哦……” 瑶娘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是混过去了,不料糯儿忽的又道:“瑶姨你为什么总是穿着白衫子?我娘说只有死了亲人的和小龙女才穿白的!” 瑶娘一滞,“小龙女又是何人?唉,不管别人穿的什么,我这是……我是寡妇,你回头跟村民们说起我,记得我是个寡妇就行。” “我知道什么是寡妇!可是瑶姨你男人不是跟小妾跑了吗?那他到底是跑了还是死了?” “你这个孩子怎的这么烦?我嫁的那个树杈子精,也不是什么好木头,我就当他死了,一了百了!明白了?你到底睡不睡?” “好好,睡睡睡……” 锁好门吹熄了灯,瑶娘钻进被窝,里面早被糯儿拱的热烘烘,舒服得很。她刚一进去,糯儿的小身子就往她怀里钻。这样一个或说话会动的小人贴着身睡,瑶娘很是不习惯,抵着他的额头推开道:“那边去点,这么大的床还不够你睡?” 糯儿始终锲而不舍的往怀里挤,囔囔的声音带着一点奶气:“抱着睡舒服的!之前爹娘抱着,后来跟小临子抱着,去了婶娘家后没得挤了,想抱也只能抱后院那只老母鸡,再有就只能抱柴垛子了……”瑶娘听得一阵无奈,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默默叹一口气,估摸着先这样凑合两天,等他心里头安生些再分着睡。 安定下来的日子细水流长,糯儿领着她在村子里各家都混了个脸熟,逢人就说瑶娘是他亲姨,替他娘来照顾他,还在里长那里借了辆驴车进城。瑶娘送了里长一袋子糯米,双方都很高兴。只有一个人不太舒心。 坐在简陋的小驴车上,瑶娘捅捅糯儿:“你怎的还憋着气?都说了先用你娘留下的糯米走个人情,那东西留着一点用处都没有,你不会弄我也不会!我知道那糯米是你家的财路大宝,可没有你娘的那双手,它连二两耗子肉都不如!”糯儿还是有些气鼓鼓,觉得她给多了。瑶娘跟他也解释不清,实在是心里也发虚,她哪里思量过“走礼”这档子事?她过去只会“赏”!用一袋子米充个份子钱,以后她就是村子里堂堂正正的人家了,也不知给的多了还是少了……心里一面计较,一面又要费好大的劲勒着缰绳,那头驴磨磨唧唧的偏不走直线。进城半个时辰的路程,被瑶娘赶得驴活脱脱延长了一倍时间。 等看见城墙的大门时,乐宁心里一阵激动,可算是到了!旁边的糯儿已经打过三遍盹了,斜眼看着她的眼神里全是不解:“瑶姨你怎的赶个车还没有二丫快呢?” “闭嘴!”瑶娘丝毫不被他影响心中的成就感,“到了不就成了?咱们动作快点,说不得还能在日落前回到家!” 瑁阳城!她仰头看着巍峨的城墙,都数不清这些日子里走过多少个城池,但愿眼前的这一个,能让她安定长往一生,不再飘零。 糯儿一进城就撒了欢,拉着瑶娘的手东拉西扯,连说带比划的很有精神。瑶娘开始还听得有趣,后来就彻底败了。 “瑶姨,你来看看这个,这东西可好玩了,叫‘撵儿转’……” “你自己去吧,我走不动……” “瑶姨,咱们多买些白菜腌上做酸菜吧,能吃好久!” “不会做!你会做就买……” “瑶姨,哎呀你买腊肉不能在酒楼里买啊!我娘说这里的东西都好贵哒……” “啊?可酒楼里的好吃啊,关键是都切好了,那你说去哪里买……” “瑶姨,你到底是不是大人啊?怎的懂得还没我多?”糯儿生生累成了和她一般的模样,走路都要晃三晃。 瑶娘皱着眉看着驴车里的东西,一样样盘点着,“米粮,腊肉,布匹,碗筷……还有什么缺的忘记了?”她看看一脸迷茫的糯儿,一剁足:“哎呀,笔墨纸砚还没有呢!还有鸡蛋,猪油……刚才那市集我看见鸡蛋了,先去买它!” “瑶姨~”糯儿一声怪调拉的七扭八拐,“鸡蛋咱村里就有,在这地方买了驴车上颠一路,回去后就只剩下碎蛋壳了……” 瑶娘一拍脑袋,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不同于来时的欢欣鼓舞,等备齐东西回去的时候,糯儿几乎像是刑满释放般的解脱,若不是一双小胳膊不够长,几乎都想替瑶娘赶车了。回去的路较来时快了些,但那头驴仍是七扭八拐的不听使唤,糯儿跟着东倒西晃,抱着紧紧怀里的那只芦花母鸡,只觉欲哭无泪,“瑶姨,这鸡咱能养得活吗?” 瑶娘赶车很是认真,脑门上一溜小汗珠,“我怎的知道!先弄一只试试,养的住就生蛋,养不住就吃肉!反正家里那个篱笆密的很,不怕它跑了!” “那您会杀鸡吗?”糯儿探过头小心翼翼的看她脸色。 瑶娘一滞,“不会杀也没甚,大不了送到村里找人杀,弄得干干净净了,再送他们两条腿子罢了……” 糯儿只觉一腔心血付东流,“那全村人都上赶着给咱杀鸡!”他一下一下梳理着母鸡的羽毛,半晌又道:“人家买鸡生蛋都是捡小的买,自家慢慢喂养大。这成鸡都是买来直接吃的……咱好像买错了!” 瑶娘回了他一眼:“算了,大的都不一定养得活,小的买回来干甚?万一不到两天养死了,吃肉都费劲,还没个鹌鹑大……” 糯儿几乎快要哭出来:“那你还说要养狗呢!说养一窝小土狗看家护院,跟我一块慢慢长大!你是不是也打算养不成就吃啊?” 瑶娘愁的挠挠头,不耐烦道:“养啥啊?先把人养活了再想其他吧!” 第54章 都不容易 岁月伦长,每一种生命都有其自己的滋味。瑶娘静静地品尝着山村的生活时,才发现她以为再平凡简单不过的小日子,竟然也有这么多学问,而她,就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带着一脸的懵懂,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学习着,一点一点改变着。 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像样子,煮出来的饭也越来越能吃的入口,甚至在糯儿每日精心的照料下,那只芦花鸡也顽强的活了下来。虽然它把院子里拱的不像个样子,虽然糯儿偷偷喂给它吃的饲料越来越精细,虽然它至今一个蛋都没下过,但依旧给这个家带来勃勃生机。每天清晨它都会赶在太阳升起前吵醒一家人,引得糯儿欢呼雀跃,气的瑶娘直想躲了它。 瑶娘在院里屋檐下撒下一把花种,看着眼前的小木屋,她依稀想起了自己曾经无比期盼的那个桃源小屋。糯儿的追逐笑声响在四周,瑶娘不禁一阵恍惚,此地与那个心中曾经无限遐想的地方,有些重合有些相斥,亦真亦幻让她有些模糊有些心酸。遥望远山沧澜,同样是山脚下的小木屋,这里没有青山水榭,碧波莲舟,也没有桃花桑竹的景致,只有杂木丛生,乱世坎坷的泥路;没有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相邻,只有一个个迫于生计世俗穷困的村民;没有处处藤蔓花草为伴,朝霞织锦的悠闲人生,只有愁不断的杂事冗堆,柴米油盐酱醋茶,洗衣烧饭养娃子。 到底是地点不对民风有别,还是她的想象太虚幻,经不得半点做真? 曾经的自己以为,只要能脱离那些勾心斗角,远离那些阴谋利用,她可以抛却一切再无烦忧。现在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生活便是如此的刻骨铭心,无论身处哪样的地位,藏在天涯的任何角落,身上承担的责任都不轻松。 前两天村里的吴老三家把八岁的三丫头卖了,小姑娘已经很懂事了,从来不敢跟弟弟争衣服争吃食,可爹娘还是为了三两银子让她跟牙婆子走了,口口声声说把她送到贵人家里去享福,小丫头哭的肝肠寸断也没有用。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已经习以为常。瑶娘眼圈泛红,只能紧紧抓着糯儿的手,这一幕活生生的骨肉分离看得她悲怆心酸,这就是黎民百姓最深处的无奈!为了一家人的口粮,牺牲掉一个最无足轻重的成员……跟她何其相似! 天家送帝姬,百姓卖儿女。再尊贵也好,再卑微也罢,在生命的漩涡面前,又有何分别? 她拦不住,这样的事,年年岁岁重复,天涯各处相似。她今天大手一挥在众人面前买下三丫头,免了她为奴为妓的风险,明天张家李家赵家没银钱过生活,把儿女塞到她门前来,她拿什么养?手里剩的那点碎银子养活自己和糯儿都堪堪。这过日子哪里不是花钱都如流水,又没个进项,她一个逃出来的寡妇哪里有能力普济众生……穷的时间长了,便是她也懂得了这权势钱财的好处,看着周围那么多追富逐贵的人,也有些明白他们卖儿卖女孤注一掷的心思。穷日子过怕了,不惜一切也想摆脱这困境,卖出门去的女儿,万一造化好能给大人府里做个姨太太,一家人的后半辈子就又有着落了。就像邻村的马大秃子一样,天天在村里都横着走。其实,只不过是从贫瘠的困境出来,掉进他们从无所知的另一个困境罢了,终其最深,还是总把眼睛放在那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上,一生也不甘心。 瑶娘揽着有些发抖的糯儿一步步退出人群,她知道糯儿被这副生离死别的场面吓到了,自己的心里又何尝不是起伏难平?牵着的小手攥的越来越紧,瑶娘低头,只能看见糯儿乌黑的脑壳子,她心中有些不忍,半蹲下来抱起他。糯儿这两天里吃的有些发沉,抱在手里瑶娘一阵打晃,但她还是咬着牙没有松手,一步一步往回走。糯儿的小胳膊揽住她的脖子,小脑袋扎在她颈侧,瑶娘用极轻的声音说道:“糯儿不怕,瑶姨养得起你,家里就算砸锅卖铁也不会卖了糯儿……瑶姨只剩下糯儿一个亲人了,瑶姨舍不得糯儿的……”贴着的脸一阵湿乎乎,那是糯儿终于控制不住流出的眼泪,他哭咽着道:“糯儿以后可以少吃点……瑶姨不会那么辛苦……” 瑶娘跟着一阵发酸,她这一辈子何曾为银钱发过愁,衣服里就有两张银票,却苦于不敢花出去,还叫这么懂事的孩子跟着受累,她仰望天空,不入民舍,不知疾苦;不品乡愁,不懂烦忧。这是她的修行路,一步一步走的无比艰难,遍体鳞伤。她需要更清醒的面对生活,该好好琢磨琢磨,如何给自己添个进项了…… 糯儿对瑶娘口中的“生财路”爆发了无比雄厚的热情,积极帮着瑶娘翻出了他爹娘留下的老本。瑶娘一边翻着他爹各种写废的手稿,一边琢磨她娘的独家点心秘方。不得不说,糯儿他爹是真有才,写的那部半成本的话本看的瑶娘深深着迷几乎夜不能寐,晚上做梦还在回味郭靖和黄蓉的旷世奇恋。不同与以往见过的所有故事,糯儿的爹编出的鸿篇文章,甚至改变了瑶娘对草原的一贯偏见。天下江湖,纷争在于人心,英雄不论出身。糯儿他爹到底是用何等的大义情怀谱下这篇胡汉篇章?也不知,呼儿乌那样的人,在他的笔下又会是什么样子?瑶娘轻轻一叹,丈夫重社稷轻儿女,在胡人的诗篇里,应该也是另一个英勇的“铁木真”吧?只是对于她而言,着实没什么好记忆留下…… 她把手稿小心的收好,随口道:“真是可惜这本不曾写完,也不知这书里,汉人和胡人到底是个怎生的结局?” 糯儿咬着一颗苹果,眼睛瞪得提溜圆,他道:“我娘说,小孩子不能看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万一哪天学了古惑仔就完了……” “何为古惑仔?哎又是你爹娘家乡的土话?不懂也罢……” 糯儿很是天真的道:“瑶姨,你不是说要把我爹的话本改一改拿出去卖银子吗?快改吧!” 瑶娘很是有心无力,“你爹写的这么好,瑶姨哪里续得上?胡人和汉人,千百年的夙愿,又是家国又是江湖,尽是我从来都没想透过的东西……” “我爹写的好吗?”糯儿跳过来,用胖乎乎的小手抚着纸上的字,很是稀罕道:“我娘总是说我爹写的渣,好好的金庸写着写着愣是串成了古龙,往回拽拽吧又改成了黄易,一本正规正距的射雕还能揉进半本梅花烙……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瑶姨你可懂?” “我不懂!”瑶娘捂着一颗受伤的小心脏,“你爹走的路子咱是走不通了,还是看看你娘的菜谱吧!” 瑶娘看着眼前一张张菜谱上详尽的介绍,糯米蒸七分软,取糖适量,盐适量,捏成蝴蝶状……心里默默淌下血泪,真想当面请问糯儿娘一句,适量究竟为几两? 糯儿看瑶娘一张一张翻阅,越看到后头眉头锁得越紧,有些担忧道:“瑶姨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不认识的字?” 瑶娘回头看着他,眼中是浓浓的生无可恋,“瑶姨认字,只是你娘写的菜谱,每个字都认得,连在一起,就不认得了……” 糯儿陷入了深深的担忧中,他好怕家里没有银子后,瑶姨会吃了院子里那只越来越胖就是不下蛋的芦花鸡,为此意图帮母鸡减肥,打消被人盯上吃肉的悲剧,天天追着小母鸡在院子里跑,一阵鸡飞狗跳,落叶与鸡毛齐飞,哇哇共咯咯一色。瑶娘深感无力,还是试着泡了糯米,捡最简单的做几个试试手。 等糯儿累的一身臭汗进屋后,立刻闻到了厨房那一阵淡淡中含着甜糯的香气,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好像阿娘随时都会掀帘子出来,皱着眉看着他骂一句“小兔崽子,快给老娘洗手去!” 他用袖子擦擦眼睛,厨房里传来了阵阵锅碗瓢盆的碰击声,夹杂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哎呦~哎呀~”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好像就在眼前,不同于阿娘做惯了的十平八稳,瑶姨每次进厨房,对她对糯儿对厨房而言,都是一场灾难。 糯儿乖乖的去洗了手,换件干净衣服,还抓紧时间把头发上沾的草屑抖得干干净净,果然不一会,瑶娘的声音便传了出来:“熟了熟了,终于蒸透了……” 糯儿伶俐的跳了过来,趴在桌子边上,两只干净白嫩的小手伸出来,瑶娘瞥了一眼比较满意,兴致勃勃的道:“快快,来尝尝看,好不好吃?” 糯儿用筷子轻轻挟起一个,看卖相普通的很,他心里暗暗决定,哪怕只有一成的好也要夸成十成的赞,有了糕吃,小母鸡的命就保住了!小嘴一张,半个糕就塞进了嘴里。 “慢点吃,慢点吃,这若是噎到了可就不好了!喝口水不?”瑶娘有些担忧道。 糯儿摇摇手,两排小牙用力的嚼,半晌终于是咽了下去,捧着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杯,在瑶娘期待的眼神里艰难的道:“瑶姨,为什么这糯米糕比酱菜还咸?” 瑶娘有些不可置信的拿起一个,小口抿了一块,眼里的希冀顷刻间熄灭,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她在厨房忙活了三个时辰,全毁在一把盐里了…… “瑶姨你怎的这么笨啊?”糯儿也陷入深深地忧虑之中,发出了内心的疑问。 “闭嘴……”她已经有气无力了,“你瑶姨,天生不是劳碌的命……” 第55章 欠债还钱 瑶娘这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崇尚之中。她从小无论是礼教四艺或是衣食穿戴处处压着汝沁一头,出嫁后更是在一群土著胡人之中鹤立鸡群,良久便觉得自己出众耀眼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这眼下真真切切的乡村生活,让她深刻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除了教导糯儿读书认字有些优越感,其余的事很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力感,不仅这家里处处要亲力亲为,还要照顾一个聒噪的小崽子。对比左邻右舍的婆娘们,很多事往往要多用去一倍的时间,弄出来的结果还不及人家一半的好。糯儿曾经托着小下巴盯着她,直言不讳的道,堂堂一个大人,手脚还没有兰婶子家九岁的小丫头手脚麻利,幸亏的瑶姨不是小姑娘,要不然还真是不好找婆家…… 瑶娘气的连做了三天白粥萝卜,到第四天头上,糯儿战战兢兢的扒着厨房门,看到她端出来的是碗腊肠面,瞬间感动的几乎要蹦起来。瑶娘笑着看他狼吞虎咽,也觉得自己做的这碗面香的很。 “回头提醒我,得去大刘家买些鸡蛋来,上次买的一筐已经没有了。” “唔,好!瑶姨,咱们明天还吃面好不好?” “怎的,就这么香?看你小肚子都鼓起来了,还没吃够啊?”瑶娘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嗯,吃饱了……”糯儿扭扭小身子,仍是盯着空空的碗,轻轻道:“明天是我娘的生辰,都说生辰时吃的面长长,活的也长长。你说我替她多吃一碗有用的没?” 瑶娘看着那张稚嫩的小脸,忽的很是心疼。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柔柔道:“当然有用!糯儿的孝心,天地都看在眼里,会保佑你爹娘无忧的……这样,明天我们进城,去最好的酒楼,点他们的招牌寿面!听说那家老师傅有个绝活,一碗面只用一根面条抻出来,最长的面了,绝对管用!” 糯儿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认真的看着瑶娘的脸,“当真?” “自然当真!”瑶娘说的底气十足。“想吃什么一气吃个够,你瑶姨我最不缺的就是银钱!”话毕心里狠狠的颤了一下,手里的星点银子,吃这一顿还够,可吃完了,以后要如何过活? 瑶娘在心里叹了口气,今晚趁糯儿睡着后,还是把那点家当再点一点吧……明天进城,说什么也得拿一两样东西换些钱了。 第二天清晨,糯儿赶在第一缕眼光照在脸上的时候,就兴奋地爬了起来,来来回回的收拾包袱,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瑶娘被他连带的也睡不着了,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万籁俱寂的景色,觉得自己一颗老心还没醒过来。 “瑶姨,我今天穿这件云纹的好不好?你呢,还穿那件白的……哎,瑶姨你的脸!”糯儿惊讶的看着她,“你脸上的红豆豆怎的多了这么多?” “瑶姨也馋长寿面了,瑶姨越馋就越丑,脸上的小红豆就越多,没法子啊……”瑶娘半真半假的糊弄他,今天进城,她昨晚可是做足了准备的。从柜里拿出一件普通的浅色棉裙,她可不敢一身重孝的进城去酒楼里点些大鱼大肉。 因着出来的早,当瑶娘赶着那不听话的小毛驴走到城里的时候,离午时还有好一会。糯儿兴高采烈的在街上转,他想要买的瑶娘通通不予拒绝,糯儿奢侈的嘴都合不拢,左手一个糖人右手一串糖葫芦,胳膊上还挂着个小纸包,里面是龙须酥花生糖,只恨自己少生了两张嘴。 瑶娘乐得放纵他,走到前五门胡同的时候,忽然顿住了脚,望向巷子深处,道:“你爹娘之前把你寄放的那户人家,就住在这里面吧?” 糯儿早已乐得忘乎所以,闻言左右看了看巷子入口,点点头道:“好像是这里的……” 瑶娘一手牵着他就往里走,一边问道:“是哪一家?” 糯儿却顿着足不肯走,有些急的道:“糯儿不去他家!上次就是去了他家再也没见过娘亲,糯儿不去,瑶姨不要丢了糯儿……” 瑶娘有些好笑,“我几时说了要丢了你?听着,你爹娘总归跟他是有交情的,把你托付给人家,你现在逃出来了,但也总要来打个招呼,顺便打听打听他有没有你爹娘的消息,可要去了?” 糯儿懵懂的点点头,仍是不放心的加了一句:“瑶姨保证要带着糯儿回家!” “我保证,我定是会带你出来的!瑶姨舍不得糯儿的!”瑶娘眼中满是温柔,“我们要把他们欠你的,统统讨回来。” 斑驳的大门,敲了几下后里面传来一个带着咳嗽的声音,“谁啊?” 糯儿在瑶娘的示意下,奶声奶气的喊道:“权叔,我是糯儿,我姨母找到我了,领着我来看看您!” 里面传来一声讶异的“啊”,接着门被打开,出来一个半佝偻着腰的汉子,饱经风霜的脸上积满了贫困的无奈,他看着眼前圆润敦实的糯儿,双手有些颤抖,不住地囔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是?”他看着瑶娘,脸上满是不解,“你是糯儿的姨母?欧家弟妹的娘家人啊,来来来,进屋进屋……” 瑶娘的眼睛一路看过去,真的是贫瘠的不能再穷的家,扒手来了都无从下手。她高昂着头淡淡的道:“听糯儿说,你是他爹的八拜之交,还抚养过他一段时间。因此今儿个,我想着怎么也得过来一趟,一则谢谢你的照顾,二则顺便宽慰你一声,糯儿没丢,不用再忧心着找了。托你妹子的福,照顾的他成功掉了五斤肉!小孩子什么也不懂,自个儿跑回家了。往后有我在,别的不敢保证,总不会饿到他,你也可以放心了!” 权叔的脸上浮现出愧疚,他低着头搓着手道:“我那妹子糊涂,家里婆娘也是个不省事的……欧兄弟把孩儿托付给我,我没照料好,是我的过失……” 里屋传来桌椅的碰撞声,隐隐有一个妇人的骂咧声在,还不待瑶娘分辨真切,门帘掀开,跑出来三个小子,隔着老远便高声叫糯儿。糯儿也大声的回道:“福哥,顺子哥,还有小临子!”声音里透着喜气,但是觑着瑶娘的脸色,没敢跑过去跟他们混耍。 瑶娘看着眼前的三个半大小子,个个的面黄肌瘦,满身补丁,一个个眼里的欢喜不掺假意,一双双看着糖的眼睛也带着掩不住的渴望。瑶娘恍惚间想起,糯儿说过,点人征兵的那个夜晚,老两口应该是把大笔的积蓄拿出来保住了大儿子,家里本来就见底了,又养着三个能吃的小子,这日子又怎么能过的富裕?她心里一叹,天家无情义,穷人卖骨肉。稚子何辜? 瑶娘对糯儿轻轻点下头,糯儿开心的跑了过去,跟几个兄弟互诉情愫,把手里的糖拿过去跟他们分享。那几个兄弟还互相推让着,大的让小的,小的非要大的先咬一口,明明每个都拼命的咽口水,却仍能把兄弟记挂在心上,没有一通混抢。瑶娘觉得,心里的怨似乎少了一些。 权叔从里屋拿出来一个物什出来,颤颤的捧着一个帕子递到瑶娘面前,里面还有几串零散的铜板碎银子,他不顾屋里传来的婆娘的摔打哭声,戚戚道:“这……这是当初弟妹把侄儿托付给我时,留下的食宿费。老权没本事,更是对不起我那兄弟,亏待了侄儿,日后也没脸再见他。大妹子你一看就比我老汉有本事,侄子跟着你,吃的胖养得好,我放心。这是剩下的银钱,共用去了三两五钱,其余的你容我些时候,我一定一个铜板不少的还你……” 瑶娘看着眼前的银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么一点点东西对她来说无关痛痒,但对这一家人而言却是救命钱。这人再有千般错处,起码心里还是守着自己最后一点良心的。 她沉吟不语,权叔捧着的手也一直没有收回去,几个嬉笑的孩子也敏感的察觉了这边的诡异情况,愣愣的看过来。糯儿怔愣着轻声嘟囔了一句:“瑶姨……”瑶娘回头,看着糯儿纯净的眼睛,复又看过去那三个孩子,也都是一副不解,最大的那个还有明显的警惕和委屈。心底一声长叹,若是糯儿都不在意那些得失,她又何必替他码着这份旧怨呢?孩子的世界得失很是简单,瑶娘不忍心让他这么小面对兄弟破裂的尴尬境况。 她压抑着自己,露出一个虚假而圆滑的笑容,道:“权大哥这话就过了,糯儿好歹在你家里住了几日,现在世道艰难,也不能白白辛苦你和嫂子不是?这钱既然是姐姐留下的,我断然没有收回去的理……” 权叔仍旧很是不安,道:“这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兄弟把孩儿托付给我,我没给照料好,哪还有脸白白要你家的银子?我知道这钱太少了不好看,你放心,我一定一个字儿不少……” “权大哥若执意心里不好受,可否听小妇人一言?这银钱倒是无妨,只一样,糯儿原先手腕上有个镯子,是他娘画的花型,他爹亲手打出来的。前一阵在你妹子家住时,被瞧见新奇,借去戴了几天,后来也忘了还……你看,他爹娘现在也没个音信,这好歹也是个念想了,你看能不能帮着跟你家妹子说说,把那镯子还回来?” 权叔一张脸臊得通红,他喘着气道:“还有这等事?这个糊涂东西……大妹子你进屋歇会,我这就去她家要去!” “不值当生气的,那镯子也不是足银的,不值什么钱,关键是里头的念想在,人就好像也在不是?原本我自己去讨要也省得,只是想着权大哥跟你妹子一个娘胎出来的,说话总要更便利才是……这年月哪家都不容易,旁的我也不多啰嗦了,就全仰仗权大哥了!” 第56章 人心权衡 权叔是个还算实诚的,但他妹子明显就是个泼辣货。当她跟在权叔后头拉扯怒骂着进屋时,瑶娘正坐着笑盈盈看几个孩子玩闹,猛地被那尖利的嗓子吓了一跳。一旁的权婶忙劝解道:“妹子你见谅,那位姑奶奶就是这么个混油虫,见天儿的惹事,一会她若是惹你生气了,你看我帮你出气!”她这一会也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位跟他们不一样。具体哪不一样也说不上来,看她身上的料子也是普通的麻布衣,但这个人坐在那,身段、气派就不像他们庄稼人!一看就是个有教养的,听说还会识文断字,糯儿现在都是跟着她认字的。欧家弟妹的出身一直支支吾吾,眼前来的这个娘家妹子,一看也不是个一般的。自家三个小子好几天没开荤了,眼见诺儿手里的糖被他们瓜分的一干二净,五德斋的龙须酥可一点不比肉便宜,这人一点不见气恼,权婶也有些不好意思。姑嫂之间龃龉多了去,那小姑子每次来自家总要顺走些东西,她少不得跟她干仗,也算熟手了。若是能把这个人围下来,常走动些,不说别的,让三个小子时常跟着糯儿识些字读点书,就省下多少银钱了? 瑶娘确实没想到,权叔这一去不仅没要回镯子,还直接把人招来了。她本想拿回东西就走的,这一来反倒还要多拖些时候,乡下泼妇打架她也见过,实在是开眼长见识,不过旁观是一回事,放下身段亲自跟他们扯嗓子揪头发拧耳朵,为一点蝇头小利打滚,则是另一回事,她还没堕落的那么下作。因此看着眼前一脸蛮横的权氏,狠狠皱了皱眉。 她转向旁边的权叔,皮笑肉不笑道:“权大哥,这是何意啊?” 权叔明显也是被气得不轻,还没开口,他妹子已经插着腰吆喝道:“少在我面前装样子,明人不说暗话,这小子在我家吃我的住我的,一句话不说就自己跑了,我天天的担忧着急,有谁体谅过我?他这是找着靠山了,翻脸就不认账了是吧?不说给谢礼了,反倒要钱要到我家门上了!”她回头看着权叔,皱眉吼道:“阿兄你也真是个皮骨软的,不说帮着自家骨肉,反倒帮着外人窝里斗!” 瑶娘狠狠的皱着眉,山野泼妇骂街都耍到她的面前了,看着那副油盐不进的混样子,若是在过去杖毙她十回都不够的!长长吸了口气,她觉得自己真是沦落的何其卑微,已经如草如芥了,难道还要真的去跟这泼妇对骂斗嘴吗?她做不来。 瑶娘看向后面跟着来的妹夫和孩子,眼睛都左瞄右晃有些不安,她失了耐心,径直对权叔妹子的儿子问道:“那小子,你可想吃龙须酥?”她摇摇手里的纸包,道:“你告诉我,你月前是不是从你糯儿哥哥手里摘下个镯子?说实话就有糖吃……” 泼妇还不待阻拦,她儿子已经懵懂的点头。尴尬下只能高挺着下巴强硬道:“他们小孩子家家的胡闹,谁知道丢哪里去了,我是没见过的……” 瑶娘见状不再废话,扫视一圈,微微靠向权婶道:“既然如此,我想着糯儿年纪小,兄弟间玩闹间弄丢了,一时半刻怕也不好找……这样吧,嫂子,还要请你帮个忙呢!”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三颗荧光闪闪的珍珠,她看着权婶笑道:“嫂子家里人多,自家人去亲戚家里做客也是常事。还想请大家伙帮着亲戚找上一找,谁找到了这几颗珠子就送他当个弹珠玩,可好?” 不止权婶,整个屋子人的目光都注视着瑶娘手上那三颗珍珠,眼里闪烁着动摇。过去的教训无比深刻的告诉过瑶娘,财帛动人心。它既是会招来祸患的根源,但也是办事最有效的捷径。她心底轻蔑的笑,这样品相的珍珠,在这片风沙漫天的地界,当真是有价无市。三颗珠子换一家富足,这里的任何人都会动心。她不在意这些小东西,只想尽快办完事离开这个地方。 “这东西白的亮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权叔他妹子说着便想上来拿,被瑶娘一摆手躲了过去,她直接把珠子摆在权叔面前,“权大哥,你可要验一验?”权叔讪讪地搓了搓手,道:“大妹子这话说得,欧兄弟和弟妹的人品,我哪能信不过……咱们两家这么长久的交情,镯子是必然会找回来的,要不……珠子你还是收起来?” 瑶娘微微笑道:“大哥不必客气,这珠子虽是南海产的良品,但于我而言,却及不上糯儿他爹娘留下的镯子打紧……你们几个小子,可喜欢这白珠子?谁能帮我找到你糯儿兄弟的镯子,这个便给你们玩可好?” 权叔家的三个小子早就跃跃欲试,一声连一声答应,当下便要冲出去,权妹子连连喝止也不顶用。瑶娘气定神闲的坐着跟权婶拉家常,“我夫家有个叔伯是跑海船的,这珠子啊还是当年他送的年礼,听说南边都流行这样的首饰,回头镶嵌在头冠上,福禄寿三仙都就都齐活啦~无论是聘礼还是嫁妆,拿出去可都是城里的头一份……” 权婶愣愣的盯着,嘴唇蠕动说不出话来,不说南珠有多难得,只看这最大的一棵,又圆又润,她这一辈子都从未见过,若卖了能换回多少银钱来?权叔他妹子猛地一拍大腿,“我忽然想起来,前儿个拾掇衣服时好像瞟见个银晃晃的影,这么一想备不住就是那个镯子,你等等我去找找,怎么的也不能让侄儿丢了爹娘的物件不是?” 她说着忙忙的出门去,剩下那爷俩大眼瞪小眼,愣一下也跟着出去了。留下一屋子人,硬装着不知情。那三个小子腿脚快,远远把他姑母落在后头,只听得一阵叽喳渐渐远了。 权婶的样子也是极想跟过去的,瑶娘不劝也不拦,浑然无事的逗着糯儿,权婶两次站起来,都被权叔给拦下来了。瑶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后来权婶实在是坐不住,再一次绷着脸站起来时,门外传来一阵嚷叫声,福哥儿和他姑母掰扯着什么一路对骂一边进的门来。瑶娘的冷笑声几乎快放出声来,这么快就回来了,真不知是她家太近了,还是这镯子太“好找”了? 福哥儿嗓门大,先放声叫喊道:“婶娘,糯儿弟弟的镯子我给找着了!”他的兄弟也一阵迎合,他姑母气愤道:“明明是我翻出来的,怎的又成你找到的了?” “谁先看见算谁的!我跟你一同看见的,自然也算是我找到的!” 几个人争执不下,瑶娘则一副气定神闲,“哎呀这可就不好掰扯了~左右你们一家人,自家协商如何分吧……只是可惜这三颗若凑不到一起,福禄寿的寓意可就缺了一半……” 她拿过那个镯子,这些人不会保养,糟蹋的有些发黑,回头要好好擦擦才是,她把镯子递给糯儿,糯儿紧紧抓在手里,不错眼珠的看,对她点了点头。 屋子里两方人家还有争执,瑶娘无意听完全场,把珍珠放下,径直道:“眼瞧着快到晌午了,你们家里热闹,我就不跟着添乱了,先告辞……”语罢便拉着糯儿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权叔喊住了她,满头大汗的跟过来,有些讪讪的道:“大妹子来一趟难得,用了饭再走吧……这家里女人就是不像话,都穷怕了,我一会就说通他们,把珠子还你……这镯子本就是你家的,没这个理让你拿东西来换……” 瑶娘笑着打断他:“权大哥这话就见外了,我给侄子们送些见面礼,哪有收回来的道理。那本来就是给孩子们准备的小玩意,只是刚才话赶话,着急东西的下落,说的有些失了分寸,惹得你家里姑嫂不太平,还希望权大哥见谅,莫同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妇人一般见识……” 权叔一张老脸涨得有些红,仍是坚持要挽留,瑶娘听得屋里一声高过一声的吵嚷,暗暗撇嘴道:“实不瞒权大哥,我着实是怕吓坏了孩子,往后的时日还长,不在这一时上。你还是快回去劝劝吧,咱们两家交情久,我给的礼也算不得重。眼看着福哥儿就快说亲了,拿这珠子抬出去也涨脸面不是?你妹子跟你一母同胞,这个理总会明白的……”语罢摆了摆手,直接拉着糯儿走了。权叔看着他们头也不回的身影,听着屋里上演全武行一般的动静,长长叹了口气,快步进屋了。 糯儿一路低着头,瑶娘奇道:“镯子要回来了,糯儿怎的不高兴?” “糯儿没有不高兴……只是,瑶姨为了糯儿的镯子,丢了自己的宝,咱是不是赔了?” 瑶娘轻轻一笑,“不曾有的事,咱们赚了!”她仰起头,在糯儿的疑惑中,目光向远方眺望幽幽道:“在我看来,千金难抵真情。对有些人而言,却肯为一点小利而不计后果,三颗珠子换得两家失和,你猜谁最后会独揽到手?谁最狠谁就能抢的多,而那个狠的人现在争得了一时好处,却撕破脸面,结了梁子。这不是一袋米一斤肉,泼天富贵在别人嘴头里被抢走,哪个会甘心?总归那句老话,天地有道人有伦,这是他自己走出来的恶果……” 低头看着糯儿一脸的懵懂,不禁一笑道:“瑶姨说的多了,糯儿现在不明了也没甚,成长的路还很长,慢慢长大也好。现在,你不记得那些怨恨,不懂那些辜负也是件好事……走吧,咱去吃寿面!” 糯儿一阵欢呼向前跑,瑶娘跟在后头笑的舒心。人经历的多了,心胸似乎也开阔了,总想着日子这么长,要做的事情那么多,不愿在一些糟污事上浪费心神。那么深刻的痛都能过去,现在这些芝麻大的事,活在草芥之间的人与纷争,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看着前方望山楼大大的匾牌,闻着里面飘出的阵阵酒香,瑶娘的心里也升起小小的期盼,她要感谢苍天给予的这份平静,品尝生活里头点滴的滋味。 第57章 一眼万年 望山楼的招牌菜果然名不虚传,瑶娘吃惯了自己做的粗食,猛地面对这一桌的珍馐美馔,也有些适应不来。她几乎忘了御膳房里那排出的一百零八道玉盘叠栾是怎样的场景了,只是想想都觉得恍若隔世。 她暗暗提醒自己,还是不要总念着那些可望不可即的东西,没得堕了心智,丧了精魂。她想要的是平凡,就要受得住这份甘苦。 糯儿也是撑得肚子高高,还在不死心的一勺一勺往嘴里舀汤水,瑶娘一声声教他莫吃撑了,孩子还是眼大肚子小,手里的筷子就是不想停。瑶娘乐得去打他的手,两人正笑闹间,忽听得窗外一阵喧闹。正好挨窗子,瑶娘顺头往外看去,就见一队军兵纵马而过,身上的大杞军装赫赫刺目,当前有个书生,一身儒衫夹在兵甲间格外醒目。 瑶娘看清那个人之后,冷汗瞬间爬满全身,迅速将头收了回来,把窗子合上。糯儿不解的看着她,瑶娘尴尬的掩饰着自己的举动,“风大,瑶姨怕吹……” 糯儿毫不怀疑的继续舀汤喝,瑶娘深深呼出一口气,她原以为她早已逃出了魔障,松了警惕,如今才发现猛然间见到故人,她仍是会惶恐不已。自战场一别,不知多久她都不曾见到一个熟人,也刻意回避着一切,原以为这片贫瘠地很是闭塞安全,她就这样低调的做一个普通村妇会很安全,不曾想那个人竟还会近在咫尺。她曾经那么痴心信赖的丰德哥哥…… 战事早已休,他为何还不曾回京?这么敏感的时候,他应该急着给自己揽一些功绩在身上,回去享受万众瞩目的赞誉,迎接天子的垂青才是……自己这几天真是大意了,以为这偏僻的地方万事皆宁,自己只要保护好脸保护好银票便万事大吉,之前甚至带着糯儿在东街上晃悠了两个时辰,想想万一在街上遇到了,会不会被他认出来?真是一想就不寒而栗。瑶娘的双手握紧,有些微微颤抖,她刚刚在金店卖了一个翡翠扳指,那上面虽然没有宫廷印记,但那质地水头,也还是让店家惊诧了半天。自己坚持说是祖传的,也不知那他们信了几成?原本这里治世太平,也是不打紧的,只是不料竟会在街上看到那个心里千思百转的老狐狸,他可是嗅一下就能顺藤摸瓜的主! 瑶娘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听着身边几桌客人的杂谈,说的也掺杂着一些政事。略听了几句,发现自己竟是井底之蛙一般,闭目塞听的都不知外面今夕何夕。她抬手招过伙计,装作无聊好奇的样子问道:“这刚过去的那对军士看气势很是不一般啊,最近这城里可是有什么事了?” 伙计弓着身,上下打量她一眼,笑着道:“可不是大事嘛,嗨,都是他们上头的人穷折腾,怎的小娘子也有兴趣听听这个?” 瑶娘瞥一眼伙计油滑的嘴脸,不动声色的掏出一两碎银子搁在桌上,淡然的道:“一会结清了饭钱,这剩下的便是你的了……” 伙计高高一声“得嘞~”,笑的眉眼都开了,他拿过茶壶一边殷勤的给斟茶,一边讨好的道:“最近的事却实也不少,打门前过的兵啊将啊隔几天就有一波。有的匆忙吃一顿就走了,有的在咱镇里都不带停脚。上头排兵布阵,又是调兵又是守将的来回折腾,不知娘子想听哪一桩?” “妇道人家别的也不懂,只是刚经历过战事,一见这穿兵皮的,心里就发杵。他们……可还会再打起来?” “嗬,别的小的也不敢说,可这个您放心,打不起来的!这打仗哪有这么好玩的,劳民伤财谁家的国库也耗不起。现在新合盟又签了,质子也送了,还有什么可打的……” “质子?”瑶娘很是诧异,这是哪一出?大杞开国至今,还没有过派遣质子的事呢…… “这不是效仿前朝嘛,你给我个皇族,我给你个贵眷,都有点倚仗啊,这也是脸面。咱大杞金枝玉叶的公主能白白送给胡人糟蹋?怎么也得捞回一个胡人王子兄弟的,才划算不是……” 瑶娘浑身微微有些发冷,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常些:“怎的?朝廷又要派公主来和亲了?” 伙计一脸的活见鬼,“那怎会!咱都送进去一个公主了,皇帝老儿又怎么能再送进去一个?咱大杞俩公主换他们一个王爷,那多赔啊……” 瑶娘暗暗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宫里现在仍未嫁的妹妹们适龄的也有几位,当年她出嫁时还都是一群小毛头,懵懂也还可爱。若是因为她的出逃,而也被充来领受这无涯苦楚,还真是她的罪孽了……只是,她眨眨眼,问道:“咱们大杞之前和亲的那位公主……还在?” “呦~您看您这话说得,公主不在胡人的王庭里做阏氏,还能去哪?人家可是天潢贵胄的公主啊!”伙计说到这时,带着一丝市井的笑:“听说那公主长得,哎,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咱是没那个福气见一眼,我舅母的亲家太太的外甥女,在首府大户人家里做事,据说跟着主子太太送嫁时见过一眼,惊得三天都不能回魂。那公主美的,就跟九天仙女一样!那红院里的花魁赛西施号称塞北第一美,在人家面前,丑的就跟东施似的……也难怪那胡人单于把她当个宝捧在手里,跟咱开仗了也没亏待人家一点,还是好好的阏氏供着。不过也在理,这换了任何一个男人,谁又舍得这么如花似玉的婆娘……” 瑶娘听他说的不堪,皱了皱眉,不过更不解的还是后头。看这样子,乐宁公主生殉于战场的事,民间竟是一点风声不闻?这不合理啊,自己逃出来,呼儿乌若是为了遮自己脸面不提也罢了。但那天战场上,两军对垒那是多少双眼睛?她在青天白日下的举动又怎能瞒得过人?怎会全军都三缄其口,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装的好像大杞公主仍在安安生生的做她的阏氏? 如果王帐里确实有个阏氏,那会是谁?如果天下皆知的胡人阏氏仍是乐宁公主,那自己又是谁? 瑶娘觉得很是头疼,她果然永远都不懂这些人的逻辑,猜不透里面的弯绕。暂时把这个放下,不禁想到另一个诧异的事,道:“那胡人派到京里的质子,是谁?听说是单于的至亲?” “可不!若不是王族,咱朝廷也不认不是!听说是个王爷,叫什么,小的记不住了。他们胡人的名字七拐八拐的,听都听不懂,什么雾里雾啦的……” 瑶娘打发了伙计,陷入了沉思雾里……乌力、罕?无端的心里一突,草原上名字相似的何其多,乌勒特,毋鲁斯,都是呼儿乌的兄弟。也不知自己的猜测究竟合不合理,如果沐青岚没有死,如果他被呼儿乌排挤到了敌国做质子,那……真不知是他的幸还是不幸了! 瑶娘心里七上八下的,越想脑子里越是一团浆糊。手里的茶杯一杯接着一杯喝,自己也没有意识,直到被糯儿提醒,才发现自己已经喝下一壶的水了,不禁轻声叹气,这外面再风云变幻,又跟她有什么关系?这只是听见了冰山一角便端不住了,往后她可是要在这小村子过一辈子的。 “瑶姨!”糯儿看着瑶娘的脸色,犹豫着问道:“饭吃完了,咱们说好一会去买个花灯的……还去吗?” 瑶娘尽量挤出一个笑容,“去的,该买的自然要买,只是……瑶姨有些累,咱们多坐一会儿再去好不好?”多躲一刻,那些官兵们走的远些,她才好安心出去。 糯儿乖巧的点头,拿出刚买的小刀小剑小陶马自己玩起来。瑶娘一边心思惴惴的坐着,一边不引人察觉的从窗户缝隙往外看,街上一片平和,仿佛适才的兵马不曾出现过一般。 糯儿玩着玩着,看看对面的瑶姨,不禁疑惑道:“瑶姨,外面可是有你不想见的?你在怕什么人吗?” 瑶娘一惊,立刻道:“怎会?呃……糯儿看出来了什么?” “瑶姨你从刚才起脸色就不好看,额上还有汗呢!隔一会就往外看一眼,可是现在都没有风了,你为何不肯开窗子?” 瑶娘一滞,她的表现这么明显吗?心里叹一口气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低声道:“糯儿真聪明。是,外面刚才过去一个人,瑶姨并不是怕他,只是不想见到他……” “为什么?” 瑶娘抬起头,眼中一片旷古悠长,轻轻道:“这个人,他对不起我,但我不想给他赎罪的机会。不想让他们找到我,赔偿曾经所欠下的债……” 糯儿一脸似懂非懂,瑶娘一声苦笑,牵了他起来,慢慢向外走。她的过去太复杂太沉痛,是她一辈子最隐秘的伤口,她不知如何说起,也不打算跟任何人透露。糯儿是她现在生活的全部,她只要能守住这一小片安宁,抚养这个孩子长大成人,看着他娶妻生子快乐一世,便再无所求了。 她站在街头,看着外面热闹的人群,轻轻道:“这城镇太繁茂了,咱们速速买了东西回去吧。糯儿,接下来一阵子我们便不再进城了。这大千世界再瑰丽,只有那个小木屋才是咱们的家!” “好啊!咱们回家……” 第58章 动静易覆 岁月是温柔而残忍的,无论外间时局如何动荡,瑶娘的小日子一直隔世安稳。郡里换了新的太守,原先的常达战功卓著升值回京,新上任的官老爷来不及烧自己那三把火,就要忙着推行上峰北域都护颁下的新政策。 说起来这个前无古人横空出世的“北域都护”,也是个老熟人,当初一路护送她和亲的塞北武将关戊江,这几年从小小的县都尉一路摸爬滚打,竟也杀出了一条青云路。现在很得天子青眼,允了他统领塞北三郡之职,协调边塞要务。瑶娘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吃了一惊,她依稀记得,这个人是京城侯门的庶子,从小被嫡母打压,被家族放逐到边塞。这样的故事放到高门大户里本不足为奇,奇就奇在军旅苦涯不仅没要了他的命,反倒激出了他一身的血气,几年的时间,他从一个纨绔成长为了战场上的一个传说。当他羽翼丰满,战功赫赫回京面圣时,他的嫡母再悔也鞭长莫及了,不但侯府人人都要奉迎仰仗他的声势,也让她的恶名飘扬万里。 在瑶娘心里,这个关戊江是个有本事的,也是个古怪的。好好的京城富贵窝不住,天子近臣不做,一身功勋不愿领个闲差统领禁军,偏要远远跑到这边塞吃沙子。他向朝廷献出的塞北治策,据说条条精辟有力,还说服天子让他做了这个第一任的北域都护,监管着整个塞北与周边部落的安宁。瑶娘不懂政务,这个职务具体要做的事务据说林林总总百八十项,她只记住了其中的一条,建立北域各族联系网,与各族通商通贸,通婚通融。 单这一点,便让她浑身颤栗。北域各族,当真能够相融相洽,彼此互安吗?如果多年以后,他的政策成果显著,是否意味着,像她和沐青岚母妃这样的悲剧,便将不会再是悲剧?隔族互安,通商通婚,没有掠夺没有歧视。她是不是就可以满怀欣慰的,看着后世子女再无战乱纷争之扰,家家太平,户户安宁,盛世久存? 心里一阵悸动,打消了初时听到关戊江这个熟悉名字的惊慌。虽然曾打过照脸,不过多年时过境迁,她如今的风貌已越来越像个地道村妇,塞北地域这般广袤,封疆大吏与斗升小民,虽同在一隅,但之间隔着的天堑又岂止是地域距离? 瑶娘咬断了手里的线,手里这件衣服缝的差不多了。糯儿的个子最近窜的太快,她的手都有些跟不上了。过两天他要去城里见儒师了,这可是村学的夫子特地托了关系推荐的最饱学之士,在他们这块僻静地,这可是顶有面子的事。整个村学,夫子最喜欢的就是糯儿,瑶娘忙了两天为他收拾行囊,尤其身上的穿戴,更是一点不敢轻心。 窗外李保家的又在对她隔着老远打招呼,瑶娘真是一见她就头疼,这李家嫂子为人很是热情,没事也爱张罗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说嘴,又酷爱保媒拉纤,瑶娘这么僻静的性子也被她逮住说合过两次男人。瑶娘后来一见她就躲,也实在不明白了,自己脸上这幅模样,多少村里人跟她说话时都不愿正视她的脸,也不知这位哪里来的那副积极性?瑶娘心里烦她,却不好表现的太过明显。这又不是过去可以由得她张狂,这一个村子乡邻街坊的住着,李保大哥手上木活又是顶好的手艺,为人也实在,瑶娘行动间不能太出格,她一个外来的寡妇真跟村里的老人撕破脸,日子可就不那么顺坦了。 瑶娘手脚飞快的把鸡笼打开,里面的六只鸡登时满院子飞跑,这最外面的一圈篱笆重新加高加固过,只要不开栅栏门就不怕它跑出去。自己院子里鸡毛鸡粪翻腾没得什么,能把李保家的隔在外面就行。李保家的今天穿了件新衣,看着院里鸡毛草屑翻飞的犹豫半天没有进,就隔着老远跟瑶娘说话,“瑶妹子你真是好福气啊,外甥儿又会读书又孝顺,咱全村孩子加一块都没他会读书啊!就连里长大人也对他夸了又夸,还一直说把糯儿记到他家表亲头上,这一下可就草鸡变凤凰,渡了层金身啊!” 瑶娘哼哈着应付她,心里却很是不屑,里长说的那户人家,夸得再厉害,不过是隔村的一个土地主,家里三代总算考出了个秀才,就吹得什么似的,书香门第四个字也好意思说出口。仗着跟里长是姑表亲,便想多认个会读书的娃,给自家门楣添砖加瓦。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是在这穷山沟的命,她的糯儿这么可人心,何必要攀扯上这些势力眼。 那李保家的还在絮叨:“不过娃儿再好,认了别人家的门,妹子你可要自己多层心思啊!你说说你,一个人这些年拉扯着外甥,还真做一辈子的寡妇不成?等糯儿认了贵门旁支,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家,侍奉新的爹娘长辈都来不及,你这个姨母不知要摆到哪里去了?或者再说有一日,他亲爹娘找回来了,上边两层父母,你这个姨母可要靠谁?妹子啊,别犯傻,听嫂子一句话,还是守着自己的男人孩子才最踏实!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汉子,你考虑的怎样呀?他可又放话了,只要你答应,家里立马盖青砖大房,还有二两银子十亩地做聘礼!这可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事啊……” 瑶娘“咯咯咯”的喂鸡,后来发现自己咯咯的声音再大,还是压不下对面的叨叨,不由很是无奈。每次都是这样的一车话,她真是想拿出十两银子扔在她脸上,大吼一声:老娘守着金山银山,至于为了二两银子看上他一个泥腿二混子?每次一想那个画面就觉得很过瘾,有权有势有银子,难怪很多人挖空心思追求这些东西,还真是可以任性胡来啊!不像她,现在只是一个村妇,要为每日的炊烟生计发愁,要因周围相邻的热情而烦闷。 看看时候不早了,厨房的蒸屉里传来阵阵香味,瑶娘扭头打断她的长篇评书,半真半假的道:“快到晌午了,糯儿眼瞅着就要下学了,嫂子今天不如在我家吃了?” 李保家的正说在兴头上被打断,心里有些不太高兴。她在别人家吃住是常事,一顿饭倒是没什么,只是这家的那个糯儿,却让她心底有些不舒服。本来贴心懂事的小娃子,她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自打那次碰见她来给瑶娘说亲,那小脸瞬间就掉下来了,绷的那叫一个阴沉。打那之后每回见了她,笑之前总要先揣测一二,眼里带着的疏离敌意明晃晃的。她这个长辈婶子,每每被一个孩子盯得全身发毛,说出去根本没人信!可这偏偏是事实!她算是看出来了,这糯儿以后还真不是个一般的,看着绵软可爱,里头的心眼子一点不缺!这瑶娘也是,挺和善的小寡妇,平日里都好说话的紧,可实际上心里头忒有主意,谁都说不动她!这哼哈半天一句都没听进心里去,自己还懒得管了! “哎呦这饭嫂子就不吃了,家里你大哥笨手笨脚的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那什么,我就先回去了,我说的你再想想,成不成的一句话,邻里乡亲的也没啥……” 瑶娘送出来几步,最终还是正色对她道:“嫂子的好意,妹子心领了。只是这寡妇再嫁的话就不要再提了……我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况且,糯儿是我现在仅留的亲人了,于我而言,他就是我的儿子!” 李保家的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一声叹:“也罢,既然嫂子说不动你,也就不再多管了。回头去给那边捎个口信,这门亲事就当我没提过!” 瑶娘仍是温和的笑着:“嫂子费心了,回头我再蒸了百合卷,给你家虎子送些磨牙。” “嗨,那臭小子懂得什么好赖,你就是给他个胡饼子他都高兴!说起来还是妹子你有福啊,手艺这么好,前儿个刘家大孙子的周岁礼,穿的那个小虎鞋是你做的吧?那精细的就是不一样!不像我家虎子养的糙,从没穿过那么好的鞋……” “我锅里的火还没灭,就不多送嫂子了,没事常转转,您好走啊!”瑶娘笑的四平八稳,根本不接话茬。 李保家的嘟囔着走了,瑶娘轻轻叹一口气,回了屋。把鸡舍简单收拾好,拢了拢额前的散发,想一想这村里的百态人生,不禁无奈一笑。 得了,锅里的菜快好了,她的宝贝糯儿要下学回来了,等他见了自己的新儒衫,锅里的百合卷,不知该有多高兴呢!瑶娘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还有孩童远远的咋呼声,心里又是一片明媚。她的日子这样好,那些小摩擦又算得什么? 等那脚步声进了院,瑶娘刚擦净手推开屋门,笑着骂道:“你个混小子,夫子刚夸过你行动有序,就又忘形了?怎的在院子外就嚷开了……”瑶娘的声音在回过头看清来人后不自觉戛然而止,眼前的孩子虽也是一般的青涩少年,却全然不是她的糯儿。这是一个村学的学子,糯儿的同窗好友,好像是叫云籽?看着他脸上满额的汗和焦急的眼神,瑶娘心里不禁惴惴,道:“这是怎么了?你慢慢说,可是夫子又留下了糯儿,叫你来递个话?” 云籽来不及喘匀了气,便急着问:“婶娘,糯儿可早到家了?” “怎会……糯儿今儿不是一早就去学堂了么?你们学堂的规矩你也知道的,不到时辰他如何回来?” “坏了,坏了,糯儿早上跑出去后一天都没在学里,我担心了一天,好歹赶在下学后过来看一眼,怎的,糯儿怎的还没回来……” 瑶娘只觉心底那块坚实的踏石有些松动,让她双膝都有些发软,她控制着自己不要多想,抓着云籽问道:“你把话讲清楚,糯儿怎的不见了?何时不见的,又是因何事不见了?你们学堂里不是规矩森严吗,怎会丢了学生!” “婶娘,你别着急。糯儿本来好好的,可是听了五赖子几句混话,就急的跑出去了,连跟夫子跟前都忘请假了,还是我帮他圆上了慌……” “五赖子是谁?还有,说了句什么混话?”瑶娘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直逼心底最恐惧的方向。 “他,他爹娘在城里做事,把他寄养在乡下。听他说,他爹娘来看他时,说起了官府新颁布的缉盗令,上面的画像,有些像糯儿的爹娘……” 轰的一声惊雷炸在耳边,瑶娘只觉得自己的安然世界再次崩塌了,她自以为牢不可破的生活,原来如此脆弱…… 第58章 岁月悠长 单于王帐,烛火燃燃,灯下堆积的文案、羊皮书散乱,一个人正坐在案后,皱着眉头来回的翻着手里的信件。大帐掀开,进来一个王爷打扮的男子,眯着眼看一下愁眉不展的单于,啧一声,随意的坐在下首,拿起案上的酒壶就灌了一口。 上首的人头也不抬,仍是专心的看着手里呈报的内容,半晌一叹气,将纸仍在了桌上,也拿起酒壶灌了两口。两个人静默无语半晌,上头的那个人低低的开口道:“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底下的人抬头,很是无奈的看着自家头领,“没有,所有的探子都派出去消息了,一点痕迹都没有!哎,我说安达,你就这么确定她还活着?那天的情景你也瞧见了,丘蠡城外十里血场,多少人尸骨都拼不全,说不得早在那天就被碾烂了!” “她没死!特木尔那小子确是带人去捞她了,就是不知道放哪去了……唉要不是看这小子伤的重,他的部下真又不知情,我还用得着费这个劲……” “特木尔那边,我看也确实问不出来什么,一打眼就能看出来,那小子现在后悔着呢!别的人那有进展吗?她身边的丫头,从南杞可陪嫁了那老多口子人,就没一个能猜出来她去了哪的?” “屁也不知道,还跟了十多年的贴身丫头呢,就记得那些小阴私。说她这辈子就去过两个地方,南杞皇宫和胡人王帐。那边皇宫里确实没有她的消息,之前都跟南杞协商好的,她一出现就得偷偷给我送回来。他们那群吃人血的,狗皇帝都答应了,谁敢背着偷藏我大胡的阏氏?” “那你说说,你费这个劲找她到底想什么呢?早前不是嫌她霍祸咱们,恨不得弄死她?现在为了找人,把明的暗的自己的南杞的探子全发动起来……我跟你说,这好探子□□去可不容易,尤其是南杞宫里的那几个,你要是到最后人没找到,反把自己屁股露个干净,你可折大脸了!” 呼儿乌单于听得不入耳,呲着牙啧了一口,正要反喷回去,门外的守卫高声报告道:“秉单于,格根塔娜身子不舒坦,求单于赐见。” “不见!让她滚回去!”呼儿乌刚被左贤王堵得一口气憋在胸口,碰见这个不长眼撞上来的便一股脑喷发了出去。门外的声音明显瑟缩了一下,带着惶恐道:“是,是……” 吼完了,呼儿乌单于重新坐下来,也不言语,默默地喝着闷酒。旁边的左贤王暗地里瞥他两眼,憋不住扑哧一笑:“唉,可怜的雄鹰王啊!三个月没碰过女人了,美丽的格根塔娜就这样枯萎在你的无情之下……哎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厄尔塔纳草原最美的花朵你都看不入眼,那阏氏找不到,你还为她守节不成?” 呼儿乌皱着眉看他一眼,这个过命的兄弟哪里都好,就是嘴太碎,专往人伤口上撒盐还要听个声响。“这个格根塔娜还有脸来我面前蹦跶,她父兄做的好事以为我不知道?凡事把古河推到前面挡着,自己就能藏得安生了?尾巴早露出来了!这女人蠢得要命,什么都不懂还要被她父亲当枪使……我对着她又哪里提得起性质来!哎,一说这就烦,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唉,见着别的女人,老是觉得没滋味……” 左贤王不易间能听到这话,噗的一口茶喷了出来,“怎的还真着了魔了?你这是问题出在身子上了还是出在心上了?你这辈子还就非她不可了?哎呦呦~我的大汗,咱们祖宗几辈里都没见过你这样的,被个女人拿住心脉魂魄一辈子守节……” “闭上你的臭嘴!我好着呢,用他们汉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对,天天的龙马精神!”呼儿乌吼完了,伸了个懒腰往身后一仰,脸上是浓郁的恹恹。夜已深,却没有睡的欲望。他现在都怵了睡觉,自打那天诀别之后,黄沙盔甲、血衣祭蹈,那个高昂的头倔强的身影就在脑子里徘徊不去。天天梦里都是她,嘶骂的她,尖叫的她,还有最后被千军万马撕裂的她,满天满眼的血,吓得他一身一身冷汗,逃不脱的梦魇。仅有的几次甜蜜,能看到她跟着他策马扬鞭奔跑在晚霞里,她的大辫子迎空飞舞,她笑的比星辰银河还美,她就坐在自己怀里,吐气如丝对着他说,呼儿乌,谢谢你给我自由…… “乌力罕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 “乖着呢!已经押进了皇城,见过了南杞的狗皇帝,指了个屋子没事不准出来,说是休养,其实就是幽禁!南杞那皇帝有意思,心狠又爱多疑,有咱们没事上个眼药,乌力罕在那边日子有他受的!还有他那个舅舅,在塞北的地头上还有点能耐,到了京城,谁家背后没点三门五道的势力,他可就不够看喽!” 呼儿乌点点头,“让咱们的人盯紧了,他不是总想着母家,惦记他半个杞人的血吗?这次咱就让他回娘家,让他亲娘的国人是亲自动手‘善待’他,这戏才好看!” 左贤王眯起一对狐狸眼,摇着脑袋点了点头,正琢磨着新的手段时,听到了他家大汗的低低嘟囔声:“那小子在京城,乐宁若是回了京,难保不会去找他……只要她肯出现,我就能把她带回来……”听得他无力的转过头,叹着气道:“您这心思还没完呢?用情郎去钓人,钓的还是你的婆娘咱大胡的阏氏,还真是……同情你啊……” 呼儿乌白了他一眼,“你懂个屁,我找我自家的女人,用多少心思谁管得着?反正现在天下人都知道,我的阏氏好好的在王帐里呆着呢,等人找回来了,偷偷往屋里一塞,谁知道中间的波折?到时候生他几窝小崽子,她还能再跑?唉,等熬到了那天也就圆满了……” 左贤王无比佩服自家汗王的自信心,拿起酒碗跟他一碰杯,豪迈的喝了进去。大汗愿意娶谁睡谁都无关紧要,只要政务上够英明,跟他合拍,他也就圆满了。 春雨歇了又下,湿哒哒的没个完。瑶娘坐在窗下,一边绣着手里的门帘一边听着糯儿朗朗的读书声,只觉得岁月静好。眼睛有些酸,她将窗子开了一个缝隙,看着外面潺潺的水波,塞北少雨,这样连绵的雨多年罕见。一个月后刘大嫂家的亲事也不知会不会受阻碍?刘家嫂子为人爽快,自家院子里那一群鸡就是常靠她指点才养好的,家里没什么可回馈的,邻里街坊直接给钱又不好看,正好人家求到了门上,央她给绣一幅门帘,便答应了。说起来自己当初的女工师傅各各都是顶级的,绣活却只学了个毛皮便厌烦了。帝姬这辈子除了儿时给父母长辈送些小物件,又怎会用得着亲自拿针线?却没想到现在事事躬亲,这点子“皮毛”倒是给自己添了个好处,糯儿的衣裳每次在村里一逛都能引来无数的赞誉,接连着也引来不少求教的相邻。 瑶娘的绣活虽然在村里是拔尖的,但是手慢,一套衣衫别人缝三天她要缝半个月。但她手里出来的针法讲究,同样的衣裳穿出去就是跟别家的不一样,多少小姑娘老婶子怎么学也学不来精髓。这次刘家大嫂娶媳妇,仗着关系好厚脸求上门来,不敢要她做出一副嫁衣,只求做个门帘子,聘来媳妇当天挂在门上,远近的亲朋都能瞧见,气派漂亮可是独一份! 瑶娘剪断手里的线头,回头再添两枝藤蔓叶子就成了。回头看看糯儿摇头晃脑的背弟子规,小小的儿那副老学究模样装了个十足十!瑶娘嘴边抿出一层浅笑,糯儿现在也进学了,她给里长家里递了一匹云布,一捆烟草,里长笑着点了头,让糯儿进了村学。开头两天在学堂有些吃力,白天跟着夫子死记硬背,晚上回来瑶娘给他恶补,就这么没日没夜的苦念了一个月,现在已经能跟上了。等回头再过两年,看夫子如何评价吧,若是颗好苗子,就要想着找户诗书人家挂个名攀个亲,或者自己开宗祠,有了族氏依赖,糯儿以后考试就无后顾之忧了。 岁月如梭,村里的人都习惯了山上的那户人家,也习惯了瑶娘一张红疹斑斑的脸。瑶娘也越来越闲适熟稔,过去的恍惚如前世一般,模糊而淡远。唯一的缺憾,便是手里不能断的丑娘草。后院单辟了一块地,专门养着这草,每次涂药时,耳边总会闪过当初老大夫的劝解,这草若是用久了不好拔毒,心底一声长叹,她如何能断呢?一旦这疹子断了,只怕这张脸顷刻间就招来祸患了!除非狠狠心把脸毁了,她有几次真的拿起刀在自己脸上来回比划,被刚刚下学的糯儿看到,吓得不轻,抱着她哭了好久,之后天天回来自己做饭,坚决不准她再碰刀。瑶娘心底苦笑,他吓到了糯儿,实则心底又如何能下得了狠手?便是在村里也不好解释,好好的丑寡妇,突然间脸上的红疹没了,却多出来几道血口子,说一句偶然谁又会相信?瑶娘轻轻叹一口气,也罢,丑娘草断不得,大不了便用一辈子,哪天顶不住了再说以后吧…… 糯儿越来越被夫子重视,读起书来的狠劲也让瑶娘越来越心疼,总是怕他屋里的灯不够亮,总是啰嗦他不要看书太晚了……说得多了也觉得自己像刘嫂子,车轱辘话一圈圈倒腾没个完。权叔一家偶尔会带着儿子来串门子,瑶娘不冷不淡的接待着。他也在多方打探糯儿爹娘的消息,只是苦于人脉有限,好好的人愣是石沉大海没一点消息。他家三个小子闹腾的厉害,在瑶娘面前乖觉的很,一眼不盯着就跟糯儿玩闹的鸡飞狗跳。每次他们一来,后院的鸡就又不下蛋了。瑶娘最后权衡一二,留下了最小的临哥儿,可以常过来跟着念书,有个玩伴糯儿也开心。 后来从小临子的闲谈中得知,当初的那三颗珍珠他们两家争抢了一天,权婶为了捍卫自家儿子的聘礼完全抖擞了起来,半步不退战斗了整一日,却仍是不敌,被他姑母夺走了两颗。据说那天她姑母的形容,披头散发顶着脸上的巴掌印,骂咧咧的离开了她家。权婶紧握着手里仅剩的一颗珠子,气的全身都在抖。糯儿他姨母亲口说了,这可是她给自己三个儿子的见面礼,福禄寿三仙,就剩一个了,没了喻意还遭人骂,她过得是什么日子?权婶哭了整一宿,明明三颗凭什么她就剩了一颗?权叔这次怎么劝也没劝住,权婶第二天就挨门挨户的去婆家娘家人家里去兜门子聊闲天,亲戚们都知道了她夫家妹子从嫂子这里抢走了侄子的聘礼,加上那人一贯的泼辣无赖做派,一时间勾起了从前的龃龉,纷纷臭骂不休。权家妹子开启了与天斗与地斗与全家斗的极端恶战,日日没个消停。最后好日子没过几天,就把她自己的无赖弟弟给招来了,在她家混赖了三天,一个不察叫他偷出去一颗,当天便拿去赌坊里输了个干净。权妹子骂的哭出了声,却无可奈何,她亲弟弟什么样,自己人没有不知道的,爹娘来了也没用,只能更小心的保管好最后一颗珠子,夫君不能看儿子不能碰,她就差含在嘴里吞进肚子里,晚上一有动静都睡不安稳,一时间家里日子都不消停。 瑶娘听闻后淡淡一笑,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认不清命看不清因果,又能怨得了谁?守一亩田耕一亩地,看清自己的身份才最紧要。若是总盯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早晚会失了方向,迷了自己。她早些年的经历,不就是最鲜明的例子吗? 她现在安分守己的很,她有一座小木屋,有糯儿,有这一脸的疹子,她很知足。 第59章 动静易覆 岁月是温柔而残忍的,无论外间时局如何动荡,瑶娘的小日子一直隔世安稳。郡里换了新的太守,原先的常达战功卓著升值回京,新上任的官老爷来不及烧自己那三把火,就要忙着推行上峰北域都护颁下的新政策。 说起来这个前无古人横空出世的“北域都护”,也是个老熟人,当初一路护送她和亲的塞北武将关戊江,这几年从小小的县都尉一路摸爬滚打,竟也杀出了一条青云路。现在很得天子青眼,允了他统领塞北三郡之职,协调边塞要务。瑶娘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吃了一惊,她依稀记得,这个人是京城侯门的庶子,从小被嫡母打压,被家族放逐到边塞。这样的故事放到高门大户里本不足为奇,奇就奇在军旅苦涯不仅没要了他的命,反倒激出了他一身的血气,几年的时间,他从一个纨绔成长为了战场上的一个传说。当他羽翼丰满,战功赫赫回京面圣时,他的嫡母再悔也鞭长莫及了,不但侯府人人都要奉迎仰仗他的声势,也让她的恶名飘扬万里。 在瑶娘心里,这个关戊江是个有本事的,也是个古怪的。好好的京城富贵窝不住,天子近臣不做,一身功勋不愿领个闲差统领禁军,偏要远远跑到这边塞吃沙子。他向朝廷献出的塞北治策,据说条条精辟有力,还说服天子让他做了这个第一任的北域都护,监管着整个塞北与周边部落的安宁。瑶娘不懂政务,这个职务具体要做的事务据说林林总总百八十项,她只记住了其中的一条,建立北域各族联系网,与各族通商通贸,通婚通融。 单这一点,便让她浑身颤栗。北域各族,当真能够相融相洽,彼此互安吗?如果多年以后,他的政策成果显著,是否意味着,像她和沐青岚母妃这样的悲剧,便将不会再是悲剧?隔族互安,通商通婚,没有掠夺没有歧视。她是不是就可以满怀欣慰的,看着后世子女再无战乱纷争之扰,家家太平,户户安宁,盛世久存? 心里一阵悸动,打消了初时听到关戊江这个熟悉名字的惊慌。虽然曾打过照脸,不过多年时过境迁,她如今的风貌已越来越像个地道村妇,塞北地域这般广袤,封疆大吏与斗升小民,虽同在一隅,但之间隔着的天堑又岂止是地域距离? 瑶娘咬断了手里的线,手里这件衣服缝的差不多了。糯儿的个子最近窜的太快,她的手都有些跟不上了。过两天他要去城里见儒师了,这可是村学的夫子特地托了关系推荐的最饱学之士,在他们这块僻静地,这可是顶有面子的事。整个村学,夫子最喜欢的就是糯儿,瑶娘忙了两天为他收拾行囊,尤其身上的穿戴,更是一点不敢轻心。 窗外李保家的又在对她隔着老远打招呼,瑶娘真是一见她就头疼,这李家嫂子为人很是热情,没事也爱张罗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说嘴,又酷爱保媒拉纤,瑶娘这么僻静的性子也被她逮住说合过两次男人。瑶娘后来一见她就躲,也实在不明白了,自己脸上这幅模样,多少村里人跟她说话时都不愿正视她的脸,也不知这位哪里来的那副积极性?瑶娘心里烦她,却不好表现的太过明显。这又不是过去可以由得她张狂,这一个村子乡邻街坊的住着,李保大哥手上木活又是顶好的手艺,为人也实在,瑶娘行动间不能太出格,她一个外来的寡妇真跟村里的老人撕破脸,日子可就不那么顺坦了。 瑶娘手脚飞快的把鸡笼打开,里面的六只鸡登时满院子飞跑,这最外面的一圈篱笆重新加高加固过,只要不开栅栏门就不怕它跑出去。自己院子里鸡毛鸡粪翻腾没得什么,能把李保家的隔在外面就行。李保家的今天穿了件新衣,看着院里鸡毛草屑翻飞的犹豫半天没有进,就隔着老远跟瑶娘说话,“瑶妹子你真是好福气啊,外甥儿又会读书又孝顺,咱全村孩子加一块都没他会读书啊!就连里长大人也对他夸了又夸,还一直说把糯儿记到他家表亲头上,这一下可就草鸡变凤凰,渡了层金身啊!” 瑶娘哼哈着应付她,心里却很是不屑,里长说的那户人家,夸得再厉害,不过是隔村的一个土地主,家里三代总算考出了个秀才,就吹得什么似的,书香门第四个字也好意思说出口。仗着跟里长是姑表亲,便想多认个会读书的娃,给自家门楣添砖加瓦。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是在这穷山沟的命,她的糯儿这么可人心,何必要攀扯上这些势力眼。 那李保家的还在絮叨:“不过娃儿再好,认了别人家的门,妹子你可要自己多层心思啊!你说说你,一个人这些年拉扯着外甥,还真做一辈子的寡妇不成?等糯儿认了贵门旁支,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家,侍奉新的爹娘长辈都来不及,你这个姨母不知要摆到哪里去了?或者再说有一日,他亲爹娘找回来了,上边两层父母,你这个姨母可要靠谁?妹子啊,别犯傻,听嫂子一句话,还是守着自己的男人孩子才最踏实!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汉子,你考虑的怎样呀?他可又放话了,只要你答应,家里立马盖青砖大房,还有二两银子十亩地做聘礼!这可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事啊……” 瑶娘“咯咯咯”的喂鸡,后来发现自己咯咯的声音再大,还是压不下对面的叨叨,不由很是无奈。每次都是这样的一车话,她真是想拿出十两银子扔在她脸上,大吼一声:老娘守着金山银山,至于为了二两银子看上他一个泥腿二混子?每次一想那个画面就觉得很过瘾,有权有势有银子,难怪很多人挖空心思追求这些东西,还真是可以任性胡来啊!不像她,现在只是一个村妇,要为每日的炊烟生计发愁,要因周围相邻的热情而烦闷。 看看时候不早了,厨房的蒸屉里传来阵阵香味,瑶娘扭头打断她的长篇评书,半真半假的道:“快到晌午了,糯儿眼瞅着就要下学了,嫂子今天不如在我家吃了?” 李保家的正说在兴头上被打断,心里有些不太高兴。她在别人家吃住是常事,一顿饭倒是没什么,只是这家的那个糯儿,却让她心底有些不舒服。本来贴心懂事的小娃子,她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自打那次碰见她来给瑶娘说亲,那小脸瞬间就掉下来了,绷的那叫一个阴沉。打那之后每回见了她,笑之前总要先揣测一二,眼里带着的疏离敌意明晃晃的。她这个长辈婶子,每每被一个孩子盯得全身发毛,说出去根本没人信!可这偏偏是事实!她算是看出来了,这糯儿以后还真不是个一般的,看着绵软可爱,里头的心眼子一点不缺!这瑶娘也是,挺和善的小寡妇,平日里都好说话的紧,可实际上心里头忒有主意,谁都说不动她!这哼哈半天一句都没听进心里去,自己还懒得管了! “哎呦这饭嫂子就不吃了,家里你大哥笨手笨脚的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那什么,我就先回去了,我说的你再想想,成不成的一句话,邻里乡亲的也没啥……” 瑶娘送出来几步,最终还是正色对她道:“嫂子的好意,妹子心领了。只是这寡妇再嫁的话就不要再提了……我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况且,糯儿是我现在仅留的亲人了,于我而言,他就是我的儿子!” 李保家的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一声叹:“也罢,既然嫂子说不动你,也就不再多管了。回头去给那边捎个口信,这门亲事就当我没提过!” 瑶娘仍是温和的笑着:“嫂子费心了,回头我再蒸了百合卷,给你家虎子送些磨牙。” “嗨,那臭小子懂得什么好赖,你就是给他个胡饼子他都高兴!说起来还是妹子你有福啊,手艺这么好,前儿个刘家大孙子的周岁礼,穿的那个小虎鞋是你做的吧?那精细的就是不一样!不像我家虎子养的糙,从没穿过那么好的鞋……” “我锅里的火还没灭,就不多送嫂子了,没事常转转,您好走啊!”瑶娘笑的四平八稳,根本不接话茬。 李保家的嘟囔着走了,瑶娘轻轻叹一口气,回了屋。把鸡舍简单收拾好,拢了拢额前的散发,想一想这村里的百态人生,不禁无奈一笑。 得了,锅里的菜快好了,她的宝贝糯儿要下学回来了,等他见了自己的新儒衫,锅里的百合卷,不知该有多高兴呢!瑶娘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还有孩童远远的咋呼声,心里又是一片明媚。她的日子这样好,那些小摩擦又算得什么? 等那脚步声进了院,瑶娘刚擦净手推开屋门,笑着骂道:“你个混小子,夫子刚夸过你行动有序,就又忘形了?怎的在院子外就嚷开了……”瑶娘的声音在回过头看清来人后不自觉戛然而止,眼前的孩子虽也是一般的青涩少年,却全然不是她的糯儿。这是一个村学的学子,糯儿的同窗好友,好像是叫云籽?看着他脸上满额的汗和焦急的眼神,瑶娘心里不禁惴惴,道:“这是怎么了?你慢慢说,可是夫子又留下了糯儿,叫你来递个话?” 云籽来不及喘匀了气,便急着问:“婶娘,糯儿可早到家了?” “怎会……糯儿今儿不是一早就去学堂了么?你们学堂的规矩你也知道的,不到时辰他如何回来?” “坏了,坏了,糯儿早上跑出去后一天都没在学里,我担心了一天,好歹赶在下学后过来看一眼,怎的,糯儿怎的还没回来……” 瑶娘只觉心底那块坚实的踏石有些松动,让她双膝都有些发软,她控制着自己不要多想,抓着云籽问道:“你把话讲清楚,糯儿怎的不见了?何时不见的,又是因何事不见了?你们学堂里不是规矩森严吗,怎会丢了学生!” “婶娘,你别着急。糯儿本来好好的,可是听了五赖子几句混话,就急的跑出去了,连跟夫子跟前都忘请假了,还是我帮他圆上了慌……” “五赖子是谁?还有,说了句什么混话?”瑶娘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直逼心底最恐惧的方向。 “他,他爹娘在城里做事,把他寄养在乡下。听他说,他爹娘来看他时,说起了官府新颁布的缉盗令,上面的画像,有些像糯儿的爹娘……” 轰的一声惊雷炸在耳边,瑶娘只觉得自己的安然世界再次崩塌了,她自以为牢不可破的生活,原来如此脆弱…… 第60章 身世导火 糯儿他爹娘被官府通缉了?身份曝光了官府会不会搜到家里来?糯儿到底去哪了?这接连一重重问题砸的瑶娘脑袋昏沉,瞬间几乎窒息。她要怎么办?她到底该如何做才能挽救这个濒临崩溃的家? 云籽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瑶娘,自己也一阵害怕,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哪里经历过这些事?慌乱道:“婶娘,婶娘你说,要怎么办啊?要不,我回家找我爹娘,让他们给出个主意?” 瑶娘一把拉住他的手道:“不!这种事,你爹娘又能帮得上什么忙?算了……你回家去吧,我去里长家里说一声,进城去找他……”这不是一般的事,若是家里丢了一只鸡一头牛,邻里乡亲的帮帮忙都是好意,但这次糯儿的失踪背后担着干系。倘若他爹娘当初私奔时真犯了什么错事,现在被抓了,糯儿就是个罪人之子,不仅这一辈子读书无望,就连在村子里,也会成为各家避之不及的瘟疫。瑶娘心里慌得厉害,现在事情还没分明白是黑是白,她不想闹得人人皆知,更不敢让多人掺和进来。 心思不宁的打发走了云籽,叮嘱他不要在外面乱说,自己却在屋里一圈一圈的兜圈子。想来想去,这么干等着不是法子,她要进城一趟。运气好的话,找到人明白了原委,找找门路平息事情,她的日子或许还能回归安宁;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糯儿的爹娘犯了事,官府抓人糯儿也搭了进去,自己……自己也不知能不能逃得掉,但总好过等在屋里被他们瓮中捉鳖! 瑶娘匆忙间收拾了包袱,把家里值钱的都带在身上,锁好了门窗,就匆匆出门了。趁着天还未暗,先去里长家里报备一声,匆忙间想不到太好的理由,就拿着糯儿要去城里拜访大儒的说辞,谎称去城里住几日,请里长帮着看顾下家院。 看着里长儿子那疑惑的眼睛,瑶娘也知道自己这由头编的不稳妥,可她哪里还有心思把话编的齐整,她能保持住表面的镇定就用了多少的功夫!里长最终还是慈笑着应好了,没有刨根究底的问下去,还说让儿子用车送她一程,瑶娘不敢受,谢绝了他的好意。自己这次扎进城里去,可谓手忙脚乱,她自己都没有个头绪,又怎敢让里长家的儿子同行看出端倪来?她只想打个招呼,不要让村人以为自己和糯儿凭空消失,而趁机来她家里占便宜。里长这个人虽然有些小贪财,但在这村里还是有些威信的,有他在上面支撑着,她的这条退路暂时就不会有损伤。 至于日后她能否找到糯儿,能否平息事情安然的回来长住,她自己也不得而知。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进城的路有些远,瑶娘很久没有用双腿走过这么久了,但她不敢停歇,早一刻到便有多一分的机会。走了好久终于遇到一辆赶货进城的车队,她搭着一辆大车挤在一堆麻袋中间,终于是赶在闭城门前进了城。 走在街上,这条她无比熟悉的路在夕阳中恍惚而陌生。街旁酒楼食肆传来的阵阵笑语响在耳侧,更衬的瑶娘心中一片孤寂凄凉,上天何其残忍,她刚刚体会到人间至亲的温暖,就又剩孤家寡人了么? 忍着心里一阵阵的凄凉,她咬着牙往前走。这瑁阳县里没有其他的亲戚贵眷,糯儿此番来了,只有两处地方可去,县衙口和权叔家。瑶娘微一权衡,半佝偻了身子,往县衙门口去了,她要看看这榜单上到底有没有糯儿爹娘的画像! 自古民畏官,平民过县衙门口总会不自禁绕远。瑶娘咬紧牙关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落下她都想转身就逃,但是她的糯儿还没有音信,她必须去看个分明。他越大越懂事,别家的孩子爬树滚河沟满村的淘,她的糯儿小小年纪就有一份超龄的成熟,家里的事都是抢着做,会给她省钱,会逗她开心,从来不会让她担心,课程更是风吹雨打都不曾落下。今日一早就跑出去了,到了晚间还不见归来,也没有口信,必然是遇上事了。她和这孩子相濡以沫这些年,早就血脉相融,糯儿既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命。 幸好天色渐沉,灯笼还没点上,街上昏昏沉沉也看不清晰,府衙也都下了值,空旷的官衙在寂静之中更显得苍凉冷漠,带着来自骨髓的压抑,直逼人心。瑶娘微微左右巡视,发现确是没有人当值,心头松一口气,直接奔着旁边的告示栏,一张张看过去,果然有两张并肩贴在一起,上面勾画了一对男女,面容有些含糊,但那女子的眉目间依稀有糯儿的几分神似。瑶娘皱着眉往下看内容,天色渐晚没有灯火,她看的有些吃力,依稀看清了名字,男的叫欧阳过,女的叫慧娘,细看所犯罪状,只依稀看清几个字,贱籍在逃,官眷姬妾背主私奔!就这几个字让瑶娘双腿有些支撑不住,她还没想到,糯儿爹娘真是私奔,还是个贱籍男子拐了官府妾室,这……这可真是了不得,这俩人若是被捉住,都逃不了极刑,就连糯儿……她懂事聪明的糯儿,也会跟着沦为贱籍奴籍,前途尽毁,读再多的书也无用,他这辈子连带子孙都脱不了籍…… 瑶娘看着巍峨的衙门,若里面有人,她当真是有种冲动就进去问问是否捉了个孩子,她现在只是担心,她的糯儿看到这张榜单的时候,有没有情绪失控被人看出来什么,就此惹上官司丢了前程…… 瑶娘艰难的掩着脸往回走,心头一阵灰暗,她不知道糯儿到底在哪,也不敢再多想,一想就一阵一阵的冷汗。她向着权叔家快步而去,心中不住祈祷,希望在那个门的后面,能看到她的糯儿,安然无事的糯儿。 门被打开的时候,权叔斑驳的老脸上毫不掩饰的惊讶,瑶娘心里先是一沉,仍是抱着期盼问了出来:“权大哥,你今儿可见过糯儿了?” “这话是怎说的?糯儿何时来的我家?我今儿一天都在家中,不曾有人上门啊!哎呀妹子怎的让孩子自个儿跑来找我了……”权叔一句话引出一屋人,他家的三个小子叽叽喳喳的窜出来,同样的身量同样的好动,可没一个是她的糯儿…… 权婶惊讶着把瑶娘拉进屋,低声的问情况。瑶娘一颗心已经彻底沉到了谷底,她的糯儿,到底去哪了?心思一团乱麻,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权叔听了个糊涂,抓住最关键的一句,立马披上衣服去看告示,“大妹子,你等等我,我去看一眼到底是不是我兄弟跟弟妹,你别多想啊!备不住就是看错了……” 瑶娘的眼神一片迷瞪,她何其希望是自己猜错了,只是她的希望一个接一个的破灭,已经枯灭的万籁俱寂。 权叔这一去很快就回来了,进门时权婶还在劝着瑶娘,尽量往好处里想,可一见权叔那张消沉的脸,便知道事情已经落到最坏的地步了。 瑶娘心里一阵烦躁,这告示一看便是新帖出来的,就连权叔这个城里的人都不晓得。可是怕就怕在那告示上画像、姓名、来历、所犯的事都罗列清楚,消息传回村里只是迟早的事。村里生活虽是闭塞,但也有人三不五时的进城,等到全村皆知欧家人的来历时,她这个欧家媳妇的“亲妹子”也回不去了…… 权叔看着瑶娘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把那告示明明白白看了三遍,上面说了欧家弟妹是官奴,大人家里的小妾,跟外男私奔跑出来的。什么是官奴?都是些家里犯了事全族被贬的,除非天子发圣旨否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那眼前这亲姐妹瑶娘,还能是个清白的出身?张了张嘴,他把话咽了下去。唉,已经够乱了,他不想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往人家伤口上捅。欧家兄弟仗义豪爽,这位瑶娘也是个宽绰的,家里的小临子托她的福,念了不少书,连龙须酥都不知道吃了她多少盒,从没见人家翻脸。活在这世间,谁家还没个难处?权叔一声长叹,道:“今天晚了,明儿我去寻寻我那些个老伙计,托关系问问衙门里的人,昨天是否抓了个孩子……大妹子今晚要不就住家里吧,城门关了出不去了……” 瑶娘摇摇头,她看着权叔,带着一点希望感激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等权大哥的消息了!糯儿这一走丢我什么主心骨都没了,只要能知道他在哪,心里也算安生……今儿个确实晚了,大哥你和嫂子好好休息吧,我去客栈住……若是真出了事,我住你家也不好,大哥也莫再劝我了,我还是住客栈里最好……” 权叔一声长叹,终究没有再坚持。但还是不放心她一个妇人大晚上的去街上找客栈,就让自己的长子送她一程。瑶娘就在福哥儿叽叽喳喳的陪伴声中,心事沉重的住进了客栈。 要了一间房,送走唠唠叨叨的福哥儿,瑶娘躺在床上只觉得疲累无比。她告诉自己,闭上脑子什么都不许想,明天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她必须打起精神。 第二天见到权婶的时候,明显见到了她眼下的青黑,和带着疏离的举止。瑶娘也能猜到,这两口子一晚上估计也没有睡好,肯定把糯儿爹娘的来历和自己的事翻来覆去琢磨一宿。瑶娘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每家人总要为自己的日子着想,他们怕惹上官司远着自己也无可厚非。这天底下谁都不欠谁的,人家愿意帮你一把是人家的情义,人家选择明哲保身也是他的本分,没有牛不喝水强摁头的。瑶娘只是想知道,权叔的那些老朋友可打听出些有用的消息了没。 权婶客气的请她坐下,说起权叔大早便去走关系了,让瑶娘等等。瑶娘静默一刻,屋里的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着,三个孩子也都关在屋里不叫出来,她越坐越觉得尴尬。她可以理解权婶的做法,却不能改变自己心情的不舒服。既然不知还要等多久,她又何必在这里坐着,谁都不自在? 瑶娘不想再忍,她站起来告辞,愿意回客栈等消息,反正也不过隔着一条街,不费什么时间。在听到这句话后,权婶也明显松了一口气,瑶娘在心里有些乏味,想想最后还是搁下了三两碎银子,算作权叔辛苦走关系的消耗,走礼的钱都自己出。 她现在明面上的身份都要保不住了,也不在乎出手大方了,随便他们怎么看自己吧,她现在能痛快一时是一时,明天的日子都不知会如何呢! 第61章 请君入瓮 这一日到了晚间时,权叔找上了门,说有了点头绪。他跑了整整一天,终于辗转找到一个师爷头上,孝敬了一袋子精米,才得了确切的准信,的确是有个十来岁的孩子跑来哭着撕榜,动静闹得不小,就给衙役牵进去了。师爷还跟权叔透了底,那榜上的男女是新张贴出去的,县令大人亲自叮嘱的要紧事,若不然一个哭闹的孩子还不分分钟打发了?但这个还真不一样,他的爹娘怕是还有什么大来头,县令大人亲自把人扣下,接进自己家里去了。这孩子现在到底如何,是好着呢还是饿着呢,谁都不知道,再塞钱也没用,除非亲自去问县令大老爷。 这话撂出来,权叔当场就懵了,回来后一五一十的说完,瑶娘的心彻底凉了。这算什么事?把人扣下到底是个什么名头?若是按罪人之子处置的话,那该是投进狱里,一官司一论断的走章程,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把个孩子留在自己府里是想要如何?看着不像是论罪,倒像是个钓饵,等着别人上门去讨要。谁去讨要?糯儿不知在何方的父母,还是…… 瑶娘心头如有千万虫蚁在噬咬,令她几乎难以自持。亲自去找县令要人,要她一个小小村妇瑶娘去,还是失踪的帝姬乐宁去?这是什么,请君入瓮吗? 她蜷缩在椅子里,只觉得冷意无孔不入,冷的她骨头心肺都是寒的。心头一遍遍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她还有余地,还能找到其他的法子。双眼无神的飘过,看到权叔时定了下来,她茫然的道:“权大哥,你见得多,帮我分析分析,县令大人这是哪来的一出?哪家要通缉的犯人之子,会被留在自己家里?他到底想的是什么?” 权叔抱着头,他也是琢磨了一天想的脑袋都疼了,这叫个什么事?若是孩子惹了事关两天,他们好歹还有个通融的机会,起码塞些银子还能探探监;这下直接住进了县令家里,可上哪说理去? “妹子,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真是没碰见过这样的!县令大人在咱城里跺跺脚,全城都要抖三抖!咱们斗升小民,哪里猜的出来人家的心思?这位刚来咱这任职一年,性情喜好不同于上一位胡县令,这一位可是北域都护大人直接批下来的,那位大人更不得了,天子面前的红人!塞北这地界的县令都有监管罢免的权利,这可是开天辟地从没有过的皇恩宠信,咱们县这位新大人,有这么个大靠山,还不由得他自在啊……” “什么?”瑶娘在他左拉右扯的絮叨中,敏感的抓住了一个敏感的词,“你刚说谁?北域都护,县令是关戊江的人?” “哎呦~你可小点声!都护大人的名讳哪可这么轻易出口?可是大不敬!这客栈里鱼龙混杂的,保不齐就有哪里的眼睛盯着……” 瑶娘完全无视他的担忧,只是深深地抓着那个名字,“权大哥,你说这城里的县令是走的北域都护的路子?可是当真?” “这……我也是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胡扯,就回来道给你听……这北域都护那么大的声威,塞北三郡哪个不知道,到底他们里面交情如何,县令是真交情还是攀交情,咱们又哪里知道的详真……” 瑶娘低下头,无论真相如何,她发现,自打“北域都护”那个名字卷在其中后,她就发现,面前这个涡旋,她再也跳不开了…… 权叔再一次抓抓头发,这事直接牵涉进的官爷太大了,他一想都头皮发麻,跟欧家兄弟来往这些年了,还真是不知道他背后竟有这么复杂的事。他犹豫的看向瑶娘,吞吞吐吐道:“大妹子,你看,这个事你到底是个什么成算?” 瑶娘心里惊涛骇浪般翻滚着,她甚至不知道糯儿的被关是偶然还是有些人设下的局,她又能怎么做?呆呆的抬起头,看着权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哎呀妹子,你这个时候可不能犯糊涂啊!这可不是个小事,别一个不慎牵扯大了,你千万……可想好了……” 瑶娘猛地抬起头,道:“权大哥这话里有话,都到这地步了,糯儿生死未明,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权叔有些讪讪,可仍是忍不住说道:“不是老权胆小怕事,而是这个事,说到哪去他都不占理啊!我说妹子,欧家兄弟跟他媳妇的来历,你应该知情吧?这么大的事,他不是塞几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一个弄不好,旁的人都要被牵连进去,我和你嫂子这日子也不容易,若是被判个窝藏之罪,这……这,这真是冤大了天去!妹子,听我一句劝,你还是趁着糯儿没把你的事吐口前,赶紧跑吧!你……你们姐妹的身世,我们也不好张口多言,不过,既然落得这么个身份,能在外头找个僻静地过日子,总比都折进去的好……” 瑶娘的眼神越听越冷,她明白权叔的意思,他是被县令两个大字压怕了,怕惹上事,怕牵扯自己老婆孩子连穷苦的日子都过不上。瑶娘低下头,这是人伦惯常的事,人家一家良民过得好好的,突然发现“交友不慎”,自然就想着赶紧撇清关心保全自己,她不能恨人家的绝情,也不能怨人家不跟自己同甘共苦。只是心里有多少不好受,只有自己知道。糯儿现在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府院里黑心的事更多,如今能为他忧心操劳的也只有自己了。她张口道:“权大哥说得有理,这件事从现在起,请不要再过问了。就当我从没来找过你,以后我和糯儿有任何事都不会牵扯上你们……” 权叔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多少年的交情这么断了,看着兄弟骨肉落难而撒手有些不道义,但一想想这里面牵扯的事,又从心底不愿沾上干系,因此也颇为踌躇。瑶娘看着他的脸色,哪能不明白他心里所想?决绝道:“权大哥你请回吧,回去跟嫂子和三个侄儿商量好说辞,从来不认得我们一家人。糯儿的事有我在,以后是福是祸再无干系!” 权叔最后还是臊着脸走了,瑶娘绷的□□的肩膀在房门关上的一刻终是忍不住垮了下来,她坐在地上,心里惶惶然。糯儿拘禁在县令家,自己飘落于人海处,两处孤零,一种苦楚。天下之大,终于又落得自己一个人了。 该如何是好? 瑶娘麻木的搓着自己的衣袖,她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是逃走,另找个偏僻的村落从新开始,从此忘了她的小木屋忘了那个软萌贴心的孩子;二是救人,后果可大可小,最好的结局是这县令是个贪财的,她衣服里那两张银票换来一线生机,她可以带着糯儿四海为家,最坏的结局,是糯儿没救出来,她的身份还曝光了,无论在杞或在胡,她都将会再次体验那悲催绝望的生活。 瑶娘不知道她有多久不曾想起过过去的岁月了,有时午夜梦魇她以为自己还被困在胡地王庭,那潮水般涌来的窒息感让她连着三天都遍身冷汗,后怕不已。她从未想过,这一天再次来临时,她有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那个不堪回首的过去。 眼泪控制不住的滚落,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扔不下这个孩子,也无法激起勇气去面对自己。她从来都是一个很失败的人,不懂政局不明事理,处处被人利用被人抛弃。她现在即便已经打起精神从新过活,也依然是个眼高手低的普通妇人,她连很简单的银丝卷都蒸不好,她洗完的衣服还常带着一点点旧渍,甚至她最引以为傲的绣活,也只会缝个边绣朵花,她连鞋底子都不会纳……这样的一个处处不足的她,当真有这个本事从县令家把人弄出来吗?她有那个胆气去以身饲虎,牺牲自己换回那个孩子的安宁吗? 瑶娘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外面天色都黑了。她摸索着点亮了烛火,坐在桌边,看着那闪跃的火苗,就像她自己,这么柔弱这么一点力量,轻轻一阵风就能将它熄灭,但它仍然很努力的燃着亮着跳动着。谁不想要的长久光明?她的愿望很简单,可为何就这么难? 一夜无眠,第二天瑶娘走在街上时感觉自己都是飘着的,她的脑子里乱的很,两种情绪连番斗争此起彼伏,搅得她头疼欲裂。现在明摆着能救糯儿的只有一样东西,便是权势。这个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她从前万般不屑,现在却被困的寸步难行。她若是恢复过去的身份,可以轻易的要挟一个小小县令放掉一个孩子,但是得到至高无上权力的同时,意味着她要丢掉另一个重逾性命的东西:自由。 得权势而失自由,保自由却失至亲。瑶娘从未曾想过,她和她的糯儿,有一天会沦落到如此艰难的选择的,就好像各站在天平的两端,保一方则失另一方。她这一辈子都未曾想过她会牺牲自己去换取别人的自由,但现在这个选择就摆在面前,无比清晰刺骨。古人云,君子舍生而取义者,诚难也。瑶娘从来不是君子,即使到现在也没有鼓足所有的勇气,她的脑袋里始终一片混沌,茫然的走在街上,她想透口气。可是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自发自觉不自知的,走到了县衙府门口。 她惊讶半晌,看着那巍峨肃穆的衙门,心底竟奇异的有了一丝宁静,好像一股温泉慢慢注入,让氤氲成一团的浆糊渐渐水清云淡。脑子里一片清澄,完全没有转身而走的心思,她提起一口气,就像一个朝圣者皈依修行路一样,一步一端庄,一动一佛台,朝着那个漩涡迈动步子,如果这是她的宿命,她认了。 她这一生,生于天家,享无尽奢荣;嫁予蛮荒,遭无边苦难。她曾经做了无数件错事,如果最终还要回到这个命定的身份,她可以承担那苦果。上天怜悯让她最终享了一把人间真正的温暖,滋滋入扣暖心润肺,她活的值了。如果她能尽自己的力量,还糯儿一个安稳的余生,更是不枉此生了。 脚步停在衙门口的台阶下,她轻轻仰起头看看天上淡薄的云、舒朗的风,这是她所呼吸的最后一口自由,她要牢牢记住这滋味。穿着麻布鞋的脚轻轻抬起,拾级而上,迎着守卫衙役们诧异的目光,瑶娘脸上没有一丝怯意。生死之交命脉相系,她承受过别人以命相救的沉痛,如今她也有了可以交付生命而重视的人,她想,她的人生也算是完整了。 第62章 旧人新颜 一路台阶行上来,众多衙役侧目看着这个弱女子慢慢走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问询。瑶娘看着眼前高高的门槛,不禁思索她是不是该击鼓鸣冤一把。正犹豫间,里面走出来个师爷,看人物样貌挺拔,眉眼间带着一丝英气,但打扮却实是个穷酸师爷的样子,很有一种冲突怪异感。那人径直走到瑶娘跟前,使劲盯着她的脸一阵瞧,未语先笑,小脸绽的跟朵花开了一般,反倒显得有些嫩:“这位娘子您好啊!看今儿个这日头这么好,您是来找人的还是来告状的?” 瑶娘的满腹悲壮被他这圆滑的笑给弄得无处发泄,只是绷着脸道:“我来找我儿子!” 小师爷一愣,复又笑眯眯的道:“哎呀找儿子呀,好呀,小的愿意给您代劳!只是您这么年轻的小娘子也能有这么大的儿子,真是有福气啊……” 瑶娘的脚步一停,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问道:“我还什么都未曾明说,你怎知我儿是哪个,年龄几何?” 小师爷一拍大腿,哎呦一声:“我哪能不知道啊!我这两天光为这事跑腿了!满仓沟里都跑了三趟了,自打那个告示贴出来,我就天天守在大门旁边,就等着来领孩子的,我还能认错了您?那小子,姓欧的,单名一个糯字,我说的可有错?” 瑶娘每听一句,心里便剧跳一下,颤颤悠悠的听完后,更是感觉自己掉进了人家早织好的网里,还是明知道有埋伏,自己仍是傻呆呆主动的走进来。她已经懒怠再绕场子,直接道:“我想见我儿子,你主子可答允?” “答允,自然答允!您说什么他都只有遵命的份,好嘞您这边请,这日头大,府里有点远,咱坐马车见儿子去……” 瑶娘晕乎乎的跟着他走了,身后的一干衙役列队在侧视若不见,一个个都规规矩矩的,好像如临大敌一般。瑶娘不知道,令他们警备的是一身素衣的自己,还是眼前这个半点不像师爷的师爷……她再次看了一眼那个跑一步还要颠一颠蹿三蹿的人,寻思他主子究竟是何来历,竟能让身边一个小小跟随都能在县衙里这么肆无忌惮。但掀开马车帘子,看着车旁跟着跑的小师爷,动动嘴唇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她不想多生枝节,却不料那小师爷却是个嘴闲不住的,看她掀开帘子,立刻小步跑着靠了过来,舔着脸笑道:“娘子觉得这小车坐的还稳?这县城里就是穷,翻遍全城连个像样的辎车都没有!您好歹忍忍,很快就到了……” 瑶娘的手悄悄摁了摁座下厚厚的绒毯,比她睡的床榻还要柔软。她半仰起头眯着眼,自己都多久没坐过马车了?她这几年辗转飘零,坐过牛车驴车货车,甚至为了赶集还自己推过独轮板。这样的马车在她的村子里,就已经是泼天的富贵了,但小师爷的话,却恍惚间拉出她遗忘许久的记忆,她曾经也是非宝马不乘,非美馔不食的,一丝一缕都讲究到了极点,这样的东西进她的眼都是一种亵渎……心头莫名一阵空洞,她真的还能回得去吗?那些教养,那些坚持,甚至她所有的自尊自傲,皆被碾碎在了过去。所有的伤痕刻在心底,她的脸上早已沧桑,现在不过是个汲汲营生的小小村妇罢了,又何谈找回昔日的盛况? 随行的小师爷见自己讨好的话说出去,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应,生怕自己哪里又说得不妥了,惹恼了人家,忙又给自己描补,诚恳的就差去跪舔了。“这瑁阳县可真是好,您真会挑地方,说起来我家夫人娘家就是这里的,您看这不是缘分吗……” “哦,你家大人既然在这地界上为官,取个这里的娘子自然寻常……这瑁阳虽小,但城里的姑娘跟我那村沟子里讨生活的人,又哪里会一样……” 小师爷咋了咂嘴,又不知该如何接话了,费尽力气的避开雷区,“您住的那村子也挺好,这瑁阳底下有一十九个村子,满仓沟还算是民风朴实好管的,就是进村子时有条土路颠的很,一遇上下雨更是根本走不得人……不过那也强过左家沟去,整个都藏在山里,想进去都得先翻山,这要是碰上战事,倒是躲得自在……” 瑶娘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呦,看不出来你年纪不大对这片地形还挺熟啊!” “那是~当初好容易得了端倪,为了找……我们老爷差点把瑁阳县地皮都整个扒干净!我们哥几个没天没夜的忙,所有村子都挨个排查,满仓沟我都跑了三回,还能不熟吗……” “下这么大力气,劳民伤财的,图个什么?你家大人哪方来的神圣,这么不择手段,为公为私?是找物什还是……找人?” 小师爷讪讪的,道:“我家大人为官清正,做的事都是千秋基业的大事……至于他是谁,不用小的多言,您一见就全明白了……对了,您可以放心,你那个小木屋有人帮你盯着呢,您出来的急,院子里的鸡都忘撒食了。好不容易养肥了,这几天下蛋下的正好,再给饿坏了,您又该心疼了……咱那兄弟耍的了刀枪,农活里也是一把好手,您这趟出来就放心吧!” 瑶娘听得一阵无语,看这话里的意思,她从村子里出来,一步步都在人家眼睛里呢。也是,皇家朝廷的鹰爪遍布九州,这小小的村落里,藏进去几个暗探又有谁能发觉?有些人既然处心积虑的等着她,必然会有一步步的谋划。瑶娘不愿再多想,她只觉得这些人活得真累,何必呢?她这么个无权无势的孤儿寡母,对付她还要绕个大圈子,真是费心了。 她拉下了帘子,隔绝了那艳阳光,也隔绝了小师爷一脸讨好的笑。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让自己静下心来,既然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她希望自己能给自己再留一些体面。 马车很快就停下了,她听到外面层层阵阵的脚步声,不禁心里一声冷笑,好大的阵仗!自己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看着前方雅致的院舍,原来车已经开进了二门。再看看面前一群阵脚严谨有素的侍卫,以及正当前那个眼熟的常服将领,她沉默半刻,带着讽刺一笑道:“好久不见了,关戊江!” 传说中的北域都护关戊江,对于此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窘意和反感,声若洪钟的一抱拳:“末将关戊江,拜见公主殿下!”率先带着一干人干脆利落的跪了下去,瑶娘听着那一声久违的称呼,心里百感交集。烈阳渐垂,霞光万丈透过高屋檐角,五脊六兽也仿佛沉寂于这份孤绝之中。满园子跪着的人各个姿容挺毅坚定,唯一站着的那个却满心疮疮不知何夕。 瑶娘听到一个声音,带着她所不熟悉的漠然淡淡道:“起来吧!关戊江,都到这般境地了,还做这般姿态,有趣味吗?” 关戊江抬起头,眼中一片坦诚,朗声道:“江受皇恩浩荡,万死难报。公主是天子血脉,无论何时何地何因果,臣面君而拜,皆是道理。” 瑶娘懒得再多听这套官话,径自往里走,道:“罢了,这些虚话放在别人面前去说吧,我一个斗升小民没这个福气消受,我只要找我儿子,他在哪个院里?” 关戊江再对她一叩拜,才领着人起来,跟过去保持着落后三步的距离,恭敬道:“欧家小哥儿是咱们府上的贵客,岂敢怠慢,眼下正在正院里等着殿下……” 瑶娘的步伐一阵快过一阵,心思早就急乎乎的向前飞过,穿过堂院,只见正院屋里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在里面说话,她微微提起裙角,不顾他人的眼神,飞快的向前方跑去。越来越近,那个坐在下首椅子里还翘着脸向外瞅的孩子,不是她的糯儿又是谁?看到他圆润小脸的那一刻,瑶娘眼中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喷涌而出,终于找到了!她的糯儿一点肉没掉,也没受苦难,太好了,她终于找到他了…… 糯儿远远一声带着颤音的:“瑶姨!”也颠颠跑了过来,两个人抱在一起,瑶娘一遍遍的摸他的小脸小手小胳膊,给他擦着泪,摸乱了他的头发,不住的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糯儿一张小脸哭的稀里哗啦,他把脸埋在瑶娘怀里,呜咽道:“糯儿错了,糯儿……太笨,中了计,拖累了瑶姨,是糯儿害了瑶姨……” “不许胡说!”瑶娘爱恋的摸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发顶他的耳朵,一遍一遍稀罕不够,她喃喃道:“不关糯儿的事……糯儿只是一时心急,孝心可怜。瑶姨也有错,瑶姨没有把自己过去的事情处理好,害的糯儿受惊了……”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说着贴心话,全然不顾周围尴尬的注视目光。关戊江干咳一声,学着身边小斯油滑的语调尽量小心翼翼的道:“哎呀这太阳晒得~人都团聚了,有什么话进屋说多好,还能一边喝着豆汤一边说,滋润嗓子多好……” 瑶娘擦净糯儿的小猫脸,抬起头,看到从正屋内走出来的妇人已经到近前,规矩的叩拜下去,口道:“臣妇关萧氏拜见殿下,愿殿下万福金安!后堂有净室,臣妇服侍殿下去换洗一下可好?” 瑶娘飞快的用袖子擦净自己的脸,直接道:“不需得,有什么话,尽快说便是!”言罢直接拉着糯儿进了屋子。 瑶娘现在一颗心彻底落回肚子,人也有些放得开了,左右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扭捏的,她拉着糯儿直接坐上正堂主位,扫视着外面进来的人,坦荡的很。糯儿却扭捏着不敢坐,坚持的站在了她身后。瑶娘一声长叹,是了,糯儿现在书读得好,阅历礼仪也跟着上去了,加上这几天住在这府里,受着这里的风化影响,自然没那个胆气在北域都护面前放肆。也不知他对自己过去的身份知晓了几何?这事如何开口,如何说清了,瑶娘一想便觉得头疼。 她看着面前规矩站着的关戊江,有气无力的道:“罢了,关将军。也不必兜圈子了,有话就请直说吧。” 关戊江仍是一脸的忠君爱国,诚恳道:“天色渐晚,臣不敢劳累殿下,‘英华院’早已收拾好,一会晚膳便送到,粗茶淡饭陋室还望殿下海涵。这里是臣在瑁阳的府邸,殿下可安心居住。今夜就不叨扰您了,令公子久别重逢,想必有很多体己话要讲。殿下若没别的吩咐,臣等告退……” 瑶娘不禁一怔,关戊江这一出是该说贴心呢还是肆无忌惮呢?觉得她到手的鸭子飞不了,就捧着她温水煮蛙?她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不自禁就想讽几句。可余光里瞥见糯儿小脸绷的紧张,又怕今天的阵仗吓到他。心里一叹,牵起诺儿的手,淡淡道:“都护大人有心了。”一句话不再多言,直接跟着下人的指引一路往小院里去了。 关戊江这个院子买的好,外面看着平淡无奇,但只有进来才会发现收拾的很是讲究。听糯儿的话里意思,这府里面最正派的是主院,可要说最精致最绝妙的住处,还是他现在住的“英华院”。不仅四周朗宇花园包围,还是个听雨赏竹的好地方,里面的藏书不计其数,其中的孤本更是让他惊掉下巴。 瑶娘微笑着听他絮叨这几天的见闻,这样活泼好动有些话唠的样子,才是她熟悉的那个糯儿,她不去想明天不去愁将来,只要好好享受这个宁静的夜晚,听糯儿讲着那些“大见闻”,便觉得心里一片安宁。 第63章 今夕何夕 清晨阳光透过纱帐,影影绰绰照在脸上,瑶娘迷蒙中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很久都没有睡的这么舒服了,纱帐带着淡淡的香,窗外那群小母鸡也异常的乖,瑶娘半眯着眼喊道:“糯儿,糯儿!起床上学堂了……”两声后没有人回应,瑶娘猛地睁开了眼睛,看清了她所躺的黄花梨木拔步床,上面挂着青络鲛纱帐。她坐起身揉揉眼睛,是了,她都忘了昨晚睡得不是她那个有些硬邦有点漏风的小木屋了,这是关戊江的府邸。她的过去结束了,瑶娘连带着那个小木屋成为了她永远沉埋心底的回忆,从今天起,她又变成了那个可叹可笑的乐宁公主。 狠狠揉了把脸,昨晚跟糯儿聊了太久,好容易等她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世过往,两个人抱在一起一顿狠哭,哭到最后累的全身乏力,恨不得一倒下就能睡着。她想要糯儿留宿,糯儿却涨红着脸坚持不肯。是了,糯儿如今越来越大,再也不能像个小暖炉一样抱在怀里了。意兴阑珊的爬起来,看看自己身上压得皱巴巴的中衣,皱了皱眉,这来不及换衣梳洗就直接睡了,不消看也知道她如今的形状该有多糟糕。麻利的收拾好床铺,快速净了面,转身看着箱子里一套套的绫罗宫装,却有些发愁。这些显然都是关戊江为她准备好的,身量尺寸刺绣工艺无一不精,乐宁看着那繁复的九层罗裙,眼皮狠狠跳了跳。这便是她从前的打扮?真是陌生的仿佛前世一般,看着就觉得拖累。翻捡半天,总算从里面找出一件简单素净的,把自己收拾妥当。举目四顾,走到窗前捧着那鲛纱帐子一阵赞叹,这么透气的好料子,用来挂在床上真是可惜了,若是裁出来给糯儿做一件外衫,炎炎夏日穿着不知该有多俊逸。 正出神着,外面有丫头清脆的声音道:“殿下可起了?奴婢来服侍殿下……” 乐宁微微晃神,轻轻“啊”一声,门被推开,进来几个伶俐的丫头,低头顺目的很有规矩。为首的那个瞧见乐宁已经把自己全收拾好了,不禁脸色顿时煞白,跪在地上惶恐道:“婢子伺候不周,让殿下做这些粗事,婢子该死……” 乐宁微微翻了个白眼,她们以为自己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住个村子沟里还有丫头伺候着梳头穿衣吗?懒得再多言,直接道:“无妨。你们主子呢?” “秉殿下,夫人正在厨房盯着,只等殿下起身,便来向殿下请安;老爷是外男,一直宿在外面没有进来……” “糯儿呢?” “欧公子正在房中读书,老爷为他请了夫子,功课是不敢落下的……”婢子说了夫子的名讳,乐宁只觉耳熟的想笑,原先要拜见这位传说中的大儒,要村学推荐拜更贴执晚辈礼,言辞规矩行为有度才能进他家的大门;现在关戊江一句话,他就屁颠颠过来给府里的孩童教书授业。看来这地方小,所出的“大儒”水分也多得很,说起来这还是变为公主难得的一桩好处。 “不必请安了,这就走吧。去告诉你家主子,我有话要问他。”乐宁直接拢拢衣襟,越众向正屋走去。 糯儿不在也有好处,她可以说话无所顾忌,这憋了一肚子的话,早需要发泄了。 不得不说,关戊江是武将,府里小丫头腿脚也是超快的。乐宁走到正院的时候,关戊江和他夫人关萧氏都已经等在正厅了,见她来了齐齐下拜。乐宁摆了摆手,一天里这么被人跪来跪去,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受不住了。 桌上还未来得及摆上早膳,只有零星几盘糕点和茶水。乐宁随意的坐下,给自己倒了盏温茶,慢慢的喝。关戊江道:“府邸粗陋,不知殿下昨夜歇息的可好?” 乐宁眼睫也不抬一下,“好。” “陈设粗鄙,还请殿下忍耐一二。若有何不妥之处,还请殿下直言,臣事必躬亲。” 乐宁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道:“倒是有一件事不妥,便是外面那两张通缉榜单!我想给孩儿换一个良籍的出身,不知这要求可过分?” “殿下过谦,臣愧不敢受。小哥儿的爹娘是个问题,按律法犯事官奴之子女,无赦不得脱籍,但既然有殿下在此,他又长于乡野不曾入籍,因此若要改个身世也并非不可。只是不知,殿下想让他归入良籍,是寻个清白人家填进去名字还是自己立祠开族?” 乐宁沉吟着,若是归入他族显然最简单,但却要抛弃身世,从此名义上就是别家的孩子,将来有一日见了亲爹娘,尽孝都是个难处;可若要立祠开族,牵扯的事又大了些,宗族基地要挑选,祠堂筑基要挑日子,林林罗列多少事情,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帮着盯到哪一步,若是自己顾及不到他时,面对之后重重的事端,也不知他会受多少累…… 看乐宁陷入沉思,关萧氏看了夫君对视一眼,斟酌着道:“臣妇有一事荣禀,说起来我家和这孩子还有些渊源,当真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乐宁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但说无妨。” “是。殿下应知,欧家小哥儿娘亲是逃出来的家妾,因此一家人只能隐姓埋名过日子。说起来也是臣妇管教无方,害得郎君失了颜面。当年过节请了戏班子来家里唱堂会,热热闹闹的,却不料被戏班子里的话本先生拐走了家里一个姨娘……” 乐宁睁大了眼睛,天下这么大,难道偏偏就这么巧? 关萧氏还在艰难的道:“这件事情,因着府上也颜面无光,因此对外也闭紧了嘴,并无旁人知晓。过去这么多年了,臣妇都已忘得差不多了。当真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境况下,得知小哥儿的身世,以及与我家的渊源……她娘本是京城人士,原先正二品大员祁家的姑娘,后来家里判了罪,颌族抄没,女眷落为官奴发配塞北。臣妇见她懂事,便买进了府里,只是不想……本来这些事不敢污了殿下的耳朵,只是这事实在是……臣妇不敢隐瞒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乐宁觉得,糯儿他爹娘当真是绝品了,兜兜转转原来根在这呢?这可真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看这夫妇二人,女的有些羞窘,男的还是一张冷面。乐宁看着他那张永远坚毅的脸,鬼使神差的问道:“若有一日,他爹娘被找到了,你可还要跟他争此女子?” 关戊江万年冰封的脸有一丝裂缝,他强忍着嘴角的抽搐道:“臣不敢同殿下争人。家有贤妻,余生不再纳妾。若殿下有心怜悯宽恕,臣这便撕掉衙门口的榜单,帮殿下查找其行踪,妥善安置。其父的贱籍好说,只是其母倒是有些麻烦。只要他们安分不惹出事端,臣可以保证,有臣在一日,他们便可过着普通百姓的生活……若将来有一日欧家小哥儿科举有名,飞黄腾达之日,可以自请圣恩,消掉母亲的奴籍。” 乐宁轻轻地点着头,关戊江这话到很是实在,只是……“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何时找到我的?你们这些人还真是无孔不入,又让人毫无察觉……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你是如何发现我,并一步一步设下的这个局?” “臣不敢唐突殿下,臣有罪怠慢了公主,还请殿下责罚……” “起吧,甭跪了,我现在不习惯……说说吧,我想知道,塞北这么大,你究竟是如何知道我在满仓沟的?” 关戊江犹豫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了出来,瑶娘看着面前熟悉的一个个物件,不禁心里百感交集。她三年前卖掉的的翡翠扳指,一年前卖掉的玉兔捣药耳环,还有一只玉镯,一枚半损了的点翠万寿簪,还有最后,他拿出来的,一颗指甲盖大的南海珍珠。 她不禁有些叹服,“集齐了这么些个,不容易吧?” 关戊江沉默着不知该如何说起,他旁边的夫人看他一眼,柔柔接口道:“两年前,臣妇随夫上任,到武烨郡时,有官眷来访。臣妇当时瞧着她头上的点翠万寿簪,便觉得规格不像是民间物,瞧着倒是有点像宫廷技师的手法。细问之下,她答的支支吾吾,后来才晓得是她娘家仗着关系开了几间当铺,这簪子就是铺子里收来的极品……” 关戊江接口道:“那当铺做了几笔黑心买卖倒是小事,好办得紧。只是这簪子来头不小,要细心了查。只是臣忌讳殿下身份手段缓了些,被那狗官心虚害怕,竟私底下要毁了这簪子。幸亏可以抢下,虽残存一半,也够用它蚕丝剥茧的寻人了。臣耗尽两年,收回这些宫廷旧物,也终于寻到了殿下的踪迹,总算不负皇恩……” 乐宁伸手一个个抚过,这都是她的过去,她用这些东西换来的自己与糯儿衣食无忧,却不料,正是这些救命东西成了颠覆自己生活的罪源…… 她闭了闭眼,“既然知道我在哪里栖身,为何不来直接抓人?” 关戊江抱拳道:“臣不敢轻怠殿下凤体,更兼得益友常达点拨,言及殿下虽娇幼之体,却有巾帼磊落之魂,宁肯玉石俱焚也不愿受辱……臣不敢突兀破坏殿下看重的东西,更怕惹殿下动怒轻贱了自己……因此,听了常大哥的建议,等殿下自己愿意来见臣的时候,再行敬奉之事……” 乐宁呵呵一笑,“说的还真是好听!依你之言,设个圈套等我自己跳进来就是光明磊落?关戊江,你们为将的是否都是这般自狂自傲?怎么就能确信我会自己入瓮?你就不怕我偷偷的跑了,从此天涯海角深山老林,再让你们找不到吗?” 关戊江还是那般气定神闲的样子,道:“因为臣和常大哥一样,相信殿下龙肝凤胆,是个敢作敢当有情有义的女子。您能在万军之中祭天诵经,悲天下苦,又怎会抛弃亲友,独自逃命呢……殿下肯回头,是为至亲任意的善举,也是造福苍生之幸!您是龙凤血脉,更是草原阏氏,无论您愿不愿意,您的出身便决定了您一生都躲不开的命数,无论您辗转何方,都脱不开这个旋。”关戊江一脸正气,脸上的凝重越来越恳切。“现在无论是大杞或是胡人单于,都派了无数暗探四处探寻您的踪迹,即便不是现在,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将来。臣边塞小将,能耐有限,不忍殿下落入凶徒之手,更不敢奢求殿□□谅。只求殿下能以大局为重,平息两国皇室的怨气……臣自坐上这个北域都护之职,为图边塞宁事矜矜业业其中多少艰涩,臣位低不敢妄言天下,但即便只是为着边塞平民百姓的安稳生活,还求公主帮上一帮……” 乐宁闭上双目,她真的是逃不开了…… 第64章 防不胜防 胡人王帐,呼儿乌单于忽然一把将手里的折子扔了出去,仍气愤难平,跳起来一脚踹翻了案桌,上面的纸张文书连带笔墨酒壶摔了一地。几个议事的王公吓一跳,惶恐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旁的左贤王看了眼那张被揉搓的折子封皮,眼珠转一转,想到了什么,打着圆场把人清了出去,回头看着兀自生气的呼儿乌,闲闲的翻了个白眼。也不理他,悠悠拿起自己的酒壶,一边喝着一边继续看自己手上的文件。 王帐内一片凌乱,呼儿乌一条腿架在翻到的桌腿上,拳头还在心浮气躁的捶着地面。半晌憋不住,挤出一句话:“乌力罕这个龟孙子……他是故意的,也不知哪来的野路子女人,还敢叫‘阿瑶’,她也配!得不到人也要弄个赝品过过嘴瘾……也就他这种软蛋能做出这种事来!”见左贤王没有回话,他低下头接连咒骂几句,半晌抬头道:“你说他那个女人,不会真是……” 左贤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您用脚趾头想想也该明白啊,她那个性子,会这么不清不白的给人藏在府里做妾吗?” 呼儿乌被噎了一下,随即豪爽的大笑,“你这人肚子里就是鬼灵精,这话不错,她哪是个会白白受气的!哎,你可见过那姬妾的画像,到底有几分像她?” 左贤王实在是被他打败了,叹服道:“若说相像,眉眼处倒是有一二分相似,若说神韵,那真是半分也不及。那女子一看就是汉人的小家子气,羞羞答答的没个骨头,哪像您的阏氏,上了战场还能挺着一根脊梁抽你耳刮子!” “你这话是!要不然天下这么多女人,就她配做我的阏氏!我就是喜欢她那股子劲,看着就生机勃勃的!要说惹事时是真让人生气,但到了关键时候,那胆气那英魄,真是女人堆里也找不出几个来……要说这南杞的皇帝老儿不是个东西,生的几个猴崽子也看着软囊囊的,怎的就能出来这么个女儿?她那几个姐妹你我也偷偷见过了,虽说是同一个爹的种子,但结成的果怎的就能差出那么多?不止模样,连脾气性情都没一样能拿的出手!真是……啧啧,汉人那句话咋说来着?歹竹出好笋!一窝的土鸡充凤凰,就她一个是神鸟……” 左贤王的手指一下一下在桌上敲着,他觑着呼儿乌单于的脸色,思虑半晌道:“我倒真是有一事不明白,你到底是记挂她的什么,是脸还是脾气?你若就喜欢那脾气,我可以给你找来十个八个让你享用不尽,何至于这般费时费力?你若单就要那张脸,那我就没法子了!那张脸若是能遍地开花,那天下男人可就都要乐死了……” 呼儿乌单于啧一声,道:“又说胡话了!” 左贤王突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单于,我必须要给您提个醒了,您是天上翱翔的雄鹰,可不能为了一只母鹰,就断了飞翔的翅膀啊!您这几年的劲头非但一点未减,还眼见着越来越旺了,这是怎么个说法?你若真学那汉人的前朝皇帝,冲冠一怒为红颜,可就算我看错人了!” 呼儿乌单于的脸色也越发沉寂,王帐内一片静默,半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有理,一碰到她的事,我确实是着急了。我的安达,你这辈子都在人心窝子里打转,你可曾有过一个住进你心里的女人?我也以为我会不屑那些小情小爱,但现在,她走的时间越长,这记忆反倒是越清晰。她不好的地方渐渐淡了,她的好处却老是在我眼前晃,一宿宿的梦里都是她。唉,我也知道这不是个事,可再看其他的女人,这个长得不行,那个脾气不辣,要么就是不会吟诗不会唱山涧小调……反正都不入眼,我也不明白啊……” 他看向左贤王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知道他想说什么,仰头灌一大口酒,伸胳膊擦净酒渍,豪迈道:“安达放心,我不是昏君也不是懦夫,女人和草原,我都要!” 乐宁连续两天都有些浑浑噩噩,关戊江和萧氏说了很多,都是她这种斗升小民接触不来的大事,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她每日就把自己拘在房里,听着糯儿遥遥的读书声,一想心事就能想好久。有时从恍神中出来,也不知自己在低落些什么,细说起来,她当初是为乐宁公主戴过孝的,那朵白花戴在耳畔的一刻,她就告诉自己,所有的旧人旧怨,都当他们死了。她斗不过那些浑身都是心眼的人,更没有自信从他们那里为自己讨还个公道,只想关起门过着自己贫瘠但真实的小日子。可如今,面前的一桩桩事,顷刻间把所有的旧伤疤揭露在眼前,那么多以为早已忘掉的记忆,顷刻间捡回来,如何不痛苦? 沐青岚没死,但却被遣至敌国为质,真不知该说这是几重喜还是几重悲?他们王族人果然都是刁钻的,派出的质子在敌国活的全无尊严,京城任何高门大户家的纨绔都能任意欺凌。用这么个方法绝掉他的希望,斩断他的尊严,比杀掉他还要折磨人。乐宁不知她对沐青岚到底还抱着几层感恩几重恨,曾经他在绝望中递给了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乐宁用尽全心去信赖他。但也正是他,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让她见识了世上最刻骨铭心的背叛,从此之后,她乐宁不敢再相信人心。 多年之后再次听到他的消息,不曾想到,不是他仕途荣耀荣登大宝,不是他被贬庶民终身牢禁,而是他还念着那一声“阿瑶”。乐宁怆然一笑,这算什么,这到底都是什么?他们胡人都是这么爱耍人的吗?呼儿乌发神经,沐青岚也疯了?她摇摇头,旧怨难提,她宁愿沐青岚忘了她。 除了每日大夫来问诊服药,乐宁等闲不出屋,也几乎不见人,关于那些人的事,她听够了。 连着扎了五日针,乐宁对镜照,觉得红斑已经清了大半,镜中的那个人,手轻轻扶上脸庞,她都几乎忘了,自己原先是何模样。 再三日,全府收拢行装,关戊江出来太久了,他这个北域都护做的不容易,虽然每日紧要的公务都有快马从都护府送过来,但毕竟距离太远,关戊江很是束手束脚。现在一等到乐宁身上大致调理的尚可,便要立即回去了。 回程的车队看着尤为庞大,单那辆双辕四骂宝香车,就令乐宁惊讶不已。边上还有五百精兵护卫,加上女眷箱笼,甚至还有关戊江从她那小木屋里送来的小母鸡。乐宁对此哭笑不得,糯儿却舍不得撒手,都是他亲手喂大的,小眼眶顷刻就红了。乐宁无奈,只好弄进鸡笼子一路暂时带上。就这样东一件西一件,整队人撑起偌大排场,很是引人注目。 糯儿头一回坐这么豪华的马车,很是惊奇,左摸右摸不消停。可一天之后就坐烦了,对着窗外的高头骏马一个劲的流口水。乐宁笑他,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坐着豪车还想骏马。糯儿一张小脸都鼓起来,乐宁笑着拧他,心里还在盘算着,等到了都护府,是否跟关戊江说说,给糯儿文武都配上先生,就算将来糯儿走了文路,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他以后的路还长,自己也不知能看顾到几时,还是趁早安排妥当才好。 也许是顾及乐宁,车队行的并不快,没受什么颠簸,但对于乐宁而言,这马车舒坦的就跟床榻一样和软,哪里会受疼?她牛车货车板子车,什么没坐过?跟那石子路上的光板车比起来,这香橼宝车简直就是享受。 这日,车队行走山野城外之时,路过一个小小茶肆,停车休憩,瑶娘牵着糯儿在人家路边的锅里挑几个茶叶蛋吃,忆起昔日二人进城走一路吃一路的时光,不禁谈笑致致,乐宁看到前面百米处还有一个卖胡饼肉馍的,不禁拉着糯儿过去查看。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乐宁还在笑呵呵的跟老者谈论着价钱,身后官道上刚刚走来的一行商旅,仿佛戏剧一般,顷刻间拍马靠近,长臂一览就把乐宁卷上马!乐宁都来不及看清他们的脸,便已天旋地转,她发出刺耳的尖叫,已被人扛到马上,听到他们咕噜咕噜的说话声,那么熟悉那么陌生,乐宁全身一个激灵,这是胡语! 她全身僵硬,心头止不住的发抖,是谁?暗中盯上了关戊江的行踪,半道来截胡?她告诫自己冷静下来,拼命地念着镇定镇定,压低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后面的动静,糯儿停的叫嚷声似乎就在后面的马上。再往后面,依稀能听见关戊江率领部下赶来的呼喝马蹄声。 乐宁心思电转间,一支箭擦着马上之人的耳畔飞了过去,斜斜插在前方地上。马上的人一声大骂,挥舞鞭子更加用力,所有这些商旅打扮的胡人都加快了速度。乐宁心里急躁不已。关戊江手中有箭,只是顾及着自己,不敢直射贼首,更怕马急驰中会伤了人。乐宁心中焦急,这个时候就不要顾及这些了,若是被这不知名的胡人劫走了,自己更不知该是悲是苦了。眼下胡杞正是关键时刻,一个不好便会被有心人拿作证据,力阻各族互融,贬胡禁商,让天子收回北域都护的权职。她乐宁即便帮不上忙,也不能成为拌路石。这些胡人不知是何来历,但看手法粗鲁,只怕是敌非友,她不能冒这个险! 前方眼见就是分岔路,那胡首大声吆喝几句,看样子竟是打着分道而行的意图,乐宁心下大急,咬着牙在马上调整姿势,趁那胡人不备,一簪子扎进马脖子!骏马一声长嘶,脚下步子顿挫,身子一歪就往地上倒,那胡人一声大骂,却控制不住骏马的颓势,连人带马一起摔在了地上。乐宁借着调整好的姿势,倒也没被摔得太狠,只是屁股与腿上一阵阵的钝疼。有这个功夫,后面的关戊江立刻搭弓举箭,一箭就把那胡人的腿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旁边的胡匪一看不好,几个人停下来要拖拽乐宁,几个人也举箭对射,另剩下一小波人带着糯儿往另一条岔道疾驰而去。 这些胡人仗着出其不意,马匹腿脚优良能抢走人,但若对阵为敌又如何敌得过身经百战的关戊江?不一时就统统被撂倒,半死不活躺在地上哀嚎。关戊江利落的下马,脸色有些难看的小心扶起乐宁,急急的问伤到哪了。乐宁不住地说,自己无碍,只是快救救糯儿,他们带着糯儿不知要做什么。关戊江回身看着绿林掩印下渐渐远去的人马,一双铁拳握得死紧,他手下那个小师爷对他一点头,率领小队人马一拨马头追了过去,乐宁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头一阵后怕。 关戊江拉过自己的骏马,低声道:“臣有罪,臣疏忽害殿下凤体受损。您放心,有活口在,他们的来路目的都能□□,臣跟您保证,必定还您一个康健的糯儿!但眼下殿下身份贵重,还请让臣随侍左右,回去好好休养……” 乐宁反复重复自己无碍,要他再多派些人手去寻孩子,可关戊江的底线半步不退,坚持留下精锐护卫公主安危。她一阵气垒,颓然被搀扶着起来,她强扭头继续盯着那条岔路,浓烟滚滚已经再看不到一个人影。她的糯儿,去了哪里? 第64章 何为天下 何为天下?乐宁不懂,但她明白什么是百姓,明白多少贫苦的生命一辈子苦熬在那两亩地里,有的每日都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仅靠一点点手艺辛劳的挣饭吃。一旦战波兴起,户户征夫割离,千里民不聊生。逃难的悲痛,挨饿的难处,她都一一尝过。正因为切身体会过那种绝望,才会从心底里恐惧。两国现在又陷入了僵持缓期,这种僵持不知最后会演变成一场百年的平和,抑或另一场浩劫?乐宁不知道,但却本能的抵触后者。糯儿爹娘的失离,不就是战事波及的恶果吗? 乐宁不知道自己能为国为民为苍生做些什么,但如果真像关戊江说的,自己的身份能帮得到他,是不是会让很多孩子避免成为另一个糯儿,能好好的和爹娘亲族共享天伦,安泰百年?如果真的如此,她想她是愿意的。 关戊江是个有本事的,他做这个北域都护,尽管只有两年的光景,却切实让百姓感受到了其中的好处。杞胡一家,这是乐宁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各族互通互融,来往商客越来越多,做的生意越来越大,随着皮子粮谷的交易,不同族的风气、习俗也都在一点点融汇,尤其两国紧邻边塞之地,街上已经可见杞人和胡人随街而逛,酒楼客栈里不同语言的声音交杂大笑着,让多少年积沉下来的芥蒂一点点变小。乐宁不禁想,再给他几十年的时间,是不是会在将来的某一日,将所有的血债旧仇全部化解消散?杞人家家易得草原的好狼皮,胡人每日也有新鲜的蔬果,轻柔的绢布……关戊江,他是一个良将,也是一个能吏。 乐宁轻轻道:“关戊江,我之前说你自傲自负,这话委实有些过了。不说其他,单就官员而言,你做得很好,这几年所作的政绩,我也确实领略到其中的好处了……作为一个村妇小民,我其实该感激你的。” 关戊江忙谦恭道:“臣职责所在,不敢得殿下赞誉。” 乐宁轻微一笑,“功便是功,过就是过。我不会因为你算计过我而无视你的功绩,也不会因你现在的谦卑而看不清你心里的野心。”她眼中浮现淡淡伤痛,“有野心是好事,只要能为百姓带来些福泽,用些手段又如何……呵呵,我从前最痛恨的便是别人日日在我边上耳提面命什么‘苍生天下’、‘社稷功过’这些词。不成想兜兜转转一圈,倒也成了动辄就把‘百姓安危’挂在嘴边的人……” “常大哥说起,殿下是个心中有沟壑的人,只是过去被陛下保护的太好,不知民间疾苦罢了。您一旦成长起来,才是苍生的庇佑!” 乐宁几乎想要笑破肚皮,“这话定不是常达说的,我过去是个什么样子,我与他、与你,都清楚得很!你想讨好我,这话却编的太假了些!不过,你跟常达关系倒是不错。” “常大哥对臣有知遇之恩,我与他是可以过命的交情。” “挺好的。你的兄弟就在身侧,你们还可以互相扶持。不像我,我所亏欠的人,这一生都见不到了。”乐宁喃喃道:“见不到面,还不清债,只有我背着一身罪孽,忏悔一生。也不知到了地下,茫茫鬼海浮魂,是否能找到他们……” “殿下莫这般轻言自贱,您福泽深厚,逝者带着您的追思,必然转世会有好的福报……” 乐宁笑的有些苦,她可以也这样安慰哄骗自己吗?关戊江看着眼前的乐宁,不禁叹气道:“几年不见殿下,今日一见,殿下实在令臣惊讶。相较与过去,您现在通人情懂世理,更兼怜悯民生疾苦,有天子血脉杰者大义之风,令臣叹服。” 乐宁凄苦一笑:“受了那么多教训,总要学会长大的,不然岂不是太对不住过去受过的创伤?” 说话间早膳已陆续端上,乐宁看着满桌的精致佳肴,不禁觉得很是浪费,这一桌菜用不了几筷子就会被撤下去,进了泔水桶后是熊掌是糟糠又有何分别?可惜的这些银钱,若拿去村子里够全村热热闹闹的吃上一个月了,家家有肉有酒,孩子的笑声能一直回荡进山里去! 关萧氏一边忙着伺候一边小心翼翼的道:“殿下请用膳,府里已经请了最好的厨子,但边野地方做出来的粗茶淡水,不能跟殿下昔日的盛景相提,还请简单用一些。过会三堂的大夫就到了,为殿下调理身子……” 大夫?乐宁一怔,反应过来,指的应该是请大夫来修复她这张脸!是啊,若这张脸毁了,她又是哪门子的帝姬阏氏?连个倒夜壶的粗妇都不如!关戊江既然率先找到自己,必然会把一切做到最好,从他手里献出去的,会是个同昔日一模一样的乐宁公主。 胃口突然有些兴致寥寥,乐宁的手抚上自己面庞,这些年里她早就习惯了,也忘了这一茬。这两天里,也不知关戊江看着她的脸,该是多么忧心不已百爪挠心吧?她的药从来不曾停过,按大夫的话说,毒性始终残留在皮肤里,也不知去不去的净……乐宁很是无所谓,甚至有些恶意的想,若将来的乐宁公主带着一脸麻子而归,也不知那些旧人会是怎样一副面孔…… 她淡淡对关戊江道:“好了,说说吧,看完了大夫,你继而打算如何?我这个烫手山芋是送交朝廷,还是送出塞外,再或者按之前的路走,让我这个殉战殉天变成现实?不论是杀是剐,都悉听尊便。左右当初是你带着我离开京城,进入的火坑。如今再送我一程,有始有终,也无妨。” 关戊江一个利落直接跪下,连带着旁边上菜布菜的内眷丫鬟,一溜溜跪了一片。关戊江以头叩地道:“臣万死不敢对殿下不敬!还请殿下慎言,臣惶恐不安,殿下此言,是要臣的命……” 乐宁摇摇筷子,本来就没有胃口,这眼前又跪下一大片,更是看着就难受。她无奈道:“行了,起来吧。有话直说便是,趁着我现在有心情,一道听了便是!无论交给哪方,与我又有何分别?” “是。”关戊江站起来,犹豫着道:“早前战事休憩之时,大杞与胡人单于签订有一份盟约,其中条约一百二十余条,不知殿下可有耳闻?” “直接捡关键的说便是。”乐宁有些疲惫,她从不懂政务,这两方外交绕半天脑子签下的什么合约一听就头疼,当真是武官刚打完肉搏战,就靠文官打嘴皮子仗。 “是,其中项目繁多,所属割地跨域更是相争最激烈之处。但呼儿乌单于最后又特别让出来一块坦佷格喇草原,只为了一个要求……便是,要求杞人王庭倾全国之力,藏匿汝瑶帝姬泯于军阵之事,并鼎力搜寻公主下落,安然送回单于王帐。”关戊江每说一个字,乐宁便睁大一分眼睛,看着他的嘴开开合合,脑子却有些糊涂听不明白。“无论对于杞人或者胡人百姓而言,大杞的公主一直没有离开过草原王帐,您无论生死都是胡人的阏氏……” “你说这是呼儿乌的意思?真是好笑,这句话比起之前常达夸我明理那句还要好笑!对于他呼儿乌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土地!子民!牛羊!甚至他的酒壶都比女人重要!又怎么可能为了我割出一处草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瞒殿下,臣初时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半句不信,但这确实就是事实!坦佷格喇草原现在已经更名落根城,有大杞的官员上任接管,只是城里的胡人首领尚未曾搬迁住处,只等殿下一入胡境,洛根城便彻底是大杞的一块城池了。” 乐宁觉得自己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不屑。呼儿乌是不是脑子吃坏了,居然还在装什么情圣?还是对她仍有别的盘算?但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还能有什么用处值得他用土地来换?若说是真感情,那更是半个字都不信,她与他之间早就已穷途末路,解不开拧不断的死结,又在这里发什么病?她很是无力,“那这次大杞的天子又赚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做了两笔买卖,第二笔还是人家到贴上来白送的好处……” 关戊江皱了皱眉道:“殿下切莫如此,天子筹帷天下,有他的难处也有他的不得已。再者子不言父母之过,殿下眼中有苍生有万民,也更该理解您的生身父亲才是……” 乐宁垂下眼睫,她的父亲,不止是她一个人的父亲,她的君王,更是天下人的君王。在他的眼里,社稷永远是重于亲脉的,利益是永远胜于血缘的。他先是一个君王,再次才是一个亲人。 乐宁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她搅着碗里的汤匙,淡淡道:“其他的呢,我不在的这几年里,京里可又有什么大事?” 关戊江锁了锁眉梢,“不知殿下想听什么样的大事?天子龙体康健,对柔妃娘娘也客气的很。太子已经可以动用御笔批复,近来颇受朝廷赞誉。几个皇子分别封王,各部大员、部落质子大体安分,不知还有哪些遗落的,殿下给臣提个醒?” 乐宁眉头一动,道:“诸皇子封王?那我三皇兄分的是何爵位封地?还有质子,各部落皆觐奉王族,不知西胡……派出的是谁?” “三皇子政绩尤佳,只是脾气爆了一些。公主当年出塞的事,他回京后很是不赞同,多次上奏惹得天子不满。其后又私下交恶与陈家,嫌隙渐深,连带着同气连枝的韩家、皇后外戚一族都有些矛盾。天子虽有斥责他浮躁,但看在他在云南的功绩,没有多加责罚。此次册封,给了一个‘英’字,三珠亲王,也是很好的。臣与英王并无来往,再深的,臣也不甚详细了。”他顿了一顿,语气有些怪异道:“至于部落质子,西胡派的是单于亲弟乌力罕。这位王爷行事谈吐处处与杞人相似,初到京城时,很是令人惊艳,惹出了几波风流债,令天子不喜,叫他等闲待在府里不要出来走动。只是最近,关于他则有一道奇怪的传闻……”他悄悄的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乐宁的表情,尴尬道:“他纳了一房妾室,宠幸有加却从不叫外人见其面。有风闻传,那女子面貌有一二分类似昔日帝姬。有宫女暗称,其府中丫头,曾听闻他唤妻妾乳名‘阿瑶’……” 乐宁神情恍惚,仿佛回到昔日,那个儒衫俊秀的青年,眼中带着落寞带着孤傲,看到她后微微一笑,眼中的温柔溢深,他开口,和暖的声音仿佛响在耳畔:“阿瑶,近来可好?” 沐青岚! 第65章 防不胜防 胡人王帐,呼儿乌单于忽然一把将手里的折子扔了出去,仍气愤难平,跳起来一脚踹翻了案桌,上面的纸张文书连带笔墨酒壶摔了一地。几个议事的王公吓一跳,惶恐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旁的左贤王看了眼那张被揉搓的折子封皮,眼珠转一转,想到了什么,打着圆场把人清了出去,回头看着兀自生气的呼儿乌,闲闲的翻了个白眼。也不理他,悠悠拿起自己的酒壶,一边喝着一边继续看自己手上的文件。 王帐内一片凌乱,呼儿乌一条腿架在翻到的桌腿上,拳头还在心浮气躁的捶着地面。半晌憋不住,挤出一句话:“乌力罕这个龟孙子……他是故意的,也不知哪来的野路子女人,还敢叫‘阿瑶’,她也配!得不到人也要弄个赝品过过嘴瘾……也就他这种软蛋能做出这种事来!”见左贤王没有回话,他低下头接连咒骂几句,半晌抬头道:“你说他那个女人,不会真是……” 左贤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您用脚趾头想想也该明白啊,她那个性子,会这么不清不白的给人藏在府里做妾吗?” 呼儿乌被噎了一下,随即豪爽的大笑,“你这人肚子里就是鬼灵精,这话不错,她哪是个会白白受气的!哎,你可见过那姬妾的画像,到底有几分像她?” 左贤王实在是被他打败了,叹服道:“若说相像,眉眼处倒是有一二分相似,若说神韵,那真是半分也不及。那女子一看就是汉人的小家子气,羞羞答答的没个骨头,哪像您的阏氏,上了战场还能挺着一根脊梁抽你耳刮子!” “你这话是!要不然天下这么多女人,就她配做我的阏氏!我就是喜欢她那股子劲,看着就生机勃勃的!要说惹事时是真让人生气,但到了关键时候,那胆气那英魄,真是女人堆里也找不出几个来……要说这南杞的皇帝老儿不是个东西,生的几个猴崽子也看着软囊囊的,怎的就能出来这么个女儿?她那几个姐妹你我也偷偷见过了,虽说是同一个爹的种子,但结成的果怎的就能差出那么多?不止模样,连脾气性情都没一样能拿的出手!真是……啧啧,汉人那句话咋说来着?歹竹出好笋!一窝的土鸡充凤凰,就她一个是神鸟……” 左贤王的手指一下一下在桌上敲着,他觑着呼儿乌单于的脸色,思虑半晌道:“我倒真是有一事不明白,你到底是记挂她的什么,是脸还是脾气?你若就喜欢那脾气,我可以给你找来十个八个让你享用不尽,何至于这般费时费力?你若单就要那张脸,那我就没法子了!那张脸若是能遍地开花,那天下男人可就都要乐死了……” 呼儿乌单于啧一声,道:“又说胡话了!” 左贤王突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单于,我必须要给您提个醒了,您是天上翱翔的雄鹰,可不能为了一只母鹰,就断了飞翔的翅膀啊!您这几年的劲头非但一点未减,还眼见着越来越旺了,这是怎么个说法?你若真学那汉人的前朝皇帝,冲冠一怒为红颜,可就算我看错人了!” 呼儿乌单于的脸色也越发沉寂,王帐内一片静默,半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有理,一碰到她的事,我确实是着急了。我的安达,你这辈子都在人心窝子里打转,你可曾有过一个住进你心里的女人?我也以为我会不屑那些小情小爱,但现在,她走的时间越长,这记忆反倒是越清晰。她不好的地方渐渐淡了,她的好处却老是在我眼前晃,一宿宿的梦里都是她。唉,我也知道这不是个事,可再看其他的女人,这个长得不行,那个脾气不辣,要么就是不会吟诗不会唱山涧小调……反正都不入眼,我也不明白啊……” 他看向左贤王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知道他想说什么,仰头灌一大口酒,伸胳膊擦净酒渍,豪迈道:“安达放心,我不是昏君也不是懦夫,女人和草原,我都要!” 乐宁连续两天都有些浑浑噩噩,关戊江和萧氏说了很多,都是她这种斗升小民接触不来的大事,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她每日就把自己拘在房里,听着糯儿遥遥的读书声,一想心事就能想好久。有时从恍神中出来,也不知自己在低落些什么,细说起来,她当初是为乐宁公主戴过孝的,那朵白花戴在耳畔的一刻,她就告诉自己,所有的旧人旧怨,都当他们死了。她斗不过那些浑身都是心眼的人,更没有自信从他们那里为自己讨还个公道,只想关起门过着自己贫瘠但真实的小日子。可如今,面前的一桩桩事,顷刻间把所有的旧伤疤揭露在眼前,那么多以为早已忘掉的记忆,顷刻间捡回来,如何不痛苦? 沐青岚没死,但却被遣至敌国为质,真不知该说这是几重喜还是几重悲?他们王族人果然都是刁钻的,派出的质子在敌国活的全无尊严,京城任何高门大户家的纨绔都能任意欺凌。用这么个方法绝掉他的希望,斩断他的尊严,比杀掉他还要折磨人。乐宁不知她对沐青岚到底还抱着几层感恩几重恨,曾经他在绝望中递给了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乐宁用尽全心去信赖他。但也正是他,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让她见识了世上最刻骨铭心的背叛,从此之后,她乐宁不敢再相信人心。 多年之后再次听到他的消息,不曾想到,不是他仕途荣耀荣登大宝,不是他被贬庶民终身牢禁,而是他还念着那一声“阿瑶”。乐宁怆然一笑,这算什么,这到底都是什么?他们胡人都是这么爱耍人的吗?呼儿乌发神经,沐青岚也疯了?她摇摇头,旧怨难提,她宁愿沐青岚忘了她。 除了每日大夫来问诊服药,乐宁等闲不出屋,也几乎不见人,关于那些人的事,她听够了。 连着扎了五日针,乐宁对镜照,觉得红斑已经清了大半,镜中的那个人,手轻轻扶上脸庞,她都几乎忘了,自己原先是何模样。 再三日,全府收拢行装,关戊江出来太久了,他这个北域都护做的不容易,虽然每日紧要的公务都有快马从都护府送过来,但毕竟距离太远,关戊江很是束手束脚。现在一等到乐宁身上大致调理的尚可,便要立即回去了。 回程的车队看着尤为庞大,单那辆双辕四骂宝香车,就令乐宁惊讶不已。边上还有五百精兵护卫,加上女眷箱笼,甚至还有关戊江从她那小木屋里送来的小母鸡。乐宁对此哭笑不得,糯儿却舍不得撒手,都是他亲手喂大的,小眼眶顷刻就红了。乐宁无奈,只好弄进鸡笼子一路暂时带上。就这样东一件西一件,整队人撑起偌大排场,很是引人注目。 糯儿头一回坐这么豪华的马车,很是惊奇,左摸右摸不消停。可一天之后就坐烦了,对着窗外的高头骏马一个劲的流口水。乐宁笑他,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坐着豪车还想骏马。糯儿一张小脸都鼓起来,乐宁笑着拧他,心里还在盘算着,等到了都护府,是否跟关戊江说说,给糯儿文武都配上先生,就算将来糯儿走了文路,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他以后的路还长,自己也不知能看顾到几时,还是趁早安排妥当才好。 也许是顾及乐宁,车队行的并不快,没受什么颠簸,但对于乐宁而言,这马车舒坦的就跟床榻一样和软,哪里会受疼?她牛车货车板子车,什么没坐过?跟那石子路上的光板车比起来,这香橼宝车简直就是享受。 这日,车队行走山野城外之时,路过一个小小茶肆,停车休憩,瑶娘牵着糯儿在人家路边的锅里挑几个茶叶蛋吃,忆起昔日二人进城走一路吃一路的时光,不禁谈笑致致,乐宁看到前面百米处还有一个卖胡饼肉馍的,不禁拉着糯儿过去查看。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乐宁还在笑呵呵的跟老者谈论着价钱,身后官道上刚刚走来的一行商旅,仿佛戏剧一般,顷刻间拍马靠近,长臂一览就把乐宁卷上马!乐宁都来不及看清他们的脸,便已天旋地转,她发出刺耳的尖叫,已被人扛到马上,听到他们咕噜咕噜的说话声,那么熟悉那么陌生,乐宁全身一个激灵,这是胡语! 她全身僵硬,心头止不住的发抖,是谁?暗中盯上了关戊江的行踪,半道来截胡?她告诫自己冷静下来,拼命地念着镇定镇定,压低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后面的动静,糯儿停的叫嚷声似乎就在后面的马上。再往后面,依稀能听见关戊江率领部下赶来的呼喝马蹄声。 乐宁心思电转间,一支箭擦着马上之人的耳畔飞了过去,斜斜插在前方地上。马上的人一声大骂,挥舞鞭子更加用力,所有这些商旅打扮的胡人都加快了速度。乐宁心里急躁不已。关戊江手中有箭,只是顾及着自己,不敢直射贼首,更怕马急驰中会伤了人。乐宁心中焦急,这个时候就不要顾及这些了,若是被这不知名的胡人劫走了,自己更不知该是悲是苦了。眼下胡杞正是关键时刻,一个不好便会被有心人拿作证据,力阻各族互融,贬胡禁商,让天子收回北域都护的权职。她乐宁即便帮不上忙,也不能成为拌路石。这些胡人不知是何来历,但看手法粗鲁,只怕是敌非友,她不能冒这个险! 前方眼见就是分岔路,那胡首大声吆喝几句,看样子竟是打着分道而行的意图,乐宁心下大急,咬着牙在马上调整姿势,趁那胡人不备,一簪子扎进马脖子!骏马一声长嘶,脚下步子顿挫,身子一歪就往地上倒,那胡人一声大骂,却控制不住骏马的颓势,连人带马一起摔在了地上。乐宁借着调整好的姿势,倒也没被摔得太狠,只是屁股与腿上一阵阵的钝疼。有这个功夫,后面的关戊江立刻搭弓举箭,一箭就把那胡人的腿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旁边的胡匪一看不好,几个人停下来要拖拽乐宁,几个人也举箭对射,另剩下一小波人带着糯儿往另一条岔道疾驰而去。 这些胡人仗着出其不意,马匹腿脚优良能抢走人,但若对阵为敌又如何敌得过身经百战的关戊江?不一时就统统被撂倒,半死不活躺在地上哀嚎。关戊江利落的下马,脸色有些难看的小心扶起乐宁,急急的问伤到哪了。乐宁不住地说,自己无碍,只是快救救糯儿,他们带着糯儿不知要做什么。关戊江回身看着绿林掩印下渐渐远去的人马,一双铁拳握得死紧,他手下那个小师爷对他一点头,率领小队人马一拨马头追了过去,乐宁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头一阵后怕。 关戊江拉过自己的骏马,低声道:“臣有罪,臣疏忽害殿下凤体受损。您放心,有活口在,他们的来路目的都能□□,臣跟您保证,必定还您一个康健的糯儿!但眼下殿下身份贵重,还请让臣随侍左右,回去好好休养……” 乐宁反复重复自己无碍,要他再多派些人手去寻孩子,可关戊江的底线半步不退,坚持留下精锐护卫公主安危。她一阵气垒,颓然被搀扶着起来,她强扭头继续盯着那条岔路,浓烟滚滚已经再看不到一个人影。她的糯儿,去了哪里? 第66章 我非圣贤 关戊江这几天真是焦头烂额,这次找回的乐宁公主,一惯明事理好说话令人惊喜不已,但碰上了糯儿这档子事,立刻就成了烫手的山芋,一点一点研磨着他的理性。又一次听到下人满面惊慌的来报,他额角抽抽,只觉满心疲惫。 看着面前纹丝不动的乐宁公主,再看她旁边桌案上凌乱堆积的公主盛装,长长叹了口气:“殿下,臣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您到底如何才肯答允?呼儿乌单于那里已经再三催过了,臣只怕再拖下去连西胡也惹怒就不好收场了……臣答应您一定把孩子救回来,愿以全族千代万世安泰起誓,您就信臣一次可好?” “我日日都在摆着手指头数日子,每过一天都心惊胆战。我一想到那孩子在北川大窖里受苦,我就坐立难安……他是在为我受刑!在我孤苦飘零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安稳的生活,我恢复身份后却还了他囚禁极刑,你说,这是我多大的罪孽?” “殿下!臣已经探明了他的位置,也摸清了周遭的境况,只等安排好后路就能将人抢出来!东胡人不会为了一个小子跟大杞过不去。但是您如果不出塞,西胡便会片刻间翻脸,那才是泼天大祸啊!” 乐宁看着关戊江眼中的怒火,突然间觉得有一丝熟悉一丝悲凉,她静静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在我出嫁之前,我父皇看我的眼神,和你现在很是相像……你们见到我都一口一个‘公主’、‘殿下’,可你知道我父皇称我为什么吗?”乐宁凄凄一笑,“他说我是‘祸根’!关戊江,你现在可也是这么想的?” 关戊江低垂了头,低声道:“臣不敢。” 乐宁起身,遥望着窗外那棵垂柳,恍惚道:“所有人都指责我不懂事,没有把天下大义放进心里,因着自己的私心置家国安危不顾……可是,天下百姓都太平安稳了,却独独牺牲了我一个!没有人会明白我这一去,每天的日子都是怎么苦熬过来的。西胡、呼儿乌,那里处处都是我的厄运劫难……”她回转头哀哀的道:“我的劫难我认,我这一生的命我改不了。但是糯儿他不一样,他在小山村里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胡人盯上?咱们杞人讲究理德,罪大恶极的犯人上断头台前还给一顿饱饭。现在,就当是断了我最后一点牵挂,让我亲眼看到他好好的,能跑能跳能安然长大,我便安心了。还不行吗?” 关戊江咬着牙道:“臣本安排好十日后去劫人的,既然殿下如此执意,也罢,便让臣再作安排……还请殿下莫再多想,好好休息为入胡做些准备吧!” 乐宁闭上眼,手触到宫装凤冠,只觉满心的寒颤。她无法告诉别人,她怕极了。她怕这身华美的衣裳,她怕那乘入胡的凤撵,她怕见到草原上十里蒙古包万里篝火,她怕呼儿乌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拖延没有任何用处,如果没有糯儿的事支撑着,真怕自己要疯了。她怎么会,这么快,就要再走回那条绝路?手紧紧握成拳,两国的圣旨在上,她丝毫违抗不得,关戊江现在的迁就只是给她留着脸面尊严,还真以为她的公主凤仪能随意碾压权臣吗?她若再不懂事,麻绳一捆关在马车里扔过去,又有谁会为她鸣不平?百姓眼中的太平要靠她的磨难去成就,她不想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但真的一想到那只狼口近在咫尺等着她,是由自心底的悲凉和绝望。 三日后,乐宁呆滞的任由那些丫头给她梳妆打扮,底下人为她收拾那些简单的行装。第二次入塞,没有十里红妆,一切都要悄然进行。故事的主角也有不同,上一次还是明媚的少女迷茫不忿中带着一丝好奇;现在,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满目萧索的枯槁之人。 关戊江在外面请示,乐宁忙让他进来说话。挥退了众人,他低头道:“已经安排好了,时间紧迫,臣派出的人现在估摸已经到了北川。殿下按吉时启程,绕路经丰泰城,再入西胡。臣的人会带着孩子在丰泰等着您,您见到了,便可以安心入胡了。殿下放心,臣还等着仰仗着您相助,胡杞一家。必定不敢亏待了他。您跟单于琴瑟和鸣,日后杞胡相融,往来通商便利,您再见见娘家旧人,也未必会是难事,说不得糯儿还能行走草原王帐之内……” 乐宁心内凄然,她这一去哪里是去做阏氏,根本是去做囚奴……关戊江未免太高看她了,离开这片地方,进了呼儿乌的势力范围,她才是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所以,她才会在这几天里,拼尽一切逼着关戊江去救人,等她没有了利用价值,天下之大,又有谁会惦记着她的小糯儿受的苦?“你的计划可有效?若我在丰泰见不到人,又出了别的变动,可如何?” “殿下!这已经是最万全的法子了……北川虽然偏僻,但毕竟也是胡人的地盘,要闯进敌营救人,哪里都是小心。臣不敢担保臣的计划万无一失,只是,殿下,这是唯一的机会。倘若……当真有何变动,还请殿下莫要冲动。呼儿乌单于还在等着您,惹他动怒,无论是您,或是臣,或者天下百姓都承担不起……” 乐宁闭了闭眼,这是她所能争取到的最大程度,其他的,都由不得自己。她这一生,看似荣耀,其实从来不得自由,也从来没得选择。村中的几年悠闲是上天格外垂恩,让她在以后的烈焰苦熬中,唯一可以慰藉自己的甜蜜回忆。此番入胡,再次面对那些旧人,她不知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午后三刻,一辆马车从都护府驶出,随行三千官兵,关戊江亲自压阵。在路人眼中还当是哪家官眷出府,但乐宁知道,所行一干人皆是精兵,就连马车夫都是个千户扮的。她心内惴惴,既盼着走快些见到糯儿,又想着再慢些最好永世不入胡。 两日后到了丰泰,乐宁焦急的等在客栈内,只恨不得亲自跟着去看一眼才好。好容易听到外面脚步声动,关戊江的声音低低在门外说道:“主子,小的回来了。” 乐宁的脚步比丫头还快,一步窜过去打开了门,门外是有些尴尬的关戊江,他身后站着几个亲兵,却没有那个小身影。乐宁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这到底,是如何了? 关戊江进门挥退众人,压低声音回道:“怪得很,北川牢房里,找了三遍,也没看到欧家小哥的身影。据臣接到的情报,东胡不可能对糯儿起任何疑心,更没有任何动他的痕迹。臣在想,可能是糯儿机灵,自己偷偷跑了?还是有什么别人相助……臣需要一些时间查探,殿下莫要忧心。” 乐宁一片发空,她不明白为何事情会诸多波折,道:“关戊江,你不要欺瞒我。我就告知我实话,他是真的失踪了,还是……殁了?” “殿下,臣可以发毒誓,没有他的尸身,更没有任何动刑的痕迹。只是一个边远废弃的地牢,阴冷破旧些,连守卫都稀缺,若真是有那些损伤手段,臣断不会看不出来的。小哥儿一定还活着,臣早晚能找到他……” “不……不,到头来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要我就这样心里乱糟糟的入胡?关戊江,你太高看我了,我不是圣人。”乐宁后退几步,凄惶摇头道:“你们要我以身祀虎,我不能反抗。你们要我安分入胡,我半步出不得府门。我自从出现在县衙府门的那一天起,桩桩件件都不能随心。嘴里念着天下大义,却丢了我唯一的亲人……关戊江,你要我抛下他乖乖的入胡,我非圣贤,不能安然殉道。” 关戊江强忍着道:“那殿下想要如何?您说出来,只要臣做得到!刀山火海不辞,您若是想要我这颗项上人头,江办事不利万死难辞其咎,立刻割下来给您出气!但是明天呼儿乌单于那里,必得见着您!” 乐宁哀哀的看着眼前的关戊江,半晌默然道:“眼前有两条路。要么你把我药倒了,拿绳子捆上扔到呼儿乌面前;要么你带我去北川大窖看一眼,我要亲眼看看那个地方,看看糯儿留下的痕迹,是黑是白总算心里有数。看过了我就上轿子,进西胡。”乐宁闭上眼,若非她牢牢困在关戊江的守卫之中,走半步都有人盯着,她早就自己去找人了。哪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身不由己。北川大窖离这里不过半日的路程,此时天色还不算晚,赶在夜里一个来回,也并非难事。她想去看看,糯儿是否会留下一丝暗记,她更怕的是,关戊江对她有所隐瞒,他找到的是糯儿的尸身。让她抱着一个虚幻的期待,在胡地一世被蒙在鼓里。 关戊江自然不愿多生事端,可他拧不过乐宁的倔强。深深叹一口气,当初用一个糯儿把瑶娘勾了出来,现在却是因着同一个糯儿,不知乐宁公主会做到哪一步。他当然可以把乐宁强押进胡,只是,他也是怕,这强扭出来的结果不仅结不成两国只好,而是缔结成了另一段仇怨。他不得不承认,乐宁有一句话很有理,她现在很有用处,正是她的用处,让她有这个倔强的资本。若是个不经事的小娘子,吓一吓也就什么都答允了。偏偏这一位,他吓不着,所以,只能哄。用句常大哥说的话,顺着哄,捧着夸,千万不能逆了鳞,不然一旦炸了根本收不住。他是不是该庆幸,这位主还有点理智,没有提出再不入胡的绝话?她若是真顺着心意宁死不入胡,自己可该如何是好? 关戊江很是头疼。 第66章 至情至理 自打糯儿被劫走后,明显关戊江一路加强戒备更加重视,关萧氏更是几乎寸步不离乐宁身边。乐宁对那胡人的来历很是忧心,胡人分裂多年,东胡和西胡一直互不对眼,也不知这是哪路哪派的?她望着窗外目光滞滞,她没有想到,刚刚变成乐宁,那些阴谋暗算便如影而至了。她可以挺着脊梁面对群狼,却绝不想让这恶果被糯儿替她挡了去…… 直至进了都护府,乐宁日夜翘首等着盼着,却始终不见关戊江来跟她报一句近况。见到关萧氏时,她说起的也是一些宽慰话,听得心里舒坦可是半点外面的情况都不明。乐宁坐不住了,把大夫新换的药狠狠砸在地上,还想她乖乖的喝药,她是表现的太柔弱可欺了吗?丫头跪了一地,关萧氏听到动静急急赶来,好说歹说却丝毫灭不下乐宁的火气,她直接道:“我要句实话!我要知道真相!叫关戊江来说话,不然休怪我翻脸无情……” 绝药,绝食,再不济用簪子给自己脸上划几道子,她就不信关戊江能坐得住!她是帝姬,虽有名无实处处皆要仰仗别人,但她只要还有用处,就能给自己加码!关戊江用一句天下大义堵她的口,却绝不了她的心思,撒泼也好,耍赖也罢,她要她的糯儿,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关戊江看着地上遍地的断杯残盏,再看到乐宁那一副追究到底的表情,不禁重重叹了口气,“殿下这又是何苦呢?臣向您保证过,定会还您一个康健的孩子,只是还请殿下给臣些时间……臣以为一路上已经对殿下推心置腹,通晓明理,您将来要面对的是两国君王母仪天下,怎能动辄沉不住气,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乐宁紧紧的盯着他,道:“关戊江,我不是个木偶,由着你唬弄。在你心里,君国是优于平民的,糯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儿,你手里的事务件件都重逾他,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于我而言,是最紧要的!我一介妇人不懂国事,也不通政务,我只要我的孩儿平平安安回来。即便现在你做不到,至少也要告诉我,他现在何处?有无受伤,那些人到底是何来头!” 关戊江沉默半刻,开口道:“殿下忧虑太过了,臣已查出一些端倪,不过是一伙落草的胡寇,用些银钱草粮便能打发,只是臣不敢把其中因由告之殿下,就怕殿下心急将事情闹大,让他们知晓咱们的身世,就怕他们畏惧而逃了……” “关戊江!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不成?你带的五百精兵个个穿着官皮,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铁骑!哪家的胡寇会去抢官车?而且不打箱笼不截骏马,直接看准我和糯儿下手?这是早就蓄谋好的!”她越说越气,声音也渐渐嘶利,“我在向你问事实,你却跟我编幌子!关戊江,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他们是哪路人,不然再也不要在本宫面前说话,我跟你撕破脸不共戴天!” 关戊江很是疲惫,咬咬牙在乐宁面前渐渐屈下膝盖,跪下请罪道:“臣有罪!臣欺瞒殿下,请殿下重罚……并非臣轻视,而是据探子的回报,欧家小哥儿被东胡的人掠去了……东胡的顿莫儿单于是个心思不定的主儿,臣现下还没有摸清他的心思,因此不敢用这些只言片语来扰了殿下的心。眼下咱们跟西胡已经初步达成共识,东胡却横插一缸子,臣实在是担心,他会在这个时候,利用您双重的身份,搅合出什么事来……殿下,咱们的百姓再也耗不起战事了!还请殿下怜悯那些孤苦伶仃的孩儿,不要为了一个糯儿,而不顾天下诸多家户无辜的孩儿!为着大局着想,再给臣一些时日,臣定能想出个妥善的法子,救回欧家小哥儿。” 乐宁一颗心凉透了半边,她悲凉道:“你跟我讲天下,我跟你说的却是人伦!无论东胡人提出什么要求,你必然都不会答应。他们没有抓走最有分量的人,而只是一个替代品,你不会为着一个小儿的性命而有任何牺牲退步,你心里那杆轻重明白得很……但我不同,若是满脑子都是大义却连至亲的人都保不住,我跟那坐在皇座上的冷血人又有何分别?”乐宁渐渐挺直脊梁,她道:“我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再次才是一个摆放在台面上的公主帝姬。那些在你们心里无足轻重的人,却是我的命!我不能让糯儿因着我的缘故,受尽苦楚最后孤零零的被抛弃在敌国乡野!你自去图你的大业,我的孩儿,我自己来救!” “殿下!”关戊江急的有些失态,“算臣求您了,您现在万万不能出去!事情还不算太糟,那些东胡人不明里头的厉害,以为糯儿是您偷带出来的呼儿乌单于之子,因此弃了您而拐了他。他们想用糯儿做要挟,必然不会伤他。我们现在只要和西胡暗中搭成共识,演一出戏,救出孩子来轻而易举!您万万不可自己闯进他们的手里,那才是臣最担忧之事!您一时冲动,会害的三国和宁波动,天下大乱,到时黎民受难,您就是救出来孩子,又有何面目面对天下子民的问责?” 乐宁瘫坐在椅上,两行清泪滑下脸庞,喃喃道:“关戊江,你不懂,糯儿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这一辈子,爱恨分明,却尽遭背叛。我满心憧憬的情郎,为了他的前程骗我;我信赖仰视的父皇,视我为祸国妖孽;我嫁的夫郎,对我无尽折磨;我最后信任的人,却在他温柔的背后也露出了沾血獠牙……我曾以为,放眼天下,穷尽此生我再不敢祈求人心。糯儿对我来说,同别人不一样,你知道,身边有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有多难?” 关萧氏忍不住低啜出声,她上前两步,用手握着乐宁的裙角,凄然道:“殿下勿要如此,您放心,您一向福泽深厚,小哥儿必然会安然无恙的回来!您会乐呵的看着他成家立业,您也会子孙满堂,共享长乐……就算为着他回来那日,您也要保重身体,别让孩子为你担心啊……” 乐宁闭上眼,她可以就这么等下去吗?长叹一口气道:“关戊江,本宫要你知道,糯儿就是本宫的命。有他在,我才是乐宁公主;若他不在,你随时都保不住这个公主,知道吗?” 关戊江眼中的为难沉痛愈深,半晌后低下头去,道:“臣谨记在心。” 十日后,传回了确切消息,在西胡人和关戊江的配合演戏之下,成功让东胡以为自己抓的只是一个很受看重的书童,当真是有些烫爪,放了不甘心,留着又费粮食,杀了又不划算。想着万一能再利用利用,将糯儿关在了极冷冻土的北川大窖里,让他每日里牧羊刨土,自谋其食。 乐宁听到这个消息时,既惊且喜,喜悦他安危暂缓却又心疼他受的罪。不禁追问何时能将人救出,却被告知了另一个噩耗。西胡呼儿乌单于亲自发的手书,愿意配合救人演戏,只是要求速将己国阏氏送回。 乐宁一听到那个名字就浑身发毛,她现在哪里脱得开身,不禁对着关戊江迁怒道:“关大人好严谨的治下啊!不是说我被找回的事保守严密吗?怎的现在东胡、西胡都知道信了?哈,天下都知道了,你还把我天天拘在屋里自个儿得意的玩藏猫猫呢?” “臣有罪!启禀殿下,臣受天子信任,知道陛下思女心切,因此把您的消息附在密折里承了上去!臣的人敢用性命担保无人会判主外泄,只是京城里人多嘴杂,也不知哪里露出的缝隙……只是西胡那里,单于手书都送到了,按之前的盟约,您一找到就要送入王帐的……殿下,眼前处处还要仪仗西胡伸手相助,您还是做好准备,提前出塞吧……” 乐宁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头摇得飞快,“不,我不能走。我这一走了,谁还看顾糯儿?我要守着你,亲眼看他回来我才放心……” “殿下,此时不是较劲的时候,呼儿乌单于是一国之主雄才大略,他决定的事,您和我都违背不得!往后的事少不得他出力。现在大杞和西胡趋势正好,您可千万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搅场子……” “不!关戊江,我说过,一日不见到人,我便一日不是乐宁公主,你是把我的话当做屁放吗?无论你现在如何在我面前指天誓地的发毒誓,我都不会答应……关戊江,我曾说过,我此生再难信任一个人,我不会把糯儿托付给未知的人,就两眼一抹黑的进那个牢笼。除非我看到结局,不然谁的话我都不信!关戊江,包括你,我也不信!” 关戊江也是被气得不轻,他真是不明白该如何劝这位倔强的主儿了。东胡惹不得,西胡拖不得,天子又“一切全权交付仗关卿”,真是让他被夹在中间好生为难。 乐宁心中何尝不是扭着筋,她根本不敢想,草原王帐,呼儿乌,一出出噩梦就在眼前走马观花一般浮现,她全身都在抖。这就要进那个牢笼了吗?她的后事完全没有准备好,她这一走再无回路,她的糯儿,又该怎么办? 第67章 我非圣贤 关戊江这几天真是焦头烂额,这次找回的乐宁公主,一惯明事理好说话令人惊喜不已,但碰上了糯儿这档子事,立刻就成了烫手的山芋,一点一点研磨着他的理性。又一次听到下人满面惊慌的来报,他额角抽抽,只觉满心疲惫。 看着面前纹丝不动的乐宁公主,再看她旁边桌案上凌乱堆积的公主盛装,长长叹了口气:“殿下,臣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您到底如何才肯答允?呼儿乌单于那里已经再三催过了,臣只怕再拖下去连西胡也惹怒就不好收场了……臣答应您一定把孩子救回来,愿以全族千代万世安泰起誓,您就信臣一次可好?” “我日日都在摆着手指头数日子,每过一天都心惊胆战。我一想到那孩子在北川大窖里受苦,我就坐立难安……他是在为我受刑!在我孤苦飘零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安稳的生活,我恢复身份后却还了他囚禁极刑,你说,这是我多大的罪孽?” “殿下!臣已经探明了他的位置,也摸清了周遭的境况,只等安排好后路就能将人抢出来!东胡人不会为了一个小子跟大杞过不去。但是您如果不出塞,西胡便会片刻间翻脸,那才是泼天大祸啊!” 乐宁看着关戊江眼中的怒火,突然间觉得有一丝熟悉一丝悲凉,她静静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在我出嫁之前,我父皇看我的眼神,和你现在很是相像……你们见到我都一口一个‘公主’、‘殿下’,可你知道我父皇称我为什么吗?”乐宁凄凄一笑,“他说我是‘祸根’!关戊江,你现在可也是这么想的?” 关戊江低垂了头,低声道:“臣不敢。” 乐宁起身,遥望着窗外那棵垂柳,恍惚道:“所有人都指责我不懂事,没有把天下大义放进心里,因着自己的私心置家国安危不顾……可是,天下百姓都太平安稳了,却独独牺牲了我一个!没有人会明白我这一去,每天的日子都是怎么苦熬过来的。西胡、呼儿乌,那里处处都是我的厄运劫难……”她回转头哀哀的道:“我的劫难我认,我这一生的命我改不了。但是糯儿他不一样,他在小山村里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胡人盯上?咱们杞人讲究理德,罪大恶极的犯人上断头台前还给一顿饱饭。现在,就当是断了我最后一点牵挂,让我亲眼看到他好好的,能跑能跳能安然长大,我便安心了。还不行吗?” 关戊江咬着牙道:“臣本安排好十日后去劫人的,既然殿下如此执意,也罢,便让臣再作安排……还请殿下莫再多想,好好休息为入胡做些准备吧!” 乐宁闭上眼,手触到宫装凤冠,只觉满心的寒颤。她无法告诉别人,她怕极了。她怕这身华美的衣裳,她怕那乘入胡的凤撵,她怕见到草原上十里蒙古包万里篝火,她怕呼儿乌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拖延没有任何用处,如果没有糯儿的事支撑着,真怕自己要疯了。她怎么会,这么快,就要再走回那条绝路?手紧紧握成拳,两国的圣旨在上,她丝毫违抗不得,关戊江现在的迁就只是给她留着脸面尊严,还真以为她的公主凤仪能随意碾压权臣吗?她若再不懂事,麻绳一捆关在马车里扔过去,又有谁会为她鸣不平?百姓眼中的太平要靠她的磨难去成就,她不想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但真的一想到那只狼口近在咫尺等着她,是由自心底的悲凉和绝望。 三日后,乐宁呆滞的任由那些丫头给她梳妆打扮,底下人为她收拾那些简单的行装。第二次入塞,没有十里红妆,一切都要悄然进行。故事的主角也有不同,上一次还是明媚的少女迷茫不忿中带着一丝好奇;现在,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满目萧索的枯槁之人。 关戊江在外面请示,乐宁忙让他进来说话。挥退了众人,他低头道:“已经安排好了,时间紧迫,臣派出的人现在估摸已经到了北川。殿下按吉时启程,绕路经丰泰城,再入西胡。臣的人会带着孩子在丰泰等着您,您见到了,便可以安心入胡了。殿下放心,臣还等着仰仗着您相助,胡杞一家。必定不敢亏待了他。您跟单于琴瑟和鸣,日后杞胡相融,往来通商便利,您再见见娘家旧人,也未必会是难事,说不得糯儿还能行走草原王帐之内……” 乐宁心内凄然,她这一去哪里是去做阏氏,根本是去做囚奴……关戊江未免太高看她了,离开这片地方,进了呼儿乌的势力范围,她才是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所以,她才会在这几天里,拼尽一切逼着关戊江去救人,等她没有了利用价值,天下之大,又有谁会惦记着她的小糯儿受的苦?“你的计划可有效?若我在丰泰见不到人,又出了别的变动,可如何?” “殿下!这已经是最万全的法子了……北川虽然偏僻,但毕竟也是胡人的地盘,要闯进敌营救人,哪里都是小心。臣不敢担保臣的计划万无一失,只是,殿下,这是唯一的机会。倘若……当真有何变动,还请殿下莫要冲动。呼儿乌单于还在等着您,惹他动怒,无论是您,或是臣,或者天下百姓都承担不起……” 乐宁闭了闭眼,这是她所能争取到的最大程度,其他的,都由不得自己。她这一生,看似荣耀,其实从来不得自由,也从来没得选择。村中的几年悠闲是上天格外垂恩,让她在以后的烈焰苦熬中,唯一可以慰藉自己的甜蜜回忆。此番入胡,再次面对那些旧人,她不知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午后三刻,一辆马车从都护府驶出,随行三千官兵,关戊江亲自压阵。在路人眼中还当是哪家官眷出府,但乐宁知道,所行一干人皆是精兵,就连马车夫都是个千户扮的。她心内惴惴,既盼着走快些见到糯儿,又想着再慢些最好永世不入胡。 两日后到了丰泰,乐宁焦急的等在客栈内,只恨不得亲自跟着去看一眼才好。好容易听到外面脚步声动,关戊江的声音低低在门外说道:“主子,小的回来了。” 乐宁的脚步比丫头还快,一步窜过去打开了门,门外是有些尴尬的关戊江,他身后站着几个亲兵,却没有那个小身影。乐宁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这到底,是如何了? 关戊江进门挥退众人,压低声音回道:“怪得很,北川牢房里,找了三遍,也没看到欧家小哥的身影。据臣接到的情报,东胡不可能对糯儿起任何疑心,更没有任何动他的痕迹。臣在想,可能是糯儿机灵,自己偷偷跑了?还是有什么别人相助……臣需要一些时间查探,殿下莫要忧心。” 乐宁一片发空,她不明白为何事情会诸多波折,道:“关戊江,你不要欺瞒我。我就告知我实话,他是真的失踪了,还是……殁了?” “殿下,臣可以发毒誓,没有他的尸身,更没有任何动刑的痕迹。只是一个边远废弃的地牢,阴冷破旧些,连守卫都稀缺,若真是有那些损伤手段,臣断不会看不出来的。小哥儿一定还活着,臣早晚能找到他……” “不……不,到头来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要我就这样心里乱糟糟的入胡?关戊江,你太高看我了,我不是圣人。”乐宁后退几步,凄惶摇头道:“你们要我以身祀虎,我不能反抗。你们要我安分入胡,我半步出不得府门。我自从出现在县衙府门的那一天起,桩桩件件都不能随心。嘴里念着天下大义,却丢了我唯一的亲人……关戊江,你要我抛下他乖乖的入胡,我非圣贤,不能安然殉道。” 关戊江强忍着道:“那殿下想要如何?您说出来,只要臣做得到!刀山火海不辞,您若是想要我这颗项上人头,江办事不利万死难辞其咎,立刻割下来给您出气!但是明天呼儿乌单于那里,必得见着您!” 乐宁哀哀的看着眼前的关戊江,半晌默然道:“眼前有两条路。要么你把我药倒了,拿绳子捆上扔到呼儿乌面前;要么你带我去北川大窖看一眼,我要亲眼看看那个地方,看看糯儿留下的痕迹,是黑是白总算心里有数。看过了我就上轿子,进西胡。”乐宁闭上眼,若非她牢牢困在关戊江的守卫之中,走半步都有人盯着,她早就自己去找人了。哪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身不由己。北川大窖离这里不过半日的路程,此时天色还不算晚,赶在夜里一个来回,也并非难事。她想去看看,糯儿是否会留下一丝暗记,她更怕的是,关戊江对她有所隐瞒,他找到的是糯儿的尸身。让她抱着一个虚幻的期待,在胡地一世被蒙在鼓里。 关戊江自然不愿多生事端,可他拧不过乐宁的倔强。深深叹一口气,当初用一个糯儿把瑶娘勾了出来,现在却是因着同一个糯儿,不知乐宁公主会做到哪一步。他当然可以把乐宁强押进胡,只是,他也是怕,这强扭出来的结果不仅结不成两国只好,而是缔结成了另一段仇怨。他不得不承认,乐宁有一句话很有理,她现在很有用处,正是她的用处,让她有这个倔强的资本。若是个不经事的小娘子,吓一吓也就什么都答允了。偏偏这一位,他吓不着,所以,只能哄。用句常大哥说的话,顺着哄,捧着夸,千万不能逆了鳞,不然一旦炸了根本收不住。他是不是该庆幸,这位主还有点理智,没有提出再不入胡的绝话?她若是真顺着心意宁死不入胡,自己可该如何是好? 关戊江很是头疼。 第68章 道心为本 关戊江为乐宁寻来一身男装,从精卫中又挑拣出五百人,分三批隔百丈前后护卫,乐宁坐在关戊江的马背上,头戴一顶毡帽,压低了帽檐,在烈风中往北疾驰。 一路上,关戊江都始终一语不发,丝毫不见之前的嘘寒问暖殷切章章。乐宁知道他心里有气,反倒觉得有些放心,脾气摆在脸上,总比埋在心里强些。若这关戊江对她仍是那副和善样子,她才要担忧警惕,他接下来会有什么手段报复在糯儿身上。无论此行能否找到人,她都注定要出塞,这么一步步被逼进火坑,她心里的苦又能向谁发泄? 一路上草原渐渐稀疏,乱世嶙峋,马匹也被迫放满了速度,乐宁被颠的股间生疼,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凝目看着远方的连脉雪山。天太冷了,冷的天地几乎一片惨白。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看到北川那极度冰寒之地,寸草不生的荒原,乐宁仍是感到一阵心悸。这哪里住的了人?北环连山,西邻冻河,在这个鸟兽不近的荒凉僻静之地,她的糯儿在这里住了二十余日?乐宁跳下马来,腿脚有些软,身边有个小兵扶了她一把,她什么也顾不得,蹒跚着往前走。这里东一个土堆西一片石垒,哪里有半个帐篷的痕迹?身边的小厮小声道:“主子,这太荒了,不设监牢,都是挖的地牢,您看,前面的那个土堆,就在那下面,胡人挖个大坑,三丈深,糟土壁,把奴役们关在里头,不给梯子根本爬不出来……” 乐宁看着那土褐色的坑,探头往下看去,黑洞洞什么也瞧不清晰。不禁悲从中来,这四面冻土,无盖无裘,她的糯儿如何活?她蹲下扶着坑边,身边的几个护卫忙三手五脚的拉住他,“哎呦主子,您可不能下去,这脏乱得很,咱又没带着梯子,这下去容易上来可就难了……” 乐宁满心凄苦,她来都来了,难道不去看一眼吗。糯儿能住的地方,她也能去。几个人争持不下,后头的关戊江看着不像话,长叹一口气便要过来再劝劝。身后突然有一骑快马迅速驶来,那是关戊江放在外圈的斥候,一直留意着四周的境况。此时飞奔而来的马蹄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揪起了一抹紧张。那斥候从还未曾停稳的马上跳蹿下来,急急凑在关戊江耳边说着什么,关戊江的眉毛越皱越紧,片刻后做了决断。他对乐宁一抱拳,道:“前方有东胡一小首领之子,看样子是狩猎贪玩跑没了边。小的去引开他,还请主子在此等候片刻,莫要动作。”他喝一声道:“子竹,好好看护好主子,我一刻后回来,若是有个万一,先扒了你的皮!” 那个曾在县衙扮作过小师爷的小兵应了,一张脸苦的就要哭出来,惨兮兮的看着乐宁,好不可怜。 关戊江带上一部分人手绝驰而去,乐宁眼睛看着黝黑的地穴,下定决心道:“准备准备,送我下去。”那个名唤子竹的小兵瞪大了眼,腿一软直接就跪在了乐宁的脚边,假声哭嚎着:“我的祖奶奶啊!您就饶了小的命吧……我家那位爷,他不是说笑的~他真的会扒了我的皮……您看看我这几天尽心尽力伺候您的份上,可怜我还没娶媳妇呢……” 乐宁被他嚎的心烦意乱,她就知道这小子最是个滑头的!忍不住叱道:“行了,装什么装。我就下去看一眼,又不乱走。你若再这般闹法,我可就四处逛逛了?再者,这么冷的地方,这下面说不好还背风呢!快,找个什么东西做梯,不然我就自己滑下去……” 几人无法,搓出一条麻绳,先下去一个人四周探看一圈,确定没什么问题,再由人服侍着乐宁慢慢下去。天色有些暗沉,子竹点亮了火折子,乐宁凑着微微火光一圈圈看着查看。竟是些破草席烂骨堆,还有一些馊败的食物残渣。乐宁一边看着,眼眶渐渐发红。及至角落,有个人蜷缩在墙角,有护卫推他半天也不曾推醒。乐宁见状,吩咐喂一些水,那人脏的不成样子,胡子头发一捧乱草,根本看不出是何样貌。所幸还会吞咽,半壶水下肚,渐渐缓了过来。他睁开半迷蒙的双眼,看着身边众人,片刻后待清醒些,看清他们的体貌特征,激动地一把抓住身边那人的手,艰难道:“尔……尔可是大杞汉人?哈,哈,苍天怜悯,我泱泱英主终于,终于来救我出牢了……” 乐宁顿觉疑惑,瞥了一眼子竹,见他也是一脸不解,便由得护卫盘问。一问得知,原来是杞人使臣,二十年前游说东胡时,因人才出众被东胡单于青眼有加,盛待予以纳降。被拒绝后便关至监牢,欲磨其性子。不料此人身弱而志坚,二十年不降,被押的囚牢一次比一次不堪,最后竟被投放这僻凉之地,放其自生自灭。 乐宁大感诧异,回头用眼神询问子竹,他也抓耳挠腮表示没听说过。乐宁不懂,若真是杞人使臣被扣,为何无论宫里、塞外这几年一点消息都没听说过?但若非实言,这个人谈吐、情绪却又如此真实。身边的护卫不敢懈怠,牢牢护着乐宁,外面的兵卫也振起精神。那老者看着一圈人的反应,渐渐了然,一声长嗟,松开了紧紧攥住的身边护卫的手。他淡淡道:“来者怕是另有所图吧,小老儿认错人了。你们自去忙,这僻静地也没什么值得人惦念了……” 乐宁斟酌道:“老者前些日子,可见一小童?” 老者眯开半道缝,瞅一眼乐宁,才道:“原来那小童还有这般福源。贵人来晚一步,他前两日被人弄走了。我这里三五年也不见得多来几个邻居,走的走,死的死,到头来还是就剩小老儿一人,伴着雪山清风,念着故土啊……” 乐宁心中不免一丝触动,半晌开口道:“若老人家有意,我愿尽绵薄之力,助君回国。只是还请老人家告知,他是被何人带走的?来者几许人数?手段可是粗鲁?” 老者长叹一口气,“贵人不必多虑,我与那孩子同处几日,看出他是个有福气的。来的二三十许人动作快捷,训练有素,但明显小童并不认得,挣扎有力却未曾被伤。那伙人虽不曾言语,但以小老儿的眼力,看着像是胡人。” 乐宁心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是胡人带走的糯儿……那,他现在到底是生是死?乐宁觉得双腿无力,她席地顿坐,双眼无神,身边的护卫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乐宁觉得自己这几日真是被一个又一个消息抛起跌落,起伏的心律难齐。“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总要诸多波折……” 四周一片静谧,不知如何对答。那老者皱了皱眉,忍了忍,听得压抑的抽泣声,不禁一声长叹,看着乐宁道:“贵人何至如此悲伤?谁人不逢厄运,谁人不惹尘缘?万般皆是命,万难皆有解法,只是不要输了一口志气才好……” “志气?志气能救命吗?我的命不好,我是天生的祸根,我从何而解?国乱是我祸害的,家人是我牵连的。我连我唯一的孩儿都保不住,又能做什么……” “哦,是哪位大师给贵人批的命,他们妖言惑众,贵人也尽信了?小老儿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知理义知君恩,还从来没听过这些旁门左道的章法。女人家终究头发长见识短,才多少事就怕了……” 乐宁豁然道:“你知什么?你可知是谁给我批的命?就是你那天大的君恩!你奉他为天,他却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我敬他至尊,他却认我为祸国乱根!这样的君王,这样的天,我不懂,你所谓的道又在哪里!家国祸乱黎民纷争,上位者不想着如何励精图治壮本国雄力,却用一弱女子去讨好外强。又致女子为何地?” 小老儿静静地看着不语,半晌拾起身边一碎屑皮,搓搓道:“贵人可知这是何物?富贵人家应该没见过,这里都叫它罗汉豆。这东西结出来的小豆子邦硬无味,但结出的花小巧可爱,因此有些中原人家留其花而舍其种。但小老儿被拘此地,衣食俱缺,才发现这东西耐活又饱腹,当真是好物……庄稼尚且守着自己,苦寒地犹能抽枝拔穗活人性命,何况人乎?岂能因困境就丢根忘本,舍了自己的道?” 乐宁怔怔,道:“老人家也有道吗?” 老者抻抻筋骨,仰天道:“自然有道。万人皆有其宗,万物皆有其本。心不动于微利之诱,目不眩于五色之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源章法。小老被禁苦寒之地,二十年苟活图的是什么?念得是家国大业,图的是一颗忠君汉心。虽死犹荣,魂魄归地府,也对得住宗族庙堂。” “你的家国父兄亲族皆忘了你的苦,你也不怨?”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其位谋其政,天子也有天子的难处,为臣者能为君分忧,为苍生谋福,是为臣之幸事,何苦来哉?雷霆雨露皆君恩,做臣子者只图着自己爽快不顾执政清明,那才是朝廷的蛀虫,非吾道义之徒。”他看着默然不语的乐宁,静静道:“自古愚人最爱蒙蔽视听一叶蔽目,只看他人长处而叹自己悲哉,丢了根忘了本,最后失了心。试问天下之徒,谁人永享清福不受消磨?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身份,亦要护得住自己的道心。与其念着天下负了你,不若看看,自己又是否对得起苍生?” 乐宁看着眼前的悠然老者,被圈二十年仍念着为汉臣的心,到底是从何而来的气度?他说每个人生来都背着自己的职责,而自己呢,她是公主,生来受万民膜拜,是不是死也要为万民死?她是天脉之女,受朝廷用度被用来和亲,生无可拒避无所避,是否注定要死在胡人的土地上? 第69章 再次重逢 乐宁从来不知道,大道是什么;更不曾想过,她身为公主的大义又在何处。太深奥的东西她不懂,她只是按着心意一步步行来,走的艰难苦涩遍体鳞伤。她不甘,也试图逃过,可兜兜转转还是绕不过这个圈,凡人的日子那般草贱,可她仍强求不来,短暂的甜蜜转瞬而逝,终究还是回到起点。这老者说,人的根在哪,一辈子都在哪。这一点她认了,她享了十六年的富贵,便要用整个后半生去偿还。但根之所在命之系也,心犹然。她不懂,她的心放错了位置?或许打从一开始她就认错了这个世界,想错了草原,更判断错了呼儿乌。 乐宁觉得自己很乱,看着眼前老者虽满身狼藉但仍清澈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无可辩驳。她在村子里能过的安心,是因为她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个村妇;她过去在皇宫里能生活的肆意张扬,是因为她是名正言顺的公主;唯有在胡地,她嫁了草原人,却始终没把那里当做家。她从来没有肩负起身为阏氏的责任,更从来没有把呼儿乌当做夫郎君王去尊敬。 乐宁闭上眼,她的心里沉沉的有些难过,为自己,也为旧人。 老者正在啃着护卫给的一块肉干,良久没吃过正经好东西,他咀嚼的很是投入。一时间,空寂的洞穴内,只剩下他的声音和噼里作响的火苗,众人的呼吸声就着风响,被吹得旷古悠长。 上面有个兵卫压低声音道:“主子,主子您快先上来。我听着地音,前面来了一对人马,不知是不是关爷回来了……您先出来,也好做打算!” 乐宁稍稍收敛思绪,今天经历的起伏太多了。她的心里有些发空,由着侍卫再把她托上去,一迈出窖洞,就感受到了刺骨的风吹得她当场一个寒颤。子竹拉着她躲到了一个高高的岩石后面,留守的侍卫也分散藏匿好,一时间,空旷的草原看不到一点人烟生气。五个侍卫将乐宁团团围好,听他们的话调整自己的呼吸,渐渐也平复下心静。远远的马蹄声渐渐逼近,黑夜之中看不清来人的打扮,更分不清是胡是汉,也不知是关戊江回来了,还是那个胡人的小公子乱跑到这里了。在分不清是敌是友之前,所有人都不敢擅自而动,就算这几百个人再如何大的能耐,在胡人的地盘上把事情闹大了,也不是什么善事。 来的人离近了变能听到其呼喝的声音,乐宁立刻皱紧了眉头,那是胡语!她心内很是戒备,不禁瞟了一眼旁边的子竹,他也是一脸的如临大敌。乐宁看到这行人数,不禁狠狠皱了眉头,也不知可否躲得过去,关戊江还不知在何处,真是让人心焦。 来的胡人也是怪,像是有备而来,直接认准了关着汉臣的那座大窖,一阵指挥后卸下软梯,便下去了人。旁边的子竹兀的低声道:“不好,咱们虽处理了外面的痕迹,但窖里面却残留着咱们的脚印!若是底下点了火,顷刻间便会发现……还有那囚牢中人,也不知他会否说破我们的处境?唉,小的失算了……” 乐宁听得一阵忧心,这批人显然并非之前的那胡人顽童,这批人,是直奔着大窖来的!刚想到此,地下窖中便传来了呜哇的叫声,子竹一个当机立断,一把将乐宁扛在肩上,几个护卫同时默契而动,奔向藏掩着的石后,将马匹拉起,将乐宁扶上去便开始挥鞭直跑。留在坑上的胡人见状,忙乱叫起来,坑里的主事忙爬了上来,吩咐一顿追。 留下的这些侍卫显然训练有素,每过百丈便有一拨人来换岗,其余的走岔路引走追兵。只是身后跟着的胡人也是个不简单的,始终有一队人马缀在乐宁身后,紧紧跟着。身后的胡兵大声喊话,声音被风声刮得有些破碎,乐宁隐隐觉得似曾相识,但还尚未层分辨清晰,一道利箭疾驰而来,射中了马的后退,骏马一声长嘶要倒,子竹慌乱中忙护着乐宁,一个飞跳重重摔在了地上。乐宁安然无伤,子竹却缩着身子起不来,身边的几个侍卫全部调转马头,跳下来挡在乐宁身前,奋勇不惧的看着前方悠悠而来的胡人。乐宁的手扶上子竹紧皱的眉头,这总是嬉皮笑脸的人此刻一丝笑也挤不出来,倒叫她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扶着他肩膀的手有些微湿,她心里一动,缓缓看向后面,子竹的背上赫然插着两支箭羽! 胡人首领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冷冷喝道:“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他身后的胡人渐呈包围之势,乐宁身前的侍卫也都抽出身上武器,月色笼罩下泛着幽幽寒光。 僵持的氛围每一秒都被拉得旷古悠长,谁都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脸上划过一丝冷汗,却全然不敢放松精神,正在这时,突然一道清亮女声想起:“都住手吧!”所有人瞪大了眼,只见蹲在地上的那个人慢慢直起身子,越过众多侍卫出现在胡人面前,他抬头看着眼前的胡人,慢慢抬手摘下毡帽,露出自己一张清白的脸,一头长发倾泻而下,她定定的看着来人,眼中有悲怆有无畏,她静静道:“胡格亥,好久不见,我来找我儿子!” 为首的胡格亥几乎已经看傻了,他哆哆嗦嗦的抬起手,几乎就快指到了乐宁的脸上,他惊讶的道:“我的天神娘娘啊,您……您怎么会在这儿?快,快去通报单于,找着阏氏了!” 乐宁看着双方卸下防备,看着胡格亥殷勤的找马车,看着子竹跟侍卫们简略的修整疗伤,胡格亥甚至殷勤的递过一壶烈酒给他们驱寒。乐宁没有推辞,她也不知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局面,没想到她惧怕躲避了胡人这么久,最后关头不是关戊江把她送入呼儿乌手里,而是她自己跳出来的。她已经不记得当时怎么就有那份胆气,忘了过往,无视旧怨。只是想着,若能保下这几个人的命,她的牺牲也算是有用了。 坐在胡人的马车里往回走,天色渐明,摇摇看到那片灰褐色的土窖,乐宁沉默不语,身边的胡格亥还在尽全力描绘他家单于长久的思念深情,只是他并非擅长言语之人,也跟乐宁并不相熟,每句柔情蜜意的话说出来,都偷着丝丝怪异。乐宁全程面无表情,趴在后面的子竹嘶着牙花子一阵阵泛酸水。 乐宁也有些听不下去,打断他道:“大半夜的,你来这大窖是要做什么?” 正皱着眉头措辞的胡格亥听到问话,脸上也露出了一副解脱般的轻松,笑着道:“还不是要那个汉臣!我家大汗上次光顾着掠那个小崽子了,这回头才知道那个汉臣也是个有学问的。这不好奇嘛,能让东胡扣下二十年的人,肚子里到底有多少好东西?就趁着这次一回生二回熟,再回来多拿上一个……” 乐宁一怔,忙道:“你刚说,你们抓了一个小孩子?” 胡格亥瞪着眼,“是啊……啊,他可就是那个对阏氏很重要的人?大汗收到南杞使者的手信,说有个孩子被东胡抓了,要我们相助。本来大汗懒得理这些破事,但那人信誓旦旦的说,只要能把人找回来,阏氏必定对恩人感恩戴德说一不二,这我们大汗一听嘴都乐歪了,当下就拍桌子了,必须得找回来啊!”他越说越得意,“东胡那群崽子们才几年的道行?从他们边境上拿个人,就跟砍瓜吃肉一般容易!我们大汗神勇无敌,哪里会看在眼里……” 乐宁见他又开始了长篇的吹赞,也随他去自说,只是心里一阵喜悦。糯儿是被西胡的人带走了,人在呼儿乌手上,她不知为何心里就陡然放心了。 不一时已回到北川大窖,关戊江的人马早已等在原地,见一行人过来,乐宁安然无伤,不禁也舒了口气。那汉臣已经被送了上来,披着件大氅在胡人和杞人双重目光中,安然的坐着。见乐宁回来,老皲的脸上露出一丝和缓笑容。“贵人果然是个有福的,天地有灵,造物有化,您能消解冲突,也是您的福泽啊……” 乐宁站定,心里咀嚼着这句话,半晌微微一拜,道:“还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那汉臣一捋胡须,微笑道:“小老儿不足挂齿,家族长居沪州,姓闻。山中岁月久,不知世上已千年,出来这么多年,早已不知家人宗族如何了……”老人的眼中看着茫茫南方,遥远怅然带着数不尽的留恋。 乐宁转头看向关戊江,不晓得他可曾听说过闻家。关戊江看了一眼老者,微微摇了摇头。沪州水乡之城,多士族举子,关戊江这生于京城长于塞北的人,对那些南边的世家也不甚清楚。乐宁轻道:“闻老被东胡拘禁,二十年而志不摇,该得朝廷好好抚慰才是……以后,还要请关将军好生照顾了。” 关戊江也一直盯着那汉臣看,闻言正要颔首,边上的胡格亥□□来一句话:“阏氏啊!这人是大汗先定下的,您要是想把他放回南杞,得等大汗同意才行啊……” 乐宁皱皱眉头,回头看着胡格亥,他一缩脖子,道:“大汗马上就来了,您有什么话,跟他说就是……” 乐宁转头看着天地交接处,似乎下一刻便能看到虎豹从那里挣脱闯入,吞噬她的一切。她静静地凝望着,还不知该如何见面,却见飘忽间一阵浓烟起,几匹骏马在烟尘滚滚中疾驰而来。她的心顿时一滞,看着那几个渐渐逼近的人影,手脚一片发麻。半晌也转不开身子,就那样牢牢地盯着前方,对身后的关戊江轻轻道:“关将军一路辛苦了。将我送来这里,还受了一场惊吓落了一身的官司。总之昨晚的事多有凶险,此番找到糯儿,我乐宁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山高水长,人各有命。若我乐宁有长远命相,自会还你。若无福照,我也自认己命不怨苍天不咎人……你我,各自保重吧!” 说到最后一个字,骏马刚好行至面前,为首马上之人利索一个勒马,衣衫翻动间已跳到了她的面前。不顾周边诸多将领兵士的目光,只将乐宁上下扫视,一双铜铃般的眼中精光乍现,他的嘴角大大裂开,展开雄臂将乐宁牢牢圈在怀里。浑厚的男子气息瞬间包裹上来,乐宁只觉得全身都在僵硬,那个陌生中透着熟悉的声音响在耳侧:“乐宁,我好想你……” 第70章 相逢不识 乐宁自打知道要重面呼儿乌的那天起,就一直处于一种无可逃离的恐惧彷徨中,时而寒颤,时而愤怒。她多次设想过再见面时两人会如何,两人最后闹得那样不死不休,恨到了骨子里。随后又落得天各一方互无音讯,中间隔了多少年的岁月伦长?长到她以为她早已忘却前尘,却在一颗心好容易平静之后,又再度站在草原上,面对昔日的恩怨。是各执冷语,还是怒目喷火?乐宁不知道,她只知道关戊江就站在她的身后,上天入地她都无可逃避…… 前方的骏马疾驰而来,当那张脸渐渐清晰时,乐宁满腔乱蹦的思绪忽然就静下来了。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一点点逼近,每多近一步,就勾出她多一丝回忆,那些漫长的过去,有美好有沉怨,交织飘荡在岁月长河中,落在她眼中的点点星辉里。她看着面前马背上的呼儿乌,心内一片沉静,所有的浮躁、矛盾都在瞬间消散,她就像看一个前世的故事,不知道转生一次后,还如何再续上断缘。 呼儿乌几乎是从马背上飞下来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双狼目只盯着一身男装的乐宁,大步上前,无视掉关戊江礼节性的阻拦,直接拐到乐宁身前,看清了那张梦中无数次令他辗转难安的脸,如此清晰如此真实的也在看着他,看得他浑身都酣畅淋漓。他扬展起双臂,在所有人的诧异中,一把将他的女人搂在怀里,瞬间满足感弥漫全身,他近乎祈求的叹道:“你终于回来了,乐宁,我好想你……” 乐宁浑身僵直,瞬间大脑一片空白,这样热情的呼儿乌,令她陌生的束手束脚。身后关戊江重重的一声咳,将她思绪拉了回来,用尽力气推开他,呼儿乌却舍不得撒手,温香软玉抱满怀,他忍不住开怀大乐,乐宁狠狠撞击他的胸口,却不料他身上有新伤,这一击正中地方,顿时血弥漫开来,呼儿乌疼的皱了皱眉眉头。四周的胡人立刻紧张起来,有亲信对乐宁怒目而视便要动手,却被呼儿乌一巴掌拦到一边,他微皱着眉,眼睛仍舍不得离开乐宁,霸气豪迈的道:“这是我的女人,她有资格碰我。谁敢对她无礼?” 乐宁面色半点不动,静静道:“我儿子呢?” 呼儿乌脸上那一副尽享天下的得意表情才随之一收,他有些不可置信又带着些气急败坏道:“你,你说什么?你有儿子了?哪个狗杂种赶在我头上戴绿帽子?我宰了他!” 乐宁气结,他身边的胡格亥忙凑在他旁边几句耳语,呼儿乌脸上的表情为之一滞,随后风雨消而彩红显。他的嘴又咧开来,扯着嗓子道:“吓我一跳,原来是那个小崽子,早说嘛!就在我的王帐里,阏氏跟我回去,自然能见到你的儿……干侄子就干侄子,说什么儿子,真是……” 乐宁心内一松,最担心的事已经有着落了,她也别无所求,看着面前抹药裹伤还在对着她傻笑的呼儿乌,真心无力应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身后的关戊江适时上前,一拱拳,跟呼儿乌开始绕官腔。乐宁垂下眼,这个时候,他们男人的博弈一点没有她插手的余地。自己就是个供交易的货品,大杞出了货,现在开始提价码了。 他们的事,乐宁不想再听,她转身看着这些日子来一直陪着自己的护卫,勉强也算作最后的送嫁人吧。彼此虽然接触不多,但这几天里也算共患难,他们尽全力护着她,子竹还挨了几箭。若非命大躲过了要害,她还真不知要如何还。这一别,再想见杞人也难了。 她看着已经勉强能动的子竹,淡淡道:“可还疼?” 子竹吸着气道:“主子放心,几个小坑窝子,给我通通筋骨,能有什么!”乐宁看着他强装笑容的脸,心里一晒,这小子还真是个活宝,她从怀里掏出个小手帕,打开里面是两张叠的整齐的银票,一根点翠万寿簪。她看着这些旧物心波微动,揣在怀里这许多年都没敢花出去,不成想留到今天倒是不值钱了。她将东西摆在子竹手里,道:“留着吧,你不老念叨着还没娶媳妇吗?算是我赏你的聘礼吧。这簪子原本是一对,这一枝上镶着枚鸽子血,另一个没有。所以那个换成银子了,这一枚一直留到现在,也没敢拿出去过……留给你媳妇吧,做个传家的物件也成,不枉你替我挡了一剑。我身边,也就只剩下这些了……” 子竹颤巍巍的手不敢接,他认得这种点翠做的簪子,他家主母关萧氏的首饰盒里,也不过只有一根华盛一支单钗是点翠的,可那翠面成色根本比不了,更别说那枚镶嵌玲珑的鸽子血了!他怕自己养不起这金贵东西,更怕后面胡人单于那一直紧盯着这边不放的眼睛。他真怕自己前脚收了东西,后脚就会被单于惦记上。摸了摸被箭扎的后背,子竹心悸难平,都快哭出来了。 乐宁不晓得他心里那千缠万绕的心思,只见呼儿乌和关戊江说完话过来,便浑身不自在。关戊江及至近前行礼,乐宁怅然道:“此番,便要与将军别过了?”关戊江低头道:“是。呼儿乌单于赞同臣的治法,臣还要回去事无巨细汇报于天子。”他抬头看着乐宁,嘴唇微动,片刻后单膝下压,半跪在乐宁面前,他身后所有的杞兵一起跪到,只剩乐宁一人独怆于天地间。关戊江低头道:“臣这便要回去了。还请殿下多珍重,与单于共结连理,胡杞长续佳话,山高水远,臣祈愿殿下百年安泰,四海升平。” 乐宁闭上眼,强忍着酸楚道:“将军有心了。山河家园还需你们辛劳,胡杞共享长宁,愿将军夙愿得成,子孙万世还等着你口中的盛世太平呢……” 身后的呼儿乌慢慢踱过来,悠闲道:“行了,差不多就走吧。怎说现在也是在人家东胡的地盘上,拖拖拉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乐宁满心伤怀难收拾不愿理他,关戊江慢慢起身,抱拳道:“臣就此告辞,臣为殿下留下百人供殿下驱使,日后在胡地,也有个好指派的……” 乐宁心里一跳,她看着关戊江的眼神中有着复杂的矛盾,道:“多谢将军盛情了。只是你的兵都是有本事的,跟着我怕是毁了壮志丢了前途……草原之内,有我一个杞人就行了,旁的杞人,好好的人才进去受人刁难,又是何必呢……”她还没有忘,初次嫁来时,她的两千御林军被呼儿乌打散,编排去撬石头编栅栏了,也不知现在都过得如何,但想来也都荒废了武业,成了各色杂役。关戊江此番带出来的兵,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她不想夺了这些人上进的路,跟着她去草原牧牛放羊。乐宁长吸一口气道,“将军无需为我担忧,我自有分寸可以照顾好自己。将军此去还是诸多小心,还有闻大人身子不好,一路回去还是多辛苦了……” “启禀殿下,闻大人此行臣带不走。呼儿乌单于执意挽留,臣只能回去上奏天子,必然会有风光接他回乡的一天……” 乐宁睁大眼睛看着关戊江,却见他低垂着眼,看不见眼中神情,再看看不远处一脸志在必得的呼儿乌,以及静静独坐的闻老,不禁眼神一暗,道:“这是你们商讨博弈后的结果?也罢,既然你们这些心中有沟壑的人都决定了,我一介妇人也就不再多掺和了。”呼儿乌终究是帝王,有他的权术之心。今天这场闹闻,看似眩乱,其实他手里掌控的清清楚楚,进退尺度都拿捏在手中。乐宁觉得很是疲累,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闻老,可怜他一把年岁苦熬多年,守住了一颗忠心,终于遇见了国人将领,却救不得他,仍要作为官场博弈的牺牲品,眼睁睁送他跟着敌君走向另一个囚牢。 闻老倒是没表现出什么悲怨来,他见乐宁走来,豁然一笑道,“小老儿能跟着贵人见见世面,脱离东胡去西胡看看,是小老儿的福气啊……”乐宁低垂头,已说不出来一个字。望着关戊江的人马疾驰而去的背影,只见苍天碧野间,那抹眷恋好似随着漫天黄烟一齐渐渐消散。 身后贴上来一个人,乐宁不需得回头便知道是谁。她没有回头,一句话已不想再说。呼儿乌的呼吸就在耳边,他带着笑意道:“我的阏氏,我们也回家了……” 乐宁狠狠一扭,全身都在叫嚣着不适,她忍着向马车走去,不料呼儿乌一个扬手,摘掉了她头上的毡帽。“带着玩意干甚?这么粗糙的东西哪配得上我花容月貌的阏氏……啊~乐宁,你,你的脸……”呼儿乌指着她的脸瞪大了眼。 脸,脸如何了?乐宁还来不及生气,就被他给吓了一跳,手扶上脸庞,经过这几天的拔毒治疗,她脸上的红疹已经尽消了。只是有些淡淡的痕迹,不细看也察觉不出。最显眼的还是额上那道疤,关戊江曾请遍塞北名医,却都对那块疤束手无策。年代太久,无从消除。乐宁此刻看着呼儿乌的惊讶痛心,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她一字一字道:“我的脸毁了,不再是过去的无双帝姬。换一块草原有着实些亏了,单于可是后悔了?关戊江走得不远,把他追回来,一切还是来得及的……” 呼儿乌渐渐镇定,他看着眼前的乐宁,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心疼,他走过来,用手扳住乐宁的头,带着微微颤抖的唇盖上额头那道疤,他迷醉的声音响在头顶,“乐宁,我认定你了。无论生死老丑,你都只能是我的!” 乐宁及至坐在马车,还有些回不过劲来。她此次相逢,发现不仅自己变了,呼儿乌也让她看不懂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长长呼出一口气,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她一点应对法子都没有。 第71章 再揭旧伤 当西胡王帐出现在视野中时,乐宁从未想过,她当初离开的那样决绝,竟然还会有再回来的一天。 王帐之外队伍整齐,齐齐向单于行礼,呼儿乌满面春风得意,看向乐宁所在的方向。这帝王盛情看着炽烈感人,但让乐宁来说,还真是难受的全身都不顺遂。人还是那个人,但又处处透着古怪不同,她尚未分明清楚自己,又怎能弄得清那匹野狼的心思?避开那灼热的视线,乐宁在众人之间搜寻着,一个个铁面勇士,一双双藏在角落里的眼睛,乐宁大多数都叫不上名字,也无意这些人如何看待自己,她高昂着脊梁,视线在人群中略过,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 呼儿乌脸上扬着笑一扔缰绳,大步向乐宁走来,远远就张开双臂,看样子是想将乐宁抱下车来。她浑身一个激灵,装作没瞧见他,一手撑着车辕,翻身便利落的跳下来,无视身后尴尬的一片寂静,强自镇定道:“我儿何在?” 远远的一个屋帐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乐宁很是敏感的捕捉到,向那个方向疾行几步,身后的呼儿乌一声咳,驻守的士卒纷纷让道,她长驱而去,便见一个帘子掀开,糯儿出现在面前,脸上带着重逢的喜悦,向她快步跑来!谢天谢地,乐宁心中霎时阴霾聚散,只剩下满心的感激,多想上前抱一抱这个牵着她心的孩子,可是糯儿却在她几步面前停下了脚步,看着她的衣衫装扮,表情有些古怪。良久,终于克制着自己,对着她抱拳一躬身,行之有度的见礼。乐宁脑中的炙热渐渐清明,她的糯儿长大了,自己还不知要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他却已在磨砺中被迫成熟,明白了胡杞之争,明白了帝姬出塞,明白了朝夕相对的瑶姨已一去不返。 乐宁缓步上前,她看着几乎快高过她的孩子,压着自己心中百思千涌道:“近来可好?” 糯儿的头动了动,似是想抬起来,终究因着何原因还是依旧保持着那份礼度,他道:“单于礼善有加,学生不曾受苦。” “如此……甚好。”乐宁上前两步微微俯首,对着他的耳侧轻轻道:“糯儿,让你无辜受此牵连,我对不住你……” 糯儿浑身一个震动,他抬起头,两个眼眶已经一片湿润,他看着乐宁,终于是丢了那份伪装,殷切道:“瑶姨没有错!糯儿不怪,瑶姨也不要怪自己!糯儿……能再见到亲人,心里高兴……” 乐宁双拳紧紧握住,才能控制自己不在众人眼中失态。她明白,糯儿此番被拘进胡地,叫呼儿乌拿住了作为她的软肋,短期内是休想再提回国的事了。不仅生身父母再难寻,连国土家园都要接连失去了。 她不想毁了糯儿,只有从呼儿乌那里想法子。无论她心里如何抵触,但休说是大义还是小情,为了苍生抑或为了至亲,有这身逃不开的血脉身份在,横在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她不能肆无忌惮的跟呼儿乌翻脸。 几年前的乐宁公主活的潇洒无忌,现在她从尘埃中滚了一圈回来,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肆意,到处都是她需要捡起来的责任,再也做不到只为自己而活。 在族人面前,呼儿乌一贯会做样子的,今番更是宽宏明理好说话的令人咋舌。乐宁走进那个保持几乎跟过去一模一样的阏氏王帐,心内一片翻腾。无论是床上的锦罗绸被,或是妆台上的紫檀首饰盒子,甚至她屋内角落的几个箱笼,也跟过去的摆放别无二致。到处都弥漫着熟悉,就像过去只是一场大梦,它们的主人只是去散个步便回来,有条不紊的在这里继续生活。 呼儿乌大喇喇的跟在后面进来,往床上一座,拍拍那乐宁用惯了的青纱帐,道:“你这里我一直给你照原样留着,谁都不准进,有了土也是我自己来扫。有时半夜睡不着了,就会过来,看着这些东西,觉得你一掀帘子就能进来……我就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回来,我的阏氏王帐,只会有你一个人……” 乐宁眉梢微动,她半个字也不信,呼儿乌的深情面貌不知是演给谁看的,但即便骗尽天下人,也瞒不过她。这个人能把枕边人拉倒战场去祭旗,心狠的比虎兽更甚,又怎么会甘愿把心思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她慢慢坐在妆台前,一件件打开,看着那些华美却丝毫用处没有的东西,心底有什么被微微的触动。这都是她的过去,无所畏惧只顾着赏春悲秋装点自己的过去。看着镜中那张面孔,同样的脸不同的心路,她早已绝了装扮的心思,也断了情爱的纠缠。 关于再次回来后的诸多事宜,关戊江道理摆了一堆,说的她耳朵都起了茧子,但临到此时,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应对呼儿乌的满面深情。关戊江从来没教过这点,她也越想越是糊涂。 想不通干脆作罢,好容易将人客气的轰出去耗费了不少工夫,她吩咐糯儿为她看守好门户,她几天车马劳顿,她想要好好的洗个澡。糯儿涨红着脸点点头,随即却被呼儿乌哇啦啦一阵反对,勾着小子的脖子就把他拐走了。乐宁怕出事忙追出去,却看那痞人搭着糯儿的肩一齐坐在账外十丈,亲自压阵给她守门,还不断地拉着人说话,糯儿一直畏惧他,此刻被欺负的敢怒不敢言。 乐宁一阵气闷,转身找出一把大锁将门锁了,才迅速的泡进了木桶。只是那呼儿乌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改邪归正,直到她擦洗完毕,都没有试图进来说混话。 夜色沉暮,乐宁为自己铺好床铺,呼儿乌派来的侍女都被她挡在门外,这些小事自己都能做好,也早就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收拾完了自己这处,又去查看糯儿的住处,帮着他收拾他一番,母子俩说些话,时间也过得快的紧。 夜晚,万籁俱寂之时,呼儿乌处理完政事,摸黑而来,悄悄爬上了乐宁的床。乐宁一个警醒睁开双眼,黑暗中看不清晰,但呼儿乌身上的男子气息如此熟悉,无孔不入的刺激着她浑身的汗毛,又怎会分辨不出?呼儿乌正想着干脆趁热打铁,多多努力让她赶紧怀个孩子,省了这不上不下的折磨担心,却猛地身上一寒,脖颈上被抵着一把匕首。 长久弓马经验锻炼出来的神经体魄,远比常人反应迅捷。他要躲开这一把毫无杀意的匕首轻而易举,可不知为何,他却不想躲。乐宁的眼睛在黑夜中濯濯生辉,亮的让他沉醉,但颈下的劲道却始终不曾松懈,又有些煞风景。他看着乐宁,一挑眉,“你这匕首寸步不离身,是特地为我准备的,还是为你自己而备?” 乐宁带着寒意的声音道:“这要看你更在乎哪个!” 他爽脆笑道:“那你刺我吧,我舍不得你疼。” 乐宁握刀的手有些颤抖,她抬起另一只手狠狠地推呼儿乌,却半丝也推不动。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情况下不是该就势而起吗?不是该远远离开她才好论罪吗?她的心底有多虚只有自己清楚,她不想再惹起任何纷争,可也无法就这样放弃自己沦为他的禁脔。 手上推他的力气又加了一把,呼儿乌却仍是山一般的巍然不动。乐宁咬着牙,将手里的刀改为抵着他的胸膛,刀尖微微偏转,在他□□的身上留下一条细细鲜红的血痕,呼儿乌半点不动,仍是稳稳的压着她,躲都不躲。 乐宁咬咬牙,手上又加了些劲道,狠声道:“胡人单于,你没死在战场上,却要死在女人的床上吗?” 呼儿乌露出一抹苦笑:“乐宁,我赌你也舍不得我疼,但没想到,你竟变得这么狠……你这个样子,让人更喜欢了,可怎么办?你真的要刺下去吗?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狠!” 乐宁的手有些发抖,她咬着牙关,说不出半个字。呼儿乌一声大喝道:“刺下去啊!你若不刺,我便当你同意我了!”一双手长驱直入钻进乐宁的亵衣里,放肆的抚摸。乐宁浑身一个寒颤,一狠心往左横划,割开了他的旧伤,一时间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乐宁大脑一片凝滞,眼中只是那一片铺天盖地的红。呼儿乌痴迷的看着,伸手蘸取她脸上的血渍,涂抹到了她的唇上,喃喃道:“好美~” 乐宁浑身发毛,握着刀的手再出不来一分力气,她双手双脚拼命地躲开呼儿乌,一个混乱之下摔下床铺,呼儿乌要追过来,被她凌厉一声尖叫顿住。账外驻守的兵士立刻闻声而动,刚将帐子掀开一个缝隙,就被呼儿乌甩过去个枕头,将帘子砸下,将人逼退下去。乐宁哪里肯让这些人轻易被轰走,她不知道呼儿乌发的是什么疯,只知道若今晚拦不住他,自己就真的不知能做出什么事了。她听得出来声音,今天值夜的人里,打头的是胡格亥,便高声叫道:“胡格亥!你家大汗……伤口裂了,你该进来看看他……” 门外的胡格亥一连串的焦急问话,屋里的呼儿乌面色沉郁盯着乐宁,良久不语。乐宁看着眼前的呼儿乌,只觉全身止不住的疲惫,她将握刀的手慢慢抬起来,胳膊已经痉挛,短短一点高度足以让她冷汗满额。呼儿乌看着她的虚张声势,肆意的一笑,正要上前,却见她手中的刀转过了方向,贴在自己面颊上! 乐宁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的呼儿乌,心中前尘百转毫无头绪,她背负着千秋百业的期待和寄托而来,她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被逼进这个千疮百孔的地方,她活得小心翼翼毫无退路,她不能伤人,只能伤己。刀尖一点用力刺破皮肤,疼痛让她觉得有些痛快,想也不想一刀就要向下划过,下一刻眼前一晃,刀却被人抓住了,再动不得半分。 近在咫尺的眼睛中,赤红而带着愤怒,存着不忍,还夹杂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心疼。呼儿乌赤手紧紧握着刀刃,丝丝脉脉的血从指缝间晕染出来,他丝毫不在意,只是很轻的将刀从她手里抽走,没有多划下一道血痕。良久的沉默对峙中,只有门外胡格亥一声急过一声的催促询问。良久,呼儿乌扬天一声长叹,把刀子扔进了角落暗处,沉声道:“胡格亥,寻胡医……” 第72章 旧人重逢 呼儿乌不仅招来了胡医,连带着之前陪嫁的大夫也一并招了进来,乐宁看着灯下那熟悉的面孔,恍若隔世。趁着呼儿乌正在另一边包扎伤口,她轻轻地道:“靳大人,你这几年可好?” 大夫一顿,有些发颤的道:“托公主的福,臣过得还中……殿下这一去……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群龙无首的,大汗还算是照顾,给了营生,也允许通婚,如今大半都有家有业了。老奴去年也娶了房媳妇,过得还算顺当,她肚子里也显怀了,等明年就能抱上孩子。如今您也安然回来了,今年是个吉祥年,我这心里也有盼头了……” 乐宁低垂下头,她面对这些故人时,心里无端总会带着三分愧。当初她带着这些人嫁来胡地,他们的命脉前程全系在自己身上,可她却囫囵罔顾,不仅自己混的万事不济,还连带他们也跟着日子不清净。 靳大夫看着乐宁的脸,犹豫着道:“公主,您脸上这新伤倒是不碍得,印子浅,臣给您开副药,每日再用珍珠玉容膏敷着,也留不下什么印迹……只是,这额上的疤……” 乐宁淡淡一笑,所有的大夫都言她这疤去不掉了,个个看着她的脸惋惜不已,于她而言反倒是一件幸事。平地突地一声雷起,呼儿乌道:“额上的疤如何?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全须全尾给我治好了!” 靳大夫浑身一个哆嗦,乐宁瞥了那边一眼,淡淡道:“靳大夫下去吧,单于大人的火气是发在我身上的,与你无关。”她站起身,将人护在身后,看着一脸尴尬的呼儿乌,静静道:“可汗可是被我的脸扫了雅兴?那还真是乐宁的错处了……只是可惜,这伤谁都治不好,倒是叫可汗失望了……” 呼儿乌有些手脚无措,眼中再多的惋惜碰上乐宁的坦荡,心里的怨气也发不出,只好泄气的嘿了一声。伤势已治理的差不多,他站起身,扫视一圈屋内的人,压着声音道:“行了,完事都回去吧。出了门后管好自己的嘴,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明白吗?” 底下人殷切的称诺,胡格亥虽对乐宁有些怨愤,也敢怒不敢言。乐宁环顾一周,今晚进账的也仅有几个大夫,加上一个亲随胡格亥,旁的眼睛一双也没放进来。她知道今晚的事若是传出去会造成怎样的轩然大波,明白呼儿乌这是有意瞒下事情,心里有些明白他的好意。 所有人退了出去,呼儿乌看着乐宁静默片刻,深深一声叹,也掀帘出去了。乐宁望着空空的帐子,慢慢坐在床上,心里一阵颓累。 第二日清晨,乐宁简单收拾好自己,便发现无事可做,茫茫然的看着旭日东升,听着外面语声阵阵,今夕何夕如此的陌生。糯儿一清早便来请安,乐宁询问着他的功课,不禁心里发憷他的课程可如何是好。正说话时,外面传来长长的庆贺声,呼儿乌送了大批的佳肴来给阏氏享用。乐宁看着那案桌上长长的羊肉蔬果奶酪,忽然有些啼笑皆非,呼儿乌这是使出了草原人追求姑娘的手段了? 当前的几个小兵闹得很欢,乐宁看着他们的脸只觉得有些眼熟,细看之下不禁想起来,这是之前她用嫁妆换来的那对护卫!乐宁心里一时很是复杂,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呼儿乌还记得这回事。人马大致不变,只是当年天天勾着他们脖子称兄道弟的特木尔再不出现,对着乌拉憨傻直笑的小兵也没再见到……为首的甘巴拉笑着向乐宁解释,他们这三千人马从今天起,就只守着阏氏,也只听她一人的吩咐,事无巨细无所不从。乐宁微微一笑,无论他们的忠心中,自己究竟占得几分,但有这批披甲佩剑的人守着,这笔嫁妆花的还是值得,呼儿乌没打算赖账。不说其他,单就此番回来多少事端,有这群人单单站在门外便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将送来的早膳分给他们享用,一堆小伙子笑着吆喝着,乐宁静静的看着,如此简单就能如此快乐,真是单纯的可爱。 她的目光微微放远,三载未归,她也有些想见见老朋友了。 当年公主出塞时,十里红妆声势何其浩大,随嫁的人员不计其数。期间多少变故,半途又被她这个不负责的主子丢下,艰难在异国他乡落根,也不知过得如何?乐宁牵着糯儿,在营地围转,大多数人都已经有了家业,那些有手艺的最先受人欢迎,宫奴侍女则没有那么好的命,做妻做妾做奴全被打乱分散。乐宁一圈圈转过来,看到了一双双或激动或闪烁的眼睛,有的人见到她如蒙恩赦,有的见到她则避之不及。乐宁的心情这几天里始终起起伏伏,她心里有愧,遇到些许疏远也不怪人。终归人家也是好容易有家有妻了,享受着自己的安稳日子,不想再受波折。乐宁心里一阵纠葛后便撒开了手,既然他们已经渐渐习惯了做胡人,自己又何必强拉起从前不愉快的记忆,逼着他们认杞国的根呢? 她现在算明白了,什么杞人、胡人,都无甚差别,人们求得只是心里一个安稳日子。终究亲人在哪里,家便在哪里,根也就深深扎在哪里。人心不定,出塞人找不到自己的根,说到最后,还不都是自己心思偏摇的太厉害,左右不靠,又哪里能生根发芽? 见得人多了,乐宁渐渐失了继续探访的兴致,但还有一个人却是她必须要见的。呼儿乌当初执意将汉臣闻老接进胡地,看得出来他还是想学那一套“礼贤下士”的做派,没有关进监牢里,而是给了个颇为舒服的大帐,只是门外重兵把守,隔绝出入。这更像是杞人的“圈禁”。 乐宁看到重重兵卫心里无端一声叹息,本来她也不敢期待呼儿乌能够如何善待汉臣,作为扣押的俘虏没有关进大牢已经是厚待了,只是看着门口的这一排只认符令不认人的守卫后,她又有些难过,一为闻老满腹经纶被禁而惋惜,二为今日只怕无缘得见而遗憾。 甘巴拉很能领会乐宁的心意,就仗着自己跟守卫的几分交情,上前好书歹说,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小子,没想到能这么机灵。乐宁在一旁满怀期待的等着,片刻后守卫终于让开了门,不过不是被人说动的,而是呼儿乌派了亲随过来,允许乐宁进去探视。 迎着身边兵士仰视的目光,乐宁知道这件事解释不清了,呼儿乌这几日的手段,成功让全草原都看到了他的深情。自己也几番被他弄得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招架。她知道自己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汇报给呼儿乌,却不曾想到,他竟然会做事如此的高调肆意,给这种特权,不知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孽……往后的日子,她必须更小心谨慎,一个举措不当,她就是不知好歹挑弄事端最大的罪人。但闻老被拘,其中也有她的缘故。她不能保住这位乾坤良臣安稳回国,但起码不想让他受太多的屈辱。这位老者心地致纯,不仅博古通今,阅历丰富,关键心正浩然,让人敬佩,让乐宁无端想亲近。 闻老精神尚可,同乐宁闲侃而谈,无论家国大事或是民间小戏都能信手拈来,每句话都能点到点上,却又不会过分让人反感。乐宁沉郁了两天的心情有些缓和,只觉得心里一片轻松,难得自在。只是话还来不及多说几句,呼儿乌便拎着两坛子酒晃悠悠也进来了。 乐宁皱皱眉,不知他想要做些什么,僵硬着头没有看他。呼儿乌随意的在两人旁边席地而坐,将手里的酒碗摞在一旁,先给自己倒了一晚,痛快一饮而尽。包着纱布的手有些不得力,却不妨碍他喝的豪迈。伸袖子一擦下巴,他贼一样的眼睛在乐宁和闻老之间转。 闻老淡然一笑,道:“单于身上有伤,这烈酒还是少喝为好,于身子不益啊……” 呼儿乌不在意的一乐,对着闻老晃了晃自己的手掌,探着身子道:“酒算得什么。你猜这是谁伤的我?” 闻老的目光凝在他身上,既似审视又似是揶揄,他道:“伤非痛,痛非乐。想不到这世上竟也有让单于甘之如饴的□□。” 呼儿乌听闻后哈哈大乐,又灌下一大口。乐宁皱皱眉,对闻老道:“有些人嫌自己命长,旁人又能如何……” 呼儿乌的笑声渐渐转苦,屋内三人各怀心思,良久不语。半晌后,呼儿乌胡地给闻老倒了一杯酒,以单于之礼敬他,倒叫闻老有些受惊,呼儿乌语气很是真诚,道:“久闻先生学识渊博,我诚心想请教一事,还请先生教我。我心悦一女,不知该如何驯之?” 乐宁闻言对他怒目而视,闻老在短暂的尴尬后,接过酒杯小酌一口,斟酌着道:“野马当驯,帝姬当敬。单于在自己身上捅刀子,又如何让人心悦?” 呼儿乌皱着眉头道:“我原本以为,舍得一身剐让她刺几刀便算偿了前仇旧恨,怎知杞人这般麻烦,都任她扎了还不肯原谅于我,这可如何是好?” 闻老微微一笑道:“臣再老迈,也知这人心是有感而发,非外力逼迫而成。这世上感情的事情诸多复杂,若都是一刀一枪能辨恩仇,泯旧怨,有何至于惹出诸多纠缠?至于窈窕淑女,如何求之,老朽是杞臣,忠的是杞国君主,便是再有主意也只该为杞国公主出策,恕不为胡王献计。单于今日是问错人了……” 呼儿乌一拍大腿,急切道:“那你还不快快劝劝你家公主从了我!” 闻老摇摇头,道:“公主心中自有沟壑。” 乐宁黑着脸在一旁听着,只觉越坐越是尴尬。这呼儿乌臭不要脸,她倒是臊的想掩面了。实在是坐不住,直接掀帘子出了帐篷。守在门外的糯儿迎了过来,一脸关切,她拍拍糯儿的肩,叹道:“这件事,往后再慢慢题吧。今日,暂且回吧。” 第73章 阏氏义举 乐宁此番回来,不论众人心思几何,有呼儿乌的表率殷勤在前,明面上也都呈现出一片祥和的欢迎之势。面对众多或真或假的到访,乐宁都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去应付,但直到呼儿乌扔过来一个年方两岁的孩子,她终于是忍不住要炸毛了。 呼儿乌的后宫也是他政事上博弈的产品,各族的女儿放进去,不论他喜欢不喜欢,就代表了她背后一个国家部落的和平协议。家族势力强一些的,便有一些优渥的生活;家族没落的,堂堂公主混的还不如别家的丫头阔气。放在从前,乐宁对这些山窝土鸡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但现在乐宁看着这些同自己一般命运的女子,平白生出些同情,有些可怜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加之听闻最近一年呼儿乌几乎不进后账,宁肯天天搂着他的案桌睡,也不碰那群小野花,更是为这些年纪轻轻守活寡的女子悲哀。可她再多的同情,也不代表,她可以欣然的养别人的孩子! 乐宁看着面前咬着手指的小奶娃,只觉额头青筋跳的呼之欲出。呼儿乌这是在想什么?觉得她日子太好过了,偏要给弄来个活物日夜烦着她? 关戊江不缺孩子,乐宁嫁来之前,就已经抱上了二子三女,乐宁虽是正室,但对于别人的孩子也半点不上心。草原生存艰难,对子嗣基本都是处于半放养状态,尤其是汗王,对下一代的培养更是近乎残忍的程度,女孩子还能享受一些优待,男孩子完全是按照养狼崽子的步骤。乐宁偶尔看到那一双双坚毅有神的小眼睛,都忍不住会想起他们父汗同样的狠戾,心中突突不已。她心里一直对草原抵触,说不得也有这其中的缘故,从前她的避子汤就从来不曾断过,现在更不想跟呼儿乌的子嗣扯上任何关系。 如今呼儿乌这一出,到底是怎生想的?乐宁有些焦躁有些恼怒,不要再反复跟她提这孩子亲娘难产孤苦无依,也不要再说一年前就已经被大汗过继在了阏氏名下,给她承孝续后的事!乐宁有些忍耐不住,她入胡后第一次主动去找了呼儿乌,雷霆怒火之下却只见呼儿乌眨着一双无辜的铜铃眼,巴巴的道:“我想你有个孩子,就不会总想着走了。既然现在你还不让我碰,生不了崽子,就先养个别人的,也是一样的……” 乐宁气结,这哪里是一样的?把她当做了什么,豪门深院里生不出孩子便硬抢庶子的主母吗?草原上何时有了这个规矩?她乐宁无意改了胡人的传统,更无心情耗费心神去养孩子。 阏氏这里不愿养,呼儿乌的后宫里求子的女人却太多。乐宁同呼儿乌僵持几天后,没有得到单于的回复,却被迫迎接了诸多前来做客套近乎的姬妾。很多人一改之前的敌意,满面笑容而来,亲切和善不已,让乐宁切实体会了一把宫斗的滋味。女人多了,闲话也就多了,除了表达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话里话外也会带一些碎语,东家的小妾西家的婆娘,乐宁不意外能听到一些熟悉的名字。之前的草原之花格根塔娜娘家败了,被大汗抓到了跟逆贼古河通信的证据,呼儿乌毫不留情的抄了厄尔塔纳所有的财富,亲族皆乱箭送上了腾格里。据说格根塔娜得到消息后状似癫狂,抱着呼儿乌的腿哭的闻者心酸,被呼儿乌一抽腿,将她送回了娘家见父兄最后一面,这一见也再不曾回来…… 这些往日里被格根塔娜压制已久的女人说的快意,乐宁却一阵恍惚,她犹记得格根塔娜执着一根鞭子在她帐前肆意挑衅的张扬,就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爱恨都很明艳。记得自己当日就曾说过,她所有的仪仗皆来自娘家,还是不要将爱恋看得过重,若有一日父兄稍有不妥,她的夫君立时就能吞的他们骨头渣都不剩……不曾想,一语成谶。 乐宁低下头,心里难免有些兔死狐伤的悲凉。她同格根塔娜之间也有嫌隙,但几载飘零过往,心境已大不相同,现在倒是多了些可怜她。正因如此,她才始终不敢相信呼儿乌的所谓深情。 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两国利益的壁垒面前,太过脆弱不堪一击了。 乐宁突然醒悟,她不愿就这样混混沌沌的混迹一生,坐等着呼儿乌翻脸的那天,凄惨的被吞噬殆尽,也成为别人口中的一笔笑谈。即使她的命数便是要困死在这片草原上,她也想做出些什么事来,给自己的功过簿上,留下一点值得人传承念叨的东西。 她可以做什么?乐宁在几天之内,隔绝了所有的探访,她不停的问自己,到底懂什么又能做什么?过去的宫廷生涯教会了她很多辨诗赏月的本事,她一概只记个囫囵;村中的几年到是学了不少实在的东西,劈柴烧灶浆洗喂鸡样样都能做的,只是在这里也用不上,更何况她的这身本事真拿出去,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都比她利索,也就唯有手上的绣活能小小骄傲一下…… 等等,乐宁忽然灵光一闪,就好像沉暮黑夜中,捕捉到了那一抹流星,她绣活好,这几年里也学会了织布!草原人向来缺衣少布,每年都要用大量好皮子去中原换回那些棉实的布匹。虽说北域都护关戊江上任后,打开商路,胡人贩布较之前便利许多,但买不如会,若是胡人能自己织布,可以省出多少便利事宜? 乐宁陡然间有了斗志,她想,她或许真的可以为这些辛劳拼生活的牧民做些事情,让好处落到实质。倘若千百年后,草原家家有纺车,户户有棉衣,她也不枉一场盛世出塞嫁过来,享受胡人的食禄供奉,平白霸占着阏氏之名。 乐宁想到就做,唤来了昔日陪嫁过来的木匠,给他说了这纺车的大致样子,画了图纸,让他试着先做出一台来。那木匠本也是手艺精绝的,自打进了胡地后,只能做些桌椅小凳,不然就是篱笆屋架,深深感觉荒废了手艺。如今见到有新鲜的活计,加之又受公主看重,不禁摩拳擦掌斗志高昂。只是他出身富贵,也不曾见过这底层民户家里常见的东西,细致处常有不解,一台纺车造了改,改了拆,费了不少时日。 乐宁在此期间也不曾闲着,她偶然记起,糯儿他爹那千奇百怪的书中,曾提过一种绒布,将羊毛捻接而织入布中,织出来的绒线松软而有弹力,织成绒布缝做衣物穿在身上,可抵抗严冬冷风,又不像皮毛粗糙厚重,轻省又洁净。这个点子令乐宁动心不已,草原酷寒,养不出蚕来,若能用羊毛融入替之,既省钱财又轻便,岂不是双重的好事? 只是那绒布制造之法,书里写的不甚详细,再问糯儿也不曾听过,急的乐宁无法,只好再多寻人拿主意。不曾想,她过去的丫头绿檀毛遂自荐上门来,她时至今日都不知道这丫头是苦日子出身的,其母日夜纺线贴补家里,却仍是没有保下一家子女,被他爹卖出去了。乐宁看着眼前仍是丫头打扮的绿檀,长长叹一口气,这些过去贴身伺候的丫头,她都几乎忘了。过去的背叛太过刻骨铭心,她用人不善不辨忠奸,最后伤了心一棒子打死全赶了出去,生死不问。如今回来,也曾见过一两个,过多的也不想再扯上的关系,却不料眼前这个丫头始终没有给自己找个下家归宿,快三十的大丫头宁愿做粗活伺候人也不嫁,她若是想回来,身后到是没有什么拖累。细想一下,眼前这个绿檀一直很乖,也不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乐宁是不是也该放下旧怨,给自己给别人一条活路?看着绿檀熟练地操动织布机,一双粗糙的手灵巧的上下翻飞,乐宁知道,她又心软了。 有了一个绿檀,乐宁可以放下嫌隙,自然也可以敞开胸怀再接再厉。短短的时日里又寻到了另外三个会织布的,每日里带着四个姑娘跟那木匠讨论纺羊毛的各中细节,纺车的构造改了一遍又一遍,羊毛的洗涤、开松、梳理都有讲究,每一点点进步都让乐宁兴奋不已。 呼儿乌偶尔来访,惊异的看着披着一身羊毛的主仆几个,半晌说不出话来,无法理解自己千娇百贵的阏氏天天跟羊毛为伍,还如此有兴致。但渐渐就看出了门道,坐在一边若有所思的看着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回去后就把草原里最懂鞣制兽皮的匠人派了过来,经过他手的皮毛,件件油光水滑,虽然不懂绒布,但起码也在皮毛里打滚一辈子了,有很多小姑娘们不懂的经验。乐宁对此喜闻乐见,接受了他的好意。 呼儿乌惊喜的发现,爱上绒布的乐宁不再抵触抗拒他,但同时也悲哀的发现,爱上绒布的乐宁就此眼里只有羊毛,压根看不见他这个草原胡王。 三个月后,第一段绒布织成,触手柔软棉实,只是空隙较大,卖相一般。乐宁将其试着围在身上,骑上马跑了一圈,除了手足有些僵,胸怀身子俱是暖的,不由开怀不已,将其一分为二制成了一件夹袄一顶圆帽。夹袄套在了糯儿身上,圆帽戴在了闻老头上,几天后反馈良好。甘巴拉有点眼热,好话哄得绿檀开心,把乐宁用剩的下脚料攒一攒,给他织成了一副手套,大冬天里握一天的铁枪都不冻手。 呼儿乌偶然路过看见后,表示很不开心。 第74章 佳人何往 乐宁的绒布一时间在草原王帐之内引起很多议论,那唯一的一台纺车也成了稀罕物件。草原上从无纺车,此物凭空出世,有些人满心好奇,有些人则嗤之以鼻,在保守人的心里因异寡而视为妖,怀疑有之,批判亦有之。 乐宁懒得在意那些人的心思,她为着好容易织出来的东西欢愉不已,只是这孔隙、花纹以及颜色都还差些,既然是要制成衣物的布,自然也要更合人心思才好。她似是发现了一个无穷窥探的宝镜,多少奥秘等着她去探索去挖掘,生活如此有趣味,她再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猜测人心上。木匠又接连打出了三台纺车,都加大了孔隙适宜绒线织布,乐宁带着几个姑娘日日踩在纺车上,吱呀的机杼声响在王帐里,也响在草原胡人的心里。人心易动,渐渐有的胡妇闻声而来,闲谈几句更多的注意力则凝聚在那纺车上,抚摸着织好的布,赞叹之余也不免动心想要试一试。乐宁一概来者不拒,她渐渐发现胡人也并非如她过去认为的那般蛮横土气,草原孕育出的子民往往生性豁达行事直爽,她放下架子去交谈之后发现,人的温情不因地域民族而异,只是心境不同,严酷岁月也能温柔暖心。 草原不养闲人,即便是大家族的贵女出身,打小也会做各种活计,她们体会到绒布的好处后,纷纷上门抢拥着学,四台纺车很快就不够分了,就连宋木匠加班加点造车的时候,身边也团簇着很多围观者,看他刨木头,定榫卯,学纺车是如何做出来的。乐宁知道,匠人的手艺都是都是自己家族的饭碗,外人想学得要有机缘磕头拜师,收了徒才肯传出去一些经验。宋匠师是个中翘楚,多少独门绝艺藏于胸腹之内。乐宁知道自己直接一道命令,要他传播纺车造法有些强人所难,也破了人家的行业规矩。可这是草原并非大杞,没有成门成派的匠师对立,只有一群迫切渴望厚衣抗寒的眼睛。乐宁需要人手,更需要速度,她迫切想要在寒冬来临之前看到一匹匹的绒布摆在面前,穿在身上。 有失常伴有得,有压榨就要有安抚,这是乐宁在村子里学到的直观真理。就好像她接受了刘家嫂子一篮子鸡蛋,就要想想自己有什么可还回去的,且时间千万不能拖久了,不然人家就会觉得你是个爱占便宜的,不仅下次见着你眼神会有变化,就连以后来往都好像欠着别人似的。乐宁是君,他是臣,这个道理依旧不会变。君恩隆沐再耀眼,也不能当饭吃,给人家的好处还是要落在实处上。做匠人的最忌讳出身被人踩,既然如此,乐宁就抬高他,尊称恩赏一样不少,至于再往后能不能揽到更进一步的地位,就要看他在单于心里的功劳了。 不知从何时起,“贵女皆争绒”成了草原一道景致,在阏氏的带头下,贵族以织布为美,男人出门放牛牧羊,女人在家里机杼阵阵,绒布无形中渐渐成了人们往来口中常挂的词汇。民间多人才,织布的人多了点子也多了,除却羊毛之外,还试着加入了貂绒驼绒。这些经历岁月打磨的人更懂得如何挖掘生活,一版版改进后的绒布更精良细美,令乐宁喜不自胜。 转眼胡人的那达慕佳节就要到来,这是草原上的盛会,千里彩带万里欢娱的盛况,男女盛装□□,骑马摔跤,好不热闹。草原上的姑娘们都结伴去采摘鲜花,科色格河畔香花朵朵,是草原上难得的美景。有胡姬来热情相邀,几个丫头眼中兴致盎然,乐宁也微微有些动心。听说这里的花苞虽小,但香气浓郁,若是采来捣烂兑成花汁子,给绒布染色添香就再好不过了。 乐宁近日总是与绒布为伍,围着她的又全是丫头官眷,呼儿乌想近身都没有空隙,好容易这次听闻乐宁有意踏青,当下一拍大腿,好山好水好容颜,这么难得的机会哪能错过,自打他家阏氏回来,对着他还一个笑脸都不曾赏过,这么干耗着要等到何时才能揣上小崽子?当即把政务交代一番,便乐颠颠的一路追过去。 乐宁此番出来轻车从简,只换了一身便利骑装,带着几个丫头,拎着筐便一头扎进了花丛。鲜花围畔,河水绕膝,欢笑声荡漾在水纹上,嗅着清风,乐宁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和欢乐。侍卫们在后面候着,有的机灵还能顺手逮到一只幼狐或小狍子,送到主家手上,讨得一片欢笑。 乐宁也被这欢声笑语所感,心境越发敞亮,看着远处叠栾无尽的花海,兴致上来要多走走看看。护卫甘巴拉忙拉过马车来,乐宁却摆摆手,这里生机盎然清风扑面,为何要用车辙碾了草坪败了兴致?吩咐牵过马来,她骑一段就好。不远处的呼儿乌听到动静,腆着脸皮一抖缰绳,□□的宝马萨里自发走了过来,停在乐宁身前,呼儿乌居高临下对乐宁伸出手来,邀她同乘。乐宁半仰头眯着眼,眼前的人逆在阳光下看不清楚,但她也知道是怎样一副嚣张的表情。转过头不想被他毁了好心情,乐宁直接从护卫队里牵过一匹马,利落翻身跨上去,双腿一夹马腹便当先而去,将一干人晾在身后。呼儿乌豪迈的哈哈一笑,丝毫没有被剥了颜面的尴尬,随后也拍马跟上,遥遥而去。 乐宁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迎风而跑过,清爽的风清凉的河淡淡的花香,都让她心情舒畅,身后的辫子被风扬起,吹的与天地齐平,让身后的呼儿乌看的炫目。他几声催促,萨里很快就追上来,跟乐宁的马并排而跑。呼儿乌也不怕灌进满口风,扯着大嗓子道:“这点小花小草算得什么?你若喜欢,我带你去天净草原看仙池烤肥鱼可好?” 乐宁没有回头,她知道呼儿乌指的是望崖山,那个草原一族深山中藏匿的福山宝地。但她不愿再去深想,那个地方,曾经有她最美的迷恋,也有不堪回首的过往,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故地,也无法就这样轻易的接纳身后之人。 乐宁催马向前,这么美好的天气她实在不想被人败坏心情,只是自己的马明显拼不过萨里的脚程,无论她如何兜转都摆脱不掉呼儿乌。不知不觉间,乐宁也不知跑到了哪里,身后的护卫早已跟丢,茫然四顾间一片万壑千岩,飞鸟空鸣。身后传来马蹄声,呼儿乌的调笑声在山间回档:“真是个好去处啊!我的阏氏真厉害,跑这么远是来摘那朵山花的吗?” 乐宁听得他的声音,惶惶不安的心情莫名有一丝安定,她从不曾来过这地方,不由道:“此是何地?” 呼儿乌跳下马来,走到山石之间,瞥着下面黑寂不见底的石洞,扣扣地面一边观察一边状似随意的道:“放心吧没进狼窝呢,再偏一点估摸就到奥敦格部落了。” “奥敦格部落?你可要去找人家首领喝杯酒吗?” 呼儿乌笑一声,将嘴里叼着的茅草呸了出来,“还是算了吧,胡和鲁那老家伙见着我不喝血就算好的了!” 乐宁皱了皱眉,看来还是个刺头。她一拨马头,“既然如此,我看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回吧。” 呼儿乌一边拍掉手上的灰一边站起身,嘴角仍挂着那一抹歪笑:“我的阏氏就是这么可人疼,可叫我如何是好……” 变故就在一刹那,一支冷箭从石缝间陡然出来,擦着呼儿乌原先蹲的地方呼啸而过,咻一声扎在地上,箭翎还在微微的抖。乐宁的瞳孔瞬间紧缩,呼儿乌一声大喊:“快跑!”自己飞跃上马背,乐宁也挥动鞭子向前狂奔。 幸好身后的埋伏阵仗不大,不然真若是百万箭矢从天而落,纵是大罗神仙今日也难逃了。乐宁匆忙挥鞭之间想不到太多,心里只有这一点庆幸。呼儿乌的大喊声就在耳侧,“乐宁,把你的手给我!你的马脚力不够,快过来!”乐宁咬着牙,两人同乘,萨里还能保持神速吗?但时间犹不得她多想,自己这匹马只是普通的走马,连战马都不是,见到流星箭矢已经有些惊慌,她不能打这个赌。萨里已经跑到近前,乐宁调整重心,正打算弃马换乘,不料一箭矢正好射中马臀,长嘶之下乐宁只觉全身跟着一阵剧晃,身下的马已然受惊失了控制,左摇右晃的便斜冲出去。 乐宁惊慌之下顾不得其他,只能牢牢抱住马脖子,以防被它摔下去遭马蹄践踏。混乱中呼儿乌的呼唤声一片模糊,乐宁脑袋紧紧贴着惊马,几乎目不能视而不能闻,只是牢牢握紧自己发僵发酸的双手,片刻不敢松劲。 身边的流矢已渐渐稀少,但呼儿乌的心却揪的越来越紧,因为乐宁的惊马已经自己跑进了山溪间,脚下缝沟山渊数之不尽,每一脚都让他心惊胆战。萨里再神骏,可碰上这嶙峋洼地也提不起速度,呼儿乌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等不及便下马狂奔,眼见就要追上了,却见前面的马一个趔趄,一声惊呼,连人带马掉入了石洞之中。 “乐宁!”呼儿乌目次欲裂,一个飞扑上前,那一抹衣脚在指尖悠然擦过,柔软的温度还残留在手上,眼前只是一片空谷深渊,再难寻佳人身影。 不……乐宁…… 第75章 相辅相生 乐宁睁开眼时,万籁俱寂,一片漆黑,头上的壁岩被篝火映出闪闪耀光,外面夜空点点繁星静默,她眨眨眼,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稍微一动,全身无处不酸疼,她长长一声“嘶”,咬着牙转过身子,却陡然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乐宁一顿,似是闪过了一些印象,她僵硬着脑袋慢慢抬起头,入目的是一片凌乱的胡发,再往上,是呼儿乌一张虚弱的脸。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记得箭矢、惊马,一阵慌乱之中,身下的马一个趔趄,然后就是急速的下坠。落下山洞的那一瞬,她还在想,自己这一跌,还真是对不住呼儿乌割舍出去的坦佷格喇草原,好好一块土地割出去,只换回来她这短短的时日,真是亏了。 下坠的时间如此迅速,却又如此漫长,乐宁闭上眼,不想看见自己被摔成一堆血肉,可随着一阵冰冷刺痛包裹住全身后,她发现下面所触之处并非石土,而是一汪冰潭。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乐宁没有摔死,反而会被淹死。 乐宁不会水,冰冷湖水没顶而来,灌入眼耳口鼻,令她窒息。双臂用尽力气翻腾着,却根本于事无补,很快就人事不知,浮浮沉沉。恍惚中,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叫她的名字,恍惚中,好像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把她的头抬出水面,拖着她逆流而上,一路划行。 乐宁狠狠甩甩头,咬着牙坐起来,身边的呼儿乌毫无反应,仍在昏睡。乐宁就着不远处的篝火查看一下伤势,发现自己并无大伤,只是全身脱力而酸疼。再看向呼儿乌时,却不禁冷汗激出,呼儿乌的脚踝处,寸长的一条伤痕,狰狞着外翻的伤口,看的乐宁胆战心惊。她迟疑着上前,细看便能发觉呼儿乌睡的并不安稳,呼吸轻微脸上还泛着潮红,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触手一片火热! 乐宁看了看所处的山洞,一片阴寒,外面又是深浅不知的湖水,丝丝寒气从湖中渗透进心脉,这可如何是好?与人隔绝的山崖,阻断退路的湖水,冰冷的山洞,还有正在发热的呼儿乌,乐宁双腿发软,她该如何脱离困境? 篝火旁竖着两支树杈,不远不近的烘烤着两人的外衫,乐宁摸了摸,已经大体干了,暖烘烘的格外慰贴。她摘下来,转身去摸呼儿乌的衣服,还泛着淡淡的湿气。乐宁心底有气,这人还真是胆大,穿着湿意就敢睡,身上还有伤,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摸索着给他换下衣服,只是呼儿乌彪形大汉格外沉重,仅仅是给他翻个身,就累得乐宁一身汗。好容易脱下上衫,又忙着给他解裤子,滚粗的两条腿比半扇猪还沉,乐宁双手拽着一只裤腿往下扯,又怕蹭到他的伤口,这一辈子都不曾这么用功的脱男人衣裳。 也许是乐宁的动作大了些,半昏迷的呼儿乌迷蒙间半睁开眼,看清了乐宁的动作后,痞痞一笑:“醒了就有佳人宽衣,真是好享受啊……” 乐宁气的真想堵住他那张嘴,但看着他泛青的脸色又忍不住一阵忧心,道:“你觉得怎样?你这么大的伤口还敢在这种地方穿着湿衣睡觉,你真是疯了!”还有半句话没说,为何自己的里衣却已经完全干透了? 呼儿乌狠狠皱了皱眉,甩了下头艰难挣扎着想爬起来,乐宁忙按住他:“莫要乱动,别扯到伤口!”一边拿过干爽的外衣给他披在□□的身上。 呼儿乌明显很虚弱,穿个衣服都力不从心,乐宁细致的帮他穿上袖子,拢好衣襟,不妨他忽然一低头,在自己手背上响亮的亲了一口。乐宁恼怒的瞪了他一眼,呼儿乌哈哈大乐,刚乐了两声,便差了气狂咳了起来。乐宁完全拿他没法子,给他拍了拍后背,又去给他继续换裤子。 有了呼儿乌的配合,行动顺遂许多,乐宁把他的湿衣重新架到火堆旁烘烤,再转过身来面对呼儿乌那双有些虚弱但又濯濯注视的眼睛,后知后觉的有些不自在。 静默半天,她看看外面天色,还是一片黑沉,也不知是几时了,她又捡了些柴添进火里,道:“时间还早,你再睡会。” 呼儿乌摇摇头,“睡不着了,看见你没事,真好~” 乐宁静默一刻,道:“你那伤口,是何时划得?” 呼儿乌瞥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没在意道:“河里有暗礁,奶奶的,光顾着游了,一脚踹上去就给我豁开了。等老子回去,定要带人铲平这整条河床!”接着他看着乐宁,幽幽道:“这山□□里冷得很,其他倒是无妨,就怕冷气太多,你们女人家身子弱,冻坏了几年能养好?”顿一顿,瞄乐宁一眼,继续道:“所以,过来给我抱抱,我身上热,能暖着你……” 乐宁一阵无语,他再热能有篝火热?但看了他一眼,还是站起来一步步靠了过去。在呼儿乌惊讶而亢奋的目光中,乐宁靠在了他身后,双手环过他坚实的肩膀,两具身体贴在一起,热度无声漫延。她不畏冷,只是怕呼儿乌冷。他身上有伤,体热则畏寒。发热的人三暑天里裹着棉被犹冷,更何况是这阴湿的山洞?呼儿乌再强壮也终究是人,他嘴上再逞强,也不想眼睁睁看他有个什么差池。 呼儿乌感受着身后绵软的身体,还有那一双环到身前的手,忍了忍,轻轻握了上去,谁都不知道他此时心里有多少欢喜又有多么小心翼翼。人就在身后,但他却一动也不敢动,就怕她一个抽手,这份温暖再遍寻不获。他听到了自己由自内心深处的颤抖,很想知道一个答案,“乐宁,你还恨我吗?” 乐宁一阵沉默,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此番回来,呼儿乌泼天该地的攻势让她应接不暇,正如她弄不明白呼儿乌的心思,她也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个人。说爱太勉强,说恨太无用,若一定要说,只能叹一句猜不透,拧不过。猜不透的是人心,拧不过的是局势。她辗转飘零三载,体会了世情民苦,明白了人之大义,她能以公主君心包容两国黎民,却难以凡人之心接纳呼儿乌。从山洞中醒来的那一刻,看到生死追随而来的单于,她很难不感动,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再面对这份恩义情,只是知道这个人不能死。 见乐宁不答,呼儿乌又一次追问道:“乐宁,你……” “呼儿乌!”乐宁忽的打断他道:“刺杀我们的人,来路你可猜到一二了?” 呼儿乌也沉默下来,失望失措失意都埋在心里,半晌后道:“看箭矢数量,石后应该只有一二十人,所以藏在山缝里不敢出来。一个小队,阵势也不像是早埋伏下的,我估摸是奥敦格部落里一个巡山小分队,正好被咱们赶巧了,要么以为咱们是细作,要么就是看你模样好起了歹心……”话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转而道:“胡和鲁那老匹夫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手底下的人也都是混蛋,等我回去,非要连锅端他了不可!” 乐宁无语,这算不算是狗咬狗,她路过的也被啃一口?她叹气道:“总之,不是叛乱就好,不然王帐里会乱成什么样,我都不敢想……” 呼儿乌沉默着,目光遥远,心里思夺着别人猜不透的心思。 良久,乐宁轻轻道:“你的族人,现在定在骂我,我是个祸水,连累了他们的汗王。” 呼儿乌立刻反驳道:“休得胡说!你不是,你是我的宝,是腾格里赐给我的瑰宝……” 乐宁靠着他厚实的肩膀,心里沉沉的,想的多了有些疲累,不知何时,两人互相靠着又渐渐陷入轻眠。 清晨一缕阳光照在脸上,乐宁睁开惺忪的睡眼,呼儿乌的伤口有些发炎,他怀里随身携带的伤药丢了大半,只剩下一点不曾浸水,倒是有些力不从心。乐宁沿着壁洞一处处搜寻,惊奇的找到两株七根草,这东西生性喜阴喜寒,不曾想这僻静地还真的找到了,乐宁喜滋滋的摘回去,念叨着总算天不亡我。她虽不懂医,但村子里的老赖头算半个土郎中,村民有个头疼脑热又怕花银子的,都将就找他给治。乐宁曾见过他用这种药草治割伤,此时也没有别的法子,权作死马当活马医了。给呼儿乌清洗过伤口后,乐宁将匕首在火中灼热,便狠下心一刀刀给他割掉腐肉,这冰水泡过的伤口,早就发白发紫,捂着迟早要出事。呼儿乌吸着气道:“乐宁,几年没见你竟能这般心狠手辣了,割活人肉都不带眨眼的?”乐宁专注的割着,眼皮都没抬一下。呼儿乌惊讶,她还更惊讶呢,这么生生割掉腐肉,没有麻沸散他都能忍下来,还有嘴调笑他,呼儿乌不负所望果然是个疯子! 割完了伤口,乐宁顾不得自己满手血,忙将两株七根草都嚼碎了给他敷在伤口山,用洗净的内衣撕成条,层层包裹上,一边缠绕一边叮嘱道:“这几天你都躲着水,万万不能再碰伤了,若再有恶化,我也没别的法子了……” 呼儿乌充耳不闻,只是盯着乐宁的嘴角,那里还有残留的草药沫子。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拇指在她唇边一抹,回手将残留的汁液吮入口中,两道粗眉立刻皱了起来,他看着乐宁的目光日趋灼热,轻轻道:“好苦,涩口。” 乐宁继续着手里的活,没有停顿,也没有回他。一点腥涩而已,一会去池水边漱漱,什么味都没了。这点苦算得上什么?她当初飘零四方时,没机会照镜子,有一次脸上忘了抹药,疹子淡了也不知道,险些招来恶患。后来好容易逃脱了,她身上的丑娘草药粉没时间冲泡,只能放入口中嚼碎了涂在脸上。接连半个月口中的红疹漫发成溃疡,疼的她吃不下喝不了,那才是真苦。 乐宁无意多言,把他的伤处理好便站起来,看着外面一片明光,道:“这样不是办法,我出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果腹的。你的人寻到这里需要时间,在那之前,我要确保,我们都活着!” 第76章 恩仇难辨 岩石峭壁之中,想觅食谈何容易?乐宁沿着山壁一路搜寻,除了夹缝处零星的野草,一点能吃的也见不着,河水里或许有几尾鱼,但乐宁不会水,呼儿乌动不了,只能望而兴叹。 乐宁捡了一根长棍,一路走一路敲,没有敲出个稚兔野鸡来,反惊出个三寸长的大壁虎,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摔进河里。村中三年,她能喂鸡能杀鱼,可就是对这种蚁虫有着难以克服的恐惧。稳稳心神,她镇定的向外走去,一直走到河边,看着下面的黝黑清潭,水面波光嶙峋,透着丝丝寒意。她用长棍伸进水里,三尺的棍子没入而不触河床,也不知下面的水究竟有多深,乐宁一声长叹,这下连试也不用试了。 湖水通界,声传千里,乐宁扫荡时敏感的听到了一丝声音,她集中耳力向外面,虚虚实实听不清晰,有心想高声呼唤,可又怕来者不善。她心内焦虑,凝神静气的听着外面动静,忽然心里有一丝诡异的熟悉感,那呼哧的声音,不像人,更像是马……她鬼使神差之下,一语道出“萨里!” 声音随着波纹传出去,回音空荡,外面清晰地传来一声兴奋的马嘶鸣声,果然是萨里!乐宁心里很振奋,总算还不至于落入绝境,萨里果然是神骏,竟也能随着主人的气息一路寻下山来!还不待她惊喜招呼,忽然外面一声巨大的落水声,骏马蹚水而入,伴着巨大水花向两人所在的山洞欢快的游过来…… 呼儿乌瞪着眼看着它的爱马破水而出,一路抖着毛颠颠跑过来,亲昵的蹭着他的脸。后面的乐宁一脸无语,还要盯着萨里身上的水不要碰到他的伤腿,好不辛苦。 呼儿乌乐得嘴都合不上,还在对乐宁夸耀道:“你看我这马好不好?多俊!这深山老洞的都能让它找过来!” 乐宁一屁股坐在一旁,道:“是,厉害得很,游水都比人快!但跳进来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守在崖洞边上,还能给来的人指个方向。” 呼儿乌被她一噎,看看这狭小的山洞,唯一的篝火,萨里一进来后立刻便挤的更狭窄了,咂咂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乐宁一叹,这个时候,再好的马也不如一条狗,狗的鼻子好使,说不得还能自己跑出去,叼个野味回来。可她能指望一匹马做些什么?叼些草回来喂人吗? 饥饿是很能消残人意志的事情,一天下来无食整个人就会萎靡下去。那些逃难的日子里,乐宁亲眼见过一个个缺食的壮汉是如何背靠黄土一动难动直到饿死的,更何况呼儿乌身上还有伤!过去的经验告诉她,仅有水而无食,人最多可撑六七日,呼儿乌的伤口能撑几天谁都不知道,这才是最要命的。 洞内一片幽寂,萨里趴在呼儿乌脚边睡的香甜。乐宁眼睛看着那一片波光水纹默默无语,呼儿乌睁开迷蒙的眼睛,他也不知自己何时又睡着的,只是觉得光睁开眼睛就要耗费不少气力。看着不远处一身狼藉的乐宁,呼儿乌无端有些心疼,人生中第一次看着自己在意的女人为他受苦,而自己就连动一动都需要天大的努力。他恨这种无力感。 乐宁的脑子一直没有停下来,她挖空心思在想,如何要获寻一些吃的,让两个人活着熬到人来救援。耳边飘来一声很轻的声语,“乐宁,你在想些什么?” 她盯着那匹睡的鼾香的大马,想也没想就道:“在想这家伙身上有几斤肉……”话说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旁边的呼儿乌明显呼吸有些顿挫,乐宁知道自己无意间说错话了,却不知要如何涂抹。良久,长叹一声道:“对你们草原而言,千里马是多少年难得的?你们大抵宁可吃人也不会吃了它……”她停了一停,转过头看着呼儿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听说胡人先祖以仇敌颅骨为盏,直至百年前的伊默斜单于更是生啖其弟骨肉,震慑万民。如果饿到脱力还没有寻到食物,你会吃了你的马,还是吃了我?” 呼儿乌静静看着乐宁的眼睛,那样的直白,没有恐惧没有鄙夷,她好像只是在问一个最寻常的问题,而在心里却准备好接受最坏的答案,所以可以那样平静,无动于衷。呼儿乌仰着头,嘴角渐渐一歪露出她熟悉的笑容:“你那么肉嫩,我怎么舍得下嘴!还是吃了我吧,虽然有点臭,但是有嚼头啊……” 乐宁定定的看着他,良久转过头,轻轻喃喃了一句:“疯子。” 睡至半夜,乐宁忽然被一阵声音吵醒,半抬起身一看,呼儿乌烧的脸色通红,正在说着胡话,萨里急得在他身边团团转,不住用鼻子碰他的脸。乐宁急忙上前,拼命地摇他衣襟,拍他的脸:“呼儿乌,呼儿乌你醒醒!你不能就死在这儿,你是草原胡王,你要挺过去!” 呼儿乌半迷蒙的睁开眼,乐宁暗道一声谢天谢地,赶忙将浸湿的冰帕子盖在他的额头上,给他喂水喝。呼儿乌很努力的吞咽,脖子衣襟处流了大半水,他半靠着,看着乐宁熬红的双眼,一点也不舍得挪开眼睛,半晌后,喃喃道:“乐宁,你走吧。” 乐宁忙着给他擦脸擦手,顾不上的回了一句:“走去哪里?这四面环水的我是上天还是入海啊……” 呼儿乌似是没有听到,仍在兀自嘟囔:“你们那个汉臣说过,疼惜你就该给你最想要的。我一直舍不得,我可以给你五湖四海金山银山,可以永远为你留着阏氏的位置,却独独舍不得给你自由。我知道,你这次回来,不情愿……你不喜欢草原,也,不喜欢我……可我舍不得。”他虚弱的抬起手,握住乐宁一双冻得冰凉的手,乐宁抬头,直接看尽了那一双烧的迷蒙的眼睛里,“现在不放手就怕没机会了,你走吧,我应该放了你,让你去过你最喜欢的日子。等你将来有子有女,再想起我时,能不能对我笑一笑?” 乐宁这才明白,他嘴里的走,并非离开山洞,而是放手让她离开草原,离开这个承担太多责任太多期望的身份…… 乐宁嘴唇动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咬咬牙站了起来,拿起一条火把往外走,道:“你太虚弱了,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能睡。” 她想明白了,无论是蛇、鼠或是蚁虫,只要能入肚的,她统统找来给他喂下去。若是有毒更好,一了百了,省得他再说胡话,搅人心神。 夜晚是蛇虫出动的时候,乐宁几乎是用尽一切的狠劲趴在地上一处一处的寻,终于找到一条普通的小蛇,她当下全然忘了恐惧退缩,就怕一个不察被它跑了,拿木叉一头一尾狠狠戳下,趁那蛇被绊住时,抬脚就朝头狠狠踩下,一通狂踩,她身上被汗浸透,蛇头也被她踩烂。乐宁如获至宝的把蛇拖回去,对着篝火一看,是一条幼蟒,心中大喜,无毒就好。她这一生从没有拨过蟒皮,也不懂章法,匕首左插右捅都难撬掉,只好学那些土方法,用乞丐做叫花鸡的法子,把蛇团吧团吧用土包上,埋进篝火下面。 忙着给呼儿乌再换过一次药,扶着他坐起来,把熏好的蛇肉刨出来,一点点撕碎喂给他。看得出呼儿乌已经没什么力气咀嚼,也丝毫尝不出味道,但还是勉强自己一口一口吞下。 等呼儿乌再也吃不动,晕沉的躺下后,乐宁看着手里剩了一半的蛇肉,强忍着浑身酸涩拾起一个肉条塞进嘴里,满口腥涩,她闭上双眼,两行泪登时掉在地上,浅浅的一个水痕,不过一刻便消失不见。 天空再次放亮的时候,呼儿乌精神也好了一些,乐宁做了一个决定,趁着萨里体力还没有完全消磨殆尽,把它赶了出去。她不知道萨里能不能听懂她的话,会不会知道跑回去唤人,但只要这匹马儿站在洞口,让往来的人看到她系在它脖子上的绒布围巾,或许便能把人引进来,给自己和呼儿乌多带来一线生机。算一算,呼儿乌的手下,也快找到这附近了,多半是山洞嶙峋,勾缝众多,迷住圈子了。 呼儿乌静静看着萨里泅水而去,半晌道:“你让它从左面的洞口出去,你怎知那里是东,能一直通向王帐大营的方向?” 乐宁用柴木安静的调整着篝火道:“晚上睡不着,净看星辰了,如何记不住……” “我的阏氏当真是博学,夜观星辰这么高深的都懂……” 乐宁瞥了他一眼,扭过头,看着外面的一点湛蓝白云,神情悠远,忽然不想隐瞒,直接道:“本来也是不懂得,是沐青岚教我的……再高深的我也没有学透,只是分辨东西南北还是能做到的,在过去逃难的时候,帮了我很多。” 呼儿乌一阵沉默,最终不甘心的叹一口气道:“在女人心上,我不及他。” 乐宁回头看他一眼,转而低下头,道:“你们不同,你是狼王,他有你们一半的血脉,但对着我终究还有半颗人心……”两人相对无言,乐宁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良久,看着呼儿乌的伤口,叹一口气,“呼儿乌,等回去后,这样的事再也不要做了……我承受不起……” 呼儿乌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闭上眼靠在身后石上,良久吐出一句:“你们汉人有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心里高兴,要怎么做是我的事,你休管……也休要愧疚!我风雨里闯过多少鬼门关,不屑用这东西换来你的愧疚,我要的是你的心……你现在若不想给也无妨,只是不要用别的来搪塞我……” 乐宁沉默着,她明白呼儿乌的意思,只是人的心思五感牵连,百转千结,是恩是义或是情,哪有那样容易分辨清楚? 她很清楚的感觉到了,看着呼儿乌生死追随而落的时候,她冷硬的心,莫名就软了。 第77章 长乐安宁 当胡格亥的声音在山洞口传过来的时候,乐宁只觉得如闻天籁,她几乎要一蹦而起,拼尽力气大声喊着回应着,接下来听着外面叽叽咕咕的商讨声,扎皮筏的折腾声,只觉得生命如此美好。 呼儿乌也有了些精神,看着乐宁收拾衣物,也有心思将土堆旁的蛇皮拢好,尽皆捧入布包内。乐宁奇异:“你要这些东西作甚?”呼儿乌戏谑的看她一眼,道:“这是我家阏氏为我做的第一顿饭,怎的也要好好珍藏才是……” 乐宁被他堵得气结,也不去理他,自顾收拾,这几天里生死几经风险,她把好衣裳全给呼儿乌用上了,里衣撕碎,擦拭,裹伤,外衣铺盖。自己接连几日衣衫不整,现在只好用大氅胡乱蒙盖住,好歹遮个紧实,别的也顾不上了。 两人坐在皮筏子上,顺着河流一路划出,阴暗的洞穴从头顶渐渐退后,满头满面的阳光洒下来,萨里在河岸边欢快的蹦跳,乐宁只觉得如获新生。她看一眼虚弱含笑的呼儿乌,紧绷的弦彻底松下来,再也支撑不住,脑袋沾在筏子上便沉沉睡过去。没有看见呼儿乌慢慢靠过来环住她,眼里一片温柔。 这次的失踪没有在王帐里造成太大骚动,既由于呼儿乌走前对政务的交代吩咐,也有左贤王及时举措布置,一面封锁消息,一面加紧搜寻。因此只有贴身几个人日夜担忧了几晚,看到汗王和阏氏平安回来后,几乎刹那喜极而泣。 乐宁这一回来便是一场大病,连番的辛劳担忧,在她松下一口气后,所有的虚弱疲累一股脑袭来,整整在床上喝了七天的药才能勉强下地。她一睁眼便看到了呼儿乌一双赤红的眼睛,在那一刹那几乎以为这个铁汉会落下泪来。她虚弱的动动嘴唇,还来不及再看清楚,呼儿乌已经转过头去,短短说了一句:“叫大夫!”便急冲冲撩开帐篷冲了出去。 她有些发懵,糯儿软软的凑过来,对着她的耳朵小声道:“大汗昨天晚上急哭了,我偷偷瞧见了。你若再不醒,他就真的要杀人了!” 乐宁懵懂回过头,沉默半刻,说了一句糯儿听不懂的话:“我当了一辈子的祸水,也想做一回好人呢。” 满血复活的乐宁很快就精神百倍的回归了她的绒布大业,在她的带领下,各色花汁子染就的彩布不断被织了出来。加上随着北域都护关戊江广开商路,南北经营的商贾带来了很多好的原料,甚至有岭南的布艺传承世家来访,带来黄蜡、雕版,给绒布加了很多繁琐的花纹色彩,有的商人宁愿用丝绢换绒布,互惠互融皆大欢喜。 乐宁喜滋滋的看着胡人家家喜笑颜开,说着今年又赚了多少银钱,囤积的面料能给孩子做几身新衣,心里熨帖不已。胡人尽皆敬谢阏氏赐福的同时,呼儿乌也乐呵的理直气壮来献殷勤,瓜果食鲜日日不断。又一次竟然还呈上了整匹的苏绣,让乐宁对着这只能看不禁穿的东西苦笑不已。 她知道呼儿乌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的心思。嫁给一头虎狼,日子便是如此,有时会被他的爪子冲撞挠出血,有时他也知道过来蹭蹭讨人欢喜。终究日子久了,也摸索出一条规律,双方都有自己不可逾越的底线,守着默契,谙熟规则,日子也就能长久过下去。 与民为益,与君为敬,与夫为善。她想,这便是一国阏氏该有的样子了吧。 秋去冬来,糯儿也大了,这几年过得滋润无比,呼儿乌给了他胡人王室子弟的优待,又允他回杞读书,将来是为杞人或是为胡人都随他意愿决定,可谓是杞胡合盟以来,最潇洒的人。北域都护的政策在周边北域各族的影响可谓风生水起,不仅胡人广开商路,连带各族小国都来往密切,家家的茶盐果帛都丰富了起来,民怨渐渐消弭,说起其他族来,首先提到的不是几年前的生死血仇,而是别国有什么盛产好物,下回要多贩买一些来。 这日,呼儿乌掀开帘子,手上捧着两件衣服乐呵呵进来,邀功一样展开给乐宁看。乐宁一瞥之下不禁愣住,这轻柔的罗裙样式,是正经的南杞女子装束!但并非她过去穿惯的宫装,而是岭南地方小家碧玉的穿戴,她依稀记得幼时曾在母妃殿里看过的画像,画中年幼的母妃就是这身穿戴!自从进宫之后,这种青衫罗裙再也没机会上身,而她乐宁终此一生,也再不曾见过这种衣衫样式。 乐宁不禁心动,接过其中那件碧水湖绿的来回翻看,触手柔软,衣袂灵动间仿佛带着水乡女子的柔婉。呼儿乌笑的一脸得意,“可喜欢?乐宁,我打算在满都拉图建一座行宫,宫宇殿社全按照杞人皇宫的来,里面放满各种衣裳罗裙。宫装的,平民的,穿之不尽。你若是想家了,我便陪你去那里转转,住几天,可好?” 乐宁心中砰然而动,她没有答话,只是把那件衣服披在身上,对镜而照。镜中的人一条粗亮大辫子,穿衣打扮怎么看都是个草原人,披着这身轻盈软衣,反倒有些不伦不类。她想起前两月接到的圣旨,是关戊江奉新皇命特地送来颁给出塞公主的。她的父皇,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殡天了。太子继位,怕胡人伺机而动,还给她这个出嫁女送来了一卷圣旨,要她“安分守己,铭记皇恩。”乐宁嗤鼻一笑,转身便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太子素来外强中干,往日政务上出了什么漏子有父皇给他兜着面子,有底下弟兄给他粉饰太平,还真当自己是棵好葱了?他母后又一贯嚣张好权,等到丈夫去了儿子登基,可想会如何得意的抖威风,乐宁都能猜到,那些在皇城讨生活的姐妹们,往后的日子不知又要陪多少小心翼翼。 再多的她也懒得去想,父皇去了,她的母妃也荣封太妃,离了皇宫那个修罗场,畅青园里守着自己的清净日子,三皇兄在皇位交叠中保下了“英王”的封位,他也有自己的政路,有自己的妻妾子女,日子如何不是过?南杞皇宫跟她最后的一点牵连也断了,她如今只是胡人的阏氏,新皇的手段如此低略,还能妄想伸到这草原腹地来指挥她吗? 轻轻的将手中衣服叠好,她淡淡道:“这江南小裙美则美矣,奈何衣料讲究飘逸,单薄轻衫,在咱们这里,穿不住的。只是这上面的盘扣极有讲究,回头交给绣坊,让她们好好学学……”将衣衫递给丫头,她回过头,撞进了呼儿乌一双炙热的眼睛里,乐宁淡淡一笑,“草原上重建一座宫宇,要费多少人力工力,单于王帐的气派尚不过如此,一个小小行宫大费民力,建好了搁在那又不常住,何苦由来……若是大汗有钱无处花销,到不如将钱给我,我的绣坊紧俏的很,南杞来的皇商张口就要五万匹绒布,纺车都排不开了,正需要个大城池来安置……” 话还不曾说完,呼儿乌飞快的低下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乐宁满腹的话顿时再说不出来,只是看着眼前呼儿乌黑的发亮的眼睛,他腆着脸道:“乐宁,你真是我草原的福星!” 乐宁淡淡一笑,不再理会他的厚颜无耻,转过身去看菜地的收成。这草原种不得粮食,但西域异国来的番薯胡豆却长得很好,乐宁盯的紧,今年洒下的种子都已经抽了苗。呼儿乌还跟在身后追着问:“乐宁,我今晚公务不忙,能来跟你学学辨星辰吗?” 乐宁白他一眼,学什么星辰,他呼儿乌什么时候对天象认真看过一眼?想也不想道:“不成,糯儿去大杞读书,今日刚回来,我要同他一道用饭。” “又回来了?那他什么时候走啊?何时才能轮到我啊?他都那么大了,婚贴都定下了,还跟你一起吃饭,又不是小孩子……” 乐宁懒得理他,“整日把时光混在女人的营帐内,你哪里像个狼王?” 呼儿乌毫不介意的呵呵笑着:“我想赶紧生个小崽子,有我的胆气,你的脾气,多好~” 乐宁顿足,转身盯着他不言不笑。在呼儿乌的怔愣间大步上前,狠狠一脚踩在他脚背上,碾了一碾,心情舒畅不少,转身接着走了。听着呼儿乌在身后嘶嘶的吸气声,乐宁唇边抿起一个淡淡的笑,手慢慢抚上肚子,已经有两个月不曾来过葵水了,也许真的有一个小生命在里面悄悄的孕育。她偷偷回头瞄一眼那个疼的挤眉弄眼的男人,心想,暂且还不想告诉他,省的他一会去议事时又忍不住咧咧的人尽皆知。 乐宁回头,前面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农田,不远处就是她昌隆的绣坊,一匹匹的绒布在机杼声中渐渐诞生,来往的胡人脸上都洋溢着收获的喜悦,见到她恭敬而亲切的问安。她抬头看着天高云低,青鸟飞掠,想着,生活就是如此吧,兜兜转转总算换回个美满安稳。她这个祸水,承蒙上天怜悯,也终于找到自己的根了。 一道浑厚苍凉的马头琴响贯云霄,吟唱着自己亘古不变的调子,唱尽心酸坎坷,述尽喜乐安宁,不论人间几合几裂,都改不掉生生不息的轮回,岁月不尽的沉咏。天下之道在人心,人伦之道在乐宁。 人间长乐,隽永安宁,一个小女子的所求何其简单。 第78章 番外二 长长的舆驾在草原上蜿蜒而行,红色的缎带飘扬在空中,衬着四周兵士高举的庄严旌旗帜盛,显得有些滑稽突兀。马蹄声混合着兵士的步伐,沉重敲在人的心底。道旁的百姓指指点点,这才多少年,大杞就又送出一位公主去。上次的乐宁公主出塞的声势还在记忆中挥之不去,这才过了多少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大杞就又要靠送公主去讨好胡人了,这次的阵仗规模可远远比不上之前啊……大杞,在走下坡路了…… 凤撵华宝车里,容装盛扮的睦和公主心头一阵发空,不时从马车帘子的缝隙处往外偷瞄几眼。过不多时眼见一个亲兵骑马过来,忙自己掀起帘子,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小将参见公主。” “快起,出门在外不需得这些虚礼的。我三皇叔可是有何要叮嘱的?” “是,今日已经接连走了七个时辰,王爷让小将来问一声,公主可有乏累了?前面方圆三十里内只有一小县城可安歇,若要去大一些的城池,还要再走上一个时辰,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啊,不当事的,三皇叔良善体恤,我妇道人家不敢耽误军国大事,一切由他做主便是……” 亲兵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仍旧低下头稳稳地道:“是。”便拨马走了。睦和公主脸上笑得有些酸疼,看他走远了才慢慢放下帘子,背靠着软枕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脖子。头上的冠能有五斤重,但这一路等闲她不敢摘,适才的亲兵只是三王爷身边的长随,她也不敢怠慢。没办法,她心虚啊,她这个公主,只是挂了个虚名,被她母亲推出来讨好皇帝舅舅,往细了说,她根本不是龙子凤根,又哪来的底气和尊荣。 当今天子,只是在名义上是她父亲,在三个月之前,她还是要唤他皇舅舅的。她娘是真公主,她这个皇家的外甥女,按理也能混个郡主、县主的,可没法子,她娘在宫里不得脸,嫁的驸马越来越怂,生的两个儿子越来越混,好好的公主府糟践的就剩了一个空架子。都说外甥似舅,这话一点没错,她的亲舅舅,也是个拎不清的。都说纨绔败家,昏君误国,他舅舅倒也想做个明君,只是劲使错了地方,老是惦记着跟自己亲娘亲祖母的外戚斗权,连着一向攀着外戚的韩家、陈家也没放过一视同仁。加上看人也不太准,提拔起的几个新秀都一个比一个擅长吹牛,外人看着还算富丽堂皇,实则里面一团糟污群魔乱舞。 索幸先帝还留下了几个能臣,各安排好职位,皇帝舅舅自己的小日子折腾的很充实,倒是还没有动他们,所以这朝廷还能继续支撑下去。至于能撑个十几年,还是几十年,能不能等到太子表哥登基改革图治,谁都不知道。这不仅要取决于她舅舅的任性程度,还要取决于草原的胡狼王窥伺的獠牙。 这不,这几年随着北域都护的大刀大改,北域边塞商贸来往密切,胡人衣食暂时富足,倒是没怎么过来抢掠。但是人家国力一天天上去了,就显得大杞弱小了。她那皇帝舅舅偶尔眼睛向外看时,也会担忧。最后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给他提了个好主意,再送去一位公主,两国缔结两代亲缘,单于父子估计就都不好意思开仗了。皇帝舅舅如获至宝,可吓坏了后宫一干生育过帝姬的妃嫔们,一个个各施手段轮番上阵,力保自家孩子的同时,把对头的孩子往火坑推。皇帝舅舅连续好几日烦不胜烦,最后一掌拍板,都闭上嘴,不送亲女了,选个宗室女顶上去好了! 这下一把火便烧在了宗室家里,各家熙攘骂战的时候,她那个早不受宠的公主亲娘站了出来,一把将自己的女儿推到了御前,积极自愿为国君分忧。不但赢得了天子一番夸奖,还换回了一批不薄的恩赏,她娘感恩戴德喜极而泣,这下长子的聘礼终于不用愁了! 外甥女也能冠上皇家姓出塞,睦和公主得到确切消息后已经哭不出来了,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这个便宜父皇了,他是真的不怕胡人知道了火上浇油吗?但她毫无选择,她娘回来的时候是带着圣旨回来的,满脸的得意。十多年不曾被允许进过宫了,这一次里子面子全找回来了,她招呼着两个儿子欣赏箱子里的御赐宝物,全然忘了一旁亲女脸上的错愕和绝望。 睦和知道母亲一向偏袒两个兄长,也从小懂事乖巧就想着母亲终有一日能看到她的好处,给她一句夸奖。哪里想到,还未及等到那一天,她就被舍出去换兄长的聘礼了。 擦干眼泪,睦和告诉自己不能再多想了。一次次催眠自己,她是金枝玉叶,她必须忘掉身份上的这个□□。前朝出塞公主,出身也并非个个顶好,甚至还有风传,有个寡情薄幸的天子还曾把自己掖庭的侍选推出来,充当公主和亲。较此而言,睦和的身份便正统多了,起码她和皇室还有一半的血脉亲缘。 此次出塞,茫茫大漠,五千兵卫护送,她一个都不认得。出来这么久,没有人为她打点关系,甚至自己唯一的贴身丫头都在临出门前被二哥摸了去,她当时搂着露雨的头,主仆俩哭着跪在娘亲面前,求她给自己留下一个贴身人。可母亲呢,在二哥的软磨硬泡下,硬是板着脸让婆子把露雨拉走了。睦和知道男儿比女儿要紧的道理,可她那两个哥哥是什么秉性,全京城谁不晓得?守着这么两个败儿,还把女儿不当人,她真的想不通,她母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天子看重此次结亲,特命亲弟英王亲自护送出塞。三舅舅常年驻守南疆,多年从不曾回返。此次被天子硬调回京,给指了这么个差事,全程脸都是又冷又臭的,睦和惧怕还来不及,根本摆不出公主的气派,对着王爷的亲兵都要小心翼翼,其中多少担心,谁能知道。 自打进入草原之后,睦和就越发沉默,英王派来的婆子看她没什么精神,想了想,试着劝道:“公主可要进碗羊汤?胃里暖了全身就通泰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您是有大福的……”睦和抬起眼皮看她一眼,这婆子一看就是跟着英王的时日久了,说话做事有着军营里独特的利落爽脆,来她这里后,两人一直保持距离相安无事,今日突然出言,可是自己的言行过逾了? 她挤出一个笑:“多谢嬷嬷,我今日或许是那盏酥酪吃凉了,睡一觉就好了!” 那婆子看了她几眼,犹豫着道:“再过三日就到东胡王庭了,殿下可要修养好才是……” 睦和笑的越发僵硬,“那是自然……” 婆子终于没再多说什么,行礼后便退出去了。睦和看着垂下的帘角,心里烦闷不已,又不敢弄出大声响,只得将自己身侧毯子上的皮毛揪得一块块秃。 揪了片刻,睦和看着自己发红发肿的手指头,不禁一阵泄气,觉得很没意思,便想着招呼婆子给她收拾一下床褥,不曾想刚张开嘴,外面就传来了英王的声音:“公主可曾歇了?” 睦和冷不防吓的一哆嗦,一句话被她硬咽回嗓子里。听到外面婆子低声回话:“回禀王爷,还不曾……” 她忙匆忙抖抖衣裙,迎了出去,乖巧笑着行礼:“三皇叔来看我,睦和有失远迎,皇叔恕罪……” 王爷伸手虚扶了一下,便顺着她进了帐子。英王常年戎装再身,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冷硬迫人,睦和禁不住全身都僵硬,打起全幅精神应对。英王简单问了几句安好,看她仍是那般紧张,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道:“睦和,从君臣而言,你是帝姬代表君威,而我只是亲王下臣;从亲缘而言,我与你母亲同是先帝所出,你不须得如此怕我……” 睦和心里百感杂急,低头道:“睦和知晓。” 英王再叹一口气,挥手让亲兵和婆子都退了出去。本来深夜男女一处要避避嫌的,但有些话,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只怕这个小姑娘更会缩进自己的壳里,那就枉费他来这一趟了。 “沐儿,我知道不该再这般叫你,但此刻只有你我二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当着外人时你这声‘三皇叔’叫的生份,但我还仍是记得你四岁时抱着我的大腿喊我舅舅,那样可爱贴心。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有些事你既然无法改变,就要让自己尽快去适应……你要嫁的单于长子,阿图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你去了后,可以敬他可以爱他,但唯独,你不能怕他……胡人尚勇,女子亦然。你若一旦示弱,你这辈子,就会被他瞧不起……你可明白?” 睦和眼中水光渐渐弥漫,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舅舅……若是大王子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 英王铁板的脸上有一丝不解,道:“莫要想那些没骨气的,怎能还不战就先弱了自己之气?沐儿,你容颜美貌,又是我大杞的公主,有什么好担心的?再不济,还有你姨母……”说到这位早年出塞的姨母时,英王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怀念:“你姨母的性子,那是有名的泼辣,从小在宫里就不肯吃亏。本来她当年被派去和亲,我还担心了好久,你看现在,不也生活的好好的?沐儿,你性子比她柔和那么多,又聪明稳重,有她在后面相持相助,你还担心什么?当初你姨母嫁过去时,可没有人护着她!” 睦和听到这个姨母,脸上露出一层复杂,犹豫的道:“我幼时,也曾听母亲说起过,貌似母亲和这位姨母的关系……并不相甚好……” “啊,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儿时那么多姐妹兄弟,就她俩争得厉害,一块糕饼一笼雀鸟都要争抢,可笑得紧……不过,小儿女打闹玩笑多了去,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在国事面前都要识大体!临行前你母亲可有写书信让你转交?唉,汝沁,她糊涂啊……” 睦和听到英王无意间吐露的对母亲的不满,心一直沉到底。母亲和这位阏氏姨母的关系,可不仅仅是不好,而是几乎闹得崩裂了,谁都不知道,她曾听见过母亲跟身边贴心人的私语,言及若非是她及早布施,这出塞的差事还落不到汝瑶那贱人头上云云…… 家国大仇,儿女私怨,睦和公主每每想起身上都一层的冷汗,她不知道那位阏氏姨母是否还会记恨这段旧恩怨,她怕的是,这一入塞,不仅胡人利爪在前,她姨母的阴招还会在后面伺机而动,她这日子,还真不知该如何过了…… 英王没有注意道外甥女额上的一丝细汗,仍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汝瑶这丫头,一贯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可是心肠却是软的。那年她出嫁,我也在云南没来得及送她,这一别都多少年了,也不知她见了我会不会怪我……” 睦和听到最后一句,混乱的心思仿佛被触动了某一根弦,陡然有了勇气。她上前两步,屈膝轻轻跪在英王面前,对着他错愕的脸道:“沐儿年幼无知,还请舅舅帮我。我生于京城,从未曾见过姨母,更不知她秉性喜好,也不知此去能否得姨母的欢心,只是看在先皇血脉的颜面上,还请舅舅帮我多说几句好话,莫让旧事再生恩怨……” 英王惊讶的看着她,终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扶起她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几日忧心的事?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谨慎了,这么点小事还憋在心里……你放心,有我在,她必然不会为难你的!更何况你嫁过去对她也有好处,长媳是自己的娘家侄女,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助力了。这是国事,是天下事,哪里是几个女人儿时的小恩怨能掺和的,她做了这么久的阏氏,必然懂这个道理,也得有这个心胸!” 英王的包票打的当当响,一番保证后便放心的离开了。留下睦和静静地坐着,看着那摇曳的烛火,心中起伏不定。 三日后,西胡王庭打开大门,欢迎公主,大王子阿图赖亲自来迎,英王看着一身宫装嫁衣的睦和羞答答被阿图赖牵下马车,心里默默叹一口气。别人不知道,他哪里不晓得,当初乐宁长公主出塞,胡人单于可是亲自过国界,到大杞的公主府邸来娶走的。现如今,王爷亲自压阵把公主送到了人家家门口,只有大王子乐呵呵的来牵了,单于可是到现在还没露面呢。大杞再这样下去,谁都不敢想象后果……可是他再叹气又有什么用?天子自登记从不曾辍朝,也没有大兴土木奢侈极欲,很勉励的勤政,很专注的跟他亲娘亲祖母斗权,他这个边疆亲王消除嫌隙表忠心还来不及,还敢指手画脚什么?英王都能想象到,他回去后若胆敢说一句关于大杞不及以前的言辞,就立刻会沦为韩家、陈家一流,等着被打压的抬不起身子吧…… 万幸到最后,单于还是携百官出来了,英王忙迎过去,不落刻意的周旋。只从表面来看,这次和亲婚礼隆重,十里彩妆萦绕,杞胡双方杯酒尽欢。 英王在胡地等了七日,终于等来了阏氏的接见。他忙收起心里的焦躁,跟着仕女来到了阏氏账外,五彩羊毛织就的帘子被掀起,英王稳步迈入,一抬眼就看到了屋中一架精巧的小纺车,以及纺车上那个简单罗裙,一根大辫子盘到底的织布妇人。英王顿时瞪大了眼,若非那张脸美的难以混淆,他还真不敢相信,他那个刁蛮玉雪可爱的七妹妹,会这般粗糙的穿戴,在自己的屋子里劳作纺布! 那女子年纪已然不轻,但容色保养得还是极好,眉眼间依稀可见的当年该是如何倾国的样貌,她看着自家兄长呆怔得脸,扬起明媚笑颜:“怎的,三哥哥不认得阿瑶了?” 英王如梦初醒,陌生感被这熟悉的笑冲淡不少,他也洒脱笑着回应:“阿瑶都当母亲了,这几年你的事迹都传进宫里去了,我早该想到,阿瑶长大了,不是当初那个多走几步就噘嘴要我背的小姑娘了……” 乐宁轻轻一笑,停了手里的活计,对屋里的侍女道:“我要和三哥哥说些话,你们都出去吧!” 她对英王招招手,坐到案旁,打开一个流纹瓷瓶,从里面舀出几勺杏仁茶,用热奶冲开,顿时芳香四溢。她欢快道:“你来了几日,顿顿烤肉的怕是也吃的难受了,这可是我干儿子她娘创出的独门秘方,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快尝尝……” 英王小小的啜了一口,确实解腻舒服得很。他对身外之物都很克制,放下碗盏,看着乐宁的目光濯濯,“阿瑶,你这几年做的很好,你皇兄还不住的夸你,往日里我还觉得他过于夸张,今日一见,真是远远不够啊……你只要能拿住了胡人单于,让他安安稳稳的跟你过日子,就是咱大杞的大功一件!这功劳可丝毫不亚于战场大胜啊,我跟你说……” “三哥哥!”乐宁忽的打断了英王,“咱们兄妹多年未见,小妹心里很是高兴,咱们今日可否只谈笑言,不论国事?” 英王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接着便舒展开笑着道:“好,好!谈高兴的事,你儿子乌恩我适才见过了,少年英才啊,阿瑶你教的很好,只是看言行倒是更像胡人……” “听说三哥哥最近又添了一个千金?真叫我羡慕,多想生个女孩儿,安安稳稳的养大,等成群的小子来她门前献殷勤,我就能坐着享福,可惜啊~天不遂我愿……说起来还是三哥哥有福气!家里子孙满堂热闹的很吧?” “嗨,我那几个小子,不提也罢,闹腾的没一个省心的。不过多子是福,妹妹还是要多生才好,只有一个乌恩怎够?还是快给他多添几个兄弟,将来也是个助力不是……”他看到乐宁微微皱起的眉,忙道:“瞧我,又说多了,不提政事!要说这次来之前,你嫂子还说,要我多带几匹细绒布回去呢,七妹妹你真是个有大才干的,就说你创出来的这绒布,你是不知在京里一匹锦文细绒已经炒到什么价了!只是胡人只卖布匹不传技法,这京里人多布少,总不是个事!你皇兄早说要你把方子递回去……” “皇兄!这绒布是胡人的衣食父母,杞人那么多匠工才艺,哪里看得上这一点点东西,此话还是莫要再提了……” “七妹妹!”英王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你这话说的有些忘本了,你吃大杞的米粮供奉长这么大,何至于这般绝情?你可知单这绒布一项京里一年要花掉多少银钱?胡人守着技艺,商贩就将精绒布炒出了天价,平民家里根本买不起,棉袄吸潮,冬日守着火盆子有多艰难,你可知道?你怎能忍心!” 乐宁完全没了喝茶的心情,她扭头看着面前的人。额上一块疤痕掩隐在发间,突然刺的英王眼睛有些疼。她淡淡的道:“三皇兄不是昔日的三皇兄,阿瑶也不是当年的阿瑶了。我想问问三皇兄一句,你们想要我如何?惦记着往日的情谊,处处为杞人着想?那乐宁在此有一问,还请三皇兄坦诚相告,三嫂已为你育有三子二女,功劳甚重。但若她仍旧心念娘家,掌家之余将你族中重宝皆偷偷渡至娘家,不知三皇兄将如何待之?” “你这是何意?” “三皇兄,乐宁从来不是聪慧人,道理也明白的少,我只知道,人生在世,最忌摇摆不定。杞人或胡人,我只能选一个,我走过岔路,也曾为此付出过惨重的代价,现在,受过的苦总算得到了一点教训,我不能再错了。胡人不事生产,往年只能靠猎些皮子,并牛羊骏马卖去换些钱财。现下,绒布兴盛,各家以此为业,户户富足,绒布所卖之钱财,抵我胡族十之七八,如今你们要我交出手艺,又让我如何面对悠悠民众?”她转过头,看着那架纺车,目光悠远,轻轻道:“三皇兄要为国库社稷考虑,我也不能丢掉我的子民手里的利益……或许将来的某一天,绒布会随着商贸走进中原的千家万户,或许这织布之法也不会再是我西胡的独门手艺。但起码现在,我不会松手……” “乐宁……你果然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英王定定的看着乐宁,坚定道:“你现在,只是胡人的阏氏!呼儿乌好本事,竟让你说出这么绝情的话,父母兄妹,血缘民众,你通通都不要了吗……” 乐宁凄惨一笑,“英王殿下,每个人都会长大,再亲密的兄妹也会各自成亲,有自己的家族子孙。世上所有姑娘都是泼出门的水,哪里有自家媳妇向着自家人,嫁出门的姑娘仍向着自家人的道理……你要求的太多了……乐宁能耐有限,填不满杞人的胃口!” 英王猛地一拍桌子,门外立刻传来了侍卫警备的声音,英王手下一顿,想要破口而出的话被卡在了喉间,这当口,他再生气也不能撕破脸,梗着脖子一阵深呼吸后,僵硬的道:“你今日也累了,我……我也累了……话到此再说也无益处了,徒增口角。这便不多打扰了,你也早些歇了吧……” 乐宁垂着眼,淡淡一句“好”。再抬头时,看着那帘后消失的身影,泪水再也忍不住滴落在案。门外的,是她乐宁从小最爱的三皇兄啊……古人诚不欺我,相见不如怀念,她的三皇兄已经成为了一个优秀的王爷,朝廷的肱骨政客。怀着一颗利国利民的心,只是立场不同,今生再无亲密。这至亲捅来的一刀,果然格外疼呢。 英王疾步走出账外,不住地大口喘气来压覆自己满心的气堵,今日的乐宁远远超过他的印象,而他的反应,也有些过激了。懊恼的揉了揉额角,面对政事官场时,他可以游刃有余应对八方,但今日面对阿瑶,不得不承认,他大意疏忽了,他还在怀念过去那个贴心可爱的影子,以至于没有掩饰自己的感情,而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身后的亲兵轻轻示意,他回头,看到了乐宁的独子乌恩捧着一盘蜜果,站在帐旁正眼带不解的看过来。英王调整好状态,笑着对他招了招手,乌恩笑呵呵的走过来,道:“娘舅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我父汗想着你们兄妹重逢,定是话多了说得嘴干,特地叫我送来一盆蜜果解渴的……” 英王含糊道:“这么多年未见,想说的话一时间哪里说得过来,我心疼你母亲,怕她欢喜过渡累到身子不好。反正来日方长,有何急的……” “娘舅果然仁善,怪不得母亲常提起你……” “这是自然……你母亲一向好强,现在情绪正是不稳,想必不愿让人瞧见。舅舅劝你不要进去,等过得片刻再去与她好好说话才好……还有你那表妹,刚才舅舅只顾着叙旧倒是忘了跟你母亲提起,睦和公主嫁过来人生地不熟的,你们这个亲姨母亲表哥可是她唯一的亲人,往后可要常拉她一起说说话才好啊……” “娘舅大可放心,母亲向来待人和善,不会为难这个儿媳的……至于外甥,娘舅您贵人事多想必是疏忽了,她是我的长嫂,我若是总掺和进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英王面上一副惭愧语误的表情,与乌恩几句寒暄越说越亲热,见时机火候差不多,便一手拦过他的肩膀信步游庭道:“甥儿啊,你也长大了,很多事舅舅相信你也看得明白。只是你娘她毕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平日里也劝劝她,咱们出生在王权人家,眼光行事可不能用平民百姓的那一套来衡量。在我们这等人家里,没有家事,只有国事。她不懂国事,咱们就该跟她理清楚,她就算帮不上忙,起码也不能拖了爷们儿的后腿啊……” 乌恩顿住步子,看向英王,年轻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他脸上犹存着刚才的一抹笑意,道:“娘舅这一通话,倒是把我给说蒙了。” 英王也停住步子,杀场多年的眼神冷峻而笃定,带着上位者的气场威慑强大,他定定的看着乌恩,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既是你的亲舅舅,也是大杞的一品亲王。我能承诺给你的助力,是你母亲想象不到的,而你,往后也定会需要我!”他的手慢慢抬起,放在乌恩肩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我们可以成为这世上最有力的联盟,这个合作,可以持续很久,对你对我、对杞对胡都是一桩好事!” 乌恩一双凤目里星云变幻,英王看着这双像极了他母亲的眉眼不禁一阵恍惚,只是可惜这副胡人的打扮落了下乘,若是收拾干净梳成个中原的青云发髻,不知要迷死多少情窦少女……他的思绪尚未收回,放在乌恩肩上的手便被他轻轻的躲开,英王有些诧异,就见眼前那副清澈的眼睛里变了颜色,带上一丝了悟,一抹嘲讽。 乌恩斜着眼看他,想通了什么似的扑哧一笑,道:“娘舅的意思我明白了,你被母亲赶出来的缘由我也猜到了。你怕是逆了她的鳞!娘舅你好本事啊,我见了母亲都要处处让三分的,真惹怒了她,谁都没办法,娘舅的这个忙恕晚辈帮不上了……” 英王何曾被这样一个小辈当面忤逆过,他沉下脸,语声不禁严厉,“你可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真是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多大的事也拎不清,全然当做儿戏,忘了本!” “英王这话就过了。你们杞人的糟污事尚处理不干净,还想掺和胡人的朝堂吗?我们这里自有我们的规矩,外人这样胡来翻搅,才是真的乱了本……” 英王气的发上指冠,他咬着牙道:“好,你好得很啊……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两姓之子怎么跟那群狼子野心的兄弟斗,你以为称汗夺位是儿戏吗?我看你不流出一身血去就长不大,到时你再想求助母家,可不一定还有门路等着你!” 乌恩丝毫不为所动,悠闲道:“英王过虑了,你们兄弟斗了一辈子,连我们兄弟都不肯放过了,看来王爷心里积怨很深啊……至于我们兄弟,论年龄论资历比我高的大有人在,最后谁能荣登大宝也不劳杞人论断!倒是你那皇帝兄弟,之前打着大棋子吆喝要把公主许配与我,是要置我们母子与水火之中吗?亏得母亲反应快,当下就拒了,你们转头就又把公主塞给我大哥……我倒想问一句,历来和亲,公主只做单于阏氏,现而今老汗王未退位,新太子未当立,你们拿着一个公主在我们兄弟之中挑拨,到底是何居心?” “公主正妻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处!你不借着母家的力量多挣一些筹码,难不成就安心做一辈子庸才,守着你现在这个司农贵人的闲职,管一辈子的谷物衣布吗?” “这有何不好?绒布胡豆是娘一生的心血,我是她儿子,帮她传承深造也是天罡正道。倒是你们,你那皇帝老儿摆弄我母亲不成,竟想来摆弄我吗?手伸得这么长,力量又使的不够,他还真不怕折了胳膊?” “你……黄口小儿真不知天高地厚!” 两人不欢而散。由于说话的地方隐蔽背风,所及言辞内容并无旁人知晓,只是看分别时,乌恩王子一副惯常的老神在在,英王的脸色却不太好看,有心人不免能猜出几分。消息传回阏氏帐内,乐宁沉吟不语,半晌一声长叹。此后,除非单于陪伴,再不私下会面英王。 半月后,英王告辞回京,呼儿乌单于率百官送行三百里,乐宁静静的坐在帐里,没有出去送他最后一面。乌恩放心不下母亲,跟英王告罪请辞后早早赶回来陪她说话。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地里的收成,下人禀报,新聘来的公主媳妇来请安了。睦和性子沉静,说话也稳,婆媳俩过场走的一贯还算顺遂。睦和正说话时,乌恩忽的站了起来,新嫂小弟的共处一屋,虽有母亲在,可时间长了总是不像样子。他笑着道:“额吉今日精神不大好,儿子就不多打扰了。” 他这话一出,睦和也不好多留,满腹的话只能咽回肚子里,草草几句话说到点了便起身行礼告辞。 睦和掀起帘子,还不等平复下心情,却见早前出来的乌恩并未走远,仍在账外悠闲的看蓝天白云,一副懒怠的样子。她避无可避,上前行个礼,笑着道:“王弟今日好闲情啊,不说别的,论起这份洒脱随意,真真让我这小女子羡慕……” 乌恩半抬起眼皮,慢悠悠的回了礼,散漫道:“不敢,乌恩只是一个闲人,比不得长嫂人贵事多……” 睦和心中一跳,面上波澜不兴的道:“王弟这是笑我呢,后宫妇人哪里有什么重事可忙的……” “长嫂虽在草原,可这心里,还惦记着旧人的叮嘱不是?”乌恩闲闲的笑道,“我这人说话直,若是有什么冒犯的,长嫂切莫跟弟弟计较……只是,为着大哥,为着你自己,长嫂还是好好想一想现在的身份,往后的日子才好过……” 睦和脸色有些难看,她艰难的道:“王弟这话,睦和受教了……” “不,我看长嫂还是不明白,为防以后闹出的事情不可收拾,我还是把丑话再说一说的好。长嫂是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就该明白,你皇叔临行前要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实际是在陷你于万丈深渊。你若听了他的一意孤行,闹的夫妻离心众叛亲离后,没有人能拉扯你。最后得益的,只是南杞的朝廷,那些丢弃了你的人。”他转过头,仍是仰头看着高空青鸟,淡淡道:“人生于世,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也难改变自己的境遇。只是还是该活的尽量清醒些,不然一把年纪过后,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手上的一个木偶,仍是万般不由心,活着又有什么滋味……” 睦和脸上一片青白,她握紧了拳头控制全身不要颤抖,“王弟这话说的好轻松,睦和不懂事,还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泼天祸事,要在此受这番奚落……” 乌恩诧异的看她一眼,换了语调道:“好,长嫂是帝姬,你的行动如何是你的自由,受不得我这个闲散人的言语,那我只好换个说法了。”他的眼中泛出寒光,冷冷道:“往后,请公主不要在我母亲面前再说一句关乎杞国的言辞,像适才在帐内的试探更是最后一次。我不管你心里想些什么,也无意掺和你跟我大哥的事,只是一样,将那些糟污事小心思离得我母亲远远的……她是个里外一条筋的干净人,这辈子都没学会那些阴私,我父汗和我的意思一样,只要她醉心于那些布麻饮食,就是对我一家、对杞胡最长远的美满。而这个美满,不允许任何人来添乱,即便你是她的侄女……” 睦和渐渐不抖了,面对这个表哥突然地撕破脸,她羞极成怒反倒有了底气:“这是在威胁我?哈~乌恩王子倒是真孝顺母亲,只是你别忘了,你母亲也是杞人,你身上也有一半的杞血!这样费尽心思处处为草原说话又如何?在别人眼里还不是个两姓之子,你以为你穷极一切后会有谁领你的情?” “嫂子是刚嫁过来,还习惯性认为自己是杞人,我不怪你。只是,我是杞是胡不需要别人论断……”他突然靠近,用极低的声音道:“本来不想说的,但嫂子嘴里还是莫要再羞辱‘两姓之子’,也莫要把我和京城里的那个两姓之子混为一谈……嫂子真当我不知,你家和那位的渊源吗?”在睦和惊恐的表情中,他低低一笑,“怎么说那也是曾经反叛窜乱的王爷,被派出去做了质子,莫不真以为草原就对他全然放心,放任自流了吗?两姓之子又如何,哪及得有些人顶着三重血脉……我这话说出口可能不够君子,也不想用这个秘密如何欺负女子,只是请嫂子守好本分,这个秘密就永远不会传到大哥的耳朵里……” 看着乌恩施施然远去的背影,睦和仍不住的颤抖,她忽然忆起了多年前那个雨夜,母亲贴身大嬷嬷醉后吐出的模糊信息,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却不防这此刻被乌恩扯了出来,光天化日之下让她无所遁形。 她的母亲最初是天子诸多姐妹中嫁的最好的,也曾经是太后面前第一得意的人,但为何后来十年不得入宫,家业凋败也无人理会?从嬷嬷的嘴里吐出的那个名字让她心惊胆寒,母亲曾经和胡人派京的质子交往甚密,后来,就是在太尉陈家祝寿宴上,一场泼天的皇家丑闻被掀开在众人眼前,天子震怒,听说陈家的仆役当天就大换血,众人之口也被雷霆手段硬压了下来。帝姬汝沁从此不得入宫,连带着驸马也被降了职。半年后,睦和出世,别的宗室女都能获得郡主封位,不济的也能混个县主、乡君,唯独她好似被母亲遗忘一般,从不曾为她请旨。睦和一直以为,母亲偏袒两个兄长是因为她绵软没出息,现在被乌恩一朝提醒,她醍醐灌顶的想到,怕是她再优秀努力也依旧得不到母亲的青眼……因为她的血脉让母亲恨不得她消失! 恍惚间她依稀记起儿时的一点破碎印象,她记得曾经连续三天怕的夜不安眠,尤其她发现大嬷嬷酒醉失语后第二天便离奇失踪,更是满心惶恐。她状似无意的问起丫头,却听到了大嬷嬷脚滑栽进池塘溺死了的消息。她的冷汗爬满了背,却不敢让人看出端倪,那是母亲的贴身大嬷嬷啊,从母亲幼时便是贴身大丫头,多少年风雨同舟陪着过来的,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却没见母亲一丝表态,也没有人多问,若说一句意外,谁敢信?但她不敢再多问一句,只是更加乖巧更加小心翼翼,在家里也过得如同寄人篱下。后来一次偶然出游,她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草原质子,听说当年也是丰神俊朗惊艳整个京城的雅人,他还有一个好听的汉名,叫沐青岚。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再想起自己的乳名,睦和更是不敢多看他一眼,草草落荒而逃。只是,那仅有的一眼,那个人年华不再,沧桑中透着一股落寞的眼神,却印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应该是想家的。真是个矛盾的人,在草原做王爷时,心心念念母亲的家乡故土,渴念不可得的母族;被派到京城后,却在暮年沉霭之际怀念起儿时生活的草原……也不知在他心里,到底是胡人重一些,还是杞人重一些,这把骨灰,将来到底想葬在南边还是北边? 天色渐渐沉寂,乐宁仍坐在纺车上研究着花色,帘子掀开,乌恩捧着一壶菊花茶进来,装作生气道:“父汗早说过,让你日落后不得织布,当心坏了那双秋水眼,他会心疼的……” 乐宁促狭的指着他笑,又在胡言乱语!倒也当真不再织了。 乌恩凑到她身边,给她沏上茶,得意道:“这可是欧家婶母刚配出来的好茶,用了十几味料呢,又醇香又明目,您要多喝一碗……” 乐宁笑着道:“又跟你糯儿哥哥去混耍了?他那爹娘不正经,就你还当宝一样的捧着从来不厌烦!那夫妻俩正经的一律做不来,偏这鬼点子奇多,真是怪哉。你糯儿哥哥有时都受不了他爹娘,也就你,还结起了忘年恋,差点没把你糯儿哥哥气死……” “那又怎样,欧家叔婶都是有大才的,是世人迂腐才看不到他们的好处!他们脑子里的新点子,我一辈子都学不清,哪里会厌……” 乐宁静静放下茶盏,道:“今儿个你娘舅走了,我知道他心里不舒坦,总归人的胃口都那么大,我是填不满了,也管不过来。我只问你,你今日的选择,可有后悔?” 乌恩懒懒一笑,“娘,你又来了。孩儿是什么样的料你还不清楚吗?子知鱼安知鱼之乐,那个位置眼红的人虽多,但未必适合儿子。我平日也懒散惯了,真要天天被那些国事锁着,定是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堕落成个昏君。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子民们不好受我玩的也不尽兴。儿子宁愿一辈子守着这些绒布胡豆,偶尔还能跟着糯儿哥哥天南地北的转转,听欧叔讲故事才自在……”他往后一仰,懒散的倚着乐宁的膝头,吊儿郎当道:“我觉得糯儿哥哥就挺好,不被这些俗事拘着,想山川便去看山川,想民生便研究研究生产,守着家业妻贤子乐,担着职务护子民衣食无忧。随性随心,这么活着,岂不妙哉……” 乐宁轻抚着儿子乌黑的发,眼中一片温柔。这孩子生的真是贴心,不禁想起了怀着他时,呼儿乌为起名字写了满篇的纸,邀功似的要她选。最后乐宁在那一堆气势磅礴名讳中一眼就指定了这个,她仍记得呼儿乌当时还皱了皱眉,“乌恩?咱们的儿子将来长大了必定如狼似虎,怎的名字就叫个真实?多没力劲?” 她摇摇头,坚定地认准了这个名字。没有告诉任何人,乌恩,胡语为真实,愿他一世随心随性;杞语谐音求的是无恩无恨,生者杞人与我无恩,往者浮生既往无恨。她的孩子,这一生只有这一个名字,愿他将来不求建功立业,不求名垂青史,只要不受血脉所累,不需忍耐两国眼色。能够活得真心真意,一生安乐就好。 想了想,让丫头找出一卷静心经,去给睦和送过去,并捎话道,“这里不是中原,没有那些个日夜请安的虚礼,让她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往后的日子吧。人的一生总归是要对自己负责的,想清楚了道在哪,根在哪。小辈的人终究有他们自己的活法,拿捏清楚,就是对我最大的进孝了……” 丫头称诺去了,乐宁看着外面月色下的堆堆篝火,好似听到了不远处呼儿乌的扎呼声,越来越近,不禁悄悄珉唇一笑,这老不休,又在折腾谁呢…… 她们的世代在慢慢过去,新一代的子女也渐渐长成,很多事情她也想撒手了,比如儿子看上的那个小娘子,她也悄悄装不知道。等到儿子搞定的那一天,她能拿出来闪瞎人眼睛的聘礼就很了不得了。 出塞公主并非是场注定的劫难,福兮祸兮都是要靠自己去品尝去生活的,国事家事太复杂,她没有那个心里去掺和,只要能做好自己手头上的这几件事,便是她最大的功德了。再多的,她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又哪里管得过来…… 总归,日子不都是这么过么…… 第78章 番外一 我曾天真的以为,穿越这种东西,就是那群小女生的天真胡诌,可没想到居然真的就一巴掌扇到我身上了;睁开眼看着这个跟历史完全不对接的世界,我也曾天真的以为,经历穿越大浪洗礼后,我终于能改头换面完成吊丝逆袭的定律了,可没想到主角却不是我。 没错,在这个世界中,我不是主角,很可能连配角也不是,只是一个街头混吃的小炮灰。没有金手指没有给外挂没有杰克苏,没有后宫萌妹子更没有疆土权谋大英雄……有的只是我这个卑贱如尘的小身份,夹在处处懵懂无知战战兢兢的日子缝隙里,艰难的挣扎生存。 第八次啃窝头的时候,不禁怨念,枉费刚来的时候,给自己新起了个气势宏浩的名字,欧阳过!西毒欧阳锋的欧阳,西狂杨过的过。原本以为这么狂拽炫酷的名晖,扬名四海后也算对得起金庸老爷子,谁知道这悲催的不仅没有沾上“毒”字,也没沾上“狂”字,这辈子我就只和这个“西”脱不清关系了。 古代生产力不行,开发业有限,所有繁荣的好吃的好喝的好前途的都在东边,可怜的西边一说起来,就两处名胜,一个是塞北胡虏,一个是西南蛮夷。我呢,偏巧不巧,一睁眼就被发配到西北边塞了,还是紧挨着边线的!城墙外头有啥啊?胡人啊……啥是胡人?突厥啊,匈奴啊,大概都是一伙的吧……这里没人跟你讲法制,人家偶尔过来串门搞个烧杀抢,皇帝老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我听着破庙里搭伙的兄弟胡吹了三天后,怕的腿都在哆嗦,但又过了三天后,我就不怕了。因为实在是太冷了,身上那条破棉袄根本扛不住风,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后,我甚至在想,主动碰碰机会被胡人剁一刀之后,能不能回到我那个二十平米的地下室,起码是个单间,起码还有一个电褥子! 后来也不知流浪了多少天,我在一个县城小客栈里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充当了说书先生。这也算是架空穿越的一个福利吧,我有很多料可以慢慢说,从前开出租趴活的时候就爱看些小说,从名著到武侠小说,国内的国外的随便扯,扯着扯着没想到有一天,碰到了我在这里的第一个贵人,老权头。他在这小客栈里喝了六壶茶,终于熬到打烊,尾随在一条小巷子里堵住了我。深情并茂加夸大其词的夸了我一通后,建议我跳槽去他那里,一个游走的戏班子,做话本先生。 我同意了。为什么不同意,银子拿得多,又能出入高端府邸,还不用站堂子说的嗓子疼都不敢停,只要动动笔杆子就成,说不定还能串串做导演指导一下戏子的演技……而且,话本先生多好听,还带着“先生”两个字,不像在客栈里,一辈子就是个说书的。 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在一次大户人家里再普通不过的唱堂会时,碰到了后来的我孩儿她娘。我是个没本事的,孩儿她娘更是个倒霉催的,好好的公司小文员睡一觉愣是穿成个落难小姐,还是抄了家男的砍头女眷充塞的那种,被主母买去做代孕姨娘,各种苦逼。我们唏嘘互嘲,天涯之大,只有对方能理解心里的苦。有些话原以为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了,没想到还能遇到一个老乡,不用再隐藏自己的人。 我们下定决心,做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颠覆这里世界观的行为,私奔了。她不愿做代孕,一辈子被主母拿捏着争男人争儿子争家产;而我,不愿从此跟她再无交集。反正,我是贱籍,她是奴籍,谁也别嫌弃谁。天下之大,风云晦涩,找个一样的人有多难,能活就活,活不成就狗带回老家去,说不定还能再次相遇手拉手去趟民政局。 事实证明,我不是主角命,我老婆她也没有主角的运气,但我们的儿子,他却让我们看到了久违的开挂般光芒。 说起这个儿子,小的时候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软软糯糯的还算乖。可后来仗打起来了,我被征兵的押走,匆忙间根本顾不上安排好他们母子的事,就被摁进了冷硬的盔甲兵刃中,咽着血水熬日子。多少个撑不下去的夜晚,都想先一头碰死算了,可又不知这么走了,剩下孩儿她娘一个人带着半大的孩子,她又不能出来打工,在这个吃人的地方还不知怎么熬,就咬着牙继续撑。 起码熬到儿子长大了,娶媳妇了,我和老婆才能安心回老家啊…… 后来,好不容易熬到西胡的战事要平息了,我又跟着大军赶赴东胡的波动,战乱守城这一蹲就又是好几年,终于等东胡也消停下去了,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上面传来一份调令,我所在的三万大军要调往南疆!无疑一个惊天霹雳炸在耳边,现在的云南可不是那个家家有花处处有水的大理,而真的是一片蛮夷…… 那些上面高坐庙堂的人,还真是不拿兵士当人命!只是想着他们口中的“大局”,和自己心里的利益,哪管斗升小民的死活人权。我抖着手捧着那份军书,知道我不能去,这一去了山高水远,南北天隔,没有电话没有gps,这辈子只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痛定思痛了几日,放弃好容易攒下的军功,丢弃陪了我八年的盔甲兵刀,利用现下这个百夫长身份带来的小小权利,一番安排后,我趁乱做了逃兵。 趁着月色避开人迹往家跑的时候,心里砰砰跳的厉害,不知道老婆知道了后会不会臭骂死我,她在这里最痛恨的就是没有个良籍身份,连带孩子都是黑户,现在我好不容易混出来了,却一夕之间又成了逃兵…… 直到进了满仓沟,灯火中看着这熟悉的万家灯火,心里不禁涌起了一丝近乡情怯。怀着一颗惴惴不已的心情,根本不敢多想他们孤儿寡母的现况,满心祈祷的往那个小屋子赶。 没有点灯!林木掩印下,那个幽寂冷清的小木屋散发着孤零的气息,我的恐惧一丝丝漫延到全身的毛孔。没有人,院子里杂草遍地,桌子上一层的灰,八年未归,我……我的老婆,儿子,在哪? 后来的事情,即便现在想来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半夜三更的,我这样一个野人似的褴褛脏臭男人,在一座空屋里哭的昏天暗地,那情形怎么看都像是鬼片,然后,我的身后,慢慢出来了两个黑影,行动悄无声息,比我更像鬼…… 他们告诉我,奉命守着这座空屋很久了,他们主子收养了我儿子,还专门派人盯着这里,等着离家多年的爹娘……这话很扯,若在平时,我肯定会认为是骗子,拔脚跑得远远了,但那时的我,哭的眼肿又痴呆,就那么乖乖的跟着他走了。这一走,直接进了北域都护的宅邸,在那富丽堂皇的房子里,见到了我那婆娘,同样的憔悴,同样泛红盈满泪的一双眼睛。十日后,见到了我那赶过来的亲儿子,那通身的气派风神少年书生意气,活活的一副纨绔打扮,不看脸真不像是我的种。更重要的是,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久违的心念神往的传说中的外挂之气! 杞国北域都护的座上宾,胡人单于的干儿子,唯一在两国自由来往的洒脱富贵人,还跟着杞人大儒读过几年书,近一阵刚领了司农丞的职务,总管西域各塞商贸,有钱有权有身份,还他麻麻的有自由!真是让我这种要啥没啥的小民没法活…… 儿子脸上也是一脸的激动,我以为他会激动地跟我一样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他张口就是一句:“妈,你放心,儿子长大了,出塞公主是我干娘,北域都护是我师傅,你想要什么样的正经身份,杞人或是胡人的,我都能给你搞来!你就别掐我爹了!” 我的眼泪蓬勃喷出,儿子,你真是我亲生的! 原来,我虽不是主角,但我儿子,也是主角的儿子! 这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