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第一部2002-2009》 第一章 岐城 1 盛夏 盛夏八月的岐城,烈阳在粘稠的空气里纵火,透明的热浪吞吐着滚烫的舌尖,如饥似渴地舔舐着触目可及的绿色。蝉声在迷晕的绿色里晃荡,断断续续,似正和闷热叫嚣对峙。漫天弥漫着幽幽奇特的浓郁气味,用力呼吸后仿佛喝下一大口混搭汽水,分不清那气味是来自路两旁黄绿色云朵般的芒果树,还是路中央高大椰子树舒展着的烧焦长叶末端。 离开岐城很多年之后,祝明月仍然记得这股夹杂着糜烂和生机的气味,像一个人的生命,敞开的岁月田野里除了朽木还有鲜花。又像一代人的宿命,是反反复复的凶吉难算和云谲波诡。而她曾经以为,她将在这座小城生活到老。年幼的祝明月还不懂得,漫漫人生路上陪伴她的还有多得数不清的不速之客,他们有同一个名字,叫变卦。 祝明月始终记得那是2002年八月的最后一天。岐城的夏日天气依旧是十年不变的闷热。整个上午,她都大汗淋漓地趴在靠近窗台的一张小木桌上画画。 阳光明晃晃地在屋子外面转悠,盛气凌人地像是要把外面的世界随心所欲地切割成自己想要的形状。世界变成了一颗璀璨夺目但不规则的闪钻,而处在不同面的人,则在阳光下折射出不同的光。 开着空调的房间里窗户紧闭,阳光透过奶奶家的茶色玻璃窗匍匐而进,安静温顺得仿佛脱胎换骨,在白色的画纸投下一层淡淡的浅茶色,像是阳光来不及收拢回来的轻纱裙摆。 祝明月握着一支只剩下一半的光秃秃的淡黄色蜡笔,在画纸中央一个线条有些歪的圆上仔细地上着色。无奈蜡笔在她汗津津的小手里滑溜溜的,她一下子没捉稳,涂出了界。 她皱了皱眉,用小手指轻轻搓了搓出界的地方,发现无法补救之后,干脆不理会那点小瑕疵,继续开始涂画面下方的几朵带叶小花。这几朵小花和上面的月亮比起来实在太小了,祝明月好不容易才把一朵涂满了粉色,然后就彻底失去了耐性。 “哎,这几朵留给施冬涂好了。她一定会帮我的。”自言自语之后,她的目光迎上了蜡笔盒上两只笑着的小狗,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紧接着,祝明月开始涂背景。深蓝色的蜡笔因为最经常用,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小尾指那样的长度。其实祝明月倒不怎么喜欢用深蓝色,所以她的好朋友施冬每次涂背景时都问她借深蓝色,不知不觉居然用了这么多。 施冬和祝明月是在画画班认识的。只要是星期六留园的孩子,都会被幼儿园的老师拉去学画画。风风周六是不留园的,所以祝明月便和画画时坐在自己身后的施冬混熟了。施冬没有蜡笔,所以祝明月便把自己的借给她用。 祝明月一点都不介意借蜡笔给施冬。施冬的爸爸让她留园,却不愿意给她买蜡笔。可施冬是真的很喜欢画画,在五六岁的孩子都在画五个花瓣一片叶的简体画时,施冬已经会画十几种不同的花。每次上画画课的时候,都是施冬来画软绵绵的花朵,祝明月则负责拿着几只深浅不一的绿色蜡笔跟着施冬的节奏帮花朵画叶片。 “月月,能不能用一下这支黄色?” 每次要用到黄色,施冬都会特别小心翼翼地问她。 “嗯。” 看到祝明月笑着答应,施冬还是有些犹疑。 “不过,你不是最喜欢黄色吗?” “不是。”祝明月认真地摇头,“我最喜欢白色!月亮就是白色的呀。不过画在白纸上看不出来,只能用黄色咯。” “月月,你真的很喜欢画月亮呀。”施冬的眼里闪过一丝羡慕。 “呃……哈哈,可能是因为我叫明月吧。” “那你为什么叫明月呀?” 她记得施冬这样问的时候,她沉默了一会儿,而施冬误把她的这种沉默当成了不悦,立马摆摆手说:“啊呀,我们再不快点就画不完了!” “哦,是喔,我们快点。” 就这样,这个问题又被她抛到了脑后。其实刚才她沉默,不是因为不悦,而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祝明月的名字是爷爷取的,这件事已经由奶奶反复地跟她确认过了。 “那死老头没文化,给你取个这么烂的名字。” 其实祝明月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名字烂。就算长大后她发觉有很多人和自己重名,也无妨她一直喜欢自己的名字。她总觉得这个名字一定是有故事的,可惜她一直找不到机会问爷爷。虽然爷爷已经退休了,但他并不经常待在家里。祝明月很想知道他去哪了,但爷爷每次都神秘地不肯说。 以后一定要机会问的啦。祝明月总是自我安慰地想,忽略掉那一点点因为不被爷爷信任而产生的失落感。 “哎,早知道应该叫施冬帮我画花的。”祝明月不无后悔地说。其实这幅画,是她准备给风风的生日礼物。她不太确定明天风风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会不会喜欢,虽然她相信无论她画成什么样子风风都不会嫌弃,还会露出他左边脸上可爱的小酒窝,温柔地笑着说“谢谢你,月月,我很喜欢”。但祝明月还是十二分认真地画这幅画,因为…… 不知道下一年他生日,还有没有机会给他送礼物了。想到这里,祝明月忍不住停下来发了一阵呆。明天开学她和风风还有施冬就升入大班,老师说,这是她们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年,下年的这个时候,她们就该是小学生了。 祝明月倒不怎么在意小学的事情,只要她能和风风在一起,去哪里她都无所谓。高中的时候祝明月总是笑同桌重色轻友,但她绝对想不起来,自己在五岁的时候想到离别,第一个关心的人是风风,而不是施冬。 如果不能和风风一间小学的话,她该怎么办? 算了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祝明月重新捏着短短的深蓝色蜡笔,在画纸上打着圈圈涂满最后一块空白。就在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 祝明月立刻跳下椅子,套上那双比自己的脚大了足足两圈,鞋面上还印着凯蒂猫图案的拖鞋,风一样飞奔出房间。谁知刚跑了没几步,就一下子撞上了恰好从厨房里面出来的奶奶。 “啊!” 祝明月的头稳稳地撞到了奶奶肉层层的大肚腩上,相互作用力下冲击力反弹,她整个身子重心不稳,最终狠狠地跌坐在地上。 “你跑什么!”奶奶的一声嘶吼让祝明月吓得来不及顾及屁股传来的阵阵刺痛,立即哆嗦着用手撑着地板向后退。她不敢抬起头来看奶奶的表情。 “我问你跑什么!跑这么快找死是吗!” 奶奶的话像子弹一样呼呼穿透过祝明月的身体,她只觉心噔噔噔地猛然加速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喷涌而出。完蛋了,她想。她抿紧了嘴唇,但双肩还是忍不住不停地颤抖着。她知道奶奶会怎样惩罚她,无非又是狠狠地打她,打到她哭着求饶为止。 从祝明月记事开始,奶奶没有一天不打她。爸爸妈妈工作忙,把她交给奶奶照顾。奶奶性格暴躁,冲动易怒,稍出差错就会惹她不高兴。不过即使规规矩矩一整天也有可能难逃挨打的一劫,奶奶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去惩罚她。比如有一次挨打,只是因为她没有经过奶奶的同意就赤脚爬上了新买的沙发。 而那天,她居然冒冒失失地就给了奶奶理由去惩罚自己。 电话还在不停地响着。奶奶凶狠地瞪了祝明月一眼,走过去接电话。 “喂?”奶奶的语气很不耐烦。 祝明月直觉那个电话是妈妈的。她看着奶奶淡漠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好,等着奶奶挥手叫她过去听电话。 可是,她却听见奶奶用平淡得听不出语气的声音对着话筒说:“哦,她跟着老头子出街了,不在家。” 祝明月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本能地想跑过去接电话,但奶奶的眼神死死地勾着她,一瞬间她的手脚动弹不得,脑子一片空白。 直到听见“啪——”地一声,她才重新反应过来。电话已经被奶奶挂断了,而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听听妈妈的声音。 奶奶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骗妈妈说她不在?祝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一遍遍在脑海里发问。她怯怯地抬头,喉咙却仿佛被一颗石子堵着,发不出一丝声音。 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祝明月感觉到奶奶正向她靠近。劣质的染发剂伴随着鸡毛的腥臭,奶奶的衣服上常年沾染着这种气息。祝明月说不上很讨厌这种味道,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感觉一阵反胃。她慌乱地举起手捂住嘴,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呃——”地一声干呕。 奶奶最讨厌听见她干呕。祝明月小时候吃饭很慢,一口饭扒到嘴里,反反复复咀嚼,直到饭在嘴里变软变甜,她还会再含一会儿再会下咽。奶奶无法容忍她磨蹭,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拼命催促她,如果她还是把饭含在嘴里,奶奶就会举起调羹用力地敲打她的嘴,直到听到她“咕噜——”一声把饭咽下去才罢休。 后来奶奶干脆自己端起饭碗喂她。又大又深的调羹上盛满了饭粒,奶奶总是二话不说就拼命往祝明月的嘴里塞。好几次她的嘴角因此被撑破了皮,渗出了一点血,但她不敢去拿纸巾擦。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会被那些比自己的嘴大几倍的饭团噎得不停咳嗽,后来她终于能稳稳含住它们,却又忍不住不停干呕。干呕的时候,嘴里的饭理所当然被她全部吐了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祝明月都因为不能按照奶奶的要求吃饭而挨打。开始的时候是屁股,然后是手,最后是脸。祝明月记不得全身上下哪个地方是奶奶还没有打过的。被打还不是最痛苦,最痛苦的,是奶奶会在一边打她的时候,一边用难听的话来骂人。 平日她就经常喊祝明月“贱骨头”,她习以为常了,倒不觉得刺耳。但奶奶还会骂妈妈。这才是让她最受不了的。她知道奶奶不喜欢妈妈,就像不喜欢她一样,可到底是为什么,她不知道。奶奶就像一部电池永远不会用完的录音机,每天按时重复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每次只要祝明月举起双手捂住耳朵,想要离她那尖锐的声音远一些,奶奶就会死命地拽着她的小手,逼迫她一定要听。 “没有了我你什么都不是!”她不理会祝明月的挣扎,一定要把所有的话完完整整地扔到她的耳朵里。“你妈那个鬼命妖精,只骗得了你爸,骗不了我!你要是跟她,肯定变得和她一样,是个小气的废柴。” “奶奶,痛……”祝明月苦苦乞求,但奶奶不把话说完,绝不会松开她的手。 “知道痛了吗?那也好。不要像你妈,冷血、自私,是个混账女人!” 祝明月不能反驳奶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能做的就只有在她骂妈妈的时候执拗地瞪着她,虽然知道会被打得更惨,她也毫不在意。 小时候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明明少得可怜,可是她就是不肯相信奶奶跟她说的那些妈妈的坏话。世上只有妈妈好,她对歌里唱的,深信不疑。 于是她的瞪眼反抗,成了奶奶变化着花样打她的理由。鸡毛掸子、树枝甚至是长长的晾衣杆,轮流毫不留情地甩在她的背上。她不会忘记那种切肤刻骨、痛彻心扉的崩溃感。无论何时,那些挨打的恐惧永远鲜活,永远刻骨铭心,即使长大后想起,仍会心有余悸。 祝明月早就在喜怒无常的奶奶面前,懂得了什么是认命。 然而那一天,在奶奶的巴掌落下来之前,客厅的门铃“吱吱——”地响了起来。 后来祝明月想起来,也说不清那声门铃于她究竟是幸抑或不幸。幸运的是,那一天她最终没有挨打。不幸的是,她失去了送给风风的画。 第一章 岐城 2 不速之客 门外的两个人,一老一小,表情出奇地一致,是五岁的祝明月非常熟悉的假惺惺的笑容。 刚进门,祝明月的左边脸蛋就被一只胖乎乎的手捏了一把,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怯生生地叫了声:“姨婆”。 “哎哟!好久没见我们的小阿月咯。长这么大啦?” 祝明月有些反感地向后退了一步,但姨婆并没有在意,继续朝着奶奶絮絮叨叨。 “哈,阿姐你就有福啦。看看阿月这张小脸,这双眼睛。她以后一定是个小美女咯。” 祝明月不喜欢姨婆语气夸张地称赞她,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呵。我早跟立诚说,让他不要娶那个花瓶,结果现在又生了个花瓶。美有什么用?跟她妈一个样,中看不中用。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漂亮那是别人家的事,我有什么福?你问问她长大了认不认我这个奶奶?” “喂,你别这样讲。小孩子小气,记你一世呢。”虽然这样说着,姨婆脸上却溢满了笑意,“女孩子好,女孩子多乖啊,你看看我们家阿恒,调皮捣蛋,经常气得我半死。我倒想有个孙女呢。” 一直站在姨婆身旁的小男孩,趾高气扬地用他的那双小眼睛瞥了祝明月一眼。祝明月被他的那种神情激怒了,但只能假装没看见,低头悄悄地扁了扁嘴。 她知道刚才姨婆的一番话不过是为了气奶奶而已。奶奶喜欢男孩子,而她却是个女孩。她想起爸爸总是跟她开玩笑说,“你出生的时候跑得太快啦,把那个重要的东西弄丢了”。她懵懵懂懂地猜出来,没有“那个东西”就是奶奶不喜欢自己的原因。可是她接着问爸爸“那个东西”在哪里的时候,他却又笑着沉默了。 “阿恒,教教阿月表妹认字吧。”姨婆一脸骄傲地拍拍孙子的肩膀,又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装模作样地补充道:“哎,我们家阿恒什么都不行,就念书还念得像样些。老师说他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我刚开始还不信呢。” 切,谁要你家阿恒教。不就比我大两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风风也认识很多字,我可以问他。祝明月愤懑地想着,但没有说出口。她知道奶奶一定已经按捺不住,准备回击了。 “哦。祝明月也会很多字的,写得还挺好看。”果然,奶奶接过了姨婆的话茬。“是吧,祝明月?” 奶奶没叫她“贱骨头”。祝明月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你不会输给他的,不会让我没面子的。是吧,祝明月? “是的,奶奶……”祝明月硬着头皮回应,话音未落,阿恒就用他那轻浮讨厌的声调说:“喂,我们比比谁写自己的名字写得好看,怎么样?” 不等她反应,姨婆已经把一张旧日历纸递给了阿恒。“来来来,这里有纸。” 祝明月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恒拿起一支铅笔,唰唰唰地就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预谋。这绝对是这婆孙两人的预谋,目的就是要她出丑。祝明月咬牙看着阿恒,想起早些日子他也曾露过这样得意的神色。 那是暑假刚刚开始的时候,姨婆给阿恒买了一辆迷你儿童电动摩托车。这款摩托车价格不菲,在零几年的时候可算是儿童的奢侈玩具。姨婆特意让阿恒坐在迷你摩托车上,绕着奶奶家楼下的街区转了几个来回,把小区里的其他小孩子羡慕得双眼瞪圆,口水直流。 祝明月觉得那些流口水的小屁孩真是没出息。阿恒在摩托车上像只笨手笨脚的猴子,很明显他从头到尾一直害怕得在发抖,她完全看不出来他哪里威风了。很可能是孩子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他的新车上,而没有注意到当他听到姨婆命令可以停下的时候,脸色苍白地舒了口长长的气。 但是祝明月没想过,只是过了一天,那些孩子羡慕的目光居然就立马转移到了她身上。她看完阿恒笨拙可笑的表演之后,根本没开口说过什么,但没想到第二天她睡过午觉后,发现一辆崭新的迷你儿童摩托车正安静地停靠在客厅的窗边,闪烁着耀眼的光泽。而且,这辆车比阿恒的那辆体积更大,速度更快,零件更多,外观更美。 当然,价格更贵。 祝明月听到奶奶在电话里跟爸爸说:“你女儿看到阿恒那辆车一直吵着我买。我今早就给她买了一辆。嗯,钱你晚上过来吃饭再给我……” 于是那天下午,孩子们又免费看了一回猴子赛车。 而奶奶看着脸色发青的姨婆,终于心满意足地叫祝明月回家吃饭。 这么多年了,祝明月早就像习惯奶奶的巴掌一样,对奶奶和姨婆两姐妹之间的明争暗斗习以为常。只有这种时候,奶奶不会骂她,不会打她,而会笑着跟她说:你一定会赢的,是吧,祝明月? 虽然那笑容算不上温暖友好,那句话也算不上殷切的鼓励,但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这已经足够。至少,她不再是无用的光会吃喝拉撒的麻烦,她成了奶奶的筹码,就算是出于无奈,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喂,到你了。”阿恒催她。 “哦。” 祝明月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她的余光瞄到奶奶正朝她这边看过来,她一时紧张,握着铅笔的手开始有些颤抖。她听到阿恒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发现了她的窘态。 你会写得比他好的,是吧,祝明月? 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一笔一画地写自己的名字。其实她在幼儿园并没有十分认真地练字,老师布置的作业她几乎都是随便写完就算了。上一次作业是写“大”、“小”、“一”、“二”和“三”等几个字,她歪歪扭扭地总算写完了,但发下来的作业本上并没有小红花,而班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拿到了,有的人还拿到了两朵,比如风风。 祝明月胡思乱想着,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 “哈哈,这次是我赢了。”阿恒笑起来像只吱吱叫的老鼠,让人心烦。“你看看你,你把‘明’字的‘月’字边写到后面去啦,哈哈,原来你叫‘祝日朋’啊。哈哈哈……” 的确,她把‘月’字边写歪了。平时她就不怎么注意边旁部首的位置,很多字虽然认得,但写出来的字却变成了身首异处、乱七八糟的一团。 虽然她感觉自己听到阿恒的嘲笑之后内心平静,但握着铅笔的手已经变得汗黏黏的了。但她还是必须鼓起勇气来打这一场仗,二分之一的机会,要么没事,要么有事,而且绝对是坏事。 “你的这一点。”祝明月听到自己涩涩的声音,“写成了一撇。” 刚才眉飞色舞的阿恒没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看起来胆小如鼠的祝明月,居然敢回击他。他正皱起眉头想要反驳,却被姨婆制止了。 “阿月说得对。”她用责怪的语气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点和撇是不一样的,都是个小学生了,怎么还不如个读幼儿园的?” 祝明月听出了姨婆语气里的不满,不只是责骂阿恒那么简单。 “……那就打和了。”阿恒气鼓鼓地说,“不过,我还会画画呢。” “祝明月也会的。是吧?”奶奶终于开口道。祝明月的奶奶是文盲,会写的字可能都没有她和阿恒多,所以刚才她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 “是的,奶奶。” 阿恒二话不说扯过一堆纸,拿出其中一张甩给祝明月,又满脸愤懑地朝姨婆喊:“我要和她对决去了,你别跟过来!”说罢一把捉住祝明月的后衣领,往阳台的方向拉。 “你去哪……咳咳。”祝明月被他扯得喘不过气,但却无力挣扎。阿恒从小就是圆滚滚的像个球似的,粗壮的手臂犹如蟹鳌,一旦被他捉住就动弹不得。 “我们来比画树!”来到阳台后他没好气地扔下一句便突然松开了手,害得祝明月差点摔倒在地,他却毫不在意地自顾自开始画了起来。 祝明月暗自叹了口气。五岁的她还不够高,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外面的树。她想了想,决定把阳台的垃圾桶用来垫脚。她捏着鼻子站了上去,看到生锈的防盗网外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奶奶家楼下是几颗高大的细叶榕,在岐城这种树很常见,祝明月记得幼儿园的操场上也有一棵。 她迅速从垃圾桶上下来,阿恒却警惕地扭过头来瞪着她。“喂,你离我远点,不要抄袭!” 真好笑。祝明月没有理会她,认真地开始画了起来。 阿恒由始至终不肯把他的画给她看,直到最后他拉她出去把画交给大人来评判。祝明月看着姨婆的脸色,就放下心来了。 姨婆宣布祝明月胜出的时候,阿恒好像大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他一把扯过她的画,看了一会儿,脸开始涨得通红。 其实他提议画树,是因为他就只会画树。然而他只会画一种树,就是画好了八字形的树干,然后上面的树冠就画成一个圆,或者是三个波浪。他画了好多棵树,同一太小,同一形状。而祝明月只画了一棵。但是她的树有根,干有纹,蓬松的树冠上还有可爱的小鸟。 事已至此,胜负已决。 “阿月画得可真好。”姨婆勉强地笑着说。 “她有更多画得更好的呢。”奶奶神色得意,同时目光流露出一丝鄙夷。 “哦?我真想看看。拿出来让我们家阿恒也来学习一下嘛。” 祝明月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把她放在房间里的所有画都拿出来了,包括她明天将要送给风风的那张。 姨婆边翻看她的画边笑眯眯地说:“没想到阿月画画这么厉害。哎,不知能不能送一张画给我们家阿恒,让他回去学习学习?” 祝明月听到后立马警觉地抬眼,发现姨婆手里正拿着她送给风风的那幅画之后,顿时额冒冷汗。 这张不行。她的心焦急地叫喊着。哪一张都可以,唯独这张不行。 她希望看到姨婆放下那张画,可是希望破灭了,因为姨婆很快就举起那张画,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奶奶。“我觉得这张挺好的,不如就这张?” 那是我的画,你应该来问我。祝明月生气地想。她正欲开口,却听见奶奶爽快地说:“行。拿去让你们的阿恒多多学习。” “奶奶,不行。”祝明月鼓起勇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却被奶奶的大嗓门淹没了。 “别管她。跟她妈一样小气。你拿吧啊,让他多学学。” “奶奶……” “我说给他就给他!”奶奶终于忍不住向她发火,眼睛已经直直地看着她,那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目光。 “切,你别那么得意。”阿恒凑到她的耳畔压低声音说:“你以为我真的是要向你学习吗?我们美术课的作业恰好是画月亮,刚好你这个我可以用得着而已。” 他看到猛然抬头愤怒地盯着自己的祝明月,吓得立刻躲远了,但仍不死心地把剩下的话说完。 “凶什么!是你奶奶同意的。谁让我奶奶疼我,你奶奶不疼你。” 你奶奶不疼你。不疼你。不疼你。 …… 祝明月知道此刻自己不能哭,但是鼻尖突如其来的一阵酸涩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的双手用力地握住了自己上衣的下摆,刚才那种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高空坠落的感觉才勉强被控制住了。她已经能嗅到一股咸涩的味道自体内飘出,仿佛她正走在又长又细的独木桥上,两旁是汹涌翻滚的咸海。只要她松手,就会掉下去被淹没。 她用力地瞪大眼睛。在那种时刻,她甚至没办法说出任何一句话,任何一句反驳那个死胖子的话。 因为,他是对的。 她知道他是对的。 估计是被她泛红的眼睛瞪得有些发慌,阿恒又补充了一句:“怎么说我都是你长辈!刚才我进门你只喊了我奶奶,没叫我!现在你帮帮你哥,也是……‘天地经义’” 他没有再理会祝明月的反应,拉起姨婆的手就走。 也许长大之后,能够让人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少。因为我们懂得了其实没有多少事,真正值得我们一辈子的念念不忘。 但五岁的祝明月,真心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那个连“天经地义”都说错的死胖子。 第一章 岐城 3 幼儿园 摩托车还没有停靠好,祝明月就已经被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哭声弄得心烦意乱。 她抿了抿嘴,跳下了摩托车的踏板。 “乖乖听老师的话,今晚我再来接你回奶奶家。”妈妈说完,朝祝明月微微一笑。 祝明月呆呆地看着妈妈的笑容,突然觉得心头一暖。妈妈真的很美,祝明月心情有些复杂地想,如果她长大之后能有妈妈一半那么漂亮就好了。不过她看得出来,笑着的妈妈依旧满脸倦容。她注视着妈妈那双原本水灵乌黑的眼睛被云翳般的黑眼圈笼罩着,感到非常心疼。 妈妈昨晚一定是熬夜工作了,想到这里,祝明月突然感到有些难过。虽然她表面看起来和幼儿园的孩子们一样,上下学都有妈妈接送,但其实她和妈妈待在一起的时间就真的只有上下学路上的十几分钟而已。她问过施冬,也问过风风,问过很多班里的其他孩子,大家几乎都是和妈妈住在一起的。 为什么妈妈要把她交给奶奶照顾呢?祝明月想不明白,唯一可能的合理解释,就是妈妈也不喜欢她,所以不愿意和她一起生活。从三岁开始,祝明月就带着这样的疑惑日复一日战战兢兢地长大,比起肉身真切感觉得到的痛楚,这种似有若无的被遗弃的感觉,更像看不见的锋利刀刃,一圈圈地刨着她的内心,缓慢但决绝,似乎永无休止,如同循环的噩梦。而她,是这个黑色的梦里手无寸铁的俘虏,除了等待那种感觉潮退,别无他法。 由此她特别珍惜和妈妈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而且每次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表现自己。那种很想跟妈妈倾诉,但又怕她不想听的心情,几乎每一天在上下学的路上都在重复经历。有时候她真的忍不住,想问妈妈为什么她们不可以一起生活。可是每次当她快要开口,总有个声音轻轻地提醒她,这个问题不该问。 “好啦,你快点进去。妈妈要走了。拜拜。” 祝明月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妈妈几眼,才举起手来道别。她站在幼儿园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利索地扣好头盔的带子,又拉下透明护罩,然后引擎启动的声音过后,妈妈驾着摩托车的身影越来越远。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妈妈的防晒风衣被风吹起的衣角,直到它们最后变成了不可分辨的点,淹没在车龙之中。 她向上耸了耸肩,调整了一下肩上的书包带子,正想转身回教室,突然感觉有人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有些吃惊地转过头去,看到男孩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复杂。 “月月,早上好。”风风温和的声音依旧那么动听,一个多月没见,他似乎晒得黑了一些。他朝祝明月腼腆地笑笑,露出了左脸上的小酒窝。 “风风……”祝明月看着变得更可爱的风风,明明想说的话很多,此刻却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风风似乎发现了她的不自然,伸出手来拉住了她的手腕。“我们进去再说吧。” 祝明月乖乖地被风风牵着,跟在他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教室。路上她看到许多刚入学的孩子正放声嚎哭,眼泪鼻涕都流到了一起。祝明月突然想起,两年前的今天她刚刚入学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她对幼儿园还完全没有概念,但听说上学之后妈妈负责接送她,她就忍不住悄悄地期待起来。那天也和今天一样热,幼儿园外面的马路散发着一股沥青的异味,吵闹的蝉声偶尔被路上来车的喇叭声打断。三岁的祝明月坐在长廊两旁的木椅上,好奇地眨着眼睛观察着一个又一个跟在父母身后目光胆怯的孩子。那天幼儿园门口哭声一片,但祝明月始终没有落泪,只因为妈妈临走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用认真的口吻向她保证,今晚太阳公公下山的时候,她一定会再次出现。 祝明月一点也没有怀疑妈妈的话。因为妈妈最后落在她额上的吻,温柔得如同初落的花瓣,带一点潮湿的露气,又散发着无限芬芳。那么真实,一点都不像是骗人的。妈妈临走前,她把脸扑进妈妈的怀抱,贪婪地吸着鼻子,想要再认真记住妈妈身上独有的香水味。 妈妈走后,她坚定信守和妈妈的承诺,不哭不闹,乖乖合作,结果成为孩子群中少有的异类。她看到一个梳着麻花辫子的圆脸小女孩,不停地用双手死死握住幼儿园的大门,用力摇晃着不锈钢的栏杆,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呜呜,妈妈不要走!妈妈!” 幼儿园的阿姨好声好气地劝:“小姑娘,你妈妈已经走啦。你不要再喊了好不好?你这样会把门弄坏的!跟阿姨进去吧,里面有很多小朋友,你们可以一起玩……” 可是圆脸麻花辫尖声打断了她。“我、不、要!”她的叫声很有感染力,迅速地把一群才刚刚哭累的孩子重新拉回战线。一时间哭声滔滔,祝明月有些心疼那个阿姨,但她刚把视线转移到阿姨那里,就发现阿姨也正用求救似的的眼光望着她。 “诶,你们看看那边的那个小姑娘多乖,她没哭哦。” 阿姨话音未落,祝明月感受到几十双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她。 这时那个圆脸麻花辫好像对她没有一起参与有些不满,气冲冲地走到她面前问:“你为什么不哭?” “我……我为什么一定要哭?”祝明月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一紧张,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你……”圆脸麻花辫鼓起了腮帮,“你脸上有芝麻!妈妈说脸上有芝麻的孩子都爱哭。”说完,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芝麻……”祝明月举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右眼角下方,“哦,你说的是这个吗?”看到圆脸麻花辫点头,她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是挺爱哭的。不过今天我不能哭,因为已经答应妈妈了。” “你妈妈骗你的。”圆脸麻花辫执拗地说,“我妈妈也骗了我。她们不想再要我们了,才把我们带来这个鬼地方!” 祝明月轻轻摇了摇头。“不会的。我妈妈不会骗我。我觉得……你妈妈也不会。” 然而圆脸麻花辫没有听到祝明月说了什么,因为前一秒又有一个孩子趴在原先她所在的栏杆前哇哇大哭,她赶紧扔下另类的祝明月,去会合新来的盟友。 祝明月一直觉得很奇怪,她对自己第一天上幼儿园的记忆,除了门前那块“岐城第二幼儿园”的牌匾和园外白色的墙壁上用彩色瓷砖拼的头大身小的动物——紫色的河马、穿着背带裙的老虎、拿着蛋糕的狮子、两只门牙一长一短的兔子外,就只有那个圆脸麻花辫,甚至都没有施冬和风风。 “喂,你怎么啦?”风风扯了扯她的手,祝明月终于回过神来。 “没什么。在想两年前我们刚刚来这里时的事。”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开口跟风风说“生日快乐”的时候,一张脸突然出现她的视野里,与刚才记忆里的那张高度吻合。 圆脸麻花辫出现了。 哦,现在她已经知道,她叫可莹。 祝明月看到可莹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手上,她诧异地低头,才发现原来风风一路都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吃醋。祝明月突然想到了这个词。她是看《还珠格格》的时候看到的,小燕子看到五阿哥和采莲在一起,就莫名其妙不高兴了。然后紫薇说,小燕子吃醋了。 祝明月虽然觉得被可莹盯着的感觉有点难受,却不舍得就此抽回自己的手。她享受被风风呵护着的感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暂时忘却那些线团一样缠绕着她的烦恼。风风总能给她一种安全感,大人们都无法给她的那种感觉,她却在比自己大一岁的风风身上找到了。 她会依赖上风风其实是迟早的事。事实上班里不少女孩子也像她一样喜欢和风风一起玩,不光是因为他左脸上有个可爱的小酒窝,而是因为,他不像其它男孩子一样,以欺负女孩子为乐。 而祝明月第一次记住风风,是因为他救了她。 那也是两年前的事情。祝明月入学的时候才三岁,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坐在她附近的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从入学那天开始就老爱欺负她。先是拿走她的发卡放在桌上,食指和拇指扣成圈,然后突然飞快地抬起食指把她的发卡弹走。祝明月力气太小,根本抢不回来,只能忍气吞声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发卡弹来弹去。每天她都担惊受怕,因为他们总是弄丢她的东西,害她总要在放学后留下来蹲在地上找寻这些物品。如果找不到又被奶奶发觉,等待她的必然是一顿毒打。 然而过了一两个月后,这群男生就玩腻了她的东西,开始变化着花样来欺负她。幼儿园小朋友自带的杯子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教室门口的一个木柜子上,每个杯子上都贴好了名字。那些男孩总是偷偷往她的杯子里放石头,有时候杯里更会出现糖果纸之类的垃圾,祝明月为此经常一整个上午都不能喝水,只能等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喝汤。 她曾经忍不住告诉了老师,但老师只是随便教训了他们几句就作罢,后来他们更是变本加厉地欺负她,上课的时候不停地用力扯她的头发,直到她当众“哇”一声叫出来才罢休。下课也拦住她不让她出教室,如果祝明月反抗,他们就用手掐她手臂和腰上的肉。有一段时间,祝明月的腰和手臂上几乎全是又青又紫的团块。奶奶帮她洗澡,发现了她身上的这些伤疤,二话不说就举起花洒喷她的头。 “你这个贱骨头真是没用。”她气恼的声音祝明月不管长多大都会一直记得,“被欺负不会反抗吗?你记住,世上除了我,谁要是打你,你就狠狠地给我打回他。” 祝明月低下头,水珠从湿漉漉的头发上滚落,和她沉默的眼泪混在一起,噼里啪啦掉在米白色的浴缸里。 可能就是那个时刻,她人生第一次在脑海里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近乎绝望地渴望长大的。 然而长大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每个人,每个曾经试过长大或者一直都在长大的人,都知道长大这件事遵循着自己的规律,总是在最开始的时候缓慢得彷如停滞,然后到了某个节点忽然迅猛加速。长大的速度,总是在你埋怨太慢的时候变得更慢,而在你不愿太快的时候变得比你可以想象的更快。 三岁时祝明月一直认为自己长得太慢了。因为一觉睡醒的第二天,又一觉睡醒的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过去了,她还是没长大到能够成功反抗那群男孩。他们依旧用那个年纪的小孩子能想到的最恶劣的手段欺负她,而且在日复一日的嬉笑声中上了瘾,越发猖狂。 那天若非风风坚持,祝明月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 她记得那是课间时间,班里有很多人都拿着绳子到操场去玩了。她一秒钟都不想待在教室里,所以她也拿着自己的绳子——木头手柄连接的黑白相间的绳子,打算突围冲出教室。可她还没跑几步,就被几只手一把拉了回来。 被发现了。她懊恼地想。但她决定不再忍气吞声,她要反抗。 她举起绳子的木头手柄,朝一个男生的手臂砸去,可是她力气太小,木头手柄只是轻轻擦了他一点皮就掉到了地上。她还来不及捡回来,就被另外两个男孩从后面死死抱住了腰,动弹不得。 “嗬,小妮子想和我斗?” 说话的男生是祝明月的前桌曾鸣,是一群人里最早开始欺负她的。祝明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只凶猛的小兽,目光几乎要把他撕碎。 她还在拼命蹬着脚挣扎,可惜面对这群大多已经四五岁的男生,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但在那种时刻,她眼里一滴眼泪都没有,只剩下满腔燃烧的怒火。 “好了,现在要开始惩罚你。”曾鸣伸出手来飞快地掐了她肚子上的一块肉,她疼得“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游戏输了的人都要接受惩罚的。谁让你输给了我。”他狰狞地笑了笑,然后扭头问其他几个男孩。“喂,你们说怎么惩罚她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祝明月每次回想都会觉得,一切都发生得太过戏剧,好像那只是她梦见的或者是在书里看到的情节,而非现实。 第一章 岐城 4 我是月儿你是风 所以说,祝明月一直不喜欢野比大雄是有原因的。 谁让他总是掀开静香的裙子。 三岁的祝明月不明白,为什么那群男孩子会对她的裙底那么感兴趣。他们把她捉住后,把她拉到了教室后面的玩具房间,想要掀她的裙子。 她的第一反应是抗拒。她早在能够分清爸爸和妈妈的时候,就知道男女有别这个道理。她记得妈妈曾经跟她说过,无论如何,有些部位是绝对不能给男孩子碰的。妈妈跟她说过的话不多,所以每一句她都认认真真地记着。 她不知道这些部位如果被男生碰了,会发生什么事。不过直觉告诉她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当她感觉到有人的手碰到她的裙子后,一阵恶心的感觉从胸口喷涌而出。 “你们捉住她,让我来。” 祝明月手脚被钳,已经挣脱无望。在最后关头,她决定用头把曾鸣撞开,可是她没有成功,因为曾鸣只是假装在她前面伸手,却是忽然闪到她的身后,用最快的速度一下子掀高了她的裙子。 那一刻似乎有风吹过。有那么一瞬间,屁股凉飕飕的。秋天的风怎么这样凉?祝明月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哈哈,她的底裤是黄色的!屁股上有小鸭子!” “喂,太快了,我刚才还没有看到!” 祝明月安静地听着他们围在身旁叫嚣,全身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可是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因为刚才有人没有看到,曾鸣决定再来一次。 “不过这次,”他又扯起嘴角,“我还想看看底裤里面是什么样的。” “我也要!” “我也想看!” 祝明月感觉到,有人正从背后一点点靠近她。她惊慌失措地爬到角落,手掌被木地板擦得又红又疼。她拼命地蜷曲着身体,夹紧了双腿。 然而就在她准备和他们决一死战的时候,一个悦耳但带着怒气的稚嫩声音突然在房间响彻。 “你们在干什么!快点停手!” 听到那个声音,男孩们都扭过了头。祝明月趁他们不注意,一下子绕过他们,两只脚套在凉鞋里“噼噼啪啪”地死命跑着,终于跑到了门口,这时她才看清了声音的主人,一个穿着干净整齐的可爱男孩。 “切,你是谁啊?” “对啊,我们只是在和她玩而已,你干嘛那么凶?” 几个男孩不服气地一人一句反驳着。 “别吵!”曾鸣突然叫停了他们,“他姨妈是院长!” 祝明月躲在男孩身后瑟瑟发抖,却听见男孩用稚嫩但坚定的声音说:“以后,你们欺负她,就是欺负我。” 话音未落,在场的所有人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 祝明月的心上一秒还在噔噔噔地剧烈跳动着,听见男孩的话后,才终于稍微平息了。刚才仿佛在水面挣扎,几乎快要沉下去的身体,此刻也正被一股力量默默托起。她从一开始就死命握紧的拳头,终于松开了。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保护的滋味。她对眼前这个微微张开肩膀护着她的可爱男孩并无印象,他们显然还不认识,但他却那么坚定地挡在她前面。 这样温柔的风风,又怎么会因为自己没有送生日礼物而生气呢? “风风,生日快乐。”祝明月看着风风俊俏的侧脸,终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口道:“对不起,我把礼物弄丢了。” 她忐忑地等待着风风的反应。她看到风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突然很开心地笑了。“谢谢你,月月。不过你还有时间给我准备礼物啦,还有三天才是我生日。” “你不是今天生日吗?九月一日?”祝明月大吃一惊,忍不住脸红了。 “那是上一年啦,上一年!”风风温柔地举起手拍拍她的头,“我过的是旧历啊。” “你怎么不早说!”祝明月有些生气地跺脚,“你知道我昨天……” 接着,祝明月跟风风大吐苦水,把昨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风风。风风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而对待朋友最重要的是真诚和信任,祝明月在风风面前从来都不会有所隐瞒,风风是祝明月真正意义上的听众,也永远是最好的那一个。 “不过,也是因为你真的画得很好,你姨婆才会要那幅画的吧?” “才不是!”祝明月激动地挑起了眉毛,“他要把我的画当作业去交!他自己亲口说的,还说、还说……” 说到一半,祝明月的声音突然渐渐小了下去。 “说什么了?”他关切地问。 “他说,他的奶奶疼他,我的奶奶……不疼我。” 意料之中的沉默。 原本祝明月还是期望风风会说些什么的,可是他没有,于是她只能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不知过了多久,风风才突然问道:“那,你觉得呢?” 那你觉得,你的奶奶疼你吗? 祝明月顿了顿,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疼爱呢?五岁的时候,祝明月仍然没搞明白这个问题。奶奶经常打骂她,她固然难受,甚至感到憎恶。可是每天她也看到奶奶弯着腰躲在油烟浓厚的厨房从早忙到晚。水龙头无数次被拧开又关上时开关旋转的吱呀声、菜刀磕在木头砧板上的切菜声、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填满了她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每一天。 有时候祝明月觉得,她和奶奶就像是两个被迫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一样。她对奶奶心生恐畏,而奶奶对她的恐畏熟视无睹。她们之间的距离很短,但两颗心却从未真正贴近。 “你没事吧?”风风看祝明月陷入了沉思,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你奶奶……又打你了?” “没有。”祝明月无奈地耸肩,“画送出去后,没有。” 她朝风风调皮地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是真的没事。 “对了月月,暑假你有看小叮当吗?”风风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那个风靡了几代人的,有着八宝袋外形像猫的蓝胖子,是祝明月和风风心里永远的小叮当。祝明月还记得,暑假里爸爸来奶奶家看她的时候,教给她一首画叮当的歌谣。 圆圈加一点 圆圈加一点 下面画支波板糖 再画个呼拉圈 再画个呼拉圈 六字画好将它反转 加个飞碟儿 着地变作汉堡包 真真合意 看看我那半个hotcake 乖乖碟上睡 求求你将西瓜一片 当作我的嘴 …… 虽然没过几年,电视里放的版本开始改用哆啦a梦这个名字,祝明月仍固执地叫它小叮当。她总能在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记起爸爸的浑厚的歌声。 即使她只听见过一次。 但她还没来得及和风风讨论剧情,就上课了。 整个上午,祝明月还沉浸在暑假的气氛之中,心思一点都不在课堂上。风风就坐在她的后面,一直认认真真地抬头看着黑板和老师。孩子们用的课桌是桌面极宽的长桌,所以并不存在所谓的同桌。从风风“救”下她那一天开始,她和风风就成了距离最近的前后桌。祝明月很喜欢风风坐她的后面,这样上课的时候她只要假装扭过身子写字,就能看到风风认真专注的神情。 祝明月总是莫名其妙地看着风风左脸上可爱的小酒窝发呆。如果光看外表,其实风风算不上是特别强壮的男孩子,甚至还显得有些瘦弱。如果没有两年前那天,她可能都不会注意到这个看起来不算出众的男生。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声响起,祝明月立马冲到了教室门口开始排队。 走廊传来一阵轮子滚动的声音,祝明月看到几个穿着橙色制服的叔叔正推着一辆小车从幼儿园的长廊拐角走过来,车上摆着几个不锈钢的圆桶,里面装着的是孩子们的午饭饭菜。饭香弥漫,教室里的其他孩子也纷纷涌了出来。 祝明月是队伍里排在最前的一个。倒不是她今天肚子特别饿,而只是她吸取了读中班时候的教训,早一点打饭,吃饭的时间就可以更宽裕些。虽然一直被奶奶各种责骂和惩罚,但祝明月一直改不了吃饭慢的坏毛病。她似乎天生是个慢性子,这点就算是后来她离开岐城多年后仍未改变。 一个叔叔正在揭开桶盖,祝明月伸过头去一看,忍不住失望地努了努嘴。 “哎,今天又有腊肠。” 她小声地咕哝地着,但叔叔没听到,只是机械地把用长勺给她盛饭。祝明月伸出手接过光亮但油腻腻的不锈钢碗,有些不悦地看着米饭上一粒粒红白相间的腊肠。她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刚好曾鸣经过她身边,伸出手来假装要碰掉她的饭碗。祝明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饭碗稳稳地扣在桌上。 “今天好像是张阿姨喂饭。”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嘴角又浮起那令人恶心的笑容。 虽然因为风风的缘故,曾鸣他们再也不敢欺负她。不过平日撞见,他总是忘不了要挖苦一下她。曾鸣一直是班里识字最少的孩子,但他却懂得最多的粗口。祝明月经常听见他趁老师不在的时候,用他那满嘴的脏话来骂风风。 这是唯一祝明月不会主动和风风说起的事。就像她不会把奶奶那些难听的话说给妈妈。 听见是张阿姨喂饭后,祝明月立马认认真真在座位上开始吃饭。幼儿园的午饭时间只有半小时,大多数孩子都能吃完,剩下的还没吃完的孩子,先是会被值班老师一遍遍催促,之后就会被拉到值日的阿姨面前,接受阿姨一口口的喂饭。这个张阿姨,喂饭方式像极了奶奶,祝明月很不喜欢她,但她值日的天数却偏偏是最多的,因为她值日的那天,吃不完饭的孩子总是最少。 祝明月正举起勺子把饭上的腊肠粒挑开,风风就拿着饭碗回来了。 “你好慢啊!”祝明月边咀嚼着饭团边说话,声音听起来很滑稽。 “对不起。”风风温柔地道歉,“我刚才帮汀汀打饭了。” 祝明月听到“汀汀”这个名字的时候,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因为风风已经开始用勺子帮她挑饭里的腊肠粒了。 “嗯差不多了,你还吃到的话再给我。” 风风说完,便低头开始默默地吃着饭。若非张阿姨值日,祝明月一定会和风风聊天。不过形势所迫,她只能拼命地狼吞虎咽,然而她只是“狼吞”而已,并没有真的像老虎那样把饭咽下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已经吃完饭离开教室的孩子越来越多,祝明月眼前的饭却还剩一半。 祝明月嚼着嘴里甜丝丝的饭时,斜眼看到风风已经吃完了。 “风风……”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嘘。”风风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接着四周侦察了一番,确定没人看过来后,迅速地把祝明月碗里的饭倒了一大半到自己的碗里。 十分钟后,值班老师进来教室催促孩子们到楼上的房间睡觉。祝明月听着她的高跟鞋在走廊嗒嗒嗒的声音,扒完了碗里最后的几粒米饭。 而风风已经拿着两个枕头,等祝明月把空碗交给张阿姨后,和她一起上了楼。 二楼是小班和中班的孩子们住的房间,暑假之前祝明月她们就睡在这些光线不足的房间里。祝明月听见哭声,示意风风停下,忍不住凑近了门口向里面张望。房间里的绿色窗帘已经被阿姨们拉上,幽幽的显得有些诡异。 “月月。”风风轻声叫她。 “嗯。”她挽着风风柔软的手臂,继续向上一楼走去。 “风风,我们大班的房间怎么样的呀?” 风风摇了摇头。“以前的大班也睡下面的房间,上面的房间是暑假的时候新弄的,我也没看过。不过姨妈说比我们之前的漂亮。” 他们肩并肩走到宿舍门外,一个阿姨看到他们,神情不耐烦地说:“你们怎么那么慢啊?别人都已经上床睡觉了!” “阿姨对不起。”风风礼貌地道歉。 “行啦,你们快点进来!” 祝明月跟在风风后面踏进了新房间。新房间很明亮,天花板上褐色的吊扇正呼啦啦地旋转着,风吹拂着窗前米黄色的纱质窗帘,不时漏进来几缕晌午阳光的耀眼发丝。一张张绿色的木制双层床整整齐齐地立在木地板上,祝明月仰起头来,觉得自己好像误入了一片密林,而每棵树上都有四个脑袋,八双眼睛,正好奇地看着她和风风。 “看到那张床了吗?”阿姨用手指了指角落,“那张床下面还有两个空位,快点过去。” 说完,她用手轻轻推了两个孩子的后背,就转身回到门口准备关门。 祝明月打着呵欠走到了风风前面,当她走到角落的那张床前,发现睡在床上的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他们背对着霸占了床的两侧,她和风风只能睡中间了。 一米二宽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席子,四个小朋友不分男女,共睡一床,空间还算宽阔。如果没有人的睡姿像祝明月小朋友写的字,过分“横七竖八”的话,也就相安无事。 “风风。”祝明月刚想开口跟风风说话,却被风风用手捂住了嘴。他朝祝明月使了个眼色,她才发现一个阿姨正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午睡时间不能说话,她怎么又忘了。 祝明月无奈地收回视线,脸朝上躺平身体,看着床板上的纹路发呆。 然而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上方盯着她。 第一章 岐城 5 入冬 祝明月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年的冬天会光临得如此之快。 其实不算快了,只是她自己在夏天快活不知时日过而已。整个夏天,她都沉浸在一种轻飘飘的幸福之中。她被幼儿园的舞蹈老师选中了,幸运地成为了舞蹈队的一员。过去的三个多月,每天她都和一群女孩子在舞蹈室里勤奋地练习舞姿。 “脚尖绷直。”舞蹈老师总是这样提醒她们。“我没说放松不要放松。” 舞蹈老师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扎着两条垂得低低的辫子,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她经过祝明月身边的时候,祝明月总能闻到老师身上甜丝丝的香水味。 最开始学习的基本功很枯燥。她们要面朝舞蹈室两侧的落地镜子,一动不动地站着“丁字步”,很多女孩子站不了一会儿就放松了下来,只有祝明月还满头大汗地保持着姿势。 “你不累吗?”旁边一个女孩子问她。 “累。”她看着自己在镜子里优雅的姿势,老实回答。“不过这样站真的好漂亮。” “不那样站我也很漂亮。”女生骄傲地扬起下巴,做了个扶裙子的动作。“我妈妈帮我在外面也找了舞蹈老师,我早就学过丁字步了。现在不过是陪你们浪费时间。” 祝明月听着女生的口气有些不爽,但仍不动声色地目视前方。 “知道我们要学的第一支舞是什么吗?”那个女孩继续搭讪。 祝明月轻轻摇头。 女孩一脸“我早就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是《采蘑菇的小姑娘》。你听过这首歌吧?” 祝明月刚想说她没听过,舞蹈老师就回来了。女孩子们立刻重新站好丁字步,目光整齐地落在前方的镜面上。 那已经是九月头的事情了。练习舞蹈占用了祝明月很多时间,她可以不再那么轻易地就想起风风。她和风风吵架了,在她被舞蹈队选中的那天。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吵架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汀汀。 祝明月后来遇到每一个说话结巴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汀汀。其实一开始她根本不知道汀汀说话结巴,她只知道,汀汀经常在午睡的时候,趴在床上面低头偷看她和风风。 第一天午睡时她抬头撞见的那双小眼睛就是汀汀的。汀汀发现祝明月在看她后,眼神也不闪躲,于是她们两个时常就这样一直对视着。祝明月很不喜欢她表情奇怪地盯着自己,她感到全身都很不舒服。她只好侧过身子睡觉,假装不在意她。 祝明月对汀汀说不上讨厌,但也算不上喜欢。汀汀在班里有个外号,叫“鼻涕虫”。因为汀汀总是在大家面前吸鼻子,而且每次她都不能把鼻涕吸回去。很多时候经过她身边,就能看到她的鼻子下面挂着两条长长的鼻涕。而汀汀总是等到鼻涕流到嘴里,才会举起衣袖把鼻涕揩干。久而久之,班里也就没有什么人喜欢和汀汀玩。 汀汀变成了曾鸣等人欺负的新对象,风风看不过眼,对汀汀照顾有加。于是打饭的时候,风风总是帮笨手笨脚,多次打翻了饭碗的汀汀打饭。午睡的时候,风风手里仍旧拿着两个枕头,其中一个变成了汀汀的。风风本来也想帮祝明月拿,被她拒绝了。她听了施冬的话,觉得汀汀的枕头上一定也沾满了鼻涕。她一点都不想自己的枕头和汀汀的放在一起。 施冬现在和祝明月同班了,她爸爸跟幼儿园要求的,施冬央求了他很久。施冬在隔壁班一个朋友都没有,早就想转班和祝明月在一起了。 “施冬,幸好有你陪我。”和风风吵架后,祝明月几乎每天都和施冬在一起玩。 “月月,你真的不和风风玩了吗?”施冬有些不解地问,“他虽然和汀汀一起玩,但是很明显他更喜欢和你一起玩啊。” 祝明月有些烦闷地把下巴搁在桌上,一声不吭。 她该怎么跟别人解释才够清楚呢?她并不是因为风风和汀汀一起玩才生他的气的。其实风风和很多女孩子都玩得来,比如说可莹,比如说施冬。祝明月也知道风风还没有和她“成亲”,所以她不能要求风风只和她一个人玩。 五岁的时候,祝明月因为看《还珠格格》,知道“成亲”这个词比“结婚”还早。她那时已经悄悄在心里下定决心,长大后非风风不嫁了。当然她一直不好意思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也幸好她没有说,不然以后她想起小时候的事又会觉得自己多了笔黑历史而无地自容了。 祝明月之所以生风风的气,其实是因为,风风骗了她。从她和风风成为好朋友的那天开始,他们已经说好了,要永远和对方要说真话。祝明月觉得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就算有时候她觉得把自己挨打的事情告诉他有些难为情,她还是不会有所隐瞒。可是风风呢?到头来还是说谎了,而且还是为了汀汀。 她不知道风风为什么要说谎。那天她回到座位,就闻到风风身上有一股刺鼻的草莓牛奶糖的味道。她熟悉这种味道,全班都知道汀汀的书包里常年带着很多草莓牛奶糖,但凡走过汀汀身边,总能闻到那股甜腻腻的味道。 祝明月皱了皱鼻子,把原本想说的自己进了舞蹈队的好消息吞进肚子,转而问道:“你又和汀汀一起玩啦?” 如果风风回答“是”,那么祝明月反而不会追究。可惜,她听见风风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没有。” “你说谎!”祝明月记得自己当时激动的声音,“你明明有和她一起玩,为什么骗我?” “我……”被揭穿的风风有些慌乱,“施冬跟我说,你不喜欢我和汀汀一起玩……” “随便你喜欢和谁玩!”祝明月瞪圆双眼直到感觉到一阵胀痛,“我再也不要和你玩了!” 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然而愤怒和失望像黑漆漆的潮水,铺天盖地向她涌来,把萌生出来的一点悔意和对过去种种美好时刻的留恋及回味都一并淹没了。 风风没有再和她争辩,只是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祝明月和风风冷战了一个多月,后来她想起来这段时间总觉得应该没那么长,可是她曾经在作业本上做的标记是不会骗人的。和风风冷战时她每天都在本子上打一个大叉叉,最后一数,居然真的有30个。 这段时间里,祝明月也从练习“绷脚尖”,到开始学习《采蘑菇的小姑娘》的舞步。舞蹈老师说,下年的六一儿童节她们将代表幼儿园到市少年宫的舞台表演。除了《采蘑菇的小姑娘》,她们还要学习《手绢花》和《找朋友》两支舞蹈,时间紧迫,所以要她们加紧练习。 祝明月对来年的六一儿童节很是期待,毕竟这是她在幼儿园过的最后一个儿童节了。可是想到那时她将快要与风风、施冬分离,她又很是不舍。就是那个时候,祝明月发现自己早就原谅风风了,只是未肯放下面子去找他玩。 整整一个月,祝明月和风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帮她吃掉吃不完的饭的人变成了施冬,和她谈论小叮当的人是施冬,只有午睡时睡在她身边的人依旧是风风,可是他一直背对着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听她说话了。 于是有一天中午午睡的时候,祝明月趁着巡逻的阿姨走远,伸出手来轻轻戳了一下风风的背。 风风被戳后似乎轻颤了一下,不过他没有立马转身。祝明月又戳了一下,这次力气大了一些,他才终于扭过头来。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又充满了不确切的疑惑。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祝明月悄声说。 “……嗯?” “以前我问你,如果我和可莹同时掉到水里你会救谁,你答是我。那现在我问你,如果我和汀汀一起掉到水里,你会救谁?” 祝明月目光炯炯地和风风对视,她不允许风风再骗她了。 风风自然知道自己不会说谎,他也不想再说了。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所说的答案不是她想听的,比起说假话,也能少伤害她一些。 “月月,对不起。”他认真地说。 “我不是要你道歉,我是问你……” “我不会救你。”风风的回答让她的心一瞬揪紧。“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会自己想办法上岸。” 祝明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不太理解他的话。 “我没有骗你,月月。”他说着突然脸一红,“你就是……嗯,在我心目中,你就是那样特别的女孩。” 这句话祝明月终于听懂了。“特别的女孩。”施冬说得没错,她在风风心里是最特别的那个。她突然欣喜地笑了,伸出手拍了拍风风的脑袋。 “那当然啦。” 那一刻她满心陶醉在风风的赞美之中,完全想不起他之前说的那句话了。或许需要很多年的时间,她才会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当然,要等她自己解释给自己听了。 祝明月和风风就此重归于好。那天中午她太过迫不及待地想把舞蹈队的事情告诉风风,结果又被阿姨发现了。午睡时间说话的孩子,阿姨会让他们靠在房间里的柱子旁罚站。罚站时间视情况而定,如果阿姨心情好,那么有时候两三分钟就可以回床了,但祝明月也试过整个午休时间都在罚站,因为她被连续点了两次名。 被发现后,祝明月向风风吐了吐舌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罚站一点都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她终于和风风和好了,还听到了风风的真心话。祝明月背贴冰凉的水泥柱,忍不住一直低头微笑。她有点焦急地等待着,希望阿姨早些放她回去。虽然无论何时,风风总是等她回来之后才会睡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阿姨终于拍拍她的肩膀。祝明月像只被松绑的小鸟,一路欢快地跑着回到床上。 “你回来啦?”风风果然还没有睡。 “当然,昨晚的梦我还没讲呢。” 祝明月一直习惯把自己做的梦跟风风说,但其实她并不经常做梦,就算真的做过,醒后也不会记得。很多时候,她只是在说一个自己幻想的故事而已。 而不管故事是不是真的,风风都会听得很认真。 “然后,我和你一起……” 只不过,她总是说到一半就自己睡着了。所以,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把她和风风“成亲”的结局说完。 祝明月能够完整地跳一遍《采蘑菇的小姑娘》时,已是冬天了。 岐城的春秋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往往是昨天还感受到夏日的热气,第二天一早就入了秋。可是秋风的吹拂也像情人的拥抱一样,未能长久。冬天的脚印很快就会占领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到了初中,祝明月终于知道岐城是亚热带季风气候,所以这里的冬天没雪下,却会因为暖气团对冷气团偶尔的挠痒痒似的的反抗而局部降雨,变得异常阴沉湿冷。 祝明月从小不喜欢冬天,因为一到冬天,她就会生病。妈妈曾经笑着说,那是因为她是在夏天出生的孩子。妈妈也在夏天出生,她也不喜欢冬天。祝明月曾为自己和妈妈喜好一致而非常高兴。 不过祝明月也为自己对夏天的忠心耿耿付出了代价。 刚刚踏进十二月的第一天,祝明月就成了冬天的俘虏,按时感冒了。 “阿嚏!”她难受地用纸巾捂住鼻子,但还是止不住清涕流下。 祝明月从小体弱多病,尤其是在冬天。往年冬天她总要跑几次医院,感冒、咳嗽、发烧总是一连串地找上门来,把她折腾得没完。而陪祝明月去医院的多半是奶奶,她对祝明月经常生病非常生气,每次都要在医院大声地骂她,直到护士姐姐来劝才肯罢休。 “我就知道你跟那个死女人一样,都是贱货。”在家里喂祝明月吃药的时候,她总是咬牙切齿地说。 有次祝明月吃力医生开的药后觉得胸口作闷,忍不住把汤药全都呕在了地板上,奶奶立即一个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 “呕你给我死到厕所去!” 她迈开双腿想跑去厕所,却全身发冷乏力。于是她忍不住在路上又呕了一次,把厨房的地板也弄脏了。 结果当然是她被狠狠地打了一顿。 “你娇气个屁!”奶奶边打边说,“我几十岁从来没病过,你病我就要可怜你了吗?怪就怪你妈基因不好!” 无论什么事,她总能扯到妈妈身上去,而且一说起来便是没完没了。那些时候祝明月真希望爷爷在家里,可惜他一次都不在。 然而十二月的第一天是星期天,妈妈约好了和祝明月到外面玩,结果她中途发烧。最后带她去医院的人,变成了她最想念的妈妈。 第6章 第一章 岐城 6 妈妈也会想妈妈 祝明月并不想讲自己不舒服。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可以和妈妈一起度过的周末,她不想因为自己生病而浪费了。她死撑着爬上摩托车,还假装兴奋地叫嚷着一会儿要吃麦当劳。结果上车不久后她就头晕,忍不住前后摇晃。她的额头不小心贴到妈妈的后背上,妈妈才惊觉她发烧了,马上改变方向去了医院。 看到医院那道白色的大门时,祝明月的心情很糟糕。同样是白色,夜晚月光发出的银白亮光那么美丽动人,医院里的白色却阴森森地令人惶恐。她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连医院的楼梯有多少级都记得一清二楚。 妈妈是第一次带她去医院,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星期天的儿科部门挤满了来看病的大人和小孩,妈妈和她坐在诊室外面的长凳上等待叫号,等了好久都还没轮到她。护士姐姐雷厉风行地穿梭在走廊和诊室之间,神情冷漠。有小孩子一直在哭喊,哇哇的叫声让祝明月心烦意乱。 头滚烫得厉害。祝明月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妈妈不停地把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探热,又不时轻拍她的头,像是安慰她不要害怕。她想睁开眼看看妈妈,眼皮却疲惫得怎么都撑不开,只能发出“唔”地一声当作回应。 “阿月,我去看看轮到你没有。坐在这里等我。” 妈妈说完便起身了。祝明月听见妈妈温柔而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嘴角不禁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生病……现在好像也不是太讨厌。她闭着眼睛默默地想。就算鼻子依旧堵着不能自由呼吸,头也仍然是晕晕沉沉的,全身似乎都泡在了一锅开水里闷着,但在妈妈身边,难受的感觉里竟也夹杂着一丝丝甜蜜。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虽然像是被人控制了,不再属于她自己,但在她的心里,幸福的感觉正排除万难,极力地破土而出。 她就知道,妈妈不是不在乎她的。可能妈妈不和自己一起生活,是有苦衷的吧。了悟到这一点之后,她突然感觉轻松了,但欣喜之余又感到有些难过。她不知道妈妈的苦衷是什么,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和妈妈一起生活。看似永无尽头的等待就像一头住在她心里的饥饿小兽,在任何时刻都会毫不留情地用长牙啮噬她的内心,直至千疮百孔。 神仙。神仙。祝明月在心里暗自呼唤。如果你真的存在,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能不能让我早点和妈妈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我一定会乖乖听妈妈的话,不给她惹麻烦,不让她生气…… 想到这里,她突然感觉眼角湿湿的。不过她仍飞速转动着脑子,想着该怎样说服神仙帮她实现心愿。她没亲眼见过神仙,很担心神仙会不愿意帮助她这样一个陌生的小孩子,非常非常担心。所以她必须要作很多的保证,才能让神仙看到她的诚意。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神仙的确听到了她的心愿。不过那一天,祝明月确信神仙不会帮她了,因为那些承诺,她根本做不到。 她做不到不给妈妈惹麻烦。 要很久以后祝明月才会知道,麻烦这种东西,不是不去惹它就能够永远置身事外的。真正的麻烦,是我们用尽全力不去惹麻烦,但麻烦却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招惹上我们。 只不过那天,祝明月费尽脑力所能理解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她没有生病,而妈妈没有陪她来医院看病,妈妈的手袋就不会被偷。 祝明月一点都不记得妈妈走后有什么人坐过自己身边。妈妈走后她一直软塌塌地坐在长凳上昏昏欲睡,直到听见妈妈惊呼一声,她才勉强睁开了眼。 然后,她就看到妈妈惊慌失措地叫来了医院里的保安叔叔。 “拜托你们!手袋里的东西对我很重要!” “请你冷静一点。”保安叔叔拿着对讲机不知说了句什么,又继续问道:“请问你的手袋里有多少现金?有其他贵重物品吗?” “现金三百……有一条金手链。”祝明月听见妈妈嘶哑的声音,心仿佛碎了一样疼痛。 之后,保安叔叔带妈妈去翻看医院的监控录像,祝明月则被一个护士姐姐领到了一个医生那里。 那个男医生一直很有耐心地询问祝明月感觉如何。但她只是一直在哭,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是个坏孩子,一定是的。”她绝望地流着眼泪,在心里默默地说。“神仙只会帮好孩子实现心愿。而我不是。”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医生,最后艰难地开口说:“医生,是不是坏孩子才会经常生病?” 祝明月看着目瞪口呆的医生,已经在心里回答了——“是”。 最终,妈妈的手袋还是找回来了。 是在医院后面一条小巷子里的垃圾房发现的。保安叔叔捡起手袋的时候,里面的社保卡和身份证还在,可是,现金和手链都已不翼而飞。 “小偷是个带着婴儿的妇女。录像不太清晰,我们看不清她的样子。” “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帮你跟警察报案了,不过估计捉到小偷的可能性不大。” “我们非常抱歉,但是医院不会对此作出任何赔偿。” 保安叔叔跟妈妈说话时,妈妈一直沉默不语。祝明月看着她那双平日洋溢着笑意的美丽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忍不住把指甲深深地掐进了另一只手臂。 细微的疼痛立马爬满了她全身,但她反而感觉一阵轻松。好像是她不等妈妈发脾气,就自己替妈妈惩罚了自己似的。她不想妈妈再沉默下去,她宁可她像奶奶那样骂她、打她,也不要她像这样一声不吭。 病已经看完了,药也已经开好,是一个护士姐姐拿到祝明月手里的。手袋是已经拿不回来了,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好像真的只剩下离开。沉默地离开。 祝明月看见妈妈朝医院的门口走去。她迅速回过神来,快步地跟了上去。妈妈一定是生她的气,不想理她了。祝明月看着妈妈穿着黑色大衣清秀苗条的背影,恍恍惚惚地想着。 十二月的夜幕降临得特别快。马路两旁的路灯已经烛光般燃起,在浑浊的黑夜之中却显得格外脆弱,好像只要夜色再浓一点,就会立即熄灭。 祝明月拼命睁大双眼盯着点点亮光,却发觉它们突然交织成模糊不清的一团光晕。她想继续向前走,但刚迈出去的一步仿佛踩上了一朵棉花。她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下一秒就能够飞起来,触摸得到不远处的那团昏黄光圈。然而最后她眼前一黑,只感觉到自己像被谁恶作剧般地推了一把,就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好困啊。她最后这样想着的时候,好像耳边听到了妈妈喊她:“阿月!” 可是她不能回应她。她太累了,她只想睡觉。 小学时学习成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祝明月立马想到的就是五岁那年冬天生的那场大病。 以前她每次感冒,只要乖乖吃药,喝很大杯的热水,再盖上厚被子安稳地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所起色的。可是她自己也没想到,那一次她会病了这么久。 那晚在医院门口晕倒之后,妈妈抱着她回去打了一支针,然后又开车把她带回了家。不是奶奶家,是爸爸和妈妈一起住的家。 然后她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反反复复地发着高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等到第二天一早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妈妈披头散发地趴在她的床边,脸色苍白地睡着了。祝明月吃力地想坐起来,额头上的毛巾突然“啪”地掉到被子上。妈妈被惊醒了,睡眼惺忪地用手臂撑着头,用力地甩了甩睡得乱糟糟的长发。 “你……醒了?”妈妈的声音很沙哑,她重重地咳嗽了一下。 “幼儿园那边我已经请假了。你好好休息吧。”说完,她又清了清嗓子,将手掌放到祝明月的额头上。“还是有些低烧。我给你倒杯水吧。” 妈妈正欲起身,祝明月就伸手虚弱地捉住了她的衣角。 “对不起,妈妈。”她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用力咬字,让气流在牙齿之间碰撞。 “对不起,妈妈。”她怕妈妈听不见,又重复了一次。这时她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我以后不生病了……对不起。” 一阵真空般的沉默。 她的喉咙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她曾认真地想过,假若有一天她身上只剩最后一滴水,那也不是血,而是眼泪。因为她明明已经接近一天滴水不进,口干舌燥,眼睛却还能拧得出水。 哭着哭着,她就闭上了眼睛。可是她分明感觉到,一个熟悉的吻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她的额头上。她不敢睁眼,怕挤在眼眶里的热泪会流出来打湿妈妈碰到她脸颊的秀发。 “阿月,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祝明月这才意识到她在哭。 “原谅我,阿月。我不是个好妈妈。” “妈妈,我也不是个好孩子。”祝明月伸出手来抱住了妈妈细软的脖子。 “不,你是的。”妈妈微微抬起头揩干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阿月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手袋被偷不关阿月的事,是妈妈没用。” 妈妈用温暖的手掌包住了祝明月的小手。“是妈妈不小心。那个女人也带着孩子,我就放松警惕了。真的不关阿月的事,我也不会生阿月的气。我只是……” 妈妈欲言又止。祝明月伸出手抚摸着她美丽而憔悴的脸庞。 “那条手链……是你外婆去世之前留给我的……” 说完,妈妈泣不成声。 原来妈妈不是生气。她只是难过。 祝明月想妈妈,妈妈也会想妈妈。她弄丢了妈妈买给她的发卡都会难过好几天,直到妈妈再给她买新的。那么妈妈弄丢了外婆留给她的手链,该难过多久呢? 外婆是在祝明月一岁的时候去世的。祝明月只见过妈妈放在钱包里外婆的黑白照。她曾经问过妈妈关于外婆的事情,知道外婆是因为糖尿病去世的。“你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在住院了。她一直想见见你,但我总是……总是觉得以后还有机会,你爸的生意也忙……可是我怎么都想不到……我才二十八岁,她就离开我了。” “你外婆临走前的最后一句,就是叫我好好照顾你……可是,我连这个都做不到……” 每次提到外婆,妈妈总会眼圈泛红,说到最后难免哽咽着流下眼泪。祝明月不忍看她哭泣,渐渐地就不再主动问起外婆的事了。 她不知道失去了妈妈会是怎样的感受,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她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抱紧妈妈。让妈妈知道,她还在。她会一直在她的身边。 而现在,这种陪伴已不再只是单纯的愿望。它成了使命,成了责任,成了她不得不尽全力兑现的承诺。是她间接夺走了外婆留给妈妈的最后守护,所以从此她要好好守护妈妈。她已欠债,是她欠了妈妈,而她愿意牺牲一切来偿还。 第7章 第一章 岐城 7 杯中无月 祝明月生病请假的三天里,妈妈时刻寸步不离。自她出生以来,这还是母女俩第一次靠得这样近。祝明月终于有机会了解妈妈,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而不是通过奶奶的嘴巴。 爸爸妈妈住的地方,和祝明月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其实她很小的时候也来过,不过太久远,她都不记得了。尽管这里的一切和奶奶家比起来都稍显凌乱,但这里的空气里却散发着一种令她恋恋不忘的独特香味,和她以前在妈妈身上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明亮的客厅中央摆着一张玻璃茶几,上面摊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白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茶色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妈妈的一张大型婚纱照,照片上的妈妈穿着橙色礼服,手捧红色艳花,对着镜头妩媚地微笑。祝明月有些惊讶,她觉得照片里的那个妈妈有些陌生,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妈妈。照片里的妈妈也很美,但那是一种祝明月所不熟悉的飞扬跋扈的美,与那个温柔地吻她和脆弱地掉眼泪的妈妈,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祝明月对自己的发现有些激动,但又充满了惶惑。她渴望了解妈妈多一点,但又不知怎样开口。黄昏已经悄悄降临,余晖落在碎花布窗帘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这是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了。她已经痊愈,明天一早妈妈就要送她回幼儿园。 妈妈正在厨房为她熬粥,祝明月躲在矮屏风后面看着妈妈,默默地想着心事。感冒好了,但日子没有也一并好起来。看不见的伤口仍旧会隐隐作痛,如果现在不说出来,是不是伤口永远也不会有愈合的那一天? “妈妈,你不用上班吗?” “请了假。你生病了,我要在这里照顾你。” “老板不会罚钱吗?” “老板是你爸。” 祝明月注意到,妈妈这时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冷漠。 “哦,对了,爸爸呢?” 爸爸为什么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回来睡觉?祝明月以为爸爸是在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了的时候回来,又在自己醒之前离开去上班的。可是她看到爸爸的拖鞋和睡衣的形状仍保持着第一天的样子,才发现爸爸是真的没有回过家。 “上班。”妈妈像是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似的,迅速简短地回答。不过她的眼神飘忽,像是在隐瞒什么。 可是祝明月还没有经验去猜透妈妈迷人的双眼中那点黯淡可能与什么有关。 “爸爸是做什么的呀?妈妈你呢?” 这个问题幼儿园的老师也曾经问过,那时候班里的同学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只有祝明月一个人安静地在座位上,因为怕老师点自己回答而低下了头。 “我是饼厂里的会计,就是负责算数。你爸是老板,什么都做。”妈妈回答得轻描淡写。 “算数……妈妈你喜欢做这个?”祝明月终于不再纠缠于爸爸的问题了,祝妈妈暗自松了口气。她不知道怎样向女儿解释大人之间的这些事情,又不想被她察觉。 “不喜欢啊。”妈妈有些苦闷地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我小时候一直都很想当翻译的。英语翻译。那时我阿爸——就是你阿公,有相熟的人移民外国了,寄回来很多东西,其中有几盘学英语的磁带。我也是初中的时候家里才买了收音机,那时收音机可贵了,是你在省城的舅舅出去打工储钱买的。我当时一听就很喜欢,觉得……觉得这个世界原来比我想象中大得多,所以我很想有一天能够出去看看。” “那……”祝明月第一次听妈妈说这么多话,内心难免激动。“那为什么现在……” “现在我也还是想做翻译。”妈妈无奈地耸肩,“可是高中的时候选学了会计,没办法。” “哦……”不知怎么地,祝明月突然感觉心里萌生了一股欲望。但五岁的她无法解释这股欲望是什么,也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会因此,而变得怎样地天翻地覆。 “你们现在学英语吗?”妈妈突然感兴趣地问。 “学。”祝明月几乎脱口而出,“妈妈,我……也很喜欢英语。” 说完,她立马低下头吃粥。热辣辣的粥烫到她的嘴唇她也不觉痛,只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得飞快。她是听大人们讲《狼来了》这种故事长大的孩子,也曾经毫不怀疑地相信匹诺曹的故事。说谎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可能是会掉光牙齿,可能是鼻子变长。可是不管怎样,她还是决定冒险说这个谎。她不得不说。 而她从不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因为她看见妈妈脸上绽出了一刹那的惊喜和欢欣,她美丽而倦怠的眸子里似乎燃烧着某种她所不能理解的激情。而仅仅是为了这个,她也已经等得太久了。 她到底喜不喜欢英语已经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了。只要妈妈喜欢,她就喜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她能为妈妈做的事,或许只剩下这一样,那就是帮她实现心愿。 “那我考考你,椅子怎么说?” “……不知道。我们还没学到呢。”祝明月支吾着回答。 “chair。chair。”妈妈没有发现她的脸涨得通红,自己念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念英语时脸上的那种神采,很多年以后祝明月的脸上也会一模一样地复制。 “chair。”祝明月小声地跟读了一次。 “很好。就是这样。”妈妈满意地笑笑,“你如果真的喜欢英语,就不要等老师教才学了。以后妈妈提前教你好不好?” “好。”祝明月不假思索就说。 “说到要做到。”妈妈拍着她的肩,“那今天开始你就要好好背单词了,以后我每天抽背。” “抽背?”她有些不解。 “当然。学语言,不背单词是学不好的。我会利用接你上下学的时间,或者,我打电话去奶奶家。这样可以吗?不过……你好像经常不听电话。” 祝明月看到妈妈正用歉然的眼神看着自己。“我以前挂念你,老想听听你的声音,可是每次打电话过去,奶奶都说你不在,或者是在睡觉。你爸跟我说,你跟奶奶亲一些,这我也可以理解。毕竟,我老不在你身边……” “妈妈,”祝明月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不是这样的。” 来了。这一刻终于要来了。祝明月内心有些忐忑,但她知道,她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能镇静地一五一十把奶奶骂她、打她,不让她接妈妈电话的事说了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像汀汀那样说得结结巴巴,但她没有。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以为自己说起那些辛酸会忍不住激动落泪,但她只是一直平静地说完,既不哀伤,也不愤怒,仿佛早已置身事外。 她刚说完,就注意到妈妈脸色铁青。 “你爸骗我。”妈妈咬着嘴唇说,“他说你在他妈那里过得很好,我才放心把你交给她。” 说完她又突然莞尔,“不过幸好还不算迟。” 妈妈握住了祝明月的小手,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他们做初一,我做十五。我不会再上当把你交给他们。我已经受够了。” “她在你面前骂了我不少吧?”妈妈问。 “妈妈,奶奶她……为什么不喜欢你?”祝明月觉得自己还是没勇气复述奶奶的话。 “因为我没生儿子。”妈妈顿了顿,好像是怕祝明月听见不高兴,不过如果她不说下去,女儿更可能被那个老女人洗脑,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事。 “奶奶因为不喜欢我,所以不喜欢你?” “不是。她本来就不喜欢我。她原本给你爸物色了一个女人,但你爸却执意和我结婚。” “爸爸做得对呀。”祝明月点头,“就应该只和自己喜欢的人成……哦,结婚。”说到这里,她突然无比地思念起风风。 祝妈妈有些落寞地看着祝明月弯弯的眉眼,欲言又止。不。也许,他做错了。她自己也是。可是错已至此,已无可挽回。 “可是,阿月是没有错的。”她听见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让阿月受到半点伤害。” “妈妈!” “啊?” “你想什么呀?我吃饱啦。” 祝妈妈刚想开口,她们就听见门口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回来……阿月?” 祝明月看到爸爸的脸上先是面无表情,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突然转换成惊愕。 “爸……” “为什么阿月会在这里?” 祝明月被吓了一跳,剩下的一个字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爸爸正用一种冷峻的眼神盯着妈妈,她不禁心头发毛。 “她病了几天,我记得我应该发短信告诉过你的。” “你应该把她带回去给阿妈照顾。”祝爸爸语气生硬,“你知道阿月离不开她……” “我也离不开阿月。”妈妈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你回去跟你妈说,以后我自己来照顾阿月。” 祝爸爸瞪圆了双眼动了动嘴唇,但看了一眼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祝明月,皱着眉不说话了。 他走过去蹲在祝明月面前,“阿月,你……好点了吗?”他的语气很温柔,但祝明月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嗯。”她低头含糊回应,不敢直视爸爸的眼睛。 “那我陪你下街走走好吗?” “你别指望继续骗她跟你妈。”妈妈冷冷地插了一句。 祝爸爸没有理会她,只是轻拍了一下祝明月的头。祝明月怯怯地抬头,撞见了爸爸询问的眼神。 “……嗯。”她终于点头。 祝妈妈想开口阻止,但理智却封住了她的嘴。她不能那么自私,女儿并不只需要她一个,她还需要爸爸。她心神不安地瞥了丈夫一眼,但祝爸爸只是牵着祝明月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祝明月刚才见到爸爸时的那种惊喜之情,此刻在黑暗中已经荡然无存。她被爸爸牵着的手渗出了冷汗,自己还浑然不觉。她的脑子乱哄哄的,不停回放着刚才爸爸妈妈在屋里的对话。 她跟着爸爸安静地走了一会儿,最后他们来到附近一座废弃的公园。 “累吗?我们进去休息一下吧。”不等祝明月回答,爸爸已经拉着她朝几块放置在地上的大石头走去。这些石头因常年被人坐而变得异常光滑,爸爸用手掌擦了擦其中一块石头,示意祝明月坐到上面去。他自己也拉高了裤脚,坐到另一块上。 “你看,今晚的月光好亮啊。”他突然说。 祝明月抬头,一轮银月的清辉便倾斜到她的眼眸里。只不过天空布满了密云,那光虽亮,却是模模糊糊的,似更遥远。 “来,我们干一杯。”爸爸充满笑意的声音让祝明月稍稍放松了些,她扭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爸爸举着的右手正握成空心的拳头。“听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吗?月下饮酒,你爷爷最喜欢了。” 祝明月摇摇头,“可我不会喝酒。” “你当然不会。”爸爸咧嘴笑起来,“但迟早你会的。很多事情现在不会,长大了就都会了。” 于是祝明月也伸出握成杯状的右手,爸爸笑着和她碰了碰“杯”,又把拳头放在嘴边假装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但她没有重复爸爸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半握着的拳头,隔了好久才张开了五指。 后来祝明月时常觉得,她那喜欢自欺欺人的性格,最早就是从爸爸那里学来的。 “爸爸。”祝明月抬眼看着他,“我可不可以跟你和妈妈一起住?” “你不喜欢跟奶奶吗?”祝爸爸收敛了笑容,眼神中流露出不解。 祝明月慎重地摇了摇头。 她等待着爸爸的回答,但他只是一直沉默。夜里的凉风呼啦啦地吹拂过她身后的灌木丛,发出一阵鸟儿拍打翅膀的响声。 半晌,她听见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好吧。”他最后说,语气里带着几分祝明月不能理解的无奈。“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你妈没什么比得上你奶奶。” 第8章 第一章 岐城 8 黑暗 祝明月一直记得,那是2002年的12月22日。 初中地理书上说的冬至日。太阳直射到南回归线上,北半球的黑夜最长。 就是那一天,祝明月的内心从此住进了一片永久不会褪色的黑暗。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再没有经历那样的时刻。但黑暗的种子一旦飞入了,弥漫了,生根了,就永不会有真正将之斩草除根的一天。 也许只有到长大成人后才会了解,长大,并不是万能的。它只不过是让我们今天比昨天,明天比今天少受一些伤,却无法保证能将受过的伤一一治愈。可是我们几乎从来不曾听说,年幼时划下的伤痕长大后仍会淌血。所以人们渐渐会忽视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使年幼时的伤口,在漫漫成长路上总有一天会结痂,会愈合,会消失不见仿佛从来不曾有过,连伤者自己都不记得。它们中却有一些,只因当初没有及时清理,陷入了心的皮肉,刻进了生命的轮回脉络,而变得永远有迹可循。 祝明月曾经跟神仙许诺,只要能和妈妈一起生活,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她没想到,代价,会来得如此之快。 那天是星期天,她和妈妈约好了下午回去奶奶家收拾行李。 为了这一天,祝明月已经期待了两个星期。其实原本可以再早一点去的,可惜爸爸说奶奶好像有事暂时离开了岐城,家里没人,房间锁着,只能等她回来了再说。 祝明月跟着奶奶生活这么多年,没听过奶奶去过离家500米之外的地方。她每天回去的地方除了市场就是理发店,不然就是姨婆家。她会去哪里去这么久呢? “听说,她是去找你爷爷去了。”妈妈趁爸爸不在的时候,悄悄地跟她说。 “爷爷?”祝明月吃了一惊。 “她怀疑你爷爷好像在外面有女人吧。”妈妈犹豫了一下说,“你爸说她以前也经常这样……嗯,捉奸。” “是爷爷爱上了第二个女人吗?”祝明月一脸不解。 “傻孩子。”妈妈不知为何地叹了口气,“年纪小小,知道什么是爱?” “当然。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就是爱。”祝明月急于证明自己知道,把电视剧里的对白都搬了出来。 “两个人不爱也可以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的,也未必是爱。”妈妈说着,突然眼神失焦。祝明月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她怕妈妈问她是不是爱上谁了的时候,她忍不住会说出风风的名字。 祝明月病愈回到幼儿园后,第一时间把自己将要和妈妈一起住的好消息告诉了风风。课间时间根本不够她讲完妈妈的愿望,于是午睡时间她又因为讲话被阿姨点名了。 祝明月正噘着嘴从暖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却被风风拉住了。 “阿姨,这次是我主动和她聊天,是我先说话的。” 不等祝明月反应,风风一骨碌爬到了床外。 “风风?” “嘘。”风风趁阿姨转身的空隙凑到祝明月的耳边,“冬天地板很冷的啦,你刚刚病好,出去站着不好。我穿了厚袜子,所以没关系的。我很快回来哦。” 可惜风风走得太快了,没有听见祝明月人生中的第一句表白——“风风,我爱你。” 而当他回来,祝明月却已经安稳地睡着了。 风风驾轻就熟地把她放在自己枕头上的一只手轻轻塞进她的被子,然后自己也滑进了被窝里。他的两只脚已经冰冷得失去了知觉,但是他看着祝明月熟睡的侧脸,知道这个谎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祝明月花了一个星期的午睡时间,才勉强把三天的事情说完了。她怕风风听不清楚,总是一再重复,还不断提问。 “那我问你,妈妈的婚纱裙是什么颜色?” “橙色。” “没错。” 只有风风回答正确,她才会继续说下去。 “所以,这个周日你奶奶就要回来了是吗?” “嗯。”尽管压低了声音,仍能听见里面透出的难以抑制的兴奋。 “她知道你要走了吗?” “应该知道吧。爸爸说已经跟她说过了。” “太好了,月月。”风风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真的,太好了。” 于是,那天祝明月蹦蹦跳跳地上楼梯时,耳边还一直听得见风风的那句“太好了”。 其实她是特意想起风风,想藉此获得一点勇气的。她太害怕了,当她一个人站在奶奶家熟悉的门口时,已经忍不住发抖了。 本来是妈妈陪她一起来的,但是妈妈昨晚突然发起了高烧。妈妈因为工作过度,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自从她回来,妈妈还要负责她的一日三餐,休息时间就更加少了。 祝妈妈放心不下女儿,烧刚退就坚持要和她一起来,却被丈夫阻止了。 “事到如今,你还担心什么?阿妈那边我已经说好了,没事的。阿月下午回去收拾行李,我恰好要回厂里办点事,晚上我去接她好了。” “你最好记住,明天晚上我如果见不到她,我会跟你妈拼命的。”祝妈妈眼袋浮肿,脸色苍白地说。 “你是不是病到疯了?”祝爸爸语气不耐烦地转身离开,“我会带她回来的。你好好休息吧,别把病传染给阿月了。看看你那样子,自己都搞不定,还想照顾她?” 等到下午四点,祝爸爸终于开车把她载到奶奶家楼下。 “你动作快点,我晚上来接你。知道了吗?” 说完,他驾车绝尘而去。 祝明月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推开了奶奶家半掩着的门了。 客厅里空无一人。祝明月有些奇怪地走到房间门口,却忽然一把被人捉住了手臂。 “你个贱骨头,终于舍得回来了吗?” 一如既往的语气,无比熟悉的姿势。永久不变的场景。 如果她再不反抗,是不是就一直这样没完没了? 祝明月深呼吸了一口气,用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的声音说:“奶奶,我是回来拿东西的。” “拿东西?”奶奶冷笑一声,“拿你妈条命。这里没什么东西是你的。” “你不要再骂我妈妈。”祝明月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句早就想说的话。“我讨厌你。” 奶奶眼里闪过一刹那的惊愕,似乎不相信祝明月会对她说这样的话。祝明月趁机甩开了她的手,小跑着想去拿挂在门后的背包。 其实衣服拿不拿都无所谓,妈妈会给她买新的。重要的是她包里的宝贝,那里面有她无论如何都要取回的东西。 可是她还没跑几步,就被奶奶一手扯住了后衣领。她感觉自己的双脚的脚后跟渐渐悬空,奶奶正沉默地把她拖出房间。 她试图挣扎,但一点用都没有。奶奶的手粗壮有力,她扭过头去,就能看见奶奶手臂上凸显出来的青筋。 “你放开我!”她终于忍不住大喊。 “你以为你妈真的想要你回去吗?”不知怎么地,奶奶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可是祝明月分明在那种冷静之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天真的废柴。”奶奶讥笑了一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世上没这种好地方。” “放开我!” “讨厌我是吧?觉得你妈是好人,我是坏人是吧?你怎么不想想是谁天天煮饭把你养到这么大!” 最后一句话,她提高了声调。祝明月感觉到她停了下来,正欲反抗,却被她反手用力推了一把。 奶奶把她推进了杂物房。 祝明月的后背撞上了房内的一堵墙,立即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可是她无暇顾及疼痛,因为她看见奶奶正迅速地拉过门的是金属手柄准备关门。她用尽全力想冲出去,却被奶奶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到在地上。 “不要啊!”她高声尖叫起来。 话音未落,她的视线突然一片漆黑。 门被关上了。一阵钥匙扭动的声音过后,她听见奶奶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她跌坐在地上,头脑一片空白。 待她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时,她已经站起来,喊“开门”喊到声嘶力竭,喉咙沙哑了。她嘭嘭嘭地用力敲打着厚厚的木门,可是无人应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尽管祝明月一直不死心地喊着,但除了听见自己的声音外,里里外外一点其他动静都没有。她累得汗如雨下,两只汗津津的小手握成拳头轮流落在门上,发出一声声闷响,但渐渐地声音变小,到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祝明月无力地转身背靠着门,等待着。 一秒,两秒,三秒…… 她默默地数着时间,好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爸爸来救她。她想通过数数来减轻一点内心的恐惧,可是她总是刚数一会儿就忘记数到哪里,只能又再重新开始。无数次重复之后,她感觉到心里的恐惧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随着数字的增大而膨胀了。 祝明月终于嘤嘤地哭了出来。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哭了,和妈妈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幸福得只想笑。祝明月不停地啜泣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有一团臃肿的棉花,堵得她几乎窒息。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没了眼泪。脸和手早已变得黏糊糊的,泪干之后,她的眼皮好像被粘住了似的,每眨一次都觉得异常吃力。可是她还是一刻不停地眨着眼,渴望在睁眼闭眼之间,眼前的黑暗会瞬间消失。 祝明月以前只进过这个狭小的杂物房一次。她记得有十几个带缺口或者裂痕的花瓶被奶奶堆放在角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烂花瓶的旁边是一部已经坏掉的废弃洗衣机,米色的外壳早已破破烂烂,像一个衣不蔽体的可怜人。曾经,洗衣机的上面还放着一把断弦的小提琴,不过后来被奶奶当垃圾扔掉了。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座很高的纸皮山。奶奶会把不时收集到的纸箱拆开,压平后用绳子绑好,堆在洗衣机上面。等到楼下收破烂的叔叔敲着铜锣的声音出现,奶奶就会把杂物房里的这些纸皮和一些塑料瓶子拿到楼下去。 想起这里祝明月忽然意识到,爷爷似乎就是在小提琴被奶奶扔掉后,才经常不回来的。爷爷年轻时是个军人,他在军队里学会了拉小提琴。她想起过去爷爷在家的时候,总会在她的面前拉许多好听的曲子。那时爷爷最经常拉的曲子,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和《但愿人长久》。每次到了□□,爷爷总会闭上眼睛一脸陶醉,和平时那个不苟言笑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祝明月曾经无限期望着有一天能够让爷爷亲自教她,可是她还没有等到那天,爷爷就不再拉琴了。奶奶在一次和他的争吵中,冲动地砸烂了他的小提琴,也把他心里对这个家的最后一丝眷恋完完全全地撕毁了。 此时此刻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的祝明月,只能不停地在脑海里回忆和想象房间内的物品。她跌跌撞撞地顺着墙摸索着,走了几步终于触碰到冷冰冰的洗衣机外壳。她踮起脚尖,但还是够不着上面的纸皮,不然她就能铺点纸皮在地上坐一会儿了。祝明月不想杂物房黑乎乎的地板弄脏妈妈给她新买的裙子,她在黑暗中双手捉紧了裙摆,鼻子又一阵发酸。 长时间高度的紧张状态使她疲惫不堪。祝明月并未能坚持太久,就靠着洗衣机坐下了。她想保持清醒,以防爸爸来救她的时候她能够随时起身逃跑,可是她最后还是忍不住睡着了。她睡得断断续续,总是突然间惊醒,然而睁开眼后,眼前仍旧是一片死寂的黑。时间仿佛在她睡着的时候静止,在她清醒的时候变慢。总之,好像已经不再流逝。 祝明月再一次猛然惊醒,是听见了肚子传来的咕咕声。该是晚饭时间了吧,胃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个可靠的闹钟。她使劲动了动已经被头枕得失去知觉的双臂,几番挣扎终于站了起来。双脚好像住进了几十万只爬虫,此刻正乱哄哄地在她的皮肤下撞来撞去。 祝明月摸索着走到杂物房门后,把耳朵贴在门上。她没有听见奶奶的脚步声,但一丝若有若无的饭香却混合着杂物房里的纸皮气味钻进了鼻孔。祝明月的肚子又咕地叫了起来,她双手捂住肚子,却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快速地在她的手背上爬过。 她惊恐地低呼一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祝明月用力地拍打身上的衣服,使劲地甩着早已冻得僵硬麻木的四肢。她又饿又冷,觉得自己好像又发烧了。不一会儿,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终于停了下来。 黑暗由始至终保持着缄默,直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出现。 后来每当祝明月被迫在黑暗中独处,她总会听见这个声音。好像有东西正在她的周围飞快地奔跑,与沉重的风不断摩擦。然后她的心,就会感到一阵绞痛。好像正被某种锋利的硬物正在疯狂地陷入、切割、磨碎。 那时她还不知道,不仅仅是那一整个夜晚。 这个声音,将响彻她人生中每一个黑暗的时刻。 第9章 第一章 岐城 9 无止境的忧和虑 很多年后,当祝爸爸再提起那个漫长的夜晚,满心愧疚地跟女儿道歉,会发现女儿已经能够坦然面对。但是他不会知道,并不是那件事带给祝明月的伤痛微不足道,而是,她遇见了那个愿意陪她一起面对黑暗的人。 只不过在那之前,她必须学会独自等待和承受。 2002年最终就在一场激烈的争吵中过去了。祝明月最终还是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只是每个人,都付出了代价。 祝明月被关在了杂物房十几个小时,第二天被妈妈摇摇晃晃地抱起来时已经神志不清。很多场景她都是后来听妈妈说起才自行想象填充的,她没有亲耳听到奶奶恶毒的咒骂,也并未亲眼看见妈妈和奶奶相互推撞。 她只听说,当爸爸最后赶到,妈妈已经带着她离开了。只剩下奶奶坐在楼梯上一脸怒火地捶打着背,嘴里念念有词,说是妈妈为了抢走祝明月,把她推下了楼梯,害她扭到了腰。 祝爸爸当时一听立即火冒三丈。本来他昨晚来接祝明月,可是母亲跟他说孙女不舍得她,改变了主意,不想回去了。他叫了几声女儿的名字,没有听见回应。他虽然有些诧异,却永远不会质疑母亲的话——“她下午玩疯了,在房间睡觉。” 祝爸爸信以为真,就安心地走了。回到家后,他一脸自信地把母亲的原话传达给躺在床上不停冒着冷汗的妻子。“我就说了小孩子总是五时花,六时变。说想跟你肯定是贪图新鲜。你看,现在不是我不帮你带她回来,是阿月自己不想回来。” “阿月肯定被你妈洗脑了。”祝妈妈虚弱地说,“你知道她在阿月面前怎么说我的吗?” “你管她怎么说。”祝爸爸对女人之间的事情毫无兴趣,“就算阿月跟你,你以为你不会在她面前说我妈坏话?天下乌鸦一样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 他松了松领带,瞥了一眼面无血色的祝妈妈。 “她说的也不全是错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省省吧。”祝妈妈平静地说,“当初如果不是我叫大哥借钱给你,你会有今天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你妈面前说过些什么。你们两母子都一样,贪得无厌。” “贪?”祝爸爸冷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谁贪,才嫁过来呢。” “行了。废话少说吧。你我都清楚,若不是为了阿月,我们早就拖不下去了。把电话给我,我要亲口听阿月跟我说。” “你要疯就自己疯,不要把阿月拉下水。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她在阿妈那里早睡了……” “你妈拔了电话线。”祝妈妈放下小灵通,语气确定地说。“她肯定是做贼心虚。阿月一定又被她威胁了。” “你才是贼。”祝爸爸提高了音量骂道。 “你……咳咳。”祝妈妈想反驳,却难受地咳嗽起来。 “我明天一定要把阿月带回来的。”她最后说。 “你有本事就带吧。”祝爸爸晦气地说完就走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耐性,不明白为什么一早说好的事情,现在她要反悔。 他和她之间已经到了如斯田地,就算阿月回来了,会有什么不同吗?他觉得无论如何,女儿跟着他们生活一定不会开心,毕竟他们两人都自身难保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性?他小时候也是这样在巴掌和咒骂之中长大的。他清楚那种感觉是怎样的,可是他却始终不愿意接回祝明月。他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最后还是狠狠地否决掉了这个想法。 我是个失败的父亲。他离开房间的时候想。但起码,他仍旧是个合格的儿子。 可是祝爸爸没想到,第二天他刚刚回到饼厂,就接到了大哥的电话。 “祝立诚,你老婆快要和老妈开战了,还不快点过来?” “你看好老妈,别让那贱人乱来。”祝爸爸心烦意乱地一手抓过车钥匙说。 “喂,我只是回来拿点东西而已,搞不定那两个女人的啊。而且……说句公道话,这次你老婆没有错。怎么说都是老妈把阿月关在杂物房不对,我是帮理不帮亲,就给你老婆发了条短信。以为你和她一起来的嘛,怎么你还有功夫去上班?” “阿月被阿妈关到了杂物房?”祝爸爸吃惊地问。 “我也是早上回来才发现。真可怜啊,大冬天的,被关在那里面一晚上。谁知道怎么回事啊?哎,不说了,你快来吧。老妈好像要把你老婆撕碎了。” 尽管他的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吊儿郎当的,却能听得出里面透着十二分的严肃。 祝明月长大后一直很感激这位大伯,那天如果不是他,之后的一切就可能都不会发生了。很多年后,命运的凄风苦雨会飘进大伯的生命。他曾经是整个祝家的骄傲,可是有一天他会穷困潦倒,走投无路。而他会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全家人都对他避之则吉的时候,唯独那个儿时只会哭鼻子的小侄女,会永远微笑着聆听他这个失败者说话。 祝明月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懵懵懂懂地明白:不要对别人对我们好抱有深切的期待,也不要把你对别人好,别人就要对你好看成是理所当然。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记住那些对你好的人,并且尽你所能也对他们好。因为最终,我们都只能决定自己好不好,而不是别人和这个世界。 而当她了悟到这个道理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离命运的分岔路口,已经很近了。 那件不愉快的事,最终在祝明月顺利回家后不了了之。祝爸爸和祝妈妈谁也没有主动提起,祝明月也假装不再记得。谁对谁错,已经不值得再追究。三个人此刻能做的,只有向前看,努力开始新生活。可是每个人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永久变质了。虽然没人把它说出口,可是同一屋檐下生活的人如果彼此间有了隔膜,总有一个人能很轻易地察觉得到。 这个人,往往是几股力量博弈中最弱小的那个,却也经常是唯一可以保持各种关系平衡——尽管是某种不协调的畸形平衡的那个。 不知到底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抑或是万幸之中的不幸,总之,十几年里无论在哪里,这个人始终都是祝明月。逃出奶奶的魔掌,她自以为逃出了地狱。但她很快就失望地发现,地狱的外面不是天堂,而只不过是另一个人更多的地狱。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终于和妈妈在一起了。 冬天似乎在祝明月回到妈妈身边的那一刻开始,迅速地进入了倒计时。 祝明月开始了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生活。2003年的元旦成了新生活的分水岭,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脏话和巴掌,也没有染发剂和鸡毛的腥臭。 她的每一天,开始飘溢着妈妈柔吻的甜美芬芳。 可是尽管如此,她仍未能安心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无忧无虑,无止境的忧和虑。 后来祝明月一直觉得“小时候的我是无忧无虑的”这种话很假,虽然它在各种中小学学生范文选里经常出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只不过是多忧还是少虑的问题而已。 祝明月对妈妈的承诺,现在才刚刚开始兑现。 每一天,她都认认真真地背幼儿英语课本上的单词,开始的时候妈妈只让她记一课,直到有一次她不小心看错了页码一口气背了两课的单词,她就对这个程度不满足了。她怎么可能忽略,妈妈听见她正确拼写出所有单词时,乌黑明亮的双眸里流露出来的惊喜之情。 小孩子敏锐的天性让她过早地发现,怎样才能使一个人的快乐翻倍,那就是,永远比对方想要的多给一点点。但又不要太多,超过对方的实际需要,因为什么事情都是物极必反。 祝明月渐渐学会了怎样精准地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来拼出妈妈的好心情,即使它很短暂,会很快被茶几上的那堆纸上的表格和数字淹没,或者,被爸爸的一句冷言冷语浇熄。 祝明月隐约猜到爸爸和妈妈之间有秘密,可是她一点都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好像只要不去想,所有不好的事情就不会成真。 风风也察觉到了祝明月的改变。她上课比以前认真多了,不再扭过头来偷看他。她的几次生字抄写作业都拿了小红花,但听到老师的表扬时却只是低着头,没有他想象那般激动。而更令他惶惑的是,祝明月似乎变得沉默了,午睡时间也不再说起她的梦。以前不管阿姨如何出言威胁,她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跟他说话的机会。可是现在,“午睡时间说话排行榜”上已经找不到她的名字了。 开始的时候他还为她的改变觉得欣喜,认为那是因为她终于可以和妈妈在一起,不再像从前那样有那么多的苦水要吐了。不仅如此,她好像还获得了某种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鼓动着她一点点地远离了原来熟悉的生活轨迹。 可是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了不妥。祝明月似乎并没有变得比以前开心。她身上的某个部分越发陌生,是他从前所不熟知的。他不知道怎样解释它,只好当成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种种事实表明,他根本不需担心她,她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变得更强大。 在幼儿园的最后半年里,祝明月成为了班里的“小红人”。她和施冬一起画的那幅《月下花》获得了绘画比赛幼儿组的“最佳作品奖”,被拿到了市青少年宫展出。为此爸爸妈妈周末的时候还特意带着她一起去看了展览。 记忆里一家三口一起出现的场景不是很多。那些罕有的画面在日后的无数次怀念里就像一束束璀璨斑斓的烟花,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在头顶上方的漆黑夜空密集绽放,然后又在眨眼之际突然陨落。所有的光在某一瞬间会毫无预兆地消失,并且再也看不到下一朵烟花舒展迷幻。她是被突然告知表演结束却意犹未尽的观众,只能睁着干净得没有留下一丝烟花颜色的双眼,感受喧嚣被杀后的一瞬间冷清。 祝明月一直记得那个周末。市青少年宫人头涌涌,挤得她差点透不过气。爸爸怕她被人潮冲远,让她驾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肩膀上。一开始她对陌生的高度有些害怕,不管手指被密密麻麻的胡渣刺痛,两只手紧紧地扶住爸爸的下巴。 他们转了一圈才发现她的那幅画,镶在一个木画框里,正挂在墙的中央。 “来,看镜头,笑一个。”妈妈摆弄着傻瓜相机对着父女两人说。 祝明月听话地咧嘴一笑,对着镜头举起了手做了个“v”型手势。一阵亮花花的闪光灯亮起,接着是定格瞬间的一声“咔嚓”。 “好啦,现在找个人帮我们三个拍一张吧。”妈妈正快步向他们走来,却突然听见“呲呲”的倒带声音,连绵单调,像有人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哎呀,没有菲林了。”妈妈有些焦急,“你有没有带多一卷?” “今早我不是提醒你带了吗?”祝明月感觉到爸爸刚才弯起的嘴角突然不见了。 “这卷菲林是你上次厂里搞活动时用的,只剩下一张为什么不干脆换掉?” “我哪知道剩了几张?难道我知道还故意不换吗?” …… 人声鼎沸不能掩盖爸爸妈妈语气里的厌恶。虽然那天最后爸爸妈妈还是如约带她去吃麦当劳的儿童套餐,但他们除了各自问了她“好不好吃”之外,再也没有和对方说半句话。 所以风风问她“和爸爸妈妈一起玩得怎么样啦”的时候,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用“嗯,挺开心”来敷衍回应。 “月月,我怎么觉得你不开心?”风风的反问把祝明月吓了一跳。 “我……没有不开心。”她摇了摇头说。 “可是我觉得有。”风风不知为何突然执着起来,“施冬也是。” “施冬?”听见这个名字,祝明月才想起她好像很久没找她玩了。 “施冬说你最近经常发呆,连跳舞的时候也是……月月,你是不是有了秘密啊?” 风风脸上神情有些犹豫,他大概也想了很久才跟她说这些吧。一时间她的心被一阵熟悉而久违的暖流萦绕。 “风风。”祝明月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腕,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我只是怕会和你分开。” 第10章 第一章 岐城 10 永远记得的人 冬春的绵绵细雨终于挂在四月的尾巴上离开。夏天又一次按时架着热风如期而至,一夜之间重新占领了岐城的每个角落。 祝明月想举起手来的时候才发现,身上套着的这件印满了香蕉图案的恤衫有些小了,肚脐会不时露出来。以前奶奶给她买衣服和鞋子,总是会买大两个码,所以她的衣服一般都能穿好几年。而这件恤衫却是妈妈在她三岁的时候买给她的,因为奶奶不喜欢的缘故,她一直没有机会穿它。 “月月,准备啦。”风风在后面提醒她,她才回过神来,严阵以待。 他们正在上外教的英语课。那年省内的知名幼儿园开始用外教授课,于是大班的下学期,园长也决定聘请一位外教给孩子们上课。外教叫sherry,孩子们更多喊她雪梨。园长介绍她的时候说她来自美国的一个有什么湖的什么州,祝明月记不清楚了,只是不禁猜想,也许住在湖边的人,都有一双雪梨那样的湖蓝色眼睛。她很喜欢她的眼睛,却并不羡慕。因为她已经见到过世上最动人的双眼,乌黑明亮,闪烁着柔和的光,长久凝视,仿佛被一片神秘的月夜星空包围。 那是妈妈的眼睛。 几分钟前,雪梨提议和孩子们玩单词抢答的游戏。孩子们要用英语抢答她指到的物品,答对的孩子将得到小红花。这段时间祝明月已经拿了不少小红花,但今天这朵对她意义非凡。 她几乎已经想象到自己把这朵小红花贴在镜子上的情景。每天放学回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房间,来到妈妈的梳妆台前,把手背上或是额头上的小红花一朵朵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再黏贴到一面大圆镜四周。朵朵五瓣的小红花的中央都印着金色的“奖”字,在傍晚夕阳的余晖照耀下闪闪发光,顺着镜面一圈圈渐变颜色。每朵小红花都代表着不同的意义。有的是作业认真,有的是上课回答问题积极,有的是课间操小榜样,有的是午睡纪律进步……祝明月每天都把小红花背后的故事讲给妈妈听,然后默默地等待一圈熟悉的涟漪在妈妈清澈的双眼中荡漾。 “一定要拿到。”祝明月想着,不禁心跳加快。 在她屏气等待着的时候,雪梨突然飞快地指了指手上的课本。 “book。” 祝明月还来不及举手,就听见可莹清脆的声音。她扭过头,刚好和举着手的可莹四目相对,可莹看她的眼神有些小得意,好像这只是她和她的一场比赛。 可莹从小班开始就长期占据着红花榜的no.1,是名副其实的“小红人”。可是这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她却渐渐落后于祝明月,她拿去比赛的画只拿了二等奖,她在舞蹈队的位置靠边,只能看着站在中间的祝明月做领舞,连她最引以为豪的小红花,也快要比不上祝明月了。更令她愤懑的是,祝明月一直和风风关系很好。每次可莹去找风风玩,风风都要叫上祝明月,而她总是一脸冷淡的样子。 祝明月似乎猜出了可莹在想什么,微微扭头瞥了一眼风风。风风朝她腼腆一笑,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雪梨甜美的嗓音让祝明月立马严阵以待。 之后雪梨又指了好多物品,全都是书本上的单词。祝明月和可莹几次异口同声,直到最后,雪梨在黑板两边画的火柴棒一样多,她们打成了平手。班里的其他人都鸦雀无声地观战,只有曾鸣低声和几个哥们说:“这就是我妈常说的女人的战争!”引得他们啧啧偷笑。 施冬正一脸崇拜地往好友那边望去。尽管这段时间被她冷落了,施冬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她。明明是祝明月在又快又准地说那些她连读音都记不住的单词,可是施冬的内心竟然比任何人都要激动。激动时施冬的脸颊会变得红扑扑的,祝明月不只一次夸她非常可爱。不久之前,施冬成为了舞蹈队的候补成员,只是因为祝明月说,“施冬,有你在的话我跳舞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紧张。”于是施冬毛遂自荐进了舞蹈队,却无奈发现自己和好友的距离似乎变得更为遥远。她本来感到非常失落,直到现在这一刻,她亲眼目睹好友帅气地抢答,才有些明白风风跟她说的那句话。 “我们的月月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没错。就是因为不一样,施冬才会这样在乎这份友谊。可也正是这种不一样,让她感觉到自己和祝明月似乎永远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one.ready” 雪梨的手还在半空中,可莹已经抢先举起了手。但她看到雪梨指着一张椅子时,不禁愣住了。他们还没有学“椅子”怎么说,可莹皱着眉头准备低头翻书。 “chair。chair。” “goodgirl!” 可莹再次抬起头时,雪梨已经在黑板上代表祝明月的一边画了个大大的红勾。 下课音乐响起。曾鸣的取笑声立即从身后传来,可莹不禁皱了皱鼻子。她输了。祝明月拿到了三朵小红花,而她只有一朵。 可莹的鼻子正在发酸,却看见祝明月正往她这边走来。 “等会儿一起去跳舞吧。”可莹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祝明月把一朵小红花贴在她的脸上,她才反应过来。 “你……为什么?”她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 “因为芝麻。”祝明月指指她的脸,微微一笑。 “希望明天会好吧。” 五月最后一天,祝明月的日记本上只有这一句话。她原本想多写一点,但头实在痛得厉害。妈妈看到她脸色苍白,就不允许她写了。 她又病了,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本来今天一早头就有点晕,但她迫不及待回幼儿园排练明天的节目,于是没有和妈妈说。结果熬了两节课之后,她就觉得一阵作呕。那时老师正带着全班小朋友在布置教室,毛茸茸的塑料彩带在教室上方连成一个米字型,中间挂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球,里面有一个铃铃作响的小铃铛。 不时有人触碰到彩带,那小铃铛就发出一串急促的“叮铃铃”的响声。祝明月感到一阵恶心,胃里正在翻江倒海,胃液似乎就要被那声音逼迫着喷涌而出。她立马从座位上站起飞快地奔向洗手间,没想到走到半路居然被曾鸣突然伸出来的脚绊倒。 她捉住一旁的桌子稳住身体,但体内的暗涌没有放过她。她像刚才那样不停地吞咽口水,可是一点都不奏效。酸腐的气味已经急冲直上,穿过食道漫至喉咙。祝明月再也忍不住,“呃”的一声扭头吐了出来。她听见四周突然安静了一会儿,几秒后有人“啊”了一声,她又听见吵杂的议论声。 “老师,祝明月呕了。”第一个帮她报告老师的人会是可莹,祝明月有些惊讶,但她不敢抬头看。 “你呕完了吗?没有的话去洗手间,呕完了就带你去医务室。” 祝明月接过老师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表示自己呕完了。她脚步蹒跚地跟在老师身后走去医务室,一个穿白袍的女医生帮她探了热。 果然是发烧了。 “知道爸爸妈妈的电话吗?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回家。”女医生语气温柔地说。 祝明月拨通电话听见妈妈一声“喂”之后,有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园长办公室的空调幽森森地吐着白气,她突然打了个冷战,眼前突然闪现出点点昏黄摇曳的亮光。 “妈妈。”她终于开口,只是带着明显的哭腔。 挂断电话后,园长走过来拍了拍祝明月的肩。 “不要哭。回家好好休息。” 祝明月呆呆地点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教室。刚才妈妈在电话里说她十五分钟后就到,让她先去收拾书包。她听不出妈妈的语气,因为妈妈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妈妈现在应该是在忙吧,她又给妈妈惹麻烦了。眼前浮现起妈妈的黑眼圈,她吸了吸鼻子,口腔里尽是难闻恶心的味道。 已经是午睡时间了。祝明月经过窗户的时候看到教室里空无一人,她沮丧地退开半掩着的前门,却发现有人正躲在门后。 “施冬?”祝明月惊呼。 “月月,你怎么样啦?”施冬拉她一起蹲在门后。 “嗯。发烧了,要请假回家。” “那明天表演怎么办?”施冬急得脸颊通红,“你会来的吧?” “……不知道。”祝明月老实回答,心里一阵失落。 “你一定要来!”施冬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辛苦练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明天吗?你不是答应了风风吗?” “对不起。”祝明月看着施冬,突然眼睛有些湿热。其实她知道的,每次一旦发烧,没有两三天她都不会痊愈,所以她很清楚自己明天是不能去表演了。但是看着施冬一脸担心的样子,她不忍心让好友失望。 “我没说一定不来。”祝明月朝她虚弱地笑笑,“这样好不好,如果明天我没有来,你替我上场吧。” “你一定会好的。”施冬固执地说,“我绝不会站你的位置。” “如果我真的不能来。”祝明月低声重复道,“答应我,你会替我上场。我只希望那个人是你。” 施冬终于沉默了,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已褪色。她不解地看着祝明月的眼睛,直到在她疲惫却仍旧水灵的眸子里看见自己震惊的神色。 祝明月伸出的右手小尾指,正孤单地停在半空中等待回应。走廊响起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离她们越来越近。是时候要说再见了,施冬的右手还犹豫地藏在身后。如果不是因为祝明月,她根本不会加入舞蹈队。她怎么能代替祝明月呢?怎么能呢? 可是鬼使神差地,她右手的尾指在最后一刻勾上了。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初夏的阳光无声地倾泻进来,照亮了她们小尾指上细细的茸毛。 很多年后翻看相簿,祝明月总会一脸留恋地摩挲照片中央那个脸颊红扑扑的女孩。她曾经无数次幻想着自己背着绕满了花环的黄色篓子在舞台上弯腰微笑,也曾在脑子里无限次重复播放滑溜溜的彩色手绢在空中短暂旋转的画面。她曾经为自己不能上舞台有过失落和不甘,但当她看见照片上的施冬,就就没有遗憾了。 意外,有时候只是把一种好结局变成另一种好结局。 岐城第二幼儿园的舞蹈队,在一片掌声之中完美收官。上小学前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园长给孩子们每人买了一个许愿气球。当彩色气球在操场上空轻盈地升起时,正在家里的床上熟睡的祝明月还不知道,这些气球承载的愿望中有她的名字。 而唯一一个还没有吹气的,属于祝明月的气球,有一天也会在岐城是上空升起,不过那已是两年后的事了。 终于到了拍毕业照那天。六月尾的岐城,荡漾在四周的阳光带着香槟酒的颜色。女孩子们穿着清一色的粉色连衣裙,男孩子们则穿上了白衬衫和绿色格子短裤。 祝明月正在帮风风整理脖子上的蝴蝶领带。施冬则站在她身后帮她梳着头发。一阵风掠过带有醉意的阳光而变得粘稠,轻柔地穿堂而过,裙摆随风拂着小腿,祝明月忍不住轻轻跺脚。 老师在外面高声催促着他们。祝明月挽起风风的手臂,又转身拉住施冬的手,三人一起走到蝉声起伏的操场上。 “你说我们以后还会在一起吗?”施冬突然问道。 “不知道呀。”祝明月想了一会儿说。其实她那时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不愿说出来。 祝明月从小到大都认为,任何不好的事,只要不说出口就还有一线希望不会发生。而任何美好的愿望,一旦说出口,就百分百不能成真。 命运会偷听人说话,让人最不想的都实现,实现的却偏不想要。所以,“不知道”永远是最好的回答。如果能够自欺欺人,或许也有机会忽悠命运。 “但,我会永远记得你们。永远。”祝明月怕他们不相信,又强调了一次。 “嗯,我也是。”刚才一脸哀伤的施冬终于笑了。 “我也会记得。”风风笑着,露出左脸上的小酒窝。 那个夏天,面对人生的第一次离别,孩子们都选择了微笑。幼儿园作为他们人生漫漫征途上的第一站,见证过他们太多的第一次。她们的人生还只是刚刚开始,她们的世界还崭新无比,能够孕育最大的可能性。 很多年后,当祝明月看着幼儿园的毕业照,她已经忘记了几乎所有人的名字。但是她仍然怀念幼儿园的那段时光,因为再往后走,再没有一个地方如这里,能够包容这么多原始的灵魂和感情。 闪光灯明晃晃地亮起,岐城盛夏的阳光伴随着失效的蝉声被永久定格。 她们终于毕业了。 第11章 第二章 路口 1 初见① “别睡了,阿月。我们到省城了。” 祝明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妈妈正站着收拾行李。她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阿公呢?” “在车站等我们。好了,你快点背好包,要下车了。” 祝明月把黄色的小鸭子挎包斜挂在一边肩膀上,跳下座位拉住妈妈的衣角。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她几乎一路在睡,这会儿站起来双腿都软绵绵的。车子在下一秒钟突然停下,她差点站不稳向后跌倒。 她跟在妈妈身后下了空调大巴,一股热浪扑面而至,揉得她的额角冒汗。有一瞬间的错觉,她以为自己还在岐城没有出发。可是很快她就意识到这里不是,因为空气中没有那股熟悉的芒果糜烂的芬芳。四周的尘埃正在刺鼻的废气之中剧烈翻滚,每呼一口气她都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幸好她很快就看到了外公,刚才下车后的坏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候车厅里人山人海,祝明月却一眼认出了外公那顶圆圆的有些滑稽的灰色帽子。这顶帽子是外公去越南旅行的时候买的,本来他不缺帽子,也对那顶灰不溜秋的帽子看不上眼。但卖帽子的小贩和外公闲聊,问起他来自哪里,知道他从小在省城长大后,小贩立即叫了外公一声“老乡”。于是,外公毫不犹豫就买下了那顶对他来说明显过大的毡帽,回来后还一直把这件异国遇老乡的事当成趣闻来讲。 “你阿公就是心地太单纯,那人绝对是为了做生意,见谁认谁是老乡啊。”妈妈趁外公不在的时候,跟祝明月这样解释道。 “可是妈妈你不是也没有揭穿吗?”祝明月调皮一笑,“所以妈妈其实也和我一样,觉得单纯的阿公很好吧?” “人小鬼大。”妈妈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啊,以后可不要像阿公那么单纯,知道吗?女孩子太单纯容易被男孩子骗。” “哦,那以后我就找个像阿公那样单纯的男孩子来骗吧。” 妈妈假装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祝明月吐了吐舌头,脑海里却浮现出风风熟悉的脸。 说起来,不知不觉她和风风已经分开正好一年了。祝明月隔远盯着外公的灰色毡帽失神地想着。自从他们从幼儿园毕业之后,祝明月再也没有和风风联络过。她不小心弄丢了那张写着风风家七位数字电话号码的小纸条,她记得自己明明叠好塞进了裙子的口袋,但回家后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往往都是这样,越是重要的东西就越容易失去。那张纸条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了。 于是她只能等风风给她打电话。可是日子一天天流逝,电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没有一次是风风的。最后她只等来了施冬的电话,只有施冬还记着他们三个之间永不相忘的约定。可是这一年下来,祝明月也明显地感觉到,施冬的电话越来越少了。 可以永不相忘的人,却未必能够永远在意。这一年里,祝明月在新学校还没有交到新朋友,或者说她固执地不愿和风风、施冬之外的人成为好朋友,因为她觉得那是背叛。于是她无时无刻都在想念幼儿园的日子,想念和风风、施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时候他们之间总靠着一种奇妙的默契相互支持,她很享受那种被保护的安全感。上小学的这一年里,她总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同一条走廊,她在仰头望天发呆,身后的人嬉笑打闹着跑过。没有人欺负她,只是,也没有人在意她。 “阿月!”外公沙哑的声音切断了祝明月淡淡的惆怅,一秒之后,她就重新挂上了和外公乐呵呵的样子相呼应的灿烂笑容,松开捏住鼻子的手,飞快地奔向他。 “阿公!”她双手握住外公细瘦的手臂,“都夏天了,你怎么还戴帽子呀?” “哈哈,因为,这是顶魔法帽子。”外公说着突然换了种神秘的语气,“有了它,我才能变魔法……” “阿公!”祝明月眨着眼睛打断他,“哪有人用帽子变魔法的?那是魔术!只有小魔女才懂得魔法!” “什么小魔女呀?”外公明知故问。那时候祝明月很喜欢看小魔女doremi,经常幻想自己也像doremi她们那样坐在一把神奇的扫帚满天飞。在祝明月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的那段日子,幸好还有一大堆活在荧屏上的小伙伴们陪伴着她。祝明月虽然一次也没有进入过玻璃后面的那个世界(小时候她经常走到电视剧后面去研究怎么进去),但却觉得自己仿佛与那个世界产生了某种看不见的羁绊。所以,当她趁着妈妈去上班,骑在家里的扫帚上不停地喊着咒语的时候,有一瞬间她真的感觉自己成为了doremi,正在天上欢快地四处乱飞。 不过……嗯,还是成为桃子好了,毕竟她英语说得好。祝明月虽然最喜欢doremi,却不想自己像她那样粗心迷糊。从踏进小学校门的那一刻起,成绩和排名——两样令她一直匪夷所思的东西就一刻不离地在漫漫战斗长路上紧跟着她。祝明月花了一个学期才适应了测验和考试的存在,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来接受小学老师不再奖励小红花而是用“优、良、及格、不及格”来评价作业这个事实。 幸好,她终于还是一步步地走过来了。虽然过程有些惨不忍睹,但在学年结束的时候她总算是个像模像样的好学生了。 “好啦你们两个,想在这里聊到什么时候?”妈妈终于出言打断他们,“阿爸,刚才我给阿哥打电话他关了机,我打算先带阿月去他那里放下行李再去吃午饭,你记得他住在几栋几楼吧?” “哦,记得啊。”外公说着托了托帽檐,“哎呀,我想起来了,你之前说是有事找老三才到省城来的,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祝明月仰起头,刚好看到她朝外公打了个眼色。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而妈妈不想让她知道。 “哦,小事而已,很快搞定的。那阿爸,下午你帮我带阿月出去玩一会儿吧。” “下午啊……”外公露出为难的神色,“哎呀,你怎么不早点说,我约了人啊。” “雀友会的人?”雀友会是外公平日经常去一个社区老人组织。妈妈曾经和祝明月说过,外公最喜欢和那里的其他老人打麻将。 “不是。是一个老朋友。” “哦?我见过吗?”妈妈有些意外地问。 “当然没有。”外公眯起眼,好像在追忆往事,“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和阿月这般大。他和我住在同一条街,我在街头,他在结尾。哈,说起来我和他挺有缘分,读书时我们是同学,在百货公司工作后我们又成了同事。不过后来我认识了你妈,结婚之后就长期在岐城了,才和他断了来往。没想到前几年回到这里,去接晴晴放学的时候,竟然和他重逢了……说起来,我们也几十年没见了,不过他孙子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多看了两眼,刚好就发现他了。” 祝明月听完外公的故事,不知怎么地居然有些惆怅。缘分。一年级的课本上没有这个词,她也不知道那个词怎么写,甚至连缘分是什么也懵然不知。一直在一起和分别后重逢,哪个才是缘分?也有可能,缘分就是曾经在一起,也曾经分别了,但又总是一再重逢。 如果她和风风、施冬也能有缘分就好了。 祝明月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不知道自己和这座城市的缘分已悄然开始。 第12章 第二章 路口 2 初见② 祝明月赤脚走在舅舅家的大理石板上,忍不住踮起脚尖又旋转了一圈。 脚板重新触地那瞬间,一阵冰凉透过皮肤向上传递,杀死了从屋外带进来的最后几丝暑意。 舅舅家的空调正“嘶嘶”地吐着飒飒凉风,空调叶片不时发出一阵微弱的声响,之后偌大明亮的客厅又重归安静。 现在,这座宛如童话城堡的复式别墅里,只有祝明月一个人。舅舅和妈妈吃过午饭就一起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留她独自在这里,无所事事。舅舅临走前从抽屉里翻了好久,才翻出一盘《猫和老鼠》的光碟,叫祝明月自己放着看。 她早就不怎么看《猫和老鼠》了。岐城第二幼儿园每天下午快放学的时候,老师都会打开电视机,让孩子们边等边看动画。可是播来播去,也只有《猫和老鼠》一部动画,而且来来去去也总是那几十集。汤姆猫追逐杰瑞鼠的画面,还有那几首高昂振奋的背景音乐,填满了祝明月每一晚放学后无所事事的等待时光。 她总是全园最后一个离开的孩子。有时候她等着等着,看着身边的孩子一个个地握着父母的手离开,会有一种自己已经被妈妈遗忘的错觉。唯有那个时刻,汤姆猫再怎么出糗滑稽,她都笑不出来,只能疲惫地趴在桌子上闭上双眼,不让值班的阿姨看到她的眼泪。后来那样的时刻变得很少,因为有风风陪她。 祝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盘封面图已经旧得泛黄的光碟放进了dvd机。真幸运,有《杰瑞和狮子》这集。她毫不犹豫地按着遥控器点开了。随着乐曲响起,汤姆猫和杰瑞鼠出现在了屏幕上,“tomandjerry”的红色大字标题在某个画面定格,祝明月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时候,整间教室只剩下她一个人,泪眼模糊地盯着电视屏幕。 她忍不住哭了。这是她和风风分开后,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思念起他。她记得有风风在身边时心安的感觉。她曾经问风风为什么也这么晚走,风风回答说他的爸爸妈妈最近比较忙。他这样解释的时候没有看着祝明月的眼睛,所以她觉得他在说谎,可是想到他可能说谎的原因,她又心头一暖。 她大概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左脸上有可爱的小酒窝的可爱男孩吧。她还记得有一晚,台风来袭,电视机里所有的《猫和老鼠》都播完了,妈妈还没有来接她。负责关门的阿姨关掉电视机后把她和风风带到外面靠近幼儿园门口的长廊,于是她和风风肩并肩地坐在长廊一旁的木椅子上,听着外面不时轰隆响彻四周的雷声和哗啦啦的雨声,默默不语。 “看来,今晚还是你比我早走呢。”祝明月觉得气氛太过安静,于是努力想挑起话题。 风风理解地看了她一眼,她刚刚才逼回去的眼泪又奔出来在眼眶打转。 “月月,唱歌给我听好吗?”风风突然说。 祝明月愣了一下,随即揉了揉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唱什么好,于是想到什么就唱什么,也不管调子和歌词对不对。 “爸爸妈妈去上班,我上幼儿园,我不哭,也不闹,叫声老师早……”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晨光着小脚丫,走遍森林和山冈……” “abcdefg、hijklmn……xyznowyousee,isaymyabc” 唱着唱着她的眼泪就干了。风风笨拙地跟着她轻轻哼唱,她们的歌声越来越大,最后甚至掩盖了外面的雨声沙沙。 后来一束白色的车灯灯光射了进来,祝明月听见风风的妈妈正在唤他出去。歌声戛然而止,风风有些抱歉地跟她说了句“拜拜”,就抱着书包走出门口钻进了摩托车雨衣里。 她又变成了一个人。像过去的每一晚,像以后的很多个日夜,就像,此刻。祝明月双腿抱膝窝在舅舅家的豪华高级真皮沙发上,泪流满面。她还是那么爱哭,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不再轻易在人前落泪了,只因妈妈总是告诫她,生活不相信眼泪。妈妈一直希望她成为坚强独立的女孩子,“哭泣只会让你更弱,你弱,别人就强大”,她总是这样说。所以祝明月把所有的眼泪都积攒起来,挂上闪亮的微笑,等到独自一人的时候,才敢暗暗放走心里的苦涩海水。 祝明月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客厅一旁的落地大玻璃窗外的阳光正偷偷地匍匐而进,她在光下伸出手掌,看到手指的轮廓变得通红。暖意从手掌心蔓延至全身,她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样,哭不出来了。 她身体倾前想要拿白石茶几上的盒装纸巾擦眼泪,却突然听见钥匙转动门轴的声音。她慌乱地立即用纸巾捂住哭得红肿的眼睛,侧躺在沙发上,心里盘算着要是妈妈问起她为什么哭她该怎么办。可是她还没想到答案,就听见有人进来了。 “哎呀,好热啊。这个鬼天气。”这个声音很年轻,不是妈妈。 “只是回学校拿成绩单而已,用得着回来换衣服吗?”说话的人像是有点不耐烦,不过这人的声音很清澈,让她联想到平静地在矮草地上蜿蜒而过的溪流。 祝明月忍不住好奇,偷偷抬起头瞄了一眼,谁知刚好和一个人四目相接。小时候她总被大人说成性格内向,不敢直视陌生人的眼睛。此刻她仿佛大脑死机,重新闭眼躺下也不是,坐起来也不是,进退两难。 “不行啦!我不是去一趟礼信就回来呀,还有人约我出去。”另一个人似乎正在上楼梯,祝明月听见一阵“啪啪啪”的脚板踩在木板上的声音。 “哦,是你约他,还是他约你?”祝明月感觉到对方的视线离开了。 “欧阳你好讨厌!”声音从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传来,“我打算今天跟他表白的,你快点给我上来看看,这条裙子怎么样?” “你穿什么都好看。这是你说的。” “哎呀,我的好欧阳,你就快点上来嘛。现在只有你一个能帮我了。”撒娇的声音让祝明月忍不住打了个鸡皮疙瘩。几秒内变得活泼的气氛,让她终于敢坐起来,小心翼翼地用目光打量着那个倚在门边的人了。 好美。 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以前她从来不曾用“美”来形容过妈妈以外的人。就算是幼儿园的外教雪梨,祝明月也只是觉得她的湖蓝色眼睛很好看而已。好看和美是两回事,而这个以一种慵懒的姿势背着淡紫色的单肩包的姐姐,完全可以划分到后面一类。 她穿着简单,白色的短袖恤衫配搭深蓝色的七分牛仔裤,露出小腿柔美的线条,显得苗条修长又清丽脱俗。祝明月想起小学里高年级的那些哥哥姐姐,仅仅是穿件带兜帽的衣服,都能让她们这些低年级的羡慕到死。而她眼前的这个姐姐,明显和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的眼里有种淡漠平静的神情,让她捉摸不透,像是沉淀过岁月的渣滓。 她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祝明月怎么都看不透她的具体年纪。 也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大姐姐别过脸来,再一次看着她。不过这次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吃惊,祝明月这才想起自己的脸上一定满是泪痕。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现在别过头去又太不礼貌,她只好怯怯地朝她一笑。 “……什么一个人。那倒未必。”大姐姐也回了她一个笑容,不过正像她想象的那样,大姐姐的笑也是淡淡的,像落在沸水里的雪,转瞬即逝。 “什么未必!”祝明月听见楼上的人炸毛的声音,“欧阳若雪!难道这里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老爸和姑姐都在公司,现在这里只有……” 祝明月听见楼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那个人正在往楼梯边靠近,向下面的客厅张望。听她刚才那样说,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她的晴晴表姐了。舅舅吃饭的时候说过晴晴表姐开学念初三,大姐姐又像是晴晴表姐的同学,所以大姐姐也是初中生吧。 她刚做好判断,就听到楼上一声“哇”的尖叫,然后是有人飞快下楼梯的声音。 “怎、怎么有个小孩子在这里?” 祝明月抬起头瞥了她一眼,下一秒就突然被一双柔软的手臂拥住了。 “哇,好可爱的小孩子!”晴晴表姐突如其来的惊呼吓得祝明月本能地皱起眉头。 “喂,你吓到她了。”大姐姐走过去,一把扯开了满脸花痴表情的晴晴表姐。 祝明月立即吸了一大口气。 “啊啊,对不起,姐姐我是太激动了一点。不过,你真的好可爱哦。”晴晴表姐趁祝明月不注意又伸出手摸了一把她的脸,“喂,欧阳你看,她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咦,我怎么觉得她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祝明月看着她一头凌乱不堪的褐色头发,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你叫什么名字?”大姐姐优雅地半蹲着问她。 “祝明月。”她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声音细如蚊蚋。 “祝明月……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呀?”晴晴表姐还在挠头,然后突然双眼一亮,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哦哦哦,我知道啦,你是姑姐的女儿!我的阿月表妹!哈,我是你的表姐夏晴晴哟。” “表姐好。”她拘谨地微笑,对这位第一次见面就如此热情的表姐有些害怕。 “叫我晴晴啦。去掉表姐。”夏晴晴朝祝明月吐了吐舌头,“姐什么的叫得我太老。哦对了,这位是我的闺蜜欧阳若雪。” “若雪姐姐好。”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个大姐姐,她总是心里十二分紧张。 “叫我欧阳吧。”她的话仿佛流水一般倾注到耳朵里。 “欧阳姐姐。” 说完,她看见欧阳姐姐恬然一笑。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好像突然一朵花“嘭”地一声绽放了。 “哎我猜阿月不知道你和我的名字怎么写啦。”夏晴晴说完随手从茶几上扯过一张皱巴巴的纸,唰唰写下了两个名字。 “你把我的名字写得好丑。”欧阳若雪皱起眉毛。 “你懂什么呀。这是艺术签名!”夏晴晴看着纸上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满意地点头。 “那请问大艺术家,什么时候可以出门呢?还有你的粉丝约会呢?” “啊啊啊,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夏晴晴突然站起,“欧阳,我现在立刻上去换衣服。哦,你还没告诉我穿什么好呀!” “一句话,校服最好看。给你十五分钟,再不行我就先自己去了。佳人有约,我懒得做电灯泡。”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额前两旁细碎的头发垂下来,显得她的肤色更白。 “怎么这样!”夏晴晴一声惨呼,立即飞奔上楼换衣服去了。 夏晴晴刚走,沉默的气氛又开始在空间里流窜。祝明月看着纸上那两个名字发呆,心里默念了几次欧阳姐姐的名字。欧阳若雪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名字是四个字的人,简直太特别了。她想开口和欧阳姐姐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高年级的人会不屑于与低年级的人聊天吧。 欧阳若雪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主动开口道:“你刚才,哭了?” “啊……”祝明月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没有……是眼睛入沙了。” 她一时慌张,脑子里记住的一句电视剧台词便脱口而出。入沙?她一直待在屋里,哪里有什么沙子?平日在学校她不想和其他孩子说话,习惯了用电视剧里看到的台词来忽悠他们。可是欧阳若雪是初中生,怎么可能听信她的胡诌? 可是欧阳若雪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回答,只是随意地点点头就靠在沙发上,翻开了一本绿色封面的小书。祝明月好奇地偷瞥了一眼,发现那是本英文小说后,顿时一脸憧憬。 欧阳若雪神情专注地看了一会儿书,察觉到祝明月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后才微微抬眼。 “一起看吗?” 祝明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受宠若惊地点头如捣蒜。不过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没有立马挨过去,而是啪嗒啪嗒地飞快跑到洗手间洗手和脸,然后才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欧阳若雪看见她跑走时,脸上闪过一瞬间不解,直到听见洗手间水流哗哗的声音她才明白过来。她忍不住淡然一笑,却在祝明月跑回来之前迅速恢复到面无表情。 一阵洗手液的花香味钻入鼻孔,祝明月已经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原本欧阳若雪以为她只是一时好奇,不是真的对这本书感兴趣。可是她错了,因为祝明月正无比认真地逐字逐句阅读,虽然看起来像是读得很艰难,但她似乎并没有放弃的意思。 欧阳若雪刚想集中注意力,夏晴晴就穿着一袭粉色连衣裙飘到了她和祝明月的面前。 “噔噔!我搞定啦!现在可以走咯。怎么样?搭配得很好看吧?” “程乔森会喷鼻血的,放心。”欧阳若雪合上书站了起来。 “喂喂!不要那么大声!”夏晴晴有些害羞地上前捂住了欧阳若雪的嘴,“这种事情少儿不宜啊。” 祝明月正想解释说她听不懂,就听见夏晴晴压低声音在欧阳若雪的耳边说:“他……他真的会喜欢我这种类型吗?他是你小学同学,他以前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女生?” “不熟。”欧阳若雪耸耸肩,把书塞回到包里,“你再磨蹭保安就关门了。” “哎。”夏晴晴捉起一个黑色小皮包叹了口气,“为什么成绩单还要人家回去拿呀?开学再看也可以嘛。况且,看不看都知道你是年级前三啦,我反正只要及格就行了。” 她们正挽手准备离开,夏晴晴却又突然转身。 “阿爸真是太过分了!”她快步走到祝明月面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怎么可以把阿月一个人留在家里。简直要闷死人!来,跟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祝明月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夏晴晴拉出了门口。 第13章 第二章 路口 3 秘密 祝明月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学校。 还没有踏进校门,她隔远就能感受到这间学校喷薄而出的气势。红墙绿瓦的教学楼,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树树繁茂绽放的艳红色凤凰花,在似火的阳光下仿佛在燃烧,口吐烈焰。高大的凤凰木恣意生长,强壮的树枝甚至伸到了校墙之外。祝明月跟在欧阳若雪和夏晴晴的身后,走在去往校门的小径上,凤凰木茂叶的投影,斑斑驳驳地落在她的身上,好像一只只芊芊素手正在她的身上灵活摇摆,无声地用各种她看不懂的手势,诉说着关于这里的故事。 七岁的祝明月对这间学校的所有印象就是漂亮,相比于“礼信”这个名字,她更在意那些迎风摇曳着花瓣,各自的红唇交织成一片的凤凰花,犹如霞光笼罩下妩媚的红云。所以她不太理解两个姐姐看着校门口那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礼信中学”的时候眼里一闪而过的骄傲神情。 “礼信”这个名字第一次闯入祝明月的生活时,她还不知道这个地方和她以后会有怎样的羁绊。对于那时的她来说,礼信中学就是礼信中学,“礼信”仅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毫无特点的名字。这个名字甚至还不如她在岐城读的竹园小学,毕竟“竹园”这个名字如果仔细探究还有那么一点意义,因为这间学校的内内外外都种满了密密麻麻的高大竹子。 可是这间学校呢?为什么叫“礼信”?而不叫“凤凰木中学”或者“凤凰花中学”?明明这两个名字还靠谱一点。 校门的保安亭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叔叔。他似乎认得欧阳若雪,没有细看她们出示的学生证就放她们进去了。 “果然是礼信初中部的名人啊,连保安都知道你。”夏晴晴嬉皮笑脸地说。 “你多留几次校他也会记得你的。”欧阳若雪语气平淡。 “才不要!我哪像你啊,又不是好学生。再说了,我周末不回家,我爸会想我的。” 祝明月安静地跟在她们身后,听着她们的新奇又好玩的对话。 做初中生真好啊,她不禁想。会那么多生字,说起话来比小学生酷多了。而且她们看起来比她自由,不必每时每刻都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况且,初中生能够做很多小学生不能做的事情,比如……穿漂亮的裙子和男生谈恋爱。 不知怎么地,想到这里祝明月脸红了。她刚才是不是动了坏心思,故意去想那些少儿不宜的事情了?要是被别人知道就麻烦了,尤其是妈妈。每次她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妈妈总会不时从房间里出来监视。如果她看小魔女doremi之类的卡通片,妈妈就会松一口气似的离开,如果她看的是成人饰演的电视剧,妈妈就会紧张地坐在她身边,一旦电视上出现“家长指引”的字样,她就立马用手掌捂住祝明月的眼睛。 可是很多时候都是“摆乌龙”——那些字只是提醒,并不是少儿不宜镜头出现的信号。其实祝明月知道少儿不宜的镜头是什么,她不是故意要不听妈妈的话去看的,但是……妈妈的手掌缝太大了,她偶尔会不小心瞄到电视机屏幕。有一次她看到有两个人在屏幕上抱头亲吻,吓得忍不住“啊”地一声尖叫起来。她不理解为什么那两个人要亲嘴,而不是像她亲吻妈妈那样吻脸。嘴对嘴多不卫生呀,怪不得“少儿不宜”,大人是希望她成为一个讲卫生爱干净的好孩子吧。她曾经一度觉得“少儿不宜”是一种歧视,直到她终于明白那个动作的真正意味。 “教室门居然没锁耶,刚刚有人回来过吗?”夏晴晴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欧阳若雪紧随其后。只有祝明月,还踮着脚尖趴在走廊的栏杆上俯瞰下面的景色。这间中学教学楼的设计和她的那间竹园小学有些相似,环形的教学楼底层都是小花园,只不过这个花园里,植满了各色鲜花的扇叶形花坛像一个转动的风车一样围绕着一个喷水池。现在是假期,所以喷水池里干干的没有一滴水。在风车两旁,有几条不规则的石头小径,其中有条通往一个别致的个红木小凉亭。从上面看下去,整个小花园就像幅用彩色的石头铺就的画一样有趣。 “阿月,我还要帮你的欧阳姐姐登分,没那么快走,你先进来吧!”夏晴晴叫她。 祝明月依依不舍地离开栏杆,脑海里浮现出竹园小学那个只有破败的竹子和单调的几块石头的小花园,突然有些难过。 她走进去的教室倒没什么特别的,因为实在正经得还不如她小学的教室。她小学的教室墙上还贴满了她们班在美术课上画的小动物呢,可是这里的墙上只规规矩矩地贴着很多张a4的白纸,上面一些名字和数字,祝明月一张都不想细看。倒是这里教室后面的一排铁柜子吸引了她,如果小学也有这些带锁的铁柜子就好了,那么她带去学校的杂志就不会常常不翼而飞了。 祝明月刚才走了一路,已经又累又热了。她犹豫了一下,就近随便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挑了个座位坐下了。刚好这个桌子的的抽屉盖子坏掉了,桌肚里的书本暴露了一部分出来。祝明月不过是随便一瞄,就看到了一个名字——程乔森。 三木成森,她只认得最后这个字,前面的这两个字该怎么念? 她好奇地轻轻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书,刚好是语文课本。但她有些失望地发现,初中生也有比小学生不幸的地方。他们的语文课本怎么能不是彩色的?!白纸黑字的语文课本实在太单调了,难得有的几幅插图也是简笔画,祝明月看着那些线条就有一种拿蜡笔来上色的冲动。 这个叫什么什么森的人,到底怎么搞的啊?祝明月边翻着书边纳闷地想,课本这么干净,平时一点笔记都不做的吗?她有些烦躁地哗啦啦翻动着书页,眼睛却突然瞄到某一页的空白上写了几个字。她连忙放慢速度翻回到前面几页,找了一会儿才终于看见了。 可是看见那几个字后,祝明月愣了好久,突然“啪”地一声把书合上了。她悄悄地瞥了一眼讲台,发现欧阳若雪和夏晴晴还在讨论分数,才微微松了口气。她偷偷又翻开那页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没看错之后,立马惊慌地把书塞回到桌肚里。 欧阳若雪。 那几个字是,欧阳若雪。 夏晴晴在纸上写给她看过的,欧阳若雪。 这个人,为什么不在语文书上做笔记,而写下了欧阳姐姐的名字呢?祝明月想着,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窗外的蝉声丝毫没能掩盖住她心里那个积极回答问题的声音。 这个什么森喜欢欧阳姐姐! 祝明月突然觉得心里一沉,她猜那大概是秘密的重量。天哪!她居然把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秘密带走了。她不是故意要知道的,不过她转念一想,发觉自己其实是想知道这个秘密的。因为这个秘密,关于她憧憬的欧阳姐姐。 登完分后时间还早,夏晴晴本来还想趁机溜到隔壁的高中部参观一下,可是欧阳若雪却拦住了她。“有高三的师兄师姐在补课,别过去打扰。” 夏晴晴不满地嘟了嘟嘴。 “高三的没有暑假放吗?”祝明月听见“补课”两个字,不禁有些同情他们了。 “有,半个月。他们昨天就放完了。” “哦……咦,欧阳你怎么对高中部的事情这么清楚?” 也许是错觉,祝明月看到欧阳姐姐的眼里闪现过一丝慌乱。正在这时,她听见不远处有“铛铛铛”的敲钟声响起,一下、两下……最后一下好像特别用力,好久之后还能听见余音缭绕,连绵不绝,好像有风把这种声音悄悄地系在她的耳朵上。 “这是什么?”祝明月提高声量问。 “是钟楼。”欧阳若雪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祝明月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 “哎呀,说那么多干嘛,过去看看就好啦。阿月,钟楼是礼信中学的标志性建筑,建在初中部和高中部之间,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呢。礼信嘛,百年名校,我阿爸——哦就是你舅舅啦,说他在这里读书的时候,教室就在钟楼里面,这个钟声就是上下课铃。不过现在钟楼改建了没有教室,只剩下一座老钟,好像只有特别的节日,比如校庆的时候才会敲。咦,欧阳,今天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吗?” “八月一日。你说呢?” “哦哦,对了,建军节。”夏晴晴恍然大悟。 祝明月听了夏晴晴的讲述后,对礼信的印象又深刻了一点。一间有凤凰花和钟楼的中学,嗯,真的好厉害。 她们横跨了整个初中部,那些红墙绿瓦的建筑在某段路后彻底消失不见,祝明月跟着夏 晴晴又绕着鹅卵石小路走了半个圆圈,才终于走到了她们所说的钟楼广场。 她们正站在广场的正前方,祝明月回过头去,发现身后是一条沥青马路,在烈日下正散发着丝丝刺鼻气味。夏晴晴说,马路尽头那个高耸的牌坊才是礼信中学的正门,刚才她们是从初中部的侧门那里进来的。而她们所在的马路这端,连接着一个巨型的喷水池。池坛由光滑的大理石铺就,池中有一个雕有“智慧泉”几个凸出字体的漏斗形象牙色雕塑,上面还有一朵含苞待放的银花。 夏晴晴拉了拉祝明月的手,她们一起绕过滴水不见的喷水池,又踏过十几阶宽宽的石梯,来到一块放置在右边草坪上的巨大金黄色石头前面。石头上印着“禮信人”三个红色大字,祝明月看着第一个笔画复杂的字皱紧了眉头。 “这个就是‘礼信人’的意思。因为用的是毛笔字体,所以写的是繁体字。繁体字你知道吗?” 祝明月点点头。那时妈妈喜欢追看港剧,她是见过字幕上那些繁体字的。 “这块石头之前是没有的,我们上初二后学校才弄了它放在这里。”夏晴晴眉飞色舞地介绍着。 “准确来说是行书字体。”欧阳若雪走过去,一手搭在石头上,“高中部的学生会主席写的。” “哇。欧阳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哦,我知道啦。”夏晴晴突然故作神秘地奸笑, “你是初中部的学生会副主席,肯定认识高中部学生会的人咯。喂,我听说高中部的学生会主席是个很拽的师兄耶,怎么样?他帅吗?” “帅。”欧阳若雪的回答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那有乔森帅吗?”夏晴晴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欧阳若雪冷冷地看了夏晴晴一眼,眼神变得有些异样。那时的祝明月不理解这个眼神的意味,错将欧阳若雪眼里闪过一丝羞涩当作是她对这个白痴问题的不屑。 “他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男生。” 祝明月抬起头来,看见夏晴晴一脸惊讶。 “哦!难怪你看不上我们初中部的男生,原来一早心有所属。你坏啊,欧阳若雪。连我都不说。” “萍水相逢而已。”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祝明月突然感觉,欧阳若雪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有些悲伤。可是,她们身后的阳光还那么灿烂,怎么会呢? 还有,那是“瓶水”什么来着? 祝明月正想开口,就听见一阵熟悉的旋律响起。“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要你相信我的爱只肯为你勇敢,你会看见幸福的所在……” 这首好像是一部叫《流星花园》电视剧的主题曲吧。不过妈妈因为不允许,她没有看过。 夏晴晴从兜里掏出手机后朝她们摆摆手就站到一边听电话去了。祝明月看着满脸笑容的夏晴晴,心情突然有些复杂。夏晴晴只是个初中生,用的手机却比妈妈的小灵通还好。 “我们先去钟楼吧。”欧阳若雪拍拍她的背。 祝明月蹦蹦跳跳地跟上她的步伐继续向前走,不远处高高伫立在夏日湛蓝天空下的钟楼顿时映入她的视野。这是一座欧式的连廊建筑,乳白色的外墙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庄重神圣。上下两层各有九个圆拱门洞,左右对称分布。钟楼顶部的半球形穹顶正处中央,犹如一顶朴素的皇冠,等待着偶然路过的白云为钟楼加冕。穹顶下是一个大钟表,褐色的时针和分针状如带锯齿的枯叶,在画着九片花瓣的圆形表盘上缓慢移动。 但刚才那几下钟声,却是来自大钟表下方一扇半开着的精致天窗。透过天窗,能够看见里面巨大的黑色铁钟。 这是祝明月第一次站在礼信的钟楼前,但她除了惊讶和震撼外就没有其它情绪了。这里的一切再漂亮,也与她无关。她只知道,暑假结束后她又会回到岐城那间躲在街角的破旧小学,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喂,原来你们上来了啊。”夏晴晴兴奋的声音越来越近。 祝明月和欧阳若雪转头,看见夏晴晴的身旁站着一个高高的哥哥。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短袖外套里是一件印着英文字母的白色汗衫,下面穿着深蓝色牛仔长裤,只不过裤脚被随意地向上卷了几层,变成了七分裤的款式。祝明月看着穿着花俏的夏晴晴站在这个脚上只穿了一双黑色人字拖的哥哥身边,暗自为她捏了把汗。 不知道为什么,祝明月总感觉这个哥哥看欧阳姐姐的眼光有些古怪。她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因为刚才他几乎一直盯着欧阳姐姐。祝明月抬头看欧阳若雪的脸,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亲爱的,那我们先走啦。帮我带阿月回家哦。”夏晴晴凑近欧阳若雪的耳畔低语。 祝明月看到欧阳姐姐点了点头,可是由始至终一眼都没有看过那个哥哥。 夏晴晴和那个哥哥肩并肩离开时,祝明月突然看见地上有个牌子。她好奇地捡起来,发现是一张学生证,上面有那个哥哥的照片,还有班级和姓名。 程乔森。 祝明月看到这个名字,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第14章 第二章 路口 4 路人祝日朋 祝明月拉着欧阳若雪的手时,眼睛一直忍不住不停地偷瞥她。 欧阳姐姐大概不知道那个程乔森喜欢她吧。祝明月犹豫着要不要稍微透露一下她无意中发现的秘密,想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因为欧阳姐姐看到程乔森和夏晴晴一起出去玩,一点反应都没有嘛。欧阳姐姐一定不喜欢他,所以说了也是白说,说不定会被欧阳姐姐讨厌。 “你真的不着急回去?”欧阳若雪侧过头来问。 “我回去后你就走了呀。”祝明月朝她眨眨眼。只是一个下午而已,她们已经熟络起来了,所以她也不再像开始时那么拘谨害羞。只有在她真正信任的人面前,祝明月才会恢复她那小魔女的身份。 “那你不怕我把你拐走?你妈妈没有跟你说过,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吗?” “你又不是陌生人。”祝明月笑嘻嘻地抱着她的胳臂。 “我们非亲非故哦,小妹妹。那你说我是什么人?” “美人。好人。又美又好的人。” 还是我喜欢的人。但这一句她不敢说出口。 欧阳若雪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美吗。好吗。她抬头直视前方,眼神逐渐变得暗淡。真正的我可一点都不美好,她想。 欧阳若雪答应祝明月在回去之前再带她去一个地方,因为街心公园刚好顺路,她们路过的时候就进去了。烈日下的公园,散发着一股青草被烤焦的气味。接近下午五点,阳光的威力丝毫没有减弱,祝明月迫不及待想找个树荫坐下休息,可是经过的每棵树下都坐满了人。 最后她们来到位于街心公园中央的一块大草坪上,看见一棵粗壮的大榕树正托举着巨大的伞冠,巍峨伫立在阳光之下。祝明月看见有一大群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正在草坪上嬉戏,他们围成了三个大圈圈坐在草坪上,好像正在玩游戏。 这时她听见有人在叫欧阳姐姐的名字。她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藏青色套装的中年女人正朝欧阳若雪微笑,神情似乎有些激动。 祝明月跟着欧阳若雪越过草坪外的木栅栏走了进去,来到那群孩子旁边。 “好久不见,练校长。”欧阳若雪松开祝明月的手,给中年女人一个深深的拥抱。 “上次你回来附小的时候我刚好不在,一段时间不见,你又长漂亮了。”中年女人看着欧阳若雪,眼泛泪光。 她们寒暄了一会儿后,中年女人突然说:“我有些紧要事要告诉你。”她的语气很严肃,“是关于你父母的。” 祝明月感觉到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诡异。欧阳姐姐脸上的笑意不见了。 “明月,我很快回来。在这里等我。”尽管欧阳若雪努力想要挤出一丝笑容,但在祝明月眼里她和面无表情没有什么区别。她说完就跟着中年女人走了,祝明月见到她们坐到了不远处的一张长椅上。 关于欧阳姐姐父母的事,会是什么呢?祝明月看到欧阳姐姐的表情,猜出这件事可能不是好事,于是有些为她担心。她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直到阳光刺得她眼睛睁不开,她才走到大榕树的树荫底下,百无聊赖地坐在草地上。 跟着夏晴晴和欧阳若雪出来之后,她还没有一分钟独处过呢。祝明月并拢双脚,抱住了膝盖,把头轻轻埋进臂弯。祝明月知道有一群孩子就在身后靠着的这棵树的后面,她和他们只隔了十几步的距离,但孩子们的嬉笑声却很不真实,听着似乎离她很遥远。 这一天,好像有点太漫长了。祝明月睁着眼睛,看着脚下绵延的一片黄绿色不由自主地发起了呆。她开始想妈妈了。原本她期待这一天能够和妈妈还有外公在一起的。外公三年前搬回了省城后,她就很少看见他了,只能等外公偶尔回岐城。妈妈说要带她去省城的时候,她一想到能和外公玩就兴奋得睡不着了。可是那时她就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妈妈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抱着她入睡的时候祝明月还听见妈妈轻叹了一声。 昨晚睡前她还不断想着,今天和妈妈拍照时应该摆什么姿势。没想到她根本没机会和妈妈照相。 祝明月有些难过地抬起头看自己的脚尖,这时她听到“啪”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地。她微微扭过头,看到一个黄白相间的皮球正缓慢地滚过草地,最后停在了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 “我去捡吧。”她听见一个男孩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踩在草坪上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哦,在这里。”一个穿着白色t恤衫的男孩突然从树后跑了过来,带起一阵凉风。祝明月安静地看着男孩弯腰捡球,等他要转身的时候又立马把脸埋在臂间。 千万不要注意到我,拜托。祝明月在心里暗自祈祷。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就算被看到又会怎么样呢?这里又没有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祝明月像只受惊的小动物竖起耳朵听着男孩的脚步声。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风风,想到自己好像是从和风风分别后开始,对所有的男孩子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祝明月听见男孩似乎已经抱着球走掉了,才慢吞吞地重新抬起头。没想到下一秒,一个身影又突然从树后窜了出来。 “喂,你不舒服?” 祝明月被吓了一跳,感觉到背后一阵痉挛。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低低地垂着头。 大概对方会因为觉得无聊而离开吧。但愿如此。 可是男孩并没有如她所愿,因为祝明月感觉到,对方已经毫不客气地在她旁边坐下了。男孩的肩轻微碰到了她的肩,她不自然地挪过去了一点。 “你是不是因为天太热所以不舒服?”男孩的声音带着几分好奇,“刚才我们班也有一个女生不舒服先回家了。你为什么不先回家?” 祝明月一言不发。只要不说话,对方就会对你失去兴趣。她过去的这一年就是这样,让所有男孩知难而退。 可是也有的男孩不依不挠,比如现在身旁这个。 “你不想说话吗?”他的语气似乎没有一点不耐烦,反而有着她不理解的认真。 祝明月终于缓缓地抬头,偷瞥了男孩一眼。对方似乎感受到她的余光,毫不介意地大方一笑。祝明月这才大胆地转过脸,与男孩四目相接。 这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祝明月觉得他的眉宇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的笑容爽朗又闪耀,自然又真诚,但不知怎么地给她一点点居高临下的感觉。毫无疑问眼前这个男孩比她以前遇见过的所有男孩都要好看,虽然她心里并不愿意承认。不过,也许他和风风只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好看而已。 她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想法之中,没有察觉到对方被她盯得有些脸红了。 “咳咳。”男孩有些不自然地咳嗽,却始终目光热切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不说话,比划一下也可以。” “嗯……你是几班的呀?”他饶有兴致地问。 祝明月觉得这个问题其实没办法比划,而且也毫无意义。他错把她当成其他班的同学了,而她只不过是恰好路过这里而已。可是她怕男孩失望,还是默默地举了一根手指。 “一班?” 她点点头。 “哦,可是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糟了,他也是一班?祝明月吃惊之余有些慌乱,她刚才怎么没想到会露出马脚? “我是八班的。你……你应该认识我吧?”男孩的回答打消了她的顾虑,不过她听出男孩那个问句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认识你?为什么会认识你?明明不同班呀。这一次,祝明月眼神诧异地摇了摇头。 男孩看见她摇头似乎有些意外,挫败和尴尬的神情糅杂在脸上,祝明月来不及反应,右手就一把被他抓住了。 “猜字游戏。”他简要地说完,就举起左手开始在她的掌心上写字。指尖划过掌心的肌肤,有一阵酥□□痒的感觉。祝明月一直忍着笑,等他写完最后一个字。 “这是我的名字。你……你见过的吧?”男孩的语气里有一点点的紧张。可是祝明月刚才顾着忍笑,根本没留心看着他写了什么。 但她假装看懂了,傻笑着点了点头。 男孩看到她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摆出一副“我就猜到”的神气模样。 “到你了。写你的名字让我猜。”他把右手伸到她面前。 祝明月犹豫了,她觉得男孩没什么必要知道她叫什么,反正他过一两天就不会记得她这个路人了。她不想扫他的兴,但是她实在不好意思触碰男孩白净的掌心,于是她一笔一划地认真在空气中写自己的名字。 “祝……日……祝日朋?”他有些惊讶地念了出来,“你的名字怎么像个男孩子,难怪我不记得。” 祝明月原本想摇头再写一次,但听见那句“难怪我不记得”后,不知怎么地突然不想纠正了。随便啦,她想,一个路人叫什么都可以。 于是她点点头。 “范柏宇!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偷懒!”一个悦耳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从身后传来,祝明月看见一个披散着柔软乌黑长发的女孩子正瞪圆了双眼盯着身旁的男孩。“你不是跟霆煜说去捡球的吗?我要回去告诉老师,你这个班长不负责任!” “哦,你就去呗。”身旁的男孩突然站起,用一种不以为然地神情看着长发女孩,“到时霆煜肯定也要罚。” 女孩像是大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为什么会罚霆煜?他只是副班长,而且他又没有偷懒!” 男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霆煜是我好兄弟,你觉得他会让我一个人受罚?” “你……”女孩被他气得说不出话,这时祝明月听到有人正朝他们这边走来,女孩立即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喊道:“霆煜,你快点过来!” 祝明月想了想,认为自己还是不要卷入其他孩子的争吵比较好。她趁他们不注意欠了欠身子站起来想要偷偷溜走,却被人一把捉住了背后的黄色衣角。 “等等。”男孩的声音透着几分焦急,祝明月扭过头去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却又立马松开了手。 “哦,你们都在这里啊。”这时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孩从树后走出来,长发女孩立马走过去毫不犹豫地过去拉他。 “你过来看看。范柏宇说去捡球是骗你的,他一直坐在这里和女孩子聊天!”她咬牙切齿地说。 “洛琳,算啦。”肤色黝黑的男孩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后脑勺,“可能柏宇确实有些不舒服在树下休息呢?” “听到了吧?苏洛琳。”清秀的男孩朝长发女孩做了个鬼脸。 “霆煜,他……” “好啦,好啦。”肤色黝黑的男孩似乎对他们之间的争吵司空见惯,像个大哥哥一样站到他们中间。“我们一起回去吧,老师说要拍合照了。” 说完他突然看见祝明月,“她是……” “就是刚才和他一起坐在树下的。”长发女孩看她的表情有些不爽,好像她和“坏人”同流合污似的。 “她是一班的,有些不舒服,虽然我是八班的班长,但我也是今天这个‘暑假师生乐’的队长。关心一下同学很应该吧?” 看到肤色黝黑的男孩点点头,长发女孩有些不甘心皱了皱鼻子。 “她是一班的?我怎么没见过?” “一班人这么多,我们不认识也正常啦。”肤色黝黑的男孩怕他们再吵起来,立马插话道。 这时他们听见吹哨子的声音。“师范附小的各位同学,请立即到榕树下集合!” “哦,我们应该是在树下拍合照了。”肤色黝黑的男孩说道。 祝明月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大群孩子正从四面八方朝她的方向跑过来。她被他们一圈圈地包围,想跑却又无处可跑。 “虽然你是一班的,不过按今天玩游戏的分组,你要和我们一起拍。” 男孩的语气丝毫不给她拒绝的余地,祝明月这才发现他一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好像怕她会突然跑掉似的。除了风风,她没让哪个男孩这样拉过手。祝明月顿时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对方很用力,她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她敏感地发现有不少人正在盯着她,不,准确地说是盯着身旁这个男孩。那些目光射得她心烦意乱,祝明月真想立马回到欧阳姐姐的身边,可是她看到欧阳姐姐和中年女人还在那张长椅上一动不动。 “好了,请第一排的小朋友坐在地上。第二排的半蹲。一会儿我说完‘一、二、三’后大家一起喊‘茄子’,知道了吗?” “知道了。”孩子们拖长了声音回答。 那一瞬间,祝明月有种自己正在拍幼儿园毕业照的错觉。她见到刚才还盛气凌人的长发女孩,此时正笑盈盈地一手挽着肤色黝黑的男孩的胳臂,一手在他的头上摆成“v”型手势。祝明月忽然觉得,他们就像曾经的自己和风风。 “好,预备,一、二、三!” 刺眼的闪光灯亮起,祝明月学着欧阳姐姐的样子淡淡一笑。些许距离,些许隔膜,却足够遥远,适合她这个偶然闯进了别人相片的路人甲,哦不,是路人祝日朋。 那时的祝明月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小心闯进了另一个人的人生。 拍完照后,欧阳姐姐已经站在木栅栏那里等着了,祝明月立即像只欢快的小兔子跑向她。 “玩得很开心嘛,小鬼。”欧阳姐姐朝她微微一笑。 玩得不开心。是看到你笑所以很开心。不过祝明月没有说出口,只是撒娇抱住她的腰。 她拉着欧阳姐姐的手离开,却听见有人在身后大喊:“喂,祝日朋!” 祝明月愣了一下,欧阳姐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在叫你?” “祝日朋,再见啦!” 再见你个头。再也不会见了。祝明月对他那么大声喊错自己的名字很生气,虽然明知他是无辜的,叫错名不关他的事。 “别管他!”她拉着欧阳若雪的手飞快地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心情很好。她们一直小跑着回到舅舅家,欧阳若雪临走前祝明月又想起那个未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 “欧阳姐姐,你之前说的‘瓶水’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萍水相逢。意思是本来不相识的人偶然相遇。比如,我和你。” 说完,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第15章 第二章 路口 5 前奏 祝明月正在背乘法口诀表的时候,忽然听见“喵喵——”的叫声。她立即扔下数学书跑出房间,看见咪咪正蜷缩在墙角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她。 大概它是饿了吧。祝明月抬头看了看钟,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妈妈还没有回家。之前妈妈打电话回来说要晚点回来,让祝明月自己泡个方便面吃。祝明月本来想开口说自己已经连续五晚吃方便面了,但听着妈妈疲惫的声音还是没说出口。 祝明月爬上一张小矮凳,在杂物架的最上层寻找着那袋紫色包装的猫粮。她打开包装袋的封口时,窝在墙角的咪咪动了动鼻子,好像是嗅到食物的香味了。可是它没有马上走到自己的碗旁边,而是警惕地看着祝明月。 “咪咪,今天我来给你吃的哟。”祝明月有些吃力地举起那大袋猫粮,一颗颗鱼型的小饼干就哗啦啦地落到一个黄色的塑料碟上。“妈妈这段时间都很忙,没时间去市场买鱼了。你先吃点饼干吧。” 说完她扎好袋口去厨房洗手,关好水龙头后她特意再待了一会儿,直到她听见咪咪咀嚼饼干的声音停下,才安静地走回房间。 咪咪是妈妈前几天拿回家里来的一只小猫,才四个多月大。可能是还不熟悉环境,这几天它总是胆怯地躲在家里的各个角落不愿出来,只有肚子饿的时候才会出来“喵”几声。咪咪和人还不亲近,所以如果它感觉到有人在看它,就不会吃东西。祝明月虽然很想摸摸这个毛茸茸的新朋友,又怕惊吓到它,于是一直和它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祝明月回到房间又读了一小时英语课本,unocky一老一少两只猴子在课本上向她微笑。她翻到英语书的最后几页,发现还有ann和ken的画像没有上色。于是她又从抽屉里掏出一只黑色蜡笔,开始涂ken的头发。 这时她突然听见钥匙的声音。祝明月扔下画笔跑到客厅想迎接妈妈,没想到推开门走进来的居然是爸爸。 “爸爸?”祝明月看到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感到有些陌生。 “乖,吃饭了吗?” “嗯。” 其实她没有吃饭,只吃了泡面。不过祝明月知道如果这样告诉爸爸,他极有可能又会因此和妈妈吵嘴。 “作业呢?做完了吗?” “嗯。” 爸爸点点头,换了拖鞋就进门了。祝明月正在犹豫要不要问他“妈妈呢”,就听见房间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直到感觉有毛茸茸的东西正在蹭她的小腿。她低头一看,竟然是咪咪。 “喵——”她突然仰起头叫了一声,好像在说“谢谢”。 “嘘——”,祝明月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咪咪乖,不要叫哦。爸爸要睡觉呢。” 咪咪被她摸得很舒服,喉咙发出咕噜噜的满足声音。祝明月尝试轻轻地抱起它,咪咪开始有些紧张,伸出爪子勾着她的睡裙,但当它发现祝明月只是想把它带进房间后就一动不动地让她抱着了。 “咪咪,外面太热啦,进来凉快一会儿吧。”她把咪咪轻轻地放在地板上,用手拂顺它的三色皮毛。咪咪是只花猫,肚皮和四肢都是白色的,只有背上和头顶的毛糅杂了不均匀的黑色和金色,各种色块拼凑起来,就像地图一样。 祝明月掩好门以后,重新坐回桌旁,开始写日记。这也是妈妈规定的任务,妈妈说这样能让她更快记住学过的字。所以虽然开始得很艰难,祝明月还是坚持每天写日记。她写的多半是些简单句子,比如“我的妈妈很美”、“我的爸爸在上班”、“我叫祝明月”…… 她不知道怎么写的字就在日记本的格子里写上拼音,等妈妈回来后再问。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太多,而学过的字又不够用,这时她就会拿起笔来画画。比如妈妈带咪咪回家的那天,她就在本子上认真地画了一只小猫。可惜她画的猫太胖,一点都不像只有四个月大的娇小的咪咪。于是她又画了箭头,写上“咪咪”,这才大功告成。 祝明月正对着空白的日记本发呆,这时咪咪突然跳到她的书桌上。 “怎么啦?你想和我玩?” 咪咪朝她摆了摆尾巴,然后优雅地走着猫步走到她桌上一个小塑料箱旁边。 “你想睡在这个箱子里面?”祝明月有些惊喜,连忙把塑料箱里乱七八糟的文具和纸条都拿了出来。这个箱子是妈妈特意买给她放杂物的,因为她的桌子总是很乱,妈妈说经常找文具会降低她的学习效率。 咪咪果然很喜欢她的箱子,它先用爪子在箱子里划了几下,然后就在里面缩成一个小毛球躺下了。祝明月用手扫过它的后背,它朝她抬了抬下巴,眯着宝绿色的两只眼睛,终于把藏在肉垫子里的半个爪子收了起来。 它轻轻挨着塑料箱的一边像靠着个枕头,安静地打起了咕噜。祝明月看着它的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第一次感受到了自身以外的生命脉动。 隔壁房间传来了爸爸打雷般的鼾声。祝明月知道他已经熟睡了,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她又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爸爸以前从来都不会这么早回来的。祝明月的童年时光里,有一个总是常常缺席,那个人就是爸爸。祝明月不记得上一次和爸爸一起出去玩是什么时候了,大概已经是幼儿园去看她的画展出的那一次。爸爸似乎比妈妈还要忙碌,可是七岁的祝明月始终不知道这两个大人在忙碌些什么。 爸爸说很多现在不懂得的事情长大后就自然而然懂了,所以祝明月只能耐心地等待长大。可是她已经上二年级了,一切却似乎和幼儿园刚刚毕业那会儿没什么区别。爸爸依旧经常在她已经睡着了的三更半夜才回家,一个人睡在隔壁的房间。那时祝明月对父母不同床共枕并不介意,妈妈说爸爸的鼾声太大弄得她睡不着,祝明月就信了。其实她自己也想和妈妈一起睡,因为从五岁那年开始,她就特别怕黑。只要一个人呆在黑暗的地方,耳边就会出现种种奇怪的声音,吓得她冷汗直流。好几次她半夜醒来,发觉眼前一片黑暗,妈妈把小夜灯关掉了,她伸手一摸另一边床,发现妈妈不在,然后就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直到门突然被妈妈推开,客厅白花花的光瞬间刺痛她的眼睛。 祝明月听着爸爸的鼾声有些心神不宁。太奇怪了,爸爸居然比妈妈早到家。而且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祝明月的目光落在房内的电话座机上。 她拿起电话,有些忐忑地按下妈妈小灵通的七个数字。电话那头静寂了一会儿后,响起了一声声单调的“嘟——”,信号似乎不是很好,声音颤颤的,刺得她耳朵发麻。 她把手指绕在话筒藤蔓般的线上等待着,可是过了好久也没有人接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otbeeeer……” 祝明月不死心地咬着嘴唇按下重拨键,等她听见电话接通后传来的背景音,好像已经过了好几年。可是电话那头没人说话,祝明月尝试着轻轻“喂”了一声,只听见话筒里呼呼吹过的风声。她想起来晚饭时看电视,天气预报说今晚入秋转凉,会刮大风。 “喂,妈妈?你在吗?” 隔了好一会儿,祝明月才听见话筒那边传来的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播放一盘失真的录音带,沙哑而断续。 妈妈好像“嗯”了一声,还是“唔”?祝明月听不清楚。 “妈妈?听到吗?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看到咪咪刚好醒了,正优雅地坐在箱子里看着她。“对了,今晚我喂了咪咪吃小鱼饼干,它终于肯吃一点了,嗯……虽然不是很多。哦,妈妈,我的作业已经做好了,语文要背课本第三、四段,老师说要家长签名。……妈妈,快十点了。” 妈妈要求她上学的日子每晚必须乖乖十点睡觉,否则就不给她讲睡前故事了。 “妈妈,今晚……你还讲故事吗?”她想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平淡,不想让妈妈发现她其实满怀期待。 风声呼呼地从话筒那边传来,祝明月好像听见有人在啜泣的声音,她紧张不安地“喂”了几声,握着话筒的手已经不禁汗津津的了。 “阿月。”终于,她听见妈妈叫她的名字。 “嗯。妈妈。”祝明月安静地等待着妈妈的声音,可是她又突然不说话了。她在脑子里反复按着后退键,才察觉到刚才妈妈说话似乎带着一丝哭腔。 “妈妈,你是不是哭了?怎么啦?”祝明月焦急地对着话筒说,“是不是有坏人欺负你,不让你回家?”她的脑子里突然闪现港剧警匪片里那些场面,戴着面具的歹徒突然一拥而上把人捉走,带去某个地方后把人关到小黑屋里。妈妈是不是遇到危险了?祝明月想象着妈妈被一群穿黑衣的人包围,顿时心乱如麻。 “我没事。很快回来。”妈妈的语气虽然有些奇怪,但祝明月听到妈妈要回来就放心了。 “你先去刷牙,太晚……” “太晚会蛀牙嘛。”祝明月抢答道,“我知道啦妈妈,brushteeth,right” “嗯……yes……”她似乎看到妈妈破涕为笑的样子。 刷完牙后,祝明月抱着小熊玩偶躺倒在床上。她看着在一旁摇曳着微弱白色亮光的小夜灯,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她有些害怕地睁大双眼望着天花板,担心突然会有鬼怪从四面八方窜出来捉她。旧空调的扇叶发出滴滴答答的微细响声,在祝明月听来好像有一只长着又尖又长的大门牙的妖怪正在磨牙。书桌上的闹钟在祝明月眼里变成了一条三爪鱼,夜光的时针、分针和秒针是它的脚。 明明空调的温度很低,可是祝明月此刻却全身是汗。被子捂得她很热,可是她一动也不敢动,僵在床上好像被人捆绑住手脚。她很想把两只脚伸出被子,又怕床底下会有软体的鬼怪会拉她的脚。 不行啦! 祝明月突然从床上弹起来,飞快地跑下床,一口气把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灯全部打开。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她的眼睛立马眯了起来,祝明月迅速揉了揉眼,重新凝视着房内的一切。 空调还是空调,闹钟还是闹钟,床底下也没有东西跑出来。 呼。她终于松了口气,拿纸巾擦掉了额上的冷汗。 几秒后,她终于听见等待已久的钥匙开门声。祝明月风一样飞奔出去,看到头发凌乱,一脸倦容的妈妈。妈妈看着她歉然一笑,祝明月却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以前她还在奶奶家的时候,就常在爷爷的房间闻到这股气味。 是酒。妈妈喝酒了。 妈妈没有给机会她提问,就拿衣服去洗澡了。祝明月回到房间等她,结果等到一半就不小心睡着了。眼皮在某个时刻突然就像被人涂了强力胶水似的,一旦黏上了,怎么都睁不开。 第二天闹钟响起的时候,祝明月睁开眼,听见妈妈已经在厨房给她做早餐了。她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从衣柜里取出青绿色的校服随意穿上。刚打开房间门,她就打了个喷嚏。 “妈妈早上好。”说完她偷偷往对面房间瞄了一眼,爸爸已经不在了。 “早上好。”妈妈正用木勺搅拌着锅里的鸡蛋面,她的脸在厨房的白炽灯照射下显得过分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祝明月开始怀疑昨晚做的那个妈妈抱着她在哭的梦有可能不是梦,而是真实。 洗漱完后她坐到饭桌前。妈妈把面盛好在一个蓝白瓷碗里,再将它放在饭桌上。 “领子又没有翻出来,我讲了很多遍了。校卡、红领巾和作业都带好了吗?我看到你的桌子乱哄哄的,不是买了个箱子让你把东西都放进去吗?怎么不听?” 祝明月感觉到妈妈的语气有些烦躁,她没有解释自己腾空箱子是因为咪咪想要睡在里面,只是轻声道歉。 “对不起。” 她看到妈妈的眼里闪过一丝愧疚。“红领巾呢?我帮你系吧。” 祝明月乖乖点头,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红领巾给妈妈。妈妈将她校服的绿色领子立起来,三下五除二绑好了红领巾的结。 吃过早餐后,祝明月背上书包跟在妈妈身后匆匆忙忙地出门。进入十月下旬,早上六点的天色有些昏暗。楼下的昏黄路灯已经熄灭,一阵凉风呼地吹过,卷起地面上几片黄色的枯叶。 她在摩托车上坐好,然后双手稳稳地抱住了妈妈的肚子。车子启动了,两旁的景色开始加速变换,好像涂色不均的图画。灰暗的天色让人昏昏欲睡,祝明月闭上眼睛,把头轻轻挨在妈妈干瘦的后背上。 大概妈妈已经换掉了昨天的外套,所以她闻不到一丁点酒味,只闻到原来熟悉的淡淡的香水清香。她感到脑袋有些昏沉,也许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她昨晚做了好多梦,而且都是噩梦。她记得自己很想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尽快清醒,可是她似乎被某种魔力所控,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下车的时候祝明月像往日那样亲吻了妈妈的额头,可是妈妈却一把深深地抱住了她。 “妈妈?”她有些意外。 “好好学习,乖乖听话。”妈妈沉吟半晌只挤出八个字。 祝明月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突然说得这样郑重,不过只要是妈妈想她做的,她都会习惯性地点头答应,无论是什么。 祝明月三步一回头地跟妈妈挥手道别,直到看见妈妈驾车离开。她在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悄悄地把胸前红领巾的结解开,再迅速重新绑好。学校门口一字排开的脖子上挂着“值日生”牌子的人已经像守门狗一样,对每个进入学校的人虎视眈眈。祝明月经过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果然从她胸前的校卡、红领巾和校服领子等一一扫过。没有人突然走出来拦住她,她顺利通过了今天的检查。 可是她的心情并不好,因为她拆散了妈妈认真给她系的红领巾结。其实她一直觉得妈妈系的结很好看,可是门口那群“守门狗”却偏要说她系得不标准,每次都登记她的名字,扣一班的分,害得她被班主任责骂。 学校一楼的小园里,此刻一片萧杀的景象。破败的竹叶在凉风中摇曳,几块难看的大石头冷冷清清地被随意放置在地上。祝明月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不禁想起暑假在省城的那一天。 这是她第一次对岐城这个地方感到深深的失望。虽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她却隐隐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她很努力地好好学习,也一直乖乖听话,可是她看到周围的一切仍旧一成不变,像是永远都不会改变。 每个突如其来的变卦背后,都是千万个曾经以为的一成不变。 命运揭开下一个谜的酒桶盖之前,谁也不知道有什么正在酝酿。祝明月很快就会明白,令她烦闷至极的此刻,不过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第16章 第二章 路口 6 倒数 粉笔在与黑板摩擦,偶尔发出刺耳的声音。 数学老师正在评讲昨天单元测验的题目,她的声音又细又小,像首催眠小调。祝明月看着卷子上秀气的红色“100”,无聊地偷偷打了个呵欠。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数学一直是祝明月的强项,她那时根本不曾想到,自己有一天数学会不及格。 数学老师还在唠叨画竖式要用直尺,祝明月随手也拿起尺子,不过不是用来画线,而是用来撕纸。妈妈之前给过她一叠厚厚的a4纸,这些纸大多有一面是空白的,可以用来写草稿。祝明月从那叠纸中抽出几张,用铅笔在空白的那面画好线,然后用直尺压住,小心翼翼地撕出十来张矩形的小纸片。 祝明月正在制作库洛牌,就是《百变小樱魔术卡》里的女主角木之本樱使用的那种。二年级的下学期,电视台开始播放这部新卡通,她一看就立马迷上了。她和妈妈出去逛街时特意留意了一下商店,失望地发现没有库洛牌卖,于是只好自己做一副。她原本想用硬一点的卡纸来做,可是又怕妈妈发现说她浪费,只好先用草稿纸代替。她一直秘密进行着这个任务,只有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才敢拿做好的库洛牌出来玩。 “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力量吧!与你定下约定的小樱命令你,封印解除!”她拿着一个粉色的衣夹无比认真地喊道,仿佛手上正拿着真正有魔力的钥匙。 “雨,你无处可逃了!”她一把扔掉衣夹,拿起了放在沙发上的闪光魔杖。魔杖是妈妈的同事去看演唱会的时候买回来的纪念品,和小樱的魔杖有些不同,是一颗闪烁着七色光的星星,两旁还垂吊着银色的流苏。祝明月踩着拖鞋冲出小小的阳台,即便外面晴空万里,她却看见了乌云密布。楼下的树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祝明月这才想起来,雨牌还有个同谋树牌。 “糟糕!”她刚刚喊完,就听到房间传来了书本倒塌的声音。雨牌和树牌在一起,力量太强大了。祝明月立马转身向房间跑去,边跑边从兜里取出一张“库洛牌”。 “风!” 她一声令下,把“库洛牌”扔到半空中,趁着它翻飞的时候,及时地向前俯身,将魔杖准确地对准了“库洛牌”。紧接着,她仿佛感到一阵强风突然从身后平地而起。她的额发被风吹得狂乱,衣袖裙摆也皱皱的,像在剧烈摆动的金鱼尾巴。 祝明月踢掉拖鞋跳上床,用力挥舞着星星魔杖。小樱在背后转动魔杖的动作太酷了,她一直想学,可是却怎么都学不会。算了,放在前面转也是可以的啦。祝明月走神了一会儿后,立马又恢复了紧张的神情。 “库洛牌!”她大声喊道,“我现在命令你,快点变回你原来的样子!” 话音未落,房间门就被推开了。祝明月有些吃惊地跌坐在床上,看到妈妈伸头进来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阿月,你在和谁说话?” “……没事,妈妈。”她强作镇定地解释,“我刚才在背课文而已。” “哦,那背完了吗?背完了我检查。” “嗯,好。”她悄悄擦了把冷汗,在下床的时候顺手把星星魔杖塞到了被子里。 还好妈妈没有要求她早上叠被子,她暗自庆幸。 虽然人坐在课堂上,祝明月的心却已经飞回了家里的房间。她幻想着自己降服更多的库洛牌,然后就可以开始将它们转变成小樱牌了。 祝明月觉得一切都很完美,除了她的身边没有知世和王小明。虽然她有时会因此感到孤单,但是毕竟她是从小就生活在钢筋森林里的孩子,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冰冷的高楼之上自娱自乐。 幼儿园毕业的那个暑假,妈妈特意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精选让她背诵。祝明月对书中的一句诗印象特别深刻——“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是李白的《夜宿山寺》。妈妈逐字逐句教她念,她只读了一遍就能全诗完整地背下来了。因为她想起了自己每天晚上站在阳台,踮起脚尖伸出手去触摸月光的样子。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的家有没有百尺高,但她真的有亲手摘过星辰。小时候她还在奶奶家的时候,爷爷经常告诉她,摘下来的星星和月亮只有放在水里才会一直活着,否则就会失去光芒而死。她对此一直坚信不疑,所以每次都用洗脸盆装满水,抱到阳台的地板上。天上的星星太小了,比妈妈右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上的闪钻还要小,她不得不只用两只手指捏着它,迅速地塞到另一只手的掌心后再立刻握成拳,生怕星星会偷跑。摘下来的星星,放到水里后便安静地沉睡,像很多条一动不动的发光小鱼。 祝明月往往等到最后才用双手捧起月亮放入水中。她觉得月亮就像妈妈的小夜灯,守护着所有安然入梦的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祝明月在课堂上神游了一圈,最终思绪飘到了月夜之中。她一不小心轻轻地哼起了歌,却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祝明月!” 她条件反射地从座位上“腾”地站起,脑子里立马回放一遍刚才进过耳朵的声音,可惜,左耳进右耳出,她不知道刚才老师问什么问题了。 就在这时,全班突然“哈”地齐声哄然大笑起来。 “祝明月,”坐在她后桌的女孩用笔戳了戳她的腰,“老师刚才只是在念满分同学的名字啦,不用站起来的。” 祝明月瞬间明白了数学老师那错愕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可是糗既已出,她只能想办法补救了,被老师发现开小差事小,破坏她的高冷魔女形象就事大了。 大概是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回过神来,她居然勇敢地举起了手。“老师,我是有话要说。”她用认真得有些搞笑的口吻说,“其实,我是想帮助大家提高数学成绩。” 她假装没听见周围的窃窃私语,目光盯着写满数字的黑板自言自语:“嗯,如果大家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我会……哦,我很乐意教大家。” 隔了不知多久,她听到了零零星星的掌声响起。然后那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完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鼓点。那一连串的鼓点声声敲在她的心上,祝明月这时才终于清醒了。 “好,既然祝明月同学自告奋勇,大家以后有问题就多多问她。”数学老师温柔地说完后朝她微笑,祝明月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回了她一个微笑就坐下了。 她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她一句都不记得。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快要跳出来了。 下课后,祝明月正像平时一样托着腮帮望向窗外,却瞥见有一群人正围在她的身边。她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 “祝明月,你真的会教我们吗?” “喂,你怎么不早说啊,以前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们呢。” “对呀,找你说话你都爱理不理的。” …… 祝明月尽量克制着自己不流露出错愕的表情,勉强地勾起一边嘴角,沉默地听着他们说。 好久没有人在学校和她说这么多话了。祝明月一恍惚,差点就要哭出来。不过魔女是不能随便当着别人的面流眼泪的,她可不想给别人带来厄运。 她突然想到,刚才自己突然站起来胡言乱语,大概是魔法在显灵。祝明月隐隐地感觉到,只要她想到月夜,想到明亮的月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就会突然钻进她那具弱小的躯体中,让她做成很多原来不敢做的事。七岁的祝明月把这理解为魔法,她终日潜心练习,终于魔力大增了。想到这里她欣喜地露出一个魔女式的骄傲笑容,围在她身边的孩子见到都惊呆了。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画地为牢。她不知道自己长大了,世界也会跟着变大,大千世界不仅仅能容纳风风和施冬,还能容纳许多的知世和王小明。 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祝明月觉得自己悟得好像有些太晚了,不过迟到总比没到好,魔女明月终于不用独自闯天涯了。 那时的她怎么可能想得到,她所以为的迟来的开始,不过只是结束的提前倒数。 二零零四年的五月,对祝明月来说是永生难忘的时间点。 她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迅速长大,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方式。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日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记忆在哪个地方出现了严重的缺失。她好像忘记了很多重要的细节,而恰恰只有那些细节,才能解释她之后的人生轨迹。 命运在点燃变卦的□□之前,总是预兆性地划亮火柴,用一刹那的火花摩擦来警示开始。五月的第一天,她的生活变成了一个火柴盒,第一道划痕已经清晰醒目地落在表面,以后也不会消失。从此以后,划痕将只增不减,直到生活里的所有火柴悉数燃尽。 祝明月就亲眼目睹了命运之手在她的身上划过第一支火柴。 她不记得爸爸妈妈的争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为什么开始的。她只知道等她反应过来,爸爸已经把她拉进了房间。 “乖,我和你妈有事要说,你自己在这里玩游戏。绝对不要出来,知道吗?” “可是我不玩游戏的。”她在心里说。 祝明月没有点头,但爸爸已经心急如焚地关上了房间的门。房间里新买的台式电脑屏幕上正在放映屏保,一条条颜色各异的鱼摆动的尾巴在喷着泡泡的水里游来游去,悦耳的潺潺流水声从立体音响传来。如果是平时,祝明月会立刻跑到电脑前点击鼠标右键,放出一串串橙色的饵料,看水中的鱼纷纷争食。 可是今天她一点兴致都没有,因为刚才晚饭时的氛围,就像夏日午后的对流雨来临前那般沉闷。她努力地挑起话题,说起竹园小学里的种种趣事,讲她新交的朋友,甚至主动提及最近几次测验的成绩。可是爸爸妈妈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从头到尾只是低着头匆匆吃饭。以往就算爸爸妈妈之间甚少交流,他们总会对她说的一切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适时地添上几句评论。祝明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房间里寂静无比,祝明月悄悄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却听不到隔壁房间的说话声。她想了想,告诉自己爸爸妈妈也许只是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商讨,不想让她听见而已。祝明月坐到电脑前面轻轻点击鼠标,屏保立刻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画面吓了她一跳。灰色的城墙和土黄色的地面彷如真实,一支墨绿色的□□正被一双肌肉手臂托举中央,左上角的地面上还趴着一个黑衣人。 祝明月想了一会儿,记起这是爸爸经常玩的一款叫cs的游戏。她记得有一次去找爸爸和她一起到外面玩过家家,可是爸爸对她那些迷你的饭锅、饭桌和塑料蔬菜没有兴趣,只想继续坐在电脑前按着鼠标拼命开枪。祝明月看见爸爸按了几下键盘,屏幕上的□□便不停地变换着花样,最后还出现了手榴弹。她看着屏幕上一个穿着恐怖的人躲在打着交叉的箱子后,被爸爸几下枪击射杀而喷血死掉,立即目瞪口呆。 祝明月不喜欢这个暴力的游戏,她按esc键退出后犹豫了一下,双击了桌面上一颗小骰子的图标。她好久没有玩大富翁了,可是听见熟悉的音乐响起,她不免有些手痒了。上年暑假,有好几晚她都12点以后才睡觉,就是为了和妈妈一起玩大富翁。妈妈每次玩都会选“糖糖”这个角色,而她则一直钟情于可爱活泼的孙小美。 祝明月从“load”中选出上一次保存的记录继续玩,却听见隔壁房间的门突然“嘭”地一声被撞开了。爸爸妈妈的声音顿时仿佛油下锅,噼里啪啦地在空气中飞溅。妈妈似乎正声嘶力竭地高声喊叫,发出的尖锐声音不时被爸爸雄厚浑浊、洪亮如钟的声音覆盖。四周的空气被他们混杂的噪音一会儿撕裂,一会儿剪断,一会儿捶碎,变得混乱不堪,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从门缝间飘了进来。 “你去死吧,八婆!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好意思说我废柴?”爸爸的狂怒声仿佛要把屋顶掀开。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孙小美的声音轻快活泼,一如既往。祝明月点开道具库,点击刚才从金贝贝那里用抢夺卡抢来的核子飞弹。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废话少说,把我那四万块还回来!”妈妈吼得差点破音。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核子飞弹引爆了,孙小美也不慎受伤送院。 “呵,你急什么?我一定会给你的。是施舍给你当医药费!” “人家不管啦!”孙小美住院三天。 “不要再说了,离婚吧!” “离就离,要不是为了祝明月,我早想杀了你这个贱人。” “人家不管啦!”孙小美住院还剩一天。 …… 孙小美终于出院了。祝明月的双眼死死盯着屏幕,鼠标一刻不停地点着“go”,三颗又三颗的骰子不停循环出现,孙小美毫无目的地飙车兜风。 直到她听见“啪”的一声。那绝不是拦路狗被汽车撞飞时的声音。 已经避无可避。 祝明月终于按捺不住,扭开门把冲到客厅。地板上全是被扔得乱七八糟的杂物,写满数字的纸张和本子犹如奄奄一息的断翼鸟趴倒在地,沙发上的坐垫七零八落,沾上了肮脏的灰尘。一个灰色的计算器碎裂在木桌旁,两颗电池像是折断的骨头,滚落到沙发缝里。 那是妈妈用了差不多十年的计算器。祝明月似乎看见了计算器在粉身碎骨之前被人拿在手中投掷的情景。 还来不及为它伤感,她就目击了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另一幕。 爸爸的双手。她第一眼看到了它。 每一个骨节都在发抖,每一条青筋都在暴跳。她知道这双手的力量,她曾为爸爸力大无穷,能把她一下子举到头顶而骄傲。那么现在这双手,如此用力地在握住些什么? 她眨了眨眼,突然看见了妈妈的脖子。她抱过无限次的,纤细白皙,散发着怡然芬芳的妈妈的脖子。爸爸的手为什么放在妈妈的脖子上?不,不是放,是掐。爸爸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怎么会呢?一定是她眼花。 可是,怎么她好像听见了妈妈的□□声?怎么她好像看到,妈妈空洞无助的眼眸里流出了泪水? “不要。”她想说。 无人理睬。 “不要。”她想哭喊。 两人仍在纠缠。 “不要!”她听见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替她呐喊。 然后下一秒,祝明月从他们的扭曲眼睛里看到了她自己。 第17章 第二章 路口 7 再见,岐城 妈妈离家出走了。 她已经一周没有回来,祝明月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失落地嗅到空气中妈妈的味道又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爸爸难闻的二手烟味和隔夜啤酒的酸臭味。 这么多天了,妈妈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祝明月拨她的小灵通,她也一直关着机。妈妈是连她也想回避吧,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回答妈妈的问题,所以伤透了妈妈的心? “阿月,如果爸爸妈妈要分开,你想跟谁一起生活?” 这是妈妈临走前给她打的最后一通电话。祝明月记得那天恰好是周末,她刚起床就发现妈妈不在家了。然后电话突然响起来,她拿起话筒,就听见妈妈平静而决绝的声音。那一刻她哑口无言,只是恍惚中想起有一次没有预习课文,结果第二天突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内心的那瞬间惶惑和无措,现在那种感觉更为强烈,可是却并非因为她不懂得回答,而是她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无法选择。 祝明月抱着话筒沉默,她的脑袋似乎在一瞬间被掏空,只剩下那个问题在里面反复纠缠她的每一条神经。 小时候祝明月在奶奶家曾经做过一个噩梦。梦中的她不停地朝妈妈奔跑,可是妈妈却离她越来越远。她大声哭喊,可是妈妈毫不理会,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她跌跌撞撞地伸出手想要捉住妈妈在风中飘逸的白色裙摆,可是不管她如何用力迈开双腿,她和妈妈之间的距离也没有缩短半寸。最后她是哭着醒来的,然后不管奶奶怎样恐吓,她都绝不愿意继续睡下了。 后来她跟妈妈一起生活,那个梦便被她暂时遗忘了。 然而妈妈离开后的这些天,每天晚上她都会做这个噩梦。梦里她一次又一次地追逐,可是每次醒来,握紧的拳头里依旧只是一把凉夜里的空气。妈妈不在她的身边,只有床前的小夜灯还在安静地摇曳柔弱的光。祝明月每晚在噩梦中惊醒后,睡意全无,便悄悄下床趴在窗边,抬头仰望天上的月光和星星。一连几晚都是多云,朦朦胧胧的月光像是在模糊泪眼中的视野,天气预报说这周有雨,可是至今一滴未下。 妈妈离开后的第八天。 祝明月只写了个日期,就合上了空白的日记本。妈妈不在,每一天就算在学校过得多好,也显得多余而毫无意义。这一周她还是和平常一样去上学,没有妈妈接送,她只能自己起早一点步行去学校。幸好没有人看出了她的异常,她还是和平时一样认真听课,放学后留下来做一会儿作业才走。有人问起她的妈妈,她也只是淡淡一笑,告诉他们妈妈正在外国出差。她看着同学们羡慕的表情,胸中涌起一股酸涩。但只要还在学校里,她就必须努力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不能让同学们知道自己的妈妈离家出走,他们都羡慕她有一个长得美丽的妈妈,所以无论是同情关怀还是落井下石的目光,她都无法承受。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阵饭香和油烟味。初夏的傍晚,云霞宛如碎了壳的蛋清,粘稠地聚拢在天边金黄的夕阳周围。祝明月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爸爸还没有回来,而她也不想他回来。爸爸不懂得做饭,只会闷声闷气地扔给她一个饭盒就呆在阳台那里抽烟,或者坐在客厅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祝明月宁愿天天晚上吃方便面,至少方便面是妈妈亲手挑选的,全是她喜欢吃的公仔碗面。 祝明月走到客厅,咪咪立即跑过来磨蹭她的脚踝。碟里的小鱼饼干所剩无几,如果明天妈妈再不回来,大概咪咪就要挨饿了。挨饿还不算什么,祝明月最怕的是咪咪挨打。自从妈妈离家,爸爸的脾气变得非常坏,也许他的脾气本来就是如此,只是她从前没有发觉,又或者是他掩藏得太好。祝明月知道爸爸会趁她去上学时残忍地用拖鞋抽咪咪的头,或者用晾衣杆死命地追打它。喝醉了酒的爸爸好像已经失去了理智,祝明根本无法阻止他伤害咪咪。那些时刻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恨意——并不是恨爸爸,她不恨任何人。她只恨自己不能快点长大,恨自己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尤其是恨,一直以来她竟然可以假装对爸爸妈妈的事情一无所知。 “要不是为了祝明月……。”这个句子日日夜夜地在她的脑海里盘旋。那时她才发现,其实她心里由始至终都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强迫自己忽略或者忘记,最后甚至无动于衷。她不想爸爸妈妈分开,就这么简单。上一年生日,她对着蛋糕许下的愿望里,就有“爸爸妈妈天天开心”。结果现在证明,真正感到开心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爸爸妈妈在一起并不快乐,她的每一点快乐,表面上来自爸爸妈妈同等的快乐,事实上却扎根于他们压抑着的痛苦。 她不能再那么自私。 祝明月抱着咪咪圆滚滚的身子,蹲到房间窗前的橱柜后面。她一点都不想哭,只是六神无主地望向窗外。 一只小麻雀正扑棱着翅膀在学飞,可是它好像并不顺利。窗户外的空调机上站着两只大一点的麻雀,像是它的父母。它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只试飞失败,笨拙地在防盗栏杆上乱跳着发脾气的小麻雀上,其中一只不知是小麻雀的妈妈还是爸爸,耐心地飞到小麻雀身旁,一次又一次地用头轻顶小麻雀的身体,好像在鼓励它再来一次。 窗外的麻雀一家与祝明月只有一扇玻璃之隔,可是她却觉得那应该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她永远都无法进入,只能沉默旁观的遥远世界。 祝明月正看得入神,咪咪趁机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跃上窗台,像人一样双脚站立,恼怒地举起它的小爪子拍打着玻璃。空调机上的两只□□雀听到声音立马飞走了,然而小麻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用好奇又无辜的眼神看着咪咪,没有一点要逃走的意思。刚才已经飞走了的其中一只□□雀,此时又心急如焚地飞了回来,用力地在小麻雀面前扇动翅膀。小麻雀这时终于意识到危险,不等□□雀的信号,就慌慌张张地跳下了窗台。 祝明月飞快地冲到窗边,“咣”地一声拉开了窗户,外面的风呼啦地吹进来扯乱了她的头发,纷飞的刘海扰乱了她的视线。当风最终平息,她心急地往外望去,落日的余晖轻轻地笼罩着城市,街道和两旁的芒果树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小麻雀已经盘旋在空中,越飞越高,两只□□雀也不远不近地跟在它身后。它们一家朝着落日的方向飞去,挥动的翅膀仿佛几条线,又逐渐变成几个点,最后融入了无际的天边。 祝明月痴痴地凝望着远方,直到眼睛胀痛,涌出泪水。 就在那一刻,一个想法像种子一样无声无息地飘进她的心,并且势不可挡地迅速落地生根。 眼泪已经不知不觉被风干了,祝明月终于不再犹豫。下定了决心后她抬起头,一轮浅浅的新月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了蓝紫色的空中。清澈,皎洁,幽幽地散发着明亮的银光,好像正在对她微笑。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像洪水一样涌来,祝明月站在车站中央,仰头看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不由自主地拉紧了胸前的斜挂包带子。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看着一张张飘忽而过的陌生面孔,感到几秒钟绝望的窒息。 冷静。冷静。冷静。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又低头看了一眼莉莉。 莉莉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熊,是妈妈送给祝明月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当初祝明月不顾一切要回到奶奶家收拾东西,就是为了取回它。莉莉是英语“lily”的音译,这个名字是妈妈取的,因为妈妈最喜欢的花就是百合。每次低声唤莉莉的名字,祝明月总能嗅到一股清幽的百合花香,那是妈妈身上独有的味道。 莉莉正睁着两只黑豆似的眼睛笑着看她,祝明月终于鼓起勇气走出了候车厅。 刺眼的午后阳光。呛鼻的车尾浓烟。让人心跳加速的喇叭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陌生,却也说不上熟悉。 萍水相逢。 不知不觉快一年了,她居然还记得欧阳若雪说过的话。 可是她也只记得这些了。急促的跳秒声响起,红灯转眼变成了绿灯。祝明月独自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走到舅舅家。 人生路不熟,她只能凭借一年前的记忆来指引方向。可是那一天她只顾着发呆,并没有专注认路。更何况,就算她真的找到了舅舅家,怎么就能够确定妈妈一定在呢? 那个时候祝明月还不知道“直觉”这个词,她只知道自己在房间看见窗外那片飘云的时候,好像冥冥中听见有人在召唤她。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趁着爸爸不在,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家,排除万难才来到这里。 已经来到这一步,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了。祝明月咬了咬牙,看着面前再次出现的两条分岔的路,在心里第三次默念:点指兵兵捉大贼…… 左边!绿灯已经开始闪烁,祝明月飞快地跑过马路,拐进左边的街道。 烈日当空,她的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祝明月沿着笔直的街道一直走,凉鞋拍打着彩色的街砖,发出“啪——啪——”的声音。从车站出来后,她已经走了很久了。她开始感到口干舌燥,明晃晃的日光像无数把锋利的剑在她的头上挥舞,她不禁一阵晕眩。 祝明月稍微放慢了步速,这时一棵高大的榕树映入她的视野。刚才她只顾着看前面,根本没有留意到它。她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棵树,欧阳姐姐曾经带她来过这个地方。祝明月欣喜地甩了甩头,准备飞奔到那棵树下。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祝明月想都没想就直接跳上了一旁的鹅卵石小路。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小路末端,差点兴奋得尖叫出来。 圆圆的小灰帽。天底下恐怕除了外公,恐怕再也没有谁会戴这顶奇怪的帽子出街了。 外公背对着她坐在公园的石椅上,祝明月正想张嘴喊他,却发觉外公的隔壁还有一位老人家。这位老人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和外公聊天,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祝明月看见外公有些夸张地抖着肩。 她犹豫着走到他们身后,悄悄地蹲在椅子背后偷听他们说话。 “哎,老范,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曾经发誓以后结婚生孩子,如果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就对亲家?”外公的声音和往日有些不同,似乎有些沧桑。 “你还记着这些啊?”旁边的老人呵呵笑了几声,“老夏,你不要告诉我,到了现在这个年代你还搞这些指腹成婚。” “就算想指都没得指啊。”外公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我们家姗姗和你们家乔森倒是真有机会。” “哈,你也真有这样想过?”老人的声音似乎有些惊喜,“不过算啦,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别瞎掺和啦。” “你老,我可不老。”外公嘴硬地反驳,又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现在想起来,你有两个孙子,我有两个孙女,说不定还真能凑成两对呢。” “老夏,你要不要那么贪心。”祝明月偷瞥到老人正笑着摇头,“小的那两个连面都没见过,你也能想那么远。” “哎,你这种儿孙满堂的不懂啦。”外公叹了口气,“我真有点想念阿月了。” 祝明月听见外公失落的声音,再也按捺不住,突然站起来绕到外公面前。 “阿月?”外公惊讶得语无伦次,“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祝明月正想开口解释,就看见外公扭头四处张望。“你怎么一个人啊?你妈呢?” 看着一脸欣喜的外公,她忽然明白他并不知道妈妈离家出走的事情。他以为她是跟着妈妈一起回来的。 这时旁边的老人微笑着朝她点点头,祝明月礼貌地叫了一声“公公好。” “叫他范公吧。”外公笑眯眯地说,“阿月,这是我的老友。我跟你提过没有?那个几十年没见后来重遇的那个。” “记得。你住街头,他住街尾。”祝明月不假思索地说。 “哇,这种小事情你也跟她说?”范公装作吃惊的模样,“老夏,你该不会把我们曾经穿过同一条内裤的事情也说了吧?” 祝明月愣了一会儿,随即跟着两个老人家一同哈哈大笑起来。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她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找到外公后她已经没那么害怕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孙小美不是经常这样说吗? 祝明月决定不把真相告诉外公,因为既然他不知道,就证明妈妈没有让他知道。母女之间有的那点默契,祝明月不会忘记。 傍晚,当外公推开舅舅家的门,祝明月第一眼就看到了正窝在沙发上看新闻的妈妈。可是她拼命地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假装和妈妈只是一会儿没见,而不是一周。 “阿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恰当好处的亢奋,“我没骗你吧?我和妈妈特意不给你打电话,就是准备给你一个惊喜。surprise!” “哎哟,你真被你妈带坏啦。”外公正要开始絮絮叨叨,就被刚从厨房出来的舅舅和舅妈劝进了厨房。 祝明月看到外公走远,才敢转过脸来直视妈妈的眼睛。从她进门那刻起,她就感受到妈妈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她的身上。妈妈似乎变瘦了,祝明月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最后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她苍白的脸庞。妈妈好像轻颤了一下,呆滞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澈,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长久地凝望着眼前她朝思暮想的女儿。 祝明月觉得这一刻她的心情复杂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很开心,想笑,又很不开心,想哭。又哭又笑?那一定很奇怪。她想说“妈妈,我好想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她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一把用力地伸出双臂抱住了妈妈。她感觉到妈妈在她的怀里无声地掉着眼泪,还听见她用极小的几乎近同幻觉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祝明月从未听过妈妈说那么多的“对不起”,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向她道歉。要道歉的人其实是她,是她造成了爸爸妈妈的痛苦。可是她已失声,况且在这种时刻,再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她长久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直到双臂麻木酸痛也不放开。 后来的祝明月,在遇到她关心的人深陷痛苦需要安慰时,总是变得异常沉默。她的一言不发常常被误解为冷漠和无情,可她不过是从小就深知,任何言语永远都不能成为最好的安慰,只有无声的拥抱可以。因为对于一个落入苦海的人来说,言语不过是无关痛痒的过眼云烟,而一个有力的拥抱就像海上飘浮的枕木,即使不能把人从苦海中拯救,至少还能在陪伴在他身边,成为他最后的支撑。 而祝明月一直不知,自己的这个习惯,就是从那天开始养成的。 她用拥抱回答了妈妈的问题,无需说话,她们已经心意相通。从今以后,她要努力适应没有爸爸的新生活。 既然她不能实现自己名字里的第一个愿望,那么她只有用尽全力去实现第二个。 她曾经无限次想过自己名字的意义,但她一直没有机会问爷爷。直到那天她从草稿纸里发现了一张有爷爷笔迹的纸,她才终于知道他的寄望是什么。 “祝明月:寓意家庭团圆,人生美满幸福。” 太迟了。知道得太迟。况且知道也没有用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爷爷的第一个心愿。她已经尽力了,可是实在力不从心。 就这样,2004年的6月末,祝明月刚过她的八岁生日,就坐在舅舅的车里离开了岐城。 临走前她回了一趟竹园小学,本来她以为自己对这里没什么感觉,没想到在其他孩子为她唱生日歌的时候还是差点哭了出来。她把做好的十几张“库洛牌”全部送给了后桌的女生,她曾经答应要扮演她的知世,可惜已经没机会了。 很多年后,每当祝明月回想起离开岐城的那天,脑子里全是绿油油的芒果树无声地迅速后退的画面。一个红色的气球孤零零地随风升上蓝天,最后消失不见。 原来并非只有永诀的时候的“end”会令人伤感,仅仅为了表明一切都已过去而写上的“ed”也一样。她看着熟悉的路和风景离她越来越远,只是感觉忧伤,眼里却没有泪。她又不是不再回来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那些年在岐城的生活,给祝明月上了很多宝贵的人生第一课。小时候她从来不曾幻想,有一天她会离开这座城市。可是无论以后她去到哪里,那些岐城曾经教给她的人情世故和经验教训,将一直伴随着这座小城糜烂和生机并存的独特气息,散落在她生命和回忆的每一个角落。 第18章 写在第二卷开始 接下来大概还有几万字的关于小学生的内容。会讲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之间的一些明争暗斗。都是为了第二部和第三部初高中的内容作铺垫的。 嗯因为已经进入正文了所以节奏会加快一些。 当然如果觉得小学生内容很无聊的话,可以直接等到第二部的时候看初中的内容(好遥远的样子 嗯,总之,虽然看的人很少,但是零仔还是很感激你们愿意花时间看一个这样慢的故事。 因为存稿不多了,所以可能做不到每日一更了。不过也没什么人介意吧(耸肩微笑 好吧,总之,明知一个故事没什么人看,还要继续痛苦地写下去,大概就是真爱吧。 不管有没有人会懂,这就是自己要完成的使命。 祝每一个看到这一行的人幸福。 即使你们觉得我的这个故事无趣也没关系,欢迎留言,或者邀请我去看看你们的故事。 一步一脚印,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努力方式。 谢谢你们理解和支持。 零和月。 第19章 第三章 他乡 1 从天而降 走廊外的热风不时扑面而来,席卷着一阵浓郁的桂花香气。 祝明月正挨在教室门外的墙上紧张地等待着。 八月最后一天的下午,是所有小学生回校登记注册领新书的时间。如果祝明月还在岐城的话,她已经穿着竹园小学难看的绿色校服坐在教室里面帮忙发书了。 “各位同学,这个学期我们班转来了一位新同学。现在大家掌声欢迎她!” 一阵热烈的掌声噼里啪啦地响起,祝明月无声地深呼吸一口,然后轻轻推门而入。几十双眼睛正齐刷刷地同时看着她,祝明月顿感额冒冷汗,头皮发紧。 霹雳卡霹雳拉拉,波波力那贝贝鲁多…… 她在心里默念着小魔女doremi的咒语,稍微冷静了一些,但是走上的讲台的时候,她还是紧张得差点绊倒。她看见坐在前排的两个女生在笑嘻嘻地交头接耳,似乎正在取笑她。祝明月假装没有看见,只是悄悄一手轻捏着黄色背心裙的裙摆,强作镇静地走到老师身边。 “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老师在她耳边低语。 祝明月犹豫了一下,视线越过所有人好奇的打量眼光,落在教室背后的黑板报上。 “我叫祝明月。”她小声地说。 台下一片沉默,直到老师轻轻咳嗽了几声,才有零零星星的掌声响起。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老师问。 她摇头。 “好。那你坐到那边那个空位置上去吧。大家再次掌声欢迎祝明月同学!” 祝明月踩着一阵整齐而陌生的掌声走到窗边的空位置旁。 她若无其事地蹲在地上,用沾了水的纸巾轻擦落满了灰尘的桌椅,然而她却没能擦掉那些黏在她身上的好奇眼光。 “好了,现在可以去搬新书了,有哪些同学想去?” 祝明月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 她的余光瞄见坐她隔壁的男孩正吃惊地瞪着她,但是她不敢扭过头去与他对视。 之前在竹园她好不容易才克服害羞和别扭交了几个朋友,现在又要重头开始了。小时候祝明月一直无比相信这个世上有魔法。但是她有时也会疑惑,魔法到底是不是真的像童话书里说的那样是万能的。 如果是,会不会有能让人变得勇敢的魔法? 祝明月跟着十几个男生走出了教室。去搬书的人里只有她一个是女生,所以他们此刻都在好奇地扭过头来对他指指点点。 她就是因为不想拘谨地坐在座位上像只小白鼠一样被人注视才跑出来搬书的。祝明月故意放慢了脚步,拉开了和他们的距离。 十几个男生像青蛙一样“砰砰砰”地跳下楼梯。祝明月这才加快步伐跟上去,却没想到其他班已经有不少人搬着书回来了。 楼梯一下子变得异常拥挤。同班的十几个男生已经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只剩下祝明月还不知所措地被围在一群群涌上来的孩子中间。不停有人不小心碰到她的肩膀和手臂,祝明月只能停在一级台阶上小心避让。 在楼梯间上上下下的孩子们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只有祝明月还穿着自己的黄色背心裙。她避开所有人好奇的视线,寻找着可以钻出去的空间。 然而就在她稍稍分神时,踩在下一级上的脚突然踏空了。刚才不知是谁从背后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肩,她立马失去了平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斜。祝明月伸出手想要捉住一旁的栏杆,没有捉紧,只是几根手指轻擦过冰凉的瓷砖。 这时有人正搬着一摞书上楼,朝她这边走来,那个人的脸被高高的书山挡住了,根本看不见她这只失足俯冲的小鸟。 “让开!”祝明月下意识地大喊。 太迟了。有几秒钟,祝明月感觉自己仿佛飘在了空中。 她本能地举起手来捂住脸,额头却重重地撞上了什么又尖又硬的东西。疼痛一瞬间像肆虐滋长的藤蔓爬满了她的脑袋,但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一声惨叫,好像是个男生。 世界好像开始天旋地转,书本掉在地上的“啪嗒”声接连不断。祝明月害怕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像只断翅的鸟儿般向下坠落。然而最后她并没有滚下楼梯,有人伸出手死死地捉住了她的衣领。祝明月一屁股跌坐在阶梯上,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甚至没想起要回头看看是谁救了她一命。 等她眼前的世界终于平静下来不再乱晃,祝明月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不禁一阵哆嗦,犹豫许久才敢缓缓转身看身后的惨况。 有人正背靠墙壁侧坐在阶梯上,他的身上和四周都散落着崭新的语文课本。祝明月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一本书正稳稳地摊开趴在他的脸上。但是她能清晰地听见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把她毒打一顿。她像只受惊的猫咪一样瞬间弹起,却没想到扯着她衣领的那只手还没有松开。她再次回头,才发现拉着她的人恰好就是被她撞倒的那个。 “对……对不起!”她慌乱地道歉,紧张得语无伦次。 “到、底、是、谁!”对方突然用力把她扯到身边,用另一只手迅速地掀开盖在脸上的书本,“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 祝明月避无可避,就这样被迫与他对视。 等等,这个人……怎么这么脸熟? 记忆的盒子仿佛被瞬间打开,一年前盛夏的阳光仿佛再次斑斑点点地落在她的身上。祝明月眼前浮现出许多破碎的画面。她看见自己抱膝坐在树下,一个男孩坐在她身旁,好像捉着她的手在写什么,接着她又开始在空气中比划。后来画面开始碎裂,像坏掉的墙纸一样纷纷飞落,然后有人在喊:喂,祝日朋,再见啦…… 居然……是他?!在树下莫名其妙过来找她说话的家伙? 祝明月惊讶地眨了眨眼,一时半会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是你?”男孩看见她也一脸愕然,迅速松开了捉住她衣领的手。 “柏宇,你没事吧?” 她和男孩正在对峙,一个肤色黝黑男生抱住一叠数学课本冲到了他们身边。 “没事。”被撞的男孩从地上弹起来,朝祝明月咧嘴一笑。“只是有人从天而降,吓了我一跳。” 祝明月不敢看向他们,只是一言不发地蹲在阶梯上把散落一地的课本一本本捡起。 “对不起。”她轻轻拍打课本上沾上的灰尘,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都说没事啦。”男孩接过课本,重新抱稳,“你……你没有摔伤吧?” 她垂下眼摇头。 “那就好。”他好像舒了口气。 “说起来你……是不是叫祝日朋?那天之后好像就没再见过你,还以为你转校了……” “喂,我们不要再站在这里啦。没事就继续搬书,还有好多呢。” 祝明月正犹豫着怎样回答,肤色黝黑的男孩突然插话。 “哦,对,你刚才拿了英语书没有?” “拿啦。这点分量小意思。” “切,你哥我和苏洛琳不同,不会夸你。” “你又提她干什么?” …… 趁着他们聊天的工夫,祝明月正想着悄无声息地下楼,但是同班的男生已经搬着书上来了。 “祝明月,原来你在这里啊。”走在最前面戴眼镜的男生看到她好像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嗯……范柏宇,许霆煜,你们在楼梯这里站着干嘛?” “祝明月?”范柏宇听到这个名字轻皱了一下眉头,“她不是叫祝日朋吗?” 戴眼镜的男生正想开口解释,祝明月已经一溜烟地飞快跑下了楼梯。 她听见身后范柏宇在喊:“喂,你等等啊。” 还等什么。三十六计,当然是走为上计。夏晴晴说的果然没错。 初中时祝明月曾取笑欧君佑写作文的例子张冠李戴,却不知道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也只是知道“夏晴晴曾说”,而不是“孙子曰”。 祝明月跑到一楼的时候,才想起来书已经被搬完了,她本来应该跑上楼回教室才对。 哎算了,反正回去也是无聊。 祝明月趁着人少,悄悄地溜到了操场。师范附小果然名不虚传,连操场都比竹园的大多了。她想起竹园那三条短短的直跑道,却并不感到怀念。因为体育课她一直都是全班倒数。 不过有一个地方引起了祝明月的注意。那是一片沙地,插着一个写着“快乐园地”的大木牌。她看到沙地上有假山、攀爬网、跷跷板、滑梯,还有她最喜欢的秋千。 祝明月环顾四周,发现没人。她兴高采烈地小跑着走进沙地,轻轻一跃,一屁股坐在秋千上。 可惜,没有人在后面推她。 她有些笨拙地晃荡着两条小腿,可是秋千仍旧纹丝不动。 哎算了。她有些无聊地坐在秋千上,看着一旁的桂花树不时洒落一把雨点般的花朵。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喵——”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