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劫》 第一章 申季由过路中川府 陈士甘演说四合楼 中川地界北依秦岭南接巴山,自古就是通衢要塞,更兼着洪武年间打出了井盐,竟成了富甲一方的西南重地了。 这一日从蜀南往中川的官道上有几盛车马,为首的是个少年公子,这少年生的修眉俊目,身量翩翩,只神色间有些慵懒,穿着寻常的青色绸袍,冠青色四平方巾,虽瞧着一副闲散模样,却也掩不住身上的清矍之气。原来这少年也算是前朝的天潢贵胄姓申,字季由者也。 虽说是三月中旬的天气,日影渐短,风里透着湿re,行未多时,便觉着乏闷倦怠。于是差人打问,只是这官道上人稀车疏,那小厮半天才回来道:前边再走半个时辰就是中川治所勉城。于是吩咐左右加快脚程,直等到勉城打尖休息。 勉城虽为中川郡治所,所辖却十分有限,只东西狭长的一条青石街道贯穿全镇。街两旁尽是各色铺面,不知什么缘由,这些铺子十有七八门庭冷落。季由不禁心里纳罕。遂择了一个门额上挂着双来老店的食肆就着临街的桌子坐了,旁边便有小厮吆喝着叫跑堂的。不一会跑堂的拎了茶壶出来, 季由道:“且把你店里的好吃食报来听听”, 那小二倒了茶水,陪笑道: “这位公子想来远路而来,先喝点茶水润一润,我这小店宿人歇马都使得,若说吃食,现下只有白馒头再没别的了,不知道可使的不?” 公子诧异:“此刻正是打尖的时辰,何故只有馒头?” 跑堂的道:“公子有所不知,如今这方圆几十里闹盐荒,漫说我这里没盐烧不得菜,但凡这镇子里中等人家皆无盐做饭。若公子实在想用些热汤水,从这里向西三两百步有个四合楼到还有些菜馔,公子不防去哪里试试”。 季由慢声道:“怎么他家到有盐,开的了灶,起的了火?” 这四合楼的主家原是本地大户,又是这一带数一数二的盐商,自然不比旁人。不瞒公子,他家偶尔还放些盐出来,虽然价格高点,却也能够救急不是。 那小二见季由沉吟,又道:“公子若去就赶紧些吧,只怕晚了就赶不及了”。 季由一行依那跑堂之言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果见这街南边一座楼高悬“四合楼”三字匾额,楼前压压咋咋的围了许多人,想着就是这里了。不料近前看时原来这家小二正举着个牌子吆喝众人,口里嚷道:“你老子娘生你那两个珠子点灯用的吗,没见我这牌子上写的清楚,今的盐卖完了,只管围在这里做甚”。又有跑堂的拦住两个食客模样的人告诉店里已满,若要将菜馔带走需得到另一边先交了银子等着。 季由正在踌躇,不想一个小二疾步过来打了个千,口内道:“公子贵姓可是一个申字吗,楼上有位大爷请公子上去小叙”。 季由顺那小二手指看去,依稀间并不分明,但见那人向他招手。及至上了楼,那人笑迎上来: “季由兄别来无恙啊!” 季由再看原来是从前在京城时的旧识唤做陈士甘的。 便道:“士甘兄,不想在这里遇见你,幸甚幸甚”。于是二人见礼落座。 士甘一边吩咐小二重置酒菜,再添牙箸,又叫带季由的长随们楼下用饭。诸事停当口内寒暄到,“季由兄真是贵人临贱地啊,想来京城一别,一晃到有二三年了,不知兄此来是游历山水还是别有打算?” “原是挂了牌子往南安国采买些玩意儿,本打算水路到福建转两江回京,不想路上遇到个熟人,说到巴蜀钟灵毓秀之地,天府富贵风流之城,到让弟十分向往,因而往蜀中盘旋数日,正打算假道山陕回去交差,不想在此遇到兄台,可不正应了那句他乡故知的典故吗?” 士甘笑道:“原来这样,不过此地对兄而言乃是他乡,对弟而言却是故乡,只是话说回来,凭他蜀中多好的景致又怎能入兄的法眼,想来是别有妙处吧”。 季由听得只笑而不言,士甘又道:“虽说这陕西地界不及蜀中风光,但也有些奇异的去处,兄可在此驻足几日,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季由道:“此是后话,现在我到有一事好奇,敢问你这坐地的乡绅,汉中地方原是盛产盐矿,怎么好端端的闹起盐荒了?” “此事说来到有些故事“,士甘提壶给季由满斟了酒笑道:“去年后半年朝廷上派来一个盐铁转运史,此公姓楚名天介,原是领着五品的职衔在户部行走,如今却放了四品在这里,据说和兵部的一位姓骆的老爷沾亲又通了淮豫郡王的路子”。 “可是成义侯如今在兵部左士郎位子上的骆老爷?” “正是他家。此公甫一上任,也不与同僚主事们商议,便自作主张把十比三的盐卤提炼成法改了,逼得灶户一定要按十比五得盐率来交盐,弄的地方上民怨不止。灶户们便砸锅封灶,不肯就范便是如今盐荒的根由”。 “这按十比三的比例熬制盐卤乃是精提,按十比五便是粗提,分别只在盐质上和产量上,并非完全不可行,如何竟闹到此步?” “若按十比三出盐,剩下的盐卤便可回炼,得的盐不算做官盐之数,从灶户起,下至盐商有司上到县州府道的官员人人皆可得利,这天下虽大,无论海盐,河盐,井盐皆肖此法。如今这位爷一来,却让这些人将好处都捐了出去,岂有不闹之理?” 季由冷笑:“只怕这砸锅封灶的戏码也是这群高堂府院里的老爷们想出来的,以便做成口实将来参这盐铁史”。 季由兄果然世事洞明,只怕这参奏的本子已经上去了,不日便会有消息”. 二人正自说话,只见小二并一个衣衫颇为体面的中年男子又布上两道菜,那中年人殷勤着问士甘:“七爷看这两道菜色,一个叫做玉掌献寿,是用糟过的新鲜鹅掌围城一环,环中托起一个寿桃,取其福寿安康延绵不绝之意,这道汤叫做长春酸笋仔鸡汤,也是福禄长春,仙寿横昌的好意头。都是本店大师傅为老太君七十仙寿炮制的,七爷尝尝可还使得么?” 那士甘笑道:“到难为你和老蔡的孝心,要说使不使得,士甘指着季由道,还得请这位大爷的示下,这位可是大贵人,常在当今圣上跟前行走的”。 那人听了这话,赶着作揖打千道:“我说今天一早鹊鸟在房檐上叫的欢实,原来是有贵人驾到,合该我这两个眼珠子当了出气的了,说着又赶上来给坐上二位斟了酒,道:二位只管在这里慢慢消遣,我让厨下再添些菜馔,今天就请七爷给在下个面子,好歹把这东道的让给在下”。 那人下去后,季由笑道: “原来这么巧,正赶上伯母老太君的寿诞,只是弟在客中,并无长物随身,略一停滞又道:倒是这次往南去时机缘巧合,让我得了一串十八子沉香捻珠,勉强可做贺寿之礼”。 便命人取来递与士甘,那士甘也是见识过的人,只将这捻珠手里一掂,便知绝非寻常物件。 口里道:“如此宝物,叫家母如何担得起”,便抬手递还,见季由来推,士甘道: “兄切莫推,士甘这里想向兄另求一物,还望兄不吝相赐”。见季由停手,接着道:“弟深知兄台深得佛法,见识高妙,所以想替家母求一册兄台抄录咏诵的佛经,不知可否?” 季由略一沉吟道:“我乃不计而来,恰逢令堂高寿,想来这也是缘法使然。如今我身边到是有三年前抄录的心经,每每拿来诵念,就把此经全做寿礼吧”!遂命身边人取来,士甘拦到,“也不急在此时,后日才是家母寿诞的正日子,季由兄好歹在这里停几日,容我尽个东道”。 恰在此时,只听街面上一阵喧嚷声,季由并士甘便起身立窗前张望,只见一队公人策马扬尘奔县衙方向去了,士甘道:“看服色到不像是本县的公差”。 一会便有士甘的长随跑上来回道原来是府道上派人来拿现任盐铁道的,已经拘在县衙后院仓房了。那人又近身欲与士甘耳语,士甘道: “只管说来便是”, 那长随于是垂首到:“知县老爷赶着要去府道上参议此事,着小的请爷过府商议呢”。 士甘将季由送回客栈,寒暄作别后便往家走,跟他的长随赶上来涎着脸道:“刚席间小的看那申公子给的沉香串十分贵重,老爷怎么就推”了?士甘得意道:“他的东西哪有不好的,你道那沉香串贵重,殊不知他的字那也是千金难买啊。你看着,以他的行事为人后日他一定将佛经和捻珠一并送来,是我的便跑不了”。(第一章完) 第二章 闻变故小女儿理事 话说勉城县衙后身有一条兴平街,盐铁转运使楚老爷的家眷便住在这条街西边尽头的一处两进小宅院里。 这院子十分简素,临街一座倒厦,头进院两边种了些瓜菜,二进院住了他夫妇二人及一双儿女。楚老爷名字唤做楚天介,原系蜀地阆中人士。从曾祖入仕洪武朝为国子监祭酒起,累世为官,传至他父亲,仕途不举,只在成都做了个从六品微末小吏,幸得机缘巧合,楚天介幼时寄养在成都守备提督卓家,后又娶卓家二小姐为妻。夫妇二人膝下一子一女,女儿年长,刚过及?之年,闺名唤做兰兮,虽然这女子才十四岁,却生的面若春花,明眸皓齿,顾盼嫣然。 这一日楚老爷衙门里公事去了,母女二人便在西厢房窗下一边做针黹一边闲话 楚夫人问:“才刚听你和元慎嘀咕什么书啊,又是什么斯的,是什么缘故?” 兰兮道:“原是父亲前个晚上给我们讲的一篇文章,叫做柬逐客书,父亲让我看着元慎背了再讲来听”。 原来因为兰兮的兄弟先天不足,自打落生就有气喘的毛病,所以于读书上也未延席请先生,也未进私塾,只让跟着他父亲读写先秦百家,四书五经之流。她兄弟未见长进,到是兰兮偶尔听他父亲讲书,竟能记之于心,又能言之有物。楚老爷便许她一起读书,以便平日里提点她兄弟。 楚夫人听她女儿说完叹道:“如今读不读书有什么要紧,只别累坏了身子。你也别强着他才好”。 兰兮答应道:“妈妈放心,我有分寸,不过元慎虽小却是个伶俐的,读书也不急在此一时”。 “若说伶俐机敏,元慎哪里及得上你,你父亲常说,若你是个男孩子,必能挣个功名回来”。 “阿尼陀佛”,兰兮调笑道:“幸亏我是个女孩,不然可怎么办,我可不要像爹爹这样每日竭心用力,百忙不休”。 “正是这话,你父亲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当,偏跑到这荒蛮瘠寮的地方做盐官,他也是书生意气,只想着为皇上分忧,为朝廷敛财,谁知上边的敷衍,下边的人野蛮,如今又闹出这盐荒来,可怎么处”? “妈妈也别担心,父亲一心为公,并无狹私藏奸,只是初来乍到,即便有些周折,一时也就过去了”。 “但愿如此,只是如今外边的话好说不好听,昨个于妈街上买盐还遭人讥笑,说是.....” 二人正议论,只见二门上忙慌的跑进一个人,正是前晌打发去四合楼买盐的于妈。只见这婆子钗松发乱,只串着粗气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咱们老爷怕是不好了”。 母女二人被她吓了一跳,楚夫人道:“你这老蹄子,猛张飞似的只管乱喊乱叫什么,倒是什么不好了,缓缓的说”, 那婆子夺了半盏茶灌了,边抹着嘴说:&我原本在四合楼等着买盐,谁知那贼球根张六甚是嚣张,到像那盐是他生的,只一味的拿糖捏醋的不肯痛快卖”, “这与爹爹什么相干”,兰兮打断那婆子,“你只说要紧的”。 “是,后来便看见一队公人拿了索子架子,一路吆喝直往府衙去了,我也不知这些人做甚,仍旧和那贼球根理论,不想一会就听的人说,咱们老爷被拿了”。 楚夫人一听这话早慌了神,待要抬腿下炕竟一头跌了下来,幸得兰兮手快扶住,那婆子兀自喋喋不休:&夫人得赶紧想法子,那些衙役手里拿了那么长的铁索,那婆子一边比划一边说,那么大的刑夹,只怕要动大刑”。 兰兮忙呵斥那婆子,又安慰她妈妈。 “妈妈切别急,若说爹爹衙门里出了事,早该有爹爹身边常随回来报一声,现时即无人来报,只怕是于妈听差了,必是没有事的”。 楚夫人听了这话心里稍定,遂端起案子上的茶刚要喝复又放下抓住兰兮道:“若是那些差役将你父亲和跟着的人一起拿了,那里还有人来报”。说到这里越想越怕,竟自嚎啕起来。 兰兮正在劝慰,忽得有人拍门,正是她父亲身边的人,那人也不顾忌,径直进了后堂。见了这般光景,便道:“想必夫人小姐已经知道了,如今老爷已被被拘了,我也是求了管事的,许了好处才让出来的,好歹夫人拿个主意,老爷里边也不至受罪”。说完便拿眼晙着兰兮母女。 楚夫人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只觉天塌地陷一般只一味的痛哭,又数落她丈夫不该来这里做官。兰兮只得握着她妈妈的手道:“如今爹爹被扣在衙门里,妈妈要是在哭坏了身子,让我和元慎可怎么办”,楚夫人含泪道:”我心里乱的很,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兰兮无语,低头思忖片刻道:“为今之计先要准备被褥衣衫让刘贵送到衙门里,如今虽说三月里,夜里仍旧寒凉,爹爹有年纪的人,只怕受不住。再者妈妈需得即刻给京里的姨妈姨丈写封书信,求姨丈设法从中斡旋周全,或可解父亲之困,另外,妈妈还得盘点一下家中钱帛,以备上下打点之资,如今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三件事,其他的就只有求神佛保佑了”。 打发走了刘贵,兰兮又急忙着与她妈妈商量写信一事,在信里又拜请她姨妈务必派个老成妥帖的人过来帮忙料理。(二章完) 第三章 路遇不平公子出招 且说这一日正是士甘母亲做寿的正日子,士甘一早派了个小厮来客栈接引季由。待得季由一行人出来,也不骑马坐车,只沿着这条青石阶一路西行,待路过昨日吃饭的酒楼,便听得前方一片喧闹,季由举目望去,却是一群人围着一个妙龄女子和一老者在争辩。 季由站得远,只看见那姑娘一个侧脸,只觉得眉目伶俐,身量婀娜,她又穿着杏色衣裙,在这样初春的节气里更添了娇柔。便道:“一个红颜稚子,一个皓首老汉一早在这里打擂台,当真有趣”。不意看见士甘的小厮一脸关切,于是问道: “莫非这二人你却认识”? 那唤做青儿的小厮道:“这姑娘是我的同乡,是盐政姥爷家的使女,我二人常有些交往,便是那老头,乃是这咸通当铺的大朝奉,闲时和我们老爷也见过”。 “既是如此,你且过去打问打问,或可劝和劝和也是好的”。 那小厮听闻这话,忙不迭的打了千谢过季由,便前边去挤进人群去了。季由于是便在街对面的茶棚坐定,那灶上的婆子见季由人品不俗,忙赶着沏了好茶,又见季由只把眼望着争吵中的女子心下会意,便殷勤道: “看公子不是本地人士,如今这勉城县内实在是不太平,你瞧这一早就这样吵吵闹闹”。 季由听她这样说便问道:“可知道是为着什么事”? “公子看那小姑娘模样多么周正,原是这里盐政大人楚老爷家的丫鬟,这楚老爷因为苛征盐税坏了事,听说被府道拿了,既是被官府拿了,不使银子怎么成,这不是,一大早就奉了她主母的命拿着一包的物什来这当铺里换银子,想来那朝奉接机压价,所以争吵”。 “原来这姑娘是盐政老爷家的使女,怪道我看着不俗”。 那婆子笑道:“这姑娘也算有几分颜色,但若要跟盐政老爷家的小姐比起来却是天上地下,听说这位小姐神妃仙子一般,这勉城县里那些个年轻公子,又有些浪人痴汉长聚在盐政老爷家住的街上,指望着凑个机缘能望上一眼。为这个,原城关外开茶铺的刘婆子竟盘下了那条街上的一个铺面,专为这些浪荡公子们有个候着地方,这几个月的光景竞赚了不少银子”。 季由笑道:“这话只怕不实,小小勉城能有什么绝色的,只怕将三分颜色说成七分也是有的,以讹传讹罢了”。 那婆子正要辩,却见青儿领着那个杏衣女子已经走到季由身边。青儿开口对那姑娘说:“这位是京里来的贵人,什么没见过,你只把你主家的东西让公子给掌掌眼,如果东西不错,再跟那老仓头理论”。 那姑娘闻言对着季由福了一福,脆生生道: “公子既是京城来的,想必见多识广,您老倒是给瞧瞧,我这东西真不真”? 说这打开包袱,季由看时,别的到还罢了,但见一个赤金镶八宝,錾着细密繁复的珠纹的金栉,便拿在手里细看,遂又问道, “你主家怎么说”? “我家夫人说这些个东西若就质论价,少说也得五百两,可如今家中急用,只要三百也使得。谁知到了这咸通当,那朝奉先说五十两,后又说最多八十两再不能加了,谁不知道这当铺里惯于趁人之危,只一味偷奸压榨,我和他辩了几句,那朝奉竟作势将包袱扔出来。又着人赶我出了,所以才与他们在门口撕扯”。 “为何不拿到其他当铺试试” 青儿接话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勉城县内虽还有两三家当铺,却都与这咸通当是一个东主,这咸通当在本地就是最大的当铺,若说这家给五两,别家也就只能给个三两三钱。听闻这家东主在京城里也是颇有些名头呢”! 季由又捡起那只金栉道:“东西却是好东西,又系古物,若说当了却也可惜”,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件蓖梳原是许了给我家姑娘做陪嫁的,我们姑娘爱的什么似的,可现如今老爷出了事,多少银子是个了局,我们姑娘只好拿出来以做权宜”。 季由拿着那金至思忖片刻说,“罢了,既然遇到这事,我也结个善缘,少不得我去这当铺说道说道”。又与那小厮青儿耳语一番,便自往咸通当铺去了。 这咸通当一溜面阔三间的临街板房,门两边左右各一个大大的当字,进得门来左手一座倒厦是帐房,右手八张圈椅,都搭着半新不旧的绿色素缎搭子,是有头面的客人喝茶休息的地方。季由进的门来,正有三两个伙计围坐着嗑瓜子,到底是这一方有名的当铺,看见季由面貌清俊,仪表不俗,便有伙计赶上前来让季由右手椅子上坐了,又吩咐上茶。季由坐定,等得茶上来,季由随手拿了盖子在茶碗沿子边敲了敲,又看了看碗里的汤色,便将茶碗推到一边,只道: “听说着咸通当是本地最大的当铺,我有件东西,叫你们大朝奉过过眼,也好换点银钱”。那伙计见季由这般做派,急忙让重新上了茶水,又对季由道: “公子什么宝贝,只管拿出来在下看看”。 季由睃了一眼那伙计,慢慢从腕子上退下一串珠串,随手撂在桌上道: “那就请阁下好好看看”。 伙计于是凑近观看,但见那手串的珠子颗颗饱满如算盘珠子大小,金黄的颜色中又夹杂着丝丝细纹,到像是一束束细碎的太阳光芒。那伙计细细看了半晌,诺诺道,到像是烟琉璃,只是又不该如此通透,神色间颇为迷惑。又让其他人瞧,都说不准到底什么物件。于是有人请出了才刚和那姑娘口角的老者,那人捧在手里仔细端详了半晌,又放到案几上,问到: “公子想要多少银子?” “四百两” “只怕小号做不了公子这单生意” 季由拿起珠串,挑在手指上转了两轮复又握在手里,也不看那人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着串珠子不值这个价钱”? “恕老朽眼拙,小号从不收这样的货色”,言辞间颇有鄙夷之色, 季由扯了扯嘴角,望着那人,眼底里一片凉凉的笑意: “你是说我的东西不真,敢问阁下就没有走眼的时候吗”? 那人不耐烦道: “老朽干这行三五十年了,从未走眼过,看公子衣冠不俗,我才给你仔细看看。换旁人拿来只怕早就撵出点去了”。 季由也不答言,随手端起桌子上的茶呷了一口道: “这茶虽是当年的雨前茶,只是千里之遥运到中川这地方却又股子锈气”。又看着那朝奉慢声问道:”如今这天下当铺虽多,不过最有名的却是裕通当,听说这裕同当的伙计各个眼明心亮,从未有过差池,不知这勉城县可有裕同当的分号?”。 那人面露得意之色道:“小号便是裕同当的分号,当年咱们东主建“裕恒咸亨”当号,为的是上至京师下到州县府郡全都有咱们的当铺,也是方便朝野各色人等的意思”。 “既是裕同当的分号,自然不会走眼,大朝奉在仔细看看这手串母珠里的内刻是什么”? 那人听见这般说,复又拿起手串观看,又着人取了放大镜一点点细看。这一看不要紧,竟惊出一身冷汗,这母珠内竟有“裕通”二字。 原来这裕通当总号虽也收当兑银子,却还有另一项主业,那就是给京城里边的国戚皇亲达官显贵们采买奇珍异宝,古物文玩,因他家信誉好,凡他家经手的的物件没有不真的,以致京城里的显贵要人无不以有他家的珠玉为荣,这裕通当也为区别旁家,也为彰显名头,凡他家出手的物件总刻有“裕通”两个字。 所以那朝奉见了这二字竟慌的无言以对,季由淡淡道: “这裕通当几十年,无论总号分号皆无这样自己打脸的事,若你们贵东家朱通知道,他自己伙计竟使不得自家的宝贝,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少不得我要把这故事讲给他听,问问他买给我的到底是真玉石还是家宝贝”。 那朝奉听得这话,忙不迭的附身长揖: “小老儿有眼无珠,学艺不精,还望这位爷海涵,大爷即认得我们东主,好歹请爷周全了本号的脸面,这串珠子就照爷说的价钱具票支银就是”。 季由手里捻着那珠串凉声道: “我与贵东主有交情不假,周全他的买卖也是应该,只是我天生见不得那些自诩清高腹中无物之辈,更不愿裕通当这么大的买卖毁在那些有名无实滥竽充数之流的手里”。 这地下一干众人听他这样说便知遇到一个难缠的主,只好作揖打千满口好话。正在此时,青儿领着盐政老爷家的使女进来,看见季由急忙道: “原来公子在这里,我们老爷正四处寻公子呢”。 士甘原是这勉成县的豪门大户,素日里又与京城里的官宦亲贵有些来往,众人见士甘的小厮来寻眼前这位公子,想必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众人刚想央这青儿给说句话,怎料青儿道:“这姑娘包袱里有些珍玩,原本是要拿来这当铺里当的,我们老爷叫请公子给看看,说公子在京城的金石古玩行里是出了名的行家,还请公子给过过眼”,说罢取过那姑娘的包袱,撂在案几上打开。 在别人家的当铺里给旁的人看不相干的货原是极不合规矩的事,于是季由故意拿眼看那朝奉。那朝奉赶忙道:“既是陈老爷派人央公子看的,公子又是这行当里的高人,公子不妨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季由作势望包袱里细看,又拿出那把金栉问那朝奉,“大朝奉见多识广,你以为这把蓖梳如何”? 这朝奉也是江湖里行走有年数的,眉高眼低如何看不出来,既知季由是行家,又见他专门挑了这件东西让自己看,想来这东西是不差的,只是年代上却断不准,想着季由才刚的举动是个顺毛驴的性子,于是便据实说: “这蓖梳赤金打造,錾刻精美,原是不可多得,只是年代上小老儿看不清楚,还请公子指教”。 季由见他如是说,便缓声答道: “此物上溯可到唐朝,唐“天宝鉴阅”里有此栉的画图,饰有云纹珠纹,左右飞天仕女圆润丰腴,按规制应当是上用之物,不可多得”。一干伙计和这朝奉听了季由的话皆自张口结舌心中惊叹。 季由又问那姑娘,“既是要典押,要多少银子”? “如今家里急用,五百银子就使得”, 季由自语道:“可惜我在客中,身边没有这些银子,少不得你要问问这裕通当的掌柜了” 那朝奉还未答言,青儿赶着说:“既是我们爷让公子掌眼,若说这般好的东西,我们爷必定是要的,不如.....” 青儿话未说完,朝奉便抢言道:“虽说是公子给看的,但既然在小号里,自然要先问本号的主张,公子是门里人,您说是不是?”。 季由故作迟疑道:“确该如此,但陈老爷与我不是外人” “陈老爷与小号也颇有渊源,若陈老爷也喜欢这个,不妨过后再来小号商议”。 季由对那姑娘道:“既然如此,姑娘以为如何”? “大朝奉这会五百两也收了,才刚---”,姑娘这两个字一出口就被朝奉打断了 “姑娘主家既然急等用银子,就赶紧随伙计据票提银吧,免得出来这么久,你家主母着急”。 一柱香的功夫,季由三人打从咸通当出来,那小姑娘便当街深深一福,道:“初柳代家主母和小姐谢谢公子今日的援手”。 “原来你叫初柳,好别致的名字,想来你家主母是个有些才学的”, “我原名叫初六,我们小姐觉着不好,故改作初柳,这名字好么”? “陌上莺啼初柳黄,当真是好名字”, 季由差了人将初柳送走,转身看见青儿还在往初柳去的路上张望,便打趣道:“瞧你那猴样,恨不得眼珠子跟了去,今日你老爷府上不得闲,明日我和你老爷说放你几个时辰假,去会会初柳姑娘”。 青儿红了脸道:“公子意思虽好,只是她明日也不得闲,听说为着她家老爷的事,她夫人竟病了,小姐明日要去妙善庵里上香去呢!”(三章完) 第四章 赴寿宴七嘴八舌话嫦娥 季由蒲一进了士甘家的巷子,就见士甘远远的迎了出来。 执礼后士甘笑道:“可不得了,这里许多人仰慕季由兄大名,央着我要和你共席,又有些官眷女客听得你京城第一佳公子的名头,也要一睹风采,我想着你素日不喜这样的喧闹,又不愿与这些俗物为伍,就在后园另辟了一席,只邀了府道上的曾于两位老爷和本县县丞及一个清客作陪,季由兄看可使得么?” 季由道:“有什么使不得,可随主便,但凭士甘兄安排便是”。 于是二人先往后堂给士甘母亲贺寿,又转过花厅往后园的一处亭阁去。待得季由与士甘进了亭阁,先前的几位客人便起身叙礼都推季由坐主席,季由虚礼一让也就坐下嘴里道:“这哪里使得,季由一介布衣,各位皆是官身,甚不合规矩”。 众人皆笑道:“公子远来是客,又是替圣上办差,原该坐主席,不必谦辞”。 士甘便与季由逐一介绍,原来这曾于两位都是府道上的官员,位列同知,管着一方诉讼钱粮,本县县丞姓左,一时馔食果菜便罗列了一桌子,于是曾老爷起身向季由道:“听闻申公子常在当今圣上跟前行走,当真是少年有位,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在下就着士甘的宝地,一杯水酒借花献佛,敬公子一杯”。话音未落,只见坐他下首的于老爷霍霍站起,大剌剌道:“曾兄就是不改这文诌诌掉书包的酸气,申兄虽然年轻,却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物,何须如此不爽利,来,申兄,既然到了中川地界,我等先敬你一杯,我等先干为敬”,喝吧与众人照了杯。曾同知见他这样,直摇头笑笑,并不为忤。 季由打量这位于同知,虽生的獐头鼠目,却言语豪爽,于是举杯笑到:“说的很是,多谢各位美意,大家既然坐在一处,不拘泥才好。所谓站着举杯,坐下喝酒,这样也好说话”。于同知闻此言,也不顾旁人竟自回道:“果然申兄爽快,说句句大实话,我等虽说在朝为官,却连圣上张什么样都没见过,如今见申兄这般人物,可见天子脚下,没有凡人啊,于某实在仰慕的紧,说罢又举杯邀酒”。 酒过三巡,那曾同知便抢过话头对季由道:“申公子一路走来,风物人情自然尽收眼底,不知公子对中川这地方可还满意”? 季由闻得这话,便知他是顾忌自己在当今圣上面前的身份,用话来试探自己。于是便道:“我在蜀中时听闻这中川郡民风和顺,物产丰足,是这一方有名的富庶之地。只是乍一进来,却觉有些清冷,可见传言不足为信”。 “中川富庶,全赖打出了井盐,这井盐的出息,上可充盈国家府库所需,下可满足地方士民所用。只是这一阵子,新来的盐铁转运使改了祖制成法,以致市井萧条,民怨载道,这产盐的地方竟闹起盐荒来了”。 “可不是吗”,于同知接着道:“前些日子灶户门砸锅埋灶不肯再开工,几乎激起民变。幸亏咱们知府大人与各位同仁齐心具本上奏,昨天已将这位盐铁使去职羁候,等旨意发落呢”。 季由对此事本来心中有数,于是打着哈哈道:“既然这位盐使老爷已被羁押,想必不日中川又会是繁华富庶之乡,富贵生平之地了”。又故意道:“这盐使老爷一人在此,只怕家人还不知道,也是凄惶”。那姓左的县丞回道:“申公子不知,这盐使并非一人在此任上,虽然依照本朝律例,外放官员不得携眷,但这盐使的家眷就住在本县兴平街。这也是被参的一条罪状”。 此时在座诸位皆酒酣耳热,因此说话也不比前时拘泥,只听于同知红着一张脸道:“要说这位盐使被拘侯醉全是罪有应得,只是可惜他家的一双儿女,男孩子也就罢了,听说他家女儿长得天仙似的美人,之前多少有头面的人家求娶,如今只怕要没官为奴了,老曾,你不是还为张都统的二公子说和过吗”? 这曾同知有了酒,面皮紫胀,舌头根子也有些发硬:“可不是嘛,也是万幸,这楚某人仗着自己女儿生的美,只一味的奇货可居,不肯轻易许了人家。听说他有意送女儿进宫待选。如今看来可不是白日做梦嘛。不过话说回来,这女孩子容貌确非凡俗,她又通文墨,有人专门作诗,说她: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涟波,身段娇柔如夏日风荷婷婷袅袅,面容娴静似五月春花嫩蕊初晴,有芝兰之清雅,有玫瑰之香浓,后边还有........”曾同知似是忘了,用手指弹着额头。 季由目光灼灼笑对士甘道:“这小小勉城县竟有如此佳人,我却不信”。 士甘道:“蜀中自古出美人,这盐使老爷是蜀地阆中人,他女儿生的美,也不稀奇。匡无风不起浪,哪有无根无据的讹传”?他又指指姓左的县丞:“左老爷之前不是还讲过个故事,说是这盐使老爷要加高院墙么”。 “确有此事”,左县丞应道:“那日楚盐使寻我,说是他家间壁的同安驿站总聚着一些闲散二流子朝他家院子里望。央我着人去驱赶,又说要加高院墙三尺”。 士甘见季由兴致勃然便道:“这位楚小姐是不是美人,我们这几位皆是道听途说,未见过真身。倒是这位奉如兄在成都时与楚家有旧,说着指了指左县丞下首的那位清客相公,奉如兄倒是说说,这位楚小姐可是传说中的那么美吗”? 这位唤作奉如的年轻人姓蒋,约莫二十六七,因为喝了酒,面皮越发灰白,容长脸上眼睛到也有神。奉如涎笑道:“我和这楚小姐到有几面之缘。那时楚盐使还在京城户部上行走,家眷留在成都老宅,和在下家在一条街上,女眷们针黹女红常有走动。楚小姐不过十岁年纪,已然生的身量纤纤,花容绮丽了,古人说: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只怕也不过如此了。更有甚者,这小姑娘还自有奇异之处,成都那地方,夏天潮热难捱,旁人皆汗湿发束,衣衫难干。只这小姑娘整日清清爽爽,一把团扇不过应景装饰罢了。苏轼词说: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原来只道他虚语伪饰,却不想真有这样的人儿。她又生的美,到让方圆之内皆传她是花蕊夫人转世”。 季由听了这话怔怔不言。 第五章 妙善庵千方百计窥婵娟 士甘见天色不早,便命人撤了酒席。大家又吃了一会茶便各自散去。士甘拉了季由留宿。季由问他:“你妙善庵里可有熟悉的师父么”? 士甘有些不解,道:“妙善庵的住持法号延惠,因家母和女眷们常去那里进香礼佛,我也常有供奉,所以也相熟。季由兄要去逛逛么”? 见季由含笑沉吟,又道:“这庵堂在勉城东南的东山上,宋人曾有诗写道:东山耸翠五云裁,塔奇松茂筑歌台,静水流深梵音唱,疑是仙家踏青来。可见风景是极好的。且这延惠师父原来在京里靖安候的家庙里修行,深谙佛法,颇有名声,所以这方圆数百里香客不断,都道她庵里灵验的很”。 季由嬉笑道:“我并不为看风景才问你,你只问你那小厮青儿便知”。于是将前晌怎么遇见盐使家使女,怎么帮她当铺得了银子的事说与士甘。 士甘调笑道:“我说你今日来的晚,原来是唱了一出《会真记》英雄救美的戏码,如今这红娘只怕也有了,初柳姑娘扮上红娘,接下来就是《待月西厢》了。只是你京城里脂粉堆里也混的久了,又走南闯北的,什么绝色的没见过”? 季由笑叹道:“所谓美人,首当清水芙蓉,天然无饰;又需有情致,善言辞,可亲可怜;再则还需通文墨,有心智,不诺诺附应,也不倨傲无状才好。如今咱们常见的,大都骄矜做作,或者唯唯诺诺,人云亦云,大无情致可言”。“说到这位楚小姐,季由接着道:人说她美,我原以为是坊间讹传,谁知你这里座上客竟然众口一词,由不得人不动心。如此佳人,若不亲眼看看,岂不是辜负了她的美貌”。说罢不由大笑。 季由也笑道:“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又说:求妇求贤。偏你说出这一堆歪理,只怕那些先贤们听见要从棺材里跳出来与你理论呢。话说回来,你若求妇,总在这些官宦豪门中,到时候怕是由不得你意思”。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要那些家室拖累做什么”,季由意气道:“只求闲云野鹤,来去无碍,阅尽天下美色才好”。 士甘也不与他辩,便约好明日一早去东山妙善庵。安置了季由下榻,又命青儿去盐使家和初柳打探她小姐明日的行程,就这样一夜无话。 勉城县离东山大概一个多时辰的脚程。 出了勉城县向东南行未多时便是山路,果然景致绝好,近处树如华盖,累累相连,若在盛暑,应该是极好的背荫之处。远看满坡苍翠,松香气息随风隐隐可闻,又有水流潺潺,鸟鸣悠悠不绝于耳。转山回马处,又见半山腰云缠雾绕,如入仙境一般。季由一边走马一边看景,心情好的出奇。士甘见他这般神情,道:“美景如美人,既见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不然不然”,季由笑道:“景色虽美却无应和也是乏味,哪及美人温存软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季由又击节唱到:“山出晴川云出岫,清明过后愁与酒,卷帘问东风,佳人溪畔东;青丝绕蛇髻,扶鬓娇无力,隔岸相对望,无语添惆怅”。 士甘听他唱完笑道:“罢了罢了,好好一首《菩萨蛮》竟不在调上”。士甘又手搭凉棚往前边路上望了望,奇怪道:“按说我们比那楚小姐晚了半个时辰出发,一路骑马过来也应该赶上了,怎么竟全不见踪影呢?” 转过一个弯,远远看见前边路上有人聚着。二人打马近前,却见一辆马车停在路旁,又有两个年轻人并两个丫鬟和一个婆子正在争吵。 季由见那丫鬟中并无初柳,便回身问青儿可曾在盐使家见过这几个人,青儿道:“平日与初柳只在大门外说话,并不能见其他人”。他二人这边说话,只见那两个年轻人见有人在旁也不介意,只一味撕扯着要去掀车帘子,口里叫嚷:“我只与你家主事的说话,麻雀落在牌坊上,端的好大架子,惊跑了爷的宝贝,你到还坐的安稳”。 季由对士甘道:“这二人看着便是泼皮无赖之流,只怕没憋什么好屁,士甘兄到要管管”. 士甘于是喝道:“什么大事好好说话不行,偏要这样拉拉扯扯,人家既不与你们过话,想必是女眷不方便,到时候自然有她家顶门男人与你们计较”。 那其中一人梗着脖子仰着头道:“你大爷要为她出头吗,她家马车惊了我的宝贝花栗鼠,如今跑的不见了,那可是我养了三五年的,每日花生松果伺候着,花的银子够她家养三五个人的,今日必要她给我寻回来,现在就要”。 季由听他这话,嘴角扯一扯道:“放你娘的屁,你既说那花栗鼠是你养惯了的,自然认你是主人,虽然一时惊走,你若唤它,如何不回来”?又冷笑:“既然唤了不回来,这样背主忘恩的畜生不要也罢。你二人却在这里拉拉扯扯,恫吓妇弱,只怕找那花栗鼠是假,欲行敲诈抢劫财物是真”。 那两个泼皮听季由这番话说的义正严辞,不容置疑,又见他高居马上,一副凛然难犯的架势,心里便有些惴惴瑟缩,刚开口要辩。只听季由又大声对士甘道:“昨日你家宴席上县丞老爷不是还提起,这几日这东山路上不太平,有贼人在这路上借故放鹰,专拣老弱妇孺行讹诈劫掠之事,士甘兄乃一方豪绅,此时正该派个人回去通禀一声,拿了这二人县衙里问问,若做实了,上可免本县之忧,下可解黎民之患”。 士甘听此言,便欲作势派人回去 那二人哪里敢让他动作,忙跪地作揖求饶,只说因听得消息盐使家小姐今日要打此路去庙里敬香,故在此守候,不过想借机调戏并没想干别的。二人磕头捣蒜,士甘与季由又大加训斥一番后才放二人走。 那二人走后,士甘便要差人马车跟前打问,季由一摆手,自己提马上前,待靠近车架,就着马上抱拳一礼道:“小可京城人士,在此客居几日,久闻小姐芳名,十分仰慕,可否斗胆请小姐移步一叙?” 季由这话说的既温和又笃定,想着自己施以援手,这小姐必定感激。 谁料车里人温言道:“枕玉,替我谢谢这位公子扶危济困,古道热肠,只是男女有别,小女子不敢越了规矩。这位公子乃豪侠之人,不似那等孟浪狂徒施恩望报,必定不会以小女子为忤”。 那叫做枕玉的丫头对着季由福了福,将她小姐的话重复了一遍,回转身便吩咐车马往前去了。 季由怔怔望着马车,扭头见士甘上前来便讪讪一笑道: “竟然碰了个软钉子”,旋即展颜:“不过这楚小姐当真有趣的紧,到让我这心里有些放不下,走吧,咱们妙善庵定要会会她”。 士甘和季由进了妙善庵,便有小尼姑将二人接引到左手的客堂。一会功夫延惠师父就过来了。 见礼后,延惠打量季由道:“公子好面善,像是哪里见过?” 季由笑道:“可不是,我正想着哪里见过,是了,想是在靖安候府上和师父有几面之缘,只是那时师父法号如常,怎么竟改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玄和师兄的记名弟子,也是旧朝庆宜王爷的支脉,听说当今圣上对你甚为倚重虽非三公六卿却胜似三公六卿”。 “师父严重了,得皇上谬爱,季由诚惶诚恐。家师十分惦记师父,听说师父在南边,曾嘱我如果见到,一定代为致意”! 三人正在喝茶闲聊,一个小尼姑进来稟道:“盐使家的小姐来了,老尼于是吩咐把楚小姐先领到内院她自己的禅房稍坐”。 士甘问道:“原来师父与盐使家的家眷也有交情?” 那老尼道:“正是呢,我幼时在成都金仙桥的普圆庵修行,盐使夫人的娘家卓府就在敝庵隔壁,那时我与这卓小姐多有来往,算是故人。可巧了,谁想去年竟在这里遇见她”。 “听说这位盐使家的女公子年方及?,人品不俗,四邻八舍颇有贤名,不知师父以为如何”?季由问道。 那老尼见他问的殷切,便道:“这小姑娘十五六岁,生的品貌端方,实在不可多得,他老爷爱若掌珠,至今也未许人家”。她话说至此,不由拿眼上下打量季由,笑道:“老尼忽然生出个念头,按理说出家人不该说这话,一则呢,我和你师父有些渊源,拿你自然当作徒侄辈,二则,我与这盐使家也素有往来,以这姑娘这样的人物,只怕也只有公子这样的家世样貌才配得”,说着又笑道:“若是公子愿意,老尼到愿做这个月老,若成了,也是功德一件”。 季由道:“师父抬爱了,季由一介浮萍浪子,一向四海为家,漂泊无定,没得耽误了人家小姐”。 那老尼见他这般说也不再多话,于是辞了二人往里边去了。士甘与季由也便出来,只装做闲逛,一径也往里内院走去。 原来这延惠在内院她自己禅房旁边的正殿设了香火,专为本地官宦大户的女眷礼佛上香之便,正殿旁边的东偏殿和正殿门户相通,是供人休息的地方。士甘因为常来,自然知道此处,又估摸着那楚小姐在延惠的禅房中,此殿必然空着,正是个暗中看美人的好去处。于是便领着季由在此候着。 士甘调笑道:“好好的公子王孙,偏学人听壁角,站墙根”。 半柱香的功夫,便听得那边殿里有响动,季由便立在门侧向那边殿里张望,但见两个丫鬟左右侍立,一个美女焚香祝祷,口中念念有词。 季由虽然只看了个侧面,已然惊为天人,只见那女子穿着家常湘妃色织纱窄肩短衫,葱绿色妆纱百褶裙,罩着浅湖色折枝海棠花的织纱比甲,挽着寻常坠马髻,一只素银牡丹花福字的簪子斜插在脑后,端的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淡妆浓抹总相宜。 季由看的痴了,不觉身子前倾,腰间的玉佩撞到门框上,自己也吓了了一跳,险些扑倒在门上。那边殿里的小丫鬟听到便欲过来查看,只听那小姐道:“不过是猫儿,鼠儿偷腥啖膻罢了,理它们做什么”。 那丫鬟虽然缓了脚步,终究是不放心,季由和士甘忙不迭从偏殿出来口里小声喊道:“好险!好险!” 待二人回到前院,季由招来自己的长随,又从腕子上退下那串珠串悄悄吩咐道:“你拿着我的名帖和这串子速去咸通当,就说我的话,拿这珠串抵银子,我要赎出前日盐使家使女当掉的金栉”。 二人坐定,士甘早差人请了本庵管事的尼姑法名延鲁的,士甘道:&听内子说起师父要两匹麻织纱四月初一打蘸用,如今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我今日走的急不曾带来,得闲了你派个人我府上取去就是&。 这尼姑听了满脸堆笑双手合十向士甘道谢。 士甘又道:&你也别谢,我正有事求你,这位公子京城名流&,说罢向季由伸手算是引荐, &因仰慕本县盐使老爷家小姐艳名,特意来贵庵以求一见,还得请你行个方便&。 这姑子正要假意为难, 士甘笑道:&你也别推,我还不知道你的手段&,说着从荷包里摸出几颗金瓜子一边手里掂着一边看这姑子。这姑子眼见着士甘手里的金瓜子,直忍者不伸手夺来,口里赶着说:&什么难事,一会这位小姐在内堂西廊下斋饭,我便借故设一屏风把斋堂隔开,陈老爷和这位公子只在屏风这边等着,还怕看不见楚小姐芳容吗?只是有一层,二位只看看便罢,切莫要出声才好,免得弄出动静,延惠师姐那我不好说话&。 季由士甘满口答应,直等着头遍斋鼓响起就可进去。 第六章 接密旨申季由走马风陵渡 话说季由和士甘正在外堂等着传斋饭等的心焦,终于听的二门里传来斋鼓的声音。二人赶紧起身要往里去,忽然外边有季由的人急急进来通报,说是秦生到了勉城,请季由速回说话。 原来这秦生乃是季由从小的伴随,名为主仆,实为兄弟一般。凡季由出行总留他京城里坐镇以便打点各色事务。如今突然到了勉城,想来一定是有顶要紧的事,季由此时纵有千般不舍,也断不敢再留,便只好和士甘一径告辞出来。 士甘路上调笑道:“我虽知你不急于娶妻,但你既为爱慕这楚小姐的芳容而来,为何延惠师傅好意说和你却避之唯恐不及”? 季由道:“我虽好色,却不急色。世间佳人如云,有的只宜远观,有的或可亲近。若要亲近,也要假以时日,终究要心甘情愿投怀送抱才好,否则有什么趣味。譬如薛涛之于秦观,绿珠之于石崇,皆是两情相好,才成就一段佳话。孔子说:“君子好色而不淫”也是这个意思”。 一行人进了勉城,季由因记挂着秦生,便辞别了士甘,直接回了双来客栈。这边秦生也等得心急,见季由进门,遂打发跟着的人都下去,二人坐定,季由急问:“什么要紧的事情,到要你亲自过来”? 秦生道:“当真是及其要紧,八日前内庭侍卫都统张风府张大人到长信街南三所来寻我,让我快马通知公子三月二十六,也就是距今天三日后在风陵渡与他见面,说是圣上有密旨”。 原来这季由自打落生就寄养在先帝张太后宫中,与如今的圣上当时的太子自幼年起便一处相伴玩耍。那时太子爷身边伴随很多,小孩子们年龄相当,整日斗鸡走马逮蛐蛐,季由年龄略小些,又无父无母没有根基,免不了受欺负,每每太子爷出面加以维护,比之旁人更加亲厚。后来先帝崩逝,太子继位,是为正统皇帝。皇上每欲封赏,都被季由以生性闲散,不宜为官推过。皇上也不强他,只在私下里见面时托付,说到自己年少登基,内忧外患,需要一个忠心可靠的人在外监听物议,督查官员,以防微杜渐,不至朝廷有失,圣心不宁。季由深念年少时的情义,遂接了这个差事。皇上于是指了了京郊一处宅子给季由,又让在户部入了籍挂了皇商的牌子四处行走以便秘密稽考官员。季由领的这差事只有皇上和他自己身边极少的人知道,秦生便是一个。 季由听了秦生的话,沉思道:“我在云南时已有密匣奏报递与圣上,此时又有密旨下来,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秦生回道:“张大人并未说明,只是提到要公子去一趟天镇”。 “天镇”,季由重复道,手里拿着杯盖敲着盖碗,“如今天镇的守备李之敬,不过是个从三品的职衔,算不得什么封疆大吏,原不该在咱们查考之内”。又低头想想问道:“咱们在天镇的人有什么消息”? “公子说的很是”,秦生道,“因为天镇诸官员品级不够,咱们的人对他们官声政绩并未留心,倒是有消息回来说瓦刺部族的老丞相脱欢死了,他的儿子也先接了丞相的位子,据说此人厉兵秣马,大有贪天之心,几次对东边的鞑靼用兵,都大获全胜,不可小觑呀”。 “两年前我在漠北游历曾见过此人,任侠好武有些智谋,不想如今做了瓦刺的丞相。他既然屡屡对鞑靼用兵得手,难保不对我天朝有觊觎之心,到要给皇上提个醒”。 秦生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来了这半日,怎么没见不二”? “我派他去云盤寺给师傅送点东西,也就这三两天就回来了”。 听了这话秦生急道:“派什么人不行偏派他去,他去了公子的戒护谁来担当,若出了事,我找谁去”? 季由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清平世界,哪里会出什么事,再者说,我也是练家子,平常的毛贼响马还可以对付”。 秦生撇撇嘴待要说话又不好说啥,只郁郁道:“蜀中这一段路也还罢了,如今从这里去风陵渡三百里,进了陕西山高林密,都说关西是土匪窝子,少不得我亲自将你送到风陵渡了”。又一沉吟:“飞鸽传信给不二,让他从云磐寺直接赶往风陵渡,只有把你亲手交给他我才放心”。 季由见他这般,便涎着脸躬身一揖笑道:“又要有劳你费心了,秦婆”。 秦生也不理他,只管叫人准备鸽子,自己伏案工笔小楷写了字纸。 季由和秦生将诸事打点整齐已接近亥时,又差人往士甘处送了消息。 第二天清晨,不想竟细细密密下起了小雨,季由不敢耽搁,与秦生并三五个随从一径往勉城的东门。谁知刚出东门,就看见士甘坐在马上往这边张望,见季由过来赶忙打马上前道:“什么要紧事竟走的这样急”。 季由只推说京城里有事,需得赶回去。 士甘道:“难得你过路这里,本想留你盘旋几日以尽地主之谊,谁想竟这般不巧,心中实在有些难舍。又指了指远处一辆马车,这车上装了些本地的物产土仪,有我的心意,也有前日家母寿宴上一起喝酒的几位官员的。我原不敢替你做主收了,只是他们央的殷切,我想着也不是什么犯忌的东西,不过聊表心意的小玩意罢了,你回去或送人或自用,也不枉中川走一趟”。 季由听他说的恳切,也不便推辞。 士甘陪着季由缓缓前行,又叹道:“中川这地方原本富足,只可惜季由兄来的时候不好,正赶上这次的盐荒,看到的皆是败落萧索的景象。昨晚本地知府大人漏夜来访,提及季由兄在圣上跟前的身份,在京城里的人脉,一定要我求兄得着机会皇上跟前替本地官员说说话,并非本地官绅容不下这位盐使老爷,只是他这个一意孤行的做法,弄的官怒民怨,地方不宁啊,季由兄你也是亲眼看见的”。 “你们这位知府大人也太抬举我了,我不过一介布衣,商人而已。即便在当今圣上面前,也不过议论些珠宝玉翠,再者就是字画古玩,朝堂上的事哪里说的上话。不过,季由微微一顿道:既然士甘兄有此一托,若皇上偶然问起来,弟必当知无不言”。 “即有季由兄这话,我也好回复我们这位知府大人了。还有一事,士甘忍着笑,道:你可记得那日宴席上的于同知?见季由点头,士甘又接着说,他昨夜也特地来我家里,却为了要和你攀亲,想让我从中说和”。 季由心里本来要急着赶路,听了这话,不觉笑道:“以这位仁兄的长相,他家女儿的样貌怕是也不甚高明。罢了罢了,你还是替我回绝了吧”。 “我知道你就是这话,已经替你回了。不过这位于同知说了,说的这姑娘并不是他自己家的女孩,乃是他族兄,现任鸿胪寺西卿于正尧家的小姐,年龄不过15,样貌端方,颇为伶俐。于正尧乃是个从三品的职衔,到也配的上你的家世”。 “既是这样,到要找机会看看这位小姐”。 季由笑道:“说起这个于正尧我到想起一个人,江西巡按于廷益于谦似乎与于正尧同宗,只是不知道什么关系?我路过蜀中时听说此人奉圣命临时在成都整顿茶马事宜。四川的茶叶北运必然经过中川,过去常听说各省府道截流官茶,囤积以谋私利。今年敝号也挂了牌子采买茶叶,若打此过路,还要士甘兄照顾一二”。 士甘听了这话心里不免疑惑,季由本是皇商,奉旨贩茶,即便这条茶路上各府道打秋风,也断然不敢动他的脑筋,他这里正在揣摩,季由又道:“前边就是十里亭了,士甘兄就送到这里吧。在这里叨扰了几日,季由在此谢过,若日后士甘兄进京或有旁的事情,只管永信街南三所找我便是”。 夙夜兼程,二日后太阳偏西,季由一行人已经上了黄河故道。 第七章 风陵渡风府戏秦生 夙夜兼程,二日后太阳偏西,季由一行人已经上了黄河故道。 季由在马上手搭凉棚极目望去,但见沙丘连亘延绵无际,三月里料峭的寒风卷起黄漫漫的沙尘高接云天,间或有衰草枯枝挂在岸边,废弃的土房只剩下屋瓦,远近不见丝毫人气,不禁纳闷。 秦生道:“听得数月来常有匪患骚扰过路客商,官府有文告,凡往来过路的军民人等,集中在上午巳时由山陕护军护卫通行。这会子已过未牌,路上无人也不稀奇”。 风陵渡虽然不大,却是连接川陕、山西、河南的通塞要津,所以季由在这里也设有分号,以交接南北货物。 待他们一行人过了黄河来到分号,已经是掌灯时分。 这里的管事名叫寇真的正在招呼季由等人用饭,忽的听说外边有人回事,只得出去。一会功夫带进来一个后生,只见寇真躬身向季由道:“秉公子,才刚咱们柜上的伙计回说,半个时辰前有人曾来这里传话,说是明日正午请公子临津小馆说话”。季由看了秦生一眼,秦生便开口问道:“什么样的人来传话的”?跟着寇真进来的后生道:“这人说一口官话,想来不是本地人,身高五尺有余,体格粗粗壮壮,因屋子里尚未掌灯,他又一身黑色短打扮,看不清面目,只记得容长脸,密匝匝好一脸胡子”。这后生边说边就着自己的脸上一抓,只可惜他嘴上无须,只一把拽起了下巴上的肉。季由才吃的一口酒几乎喷了出来,大笑道:“像极,像极,果然是密匝匝好一脸胡子”! 秦生也笑着放下筷子,一边擦拭季由弄湿的襟袖一边向寇真道:“你这伙计好生有趣,描摹的咱们这位客人好相貌,果然是极像的”。 一时这二人去了,季由道:“咱们这位张大人总不改改这迂拗的性子,好歹官也做到殿前都检点,也不带两个亲随,便这样千里单骑的杀将过来,英雄好汉么”! “也不能怪他,一则他传的是密旨,越少人知道越好,二则,以他目前的身份,树大招风,御前侍卫统领出京,多少双眼睛盯着。如此轻骑快马,不带扈从,正好避人耳目”。 季由不以为然,呷口酒,缓声道:“我们这几个人,打当今圣上做太子时便在一处,各自的脾性有什么不知道的,少年时执拗率性不肯就俗也就罢了,如今年龄也大了,封官的封官,拜印的拜印,也该圆润通达些,只有他还是这样“。说罢摇摇头,又问道:”每月他府上的银子可按时送过去了”? “按你的意思,月月初五送过去,从未耽误过”。秦生想想又道:“今年正月张大人兄弟带着老婆孩子进京投亲,恰刘嫂过府送银子撞见,回来跟我念叨,我做主,又封了二十两给送过去了,一时竟忘了和你说”。 “你做主便是,另外我此次运回京有两车上好的潞绸,你回去后给各家分分。既然张府又添了人丁,就多加两匹”。 秦生答应着,又问:“如今王振新晋了提督首领太监的职衔,公子可预备了贺礼?只怕一般的贺礼到拿不出手呢”。 “凭他晋了什么品级,我就礼不到,他还敢挑我不成”。季由笑道。 “你们乃总角之谊,他自是不会挑理,只怕外人看着不像,到要疑心你们不睦”。 “如此,你回去后在我这次带回的东西里挑些送过去便是,顺便替风府兄也送一份过去,只怕这头犟驴囊中空空,越发乘性子不肯送礼了”。 “这些年帮衬张府的银子少说也能买百来亩好田地了,如今是张大人不知道,也不知道将来他知道了会怎么样?只是可怜见刘嫂每月送银子倒像做贼,生怕哪天不小心撞见这位大人,到辜负了你的好意”。 往临津小馆的这条路,一向是贩夫走卒行脚商客聚集之地,自有一段热闹繁华。季由和秦生一径走来,常被路旁的商贩绊住央着买各色杂物吃食,又见有拉着骆驼,带着项圈和彩色缠头的外族男子。 秦生叹道:“一条黄河隔断山陕,风物人情也大不相同,陕西那边荒败残破,山西这边倒是盛世升平景象”。 “杜维谦两朝老臣,很有些治世的门道,只听说此人和理国公一群人走的颇进,前年被僚属弹劾,被理国公联手吏部尚书保了下来,皇上对此十分忧心,你到要吩咐山西这边的人盯紧着点才好”。 秦生点头应了。 二人说话转进一条小巷,因两边都是住家,到不似才刚那条街喧闹。忽然季由向前一指问:“你看那院门口晒的是花馍吗?”秦生刚要看时,忽觉身后生风,一条黑影欺身而至,直扑向季由。秦生一惊,本能抽身斜刺里插上隔开季由和那黑影,顺手一把将季由推开,又一旋身欲躲。饶是他身形奇快,尤自被那人撕破了袖子。 秦生正心有余悸,却听那人哈哈大笑道:“好个机警的护卫,我竞没占到便宜”。 季由秦生扭头一看,不是张风府是谁 秦生赶忙一揖到地,季由却笑骂道:“你个贼,活脱脱一个莽夫村汉,全没有半点朝廷三品大员的样子,白白糟蹋了这把御赐的佩刀和这身服色”。 张风府听了这话笑回道:“我为你好,你却不识好人心”。 原来这位张大人早看见季由二人,因为离着远,本以为跟着季由的是不二,细细一看才发现是秦生。他知道季由功夫稀松平常,于是就动了考较秦生身手的念头,也是为了看看秦生是不是能护得住季由。 “我原想着秦生文弱,竟不想一试之下却也身手了得,与不二竟在伯仲之间,真真不可多得”。顿一下又揶揄道:“倒是你这个满身铜臭的钱串子,平日里又以风流才子自居,你说你何德何能竟能让这两个高手为你护持”。 季由作得意状笑而不答,只把腰间赤霞色宫绦绕在手上一圈圈转着。 秦生便接过话来:“张大人谬赞了,秦生雕虫小技,哪里比得上不二,在大人面前更是班门弄斧,才刚大人手下留情,秦生才勉强全身而退”。 这二人正在客气恭维,不防季由插话道:“你二人好啰嗦,闲话少说”,又转向张风府道:“你如今撕坏了秦生的衣服,需赔他才是,这衣服的料子是上好的潞绸,少说也的二三两银子,季由手一伸,快拿银子来吧”! 季由的话说的一本正经,那二人先是一愣,旋尔大笑,张风府更是作势欲捶季由,嘴里笑骂:“我越发把你这个钱串子的衣服也撕了,一并跟你算账最好”。 秦生知他二人久未见面,自有一番亲近,又听季由问张风府在何处投宿,原来这位内庭侍卫统领为了避人耳目竟住在他属下风陵渡的亲戚家。 第八章 听小曲初遇左世伦 三人又走了片刻,便看到街尽头处有个面阔三间的二层小楼,支着篷簾,挑着酒幡。风府道:“就是这里了,我昨天这里看过,这个时候刚好来往客商赶去舟渡,很是清静”。 待三人进来,季由见楼下食客众多喧闹嘈杂,不禁皱了皱眉头。风府便抓住一个跑堂的问:“怎么这许多人,带我们楼上去”。跑堂的一听这话忙赔笑道:“三位大爷,今天一早官渡两条渡船坏了一条,这不,留了一半的客人过不了河,又赶着饭点,全都挤在本小店了,楼上实在是没有地方了”。 这时秦生从楼上转下来,听见跑堂的这话道:“你少浑说,楼上一溜三个雅间,只有一间有客人”。 “不瞒三位大爷,这上边雅间里是本府新任守备大人和一干将士,这位大人脾气大,性子急,不喜喧闹,我也是为你三位着想,何必和他们挤在一处”。 风府不等他说完便道:“放你娘的屁,我们各自吃酒,两不相干,谁能碍着谁”。堂倌依旧陪笑道:“虽说各不相干,只是这位大人脾气古怪的紧,前几日也是在这楼上,几个书生不过饮酒说话声音略大了点,就被这位大人手下bā光衣服从楼上扔了下来,至今衣服还挂在门口呢柳树岔上,我劝三位还是下边吧,免得触了霉头”。 风府听这话早瞪起眼睛:“还有这邪事,可巧我天生不信邪,今日偏要在这楼上吃酒”。说着径自往楼上去,那堂倌还要拦着,只见秦生怀里掏了锭银子丢过去,伙计接过一看,足足有三两之多,即刻脸上堆笑,打躬作揖道:“爷们一定要楼上吃酒,少不得我顶个雷,只求各位别特大声才好”。 于是殷勤把季由三人带到楼上,等上菜的功夫,季由向风府请皇上密旨。风府敛了笑容正色道:“圣上口喻”,季由二人赶忙跪地听旨意,风府接着道:“风传李之敬为天镇守备,尝与外族私相授受,贩卖军马,侵吞草场以为私田,着申季由即刻驰往稽查,务求详实”。 旨意传完,季由二人复又落座,风府又道:“你这一出门就是一年多的光景,圣上十分惦念,特别赏了你爱吃的蜜饯甘露海棠和梅子让我带给你”。 季由赶忙口内谢恩,又听风府哑然一笑道:“王振那厮也有东西带给你,他不说,我也没问是啥,这些东西都在我住处,一会你去拿来便是”。 季由笑道:“到难为他往你门上走一趟,我还记得那时我们在一起,王振见你倒像避猫鼠一样,每每差他你跟前去,他都能推就推,能躲就躲”。 这时酒菜上齐,秦生执壶给他二人筛了酒,风府举杯道:“难得我们又聚在一处,自从圣上登基,我们这几个人各有所忙,屈指算来,这样款款喝酒的日子少之又少,来吧,先干了这杯”。喝完又自斟上,道:“你才说那时王振怕我,我和你说,我们在一处时,我顶不待见这厮,不过生副好皮囊,虽有些口齿,却全没个主见,只一味邀功买好,顺情说好话,滥做好人罢了。不过如今看来,到是我错看了他。你可知道他月前晋了提督首领太监”? “我也是刚刚知道,我已命秦生备了贺礼先替我送过去,也顺便替你预备了一份,等回京后你看看可使得么”。季由不等风府答话又道:“如今我们同沐皇恩,各有归处,正合了那句话,少年有为,志得意满”。 “只怕王振的志向远不在此,也不知他在圣上面前吹了什么风,竞使他侄子做了锦衣卫指挥同知,你是知道的,锦衣卫乃是孙福禄的私地,几乎油盐不进,王振都有本事把自己人放进去,这份谋划,不可小觑呀” “孙福禄经营锦衣卫,从永乐朝算起,总有二三十年,他又与金英过从甚密,而金英与王振一向不睦,我听说这个斯礼监提督太监的缺张太后原本属意金英的,呵呵,我这一年多不在京城,倒是错过了许多故事”。 “就是这次查李之敬的事听说也是王振的密报,查李之敬便能带出大同总兵宗化,这位总兵大人与金英,孙福禄有千丝万缕的瓜葛,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风府话声刚落,就听到隔壁雅间咣当一声,似有人打翻椅子跌落在地,又听见众人哄笑,俄顷,又有人追打嬉闹,夹杂着兵刃相接的锵锵声,嘈杂之声几乎要掀翻屋顶。风府之前听堂倌说这守备霸道气盛,已经十分不满,这会子又吵得他三人无法交谈,正欲发作。谁知那边忽然安静下来,有调弄丝竹铉子的声音穿壁而过,一个女声缓缓唱到:“把酒对春日,无语问东风。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天在栏杆角,人倚醉醒中.........” 季由听这女子唱的莺啼婉转,绕梁有韵,对风府秦生赞道:“我道这里荒蛮,不想却有如此妙音,实在难得。听起来是杨炎正的水调歌头,只是改了几个字,杨炎正的词乃辛稼轩一样的路数,很该关西大汉持铜琵琶,铁卓板赳赳豪咏,如今这女子唱来又别有番明月弯弓,江风惆怅的韵味,且听她下阕”。 那边重调丝弦,女子又唱道:“千万里,江南北,浙西东。我生如寄,尚想三径菊花丛。谁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去做钓鱼翁。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 季由听的兴起,遂用牙箸敲着碗盏击节相合,初时只是轻轻击打,待听到最后两句,不知怎的触动了情怀,手下用力,发出了铿锵之声。 突然隔壁传来一声断喝:“什么腌臜材料在外边哼哼唧唧,扰了爷们儿的兴致”。 说话间中间的隔断竟被推开,一个戎装打扮的大汉走了出来,站在季由三人桌前,下死眼盯着道:“刚才是谁敲钵打铙瞎嘚嘚,不知道我们守备将军在里边吗?我看你们是皮痒痒活的不耐烦了吧”。 风府听这话早已怒发冲冠,被季由按住。只见季由仰靠在椅子上,手里依旧闲拿着那根筷子,嘴角一勾,冷冷道:“是我”。 那大汉被季由冷峻神情震慑住,又见风府长身端坐,岿然不动,秦生一旁安然侍立,自己倒有些怯了。 “你是什么人?”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幽幽的从大汉身后传过来。 季由这才放眼去看,原来那间屋里十几个人围着一桌子菜馔,几坛子酒胡乱放在地上桌子上,为首的是个青年男子,看上去二十多岁,面色如玉,朗目剑眉,只是神色异常阴冷倨傲,脸上透着一股子寒气。因为喝了酒,旁的人都宽衣卸冠,十分随意,只有此人衣冠整肃,一丝不乱。 季由从容起身一抱拳淡淡道:“在下是过路的行商,昨日从陕西渡河而来,准备往京城去,守备大人有什么指教吗”?说完眼睛直向守备望去,又余光一扫,却见才刚那个唱曲的女子坐在下手,眼波流转正自看着自己,季由一笑,那女子见季由注意到她,便低眉颔首,大有嫣然无方之态。 那守备看他二人这样,只斜睨了一眼身边人,那人便起身直奔季由道:“你好大胆子,见了咱们守备大人,居然敢安坐不起,你说你是个行脚商人,我看不像,到像是专门偷听壁角,转递消息的贼匪之流,来人哪,给我拿下了”。 这守备下边的人虽说在军中效力,到底疏于操练。动作起来,哪及得上风府秦生。只见秦生将季由护在身后,风府一个移形换影,早就晃倒两人,二人又三拳两脚,十几个人倒有七八个坐在地上。正在这时,那守备大喊住手,风府停下手去看,才发现守备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捏着一块牌子,可不是出入皇宫的令牌么。 风府赶紧怀里去找,只听守备阴阴一笑道:“我当什么人这么狂傲不羁,原来是内庭侍卫大人。请问你是出宫公干呢,还是携私而来呀”? 风府大怒:“你是哪座山里的猢狲,小小守备,从五品而已,竟敢盗取宫中禁物,真是不知死的”。话到人到,风府抢身去夺,怎奈从楼下又涌来一群将士把风府团团围定。 那守备大笑道:“我今儿个也没时间跟你们墨迹,要想拿这块腰牌,西关守备衙门来找左世伦,就是本将军我”。 说罢众人簇拥而去。 风府待要追上前去,被季由一把抓住:“此刻人多眼杂,抢夺只怕不易”,待到今晚直接摸进守备衙门便是”。 “只怕他有了准备,加强了警戒到不好得手”,风府踌躇道。 季由笑笑:“你忘了,不二下午就到了,以不二的身手,什么事办不到的呢”。 第九章 流春园春光正好 枕玉正服侍兰兮梳头,珑玲捧着一束花打帘进来,“姑娘快看,这海棠上还带着露珠子呢”, “我说一早不见你,原来去弄这个,既有这个,你也该收些回来”, “哪里要唠轱娘吩咐,早收了些在咱们青花小瓮里,已经封好了,只不知放哪好,若说埋在这院子里,又不知我们住到几时?” “你说的正是,如今地气暖和,该找个清凉的的去处存着”,说着从妆台上拿起一只素银八宝簪子在发间比着,枕玉笑道,现放着海棠花,可不比这支素簪强么,又清雅又应了春天的景。 兰兮由着她在自己鬓间簪了花,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问玲珑,:“刚听院子里喧闹,可是来了什么人么”? “可不是么,那边太太打发人来送东西,这会子正在太太屋里呢”。说话间,便有她母亲身边的丫头带着个婆子进来,那婆子道了乏笑吟吟的拿眼上下打量兰兮口里不住称道,“都说咱们姨太太家的小姐标致的什么似的,只没见过,今日见了可不是个可人吗,论摸样论身段,就是那戏里的嫦娥,天上的王母也不能及的。只不知将来被谁得了去,那才是福气呢”。 兰兮见她说话粗陋,问到:“妈妈从哪来?有什么事要吩咐吗”?那婆子见问赶忙道:“看着姑娘花朵似的竟忘了正事了,我们太太有东西给姑娘呢”,说着从旁边的小丫头手里接过个托盘,“我们老爷要回来了,差了人提早来家报信,又特带了这些个说是给家里姑娘们玩的”。 兰兮看去,那托盘里尽是些和田美玉雕的玉佩玉环,心下暗道:是了,姨丈原是去了南疆劳军,南疆可不正是出这个的吗?随手捡了一个五福连心的玉佩,又看见一个长约寸半,雕着云纹竹节的碧玉镇尺,道:“这两个很好,有老妈妈跑一趟,回去代我谢过姨妈,说我一时也要过去道谢的”,又唤玲珑:“好生送妈妈出去”。 一时玲珑回来,抱怨道:“姑娘也太小心了,这样宝贝似的东西,怎不捡那大些的拿几个呢?饶没得什么,倒要贴上人情呢”!兰兮未及言,枕玉笑骂:“姑娘祢看这妮子可不是又眼小又轻狂吗,全不当自己是外人,倒是我忘了,你原不是外人”。玲珑回道,“我现下是姑娘这里的人,当然要为姑娘算计着,难不成要帮着旁人算计姑娘吗”? 兰兮见她二人拌嘴的有趣,也不打断,自顾看着,一会二人醒过神来,抱怨兰兮:“皇帝不急,太监打架,姑娘也特会躲闲了”。 “你们都是为着我好,我自然乐的看着,难不成我还压着一个,纵着一个不成,那岂不是倒让你们生分了?好了,有这会子闹得还不如把才捐的海棠露水埋到后院山墙的老槐树下呢”! 二人去后,兰兮便拿起那碧玉镇尺细细端详,玉色莹润自不必说,难得的是雕琢精细,栩栩如生,竹节和叶子恰象是着过新雨般的通透湿润。这时枕玉进来,见兰兮出神便道:“姑娘可是又想起旧事了”?“促狭蹄子,唬了我一跳”,兰兮放下镇尺问:“那帕子可还好生收者呢”? 枕玉一指:“和姑娘的小衣放在一处,在那炕柜左边的屉子里呢,那茜罗纱娇贵,也该拿出来透透风,仔细让虫子打了”。 “我也正想着这个,赶着收拾出几条旧帕子,趁这几日天气晴好,外边让风扇扇。难为你替我想着”,兰兮扶了扶鬓间的海棠道:“你去叫玲珑随我去姨妈那边逛逛。枕玉口中应着脸上却讪讪的”,兰兮笑道,“偏你爱拈酸吃醋,好歹你也是大家子出来的,什么没见过,玲珑本是这府里的,她又年轻淘气些,带她去一则你也清静些,二则她也可会会她那些个亲朋故交,可不两全吗”。 枕玉无话只得去叫玲珑。 进了她姨妈的院子,只见一干丫鬟仆妇们只在廊下垂首站着,没有半点声响。 一个婆子见了她,赶紧远远的迎过来道:“表小姐来了,可是不巧呢,太太这里有客,怕是晌午还要留饭,表小姐且别处逛逛,歇了晌再过来吧”。 “是了,有劳妈妈替我回一声,等下我在过来”。 转身时,却见玲珑早在廊下和一个相熟的丫鬟窃窃私语,见兰兮望她,赶紧跑了回来。主仆二人出了院子兰兮道:“往大姑娘房里看看去,有几日没见她了”。 玲珑脸上忍不住的笑容:“姑娘可知今儿太太的客人是谁吗”? 兰兮看她,她便接着说:“是成国公的夫人和中和伯家的老夫人,原本这二位也是咱们府上的常客,与咱们有通家之谊,不过,玲珑故意顿了顿,今儿来可确为了件大事”。 “什么大事”? “这二位今天是来提亲的”。 兰兮心中一凛,想起她妈妈曾说过,她的亲事全在她姨妈身上的话脸上登时红了。 “姑娘可知道是给谁提么”? 兰兮也不看她,“这有什么,左不过这府里几位姑娘”。 玲珑笑道:“是大姑娘”。 兰兮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便正色道:“只怕事情还在权宜,未必就定下了,大姑娘的心性你是知道的,可别说漏了嘴,图惹是非”。 “姑娘放心,我有分寸”。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倚云轩,却看见大姑娘朝云的丫鬟七巧远远地打别处来。七巧近前福了一福,兰兮问:“你打哪来,你姑娘可在房里”? 七巧道:“我们姑娘在后园听松楼呢,让我回来找些东西,姑娘也去吧”。又对玲珑说:“你带姑娘过去,我一会也就去了”。 兰兮素来知道她二人亲厚,往后园的路上便问道:“我来了也有几个月了,却不知道有听松楼,到底是个什么去处呢”? “不怪姑娘不知,就连我也是听人说的,这听松楼原是老爷为了大小姐的亲娘修的,那时咱们太太还没入府,大小姐的娘原是老爷的屋里人,老爷宠的不得了。后来这位姨娘殁了,老爷一把锁锁了这园子,再不许人来,可不知为什么如今又开了”。 她二人沿着石径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转过一处花荫,便有一个月亮门赫然在前,兰兮抬头看去,门上的石方小匾题着流风二字,心道:果然风雅的紧。待进了这门,直觉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池碧水,满园花红,又有绿柳成行夹杂在水岸两旁,一架白玉石桥直引到对岸的花柳浓密处,隐约一处高楼被掩在隔岸的树丛里有风铃声间或随风入耳。 兰兮心道:想那楼必然就是听松楼了。(九章完) 第十章 听松楼姐妹谈心 兰兮举目张望时,却见那楼上有人向这边招手,玲珑道:“姑娘你看,大小姐招呼咱们过去呢”。 及至楼前,兰兮看时,但见这听松楼的匾额和楹联都被风雨侵蚀的模糊不清,门窗和木制的踢脚飞檐也剥落了从前的颜色,在这春日里与周遭的花红柳绿大不相宜,倒是那几层重檐下的风铃还能和着风声叮咚作响。 这时朝云已经偕着丫头碧桃迎到门前:“正要使人去请你,不想你到来了,快请”! 行至二楼时,兰兮留心看时只见靠北有一张条案,墙上有一画并旁有一幅对联,画不甚清晰,对联确写道:道是楼高清入骨,岂知春色嗾人狂。 朝云领着兰兮直上到顶楼道:“这里虽称作楼却也只有三层,我们已是在最高处了”。 原来这楼上四面皆是窗只有一门面向湖水,外边有一圈环廊,环廊处又有半人高的栏杆作菱花状向外凸去,栏杆下设有座处。 朝云偕了兰兮的手道:“这边风景美极,你来瞧瞧”。 说着便倚栏坐下,兰兮只扶着栏杆道:“才刚从下往上看已觉景色甚好,这会子从上往下瞧可不是满园子的春色全都看尽了,真正是桥分一池水,风携两岸香,怎一个美字了得”! “偏你这妮子言词机巧惯会奉承,不过你再往远看些,可像不像陶潜笔下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么”? 兰兮抬眼望去,遥遥可见木兰山的影子,绵延飘渺,山色如黛,长空若洗,恰又几近晌午,有炊烟袅袅升起便笑道:“可不是吗,才只顾着看眼下这一处所在,竟不想那边风景亦是别有风味。这楼上观景,果然是别有天地,只是之前却从未听人说起过”。兰兮的话似是在问朝云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时碧桃奉了茶来,二人便又进来在圆几旁坐了“妹妹尝尝这茶,可还合口吗”? “这是什么茶呢,甜甜酸酸的,又有茶的清冽醇香”。 “这茶叫做蜜饯金橙茶,是拿了蜜饯过的金橙和上年的香片沏的,春日里干燥,这茶最是解渴生津的”。 “才三两日不见姐姐,不想姐姐在制茶上到有了心得了”! “不过是将凑手的两样拿来浑放在一处罢了,哪里就担得起心得二字了”。 朝云望向兰兮,道:“刚妹妹说不知有这楼,这里边有个缘故”。 朝云略一沉吟接道:“我并不把妹妹当外人,这楼原是父亲为我娘修的,后来我娘殁了,父亲便不许人再来这里。娘殁时我尚不足三岁,算来这园子锁了也有十几年了,所以你不知道”。 兰兮握了朝云的手道:“姐姐也是命苦,襁褓之中便没了亲娘,好在姐姐性子豁达,一向以来并没有自怨自艾,若换作我,怕是不能的”。 朝云一脸爽朗笑道:“自怨自艾没有半分好处,既没好处,我为什么要那样,我只恨我不是男子,不能跃马横刀游历一番,也做番事业出来,只好每天坐在井底,看这四角四方的天”。 “那有何难”,兰兮笑道:“将来姐姐嫁个将军都督,只怕要日日骑马,夜夜挎刀呢”。 “小妮子,怕是你思嫁了,却拿这话来说我,可羞也不羞”。兰兮登时红了脸,发狠道:“原当姐姐是个知礼可心人,却不想也这般促狭没正经”,说罢作势欲走。 朝云赶忙拦着更笑着揶揄道:“到底是闺阁小姐,足不出户的,不过几句玩话就彤云浮面娇喘微微,你这亦嗔亦怒的俏模样我见犹怜,若叫那外面轻薄男子看去,又不知会生出多少相思多少闲愁呢”? “姐姐越发疯魔了,我再不依的”。又见两个丫头也掩面偷笑,便骂道:“你们也不拦着,只管笑什么,好歹侯门千金,嘴里全没遮拦。可不怕外人指点吗”。 二人笑回:“你们姐妹们玩笑,那是你们亲近,我们如何敢拦”。 兰兮甩开朝云径直外边回廊里坐下,朝云亦跟来扳过她身子笑道:“不过是玩话而已,妹妹竟恼了么?你也别恼,我和你说,我和你原本亲厚,自几岁上你来这里,我们便在一处,虽说断断续续,也有十几年地交情了,可有什么不能说呢,男婚女嫁本来是在平常不过的事,若说妹妹不曾想过,我却不信,我是想过的,本想和妹妹说说体己话儿,谁知妹妹这么个明白人也学那小家子气扭捏起来,倒叫我不得说了”。 兰兮听他说的恳切便叹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反正半点由不得自己,只有天天念佛求上天眷顾神佛保佑罢了”。 “那也未必”,朝云正色道:“你是知道的,我本是庶出,虽然太太对我也是极好的,但凡事也总需自己谋划”。 兰兮心中骇异又想起玲珑说提亲的事便小心道:“无论什么嫡庶,姐姐这样地家世,将来若议起亲来,总也在公府王卿中,姐姐有什么担心的”? 朝云道:“我并不稀罕,不过日子还长,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时二人出的楼来,待行到那玉石桥上,兰兮忍不住驻足回望,又问朝云:“这楼周遭并无松树,如何却叫听松楼呢”? “妹妹颇通诗书,可知李太白有蜀僧一首”?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闻万壑松,可是这首?。 “正是这个,我娘弹得一手好琴”。 兰兮叹道:“不想姨丈确是个长情的人”。 “是吗”?朝云淡淡应道,脸上却不以为然。(十章完) 第十一章 话家常紫云使性 这日歇过晌,玲珑一边奉了茶一边道:“姑娘懒怠了这几日,也该出去走走,我今打前面进来,到见倚云轩那边的白梨花开的跟云朵似的,姑娘可愿意看看”? 兰兮沉吟道:“是了,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这春天眼见着就只留了个尾巴,当真要出去走走,不然就辜负了。你去把那阁子上我前收拾出的徽墨包两块,顺便去咱们也看看大姑娘”。 转过晚香亭,兰兮看去,果见那一片梨花开的灿若白雪,几不曾炫目,又像是云朵随风大有摇曳之姿,且清清浅浅的香气呼之即来,细品之下又似有若无。走近抬头细看,兰兮眯起眼晴,但觉阳光里有一丝慵懒,白色的花瓣点点娇柔,时有花瓣落下,她伸手接了,又吩咐玲珑拿帕子收着:“一会你叫上七巧放些帕子在这树底下,多收些这花瓣,再放在阴凉处着风吹干,放在香囊里实在好不过的”。 一时主仆二人进了倚云轩,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见七巧正坐在廊子上打盹儿,竟没听见有人来,玲珑欲上前唬她,被兰兮拦下来,待她二人近了,七巧才醒转,正欲说话,兰兮摆手悄声问:“你们姑娘可还在睡着吗”? 七巧不言只冲窗格子指指,兰兮看时,只见岫云和紫云也在里边,三个人的精神却只在手头的针线上,并没有半点声音。 兰兮笑出声来道:“好一副美女织锦图,我来的不巧呢”。 朝云闻言笑骂:“你这丫头,只管躲在外面吓我们做什么,七巧也是,标小姐来了,也不知会一声”。 兰兮进屋,“你休怪她,原是觉得安静,以为你这早晚还赖在床上,想偷偷看了美人春睡的样子,不想竟一下子偷瞧了三个美人去”。 说笑间,四人见了礼,朝云一边唤人上茶,一边问兰兮:“你几时来的,外边太阳还大吗?谁跟着你呢”? “并不十分大,玲珑跟着的”, “你且坐下吃盏茶,我们也就完了”。 兰兮坐在朝云常时坐的条案边,但见一个翡翠深雕节节高升的笔筒摆在那里,便拿来细看,只见那翡翠晶莹清透,翠色逼人,材料已是难得的了,更兼着那雕工不俗,一看既知出自名家之手。 便道:“前儿姨丈着人带来的和田玉的玩意我捡了一对碧玉节节高升的镇尺,原也是极好的,只是和姐姐的这个竹子一比,颜色上还是差了些,当真这翡翠的颜色才是竹子的正色呢”。 其他人尚未答言,紫云嘴快:“什么节节高升的镇尺,我怎的没见呢”,见别人不答,又道:“我道父亲巴巴的使人赶着提早送来的东西也不过如此,原来到我这全是挑剩下的”。 兰兮听这话不免尴尬,只见朝云笑骂道:“只你这蹄子口尖舌快,惯会掐尖使性子,全不管有客人在侧,就这样霉天没底的混说,姨娘也该管管的”。 朝云这话虽是笑着,但口气里却含了责备。 紫云听了也不辩只拿了笑脸对兰兮道:“兰姐姐最是知道我是有口无心的,怎会怪我呢,是吧,姐姐”? 兰兮道:“怎会,三妹妹天真率性,又伶俐模样,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 “你可别纵着她了,如今是在家里,你又是常在一处的,不与她计较,若到了外面也是如此,徒惹是非不说,也招人笑话”。 朝云说话时,紫云便对着兰兮做了个鬼脸,兰兮道:“姐姐多虑了”。 这时岫云放下手里的活道:“无论什么,凡父亲送来的自然都是极好的,止个人所见不同罢了,我选了一白一碧两个镯子,不知道大姐和三妹选的是什么”? 朝云道:“我捡了半个巴掌大的一个佛手,别的也还罢了,只这块料子周边一遭绛紫色皮壳看着很受用”。 “果然二姐姐是与我们不同的,单捡那些个好换银子的东西,不象我们,只想着好玩的,好看的”。 紫云又看向朝云和兰兮:“我倒喜欢那个活环葵花纹饰的香熏,只是可惜没有底座,大姐姐的佛手可得了底座了”? 朝云正色道:“好好的姐妹一处闲话,做什么加枪带棒的,原是为着你小,大家谦让,你越发得意了”。 紫云见她姐姐责备,不棉故意使性儿道:“罢了,今我说什么都是错,我也乏了,少不得出去逛逛,也省了在这里碍眼”。 说罢径直出去。 朝云赶紧让丫鬟跟着。“确是乏了,咱们也歇歇”,又命人上茶点。 只一会功夫,丫鬟们就拿了两盘共四色点心并时鲜果子上来。岫云道:“姐姐这里好精致的吃食,竟不象咱们府里惯常吃的”。 “我今儿一早打发人去兴顺斋买的,不为别的,我独爱他家做得核桃松子桂花羔,也是合该你们有口福,快尝尝罢”。 兰兮和岫云尝罢都道好吃,“这桂花糕本就软糯香甜,又有了核桃松子的果香愈发的有了咬劲了。你们再吃口那茶,是用盐渍过的梅子兑了碧螺春的茶汤沏的,我嫌它酸些,又搁了点蜂蜜在里边,可还喝的么”。 话音未落,紫云急霍霍的推门进来,嘴里嚷道:“大姐姐偏心,巴巴的赶我出去,竟为着关起门来喝体己茶”。众人笑道:“并没赶你出去,原是你使性子自己去的”。 紫云不管众人说她,只管夺了岫云的茶盅直着脖子喝了半碗,抚着心口道:“任你们说什么,只喝了着茶,我的气也平了”。 “满屋里就你是个嚼舌泼皮无赖的,只盼哪天把你嫁出去,也好受受公婆的辖制,小姑们的排挤”。紫云只涎着脸笑。 兰兮问道:“你不是逛去了么,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姐姐不知道,外边起风了,满天飞着杨絮,弄得人手上脸上刺痒得很,只好回来了”。 兰兮笑道:岂不知古诗里有杨花愁煞渡江人一句,就是说的这个。 朝云见一地丫鬟仆妇只不见七巧,纳闷道,“七巧呢,半天没见他了”? “我刚出去在倚云轩后边梨树底下见她和兰姐姐屋里的玲珑躲闲儿呢”。 兰兮听了忙道:“却不是躲闲,因我进来时看见倚云轩外的梨花全开了,煞是好看,便名玲珑和七巧拿了帕子去收些花瓣,等日后做了香囊送你们,或带在身上或挂在床帐上都是极好的”。 “偏你心思这般细巧,凡有的总惦记着我们”。兰兮正要谦逊,紫云道:“可不是吗,前儿我娘替我收拾东西,倒找出兰姐姐上年送我的一个缠枝莲云锦的荷包,我娘说,饶是见过多少绣坊的活计,都不及姐姐万一呢”。 “姨娘那是抬举我呢,哪里就好成那样了。不过是我愚笨,你们一日里的活,我都得用两日三日才能得的,若你们肯多用几日功夫,必定强我百倍千倍呢”。 “姐姐太过谦了”,岫云道:“就把合府里的女眷加在一起跟姐姐比都比不过呢,我正有件事要求姐姐呢,可不知姐姐得不得空”? “什么事只管说来听”。 “前几日莱阳王府上的郡主有东西送进来,蒙她惦记,我也得了一份,想着也送点什么做回礼,姐姐也是知道的,我能有什么呢?就描了个蝶栖牡丹的图样,只是我在女红针黹上并不曾用心,竟不敢下手,到想请姐姐帮忙,不知姐姐允否”? 兰兮未及答言紫云已抢过话来:“这话可未见实诚,二姐姐也长与屋里的丫鬟们做些香囊荷包鞋面的着人拿出去换银子,怎么能换银子的到不能当回礼了,我记得上年你就央兰姐姐绣了两个荷包并帕子,却一直也没见你用过,只怕也去换了银子了吧”。 岫云听了不免涨红了脸:“我与兰姐姐说话,许不许都是姐姐的意思,况大姐姐也在这,你不放我在眼里,难不成你还要越过大姐姐吗”。 紫云嘴快:“本来你拿你自家东西做什么与我什么相干,只是近日又风闻你扣着丫鬟们的月利银子不肯就发,大家一样的月例,怎么你就不够用,到要拿了丫头们的辛苦钱,连累我和大姐姐也受下人们的编排,如何能让人服”? 岫云冷笑道:“我原比不上旁人,又没有父亲关照,也没有亲娘在旁帮着算计,不过自己辛苦些为自己打算些个,至于丫头们的月钱不过是暂时替他们管着,为的是怕他们今天一枝花明天一盒粉的乱花了去,父母兄弟粘不上一星半点,况我屋里的事那些人不服自然找我说话,怎么到连累了你呢”。 朝云冷眼看她二人吵了半日,这时唬了脸道:“你二人也该自重身份,无论嫡庶到底还是父亲的女儿,这府里正经的主子,这样吵闹,丛使兰兮是自家亲戚,不会笑话,可这里满地仆妇听着,将来你们要如何管束下人,你们自己掂量”。又叹道:“太太有年纪的人,凡有事我总不愿劳烦她老人家,今天的事,少不得要告诉一声。罢了,你们且去吧”。 那二人兀自气恼羞愧而去。 第十二章 说根源兰兮惊心 二人走后,朝云犹自气恼。 兰兮劝慰道:“不过是姐妹间斗气拌嘴,不是什么大事,姐姐何必往心里去”。 “若说只是使气拌嘴,也就罢了,你在这府里住了有时候了,有什么不知道的,紫云一味掐尖要强,总要占了别人的上风,如今又兼了传闲递话的角色,唯恐这点子事不被众人知道,焉知不是崔姨娘的挑唆,想着让太太烦心,她好看笑话”。 “紫云是小孩子心性,爱逞口舌之利也是有的,我想此时姐姐大可不必说与太太,只私下里跟岫云妹妹说了,让她依然按先例发月银就是”。 “只怕不能,朝云冷笑道:即便我不说,怕是早有那些口舌之人跑去太太那里卖好邀功了,还不知把岫云编排的怎么样呢”。 “既然早晚有人要告诉了太太,就让她告去,横竖与姐姐无关,也成全了你们姐妹之情”。 “你不知道,她二人原是太太托了我代为照应,一则岫云也是没了亲娘的,二则,崔姨娘又哪里是个安分的?所以我也担了干系在这个上头,如今只推做不知,岂不辜负了太太。再者我也不愿让那起子行风作浪的人得了便宜去”。 二人正说话间,只听得院里有人说话,碧桃进来道:“崔姨娘来了”。 一时崔姨娘进来,三人见了礼,朝云道:“姨娘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用过晚饭了?翠因娘见兰兮也在,忙笑道:”劳姑娘惦记,还不曾用过呢,正巧兰姑娘也在,还不是为了你妹妹不知礼冲撞了大姑娘,你妹妹回去悔的什么似的,又脸嫩不敢自己来道歉,怕一时口没遮拦又得罪人,只好央我来给姑娘说和,我素来知道姑娘是最谦爱平和的,哪里会跟她小孩子计较,兰姑娘你说是不是”? 兰兮正不知如何回她,朝云道:“姨娘这话严重了,今的事冲撞我有什么要紧,姐妹们一处,拌嘴吵架也是常有的,只是拌嘴归拌嘴,不该牵三夹四的说些没要紧的话,到底一屋子仆妇下人,传出去是什么意思?咱们这样的人家多少人眼热等笑话,姨娘也该时常教导紫云非礼勿言的”。 崔姨娘听了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姑娘说的是,只是这非礼勿言前边还该有非礼勿动,紫云小孩子心思实诚,不留神说的也是真话,不信姑娘去问问,二姑娘身边的丫鬟婆子可有按时得了月钱,这事人人都知道,只瞒了姑娘和太太,姑娘年轻厚道顾及情分,不愿惹是非,只怕于太太的事上大无裨益,现就有人说咱府里苛待下人呢”! “姨娘既知道此事,就该早回了太太,或者拿出长辈的态度去教导二妹妹”。朝云话未说完,崔姨娘赶着说:“大姑娘这话是抬举我呢,我是什么身份,也敢僭越了去,没的叫人笑话。况二姑娘原是太太指了姑娘你照拂教导的,我怎么好说她什么呢”? “我的好姨娘,你这话到叫一家子生分了,为太太分忧原不分你我,再者姨娘若行得正做得直,说话如情合理,我们没有不听得,哪里就僭越了呢”? 崔姨娘见这样说,不免赌气道:“姑娘说的也是,只是我这个人心实嘴笨,凡事又没个主意,行动又没个轻重,你只看紫云就知道,今的事原是她多事没分寸,只求姑娘看在她年轻不懂事,也不必回太太,就当她小孩子满嘴胡吣就是”。 “姨娘这话又差了,岂不闻童言无忌四个字,这件事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即有人告诉了我,就没有不回太太的理”。 崔姨娘听了又有了兴头:“我就知道姑娘眼里不揉沙子,若论太太身边最得力贴心的,也就数姑娘了”。 朝云道:“太太处事最是宽厚公道,姨娘只看你屋里的陈设家什就知道了,只是我前儿恍惚听见说姨娘屋里打了个唐三彩云纹牡丹的如意缸,不知道残片可给太太瞧了,上次听太太说起老爷走了两年,家里的器具古董摆设久没登帐验查了,如今老爷要回来,从太太起,各房里的东西都要重新造册以备老爷查验,今天既然出了二妹妹的事,我就回了太太一并就在这几天查了就是,姨娘也该预备些”。 崔姨娘脸上大不自然:“左不过就那些个东西,也不值什么,每每登帐查验,劳师动众的,也不嫌麻烦”。 “姨娘放心,例行公事而已,横竖有人忙去,又不劳姨娘亲自动手”, “咱们府里家大人杂,保不准哪个存了歪心随手顺了什么出去,大家都担干系,倒不如查验清楚,各自省心,况二妹妹的事也该借此了断”。崔姨娘待要再说又无话可说,只好起身告辞出去不提。 崔姨娘走后,兰兮只看着朝云笑,朝云道:“你这丫头,只管看着我笑什么”? “姐姐曾说过,若你是个男人,必定要做出番事业来,我还不信,如今看姐姐这样的言辞行动,竟是谈笑间杀伐决断,哪里是一般男子可以比得了的!竟由不得人不信呢”! “什么杀伐决断,我只是不想让她得了意,你不知道,父亲这几房姨娘中,就数她惯会兴风作浪,挑弄是非,以前的段姨娘不过年下祭祖时错穿了衣裳,便被她强说成不敬先人,又找了净慈庵的姑子装神弄鬼,终究打发到北小间那两间破屋子里,不出一月就殁了!后来父亲不大去她屋里了,才消停了些,如今又来生事”。 “若说她从前生事,是为着姨娘间争宠,可如今二妹妹不过一个姑娘家,她又何必挑耸了闹她呢”? “你心思纯良,不知这世上原有一种人,凡事见不得别家好,即便事不关己,也要起哄闹一闹,有利呢,或能趁机捞一把,无利呢,但只见别人烦恼了,她自己就觉受用,如今太太身上不好,家事上自然少些精神,她生事自然有她的道理,只怕惦记揽了管事的差也未可知,又想自己避嫌,假托了我来出头,可是错打了算盘”。 兰兮笑道:“姐姐心思缜密敏而好学,口齿又好,处事又公道得人心,我想着太太让你照拂二妹三妹就是为着将来让你帮着打理家事,为她老人家分忧呢”! 朝云也笑:“明知你是哄我开心却也十分受用,只是打理家事原不是我的志向,倒是崔姨娘想要使奸作耗,我便不能容她,少不得要管一管”。 “正该如此,姐姐才提起崔姨娘屋里的什么缸,又说要查检家什物件什么的是怎么回事”? “你还说我心思缜密,你若不是个水晶玻璃心,又怎能听出这话里的端倪?我和你说,朝云脸色凝重,你道她是个干净的?凡她屋里值钱的古董器物,都悄悄的拿出去当铺里压了,只怕也有卖了的,得的银子在外边放利钱,想来这利钱银子也赚了不少了,我风闻了许久了,只是没得了实证不敢冒失回太太,可巧前儿碧桃前门上说话撞见了,还未及去回,他就来攀咬二妹妹,可见她贪心不足”。 兰兮听说骇然:“姐姐此话可当真吗,谋财放贷,重利盘剥依律可是重罪,若果真如此,只怕要牵累全家”! “妹妹也太失惊打怪了”,朝云淡淡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就跟作奸犯科扯上干系了,即便有什么不妥,也是崔姨娘一人之过。不过家法上略有惩戒罢了”。 兰兮听了心方稍定,道:“若说为别的事上惩戒崔姨娘也没什么,若说为这个事,只怕要伤了紫云得体面,姐姐还需想个万全之策方好”。 “这个自然,其实你是看见的,紫云若不是在催姨娘身边耳濡目染,也不致如此恃骄放纵,如果太太肯亲自教导,那倒是她得福气”。 “姐姐说的很是”,这话说完不觉叹了口气, “怎么好好的说话又叹起气来”?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一个女子的命运原由不得自己,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也罢了,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总有时运不济不得已作了人家的妾侍,想来也是可怜”。 “妹妹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岂不知无论正妻妾侍都应知礼守度,正妻自该端庄自持,肯体恤不苛责,妾侍更不能恃宠而骄,僭越嫉妒。若大家都知礼守节,便可相安无事,其乐融融了”。 二人说话,一边丫鬟摆上饭来,兰兮辞了出来,直往后园去了。 第十三章 剪烛火母女闲话骆府 且说兰兮扶着丫鬟行到醉花阴,遥遥看见一个婆子并个年轻后生从自家院子里出来,那后生面貌不甚详细,衣着也是寻常公子哥的样式,只是头上无冠无发,甚是奇特,心下正在诧异,那婆子早赶过来福道:“姑娘可回来了,姨太太正念叨呢。” 兰兮见是她姨妈的配房孙胜家的,忙笑道:“妈妈好,这早过来可是有事?” “可不是吗,你姨妈因惦记你兄弟的病,偏前有人荐了这么个医生,说是侯门王府里都请去桥的,想来医术不差,索性差人请了来,这不才给你兄弟瞧过了。” “总是姨妈惦记我们,只是这差事不拘派给什么人也就是了,怎么到劳动妈妈过来了呢?” “不妨事,原是一家子,老婆子也常想过来看看姨太太和姑娘呢!姑娘快回吧,姨太太等着呢。” 这二人说话时,那后生只远远的站着,如今见兰兮行过来,只一拱手,并不低头。兰兮不便看他,只一迳走过。 进到正房,果见他妈妈在圆几旁坐着,几上摆着食盒,想是她姨妈着人添了菜色。 他妈见她不免埋怨:“多早晚了才回来,一年大似一年,越发贪玩不懂事了。” 兰兮笑着走到她妈妈身后,手臂环着他妈妈的颈子,撒娇道:“前还埋怨人家整天腻在家里,今才出去两个时辰,就招了这许多话说,可不敢再出去了。” 她妈笑骂到:“才说你一年大似一年,又来耍赖撒娇,可还是小姑娘吗,快去好好坐着准备吃饭了。” 一时丫鬟摆上饭菜,端的是他姨妈家送来的菜色很是不同,一盘干笋香菇糟豆腐皮,只闻得的麻油的清香,却不见半点荤腥在上边,又在边遭配了一圈菜心,看着便觉鲜香爽口。另一样青花满堂和气大碗里却是清水荸荠煨仔鸭汤,汤色清透,也不见油腻。 “是了”,兰兮道:“如今四月里,若是在南边,可不是荸荠正好吃的的时候吗,不想在这里也能吃到。” “别说是荸荠,前两日我在你姨妈屋里,偶然说起那时候在南边吃枇杷,竞不想这里也是有的。” 兰兮笑道:“饶是妈妈一把年纪,竟然也学着人家要嘴吃。” “我也是这样说,倒是你姨妈身边的人反倒安慰我,说果然姨娘见多识广,原来我们也少吃这个,权当他是个橘子,不想却是这么个名,记住了,也告诉旁人去。” “那是人家凑趣会说话呢”,兰兮越笑道:“我看着两样菜甚是清淡爽利,怕是丰胤也可吃得,让人留出些,待他胃口稍好时也尝尝?” “不必,原是送了两分来,给他留着呢。” “姨妈忒客气了,总在我们的事上用心,倒叫人心里不安,将来也不知何以为报”。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我刚才要进来时,看见孙胜家的领个郎中出来,说是姨妈叫给丰胤瞧病的,可怎么说?” 她妈妈摇摇头说:“我倒看不出有什么高明的,只说这病原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拖的时日久了,竟至阴虚湿寒,最怕春发万物,热气升腾,需得在凉而不阴,暖而不燥的地方养着,才得好转,又说忌用参茸燕窝之类,平素多吃些平和性甘之物,什么栗子,核桃,柿子的,饮食要汤粥最好。” “虽不见高明,也似乎有些道理,常听人说南粤之地众好煲汤,所以那边人虽体量不大,却骨精肉键,百毒不亲,许是这个缘故。只是这郎中我远远的看了一眼,竟十分与众不同。” “正是呢,此人原是莱阳郡王老太妃荐的,说是精通佛法,尤善医道,算是个寄名的居士,平时只在四方云游,可巧近日在京,就托了人请了来。” “怪道他那一身亦僧亦俗的打扮,原来是这个缘故。” “哎”,她妈叹道:“你姨妈为你兄弟的病可着实费了不少心,且不说每日里人参燕窝的调费,就延医问药一项就不知使了多少银子。” 兰兮正要附和,她妈又道:“素常你往那边走动,可也该替你姨妈留心些个,这样一大家子,总有些力难从心的,一时顾不到,没的落了旁人闲话。” “妈妈难道是孔明子房吗,虽不出这院子半步,天下事却了然于胸,”兰兮打趣道。 “可是我平日纵了你,和你说正经话,也这般嘻皮笑脸。” “妈妈莫恼,我只是疑惑妈怎么跟未卜先知似的,今儿去那边果然有事”,就把在朝云处的事说了遍给她妈妈。 “朝云这孩子平日里看着很是稳妥和气,却不想也有这样的脾气秉性,到没看出来。” “妈说的很是,原以为不过是她姐妹间小性儿使气,谁知这里边竟有这些个嫌隙,听的看的我心惊胆颤。那催姨娘去时,到叫我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这个催姨娘我也知道些,原本也不是你姨父得意的,对你姨妈倒也十分顺服,只是不知为了什么要和他姐妹过不去,如今到让旁人拿了把柄。” “听妈的意思到像是为崔姨娘担心了。” “你不知道这府里的事,你姨妈才进府时,这里原本已有几个姨娘,其中朝云的娘最得脸,可谓炙手可热,你姨妈虽是正房嫡妻也难免受了冷落,倒是这个崔姨娘还算得上知尊卑,识大体,每每在你姨妈面前小心侍候,也算的上谨慎妥贴的。” “我听朝云的话里,这位姨娘却不是省事的,说是有位姓段的姨娘,因个小差错,被这崔姨娘磨搓的竟至香消玉殒呢。” 他妈妈欲言又止,只叹道:“人人都说你姨妈是有福的,嫁得这样的人家,论家事,论人才都是一等一的,却有谁知道这些不过是浮光掠影罢了,若不得夫妻和顺,就算是公侯王府又有何益。” 兰兮心下疑惑,不知妈妈为何有此一说。 她妈又道:“倒是我和你父亲,虽非大富大贵,却是夫妻和睦,诸事顺遂,又有你姐弟二人承欢膝下,可不强过你姨娘吗,可惜你父亲终究寿数上差了些,说着不觉滴下泪来。” 兰兮忙宽慰:“妈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说人家的事,自己到伤心起来,可是我不好,不该拿这些事来叨扰了妈。”。 她妈忙收了泪道:“可是说呢,好好说话,我倒伤感了”,随即话锋一转:“虽说夫妻和睦重要,家事门第也是及要紧的,不过嫁到这样人家,总还是要有点心计手段才能辖治住下人,否则如何自处?那崔姨娘到底也还算有自知之明,否则也不会在你姨妈式微时凑上前去。” “若照妈这么说,若此事闹出来,姨妈必定为难,别个也罢了,不过一些金银古董,这府里原也不差这些,只是那放贷盘剥可不是小事。” 可说的是呢,她妈妈看了看条几上的自鸣钟,道:时候还早,我前边去瞧瞧你姨妈,你看看丰胤,早点歇了就是。 “妈是要将此事说与姨妈吗,只是朝云那边”,兰兮面有难色,她妈笑道:“不妨事,焉知她此番所为不是为了让你暗通声气呢。” 兰兮待要再说什么,却也知说亦无益,只得忍住,由她妈妈自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