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窑》 第1章 飞来横祸 “小姐,不好啦,不好啦,老爷被人拉走啦!”德叔急急的冲到窑里,叫醒对着火堆打盹的涂安真。 涂安真睡眼朦胧看着被火光映红的德叔的脸庞,缓缓地问:“怎么啦?” “小姐,官府来征兵,少爷不在,官府就把老爷拉走啦!”德叔几乎是带着哭腔说。 涂安真心里一惊,猛地跳起来,向涂宅大堂跑去。 德叔在后面一边跟着跑一边叹气:“老爷啊……” 我的家怎么这么空,怎么这么大! 工匠们曾经住宿的后院连排小屋,母亲曾近住过的厢房,兄长住过的屋子,父亲挑灯算账的书房,都是空的!她心里发毛,终于到了通往大堂。 大堂里,两个工人在呜咽,父亲不见了踪影。 “爹——”涂安真绝望地叫着,大堂屏风后吹来一阵凉风,好像要把涂安真的声音带到空旷涂宅的每一个角落。 “小姐,他们已经走了,官府来人,说要征兵,少爷不在,他们就……他们就把老爷给带走了……”德叔跟到了大堂,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老爷——”说罢,老泪纵横。 涂家本是浮梁城有名的烧瓷世家,鼎盛时期宅子里有三个窑近三十名工匠,可是近十年来,朝廷为对抗蒙古人,不仅大量增收商贾的税赋,还不断征兵,甚至将把瓷窑里手艺精湛的工匠都征去当兵。 连年的战争,导致瓷土和颜料的来源商路中断,瓷器的销量也锐减,涂家瓷窑,三年前有一个灭了火,两年又灭了一个,顺带不得不遣散了许多工人。 去年涂家少爷安青为求购青料,不惜以身试险,亲自和西域商队前往波斯,不料三个月后却有人带回涂家少爷失踪的消息。涂夫人听闻后终日以泪洗面,不久便郁郁而终,临终前特意嘱咐:“涂家瓷窑火不能灭呀,有了窑火,青儿就知道回家的路的啊……” 涂安真看着死不瞑目的母亲、苍老而憔悴的父亲,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安真在一天,就一定要帮着父亲守好瓷窑,等着兄长回来。 可是,就在今天,犹如晴天霹雳——父亲被拉走,这对本来就难以为继的涂家瓷窑来说,简直就是致命打击。 “德叔,父亲年纪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被征兵?”涂安真哽咽着问。 “官府的人说,户籍册上登记了涂家有壮丁一名,朝廷规定必须参军。” “可是,官府户籍册上的那人是兄长啊,兄长已经失踪一年多了!”涂安真变得激动起来。 “官府就是要人,老爷不从,他们还打了老爷!”德叔伤心欲绝。 “官府怎么能这样?”涂安真气愤的说。 没人能回答,朝廷连吃败仗,兵征了一批又一批,可总是去的人多回来的人少,浮梁城里的人家也不只是涂家遭殃,几乎家家皆已破败。 这样埋怨下去不是办法! 涂安真握紧了拳头,镇定了下来,“德叔,瓷窑你带着工人们帮我看着,明天我去外面想想办法。”她一字一句吩咐。 一夜无眠。 一大清早,涂安真打开涂宅大门,一阵阴风从背后的大堂吹来,涂安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明明是初夏的时节,怎料寒意却如此浓烈? 走到西市大街,涂安真发现原来热闹非凡的集市却已变得凋敝冷清,各家商铺大门紧闭,招牌帧旗在孤独的空气中飘摇,偶见一路人,想拉住他,可那人却面带怯色,故意躲闪,迅速地离开。 一路走到府衙门口,堂鼓依然威严的屹立在一侧,涂安真想都没想,走上前去,用力击鼓。 “嗞——”府衙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捕快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一下,皱着眉头喝到:“别敲了!别敲了!把蒙古人都敲来了,什么事?” “大人,民女名叫涂安真,是瓷器商涂贾的女儿,昨天我爹被人拉去征兵了,可他年事已高……”还没说完,涂安真眼圈就红了。 “这事我可管不了,蒙古人都要打到府衙门口了,谁管你爹死活!”捕快一听是找人,语气立马就变得不耐烦起来。 “大人,您帮帮忙,告诉我他们在哪个方向,我想……我想去去看看我爹!”涂安真跪下哀求到。 捕快看到涂安真又哭又求的,似乎心软了,没好声好气地说:“知府大人奉命带兵前去打蒙古人,听说蒙古人距此不足百里地,昨天下午就已经出发了。蒙古人人高马大,能从北边一直打到这来,估计这浮梁城也守不住,听说蒙古人杀人不眨眼,你还是赶紧回家好好躲着吧。” 话音未落,那捕快就“砰”的把门一关,涂安真的心霎时凉了半截,回音在耳边环绕,刺激得涂安真腿软直哆嗦,她用力扶着鼓架,才勉强没有瘫倒,嘴里叨念着:“爹——” 涂安真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商家的帧旗仍在刺眼的阳光里飘摇,却更显荒凉。 印着“瓷”字的别家商铺的招牌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她的心被纠得生疼,浅浅的呼吸间都是绝望。 忽而一阵灰尘的味道由远及近,土腥腥刺激得人无法呼吸。 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吁——”伴随着一声底气十足的叫声,白马前腿高高抬起,朝天后仰,一头高大的马儿停在了涂安真的面前。 “什么人竟敢行刺我家主人?”两个蒙古人打扮的彪形大汉操着奇怪口音的汉语狠狠地说,涂安真被吓住了,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不必慌张,且待我询问清楚。” 这时,耳边却传来一阵柔和的声音,张口说话的是一个白面男子,边说边下马来。 虽说他也做胡人打扮,却不似围住自己的那两人般粗鲁,只见他眉宇间洋溢着一股英气,脸庞正中的直挺的鼻骨显出他的高傲,他眼睛比所有人都更有神采。他向涂安真作了一个揖,恭敬地问道:“姑娘,有没有伤到?”语气柔柔的,透着一丝关切。 “哦,没事,我只是……只是没注意看路。”涂安真抬眼正好对上男子关切的目光,一时间有些尴尬,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把目光移向别处。 “没事就好,姑娘以后要小心,本……在下先告辞了。”那人说的汉话也不是本地口音,又转身对那两个大汉说:“我们走吧。” 说罢三人一同上马,扬尘而去,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尘土的味道也随即消散,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又在瞬间消失。 西市大街又变得安静起来,刚才那几句外地口音的汉话好像从没说过一样,空气在阳光里凝固,飘摇的帧旗也静止了,四周虽然很明亮,压抑却无孔不入,让人透不过气来,这是怎样诡异的氛围! 要是换在平时,涂安真一定跑着回到家向父亲撒娇,说在集市上被来买瓷器的外邦人吓到了,可是父亲呢?父亲呢?一想到这,后怕、恐惧、无助、悲凉同时涌上心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远远的,涂安真就看到德叔在门口张望,“小姐——”德叔焦急万分地招手,“老爷回来了!” 涂安真以为自己听错了,“爹回来了?”她喜出望外,根本没注意到德叔脸上焦虑的神情,大声喊着爹爹边冲进了内厅,可她发现爹趟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心情从天堂到地狱,瞬间转变。她几乎是哭着问德叔:“爹怎么了?” 德叔叹了口气着:“刚才两个官府的人把老爷送回来,说是昨夜急行军老爷摔下马来,折了腰。” 涂安真心急火燎的问:“请大夫了吗?” “大夫来过了……”说着,德叔摇了摇头。 “爹——”涂安真全身一软,趴到床边哭了起来。 “安真——”涂安真听到了一声气若游丝地叫唤。 “爹——爹——”,涂安真激动地叫起来。 “爹刚才看到你娘了,你娘让我把窑火给灭了,说安青不会回来了……”涂贾的嘴里艰难地说出了几个字。 涂安真抓住父亲的手,却感觉那手冰凉而沉重,偶尔有一丝颤抖,仿佛在传递着悲伤和绝望。她紧紧地捂着,希望用自己的手来温暖它,只是那手却越来越冷越来越重,不多时,便彻底软了下去…… “爹——”涂安真惨叫一声,伏着父亲的身体,大哭起来。她感觉头顶有千斤重,压得她动弹不得。 身体静止了,脑子里父亲和她生活的却画面一幕一幕的闪现:父亲教自己写字、打算盘、做瓷坯,自己趴在父亲怀里撒娇……这一切好像都是昨天才刚发生。 可是那只冰凉的手却总是在不停的提醒——父亲走了!父亲不在了!她多希望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不是真的,昨天父亲还带着自己算账,那双大手还在算盘上熟练地拨弄,可从今天开始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沉静的上半夜,她能听到自己呜咽的声音,不知几个时辰后,她好像来到了白茫茫的云雾当中,想叫爹,嗓子却哽着发不出声音,眼望四周一片白烟飘渺,谁也找不着,想离开,却发现双脚沉重得迈不开步伐,无力感把喉咙压迫得无法呼吸…… 突然一片亮光刺得眼睛疼,原来屋外变白,天放亮了,涂安真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发麻无力,倒在了床檐边。 这一幕被刚进屋的德叔看到,连忙扶住涂安真。 “小姐,小心!”德叔用沙哑的声音关切地说。 “没事,我能行!”嘴上这么说,可转眼一看到脸色已经发黑的父亲,涂安真的心就像被石头压碎了一样,又堵又疼。 德叔扶着涂安真走到屋外,恍惚中她好像又听到了瓷窑里烧火的声音,在这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兄长在书房里和父亲说话,又在拨弄算盘。 她想像以前一样,跑进书房里,掺和关于瓷器的各种事情,可是脚步一迈开,就清醒的发现这一切都是幻觉。 “疼爱我的父亲、母亲、兄长都不在了。”他转头看着德叔红肿的眼睛,心里哀伤地对自己说。 简单地办完了父亲的丧事,涂安真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盘算瓷器的生意。 涂安真知道,父亲让她灭了窑火,其实是想让她从这瓷器生意中解脱出来,可以安安心心地嫁个平常人家,过一个普通女孩子该有的生活,而不是做个瓷器商人,操持整个家族的生息。而今战乱已久,颜料早就缺货,瓷器的销路几乎中断,瓷窑里也是烧不出什么东西的了,即使不甘心,也得承认窑火继续烧下去意义不大。 没过几日,工人们开始窃窃私语,都在担心被扫地出门。 涂安真不说什么,自己核算了账册,便开始给工人们分工钱。 每个工人的钱袋子都沉甸甸的,那都是多余以前年薪两倍的工钱,好让他们回乡去避战,工人们都感恩戴德的离开。 终于,只剩德叔一人了。 这天早上,涂安真叫来德叔一起,拜了父母的牌位,然后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所有的力气都吸在嘴边一样,推开了心中千般不愿、万般不舍,淡淡地说出了那句话:“德叔,我们去熄了窑火吧。”德叔听罢,沉默良久,神色黯然。 即便是做了足够的心里准备,关上窑口的那一刻,天旋地转,四周都暗淡无光,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睁眼透过窑上的小孔,看着火苗完全熄灭。 火光暗下去的那一刻,涂安真的心被掏空了。 又在一瞬间,往事像洪水一样涌上来,争先空后的要填满整个空缺。 从记事起,自己就是在窑边玩水、玩泥巴,看母亲、兄长给瓷器“上彩”,也看工人们给运来榆木和松木烧窑火,还少不了捣乱。 有一次兄长和自己爬到垒好的木头堆上玩耍,不料那木堆并不稳,踩两下便滚了下来,兄长抱住自己摔在了地上,害得兄长卧床一月。 还有一次,兄长不知从哪里搞了几个地瓜,偷偷的扔到窑火里烤,夜里趁父亲不注意,带着自己开窑口掏地瓜,可就因为提前开了窑口,弄得窑里的温度过高,最后本应烧出的白瓷却变成了黑瓷,气得父亲罚兄长和自己在窑边举着烧坏了的瓷器跪了一夜,娘在夜里心疼得不知所措…… 以前的涂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但经营有道,日子也算舒心惬意。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家里的坏事就越来越多,先是有工匠偷瓷器,然后又灭了两个窑火,遣散了工人,接着兄长失踪,母亲去世,渐渐的,涂家也就习惯了不断破败,可父亲也突然去世,让原本还有主心骨的涂家一夜垮塌。越想越伤心,涂安真趴着德叔肩膀,呜呜的哭了起来。 浮梁城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集市彻底歇业,大街上马蹄声越来越频繁,终于,德叔也要回乡下避战去了。 临走前,涂安真扶着德叔,一间一间的查看了后院工人们的小屋,查看了三个瓷窑、工坊,还看了兄妹俩的屋子,走过兄长屋子前的时候,德叔突然像换了一个人,自顾自的说:“少爷出生那天老爷去了昌南卖瓷器,第一个抱他的人是我,老爷常常不在,夫人又忙着工坊上彩的事儿,少爷经常缠着我带他去集市上玩,后来又有了小姐,我就带着你俩一起玩……” 德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住了,涂安真感到他在微微地抖,望向德叔,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 第2章 半路遇袭 “病已大好,儿勿挂念。”看着母亲飞鸽传书来的亲笔书信,真金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落下了。 虽然汉地仍是夏日,但草原上却已秋风萧瑟,大元皇后,也就是燕王的母亲察必自年初以来,身体一直不好。皇上特别关照,今年的冬天一定要让察必皇后到开平行宫过冬,故初夏便已动身,哪知察必皇后不能承受舟车劳顿,撑到太平路,便病倒了。 此时真金在池州前线与宋人血战,后方的信使虽然对察必皇后的病情一日一报,但真金的心始终悬在头顶,放不下来。几次想返回后方看望母亲,但繁重的军务让他总也脱不开身。 每每念起母亲躺在病榻上痛苦的情景,真金的心就像刀扎一样疼。为了能够早日结束战斗,也为了尽早回到母亲身边,真金命人将大将军直禄脱请来帐中,与之商讨战事。 “依将军之见,池州之役何日能结束?”真金看着帐中央的沙盘,向直禄脱发问。 直禄脱思索片刻,胸有成竹地回答:“回燕王,近年此地洪水泛滥,粮食绝收,南人补给不足,假以时日,必能拿下!” 真金微微皱了皱眉头,问:“意思是这场仗是持久战?两军在比拼粮草和补给?” “这……燕王如果这样认为,也可以!”直禄脱回答得有点犹豫。 真金严肃地说:“久拖不决,不是好事,要另想办法,劝降一事如何?” 一听到劝降,直禄脱像被点燃了一样,破口大骂:“南人小儿吃了豹子胆,昨日在阵前骂战,不仅臭骂我等,还誓死不降!” 真金不禁一笑,心想,就你这汉语,怎么骂得过池州都督饶仲石?饶仲石好歹也是宋人科举状元,文字游戏你必玩不过他。“直禄脱将军,你知道宋人为什么不肯投降吗?”真金继续问。 “……”直禄脱眼睛转来转去,却没有给出答案。 真金继续说:“开战已久,久攻不下,如若破城,宋人以为我们必会屠城,所以仍在顽抗。” “我们必将战胜南人小儿,然后让兄弟们屠城,看见什么拿什么,想要什么有什么,兄弟们打仗不就为了这个么?”直禄脱眼放绿光,好像真的屠了城一样。 真金大怒,喝道:“放肆!你们难道忘了出征的目的了吗?屠了城,人心何在!” “不能屠城,打什么仗!死去了兄弟怎么办?”直禄脱也不甘示弱。 “除了屠城,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犒慰将士们,如果能和平收复此地,我们可以向宋人学习制瓷和纺织,发展和西域各国的贸易,巩固我大元基业。” “回燕王,南人小儿,手无缚鸡之力,贪生怕死,没什么好学的!”直禄脱还是忿忿不平。 真金见无法说服他,便不再言语,独自一人研究沙盘,直禄脱眼见无趣,报了一句属下告退,便自行退出帐外。 眼前是池州属地的沙盘,沙盘上详细标注了池州境内的每一条河流和山脉。 真金思忖:目前池州军的补给主要来自于婺州,婺州现唯一运转的城池就是浮梁城,一是浮梁城因瓷业开放程度较高,二是浮梁城交通便利。上次自己成功地以西域商人的身份进入了浮梁城,若能占领它,则可以截断宋人池州补给,迅速结束战役,所以应从浮梁城下手是为上策。 “来人啊,帮我换装,带上我的随身侍卫,再去浮梁城!”真金向帐外喊道。 侍卫哈兰术一边帮真金换商人装束,一边悄悄地对真金说:“燕王,刚从帐外有人偷听,我进来前,他就跑开了。” “想偷听我的人还少吗?没关系,我的行踪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我倒是想知道他们想怎么样?” “那您不怕……”哈兰术说着,用手往脖子上一抹,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他们想取我的性命倒是没这么容易,不过我出去后,你要小心,没有我的虎符,千万不能调兵遣将,否则你我将送命于役中。” 哈兰术疑惑地撇撇嘴,却不敢发问。 “你想问为什么吧?”真金看着他古怪的表情,想逗他玩。 “不敢不敢,军机大事,小的不敢多嘴。”哈兰术惶恐地说。 真金看这他表情一会儿一变的,更觉好笑,若无其事地说:“如果他们会发动进攻,会在战乱中杀死我,再假装成我是战死的。” “啊?这么恐怖啊?”哈兰术张大了嘴巴。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因此我出去后,若七日不归,你便知会安童将军,他在婺州,离此地不远,到时通知他去浮梁城找我。” “小的一定谨记!不过燕王,您可真要当心啊。”哈兰术把真金的衣服整了又整,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真金像是对哈兰术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浮梁城在池州东南部,与婺州相连。真金一行四人,小心翼翼地在小路上走,不选择官道,是怕做商人打扮的自己都会引起土匪和流民的注意,趁着官府忙着应战,半路抢劫。 走了一天,湿热的南方夏季天气让真金和侍卫们好不适应! 真金自己还比较轻松,可看着身后几个拿惯刀枪、加紧马背上路的侍卫,脸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却仍正襟危坐,心里想发笑。 他打趣道:“我们是商队,不是军队,我们也不是去战场,你们不用这样紧张!” “保护燕王是我们的责任。”不知谁回答了一句。 “等到了浮梁城,不能叫我燕王,就叫我燕公子。”真金不容置疑地命令。 “诺!”三人齐声回答。 虽然身后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真金却知道他们各侍其主,虽不能说心怀鬼胎,但可非同道中人。 女直人那吉在军中以力大著称,是从王室派来;完颜博则是阿合马的幕僚,为监视自己而被编入军中,张顺则是汉人,熟悉汉地,消息灵通。 此次前往浮梁城,真金是特意挑选的这三个人。 夜幕慢慢降临,四人来到了一片树林,放眼望去,暗黑的树林里烟雾缭绕,瘴气沉沉,偶有声鸟叫,带出深长悠远的回音却令人头皮发麻。 江湖中传言:逢林莫入,真金皱起眉头,有种不详的预感,真金不禁握紧身边的佩剑。 “我们穿过这片树林就找地方休息,大家打起精神,迅速通过!”真金为侍卫们打气,也为自己打气。说罢,带着头第一个进入了树林。 夜彻底黑了下来,雾气升得更高,四周安静得出奇,只听马蹄声滴滴答答,鸟也不叫了,远处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飘渺。 那吉忍不住了,骂了一句:“这树林,直娘贼的诡异!” 真金听出他汉语中的女直口音,匆匆回应了一句:“继续前进,速速穿过这片树林!” 话音未落,一张弥天大网突然间升了起来,网中央还点着火把。 真金的马被吓了正着,只见马儿惊恐地嘶叫着,后仰抬起前蹄,真金迅速地夹紧了马背,双手抓紧缰绳。 “保护燕王!”那吉大喊一声,迅速和其他人围成一个圆,把真金圈在了中央。 只听“唰”的一声,四周灌木丛顶掀开,四个黑衣人一跃而起,操起兵器,向真金和侍卫们扑过来。 没有任何人说话,只听间刀剑碰撞的声音,眼前碰撞出的火花比远处的烛火耀眼得多。 黑衣人来势汹汹,其中一个俯冲下地,顺势后仰,手持剑抵地双脚向后直接踢中马腹,一个侍卫应声摔下地来。 真金觉察在马上比拼定是劣势,立即下令:“下马!”那吉几人赶紧跳下马来,与黑衣人正面交锋。 黑衣人擅轻功,在树枝和灌木丛间飞来跳去,招式多从上向下进攻,真金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真金这一路人马,除了真金自己因长时间受教于汉人而习得轻功之外之外,其他人都是行军打仗出身,胜在体力好而非招式巧,面对自上而下的剑式无力对抗,在这样的战斗中必然处于劣势。 果然,五招刚过,那吉就已负伤。必须想办法把他们赶到地上来! 真金一跃而起,朝黑衣人落定的树枝飞去。 他并不与黑衣人正面过招,而是看准黑衣人招式出完之后,插入他们的撤退路线,迫使他们无法落到树枝上,而不得不停到地上,然后再让侍卫们与之对决。 真金的巧妙干扰和侍卫们的勇猛对抗,两个黑衣人已然倒下,只见愤怒的那吉拿着两把大锤,轮番地向倒下的黑衣人身上砸去,真金听见哼哼两声,俨然没了气息。 “留个活口!”真金在战斗间隙命令。 就在同一时间,身后却嗖嗖飞过了两只剑,精准地穿过了剩下两个黑衣人的胸口,真金赶到黑衣人面前,两人却已经死去。 “属下鲁莽,误杀了刺客!”放箭的完颜博跪下请罪。 真金拔出黑衣人胸口的剑,闻了闻箭头,心中暗惊:箭头有毒!口中却若无其事地说:“你护主心切,何罪之有?”完颜博才巍巍地站起来。 “上马,赶路!”真金命令。没有人说话,包括已经负伤的女直人那吉也麻利地爬上马,继续前行。 微弱的烛火依然在前方摇曳,月亮升起来了,白色的光照得树林却不再像刚才那样诡异。 行进中,真金默默盘算:树林里是个动手的好地方,可他们怎么知道我会走林子?一定是路上有人做了记号。出发前只是命令乔装,并没有要求打仗,为何完颜博的箭有毒? 真金眯起眼思索,睁眼间便看到不远处有个客栈,点着烛火。树林过了。 “我们就在此地歇脚吧,明日继续赶路。”真金命令。 真金没有宽衣解带,还将佩剑紧握手中,客栈里却很平静,一夜无事。 一大早,真金一行人准备出发,侍卫中的唯一汉人张顺却发了话:“启禀燕王,小人祖籍抚州,与浮梁知府同乡,若燕王信任,小人自愿引荐知府。” “哦?”真金顿时来了兴趣,以前光知道张顺消息灵通,没想到还有这般功夫。“你有什么法子快快说来?” “回燕王,小人父母在抚州也曾算颇有脸面,只可惜被宋人朝廷诬陷致死,小人为报仇,投了蒙古军队,小人亦知燕王宅心仁厚,此次是为劝降而来,若燕王信任,小人愿先赴浮梁城,引荐知府。”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我们且先上路,再做计划。”真金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却瞥见张顺脸上失望的表情。 真金和侍卫们快马加鞭,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浮梁城门下。本以为浮梁城会城门紧闭,可没想到城门大开,偶人还是有商人打扮的胡人进出,只是城门口的士兵对进城的每一个人都严格地盘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金心中有了数。 浮梁城外大片荒地,无人耕种,杂草丛生,看着兵荒马乱,宋人不愿出城耕田,却没停止浮梁城商贸,这浮梁城还真是一个生财之地! 真金看到城门口面黄肌瘦的宋人士兵,心生一计,拿出十两白银,交给张顺,吩咐到:“拿去给守城的侍卫,让他们放行我们进城。” 张顺一脸鄙夷,真金看出了他对宋人官兵的不满,“速去速回,不得有误!”真金命令。 “小人这就过去。”张顺不情不愿的向宋人官兵走去。 第3章 冤家路窄 白日的时辰里,除了偶尔听到屋外的马蹄声,涂安真还不时地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时候是兄长推门而进的声音,有时候是父亲在说话,有时候又是母亲和工人们在交谈,因为她太想念他们了。 一开始涂安真都用力拍拍自己的脑袋,试图清醒过来,后来她意识到,那都是以前宅子里活生生的人啊!人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却印在的自己的心里,那是永远也都抹不掉的,随之她也就释然了。 到了夜里,城中因为战乱早已不打更,偌大的涂宅里更是静悄悄。有时候涂安真会点灯,把所有屋子都点亮,在后院的空地上望着各个屋子里昏黄的光亮,任凭凉爽的夜风吹在脸上,她的心能够获得一瞬间的轻松,好像感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就在今夜,她没有点灯,可她确信父亲的书房里有声音,那绝对不是幻觉!她吹熄了手中的蜡烛,悄悄地靠近靠近书房的门口,把耳朵贴在窗上,摒住呼吸,仔细地听辨屋里的动静。 书房里有人! 不一会又听见小偷撞到多宝格的声音,又是翻书的声音。 涂安真冷笑,不就是想偷制瓷的配方么?她涂家瓷器名声在外,父亲在的时候,多少人踏破门槛为求配方,父亲皆婉拒,现在父亲不在了,外面的人以为她一弱女子守不住家产,居然胆大到来家里偷东西了?可转念又想:能翻墙进来的小偷也非无能之辈,现世不稳,定要小心为上。 一番思索,计从心来。 她悄悄的在书房的门口拉了几根韧劲极大的冰蚕丝线,又在丝线前不远轻轻摆下几片瓷器碎片,然后拿着三尺长的木棍站在书房门边,等着小偷出来。 小偷也颇有耐心,书房里传出一本接着一本翻书的声音。 他真以为制瓷的配方能写在某本书里? 越想就越好笑。 如此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紧张得太久,涂安真自己都要累倒了的时候,终于听到小偷要出屋的声音,她握紧了手中的木棍。 果然不出所料,冰蚕丝在黑暗中根本无形,小偷出门迈开两步就被拌倒,一头扎在了前面的瓷器碎片上,涂安真扑上去上用木棍朝小偷的后脑勺猛击,小偷当场晕了过去。 商人家的女儿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被培养得胆大心细,何况涂家悉心培养,涂安真几乎可以独挡一面。涂夫人出身鄯善国宫廷画师之家,除了画工了得,更习得一身出众武艺,只因鄯善国几遭灭国,早年颠沛流离,到过许多西域国家讨生活,直到涂贾前往昌吉叛卖瓷器,与之一见钟情,带回浮梁城,取做正妻。有这样的家庭教养,涂安真对付一个毛贼,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当涂安真把满脸是血的小偷五花大绑了以后,事情就变得难办了起来。这小偷应该送到哪里去呢? 朝廷和蒙古人打仗,府衙早就关了门,更何况这漆黑的夜里,捕快还会办案么? 思前想后,涂安真终于想出了一条上策:她把昏死过去的小偷邦上马,再包裹上写“涂家小偷”字样的白布,然后打开涂宅大门,策马而去。 她暗暗得意,自夸聪明:能来涂家偷制瓷方法,必然也是烧瓷之人,城中定然会有同伙,那么用马把他送到城中,自然会有他的同伙发现,而在白布上写下那样的字,无疑就是给了这些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绑着小偷的马没有再回来,但一大清早,涂安真就被一阵用力的拍门声给吵醒。只听到门外的人大声嚷嚷:“涂安真,你老爹欠了我的钱没还,我来要账!” 涂安真听得吃惊不已,爹什么时候欠了别人钱?没听爹说过呀?想着,将信将疑地打开了涂宅大门。 门外站着几个凶狠的男人,举着几张纸,涂安真还瞥见其中一个脸上有几道崭新的伤痕,心里顿时便明白了几许。 涂安真毫无惧意,伸手要过欠条,说:“把欠条给我看看,如果真是欠你的钱,涂家会一分不少的还给你。” 那几个男人狰狞的笑道:“涂大小姐,你爹欠很多钱哦,如果还不上,就用你来抵债吧,收了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老子我可不亏啊!” “哈哈哈哈——”那几个男人跟着猥琐地笑起来。 几张欠条一共显示涂贾欠他们一千两白银,可欠条上明显不是她爹的印章,而且几张欠条的写法还不一样。涂安真知道家里以前做生意,从来都是在一家钱庄借钱,都是用一种写法,根本不会有这么几种不一样的欠条。 面对几个大男人,涂安真心知肚明不能硬碰。 一计闪过,她假装无助地说:“几位大爷,您看这钱也不少,一时半会我也凑不出来,您就宽限我几天,我凑过了给您送过去?” “好,三日之后,不用你送,我们上门来取。”说话男人脸上明显地浮现了坏笑,说罢,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涂安真回到宅子里,盘算起来:“这个祸事是惹上了,昨晚的小偷跟这些人就是一伙,明摆着要欺负我一人。爹曾经帮我许过一门亲事,是城北的陈家,不知还做不做数?我去求求他们罢?” 她上马出门,直奔城北。 满怀希望来到陈家门口,却看到了一片落败。 陈府的牌匾都已经落下了半边,门口的台阶皆是灰尘,蜘蛛网也已经结住了门环。她下马拉住一个路人问:“陈家这是怎么了?” 那人一脸惧怕,低着头说:“陈家公子去打蒙古人战死了,夫妻俩找官府讨说法,得罪了官府,有一天官府来人抄家,他们就再也不见了!其他的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说着就跑开了。 战争!打仗!她心里突然无比地厌恶! 加税!征兵!死人!抄家!如果说之前只是听说蒙古人和朝廷在打仗,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可这段时间的事情,若不是战争,根本不可能发生,可恶的战争!可恶的人!可是,除了自己伤心难过,还能怎么办呢? 她忿忿的抓紧了拳头,却也只能转头,悻悻地回到涂宅。 入夜,涂安真像平时一样站在后院的空地上,仰着头吹着一样的凉风,却感觉四周不似平常一样安静,陈府破败的大门、讨债人狰狞的脸、漆黑的父亲的书房,这些场景都都变成不安定的躁动因子,在这个夹杂着紧张、恐惧气氛的浮梁城里时刻等待着爆发。 浮梁城呆不下去了,我要去找兄长!涂安真对自己说。 前几日,一队从昌吉回来的商队给涂安真带回了兄长消息,说见到了涂安青在昌吉出现。那么就去昌吉吧。涂安真毫不犹豫,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前往西域的商路以前听爹和兄长讲了很多遍,家里也来过很多胡人,因此不至于完全无知,也不会很恐惧。但如果一直留在浮梁城里,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觊觎涂家的制瓷方法,即使根本没有一种所谓的制瓷配方写在书上,也难保不会招来无知的毛贼,更有可能招来像讨债的那些人一样的地痞流氓,涂宅只会越来越不安全。 身随心动,当晚涂安真就开始收拾各种必须的物件,计划去西行的路线。 她点燃了书房的灯,坐在父亲常坐的位置上,仔细查阅父亲留下来的各种书籍。一瞥眼,看到书房里多宝格上摆着的各式瓷器雕塑小件时,往日的情形浮上心头。 那日,工人们小心翼翼打开瓷窑,取出小白虎、小白兔和小白鼠,笑盈盈地把这些小件交给她和兄长,他们兴奋不已、欢叫,父母亲欣喜;还有宫人们来家里收瓷器时,那些人的心满意足…… 各式各样的情景像流水一样穿过涂安真的脑袋,她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难过归难过,她还是收拾了几个雕工极佳的瓷器小件,放进了包裹里。 白日里绝不是出行的好时机,只能待到傍晚才好掩人耳目。涂安真就在黄昏中牵马走出了涂宅。 当她轻轻关上涂宅大门时,不久前关窑口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心像刀割一样痛。可涂宅确实不再安全,走为上计。她下了决心,还是要赶在关城门前出城,可没走几步,迎面就碰到了“伤痕脸”。 大事不妙!她心中一紧。 果然,几步之后,她碰到了那天来涂宅要债的男人。真是冤家路窄,涂安真忍不住暗暗呸了一口,真晦气! “涂大小姐,这天黑了,你是要去哪啊?”那男人不怀好意地质问。 “我……我去找亲戚借钱。”涂安真随便撒了一个谎。 那男人不屑地笑了起来,鄙夷地说:“我呸!找亲戚借钱?这黑灯瞎火外加兵荒马乱的,你哪个亲戚还活着啊?” “那是我的事,你不让我走,我就拿不到钱!”涂安真迅速地上马。 那男人觉察到涂安真要跑,机警地牵住马,恶狠狠地说:“我改主意了,我现在就要钱,没钱今晚你就跟了我!” 涂安真夹紧马鞍,在马要冲出去的前一瞬,狠狠地往那人的喉咙处踢了一脚,男子应声倒下。 突然间,集市两边的巷道里冲出几个面容和倒下去的男人一样狰狞的男人,想拉住她,她只得用力策马,向无人的街道跑去。可是她哪里知道,这群人根本就是浮梁城里的小混混,趁着战乱官府衙役不管,仗着人多势众,专门欺负城里的妇孺老人。 街道太窄,马根本跑不快,突然间马被什么东西打中了,顷刻就要跪倒,说时迟那时快,她拉紧了缰绳,双脚跳到了马背上,然后又在马儿倒下的一瞬间跳到了地上,撒开腿就跑,试图摆脱混混,可小混混们哪里肯罢休,一路狂追。 涂安真跳下马的一幕,恰被刚进城的真金看在眼里,真金心中暗自感慨:在汉地,竟也有如此身形矫健之女子!可他再定睛一看,却发现这女子正在用力奔跑,身后几个混混在紧追不舍,不禁皱起了眉头,转身想上马前去营救,却被完颜博拉住了。 “燕王,皇上有令,汉人的事,我们一律不要插手!”完颜博恭敬地说,言语里却带着坚定。 “你没看见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吗?要是在草原上,这样的男人还有活路吗?以后皇上接管了这里,你们也准备坐视不管吗?”真金生气地问。 “皇上有令,臣等不得不从。”说着,那完颜博弯腰握拳,头低了下去。 真金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心里很清楚他怎么看自己,他瞥了一眼完颜博的头顶,毅然跨上马,朝涂安真奔去。 完颜博抬头想阻拦,为时已晚。 涂安真光顾奔命,没有注意到有人来到了身边。 真金驱使白马靠近了她,然后来了个“海底捞月”,将奔跑中的涂安真捞上马来。等涂安真反应过来,就已经坐在马上了。 她心里紧张极了,恐惧地想:我要死了么?身体本能的扭动起来,用力挣扎。 “别动,握紧缰绳,后面还有人追呢!”她的耳边传来一口外邦汉语。 涂安真的声音在发抖:“你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哈哈!”那人竟然不顾后面的小混混,轻松地笑了起来,“我是大漠的儿子,想救你!”涂安真感觉到耳边一阵热气,那人的语气甚至里带着惬意,她恐惧的心放松了一些。除了兄长,从来没有人如此贴近着说话,涂安真的脸热烘烘的,如果不是在马上,她兴许会用双手捂住脸,幸好此刻城中几乎无人,涂安真也不再多话,任他策马前进。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白马脚力甚好,一眨眼的功夫,后面的混混们就没了踪影,耳边那男子的外邦汉语也颇感熟悉,涂安真警觉的心稍微放松了些。临近城门,正当下马的间隙,涂安真瞧见几个胡人打扮的商人围了上来,她认出了那里面有当日她在西市大街撞人时围住她的彪形大汉,忽而她就明白是谁救了她,怪不得那口汉语这么熟悉,原来见过面。 只听见其中一个大汉与那男子窃窃私语一番,那男子便转过身来,作了个揖,道:“在下还有要事,就此告辞,刚才多有冒犯,请姑娘见谅。” “小女多谢公子相救,敢问公子尊姓大名,他日将登门答谢。”涂安真也颔首半蹲,行了一个标准的宋人女子礼数。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在下姓……燕,他日有缘再相见。”燕公子的声音还是柔柔的,伴着外邦口音,听起来非常舒服。 说罢,几人便上马而去,涂安真还想说些什么,可那些人已消失在烟尘之中,留下她一人在原地,似乎有些余韵要回味,但是短暂相识,却没有更多的交集。 这情景,不是跟那日一模一样么?那日在西市大街上遇到他们,话语、场景也转瞬即逝,涂安真眼角一热,泪水涌了上来。 第4章 中计 真金一行人继续前行。 他嘴角微弯,似乎对刚才“捞月”一事颇感满足,不想已经走到僻静处,完颜博有事相报:“启禀燕王,小人有事禀报?” “何事?” 完颜博回答道:“明日寅时婺州大军将发起总攻,誓夺婺州城,现安将军在东阳郡驻扎。” 他又问:“此地到东阳郡多远?” 完颜博熟练地回答:“快马一夜,若燕王想去,明早可以与安将军汇合,共同开战。” 他再问:“婺州城到浮梁城多远?有何交通?” 完颜博不假思索,继续回答:“婺州城到浮梁城不过半日路程,若走水路,则是顺流而下,时间更短。” 他大赞:“完颜博不愧为江南路通才,对此地地形如此熟悉!” 完颜博有些不好意思:“燕王过奖,小人只不过提前来此地生活了几年。” 真金不再言语,头脑却飞快运转:完颜博乃阿合马幕僚,看他对此地的熟悉程度,必是安插已久。树林间的黑衣人是否是他布置?倘若真是如此,我若前去跟安童汇合,行进于暗夜,无异于羊入虎口白白送死。不如继续留在浮梁城,观察几日,需找劝降机会。 真金转过身,面对张顺,问:“张顺,你联系上浮梁知府了吗?” 张顺说:“启禀燕王,方才我已找人向浮梁知府传话,明日将会有结果。” 真金顿了顿,说:“我们找地方住下,等待明天的张顺的消息?” 完颜博凑近真金问:“小人请问燕王,您不去东阳郡了?” 真金故意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完颜博,问:“为何移动要去东阳?到底所谓何事?” “无事……”完颜博低下头,小声地回答。 真金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心中充满了鄙夷。 城中客栈都已关门,那吉打探到城西客栈因为接待西域商人还在营业,于是真金一行人在城西客栈住下了。 天蒙蒙亮,他就听到有铃铛叮当作响,推开房间的窗户一看,原来有商队启程了,领头人的马儿上系着一个大大的铃铛。 听着铃铛清脆的声音,在清晨清新凉爽的空气中,他闭上了眼,想起年少时在漠北…… 那时,父皇送给自己一头白马,母亲亲手给马儿系上大大的铃铛。年少的自己,就喜欢策马奔跑在广袤的草原和戈壁滩上,那时的云是那么的高,天是那么的蓝,琴声伴着动听歌儿飘得好远好远,晚上和部落里的人一起围着篝火,吃烤肉,喝奶酒,数天上的星星…… 他喜欢那些云淡风清的日子。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真金的思绪。 “进来。” 来人是张顺,道:“启禀燕王,浮梁知府使者已到客栈?” “哦?这么快?”真金万万没有想到。 “不瞒燕王,小人打听到浮梁知府早有降意,不愿做无谓牺牲,只苦于没有机会向我大元表明心迹。” “好!速带我去!”真金拍案叫好。 没想到,外表毫不起眼的城西客栈里面居然别有洞天,穿过后院,迎面而来是园林门口大门,上面写着“瓷园”二字,字体温文尔雅,印衬在碧绿色的竹林中,更显园林氛围的清净优雅。微风拂过,竹子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像在打探四周的动静,又像在倾听人的心声。 进入瓷园,望见一个小湖,湖中假山错落有致,不远处的水道中央还立有一座小桥,大有湖光山色、烟波浩渺之感。进入如此高雅之地,连那吉这般粗人也放轻了呼吸声音。 张顺恭敬地说:“启禀燕王,知府使者在里屋,请随我来。” 真金欣赏了南方清秀的园林景色,心情大好,脸上的表情放松了许多,走到院子尽头,看到一间大门紧闭的小屋,眼见张顺敲了敲门,门开了,抬脚就进入了屋子。 “哐!”当真金踏进里屋的一瞬间,门闩被从外面插上了,紧接着四面八方的飞镖到向他飞来,就在一瞬间,他拔出剑,配合闪身打落了所有的飞镖。 张顺抢先飞上了屋檐,避开了锋利的飞镖。 那吉在屋外大喊:“燕王——”,然后是一阵打斗的声音。 未等第二阵飞镖来袭,真金已顺势急速飞上了屋檐,抓住了张顺。张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真金擒在手中。 此时,屋中埋伏的人担心伤及张顺,停止了放镖。 张顺大喊:“放镖啊,兄弟们,报仇啊!”但屋中还是没有动静。 “放了张顺!你跑不掉的。”侧房传出声音。 他听出此人内功深厚,想看清他的脸,可是侧屋门拉着一张帘子,只见一袭白衣,无法看清真容。 他心中大恼自己疏忽大意,中了敌人的圈套,用剑抵着张顺的脖子,冷冷地问:“你们是谁?为何要三番两次行刺我?” “哼——”侧房里的人发出一声冷笑,傲慢地说:“大名鼎鼎的蒙古燕王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仇家是谁呢?” 他再次冷冰冰地问:“你们到底是谁?” 侧房内的人讥讽似的说:“你死到临头了!不怕告诉你,没有你们蒙古人的帮助,我还真杀不了你!” 真金一听,心知自己大意了,门口厮打声还没有停止,定是对方和自己的侍卫在搏斗,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 “怎么样?”侧房里的人语气中尽显胜利者的骄傲,“骁勇善战的燕王命绝于此了!”说着,提起长剑,那人从侧房飞了出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把张顺推下屋檐,抬手甩下两颗□□,屋子里顿时升起一阵烟雾,瞬间就变得一片白茫茫。 真金用余光扫过侧房雕花窗外的河道,闪身退到侧房跳窗而逃。 屋子里的人听到开窗的声音,慌忙追赶,向外望时,只见得河道一片混沌,依稀可见一个身影奋力朝上游游去。放镖的人朝那身影撒下许多飞镖,侧房里的白衣人也纵身一跃,跳入河中,尽力追赶。 四周的河水被搅动得浑浊不堪,一丈以外的任何东西都看不清。 真金听到有人飞镖入水的声音,可无法判断其方向,近身了才能察觉,为了避让只得闭气往深处游,一会又听到有人跳入水中,可仍然无法探清方向,只得奋力往一个方向游,不想却迎面碰到了白衣男子,便在河中厮打起来。 两人撕打着渐渐浮出水面,窗上刺客竟不顾自己人性命,继续往两人放去飞镖。 真金连续被几个飞镖刺中了后背,一个飞镖划向白衣男子头颅,男子慌忙后仰避让,真金趁机摸出胸口短刀像他刺去,他避让不及,被真金刺中了心脏,抽搐了一下,真金又挥刀割向他的喉咙,顿时血色散漫来开,染遍了周围的水域。 真金把白衣男子背在背上,防止岸上人再放镖。 他猛地扎向水底,向河道更深处游去。 河道已被染红,几个泡泡浮上来,转瞬便没了动静,张顺在窗上大骂:“他妈的蒙古人竟然会游泳!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碎尸万段,为爹娘报仇!” 白衣男子的尸体已经放开,真金还是感觉身体越游越重,镖上有毒! 他索性撕破了衣服,任凭河水冲刷身体。可还是越感体力不支,他浮出水面看到岸边有一排屋子,便用力朝岸边游去。 艰难地爬上岸,抬头看到刺眼的阳光,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5章 乡间避祸 嘶……嗯”真金全身紧张,在一阵剧痛中惊醒,他发现有人正用刀在刮自己的后背,慌忙中想挣扎翻身,却发现手脚都被绑住了。 一个声音慢条斯理地说:“别动,你的中的镖有剧毒,河水虽然冲刷了一部分,但是中镖太多,只能这样清理,咬着这个,忍住!”说着,往真金嘴里送进一根小木棍。 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老者的侧脸,想向老人问些什么,可口中含着木棍,说不出话。 老者每刮一刀,他就疼痛无比,只能强忍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几刀下去,人已然痛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俯身而卧,身上缠满了绷带,屋子里飘进药香。他努力翻过身来,却发现全身像散了架一样的松软,根本没有办法支撑起身体,只得沉沉地趴在床上。 “你醒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入真金耳中。 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试图紧张起来,可发现无法集中精神,头脑一片涣散,只得闭着嘴巴不说话。 只听得那女声继续道:“既然醒了,先把这碗药喝了,屋子熏了熏香,待会你可能会睡得更沉。” 真金努力侧过头,看着女子的侧脸,那是一张粉红而干净的圆脸,脸蛋上有个酒窝,伴着呼吸,深深浅浅地显现出来。 他无心欣赏,拉长了声音问:“你——是——谁?” 女子在真金床边坐下,一边喂真金汤药一边说:“我叫月瑜,师傅在河边打渔的时候发现你晕倒在河岸上,就把你救了回来。” 第一次有陌生女子往自己嘴里喂药,他本能地抗拒着,闭着嘴巴不让喂,月瑜像哄小孩一样,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温柔地说:“怕苦吗?不会苦的,我加了蜂蜜。” 女子的手温暖又柔软,轻轻地抚摸在真金背上,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安慰自己的感觉,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加上月瑜轻柔的声音,心里的防线彻底被摧毁,不知不觉间张开了嘴,一口一口的把药吞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真金闻到了一股太阳的味道,清爽而又温暖,像极了在草原上晒太阳的感觉,他贪婪地呼吸着,享受着久违的气息。 阳光的味道带来了身体的力量,他的手臂腿脚不再软绵绵,他颤抖身体支撑着爬起来,坐在床边,静静地坐着,听到了屋外有人在交谈: “师傅,那人怎么这么久了还没醒?” “他中的毒毒性太烈,伤及心智,我点了熏香,让他睡得沉,缓解疼痛。” “是谁会下这么重的毒手?” “……” “我想知道嘛——” “叫你进山采的草药采回来了没有?” “采回来了,放在门厅后面的空地上。” “今天太阳很好,拿出来晒晒,晒完了记得放到门厅的柜子里。” 真金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想,是躺下装睡好还是继续坐着好?就在犹豫之时,女子推门进来了,看到真金坐在床边,她兴奋地喊:“师傅,他醒了!” 没等屋外的人有反应,真金就沙哑着嗓子问:“你叫月瑜?” 月瑜微笑着回答:“是的。”说完径直地走到床边要扶真金躺下,嘴里念叨:“你刚醒,还是要好好休息。” 真金习惯性地抽回手,本能地抗拒月瑜。 月瑜被他的举动吓到了,小声问:“你怎么了?”语气中透着一丝害怕。 月瑜的声音很轻,像指尖划过皮肤,似近似远,像一股柔软的力量,瞬间化解了他的防备。 真金忽而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合时宜,如果他们要行刺,为什么还要救人的呢?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习惯陌生人碰我。” 月瑜轻轻舒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说:“哦,没关系,你自己慢慢躺下,要小心。” 屋子里的气氛很尴尬,月瑜带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令他无法直面,只得艰难地侧身躺下。月瑜一切都看在眼里,想上去帮忙,又碍于刚才的对话,只好匆匆收拾草药,端出了屋外。 一整天,真金都听到屋外两人在愉快地交谈,一会谈到山里哪株草药可以摘了,一会谈到要去镇上集市换粮食,还有近期来医馆里治病的人都是些什么病。 晚饭时分,老者进到屋子里来,用一种对晚辈说话的语气对真金说:“你应该可以下床了走动,出来吃饭!” 他顺从了,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虽然起身有些困难,但心里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 等他努力走到外屋,才看清整间屋子的构造。 外屋前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满是各种坛坛罐罐,还有烧着火在煲东西的炉子。院子前方有个一个大堂,大堂的窗户开着,真金看到了里面的药柜。 这里是医馆,他明白了。 “你准备看多久呢?”老者缓缓地问。 真金这才发现眼前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帮自己清理伤口的老者和喂自己喝药的月瑜都坐到了桌边,他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搀扶着凳子缓缓坐下。 汤是鱼汤,两个炒青菜,再加每人一晚米饭,饭菜间透出一种平凡而朴实的家常气息。 真金坐在饭桌前半晌都没有动筷,月瑜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啊?” 真金没有回答,老者似乎明白了什么,掏出一根银针,把菜、汤、饭都试了一遍,再把银针摆到真金眼皮底下,缓缓道:“放心,没毒!”说完自顾自地吃起饭来。 真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尴尬地拿起筷子,低头大口吃饭。 燕王真金失踪了!消息传回大都,元朝王室上下乱作一团,皇帝忽必烈恨不得亲自到婺州查找真金,察必皇后更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忽必烈特意亲自审问回到大都养伤的侍卫完颜博。 “你们是几个人跟着燕王去浮梁城的?” “启禀皇上,那吉、张顺和小人。” “你们前往浮梁城途中是否发现异常?” “启禀皇上,我们在途中曾经遇袭,但已成功脱险。” “燕王是怎么失踪的?” “启禀皇上,侍卫张顺称可以见到浮梁知府,燕王信以为真,跟着去了瓷园,然后在瓷园里屋遇刺,小的们在屋外遇刺,那吉没能幸免,小人……小人罪该万死,没能保护好燕王。”完颜博试图下床跪到忽必烈跟前,却不料伤势过重,身手无力,重重地摔下了床。 忽必烈眉头紧锁,挥挥手让随从扶起完颜博,径自走到了御花园,命人召见阿合马。 “依丞相之见,真金此次情况如何?” “启禀皇上,依臣之间,此次燕王定能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何以见得?” “一来,燕王长相并不为天下人知晓,且是在我国控制区内失踪,二来南人式微,如果南人侥幸抓到燕王,定会大肆宣传,振奋人心,可现在却失踪多日毫无消息,故必定已平安。” “但愿吧!”忽必烈轻轻叹了一口气,哪个父亲不担心自己的儿子,纵然是身经百战,但在心里,真金还是当年那个只会在草原上骑马乱跑的儿子。 听到阿合马宽心的话,他眉头轻轻舒缓,露出一脸疲态,也就是在阿合马这样的臣子面前,才能稍微表现下自己,一旦回到人前,他又必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样子。 阿合马见状,忙拱手低头,诚恳地说道:“皇上日夜操劳,可要保重身体啊!” “朕知道了,你多派人手寻找真金!”忽必烈不忘嘱咐。 “皇上放心,臣必着力查办此事!” 恭送忽必烈远去,阿合马转身立刻对侍卫哈兰德命令到:“速速加派人手,继续沿着完颜博所说的河边,逐个村庄仔细地排查!务必迅速找到真金。” “是!” “再派可靠线人通知直禄脱,催促他尽快结束池州战役,按照计划屠城抄家!” “是!”哈兰德一一记下。 就在整个大都宫廷都为真金的失踪打着自己的算盘的时候,他却在月瑜和她师傅的院子里,埋头劈柴。 真金□□上身,擦汗的布条别在腰间,只要把木桩放稳,就会狠狠地劈下一斧,伴着用力,手臂上的肌肉会在劈下去的瞬间拧成一股绳,肌肉间的青筋依稀可见,脖子上身上的汗水都在往下趟,在背后形成让人眼花缭乱的纹路,散发着一种迷人的男人气息。 真金出身高贵,从未做过这些事情,只是师傅交代,多做些“运动”,有助于疏通血气,利于身体的恢复。 “你累了吧,歇会,喝点水。”月瑜端过一碗水,放在真金身边的木桩上。 他抬眼望了望月瑜,没吱声,又继续劈材。 月瑜知道真金在看自己,故意低下头盯着自己手中的活儿。 “月瑜——”师傅回来了,在月瑜的耳边大叫了一声。 “师傅,轻点,我耳朵都聋了!”月瑜嘟起了嘴。 “我都叫你三次了!” “啊?我没注意……”月瑜害羞地低下了头。 真金还在劈材,头也不抬,似乎什么都没有觉察。 “哎——你这孩子”,师傅看着月瑜轻轻叹了口气,又转头对真金说:“别劈柴了,我们家的柴火都可以用到明年了!” “你们俩都准备准备,初一有街市,我们进城买些东西。”师傅不理会两人之间异样的气氛,直接通知他俩。 真金照例毫无表情,月瑜却在暗自偷喜。 傍晚,趁着月瑜到河边洗衣服,师傅走到正在默默抬头看天的真金身边,开始了意味深长谈话。 “燕金,我知你非凡人。”师傅第一句就开门见山,真金心中一愣,“你深中剧毒飞镖,必是遭人暗算,但还能逃脱至此,说明你内力深厚。当日我医治你,就发现你长期习武,双手惯于拉弓,双腿惯于骑马,想必也不是汉人吧?” 真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有一种被人从骨头里看穿了的窘迫,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是谁?从第一天吃饭起我就知道你不会来自民间,如果没猜错,你应该是蒙古贵族吧?”师傅又一句似问非问。 真金开始有些沉不住气,却依然一言不发。 “你不必气恼,更不必害怕,既然救你,必无害你之心,只是徒弟月瑜,你看如何是好?”说这话时,师傅竟有些惆怅地望着斜下的夕阳。 “您和月瑜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但月瑜……” “实不相瞒,我是前朝太医孙承,虽不敢说妙手回春,但以前宫里各位娘娘的身体,都是由我照看的,只是国破家亡才流落至此。月瑜是故友之女,我依托照顾。我知汉人天下已不长久,蒙古人终将称霸,所以月瑜跟了你,才能真正安全。念在此次我和月瑜救你一命,你收了她,保证她安全,以后但凡有疑难杂症,随时来找我,我定倾力相助。” 真金这才清楚了来龙去脉,怪不得他对自己的伤显得胸有成竹,自己的痊愈速度飞快,可是,前路是吉是凶都不得而知,又如何敢说照顾月瑜呢? “你不必现在就回答,你身体虽然恢复大半,但还需调养,所以离你走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你可慢慢考虑。”孙承眼中划过一丝苦涩,迈步向河边走去。 天色渐沉,真金的心里乱了起来,从小生活在王室,又专门送到悉心培养,文时可称得上风流倜傥,武时更是英姿飒爽,送上门的各式美女络绎不绝,对男女风月之事早已了如指掌…… 月瑜那娇嫩羞涩的小娘子模样不是没有看到,那有意无意的爱慕举动更不是不知道,可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根本没法把她当以前那些逢场作戏的女子看待,对她确实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更愿意把她当成一个乖巧听话、让所有人心生爱怜的小妹妹……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虽说孙承识破身份,可毕竟救命恩人主动提出的要求,应该如何是好? 脑中正在一团乱麻的时候,月瑜回来了,她经过正在发愣的真金身边,轻轻问了一句:“在看什么呢?”不等真金回答,又轻轻地离去了。 她总是这么乖巧可人,好像总在关注对方,却从不刻意显露,不注意她时,会很容易忘记她的存在,可她又会在不经意间使人温暖,让人如沐春风,这和大漠上的女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风格!汉人女子都是这样的么? “叽——”小鸟傍晚归巢的声音叫警醒了真金。 他用力摇摇头,心中对自己说:“想什么呢?大业还未完成,如何能挂记儿女私情?” 第6章 城西客栈 天已经全黑,本就安静的浮梁城彻底冷了下来。 “呱——呱——”乌鸦不知在哪棵树上不停叫唤惹得人心里发麻。 城门早就关了,傍晚惹了这么一担事,混混们肯定等在涂宅门口,怎么办?涂安真懊恼:怎么就这么倒霉! 她一人缓缓走在城中小道上,偶有路边屋子里透出昏暗的光,照得脚下的路若隐若现。 究竟该何去何从?! 涂安真仰头望着黛色的天空,想哭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远处,似乎一处屋宇灯火通明,那是城西客栈。 对!去城西客栈!城西客栈里一般会住有西域胡商,投奔商队罢,一起去西域,或许能找到兄长! 涂安真灵醒了起来,环顾四周无人跟踪,便小心翼翼地向城西客栈走去。 摸索着来到客栈门口,涂安真看到伙计在打瞌睡,走上前去敲了敲柜台,问到:“伙计,今天还有房间吗?” “有,有,客官……”伙计刺溜打起精神要接待,却看到涂安真,顿时愣住了,“涂……涂大小姐……”涂家在浮梁城也算知名人士,怎会在这时候来住店? “嘘……”涂安真让伙计闭嘴,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二两银子,轻轻放在柜台上,悄悄地说:“伙计,要间房,然后求你个事。” 伙计看到二两白银,眼放绿光,迅速地收进腰里,说:“涂大小姐,好说好说。 “帮我打听打听客栈里有没有胡商明早动身启程?” “这事简单,您楼上请,我这就帮您办。”伙计笑眯眯把涂安真送到了二楼的客房。 浮梁城最不缺的就是会做生意的人,刚过了半个时辰,伙计就传来消息,客栈里住着昌吉商队的人,明天就要出发。 商队?昌吉?兄长不就是在那么,涂安真暗喜,脑子便飞快地算计起来。 一大早,在客栈的马厩里,打扮成男子的涂安真拦住了正在检查马匹的昌吉商队老大居来。 她开门见山:“居来老大,我想和你商队一起前往昌吉。” “哼哼——”居来回应一声冷笑。 “怎么?觉得我不行?” 居来不再答话,继续检查马匹。 涂安真拉住缰绳,再一次说:“我想同你的商队一起前往昌吉。” 居来被惹得不耐烦了,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说:“就你?细皮嫩肉?想去西边?到不了!”语气间透着无限的鄙夷和轻蔑。 她清楚地知道,没有利益,居来是万万不会多带一个人上路的,她拿出准备好的瓷器雕塑小件,送到居来眼前,对他说:“如果我能到昌吉,这样的东西不会少给你。” 这年头,兵荒马乱,居来能收到的瓷器又少又差,一看到涂安真手里雕工精湛的白瓷小件,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变,热情地说:“原来是想去做生意啊,好说好说!”伸手想要过瓷器。 涂安真故意傲慢地把瓷器收来,嘴上却顺水推舟地说:“你带我到昌吉,给你五件作为盘缠。” “没问题!”居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脸上堆满了贪婪的笑容。 来浮梁城的所有商人都是奔着瓷器而来,只可惜宋人朝廷收走了太多的精品,商人很难拿到上好的瓷器,涂安真的这个雕塑器物一直都是朝廷达官贵人定制,一般商人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用这个东西收买居来,自然手到擒来。 朝廷虽然在和蒙古人打仗,可是西域的瓷器贸易却没有中断,有了居来的贸易通关文书,涂安真跟着昌吉商队很顺利就出了城。 一到城外,居来就吩咐商队快马加鞭前行,远离战区,商队都不敢懈怠,涂安真在心里暗自佩服:居来老大周全,能出来做瓷器贸易的人果然能人!这一次算是跟对人了! 可眼前的景象让人绝望:废弃的农田、空荡荡的房屋,连草木都杂乱无章地显得没有生机。这种荒凉像一把钢刀冷冰冰地插在人的心上,不寒而栗。 涂安真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一直夹紧大腿,跟着商队在荒凉的官道道上奔跑,一跑就是十个时辰。 换了两匹马,人马俱乏,她的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屁股和大腿内侧还被磨破了皮,现在马每跑一步,就要疼一下,可不能发声。有几次,她都觉得自己要倒下马了,生疼的大腿又让她清醒过来。不能让别人看出她是女子,要坚持! 天已渐黑,眼前就是瑞昌城,居来指向城门,让商队的其他人那走去,自己却来了涂安真身边,关心地问:“怎么样?小伙子,还行吧?” 涂安真抿紧了嘴,没有答话。 “你是第一次去西边吧,没关系,第一次都这样,过几天习惯就好了。” 听了居来安慰的话,有一瞬间,涂安真的眼睛酸了,可心里有一个警钟突然响起:“千万不能示弱,否则诸事不利!”她若无其事地应和:“是有些累,晚上休息下就好了。” 再坚强的意志,也敌不过身体的彻底虚脱。 第二天、第三天居来以战事逼近为由,继续跑路。她坚持到第三天下午,终于体力不支,从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迷糊中,她感觉自己被抬到了路边,然后听到商队的人们围着她,操着各地口音的汉话在议论她。 “哼哼,还挺能扛,第三天才倒下!” “昨天他几次要倒下马了,我都看到他强忍着坐直。” “他还真以为我们要带他去昌吉?” 听到这些,涂安真才明白,所谓的远离战区其实不过他们的幌子,为了就是连续跑路累垮自己。 “这小身板,细皮嫩肉的,绝对到不了昌吉!”有人嘲笑。 “你们打开他的包裹看看有什么?”她听出说这句话是居来。 她摔下马前,用力把包裹紧紧地抱在胸前,保护里面的瓷器不被摔碎。可现在,这些人却轻而易举地抢去包裹,她竟无力反抗。此刻她才明白,他们对她的瓷器产生了贪念! “老大,包裹里有八件瓷器!”有人兴奋地喊起来,接着是一阵赞叹地议论声。 必须想办法活下去!涂安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不杀掉自己? “还想……还想要……要瓷器,就送……我回浮梁城!”在他们还在议论瓷器的时候,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顿顿续续地说。 “你还有命回浮梁城?”居来不怀好意地反问了一句。 涂安真想辩驳什么,可腿上的一阵刺痛让她在瞬间失去了知觉…… 第7章 衢州驿所 涂安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安安静静地趟在房间里,她无力思考发生了事情,只是呆呆的看着床顶。 屋外正下着大雨,潮湿的水气伴着凉风灌进屋子里,凉凉地吹在脸上,寒潮好像趁人不备钻进了人的骨头里。 一场秋水一场寒,秋天来了!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皆是南方城里人家常用的摆设,又摸摸自己的身上,发现已经换回了女装,心中大惊,随之来的,是疑惑和恐慌。 正在纠结之时,一女子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盆水,朝着涂安真走来。 “姑娘,你醒了。”女子看到涂安真在床上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停地转,就和她说起话来。 涂安真皱着眉头回了一句:“你是谁?” 女子似乎并不气恼,温柔地回答:“奴家名叫焱儿。” “我在哪?” “这里是衢州驿所。” 涂安真中心里又是一惊,衢州?我到衢州来了? 焱儿走到床边,想服侍涂安真擦脸,她拒绝了,“你是谁?要干什么?” 焱儿依旧不气不恼地回答:“我家公子吩咐好好照顾你。” “你家公子是谁?” “晚上他会过来。” “你们想干什么?” “……” 焱儿不再答话,收拾了一下屋子,端着水盆推门出去了。 涂安真静静地趟在床上,想理清思绪,可又不知从何想起。她缓缓地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脚由木板固定好了。 大概是是大夫来过了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天黑了,焱儿默默地进屋子里来点了灯,涂安真想又向问她,可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只能看着她轻手轻脚地进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问她能有结果吗?可是已经没有机会问了…… “咚!咚!小心烛火!”酉时,她在迷糊中清醒过来,衢州城竟然有人打更?浮梁城因为打仗停止打更几个月了,衢州城竟然一切如故? 她还在惊叹难得的安稳,有人敲门了。 “姑娘!” “你是谁?” “在下安童。” “你要干什么?” “是在下救了姑娘。” “……” 不等涂安真说话,一个身着汉人服饰的男子推门而入,只见他锦衣华服,腰间挂有佩剑,颜面却俊美无比,横眉丰满,褐色的瞳眸清晰地映出屋里的所有摆设,秀气的鼻子挺立在脸庞中央,嘴角微微翘起,一派和善,涂安真一见他便惊呆了,半晌嘴都没有合拢,世间真有俊美如斯之男子? “在下安童,前几天姑娘一直昏迷,下人多有得罪,姑娘见谅。” 涂安真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发问:“我昏迷了很久了吗?” 安童不紧不慢地回答:“在下的随从发现姑娘孤身一人在官道上……” 安童瞧见涂安真脸色煞白,便不在多言。 涂安真心中一紧,她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姑娘被发现时已经大量失血,我命人帮忙止住血包扎了断腿,可姑娘还是昏迷了多天,期间我又命人将姑娘转移至此,望姑娘安心养伤。” 无论怎样,他还是救了我!她按捺心中的慌张,嘴里感激地说道:“救命之恩,安真没齿难忘,来日必谢。”可说完,她自己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安童继续笑问:“姑娘名叫安真?” “我叫涂安真,家住浮梁城。”她有些窘迫,怎么连介绍自己都忘了? “你从浮梁城里逃出来的?”安童对她起了兴趣。 “嗯……算……是的。”涂安真不知怎么回答,人人皆知池州战事拖累浮梁城几乎封城,总不能说自己穿着男子的衣服混进商队出的城吧。 “姑娘在此好好养伤,有什么需要的,跟焱儿说,在下先告辞了。”安童弯腰行了个宋人礼数,退出房外。 这人是谁?安童是什么人?可自从那晚一别,这个叫安童的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太阳升起又落下,无所事事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慢。在焱儿的照料下,涂安真的脚伤有所好转,很快就能拄着拐杖起身,还有大把的时间和驿所里的人闲聊,一来二去的也渐渐和他们熟络起来。 可对于安公子,似乎所有人都闭口不谈,她愈发好奇,可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衢州驿所原为宋朝面向西南的重要商业驿站,供运送商人们各种商品。可多年来宋朝连连败退,早已放弃这个地方,但西南的需求并没有因为战乱而下降,浙江的丝绸、茶叶,都要通过衢州运往内陆,内陆的其他商品也可经此送到外海港口,唯利是图的商人还是来来往往,只是不知道现在是谁在经营这个衢州驿所罢了。 衢州驿所常有各地商人落脚,其中以做丝绸、茶叶和瓷器生意的居多,焱儿带领着一班人马,负责整个驿所的食、住、行。她生得低眉顺眼,说话温柔可人,众多商人都喜欢她。 一个多月来,涂安真还见过在驿所里对焱儿起了歪心眼的商人,可第二天这人便消失不见,货物和马也被丢弃在大街上,无人问津,大概到了夜里,才有些流浪汉拾得了去。明眼人都知道,驿所有人在暗中保护,焱儿才能平静温和,波澜不惊。 初秋的细雨周密而仔细地覆盖了衢州驿所的每一个角落,到处泥泞不堪,秋风来自铺天盖地的雨雾中央,吹得人心底发寒。房檐总是滴滴答答地滴水,所有的东西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水气,总也干不痛快。平日里没有人理会涂安真,她就只能默默地凭栏倚靠,望着廊檐外的小雨,回忆过去,时常想着就留下泪来,幸而无人关心,哀伤才能尽情释放,久而久之,寒瑟的秋雨好像一厘一厘地冲走了哀伤,让人好像渐渐忘记了过去,也不那么心痛了。 潮湿的天气还困住了许多过往的商人,他们是担心货物在路上受潮,都愿意在驿所里多住几天,等天放晴了再走,所以驿所里一时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一日,天气难得放晴,午后,涂安真在廊檐间练习丢开拐杖行走,突然间听得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大骂:“你个小娘们,走路不长眼啊?” 她连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前厅走去,只见焱儿眼睛一脸惊恐,欲言又止的站在一堆碎片旁边,手里还拿着一沓账本。 涂安真见状,关心地问:“怎么了?” 商人抢先答话:“这小娘们走路不长眼,把我给撞了,害我摔碎了宋廷的瓷器。” 她问焱儿:“是么?” 只见焱儿没了平日里的平静,低下头害怕地说:“我急着跟账房对账,不小心……”说着,眼睛像出水口一样,哗啦啦地涌出了眼泪。 “看到没!看到没!就是她撞的!”商人得理不饶人。 涂安真转过头,直直盯着商人的眼睛,气势不输地问:“那你想要怎样呢?” 商人没想到有人如此不卑不亢,嚣张的气焰收敛了一些:“赔!要赔个一模一样的!” “你这是什么器物呢?” “我这是堂堂宋朝皇室用具,是我托人从宫人手中买得。”商人得意地叫嚣起来,引得过往的人开始围观。 谁都知道,襄阳一战,宋廷败退至江南,仅皇族逃命,宫中各种器物流离失所,被民间所得,还真有神通广大的商人获得了宫廷器物。 “你这到底是什么器物?”涂安真边说边手扶着焱儿,慢慢蹲下,把碎在地上的瓷器一片一片地捡起来,尽量拼凑成原物的样子,焱儿也默契地从旁配合 “我这是长柄执壶,由宋朝的官窑烧制,价值十两黄金。”商人傲慢地宣称。 “哇——”围观的人们不禁一阵感叹,竟有如此高贵的东西出现在驿所里? 涂安真看着手中的残片,肯定地说:“你这是长柄执壶没错,但绝不是宫廷用品,至少不是宋朝宫廷用品,也不值十两黄金。” 商人见她否定,着急了起来,大叫到:“你是什么东西?你懂什么?” 涂安真又扶着焱儿,艰难地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说:“宋朝皇室用品讲究整体风格大气,细节精致,瓷胎体较薄,釉层较厚,酒壶、夜壶等器皿都要求开口大而不笨,上下浑圆一体;另外,皇室用品还讲究雕工精细,复杂多变,上彩图案连续,颜色鲜丽。这个长柄执壶开口小,上细下粗,瓷体厚重,图案简单重复,色彩仅为单一的蓝色,完全不符合宋朝皇室器皿的特征,倒是方便随身携带,不易破损,只怕这是西域人定做的装酒用的吧?” 商人一听,脸憋得通红,“这……这……” 焱儿感激地望着涂安真,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涂安真接着说:“焱儿姑娘不小心撞人摔碎你瓷器在先,自然有错,但你乘人之危、漫天要价有错在后,那么我在中间说句公道话,焱儿姑娘因此执壶赔你十两白银,你看如何?” “才十两白银?”商人大叫。 涂安真一针见血:“你这个执壶做工粗糙,瓷体厚薄不一,颜色深浅不同,同样图案有大有小,若在平时,这顶多是个残次品,若不是大环境不好,你根本卖不出去,现在你捡来想运回去忽悠人的吧?” 商人最讲究无非就是诚信,可现在被涂安真说中要害,脸一阵好一阵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众人交口称赞涂安真独具慧眼,焱儿不知何时已把十两银子握在手中,见着时机合适,恭敬地递到商人面前,诚恳地说:“客官,奴家刚才不小心打碎了您的瓷器,给您赔不是了。”说着,低低地蹲了下去。 那商人碍于众人的目光,更知道焱儿背后的□□,不敢出大气,故作满不在乎地说:“算你走运!”一把接过了焱儿送上的银子。 涂安真趁机对着众人吆喝:“各位大人,散了散了,要休息的快回房休息,要赶路的赶紧上路!”那商人便随着一干众人散去。 焱儿搀扶着涂安真上楼回到房间,伺候好她坐下,便跪倒在她面前,感激地说:“多谢涂姑娘出手相救。” 从来没人给涂安真下跪,惊得她拐杖都没扶猛地蹦起来要扶焱儿,可没想站不稳又重重地抓住了焱儿的手,嘴上赶忙说:“快起来,不必多礼,你照顾我这么久我还没感谢你呢!” 焱儿扶住快要跌倒的涂安真,稳住了,脸上露出笑容,她见状打趣地说:“以后别随便给我跪了,要不我可又要摔倒了!”说完也笑了起来。 焱儿犹豫着点了点头,她见焱儿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又多问了几句:“你怎么会撞人呢?” 焱儿不好意思地说:“账房催着我过去对账,平日里我事情太多,我对账目什么的也不太熟悉,这个月已经过期好几天,心里急,不小心就撞人了!” 涂安真惊叹:“你除了打理驿所里平日商人的食宿、马匹,还负责管账啊?” “我家公子交代驿所里的一切都由我负责。” “你家公子是不是叫安童?” “正是安公子!” 涂安真见焱儿对自己并不排斥,趁机问:“我是你家公子救的,多天来你也把我照顾得很好,我腿脚也好得差不多了,虽然我不会打理商人们的食住行,但我以前学过账,如果可以,我愿意帮忙,你看怎样?” “这……”焱儿犹豫不决,不敢回答。 涂安真见状,直接给焱儿出了主意:“这样,你跟你们家公子说,我在这吃住这么久,也没有钱付给你们,不如帮你们管管账,当作工钱然后付给你们好了。” 焱儿脸上满是同意,可还不敢直接表态,嘴上说:“待我问问公子再回答姑娘。” 第8章 酒后真言 安童已经在驿所住下三天,焱儿和众姑娘们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都春风满面,笑脸盈盈。她们对待客商们热情极了,甜甜的声音左一个“客官”,右一个“大爷”的叫得客商们心里发酥,一向在柜台里埋头算账涂安真都发现了不对劲,偶得闲时看着来来往往的姑娘们步履轻盈,婀娜多姿,心中不禁感叹:安公子在众姑娘们的心中分量不轻啊。 “安真姑娘,我不在期间,多谢你帮忙打理驿所账目了。”她正在核对账本,不想安童已经站在柜台面前,闲适却谦恭。 “安公子言重了,安公子和焱儿姑娘的救命之恩,安真无以为报,只能尽绵薄之力,减轻下大家的负担。”她微笑着回答。 安童扬了扬那荡漾着迷人笑容的脸,抱手深鞠一躬:“姑娘不必谦虚,那日焱儿向我禀报说姑娘主动要求打理账目我还将信将疑,现在看来,姑娘可是把我们驿所的账理得清清楚楚,井井有条,安童在此多谢了。” 涂安真惊得从柜台里冲出来,嘴里急急地说:“你们怎么都喜欢动不动就行大礼呀?安公子,我只不过是算了些小账,没什么大不了!”说着扶起了安童。 安童一边起身一边说:“安真姑娘若不介意,以后请不要再叫我安公子,叫我安童好了。”。 “以后你也叫我安真!”涂安真回以甜甜的微笑。 “今日乃衢州街市,街市上很热闹,我还想买些瓷器,请问姑娘是否赏脸与我一同前往呢?” “没问题!”涂安真想到自腿伤以后就没有逛街,这次还有个帅哥邀请,自然爽快的答应了,“你稍等,我上楼换身衣服就来。”说完,就上楼去了。 安童望着涂安真轻盈的背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衢州不愧为三省通衢,虽然不远处的婺州、池州皆处于战争之中,可这里的街市仍然热闹非凡,除了商品种类繁多,存货充足,各种新颖的小玩意更是玲琅满目,街头卖艺的也格外红火。 一到街市上,涂安真就被路边的糖画吸引了,街头艺人用小汤勺舀起溶化了的糖汁,在石板上飞快地来回浇铸,画出造型,完成后粘上竹签,举起来在阳光下看,金光闪闪,漂亮极了。 她看中了一匹马儿的糖画,又看中的一朵蝴蝶的糖画,可囊中羞涩,想到安童说是出来买瓷器的,一定带了钱,她嬉皮笑脸地靠近安童,撒娇着说:“安童,能帮我买两个不?” 安童第一次看到撒娇的她,一时间心里小鹿乱撞,不知怎么反应,只好尴尬的微笑。她以为安童不许,竟然直接抓起了安童的手臂,嘴里嘟囔着:“看在我理账的份上,就买两个嘛,虽然两个有点多,你也一起吃不就行了嘛!好不好?好不好?” 安童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心里大喜,嘴上也乐呵呵地答应了。 可到了后来,安童就后悔了。 一路上,涂安真看见好吃好玩的就都要试一下,试一种味道还不行,还要把店家所有产品的味道一个试一遍,说为了下次来能够直接挑出最好吃的。 涂安真一直在前面蹦蹦跳跳,安童在心里默数:她一共吃了烤饼、培糕、兔头、鸭头、鱼头……多得都数不过来了?还要吃呀?谁知道她又在前面叫着:“安童,过来呀,试试这个鸭掌啊!”安童苦笑,无奈地跟了上去。 只见涂安真一手拿着一个鸡爪,炫耀似的对安童说:“这一个是辣的,一个是不辣的,我两个都试下,你要不要来两个?” 安童摆摆手说:“不了,我已经很饱了,你赶快吧,我们还要去看瓷器呢!” “好好好,一定去,没问题,我可以一边走一边吃嘛!”她擦了擦油腻腻的嘴,边吃边说。 涂安真有了吃的和玩的,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全无平日里埋头干活的默默不语,难道她其实是这样一个女孩?安童心里升起一丝好奇。 安童和涂安真来到了一个装潢得富丽堂皇的瓷器店铺面前,安童正要进去,却发现身旁的涂安真脸色有些不对,连忙问:“安真,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回答得非常勉强。 安童关心地望着涂安真,看着她有点发虚,便顺势扶起了她,进了店铺。 一进店铺,老板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你最近有什么新货,拿出来瞧瞧呗。”安童对着老板摆出了一副纨绔子弟的嘴脸。 “您里屋请,我最近得了一件稀世珍品,这就呈给公子您赏玩。”老板陪笑。 安童扶着她坐下,下人呈上一杯茶,她端起一饮而尽,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稍微回复了些神志,安童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关心的情绪溢满心头:她是怎么了? 没等安童多想,老板便捧着一个器物站在了安童面前,嘴上乐呵呵地说:“公子,您来的正是时候,您瞧,这是我刚弄到了前朝官家的玉壶春瓶,您看看这胎质、这裂纹,多难得啊,实乃上品啊!” 安童接过玉壶春瓶,瞧了一眼,正要递给涂安真,没想到她噌地站起身,几乎是从安童手中抢过器物,翻看了下底部。 安童听到她用颤抖声音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没待安童和老板反应过来,她早已放下器物,夺门而出,安童赶忙追了出去,目睹全程的老板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 街边巷子里,阳光耀眼,涂安真却仰头望天,努力抹去眼泪,不想脸上精致的妆容还变成了大花脸。 “到底怎么了?能告诉我吗?” “没什么,那是……我爹爹……烧的瓷器。”她努力着不哭,可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哽住了喉咙。 安童似乎明白了些,但又没有完全明白,只是看着她伤心的样子,保护欲油然而生,只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没事了,没事了!” 不想这一安慰不要紧,安童温柔的声音好似释放了她几个月来的孤独害怕,一顿一顿抽泣像是要艰难地压住眼泪,安童见状一把拉过涂安真,抱在怀里,轻轻地说:“哭出来就好了!” 涂安真在怀里一抖一抖,安童知道她是在努力不哭出声来,他想问得更清楚一些,但是时机不对,也就紧紧地抱着她,抚摸着她光滑的褥裙,任凭她的头挤在自己的怀里,感受着她胭脂的清香和暖暖的体温,脸上露出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微笑。 好一阵过去,涂安真哭累了,用手擦了擦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借了你的肩膀,谢了!”说完,转身抬腿就走,却不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重重地摔了一下,她嘴里发出一阵□□。 安童看在眼里,却来不及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连忙扶起她,可没想到她扭到了脚踝,无法用力,只得将半边身子靠在安童的身上站起来。安童心里懊恼极了,却也只得心疼地问:“是不是扭到脚了?” “嗯——刚才突然腿软。”涂安真忍着疼,说起话来打颤。 安童翻看着涂安真的脚,嘴里念叨:“你这旧伤刚好,新伤又来。” 她看着眼前的一幕,想起了以前兄长对着自己的调皮捣蛋无可奈何,受伤后又忧心忡忡的样子,突然间泪光点点。 阳光照得涂安真眼里的泪光一闪一闪,安童以为她是因为疼痛了,不免更加担心,思量间说道:“来,我背你!”他直接就蹲到她面前。 话出口时,他心中有些犹豫,毕竟跟她不是很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唐突,可没想到涂安真没有半分推脱,二话不说就趴在了自己的背上。感受着她上背的动作,他心里一阵窃喜。 “以前我脚扭了,兄长也这样背我。” 她有个兄长?安童更加疑惑,嘴上却说:“走嘞!”安童站起来,往来时的道路走去。 “我们不去看瓷器了?”涂安真见不是瓷器铺的方向,赶忙问了安童一句。 “你不高兴就不看啦,我请你吃饭吧?” “好吧,我们去吃饭!”涂安真把头靠在安童的背上,轻轻地说。 三杯酒下肚,涂安真就像变了一个人,一会吃凉菜大赞美味,一会又要安童陪着吃烧烤。安童看得出来,她是在灌醉自己,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他百般劝阻,她不是嬉皮笑脸地说自己没醉,就是故作生气地说安童你是不是不舍得这点酒钱? “我现在是一个人了,一个人?知道么?”涂安真吞了一口酒,无比哀伤地说。 安童不知怎么回答。 “以前我家在浮梁城,开着比刚才那家还大的瓷器铺,娘亲的画工远近闻名,兄长总会带回最好的瓷石和颜料,爹爹烧出的瓷器都是宫人来收购,我们家的瓷器一年卖得比一年好,工人们干活可有劲儿了。” 原来涂安真在烧瓷世家长大,怪不得对那么精通瓷器,又懂算账。安童听着涂安真酒后吐真言,想多了解一些。 “你怎么会身着男装出现在城外?” 涂安真眼中闪着泪光,迟疑着说:“兄长失踪了,母亲死了,然后爹爹死了,我许过的亲家也死了,浮梁城里呆不下去了,我要去西域找兄长!”。 “你找到了么?”安童明知触碰了她的伤心事,可还是忍不住继续问下去。 “我被昌吉商队的人骗了,老大叫居来,他们抢了我的瓷器!” 安童一听,心揪了起来,连忙问:“后来怎么了?” “我骗他们只要放我回去,下次来就给他们更好的瓷器,我不能死,我还要找兄长!” 原来涂安真被是这样放到马上的,怪不得他一身男子装扮,腿也折了,明明毫无意识,手却紧紧地抓着缰绳,不过幸好昌吉商队的人只是图财,并无害命之心,不敢贸贸然杀了她。 安童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是自己摆脱了危险一样。 “又不是你被骗,你放松什么?”涂安真歪着脑袋问。 “呵呵,为了庆祝你脱险,来,我们继续喝酒。”安童举起了酒杯,没想到她还能观察到这些,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打了圆场。 涂安真好像沙漠中的旅人见到水一样,接过酒猛地就灌进了嘴里,含了含,又吞了下去。 “你不能再套我的话了,我是很清醒的,只不过肢体不受控制而已。”他看得出她在努力坐直,只不过结果是东倒西歪而已。 “好好好,我不再问了,你想喝多少就喝!”安童拿起酒壶,又倒了一杯。 当涂安真醒来的时候,屋外一片光亮,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驿所里的床上,张了张嘴,想说话,嗓子却火辣辣的疼,余光望见床边摆着一杯水,想都没有拿起来就喝,冰凉的水下肚,好像疏通了一片混乱的身体,感觉清醒了一些,便直起身来坐在床上。 坐了一会,身体有了许力气,又缓缓地穿好衣服,在扣上盘扣的一瞬间,她突然醒悟:谁脱了我的衣服?心里又紧张起来,脑中记得的最后的画面是喝安童坐下点菜,然后……喝酒!完了,又喝多了!她心底一沉,以前和兄长喝过酒,每次都是几杯下肚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次恐怕…… 想也没用,发生就发生了。 她索性穿好衣服,看到屋里摆着盆和水,知道焱儿来过了,捧水洗了把脸,简单梳妆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房间,走到前厅,进到平日里呆着的柜台里,翻看账目。 “你清醒了?”安童依旧闲适而恭谦地依靠在柜台边,淡淡地问。 “没事了!”明明想多问几句昨天的事情,可看到安童深邃的眼眸,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昨晚喝了不少,我带你回来后叫焱儿给你简单洗漱安顿到床上的。” “谢谢了。” 他盯着她,似乎期待着她还能再说些什么,可是见到她却埋下头去继续看账本,一时间不知道还能怎样对话。 “安真姑娘,收五两银子。”两人正僵着,救星来了,焱儿步履轻快地朝柜台走来,递给涂安真五两银子,“这是今天离开客人的房钱和仓库租用费。房钱是四两银子,租金是一两。”焱儿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尴尬,一口气说不停。 “你们忙,我有事先走。”安童找到了时机,急急地告辞。 “哦,好!”涂安真也接过银子,翻起了账本登记。 “姑娘昨天可醉得不轻啊!”看着安童离去,焱儿笑着说。 “我昨天有没有失态?”她见焱儿开启了话题,着急地问。 “公子可是第一次亲自背人回来,你睡得很沉,公子吩咐我帮你擦身换衣服,就像他刚救你回来的那次,他一直在屋外等着,待到确认你安顿好了才离去。” 涂安真有种被人偷窥了的慌乱,可当着焱儿的面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装得讪讪地说:“这样啊。” 焱儿笑着走开,留下她独自回味起刚才的谈话。 自从两人喝过一次酒后,安童出现在驿所里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而涂安真随着脚伤渐好,也开始出门逛街,两人还经常结伴出行。安童总是知道哪里有好吃的饭馆,而涂安真总是能慧眼识珠,以低价搜罗街市上的各种物件,再在驿所里加价卖给过往商人。 一来二去,涂安真在征得大家同意后,索性在驿所里搭建了一个展示架,不仅展示自己选回来的物件,过往商人想出售物品的,只要支付一点展示费,就可以一起摆在展示架上。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她就把衢州驿所的生意做得热热闹闹,可安童……她对他仍然一无所知……但任何人见着个帅哥身着青衣,闲适淡泊地游走于各处,总不会厌烦。 因为涂安真的缘故,展示架上自然以瓷器居多,不忙的时候,她还和商人们一起把玩瓷器,无论外界是否战火纷飞,衢州驿却显示出一派祥和。 涂安真不知道,自从她出现后,安童总是有意无意增加了在驿所的停留时间,为了就是能见到她,见到她认真的表情、微笑的表情,无人时伤感下天气,偶尔发发呆。多年的行军打仗,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安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无比坚硬,但他发现,自己心里有一个柔软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 第9章 不期而遇 “秉丞相,有人在衢州发现燕王行踪。”哈兰德向丞相阿合马报告。 “他终于出现了,继续跟踪,要在皇上发现前先行找到燕王。 “诺!” “哈兰德,直禄脱攻打池州一事如何?” “据直禄脱将军战报,婺州已破,池州城粮草供给中断,一月之内,我军必能入城,取得大捷。” “你取笔墨来,我修书一份,你亲自送到直禄脱手中。” 阿合马接过哈兰德递上的笔墨,提笔写道: 将军:池州之战胜利在望,务必请加快进程,唯恐日久生变。虽无燕王之虎符,但汝进城后仍可命将士们自行截取各家财物,南人如有不从,可就地处决。但需保留池州都督府中户籍资料,并派人搜寻城中大户人家财产账本,送予受审。 写完后,阿合马命哈兰德快马加鞭送予直禄脱,看着哈兰德退下后,阿合马突然觉得心中有股闷气,一种不安的预感升了上来,难道计划不利?阿哈马皱了皱眉头。 “听说,蒙古人要在池州屠城了!”又逢街市,孙承带着真金和月瑜到衢州街市采购药材,期间坐在街边小摊上吃饭食,听到旁边一桌的人议论。 “你怎么知道?”有人不信,提出疑问。 “蒙古人在池州城外驻扎已久,常派人来衢州采购日常用品,在街上议论这事,有人能听懂!” “池州都督饶仲石是条好汉,苦苦支撑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等到朝廷援军啊!”一人发出哀叹。 “嘘——小声点,不知道这衢州城是谁管事么?现在的天下是谁的?你还在这大放厥词!不要命了!”又一人惊恐地提醒。 真金听了心乱如麻,直禄脱果然要屠城,但虎符在手,直禄脱怎敢发兵?正在思量,又听到人议论。 “婺州城被拿下,池州的粮草就断了,池州城坚持不了,虽说都督饶仲石机智过人,可总不能让士兵空着肚子打仗吧?” “那为什么不投降?” “怕屠城呗?扛了这么久,估计蒙古人被惹怒了!” “可现在这样不是也要屠城?” “可不是?到如今投降也不是,不投降也不是,还不如一早把池州送给蒙古人,趁早跑路。” 屠城?父皇不是早就从大都放出风声,只要汉地的人肯投降,就不屠城么?为何汉人不相信?真金在心里疑惑,面上却不动神色,突然听到孙承一声叹息:“如果朝廷能早日醒悟,不重用小人佞臣,何至于此?” 真金抬眼望了望孙承,只见他一脸凝重,不无哀伤地说:“这饶仲石原是大宋文科状元,在朝廷为官,多次条陈政事弊病,力觐抗金,却不想被小人算计,削职至此,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英勇如此,可敬可叹!只可惜,君主无能,做臣子的只能为国捐躯,以死明志!” “嘿,你这老儿,竟敢污蔑当今圣上,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刚才说话的人又开口了。 真金以为孙承会反唇相讥,没想到他却不再多言,埋头进食。旁桌的人见他无话,也自讨了没趣,没了声音。 回家的路上,月瑜神色不安地问孙承:“师傅,池州城真的会被屠城么?那么多人……” 孙承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探了一口气。月瑜又看看了真金,发现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三人各怀心事地回了医馆。 是夜,真金估摸着孙承和月瑜都睡下了,便悄悄起身,带上早就收拾好藏在床下的行李,拉开门闩,向外走去。 “你还是决定不带走月瑜。”没走几步,真金就听到了孙承在背后说话,言语中透着失望。 真金的腿瞬间像了绑上了沙袋,沉重得再也无法往前迈开,但他却没有回头。 “这次,是你负了月瑜!”他听出了孙承口中沉重的叹息。 心里一阵苦涩……他似乎可以解释,可以说出许多原因,可话到嘴边,又感觉语言的无力苍白。 良久,他转过身来,默默地跪下,给孙承磕了一个头,这是他第一次给父皇母后以外的人磕头,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沙哑着声音说:“师傅和月瑜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来日必定报答,当今池州破城在即,我必须回去。” “真的不能带月瑜一起走?”孙承似乎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前路危险重重,实不敢带月瑜涉险。”他恳切地回答。 “师傅,燕金不愿意就算了。”不知什么时候,屋里亮起了灯,月瑜在屋子里说话了,言语中没有任何情绪。 真金望见窗子上有一个剪影,散着头发,不像平日里整洁地梳起来,可怎么也看不清剪影脸上的表情。 “但愿你以后还记得我们!”孙承叹气着说。 “来日再得遇见恩人,定加倍报答。”他还跪着,没有起身。 “好吧,你走吧,记住你说的话。”孙承的话语里夹杂着不满和难过。 真金心里无比苦涩,没有对救助自己的恩人有任何答谢,还在深夜意图悄悄离去,可是,这根本就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错误的开始,本就该决绝,如何又能给对方承诺?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踩着沉重的脚步,迅速地消失在夜色当中,而那剪影中的人,早已两行清泪划过面颊…… 天亮了,一向安静的村庄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蒙古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什么人,弄得所有的人家不得安宁。孙承家也不例外,蒙古兵蛮不讲理地冲进屋子,掀开所有能掀开的东西,却找不到想找的人,看到貌美如花的月瑜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下贱的咸猪手伸上前在月瑜身上抓了两把,月瑜咬着牙没有哭出来。家里只有一妇一老,遇到这事也只得忍气吞声。看着蒙古人张扬地离去,孙承一边气结,一边心里估摸着这些蒙古人跟燕金有关,意味深长地对月瑜说:“也许燕金不带走你是对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月瑜的眼泪如注,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为何落泪。 涂安真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走着,安童不在,驿所里没什么事情,她一个人出门逛街。 天有些阴,偶尔刮过的风吹得人心里凉凉的。街上的人来人往,不停地有人擦身而过,她却感觉这些人离她好远,街边有人在买东西讨价还价,可那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其实每个人都是在真实地活着,她却觉得他们像背景一样,簇拥着自己在前行,可自己却没有在移动。 小摊上有卖铜镜的,铜镜的背面雕上了精美的花纹,明明无趣,她却又不自觉地上前挑选,也许女人都是天生就喜欢比较选择吧! 突然,一群蒙古士兵左冲右撞着闯进了街市,一会弄翻了卖糖画的摊子,一会又踩到了女子的裙裳,可并不见他们故意要为难谁,只是毫无礼数罢了。 “你喜欢这个么?” 涂安真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抬头一看,燕公子居然站在身边。 “帮我个忙,继续挑铜镜,别抬头!”燕公子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她心里又惊喜又诧异,还没反应过来,燕公子直接抱住了她,脸贴着脸,嘴对着嘴,深深埋了下去。 几个蒙古士兵从涂安真身边经过,肩膀上坚硬的铠甲刺到了她,可她毫无感觉,她只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脸上、嘴上、身体上全都在感受着眼前这个男人的气息。她想挣脱他,可不想燕公子一手握着她的胳膊,一手搂着她的腰,把她抱得严严实实,无法动弹。 过了好一会,蒙古士兵走远了,卖镜子的老板取笑着说:“二位真是急不可耐啊!” 燕公子这才送开了手,涂安真羞愧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反手就想打他一巴掌,却被他拦下:“别生气,跟我来。” 她按下胸中的一团怒火,喘着粗气,跟着燕公子拐进了小巷。 燕公子突然深深地弯腰作揖,诚恳地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刚才多有得罪,给你赔不是。” 又有人行大礼!她吓了一跳,刚才的怒火一下子凉了大半,连忙扶起他问:“你是谁?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吗?我叫燕金,刚才在躲那些蒙古士兵。” “你就是……浮梁城那个救过我的燕公子?”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却无法不直视面前这位颜面苍白却气度不凡的男子。 “正是在下。” “原来是你,可是……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他们这么多人找你?”涂安真好奇地问。 燕公子顿了顿:“说来话长,敢问姑娘为何在此?” 她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睛,回答:“我也说来话长。” 忽然间,两人水火不容的气氛已然冰释,眼前的燕公子瘦了许多,穿着也不似那日华丽考究,极其普通甚至有些寒酸,人却没有丝毫寒酸气,脸色虽然苍白,可言语间的眼神像一头老鹰,机警而敏捷。 “你在衢州城里住?”燕公子见她没有生气的意思,张口发问。 “对啊,我住在衢州驿所里。如果你没有地方住的话,我们驿所有房间。”转眼间,她好像忘了方才发生的事情,热情地做起生意来。 “安全么?”燕公子的话语有些踌躇。 她想起焱儿的□□,笑眯眯地拍着胸膛:“你放心,绝对安全,包你满意!” 燕金脸颊微微一动,笑意泛过唇边。眼前的女子眼神清澈得像山间的小溪,纯洁清爽。他礼貌地问:“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涂安真,浮梁人士,你也知道的,哎,我说,你去不去驿所啊”她见燕公子没有回答,反而岔开的话题,就又问了一次。 燕金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 为了避开蒙古士兵,涂安真领着真金七拐八绕地回到了驿所。一进驿所大门,焱儿就热情地迎了上来,温柔地微笑:“客官,您是住店还是看货啊?” 她故意在一旁不说话,兴致勃勃地看着燕金的反应。 燕金毫无表情,上下左右打量着驿所的摆设,焱儿以为自己不够热情,继续殷勤地介绍:“我们还有房间,存货的仓库也有,展示架上也是我们精挑细选的好东西,您随便看看!”焱儿期待他会回答点什么,可他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徘徊在驿所前厅的货架前。 焱儿急了,指指自己的耳朵,用夸张地口型问:“客官,你的耳朵不好使?”涂安真几乎要笑出声来,燕金看了看她又看了开焱儿:张口便说:“我要一间房。” “原来你会说话啊。”焱儿不敢摆脸色,可明显不再像开始那样热情。 涂安真见势头不对,连忙拉过焱儿说:“他是我的朋友,要住在这的。” “行,给他一间房!”焱儿对着登记住宿的姑娘喊了一句,扬长而去。 “你应该得罪我们焱儿姑娘了。”涂安真领着燕金去房间,边走边说,“刚才为什么不回答她?” “不必回答。” 她奇怪地看了燕金一眼,批评似的说:“无论怎样,人家一片热情,为什么就要这样冷冰冰地呢?” 燕金开始沉默,她也不满起来,嘴里嘟哝着:“奇怪!”她给燕金指了指房间的方向,气鼓鼓地离开了。 焱儿看到涂安真走过,不屑地问到:“这人是谁啊?”。 “这人是我的朋友。”话说出口,她又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朋友呢? “虽然他看起来是那么回事,汉人叫什么气宇轩昂,可也不能这么高傲!”焱儿忿忿地说。 为了缓和气氛,虽然她也有不瞒,但还是打趣焱儿:“你居然会用气宇轩昂这个词?” “谁说我不会?小看我了呢?以前别人都夸我聪明呢!”焱儿温柔地声音中透出一股自信。 “你确实温柔可人,聪明善良,哪个男人见了都喜欢。”她不忘赞美焱儿。 “哪里……”听到涂安真的夸奖,焱儿不好意思了起来,“干活吧!”焱儿好像是把刚才的事情抛到来脑后,美滋滋地走了。 安童从焱儿处得知驿所住进了一位怪人,正欲前往查看,不想遇见他正推门而出,安童一见那人面容,惊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地方,口中念到:“臣救驾来迟,臣有罪。”虽说语气极为恭敬,但是燕金仍然听得出他的如释重负。 “快起来,让你们担心了!”燕金扶起安童,拉着进屋坐下。 二人进屋后,燕金把这几个月来的事情完整地向安童说了一遍,却故意隐瞒了浮梁城救过涂安真并在衢州街市与她亲密接触的事情。 听罢,安童不禁感慨:“燕王吉人自有天相,最终还是来到了衢州啊。” “直禄脱要屠池州城,我们务必要阻止!”燕金斩钉截铁地说。 “臣自当效犬马之劳。”安童弯下腰来拱手。 自儿时起,眼前的这位燕王就是自己的主子,他有眼界有胆识,还常与属下同甘共苦,甚至不惜为属下以身犯险,这样的人,自当全力辅佐。 “安童,这衢州驿所是否安全?” “燕王放心,这衢州驿所名为驿所,实为臣的江南储备中心,人、财、物皆有准备,可保平安。” “好!看不出来你小子有两手啊!”真金苍白的脸闪烁少见的光彩,口中大赞。 不知是谈话太久或是太过兴奋,明明是凉爽的天气,安童却发现真金的额头不停地冒汗,端着茶杯的手也在不停地抖,便关心地问:“敢问燕王身体安康?” 真金笑了笑,安童果然关心自己,忙毫不掩饰地说:“实不相瞒,我曾身重剧毒,虽然已解,但气血未完全恢复,还需要调理一段时间。” “燕王保重,请燕王在此调养身体,臣任凭差遣。” 真金笑了笑,安童虽是臣子,可自小一同长大,刚才那恭敬的眼神中分明泛着兄弟间的关切,这是久违了的眼神,大都皇宫里的那些亲兄弟,有谁这样看过自己呢。 “公子,是时候用膳了。”焱儿在敲门说。 听到外人说话,真金本能地紧张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摸住了胸前的短刀。 安童见状忙说:“燕王不必担心,焱儿和众姑娘都是可信赖之人,她们不仅帮臣打理驿所事物,关键时刻都是死士,可以保护我们。” 真金这才放松了右手,调侃道:“安童你不赖嘛,以前你就善用女人,骗得大漠女人们各个愿意为你寻死觅活的,如今到了汉地,仍然得心应手嘛。” 安童不好意思拱手低头说:“燕王取笑臣了。” 出门前,真金又交代安童,在外人面前直接叫他燕金,安童自当无条件的服从。 第10章 情从此起 涂安真再见燕金的时候,是几日后的“小聚”上。 说是小聚,因为自从燕金进到驿所后,她只是偶尔看到安童的疾进疾出,却再也寻不着燕金的踪影。问焱儿和众姑娘们,都是像以往的问题一样没了答案。生活又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的往前过了。 没想到,那日当夕阳的余辉照进柜台,她趁着红透温暖的阳光算完当日最后一笔账款,安童那闲适的声音又在柜台前响起:“晚上一起吃饭。” 抬眼望去,安童那俊美的脸庞还是满是笑意,只是眼角多了往日没见过的疲惫。她当然不会拒绝,只是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回答:“我要去换身衣服。” “不急,门口的马车等你。”安童一如既往的温柔。 上了马车,七拐八绕,她终于跟着安童来到了一间布置别致的“包房”。 眼前这间包房根本不像平日里城中的其他建筑,虽在二楼,门脸却装修成了一个毡房的样子,从包房外进入,房间里圆顶中空,头顶上有一个木头搭成了似乎用作骨架的东西,红黄绿白彩色布条一端系这些木头上,一段系在墙壁上,四周的墙壁涂成了淡黄色,还装饰挂着弯刀、羊头和弓箭,装饰复杂,色彩绚丽。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四方形的餐桌,菜已经上齐了,还冒着让人垂涎的热气。餐桌边摆了几张颜色织有西域图案的方形毯子,明显是给人入座。桌子下方中空,坐在桌边吃饭的人可以把腿伸进掏空的洞里,而在房间中其他地方的人只能盘腿而坐了。 “衢州城中竟有这等地方?”涂安真小声问了一句。 “那是当然,有需求就有利益嘛,虽然装修得有些不伦不类,但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有时候还是可以给西域人,特别是蒙古人聊解思乡之苦的。”安童一口气解释了一串。 “能在这里做成这样,不错了。”房间里已经坐着的人说道。 “这不是燕金吗?”许久未见到他,涂安真一阵惊喜。 “这位是燕金燕公子,我们是朋友。”安童恭敬地介绍。 “原来你们也认识。”涂安真丝毫不腼腆大大方方地直接坐到了桌边。因为她发现燕金已经坐好,需要仰头着跟她说话,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选择坐下,与对方平视。 安童没想到她和燕金如此熟络,心中暗自惊讶,也只得坐了下来。 “这几天过得怎样?”涂安真随意地问到。 “还好。” “你是哪人?” 安童似乎想说什么,燕金抬了抬手,示意他打住,然后自己回答:“我是蒙古人。” 蒙古人?杀人不眨眼的蒙古人?她心里一惊,拿着杯子的手一抖,茶水洒了一地,脸上的表情也随之而变。 “安真,你……”安童连忙抬手擦桌边对茶水,边擦边问,还刻意地隐去关心。 “我……我……”她一阵窘迫,可又不好直接说出心中所想。 燕金却大大方方地说:“你是不是在想:蒙古人是不是杀人不眨眼?”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不服气地说,可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还有点恐惧,对杀人不眨眼的人说这话是不是太挑衅了? “我不是那种人!” “也许,可是,外面传蒙古人……”她欲言又止。 “蒙古人要屠城是吧,那只是少部分人的想法,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燕金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蒙古国皇帝,你只是蒙古人,你不杀人不代表别人不杀!” “我……”这回轮到燕金欲言又止。 在一旁坐着的安童见事态不妙,忙打圆场:“至少现在我们现在是安全的,来,我们先喝酒。” “谁知道他安不安全?”她撇嘴说了一句。 “安真,我是你朋友吧,燕金是我的朋友,你们又曾见过,喝完这杯酒,我们就都是朋友了。”安童边说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不服气地嘟了嘟嘴,真金也闷头喝了一杯酒。安童又吃惊又觉有趣,一来是没想到有人敢对燕王这样出言不逊,二来看两人斗嘴,脸上表情百变,像极了两个了拌嘴的小朋友,可爱极了。几杯酒下肚,斗嘴地事情也就过去了,三人开始品尝面前的菜肴。 吃饭间隙,涂安真才认真打量了眼前的两位男子。燕金的脸苍白瘦削,却更显五官棱角的硬朗,眼睛幽暗黑沉,偶与安童说笑,眼睛中又泛出点点璀璨的光,相比之下,安童的脸俊俏柔美,褐色的眼瞳光亮清澈,五官温雅宛若润玉,只是褐色的双眸平静得像一潭湖水,哪怕湖底暗涌浮动,湖面也波澜不惊。两人在筷著觥筹间皆是异样的风流倜傥、高蹈出尘。她突然想,如果她那由于有了母亲的西域血统而生得帅气俊秀且一向以美男子自称的兄长见了眼前这两人,自恋会不会少一点呢? “安真,来,尝尝这做的羊肉。”安童见她盯着燕金和自己怔怔出神,便夹了一块羊肉给她。 “哦,好!” 有吃的,有喝的,几口菜,几杯酒,涂安真整个人开始兴奋了。在连续和燕金碰了几杯,她就开始对包房里的装饰品头论足起来。 “这老板真会做生意啊,看蒙古人多了,立马出钱把这里装修成毡房的样子,让你们来这里花钱。” “呵呵。”燕金和安童两人不知道回答什么,干笑两声。 “跟你说,刚进来我就发现坐垫子的花纹,有点像以前我们家瓷器上的图案,都是花花绿绿的,要不就是相同形状不用颜色重复,要不就是几种形状叠加相同重复,”她说着,直接抽出屁股下的垫子,身子却挪到燕金身边,指着垫子上的图案给燕金看。安童看到她的动作,想起身制止,却见真金微抬右手,示意无妨,安童便平静下来。 虽说燕金是蒙古人,不想也饱读汉人诗书,对绘画瓷器汉人建筑更是颇有研究,待涂安真说完,燕金开始评价头顶上的假“木结构”,安童也不甘示弱,为了满足大家猎奇的心理,就开始介绍各种山珍海味。听着听着,连燕金都露出惊异表情:“我都没吃过,你吃过?”安童作出一付“想不到吧”的表情。当然,这一来二去的只有燕金和安童知道,涂安真自然就以为燕金是在羡慕,安童是在炫耀。 吃饭是最能拉近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活动了,时间紧迫,就速战速决;长夜漫漫,也可以海吃慢聊,结果可能是饭前还是两条平行线上的陌生人,可饭后却已是无话不谈的贴心人。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跟安童一起吃饭,涂安真就特别放松,不用刻意去掩饰各种情绪,悲伤的、孤独的、欣喜的,借着酒劲,把所有可以说的、想说的全部说出来,情绪更可以毫无保留的尽情释放。 这次,涂安真像往常一样,拉着燕金、安童天南海北地说个没完,燕金侧着头,耐心地听,时不时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有时她为了描绘得逼真,还会手舞足蹈。安童心中有不安、有惊奇,也有赞许,但褐色的双眸掩盖了一切,显现出一如既往的温柔。 一顿愉快地晚餐,三人吃得心满意足。 中秋到了,安童也不见了踪影,没了安童,驿所里的姑娘们也就相应的偃旗息鼓。 涂安真本以为会有的“节日”,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没有人置办月饼,也没有人安排聚餐,虽然偶有听到驿所里往来的客商三五结伴地约着过节,但是驿所里的一切是却安静得近乎诡异,这样奇怪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中秋节当晚。 她百无聊赖,靠在后院的桂树下,仰头望着天空。暮色初降,霜露微浆,空气沁凉,一阵风吹过,微微缓缓地把她带到了几年前的中秋。 那日,一家人晚饭后在涂宅的后院赏月。母亲向西边点燃一炷香,放上两个月饼,强压着兄长和自己弯了两下腰,祭拜祖先。兄长用果皮雕成活灵活现的小动物,送给自己;父亲召集大家一起玩猜蛋黄的游戏:把月饼切成四块,猜谁能吃到有蛋黄的那一块。那一次,是自己拿到了蛋黄。月饼的味道早就忘了,可是得知拿到有蛋黄的那月饼块的愉快、幸福,却在今日里感受得愈发的清晰。 天渐黑,驿所里的房间陆续点了灯,恍然望去,竟好似涂宅里工人屋里的蜡烛般昏黄,那时,涂宅也像现在这样安静。一幕幕的黑白的画面浮现在涂安真脑中,那些人、事、物都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那些灯一直那样不明不暗地亮着,有悲伤,有沉重,还有片刻的轻松,可如今,涂宅里连这样的灯光也没有了。忽然间,她一发不可收拾地哭了。 “你怎么了?”夜色下,燕金一袭青衣,长身玉立,正看着涂安真,话语威严却不失关切,如雪山融水,开口间便让涂安真凉透了的心起了些暖意。 “没什么……”她抹了抹脸,哽咽着说。 燕金提议:“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答应了。 燕金带着她避开城中人群,来到城郊树林间,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言不语,似乎都在各自想着心事。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从林木间筛落,微风吹动、叶动、影动,越显斑驳。两人的脚步声偶会惊起纸头的宿鸟,“呜呀”一声,更添寂静。 “你不怕么?”燕金突然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问。 “怕?怕什么?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涂安真声音清脆,可言语间透出的无畏,却让人感觉比周围环境更加死寂。 两人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涂安真来到一座小山前,一面斜斜而上的山坡铺满了碧草。放眼望去,草叶上的露珠在月光照映下,晶莹剔透,闪烁着点点荧光。 “我们去那里看月亮吧。”燕金指着山中央一座亭子说。 “好。”她二话没说就跟着上了山。 山间的亭子竟然设有赏月需要的所有东西,涂安真这才知道原来真金早有准备,她质问道:“你是有预谋的?” 什么叫有预谋?燕金一愣,从小到大,碍于他的身份地位,从没有人敢当面违逆他,更别说质问,无论和他说话的人心中如何,但表明上或谨小慎微,或恭敬惧怕,或谄媚顺从。他第一次碰到涂安真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偏偏她还觉得理所当然,一点眼色都不懂看。 燕金没有理会她,径直坐下,默默盯着夜色,不怒自威。 这次轮到涂安真莫名奇妙了,她坐到燕金旁边,头探到他脸前,厚脸皮地问:“生气了?” 燕金没有说话,涂安真自己端起一杯酒,自言自语到:“不要生气啦,你准备了这么好的月饼和酒,我先干为敬。”说完,一口便灌了下去。 “我没有生气。”燕金也拿起一杯酒,干了。 “我们在草原,每到秋天月圆之时,就会有‘追月’的游戏,骑着骏马追赶月亮,一直追,一直追,直到马跑不动为止。”燕金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醉在一片幸福和快乐之中。 “我们在八月十五,也有赏花灯,猜灯谜的游戏,不过,八月十五还是商贾赚钱的好时机。”涂安真说得得意洋洋。 “是么?”燕金好奇。 涂安真一板一眼地说:“相比平时,八月十五要多消耗的东西除了月饼,还有各种糊灯笼用的油纸、蜡烛,油火;灯市上还需要铺位、货架,这都是做这些生意的商人的好时机。” 燕金的眼眉微微一动,算是笑了下,看来安童真的请了个账房先生,三句话不离本行,明明在赏月,却又噼里啪啦地算了账来。 “你知道安童去哪了吗?”涂安真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他去婺州了。” “大过节的去那里干什么?” 燕金没有回答,只是抿了一口酒,直直地站了起来,凭栏而立。一阵风吹过,山间的树叶沙沙作响,涂安真望着燕金棱角分明的侧脸,心里微微一怔——他拥有一人独眺风景的威严,这威严之中却有种根深蒂固的孤独。 “安童是我大元大将军。”燕金威严地说。 燕金的话像砸在涂安真心上的一颗颗冰雹,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平日里俊美温雅的安童,竟是蒙古人的大将军?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八月十五杀鞑子’,大概是宋人岳飞抗金时流传下来的。安童是婺州军将领,婺州刚平,尚不安稳,他担心今夜婺州出事,提起去布置防御了。” “你是谁?你们在婺州杀了多少人?”涂安真盯着燕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就是我,我叫燕金,我是安童的朋友。我们没有滥杀无辜。当日是婺州城的士兵自己投降的,没有婺州城里的士兵在东阳郡接应,安童根本不可能这么快进城。”燕金开始有点闪烁其词,但越说越平静。 “不可能,我爹爹……我爹爹就是被你们害死的!”涂安真突然间被点燃了一样,狠狠地瞪着燕金,眼睛里的火焰想要烧掉他一样。 “我们在婺州和衢州城根本没有和平民起冲突,怎么可能杀你爹?”燕金急忙解释。 “如果不是你们,我爹就不会被朝廷征兵,不会被征兵,他就不会摔下马,不摔下马,他就不会……”一说到爹,涂安真就哽咽,继而呜呜地哭了起来。 “宋人的朝廷,已经到了要改朝换代的时候了,官员贪污腐败,将士贪生怕死,竟然把老弱病残送上前线,要怪,就怪你们宋人的朝廷草菅人命!所到之处,只要你们投降,我们绝不伤人性命,服从我们的治理,你们只会更加安定富裕。”燕金的言语不怒自威。 “我不管,我不管,你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涂安真扑到燕金身边,用力摇晃着他的手臂,哭着说。 本是不相干的人,燕金却不知为何想起了母亲察必皇后,心中有种莫名的牵动。小时候父皇送自己到汉地拜师学习儒家文化,当得知命令时,母亲已离开,再没有机会告别。出门那日,只记得父皇不停地黑着脸命令到:“走!”而自己摇着父皇的手臂,同样哭着找母亲,同样的无助。 “宋人的皇帝,软弱无能却骄奢淫逸,你们这些臣服于他的子民,迟早都要被他害死。”燕金坚定地说。 涂安真松开手,捂着脸,可呜呜的哭声却渐渐小了…… 谁说不是呢?即使爹爹不被征兵,早晚也要被宋朝高昂的税赋拖死,如果不是为了交税赋,抵徭役,兄长又怎会铤而走险,到西域寻找青料?为的还不是能烧出卖价更高的瓷器?不然兄长又怎会失踪? “我知道你有个兄长,据说是到西域寻找青料失踪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动用我的力量,去帮你寻找他。”燕金转身双手紧紧地抓住涂安真的肩膀,许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许下的承诺。 “是么?”涂安真眼睛闪过一道亮光。 离别,无助,被骗,恐惧,孤独……这么久以来,涂安真都是在漆黑的夜里负重行走,缓慢而沉重,更令人绝望的是,黑夜好似永无尽头,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燕金的话像天边的一丝光亮,给黑夜中赶路的人指明了方向。 那是多么沉重的眼神!燕金盯着涂安真眼眸,一阵心酸。如花似玉的涂安真,聪颖、风趣,可偏偏亲人离别,流离失所。他突然想起了月瑜,那个若有若无,却让人永远如沐春风的月瑜,那个他辜负了的月瑜。 “如果我们治理这里,一定会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饱受战乱之苦。”燕金不知道是对涂安真说,还是对自己说。 “你到底是谁?” 燕金的眼神渐渐犹豫,他背过手,转身望着漆黑的树林,沉默了。 不知怎么的,眼前的燕金正在远去,脚底好像有力量把他推到了空中。 “我是大元的燕王真金。”真金突然用浑厚的声音骄傲地说。事到如今,真金不想再欺骗她,而决定坦诚相见。 涂安真整个人呆住了,原来他们都是蒙古人,一个是燕王,一个是大将军,她顿时就明白他们为何如此高贵,驿所为何如此安全,燕金,不对,是真金,为何会说那样的话,为何敢许下那样的诺言,好一阵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真金看着她仍有泪痕的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我们吃月饼吧。”涂安真整理了下心绪,挤出一个笑脸,双手捧起一块月饼。 燕金也只得僵硬地笑了笑,点头答应:“好。” 两人一阵沉默,四周都安静了,晚风吹过,带来林木的阵阵清香,似乎能缓解些许紧张。 “我们家从淳佑初年就开始烧瓷的,听我娘说,那时我爹爹是个帅小伙……”涂安真为了避免尴尬,主动找话说,真金眼一睁,十分有兴趣,她也就继续讲了下去。 “最开始只不过烧一些平常人家用的碗盘,后来有一年,官家突然通知每户烧瓷的人家说,每家可以选送一件器物到官府评比,被选中的人家官府由供应瓷土和颜料,向这户人家定制一些宫中用的物件。我娘的画工在浮梁城是出了名的精美,所以那一次,我们家从几十户脱颖而出,被选中了。自那以后,年年官府都会来我们家收购一些瓷器,父亲也想办法从西域商人那边买来一些颜料,自己尝试烧出了几件特别的东西,官府看中也一并买走了。可是后来,官府与你们打仗,不来收购瓷器不说,前些年拿走的物件也没付钱,平常人家也越来越少买瓷器,家里就越来越穷,兄长在这时去了西域,朝廷征兵,爹爹被迫顶替兄长,摔下马……然后我们家的窑火就彻底灭来……”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多少人因为战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大元的伟业真的要靠平民百姓顿血肉来换么?真金皱起眉头,陷入来深深地思索当中。 有酒,涂安真又喝多了,可这次,她喝多了是靠着亭子安安静静地睡着,真金扯过一跳毯子,轻轻给她盖上,看着月光下她那秀气的脸,五官精致却眉头紧缩,浅浅的呼吸却带出浓浓的酒气,不禁伤神,真金心中兀自发愿:愿天下亲人不再离别,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太阳照进树林时,涂安真才迷迷糊糊醒来,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毯子,并且包裹得严严实实。待真正清醒,发现四周竟无人,只有一匹马儿拴在亭子旁边。一拍脑袋,心中懊恼:“怎么又喝多了?” “女孩子家怎么可以随便睡在荒郊野外?”一个声音传入耳朵。 涂安真顺着声音望去,真金牵着一匹马,缓缓走来,气宇超脱,意态风流,目光直视,却带着笑意。 “还不是因为你,害我喝了这么多酒?”涂安真嚷嚷,心中却丝毫没有平日里喝酒失忆的害怕,因为真金给她带来了安全的感觉。 “我们赶紧回去吧。”真金发令,她也就乖乖地上了马。 两人一前一后,小跑穿越着树林。太阳还未露头,竹林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早起捕食的鸟儿一阵一阵飞过耳边,发出“唧唧”的叫声,迎面吹来的风虽然夹着丝丝凉意,却也带来了泥土和草木清香。 涂安真用力地呼吸,期待清新的空气洗去旧日的哀愁。 第11章 一往而深 中秋节过后,本就波澜不惊的日子变得更加平淡,安童和真金不再出现在驿所里,焱儿和众姑娘们都不以为奇,涂安真一开始还挺关心,可后来看着大家都若无其事,也就不好多问,只是会不经意地想起中秋节那晚的月亮和酒。 入夜,姑娘们都休息去了,涂安真独自一人在前厅拭擦展示架上的物品。黑暗中,一缕目光尾随着涂安真的身形,恣意地游离。待涂安真发现时,他却已是坐在前厅的凳子上,手边摆着两杯茶。 “请你喝茶。”安童说。 涂安真蓦地转过身来,望见安童,惊得张大了嘴,既是被他不缓不急的声音吓到,又是被他悠然恬静的意态吸引,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在嘴边点了一下,却让人觉得他雅如静水明月,飘若高空流云,暖如季春微风,清若松映寒塘。涂安真一瞬间想了很多词语,却没有一个适合来形容他。可就是这样的他,竟然是蒙古人的大将军!他给人的感觉,以前看过去似乎很清楚,但当知道了他的身份,又觉流云无根,水影无形,风过无痕,一分的清楚下却是十分的难以捉摸。 “你想干什么?怎么在这里吓人?”她虽然习惯了安童的来去无影,却没有习惯他的突然出现,被吓了一跳,自然拉长了脸。 “安真,如果吓到你,我给你赔罪了。”他说着要站起来行礼。 “别——”她大步走了过去,按住了要起身的他,“别又给我行大礼,我受不住,有什么事直说!” 安童似乎漫不经心,即使知道她的话语里带着气恼,却也不想解释,他端起茶杯,继续喝起茶。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样子,没好声好气地问。 “安真,你是不是恼我对你隐瞒了身份?”安童的话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你说呢?”她甩下拭擦物品的抹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气鼓鼓地嘟起了嘴。 安童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却是异常的欣喜,原来她因为这个生气,于她而言,也许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人。虽然欣喜,可他褐色的眼眸深邃得像一潭望不见底的湖水,没有一丝涟漪。 “既然知道我和燕王的身份了,你会留下么?”安童问得很随意,心里却很惊慌。 涂安真回答:“说实话,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留在驿所里做什么?可我回去了又能做什么?生窑火?烧瓷器?找不到兄长,做什么都没用。不过,你们的燕王可是跟我说过要帮我找兄长的哦!”她睁得大大的眼看着他。 “是么?”安童的心中闪过不安,原来燕王早已许下过诺言,“我们驿所有了你,账目打理得清楚多了,如果你方便,可否继续帮我们打理?”他明显是在请求。 “当然可以,你和焱儿对我这么好,我也不舍得离开啊。” 她撒娇似的话语惹得安童心里一阵悸动,可是表面上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淡然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继续在驿所里帮我们整理账目,我们会支付你工钱。” “好啊,工钱可不能低哦!”涂安真心里高兴地想,也许有一天能攒够钱去昌吉找兄长。 安童点点头,不再说话而起身离去了。涂安真目不转睛地盯着安童,他一身白衣,更衬托他的丰神如玉,虽不似真金那般威严高贵,但也卓而不凡,更何况他容颜似玉,武艺不凡;既能彬彬有礼,善待朋友,又能号令千军,攻城略地,这样的人,让人如何拒绝? 可是,接下来的一个月,真金和安童在驿所里彻底消失了,涂安真终于忍不住打听他们的消息,无奈驿所里人都摇头,所以她也只能看着头顶细眉一般的月亮,再回想中秋节那天清冷的光辉和新鲜的草木香气。 有人在后院拉琴!悠扬琴声在黛色夜空下空灵飘逸,带着人遨游于广阔的天地间。涂安真从房间里出来,躲在后院的草丛里,静静地欣赏。缓缓的琴声好似吸住了所有的思绪,把人徐徐带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兄长,如果你在,你会带我离开浮梁城,去看草原和大漠么? 拉琴的人是真金,他坐在石凳上,手持卷头马头琴,琴首雕马,棕色的木质琴身光滑圆润,琴箱方正厚实,就是从这个琴箱,发出甘美浑圆的共鸣,撩拨人旷远而又深长的心思,飞向看不到尽头的天边。真金身着深蓝色长袍,领口、袖口绣着暗花云彩,腰别由绿松石点缀的束带,华丽的衣袍却不显任何妖娆,低调素雅的气质更显高贵。真金随着拉琴,正在轻轻晃动上身,完全沉醉其间,涂安真也听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竟不自觉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琴音停下,又起了,涂安真这才知道真金早就发现了自己,不好意思继续躲着,于是装着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走到他身旁一块石头上坐下,探头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琴啊?” “这是草原上的马头琴。”真金故意靠近她,微微一笑。 她感觉到真金身上男人的气息,那日在浮梁城真金快马救人在耳边说话的感觉又浮上心头,不禁脸一热,连忙别过脸去。 “怎么了?”真金俯下身,面对着她的脸。 “没什么……你能教我拉一下这琴么?”她不自然地站了起来,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点头,转身把刚才涂安真坐的石块挪动到自己面前,示意她坐下。 “坐这?”她有些犹豫。 真金仰头看着她,黑色的眼眸中亮光点点,即使避开,仍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温度,她垂下眼帘,身心却已融化在了那无边的黑暗当中……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了下去。 真金从背后微微抱住她,把琴掖在她的大腿根部,左手握着她的左手,持住琴身,右手包着她的右手,握着弓,在她耳边温柔地说:“用身体去感受琴箱的振动,和琴一起共鸣。” “咿——”“哕——”真金右手轻轻地拉了两下,发出的简单却悠扬的琴声,她浑身热得滚烫,真金的气息吹过她的耳端,拨的她心里砰砰直跳,手心也出了汗,可真金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神色自若。 涂安真的紧张渐渐消去,她认真地记着左手揉弦的位置,沉入了琴声当中。 真金按照宫、商、角、徵、羽的音反复教涂安真拉弓,她慢慢发现了门道。 制琴的人一定是个雕刻高手,在只有两寸长的琴首上雕刻出一匹神韵俱全的马儿,让人看起来感觉这匹马正自由地奔跑在广阔的草原。真金松开手,移坐到她身边,让她试着自己拉弓,涂安真却忍不住摸了摸琴头。 “这琴的声音真好听,用什么做的?” “沙漠中的胡杨木。” “外面的漆呢?” 真金点头微笑,不愧是瓷器世家的女儿,看着琴还会问漆,“这漆是伊尔汗国的矿石炼出来的。” “用料这么讲究,不是寻常人家的器物吧?” “是父皇送给我的。”真金提到父皇时,傲骄的眼眸中有了一丝暖意,笑意也隐隐浮现出来。 父皇?涂安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这位雍容高贵男子的父亲是蒙古国大汗,那他…… “你是燕王,那你们……”涂安真脑中闪过王宫、达官贵人、婢女太监,各种画面交织,可这些都是听来家里买瓷器的各色商人口中描述过,现在真正碰到这样的人,感觉却那么的不真实。 “你想问什么?” “你想家么?”涂安真不知从哪扯出一个问题。 家,大都的王宫是家么?父皇、母后、弟弟们……想起他们,真金的脸上略过一丝苦涩,原本舒展的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整个人好像突然陷入了迷雾当中。 真金就坐在她身边,可她却觉得霎那间他已经去得很远,远得只剩天际里的一个小黑点。 半晌,真金才说:“不知道。” 她头靠着琴头,仰望着天空的星星,有家可想? 看真金眼神空洞地发着呆,她幽幽地说:“总比我好,你还有家。” 真金侧过脸望着她,唇边泛着笑,声音却冷冽异常,“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家,至少我不喜欢那里。他站起来,整理下衣袍,“夜已深,早点歇息。”不过几步,人就离开了后院。 涂安真拿起琴想递给真金,看他已经离去,便作罢,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琴。 “这马头琴你会拉了么?”焱儿看着涂安真每日咿咿呀呀地拉琴,好奇地问。 “能拉响吧,但要拉得好听还是要多练习。”她谦虚地说。 “让我试试。”焱儿伸手拿过琴,熟练地掖在大腿,乐师架势十足。 明明是悠扬的琴声,涂安真却感觉焱儿是在低低地诉说,把深沉的呐喊压抑在心胸。琴声时而舒缓千里,时而激越锵铿,让人情绪翻滚,欲罢不能。 “看天蓝蓝白云白草青青 牧羊姑娘挥动鞭放羊群 她如花美丽她比风轻盈 像朝霞映红了天空 风轻轻吹蝶儿飞花儿红 牧羊姑娘唱起歌多动听 她似水清纯她比火热情 像月光照亮我的心 拉起了马头琴给我的姑娘听 拉来那白云做你的衣裙 拉来那春风温暖她的心 拉开那鲜花做你的衣裙 拉起那牧歌醉了她的心” 焱儿轻轻地唱了起来,虽是温和婉约的吟唱,却和带着回声的琴音融为一体,像一条被一千年的北风荡净的河流,安静,忧郁,苍凉,涂安真听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焱儿眼中泪光点点,涂安真想安慰她,可不知从何说起。 焱儿拂了拂眼睛,向远处望去,脸上洋溢着暖暖的微笑,温柔地说:“这原本是我兄长曲子。” “你也有个兄长?”涂安真对焱儿感觉又亲切了一些。 “我们部落的人都能歌善舞,我兄长还会拉马头琴,从小就带着我卖艺讨生活。那些年草原上吃的东西很少,为了让我吃饱,兄长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后来,嗓子哑了,他们就把兄长卖去做奴隶……”她以为焱儿会流泪,没想到,焱儿顿了顿,庆幸地说:“是我家公子救了我!” “你是指安童?” “是的,公子还带我来汉地,教我说汉语,让我在此营生。”焱儿言语中饱含感激。 “你想兄长吗?” “想有什么用呢?兄长最后不是被狼吃了,就是饿死了,这样的事情在草原上经常发生,我们能活着的人,就要好好活下去。”焱儿一脸坚毅。 她长叹一口气,温婉可人的焱儿却有着如此惨痛的过往,想起她平日里那轻快的脚步,当下化做了利刃,一刀一刀地划过心头。 “我知道你的身世,我们和你不一样,亲人失踪了,我们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因为亲人是为了我们而去的,我们要让他去得值得。”焱儿的望着窗外,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可是……” “公子救了你,燕王也喜欢你,如果在草原上,你就是最幸福了女人了。”焱儿突然冒出一句。 涂安真脸霎那间红了,嘴里嘟哝着:“哪有……” “燕王那日说是教你拉琴,可最后连琴都忘了拿,现在琴还在你手里,不是喜欢你是什么?” “不要再说了……”她伸手想捂住焱儿的嘴。 焱儿慌忙笑着躲开,她起身去追,焱儿却一溜烟地跑下楼,只留得她在后面大叫:“焱儿,不许乱说话!听到没?” 第12章 池州城破 一 宋朝池州都督饶仲石终于熬不下去了,城郭的墙头升起了白旗,池州军人心大振,将士们个个心急难耐,都在思量着进城后如何抢到钱财。 “报将军,燕王……燕王回来了!”侍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指挥账内通报。 “真金回来了?!大汗那边终于可以交差了!”直禄脱松了一口气,毕竟真金是在自己军营里走丢了,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直禄脱也脱不了干系,可是,转眼直禄脱又眉头一皱,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却这个时候回来!刚听说池州城降了,将士们可以屠城拿东西,这个一直唱反调的燕王却又回来了!想归想,当真金骑着马高贵威严地走进营地的时候,直禄脱带着一众将士在帐外接驾。 “将军辛苦。”真金翻身下马,扶起跪地叩拜的直禄脱。 “谢燕王。” “请将军进大帐议事。” 直禄脱本想寒暄几句,却没来得说出口,只得跟进了帐来。 “饶仲石投降几日了?”真金问。 “回燕王,今日是第二日,后日我军便可入城内。”谈到池州城,直禄脱红光满面,兴致勃勃。 “你想进城去做什么?”明知直禄脱的想法,真金还是故意发问。 “那还用说,自然是看到什么拿什么!”直禄脱故意避开“屠城”两个字。 “大胆!我不在军中,没有虎符,自然不得发令出兵,是谁让你屠城的?”真金死死盯着直禄脱,严厉地问。 直禄脱毫不示弱,大声回答:“将士们打仗,就是为了发家致富,拿东西不一定是屠城!” “狡辩!不杀平民能抢东西?不出兵能杀人?没有虎符,就不能出兵,你堂堂大将军,连这点都不知道?” “……”直禄脱脸涨得通红,却无言以对。 “来人啊,直禄脱违反军令,以下犯上,拉下去关起来!”真金发令。 “你敢!你这黄毛小儿,我开始打仗的时候你还在吃奶,现在你翅膀硬了,敢动到我头上了?”直禄脱青筋暴突,怒气冲天。 “以上犯下,直禄脱第二宗罪,拖下去先杖责五十,再关起来!”真金全然不惧,依旧威严发令。 几个侍卫扑上来要给直禄脱上枷锁,直禄脱拔剑击退,真金亦拔剑出击,瞬间就把剑抵到了直禄脱的脖子上,直禄脱只得乖乖投降。 “真金小儿,你等着,我一定给你好看!”伴着杖责的声音,直禄脱一直大喊,渐渐的喊声越来越小,最后停住了。 侍卫来报:“启禀燕王,直禄脱将军晕过去了!” “扶下去,拿最好的金创药,给将军敷上,好生看管。” 侍卫一脸不疑惑,但还是按照命令去做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军营里就传开了,失踪已久的燕王一回营就因为屠城的事情杖责大将军直禄脱,打得大将军晕了过去…… 帐中责罚直禄脱,只是真金和安童合演的一出好戏。 回营的前三天,真金突然出现在涂安真的房间,又吓了她一次。 “你们能不能不要来这一套,来无影去无踪就算了,总是突然出现吓死人。”管她面对的是燕王还是将军,涂安真就是一脸不爽。 真金一脸莫名其妙,小心翼翼的问:“你们是指谁?” “还能有谁?上次安童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吓了我一大跳。”涂安真依旧像上次一样拉长了脸。 “多有得罪。”说罢,真金拱起手来行礼。 涂安真突然想起他是蒙古国的燕王,自己对一个燕王如此的不恭,对方不但不生气,还道歉?!越想越不对,连忙急急地说:“算了算了,没事,你坐下。”刚说完,又觉得自己说话好像全是命令语气,本该是对方命令自己才对啊。 真金看着涂安真脸上一惊一乍的表情,眉宇间尽是笑意,为了稳住他,故意放缓了声音说:“有什么事情慢慢想,不要着急。” 看着真金如此的亲切,涂安真居然舌头发硬了起来,吱吱唔唔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我来说吧。”真金微笑着说,“此次如此相见,实在是不得已,事关重大,务必保密。”真金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 与安童丰神俊朗和外形和温润如玉的声音不同,真金脸色苍白瘦削,更显棱角分明,声音低沉却又底气十足,言语间真金有让人无法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却又时时能够让人感觉诚恳和关切。 “安真,怎么了?”真金双眼生辉,看到涂安真游离的神态,眼角又软了下来。 “没事。”涂安真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让自己回过神来。 “池州城破在即,我想请安真帮忙救平民于水火。” 真金言简意赅的话让涂安真不禁打了个冷颤,敢问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个本事? 真金看懂了涂安真的表情,站起来走到涂安真身边,轻轻握住她的肩,诚恳地说:“我想让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到城中向饶仲石通风报信。” “信任”两个字像振翅盘旋的蜂鸟,在涂安真耳边嗡嗡作响。通风报信?蒙古国的燕王?涂安真望向真金一脸疑惑。 真金盯着涂安真的眼睛,诚挚地说:“我知道你值得信任,你明明缺钱,却一丝不苟地打理驿所账目,没有私自挪用一分一毫;我亦知道你勇敢,不然不会独自孤身上路要去找兄长;我还知道你关心他人,看你平时在衢州城里给那些小乞儿送吃的就知道。” □□裸地夸赞,听得涂安真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说:“我哪里这么多优点?” “我说你有,你就有。”真金的语气间突然多了些暧昧,眼波也开始在涂安真的身上流转。 涂安真在他的目光下,居然听到的自己的心跳,脸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 “我想请你送封信给饶仲石。” 虽然涂安真的疑惑减少了一些,但是真金商量的语气还是让她吃惊。 “为什么不让安童去?”涂安真抬起头,眨眨眼,看着真金问道。 “一来安童是蒙古人,不利于接近饶仲石,而你是浮梁人,饶仲石自然信你三分;二来安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他现在已经离开了。” “哦。”涂安真点了点头,得知了安童的去向,不知怎么地心像突然被放空,安童未通知一声便离开,自己是那么的不被重视,可是他什么时候说过什么,自己什么时候又被重视过呢? “怎么?你不愿意?”看着涂安真又走神,真金以为她会拒绝,便加上了一个条件:“如果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到了饶仲石手中,我答应你,我将动用我的力量帮你找你的兄长。” 兄长!这是多久没有提起的事情,涂安真本想着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可现今的情况告诉她这是多么的不现实,如果有蒙古王子的帮助,找到兄长的希望当然会大很多。这么划算的条件,当然要答应。 “当然愿意,不过能告诉我信中何事吗?”涂安真按耐住心中的喜悦问。 真金踌躇了一下,说:“在饶仲石收信以前,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好吧。”只要能找到兄长,让她干什么都行。 “嗯?!”真金心神一定,她答应了?没有一丝怀疑?难道她一直是这样? “能救下自己的乡亲是件大好事,而且你拜托的,肯定没问题。”涂安真脑子飞速运转,说出了真金最想听的话。 真金握着涂安真肩膀的手放了下来,开始在屋子里踱步,一阵沉默。 半晌,真金问:“你一直都这样?” “我怎么了?” “你……”真金知道了涂安真在说自己想听的话,其实真金更想听涂安真的真心。话到嘴边,真金突然望着窗外,深深叹了一口气,“希望有一天你不用再这样和我说话。” “什么意思?”涂安真似乎不明所以,无辜地看着真金。 真金迷惑了,前一刻还显得那么的虚情假意,可现在的眼神却那么的清澈透明,干净得像上好的琉璃,没有一丝杂质。偏偏她又那么的大方爽朗,让人总是想起她可爱的表情和纯真的笑脸。迷惑中,真金的心一阵悸动,他从胸口摸出短刀,递到涂安真面前。 “送给你,防身用。” 涂安真没有推脱,接过短刀,拔出刀刃,欣赏起来。 “这刀的铁应该不是中原所造,中原所铸之刀,无法打磨出如此薄的刀刃。再者刀鞘上花纹也是西域特色,还用铁水拉丝画了两头老虎铸在刀壳上,表明这不是平常人家之物。想必这出自王室吧?”涂安真端详着短刀评价起来。 真金的目光中满是赞许,这就是涂安真!若是别的女子,且不说可以送短刀这样的礼物,纵然是收到了礼物,也不会如此这般,只有她,才会细细品鉴,让送礼物的人满心欢喜。 “喜欢么?”真金问。 “很好啊,只可惜我不会用。”涂安真一边说,一边试着比划。 “我来教你。”说着,真金一把握住涂安真的右手,靠到她身边,带着她在空中比划起来。“短刀讲究的是快,不像远距离进攻武器需要瞄准,所以它的作用也不是进攻,而是防身,很适合女子使用。” 这是真金第三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涂安真,男人的气息全身缭绕,有着棱角分明的五官的脸就在自己的耳边,他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涂安真的脸热得发烫,心砰砰直跳,眼睛四处游离,没有被真金握住的左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好。 真金发现涂安真根本不在状态,呵斥道:“我看你在浮梁城跳马还是很利索的,怎么现在扭扭捏捏?” “不是的。”说话间,涂安真终于可以转移注意力,不再去想那男人的气息。 真金用命令的语气说道:“那就好好学,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需要用到!” 涂安真定了定神,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刀上,可眼睛总是不自觉地会游离到真金苍白却刚毅的脸上…… 一番比划,本来就有武功基础的涂安真就大概了解了短刀的使用方法。真金看着涂安真额头冒汗,很想伸手帮她拭去,可又生怕显得莽撞,只得讪讪地说:“休息下吧,我们来商议具体安排。” “嗯!”涂安真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 “我们会在夜里趁守城军疏忽之时入城,先一起到城中事先安排好的客栈落脚,然后带着我的亲笔书信直接找到饶仲石,交给他。” “你也进城?不怕……” “我就确保你安全进城,我自然会小心。不会再给直禄脱出兵的借口。”真金信誓旦旦的说。 “什么意思?” “直禄脱是我大元池州军的将军,是辅佐我父皇一直从漠北打到江南的得力大将。我若有任何闪失,他们就可以借为我报仇的名义屠城。” “原来是这样。”涂安真点点头,冷不丁又问:“你能确保池州城安全么?” “这个我只能尽力,毕竟直禄脱一人易于制止,可军心已动,将士们如果不得些好处,恐难以安宁。屠城既是我们的一贯做法,将士们自然会习惯性的跟随。所以我即使能控制得了一时,也不能时刻保证士兵不扰民,如今缓兵之计,就是让饶仲石投降,我方可想其他方法保全池州。” “我们才不会给蒙古人投降!”涂安真不知道哪里来的激愤,几乎是言不由衷地说道。 真金一脸傲慢:“现在还由得他饶仲石选择么?” 她还是这样,时不时会冒出一句没有没脑的话,丝毫不理会什么将军、官阶、平民身份之类的事情。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耳边的气息犹在,涂安真和真金之间的距离却好似天上地下。 “你为什么想保全池州城?”良久,涂安真问了一句。 “池州城乃江南制瓷重镇,它下辖的浮梁城,也就是你的家乡,出产上好的瓷器,当地的百姓大部分都是熟练工匠,这是一笔巨大的宝藏。只可惜大多数人只想到了眼前的利益,竟然想到通过来屠城来抢夺财宝,如果真屠了城,不仅工匠尽失,技艺更将难以流传!” “原来你一早就看清了池州城的价值。”虽然涂安真很高兴真金力保池州城,但是一想到他是个蒙古人,心中还是不忿。 “你是不是觉得汉人的技艺不应该传授给我们?” 真金的话说得涂安真猛地一惊,他又敏锐地洞穿了自己的心理?为什么他总是如此一针见血? 不等涂安真接话,真金有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自古技艺就是靠一代又一代人流传,制瓷是一门高深的技术,汉人历来就是我们的老师,只可惜宋人只想着用这门技术来烧制供达官贵人把玩的精美器物,没有想到要将这门技艺在民间发扬光大,更不想让各民族的人都来尊重、学习这门技艺。没有了百姓的欣赏和生活的筛选,你们烧制的瓷器永远只是王公贵族追求的雕虫小技,无法积累财富,烧瓷的人也因为依附于朝廷,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涂安真没想到蒙古的燕王竟会如此的崇尚制瓷这门手艺,还说出了烧瓷人其实是依附于朝廷,父亲是这般命运只因为瓷器只供皇宫贵族?突然间好似有人醍醐灌顶,幡然醒悟。听着真金头头是道的分析,对他的崇拜感油然而生,原来眼前的这位燕王,胸中暗藏宏图伟业,对经营汉室江山早已摩拳擦掌。 “好吧,我听你安排。”涂安真丝毫不介意之前的不和,爽快地答应了。 真金喜悦溢于言表,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光。他知道,涂安真这样的姑娘,是绝对不会喜欢一个贪生怕死、安于现状的男子。她虽然算账精明,但并非把钱财之物看得很重,只是秉承初衷认真做事,所以真金毫无忌惮地把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本以为身为女子的涂安真并不会特别关心,只淡淡略过,可没想到她如此理解自己,心中大喜。 “你准备一下,明天我们就出发,万事小心,如若不成功,一定首先要保全自己。”还没有出发,真金就已经开始担心起涂安真的安全。 小时候,涂安真和兄长涂安青曾到浮梁城墙附近玩耍,两人爬上高高的城墙,头顶湛蓝的天空,看着进出城门来来往往的马车,涂安真坐在墙头说:“城墙好高啊!” 兄长回答:“这城墙不高,池州城的城墙才高呢!” “池州城在哪里?” “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为什么城墙要修这么高?” “为了防止坏人进来!” “坏人都是从外面来的呀?”那时的涂安真天真烂漫,问的问题也幼稚得可笑。 “是啊,坏人都是从城外来的,所以官老爷砌了高高的城墙,把他们挡在了外面。” “只要有兄长在,我就什么都不怕!”小小的涂安真举起手,像宣誓一样抬头对天大喊。 “兄长一定会保护你一辈子!”本就没多大的涂安青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拍着胸口说。 可今夜,涂安真和真金穿着夜行衣,悄悄的来到了池州城西边的城墙。抬头望去,青灰色的城墙好似延伸到漆黑的天空,根本望不到顶。 “我们能上去么?”涂安真怀疑地问。 “嘘——”说罢,真金一把抱过涂安真。暗夜中,只见两个人影如同弹丸,顺着不知什么时候垂下来的绳子悄无声息地翻上了越城墙头。夜风吹得城上的大旗猎猎作响,宛如吃满了风的帆,旗杆弯曲。涂安真好像听得到真金的心跳,“咚咚!咚咚!”,这次,她没有脸红,还闻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青草香气,那香气淡淡的,舒缓人的神经,让她忘记了紧张。 “小心!”真金在耳边叮嘱,随后两人着地了。 涂安真的脚一震,就被真金扶稳了。城墙上静悄悄的,四周没有光亮,本该点火放哨的箭塔也空无一人,守城的士兵早已不见踪影。 “随我来。”没有月光,两人只得小心翼翼地沿着城墙边走。不知何时起,真金就一直拉着涂安真的手,牢牢地抓着,生怕丢了一样。 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一间宅子面前。宅子并无牌匾,大门也不显眼。真金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一条缝,二人闪身进了宅子。宅子有一块空地,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穿堂门开着,透过穿堂可以看见后面小小的三间厅。真金拉着涂安真急急走过穿堂和小厅,来到厅后的正房大院,正面六间上房,两边穿山游廊厢房,即使在夜里,栋梁上的雕龙画凤都依稀可见,这间宅子并不如门口看到的那样普通。 二人进了一间上房,屋子里的火光并不明亮。一阵微风吹过,烛火猛烈摇摆,似乎就要熄灭。涂安真瞥了一眼烛火,突然想起了池州城破城在即,城中百姓的性命也就像这烛火,摇曳飘渺,脆弱不堪,便不自觉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真金环顾着屋子,检查安全。 “你……”说着,涂安真抽了抽手,真金这才意识到握了她的手好久,手心早已汗涔涔,他连忙把手放开,故作镇定地坐了下来。 屋中烛光昏黄,真金望着整理衣衫的她,眼神渐渐迷离。“啪!”红烛爆了一下,留下一团烛泪,空气中流动起莫名的情愫,让人心生暧昧。这时她开始神经紧绷,鼻尖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你……”烛火朦胧中真金发话。 与此同时,涂安真也说:“我……” 被真金打断,她自然收了声,真金却像无事一样命令道:“你要小心,不得有误!” 涂安真不自觉的抿了抿嘴,看着真金高高在上的表情,心里暗自反问:“有这样求人的么?” “你要小心!不要逞强!”真金胸膛起伏,声音很低,命令的口吻中似乎又略带恳求。 “民女知晓。”涂安真低下头去答应了。 看着涂安真低下去的头,真金其实很想上去摸一摸,可是他是蒙古国的燕王!轻易不会和宋朝的平民女子有瓜葛,若不是要带她进池州城,去劝降饶仲石,肯定不会和她肌肤之亲,可就是刚刚她在怀里的温度,还有她手心的汗珠,让真金的心里泛起了一丝丝甜蜜,他心里担心,可是不知怎么的一张口就变了味道。 气氛很诡异,真金高高在上的表情中却又好似夹杂着其他的东西,涂安真抬头看了看真金,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紧张的情绪瞬间又泛了上来。 那夜,真金并未久留,他将书信和一个包袱交给涂安真,她没再多话,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真金便消失在黑夜当中。 涂安真一个人留在了池州城。 半夜里,池中时不时传出鬼哭狼嚎的哭声:“饿啊……饿啊……”那是长久没吃饱饭的池州百姓夜里发出的哀嚎,真金已经离开,一阵风吹过,吹熄了本就摇曳的烛火,屋子瞬间黑了下来,所有的一切变得异常恐怖,涂安真连身上的夜行衣都没换,手中紧紧拽着被子,就在床上躺下了…… 天色微启,阴郁的灰云低低地压在池州城上空,涂安真醒来时,手里还是紧紧拽着被子。她打开真金给的包袱,发现里面有几套宋人女子的装束和一把短刀,她选了一套颜色发灰的褥裙,简单地梳了个以前母亲常常帮她梳的包髻,便出了门。 她一个人走在池州城里,心中有些害怕,可没想目之所及,却是比浮梁城更破败的池州城,许多房子门口大开却不见人影,锁着的宅子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如果说夜里还有些哀嚎声,让人意识到池州城还有人活着,可白天里池州城却一片死寂,让人更觉恐怖。这时候连老天也害怕得安静了下来,眼睁睁地等待着血洗灾难的到来。她看到有个大宅的门口在燃香,这家的活人定是知晓在劫难逃,只得早早祭拜了先祖,祈求上苍怜悯,下辈子轮回不要再生在乱世。 可恶的战争!她想起浮梁城的凋零惨状,眼望池州城的无助,心中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难以呼吸。她摸了摸怀里揣着的真金的亲笔书信,惴惴不安地走了一路,终于来到了城墙上的斥候台。 其实,她去过府衙了,她以为面对的会是对付软硬不吃的捕快,可见到的却是敞开的大门,里面乱七八糟散了一地的枪棍和纸屑。整个府衙一个人也没有,听审大堂蒙了厚厚一层灰,秋风吹过,废纸在空中乱飞,扬起的灰尘呛得涂安真直咳嗽,她只得掉头离去。 昨夜里,真金说饶仲石不是在府衙就是在城墙上的斥候台,府衙里没人,涂安真便向斥候台寻去。 突然一阵秋风吹过,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垃圾被秋风卷起,漫天飞舞,灰色的天空下一派凋零败落。涂安真站上,举目四望,一个士兵也没有发现,有的只是散落的兵器、折断的火把,地上一滩滩漆黑的血迹让人头皮发麻。蒙古人没有大规模进攻,但是小规模的突袭仍然逼得池州守军喘不过起来。 斥候台上站着一个人,瘦骨嶙峋,头发花白,眼睛死死地盯着城外的野草,那人必定是饶仲石无疑。涂安真走近,循着他望的方向细细看去,发现两丈高的野草见夹杂着东倒西歪的麦子。原来没有收割的稻子都烂在了田里,黄澄澄底色映着茂盛的野草,一群群的小鸟在田地里觅食,飞来蹦去。那是活命的粮食啊!再不济的人,此时也能了解身为都督的饶仲石心中的无奈和绝望。 事已至此,饶仲石早已不在乎生死,而城墙上无人侍奉,平民随意靠近也更不是什么奇事。 饶仲石知道来人了,头也不回,干哑着嗓子问:“来者何人?” “民女涂安真,参见饶都督。”不论饶仲石是否在看,涂安真还是对着饶仲石行了一个宋人女子的标准礼数。 “何事?”饶仲还是没有回头,继续看着城外的田地,淡淡地回应,全无官老爷的做派,倒是像极了苟延残喘的老者,放下了世间的一切纷争,平静地等待结局。 “民女得蒙古国燕王书信,敬呈都督。”涂安真递上真金的亲笔书信。 “你是谁?”饶仲石猛地握紧了佩剑,全身机警,可当他转过头时,涂安真还是看到了他眼中的绝望。 “民女涂安真,家住浮梁城,信中兴许是救城之计。”涂安真努力不退缩,双手捧着书信,抬头大胆地看着饶仲石。 “是么?”饶仲石放松了握着剑的手,接过书信,绝望的眼睛里飘过一丝轻微的光亮,但仍是一脸的不相信。 “你是池州浮梁城人?”饶仲石读罢信,眼中开始泛出希望的火光,颤抖着声音问:“这信当真?信中所言可为事实?”。 “信中内容民女并不……”涂安真不想说自己不知道,顿了顿,然后说:“这信是燕王本人托民女交于都督。” “这……”惊天的逆转让饶仲石说话都语无伦次。涂安真顺手接过信,读了起来,才知燕王计策。 多个月来的等待皆落空,大宋朝廷让池州百姓一等再等,结果却是根本不出兵支援。池州早已弹尽粮绝,为了打退蒙古人的突击,池州军民全员奋战,缺医少药不说,到后来连食物都无法保证。起先大家宰杀牛马骡等畜生充饥,后来只好烹煮□□皮甲,现在都在用糠秕和野草维持,实在忍不住饥饿的百姓夜里偷溜到城外想去田地里抢收稻谷,结果落得死无全尸。眼下池州真的撑不下去了,蒙古人扬言要屠城,血光之灾不可避免。纵使饶仲石报了必死的决心,可还是害怕到了黄泉之下,无法面对众多索命的冤魂。 可眼前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大人您不如姑且相信蒙古国燕王真金,依信中所言一试,说不定能逃过一劫。”涂安真知道饶仲石不可能相信自己,只能小心翼翼从旁怂恿。 饶仲石沉默了,他低垂着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良久,他才缓缓道:“死马也只能当成活马医了。” 涂安真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面对不可能的可能,饶仲石还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汉民族总是要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才能团结起来。饶仲石宣称有了化解之策,一刻钟的光景就召集到了所有需要的人。 面黄肌瘦的众人在满是灰尘的府衙大堂碰头,有了人气,大堂似乎不再那么破败,挂在大堂中央的“明镜高悬”也有了一丝威严。涂安真看着坐在大堂正中的饶仲石,虽然干瘦,却不见一丝萎靡。饶仲石对着堂下几个衣衫褴褛的捕快吩咐:“速速去把最近这段世间死去的百姓尸体找出来!”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摸不着头脑。 饶仲石不理会他们奇怪的眼神,继续说:“找到尸体后,调配几个帮手给仵作,帮忙处理这些尸体。再把瓷窑里的画工找来,把这些尸体画成是因瘟疫而死的样子。还要在城中燃气火光,三天不灭。” “大人,您这是?”堂下捕快有人发问。 饶仲石瞥了涂安真一眼,说“我们要伪造一次瘟疫。” “伪造瘟疫?”堂下人惊得眼珠子都要蹦了出来。 “对,伪造一场瘟疫,越像越好,不想死的话,管住你们的嘴,仵作和画工的嘴都要守住!”饶仲石在堂上毫不动摇的命令,涂安真终于觉得他有了点官老爷的样子。 顶着整个池州城即将被屠的恐惧,一天之内,捕快们就准备好了三十多具“害瘟疫而亡”的尸体,一字排开在城门口边上。可对于燃火堆用的野草,捕快们却迟迟不肯准备,涂安真知道,那是他们最后的食物,如果那也烧了,就意味着真的没吃的了。 “姑娘你看如何?”饶仲石带着涂安真来到城墙边查看。 涂安真一眼望去,那些灰头土脸的尸体有的流着暗黄色的液体,有的脸上满是红肿疮痍,所有的尸体都散发着恶心的臭味。一想到这些本应入土为安的人却被活着的人挖出来做道具,涂安真心里就一阵难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姑娘不必难过,能救更多的百姓于水火,他们也就能安息了。”饶仲石在一旁叹了口气。 “都准备好了,明日举旗投降吧。”涂安真抬起头,望着饶仲石苍老的脸,眼睛泛起酸来。 饶仲石愣了一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尸体,眼神中充满了失望和哀伤,两行清泪流过他苍老的面颊。一阵风吹过,他用黑油的衣袖擦了擦眼,“风把沙子都吹到眼睛里去了。”说完便拖着脚步,头也不回的走了。 涂安真一人独自站着,目送饶仲石的背影,又仰头望着秋日阴沉的天空,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第13章 池州城破 二 举白旗投降的那天是刮起了大风,深秋的寒风挂起漫天的飞沙,大有要隐去眼前景物的样子。饶仲石站在城头,凭风而立,看着属下把白旗缓缓举起,瘦削的身躯在天地间更显悲凉。四下里突然响起了呜呜的哭声,那哭声一开始极其压抑,让人感觉如鲠在喉,如芒在背。那是残存的士兵在哭,而后城中仅存的妇女、老人、小孩都哭了起来,哭的人越来越多,悲鸣的声音引发了大地微震,连脚下的土地都一同发出了轰鸣,好似在控告这无望的青天:人为何要苟活于世?涂安真听着哭声也悲从心来,泪流满面。 “举旗了就把人抬出去吧。”饶仲石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擦干眼泪,用暗哑的声音指挥。 按照计划,第一天只将五具尸体直接扔到城墙外,这五具尸体让仵作加了特殊的药水,全身乌黑,一着地,骨头四散,滚了一地,散发着几里外都能闻到的恶臭,涂安真从城墙上看得一阵恶心。 “发……瘟疫了……”不知谁在大街喊了一句。涂安真听到了寒风送来的阵阵关门关窗的声音。 饶仲石垂下头,耷拉着眼皮,“希望这场戏真能救下池州城!” 涂安真以前曾经看过的书中记载着闹瘟疫的场景:大家洗衣物、晒被子,清理水井,在屋子里熏草药,尸体烧掉之后还要埋到深深的地底下,每个活着的人都要动起手来,共同抵御病害。可是,池州城在这个时候闹瘟疫,活着的几个人除了关门关窗,不再有任何动静,真是因为每个人都以为活不长久,不再理会这些?涂安真很担心,这场戏演得像吗?蒙古国军队会识破么? 第二日,除了往城外继续扔更多的尸体,饶仲石终于成功的在城内燃起了大火,涂安真不知道饶仲石究竟烧了什么,捕快们会让饶仲石烧他们的救命稻草么?但是火堆冒着浓黑的烟,散发着刺鼻的恶臭;远远望去,确实像极焚烧尸体的火堆。第三日依旧如此。 这三日,涂安真多数时候都一个人坐在宅中的庭院中央发呆。宅子里的下人也不多,只有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和做饭的老妈子。城中弥漫着焚烧尸体的恶臭,所以即使老妈子端上来的饭菜再诱人,涂安真也没有胃口。涂安真知道这些粮食一定都是真金让人偷运进城给自己的,自己吃不下,就很想送给城中已经饱受饥饿折磨的其他人。可她还没踏过门槛,却被管家老头拦住:“燕王交待,小姐不能出门。” 涂安真不知怒从何来,狠狠瞪了管家老头一眼,腿却一直要往前迈。不想那老头伸腿一插,死死绊住了她的腿,趁着涂安真要跌倒,用力扶了她一把,顺势又把她往后扯了回来,可手中的食盒却撒了。 “小姐小心,小人姓刘,大家都叫我一声刘伯。”这是刘伯第一次介绍自己,可是他却一边弯腰收拾一边,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嘲笑。等涂安真反应过来,他的头已经比腰还低了。 涂安真正想发脾气,理智却告诉她:“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 “好吧,我不走便是。”涂安真悻悻地说了一句,转身回宅子里去了。 刘伯本做好了被一顿臭骂的准备,可久久不见动静,抬眼望去,只见涂安真的背影消失在穿堂当中,愣了一愣,转而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直禄脱挨打之后,军中再也无人敢说屠城,斥候倒是来报池州城外墙边有很多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城中也是到处起火,浓烟冲天,随行军医疑是池州城内发了瘟疫。真金故意命侍卫哈兰术将军医的判断在军中传播。瘟疫造成的恐慌实在太大,一天之内,军心大变,将士们都害怕真金会挑中自己一起入城接受投降。 一切如计划进行,真金心里十分满意,可表面上,他还是一付怒目而视却又忧心忡忡的的样子。 第四日天刚蒙蒙亮,池州城城门便打开了。天空中看不见太阳,厚厚的云层让整个天地间都充满了阴郁的气息。偶尔有风,不算疾劲,却刮得人透心凉。虽是屈辱的破城之日,饶仲石还是身着大宋官袍,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负手而立站在一群残兵败将的最前方。他身后冒着滚滚浓烟,星火乱窜的黑烟还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腐臭,吓得跟随着真金入城的侍卫们畏畏缩缩,生怕进城染上了瘟疫。 真金像以往受降一样,骑着高头大马穿过城门,一直走到宋朝官员的面前,俯视着饶仲石,傲慢地问:“投降者何人?” “大宋池州都督饶仲石,官五品,知池州府。”饶仲石低下头,双手奉上知府印,却仍然顽强地站着,保留着大宋官员的最后一点尊严。 “见了我大元燕王,还不下跪?”真金的随行侍卫上前踹了饶仲石的膝盖一脚,饶仲石咬破了嘴唇,没吭一声,单脚跪下,但仍然紧紧的握着知府印玺,举在头顶。 “以后这里就用我大元的印玺了。”真金轻蔑地笑着,顺手举起偃月刀打掉了饶仲石手中的印玺,饶仲石望着滚出去的印玺,正要去捡,却被侍卫猛地踹了另外一只脚,让他重重地趴在了地上,啃了满嘴泥。待饶仲石颤抖着站起来时,人们才发现他摔得太狠,半边脸骨都塌了下去,血从眼睛里、嘴里都流了出来。 “蒙古鞑子欺人太盛!”饶仲石身后的士兵不知谁喊了一句。 “谁叫的?”侍卫正要冲上去拉人,却被真金用偃月刀挡住了。 “大宋万岁!皇上万岁!”饶仲石突然爬起来大叫着冲向旁边的城墙。“咚!”厚实的城墙闷响了一声,饶仲石身子一软,满脸是血地倒在了城墙边上。 “都督……”宋朝士兵被眼前的一幕一惊,尖叫起来,然后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都督!!”一个接着一个,宋朝的士兵们都跪下了,低着头大哭起来。他们哭的是饶仲石的愤而撞墙,更哭的是自己的城破家亡。 “收回饶仲石尸首,按照汉人风俗,厚葬!”真金向随从发令。 几个侍卫磨磨蹭蹭地向饶仲石的尸首走去,万般不愿。“磨蹭什么?还不快去!”真金发怒。 “秉燕王,这里的瘟疫……”一个士兵唯唯诺诺地说。 真金心中暗笑,戏演成功了!嘴里却臭骂到:“贪生怕死的东西,滚!”掉过马头,对着跪在地上的宋朝士兵说:“你们,把饶仲石收去葬了!” “什么?”为数不多的宋朝士兵抬起了头,闪着泪光的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真金。蒙古国的燕王不杀人,还要厚葬都督? “杀你们我怕脏了我的手!”真金故意傲慢地抛下一句,转头命令侍卫:“出城!等城中干净了再进来!” 侍卫们像得了大赦一样,急冲冲地跟在真金的马后头,跑出了城外。 早晨的时候管家来报说今日饶仲石开城门受降,涂安真听了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就是是应该高兴还是悲伤,城中火堆的恶臭四散熏得人头脑发酸,涂安真完成任务似的吞了几口早饭,还是感觉浑身无力,便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半梦半醒间,涂安真好似回到了涂宅,自己正在工坊间玩耍,娘正在教工人雕花,德叔突然来报说有安青的消息了。娘急急拉了自己的手,跑向大堂,却见爹爹垂头坐在椅子上,娘连忙问怎么了,爹爹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说能确定安青还活着,却不知道人在哪里。娘伤心地流下泪来。涂安真看着爹娘苍老的背影,也暗自神伤:“兄长呀,你在哪里?爹爹和娘等得你心都碎了!那个带着安真四处串门,带着自己吃好的,玩好的兄长到底去了哪里? 涂安真心头像压着一块大石,重得喘不过气来,她想哭,却又哭不声音,整个人被压抑得无法动弹。 挣扎间,涂安真又来到了衢州驿所,驿所里火烛点点,在风中摇曳,像极了空荡荡的涂宅点满了灯,却一个人也没有。对面真金在向她招手,苍白的面容一脸温柔:“跟我来,跟我来。”涂安真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却发现怎么也追不到他。耳边有个声音一直在响:“他是蒙古人,他是蒙古人!”“对啊,我怎么能跟杀人不眨眼的蒙古人在一起?”涂安真心中大惊,慌乱间她朝门外跑去,不想一白衣男子骑马而过,等涂安真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就在要撞上的一瞬间,涂安真惊醒了。 “我怎么做这样的梦?”涂安真大口喘着气自己压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迷糊间一个不详的念头像银针一样掠过脑袋,涂安真愣了一下,兀自揉了揉太阳穴,顶着重重地脑袋坐了起来。 这时,管家在门外报:“姑娘,饶都督撞墙自尽,池州城降了!” “什么?”还没彻底清醒的涂安真像被人重重击打了一下,头晕目眩,用力撑着床沿才没有倒下。 屋外阴霾沉郁,眼前一片模糊,唯独脑中那个斥候台上蓦然望着城外稻田的瘦削侧影、那个沙哑着喉咙在厅堂上命令捕快的声音无比清晰。 一身孤独、无助、悲壮的池州都督,就这样惨烈的结束了?怎么会这样? 是你给他送的劝降信!是你害死了他!不知哪来的声音尖利地对涂安真喝到!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是的!自己真的为了寻找兄长,听从真金的话给饶仲石送了劝降信!是那封劝降信把他彻底推向了绝路! 涂安真的脑子迅速地闪过这些,便开始嗡嗡作响起来,爹爹那日跌下马后送回家时黑青色的脸浮过眼前,弥留时那冷冰的手又好像在抚摸着自己。 涂安真,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突然很讨厌自己,想当初站在已经结了亲却全家死的死散的散的陈家大门前,自己是那么的厌恶战争,痛恨发动战争的人,可现在是为了什么?为了一己私利,为了得到蒙古王爷的帮助,劝降都督,害死了都督! 涂安真你帮了蒙古人!帮了蒙古人! 她脑子一片混沌,恍惚间,用力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厅堂。推开门时管家正准备离去,恰被夺门而出的涂安真惊到了。看着涂安真反常的举动,刘伯深深叹了一口气。 跟随真金受降回来的侍卫把池州城说得尸骨遍地、腐血四流、恶臭难忍,一时间,军中谈池州变色,谁也不再提起屠城的事情,真金一边让哈兰术秘密接济池州城内的饥民,杜绝再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一边趁机紧锣密鼓地展开彻查池州人口、交通、贸易等的事宜,力图尽快接管池州城,一时间繁重的军务和州务让得他喘不过气来。 间隙想到涂安真,真金的嘴角莫名地松了送,露出旁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心里暗自盘算:如果自己领着一队人马去接她,可能会让本来就对自己的身份忌惮三分的涂安真更不愿意接近自己,只能等一个成熟的时机,单独去接她。 可什么时机才成熟呢? 犹豫间,手边的军务州务又多了起来,去接她的事情也就放下了。 可这一放,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哈兰术兴冲冲地从帐外进来,讨赏似的对真金说:“主子,我这汉文的功夫还不错吧?要不是有我添油加醋的编排,把说得池州像汉人说所的十八层地狱,说不定弟兄们都还争着抢着去呢?您说,要是我们大元有科举,我去参加是不是可以考个状元回来啊?” 真金笑着敲了一下哈兰术的脑袋:“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你以为在藏书阁里扫几年地就能考状元啦?” 哈兰术幻想似的说:“启禀燕王,要是我们大元真开科举了,我一定第一个报名,拿个次第,然后上我娘坟头烧个高香,告诉她老人家,她儿子也可以当官了,再也不用受人欺负了!”说着闭上了眼,一脸憧憬。 真金眯着眼看着哈兰术,心头蓦地沉重起来:大元到了要选拔人才的时候了!历朝历代,哪个君主不是广开科举,从民间选拔人才,再任用于民间。漠北草原速战速决、斩草除根、暴力统治的方略,在汉地行不通。要开科举,必定要选用汉人的方法,回去后一定要请教善赞窦默,一同向父皇秉明策略。 不过,汉人,汉人,瓷器,瓷器,涂安真……真金冷不丁地问哈兰术:“涂安真在哪里?” 还在沉浸在臆想中的哈兰术猛地回过神来,腿一软,慌忙跪了下来:“启禀燕王,安真姑娘她……她……” “她怎么了?”真金一把拉过哈兰术的衣领,着急地问。 “她走了!”哈兰术被真金吓住了,倾尽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么一句。 真金放开哈兰术的衣领,哈兰术瘫软地趴在了地上。真金突然道歉似的说:“刚才我……”,看着趴在地上的头缩进衣服领子里的哈兰术,真金最后几个字还是没有说出口。 哈兰术不敢抬头,心里又是惶恐又是蹊跷,刚才抓着自己衣领的燕王,苍白的脸血气上涌,涨得通红,像是要杀人一样,现在怎么一副做错事情的语气,和平时雷厉风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真金怒火中烧:涂安真你真的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你不需要我找兄长了?可又像身处冰窖,全身凉凉的,心里有个意识很清醒:她要走,你是拦不住的! 是么?低头看着眼前一摞厚厚的州务文书,旁边翻开的书册的是池州城的“户籍”,真金心里清楚,自己想保全的池州城里的大部分会烧瓷器的工匠确实还活着,这次池州城和平受降,相比安童的婺州城大部分百姓选择战死也不投降,还有之前的徽州屠城,自己能接手到的池州几乎是有史以来最完整的城池,况且池州除了池州城玩,还下辖浮梁、安庆两城,这两城虽被战事拖累,但几乎没有召到人为破坏,所以这次可以算得上是元朝大军南下以来结果最好的一次战役,可为何真金心里空荡荡的,帐外晃动的士兵的身影也显得那么的惆怅,就像一个人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奔跑,跑着跑着,什么也没有,也越来越无趣…… “哈兰术,更衣,我要外出。”真金盯着帐中准备撤掉的沙盘,突然明白了涂安真会去哪里。 第14章 群山深处 涂安真决定离开了,她无法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无法接受给她安排这一切的真金,即使知悉一切的管家不让她走,她还是自有办法离开。城里虽然恶臭,但是她还是在饶仲石准备尸体的那几天摸清了池州的地形,池州最北部山间有条小路,可以直接出城。 浮梁城本就是池州的下辖地,距离不远,就在池州城的西北方向。只需翻过几座山,就能回到浮梁城,回到那个即使破败,也能算是家的宅子里。她这么盘算着,也就这么做了。 天色微启,太阳还在山谷,天气明显不似前几日的阴暗,路边的田地里满是被霜打蔫的杂草,再细细看去,杂草下面竟是腐烂了的稻谷,虽然不是自家的东西,却让人看得一阵心疼,她在心里暗自祈祷:但愿这场战争能早日结束,该种地的人能种地,该烧瓷的人能烧瓷,各自回归应有的位置。 涂安真继续前行,夹带着寒气的轻风突然增急,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微凉湿润的空气让人清醒起来。腐臭熏天的池州城渐渐抛在身后,兴许是要回家,所以即便是走山路,脚步也越来越轻快。 转眼就到了正午,地面的湿气早就干燥,温热的太阳照着人有些眩晕,刚上路时的舒心轻快已经被越来越重的脚步代替,接踵而来的是全身的酸痛和嗓子眼里的干渴。她停下来喝了口水,可没想到,一坐就是许久,再也不想起来。她清楚地知道不能久留,挣扎着还是起身前进了。 路中间隙,毫无意识的抬眼一撇,路旁的灌木丛有些眼熟,好像早些时候曾经路过?灵光一现,她拿出真金送的短刀,左挥右舞地把那丛灌木削了个玉壶春瓶的形状——一个浑圆却粗细有致的瓶子,脖子细而瘦削却又大腹便便,给人一种深沉错约的感觉。 她掂了掂那把短刀,心中赞许:真是好刀!她又看着眼前形态栩栩如生的灌木丛,洋洋自得:手艺不赖嘛!转念一想,可惜了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没人欣赏!她收好短刀,拍了拍手,无奈的撇撇嘴,转身继续赶路。 当她口干舌燥又步履沉重却再次看到路旁玉壶春瓶形状的灌木丛时,她清醒的知道自己迷路了。太阳已经开始偏西,西北的方位也能找得到,可为何又经过此地?如果算上早些时候经过的那一次,到现在应该已经是第三次经过这个地方了。 怎么办?她开始害怕起来,以前和兄长、爹爹来过池州城很多次,每次都是一条道走到头,大概三个时辰左右就能到达,从来没有岔路,难道这次走错了?如果不能再这样走,那应该怎样走?她开始紧张了起来…… 不愧是大户商人的女儿,她在灌木从边停了下来,深呼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越是紧张,越是要停止思考。镇静、集中精神,才一一思考起来。 以前在家里,画工们经常按照西域商人要求,在瓷器上画重复的图案,娘曾经说过西域有种画法,以一个点为中心,标记相同个数相同距离的点,再把这些点用相同的花纹连接起来,就能画出完全一致并且可以向外延展的图形。此时如果以春瓶灌木为起点,一直向浮梁城的方向延伸相同长度的图案,就一定可以离开。 她用脚步丈量距离,对着太阳找西北方向,在长度大约相同的地方做上记号,力图向浮梁城前进。 现实并不如设想的那样美好,本以为一定可以走出这块地方,可是按照设想的方法实践了几次之后,她便发现,无论怎样走,在第六个图形完成以后,就会回到那丛玉壶春瓶灌木。她突然明白自己进入了一个迷阵,一个根据太阳设计的迷阵。 涂安真张望四周,心里的紧张已经难以控制,她手心开始渗出汗珠,阵阵清风吹得人心里发寒,全身都竖起了鸡皮疙瘩。 天色将晚,四周都是落败的荒草,偶有的灌木似乎都一个模样,远处低矮的小丘连绵起伏,天地间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诡异的红光。脚下的这条道完全不似以前车来车往的官道,虽然兵荒马乱的没人再出门贩运东西,可是的确不应该如此安静。 头皮越来越麻,恐惧却使人无比清醒,该怎么办?她鬼使神差地走向那丛玉壶春瓶灌木,用力拉了一下树枝,想把那丛灌木连根拔起。 “哗啦啦——”玉壶春瓶灌木的四周塌陷了下去,扬起地上一阵尘土,她只记得脚下一松,惊慌失措地大叫了一声,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涂安真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周围空荡荡的,恐惧的气息在身体里乱窜,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良久,她发现除了自己轻微的呼吸声,其实一片安静。她吞了吞口水,干哑着嗓子试着发声:“啊,啊啊!”片刻间就传来回音,听得她毛骨悚然,全身颤栗。好一阵,她才壮着胆子摸了摸自己的全身,幸好,除了襦裙有几个地方撕裂了之外,一切都好,行囊也在。 这究竟是哪里?涂安真闭上眼睛深呼吸,她感觉到风从某个方向一直吹来,便想站起来走过去,可右脚还没用力,钻心的疼痛让她“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她心里倍感哀伤——脚又断了。 黑暗中,她沮丧地拿出行囊中最后一点干粮,张开早已干燥的嘴唇,用力嚼碎咽了下去。 片刻后,她决定向风吹来的方向走去。一开始,她还试图站起来,可头时不时会撞到头,她猫下腰,半蹲着踮着右脚脚尖靠着洞壁前进。前进了一会,风明显变大,还带着浓浓的水汽,前方也渐渐有光亮,口越发觉得干渴,就像沙漠里的旅人碰到了海市蜃楼更需要水一样。终于,她看清了自己是在一个洞穴里。她的脚越来越疼,最后只能在地上缓缓地往前爬。 不知爬了多久,突然遇到一个转弯,一抬头,眼前一片光亮,湖水泛红,湖面上散发着氤氲水汽,偶见一片树叶吹落进湖里,瞬间就不见了踪影。泛红的湖水映衬着周围发黄的树叶,色彩斑斓,秋意浓浓。 涂安真兴奋地挪到湖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心中大惊:这哪是个人啊!也不知道之前遭遇了什么,乱蓬蓬的头发中夹着杂草落叶,脸上有几道血红的划痕,眼窝深陷,眼周一片暗淡,嘴唇干裂发表,像个女鬼。她连忙捧起水要洗脸,突然发现,这水是热的,原来这是一池温汤!心里一阵激动,一路跌跌撞撞,早已疲惫不堪,秋风吹得人全身发凉,居然有温汤?她艰难地脱掉了襦裙,挪动着滑进了水中。 水里真温暖啊,右腿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全身很轻很轻,飘渺的水气让人眼前生出幻影。那个骄傲得像孔雀一样,还喜欢眯眼笑的兄长出现在了面前,可兄长一直朝前跑,追不上了…… 又来了一个人,是安童,哦,原来经常出现在梦中的白马是安童骑着,他的身着月白锦袍,云彩暗纹穿插其间,腰间所系玉带上竟是一颗一颗镂空的玛瑙珠,风度翩翩又温润丰神。 真金也来了,一袭青衣,苍白脸色,身材颀长,仔细再望,他的青衣暗纹隐约是龙虎图案,腰间所系为穿插着大小成色相近的绿松石腰带,真诚恳切却又华美高贵。 突然,脑中出现了一个冷冰冰声音:这是个梦!只是你为何把他们观察得如此仔细?你难道忘记了他们是蒙古人么?忘记了他们就是那些毁你家园,杀你亲人的仇人么?冰冷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刺得涂安真胸口巨疼,她用力地喘着粗气,浑身用力,想抹掉那个声音,可是那声音却一直在回响。 “噗——”涂安真猛地坐了起来,忽觉口中一股腥味,睁开眼睛看时,发现胸前一滩血迹。一个大娘连忙坐到床边,帮忙擦去涂安真嘴角的血迹,“姑娘,你醒了?”大娘问。 “这是哪里?”懵懂间涂安真问。 “你晕在红汤里了,村里的人发现你把你救了回来。” “什么?”涂安真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穿着内衬? “姑娘别担心,去红汤池边玩耍的小孩发现了你,村民们特意让我去把你救回来的。”大娘善解人意地说。 “谢谢大娘。”涂安真想行礼,可全身无力。 大娘看出了她的意思,忙扶住她:“你中了毒刚解,脚上又有伤,要好好休息,你就暂时住在我家,我姓谢。” “有劳谢大娘!” “这姑娘,还惦念着谢我……” 谢大娘还在叨叨着什么,涂安真想听,眼皮却好重好重,头疼得全身发紧,迷迷糊糊间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涂安真夜里突然醒来,却无力起身,不晓得何等时辰,于是一直睁着眼睛听屋外的声音。屋外一开始只有鸟叫,后来是有人赶着牲口的声音,再后来开始有小孩在屋外嬉戏。空气凉凉的,夹杂着树叶清香的风吹进了屋子里,沁人心鼻,使人清醒。 味道如此熟悉,涂安真想起那个树林里的中秋,真金带着自己骑马离开,那时的空气里也是这样的清新,虽然才过去不久,可那时的境遇竟像记忆深处的剪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姑娘醒了?”谢大娘在耳边问。 涂安真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连忙回答:“是的,谢谢大娘。” “姑娘,来,吃点东西。”谢大娘把一碗粥端到了床边。 涂安真早就饿了,她努力坐起来,谢大娘也善解人意地扶着。 一碗粥下肚,她满足地吞了吞口水,抬头望见谢大娘满意的笑容,脸一下子烫了起来。 谢大娘笑着说:“姑娘别不好意思,你已经昏迷三天了,肚子肯定饿了,只是你毒刚解,只能吃些稀粥。” “大娘,这是哪里?” “这是淮山村啊。” 淮山村?她心里疑惑。 谢大娘问:“姑娘怎么会晕在红汤里呢?村里的郎中说姑娘中了毒,好端端的姑娘怎么会中毒?” …… 涂安真一个都没法回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刚刚褪去的红晕又泛了上来。 谢大娘看出了她的窘迫,连忙换了个话题:“你好好养着,过几天身体就好了,但是脚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好,我先出去忙。”说着,起身整理了衣角离开了。 涂安真静静地坐在床头,胡乱地想着心事,有时又什么也不想的发呆,看着照进屋子里光线的变化,却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听到谢大娘回屋的声音,本以为大娘会来跟自己说几句话,可她却没有进来,反倒听到她收拾屋子的声音。涂安真实在是坐不住了,挣扎着一个人下了床,看见床边准备好的拐杖,心中有些吃惊,但还是拿过来支撑站了起来。 对于拐杖,涂安真并不陌生,在衢州驿所里撑着拐杖来来去去的日子也记忆犹新,她拄着拐杖,踉跄地走到屋子大门,向外望去,眼前竟是如此一片安详溢美的景色。 小半个太阳已经落进了山谷里,四周笼罩着一层橘红色的轻沙,不远处的云朵在夕阳的辉映下,青、紫、红不停地变换着,五光十色,变幻莫测。青色的群山在夕阳的照耀下不再显得寂静清冷,反而让人感觉清新灵动。涂安真全身沐浴在夕阳的余晖当中,好像变成了仙人,正朝着温暖的火焰飞去。 “姑娘什么时候起来的?”不知什么时候,谢大娘来到了身边。 她望向被夕阳照得全身通红的谢大娘,开口道:“刚刚。” 周边的一切景物都是通体红透,看得人心暖暖,可谢大娘好似完全不在意这些,伸手摇了摇涂安真正杵着的拐杖,若无其事地问道:“拐杖用的还顺手吗?” 啊?涂安真欣赏美景的心情瞬间就被谢大娘的这个问题震碎了,她愣了愣,忙回答:“很好,谢谢大娘。” “顺手就好……”谢大娘明显话中有话,可转身却进了屋子。 涂安真再看向山谷里中的夕阳,不想那夕阳在片刻间竟暗淡了下去,四周静谧得开始冷清。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一瘸一拐地进了屋。 涂安真就在谢大娘家里住下了,虽然行动不便,但她还是默默地跟在谢大娘后面,大娘去劳动,她拄着拐杖跟着;大娘在屋子收拾、做家务,她随时准备着搭手,有几次手都已经伸出去了,大娘却嫌涂安真一瘸一拐的碍事,又把她推开了。 谢大娘是个话痨,做什么都喜欢自己叨叨,不论涂安真回答或者是不回答,大娘都会一直说个不停。不是说今年粮食收成好,就是说哪家的姑娘嫁了个好人家,要不就是介绍各种饭菜的做法,看到邻居还跟他们介绍涂安真,可是,谢大娘总是话中有话,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谁都说不清。 第15章 别有用心 自小在烧瓷器的涂宅长大的涂安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虽然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给谢大娘添麻烦,可是干起农活来总是不让人省心,每天晚上谢大娘看着涂安真手掌上一道道血痕,免不了也唉声叹气。 涂安真什么也不说,谢大娘自然也不多话,就让日子慢慢过,直到她的腿有了明显的好转。可是,每个人有自己的长处,每个人都有存在的价值,比如涂安真会写诗,会画画、会给孩子们讲故事,还会教他们唱歌。每天傍晚,总是有一群的小孩子围着涂安真,缠着她给讲故事。一开始,涂安真还心存芥蒂,生怕村里的人不接受,时间渐长,她发现村民们乐于让自己的孩子来学画画、学唱歌,也就倾尽全力,把孩子们哄得开开心心。 虽然这么做,涂安真几乎没有目的,可是她身边的人,却看出了她的利用价值。 “安真,村长的儿子莫顿少爷你觉得怎么样?”一日,谢大娘收拾好了家务,有一搭没一搭的向涂安真问话。 “莫顿少爷很好啊,至少农活干得不错。”涂安真笑着回答。 “他就这点好么?” “那还有什么?”涂安真听出谢大娘的话有别的含义。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进淮山村的么?” “我迷路了……” “是谁救了你?” “当然是大娘您了。”涂安真已经发现了端倪,但她仍然选择谢大娘爱听的话说。 “如果有一天你有什么好事,一定不能忘记我!” 嗯?!谢大娘显然有威胁意思。涂安真从小就跟着父亲做生意,自然学会些察言观色之道,特别是在衢州客栈住着的那几个月,更是让她深谙话中有话的深意,大娘这有一搭没一搭话里背后的语气,她还是听得出来的,可是为什么呢?谢大娘为什么要威胁自己? 她脸上毫无动静,默不作声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谢大娘也就没有再继续,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转眼时间就过去了两个多月,她已经完全熟悉了淮山村。 每日,她总是早早地就睡觉然后早早地起床,把身影留在连绵起伏的山间,把脚步落在了大树下和小溪边。虽然偶尔脑子也不受控制,总觉得眼前的某些场景似曾相识,过去的事情像决堤的河水般的涌现出来,每到这时,她总是硬生生地把自己和过去的记忆阻隔开来,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过去的事情,用力地生活在当下这个世界! 就在她的努力遗忘中,初雪在一个静悄悄的夜里就落到了淮山村。 雪不大,但却纷纷扬扬地飘洒了几天,在这几天里,村民们都在议论着一件事,——束带节,每年的初雪后天晴之日,就是举行束带节的日子。 初雪在三天后停止了,第四天早晨,天色放亮,四下里一片光明。 一大早,谢大娘就捧来新衣服,招呼着让涂安真穿上,她受宠若惊之余还倍感疑惑,看着大娘暖暖的笑脸,恍惚觉得不安,可还是配合着穿上了新衣,趁着谢大娘帮系衣带的时机,她小心翼翼地问:“大娘,什么事啊?” “你还不知道?今天是束带节。” “我知道,只是我……” 没等她说完,谢大娘便打断她的话说:“这是我们淮山村的一项传统,每年当第一场除雪下下来以后,村里就会过束带节,在村里的祠堂前,小伙子们亲手给喜欢的姑娘束上腰带,以后就有暖暖的被窝啦!” 听大娘的意思,如果被男人束了带,就是要一起生活的意思?为什么要参加?我要嫁在淮山村?她四下里突然慌了神,发觉事态重大,但看着几乎已经穿好的衣服,又不能直接拒绝,只得试探性的询问:“一定要参加吗?” 大娘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了!” “我……”她十万个不愿意,但突然想起谢大娘那日的威胁语气和今日不容反抗的新衣服,直觉告诉她不能拒绝。 谢大娘帮着她穿好衣服,拉着她转了一圈,整理妥当了,才满意地离去。 涂安真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上身着白色的夹袄,下身是淡蓝色的襦裙,腰间扎着雪白的腰带,配上一大早谢大娘帮自己梳的头发,显然这是宋朝女子的装束。 这么久以来,谢大娘似乎一直都把她当成闺女一样在照顾,开始的时候她倒也乐享其成,可是自从那日察觉谢大娘的话里有威胁的味道以后,大娘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有目的,似乎一切都变了味道,而就在当下,她嗅到了一丝丝不稳定的气息,却又说不上是什么,是阴谋还是其他什么的……等!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大娘!”她走到正在屋子里收拾的大娘旁边,甜甜的叫了一句,撒娇地问:“大娘,能不能告诉我束带节的来历啊?” “这个啊……”谢大娘踌躇了一下,停下了手中的活,她做好了准备揣摩谢大娘的话中话的准备,可没想到接下来谢大娘说的,却是淮山村的来历。 “大家都补容易,找个人能在一起过日子就行。”大娘没有停下手里的活,随意地回了一句。 涂安真明白了,这束带节,敢情就是娶亲啊! 涂安真想了想,又问:“大娘您看我这……” “你?我就指望你了。”谢大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明明是笑着说的话,她却听得一身凉意。 她曾经听村里的人说过,谢大娘曾经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当时就想刨根问底,可看大家却没有深谈的意思,也就不好继续打听,今日不如趁机问个究竟?她小心翼翼地问:“大娘你有没有在束带式上找到如意郎君?”还没细想该怎么问,谢大娘自己却说了起来。 “我?我一把年纪了,别人也看不上我了……倒是你……”谢大娘摇摇头。 涂安真听说过谢大娘的故事:大娘的父亲本是朝中御医,十六岁那一年她嫁予了同朝的另一位医官,却不料这位医官给宫里一位娘娘开错了药方,害得那位娘娘小产,便被打下了大牢,后来又被派去随军治疗伤员,从此再无音讯;后金人来犯,她想带着女儿回娘家,却被拒之门外,只得带女儿逃亡,缺医少药另她女儿死在逃亡途中,她来到淮山村后,再也未嫁。 涂安真皱着眉头,心中犹豫着如何拒绝这次束带式。 “如果我的女儿不死,可能比你还大了……”谢大娘突然拉起她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像一位母亲在爱抚自己的女儿一样。涂安真感觉了到了谢大娘手上的老茧,坚硬而粗糙她望着身着粗布衣服的谢大娘,看不到一丝一毫当年大家千金、高官家里大夫人的风范。 瞬间,无奈、同情各种悲伤的情绪一起涌上她的心头,她不由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头一歪,像女儿撒娇似的轻轻靠在了谢大娘的身上,听见谢大娘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衣服上,轻微的响声却是像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在人心上,让人呼吸不得。 好一会,谢大娘擦了擦眼睛,扶着她站起身来,整了整她的衣服,便拉着她想村头的广场走去。这时她即使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可谢大娘却也让她无法拒绝,只得半推半就地和谢大娘来到了到村头的空地。 村头的空地上,平日里衣着朴素,经常一起干农活、玩耍的女子们今日都盛装出席,她们的衣着首饰虽比不得以前浮梁城里那些官家小姐雍容华贵,但胜在清纯淡雅。涂安真抬眼瞥见一个女子正在使劲地扯平襦裙上的折痕,不禁在心里暗笑:她们应该有段时间没穿这些衣服了,衣服上还有浅浅的折痕。 一个厚实沉稳的声音传,:“各家的满十六岁的女子都站上前来”,原来村长莫少华发话了。 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五六个神态各异的女子走上前来,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素莲。她微微含着头,眼睛看着脚下,迈着小碎步的走上前去。素莲头发乌黑,梳着宋朝女子常梳的挽髻长辫,一身淡黄色襦裙,身上披着红色小夹袄。衣裳虽然没有精工细绣图案,却在雪色的天然背景下映得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像极了冬天里的凝脂,让人忍不住想上前亲一口。 “素莲真不愧是淮山村最美的姑娘……” “是啊,哪个男人娶到了她真是有福气了……” 村民们一阵议论,涂安真却完全没有兴趣,她四处张望,寻找机会逃离束带节。突然间,她碰上了谢大娘的目光,那目光并不友善,她低下头,不再理会谢大娘凶狠的目光,匆匆地后退到人群当中,直到脱身。 不论谢大娘想干什么,当下能够躲开谢大娘,离开人群,足以让涂安真心情轻松起来,即使这时的天色已经不似早晨那样明亮,但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心情。经过早上那一阵太阳,雪开始融化,村中道路有些泥泞,涂安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越过一滩又一滩雪水。 眼前有一滩泥水,她看到的时候就知道过不去,只得停了下来,忽而一个眨眼,她遍掉入了回忆的漩涡:那也是这样一个雪后的日子,天光阴暗,空气中笼罩着浓重的白雾,兄长带着自己也是这样蹦蹦跳跳地在泥路上走着。兄长走得很快,她为了不弄脏襦裙,费力地在后面跟着,嘴里不停地叫:“兄长,等我,等等我。”兄长虽然嘴上不时的答应着,脚下的步子却一点都没有放慢。为了赶上兄长,她只得踩着襦裙跟了上去。可惜了那条粉色的襦裙,最后几乎就成了黑色。回到家里被娘亲一阵数落:“女孩子家不学着端庄斯文一点,把裙子弄脏成这样?”她无助地望向兄长,希望兄长能解释些什么,可兄长却只是在一旁做鬼脸看热闹,她低头受着娘亲的数落,心里郁闷极了…… 人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平日里根本不会想起的场景,在某个特定的瞬间,恰会被某个特定的场景勾起,就像今日,阴暗雪日,回忆如水。 平时那骄傲的不得了、疼爱自己得不得了的兄长,有时候却有意无意戏弄一下自己的兄长,究竟去了哪里?她仰头望向天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眼睛开始发,酸悲凉涌上心来,。 世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叫声随心动,忽而天地间一片安静,余光所及的黑色群山默默屹立,耳边的风声停止了,平时间隙能够听到的牛叫、鸡叫声都停止了,唯一剩下的,只有自己均匀的呼吸声。 “你怎么了?”一个声音传入涂安真的耳朵。 涂安真一惊,转过身来,才发现村长的儿子莫顿站在身后。“你怎么在这?”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莫顿一字一句的说。 她回过神来,不无忧伤地说:“没什么,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为了防止莫顿继续问下去,她故意转换话题,问莫顿:“你为什么……” 没等她说完,莫顿就边摇头边肯定地说:“你不参加,我也不参加。” 她听得一头雾水: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什么叫你不参加我也不参加?可嘴上却反映得更快,因为脑子还没转弯,嘴上就已经发问:“素莲不是……” 呵呵,莫顿尴尬的笑笑打断了她的话,话题一转,脸上挂满了饶有兴趣的表情:“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去不去?” “……”前一刻沉浸在回忆里不能自拔,后一刻就被莫顿声音里的愉悦所感染,她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突然的变化。 哞——一声牛叫让她清醒了过来,瞬间就重新回到了现实当中:“大家都在村头的广场上,暂时还没什么事情……”,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莫顿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莫顿搀扶着涂安真走了一路,为了不弄脏襦裙,拄着拐杖的她走得特别慢,莫顿也完全不着急,耐心地带着路,细心地告诉她哪里的土比较干,不容易弄脏鞋。好久,他们才来到了目的地——温汤,她真熟悉而又陌生的温汤。就是从这里开始,她开始了另外一段生活。 两人并肩站在岸上,欣赏着周围的景色。原先飘着黄叶的树木已经干枯,还未完全融化的雪块耷在枝丫上,像绽放的白色小花,点缀着单调而孤独的枝干。地上露出的白色石头与树上的雪色互相呼应,映衬得泛红的温汤更加鲜艳。温汤上的氤氲水汽飞散开来,环绕四周,宛如仙境。 “真美!”她忍不住赞叹起来。 莫顿说:“晴天的温汤、雨天的温汤、阴天和温汤和雪天的温汤都非常美,如果你喜欢,我以后会常带你来。” “你和我好像没这么熟吧?”——其实,她想这么说,但是看着莫顿神采飞扬的表情,也不好泼冷水,话就吞到了肚子里。 “来,坐。”莫顿指着身边一个木架子。她一转眼,惊奇地发现一个木架子巧妙地卡在两块石头中间,木架子上甚至上贴心地铺了一个坐垫! “这……”她忍不住揣测,莫顿这是想干什么?本是出于无聊和他随处玩玩,怎么又冒出个这个东西来。心里的感觉有些熟悉,对了,想起来了,就是那次真金邀请自己一起过中秋,不想却在山中看似废弃的亭子里准备了赏月的东西,她不喜欢这种没有任何预兆的就被安排的感觉。 眼见涂安真有些犹豫,莫顿着急起来:“村里的老人说,受了伤的人,身子若不是太虚,在温汤泡泡,对身体是有好处的,这么冷的天,你拄着拐杖走了那么久,能温汤里泡泡脚,你的脚一定能快些好起来!”莫顿一脸真诚地说。 涂安真天性好奇又不擅长拒绝人,早先中秋时心情那样的糟糕,却还是应了真金的中秋赏月;明明知道谢大娘另有目的,还是跟她参加了束带节;尝试莫顿的泡足架子根本谈不上不愿意,依她的性子,这么好玩的事情肯定想试一下,只是碍于和莫顿不熟,颜面上过不去。 支支吾吾了半天,她冒出一句:“那好吧!”莫顿欣喜若狂,脸上乐开了花。 在温汤迷雾一般的岸边,莫顿接过她的拐杖,扶着她坐到架子上,她不是第一次断腿,之前在衢州驿所,店里的人看她腿脚不方便时,都会帮一把手,刚开始不习惯,久了她也就无所谓了。可当莫顿感觉到涂安真的用力扶住了他的手,脸唰的一下全红了,心里像有头小鹿,砰砰乱跳。 她觉察到了莫顿的变化,便问:“嗯?你的脸?” “这温汤水气太热了,我全身都热起来了。”莫顿随口扯了一个谎,看着她没有多疑,莫顿另一只手在背后搓了搓。 当她脚放入温汤的那一刻,一股暖流从足底涌上头顶,令人瞬间放松,面部表情也放松下来,片刻之后,先前的疑惑和不好意思彻底被抛到了脑后。 “怎样?村中的老人说得没错吧?”莫顿弯着腰笑着问。 “是很舒服呀!” “可是,不能泡太久,久了人容易眩晕。” “啊?那我是不是得起来了?” “不用那么着急,我会叫你。”莫顿看着她的脸,肯定地回答。 莫顿自己也脱了鞋,在她身边坐下,泡起脚来。她有一丝抗拒,可温汤又不是自己家的,凭什么不让别人泡呢?只得盯着冒着热气的水面,一言不发。 冬日的温汤,表面浮着一层浓重的水气,水气厚薄深浅不一,像极了夏日蓝天里的云层,一眼看去变幻莫测,再望去却是水汽包罗万象,突然间,她想起了兄长,她多希望兄长能从那水汽中眯眼笑着走出来。 “淮山村好不好?”莫顿突然冒出一句,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个没有任何征兆问题,她转头看了莫顿一眼,又转过头来继续盯着水面,没有回答。莫顿识趣的没有继续追问,也盯着水面看,片刻间两人好像都落入了氤氲水汽中央,一片迷茫。 良久,涂安真淡淡地回答了一句:“不知道。” “那你就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莫顿觉察了气愤的诡异,巧妙转换了话题。 涂安真清醒了,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飞速地思考了下和莫顿谈论这个话题的利弊:好的方面是可以让他了解自己,毕竟他是村长的儿子,不好的方面也是让他了解了自己,说不定他哪天变得像谢大娘一样,自认为抓住了自己的什么把柄,可是不经意的威胁自己。 “我爹爹以前是烧瓷器的……”她还是决定说一些关于自己的故事。 随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两人泡完脚,莫顿又扶着她返回谢大娘家里,一路上遇到村民们,身为村长儿子的莫顿都大方打着招呼,没有人指指点点,她在迟钝,都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 一进门,大娘正做在门边缝补,对涂安真没好声地说了觉:“走了也不打声招呼!”可抬眼看到莫顿,脸上的不悦立刻换成了笑容。 涂安真辩解道:“其实我只是和莫顿去……” “行了行了,我知道,走了这么久脚疼不疼?”谢大娘眼珠子打转,明显是顾左右而言他。 没等她回答,莫顿抢先说:“我带安真去温汤泡了泡脚,大娘您不是说泡脚有助于身体恢复么?” “是的,温汤中的热气会促进人体循环。”谢大娘脸上的笑容更加诡异。 涂安真一边听着莫顿和谢大娘的闲聊,脑子一边转的飞快,一下就想到了转换的话题:“大娘,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谢大娘正要和莫顿说什么,却被她的问话打断,嘴里的舌头好像突然被打了结,想说的话被噎住了。 莫顿没等谢大娘反映,像读懂涂安真的心思似的,对谢大娘说:“我爹找我还有事,我先走,以后再来看您。” 谢大娘欢喜的点点头,二话不说把莫顿送出了门外。 送走莫顿,谢大娘笑盈盈地问涂安真:“安真,你和莫顿少爷说了些什么?” “没有,只是闲来无事,和他去走走。” “那天在村头莫顿还专门跑来问我有什么方法能让你的脚好得快一点,当时我还莫名其妙为什么他关心这些,现在我知道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涂安真明显感觉到谢大娘语气的变化,她看似在说莫顿,目的却昭然若揭,可她究竟想干什么,涂安真却毫无头绪。 从那天起,莫顿就开始三天两头地来看望涂安真。村长莫少华曾在大宋为官,教养出来的莫顿自然也还算有些见识,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可以跟涂安真聊些瓷器或者画画之类事情的人。能有个人时不时地聊天解闷,对涂安真来说也是乐事一桩;久而久之,莫顿愈发地真诚,完全不像谢大娘那样话中有话的样子,她也就敞开了心扉,与莫顿的话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与涂安真交谈得越多,莫顿对她的喜爱之情就越盛。村里的人都发现,只要有涂安真在,莫顿的眼睛就离不开她,莫顿自己也不做任何掩饰,毫无顾忌地表现自己的情感。 涂安真心思非同常人,莫顿的意思她早就猜了出来,可是谢大娘的目的却一直令她不解,她隐约感到不安,她也不想接受莫顿,可莫顿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莫顿当然没有想到,他已经陷入了一个阴谋,一个本来就设计把他卷入的阴谋。 第16章 波澜不惊 素莲呆呆地坐在窗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院子的大门出神,连母亲走近了都没觉察。 “素莲——”素莲母亲赵氏像往常一样拖着尾音叫了素莲。 素莲没有回答,继续看着窗外。 “素莲——”赵氏又叫了一声。 素莲嘟着嘴,低下了头。 “怎么了?素莲?”赵氏走近,双手搭上她的肩,关心地问。 素莲转头看着赵氏,委屈地说:“娘,莫顿兄长好久都没来看我了!” 赵氏拍了拍素莲的肩膀,安慰道:“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他们说他总是去那个新来的姐姐,都不来找我……”素莲低着头,用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声音在嘟哝。 “你说涂姑娘吧?”赵氏莞尔一笑,“那姑娘呆不长,迟早要走,到时莫顿就会回到你身边。” “真的么?”素莲一听,高兴得眼睛亮了起来,脸上顿时就泛起了神采。 “你就好好的吃饭,睡觉,做女红,安安心心地过日子,莫顿自然就会回来了。”赵氏的话里有一种莫名的安稳。 素莲似懂非懂得点点头,又继续看着窗外发呆。 淮山村村头有间堂屋,村民们闲时喜欢到村头的堂屋里聊天,哪家的女儿女红做得好,哪家的妻子生了儿子一类的事情就在这里传播开来。 自从涂安真来了之后,村民们聊天的内容就不再限于这些,涂安真喜欢和村民们分享各种漂亮图案的画法,还时不时用石子在地上画几笔演示,也会从山上采来各种野花野草,吟诗作赋,村民们中藏龙卧虎,自然有可以共赏的人。她也就是在这里,哄得孩子们开开心心。每次她来,孩子们都要欢喜得不得了,每个都要挤在她的身边,仰着头看她带来的新鲜玩意,听她唱叫不出名字的歌曲。这些,都让素莲羡慕得不得了,虽然素莲很喜欢孩子们,可是素莲的喜欢女红,不爱说话的品质,只能被大人看中,放在小孩子眼里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倒是涂安真,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说话大大方方利落干脆,更能和孩子们玩成一片。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涂安真出现的时候,莫顿也会出现,莫顿墨色的眼眸望着她总是一往情深,有时候甚至可以含情脉脉地望一下午,耳边听着她和孩子们的笑声,觉得那是世上最欢快的声音和最优美的笑声,有时候自己都禁不住弯起了嘴角。 冬天里天气冷,村民们能去的地方不多,有人在堂屋里生了几盆炉子,大家就在围着炉子聊起了天: “莫顿少爷,再过不久,春天就要来了,我们该准备外出一趟了吧。” 逢春外出是淮山村的每年传统,但外出的密道一直只有村长和村里几个长老知道,这样既是为了减少和外界的接触保护淮山村的安全,也是为了将不适合在村子里生活的人送出去后让他们无法返回。莫顿也就是在去年才第一次知晓外出的密道。 没等莫顿回答,就有另外一个人说:“是啊,家里的油、盐和糖差不多都见底了,我们该出去换些回来了。” 又有人插话:“我媳妇做的女红都堆老高了,出去能换好多东西回来呢!” 莫顿边点头边道:“大伙说的有理,我瞧着天气就要暖和了,大伙都准备准备,再过个把月,应该就是我们出去的日子了。” 如果涂安真的心是一潭平静的湖水,村民们的话就像投入平潭里的一颗石子,虽然很小,却激起了层层涟漪。 片刻间,四周孩子们的笑声叫声安静了下来,村民们离开得好远好远,她只听见一个声音在清晰的发问:是不是该走了?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瞬间陷入了迷茫。 “安真姐姐,安真姐姐!”一个孩嬉笑着子推了推她,失神的涂安真清醒过来,望着孩子纯真的笑脸,心中一片温暖,顺手也就抱起了这个孩子,可是心里却乱了…… “安真,安真!”莫顿走到涂安真身边,张开手掌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彻底回过神来,张开双手对着另一个孩子说:“到姐姐这边来……”不等莫顿反应过来,那小孩飞一般地埋进她怀里,她欢喜得亲了孩子左脸,又亲右脸,孩子也笑嘻嘻地亲了她几口。 一股莫名的恼怒冲上了莫顿的头顶,皱着眉头转过身来,可是片刻间他突然发现,这种恼怒的滋味更像是对那小孩的嫉妒。 自己居然连一个小孩都嫉妒?莫顿又恼怒了起来,可这一次,他恼怒的是他自己。 孩子就是坐不住,片刻前还在涂安真左右臂弯里,一不留神又跑到了地上,和其他的小朋友玩了起来。她抬眼看到一束红色的光线照进了堂屋,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漂浮,太阳要下山了,她的心思飞得老远老远。 就是在那一日,就是那一道光线,像一股汹涌的暗流,冲开了涂安真脑中的堤坝,她封存已久的记忆,决堤了。 她开始担心那个骄傲得不得了,总是爱眯眼笑的兄长,那个脸色苍白却高贵异常的大漠王子,总是骑着白马在梦里出现的安童公子都怎么样了?过得好么?长久以来都被迷雾笼罩着藏在记忆深处的他们越来越清晰,轻易地就占据了她的脑袋,把她对淮山村微薄的感情,冲的一干二净。 人就是这样,曾经一个状态可以维持很久,哪知这种状态的平衡相当微妙,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或者无心的一句话甚至一束天天都能见到的阳光,就可以把这个平衡打破,状态也随之改变了。 是的,她变了。她变得更爱说话了,她热情给邻居们做点心,更努力地给小孩子们唱歌,还教他们诗歌。莫顿厚着脸皮每次都跟孩子们混在一起要和她玩,她也不再拒绝,而是热情相待。那些日子里,莫顿的嘴角就没有放松过,永远都是上翘,村里人都以为好事将近。 莫顿甚至还想再约她到温汤去散步,可她始终没有答应。莫顿没有放弃,总是不断地约,因为他认定了希望。 看着莫顿一次次失望的眼神,她有些不忍,某日下午,终于答应了莫顿一起去温汤散步。 两人一起走在前往温汤的路上,莫顿哼起了涂安真教孩子们唱的小曲,笑盈盈地看着树枝上刚发出的新芽,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她并不似莫顿这般兴奋,一路都不咸不淡地笑着,陪着莫顿来到了温汤边。 “安真,你怎么了?”莫顿再高兴,看到了她的样子,也预感不妙。 她直勾勾地看着布满雾气水面,一片空洞。莫顿的心开始发凉,兴奋的情绪转眼就飘得没了影,眼睛里的关也黯淡了下去。 “莫顿,你们都是好人,我不想骗你。”她别过脸,低沉地说。 “怎么了?” “我想和村民们一起外出,然后……”她停住了,不想继续。 莫顿没有接话,也开始呆呆地看着氤氲的水面。 “你是不是要离开?”良久,莫顿问。 “……”轮到涂安真窘迫了,不知怎么回答,只有沉默。 “我爹说得没错,你是不会和我们在一起的。”莫顿的话语不再温柔,反而多了生气的味道。 “能道别的时候和你们好好道别,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涂安真眼睛发酸。 “这么久了,你还是‘你们’‘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跟我们在一起?”莫顿别过头,发起了脾气来。 “外面的事情很多,很复杂……”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复杂的,我们这次出去换东西,顺便把你的事情一起处理了,等处理完再一起回来不就好了么?”莫顿的语气变成了哀求。 她望着莫顿俊秀的脸庞,无奈又心酸地说:“我的事,谁也帮不了我!” “你到底有什么事?”莫顿恨不得跺脚。 “你真的想知道?”她皱着眉头问。 “想啊,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解决!”莫顿说得斩钉截铁。 莫顿不知道,之前的聊天,涂安真有意无意向他隐瞒了多少:涂安真和莫顿说过烧瓷器的过程,说了来家里买瓷器的各色人等,但是没有告诉他涂宅的窑火是怎样灭的、涂安真在衢州驿所里像空气一样生活是什么感觉、池州城头苍凉而瘦削的身影是怎样倒下的……四周一派祥和,富足的粮仓,甚至于别有用心的谢大娘,生活都是那么的快乐,涂安真对着情意满满的莫顿,哪里说得出那些呢? “告诉我吧!”莫顿再次恳求。 “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来温汤的时候给我做的那个泡足椅么?”她突然转换了话题,弄得莫顿一头雾水,“我知道你藏在那边的洞穴里了,你去找来,我慢慢给你讲”,她还是决定告诉莫顿。 “好!”莫顿的眼睛泛起了点点光亮,兴许她和他说说话,心里的郁闷就可以排解,也就不会离开了。 莫顿在片刻间便取来了椅子,虽然那椅子已经断了一截。 涂安真找了一个石头夹缝,半推半挤地把椅子放了进去,用石头把椅子的断脚垫平,莫顿在一旁帮忙,顺便在椅子的旁边铺上一个草垫子给自己坐,一阵忙活后,两人便坐了下来。 “我和你说过我家有三个瓷窑,可你知道现在还剩几个么?” “几个?”莫顿察觉到了悲伤的气氛,语气都低沉了下来。 “没了,都灭了!”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她讲起当时的情景,眼中还是泛起了泪光。 莫顿心疼的看着她,想抱住她,可又不敢。 涂安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我们的瓷器甚至还卖到了西域,可是颜料越来越少,价格也越来越贵,因为把颜料送来的西域商人每年都在抬价,理由是北方的战乱影响到了他们。兄长不愿意被西域商人掌控颜料来源,几年前便随着前来收瓷的商人一同去了西域,可是就再也没有回来。上一次家里得到的消息,是兄长在昌吉出现。” “你兄长一直没有回来?”莫顿小心翼翼地问到。 涂安真默默的摇摇头,轻轻地抖了抖泡在温汤里的脚,重重地叹了口气。 “后来蒙古人来袭,浮梁城住不下去,我试图和西域商队一同前往昌吉找兄长,可不想半路被骗,好容易才捡了一条命回来。”本是场惊心动魄的经历,却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被衢州驿所的人救了,为了找兄长,我答应了蒙古人劝降池州都督,可不想却害死了都督,然后想回家,却又来误打误撞来到了淮山村。” “什么?你居然帮鞑子劝降?”莫顿怒火噌地就窜了上来,脸色不似之前般温柔。 “我是个坏人吧?”涂安真捂住脸,低低地说。 莫顿掬起温汤中的一捧水,洗了把脸,甩了甩头,开导似地回答:“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在淮山村里住的人,都是受过苦的人,但是现在日子好了,就不要再去想这些了。”其实莫顿的脑子里,永远忘不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场屠杀:蒙古人像畜生一样见人就砍,放火就烧,当时父亲带着自己骑马狂奔,可是离开家老远,还能听到人的惨叫声,躲在山野间的人们看着自己的家园被火烧三天三夜却束手无策,那是怎样的惨绝人寰! 童年时的记忆就像梦魇一样,总是缠着莫顿,那一道道深刻的伤痕,已经永远刻在的他的心上,每次忆起,心头就一阵疼痛,可是,莫顿却从来不提。 “淮山村的日子很幸福,粮食总是不愁,大家都很善良,生活得很闲适,”沉默了许久,涂安真又开口了,“但我总觉得还由很多事情要做,虽然爹去世时,唯一让我做的,就是灭了家里最后一口烧瓷的窑火。我知道他不希望我在接手瓷器生意,可我脑子里总是不断浮现那些图案,我想把它们都画在瓷器上,我还想找到兄长,一起烧瓷器,我连做梦都是这样事情。”她的语气越来越坚定,眼睛里也泛着憧憬。 好像有抱负的人都特别有魔力,莫顿被涂安真深深的迷住了…… 莫顿虽然单纯,但并不愚蠢,他的眼里的光渐渐的黯淡了下去,眼前的涂安真一下子飞得好远,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一样,他是那么的想抓住他,可是却无能为力了……眼下,他清楚的知道涂安真的内心世界与自己所想的差距是那样的巨大,大到永远也无法填补了。 自从在温汤边深谈了以后,莫顿不再眼盯着涂安真,也不再和小孩们混在一起接近她,而是都刻意避开,虽然他是那么的想和她在一起。因为,周边的生活无时不刻不在告诉莫顿:你是谁?你在淮山村是什么位置?你有什么责任?就像爹爹,也就是淮山村的村长莫少华经常教导的一样:必须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让淮山村里的每一个人都过上好日子。 莫顿的将来必然是属于淮山村,他注定了一直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对于莫顿来说,前行的道路注定是孤独的,虽然一定会有来来往往的人吸引他,就像那个拄着拐杖的身影,不经意间就来到了的心里,可两人终将不能结伴而行。悄无声息前行的那一段,已经让两人互相看清,可这并不能改变他,更改变不了同行的人,反而让彼此渐行渐远。 莫顿不再来找涂安真,谢大娘觉察了异样,隔三岔五地问涂安真莫顿少爷的动向,她自然知道缘由,但却不想向谢大娘解释,总是吱吱唔唔地乱答几句,实在是糊弄不过去了,就推辞说莫顿在准备着去外出换东西的事情,没时间过来。谢大娘当然不信,可是当事人有意隐瞒那些微妙的心思,旁人终究无法窥得个中奥秘。 时间和距离真是一对奇妙的组合,越来越短的时间偏偏能拉开越来越长的距离,随着外出时间的临近,涂安真感觉自己和谢大娘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谢大娘看自己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她并未理会这些,只是专心帮助村民们准备这外出的事宜,可是有一天,她从堂屋里回来,才进到大娘家的院子里,无心听有人在屋子里说话,却让她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你确定她走不了?”这明显是谢大娘的声音,但有些发虚。 “你听我的就是了,我一定让涂安真走不了!”一人回答得斩钉截铁。这是李郎中的声音! 涂安真瞪大了眼睛,在将要发出声音的片刻,使劲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咚!咚!咚!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要剧烈跳动的声音,又被人陷害?! 她生生把嘴捂出血痕来,却不发一声,静静地听两人的对话: “我一定要把她留住,小翠,你一定要帮我想办法!”李郎中的语气又软了下来,哀求着谢大娘说。 “她一个姑娘家,你想留住她做什么?”谢大娘的话中满是醋意。 “小翠,你在想什么呢?我是那样的人么?你知道我想做什么的!” “一天到晚难得说上几句话,一开口还要说别人!” …… 涂安真听到了谢大娘撒娇的声音,一阵恶心,随之而来的是愤怒!她真会伪装!!还在自己面前装得过往那么的悲伤,还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怪不得这段时间谢大娘有意无意地就会威胁自己,说什么有好事一定不能忘了她,原来是她和李郎中是一伙的! 可是,谢大娘是为了什么?李郎中又是为了什么? 涂安真战战兢兢地走出院子,只感觉身子一阵一阵的冰冷,恐惧像血液一样流遍全身。怎么办?她知道当下一定不能暴露,于是她又到堂屋转了一圈,直到入夜才返回谢大娘的家里。 晚上,她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始终百思不得其解:谢大娘和李郎中想干什么?为什么他们想把自己留在淮山村? 她再不是浮梁城里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了,她知道分辨善恶,也知道如何识破阴谋。所以,她不会再像以前在浮梁城里那样,不考虑周边环境,也不考虑个人能力,就贸然地外出找兄长。相反地,她对谢大娘更加亲近,她想悄悄地在谢大娘身边再发现更多的信息。 可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又发现,仅凭偷听来的只言片语,要识破谢大娘的密谋实在是太难。谢大娘在淮山村生活多年,生活习惯也好、作息时间也罢,完全和淮山村融为一体,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滴水不漏,她有时候甚至怀疑她那日里偷听到的李郎中和谢大娘的话是幻觉。 自从发现了李郎中和谢大娘的阴谋,她对李郎中给的汤药也起了疑心,自然就不再喝他们给的汤药。当然不会当着谢大娘的面倒掉,只是推脱怕苦或者一会再喝,然后就趁着不注意把汤药倒掉。 两天后的夜里,涂安真被自己的脚疼醒,汤药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李郎中原来一直在给自己下药,涂安真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恐惧…… 他们究竟在密谋什么?绝望在涂安真的全身蔓延,让她全身麻木,无法思考。 前几个月,她听说兄长在昌吉出现,就想跟随商队去寻,却不想碰到歹人,险些丧命;碰到好心的安童和真金,却发现他们是蒙古人的将军和燕王,国仇家恨把他们和自己远远地隔离开来。这次,在淮山村,看似善良的村民背后却有阴谋涌动,只要每次似乎看到未来的一丝光亮,险恶的现实就要把自己拉像更深的藻泽,似乎要把自己吞噬,希望究竟在哪里? 她想找人说话,可是在这淮山村,又有谁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莫顿——这是唯一一个在脑海中浮现的名字,忆起那日温汤的一幕幕,涂安真的心里泛过些许的温暖,也许他,是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莫顿听到涂安真要约见自己的消息,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到了约定的时间,莫顿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了温汤。 温汤边的树枝上的新芽已经冒得很高,树枝亦全然不像冬天时那样干枯,树林间一派春意,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温汤边特有水汽,形成淡淡的暖流,轻轻地打在莫顿脸上,看着新生的嫩芽,莫顿的心里升起丝丝希望,他希望她能回心转意,留在淮山村。 可是,涂安真告诉他的事却让他彻头彻尾地打了个冷颤! “什么”涂安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让莫顿浑身颤抖,“淮山村中竟有这样歹心的人他们还对你下药” “是的,这是我亲耳听到郎中和谢大娘说的。”涂安真十分肯定。 莫顿脸一黑,皱起了眉头。就在莫顿皱眉头的这一瞬间,涂安真觉得莫顿像极了村长莫少华,那愠怒在眉间中的流动,好像村长就站在面前。 “村里的郎中是什么人?”涂安真发问。 “我只听说他是高丽人。”莫顿的回答并不肯定。 “高丽?北边的人?那为什么会来这里?” “嗯?”莫顿似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他问涂安真:“你问这些干什么?” 涂安真并没有回答,继续问:“以前涂宅有这些地方的人来贩运过瓷器,按理来说这些人不通汉语,可不知为何李郎中的官话如此流利?”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但在淮山村,我们一般都不打听别人的过往,因为来这的人大多都是可怜之人。”莫顿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郎中在淮山村生活多少年了?”涂安真愈发奇怪。 “好像他们是三年前来的。”莫顿不是很确定。 “他们?” “是的,郎中还有个徒弟,去年外出的时候那徒弟就再也没有回来,村里的人还为这事担心了好一阵,但后来一切都风平浪静,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情。” “关于谢大娘和李郎中,你还知道什么?”涂安真小心翼翼地问。 莫顿摇了摇头,脸色暗沉而又沮丧。 涂安真知道,在莫顿的世界里,淮山村这多久以来都相安无事,外界的战乱也影响不到这里,他突然听说这样的消息,一定难以接受。 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阵,一阵风吹过,温汤上的水汽被吹散开来,水面清晰地映着树林的倒影,生机盎然。 “你……” “你……” 两人又都同时开口,却又被同时打断。 “你先说。”莫顿望着涂安真,认真地说。 “嗯?”她对视着他的眼,突然心里发虚,因为他的眼就像温汤一样,永远光亮清澈,满是热情和诚恳。 “能帮我么?”她的眼眶红了,可是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她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衣角,显得那么的无助。 “相信我,我一定会的。”莫顿一阵心疼,不由自主地拍着她的肩膀,真切地安慰。 就在他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她一直努力保持着的坚强彻底被打碎,随之而来的是这段时间以来的绝望和恐惧,随着泪水一起从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流出,先是一滴一滴,接着变成了一行一行,她捂住了脸,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莫顿没有见过这阵势,紧张得不知所措,他想抱住她,可以又不敢,可眼前的女子是那么的无助和恐惧,是那么的需要依靠…… “安真!安真,你别哭,有我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莫顿着急得涨红了脸,却不知道做什么,只得尝试靠近她的脸,真诚地对她说。 她擦了擦眼泪,往莫顿脸上一瞥,才发现他那通红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 莫顿被她的这一哭一笑弄得更慌乱,连忙抓住她的双肩,用力地说:“只要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我不行,还有我爹,你容我想想办法!” 虽然眼前的男子是如此的稚嫩,但是她还是看出了他的坚毅,她认为他是可以相信的,再不济,通过莫顿,还能寻得村长莫少华的帮忙,想到这里,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谢谢!”涂安真忍不住地抱住了莫顿,靠着他的肩头轻轻地说。这是一个真诚的拥抱,就像沙漠中的干渴的旅人得到了水,只想对给予的人感恩。 莫顿被涂安真的轻轻一抱,瞬间像飞上了天,上一刻还是不知章法,不想下一刻却有如此待遇,他的心里既有紧张,又有担心,还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高兴,复杂的心情表现在脸上,就是脸色由红变紫,原本皱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两人的交谈在互相的关心和担心中结束,天色已晚,各自都摸着黑走了回去。 如果那日涂安真能够知晓后来发生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拒绝莫顿送她回家的提议的。当时涂安真认为,莫顿和自己都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之前的对话,所以即使天色已晚,她也坚持独自一人走回谢大娘的屋子。 在回去的路上,她的步子十分轻快,莫顿的支持即使不是那么的有力,但仍然让人感觉很踏实,给了她继续坚强的力量。甚至谢大娘的家也不再是那么的恐怖而绝望,她有信心冲破这一切,继续前进。 可是,现实却是,就在回屋的路上,她被人掳了去! 第17章 惊天秘密 “爹,谢大娘说,安真昨晚没有回家,今早也不见踪影,可能出事了!”莫顿听完谢大娘的的话,焦急地向莫少华禀报。 莫少华脸一沉,放下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了。” “爹?”莫顿以为莫少华毫不关心,仰着头疑惑地看着他。 莫少华看了一眼莫顿,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关于涂姑娘,你知道多少?” “我……我……”莫顿对涂安真的心思像瞬间被人看穿了一样,在低下头的瞬间,脸红了。 “她是不是浮梁城烧瓷的涂家闺女?”莫少华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又放回了桌面。 “您已经知道了?”莫顿心里一凉,他本以为涂安真的身世只有他一人知道,本来还以为他与她关系有那么一点点的特殊,可爹那笃定的语气…… 莫少华安慰似的望了莫顿一眼,低沉地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莫顿还想继续问下去,可是莫少华却不再解释,直接让莫顿召集淮山村的五个长老聚头。 看着莫顿急急冲出门去的背影,莫少华心里泛起了苦涩——淮山村好景也许不长了。 待五个长老都聚齐到莫少华书房的时候,莫少华当着莫顿的面,恼怒似地说:“李资谦坐不住了!” 李资谦不是李郎中的名字么?他怎么了?莫顿一头雾水。 淮山村的五个德高望重的长老有的低头,有的互相交谈,其中一位说话了:“大人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吧!这些年的命,本来就是多的!” “对,请大人示下!” 大人?莫顿只知道爹在淮山村德高望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吴长老却还称爹作大人? 没等莫顿理清头绪,又有长老发话了:“当年带着质子出征,就是先帝的意思,如今先帝已去,李质子就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质子这几年可没少动歪心思!”莫少华愠怒:“看在他偶尔还为村民治病的功德下,我也就不再为难他,可如今,他把主意又打到了公主的头上了。” 公主?什么意思?爹的意思是涂安真是公主?!莫顿一脸震惊,难以置信。 “当时先帝为了联合蒙古人抗金,迎娶蒙古喀尔喀部落的柔嘉郡主为妻,郡主虽宅心仁厚,但却红颜薄命,客死异乡,留下襁褓中的公主。先帝亦知朝中风向,贾涉、阎贵妃一干人处处针对蒙古人,公主一婴儿恐难以保全。即使长大也将永无宁日,便早早托我将公主送出宫。当时浮梁城涂氏长年向宫中进贡瓷器,我与涂氏交好,知他不能生育,正妻也是外族人,便将公主托付于他,他不负重托,果然把公主养育成人!” “先帝英明!”提起先帝,几个长老激动不已。 “质子必然已知公主身份!”莫少华说:“当初他频繁派人查探池州城,我就知道他有其他心思,可是没想着这事他都知道了。” “爹,您的意思是说您早就知道……”莫顿抢着问。 “我自有打算!”莫少华威严地说。 “您居然知道!还……”莫顿暗自握紧了拳头。 “少爷莫要冲动,大人也是不得已!”有长老为莫少华说话。 “可安真……”刚到嘴边的话,莫顿又噎了回去,他在感情上不能接受涂安真抱恙涉险,可是理智上他也知道孰轻孰重。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长老问。 “等!看李质子有什么条件!”莫少华斩钉截铁地说。 莫顿知道,在李资谦开口之前,莫少华是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可是时间越久,涂安真就越危险,可到底怎么办? 一夜无眠。 莫顿看着莫少华和长老议论纷纷,听着他们分析李郎中的背景,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于另外一个世界,这还是以前的淮山村么?想起他心中一直惦念着的要和涂安真一起简单过日子的念头,那是多么的幼稚可笑!淮山村里竟然有那么多心怀叵测的人,却又相安无事地生活了那么多年,而他一直都生活在风暴的中心却不自知! 第二日,天阴,无事。 第三日,天晴,无事。 村民们像往常一样在堂屋里聊天玩耍,一切如常。莫顿没有心思听村民们拉家常,只得独自一人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远处的青山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紫蓝的光,一时头晕目眩。四周安静祥和得让人心里发慌。 究竟要等多久?!莫顿想问莫少华,可每当看到莫少华紧缩的眉头,便知他并不轻松;他想去问长老们,亦知知道长老肯定都是听莫少华的;他最想去问的是李郎中到底想要干什么!可莫少华一再警告,想让涂姑娘安全的回来,就必须按兵不动! 可是,安真怎么办?每天夜里,她那一瘸一拐的身影一直不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还伴着她在堂屋里爽朗的笑声和温汤边的无助表情,到底怎么办?这一切就是要把他逼疯了的节奏! 他入行尸走肉一般地过了几日,茶饭不思,胡子拉碴,一到晚上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不在出门。 第四日,莫顿仍是睁着眼睛到了天亮,正想起身,没想到莫少华蹬门进来了。 “给我起来!”莫少华一脸怒火。 莫顿从床上起来,急急忙忙地穿衣洗漱。 “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整日惦念着那点儿女私情,在屋子里愁眉苦脸,成何体统?”莫少华开始教训莫顿。 莫顿不说话,只忙着自己的事情。 “就这么几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你整日浑浑噩噩,心不在焉!哪有个将军儿子的样子!”莫少华不依不饶。 他忍不住了,大声嚷起来:“将军儿子?!什么时候我又变成将军儿子了!我只不过是淮山村村长的儿子,就知道买米买盐,我还知道什么?我做了什么?我怎么了?” “啪!”莫少华没有想到莫顿会顶嘴,气得用力拍了下桌子。 这一拍,把家里的下人都拍来了,下人们没见过村长发这么大脾气,更没见过莫顿涨红了脸和父亲说话,都纷纷过来劝阻。 莫少华黑着脸回了书房,莫顿则气鼓鼓地在下人们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顺带把几天来没刮的脸刮了个干干净净。 “你想怎么样?”终究,莫顿还有没忍住,一个人来到了李资谦的家里。 李郎中一改平时谦和热情的样子,傲慢地说:“怎么?大名鼎鼎地莫大将军不便前来,反而派你这黄毛小子来了?” 莫顿怒火中烧,握紧了拳头就想揍李资谦。 李资谦一看他发怒,却更加得意:“莫顿少爷,别生气,万一打坏了我的头脑,记不得涂姑娘暂住的地方可就麻烦了!” 莫顿的愤怒已经没法用语言来形容了,但是为了涂安真的安全,他还是忍住了,阴沉着脸哑着嗓子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资谦看着面前的莫顿,像看着一直发怒的小野兽。李资谦知道不能再激怒莫顿了,要不然他真的出手,自己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回去告诉你爹,让他拿着他手里的衢州布防图来见我!”李资谦开口了。 “你等着!”莫顿把门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顿刚一进屋,就被在屋子里等候多时的莫少华和长老围了上来,莫少华焦急地问:“怎么样?” 原来,大家一直认为李资谦挟持涂安真只是个□□,他肯定另有目的,可是李资谦不开口,村长就无法准确得知他的准确目的,于是只得一大早怒斥莫顿,利用莫顿和涂安真的关系,直接到李资谦那里问个究竟。 “原来他是要衢州布防图,那这么说高丽一定是跟蒙古人达成了协议,只要李资谦拿回布防图,他一出去便放他回到高丽。”莫少华分析到。 “这里李郎中到底是什么人?”莫顿忍不住发问。 “李郎中就是李资谦,是高丽王的儿子,也是将来高丽王位的继承人。当初他来大宋做质子,为了就是寻求大宋对高丽的保护,待他成年后再回到高丽做王,可没想到大宋江山突变,他留在了这个小小的村子里。后来高丽内部又起纷争,高丽王的弟弟在蒙古人的帮助下强占了王位,可这个新的高丽王坐王位不到半年就死了,他膝下并无子嗣,高丽人才想到了要把这个李资谦接回去继承王位。”一个长老说。 “那他又怎么就和蒙古人扯上了关系?”莫顿又问。 “恐怕是李资谦主动送上门去的吧。”回到这话的长老一脸鄙夷。 “这高丽小儿,就是墙头草,风往那边吹,他就往那边倒。” “估计李资谦用这布防图为交易,要求蒙古人的庇护。”又有人猜到。 长老们一通分析,像极了当年在朝堂上的议论,可是大宋从来都是说的头头是道,做起来却一塌糊涂。。 “爹,您打算怎么办?”莫顿问。 莫少华脸色一变,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大人不如直接把这布防图直接给了李资谦,这事就一了百了,当年要不是因为这个布防图,我们也不至于流落到这里荒郊野岭。” “我也赞同给李资谦布防图,当年他赵家皇帝承诺半年后就回来解救我们,可这都过去了快五年了,他们赵家在临安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我们却在这里日日提心吊胆!” “反了你们!”莫少华愤怒地拍了桌子,“这几年饿着你们了么?让你们空着肚子打仗了么?你们在淮山村吃饱穿暖,不问世事,还想怎样?要是真把布防图给出去了,蒙古人一下子打到临安去,害得国破家亡、江山易主的千古罪名你们来背?” “可赵家皇帝这几年来根本对这一带的布防不闻不问,否则大人和我们早就被召集回去了。”长老们也不甘示弱。 “行了,你们都别说了,我自有主意!”莫少华一挥手,让长老们走了。 莫顿这才了解了来龙去脉:原来这些淮山村的长老,都是当年莫少华的手下,带着这一带的布防图躲进了深山老林,大宋皇帝承诺会回来找他们重新布防,可没想到换了一个皇帝却完全不再理会这事情。别有用心的高丽人一直觊觎着这张布防图,而抓住涂安真,仅仅是整个事件的□□。 事已至此,莫顿突然明白了涂安真的生死对莫少华和长老们来说,似乎不那么重要了,要营救涂安真,可能只能依靠他自己,他望了望坐在书桌旁的莫少华,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第18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都,宫城。 夕阳沉沉,宫人们早已点起了灯火,一派生机勃勃。 皇帝忽必烈下朝归来,一脸疲惫。察必帮着他换下质孙服,他却念念不忘手中的奏折,那是真金从池州呈上的奏章:“池州自降以来,瘟疫肆虐,死亡无数,幸得我大元军队协助,恶疾已控,现陆续进驻城郭,全盘皆在帷幄矣……”忽必烈看了不禁会心一笑,一旁的察必皇后却担心地说:“也不知真金身体怎样?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也没回大都好好养养!”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待察必放好衣服,刚转过身来,忽必烈便安慰似的握着察必的手,自豪地说:“有这样的儿子,乃我社稷之福祉啊!” 察必对忽必烈笑了笑,并未言语,默默倒了一杯茶,递给忽必烈,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儿子,身边两个最爱的人,日夜为大元操劳,她只得暗自心疼。 “启禀皇上,财政大臣阿合马求见!”忽必烈正喝着茶,下人来报。 “什么事?”忽必烈随口问了一句,披了常服边说边往外走,察必不便阻拦,但还是望着忽必烈的背影,皱了皱眉头。 “启禀皇上,臣有一事禀报。”阿合马见忽必烈从寝宫中出来,连忙跪在地上。 “爱卿免礼,何事未在朝堂上说?”忽必烈扶起阿合马,一脸信任地望着他。 “臣所说之事,目前不宜声张。”阿合马说得小心翼翼。 听阿合马这么一说,忽必烈收起了刚刚放松下来的表情,整个人不怒自威起来:“什么事?爱卿如此谨慎!” “据可靠消息,臣得知燕王真金在池州……”阿合马顿了顿,有些犹豫。 “真金怎么了?”忽必烈严肃地问。 “拥兵……割据!”阿合马低下了头。 忽必烈的脸上划过一丝不快,他生平最恨割据,先是跟阿布里哥争夺帝位,割据蒙古草原,后又有汉人世侯李璮得宋人支持在山东犯上作乱,割据一方,哪一次都令国家元气大伤,所以他对拥兵割据深恶痛绝,可表面上他并未显露出来,只是用毫无情绪的语气道:“说下去。” “燕王自俘获池州一众城池以来,均独自派人进驻,并将城内官银、汉人、南人等金银细软收归囊中,众将领诸多不满,可碍于驻扎在城外,无可奈何。” “池州一众城池?”忽必烈不解。 “回皇上,池州实由池州城、浮梁城和安庆城组成,三城连片而建,南人军队驻扎于池州城,池州城破,三城自降,燕王得了池州,自然就得了浮梁城和安庆城。”阿合马言之凿凿。 “真金乃池州军主帅,你从何得知他拥兵割据?”忽必烈还是不相信。 “燕王只禀报池州城一城之事,只字未提浮梁城和安庆城之实,这是其一;燕王杖责直禄脱,并拒绝放老将军入城,而是让他驻扎在城外,这是其二;燕王清点三城之财宝之后,并未分配,这是其三;安庆城百余里地外就是婺州地界,婺州军主帅安童一直对燕王忠心不二,人尽皆知,这是其四。”阿合马分析地头头是道。 忽必烈苦笑起来,戏弄般的叫起了阿合马的小名:“你个回回,知道宋人岳飞死之前讲了一句什么话么?” “什么话?”听到忽必烈揶揄,阿合马不禁一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忽必烈叹了一口气。 “臣有罪,臣该死,未经证实,道听途说,臣这就去查证。”阿合马赶紧又跪了下来。 忽必烈连忙扶住阿合马,语气中肯地说道:“朕知你懂朕最恨割据,一直帮朕留心各世侯的动向,今真金之事你未在朝堂上禀报而来此觐见,各种苦心,朕已知晓,何罪之有?” 阿合马听着,感动不已,抱拳道:“皇上英明,臣等自当为皇上分忧!” “天色不早了,朕要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去吧,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忽必烈又放松了表情,露出疲态。 “诺,不打扰皇上休息了,臣告退!”说完,阿合马小碎步退出了寝宫门外。 “阿合马有什么事,要到这里来说?”迎着走进寝宫的忽必烈,察必问。 “没什么。”忽必烈并不多言,心里却并不平静。 察必见皇上不想多谈,当然识趣地不再搭话,没想到忽必烈冷冷地来了一句:“把真金上呈的池州的折子拿来给我看看!” 察必连忙递过奏折,忽必烈接过,迅速地阅读起来。 确实,折子里只字未提浮梁城、安庆城之事,到底怎么回事?真金真是有意隐瞒?忽必烈脸色渐沉,眉头拧成了“川”字,难道真金也…… 正欲细想的当口,察必皇后递上来微微冒着热气的一碗汤,温柔地说:“额及格台,操劳了一天,休息会吧!” 忽必烈看着察必关爱的眼神,顺手放下了真金的折子。 察必看着忽必烈的表情,早就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轻轻地靠在忽必烈的肩上,嘴里念叨:“妾身只希望你们都平平安安!” 忽必烈接过碗,转手又放在了桌子上,满眼爱意地看着察必,突然他横抱起察必,要往里走,察必一惊,搂住忽必烈的脖子,害羞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小声地说:“都老夫老妻了,让宫人们看到多不好!” “朕的皇宫,朕的女人,有什么好害羞的!”说着,忽必烈抱着察必向着寝宫深处的象牙床走去。 阿合马一路走出宫来,一直揣摩着皇上刚才的表现:先是揶揄,后有委婉的否定,究竟是何寓意?连在宫门口迎接的哈兰德连续叫了三声“丞相”,阿合马都未回应,直到哈兰德凑进了阿合马,又叫了声:“丞相!”阿合马这才回过神来,表情严肃地说:“去请卢世荣和二皇子到我府上,说有要事相商!” “启禀燕王,这次大都运来的粮食又比上次又少了一半!”哈兰术打断正在翻阅池州户籍簿的真金,忧心忡忡地禀报。 “什么?!”真金把户籍簿直接拍在书桌上,一脸怒气,“跟我去看看。” 真金和哈兰术来到粮屯,正碰到士兵们在卸粮,到处灰尘滚滚。不远处,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颐指气使,不停地呵斥着卸粮的士兵。 真金迎上前去,对着领头的人大声问:“忽辛,为何不下马交接?” 忽辛不缓不急地回答:“卸完粮草,小人这就回大都复命,不用下了。” 哈兰术在一旁愤怒地喊道:“大胆忽辛,见到燕王还不下马跪拜!” “燕王,得罪了,小的们要赶回大都复命,就不在这里耽搁了!”忽辛傲慢地抱拳赔罪,他是阿合马的儿子,自然目中无人。 忽辛话音未落,燕王忽然拔过哈兰术手中的□□,对着忽辛所骑马匹前腿刺下去,马儿受惊往后一仰,忽辛还未反应过来,便摔下马来,引得真金的亲兵哈哈大笑。 真金黑着脸抛出一句:“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来人,把忽辛拉下去,关禁闭,以下犯上,大为不敬,这就是惩罚!” 忽辛想挣扎逃脱,无奈刚摔下马全身无力,加上真金的亲兵各个身强力壮,只得逞嘴上功夫:“真金你等着,回大都……”忽辛还未说完,就被哈兰术往嘴里塞了一块烂布,于是只发出吱吱唔唔的声音。 “还有没有人想回去?”真金问。 悉悉索索,一队人马纷纷下马,跪拜到:“任凭燕王差遣。” 唰——真金一甩披风,命令道:“哈兰术,让他们把押运粮草的凭证通通收过来,带回都督府。” “诺!”哈兰术答到。 在场的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跪拜着把头埋得更低。 都督府里,真金查看着忽辛一队人马带来的押运凭证,突然眉头一皱,问哈兰术道:“父皇收到我的奏折了吗?” “回燕王,一定收到了。” “池州城、浮梁城和安庆城现在有多少人口?” “回燕王,您今儿不是还查看了吗?算上这次饿死的、战死的,应当还有二十万人口。” 真金不再问话,而是独自思考起来:大都所补给的粮草连池州军都供应不足,更不用说安抚战后人口了,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没有按照我奏折上所述,因病灾给予额外支持? “走,去找忽辛。”真金命令哈兰道。 哈兰术急急帮真金披上披风,尾随真金来到关哈兰术的监牢。 “忽辛,我问你,为何这次所运粮草数量如此之少?” “皇上说池州已平,燕王可以自给自足。”忽辛虽然摔下马折了一只手,但仍一脸傲慢。 “是皇上说的,还是财政大臣说的?”真金盯着忽辛问。 忽辛虽未正眼看真金,却被真金如炬的目光看得心慌起来,可仍然满嘴幸灾乐祸:“燕王不是平定池州城了吗?即使池州城没粮食,浮梁城、安庆城也有啊,征收不就行了吗?” “敢问左司是听谁说的可以征收平民的粮食的?我军攻打池州三月有余,就已经波及三城秋收,民众家中根本没有存粮,谈何征收?这不是置百姓于水火之中么?”真金反问忽辛。 “汉人命贱,死不足惜!”忽辛仍旧傲慢。 正在真金审问忽辛的间隙,有亲兵来向哈兰术禀明粮草情况,哈兰术听后脸色一变,唯唯诺诺地在真金耳边向他禀报。 “什么!怎么会有这等事情!”真金听后,脸色更加难看,一把抓住忽辛的一脸,怒斥道:“忽辛,为什么你运来的粮草里参杂有一半石头!” 忽辛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说:“小人只是照章办事,粮草从大都出发到池州一月有余,并被未启封,刚才卸粮的时候燕王不也看到了吗?” 真金气愤得脸通红,用力将忽辛向墙上甩去,指着他命令哈兰术道:“把忽辛看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忽辛的头重重地嗑在墙上,又疼又恨,咬牙切齿,却也只得忍气吞声。 哈兰术皮笑肉不笑地对忽辛说:“左司大人,对不住了。” 第19章 百转千回 安童独自一人坐着,看着石桌上的马头琴,一动不动。雪已经融化,梅花也已经开了,可天气却未见回暖。黛色的夜幕下,料峭的寒风吹落片片梅花瓣,给安童的背影裹上了无限的孤单。在远处一直眼不离安童的焱儿问旁边的姑娘:“公子这样多久了?” 姑娘小声的回答:“有一阵了,天快黑时就坐在那了。” 焱儿眉头微擎,摆摆手让姑娘下去,转身进屋子拿过一件棉袍,向安童走去。 “公子,小心别着凉。”焱儿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给安童披上棉袍。 安童一手拉过棉袍,温柔地向焱儿笑笑,并未搭话。 “公子是有什么心事么?”焱儿小心翼翼地问。 安童脸色未变,欲言又止。 焱儿善解人意,轻轻道:“公子,我给公子拉首曲吧。” 安童仍是不语,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焱儿在安童旁边的石凳坐下,拿过桌上马头琴,试了试弦,便不急不缓的拉了起来。琴声悠扬想起,平静温和,低缓轻柔的琴音,像梅花瓣从枝头翩翩而落,颤悠悠地坠于清澈的小溪当中,花瓣在湍急的水面上随波逐流,如同一片无根的浮萍,无边无际的寂寞从琴音里弥漫出来…… “唧——”安童一把握住焱儿的手,板着脸说:“别拉了!” 焱儿看着安童的黑脸,片刻前还在琴弦见灵巧移动的手指瞬间僵住,嘴里急急蹦出一句:“焱儿知错了!”,便把头低低地埋了下去。 “知道就好,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安童一把拿过马头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背后的焱儿,不知所措。 “公子,接到高丽李资谦世子求助。”安童刚进屋把马头琴放好,便有下人来报。 “什么事?”片刻前还一副风度翩翩不经世事的安童瞬间正坐起来,“李资谦有什么事?” “世子请求一队宿卫供他差遣。” “他要宿卫做什么?”安童皱了皱眉头。 “禀报大人,据说他即将拿到我们要求的东西,现在要求一队宿卫差遣。” “好,给他一队人马,但要注意监视,要将他的一举一动向我禀报。” “诺!”下人得了安童的允诺,匆匆下去布置了。 那人刚离去,安童不放心,又叫人拿来夜行衣,出了门去。 四周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涂安真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会儿冷得像掉进冰窟,一会儿又热得如置身蒸笼,还做着怪梦。她梦见自己心上爬着许多只蚂蚁,很痒,想伸手把它们赶走却无法动弹。突然,一只蚂蚁蜇了一下跳动的心脏,引起全身一阵痉挛,可手脚像被捆住了一样,什么也做不了,然后有个白影来到了她身边,帮她拂去了蚂蚁,还在她身边撒了药,蚂蚁就再也不能近身。涂安真想看清楚那人的脸,可那人却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袭白袍的背影。 “安真!安真!”涂安真听见有人叫她,又突觉眼前有些光亮,有点刺眼。 “嗯——”涂安真努力想睁开眼,可无奈没有足够的力气,只得闭眼轻轻哼了一声。 安童在马车里,轻轻地帮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是激动还是欣喜?又或者是担心,各种情绪夹杂,安童不敢再去多想。 自从得到涂安真失踪的消息后,安童一度非常自责,他一直问自己:为何要向燕王推荐涂安真?为何要她去池州劝降?他去池州城问过管家,只知道涂安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池州城,他又沿着池州城到浮梁城的官道、小道走了好多遍,却只发现了那株春瓶灌木,可涂安真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浮梁城涂宅无人、衢州驿所无人、燕王那里更无人!安童看着那灌木的叶子变黄、落叶,剩下枝干,现在又长出了新芽,依然没有线索。 现在,她居然成了李资谦的人质!李资谦还禀报说她是成败的关键,到底怎么回事?! 安童是行走在官道上遇到涂安真的,或者说遇到了李资谦运送涂安真的人。夜已经深,早就没有行人的官道上一片安静,偶有林风吹过,夹杂这清冷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发抖。一队宿卫骑马在前,安童的马车跟在后。为了隐秘,马车里也没有点灯,安童穿着夜行衣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突然宿卫来报:“人质送来了!” “停!”安童轻声地命令道,迅速地下了马车,只见官道侧边的小路上隐约出现两个黑影,还扛着一个东西,宿卫迎上去,对好了暗号,就把这麻袋接了过来,扛在肩上,两个黑影跟着宿卫走近了安童。 只听见那两个人其中一人说:“还请公子助我家王爷一臂之力。” 没有灯,安童根本看不清说话人的样貌,只是听得出他的北方口音,安童答道:“你家王爷有何要求?”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除了保护王爷的人质以外,我家王爷还想请宿卫兵进山协助。” 安童沉默了,没有回答,转而去看送来的人质。 这一看不要紧,发现竟是寻找了多日的涂安真! 安童心砰砰地跳得很快,可表面上无任何变化,依然用毫无情绪的语气说道:“先把人质抬进马车。”说着,一起上了马车,还点起了灯。 昏黄的烛火映得涂安真的脸通红。终于找到她了!这么长时间的失踪,她又谜一样的出现了!安童握着涂安真的手,心疼地擦着她额头上的汗水,又摸了摸被汗水浸湿了的头发,一阵心疼。 “我说你们帮还是不帮啊?”马车外的人见安童进了马车点起了灯却半天没动静,在外面嚷嚷了起来。 宿卫兵见状连忙阻止:“大胆!不得对将军无理!” “我管你是公子还是将军,你们到底帮还是不帮我家王爷?”那人又嚷了起来。 “帮!”安童一边握着涂安真的手,一边说。起初答应李资谦,安童并未多想,权当给李资谦行个方便,因为李资谦称他能拿到衢州布防图。依照约定,只要李资谦能将衢州的布防图送给安童,安童便派人护送李资谦回他那个家乡高丽。衢州北接临安,一旦拿到了衢州布防图,就意味着宋人死守的临安南界没有了秘密,无论是安童的婺州军还是燕王的池州军,都可按图索骥,北上直捣临安!兹事体大,安童自然不敢怠慢。只是……涂安真竟也搀和进来了,为了她,他自然不会轻易一知究竟的时机。 “但有个条件,人质留下!”安童斩钉截铁地说。 “公子,你……我家王爷命令我们不得离开人质!”李资谦的人迟疑。 “这还有你说话的余地么?”安童反问。 “……”两个合影无奈间沉默。 “人质留下,宿卫兵供你差遣,既能保护人质的安全,还能帮助你们王爷,你们可不亏啊。”安童顺势说道。 “好,跟我走。”李资谦的人倒也爽快,直接就答应了。 安童从马车探出头来,在宿卫队长的耳边说了几句,宿卫队长有些迟疑,安童又说了几句,接着就回到马车去了。 “带路,走!”宿卫队长话不多,但一发令,语气中的威严让人颤栗,李资谦的人一抖,连忙带着人走进了官道旁的树林里。 原来安童命令宿卫队长带着宿卫跟李资谦的人走,并要沿途留下记号,他自己带着涂安真先回池州城,当然安童要做什么并不用和宿卫队长汇报,只是宿卫队长认为安童一人可能会有危险,想问是否要分几个宿卫给安童,安童断然打消了宿卫队长的念头,让他小心的跟着李资谦的人进山就好。 安童一直握着涂安真的手,听着马蹄声渐渐走远,这才命令车夫调转头朝池州城奔去。 马车一路飞驰,马车里的灯光在官道上摇曳,安童连忙给涂安真松绑,解到手腕上的绳子时,他看到涂安真的两只手腕全是血红的勒痕,忍不住皱了皱眉,心头更紧;当将涂安真全身的绳子都解开时,他发现涂安真虽然手脚,关节僵硬,可背后却湿透了?李资谦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安童解下佩剑,把涂安真搂进了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涂安真……一会,涂安真又开始全身发热,关节似乎有些放松,嘴上却□□了起来,还伴着些许不安的扭动。安童注视着涂安真通红的脸,眉头拧成了结。 安童在命令宿卫与李资谦的人同去的时候,就想好了对涂安真的安排:她不是受了风寒就是被人下了毒,必须给安真找一个安静又安全的地方,从官道此地到衢州驿所需一个时辰,到池州城需两个时辰,可衢州驿所无人照顾安真,且李资谦的人在衢州势力很大,难保他不会出现其他状况要掳走安真;池州城有真金,真金对她失踪一事也深感内疚,如果将她送到池州,真金一定可以保她安全的;正是这样,他才决定将涂安真送到池州,避开李资谦。 天还没有亮,屋外偶有几声鸟叫,给春寒料峭的早晨平添几分生气,真金已经起身做早课了。在汉地随窦默生活了二十几年,真金早就养成了汉人儒生的早起做早课的习惯,当下池州、安庆、浮梁三城的城务都需处理,真金还要面对王庭中的各方势力,正如阿合马忽辛一干等人,自当勤奋谨慎。 突然,一阵焦急的马车声由远而近的传来,打破了池州城早晨的宁静。 “哈兰术,出去看看什么人?”真金所住的都督府就在池州大街尽头,城中的风吹草动皆可轻易得知,更不用说大清早的马蹄声了。 还没等哈兰术推门往外走,只见安童一身黑衣,怀里抱着个人直接进到了都督府里,哈兰术一看架势不对,连忙在门口扯着嗓子叫道:“安童大将军来访!” 一听到哈兰术的通传,真金立刻起身向外走去,只见安童黑着脸,眉头紧锁,急急地说:“是安真姑娘!” 真金眼里泛起了光,“找到她了?” “先不说这些,给她换件干衣服,去找大夫!”一路上,安童发觉涂安真不是发冷就是发热,衣服湿的都能能拧出水来,这样下去,本来没受凉都要感染的风寒。当安童看到真金时,实在顾不得礼数,直接对真金说。 真金也不介意,帮助安童把涂安真安顿到床上,即刻命下人取来干衣服给涂安真换上,还命哈兰术去城中请大夫,两人也便退出门外。 “到底怎么回事?”趁着大夫诊治的间隙,真金问安童。 “安真姑娘是李资谦的人质!” “什么?”真金一脸不相信。 “臣也是恰巧碰到,李资谦说衢州布防图收获在即,请求保护他的人质,臣前去迎接,没想到就是安真姑娘。” “安真怎么会在李资谦手里?” “臣也不知……” 这时,大夫出来了,大夫摇摇头,叹气地对真金说:“启禀将军,小人只是蒙古随军军医,能力有限……” “有什么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真金嗔怒,他最见不得自己的人什么没学到,反倒学会了汉人的虚与委蛇。 那大夫被真金这么一呵斥,脸色都变了,他低着头紧张地说:“这位姑娘身重奇毒导致忽冷忽热,她脉象虽细弱,但也还算平稳,应无性命之忧,其他的小人不得而知。” “废物!”真金大怒,“哈兰术!你去哪里找的大夫?” “小人该死,可是……可是城里的大夫都……”一旁的哈兰术连忙跪倒,卧在地上颤颤巍巍搭话。 “城里的大夫怎么了?”真金怒意未减。 “城里的大夫都不愿意医治我们,这段时间以来小的们有病都只得找自己的军医!”哈兰术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 “怪不得城里人的总说蒙古大夫蒙古大夫,就是这个意思!”真金欲发作,被安童拦住了,“燕王……”。 安童又转而对哈兰术说:“出去!再去找找有没有其他大夫。” “诺!”哈兰术得令,匆忙把大夫带下去了。 “你看,这些汉人就是这么顽固,总是分什么汉人蒙古人,不都是人么?”真金黑下了脸。 安童惦记屋里的涂安真,边推门进屋边说:“燕王可有其他办法?” “待我再想想,李资谦那边怎么办?”真金并不介意安童自作主张地进了屋子看涂安真,反倒跟了进来。 “臣让宿卫跟着李资谦进了山,并沿路留下了记号,先去看看李资谦那边,再回衢州再想想办法!”看着床上气息微弱的涂安真,安童一百个不愿意离开,可是李资谦的事情迫在眉睫,照军医说的眼下她的情况还算良好,李资谦亦不会危及涂安真的命,毕竟她是人质,所以无论如何都应当先处理李资谦的事,更何况衢州的布防图直接关系到大元攻打临安的进度,在攻打宋人都城临安这件事情上,任何事情都是应当让路的。 安童看了看双眼紧闭着的涂安真,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没有说话,径直向外走去,他去处理李资谦的事情,其他的,就交给真金。 她回来了!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艰难,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容易。 当安童抱着涂安真进来时,真金心里几个月以来的怨怒一下子就被激了起来,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是他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激动得泛出一丝丝红色,他想质问涂安真为何不等他?为何不打招呼就走?是不是讨厌蒙古人?甚至他想问她是不是讨厌他? 一开始,真金以为涂安真只是没法接受饶仲石撞柱而亡的事实,而跑回了浮梁城,可是任他翻遍了整个浮梁城,就是找不到她;后来他又以为她出去找兄长了,不久就会回来;毕竟,他答应过她帮忙,没有他的帮助,她自己应该是没有能力找到兄长的,所以不久也就会回来的;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甚至冬天都过去了,春天都要来了,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开始担心,她该不会被不识相的蒙古士兵给杀了吧?或者是宋人把她给杀了?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到底安不安全?她到底怎么样了? 可是,当他看到看清安童怀里女子,满头是汗却又瑟瑟发抖时,他的不悦瞬间就消失了,她怎么了?真金的心提了起来。 安童说她是李资谦的人质,她怎么又和李资谦扯上了关系,她不就是那个家住浮梁城,会烧瓷器,喜欢唱歌,还要闹着找兄长的涂安真么?这是怎么回事? 几人一通忙里忙外后,安童有事离开了,剩下真金一个人在涂安真的床边坐下来。 眼前的涂安真的脸颊通红,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沾在肌肤上,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荏弱。她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身子在微微颤抖,真金随手拿起一块帕子擦去涂安真的汗水,忍不住又抚了她的脸,突然,他又毫无征兆地把手抽了回去,他有些不好意思。 望着床上的涂安真,真金的心中升起一团渴望,他想去了解她,了解她的家人,了解她的心思,了解她的一切…… 涂安真对身边的一切并无反应,只是非常不舒服地哼哼了两声,真金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忧心忡忡地握起她的手,一会,又讪讪地把手拿开。不知怎地,在涂安真面前,真金好像忘记了他是大元那个高贵威严、豪情万丈的燕王,而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羞涩谨慎的大男孩。 真金起身推开门去,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叫来哈兰术,把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解下,递给哈兰术并命令道:“你马上骑快马到先到衢州城,到衢州驿所找安童的人安排马,再出衢州城往西北三十里地,看到一条河,就沿着河流而下看到的第一个镇子就进去,那里有个医馆,大夫叫孙承,拿我的吊牌给他,告诉他飞镖,他自然会随你过来。” 哈兰术接过刻有“燕王”字样的吊牌,一脸的不解,没听说燕王在衢州还有汉人大夫的朋友啊,怎么就能请到大夫给安真姑娘看病? 哈兰术还在发愣,真金严厉地说:“还愣什么?不赶紧出发?” “小人这就去办!”哈兰术回过神来,急忙下去了。 真金转身又进了房间,不一会又出来了,一推门,就遇到明媚的阳光正好照进来,屋子里一片光亮,阳光还照在了真金的一袭青色长袍上,那长袍面质厚实平滑,被阳光一照,竟泛光得有点刺眼,回头看了看躺着床上的涂安真——依然没有醒来,又抬眼望了望头顶的天空,那蓝色浅得发白——和大漠那湛蓝的天空差别是那样的大,就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许久没有提及的家乡。 他轻叹一口气,负手而立,环顾了一下周围,感觉像卸下一个背负了很久的包袱,身心轻松不少。停顿片刻,他朝着都督府衙走去了,等待他的是池州城的州务,还有继续东进攻打宋朝都城的准备。 待安童赶回官道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了中午,安童翻身下马,眼睛四处寻找着宿卫们留下的记号,宿卫队长倒也聪敏,一路都在树干上画了记号,安童按图索骥,很快就进了山。 第20章 正面交锋 “李质子这小儿,果然和蒙古人狼狈为奸!” “大人,怎么办?” 这已经是涂安真失踪的第五日了,莫少华派出去的斥候还带回了有一队蒙古铁卫正向淮山村进发的消息。莫少华的书房里,三个长老聚齐,莫顿站在莫少华身后,紧紧握着拳头一言不发。 “与其等他们来犯,不如我们以攻为守,寻求出路。”面色英武的吴长老说。说这人是长老,只不过是这些年来村民们对他的尊称,他叫吴业,眼大如牛,面色黝黑,一身暗灰粗布衣服,补丁虽多,但并不能掩盖他壮硕的身材,这几年没有在战场上厮杀,可农活让他身强体壮! “各位!”莫少华一改平时慈祥温和的面色,神色坚毅地说:“各位都是我大宋的英雄男儿,本该笑傲沙场,奋勇杀敌,这些年窝在深山老林,委屈各位了!但现在,是时候一见高下了!吴业说得对,与其等蒙古人来犯,不如我们先发制人,淮山村进来不易,出去更难,我们一定要让鞑子有来无回!”莫少华握紧拳头,用力地捶向桌面。 “任凭大人差遣!”三人双手抱拳,齐刷刷跪下,当年慷慨抗敌的情景历历在目。 莫顿没上过沙场,却从小被大宋将士奋力抗击蒙古人的事迹耳濡目染,虽一直在淮山村负责柴米油盐之事,但一直在莫少华的督促下勤加练习武艺,他自己也渴望能有一天赴沙场一展身手。他被莫少华和长老们的气概感染,激动得涨红了脸,恨不得即刻出去就和蒙古人厮杀。另外,他还想救涂安真。可是,莫顿万万没有想到莫少华给他的安排竟会是这样。 “莫顿,你负责保护素莲先行离开!”莫少华昨天就和吴业商议好了对策。 “爹!我要和你们一起杀鞑子!”莫顿急红了眼,千想万想,就是没有料到莫少华会给他这么一个命令。 “必须服从!”莫少华不为所动。 “少爷,从淮山村北上临安的道路我们从来没有走过,目前也只能靠这些年来收集到的信息拼凑的地图,至于能不能到达,还要靠你带领大家。”长老解释道。 “少爷,你还要看好她背后的布防图!”吴业忧心忡忡地交代。 吴业的担心是有理由的。早在涂安真失踪的头两天,莫少华和长老们就一致商定将衢州布防图用刺青刺在人背上然后出逃。几个长老挑来挑去,深明大义的素莲是最佳人选。可背部刺青实在难度太大,而素莲并非习武之人,对刺青之痛实在难以忍受,而一直在淮山村一直只有李资谦这么一个郎中,现在他公然投靠蒙古人,缺医少药的素莲完全凭着意志力扛过的刺青疼痛,这些天来,素莲却是时而睡时而醒,精神很差,直到今天,素莲才稍微回复些元气,在这个时候,派莫顿领着她走一天不熟悉的路到临安,前路的风险可想而知。 其实,这些年淮山村不是没有人试图从那条路逃出淮山村,可是不是山路艰险,就是方向不对,每次都是铩羽而归,今年莫少华本打算再试一次,可没想到中途又杀出个李资谦,当下之计,只能是让莫顿先行出发了。 “可是,爹……”就在早上,莫顿还见到了因为纹身而虚弱得不行的素莲,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嘴唇,就像生了场大病一样吓人。可以想象,素莲一个弱女子,以自己纤弱的身躯,承担了多大的痛苦,那可是一针针将布防图刺在她的背上啊!每每想到这些,莫顿心中便满满地不忍。 “莫顿要秘密行动!”有长老说。 “他俩要趁着我们召集村民的时候离开!”吴业提议。 莫少华眼睛下垂,不提异议,手扶上他的肩膀,心里五味杂陈。这些年战乱,吴业也是血雨腥风过来的,好不容易安了个家,可这一次,素莲却又…… “大人,好男儿舍家为国,天经地义!”吴业眼里满是坚毅,无所畏惧。 “罢了罢了,这些年的日子,本来就是多出来的!莫顿速去准备,马上出发!”莫少华无奈地摇摇头,命令道。 “爹!”莫顿眉头紧缩,极其不情愿,他很想问涂安真怎么办,可是又识趣的没问出来。 “听话,带着素莲,赶紧出发!”莫少华突然柔软了下来,他想再看看自己的儿子。 “儿子遵命!”莫顿心里有万千个不愿意,可是眼下不容得他反抗。他领了命令,转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时辰后,召集村民,在堂屋集合!是时候摊牌了!”莫少华一直望着莫顿推开的门,毫无表情的说。 太阳已经偏西,涂安真失踪的第五日,淮山村的日子还像往常一样的平和。大多数人关心的还是自己家的田地,又或者哪家的女子已经显怀,温和善良的他们就像待宰的羔羊,屠夫已经磨刀霍霍了,他们自己却一无所知。 “怎么了?为什么要召集我们?” “是决定什么时候外出换东西吧!” “我看是,前几天不还在商量这事儿吗?” …… 莫少华和长老们还没有出现,聚集在堂屋的村民就开始叽叽喳喳的议论,谢大娘也夹杂在其间一言不发,她拧着眉头去回想这些天来李资谦做的事情,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什么。 李资谦来了,吊儿郎当地坐在堂屋里仅有的几把椅子上,身后跟了几个村里的人,如果要说他们和平日里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们身后都藏着着刀剑。 刀和剑!对于村民们来说是多么熟悉却又陌生的东西。 谢大娘想靠近李资谦,和他说几句话,可是刚抬眼却看到李资谦阴着脸,整个人杀气腾腾。 是啊,郎中说过在公众场合不许和他讲话的!可是,为什么不许讲嘛?束带节不束带就算了,连平时来往也偷偷摸摸,这都算什么事情嘛?谢大娘心里开始埋怨起来,可脚步就是不敢往李资谦那迈进一步。 这个谢大娘,就是被李资谦吃得死死的! “各位,”莫少华身后跟着村里的三个长老,进了堂屋,斜眼瞥见李资谦带着几个人坐在堂屋的一旁,仔细一看他们的站姿,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不好,他们藏有武器!”可表面上莫少华的非常镇定:“召集各位来,是想和各位说明下眼下的状况……”他边说边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长老们依次站在他身后,他虽然一身粗布衣服,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淮山村危在旦夕!”。 如果莫少华刚进来的时候村民们不以为然的话,莫少华的这一句话就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人说话的热情,堂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莫大人果然未卜先知啊!”村民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却听见李资谦傲慢地话语。 “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莫少华还没来得说话,就有长老脱口而出,可这长老话都没说完,就被吴业拦住了。 “我忘恩负义?你们宋朝皇帝才出尔反尔呢!”事到如今,李资谦也管不了那么多,在村民面前,并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你们那个赵家皇帝答应过我国什么?又答应了我什么?现在呢?他除了会在临安畏畏缩缩,他还会做什么!” “反了你!”侮辱皇帝,这在吴业看来是罪无可恕的行为,说着就要上前捉拿李资谦,这次,莫少华把他拦住了。 这边,李资谦的手下也握紧了剑柄。 “让他说!”莫少华黑着脸回了一句。 “大家听好了,我现在,只要宋朝皇帝当年亲手交给莫少华的衢州布防图,其他的一概与我,也与你们无关,可是,如果他莫少华不给,你们就陪着他一起死在淮山村吧!”李资谦这话既是对莫少华说的,也是对村民们说的。 “唰——”李资谦话一出口,原本无意站在李资谦身边的村民都下意识地往莫少华这边躲,毕竟,以死亡做威胁,谁都怕! “你凭什么啊?”没等黑着脸的莫少华发话,人群中有胆大的喊道。 “凭什么?蒙古人的马就在村外,只要我一发令,他们就能立刻冲进来。”李资谦有恃无恐。 “啊?蒙古人!”淮山村的村民都见识过蒙古人的杀光、烧光和抢光的政策。没有蒙古人的残暴,村民们也不会蜗居在这深山老林里,所以一听到蒙古人,原本就毫无招架之力的村民心态就彻底崩溃。 “怎么可能?!”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村……村长……”有村民腿软跪了下来,声音都颤抖了起来,隐约有哭腔。 “村长,救救我们!”淮山村的村民的确是尽弓之鸟,一看到有人腿软,都纷纷跪了下来。 莫少华皱紧了眉头,啪地一掌用力拍在桌子上,却没有说话,淮山村确实是残兵败将流民伤兵组成不假,可是蒙古人真就这么如洪水猛兽?他们就这么的不堪一击?李资谦只说了这两句话!可就是这两句话却击败了所有的村民! “你们都有点骨气,都给我起来!”吴业看到这一切,忍不住大骂跪下了村民。 “长老,救救我们啊,我媳妇才刚刚怀上……”吴业的话并没有效果,有人开始哭天抢地。 “不好了,谢大娘晕倒了!”人群中有人叫到。 “快去看看!”莫少华边命令吴业边起身。 “莫大人,处理正事要紧,别走啊!”李资谦看到莫少华起身,故意眯着眼睛说。 啪!莫少华刚站起的身体又坐了回来,同时右手用力拍在桌子上,嘴里怒斥道:“李质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吴业没有理会李资谦,走进人群中查看谢大娘的情况,李资谦白吴业了一眼,哼哼了两声。 莫少华目光随着吴业一直看向谢大娘,把李资谦晾在一边。 村民们一看架势不对,有人开始去求李资谦。 “李郎中,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放过我们吧……”一个村民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是啊,郎中,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与我啊?” 哀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甚至跪着爬到李资谦的脚边,扯着他的裤脚求情。 “滚开!”李资谦嫌弃地把他们踢开,他身后跟班纷纷拔出刀剑,凶狠地朝村民挥舞起来,村民们纷纷躲开,唯恐避让不及,只有吴业,一手扶着谢大娘的肩膀,一手按着她的人中,并没有移动。 李资谦示意一人上前把刀架上吴业的脖子,意外地吴业并没有退却,依然扶着谢大娘。 李资谦没想到吴业会这么硬气,不屑地对莫少华说“赶紧把布防图交出来,否则我送他去见你们祖宗!” 吴业还是不为所动,双方僵持着,就在这时,谢大娘醒过来了,她微微睁开了眼,断断续续地说:“资谦……,不……要……不要……”,说完这句话,谢大娘额头的汗珠瞬间冒了出来,脸色煞白。 “住嘴,我的事与你无关!”李资谦咆哮着,积累多年的愤怒、无助,一下子全部爆发了出来,他转向莫少华,控诉道:“你们口口声声说只要我来了你们大宋皇宫,就会给我高丽庇护,我来了,可你们给了我什么?咸淳元年我就带着贡品来了,金银财宝、童男童女无数,可是你们都换了三个皇帝了,当我高丽遭倭国进犯的时候,你们在哪?当我高丽乱党起事,血洗景福宫的时候,你们又在哪?现在我高丽党派斗争激烈,李氏王族危在旦夕,你们的皇帝却在临安花天酒地,将军窝在这深山老林不闻不问,让我有家归不得,你们这帮贪生怕死的小人!!”刀剑不眨眼,话语间吴业的脖子被割破,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了下来,人群中有人尖叫,吴业却依然无动于衷。 “所以,你去找了蒙古人?”莫少华终于发话了,他拧着眉头黑着脸,眼中满是愤怒,话语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以为蒙古人会帮你?你没见过蒙古人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没见过投降当奸细的后果?笑话!” 几句话说得李资谦全身打颤,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些,他以为只要拿到了布防图,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别耍嘴皮子,你们宋人嘴皮子的功夫我见多了,赶紧把布防图交给我,要不然我让你们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李资谦由咆哮变成了怒吼。 忽然一人从堂屋外急急地冲进来,对着李资谦耳语了几句,李资谦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对着莫少华大叫:“莫少华,今天我拿不到布防图,我就让淮山村的人陪葬!” 莫少华观察着李资谦的变化,估摸着李资谦的人应该是发现了莫顿的动向,告诉了李资谦,把他给逼急了,于是正色说道:“来不及了,布防图我已经叫人送去临安了!” 什么!他把布防图送到临安去了?明明想来个出其不意,用蒙古人做后盾,以涂安真和淮山村全村人的性命做要挟,严密监控淮山村通往外界的小路,逼着莫少华交出布防图,可是,他还是送走了?还是晚了一步?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淮山村只有一条外出的道路,我都派人守着的,你们不可能出去?”李资谦像发了疯,声音提高,怒气冲冲。要知道,高丽乱党勾结倭国,内外夹击,他李氏王族急需外援,他身为高丽王位继承人,就是以布防图已经到手为由,请求蒙古国向东发兵,平定国乱,可是……布防图就被眼前这个看起来垂垂老矣的宋朝将军送走了,这是真的么?怎么办? 李资谦的手在颤抖,两眼通红,突然,他起身跳到莫少华身边,长老们措不及防,反应过来时,李资谦已经把从怀中藏着的短刀抵在了莫少华的脖子上,李资谦恶狠狠地说:“不交出布防图,你休想活过今晚!” “放开村长!”一个长老发话,深明大义的村民的也围了上来。 “滚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李资谦挟持着莫少华,扯着他的衣领,半推半就间把他逼出了堂屋,李资谦的跟班也跟着一起出了堂屋。 吴业连忙把谢大娘交给了其他人,跟着李资谦出了堂屋。 “赶快命令他们去追回布防图!”李资谦对莫少华发令。 莫少华轻蔑地说:“不可能!”丝毫不把李资谦的威胁放在眼里。 “少废话!不追回来你就等死吧!”李资谦把刀刃深深地割进了莫少华的脖子里,涌出的鲜血瞬间就染红了他深灰色的粗布衣服,可莫少华根本就不打算开口。 “快说,不说我就割断他的脖子!”李资谦见莫少华不开口,转而又威胁起吴业。 淮山村的村民多年未见如此血光之灾,大多数人畏畏缩缩地躲在吴业和几个长老身后,不发一声,几个长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李资谦又要说话的当口,莫少华突然反身扭过李资谦握刀的右手,用力地□□他自己的胸膛,嘴里大喊着:“莫顿的去路只有我知道,他们不……知……”还没说完,血已经汩汩地往外喷,莫少华的身体也软了下去…… “村长!”“大人!”长老和村民惊呼着,想上前扶住莫少华,可是却被李资谦手下的刀剑挡住。 李资谦受了些惊吓,他没想到莫少华竟会自残!手里的短刀“咣当”一声调到了地上,他用双手紧紧抓着莫少华渐渐塌下去的肩膀,嘴里恶狠狠地大叫:“莫顿去哪了!!”莫少华嘟哝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胸膛急促地起伏…… 哪知莫少华太重,李资谦根本抓不稳,眼看着莫少华就要倒下去,可李资谦还是怒不可遏的大喊:“赶紧把布防图叫出来!”,一脸的凶相。 莫少华的嘴紧紧闭着,看得出来,他不想让李资谦知道任何一个字。 “噗通”一声,李资谦送了手,莫少华身体瘫软,倒在了地上,眼睛开始放空…… 吴业被李资谦的无耻行径激怒,双拳紧握,怒目圆睁,可碍于手上没有兵器,根本无法靠近莫少华。他嘴上大骂:“李资谦你个畜生!当初没有大人,你早就死在蒙古人的铁骑之下,今天你却害死了大人!” 李资谦细长的小眼左右飘忽了一下,指着莫少华的尸体,恶狠狠地说:“明天一早不拿回布防图,他就是你们的下场!”说完,扬长而去。吴业怒火中烧,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似乎随时要冲上去抓住李资谦暴打,可是却被身边的其他长老按住了。 “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他有蒙古人撑腰。”吴业身边的长老哽咽到。 “难道就这样放走他?”即使莫少华早已交代了各种可能性,但是看着他在眼前倒下,吴业感觉那把刀好像是插在他的心口,他激动得咆哮起来,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向要喷出怒火,可又无可奈何。 “村长——村长——”村民们被李资谦来势汹汹的样子吓得半死,村长在片刻间又瘫倒在地,一直到李资谦走出老远才反应过来,扑到村长身旁,哭天抢地…… 吴业脸色铁青,全身发抖,一腔怒火却又无计可施,素莲的母亲赵氏走到吴业身边,拉起吴业,要离开了堂屋,可是吴业的脚像是被定在了堂屋里一样,一动不动,赵氏看着也淌下泪来,但这时的赵氏脑子中还是理智占了上峰,她在吴业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莫顿和素莲。” 吴业像被人泼了一盘冷水,原来因愤怒而火热又沉重的呼吸缓了下来,嘴角一抖,却也没说什么话。 “村长的事情他们自会处理,你跟我来。”赵氏有小声地说一句,她鼻音沉重,可吴业听出了她声音里的镇定。 两人来到僻静处,赵氏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悄悄地问吴业:“李资谦是不是发现莫顿离开了?” 吴业仍然怒不可谒,铁青着脸没有发声。 赵氏见吴业不回答,压低声音说道:“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你想想莫顿,想想素莲,肯定知道该做什么。” 吴业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心里清楚村长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更清楚他的安排,可是,他没有想到村长竟会把刀插向自己的胸口,以前打仗的时候,无论遇到多大的苦难,村长,不对,是将军,从来都不会放弃,可这一次,怎么会这样简单的就死掉了? “你赶紧出发去帮莫顿,村里的事,由我来处理。”赵氏见吴业还是久久不说话,独自给他做了安排,因为赵氏不仅担心莫顿,更担心自己的女儿素莲。 吴业握紧拳头的手指嵌进了肉里,手心里流出血来,可一声都没吭,头也不回地走了。 “布防图带来了吗?”铁卫队长带着二十个身披铠甲,头戴面具的全副武装的铁卫,骑在马上,立在淮山村村口问。 “啊?这个啊,大人,那个给我点时间,我马上就送给大人。”李资谦和几个跟班在马下低着头说,虽然天已经黑,但李资谦还是看清了蒙古铁卫的阵势,铁卫队长一开口,他就感觉到了阴森森的战斗气息。 “这里可是淮山村?”立在铁卫队长斜后方的安童发问,虽然他也像铁卫队长一样隔着面具,根本看不清表情,可是他的话似乎有那么一丝温度。 “回禀大人,这就是淮山村,里面住的多是临近省份的流民。”李资谦故意把“临近省份”四个字加重,想表现出他对周边的熟悉。 安童根本没有在意李资谦的表现,望着淮山村稀落的烛火,漫不经心地问:“那之前涂安真也住在这里?” “啊?”李资谦没想到蒙古铁卫里会有人认识涂安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回到到:“是啊,她在这里住了大半年。” 原来她一直住在这!安童心里暗自点头,怪不得哪里都找不到她。夜幕映得群山发黑,延绵的黑色群山又把淮山村团团围住,如果没有人带路,外人是断然不可能进来。 铁卫队长又问:“你何时能够拿到布防图?”说出来的话像是亮出利刃的冰刀,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李资谦在心里算计着,这次本来是有完全的打算才把他们请来的,可没想到莫少华老奸巨猾,居然猜到了他的心思,还把布防图送走了?布防图一时半会是拿不到了,那是跟他们说实话请求他们帮助还是自己去寻得布防图再说?李资谦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启禀大人,能够请您派给我几个铁卫?” 铁卫队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头转往右边,透过面具看着安童,铁卫队长从来都是执行命令的,下命令的人从来都是安童。 安童一听李资谦的请求,心里大概猜到了七分,他问李资谦:“你是不是没有拿到布防图?” 李资谦没料到安童如此敏锐,只得讪讪地答道:“只是暂时的。” “哼!”安童在心里冷笑起来,之前几次在衢州的药铺和“郎中”李资谦接触,就发现这人爱说大话,虽然出身高丽贵族有些见识,可是总是喜欢吹牛说大话,所谓的各种计策,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还请大人考虑下我的请求。”李资谦见铁卫们没有说话,以为有希望,于是就又请求了一遍。“另外,我还给你们送上了宋朝的公主。”李资谦这一句话明显是在邀功。 什么?涂安真是宋朝公主?安童心里一麻,可转眼又恢复了正常,“行了,你的请求不予考虑!没有布防图,我们走!”安童冷冰冰地说,说完向铁卫队长示了一下意,铁卫队长就开始掉转马头要离开。 李资谦察觉大势不妙,想上前去拉住缰绳。 “嗯?”铁卫队长在李资谦就要抓住缰绳的那一刻质疑,李资谦吓得缩回了手。 “下次拿到布防图给我们送来!人质我们替你看着!”安童不带任何语气的补充了一句。 “那是宋朝公主,我……”李资谦还准备说些什么,蒙古铁卫却像没听见一样走了。 李资谦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蒙古铁卫离去的哒哒马蹄声越来越远,他回头看了看已经分崩离析的淮山村,脑子里浮现出村民暴怒的脸,他的心瞬间空了,他不由得恐慌起来——靠山走了,没人撑腰,堂屋里发生的事情怎么收尾? “去临安,找莫顿!”此时,逃离是最好的方法,李资谦想到了。 第21章 毒瘾发作 全身轻轻的,就像泡在水里,僵硬了许久的手脚松软了下来,甚至能感觉到手指头的抖动,两条腿也不再夹得紧紧地,像有一股气,从脚心一直往腰部流动。伴着胸口的起伏,吐出去的气渐渐变得温热,脊柱像有热水流过,整个背部都热了起来,这种感觉好熟悉,是在哪?是在哪? …… 还没想到答案,整个人又涣散开了,身体没了知觉,没有任何的疼痛,也没有放松,迷迷糊糊的,偶尔听见些响动,可也无法做出反应。 池州都督府宅子里,真金站在涂安真的床边,一脸关切盯着她不安跳动着的眼睑,问正在施针的孙承:“她怎么了?” “回燕……王,”把这个在自己家里住了两个月的年轻人称作王爷,孙承还不是很习惯,“在下只能先行施针缓解这位姑娘的不适,其他的待以后慢慢医治。” 真金听孙承这么一说,脸色不自觉的放松了许多,朗声问道:“先生可是有医治办法?” 孙承作为前朝御医,自然能够觉察到真金细微的情绪变化,他不卑不亢地说:“这位姑娘是中了一种叫象谷的毒,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一种瘾,一旦上瘾,若不能及时服用,轻则全身麻木、精神涣散,重则丧失心智、神行俱散。” “啊?”真金忍不住叫出了声来,适才渐朗的脸色又阴郁了下来。 “燕王不必着急,据在下诊断,姑娘中毒时日尚短,毒瘾不深,只要施药得力,用心调理,半月内必有好转。” 真金听罢,轻轻吐了一口气,眼角流过些许疼爱,善于察言观色的孙承自然看在了眼里。 “那就有劳先生了,先生是否方便暂住于此?”真金语言中满是恳切。 孙承上下打量起眼前的真金来,老实说,虽然作为前朝御医,见惯了各种达官贵人,可是当看到衣冠整洁的真金时,整个人还是被震到了,这还是那个住在自己的茅屋里、话不多却努力干活的年轻人么?眼前的男子眉宇间有傲人的威严,举手投足间却又有彬彬有礼的高贵,让人不由得产生敬畏之心,顺服之情,那么所谓的请求,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管他是宋朝的还是蒙古国的王爷!再说了,这不是给月瑜找靠山的最好机会么? “医者父母心,在下自当尽心尽力。”孙承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不过……” “不过什么?”真金一听,眉头一紧,又有变数? “回燕王,在下要回家整理一下,把鄙人的徒弟月瑜安顿好,顺便再带些针器和一药材过来。”孙承有意提起月瑜的名字。 “那是自然,我叫人送你回去。”真金松了一口气,眼睛一直盯着涂安真,根本没想孙承的用意了。 孙承见真金并未在意,只得接过话:“有劳有劳!” 孙承离开,真金又差人来帮涂安真擦身换衣裳,为顾忌闲言碎语,真金退到门外,等着下人擦洗完毕,才进屋探了探涂安真是否安好,转而离去,此时,天已经黑了。 “启禀燕王,安将军请见。”下人来报。 “快请!” 此时,午夜子时已过。 “安童,怎么样?”真金见安童推门而入,连忙问。 安童撇了一眼真金案头的文书和未干的毛笔,平缓了下呼吸,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没成”,边说还边脱去宿卫的盔甲。 哈兰术适时地端上两杯茶,接过安童的盔甲和面具,退了下去。 “与我细细道来。”真金示意安童坐下。 安童也不拘礼,喝了一口茶,向真金讲述:“距此一百里的地方,有一处隐秘的村子,村子的名字叫淮山村,里面住些宋朝的流民,李资谦也混迹其中。” “李资谦?此人是谁?” “高丽皇子,高丽当年为寻求宋朝庇护,把他送来宋廷做质子。” “就是他说要给我们提供衢州布防图?” “是的,他说淮山村里住着一些宋朝的将士,那些将士有衢州布防图,臣此次前往,就是随李资谦去取布防图。” “那为什么没拿到?” “淮山村的人提前把布防图送走了。” “为何不追?” “淮山村地势复杂,不识路的话根本无法通行,臣带的人手不够,不敢贸然追击,再说淮山村战斗力未知,不宜轻举妄动。” 作为将军,安童的谋略自然不再话下,真金并不质疑,只是他心里一直想向安童打听涂安真的各种情况,却又不便开口,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安真与李资谦有关系?”真金问。 “涂姑娘是李资谦的人质。”安童在真金面前,还是一律称涂安真为涂姑娘,安童自知君臣有别,不应当与他用同样的称呼。 “此事怎讲?” “其实臣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涂姑娘也住在那淮山村里,是淮山村的村长首要保护的人,他就抓来做了人质,本想以此要挟他们交出布防图。”安童故意不提涂安真是宋朝公主之事,有心隐瞒她的真实身份。 “原来如此。”真金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为了不引起真金对涂安真身份的怀疑,安童岔开话题问道:“涂姑娘怎么样了?” “我已经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给他医治,不必担心。” “这就好,这就好!”安童一直提着地心放了下来。 “阿嚏!”真金打了一个喷嚏。 “燕王当心身子!”安童一脸的关心,脑子里闪过案头景象,知道燕王一定是在操劳池州城务。 “没事,晚上还是很凉,你也劳累了一天,早些回去好好休息。”真金对安童说的话,完全抛开了君臣的身份,就像老朋友一样。 安童心知肚明,会心一笑,与真金别过,消失在池州都督府的夜色当中。 安童离开已经一个时辰,夜很深了,天地间的一切好似平息了一般,四下里都毫无响动。半个时辰前哈兰术打着哈欠进屋来添茶,半闭着眼睛给真金披上了大衣,真金见状,让哈兰术先下去休息,而自己仍独自在书房里翻阅文书。 烛火蹦了一下,摇摆起来,一颗小小的蜡滴溅到了文书上,真金下意识的去抹,不想却把蜡蜡滴拉长了,他搓了搓手指,小时候秉烛夜读的场景在脑子里闪过,那时,太傅窦默就会提醒他不要去动蜡滴,否则书会越来越脏,窦默还告诫真金说:读书人就应当爱书。 想起旧事在汉地读书的时光,真金的心柔软了下来,整个人亦放松了不少。涂安真怎么样了?真金的那柔软的心动了一下。去看看呗!他合上卷轴,向涂安真的房间走去。 涂安真的房间烛火并不明亮,下人想进屋点灯,被真金拦住了,真金就在幽暗的夜色中,坐到了涂安真的床边。 她只是那样睡着,没有了白天时不安的扭动和急促的呼吸,她只是那样安静地睡着,她就像周遭的一切一样,都平息了。真金也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坐着,他看不清涂安真的脸,可是他还是那样看着,而且他甚至希望能一直那样看着,她消失的这段时间,真金的心里总有一个洞,怎么也填不满,现在她回来了,心里那个洞渐渐充盈,一切都美好了起来。黑暗中,真金闻道空气里有一股芬芳的味道,那是因为有一种叫□□情的花在他心中徐徐开放,他动心了! 人在陌生的地方很容易感到恐惧,可是当恐惧变成一种习惯,内心所能感到的只剩无限的悲哀。 白天醒来的时候,涂安真看看四周,冷笑。她自我解嘲:这大半年来到的陌生地方,比之前十六年到过的地方都多,而且每次都还是在昏迷中到达的,这些的经历,恐怕比以前浮梁城主街上说书的先生口中的奇闻轶事还要精彩吧!衢州驿所的床、淮山村的温汤、还有现在的地方……她思绪飘荡,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她根本不担心自己到了哪,更不担心自己的衣服换了没有,两眼无神地睁着,脑子里放空,就连雕花围床这种最典型的汉人器物都没有去辨认,只是呆呆地看着床顶。 “床顶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涂安真没有回答,转头看了看,认出了一袭藏青色长袍的真金,“原来我在这里。”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感觉怎么样?”真金本意关心涂安真,可心中蕴藏着的丰富连绵情谊一表现出来,就变成了不合时宜的质问。 “还好,没死!”涂安真的回答简短而单调,真金从中听不出任何感情。 嗯?她居然这样搭话?真金的心像被人泼了凉水,一下子冷了下来,之前准备的所有的问候都说不出来了,只得毫无感情地问:“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么?” “不知道,不过应该跟李郎中脱不了干系。”一个是蒙古人,一个是高丽人,自然很容易联系到一起,她稍微想了一下,回答的话就切中了要害。 “看来你状态不错嘛,脑子倒是转得挺快。”话一出口,真金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听着真的很像冷嘲热讽。 “蒙古人和高丽人在一起干不了什么好事!”她丝毫不示弱,她早知宋朝一直把北方的少数民族称为“北狄”是有原因的,就是他们常常勾结在一起嘛! “你……”真金像受了冒犯似地皱起了眉头,他就没见过这么爱顶嘴的姑娘,还处处不饶人。 “怎么?我说错了么?”涂安真还不依不饶。 “好吧,你就在这里好好养着,把身体养好。”真金一直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主动换了话题的同时,眼神也开始飘忽。 涂安真别过头,不再接话,面对毕竟是蒙古国的王爷,占了便宜就赶紧卖乖! “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真金受不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氛围,转身匆忙离开。 “其实我只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涂安真看着真金关上了屋子的门,自言自语道。 可是,真金走了,没人回答。 她透过窗子望着屋外的天光,突然害怕起来,她努力回忆这大半年来发生的种种,整个人却像陷入了一团迷雾当中,只是依稀记得一些片段:被人抱上马的清晨,淮山村群山中的夕阳,还有得知谢大娘和李郎中阴谋时的忐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她像是一个人偶,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操纵着,总是离想做的事情越来越远,甚至原本的那点想找兄长的初心都没法实现了,她像掉进了沼泽,越是用力往上爬却陷得越深,惊慌得不敢动弹。 一个下人打扮的小姑娘送上来一些食物,恭恭敬敬地摆到桌上,又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搀着她走到桌边坐下,涂安真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 那小姑娘却像被人呵斥了一样,立马跪倒在地上:“王爷吩咐要奴家好好伺候姑娘。” 涂安真虽然已经在衢州驿所见识过蒙古人等阶级礼数的这一套,可小姑娘下跪的时候,她还是轻微被振了一下,可很快她回过神来,和蔼地说:“你照顾得很好。” “是,是,是。”小姑娘直起腰来,被吓得发白的脸这才又回复了一点血色。 涂安真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可一看到她哆哆嗦嗦的样子,只得开口:“我不习惯有人盯着吃饭,你先下去,我吃好了叫你。” “奴家这就下去。”她又磕了头,跪拜完才下去。 这小姑娘怎么这般恐慌?谁欺负她了?涂安真看着离去的小姑娘,很是好奇。饭菜是热的,飘着诱人的香气,一闻到味道涂安真就知道自己真的饿了,肚子咕咕地响了起来,她才发觉自己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进食了,于是她抓起碗筷,完全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饱腹感是战胜一切负面情绪的灵丹妙药,一顿饱餐之后,涂安真渐渐恢复了力气,先前绝望和好奇的心绪转瞬就飘得不见踪影。她伸了伸僵硬的腿脚,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又扭了扭腰,她感觉右腿有点疼,可还是想到屋外走走看看,于是拖着右腿,一瘸一拐地推门而出。一出门,便看到刚才伺候她吃饭的小姑娘等在门口,低垂的眼睛里埋着一丝丝恐惧,她尽量温和地说了句:“跟我来”。小姑娘点点头,又低下去了,涂安真见状,已经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涂安真断过的腿疼得不轻,可她就是想到阳光下晒晒,所以只得慢腾腾地往前挪。显然小姑娘看出了端倪,连忙上前搀扶她。就这样,在小姑娘的帮助下,她慢腾腾地穿过了连廊,又一步一挪地穿过了花园,池州都督府真不小,就这么一点的地方,她居然走了半个时辰。 时值初春,偌大的花园本该百花齐放,不想却只见些许的绿叶嫩芽,夹杂在枯枝当中,保留着可怜的生机。景色虽不佳,可正午的太阳还是热的,加上半个时辰的走动,让她浑身留下汗来。 她有点累,看到花园边上有把椅子,被厚厚地蒙了一层灰,估计是许久都没人坐过了。可就是那样的椅子,在太阳的照耀下还是显得既温暖又舒服,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没等小姑娘来得及去擦那层灰,就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小姑娘惊得脸色又变了,欲言又止,用力闭着嘴巴,不敢说话。 “没关系,一会拍拍就好了!”涂安真朝小姑娘微笑。 小姑娘的神情放松了些,又听到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奴家叫璇儿。”小姑娘又放松了一些,可是还是不敢抬头。 “璇儿姑娘,不要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璇儿的脸色又变了,这次是变红。 “你几岁啦?家在哪里……” 迷迷糊糊地,她还想再问璇儿些什么,可是还没等璇儿回答,她就睡着了。 …… “你怎么伺候她的?怎么能让她在花园里睡着?” 涂安真被一阵训斥吵醒,说话的声音呢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她竖起耳朵仔细听,只听见璇儿颤抖着声音说:“姑娘自己要在那儿睡的,奴家……奴家不敢……” “姑娘要睡就让她睡?那么久了也不把她挪到房间里来?”老者继续训斥。 只听见璇儿的啜泣。 “姑娘是怎么走了大半个花园到椅子那儿的?” “我……我……”璇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哭什么!”老者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 涂安真看看窗外,原来天已经黑了。 “行了行了,涂姑娘是燕王的上宾,如果等孙大夫来了还治不好,你就自求多福吧!”屋外传来老者离去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听他俩的对话,涂安真才发觉原来屋外那两人是在讲自己,这时才发现自己手脚关节酸痛、浑身在冒汗。感染风寒了?可自己是什么时候躺进屋里的呢? 正想着,璇儿低着头走了进来,看到涂安真睁着眼,怯怯问了一句:“姑娘醒了?” “嗯。”她看到璇儿惧怕的样子,没敢多说话。 璇儿沉默了一会儿,又挤出一句:“姑娘,感觉怎样?” 一点都不好!她很想这样说,可是看到璇儿红肿的眼睛,她知道璇儿刚才肯定是哭过了,所以故意岔开话题说:“我衣服湿了,你帮我换下。” “哦!”璇儿使劲点点头,忙活了起来。 “孙大夫什么时候来?”真金听完管家刘伯的汇报,拧着眉头问。 “回禀燕王,哈兰术已经去请了,带回来的话是明天一早就到。”刘伯回答。 刘伯在涂安真的房里训斥完璇儿,便到真金处回复。刘伯是真金早先安排在池州城负责接应的管家,先前涂安真到池州劝降,真金就安排的刘伯照顾她,这次当然同样安排了刘伯照顾。 真金一脸不悦:“什么事这么久?” 刘伯心里清楚,真金是担心涂安真,于是劝导似得说:“兴许他有其他病人走不开,高明的大夫找的人总是多一些嘛,眼下没有合适的人选,只能等孙大夫了,况且他明天一早就到了。” 真金不语,黑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刘伯自知多说无益,只得退了下去。 半夜里,涂安真被一种奇特却难以忍受的感觉惊醒了!骨头里像是有万千只蚂蚁在啃,想抓却抓不到,胸口像有千斤重物,让人喘不过气来,四肢冰冷,额头却不停的冒汗,这样的感觉多一刻都忍不了,可是,这种感觉一会毫无征兆的消失,一会又排山倒海的来袭,反复几次后,她开始陷入绝望,她四肢僵硬,紧握拳头,手臂不时着敲击着床板。 响声惊醒了璇儿,璇儿急忙跑过来,看到涂安真的情况,吓了一跳,颤颠颠地问:“姑娘,你怎么了?” 涂安真死死盯着璇儿,不知如何回答,璇儿慌忙中只是帮她擦了擦汗,她转头看向漆黑的窗外,第一次如此企盼白日的来临。 璇儿跑出门叫人去了,留下涂安真一人继续挣扎,那种奇特的感觉再次来袭,同时伴随着全身莫名的痛楚,她开始在床上打滚,额头的汗珠像水一样往下淌。 “什么?”刘伯边披衣服边往外走,璇儿也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 顷刻间,两人便来到涂安真的床边,刘伯发现璇儿所言非虚,涂安真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满脸是汗,全身不停的痉挛。 她嘴里不停地说道:“救我,救我,救救我!” 刘伯看着挣扎中的涂安真,心生怜悯,他对璇儿道:“你照顾好她。” 璇儿点点头,顺手拿过布巾就帮她擦汗,璇儿看着她难受的样子,不自觉地就握住了她的手,希望能够给她力量坚持下去,而刘伯,却直往真金的住所走去。 “哈兰术,燕王在吗?”刘伯叫醒还在睡梦中的哈兰术。 “嗯——”哈兰术一个灵醒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睛说:“燕王才睡下没多久。” “涂姑娘不好了!”刘伯对哈兰术说。 “啊?”哈兰术比谁都清楚涂安真在燕王心中的地位,他连忙起身要去向燕王禀报。 “慢着!”刘伯拉住了哈兰术,说:“让燕王休息吧。” “可是……”哈兰术为难。 “你现在赶紧出发,去看看孙大夫到底为什么没来,如果他天明时已有来此打算,你就提前带他来。”刘伯吩咐哈兰术。 在身份上,哈兰术是比刘伯高的,毕竟他是燕王身份的贴身侍卫,可燕王尚且对刘伯信任有加,哈兰术年轻,自然也更信任刘伯,于是他并没有迟疑,拿上骑马的行头,就直接出门了,刘伯也尾随其后,出门时顺便看了看黑着灯的真金的房间,悄悄地离去了。 第22章 素莲之死 “我明日要外出,到时你照我说的,给这位姑娘煎药喂药,如果她能醒来,等我回来,就好办了。”夜里孙承一边给床上的素莲换药,一边交代在床边守着的莫顿。 莫顿紧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白日里,莫顿背着已经昏迷多时的素莲跌跌撞撞闯进了孙承医馆的大门,请他救人。 因为,莫顿和素莲在淮山村后山的树林里迷路了…… 初春的天气并不温暖,身体虚弱的素莲只是额头先是发烫,可为了避免李资谦的人,莫顿只得强行拉着素莲前行,后来素莲全身都烫了起来,整个人被烧得彻底的晕了过去,莫顿只得背着她走。 他们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沿着溪流走出了树林,可是树林外是什么地方,莫顿根本无从得知,只得沿着河流一直往走。终于看到了村庄,经人指点,找上了郎中孙承。 “你看好了,如果她背后的伤口有脓血流出,你要及时擦洗。”孙承指着素莲背后的伤口说:“如果你还有什么不会做的,可以问月瑜。” 素莲红肿得流脓的后背大喇喇的敞开在莫顿和孙承两个大男人眼前,莫顿的心被像被人揪着一样疼,可是这时却根本顾不得男女有别,救人要紧!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来的自然回来,该走的你也留不住。”孙承帮素莲清理背后的刺青伤口,自然看到了她背后的图案,但他识趣的并未多问。 “她会醒过来吗?”莫顿问。 “等明天再看吧,她的伤口太多,又过度劳累感染了风寒,情况不妙。”孙承实话实说。 莫顿看着素莲的背,心“嗡——”的一声一直往下沉,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眼前模糊,脑中却渐渐浮现出之前的情景:素莲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来的样子,鹅黄的夹袄配着淡绿色的褥裙,白里透红的脸颊,低垂着的眼脸,她总是那么的温柔,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也不张口,而是淡淡一抿嘴,让人忍不住爱怜,素莲……莫顿的眼睛止不住的发酸…… “还有病人?白天要上山采药,夜里还要看病人,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还来请人,还让不让人休息了!”月瑜一边嘟哝着,一边进屋里来。 “怎么了?”孙承接过月瑜的话,莫顿的思绪也被打断。 “外面有个蒙古人打扮的人来请您。” 蒙古人!莫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手掌不禁握紧了佩刀。 孙承自然注意到了莫顿的举动,但他丝毫不予理会,不急不慢地说:“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月瑜吧,我先去了。”说着便离开了屋子。 莫顿想和孙承强调些什么,可是他根本没有任何发声的筹码,现在素莲的命等着还人家救,哪里来的资格对人家说三道四,又谈何要求孙大夫保密?他沮丧无奈地低下了头,挫败感弥漫了全身,原本紧握着佩刀的手也放松了开来。 “放心,这点我们都知道。”月瑜好像是知晓了莫顿的心思一样,手里继续给素莲换药,嘴上却淡淡地说。 “孙大夫,我的祖宗,您赶紧去都督府里看看吧,府里翻天了。”不同于其他的蒙古贴身侍卫,哈兰术在汉地的寺院里当过几年藏书阁的扫地僧,说起汉话非常顺溜。 门厅里,孙承忙着收拾针器和药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涂姑娘不好了!”哈兰术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 “我说孙大夫,算我求您,您赶紧的,昨天来请您,您说要采药,今天大早来请您,您又说有病人,这不?现在天都要黑了,可是涂姑娘实在是熬不住了,请您跟我走一遭吧。” 孙承没有说话,背上了装满药材和针器的行囊,示意哈兰术外出。 哈兰术见状,识趣的在前头领路。 哈兰术带着孙承回来都督府的时候,时辰已到半夜,可都督府确实灯火通明。两人一下马,就直奔涂安真住的屋子,正撞见真金在屋门口训斥璇儿:“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怎么不通报?” “燕王,您……”哈兰术看到真金,迎了上去就要跪拜。 真金拦住了哈兰术,转头看到了孙承,担忧的面色中露出一丝欣喜,“您来了?” “在下有事耽搁了,不过需要用的药材和针器都带来了。”孙承恭敬地说。 “来了就好!”真金说着就把孙承请进了屋子,“下人们说昨夜安真毒瘾发作难忍,折腾一夜,天亮的时候好些了,可中午的时候又不行了,一直发展发作,知道一个时辰以前,才换洗衣服睡下。” 孙承没看涂安真,却调转头来对真金说:“在下施针诊治阶段,多有不便,请燕王和其他人在外等候。”说完,恭恭敬敬做了一个请出去的姿势。 真金没有说话,心中的不悦冲上了头顶,原本还算平和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如果燕王要在下医治涂姑娘,就要相信在下。”孙承不卑不亢。 真金咬紧了牙根,强行把心中的不悦压了下去,挥手示意哈兰术和璇儿一同出去。 “这……”哈兰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孙大夫怎么这么大架子啊,请他来不来,来了又把赶人出来,不让人看,不让下人们看就算了,连燕王都请出来了。 “出去!”燕王下了命令,下人们只得听从。 门外,燕王悄悄对哈兰术说:“你去查查这个孙承,这两天来都跟什么人接触,救治了什么病人。” 哈兰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领了命令离开。 一会,州务的事情又找了过来,真金见屋子里没有响动,交代璇儿说:“待会孙大夫诊治完了,赶紧向我汇报。” 璇儿的头点得跟鸡啄米一样,真金便去处理州务了。 这一切,刘伯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天亮时,真金得到禀报,孙承诊疗完成,他连忙放下手边的文书,前去探望。 如果可以,真金真不希望看到眼前的一切:涂安真整个人都是湿的,乌黑的头发打湿成了一缕一缕、床榻上到处是一滩滩水迹,下人告诉真金说那是涂安真之前出的汗。涂安真脸色惨白,嘴唇发紫,额头上还不断流出汗珠,身体时不时地发抖,眼睛禁闭眼皮却在不安的跳动,整个人像一条离开了水后绝望的鱼。 璇儿似乎也没有见过这阵仗,双手发抖地在帮涂安真擦洗,孙承在一边写着些什么。 真金看着涂安真紧闭着的眼睛,惊恐和狐疑占据了他全部心神,早晨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燕王请借一步说话。”孙承的话在真金身后响起,触动了他几乎不会跳动的心。 真金这才回头打量起孙承,早晨还算齐整的衣服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左右手的衣袖也撸到了手肘中央,额头有些密密的汗珠,脸上满是疲惫,眼神涣散,像刚刚从战场回来的战士一样萎靡不振。 “你辛苦了。”真金由衷地说了一句。 孙承笑笑,示意真金往外走,真金跟过去了。 “启禀燕王,在下已经用五行针施涂姑娘周身各穴三遍,把她体内的毒都逼出来,您看到她现在出汗,就已经是体内深层次的毒素了。” “她中毒很深?”真金很担心。 “不,如果中毒很深,光靠施针是无法逼毒的,还好涂姑娘的中毒时日不过,剂量也不大,预计三次施针便可把全部毒素逼出体外。” “还要两次?”真金再也不想看到涂安真这样的境况,焦急的问。 “后两次的症状会一次比一次好,这次是第一次,所以病人的反应会大一些,燕王不必担心。”孙承信心满满地说。 真金转头看着屋里的涂安真,没有说话,眼睛里涌出一片不忍。 “请燕王按照我留下的方子熬药,方子里难找的药材我都带来了,让人煎好了给她喝,一天三次,连喝三天,三天以后我再来施针。”孙承进屋里来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走?”真金跟进屋子。 “启禀燕王,实不相瞒,在下还有病人在医馆中等待救治,在下要赶回去。”孙承去意已决。 真金心有不满,生怕孙承走了再难请来,更怕到了夜里涂安真毒瘾又发作他们无计可施,可真金当然清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孙承都说了三天后再来,那么他肯定会来,只是…… “她的毒瘾还会再发作吗?”真金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看似双眼睛闭皱着眉头的涂安真,带着忧愁的面色问。 “可能会,但应该不是很严重,熬过一两天就好了,注意不要感染风寒。”孙承说着背起了药箱。 “让哈兰术送你。”真金纵使不悦,为了涂安真,他还是妥协了,孙承要走,真金没有任何阻拦。 “有劳!”孙承不经意地向真金行了个宋人的话别礼数,哈兰术在一旁看到这场面惊得脚跟发软了,心里暗自恐慌:这可是宋人的礼数!可真金只是若无其事地示意哈兰术送人,哈兰术不敢多话,小心翼翼地跟在孙承后头,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孙承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么牛气哄哄,在燕王面前依然硬气。 “孙大夫什么时候回来?”莫顿看着气息越来越弱的素莲,一次又一次绝望地问月瑜。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师傅回来就有救了。”月瑜也急了。她知道如果天亮时素莲能醒,那基本就有得救,可时辰都到中午了,素莲不仅没有醒,还开始大口大口地张口喘气,像被人扼住了脖子,没法呼吸。 “你们还有什么药,给她吃啊。”莫顿急了,竟对着月瑜大吼。 月瑜心里有气,又不是不想救,而是不会啊!吼人有什么用?师傅在这里行医时间不短,没见谁发过脾气的,怎么眼前这人这么不讲理啊?可这些,她都忍下来了,毕竟床榻上的女子危在旦夕。 天黑时,孙承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医馆,迎接他的却是阴沉压抑的气氛——素莲在他回到医馆前的半个时辰,停止了呼吸…… 莫顿低着头,右手死死握着素莲绣的帕子,眼泪还在往下掉,月瑜呆呆地坐着,两眼无神,一句话也不说,她虽然和素莲素不相识,可眼前人过世,还是让她感到心痛。 “没醒么?”孙承放下药箱就查看素莲。 月瑜摇摇头,孙承碰到素莲的眼皮,发觉已经凉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孙承问莫顿。 莫顿一直低着头,一语不发,周身像笼罩着黑色的瘴气,随时都要爆发。 “说话!”身为前朝太医的孙承,自有一股英气,镇得住场面,遇事当然不会心慌意乱。 莫顿抬起了头,用红肿的眼睛望着孙承,欲言又止。 孙承见莫顿没有彻底崩溃,连忙问:“素莲背后是哪里的地图?” 孙承依然不语,孙承急了,一把抓起莫顿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呵斥道:“你到底分不分得清轻重缓急?” 莫顿的眼里要冒出火来!好好的素莲,为什么要把地图刺在背上?淮山村有难,为什么又要派他出来?现在,眼前的素莲没了,淮山村也生死未卜,这一切,究竟是谁造的孽?! “你们不是蒙古人吧?”孙承放下双眼圆瞪的莫顿,放缓了声音说。 莫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可瞬间又黯淡了下去。 “当务之急,是素莲背后的地图。”孙承虽然没有问出素莲背后的地图是哪里,但明眼人都知道能把地图刺青在背后,就说明这地图有多宝贵。 莫顿的眼泪又来了,他当然知道!可是,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回忆起的是那个穿着鹅黄色褥裙的素莲,微微低着头,抿嘴一笑,偶然抬起头来看人,那眼里都是满满的温柔!可是,这样的素莲不在了,眼前的素莲,嘴唇发白,脸色发青,身下垫的褥子还有一滩滩的脓血渍,从前日素莲昏迷不醒,趴在莫顿背后却不时哼哼的样子,到今日午时素莲大口大口呼吸却仍然被憋得脸色发紫的样子,到现在,她停止了呼吸,都是为了这衢州布防图! 孙承见莫顿没有动静,连忙示意月瑜上前要翻身。 “慢着!”莫顿挡住了准备帮素莲翻身的月瑜,“麻烦你们出去下。” 月瑜停住了,看了看孙承,孙承点点头,两人默默地离开。 这是最后一次看素莲了!莫顿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看过素莲,她的鼻头是那样的小巧可人,她的眉眼是那样的温顺可爱,莫顿心里明明知道最终是绝望,可是却没能停止希望——他希望素莲能张嘴,叫他一声“莫顿兄长”,他知道,素莲一直都在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素莲眼里像是有一汪清水,永远清澈透明,偶尔抬起眼来看总,却也伴着抿嘴微微笑,就好像一朵雏菊,淡淡地开放,悠悠的清香……他听到了! 恍惚间,莫顿听到素莲在他耳边轻轻说话的声音!那么甜美,那么轻柔,他像往常一样转过头去答应,可身边什么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种空虚,恐惧得让人心慌。 眼前的已经冰冷地尸体硬生生地打破了一切美好,让人剜心地疼。 “素莲……”莫顿泪如雨下,瘫坐在床边。 响声惊动了屋外的孙承,他进了屋,月瑜也跟了进来,她扶起莫顿,走到椅子边坐下,莫顿的心被掏走了,像个行尸走肉,目光呆滞,了无生趣。 “月瑜,事不宜迟,你赶紧画吧。”孙承不理会莫顿,径直把素莲翻过身来,衣服撕开。 月瑜在桌上摊开宣纸,磨好墨,正要下笔,孙承突然说:“不行!” 月瑜不解,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孙承。 “用纸太容易损毁,这么重要的东西,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行。”孙承郑重其事地说。 月瑜点点头,放下了刚拿起的笔,又转头看向莫顿。莫顿仍然像被人夺走了魂魄一样,失神又无声。 月瑜想唤醒莫顿,故意对着他说:“那怎么办?” 莫顿继续沉默,他的头像顶着一块千斤巨石,眼看着就要被压垮,他的呼吸、思绪已经完全不受控制,整个人像游离于眼前的场景之外,月瑜和孙承在做什么,根本与他无关。 “你振作一点!”孙承走到莫顿身边,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这些年来,孙承见过的死人成百上千,早已麻木,他唯一会做的,是及时处理死人的身后事,更何况素莲背后的这张地图,非同小可。 莫顿依然没有回过神来,耷拉着眼皮呆坐在椅子上,他无法思考,也无法回应孙承。身边人死亡,即使听说过千百遍,也难敌经历一次的煎熬,更何况死去的人是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素莲。 孙承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最艰难的部分:“如果把她的皮剥下来,你是否同意?” 本来就被刺得血流满地的心像被再次碾压成了泥,痛苦地让人忘记了一切,莫顿竟然呕吐了起来,原本就没有进食的他硬生生地吐出了褐色的液体。 莫顿吐出的液体是胆汁,孙承知道,素莲想上去扶他,可是被孙承拦住了。他呕完,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孙承,一脸的不相信。 孙承冷静地说:“素莲背上的地图非常复杂,如果有时间,月瑜是可以画下来,但现在你并没有很多时间,而且用宣纸画太容易破损,你这幅地图多重要,想必你比我清楚吧。” 莫顿皱着眉头,还是不说话。 月瑜急了:“你倒是说句话啊?一直这么傻呆呆地坐着,还会干什么!” 孙承又分析道:“我这里有汤药,只要皮剥下来以后泡进去十二个时辰,就可以保证皮上面的图不掉,皮子本身的韧性也可以加强,易于保管。” 莫顿低下了头,眼泪不合时宜地滴到了地上,月瑜实在看不下去,想给莫顿递一张布巾。突然,莫顿抓住了孙承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孙承用力反握住了莫顿的手,长长叹了一口气。 莫顿像木头一样站在屋外,低垂着头等着,天地间像是有一团黑色的浓雾,带着血腥味,像是要把人吞噬,在令人恐惧的浓雾中。 他用力思考,可仍然断断续续,淮山村、素莲、刺青、布防图、蒙古人,像飞刀一样一片片闪过莫顿的脑中,锋利迅速,带着血,却没有痕迹。他挣扎着,试图能够头脑更清晰一些,可飞刀早已把他的记忆砍成了带血的片段,他越用力,思路断得越多,眼看就要到达发狂的边缘…… “吱——”月瑜推开门,“弄好了,你进去看看吧。” 莫顿拖着沉重的双腿,硬着头皮进了屋子。 素莲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好一些,她平躺着,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身上披着衣服,但是床边和地下到处是血迹。 “我尽量让它完整,但是还是流了不少血。割下来的东西泡在这个坛子里了。”孙承边说边擦汗。从治疗素莲,再到五十里意外的池州都督府治疗涂安真,又回到医馆,孙承前前后整整忙了一天一夜,全身都散发着疲惫。 “棺材呢?”月瑜问。 莫顿面孔无比苍白,世事的冷酷无常让他的内心彻底冰冷,他不想去理会任何一个人! 月瑜根本不看莫顿,边收拾医具边说:“没指望你有!” “行了,行了,月瑜你赶紧把白布拿来,我们一起把她裹上,准备入土吧。” 就这样结束了么?素莲的一生,就这样草草了事了?素莲来淮山村以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在淮山村的这几年,为了吃饱穿暖,她学会了很多农活家务,但是她骨子里的温柔顺从从来没有变,也总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最后这几日,背后刺青、出逃,如果是她人生中最精彩的一笔,她也没有多发出任何声音,一直默默忍受,可到了最后,还是这样匆忙收场?她就像一朵莲花,默默的地等待着开放,等了好久好久,却等下来的是缓缓下沉,沉到无声无息地黑暗水底,永不见光……莫顿想到这些,心里想有千万把利刃划过,血流成河却无人看见。 “行了行了,入土为安吧。”孙承拍拍莫顿背后,又示意他帮忙裹尸。 莫顿恍恍惚惚间扛起素莲,跟着月瑜走到离医馆不远的一处荒地,准备下葬。孙承示意莫顿把尸体放下,莫顿抬起头,这才发现,这荒地里都是各式各样的小土堆。再环顾四周,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他被吓到了。 “这里都是这些年死去的人,有的有名有的没名,都葬在这里。”孙承一边掩埋尸体一边说。 当三人把素莲埋好,东方的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莫顿往东方望去,金色的阳光溢出了山坳,映得天空发蓝发紫,一切都发生得无声无息,让人无从准备,黑夜就这样过去了?就像眼前的素莲,她和许多像她一样的人,一直在努力避让,避让这个世界的不公,苟延残喘,可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她的死,也来得那么突然而安静,让人无所适从,可是,她真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还泡在药坛子里的人皮是什么? “你在看什么?”孙承随着莫顿望着的方向望去,竟被明亮的光线刺着了眼,整个人眩晕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快要倒下,月瑜连忙扶住他:“师傅,您该好好休息了!” “是啊,该休息了!”孙承转头拉过莫顿,“来,我们都来拜一下,毕竟都是大宋的子民。”他已经哽咽。 没有人会习惯了死亡,只是学会了忍受。 第23章 虎头蛇尾 春日,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时值午间,阳光明媚,花香四溢,一派闲适。 涂安真站定,右手抚过一株芍药花,轻轻吟道: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她凑近花骨朵闻了闻,微笑地看着满园的□□。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真金不知道何时候出现在涂安真的身后,轻声诵读着诗歌。他嘴角微启,负手而立,身着浅蓝色的丝薄长袍,在阳光下像极了春日里的湖水。阵风拂过,柳絮飘起,轻轻柔柔在天地间飞舞,有一丝落到了真金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柳絮便蓦然飘落至衣袍之上,粘住了。 涂安真早已应声转头,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还看到了真金褐色的瞳孔里自己的身影。 “秦少游的诗意境悠远,不负这一派□□啊。”真金感慨。 “是……是……”每次碰到真金,涂安真的舌头就要打结。 “你感觉好些了吗?” “嗯,还好。” 真金微笑着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欣赏这一园□□。 “如果可以,我……不是,民女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涂安真看着真金心情不错,怯怯地问。在淮山村住的大半年,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跟谢大娘说话,说什么能够顺她的心意,时间长了,她已经养成了习惯,甚至都忘记以前那个自己是怎么说话的了。 噗嗤——真金笑了,“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我……民女……”被真金讥笑,她说话又开始卡壳。 “以后,对我不必称’民女’,我不会吃了你。”真金莞尔,伸出手来刮了一下涂安真的鼻子,“是安童把你送到我这儿的,其他的你要去问安童。” 真金期待着涂安真对自己举动的有所反应,没想到她的思路像是在别处一样,兴奋地问:“安童在哪?”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光彩。 真金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愣了一下,赶忙收了回来,脸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语气里有酸味:“他有公事忙,回婺州去了。” “哦——”涂安真点点头,怅然若失。 涂安真的兴奋和失望像锤石一样重重敲在真金心里,让他的心泛起一阵失落,周围的一片□□黯淡了下来,眼前人似乎前一刻只相距毫厘,后一瞬却远在千里。 “你好好休息!”真金没等涂安真说话,转身就走。 嗯?涂安真一怔,虽然她无法得知真金内心的翻腾,但两人之间气氛的微妙变化,也让她感觉到了什么。她想叫住真金,可来不及了,她看见了真金的后背,好像朝着一团黑雾走进去。她心中不停地在打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做错什么了?” 可是,没有人能给涂安真回答,她回头再望花园,原本明媚的阳光已经变得不真实,满园的□□也提不起她赏花的兴致,她悻悻地叫回璇儿,顶着一头雾水,回屋子里休息去了。 “这两天夜里安真怎么样?”刚离开花园,真金问管家刘伯。 “回燕王,这两日涂姑娘病情稳定,夜里多是发虚汗,并未像前几日那样毒瘾发作。” 听罢,真金的眼角有一丝放松,刘伯看在眼里,又说:“奴才已经差人去请孙大夫来府里小住,专门照料涂姑娘。” “嗯!”真金首肯,“你去把哈兰术叫来!” “诺,奴才这就去。”刘伯退了下去。穿过花园的走廊时,刘伯遇到了由璇儿搀扶着回屋的涂安真,他恭敬地给涂安真请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哈兰术跪安,真金免礼,问:“叫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启禀燕王,这李资谦确实是前朝的质子,此次前来投诚,确实听闻燕王您识才爱才,慕名而来,只是……”哈兰术说归说,还不忘奉承真金。 “只是什么?” “只是有一点小人不解,这几年他的行踪无人知晓,除了和安将军接触的几次之外,附近的州府都没有发现过他的踪迹,所以他凭什么说他通晓临安军事布防呢?” “那他和安真又是什么关系?” “涂姑娘是他送给安将军的,但他是从什么地方找到的涂姑娘,小人也查不出来。”哈兰术识时务地说了“送”字,谁都知道,涂安真是李资谦掳掠来的。 “安真家乡那边怎样?” “燕王,这您可比我清楚,您不是命令彻查池州、安庆和浮梁三城的瓷窑么?涂姑娘家的瓷窑,就是浮梁城里有名的瓷窑,只是现在没人烧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工匠的情况。” “回燕王,浮梁城那边的工匠和池州的一样,大都死的死,跑的跑,剩下能干的都没几个了。” 燕王重重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不过,燕王,照您说的,广发榜,征能人,能干活的,就给饭吃,现在三城都已经有许多人应征了。” “真的么?”真金的眼睛里发出了光亮,似乎看到了希望。 真金顿了顿,又对哈兰术说:“明日安排李资谦带来见我。” “诺!”哈兰术退下。 “到了都督府,要记住你的身份,我跟他们说医治需要助手,才把你带上,务必要抓住机会。”孙承对月瑜说的话,既像长辈叮嘱晚辈,又像臣子觐言尊者。 此次前往池州,孙承和月瑜好心地带上了莫顿,毕竟池州离莫顿的目的地——临安更近一些。虽然一路上莫顿捧着人皮罐子不言不语,脸色发黑,可就是因为莫顿一直跟着,孙承几次想对月瑜叮嘱几句,都找不到机会。好容易进了池州城门,各走各路,他才找到机会,把一路上憋着的话说了出来。 呵呵——月瑜在心中苦笑,她当然知道孙承的用心,可是天下大变,她这个前朝公主,一直以来就是笑话,而且真金原来就对自己没意思,现在硬凑上去,他就会有意思?孙承即使心有它想,至少这么些年对她已算尽仁尽责,未曾怠慢,她虽说出身皇族,可从没在皇宫里生活过一天,一直在甘露寺替皇家守孝,皇帝出逃,甘露寺易主,她也被赶了出来,到现在依靠一个软骨头的人相依为命,她都能安之若素,还有什么她做不到的呢?况且,就算是报答孙承,她也要做好。 生活总是在人满怀希望的时候泼上一盘凉水,却又在绝望的时候让人看到曙光。 孙承希望这次诊治能像上次一样,遇到真金,月瑜也趁机和真金多接触,可从头至尾真金就没有出现,只有个管家模样的老头,说自己叫刘伯,一直忙里忙外,既给他们安排食宿,又给他们引路。刘伯送给孙承的最多的,是半弯着腰的后背,孙承心中几番失落,又几番无奈。 “那么,涂姑娘的病就有劳孙大夫和这位姑娘了。”刘伯把两人安顿好,临出门前说。 “刘伯,我叫月瑜,是孙大夫的助手,以后您叫我月瑜就好。”月瑜抬起头来笑意盈盈。 月瑜一直跟在孙承身后,微微低着头,直到月瑜说话,刘伯才上下打量了月瑜一番:她声音宏亮却又不失温柔,虽说身着粗布灰色衣服,还帮着孙承拎着几个药箱,可仪态确实端庄贤淑,眉宇间更有说不出的镇定和高贵,这一切,恐非一般女子能够企及,而这大夫孙承,医术高明不假,可出现的十分突然,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刘伯始心里没底。当然,表面上,刘伯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显露。 第24章 晚宴 自古以来,上位者宴请下位者,总是极富深意,特别是皇室大宴宾客,对于被邀请者来说,往往坐如针毡,茶饭不思,只能揣摩上意,所以,这样的饭,谁都想吃,谁都不想吃。真金才不管那么多,他就是要在池州城刚降不久这样特殊的时刻,宴请众人。 对于李资谦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以他寄人篱下已久的经验,能在“主人家”的晚宴上出现,说明他的“投诚”已被接受,而无论他能力大小,特别是他刚刚给安童办坏了一件事,急需找另一个靠山,可既在情理之中却在意料之外的是,安童也出现在了晚宴上。 晚宴?忽辛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冷冷地哼哼了两声,这个时候想起办晚宴了?把他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小半个月,即便消息传得再慢,大都也应该知晓了,他的父亲阿合马肯定已经上书皇上,皇上必定会责成真金放人,真金在汉地再嚣张,皇上的话还是要听的! 直禄脱听到被邀请参加晚宴时候的反应和忽辛一样——冷笑!真金什么时候学会了汉人的那一套,搞什么晚宴?明明被他打得个半死,心里堵着一口闷气没处撒,现在却要给糖吃?他到底想干什么?不管这个小家子气的真金动什么歪心眼,长生天一定会让他受到惩罚的! 安童对于真金办晚宴的心思是大略知晓的。大都那边责令真金放了忽辛,说明皇上对他在池州的各种做法并不是很满意,加上最近自己收到敕令要远赴海都部落斡旋边贸,虽然皇上在敕令中不遗余力地赞赏自己,称自己不仅通晓西边多部落语言,还了解汉地贸易行情,是去海都部落斡旋的不二人选,但明摆着就是要分离真金的左膀右臂,削弱他在江南一带的势力。 真金对来自大都的各种非议和做法,心里虽不满,但面子上只得接受,并且他不但要接受,还要办一场盛大的晚宴,让人们认为他是高高兴兴的接受。这样一来,方可堵住大都众人的悠悠之口,把那些所谓的真金联合安童要霸占江南产粮大省,把持军队粮饷来源等的流言彻底驳斥……安童自己也通过这个晚宴,对外卸下婺州将军的名号,表明自己听从皇上号令,远赴海都部落,从而减轻大都对真金和安童“联合”的顾虑。当然,这些都是真金和安童私下商议达成的共识。可李资谦的出现,也让安童感到了意外。 收到真金的晚宴拜帖,孙承着实为难的一番。虽然对他不像其他汉人那样排斥蒙古人,但是欣然应邀蒙古王爷的晚宴还是有些难为,毕竟孙承曾为大宋五品御医,食人俸禄,必将忠人之事,况且孙承的家国是因为这一群人才亡的。可是,一想到月瑜,还想到前朝皇帝的嘱托,孙承知道这个晚宴他是非去不可的,而且还要把一个漂漂亮亮的月瑜一起带过去。 只有一个人,看不见疾风骤雨,也察不出暗流涌动,因为她就在风暴的中心,非常平静。 昨日,璇儿拿来一个扁壶,上面烧有些许蓝色的纹路。 涂安真认真一看,眼前的这个扁壶窄口细颈,壶肚遍而然滚圆,各部分比例协调,可是瓷土质量不佳,导致整个器物底色偏黄,但那几道蓝色的纹路倒是亮得耀眼,那种湛蓝,是上好的西方青料才能呈现的效果,她的兄长就是因为想找这样的青料才没了踪影。 “这个东西叫我们叫扁壶,它上彩的颜料是好料,非常难得,可瓷土成分不好,磁窑的温度也没有把握好,所以釉面看起来有些凹凸,但总体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东西。”涂安真也不管璇儿听不听得懂,总结了一番。 璇儿大悟似得点点头:“哦,刘伯说让你在明日的晚宴上也照这样说一番。” “刘伯说的?明日有晚宴?谁请的?有谁参加?”她一口气提了四个问题。 璇儿当然不知道答案,又紧张起来,脸也跟着红了,“奴婢……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啊?没关系,脸红什么啊?”她笑道。 “奴婢……奴婢……”被涂安真一打趣,璇儿更紧张,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慢慢来,慢慢来,别急,还有什么事?”涂安真不笑了,话语尽量温和。 她温柔的话语让璇儿脸上的红晕退去了一些:“刘伯还让奴婢伺候姑娘更衣,试试明日晚宴的衣裳,不合适的今日拿去改了。” “明日到底是什么场面,还有新衣服?”涂安真想问,可她只是在心里问自问,终究没有再问出来。 璇儿拿来的衣服居然是汉人女子装束,这让涂安真有些意外,毕竟现在这个情况,让她穿蒙古人的袍子马靴都是应该。襦裙布料丝滑,颜色很高贵——蓝得发紫,配着月白色的腰带和发带,看得出裁缝的用心。 “姑娘,你真好看!”璇儿帮涂安真试上衣服,还扑了些胭脂,顿时让涂安真苍白的脸色有了神采。 这还是第一次有同性这样夸涂安真,涂安真毫无征兆的脸红了,璇儿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涂安真也是第一次见璇儿笑,她笑起来是那么纯真,像个孩子一般爽朗。 都督府大厅,灯火通明,各路宾客齐聚一堂,一同参加真金的晚宴。 “各位,粗茶淡饭,聊表吾心!”众人刚刚落座,真金便端起酒杯,向大家敬酒:“吾皇万岁,承蒙圣恩,和平取得池州,又幸得各位照顾,助皇上完成大业,我皆铭记在心,感激不尽。”说罢,举起酒杯向北方一拜,仰头一饮而尽。 真金一袭月白色长袍,长身玉立,长袍的下身绣着两只老虎,猛而不凶,却无比威严。他腰间系着紫色的水晶,细看竟与涂安真的紫色褥裙是同一颜色。不知是春日温热亦或水晶照映,一贯脸色苍白的真金今晚却脸色红润,气势勃发。 真金说完,安童也适时地举起酒杯,歌颂到:“吾皇宽仁,尧民尽喜。今圣主欲一统华夷,盼诸邦进礼,实乃恩泽万众。臣能助吾皇一臂之力,荣幸之至啊!” 今日的安童,身着藕荷色长袍,领口和袖边都嵌了金边,天青色的丝线勾勒出青色细竹子,为了配合真金,安童一改往日的蒙古细辫,梳了和真金一样的宋人头髻顶在头上,更显他温文尔雅,丰神如玉。 真金望着激动的安童,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举起了酒杯,朗声到:“让我们举起酒杯,给安将军饯行,只盼安将军早日平安归来。”两人相视一望,对饮而尽。 座下众人有的是第一次见安童,有的对真金和安童的亲密关系略知一二,但安童要远行,真金要送他的消息都没听说。当然,众人各怀心思,为了避免尴尬,更为了表现得互相很熟悉的,因此也都哼哼哈哈地陪喝了一杯酒。 安童要离开?怎么?和安童对坐着的涂安真刚刚才为再见到他而高兴,可是后一刻却又得知他要远行?涂安真心中满是疑惑,可是中间隔着上坐的真金,她却无法发问。 真金和安童的一番祝酒词直接把晚宴的气氛引向了热烈。直禄脱本是豪爽之人,他与真金的在怄气是不假,但安童去的地方,是他的故乡,而在外征战已久,安童的此番远行,也勾起了他的乡情。 “长生天保佑安将军给部落带去福音!”直禄脱向安童敬酒。安童大大方方地端起酒杯,对敬,一饮而尽。 未进一颗米一勺菜,众人便几杯酒下肚,未免都有些吃不消,刘伯一切都看在眼里,命令下人们赶紧盛饭菜,大家都丝毫不客气,一时间晚宴热闹起来。 间隙,真金又提:“请允许我尽地主之谊,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高丽世子李资谦。” 李资谦看着众人你来我往的敬酒,早已按捺不住上前表现,可是真金一直不说话,他也不便出头,还好真金在这个当口介绍了他。 真金话音刚落,李资谦就站了起来:“吾皇万岁,在下李资谦,高丽人士,能在此地认识燕王和诸位豪杰,三生有幸,这杯就,在下先干为敬。” 李资谦怎么也在这?他是高丽世子?他和谢大娘不是……淮山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涂安真有种不详的预感。 没等她理清思路,又被真金的话语打断:“这位是医术高明的孙承先生,多次救人于危难,又有恩于我,值得尊敬。”真金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诚恳。 孙承从医多年,第一次在这样重大的场面被人如此隆重的介绍,感到受宠若惊。 涂安真对孙承是万分感激的,这位大夫极大的缓解了她的苦痛,所以真金介绍孙承时,她自然而然地举起了酒杯。孙承端起酒杯,先向真金点头示意,又与她隔空对敬,饮尽。 跪坐在孙承身后的月瑜小声地说:“师傅,少喝点!” “燕王揽尽四方俊杰,天下人才,力图重振经贸,真是雄图伟业,运筹帷幄啊!”今日的忽辛,身着墨绿色长袍,发髻梳成回回人常见的麻花卷,肤色虽黑,脸上也有些淡淡的伤痕,但双眼炯炯有神,不知情的人根本他曾遭受牢狱之灾。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听起来就有不同的意思。 真金的确比之前见到的许多蒙古人要高瞻远瞩得多,目前为止也比绝大部分的蒙古人温和纯厚,所以孙承才想要投靠他,在这乱世,为月瑜找个稳固的靠山,也给自己留给活路。 安童听罢忽辛的话,眯起了眼,悄悄地打量起这位财政大臣的儿子来。他说这话看似歌功颂德,实则大逆不道,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这人才,是皇上的人才,区区一燕王,怎能替皇上运筹帷幄,又谈何雄图伟业?显然,真金同样想到了这一层,他对着安童皱了皱眉头,安童也轻轻地摇了摇头。真金对刘伯使了个眼色,刘伯便示意下人搬上来一个木箱。 “大家都来看看这件瓷器!”真金示意刘伯打开木箱。 箱子一被打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件瓷器上,那是一只扁壶,就是涂安真昨日见到的那一只。大厅里的烛火点得再多,都不似白天那样明亮,所以在这样的光线下,众人看到了扁壶还算平滑的釉面反射着微微发黄的烛光,湛蓝的几道简单花纹显得典雅大气,整个扁壶造型优美,让人忍不住想把玩,就连直禄脱这样的武夫,都惊叹得叫出声来:“好东西啊!” “是不是好东西,得让懂行的人来鉴别。”真金转头望向涂安真,“安真是来自浮梁城有名的烧瓷世家,她家烧过许多前朝贡品,她说好,那才是真的好。” “过奖了,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涂安真站起来,向大家示好。她今日穿上了昨日试穿过的紫蓝色褥裙,只是没有带上一起送来的月白色发带,蒙古人尚白,把白色看成是高贵的眼色,但是汉人却认为白色是死人才用了眼色,所以梳妆时,涂安真让璇儿梳了两个长条的麻花辫,用紫色的发带缠绕起来,更加可爱灵动,加上她举止优雅大方,颇有大家闺秀之风。 “这件瓷器各部分比例得当,画工精湛,简单的几笔蓝料,就让人有洒脱尽兴之感,颇为难得,美中不足的是瓷土成分不好,烧制的温度也没有把握好,所以大家自己看,它表面的釉色有些凹凸不平,还有些发黄。” “是么?”安童好奇的走上前去,仔细观察起来,突然他大叫:“涂姑娘说得没错,表面是有不少小孔!” 是么?众人好奇地围了上去,真金满意地看着涂安真,点了点头。 一阵观赏把玩之后,众人才回到了座位上,真金清了清嗓子,朗声到:“这只扁壶,只是试验品,待下一批成品出来,我将上奏吾皇,我大元要将这样的瓷器,贩售到西边的各个部落,各个汗国,大元还将开放民间瓷器贸易,繁荣市场!” 什么?开放瓷器贸易?没有听错吧?! 涂安真迷惑了,她爹涂贾烧了一辈子瓷器,所有的瓷土、颜料来源一直都由官府把持,每次到瓷窑定制瓷器,提供的原料都是非常有限,若有失败率过高,便只有私自高价另购填补。一开始没有经验,失败率极高,烧制成功一件就要花费几十上百件的原料,有的年景赚的工钱都不足以购买原料。后来随着技艺的提高,爹渐渐能在有限的原料里尽可能地烧出更多的瓷器,加上娘别开生面不同于其他瓷窑的画工,使得来浮梁城收瓷器的官员对涂家的瓷器情有独钟,可好景不长,官府供的原料越来越少,要的瓷器件数却越来越多,不仅涂家一家,多家瓷窑都难以为继,后来才发生了她兄长涂安青出走西域,寻求青料的事情。 可是现在,蒙古人要开放瓷器贸易?意思是允许烧瓷的各种原料自由买卖?那涂家的瓷窑,有可能重新燃起来?这一切该不是幻觉吧?她没有听错吧?可是就是这丝渺茫的希望,也足以让她高兴起来,她握着筷子的手有些抖,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 然而,李资谦并不懂这些,他只是纳闷:为何在淮山村像个累赘一样的涂安真到了蒙古人这里如此受重视?明明是前朝公主,却被真金视为上宾,安童好像对她也青睐有佳,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真金一直是晚宴节奏的把控者,众人还没有从关于瓷器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他又让一群女子上来表演歌舞,众人在丝竹声间品尝饭菜,互相敬酒。歌舞中不仅有汉人的旋舞,还有蒙古人的盅碗舞,最后竟有高丽的长鼓舞,李资谦多年未闻乡音,一介汉子,看罢竟流下泪来,直禄脱赶忙上去敬酒,李资谦也爽快的喝了下去…… 一个多时辰的晚宴,各种消息,各种揣摩,各种表演,又各人各怀目的,根本没法好好品尝饭菜,只是喝酒……直禄脱明显是醉了,因为他找忽辛喝酒,有些失态,忽辛打心眼里看不起真金,反而对指挥将士在血海里厮杀的直禄脱尊敬不已,于是他拉着直禄脱毫无顾忌地喝起来;孙承没想到高丽世子会如此精通医术,同行交流起来,话也特别多,酒逢知己千杯少,月瑜怎么也拉不住孙承,一大把年纪了还和李资谦一杯一杯地干……只有涂安真,想起几个月前池州城满城饥荒的景象,看着眼前的饭菜,便没了胃口,于是她向真金告退:“我有些头晕,想先回去休息。” “怎么了?”真金真在兴致勃勃地看着大家,忽闻她的告退,神情紧张了起来。 “没事,就是有些累罢了。” “臣送涂姑娘回去吧!”安童提议。 真金望望席间喝得正起兴的众人,点了点头。涂安真正要起身,一个不小心,差点跌倒,安童赶忙来扶,这一下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喝得醉醺醺的忽辛取笑涂安真:“没想到涂姑娘身残志坚,还懂瓷器啊,哈哈哈……” 涂安真的脸一红一白的,她抓紧了安童的手臂,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快走,别理他!”安童在她耳边小声地说。 真金恶狠狠地瞪着着忽辛,忽辛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和直禄脱喝酒。 第25章 夜幕惊魂 “你还好吧?”安童扶着涂安真从都督府大堂里走出来,关心地问。 涂安真没有回答。 安童又问:“我们出去走走?” 涂安真还是没有说话,安童竟也当成了默许,直接带着她走出了都督府。 “你的腿怎么又这样了呢?之前不都快好了么?”安童低下头去,想查看她的右腿。 涂安真看着安童弯下去的腰,眼泪突然吧嗒一下,滴在了他的后背上。 安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直起身来,安慰似地拍了拍涂安真的后背。他这个细小的动作,把涂安真一直的坚持击得粉碎,她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夜色虽沉,涂安真脸上的两行泪水却是星星点点,安童的心像被针尖划过一样刺痛,这几个月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忍不住了,双手捧起涂安真的脸,借着昏暗的光线,看见了涂安真眼里的痛苦和无助,他轻轻擦去涂安真脸上的泪水,温柔地说道:“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顺势把涂安真搂在了怀里。 所有的声息在那一刻都停住了,涂安真把头埋在安童的胸前,听见他沉稳的心跳,每一次,都是这样,在她最无助、最迷茫的时候,安童总是张开怀抱,温柔地迎接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涂安真累了,慢慢停止了哭泣,她微微一瞥,发现安童衣服的胸前,已经湿了一片,涂安真不好意思地说:“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嗯。”安童毫不在意。 涂安真的鬓边贴着安童的脸颊,她感觉到了他沉沉地呼吸,安童呼出的热气也吹进了涂安真的耳廓,弄得她有点痒。她轻轻甩了甩头,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几十丈外都督府门口立着的人影。 那是燕王真金!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站在哪里的,他的身后像是有一团黑色的浓雾,散发着恐惧的气息,月白色的长袍映出了他比黑雾更沉的脸,冰冷得让人颤栗,涂安真心里一惊,片刻间全身像被冰块镇住,寒意刺骨。 “怎么了?”安童察觉出涂安真的变化,轻轻地问,他的声音像冬天里火炉,温暖得可以把人融化。 “没……没什么。”涂安真别过了头,故意不去看真金。 安童不再说话,脸上挂起不为人知的笑意,扶起涂安真,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池州城不像以前一般繁华,没几户人家点着灯,城中街道上黑漆漆的,走了好远,才看见一家小酒馆,点着昏黄的烛光。涂安真想起都督府里明亮的烛火,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我要离开一阵。”坐在酒馆里,安童对涂安真说。 “我知道!”涂安真像个受气的小姑娘,嘟着嘴说。 安童笑给着她倒酒:“来,跟我说说你这几个月都去哪儿了?干了什么?” “我……我其实是想回家看看,可是却迷路了,进到了一个叫淮山村……”涂安真的腿突然钻心地疼,疼得她说不出话来,只得一边用力地抓住小腿,一边用力的拍打。 “怎么了?”看到涂安真痛苦,安童心疼极了,赶忙握住了她的手,又蹲到她身边,帮她按摩小腿。 “没事,孙大夫说这种症状很快就会消失,慢慢地我就可以不用拐杖了。”涂安真尽力挤出笑脸,可是却比哭还难看,她把安童推开:“你坐,你坐。” 安童只得坐下:“这也是在淮山村弄的?” “嗯。” “是不是王资谦?”安童试探性地问。 一提到王资谦,涂安真就警觉起来,她意识到安童也是个蒙古人,无意间她便闭紧了嘴。 “放心,他把你交给了我。”安童的回答并不能放宽涂安真的心。 她依然紧张:“他把我交给你做什么?” 安童不动声色:“他只是告诉我,你是个重要的人。” 重要吗?我对淮山村的人这么重要吗?涂安真在心里自问,我还能对谁重要? 安童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郑重其事地说:“你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很重要!” 涂安真还未来得及思考安童说的话,几个黑影从酒馆外蹿了进来,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涂安真拉离了凳子。 涂安真挣扎着,力图去拿桌边的拐杖,没想到拐杖挂住了桌子,桌上的酒杯已经洒了,桌子眼看就要掀翻,安童一跃跳上桌子,两眼放出凶狠的光:“你们是谁?放开她!” “上!”拉住涂安真的人一声令下,三个黑影像安童扑了上去。 涂安真左右用力扭动想拜托那只勒住她肩膀的手,耳边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别动!我们是来救你的!” 安童没有武器,但身为婺州将军武功自然不弱,三个黑影拿着剑,招招都指向安童要害,却也讨不得半点便宜。 只见一道寒光砍向桌子,桌子被劈成了两半,安童从桌子上跳下,顺势向涂安真冲了过来。哪知另一人却挡在了涂安真前面,用剑刺向安童的咽喉,他只得避让。 真正的安童出现了,他额头青筋爆出,两眼发红,混上上下散发着怒气腾腾地杀意,嘴里一字一句地说:“放了她,留你们全尸!” 涂安真吓呆了,她认识的安童,温柔、善解人意,白净的脸上满是笑,说起话来也是和和气气;可眼前的这个安童,像一头被抢了食物的狼,眼里的凶光就能扼住对手的咽喉。 “为村长报仇!”一个黑衣人冲了上去,一片利刃劈向安童左肩,安童像右避让,顺势转身半蹲,用手肘从下往上顶向黑衣人的肋骨,咔嚓——肋骨断了!黑衣人踉跄往后退步,嘴里却大喊:“少爷,快带涂姑娘走!” “站住!”安童冲上来,却又被另一黑衣人拦住…… 拉住涂安真的人狠狠地砸了她的后颈,她晕过去了,全身松软地让人拖着走。 “少爷,快走!”两个黑衣人拼了命与安童厮打,安童本就没有武器,竟前进不得半步,眼睁睁地看着涂安真被人拖得越走越远。 “安童,人呢?”当安童把眼前的两人收拾了,真金带着哈兰术和几个侍卫,匆匆忙忙赶到。 安童擦了擦手上的血,问:“燕王怎么在这?” “别废话,告诉我涂安真在哪?”真金急急地要追。 安童把真金拦下:“没关系,他们跑不远,先把这两人带回去,我带人去追。” “我和你一起!”真金握紧了佩剑。 “燕王,您……”安童话中有话,但又没有说出来。 真金犹豫了一下,对哈兰术说:“你们跟上安将军,务必保证将军和安真的安全。” “诺!”哈兰术便随着安童,消失在池州城的小巷当中。 天居然亮了,安童和哈兰术一无所获。当安童得知自涂安真出了都督府的门,真金便命令哈兰术一直跟着,直到哈兰术发现安童和涂安真遇袭,匆匆跑回都督府搬救兵,真金二话不说撇下晚宴就前来营救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难道真金对安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作为燕王,真金的一切行为都是允许的,可作为朋友……安童不敢想,因为他深知作为一个臣子应有的姿态,所以当安童回到都督府见真金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复命到:“暂时没找到,不过他们肯定还没出池州,燕王一定能找到的。” 什么?!没找到!没找到!没找到你就这样回来了?真金怒火中烧,好端端地人就这样被掳走了,你居然说没找到!!真金脸涨得通红,双目圆瞪,指着安童:“你……你……”半天却没说出话来。 安童自然清楚真金的心,但他更知道当下的境况是最好的结局。他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说:“臣有罪,未保护涂姑娘周全,但恳请燕王准许罪臣先完成皇上吩咐下的任务,今日先与商队一同出发共赴海都部落,待罪臣返回,任凭燕王处罚。” 真金右手拳头紧握,狠狠地砸在桌上:“好你个安童,皇上的事重要是吧?好,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说罢,用力踢了一脚桌子,愤然离开。 安童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真金离去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纠结,转瞬间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26章 干柴烈火 “安真,安真,醒醒!醒醒!” 涂安真被一阵呼唤声叫醒,她后颈酸痛,脑袋沉沉,眼皮很重,意识有些模糊。 “我是莫顿啊,安真。”莫顿见涂安真眼皮跳动,又用力推了推她。 “我在哪……莫顿?”涂安真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模糊的人影好像莫顿,挣扎着要拉他。 “我是莫顿啊,安真,你怎么样?”莫顿急忙伸手握住涂安真的手。 “这里是哪里?”涂安真清醒了过来。 “这是……”莫顿停住了,没有回答。 “少爷——”一个中年男人的随着声音进来。 “吴长老!”涂安真认出了他。 吴业看到了涂安真握着莫顿的手,但并不在意,只是关心地问:“涂姑娘,感觉怎么样?” 涂安真看着莫顿:“还好。淮山村的人怎么样?” 涂安真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瞬间跌入了冰点,吴业拉下脸不说话,莫顿也低下了头。 “怎么了嘛?”涂安真不解。 “村长……村长被人害了,淮山村也暴露了,我们出来就是想找莫顿商量看怎么办?”吴业看向莫顿。 莫顿望向涂安真,悲伤的眼神像是无声的哀嚎,令人心碎,涂安真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两人互相握住的手也愈发用力。 “涂姑娘,敢问你和都督府里的蒙古人是什么关系?”吴业的话打破了屋子里悲伤的氛围。 “我……我……他们……”只是简单的朋友的关系,可涂安真顾忌到淮山村一直以来与蒙古人不共戴天的仇恨,不知该如何解释。 莫顿打断涂安真,严厉地问:“跟你一起在酒馆里人非同寻常,而且是个蒙古人,你怎么认识他的?” 这世道虽然大多数人不接受与蒙古人做朋友,可是淮山村的村民不是不问过去么?况且自己还是被掳掠出的淮山村,淮山村的人凭什么管这些呢?莫顿这样质问,涂安真心里很不高心,但并没有说话。 涂安真的沉默像一颗炸弹,点燃了莫顿的愤怒,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积压的情绪瞬间就爆发了出来:他甩开涂安真的手,大声质问:“快说,你跟这些蒙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在都督府住了这么久?他们还请大夫给你看病?你到底是谁?是不是你把他们带进淮山村的?” 涂安真看着眼前像野兽一样愤怒的莫顿,心中亦有不满,本想讥讽地回敬几句,可当她听到莫顿说她和蒙古人勾结的时候,她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呆表情,然后,就不说话了,涂安真别过头,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莫顿见状,意识到自己说话已经超越来界限,可又不好收回,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转身摔门而去。 目睹眼前到一切,吴业急了,几乎是哽咽着说:“安真,少爷到心你肯定知道到啊,从当初把你从温汤里救回来,给你饭吃,帮你疗伤;到这次把你从蒙古人手中救过来,少爷都是拿了命在拼啊?村长死了,素莲也死了,少爷他心里,难受啊!” 涂安真听闻,大惊,连忙问:“村长怎么了?素莲怎么了?” 涂安真这一问不要紧,吴业,一个七尺男儿,居然在她面前哇哇大哭起来,涂安真挣扎着挪到吴业身边,安慰地拍着他地肩膀,眼泪又流下来。不知两人有多少泪水,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居然弄湿了衣襟。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再最不想来的时候来,半夜里,涂安真的毒瘾发作了。 骨头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痛不欲生,五脏六腑烧得火热,喉咙里要冒出火来,四肢却冷若冰霜。“莫顿,莫顿!救救我!救我!”涂安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沙哑着喊道。 莫顿听到了屋里的响动,跑了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涂安真脸色发白,嘴唇发黑,沉重的呼吸像是要吐出火来?这真是王资谦下的毒?蒙古人请大夫给她看病就是因为这个?莫顿握住涂安真的那不安份的手,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心里急得火急火燎。 “怎么救?”莫顿问涂安真。 “找……找孙大夫……”涂安真用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挤出答案,说完便晕了过去。 “去哪里找?”莫顿坐上了床,抱起涂安真问。 涂安真已经不会回答。 莫顿又摇了摇涂安真的身体,还是没有反应,他真的急了,一脸的哭相——他怕涂安真成为第二个素莲。 吴业进来了:“少爷,先给姑娘换个衣服吧,你看她的汗。”莫顿这才注意到涂安真的汗像水一样流过额头。 “这……”莫顿犹豫。 吴业边往外走边说:“少爷,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感染风寒,你是要救她,她不会怪你的,我去找找这宅子里还有没有她能穿的衣服,给她换上。” 涂安真现在待的这个宅子,主人本是吴业在池州城的故友,只可惜吴业找到这个宅子的时候,宅子里已经人去楼空,破败不堪。吴业带着两人稍微收拾了下厢房,又用淮山村独有的暗号联系上了莫顿,才一起在这个宅子里安顿下来。 莫顿拿起一条布巾,准备给涂安真擦汗,余光看到涂安真胸口居然是湿的,又摸了摸她的背后,才发现涂安真背后的衣服湿得可以拧出水来。这可不行,是要感染风寒的!素莲就是出汗太多没有擦干才染上的风寒加剧了伤口的化脓,得赶紧换衣服!莫顿想叫吴业,可吴业却没了踪影。 莫顿把涂安真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肩头,摸着她身上紫蓝色的褥裙,一寸一寸,慢慢褪去。褥裙不厚,丝滑的材质在汗水的浸润下,凉凉的,像冰块碰到指尖。来回的触摸间,莫顿的感官渐渐被开启,全身开始发麻,耳朵里清晰的听到涂安真重重的喘息声,他愣住了…… “少爷,衣服放在这。”吴业不知何时进了屋子,随后又是一阵关门的声音。 莫顿的思绪被吴业的声音打断,可是瞬间脑子里的影像让他再度迷离——涂安真还穿着最后一层衣服,湿透了的衣服裹在她身体上,莫顿吞了吞口水,扶住涂安真,打算把她的湿衣服脱掉,换上干净的衣服。 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肌肤,湿漉漉的,还带着凉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她身体的味道,夹杂着汗味,强烈地冲击着他的鼻孔,让他无法保持理智……这是从未有过的场景,更是不敢想象的场景,这是多么的荒谬,可是莫顿又感觉有一丝丝美好…… “救……我……”涂安真不知几时有了知觉,声音噎在喉间,含混不清,一只手臂突然紧张,挽上了莫顿的腰。 “唔……”莫顿还没来得急起身去拿干衣服,力气却被抽的一干二净,连手指似乎也抬不起来。 “我……”涂安真第二个字还埋在喉头,另一只手却也已经挽到了莫顿的腰上,就连她耷在莫顿肩膀的头,也靠莫顿的脸近了一些。 “安真——”莫顿已经控制不住,抬手把湿衣服扔下床,不由自主地搂过涂安真,翻身躺在塌上…… 莫顿的体温源源不断地输向冰冷的涂安真,两个人之间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似乎可以听到彼此不安的心跳。 “唔——”冰凉得已经僵硬了的涂安真放松了下来,微微推开莫顿的手臂,嘴里发出破碎而软弱的□□声。 莫顿听到这模糊的□□声,眼睛微微睁开一线……是她的声音吗?她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吗?莫顿脸红心跳,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 涂安真的唇近在咫尺,双眼不安地紧闭,潮湿的气息,灼热的诱惑,莫顿夹紧双腿,力图掩盖已经苏醒了的欲望。 “嗯……”涂安真的每一次发声,对莫顿都是煎熬,更何况她每次都伴着身体的扭动。 涂安真要试图翻身!她不连贯的动作,碰到莫顿的身体,立刻变成了悸动的痉挛,莫顿血气盛旺的身体,已经开始朦胧的憧憬欲望。 早些年的束带式上,淮山村的人们对男女之事并未讳莫如深,温汤边也常有亲热的男女,所以莫顿并不是一无所知,更何况,面对着的是一直爱慕的人。他开始去解自己的腰带,克制二字,是想都想不起来的,更不要说,能够做到…… 奇怪的是,涂安真居然没有抗拒! 东厢房里,雕花围床上,一男一女,□□相拥,冰冷的阴柔躯体间对刚毅的阳刚之气是那么的渴望,就像干柴遇到烈火,一点就燃。探索是痛苦的,可达到顶点的那一瞬,深入骨髓的痛苦都释放了开来,涂安真骨头里的蚂蚁不见了,耳鸣也已经消失,全身的每一个打开的毛孔都在吸收着温热的气息,蜷缩成一团,被人从背后抱着躯体,像婴儿窝在摇篮里一样舒服。 沉眠一夜,天又亮了。 被涂安真压着的手已经麻了,莫顿轻轻地抽了出来,转头准备起身,不想却听见冷冷一声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莫顿本要行动的身体僵住了,他的头别过一边,竟不敢动弹。 “你……你!”涂安真激动得大叫,双手支起身来,蜷在床脚,拉过被子盖在肩上,无助的泪水淌过脸颊。 莫顿低下身,俯在榻前,一种近乎跪的姿态,“不要哭,原谅我,我一定会对你负责!”他的声音有痛苦,更有祈求。 “你竟然……竟然……”涂安真带着哭腔,一手拉着被子,一手握拳恨恨地砸向莫顿。 莫顿紧紧地抱着涂安真,一言不发,任凭涂安真的拳头打在背上。 哭久了,涂安真累了,声音越来越小,原本紧握拳头的手也松了下来,搭在莫顿的背上。 莫顿捧起涂安真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你!我会用我的全部,一生一世地爱你!” 涂安真看着莫顿满脸惶恐却又语气坚定,心中的刺像是被柔情沁润,渐渐软了下来,她想起身下床,可全身无力,不小心瘫倒在床边。 莫顿大叫:“安真,小心……” 涂安真脸上有痛恨有厌恶,眼中泪珠转来转去,却不发一言。 莫顿一脸愧疚,低头自责道:“我……错了……但是……” 涂安真凄凄然一闭眼,豆大的泪珠划过脸颊,她擦了擦,挣扎着爬上床,转过身去,不理莫顿。 莫顿说不出话看,怔怔看了涂安真一阵,慢慢站起来,慢慢往后退,忽然转过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屋子。 第27章 孽缘难断 “没人!没人!没人!你们都是饭桶么?”真金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把茶盏摔在了地上,安童离开两天了,涂安真却还不见丝毫踪影,“好个安童,就这样走人了!走了以后就别再回来!”真金自小和安童一起长大,安童比真金稍年长,加上真金的身份,安童对他当然礼让又照顾,可这一次,安童明明办错了事,却义正严词地说领了皇上的命令要和商队的人西行。领了皇上的命令自当肝脑涂地,可是在这个时候安童偏偏弄丢了涂安真——那个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 哈兰术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燕王发火了,他先是把出门寻找涂姑娘的亲兵大骂了一番,后来又竟然摔碎了刚刚烧出来的茶盏样品,那是他和几个仅存的瓷窑工人多天努力的结果,本打算献给大都那边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哈兰术,再给我派人,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安真找出来!”真金怒气中烧,两眼通红。 “诺!小人一定全力寻找涂姑娘!”哈兰术惊恐地领了命令,带人继续在池州城中挨家挨户地寻找。 “师傅,你猜我今天在城里看到谁了?”月瑜问孙承。 “谁?” “莫顿!” 孙承疑惑:“他居然还在?没去临安?” 月瑜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也许他还没想到办法吧!” “也是,这里刚刚归蒙古人接管,他应该很难拿到通关文书。”孙承点头。 月瑜并不在意莫顿,话题一转,问孙承:“我们什么时候回医馆?” “再看看。”孙承始终想在都督府里寻找机会。 月瑜心里不悦,她知道孙承的意思,“可……” “再忍忍,一切都会好的。”孙承安慰月瑜。 月瑜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是怎么想的,但是她可以肯定一点,孙承从来没有害她之心,可是这人的行事手段、策略计谋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明明就不招真金待见,为什么就是要赖在都督府不走?一定要靠上真金才能活下去么?平平淡淡呆在医馆里不行么?想归想,月瑜面上并没有表露,只是默默地低头做事。 孙承在屋子里踱步了一阵,又问正在配药的月瑜:“莫顿跟你说了什么了没有?” “他其实问能不能请你去看病?” “嗯?谁又病了?”孙承疑惑,莫顿怎么在池州城也有病人,素莲不是刚…… 月瑜并没有放下手中研磨棒,“我也挺奇怪的,他不是从外地来的要去临安么?怎么在池州也有病人?” 孙承不语,眼神迷离,似乎在思考什么,“你知道他在哪里落脚?” “应该知道”,月瑜点头。 “带我去!”孙承想到莫顿手中的布防图,还是决定去会会他。 “现在?”月瑜望望屋外将晚的天色,不禁反问,孙承的决定让她摸不着头脑。 人生不如意之十有八九,如果孙承之前的遭遇都是不如意的话,那么现在他能自由地进出蒙古人的都督府,还能得到真金的信任,也算是否极泰来了,可人心的贪婪,总是会导致一个又一个的错误决定,特别是没有立场的人,常常会因为蝇头小利而万劫不复。孙承想见莫顿,是隐约觉得他手中的那张人皮地图还有那么些利用价值,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决定把所有人都卷入了另外一场深渊。 “你们是我家少爷请来的?请进请进!”吴业对背着药箱而来的孙承和月瑜并没有防备。 打从进宅子的门开始,孙承就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脸熟,但又说不出是哪里熟,他跟在吴业后面,上上下下打量着吴业,努力的回想。 月瑜毫不在意,只是这是一处破败的宅子——大门的门闩是坏的,暂住的人拿了一根简陋的木棍卡着,随时都有可能被人闯进来。宅子的前庭很大,所有的树木都已经枯萎,留下一段段干枯的枝丫,四处洒落在没过脚踝的荒草里,人踩上去吱吱作响。夜色下,老鼠在草丛间窜来窜去,还有各种小虫飞来飞去,一派荒芜凋零的景象。大堂里根本没有点烛火,黑漆漆的,只有西边和东边的厢房里有昏暗的火光。 “二位请随我来。”住处虽然破败,吴业却没有失去基本的礼仪,他引着孙承和月瑜往东厢房昏黄的烛光走去。 “涂姑娘!”孙承见到涂安真的一霎那,惊呆了,“原来你在这里!”月瑜快步走到床边,握住涂安真的手,“太好了,你在这里。” 涂安真抬了一下眼皮,却无力回答,只是用眼神示好。 “你们认识?”吴业的脸色有变,心生警惕。 还没等孙承回答,月瑜已说明:“我们一直都在给涂姑娘诊疗。” “吠——”吴业身上的佩剑已经出鞘。 “你要干什么?”孙承不顾抵在喉头的利剑,一把拉过月瑜,挡在身后。 吴业满脸仇恨:“原来你们是鞑子,还不赶快拿命来!”说罢就要刺向孙承。 涂安真力图劝阻,可是喉咙干哑,根本发不出声,身体也无力动弹,孙承昂着头面对吴业,冷冷地说:“鞑子?哼!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 “是谁?” “大宋寿和公主在此,列祖列宗在上,何人造次?”孙承说得慷慨,可月瑜却一脸的沉静淡漠。 “你是大宋公主?”吴业望向月瑜,一脸的难以置信,手中的剑也垂了下来。 “我本姓赵名月瑜,封寿和公主,自小在甘露寺替天家祭礼,灾祸连绵,是御医孙承相救,苟活至今。”月瑜淡淡地回答,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 涂安真瞪大了眼睛发不出声,孙承责怪月瑜:“不必与他计较!” “末将拜见公主!”吴业跪下磕头,咚咚地震得屋子回想。 “你是?”月瑜有些吃惊,但还是赶紧扶起了吴业,她虽习惯了平民生活,但皇家礼仪是长进了骨子里,即使多年未行礼,但亦未疏落。 吴业激动得泪水连连,“末将乃莫少华将军副将,多年前曾随莫将军南下援助益州抗蒙古人,可不想未达目的地已听闻城池落陷,中途又遭鞑子攻击,流落深山老林,苟活于世,愧对大宋啊!” 孙承斜眼示意了下吴业,似乎暗示他不要再说,吴业领会到了意思,却毫无顾忌:“涂姑娘也出身不凡,乃大宋皇家子孙。” “什么?!” 犹如晴天霹雳,像一盘冷水,把涂安真和月瑜从头到脚彻底地泼湿。 月瑜站不稳,靠倒在床围上,涂安真努力挣扎着要坐起来,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脸生生地憋得通红。 “实不相瞒,我在此监视都督府已经多日,涂姑娘是被歹人从我们淮山村掳掠到这的,我们必须救她出来,看你们在都督府诊疗她,我们以为你们都是鞑子,可是你们怎么会……”吴业说得诚恳却又满是疑惑。 “一言难尽。”孙承叹了一口气。 “我……我是谁?”涂安真握紧拳头,努力坐了起来,声音像干枯的树桠,哑得没有生机。 吴业看了涂安真一眼,摇摇头,无奈道:“是莫将军将襁褓中的你送给了浮梁城的涂贾。” 涂安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声嘶力竭:“不可能!不可能!我爹是涂家,我家在浮梁城……咳咳咳……”一股血腥的味道窜上喉咙,用手一接,竟全是血,涂安真晕了过去。 “快扶她躺下,急火攻心,伤到肺了。”孙承急急地嘱咐月瑜,月瑜完全没有了公主的仪态,熟练地扶着涂安真躺下,吴业看在眼里,脸上涌上一股酸楚,心中深深地叹息。 宅子虽然衰败,可该有的器具却一件没少。吴业在宅子的大堂里点了蜡烛,整个宅子变得不那么荒凉,他忙里忙外的帮孙承和月瑜倒茶,好像他才是宅子的主人。 月瑜问:“吴副将,你刚才说涂姑娘也是皇室血脉,此话怎讲?” “我也是从莫将军处得知,先皇早年曾联合辽国抗金,涂姑娘是辽国柔嘉郡主之女,可惜郡主红颜薄命,未能抚养涂姑娘长大便已仙逝,先皇自知无法保护涂姑娘,只得送出宫外,以求平安。” “此事当真?”吴业说得再诚恳,孙承也半信半疑。 “末将以项上人头保证绝对是真,莫将军是当年护送涂姑娘出宫的人,涂姑娘一到淮山村,莫将军就认出了她,为了救她,莫将军也不幸……”说到莫少华,吴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论辈分,我还应该叫涂姑娘一声皇姑。”月瑜言语平淡无奇,心中却五味杂陈——世间最难挣脱却总是越缠越紧的,就是这般孽缘。她从未感觉过天家的温存,有的只是甘露寺冰冷的石床和永远做不完的祭礼,如果不是天家血脉,她也许还可以如庶人一般过完一生,但这一声“皇姑”,就像给她带上了紧箍咒,提醒着她的身份…… 曾经,京城南迁了,她病了,无地可医,无钱可医,孙承偏偏就是能找到她,治疗她,她也只能一直跟着他,敬重他,叫他一声师傅。可她这师傅城府颇深,又身怀血海深仇,似乎总是想利用她做点什么;涂安真,她这个皇姑,又好似与真金有着特殊的关系…… “吴长老!吴长老!快开门!”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响起。 吴业整理好了情绪,边朝宅子大门走去边说:“是莫顿少爷!” “莫顿!” “孙大夫!月瑜!”当吴业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三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少爷赶快进来!”吴业正要把那根简陋的门闩插上,“咔嚓!”有人撞断了门闩,随后一群士兵涌进了庭院,这回,轮到四人都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 “你们想干什么?”莫顿认出了那些人是蒙古亲兵。 “安真在哪?”一个低沉中透着愤怒的声音从大门传来。 孙承预感大事不妙,他望向门口:真金身着黑色长袍,杀气笼罩着全身,面色更是黑得恐怖,手持利剑随时要刺向敌人的要害。 “快说!在哪?”真金带回去大刑逼供的黑衣人供出了此处,莫顿在池州大街上的时候,就已经被真金盯上,可他没料到的是:孙承居然在此与人推杯换盏,丝薄的信任瞬间断裂,愤怒冲上了头顶。 吴业的惊讶早已变成了愤怒,他红着眼,咬牙切齿,“孙承,你竟然带鞑子来!你个叛徒!不得好死!” 里外不是人?亦或腹背受敌?孙承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僵局,怎么解释都不对!他不知所措,没了平日里的镇定自若,密密的汗珠渗出了额头。 “你们是谁?”院子里剑拔弩张,可月瑜并不惊慌,她显示出少见的大家风范。 真金注意到了大堂中央端坐着的月瑜,她的镇定令真金有些意外,完全不似医馆里那个小娘子的模样,真金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示意哈兰术到厢房找人。 “报——涂姑娘在这里!”哈兰术推开东厢房的门,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涂安真。 “全部给我带走!”真金一挥手,色厉荏苒,不容任何人抵抗。 “少爷……” “你敢?!” “燕王……” 什么人说什么都没有用,真金怒意上扬,听不进任何辩解。 涂安真又回到都督府了。 经历了两次失而复得,真金对涂安真那是一百个一千个的不放心。涂安真的屋子外面加强了守卫,都督府的各处也加派了人手,甚至对整个池州城的巡查,都更加仔细,生怕又有什么人,把涂安真劫持了。 “璇儿,你知道孙大夫他们关在哪里么?”从外面那个宅子里回来两天了,除了有人按时来送药,涂安真见不到任何人,只有问璇儿。 璇儿最怕别人问话:“奴婢……奴婢不知……” “不知道就算了。” “其实……奴婢听说抓回来的几个人都关在都督府里,没有关到府衙的地牢里。”难得璇儿说一段完整的话。 涂安真又惊又喜,转念一想,如果孙承不在府里的话,她喝的药又从哪里来的呢?可是,怎样才能见到他们?她想见吴业,想问清楚她的身世,还有莫顿,至少……至少有过肌肤之亲,至少在淮山村对她多有照顾,这份情怎么也得还了。 涂安真拉过璇儿的手,对璇儿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下他们关押的地方?” 璇儿神色慌张直摇头,她不想惹事,可又不想拒绝主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吧,我自己想办法。”涂安真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 管家刘伯教导过:不能让主人满意,是做奴婢最大的过错。可去打听孙承的下落,给她璇儿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啊。璇儿自己跟自己较劲,又自顾自的纠结起来。 涂安真觉得屋子里很闷,便叫璇儿跟了她,到花园里散步。 “安真!我就知道你在这!”听不出是无心还是故意,真金就是碰到了涂安真。 “民女拜见燕王。”涂安真收起了心里的胡思乱想,向真金行礼。 真金自然地扶起涂安真,“我都说了,你不必向我行礼,也不必自称民女。” 真金的手碰到涂安真的那一瞬,一阵痉挛通过她的全身,脑子里瞬间浮现那晚和莫顿同床共枕的画面,被侵犯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不经意地往后退,避让真金的手。 真金看出了涂安真的异样,“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涂安真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挤出笑脸面对真金。 “如果你感觉好一点,我有些事情向你请教。”真金大大方方地说。 “什么事?”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到书房中详谈。”真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涂安真当然无条件答应。 书房的放桌上,放着两大三小共五个茶盏,灰黄色的,边缘不是很整齐。 没等真金说话,涂安真就开了口:“这是谁家烧的茶盏,造型也实在不敢恭维。” “嘿嘿!”真金不好意思地笑笑。 涂安真立刻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看着真金,张嘴就想赔不是,真金脾气再好,毕竟也是王爷。 “不用,不用,你教我怎么烧好就好了。”不等涂安真开口,真金就已经找到了台阶下。 不等真金“赐座”,涂安真就一瘸一拐地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放下拐杖,笑笑,“烧瓷器非一天两天一人两人能够做成的事情,我家最多的时候,有八十多个工人,一炉窑口烧出来也不过二十件,能用的也不超过五件。” “真的很难,这段时间我是真体会到了!”真金根本不和涂安真讲礼数,只是连连点头。 “哦?你也在烧瓷器?” “嗯,桌上放着的就是我的试验品。” “哈哈,如果都烧成这样,我们全家都要喝西北风去了。”涂安真忍不住要挖苦真金。 “知道你厉害,这不就是要来请教你么?”真金居然毫不介意,仍然虚心求教。 涂安真突然记起那个真金对着她指点江山的夜晚,那时真金和今天一样,雄心勃勃、英气逼人,说他要学习推广汉人制瓷的技术,让瓷器不再是皇宫贵族的东西,还说要把瓷器卖到更远的地方去……好像他真的说到做到,现在的他不正在实现么?真金的月白色袍子笔挺齐整,一尘不染,苍白而瘦削的脸显得那么的高贵却又不失诚恳,微微上翘的眼角满满自信。她被他吸引了,她好像被在真金的气场包围,不由自主的仰视他、崇拜他、爱慕他…… “我能一起烧吗?”涂安真觉得不大可能,这里毕竟是蒙古人的地盘。 真金盯着涂安真的眼睛,笑意盈盈:“当然,只要你愿意,我很希望我们能一起烧瓷器。” 我愿意!我愿意!涂安真在心里大喊,她知道,只要她能在池州城很真金一起烧瓷器,那么重燃浮梁城她家的瓷窑就指日可待,瓷窑里的金黄的火苗,就像是生的希望,让人欢喜兴奋,但面上她只是点点头,真金却已心满意足。 第28章 迷思 “目前一共多少个工匠?”涂安真行动不便,坐在都督府花园的长椅上,向真金发问。 “让我算算……” 春天的午后,柳条垂摆摇曳,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脸色略显苍白的男子,倚靠着椅背,站在树荫下,神情专注地思考着。一阵风拂过,一片一片的花瓣飘落,散在他的肩上,但他不为所动,依然专注。 落英缤纷,花瓣如雨,人在花雨中,如同一幅绮丽的画卷,美不胜收,却又显得那么不真实,涂安真甚至忘记了不敢呼吸,怕打碎了画中的宁静,惊扰了这梦境中的人。 “不到二十个人!”真金清亮的声音把涂安真从痴迷中惊醒。 “嗯?哦,不算多,那都是怎么分配的呢?”这些都是当年涂贾最操心的问题,涂安真自然也不会忘记。 “炼泥工七人,坯工五人,这五人要负责完成到晒坯这一步,刻花工两人”,真金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这里比较缺人,施釉工最少,只有一个人,还有窑工火头,这里有三个,人实在太少了,所以只能开一个窑”,真金摇了摇头,突然问:“你们家之前怎么开的三个窑口?”。 真金在那里专注地说着,涂安真抬头仰望着他,他正好与她对视,阳光射在真金英挺俊美的脸上,反射出一轮金色的光环,这时的涂安真才发现真金有这么的高大,欣长的身形散发出一阵威摄傲人的气势,不由自主地让她心生敬畏和崇拜之心,也许那就是所谓的贵族霸气吧。 “哎,你们家怎么开的三个窑口?”真金拍了拍涂安真的肩膀。 “哦,哦,这个还是要讲究统筹协作,要请一个熟悉全部制瓷流程的人来安排。”涂安真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回答,话一说完,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真金是怎么知道家里以前是有三个窑口的呢?他知道她家的情况? “是啊,现在只有我一人,不太好安排。” “就你?”涂安真惊得瞪大了眼睛,“你懂?” 嘿嘿,真金又不好意思了,“你看到书房里的那几个茶盏就是最近烧出来的成品,稍微好的几个我已经跟安童带到西边去了,让他去探探行情,兴许你看不上的那些东西在那边能有市场。” 涂安真在心里暗暗赞许,真金——一个蒙古人的王爷,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烧出了茶盏?虽然不是上品,但是至少有模有样,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瓷器。 “你真的想烧瓷?”涂安真问。 真金毫不迟疑:“那当然!” “那我们先不要着急开窑,就从泥土开始着手。”涂安真决定参与到真金的事业中来。 “嗯!”真金信心满满。 从那天起,两人就每天都出门到池州城附近的山岭里寻找瓷土。 “你腿脚不便,就不用下马了。”真金对欲下马采样的涂安真说。 涂安真俯下了身,看着地上的泥土说:“我想闻一闻捏一捏这里的土。” 真金二话不说,翻身下马,挖起一小撮土,递到涂安真的眼前。 这可是蒙古人的燕王啊!他没人任何架子,更不讲什么蒙人汉人之别,亲自下马挖土,涂安真的心波涛汹涌,无法平静。 “这里的土怎么样?”真金问。 他总是这样若无其事的发问,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他真的没有发觉涂安真有一点点的不一样? “这里的土不错,颜色发黄发白,质地柔软,小石子也不多。” “颜色发黄好还是发白好?”真金虚心请教。 “一般来说是发白的好,可是白土的质地可能会比较硬,炼土的师傅会辛苦一些,黄土的土质软,可是烧出来的东西颜色就会偏灰。” “所以说当采到白土,炼土的工人就要多安排一些?” “没错,相应的坯工就可以减少些,因为土里的气泡水分少了,印坯、利坯都要容易很多。” “嗯,看来回去我要好好安排。” “到时你有得忙咧!” …… 七天,整整七天!每个整天,真金都能和涂安真单独在一起,他们一起骑马出门,一起去找瓷土,直到夕阳西沉,他们才返回都督府。 她好像很熟路,完全不用问人,就知道哪里到哪里怎么走;她也好像很会骑马,时不时的会加快速度,在林间的小路间小跑一下;她的脚问题很严重,因为每天到了傍晚都会叫疼;她还知道山间各种野花的称呼,偶尔要求给她做个花圈,带在头上,妩媚妖娆。如果时间就此停止该多好!如果每天都能见到她多好!如果她一直这么陪在身边多少?如果……有千千万万个如果,每一个如果都是围绕着她——那个叫涂安真的女子。 晚上,真金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出神地看着烛火,突然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可一会又长吁短叹…… “燕王!燕王!”哈兰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真金身边,准备给真金添茶水的当口,看着燕王一个人又笑又是叹气的,非常奇怪。 “啊?!什么事情?进来怎么不通传?”真金回过神来。 “您不是说添茶不用通传么?说是会打扰您的思路。” 真金回答得遮遮掩掩,“哦,我有说过么?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不是,燕王,奴才还有正事和您说。”哈兰术赶紧提出来。 真金显得比哈兰术还急,“什么事,快说!” “刘伯想问您,听孙大夫说这一两日内应该要给涂姑娘施针,您看是安排还是不安排?” “当然安排!”提到涂安真,真金不容得一点马虎。 “可是前几日孙大夫才……”哈兰术适时地吞了半句话。 真金想了想,对哈兰术说:“明日我去会会孙承!” “诺!”哈兰术虽领了命令,可完全猜不出他主子真金到底要干什么,罢了罢了,明日看看便知。 在都督府后院的一个柴房里,孙承被软禁了起来,每天有人送饭取药方,可是孙承不能离开那个柴房半步。 “把门打开!”真金在屋外命人打开房门。 一阵刺鼻的腐木气味传来,真金不禁皱了皱眉头。孙承靠在角落里,眼眶凹陷,嘴唇发白,十日前诊断施针、治病救人时的自信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孙承一听到是真金的声音,匍匐着跪走到真金的跟前,“拜见燕王!” 真金并不免礼,站在孙承面前,俯视着他说:“你想干什么?” 孙承居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继续跪着。 “你到底想干什么?”真金的语气中有一丝的不耐烦。 孙承没有回答,他清楚真金关心的一定是涂安真的病情,抬起头,眨了眨眼,适应屋外射进来的光线,胸有成竹地说:“只要有机会让在下再给涂姑娘施针两次,涂姑娘的病情一定大好。” “此话当真?”真金弯下腰,盯着孙承的脸,严厉的眼神好似要洞穿一切。 “千真万确!”孙承用力地把头嗑在地上。 “咚”的一声,真金隐约感到了地板的震动,看来孙承磕得不轻,真金心里有些不忍,毕竟一大把年纪的老人,刚来的时候照顾涂安真也算尽心尽力,可是又想到他居然伙同外人掳走涂安真,辜负了自己的一番信任,心里的火又窜了上来。 孙承虽然低着头,可是他感觉到了真金的不悦,主动坦白说:“启禀燕王,在下实在冤枉!” 真金冷笑:“好,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冤枉你了。” “回燕王,在下是依故人之约前往旧宅看病的,可是没想到涂姑娘就在那旧宅里。” “故人?那两个叫莫顿和吴业的人你认识?” “回燕王,我给莫顿的妻子看过病,而且她的妻子是在我的手中断气的。”孙承添油加醋地说出了事实。 “那你知道莫顿和安真是什么关系?”真金真正关心的是这个。 “莫顿和涂姑娘是在淮山村认识的。”虽然莫顿没有直接和孙承说明,可是从吴业的口中,孙承也略知一二。 “这个淮山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真金不解,安童去过淮山村?王资谦也去过,安真还在那里呆过一段时间,现在又冒出个莫顿,都和这个地方有关系。 “回燕王,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淮山村的人大多是前朝莫少华将军的旧部。” “莫少华?”这个名字在真金的脑子盘旋,一段关于他们之间的往事浮现了出来,“我倒是听说过这个人,原来他逃到那里去了。” 逃?!孙承感到惊奇,嘴上恭敬地问道:“燕王认识莫将军?” “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如果不是他不识时务,我还真想把他请到我幕府里做客。”真金明显话中有话。 孙承当然听得出来真金是什么意思,他决定岔开话题:“在下还有一事禀报。” “说!”真金命令孙承。 “莫顿手中,握着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孙承说得神神秘秘。 真金有一丝好奇,“是什么?”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是周边省份的布防图。” 怎么连他也知道布防图一事?真金从安童嘴里听说过这东西——衢州布防图,安童甚至游说了高丽质子王资谦,为的就是这张布防图,现在区区一个郎中,或者说前朝御医,也知道这布防图。 “哦?此话怎讲?”真金保持了上位者的威严,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布防图是用刺青刺在莫顿妻子的背上的,莫顿的妻子在我的手中断气,所以地图也是我取下来的。”孙承心里隐隐有些得意,他认为他找到了至关重要的东西,真金应该会对他另眼相看。 刺青?这是汉人一种神奇的技术,用针蘸墨汁刺在皮肤上,可以保留很久,真金在书里见过这种东西,可现实中还是第一次碰到。 “那你知道这东西在哪么?”真金问。 “回燕王,在下不知道,可是在下知道莫顿知道。” “这个莫顿到底是什么来路?” “回燕王,莫顿正是莫少华将军的独子。” “原来如此!”莫顿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张腿就往柴房外迈。 “燕王,那涂姑娘的施针……”孙承很清楚自己的地位,即使他给真金提供了如此重要的信息,也没有为他自己求情,甚至不肯多提一句,而是依然关心涂安真。 虽不知孙承是虚情还是假意,真金的心也还是起了一些变化。 “今晚给孙大夫安排好生安排住处,明日让他给安真施针。”真金命令刘伯,然后朝着关押莫顿和吴业的私牢走去。 月瑜呢?孙承还想继续问,可是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一直看着真金的背影,跪着,发呆。 “你叫莫顿?”真金迈进关押着莫顿和吴业的都督府私牢,冷冷地说。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杀要剐随你!”莫顿一看到蒙古人,怒火就冲上了头顶。 “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谈话?”真金显示出胜利者的骄傲。 莫顿双目圆瞪,把手伸出牢房外边,挥拳打向真金。真金巧妙地一退步,避开了拳头。 “你们汉人这么不讲礼仪?”真金嘲笑愤怒中的莫顿。 “跟鞑子根本不需要讲礼义廉耻,你们都是禽兽!只会杀人的禽兽!”莫顿大声咆哮,额头上的青筋突起,却因困于监牢之中,无可奈何。 真金被莫顿的愤怒刺激到了,他严厉地命令亲兵:“把吴业带过来!” “诺!” 一阵窸窸窣窣,两个蒙古亲兵把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吴业拖到了真金的跟前。 啪!蒙古亲兵一放开口,吴业就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我问你,布防图在哪里?”真金看着莫顿,脚上却朝吴业的肋骨处踢去,吴业哼哼了一声。 莫顿看到吴业的惨状,愤怒到了极致,双手使劲拉着牢笼的柱子,妄图挣脱出来,嘴里大喊:“鞑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不是莫少华将军之子么?我曾与他在兵前对阵,敬重他是位英雄,你作为他的儿子,怎么连话不会好好说?”真金轻蔑地瞟了莫顿一眼。 “住嘴,你胆敢提我父亲,你这个禽兽!”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禽兽,你怎么知道我是禽兽,我干什么什么你说我是禽兽?”真金咄咄逼人。 “你!你杀了我家人,你害死了我父亲,你还你还……”莫顿太激动,一时口吃。 “我根本不知道你家人是谁?你父亲是王资谦害死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与你父亲对阵兵前时,是你父亲主动退兵,我也未乘人之危追赶,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从何而来?”真金质问。 莫顿一时间哑口无言,憋得满脸通红,半天,蹦出一句:“你……你掳走了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是谁?”真金问。 “就是被你抢走的安真!”莫顿指着真金大骂,“你就是个畜生!禽兽!” “安真是你的妻子?”莫顿提到了涂安真,真金的心立刻紧张了起来,孙承不是刚说莫顿的妻子死去了么? “安真不是你叫的!我与她已有夫妻之实,你强抢民女,禽兽不如!”莫顿声嘶力竭地大喊。 什么!安真竟与他……真金不敢往下想,他皱了皱眉头,脸色阴了下来,他看着牢里怒气冲天的莫顿,一语不发。突然,他伸腿踢了吴业一下,趴在地上的吴业受伤过重,连哼都没有哼出来。 “你放了吴长老,要杀要剐冲我来!”莫顿看着吴业难受的样子,使劲敲打着栏杆。 “我要慢慢地杀、慢慢地剐,你不是说我是禽兽么?那我就当一回禽兽给你看!”真金说这些话时,心像被人敲了一个洞,愤怒一点一点地涌了出来,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他指着吴业,恶狠狠地说:“把他拉下去!看管好!” 莫顿牢笼里咆哮:“你个畜生,你别走!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真金没有回头,留下莫顿的叫喊声久久回荡在空空的私牢里。 真金脸色阴郁地回到书房,坐到书桌前,翻看浮梁城县府搬过来的文书,可怎么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涂安真的面容,生病时的、高兴时的,还有沉默不语时的,口中渐渐泛起苦涩的味道……莫顿?根本不值一提!可为什么她还会……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他大元燕王还比不上一个山野蛮夫?真金有些不忿,又感觉受到了侮辱,可又无可奈何。 哈兰术突然来报:“启禀燕王,直禄脱将军拔营北上了!” “嗯?怎么回事?”北上就是宋朝的都城临安,直禄脱拔营,那就意味着总攻开始了?真金从儿女私情的情绪中剥离出来,敏锐地嗅出了威胁的意味。 哈兰术慌慌张张:“小人也是从城外的士兵口中得知,说是皇上命令忽辛和直禄脱将军分成左翼军和右翼军,共赴临安。” “你还听到什么?” “小人无能,就知道这些。” 真金脑子转得飞快:“你速去探清左翼军和右翼军的详细行军路线,再观察他们的粮草从何而来,士兵的状态如何?一旦有新的消息,立即向我禀报!” “诺!”哈兰术迅速退出了门外。 离间安童到西边部落,又减扣池州城的口粮,加上命令根本不会打仗,整个人都钻进钱眼里去的忽辛领兵北上临安,远在大都的父皇忽必烈到底是何用意?真金感觉脑中一片混沌,自从离开大都南下作战已经半年有余,除通过安童的斥候体系得到一些信息以外,关于大都,真金只知母亲察必先是病重后有好转,偶尔收到廷中大臣书信,只言片语间也是对阿合马把持朝政的不满,其他的根本不得而知。现在父皇对临安发起总攻居然不通知驻扎在临安南部的燕王真金,也不要求协助?他们不再需要布防图啦?那他多次上书枢密院的力陈江南制瓷业的利害攸关究竟结局如何?一切都是一团白雾,真金看不清楚,前路一片迷茫。 浩浩荡荡的商队在西行的驿道上缓慢的前行,安童骑马走在前面,他的心情一如他脸上的神色,阴沉晦暗得像傍晚灰色的天空,麻木沉默地应付着眼前流逝的时光。 “公子,前方就要进入湖广行省了”,焱儿骑马跟在安童身后,“我们是不是在附近的驿站过夜?” 安童回头望去,暮霭已经吞噬了白日里东边的美好景象,只剩下一片黑暗,他垂下了眼,心底苦涩翻涌。 驿站昏暗的烛火下,安童翻开斥候送来的情报:海都部落贸易大臣阿亚格,汉人名字涂安青,熟悉瓷器贸易,通多部语言。安童把情报点燃,看着那张草纸冒起的一缕青烟,脸上一阵苦笑,嘴里也满是苦涩。 涂安青,涂安青,不就是安真心心念念的兄长么?如果情报能早五日到达多好!他可以直接告诉涂安真,看着她欢天喜地,看她开怀大笑,他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分享她的快乐……但现在,安童已经从那场还没有开始就注定失败了的比赛中退出,因为他觉察了一条一旦触碰就会万劫不复的底线!此时的他,只能默默退后,把已经在心底发芽的那颗种子彻底铲除,留下一个漆黑的大洞,用苦涩的汁液慢慢填满。 “公子,你休息了么?”焱儿在屋外敲门。 “我躺下了,你也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继续赶路呢。”安童的语气平淡,毫无感情。 焱儿失望地皱起了眉头,隔着窗纸看着烛火边的人影,她心中的嫉妒和不满在翻滚!为什么公子总是不冷不热,拒她于千里之外,她在衢州驿所做的一切,公子难道一点都看不见么?她还不顾辛苦地跟着公子西行,照顾公子的一切,公子都不为所动么?为什么涂安真一来,根本就没几个月的时间,公子就时常魂不守舍,现在还暗自伤神? 屋子里没有响动,焱儿自知再无机会,只好默默离去。 第29章 莫顿之死 “启禀燕王,瓷窑的火被人浇灭了!”刘伯火急火燎地冲进书房,顾不得礼节,对着真金大呼小叫。 “怎么回事?”真金放下手中的文书,一脸的狐疑。 “具体的奴才也不知道,只是刚才小人来报,瓷窑的火被人浇灭了,火头们正在商议对策。” “谁这么大胆?!”真金大声呵斥,起身就往瓷窑急急走去。 池州地府窑离书房并不远,穿过都督府,出后门就是,不知是心急还是天热,真金走得满脸是汉。 “燕王,小人有罪,小人看管不周,瓷窑的火被人浇灭了!”远远看到真金过来,一个窑工就跪在地方请罪。 “怎么会这样?”真金快步凑近窑口,仔细地查看窑里的火头,可是瓷窑里一片黑漆漆,根本看不到应该泛着蓝光的火苗,“你快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金责备窑工。 “燕王,小人……”谁都知道真金有多看重这个瓷窑,所以窑工害怕得直哆嗦:“小人……小人是负责看管窑火的,今天是点火的第二天,小人早上刚刚加了柴火,也看了瓷窑的热度,一切正常,小人就和几个工友到后院去吃酒,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回来……回来就……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说完,窑工就用手删自己的脸,一巴掌接着一巴掌。 “行了行了!”真金完全不耐烦,又凑近窑口检查,“这……是不是水迹?”真金摸着窑口边缘,湿漉漉的。 刘伯凑上来,也摸了摸,点头道:“确实,这里的确实是有水流过。” “是吗?”窑工抬起头,也要上前试探。 “报——”哈兰术在远处大喊:“启禀燕王,有人劫私牢!” “什么!”真金震惊地差点要站不稳,“私牢怎么会?” “启禀燕王,有人劫牢!”哈兰术还未走近真金,就远远地喊到。 “走!”真金一挥手,带领着几个亲兵,直接冲向私牢。 都督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瓷窑在南边,私牢在西头,待真金赶到私牢时,已经过了一刻钟,只见守卫们倒了一地,有的在地上哀嚎,有的已经送了性命,到底是谁?!真金愤怒地提过守卫的剑,咬牙切齿:“给我追!” 刘伯的一句话,点醒了愤怒中的真金:“燕王,您不觉得这瓷窑被人浇灭,私牢被人劫两件事情同时发生,太巧合了么?” 真金阴沉着脸,命令道:“哈兰术,你去追人,刘伯,你同我再去瓷窑。” 真金再次来到瓷窑,三个火头工人已经聚在了一起,三人看到燕王,立刻跪下,其中一人仰头道:“启禀燕王,依小人只见,这窑火应该马上再燃,兴许还能出一炉瓷器。” “再烧会怎样?”真金皱着眉头问。 “出来的颜色可能会低于预期,但形状应该没问题。”一火头工回答。 “好!再燃!”真金二话不说就应允。 没有人比真金更渴望这批新的瓷器,因为没有人会理解瓷器对于真金的意义,除了一个人——涂安真。 “燕王,听说瓷窑的火被人浇灭了!”涂安真一瘸一拐地来到了瓷窑边,身后跟着怯懦的璇儿。 “嗯!”真金只说了一个字,但涂安真听出了浓浓的失望和无奈。 “没关系,再点火啊,说不定有更好的效果,以前我也干过这样的事情,我们家的工匠还因此烧出的东西也还不错。”涂安真尽量说得很轻松,其实就是安慰。 真金的眼睛里划过一道光,“是真的么?” “是的,瓷窑的火头有时候挺讲运气的,灭了再点,说不定出来的瓷器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涂安真第一次看到真金如此失落,想多说几句宽慰他的心。 “托你吉言,希望吧。”真金还是看着瓷窑,神色黯然。 “那是什么?”涂安真看到了瓷窑风箱边未燃尽的半个竹筒。 “这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刘伯上前拾起竹筒,递给真金。 “这……我们用的柴火是榆木,竹筒是做不了柴火的,水分太多,也不经烧。” “难道这是灌水用的?”真金拿起竹筒,伸进了窑口里。 “对!肯定是,要不然窑火怎么可能灭?窑壁外边也不可能有水迹,一定是有人灌水进了瓷窑里面,用竹筒做引流。”火头工也跟着真金确信起来。 真金意识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沉,他突然转向刘伯,问:“是谁告诉你窑火是被浇灭的?” “是他!”刘伯好像也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突变,指向其中一个火头,就是跪在地上扇自己耳光还说自己该死的那人。 “你怎么会知道窑火是被浇灭的?如果风箱的口被封死,过一阵窑火也会熄,刚才并没有发现水迹,也没有人看到这个竹筒!你怎么就知道是被浇灭的?”真金质问火头工,脸色愈发的难看,“说,究竟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火头工见事情败露,脸色煞白,惶恐万分。 刘伯示意两个亲兵上前,欲擒住火头工,没想到火头工屈膝跪下,趴在地上,哭着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只是受人指使,那人说只要小人浇灭的窑火,就能离开池州城。” “那个人是谁?”真金拎起火头工的衣领,严厉地质问。 “小人、小人也不知道,我……我每次都是跟他在池州城西街的巷子里碰头,他都蒙着脸,他说……只要我……灭了瓷窑,就带我走。”火头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得断断续续,真金听出了大概。 “你真心不想干?还是不想跟着我干?”谁都没想到,真金会这样问。 “小人……小人……小人……”显然火头工也愣住了,舌头都打了结。 “带下去!”真金一挥手,亲兵带走了哭了一脸鼻涕眼泪的火头工。 回书房的路上,涂安真扶着真金,真金也扶着涂安真,一步一挪,走的很慢。两人身后远远地跟着刘伯和璇儿,起初璇儿还想上前去扶涂安真,被刘伯适时地制止了。 午后的天空布满厚厚的云层,天地间的阴郁压得人胸闷,真金沉着脸一语不发,平时习惯高昂的头也微微低了下来。 涂安真想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说刚才还有愤怒的话,现在真金眼底却只剩失望和无奈。她明白真金在盼望什么,更理解他的失望——池州城的平民百姓对蒙古人的想法已经似乎根深蒂固,他试图去改变,换来的却只是背叛;虽然他有权有势,甚至可以说为所欲为,但心中的无奈并未有一丝丝的减少。 就在涂安真失踪的那几日,真金把池州城翻了个底朝天,对池州城大街小巷已经非常熟悉,对有各个可能藏匿的地方,加强了守卫,所以莫顿和吴业想逃出池州城绝非易事,更何况吴业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少爷!放下我,你先走。”吴业趴在莫顿背上,气若游丝地说。 “不行,吴长老,你挺住,我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莫顿跑得气喘嘻嘻。 “来不及了,我不能拖累你。”隐约听到了身后追兵的声音,吴业很清楚自己是个累赘。 “放下他,快走!”蒙着面的人也命令莫顿。 “不行,不行!”莫顿坚持着,虽然他几乎已经体力透支。 吴业像蒙面人示意,蒙面人心领神会,趁着莫顿埋头跑步,一剑划向了吴业的脖子…… 血溅了莫顿一脸,莫顿整个人呆住了!“你干了什么?”他急忙放下吴业,用手捂住吴业的脖子,哭喊着,“不要!不要!”可血汩汩地一直往外冒,吴业的手动了一下,瞪大了眼睛,想要张口说话,手也抬了起来,可没等碰到莫顿,就已经瘫软垂了下去。 “你干了什么?”莫顿朝着蒙面人大喊,带着哭腔。 “快走!”蒙面人催促莫顿。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了他?”莫顿站起来要和蒙面人拼命。 “没用的东西!”蒙面人只是轻轻抬手,就把手无寸铁的莫顿挡住了。 “吠——”一支箭射中了莫顿的大腿。 射箭的人力道很大,莫顿前进几步后,扑倒在地,心里防线的彻底崩溃摧毁了他的身体,竟再爬不起来。 “真没用!”蒙面人不屑地瞟了一眼趴在地上的莫顿,吐了一口唾沫,闪身飞奔离去,把已经溃不成人的莫顿留给了哈兰术…… 素莲死了,莫少华死了,淮山村散了,现在,连吴业也死了,莫顿和淮山村的的唯一联系也被斩断,他整个人已经彻底崩溃,就像居无定所的孤魂野鬼,等着阎王来收,他无法思考,全身唯一还活动的地方,就是鼻子的出气进气。 哈兰术可不管这么多,他奉了真金的命令,要捉拿越私牢的莫顿,现在抓到了,无论是死是活,当然要带回去向燕王交差。他把莫顿五花大绑,拦腰折耷在马背上,他一人牵着那匹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都督府。 “大人,这人的血会不会流干啊?”跟在后面的亲兵看到莫顿血流不止,请示哈兰术。 “流这点血,没问题,我们大元将士上战场的时候,浑身挨了多少刀?不也活过来了么?”哈兰术根本不屑一顾莫顿的腿伤。 亲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多话。 可当哈兰术把莫顿从马背上松绑,交给真金时,着实被莫顿的脸色吓了一大跳,莫顿那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个死人! “他怎么了?”真金看着躺在地上双眼紧闭的的莫顿问。 “回燕王,他中了一箭!”哈兰术见势头不对,赶紧跪下。 真金走近莫顿,轻蔑地扫了一眼,嘴里冷哼:“失血过多!” “燕王高见,刚才小人一直把他绑在马背上,他一声不吭。” “那你还不先给他止血?”真金一副呵斥哈兰术的样子,可是自己却走到莫顿身边,用脚尖踢了莫顿的肋骨。 “唔——”莫顿发出一声□□。 “燕王,看,他没死!”哈兰术兴奋。 “很好,没死!”真金语气轻蔑,说话间,他居然感觉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可很快他又意识到这种感觉的肮脏,“去叫孙大夫来给他看看!” “诺!”哈兰术急急往孙承的住处奔去。 “燕王,不好!此人可能活不过今晚!”孙承蹲在地上,给躺在庭院中央的莫顿摸了摸脉,回禀真金。 孙承自打获得真金的礼遇,住进都督府的客房之后,整个人又回复了原有的精神干练的模样。 “嗯?”孙承引起了莫顿的警觉,“他不是只是腿上中了一箭而已么?” “回燕王,虽然他只是腿上中了一箭,但一直流血不止,加之他体力透支,心中亦毫无求生欲望,脉搏似有似无,若是没有灵丹妙药,此人铁定熬不过今晚。”孙承早就认出了莫顿,可是语气里没有丝毫的同情。 “不能让他这么容易地死去,把他抬进去,不管用什么药,一定不能让他死!”真金命令孙承。 真金心里报复的火苗被点燃了,虽然他尽力在掩藏,可身边的人还是看出了异样。 孙承当然明白真金的意思,不敢多话,只得用力点头。 “璇儿,外面吵吵闹闹的发生了什么事情?”涂安真发问。 一有回答不出来的问题,璇儿又开始紧张,脸也有些微微泛红,“奴婢……奴婢不知……” “那你出去打听下不就知道了。”每每看到璇儿紧张,涂安真就想笑,为什么璇儿一回答不出问题就会紧张呢?她几次想问璇儿,可是都没有问出口。 “奴婢知道了。”璇儿回话,急急忙忙推了门出去。 一会,璇儿回来了,向涂安真说道:“外面……外面的亲兵说哈大人抓回来一个犯人,是从私牢里逃走的,那人中了一箭,就快要死了,孙大夫正在给他医治。” “哦?有孙大夫在,什么病什么伤都能医好!”涂安真不明个中纠葛,只是单纯地对孙承很有信心。 “不是……不是……是……那人要死了,燕王不让他死,命令孙大夫用药吊着他的命。”璇儿着急,说话结巴了。 “哦?什么人这么重要?”璇儿这么一说,引起了涂安真的好奇心。 “奴婢……奴婢……不知……”回答不出来,璇儿只会脸红。 私牢,私牢……该不会是?如果是的话…… “我们出去看看!”涂安真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切地想寻找答案。 啊?!璇儿觉得不妥,可是在涂安真面前,她根本无法不同意,于是只得习惯性的点头,还点得像鸡啄米一样。 莫顿躺在床上,大腿伤口已经包好,血也已经被止住了,孙承调好一晚汤药,让月瑜给莫顿喂下,没想到莫顿嘴巴紧闭,根本不下咽。看着流到枕边的汤药,孙承皱起了眉头,他朝月瑜摆摆手,“别浪费了,我来!” 孙承从药箱里取出一片干人参,丢到一碗热水里,对月瑜说:“来,把他的嘴撬开!” 月瑜点点头,挽起袖子,爬上围床,跨在莫顿身上,十指手指挤进莫顿的嘴唇,再用力地撑开了他的嘴。 站在一旁的哈兰术都惊呆了,这是前朝的公主么?这是那个在外边的私宅里威仪慑人的寿和公主么?为何现在她的动作如何熟练?像做过几百次的样子! 还在哈兰术的疑惑间,孙承就眼疾手快地把那碗人参汤灌进了莫顿喉咙里,月瑜又配合孙承双手拉住莫顿的肩膀,把他往上提了提,哈兰术听到了汤药滚下去的声音,莫顿也闷声咳了几下,却也没有把水嗑出来。 “再来一次,把这碗药也灌下去!”孙承又说。 月瑜不说话,又熟练地配合了孙承一次,两次灌药都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当哈兰术回过神来,药已经灌完了。 “来,给他翻个身!”孙承想让汤药在莫顿的体内流动。 莫顿正直壮年,整个人却像个死人,没有一丝知觉。经过两次上拉莫顿,月瑜似乎累了,孙承也一把年纪,两人竟翻不动莫顿,哈兰术见状,连忙凑上来搭手,好容易才把莫顿左右翻了几下。 “好了,谢谢你!”月瑜小心翼翼地走下床,温柔地对哈兰术说。 哈兰术看着月瑜的眼睛,一瞬间心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感觉麻麻地,整个人都酥了。 “一刻钟以后,把这片人参放到莫顿的嘴里,让他含着。”孙承指着泡在碗里的干人参,打断了还在发呆地哈兰术,“我和月瑜回去休整下,等下再来!” 哈兰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呆呆盯着拎着药箱推门而出的月瑜和孙承,心里有一种异样却有些甜蜜的感觉在翻滚。 “哈兰术!”孙承和月瑜前脚刚走,涂安真和璇儿后脚就到了。 “安真姑娘,这么晚了,您不在屋子里休息,跑来这里干什么?”哈兰术站在莫顿屋子的门口,看守莫顿。 “这屋子里的人是谁啊?”璇儿扶着涂安真走到屋子门口,问哈兰术。 “回安真姑娘,这人是燕王的犯人。” “你知道他叫什么?怎么被抓的?” 莫顿是他哈兰术抓到的,哈兰术当然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小人抓的,他叫莫顿。” 真的是莫顿?!涂安真脸色有变,可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安真姑娘还有什么事么?如果没有话,还请早点回去休息。”炫耀归炫耀,哈兰术做侍卫还是相当尽责的。 “我……”涂安真想看看莫顿,但面对哈兰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想见他?”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参见燕王!”哈兰术没注意到真金,看到真金走进,急急地行礼。 真金挥手示意免礼,不等涂安真回答,又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一连两个问题,涂安真都被噎住了,不知该回答什么。 看着涂安真的反应,真金几乎可以确定,莫顿说的不是假话——如果她跟莫顿真的什么都没有的话,她肯定会大大方方地说她好奇而已,可现在她一改常态,很明显地是在掩饰什么…… 真金脸色阴郁,胸口不知道从哪里窜上来一股怒火,他摆手示意璇儿放开涂安真,而自己却一把拉起涂安真的手臂,不等她拄拐杖跟上,就连拉带扯地把她带到了屋子里,看到了在床上躺着的,像死人一般的莫顿。 “他就在这!”真金的语气像结了冰,让人颤栗。 涂安真一怔,眼睛往床上扫去,顿时愣住了,那还是那个俊秀而淳朴的莫顿么?床上那个躺着的人,脸色白得纸,嘴唇竟然和脸一个颜色,胸膛也看不出起伏,像个死人没了呼吸。 没等涂安真说话,真金冷不丁冒出一句:“心疼了吧?” 涂安真也皱起了眉头,不满地看着真金,脸上写满了疑问,从还没进门开始,真金就举止奇怪,仅有的几句话也冷嘲热讽,完全不似平日里温文尔雅又文质彬彬。 “他很好?”真金强压着醋意,阴阳怪气地问。 “他是个好人,在淮山村的时候,他帮了我很多,他还帮助过很多淮山村的人。”涂安真实话实说。 “所以你就和他……”真金没有说下去。 那晚的事情,他也知道了?涂安真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转过头,眼泪就往上冒。 “启禀燕王,孙大夫来了!”哈兰术在门外禀报。 “让他进来!”真金语气恢复了一贯威严,听不出任何异样。 “吱——”门退开了,孙承低着头走进来,先是向真金行了礼,真金免礼他才抬起头,没想到却看到了站在床边的涂安真,脸色有些异样,可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这次,孙承一个人撬开莫顿的嘴,往他嘴里又灌了一碗汤药,然后恭敬地对真金说:“启禀燕王,一刻钟以内,此人会醒,但时间不长,请燕王把握机会。” 没等真金说话,涂安真就惶恐地问:“什么?孙大夫你什么意思?” “怎么?伤心了?”真金也不顾孙承在场,说话阴阳怪气。 孙承一看两人气氛不对,适时行礼,匆匆离去。 “至少他是我的朋友,真心待我!”一直被真金刺激,涂安真也有些怒意。 真心待你!真心待你!难道我没有么?真金心有不甘,突然一把拉过涂安真,抱到胸前,对着她的唇,狠狠地就吻了下去。 “唔——”涂安真反应过来,本能地抗拒,双手也不停挣扎,原本拄着地拐杖落到了地上,发出一阵响动。 涂安真越是挣扎,真金抱得越紧,真金的唇贴得紧紧地,让涂安真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个渴望已久的吻,带着怒意,带着霸道,更带着甜蜜,涂安真突然停止了挣扎,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一股极致的快感冲击着她的头顶,让她整个人眩晕起来。真金感觉到了涂安真的异样,愈发的大胆,他的舌头到处乱窜,顶开了涂安真的牙齿,伸进了她的口中,与她的舌头纠缠在一起,向更深处探索…… 这一吻,像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等两人松开来,脑子都不再会思考了,真金看着气喘吁吁地涂安真,一丝笑意划过嘴角。涂安真却不敢抬头,如果没有记错,每一次她和真金的近距离接触,都是从不愿意到愿意,就像瞬间从人间冲上云霄,她为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到一丝丝的羞耻,可更多的是快感。 真金整了整衣冠,用胜利者地语气对涂安真说:“你就留在这等他醒来,估计他最想见的人是你。” 涂安真愣住了,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快?前一刻还是情浓意切,这一刻却是冷若冰霜,难道刚才的那个吻是幻觉?她没说什么,默默地坐到莫顿的床边,看着莫顿,心里五味杂陈。 “安真!安真!是你吗?”莫顿醒来了,眼前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像极了涂安真,伸手要摸。 涂安真连忙握住莫顿的手,嘴里喃喃到:“是我,是我!”莫顿的手软绵绵的,完全没有一个男子应该有的手劲,涂安真的眼泪像珠串一样掉了下来。 “安真,安真,我是莫顿,我是淮山村的莫顿啊!”莫顿很激动,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我知道,我在这儿!”虽然很忿恨那晚发生的事情,可是眼前的莫顿虚弱得像让人爱怜。 “安真,对不起!对不起!”显然,莫顿的脑子是清醒的,他想起了那晚的事情。涂安真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莫顿,你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涂安真问出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你是……大宋的公主……先皇的女儿,是我爹……我爹……亲手把你送给涂家的!”莫顿瞪大了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讲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真的!是真的!涂安真泪如雨下,“那我娘是谁?” “是……是……咳咳咳……”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莫顿的喉咙,他开始呼吸困难。 “来人啊,救命啊!”涂安真看着莫顿发紫的脸色,在屋子里大叫。 一直在门外徘徊的真金第一个冲进了屋子,能让涂安真和莫顿独处一室这么久,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快说,布防图在哪?在哪?”真金朝着莫顿大喊。 莫顿瞪着眼睛,急促地呼吸着,张着嘴却不说话,突然间,他嘴角上翘,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呼吸却没有了。孙承急忙用手按压莫顿的胸口,帮助他呼吸,可是一切都晚了,涂安真感觉到莫顿的手渐渐地压了下去,越来越重,最后彻底耷在了床边。 “莫顿——”涂安真嘶喊起来,莫顿没有闭眼,却已经不会回答。 真金抱起涂安真,厌恶地甩开莫顿垂下的手,命令孙承:“你来处理!” 涂安真失了神,脑袋重重地靠在真金的肩膀,被真金送回了房间。 第30章 烧制成功 没有人会习惯死亡,可经历会让人学会忍耐。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涂安真会一蹶不振的时候,她却在莫顿的头七之后,完全正常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可涂安真越是若无其事,真金却越心疼,张口却噎住的感觉,像是要夺走人的呼吸。 真金问涂安真:“你不想哭么?” 涂安真回答:“眼泪是有心的人才会拥有的东西,对莫顿,我没有资格拥有。” 真金明白涂安真的意思,可不知是该心疼还是高兴,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和她在池州城烧瓷。 风雨飘摇的大宋王朝在蒙古人的猛烈攻击下摇摇欲坠,可临安——这个大宋王朝的最后一道防线,就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丝残喘,虽然细弱,可是一直在继续。直禄脱和忽辛在发动了几次进攻无果之后,居然束手无策了! 真金看着前线送来的战报,不禁冷笑。直禄脱?有勇无谋的一介武夫,真刀真枪拼武力还可以,汉人的智谋根本就不在他的认知之中;那个回回人忽辛,继承了和他爹阿合马一样的秉性,整个人就是钱袋子的代名词,而临安,最不济那也是宋人的都城,不能说固若金汤,至少是负隅顽抗,这样的组合去攻打临安,结果当然可想而知。可真金又转念一想,一直运筹帷幄的父皇不应当如此决断,背后定有深意,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真金有些头疼,他抬头看到屋外明媚的阳光,知道涂安真一定在忙活着安排工人们烧瓷,他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起身向工坊走去。 兴许是前一段时间哈兰术在池州三城的招工宣传得力,来报名烧瓷的人日渐增多,眼见着工坊的规模迅速扩大。这几日又来了几个工匠,报名坯工,涂安真看了看他们手,就知道他们是多年的老师傅,当然乐意。 “进展得如何?”真金打断正在和工人们商量瓷器造型的涂安真,兴致勃勃地问。 几个工人见到真金,立刻就要下跪行礼,真金笑盈盈地扶住了他们,亲切地说:“好好做工便是!”几个工人面面相觑,又狠狠地点头。涂安真看在眼里,心生钦佩。以前能有哪个达官贵人能放下贵族的架子亲自来工坊,还这么诚恳地对待工人?工人们要的其实不多,其实就是生存,在生存之余还能得到这样的认可,他们当然会更卖力的干活。 “如果不出意外,十日以后能够点火了!”涂安真指着木架上的坯模,对真金说。 “真的?!”真金喜出望外。上一次人手有限,能进窑烧制的坯模本来就不多,加上被人蓄意浇灭了窑火,最后烧出的瓷器并不像涂安真说的那样能有惊喜,反而裂了许多,能要的几个,颜色也深浅不一,着实难看,可没想到,这么快,又能有新的一批进窑了! “嗯!”涂安真看着真金的眼睛,自信地点了点头。 这是这一段时间以来,真金得到了最好的消息了,他的嘴角一直翘到了耳根,怎么也合不拢,兴冲冲地跟着涂安真一个一个地询问工匠,检查每一步流程的进展情况。 “安真,谢谢你!”真金跟着涂安真视察完工坊,拉起涂安真的手,向花园走去。涂安真没有抗拒,她已经可以不用拐杖走路了,只是右脚有一点瘸,走得比较慢。真金当然知道她的情况,有意放慢了脚步配合她。 阳光明媚的夏天,花都开好了。姹紫嫣红的花朵,简单粗暴地掩盖了天地间发生的一切肮脏可耻的事情,它们就是这么简单地展示着美丽,用短暂地生命尽情地向世人宣告它们的存在。 “你看,这朵花居然是蓝色的,开得多漂亮!”涂安真指着花园里一朵蓝色的花说。 “喜欢蓝色?”真金松开了涂安真的手,一个大步上前,把花摘了下来。 “你摘它做什么?”涂安真嘟起了嘴。 “送给你!”真金把蓝色的花别在涂安真的耳边,脸上漾着迷死人的微笑。 真金就站在她面前,男人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周围。真金一袭青色长袍,身后是一地的繁花,他不愧是帝王子孙,几株平凡不过的花朵,都把他衬托得高贵典雅。 涂安真被迷住了,怔怔地看着真金,说不出话来。 “除了白色,我们蒙古人还喜欢蓝色,这蓝色配你,太漂亮了。”真金揽上了涂安真的细腰,继续在花园里散步。 涂安真顺从地点点头,怪不得以前西域来的商人都会带来青料定制瓷器,原来烧出来的带着蓝色花纹的瓷器是卖给蒙古人的。 两人继续走着,涂安真把头轻轻地靠上了真金的肩膀,真金脸上的笑意更浓,他希望,花园里的那条小路能无尽地延续,他们一直走不完…… 直禄脱和忽辛进攻临安受挫的消息传回了大都,皇帝忽必烈翻看呈上来的折子,皱着眉头思考对策,此时却只是五更天而已。 “宣阿合马!” “诺!” 虽然入主大都多年,除非外出征战,忽必烈还是保留了早起召集大臣们开御前会议的习惯。每日深蓝色的黎明里,宫人们都会小心翼翼的穿梭在皇宫的各个角落宣召各位大臣,他们的脚步声悉悉索索,细得就像是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宫里长廊下一盏盏萤火般的宫灯就在暗色的天地里散发着分外明亮的光。 “臣参见皇上!”阿合马行礼跪拜。 “快请起!”忽必烈免礼,示意下人:“赐座!” “谢皇上!”阿合马虽然是回回人,但一直对忽必烈忠心不二。 “直禄脱攻打临安受挫,爱卿有何看法?”忽必烈单刀直入。 “臣昨日已在枢密院与众同僚讨论过此事,臣等皆认为攻占临安只是时间问题。”这枢密院本由真金执掌,可真金外出征战已久,深得忽必烈信任的阿合马就暂时接管了枢密院。 “哦?此话怎讲?” “依臣等之见,临安城孤立无援,只要假以时日,南人皇帝必降!” “直禄脱部队的粮草辎重如何?” “回皇上,确实不足!” “若采取久围战术,夏季已过,秋收在即,南人又可再熬一段时间,我国库再也经不起持久战了!”真金带领直禄脱围池州城三月不下,消耗大量粮草,忽必烈早有不满,现在他不能再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一次! “回皇上,此问题有解。臣接到消息,燕王真金在池州城开耕种地,又潜心烧制瓷器,一心要重建西域瓷器贸易,现已小有成效,臣建议可以要求燕王从粮饷方面支援直禄脱。”阿合马早有准备。 池州城的真金?忽必烈从枢密院中得知真金多次上书力陈江南瓷器贸易的重要,也不知道现在进展得怎样了?真的烧出了瓷器了么? 阿合马见忽必烈没有说话,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启禀皇上,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如此?” “臣想先向皇上讨个赦免……”阿合马语气中既有笑意,又有严肃。 忽必烈听到阿合马如此说话,心中已经有了大概,但他仍若无其事地说:“好,你说出来,不论是否大逆不道,朕都赦你无罪。” 阿合马起身,跪在忽必烈面前,小声地说:“皇上若担忧燕王在江南一带自立门户,可在此时责令燕王出粮出钱支援直禄脱,借此削弱燕王的实力。” 忽必烈侧目,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阿合马见状,连忙用力磕头在地:“臣有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罪该万死!” 忽必烈冷笑起来,“阿合马啊阿合马,要从国库里掏钱这么难吗?” 阿合马还是不敢抬头,“臣无能,国库空虚,仅有的余钱也尚不够来年征战计划,更不能拨给直禄脱啊!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哈哈哈……”,忽必烈仰天大笑,“丞相何出此言,放眼我大元,还有比你阿合马更会赚钱的人么?你起来,爱卿何罪之有啊?” 阿合马畏畏缩缩地爬起来,仍然不敢抬头。 忽必烈命令阿合马:“你出去,叫窦默来。” “诺!”阿合马的眼角里流露出一丝旁人无法觉察的微笑,退出了御书房。 窦默从小就陪着真金在汉地长大,是真金的师傅,如今已官至太傅,在朝中代表汉儒一派,实力不可小窥。 “太傅,你对池州城的瓷器一事有可看法?”忽必烈免礼了窦默,端起一杯茶,漫不经心地问窦默。 “启禀皇上,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提到真金在池州烧瓷,窦默的眼睛里都闪着亮光。 “哦?有多好?” “回皇上,瓷器贸易一直是宋朝的支柱贸易,宋朝这么年的开销的银两,绝大部分是来源于和西域、包括和我们大元的瓷器贸易的利润啊!” “真有这么大利润?”忽必烈回问。 窦默使劲点头:“回皇上,臣曾经看过前朝的户部某一年的账簿,瓷器贸易的顺差以及商业税贡,竟达到当年国库收入的五成!” 忽必烈一听,惊得茶杯一斜,茶水就撒了下来,宫人连忙上前接住,手忙脚乱地帮他擦龙袍上的水,忽必烈站起身来,盯着窦默的眼睛确认:“真有这么多?” “回皇上,臣所言句句属实,皇上还记不记得您小时候要啊花多少只羊才能换来一个梅瓶?”窦默顿了顿,继续说:“所以燕王有心在池州烧制瓷器,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之事啊!” “好!甚好!”忽必烈脸上洋溢着笑意,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正所谓君心难测,三日后,忽必烈通过枢密院下诏,要求真金上缴国库两千两白银,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特别是远在池州的真金,当他收到这份谕诏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安真,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会和我烧瓷器么?”真金一脸苦闷地对涂安真说。 “你是大元的燕王啊,怎么会一无所有?你都一无所有,那些平民百姓怎么活啊?”涂安真笑着回答。 “如果我不是燕王,你还会这样对我么?”真金像个小孩,对涂安真撒娇。 “哟,原来蒙古国王子也要未雨绸缪啊?不过你放心,我也一无所有,你看不还是很多人对我好么?”涂安真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如既往地语气轻松。 真金叹了口气,涂安真一直是这么的单纯,做着她想做的事情,简单、快乐,就像夏天里的阳光,总是那么的明媚快活。 “我们把这些图案拿去给师傅们看看吧!”真金转换了话题。 “嗯!”涂安真一脸的兴奋,几天都在书房里整理瓷器的图案,不被窑火烤一烤,按照她自己的话说,人都有些霉味了。 其实,夏日的瓷器工坊并不好呆。最近涂安真找回来的瓷石很硬,着实给炼泥的工人出了难题。 炼泥工人□□着上身,双手握着大锤,一锤一锤地砸向瓷石,全身是汗,连裤子都全湿了。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抡锤子,才把形状各异的瓷石砸成鸡蛋大小,再把鸡蛋大小的瓷石块放进地上挖好的水渠里,用水碓舂把它们块打成粉状,从鸡蛋大小到粉末,也凝结着工人们无数的汗水,接着用簸箕淘洗打好的粉末,就像淘金子一样慢慢筛选,把杂质除去,而后又把粉末沉淀制成整齐的方形。 涂安真曾经计算过,如果十个熟练的工人连续不停地干,六个时辰不过制出十五六块而已。制成方块之后还不能停歇,要在一个时辰之内兑水,每四块瓷石约兑半桶水,安排手劲足够大的师傅用双手搓揉,像和面一样把泥团中的空气挤压出来,将水和泥团搅拌均匀,等待拉胚使用。 工坊里每一个师傅都干的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炼泥工人有的全身上下都是泥点,有的满身都是泥浆,还有的裤子湿漉漉地贴在腿上,看到涂安真过来,都有些不好意思。即便涂安真懂行,又很熟络,毕竟是个大姑娘家,如此相见总是不好。 “姑娘,来了!”一负责和泥的工人主动和涂安真打招呼。 涂安真有些不好意思,工人居然不先向真金行礼,而是先叫了她。她低下了头,不好意思的瞟了真金一眼,真金心知肚明,若无其事地朝她笑笑,装着对压好的方块很感兴趣的样子,目光一直盯着那堆白色的瓷石粉末。 “这次的泥怎么样?”涂安真得到了真金的默许,主动问工人。 “您放心用,上等的瓷石加上我们这用力揉和,绝对能出上好的泥。”听得出,工人们信心慢慢。 真金没有说话,只是满意地点头,看着涂安真,眼里满是赞许。 涂安真说:“要趁着最近天气好,多赶赶工,要不入秋下雨就不行了。” “嗯!”工人们个个都干劲十足。 真金又跟着涂安真看了看晒坯和利坯的情况,最后来到了上彩的师傅身边。 通常,上彩的师傅年纪都比较大,他们都是从小就在瓷窑边混,从炼泥工做起,经过十多年,有天赋的才能成为上彩师傅。 涂安真未加入池州制瓷以前,真金并没有合适的上彩师傅,请来的师傅也只是在瓷坯上刻花,上彩工序只能略过。涂安真来的以后,上门拜访了一位池州城的上彩老师傅,请他参与进来。一开始老师傅自然是不愿意给蒙古人烧瓷器,可是当涂安真说出瓷器从来不是皇宫贵族的专属而是要进入寻常百姓家后,老师傅心动了,答应跟着涂安真来看看。来到真金的工坊后,老师傅这才发现真金确实和一般的蒙古人不同,加上老师傅与涂安真的父亲涂贾是旧识,看到涂安真自己操持烧瓷,这才正式加入了进来。 安童走前,曾经交给真金小半坛青料,还未来得及细说这青料的用法,就“弄丢”了涂安真,真金实在是气结。两人互相怄气,直到安童随着西行的商队离开,他们都没有提起青料。 上彩的老师傅加入以后,多次和真金、涂安真商量图案,期间提到青料,谈及青料的价值,真金这才得知青料堪比黄金。经多次商议,真金决定把这半坛青料交给老师傅,老师傅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怠慢。 老师傅头发已经花白,可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他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盯着瓷坯,小心翼翼地根据刻好的纹路,用毛笔蘸着青料,在瓷坯上作画,他画的是极富有□□特征的重复“回”形图案,这种图案要求每一画都用力均匀相当,稍有轻重,影响美观事小,浪费了青料事大。 老师傅悬腕作画,手稳稳当当,没有一丝颤抖,真金和涂安真站在他的身边好久好久,他都没有觉察。 “师傅,歇会儿!”涂安真恭恭敬敬地说道。 “哦!好!”上彩师傅双手捧着刚施完釉瓷坯,轻轻地放在架子上。他转身看到了真金,连忙行礼:“小民拜见燕王!” “快请起,师傅辛苦了!”真金扶起上彩师傅,望见了他额头上密密的汗珠。 上彩师傅抬起头,上下打量着真金,突然他拉起真金的手,顾不得阶级礼仪,赞许地说:“别人都说蒙古人如何残暴,可小民却觉得燕王您宅心仁厚,眼光长远,换在以前,我哪里能用得上比金子还贵的青料啊!” 真金双手握住了师傅的手,微笑着说:“师傅的技术才是绝活,有了师傅的技术,这青料才更有价值。” 真金就在眼前,还握着老师傅的手,就像一个从书中走出来的人,五官立体,风度翩翩,卓尔不凡,他微笑着,信心满满,脸上闪着夺目的光芒,这才真正的帝王子孙!涂安真被真金迷住了,一直傻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安真!安真!”真金叫醒涂安真,“我们走吧!” “嗯!”涂安真点点头。 “燕王和姑娘慢走,过两日窑子点火,一定要来啊!”老师傅看着真金和涂安真,就像看着自己的孙子徒弟,一脸的欢喜。 有了窑火被人蓄意浇灭的教训,真金对这次的点火特别的谨慎,不仅亲自安排了瓷窑四周的守卫,还多次直接到瓷窑边上“召见”火头工,询问情况。 “还要烧几日才好?”真金坐在瓷窑边的椅子上,问火头师傅。 火头师傅也坐着,两眼无神,眼圈发黑,脸色暗黄,一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他沙哑着声音回答:“回燕王,再熬两日就好!” “为什么这次比上次烧制的时间长这么多?”真金又问。 火头工嘿嘿笑了笑,回答:“燕王,上次的瓷器没用青料啊,再说了,瓷土也不同,柴火也不同。” “嗯,一用上青料,就这么多讲究!”真金再一次领略了工匠们对青料的珍惜。 火头师傅不说话,还是嘿嘿干笑两声,真金也就在他身边站着,透过窑眼,看着火苗。 “燕王,喝茶!”火头师傅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真金。 真金接过,一饮而尽,火头师傅这才喝下了自己的那一杯,他边喝边说:“好茶,解乏啊!” 真金关心地问到:“师傅您撑了多久了?” “回燕王,小人在这一天一夜了,等过完这个时辰,就换人了!”火头师傅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师傅辛苦了!”一天一夜!就一直盯着这个火苗,火苗中蓝的部分和黄的部分比例不能变,火苗大了要关风箱,火苗小了要拉风,没有柴火了还要加,总之就是保证同一个热度一直烧十多天。 真金赞赏地看着火头工:“辛苦了!” 火头师傅又是嘿嘿干笑两声。 开窑那天,阳光明媚,天地间一丝风都没有,下午,时辰快到了,瓷窑工人们由上彩师傅带领着,祭拜摆在院子中央的太上老君瓷像,涂安真也在其中。 工人们齐齐跪下,三拜了瓷像,然后又一个工人接着一个工人燃香再拜,真金领着蒙古人在一边看着,并不参与。 哈兰术忍不住问真金:“燕王,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真金回答:“安真和我说过了,师傅们的风俗是开窑前祭拜祖师爷,希望能有好结果。” “那前几次也没见他们做啊!”哈兰术一脸不满,嫌师傅们多此一举。 真金笑笑,并不回答,他知道,这次师傅们都花了心血,耗费的时间越是长久,越是盼望有好结果。 昨日涂安真向他提出开窑前要祭拜太上老君时,他知道虽然那是汉人的风俗也没有反对,相反的,真金还说他也要祭拜一下长生天。 待太上老君收走,刘伯登场了,他带领着一个身着花花绿绿布袍的巫师,左手拿着铃铛、右手舞剑,在院子里唱唱跳跳。蒙古人信奉萨满教,凡遇到大事,都必须让巫师做法,驱邪避害,期待好运。巫师不时走到真金身旁,在真金身边一阵舞动。 “燕王,时辰到了,要开窑了!”火头师傅大喊。 顾不得让巫师收尾,真金大步走到瓷窑边,师傅们也紧随其后,看着火头师傅钻进了瓷窑。 “在我家,取第一件瓷器的活以前都是我兄长做的!”涂安真在真金耳边悄悄地说。 “哦?你的意思是应该由我钻进去取?”真金发问。 涂安真摆摆头,“怎么可能让你干,瓷窑里面的气味可不好闻……” “那等气味散去再进去不行么?” “那样的话温度就不对了,用了青料上釉色的瓷器必须在这个时候拿出来啊!如果是要冰裂纹的话拿出来还要马上泡水。” “原来如此……”真金算是认识到青料的重要性了,青料贵是不假,可是从涂安真到上彩师傅,到火头师傅和每一个人,提到青料,都以一种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眼光开看待它…… “燕王!燕王!看啊!看啊!”火头师傅沙哑着声音大喊,动作却轻手轻脚,铁丝编制的网上,拘着一个三尺高的梅瓶,两个工人小心翼翼挪动这脚步,缓缓地从瓷窑里钻出来,那景象就像两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燕王!看这白色,看这天蓝色!看这花纹!多美啊!”上彩师傅顾不得梅瓶还残留的热度,上前一把抱过梅瓶,捧到真金面前。 “小心……”真金双手接过梅瓶,刘伯、哈兰术都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生怕梅瓶掉下来。真金对着两人笑笑,抱稳的梅瓶,又对着太阳看了看,满意地点头。 “成功啦!成功啦!”涂安真看到梅瓶上的蓝色图案,高兴得大叫起来,师傅工人们都围上来,争相看一眼成品。 真金望着喜形于色的涂安真,又看看周围兴高采烈的师傅工人,一时间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燕王,能让奴才看看么?”哈兰术好奇得不得了,想亲手摸摸这梅瓶,他虽然见过不少瓷器,但是从没亲眼见过肮脏泥泞的瓷土是如何变成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 真金把瓷器递给了哈兰术,师傅们的头又都向哈兰术那边转过去了,真金趁机转身抱起了涂安真,他太激动了,这么久以来的努力终于有了一个好结果,他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高兴的气息。 “燕王,旁边有人,师傅们都在呢!”涂安真在真金的怀里扭动着,非常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 “没事,谢谢你,安真!谢谢你!”真金享受着这一刻的快感,他想和涂安真一起分享,他想让她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快乐和他的一切。 “唔……”既然无法躲避,涂安真只好把头深深地埋进真金的怀里,不看周围的师傅。 刘伯适时地赶人:“你们该进瓷窑拿瓷器的赶紧进去,要不然窑都凉了,剩下的人走开,别围着这儿,想看瓷器的以后再看!以后再看!” 涂安真听到刘伯的话,脸更烫了,只得把头埋得更深更深…… 第31章 回家 二 涂安真把真金带进了涂贾的书房,翻开一些瓷器的书籍,供真金阅读,又从地窖里搬出几件珍藏的瓷器让他欣赏,真金满脸欢喜,终于能够亲眼见识制瓷世家典藏,自然兴奋。 德叔把涂安真拉开:“小姐,你怎么可以跟蒙古人一起?” “他是好人!”涂安真回头望了望正在书房里贪婪阅读的真金,向德叔解释道。 德叔一脸的鄙夷:“长在马上的禽兽!没一个是好东西!” “真金不杀人,池州不是平平安安么?”涂安真反问。 “那是因为瘟疫,他们不敢杀,但他们还是杀死了都督!”时隔已久,德叔还是相当愤怒。 涂安真不知作何解释,只得板起脸命令到:“来者都是客,要好好招待!” 德叔的倔脾气一如既往,只见他闭口未反驳,推门而出,不搭理涂安真,气得涂安真要跳脚。 “一起去看看我爹吧!”涂安真走进书房,打断了正在把玩一个白瓷马的真金。 拜祭安真的父亲!真金一听,立刻收起了纨绔公子哥欣赏美物两眼放光的样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涂贾的牌位还设在涂宅大堂的正中,涂安真和涂安青都不在,德叔不敢移动,只是每日打扫,待两人回来,再把涂贾的灵牌请入后屋的灵堂。 “爹,我回来了!”跪在涂贾的牌位前,涂安真喃喃道。 “要把窑火灭了啊……要把窑火灭了啊……”一阵空灵的声音钻进了涂安真的脑子里。 “爹,是你么?真的是你么?”涂安真环顾四周。 “怎么了?”站在涂安真身后的真金扶住了涂安真。 “爹说,要把窑火灭了啊,要把窑火灭了啊……”,涂安真哑着声音重复着,像丢了魂,两眼无神。 德叔看不下去了,“小姐,把老爷的牌位请进去吧。” 真金扶起了涂安真,她走上前去,抱起了牌位。 涂安真一瘸一拐地走着,从大堂到后屋的只有一个连廊,却是那么的漫长。涂安真想起小时候在连廊里和兄长游戏,跑来跑去,总是遇到皱着眉头匆匆忙忙地父亲,还有一直都是波澜不惊,温柔娴熟的母亲,每每有客人看到都要问涂贾到底涂夫人是何方人士,涂贾只是回答说早年在西域卖瓷器时碰到带回来的,涂夫人总是点点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涂安真手里捧着涂贾的牌位,像捧着父亲的心,待她放稳在灵台上,一刻悬着的心好像落了下来,稳定了。母亲的排牌位依旧在那里,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涂安真接过德叔递来的香,对着父母的灵位深深地鞠躬,插完香,她突然转过身,问德叔:“我是谁?” 德叔愣住了,说话也不连贯:“小——小姐,你不是?” 涂安真眉头微蹙,再问:“德叔,我是谁?” 德叔转头望望真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真金也一脸的惊讶,但瞬间他又恢复了威严:“我也知道一些。” 德叔脸色转白,有些害怕。 “我们去大堂,还请德叔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涂安真转身就往大堂走去。 在这个家里,涂安真发话还是管用的。 “小姐……小姐送来的那一天,老爷不在家,是我抱过来的,”德叔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哑的嗓子,“小姐是用黄金夹袄包裹着,没哭,闭着眼睡得很香。” “黄金夹袄?”涂安真若有所思地问。 德叔接过话:“是的,黄金夹袄,那是宫里才有的东西。” “我记得我小时候确实有一件金黄色的小棉衣,后来不知道去哪里了。” “应该在地窖里,”德叔喟叹,“黄金夹袄里有封书信,我亲眼见到老爷烧掉了。” “信上面写了什么?” 德叔看看真金,又摇头,不肯说。 真金肃容:“只要你说实话,我一定保证安真的安全!我从不食言,也不需要食言!” 涂安真点点头,示意德叔往下说。 “信中说小姐是皇室血脉,皇帝自知大宋气数已尽,小姐又是蒙古郡主之女,难以在宫中生活,故托人送到民间,以求活命。” “送她来的是不是莫少华将军?”真金问。 德叔一脸的错愕:“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涂安真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真金也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一时间大堂中好似黑雾弥漫。 良久,真金走到涂安真身边,握住她的手,又转头对德叔说:“你去我外面的侍卫说,今晚就住这儿,不回池州城了。” 涂安真用力抓着真金的手,一颗颗冰凉的水滴打在真金的手背上,黑雾突然散去了几分。 涂宅的书房的烛火亮了,涂安真一人呆呆地坐在书房里,一言不发。 德叔欲进去请涂安真休息,被真金拦住了,“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德叔望了一眼真金,眼里全是担忧。 虽然真金只是命令了一句住在涂宅,可把哈兰术急坏了,他对站在涂宅大门的两个亲兵侍卫亲兵抱怨:“我的祖宗,要在外面又不提前说,我这……我这守卫的人手都没有安排……” 侍卫脸角微微抽动,没有说话。 “起床啦!”涂安真咚咚咚地敲着真金的房门。 真金醒来,屋外已经天光大亮,他揉了揉眼睛,这一觉感觉睡了好久好久,好像从冬天睡到了夏天,又好像刚刚出浴,头脑无比清醒,他突然意识到很久没有睡得如此踏实了,难道是睡在涂安真家里的缘故?他脸角放松,下意识地抿嘴一笑,个中深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不开门我就进来了!”涂安真在门外说道。 真金回过神来,忍着笑却端着声音说:“大胆民妇,居然妄图闯入燕王居室!” “吱呀——”涂安真二话不说,用力推开门,一副要跟人吵架的样子:“你说什么?什么燕王居室?这是我家!” 真金却咯咯笑起来,涂安真嗔怒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涂安真丈二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我笑涂家大小姐要发怒咯……”真金边笑边说。 涂安真明白了真金是在开玩笑,心里更不爽了,嘴也嘟了起来,她气鼓鼓地把一套衣服扔给真金:“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了,你试试!” 真金无辜地看了涂安真一眼,站到床边,伸开了双手。 “你要干什么?”涂安真问。 “我不会穿,你帮我。”真金的语气比眼神更无辜。 涂安真无奈地摊开衣服,仔仔细细地帮真金穿了起来。 “这是你兄长的衣服吧!”真金冷不丁来了一句。 涂安真心里一惊,真金提到了她兄长,原来他一直都记着,而且还记得这么清楚,她正在系腰带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了,没有说话。 铜镜前的真金梳着宋人男子的发髻,一丝不苟,眼中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混沌,脸色微润,嘴角放松,一副休闲适宜的样子。丝绸质地的紫衫下是一条锦缎横裥,立领的设计更显得真金身材修长。 涂安真从上到下捋了捋,把原本衣服上褶子捋平,“这衣服是我娘做给我兄长的,他还没穿过呢……”声音微颤。 “原来你兄长也是这么高个子的啊!”真金左右转了转身体,欣赏着镜中的自己。 涂安真看着眼前的真金,泪珠滴到了衣衫上。 涂宅没有池州都督府的大花园,但是胜在巧妙安排,特别是后院的一排工坊,搭建得实用美观。 涂安真陪着真金走在一间一间的用茅草搭建的工棚中间,一年多的闲置,几近荒废,但她还是热情地向真金介绍以前的烧瓷情况。 “最多的时候,我家同时开三个窑,几乎每月都会出来一批新瓷,炼泥和制坯的工人数需要根据每次瓷土的品致调整,刻花、施釉和火头师傅就相对固定,父亲给的工钱很高,还尽所能帮师傅处理家里的一些事情,所以他们都愿意来。” 真金点头问到:“现在他们都去哪里了?” “死的死,散的散,有的被征兵再也没有回来,有的回老家了也不见了踪影,大概三年前,瓷器成本大涨,售价自然也变得高不可攀,西域来买的商队都负担不起,朝廷也不再来人收,爹还曾经把涂宅都抵押了出去负担成本,拖了很长的时间,才卖出去几件瓷器,稍微收回一些财产,后来我们就只能把窑口给灭了。”说着,涂安真轻轻叹了一口气。 “德叔是你们家什么人?” “他是管家,跟着我父亲很多年,也经常帮着打理工坊的事情。对了,我说的会炼青料矿石的人就是他。” “他?”真金脑中浮现出德叔冷冰冰的微笑。 “青料很珍贵,一般烧瓷的人家根本没法见到,这么多年,我们家就只有一次从西域商队的手中买到过一点青矿石,那次就是我爹和德叔亲自炼的。” 真金点了点头,想起那一车青矿,他一定要说服德叔这块又老又的骨头。 “德叔!”真金敲了敲德叔的房门,敲门前,哈兰术本想代劳,被真金制止了,亲自上前动了手。 “吱——”门开了,德叔深深地弯下腰,“敢问何事劳动燕王大驾?” 话虽不多,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真金毫不介意,开门见山:“我想请德叔到工坊里帮忙。” 德叔依然低着头:“燕王抬举老奴了,我只是一介下人,烧瓷的事情一概不知。” “我有一车青矿石,如果德叔愿意,可以全部交由你掌管。”真金说。 一车青矿石!谁都知道价值连城,真金能全部拿出来,足以说明他的诚意。 德叔脸角一动,眼中闪过讶异,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请燕王恕老奴无能,无法担此大任,还请燕王另寻高就。”德叔没有松口。 真金并不气馁:“还请您老考虑一下,我只是希望不要浪费了这一车的青矿。”说完便转身离去。 德叔怔怔地直起要来,却只看见燕王颀长的背影,虽然只是个背影,却透着从容和潇洒。 自在涂宅睡得心满意足的第一夜,真金就喜欢上了这个安静的地方,他以德叔要求答应炼矿石为由,在涂宅里住下了,还命哈兰术回池州城取来换洗的衣物。 哈兰术骑马奔跑在浮梁城到池州城的官道上,嘴里不停念叨:“池州城那么多事情等着燕王,他却跑到这里讨了个清闲……”说归说,主子的命令,绝对是不容质疑的。 第31章 回家 一 除去有些瘸的脚,涂安真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工坊、书房和厢房三点一线,不是研究瓷器图案,就是检查刚送来的瓷土品质,更多的时候,她愿意和工坊师傅整日呆在一起,拉坯、晒坯,还学学上彩,甚至真金的亲兵到池州城郊按照要求砍回来烧窑用的柴火,她都要一一检查,事无巨细,她生怕出了岔子,烧瓷失败。 青料,现在是真金最头疼的事情,安童究竟是去哪里弄到的那些青料,上彩的师傅说那青料纯度高、成色好,但也就只能烧几件瓷器,用完了去哪里找呢? “下一次用的青料有没有眉目?”真金问哈兰术。 “回燕王,问了,池州、安庆城小人已经掘地三尺了,真是找不到,浮梁城听说有些人家有存货,可是……” “可是什么?”真金提高了声音。 哈兰术连忙跪下回答:“燕王您说不能抢,要买,可是人家就是不卖给我们!” “怎么会……”真金皱起了眉头,他心里清楚,浮梁城的大多数人还是不接受他。 “他们还说他们自己也要用,所以……”哈兰术清楚真金对待汉人甚至是南人的怀柔仁慈想法,其实在许多蒙古人看来,想要什么东西还不简单,抢就是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在真金这里是玩玩行不通的。 哈兰术看到真金一筹莫展,主动说:“衢州那边也去问了,据说是以前每月有西边部落的商人给安将军送东西过来,那些东西里面可能就有青料。” 提到安童,真金心中五味杂陈,他对安童有太多太多的感情,非一朝一夕能够说的清,可现在安童已经出门两个多月了……真金的声音有些异样:“是么?现在安童不在,他们就不送了” “这个……小人不知……”哈兰术低下了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出得起足够多的金子,就一定能找到青料!”真金自然知道安童那套斥候体系的的能耐,可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你放话出去,就说我真金大量求购青料,纯度不限,价格公道!” “嗯!嗯!小人一定照办!”哈兰术的头点得像筛子一样。 “还有,你让刘伯安排一下,我要去浮梁城!”真金心中有了数。 傍晚,刘伯让璇儿给涂安真捎话,说燕王后天要动身前往浮梁城。 浮梁城!当这三个字从璇儿嘴里说出来以后,涂安真就像被人施了巫术一样,以前在浮梁城的种种一幕一幕地浮现在脑中,整个人完全失神了。 刘伯捎来话的意思涂安真明白,因为涂安真是浮梁人,可以考虑跟燕王一同前往。 “不行不行,要集中精神,要做好做好眼前的活儿,明天工坊那边的人手还要重新分配一下……”涂安真在厢房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着制瓷工坊的事情,心里想着的却是如何向真金开口一同前往浮梁城。 “你一人絮絮叨叨什么?”璇儿下去了,没人通传,真金直接进到了涂安真的厢房。 “啊?燕王……我……”话到了嘴边,涂安真又咽了下去。 真金没有注意涂安真的异样,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副图,“你看这个梅瓶漂不漂亮?据说这是以前宋朝皇帝一个妃子的陪嫁品。” “哦?我看下!”涂安真接过图纸,仔细查看起来。 “没错,这是宋朝的东西,你看这刻画,这纹路,还有口、颈、身、底座的比例,应该是官窑烧的吧!”涂安真张嘴即来,“可为什么当时临摹的时候没有把底部的款字一同画进来呢?” 涂安真的这个问题把真金问住了,他愣了一下,“估计是临摹的人不懂吧。” “能见到这么好的瓷器,绝非常人,我看他画工也不错,怎么就不多想一想呢?”涂安真语气里有些质疑这幅图画工的意味。 “呵呵!”真金干笑两声。 涂安真说话就是这样,一来二去思维跳得很快,既直接又坦白。那张画是真金画的,当年不知道父皇从哪里得来的一只完整的梅瓶,说原本是前朝妃子的陪嫁,就赐给了真金的母亲察必,察必给真金把玩,真金满心欢喜,就用纸把那只梅瓶画了下来。 “燕王,我们去花园走走?!”涂安真抓住机会,想趁机说出她的请求。 “好啊,来——”真金示意。 “嗯!”涂安真笑容满面,很自然的挽上了真金的臂弯。 天黑的真快,从厢房出来的时候天空还亮着,走到花园,天就黑了,夜幕四下笼罩,星辰低垂,有将人包裹其间的感觉。平常,涂安真都很多话,说瓷器、说工坊,真金若有时间,就陪着听听,谈谈意见,有时候特别兴奋,涂安真就只会笑,话少一些,可这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子里在琢磨一些别的事情,话反倒少了。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花园里散步。 晚风拂面,夜色清凉,涂安真想着浮梁城的种种,忽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难过。 两人一直走到了花园的中心,涂安真都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时不时,会有几点萤光翩跹而来,绕着他们飞舞,真金挥一挥手,他们闪烁了几下,又离去了。 两人在长椅上坐下,垂首的涂安真,不见白日里的风风火火,只觉得她的眼角、眉梢都是事。 “我想回家!”涂安真把头轻轻靠在真金的肩上。 真金吐出一口气,放松了下来,喃喃道:“没事就好!” “嗯?哦?你以为我有事?”涂安真疑惑。 “你一脸心事的样子,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真金脸上拂过一丝笑意,“我以为你有其他事,刘伯传话和我安排的。”真金点了下头,准了涂安真的要求。 涂安真望着真金的眼睛,心满意足地笑了。 “不卖!滚!”真金和涂安真站在门口,等着哈兰术进去询问,结果听到了宅子里厌恶的斥责声。 这是浮梁城的第三家人了,一大早他们就动身来到了浮梁城,来不及回涂宅看看,涂安真就随着真金和哈兰术拜访了据说有青料存货的人家,可是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 “启禀燕王,他们都……”办砸了事情,哈兰术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我去问问。”涂安真自告奋勇。 “你……”真金很是担心,但他也知道涂安真出马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很多:“别硬来,开价多少都行!” “嗯!”涂安真朝着大门走去,回头朝真金甜甜一笑,点亮了真金的整个世界。 一刻钟后,涂安真又笑容满面地出来了,“成了,只不过要三十两黄金!” 三十两黄金!真金倒吸一口冷气,想不到涂家大小姐还挺能花钱,在草原上,十两黄金就够一个部落换一个冬天的粮食,三十两够三年了!况且现在父皇还要他拿出一千两白银给直禄脱大军,可在这里涂安真就花掉了十两黄金,想到这些,真金的笑容都变了味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真金惊掉了下巴,涂安真居然带着哈兰术和几个亲兵从大门里拉出整整一车泛着青光的石头。 “这家人说,这一车矿石最少能炼出三十两的青料,如果炼得好,多一些也是有可能的,现在浮梁城没有能力炼这些矿石了,卖给我,希望我不要浪费。”涂安真指着那些矿石说。 “这……”真金一脸疑惑,“谁会炼矿石?” “我不会,但我知道谁会。”涂安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近了!更近了!买完矿石,涂安真就和真金骑着马,朝涂宅走去。 依然要经过西市大街,不像离开时那样的荒凉,西市大街居然已经有店铺已经开门了。真金笑着说:“我第一次遇见你,还是在这里呢!” 想起那天真金“海底捞月”似的“英雄救美”,涂安真有些不好意思。 一年了!一年前,这里一片破败景象,心情也寂如死灰。 大街上有偶尔有行人走过,仰头看看骑着高头大马的两人,轻轻发出一声:“蒙古人!”又匆匆离去,像是在逃避恐惧。 再往前走不到半里地,就是涂宅了,涂安真的心颤抖了起来,她日夜思念的家,就在眼前!多少次因毒瘾睡不着的夜晚,她总是想起家里母亲东厢的烛火和书房的算盘声,想起那些声音让她安稳地睡去的夜晚,那才是家!涂安真的眼中有了泪珠。 阵风拂过,涂安真打起了冷颤。多么熟悉的感觉!一年前,她决定出门寻找兄长的那一天,推开涂宅大门,也是这样的一阵风,吹得她彻头彻尾透心凉。 真金明白涂安真的心情,没有出声。 涂安真擦干眼泪,望着真金:“现在这里已经有人了呢。”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真金像是在炫耀什么:“那是当然,也不看现在是谁治理这里!” 涂安真一脸错愕,瞬间又恢复了正常,驾马小跑了起来。 真金不甘落后,收起了目空一切的神态,去追涂安真。 门匾上有灰,门环锈迹斑斑,奇怪的是门居然没有锁,是谁?! 涂安真翻身下了马,把马栓在了门口,真金也自觉地照做。 “德叔!”涂安真推看门,竟然看见了德叔在扫地! “小姐?!”德叔整个人都愣住了。 “德叔——”涂安真一瘸一拐地冲到德叔面前。 “小姐,你的脚……”来不及问清楚,德叔就被涂安真紧紧地抱住,“小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德叔拍着涂安真的后背,激动不已。 涂安真脸上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一串,“德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德叔看着涂安真的脸:“小姐,这就是我的家啊!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管好这个家啊!” 涂安真哭得稀里哗啦,德叔也泪流满面。 涂安真给德叔介绍:“这是燕王真金!” 真金微笑着点头示意。 德叔知道真金来头不小,他气度非凡,眼睛却又炯炯有神,于是恭恭敬敬地向行了一个礼。 “他是蒙古的燕王。”涂安真在德叔的耳边说。 “嗯?!”正要直起腰的德叔愣了一下。 涂安真连忙补充:“不过,他是好人,他救了我两次,是我的救命恩人,想跟我们学烧瓷器的。” 德叔对真金扬起了熟悉的管家笑容,那笑容里却满是冰霜。 第32章 回家 二 涂安真把真金带进了涂贾的书房,翻开一些瓷器的书籍,供真金阅读,又从地窖里搬出几件珍藏的瓷器让他欣赏,真金满脸欢喜,终于能够亲眼见识制瓷世家典藏,自然兴奋。 德叔把涂安真拉开:“小姐,你怎么可以跟蒙古人一起?” “他是好人!”涂安真回头望了望正在书房里贪婪阅读的真金,向德叔解释道。 德叔一脸的鄙夷:“长在马上的禽兽!没一个是好东西!” “真金不杀人,池州不是平平安安么?”涂安真反问。 “那是因为瘟疫,他们不敢杀,但他们还是杀死了都督!”时隔已久,德叔还是相当愤怒。 涂安真不知作何解释,只得板起脸命令到:“来者都是客,要好好招待!” 德叔的倔脾气一如既往,只见他闭口未反驳,推门而出,不搭理涂安真,气得涂安真要跳脚。 “一起去看看我爹吧!”涂安真走进书房,打断了正在把玩一个白瓷马的真金。 拜祭安真的父亲!真金一听,立刻收起了纨绔公子哥欣赏美物两眼放光的样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涂贾的牌位还设在涂宅大堂的正中,涂安真和涂安青都不在,德叔不敢移动,只是每日打扫,待两人回来,再把涂贾的灵牌请入后屋的灵堂。 “爹,我回来了!”跪在涂贾的牌位前,涂安真喃喃道。 “要把窑火灭了啊……要把窑火灭了啊……”一阵空灵的声音钻进了涂安真的脑子里。 “爹,是你么?真的是你么?”涂安真环顾四周。 “怎么了?”站在涂安真身后的真金扶住了涂安真。 “爹说,要把窑火灭了啊,要把窑火灭了啊……”,涂安真哑着声音重复着,像丢了魂,两眼无神。 德叔看不下去了,“小姐,把老爷的牌位请进去吧。” 真金扶起了涂安真,她走上前去,抱起了牌位。 涂安真一瘸一拐地走着,从大堂到后屋的只有一个连廊,却是那么的漫长。涂安真想起小时候在连廊里和兄长游戏,跑来跑去,总是遇到皱着眉头匆匆忙忙地父亲,还有一直都是波澜不惊,温柔娴熟的母亲,每每有客人看到都要问涂贾到底涂夫人是何方人士,涂贾只是回答说早年在西域卖瓷器时碰到带回来的,涂夫人总是点点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涂安真手里捧着涂贾的牌位,像捧着父亲的心,待她放稳在灵台上,一刻悬着的心好像落了下来,稳定了。母亲的排牌位依旧在那里,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涂安真接过德叔递来的香,对着父母的灵位深深地鞠躬,插完香,她突然转过身,问德叔:“我是谁?” 德叔愣住了,说话也不连贯:“小——小姐,你不是?” 涂安真眉头微蹙,再问:“德叔,我是谁?” 德叔转头望望真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真金也一脸的惊讶,但瞬间他又恢复了威严:“我也知道一些。” 德叔脸色转白,有些害怕。 “我们去大堂,还请德叔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涂安真转身就往大堂走去。 在这个家里,涂安真发话还是管用的。 “小姐……小姐送来的那一天,老爷不在家,是我抱过来的,”德叔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哑的嗓子,“小姐是用黄金夹袄包裹着,没哭,闭着眼睡得很香。” “黄金夹袄?”涂安真若有所思地问。 德叔接过话:“是的,黄金夹袄,那是宫里才有的东西。” “我记得我小时候确实有一件金黄色的小棉衣,后来不知道去哪里了。” “应该在地窖里,”德叔喟叹,“黄金夹袄里有封书信,我亲眼见到老爷烧掉了。” “信上面写了什么?” 德叔看看真金,又摇头,不肯说。 真金肃容:“只要你说实话,我一定保证安真的安全!我从不食言,也不需要食言!” 涂安真点点头,示意德叔往下说。 “信中说小姐是皇室血脉,皇帝自知大宋气数已尽,小姐又是蒙古郡主之女,难以在宫中生活,故托人送到民间,以求活命。” “送她来的是不是莫少华将军?”真金问。 德叔一脸的错愕:“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涂安真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真金也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一时间大堂中好似黑雾弥漫。 良久,真金走到涂安真身边,握住她的手,又转头对德叔说:“你去我外面的侍卫说,今晚就住这儿,不回池州城了。” 涂安真用力抓着真金的手,一颗颗冰凉的水滴打在真金的手背上,黑雾突然散去了几分。 涂宅的书房的烛火亮了,涂安真一人呆呆地坐在书房里,一言不发。 德叔欲进去请涂安真休息,被真金拦住了,“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德叔望了一眼真金,眼里全是担忧。 虽然真金只是命令了一句住在涂宅,可把哈兰术急坏了,他对站在涂宅大门的两个亲兵侍卫亲兵抱怨:“我的祖宗,要在外面又不提前说,我这……我这守卫的人手都没有安排……” 侍卫脸角微微抽动,没有说话。 “起床啦!”涂安真咚咚咚地敲着真金的房门。 真金醒来,屋外已经天光大亮,他揉了揉眼睛,这一觉感觉睡了好久好久,好像从冬天睡到了夏天,又好像刚刚出浴,头脑无比清醒,他突然意识到很久没有睡得如此踏实了,难道是睡在涂安真家里的缘故?他脸角放松,下意识地抿嘴一笑,个中深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不开门我就进来了!”涂安真在门外说道。 真金回过神来,忍着笑却端着声音说:“大胆民妇,居然妄图闯入燕王居室!” “吱呀——”涂安真二话不说,用力推开门,一副要跟人吵架的样子:“你说什么?什么燕王居室?这是我家!” 真金却咯咯笑起来,涂安真嗔怒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涂安真丈二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我笑涂家大小姐要发怒咯……”真金边笑边说。 涂安真明白了真金是在开玩笑,心里更不爽了,嘴也嘟了起来,她气鼓鼓地把一套衣服扔给真金:“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了,你试试!” 真金无辜地看了涂安真一眼,站到床边,伸开了双手。 “你要干什么?”涂安真问。 “我不会穿,你帮我。”真金的语气比眼神更无辜。 涂安真无奈地摊开衣服,仔仔细细地帮真金穿了起来。 “这是你兄长的衣服吧!”真金冷不丁来了一句。 涂安真心里一惊,真金提到了她兄长,原来他一直都记着,而且还记得这么清楚,她正在系腰带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了,没有说话。 铜镜前的真金梳着宋人男子的发髻,一丝不苟,眼中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混沌,脸色微润,嘴角放松,一副休闲适宜的样子。丝绸质地的紫衫下是一条锦缎横裥,立领的设计更显得真金身材修长。 涂安真从上到下捋了捋,把原本衣服上褶子捋平,“这衣服是我娘做给我兄长的,他还没穿过呢……”声音微颤。 “原来你兄长也是这么高个子的啊!”真金左右转了转身体,欣赏着镜中的自己。 涂安真看着眼前的真金,泪珠滴到了衣衫上。 涂宅没有池州都督府的大花园,但是胜在巧妙安排,特别是后院的一排工坊,搭建得实用美观。 涂安真陪着真金走在一间一间的用茅草搭建的工棚中间,一年多的闲置,几近荒废,但她还是热情地向真金介绍以前的烧瓷情况。 “最多的时候,我家同时开三个窑,几乎每月都会出来一批新瓷,炼泥和制坯的工人数需要根据每次瓷土的品致调整,刻花、施釉和火头师傅就相对固定,父亲给的工钱很高,还尽所能帮师傅处理家里的一些事情,所以他们都愿意来。” 真金点头问到:“现在他们都去哪里了?” “死的死,散的散,有的被征兵再也没有回来,有的回老家了也不见了踪影,大概三年前,瓷器成本大涨,售价自然也变得高不可攀,西域来买的商队都负担不起,朝廷也不再来人收,爹还曾经把涂宅都抵押了出去负担成本,拖了很长的时间,才卖出去几件瓷器,稍微收回一些财产,后来我们就只能把窑口给灭了。”说着,涂安真轻轻叹了一口气。 “德叔是你们家什么人?” “他是管家,跟着我父亲很多年,也经常帮着打理工坊的事情。对了,我说的会炼青料矿石的人就是他。” “他?”真金脑中浮现出德叔冷冰冰的微笑。 “青料很珍贵,一般烧瓷的人家根本没法见到,这么多年,我们家就只有一次从西域商队的手中买到过一点青矿石,那次就是我爹和德叔亲自炼的。” 真金点了点头,想起那一车青矿,他一定要说服德叔这块又老又的骨头。 “德叔!”真金敲了敲德叔的房门,敲门前,哈兰术本想代劳,被真金制止了,亲自上前动了手。 “吱——”门开了,德叔深深地弯下腰,“敢问何事劳动燕王大驾?” 话虽不多,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真金毫不介意,开门见山:“我想请德叔到工坊里帮忙。” 德叔依然低着头:“燕王抬举老奴了,我只是一介下人,烧瓷的事情一概不知。” “我有一车青矿石,如果德叔愿意,可以全部交由你掌管。”真金说。 一车青矿石!谁都知道价值连城,真金能全部拿出来,足以说明他的诚意。 德叔脸角一动,眼中闪过讶异,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请燕王恕老奴无能,无法担此大任,还请燕王另寻高就。”德叔没有松口。 真金并不气馁:“还请您老考虑一下,我只是希望不要浪费了这一车的青矿。”说完便转身离去。 德叔怔怔地直起要来,却只看见燕王颀长的背影,虽然只是个背影,却透着从容和潇洒。 自在涂宅睡得心满意足的第一夜,真金就喜欢上了这个安静的地方,他以德叔要求答应炼矿石为由,在涂宅里住下了,还命哈兰术回池州城取来换洗的衣物。 哈兰术骑马奔跑在浮梁城到池州城的官道上,嘴里不停念叨:“池州城那么多事情等着燕王,他却跑到这里讨了个清闲……”说归说,主子的命令,绝对是不容质疑的。 第33章 回家 三 “我带你去后山看看吧!”涂安真吹着夏夜的凉风,对真金说。 真金好奇:“后山有什么?” 涂安真没有回答,拉起真金一阵风似的跑走。 “燕王,您去哪儿,要小心……”哈兰术看着两人的背影大喊。 天全黑了,星星在遥远的天空闪烁,像一颗颗散落在幕布上的珍珠。后山有小溪,点点星光倒影在溪流中,潺潺的溪水水在夜色中更加宁静,走累了,涂安真拉着真金在溪边的一块空地上坐了下来。 “咕——咕——咕——” “呱!呱!呱!” …… “告诉你,这里是我的秘密据点。”涂安真说得神秘兮兮。 “哦?” “你听,这些小动物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不像一首乐曲?” 真金竖起耳朵,认真的听了一会,煞有介事地说:“嗯,这是一首很特别的丝竹糜音。” 涂安真不回答,夜色下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只有溪水的声音。 突然,涂安真跳起来,兴奋地叫到:“看!萤火虫!” 真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大群一闪一闪的小虫子在溪水边“盘旋”。 “那是什么?”真金很好奇。 “萤——火——虫!夏天有水的地方就会有萤火虫!”涂安真靠近想抓它们。 真金站起来走过去抓了一只握在手心里,“真神奇,这些虫子一闪一闪的,像星星!” “兄长说,它们是星星派到人间的使者,他们代表着光明。”涂安真想起了兄长,一阵失落感涌上心头。 真金玩心大发,提议:“我们把它们聚集起来,做个灯笼吧。” 涂安真同意了,蹦蹦跳跳地收集了几只,真金也顾不得礼仪风度,跟着抓起萤火虫来。 一会,两人就抓到了一把虫子,把它们放到涂安真丝薄的手绢里,封住口,又折了一根树枝做手柄,一个“灯笼”就做好了。 “送给你,让它给你点亮回家的路!”涂安真把“灯笼”递给真金。 “回家的路——”,真金心里一怔,伸出的手有些抖,接过“灯笼”,他在心里反复默念:回家的路……回家的路……回家的路…… 涂安真没有觉察真金的异样,一直欢乐得叫着跳着,像个孩子一个吵吵闹闹,真金一直看着涂安真,微微笑着,他突然好想变得无比强大,强大到可以拥有全世界,因为只有拥有了全世界,才能保证眼前的这个女子不被世俗的烂事打扰,才能让眼前的这个女子一直这样简单地欢乐下去。 涂安真跳累了,拉着真金又在溪水边坐下,轻轻哼着不知哪里学来的曲调。 “送你一个礼物。”涂安真突然停下哼歌,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件。 真金只觉惊喜,从小到大,他收到父皇的赏赐和其他人的进贡不少,可收礼物,这还是第一次。 “这是什么?”真金边问边伸手接过那个小件。 涂安真把“灯笼”举到那白色小件旁边,笑道:“这是一只小老虎。” “我看看!”真金把小白虎拿近了细看。这白瓷小件烧得栩栩如生,似一头老虎在机警地端坐。 “这是我爹小时候烧给我玩的。” “真好!真像!” 真金一直称赞,爱不释手。 涂安真遗憾道:“其实像这样的白瓷小件,本来有挺多,如果不是我冒冒失失出门,不会被人抢走,也不会就剩这么一件。” “没事,以后我们多烧几件。”真金把小白虎收到袖中,向着涂安真挪过去的一些。 “嗯!”涂安真把头轻轻地靠到了真金的肩上,又开始哼起了不知名的曲调。 听着涂安真温柔的声音,真金心里最后的那一点坚硬被彻底融化,长生天把多么美好的一个女子送到面前啊!真金闭上眼,呼吸着湿润清凉的水汽,把尘世间的一切烦恼都抛到了脑后,简单着分享着身边这位女子的快乐,她的声音,她的呼吸,甚至她与他接触的皮肤,都是那么的温暖舒适,汉人书上说的“温柔乡”大概也有这样的意思吧…… 回涂宅的路上,涂安真告诉真金,后山的瓷土是全池州城最好的瓷土,烧出来的瓷器又白又亮,因为后山一直归属于另外一个村子高岭村,所以那里的土叫高岭土。 “报——圣旨到——”还没跑到书房,哈兰术就在连廊里大声通报。 涂宅不大,哈兰术的声音惊动了宅子里的所有人,德叔自然也听到来,他没有出门多看,只是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真金出门行礼,准备好迎接圣旨。 涂宅的空地里,阴阳怪气的宦官打开圣旨,环顾了四周,故意用不大熟练的官话对着跪拜的真金念到:“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望吾儿真金一切安好!我大元既已入主中原,当应入乡随俗。今丰收在即,还盼吾儿归来同庆!钦此!” “愿长生天保佑吾皇!”真金深深叩拜。抬起头来,真金就认出了宣旨的宦官——他是枢密院里阿合马的跟班。 “燕王,您让我一路好找啊!”宦官说话时皮笑肉不笑,听的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真金回敬同样的笑脸:“辛苦您了,我在忙着寻找瓷土,所以就到此地小住,顺便拜访烧瓷的师傅。” “原来燕王在考察制瓷大业啊,万望您成功,到时候可别忘了小的们哦!”宦官说得酸溜溜的,语气中又是羡慕又是嘲笑,还把圣旨交到了真金手里。 “皇上圣旨,当然不敢不尊,我这里还有事忙,您请回。”真金双手捧回圣旨,侧身便做了一个请出门的手势。 上一刻还是笑意盈盈的脸瞬间就阴沉了下来,宦官没有多说话,翻身就上了马。平日里,各个皇公贵族们都对“传话”的人另眼相待,往往都会打赏一两个小钱,可这个真金,大老远千里迢迢地来宣旨,打赏就不提了,连那说话都口气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回到大都,有的是人收拾你,看你还能嚣张多久!宦官出了涂宅大门,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了一把真金,驾马而去。 虽然恭迎圣旨时,无关人等都要回避,可在书房里的涂安真和德叔还是知道了内容。 整个下午,真金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打扰他。 帝王子孙的上位者气质与生俱来,每每说话,虽用的请求语气,却让人无法拒绝。 “德叔,您能帮我炼好那一车青矿石么?”真金坐在涂宅大堂的主位,问德叔。 德叔还是一如既往的弯着腰,微微低着头,脸上毫无表情,也没有说话,但是他这几天总是去查看那车矿石,就连哈兰术那种一根筋的人,都知道德叔的态度已经有所改变。 真金微笑,权当德叔默许,又转头问涂安真:“和我一起去大都,好么?” 真金话一出口,大堂中的气氛瞬间变了,一句简单的问话,却包含着暧昧、温柔,就像平常情人间的情话,不仅情浓意切,还默契十足,可那是燕王真金啊!涂安真没有想到真金会在下人面前毫不掩饰的如此说话,脸一阵红一阵白,张大了嘴巴不知如何回答。 真金又笑,涂安真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两人的关系走到这一步,刘伯丝毫不觉惊讶。从涂安真帮真金在池州劝降饶仲石开始,刘伯就觉察到真金心意。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真金的逢场作戏,毕竟真金和安童一样,都是利用女人的高手,可他渐渐发现涂安真居然能左右真金的脸色。涂安真失踪,真金大不悦,嘴上说这人是死是活与己无关,可暗地里还是命令安童找了又找,安童把涂安真带回来的时候,真金阴着的脸稍微有了一丝光亮;后来又由于安童的疏忽,导致涂安真被人掳走,真金对安童大发雷霆,追随真金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真金因为女人而对安童发火,安童自知理亏,灰溜溜地去了西域,不敢解释半句;最终涂安真还是平安地回来了,失而复得,真金对待涂安真像是珍宝,不敢再有一丝一毫地疏忽。 唯一让刘伯不解的是,相比大都各方势力鼎力,权贵关系错综复杂,真金目前所辖的池州一带是江南制瓷重镇,只要用心经营,不出一年,必成大业,为何现在要离开此地,去大都趟那潭浑水?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啦?我到你家住得够久的了,那现在我也邀请你去我家住住。”真金笑意中饱含诚恳,让人无法拒绝。 要离开涂宅,离开浮梁城,离开池州,涂安真自然万般不舍,可真金说得愉悦轻快,就像去隔壁邻居家做客一样平常,而且,跟着真金,除了能烧瓷器,还可以请求他帮忙找兄长,这对涂安真来说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与其在家里等,不如主动出去寻找,涂安真在心里权衡了一番,也就答应了。 有了涂安真的首肯,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涂安真说动了德叔,与真金一同回到池州城的都督府。回到都督府后,真金一边命人准备回大都的事宜,一边带领德叔熟悉池州城烧瓷的情况,打算把烧瓷的事情交给德叔处理。心细的真金还差人向孙承讨要了缓和涂安真毒瘾的药房,并叫人抓了几副随身带着,以防万一,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从浮梁城花三十两黄金买来的青矿石就停在工棚里,由真金的亲兵守卫严加看管,这几日,德叔时常一个人站在那车矿石前发呆,不明就理的人还以为德叔在思考如何炼矿,其实他是在担忧涂安真:难道小姐真的就是属于皇室,那个据说杀人不见血的王庭是终究是小姐的归宿么? 担心归担心,离别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离立秋还有一个月的时候,真金按照汉人的习俗,挑了一天吉日,带着涂安真和几个侍卫,还有刚烧制好的几件瓷器,整装出发。 “小姐,路上小心,到了那边也要小心!”德叔站在涂安真的马下,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放心,我又不是去打仗,等池州城下雪了,我就回来了,德叔,记得炼好青料等我。”涂安真一副轻巧简单的样子,可是眼睛酸了又酸,涌上来的眼泪,只能硬着头皮又压回去。 真金就前面等着,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整个人在阳光下神采飞扬,吸引着周围的一切,让人忍不住去注视他。 涂安真看着德叔红红的眼睛,突然想起当年和爹娘一起送兄长出门时候的情形,眼泪再也止不住,像串珠一样的流了下来:“德叔,我走了……” 涂安真别过头,驾马朝真金奔去,她知道,真金就在那里,那里闪着光芒,那里就是未来…… 时值夏末,白日的阳光虽然热烈,却不再毒辣,越是往北,秋意越浓,真金一行人经过一片湖,湖面上残荷歪倒,莲叶枯萎。 “小池残暑退,荷叶早凉归。”涂安真望着被风吹起阵阵涟漪的湖面,有感而发。 真金饶有兴趣的望了涂安真一眼,正欲搭话,突然听到头顶一阵悉悉索索,他抬眼一瞥,本能地握紧了剑柄。果然,未等几片黄叶着地,几名刺客就从官道边的树上冲了下来。 “咣——”刺客的第一剑与真金过招。 “大白天的在官道上行刺,你们是谁?”真金肃目喝道。 “杀光蒙古人,用蒙古人的血祭奠父母在天之灵!”回答的竟是个女声。 其他的刺客听到这话,像被打了鸡血一样,一齐就要冲上来。 “慢着!”虽然只有两个字,可真金的话震慑到了所有人。 有刺客顿了一下,可为首的女刺客依然没有停止,举着剑向真金冲了过来。 “冤有头,债有主,我自问无愧于心,还请姑娘明示。”真金巧妙地躲闪女刺客的剑。 女刺客并不为所动,招招都指向真金要害,顷刻间就占了上风。 “燕王,小心!”哈兰术和几个侍卫看在眼里,都想帮忙,无奈被其他女刺客纠缠。 虽然经历了几次生离死别,可真正的刀光剑影,涂安真还是第一次见,她吓得脸色煞白,双手死死地抓住缰绳。 “快来,抓住她!”一个刺客面朝涂安真大喊。 涂安真下意识地拿出了一直藏在胸口的短刀,在眼前挥舞。 真金眉头一皱,翻身直接跳到涂安真马下,帮着涂安真抵挡攻击。 真金不再避让,起身出击,剑光飞扬,明显女刺客不是对手,节节退让,其他几个刺客也被哈兰术和几个侍卫打压下来。 打斗中,真金趁机发话:“住手!” 女刺客丝毫不理会真金,怒发冲冠,两眼通红,挥舞着剑向涂安真冲过去。 真金当然不能退让,在马下和女刺客打斗起来。 “我叫涂安真,浮梁城人士,我可以证明,真金他们是好人!”骑在马上的涂安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自报家门。 “那你为何要和蒙古人混在一起?”女刺客抬眼一瞥涂安真,分了神。 “咻——”真金的剑划破女刺客的衣衫,架到了她的脖子上,女刺客手中的剑垂了下来,身旁的其他刺客也停止了。 “你们到底是谁?”即便是问话,语气里还是饱含着真金特有的王者气息。 女刺客不回答,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真金盯着女刺客的眼睛,冷冷地说:“你招招要置人于死地,究竟你怒从何而来?” 女刺客忍不住了,咆哮道:“我为何不怒?我袁家管理临安城外一百亩三十亩良田,一直安分守己,官家要交粮交税,从不拖欠,可为何突然说我父亲是通宋间谍?罚我全家上下五十几口,男丁充军,女眷为奴!”女刺客极度愤怒,眼睛里像是要冒出血来。 真金阴沉了脸,一百三十亩良田不是小数,主家突然通宋?真金义正严词道:“谁干的?” “就是临安城下的蒙古人!”女刺客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 是直禄脱的军队!真金心里有数,眉头拧成了川字,百亩良田收成,够大军的一部分军饷了,原来他们是这样抢到了粮草!能出此计谋之人,除了直禄脱的副将忽辛,必无二人。他郑重地对女刺客说:“我是元朝燕王真金,此事如果当真,我必将换姑娘全家一个公道!” 有人大喊:“别相信这些蒙古鞑子,他们都是禽兽,没一个好东西!” 真金厌恶地看了说话人一眼,反问道:“现在你还有比相信本王更好的选择么?” 傲慢一清二楚地写在真金的脸上,可涂安真看到了他眼里的不满和愤慨。 “你走吧!”真金放下架在女刺客脖子上的剑,“留下你姓名,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有了结果我会派人通知你!” “家?哈哈哈哈!”女刺客冷笑起来,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兽,“蒙古人不配讲承诺,拿命来!”女刺客并不领情,找到机会,又向真金扑了上来,要和真金拼命。 真金和女刺客过招,几招之后,就把她打倒在地,女刺客起身又扑上来,真金又击退她,反复几次,双方都开始不耐烦! 其他刺客也不断地纠缠哈兰术和几个侍卫。 “再不知趣,休怪本王不客气!”真金看着趴到在地的女刺客,高高在上地说。 “我袁家五十几口人,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女刺客吐出口中的沙子,声音沙哑,却再也爬不起来。 “走!”真金一声令下,涂安真和其他人调转马头,直接就走。 “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女刺客的声音混杂在一骑烟尘当中,愤怒又悠远,像来自地狱。 跑远了,哈兰术凑上来问:“燕王,您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真金整个人像深陷入一团黑雾当中,一句话也不说,阴沉得可怕。哈兰术识趣地走开了。 后来几日的赶路,真金不复游山玩水的心情,只是闷着头一直走,一行人的气氛一直很压抑,涂安真也不知所措,只得埋头前行。 第34章 大都 连日马不停蹄,不再注目一路的风景,不再去伤春悲秋,大都很快就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当中。 “快到啦!”哈兰术兴奋的叫道。 真金示意哈兰术上前,耳语了一番,哈兰术点了点头,不知是离家近了还是离女刺客的事情远了,一路黑着脸的真金放松了一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涂安真趁机问:“大都是怎样的一座城?” 真金声音有些哑,但并不妨碍他十足的中气冲上喉头:“大都是父皇建造的一座伟大的城市,有市城、皇城和宫城道围墙,各种人都在大都安居乐业,长生天会保佑我们吉祥平安!” 真金一脸的自豪,涂安真却无感,只是附和地答应了下。 只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无论人们去留,它就一直矗立在那里,向天地炫耀着它所承载的荣光。 大都街道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各种肤色的人在不同的商铺间穿梭往来,说着各种不同的语言,买卖、吃东西、乱逛、聊天。 跨过城外的护城河,就进入了大都的市城。大都的每条街道都是横平竖直,往两边延伸,一眼望不到头。每三五条街道是一个主题,城东南的五条街道聚集尽了各式玩物器具的商铺,有来自大秦的晶莹杯,有来自奥斯曼国的地毯,还有来自莎车的干果仁;城西的三条街道沿路都有人叫卖铁器,还有一条街道全是酒肆饭馆…… 见到吃的,涂安真忍不住想下马,却被哈兰术拦住了,“姑娘,正事要紧!”哈兰术眼睛望向真金。 只见真金高昂着头,一直走在前头,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 “哦!”涂安真答应了一句,“谢谢!”心中不免为贪玩感到愧疚。 真金一改常态,不像往常一样对涂安真嘘寒问暖,完全没有尽“地主之谊”向涂安真介绍大都,反而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涂安真又望向哈兰术和随行的侍卫,突然觉得他们也变得高不可攀起来,她不禁眉头微蹙,看着马下热闹非凡的街市,心里却空荡荡的,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包围着她。 “前面就是宫城了!”哈兰术凑近涂安真边上耳语。 没等涂安真反应过来,“燕王到——”一声尖细刺耳的通传声响起,皇城的门口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人。为首的中年妇女仪态雍容典雅,头戴姑冠,姑冠上别着一根金箔珠花,身着大红织金长袍,长及身后几尺,袍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颜色鲜艳,栩栩如生,整个人面色英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光。 “皇额赫——”真金大喊着,策马像那人奔去。 哈兰术向涂安真解释:“那是察必皇后,燕王的母亲。” 只见察必皇后张开了双臂,迎接真金,脸上的笑容欣慰又满足。 “参见皇后!”涂安真、哈兰术和侍卫下马跪拜,真金顾不得行礼,像个小孩子一样,一直抱着察必,久久不肯放开。 察必微笑着示意涂安真等人平身,目光终究还是聚集在怀里真金的脸上。 “来,让额赫好好瞧瞧,这么久不见,瘦了胖了?”察必问真金。 “儿臣很好,皇额赫身体怎么样了?”真金也很关心察必。 “没什么大碍!”察必回答。 “来,回兴圣宫,额赫都给你安排好了。”察必一转身,随行的仪仗也跟着转,呼啦啦好大一派阵仗。 虽然听不懂眼前的这些人在说什么,可这么大的场面,还是让涂安真瞪大了眼睛吐舌头,倒是哈兰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自皇城进入宫城,一路都是深廊重檐,每一处的宫殿都矗立在高大的殿基之上,时刻在彰显着这个王朝的磅礴伟大,宫殿顶上铺盖的琉璃瓦,廊檐边镶嵌的玻璃石,无一不精雕细琢,做工精美,就连衣着统一却又朴素的宫人,那匆忙的小碎步,都在有意无意间显示着这个宫城的骄傲。 如此宏伟的深深地惊到了涂安真,她更不知道的是,拥有这样宫城的人,会有一颗怎样包容世间万物的心。 察必领着真金回兴圣宫,哈兰术领着涂安真去了宫城西边的延香阁。 说来也怪,这延香阁既在宫里,又在宫外,因为这个建筑其实是在宫城墙以外,供看守宫城内东西两侧的仓廒的女官所用。历届看管仓廒的女官,最后不是由皇帝赐婚许给了重臣,就是承担了皇室的联姻的重任嫁给各汗国的国王,由此可以皇帝对仓廒的看中,真金把涂安真安排在延香阁,自是允许她自由出入宫城,却又不受后宫内苑的管束,真可谓用心良苦。 一路上,涂安真遇见的宫人都窃窃私语,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机灵的涂安真当然觉察得到,可宫人们说的话她完全听不懂,她也就若无其事地一直跟着哈兰术向着延香阁走去。 来到延香阁,璇儿就领着几个婢女在大门口等着,一件涂安真,璇儿就跪下磕头:“恭迎小姐!”身后的几个婢女也跟着跪了下去。 璇儿这一磕头不要紧,涂安真的眼眶红了,就这么半天的时间,察必皇后的仪仗、高大危耸的宫殿、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涂安真觉得自己就像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所有人在其中自在快乐,却只有她自己是局外人的世界。 “小姐,你怎么了?”璇儿抬头看到涂安真泛着泪花的眼眶,紧张起来,顾不得礼数站起来扶着她,扶住涂安真时,璇儿的脸着急得又红了。 “没事没事,你什么时候到的?”看着璇儿的红脸,涂安真破涕为笑。 璇儿答:“奴婢是一路骑着快马来的,不用带瓷器,自然先到,先到也好,奴婢能先来这延香阁收拾迎接小姐。” “这里叫延香阁?”很显然涂安真没有看懂挂在门口写着蒙文的那个牌匾。 “嗯。” “好,你领我看看四处!”涂安真好像忘记了刚才的不悦,兴致上来了。 哈兰术对着璇儿使了使眼色,悄悄退下。 延香阁在只有一间简单的阁楼,二楼是主人房,一楼是婢女们住房间,地方虽然不大,但是由于比一般的宫殿要高一些,所以视野也开阔了许多。 站在延香阁二楼的走廊上往东望去,掠过眼皮下的仓廒,就是一片草场,草场的边缘立着白色的矮墙,矮墙下是高出地面一丈高的路面,路两边齐整地种着矮矮的杨树;向南望,是延绵起伏的宫殿,宫殿有大有小,廊檐都雕龙画凤华丽非凡,殿柱大多是白色的,干净肃穆。 整个宫城的颜色偏白,和涂安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在她的印象中,宋朝的官家订购的瓷器都是青色、柴色,市面上流行的也多是红色、黄色,她突然想起真金曾经说过蒙古人尚白,他们喜欢白色,所以整个宫城到处都是白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秋日的夜来得特别早,进宫城没一会,整个天色就暗了下来,多日的舟车劳顿,终于能安稳的睡个觉了,白天那些冷漠、不悦和慌张都被涂安真抛到了脑后,她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 突然,一阵隐约的女子抽涕哭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涂安真警觉的坐了起来,环顾一圈四周——璇儿把寝室的各种器物都收拾好了,只留了窗边的一只蜡烛燃着,涂安真盯着摇摆的蜡烛看了一阵,哭声又出现了…… 她突然想起了池州城,那个饥饿中的池州城,那个半夜有人鬼哭狼嚎的池州城。她站到窗前,举起蜡烛,向窗外望去。白天的宫城的白天是一派威严高贵,可到了晚上,那些白墙竟在月光下散发着冷光的白墙,听着若隐若现的哭泣声,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手一送,蜡烛翻了,璇儿听到声响,慌忙跑进来:“小姐,怎么了?” “这宫城里都住着什么人?”涂安真问。 璇儿回答:“宫城里住着着皇帝、皇后,还有皇帝的妃子、儿女和像奴婢一样的宫人。宫城的最南边,宫城城墙外皇城城墙内住着宿卫军,他们是保卫宫城的……” 璇儿还没有说完,被涂安真打断:“璇儿,你是谁?” “奴婢……奴婢……”璇儿欲言又止,脸憋得通红。 涂安真见状,连忙接话:“晚了晚了,下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出去看看。” 璇儿松了劲儿,慌慌张张地下去了,涂安真看着窗外,竖起耳朵又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她心中疑惑:“难道幻听?”可因为她太久太久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一觉,还没等思考出答案,就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一大早,用过早膳,涂安真就叫来璇儿,问:“我能去外边逛逛么?” 逛?璇儿听到这个字眼时吃了一惊,宫城里怎么可以“逛”?可嘴上,璇儿吱吱唔唔:“小姐,好像不太好吧。” “嗯?”涂安真疑惑地看着璇儿,“这里这么大,这么空,外面的太阳又这么好,不出去逛逛?”涂安真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女子,璇儿说延香阁外不能去,反而引起了她的好奇。这宫城不像没投降前的池州城,有个管家刘伯总是时时盯着她,现在她想去哪里没人阻拦,还没等多想,她拉上璇儿出门了,出门时璇儿瞪得大大的,眼里满是恐惧。 本来每一个来到宫城的,都会理所当然的遭到怀疑,直到弄清楚来人是何意,宫城里的人才会把新人当成人。宫城里的不成文的人等规矩,轻松地让宫城里的旧人把涂安真当成了一个敌人。 “吾里哇叽!” 迎面走来一群人,涂安真只感觉到对面的这群人气势不小,却还没看清人脸,就被璇儿拉着跪了下来,璇儿还大喊了一句涂安真完全听不懂的话。 “咕啦一唉嗾!”涂安真只听得有人在她的头顶说了一句话,可是她依然听不懂。 璇儿拉拉她的衣角,小声说到:“王妃问你是谁?” 嗯?涂安真没有反应过来,她又听到了一句非常生硬的官话:“你是谁?抬……去头拉……” 涂安真应声抬头,一阵浓郁的花香铺面而来,她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那张脸看——这张脸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颜粉厚厚的,两颊涂了淡淡的胭脂,眉毛修得细长齐整,眼角的皱纹若隐若现,涂安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低下头,嘴里说到:“拜见燕王妃!” “哇啦一哦!” 涂安真又听不懂了,她无助地望向璇儿,璇儿小声说:“燕王妃让你平身。” 涂安真低着头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抬了眼,没想到碰上了燕王妃的目光。燕王妃并不年轻,看起来像是涂安真的长辈,她头带和昨天察必皇后类似的姑冠,但矮了很多,头发梳成很多小细辫后挽在脑后,身着蓝色的右衽锦缎镶银边长袍,袍上有碎花暗纹,腰系银色垂穗腰带,袖口也用银色布料封边,脚蹬银刺花短靴,整个人银光闪闪,有些耀眼。 燕王妃就是那么看着,带着细纹的眼角飘过不屑、轻视,甚至微愠——燕王怎么会带这样一个汉人女子回宫!昨日听人通报察必皇后在午门迎接燕王的情形,提到了这样一个女子,心里就像被针头点刺到了一样不爽,今日她在延香阁附近见到的这个南人打扮的女子,想必就是燕王带回来的了,想到这,她不由自主地想给涂安真来个下马威。 涂安真听不懂燕王妃和她身后的婢女们在议论什么,身边的璇儿一直低着头,哆哆嗦嗦,一副害怕的样子,她就只得自己听——结果根本没有听懂任何一个字,可从燕王妃的神情和言语里,她感受到了冰冷的恶意,唔……原来宫城里的人这么的不友好? “哇啦哇啦咕叽。”燕王妃昂着头,眼睛越过涂安真的头顶,又说了一句。 璇儿连忙欠身,涂安真也依样画葫芦,璇儿拉起涂安真,一溜烟的跑了。 跑出了好远,涂安真才问:“刚才燕王妃说了什么?” 璇儿微微喘气,“回小姐,最后一句是你们下去吧。” “前面呢?”涂安真又问。 璇儿踌躇起来,“前面,前面他们说小姐——” “说我什么了?” “话有些难听,小姐……” “你尽管说。”嘴上岁这么说,可涂安真的心里却开始抵触。 “她们说小姐您是下贱的南人,是个瘸子,不配进宫城!”璇儿说话,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什么?!”涂安真的脸涨红了,气鼓鼓的,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招惹谁了?怎么一个人都不认识可一来就被别人这样说?! “燕王在哪?”涂安真想起了在这个皇宫里,她认识的位数不多的人。 “燕王……燕王在东边的兴圣宫……”璇儿看到涂安真愤怒的样子,心里害怕。 “带我过去!”涂安真觉得宫城里的人都稀奇古怪,有的还有莫名的恶意,真金才是那个一定会对她好的人。 “小姐,刚才那个是燕王妃!”璇儿知道这话不该说,可是她还是没忍不住。 啊?!涂安真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头嗡嗡作响,她有些站不稳,用力地抓紧了璇儿的手,燕王妃……燕王妃……燕王妃…… 良久,涂安真回过神来,目光呆滞地说:“我们去城墙下走走吧。” “不去兴圣宫了?” “不去了!” “好,璇儿这就带小姐去……”璇儿虽然不知道涂安真在想什么,可看着她一副歪头低脑、精神涣散的样子,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秋日的阳光和煦温暖,散在杨树白色的树干,显得无力而散漫,叶子已经枯黄,偶尔一阵吹过,落叶便纷纷飘落,景色美的让人心醉。 涂安真跟着璇儿,拖着脚步,缓缓的走着,太阳就在眼前,刺眼的光辉射得人眩晕,眼前一片七彩斑斓。她知道璇儿带着她向西走,那是回延香阁的方向,可她觉得那并不是目的地,可是,哪里才是? 涂安真抬起头,头顶的蓝天被高高的白墙分成了两半,她在墙里边,谁在墙外边?兄长在吧?涂安青那傲娇的笑脸又浮现了出来,他一袭白衣,眯着眼睛坏坏地笑,突然,脑子里又浮现兄长一身粗布衣裳在瓷窑里和工人们一起干活的场景,脸黑黑的,还满是泥水,可这样依然掩盖不了兄长俊美的脸庞……兄长,你在哪里?在哪里? 她几乎要失声叫出来,可这巍巍宫城,这蓝天高墙,又有谁听得见? 第35章 丰收宴 一 真金和涂安真还在来大都的路上时,来自临安的急报就已经火速地传入了宫城。 “三百里急报,急报,直禄脱将军攻破临安,南人皇帝跳海……”哒哒的马蹄声、宫人跑步声在宫城内外响起——临安破了! “快来给朕讲讲,直禄脱将军是怎么攻破的?”忽必烈皇帝笑逐颜开,急切地询问信使。 “启禀皇上,直禄脱将军只是列队于临安城下,每日整兵,击鼓训练,南人朝臣一一来降,城门也打开了,直禄脱率军入城,毫无阻拦,直入宫廷,后又追赶南人皇帝,迫使那小孩儿跳海了。”信使说的上气不接下气。 忽必烈皇帝听罢,高兴得连拍了两下龙椅的把手,“好!好!直禄脱将军不费一兵一卒,用声威吓破了南人!好!你速传朕的口谕,让直禄脱速速班师回大都,朕有重赏!” “诺!”信使得了命令,又匆匆离去,不留下一丝痕迹,整个宫城却因这个消息,喜悦万分,连完全无关的宫人,脸上都或多或少的挂上了笑容。 八月廿十,真金和涂安真回到大都,八月廿八,直禄脱率几位将士先行回到大都。 九月初一,宫城里的丰收宴,盛大举行。 虽然没有名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涂安真的吃住供奉都是按照王妃的规格来的。刚进延香阁的第二日,尚衣院就有人来量了涂安真的身材尺寸,可直到丰收宴的前一天,才送来了做好的衣物,璇儿欢天喜地地收下了,可涂安真却反应平平,直接将那些衣物胭脂锁在柜子里,直到临近丰收宴一个时辰,才吩咐璇儿开始梳妆打扮。 “小姐,今天一定要收拾得漂漂亮亮地去见燕王!”璇儿脸上挂着笑,从柜子里取出衣物,小心翼翼摊开衣物,发现了一个小巧的梳妆盒,好奇地打开了,“小姐快看,这有胭脂和颜粉,还有唇纸!” 不知为何,涂安真心中有股闷气,堵在胸口,很不舒服,她看到璇儿兴奋的样子,十分不痛快,却也不好责罚,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衣服什么样式?” 璇儿热脸贴了冷屁股,虽然有些扫兴,但是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敢多话,把梳妆盒放在一边,仔细地帮涂安真穿上底衬,再穿了外袍。然后开始帮涂安真梳头。 “小姐,这些衣物都是尚衣局里的老师傅用上好的布料精心缝制,皇上皇后和王爷王妃们都穿呢!”璇儿看着铜镜中的涂安真,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不悦,反而语气间满是羡慕。 “你很喜欢么?”涂安真的声音突然冷得像冰,让听的人不寒而栗。 璇儿大惊,手中的木梳一滑,掉到了地上,咔嘣一声,梳子断了。璇儿本就被涂安真的话吓到,还不小心摔断了木梳,更是惊恐万分,她连忙跪下,眼泪已经上涌:“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了!”边说还边磕头。 “你有何错?这衣服本来就很好!有人喜欢也是正常。”涂安真弯下腰,拾起断成两半的梳子,看到璇儿红红的眼睛,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明显璇儿成了她的出气筒。 她和颜悦色道:“梳子断了就断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以后小心。” 刚刚还冷若冰霜,现在却又温柔和蔼,小姐怎么……璇儿懵懵懂懂,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起来,帮我把衣服穿好,妆容也弄好吧。”涂安真淡淡地说。 璇儿皱皱眉,起身忙活,不再敢多话。 涂安真的妆容并不复杂,不到半个时辰就完工了,她看着铜镜前的自己——身上穿着既不是前朝女子的襦裙,也不是蒙古女子常穿的束腰长袍,而是一件玉竹色长袖右衽系带长褶裙,融合了汉人女子的襦裙和蒙古女子长袍风格,裁去了宽宽的水袖,改用紫色缎带收窄袖口,又与相同色系的锦缎腰带呼应,整套衣服穿在涂安真身上,把脸色映得白里透红,整个人清雅端庄。 “这发式不行!”涂安真突然摇摇头。 “请小姐告诉奴婢怎么梳?”璇儿刚受了涂安真的一通气,说话小心翼翼 “就按照我以前那样!”她没有多想,张口就回答。 “小姐,恐怕不……”没等璇儿说完,她打断道:“我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璇儿涨红了脸点点头,拿起梳子忙活,眼里隐约泛起了泪意。 梳妆完毕,涂安真在延香阁等了不到一刻,总务房就来了大监,把涂安真领去了参加丰收宴。 出门前,璇儿想问涂安真要不要她陪同前往,至少她能帮着涂安真听一些蒙古语,可是涂安真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想起先前梳妆时涂安真奇怪的举动,已经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涂安真根本无视璇儿,面无表情地跟着大监走了。 “姑娘,今日举行丰收宴的地儿叫飞鸿殿,也就今年夏天才完工,这丰收宴啊,是头一回举行哩!”猫着腰走在涂安真前头的大监,竟然讲一口流利地道的前朝官话。 “谢大监!”踏出了延香阁,放下了对璇儿的莫名脾气,涂安真听到了久违的官话,就像一道光照进了被迷雾笼罩的心,敞亮起来。她也知道这是大监对她的提醒,心存感激。 在这个巍峨庞大的宫城里,到处是看得见的高耸城墙和看不见的无形屏障,宫人之间的交流也是只言片语,大监听出了涂安真话语中的端倪,转头回望了涂安真一眼:“姑娘哪人啊?皇上在宫里邀请汉人女子赴宴,这还是头一遭哩!” “我是池州浮梁人!”涂安真小快步赶上大监,与大监并肩而行。 “池州浮梁,浮梁——将作院好多人是池州来的。”大监见涂安真完全没有架子,又多嘴说了一句。 “将作院?”进宫城几日,除了见过阵仗极大的察必皇后和不怀好意的太子妃,涂安真见的都是脚步匆匆的奴才和婢女,根本不知道硕大的宫城中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宫里的地方大着呢,各种局、院都在南边,奴才叫刘顺,进宫快十年了!” 十年?!涂安真环顾了一眼四周的宫宇,这些宫殿已经存在十年了? “十年前,宫城还没这么大,人也不是这些人……”大监说得有些感慨。 涂安真突然想起了夜里的哭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大监,你会说蒙古话么?”她问。 大监点头:“会一些吧,每日都听,总能学到一些。” “所以他们派你来带我去赴宴!”涂安真很灵醒。 “姑娘真聪明!”大监一直低着头,猫着腰往前走,眼里的狡猾根本无人知晓。 第36章 丰收宴 二 飞鸿殿耸立在青色的奠基上,从平地拾级而上,大殿正门大开,在底层的阶梯上能隐约听到大厅里嘈杂的声音,大殿廊檐上,挂着五彩斑斓的旗子,柔软的旗子和坚硬的大殿石头建筑,以涂安真的眼光来看非常不协调,当然她也并不在意,只是一串串的经幡迎着秋日傍晚的凉风飞扬,顽强地透出一派喜悦的气氛。 “蒙古人的喜好挺稀罕的,喜欢挂这些小旗子,叫什么经幡,说是祈福用的,这和我们汉人的祈福,那可是太不一样了!”大监看着飞舞的经幡,不自觉地就说了起来,也许是碰到了同类人,话就多了。 “姑娘,一会进去了,奴才就帮不了你了,你就看着别人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奴才不知道您对蒙古人了解多少,但是要学会绝对顺从,千万不要说任何对他们不利的话。”大监话中有话,涂安真听出来了。 涂安真心领神会,微笑示意,抬脚踏进了飞鸿殿。 “瓦拉瓦阿拉季霍涂安真哟!”一进门,就有人说了一连串涂安真听不懂的话。 涂安真心里的闷气又涌了上来,此时她才察觉,原来之前在延香阁的不快,就是因为怕到了丰收宴听不懂他们说话啊! 可是很快,又有人说官话了:“延香阁涂安真到!” 幸好有人解释,听着自己的名字在大殿里回响,涂安真被震住了,心中的闷气似乎也震走了不少。 “安真,你来了!”没等涂安真回过神来,真金已经负手站在她的面前。 几日不见,真金愈发地精神爽朗了,他身着白色的金边锦缎长袍,袍上用金线绣着飞鸟的轮廓,脚蹬藏青色布靴,靴尖顶着金色小球,腰间一条紫色缎带和皮革编织而成的腰带,腰带交织间还嵌着白色的水晶,映衬着腰带的颜色。 真金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涂安真,涂安真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不小心瞥见他那条泛着紫光腰带,又看看自己紫色的褥裙,似乎明白了什么,脸有些微微发烫。 “怎么样?宫城住得习惯么?这几日我很忙,没时间去看你。”真金小声地问涂安真。 “嗯,还……”涂安真准备回答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突然各种声音响起,打断了涂安真的话,她听出了其中一种是官话,意思自然明白。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好像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用上了力气,表情、动作都蹦得紧紧的。真金笑意盈盈地迎上前去,跪卧在忽必烈皇帝和察必皇后面前,大声说着什么,飞鸿殿里面所有的人似乎都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都跟着纷纷跪下,嘴里也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除了一个人——涂安真。 “跪下!跪下!”有人扯了扯涂安真的裙角,说着她听得懂的官话。 “哦!”涂安真反应过来,急急忙忙也跪了下来。 “大家在给皇上、皇后请安呢!准备进行宴前仪式了。”刚才扯了涂安真的裙角,现在跪在涂安真身边的人说。 皇帝皇后身边的太监扯着嗓子开始叽叽咕咕,涂安真完全听不懂,转头看看了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觉得他有些面熟,可是又不记得见过他。 跪了一刻钟,仪式终于结束了,这次,又有几个声音同时响起——“开宴——”“咕霍——” 涂安真的腿跪得有点酸,她立起腰来,顺势用手揉了揉大腿两侧。 “姑娘,请随我来!”涂安真身边的人已经站起来,彬彬有礼地伸手邀请她。 涂安真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扶了他的手,随着他走到了大厅里的蒲垫边,这一切,正好被回头的真金看到了,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涂安真坐定,才认真的打量起眼前的这位男子,他皮肤白皙,双目明亮有神,嘴角边泛着礼貌的笑意,一身月白绸缎长袍,虽不比锦缎厚实,却更加轻柔,腰间系着一块淡绿色的玉石,在长袍的褶皱里若隐若现,就像他眉宇间的傲气,似有似无。 “姑娘姓涂?”白衣男子开口说话,声音清亮而温和。 涂安真疑惑地看着白衣男子,不等她说话,白衣男子首先开口了,“涂姑娘由燕王从池州带回,现居延香阁,元朝王室从来没有带过汉人姑娘回宫城,这几天,宫城里的人可都想见识一下姑娘你哟!”白衣男子的话语间似乎有讥笑的意味。 涂安真听罢,皱了皱眉头,心中暗自思量:既然有意讥笑,为何刚才又出手相救?但她并没有问出声来,只是装着若无其事地看着大殿里的人们。 举行如此形式、如此规模的晚宴,在宫城里也是绝无仅有。飞鸿殿大厅的正北面有几级台阶,忽必烈皇帝和察必皇后就坐在台阶上的桌子后面,桌子很长,向东西两边延伸,上门摆着各种花样的菜式,奴才和婢女们伺候他们进食;飞鸿殿大厅的西边,宫人们早就准备好了五张长条桌子,桌子上各种酒菜逐一摆开,供人选食,大殿东边则是一张张蒲垫,取完食物,大家三三两两坐在蒲垫上端着盘子吃起来,不时有人起身上前去向皇帝敬酒,然后靠坐在台阶上,其他人依然在蒲垫上吃喝聊天,一副热闹却不失礼仪的景象。 “姑娘,我叫全向西。”白衣男子开口打破了僵硬的气氛,并给涂安真递上侍从们取来的酒菜。 “谢谢你刚才帮我,我叫涂安真。”涂安真礼貌的回应。 “涂姑娘是不是听不懂他们说话?”全向西一边往嘴里送菜,一边问。 “嗯!我都碰到几次了,每次都会发生误会,可又不知道怎么办!”涂安真叹气。 全向西笑着向涂安真进酒,“如果姑娘赏脸喝了这杯酒,在下可以教姑娘。” 涂安真两眼放光:“真的?”抬手接过了酒杯就往嘴里灌。 全向西点点头:“安真姑娘如此爽快,向西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好,一言为定!”涂安真又倒来一杯酒,递到全向西的面前。 全向西也不推脱,接过来一饮而尽。 飞鸿殿里各种不同种族的人在开怀畅饮,热烈交谈,有时候语言不通,但并不妨碍热情的传播。忽必烈皇帝和察必皇后坐在最高位,连平时尽是武人打扮的直禄脱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尽情地分享着胜利者的喜悦,可真金却是宴会的主角。他坐在皇帝餐桌旁的台阶下,尽情展示着元朝皇子的骄傲和风采,他手执酒杯,时而向父皇额赫敬酒,时而又与上前而来的宾客交谈,他的脸因酒气而微红,却也更衬托他神采奕奕,一切是那么的协调、美好,在场的所有女子都为之侧目倾心。 “安真……安真……”全向西带着侍从取了酒菜回来,推了推一直望着真金的涂安真。 涂安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抿着嘴笑了笑。 “燕王是要做太子的,这次皇上召他回来,就是为了这件大事。”全向西又坐回了涂安真身边,悄悄地对她说。 “啊?”这消息像是一个晴天霹雳,震得涂安真的头脑一片浆糊,原本浮在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 半个月前从浮梁城启程来大都,真金说的可是回家看看父母啊?!在涂安真的世界里,家不会像宫城这么硕大而空旷,更没想到父母会是一国之主,而自己跟着他回来,仅仅是想着找兄长,可现在,他却要成为太子了,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涂安真又望向真金,忽觉他周边的一切像是准备好的了画布,而真金就是画里的主角,遥远却又真实。 “唔喱咕叽!”突然,真金向着忽必烈皇帝和察必皇后说了一句什么,整个大殿都安静了。 “……”真金又说了一串涂安真完全听不懂的话,然后就看见几个大监抬着一个箱子走到了大殿中央。 “个哈——”,忽必烈皇帝发声,涂安真听到了皇帝说话,却不知道皇帝说了什么。 全向西看出了涂安真的迷惑,悄悄在涂安真耳边说:“燕王要给皇上皇后献宝,皇上命令抬上来给大家一起欣赏。” 正说着,“噔——”的一声,箱子的四面全开了,装在盒子里的瓷器!是真金和涂安真在池州都督府烧的瓷器梅瓶! “哇——”虽然语言不通,可涂安真看出了众人们的惊讶和赞叹,有许多人都竖起的大拇指。 梅瓶“窄颈宽肩瘦腰”,挺立在大殿的中央,浑圆饱满,亮眼的宫灯把梅瓶的浅白底色照得熠熠生辉,映得那些精妙绝伦的蓝色“回”型纹路发紫。 “好东西啊!”涂安真听见了一句她听得懂的官话,她左右张望,发现说官话的是一个汉人打扮的老者,只见他边说边走上前去,跪下来向忽必烈皇帝说了几句,忽必烈连连点头,又示意真金一起靠近,商量着什么,片刻后,老者发声:“皇上为此瓶赐名青花!” 青花?为什么叫青花?涂安真在脑子里搜索着原因,老者又发话了:“这蓝色纹路实则用苏麻离青烧成,皇上圣明,取其中青字,赐名青花。” 老者说的是官话,显然在场众人都听懂了,连连点头,人群中有人大赞:“窦太傅真是博学多才,连给个瓷器取名都这么有文采!” “窦太傅?”涂安真一脸迷惑的看向全向西。 “太傅窦默,燕王的老师!”全向西回答。 真金的老师是汉人!涂安真看向真金,眼里飘过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迷茫。 涂安真的目光扫过大厅中央的那个梅瓶,又抬眼瞥见觥筹交错中的真金,宴会焦点的他就像那个梅瓶,骄傲、自信,吸引着每一个人的目光,屹立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全向西一直热情地和涂安真攀谈,一时间两人吃了不少酒。 约莫半个时辰后,全向西说他是二皇子芒哥剌的门客,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要去向邀请他来的二皇子谢恩,于是拿着酒杯没入在飞鸿殿大厅的人群当中。 喝了酒,涂安真的脑子有点晕,她始终觉得全向西很熟悉,他说话的节奏语调,面部的表情都很亲切,可长相却明明是第一次见,十分陌生。越想越乱,她决定出去透透气。 离飞鸿殿几步之遥,就是御花园。 御花园各处都点了灯,涂安真一个人漫无目的在御花园里散步,时不时用力而短促地吐一口气,然后便闻到浓浓的酒味。 “你到底是谁?”小路的假山后有人在讲官话。 “我呸!蒙古鞑子你们死全家!”有人恶狠狠地回答。 “你不要不知好歹,说,是谁让你改名刘顺混进来的?” 刘顺?!不是刚才领自己来飞鸿殿的大监么?怎么有人要查他?涂安真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 只听见一阵挣扎的声音。 “把这里收拾干净!” “诺!” 涂安真猜到假山后发生了什么,她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急忙转身奔回飞鸿殿。 飞鸿殿里依旧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全向西坐在角落里的蒲垫上,摇头晃脑,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大厅中央的舞蹈。 涂安真在全向西身边坐下。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喝多了?”全向西笑意盈盈地问。 “我……我刚才出去了一下。”涂安真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来,喝口茶。”全向西端起一个茶杯递过来。 涂安真正欲接过茶杯,突然发现他的袖口有两滴血迹! 啊?!涂安真吓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37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涂安真再醒来的时候,眼睛一阵刺痛,屋外已经大亮。 是延香阁。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又好像不记得,脑袋有些恍惚。 “璇儿!”涂安真干哑着声音叫了一声。 除了屋外刺眼的阳光,没有人回答。 璇儿去哪儿了?涂安真挣扎着起身,披了件衣服,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门口,却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 “听说了没,今早燕王在御前会议上被皇上封为太子了!” “真好!”“好……”几个赞叹的声音此起彼伏。 “待会小姐起来了,要告诉小姐。”这是璇儿的声音。 “小姐是燕王,不对是太子带回来的,将来肯定会好的!我们跟着小姐,到时候就有好日子过了!”有人说官话,涂安真听懂了。 “……” 接下来下人们开始说蒙古话了,涂安真听不懂。猛地她记起昨晚发生的事,刘顺、血迹,难道…… 她心里害怕起来,她来宫城的目的,就是找到她的兄长,可不明不白间,她似乎卷入了宫城里的黑幕里,杀人、封赏、晋升……在这个听不懂也看不懂的宫城里,她该如何是好? 一连串的问题想得涂安真头疼,她眉头一皱,“璇儿——”在屋子门口叫了一声。 “小姐,您醒了!”下人们听到涂安真的声音,一下子都散了,璇儿匆匆忙忙答应着向涂安真跑过来。 “现在什么时辰?”涂安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里。 “回小姐的话,现在都快午时了。” 这么晚了?涂安真有些吃惊,“昨晚我怎么回来的?” “回小姐,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公子送你回来的。” 白衣服……白衣服……想起来了,昨晚全向西穿的就是白衣服,应该是他,“他有说什么时候再过来吗?”涂安真又问璇儿。 “啊?”璇儿大吃一惊,眼睛左右飘忽,不知怎么回答。璇儿是从池州就一直跟着涂安真的,她自然明白涂安真和燕王真金的关系,现在,涂安真居然主动打听一个其他男人的去向,特别是昨天晚上扶着小姐回来的男人的去向,未免有点…… “不知道就算了,你来帮我洗漱一下,我要出去。”涂安真摆摆手,又走回了屋子。 她决定去御花园看看。 “小姐这要去哪?”涂安真眼看就要踏出延香阁,璇儿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问了。 “御花园。”涂安真冲冲撂下一句话。 “啊?”璇儿还没反应过来,涂安真就走远了。 “安真去哪儿了?”璇儿刚转身进门,突然一个男声传入耳朵,一看,竟然是燕王——不对,是太子真金!她连忙跪倒在地,嘴里大喊:“参见太子!” “你们都知道了?”真金笑问。 璇儿扑在地上,没有回答。 真金自己回答:“消息还传得真快,这一早发生的事情,你们现在就知道了!”语气中带着笑意。 “你回答我,安真去哪了?”真金又问。 “回……回太子的话,小姐……小姐说她去御花园了。”璇儿微微抬起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御花园?”真金反问,又自己点了点头,踏进了延香阁大门,璇儿连忙起身跟在后面。 “安真在这儿住得好么?”真金再次问跟在身后低着头的璇儿。 “回太子的话,小姐……小姐……”璇儿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真金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璇儿,肃然问到:“到底怎么了?” 院子里的阳光很刺眼,璇儿面前是天一样大的太子,她不敢抬头,垂眼看着真金的鞋尖,她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事情,心里十分害怕。 “到底怎么了?”真金提高了声调。 “奴婢该死,奴婢没有伺候好小姐,小姐每天晚上都睡不好!”璇儿慌乱地跪了下来,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说完,眼中就泛起了泪意。 “是么?怎么会?”真金像是在自己说,又像是在发问。 璇儿把头埋在两膝中间,再也不敢说话。 “我知道了,你们以后要好好伺候安真!”真金一甩手,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往延香阁的门外走去,一直站在延香阁门口守卫的哈兰术拉了拉还跪在地上发愣的璇儿,悄悄地说:“还不快答应太子?!” 璇儿毕竟是宫城中人,皇族礼仪还是懂的,她连忙直起腰来对着真金的后背大声说道:“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小姐,请太子放心!恭送太子!” 哈兰术看着璇儿的礼节,赞许地点点头,刘伯教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比宫城中那些其他贵族带来的那些无知莽撞却又目中无人的侍女不知道要灵醒多少倍! 哈兰术小跑跟上走在前面的真金,悄悄地问:“请问太子要去哪里?” 真金高昂着头,意气风发地说:“御花园!” 哈兰术用力地点点头,他知道:真金今日封了太子,心情大好,来延香阁,就是想和涂安真一起分享快乐,既然延香阁里找不到她,那当然就要去找得到她的地方找了。 从飞鸿殿的后门出来可以直接进入御花园,可没事当然不能去飞鸿殿,涂安真只能按照她前两天看过的宫城舆图寻找其他道路。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片树林前,她大概记得穿过这片树林也可到达御花园。 这片树林昨天全向西提到过!想到全向西的名字,涂安真觉得害怕。但她又安慰自己:大白天的总不至于说杀人就杀人吧!昨夜酒席间全向西提到在眼前的这片树林的东面,与树林一墙之隔的,是一片草场。草场向东南离皇帝上早朝的大明殿不远,当皇上不想在砖瓦宫殿上早朝的时候,就会到草场上的帐殿里召开御前会议,在帐殿里商议家国大事,借此怀念他们在大漠草原的生活。 涂安真一心要去御花园探戈究竟,便一个人走进了树林。 哒哒哒哒哒哒——涂安真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她还没来得及扭头看看,一只箭就飞到了她脚边,她吓得定住了。 一群蒙古侍卫呼啦啦围住了她,她认出了这是璇儿向她提到过的宿卫兵。 宿卫军的身后,是两个贵族打扮的人,他们一个身着月白长袍,一个身着褐色戎装,骑在马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宿卫兵们也不急,就一直围着不动。 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能坐以待毙!好歹这里是宫城!涂安真脑子转得飞快,她面向骑马的两人,大声说:“我是延香阁的涂安真。”身着月白长袍的人毫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又转过头来继续听另外一人说话。 涂安真隐约感受到马上人的恶意,心里开始着急:该不会又像昨晚一样吧?她脑子一热,想起今天早上得到的信息,嘴里说道:“我是太子的朋友!” “朋友?!”一个鄙夷的声音入耳,只见褐色戎装的男子翻身下马向涂安真走来,嘴里叨念了一句,也是涂安真听懂的第一句。她看着男子的脸,认出了他,他是在池州城里一起赴过晚宴的忽辛!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明显的不怀好意。 “你要干什么?”涂安真一警觉,四肢就忍不住用力,脸也微红。 “我知道你是谁,我们正想找你呢,没想到你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忽辛示意宿卫兵,一个侍卫掏出绳子,二话不说,直接把涂安真绑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涂安真挣扎,可是在身强体壮的宿卫兵面前,她根本没有无法抵抗。 “不想受苦的话,跟我们走!”马上的人说话了,用的非常生硬的官话,涂安真听懂了。 “你是谁?”涂安真恶狠狠地盯着他问。 马上的人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嘲笑似得说:“真金的朋友?汉人?”还是用的官话,涂安真能听懂。 原来他知道,可为何如此待人?涂安真心里慌乱——嘣!她后颈脖一疼,就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宫城,如果有意散布,消息自然会传到想听的人那里。 “听说你今天去围猎场碰了一个人?”太子妃沃阔台摆驾,却没带依仗,身后跟着一个婢女,就来到二皇子芒哥剌的寝宫,只是她问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抬到了头顶。 二皇子斜眼上下打量着太子妃,嘴角飘过一丝嘲讽:“太子妃怎么不在兴圣宫和当今太子一同庆贺,反倒来我这里视察?” “你……”太子妃看着比自己年纪小一轮,却出言不逊的芒哥剌,脸一阵红一阵白,瞪着大大的眼睛,硬是说不出话来。 “罢罢罢——”芒哥剌当然明白太子妃的此番前来的目的,否则怎会让一同绑回涂安真的忽辛去传话?“你也知道这涂安真是谁吧?”芒哥剌并没有绕圈,直切主题。 “当然,她还在池州城的时候我派人查得清清楚楚。”太子妃说得咬牙切齿,眼里似乎有火。 芒哥剌走到太子妃的身边,根本不顾所谓的男女不亲君臣礼节,拍着她的肩膀,半安慰半嘲笑似的说:“不要太放在心上,涂安真——她只是个小姑娘,”芒哥剌的手顺着太子妃的脖子一直往上,摸了一把她还算粉嫩的脸,“比你肯定差远了!” 太子妃气得发抖,恼怒地看向芒哥剌,颤抖着声音问:“二皇子准备怎么办?” 芒哥剌收起了色眯眯的表情,肃目问:“你有什么意见?” “杀!”太子妃毫不犹豫。 太子妃出身漠西沃阔台部落,沃阔台部落曾经是整个蒙古草原第二大部落,她身为部落首领的女儿,原名叫思娜,当仁不让地要承担起部落间联姻的责任。 思娜在没有成为王妃以前,嫁给过垂垂老矣的札答兰部首领,还许给过年轻气盛的泰赤乌部落公子,可每一次,她都是被父亲从战败的部落里领回来,洗净身上腥红的鲜血,许配另一个部落。 在第四次的时候,沃阔台部落终于找对了靠山——忽必烈的翁吉剌部,继续试图用还能生育的思娜示好,可忽必烈不要战败者的女人,但他也不肯放弃沃阔台部落已经拥有的草场和马匹,于是,忽必烈做主把思娜许配给了那时只有五岁、还远在汉地的真金。思娜到翁吉剌部以后,没有男人撑腰,又是“贡品”,从王妃到婢女,谁都看不起她,只知道她是沃阔台部落的联姻工具,久而久之,她的本名思娜被人忘记,记得的只有她背后的势力沃阔台,她的名字——也变成了沃阔台。 虽然没有人正眼瞧她,可是她是真金的妻子,她就是王妃,不论真金身在何处,只要真金进爵,她就不会被落下,四年前当真金被封为燕王的时候,她就顺利成章地被封成了燕王妃,这次她也如愿变成了太子妃,可是万万没想到,一向不近女色的真金居然带了个汉人女子回来,让她心里生了一根长长的刺。 芒哥剌脸上显出讥讽,哼了一声道:“杀?女人狠起来,不得了啊!” 沃阔台瞥了芒哥剌一眼,并没有说话,她一想到涂安真一直陪在真金的身边,还被真金带回了宫里来,直接威胁到她的地位,眼中的嫉妒之火就在熊熊燃烧。 芒哥剌又说:“本王以往欠你的,这次先还一半,也就是说不能让你处置涂安真,但可以让你解下气,不过,你可知道她的母亲是谁?” “是谁?”沃阔台斜着眼睛问。 “据说她母亲是喀尔喀部落的郡主。” “喀尔喀?我的那个姨母?” 芒哥剌不怀好意地讥笑道:“也难为真金了,怎么就能把这么一个人找回来。” 沃阔台眼中带着轻视,讥讽道:“一个战败的部落有什么好说的!” “是,喀尔喀是战败了,但是现在……你觉得这个人情我还得怎么样?”以芒哥剌和沃阔台的关系,这点好处,芒哥剌还是很愿意给的,毕竟他们之间并非简单的叔嫂关系。 沃阔台的手掌紧紧地握着,眼中的怒火由明转暗,眼瞳的颜色又由深转浅,突然她起身,芒哥剌还期待她说点什么,没想到她只说了句:“臣妾告退!”不等芒哥剌搭话,踏出了门槛,急匆匆地走了。 “二皇子,她不会真要把涂安真给杀了吧?”一直躲在屏风后面的忽辛走了出来,面色颇有不安。忽辛知道涂安真在真金眼里的地位,若是涂安真有个三长两短,保不齐真金会治他的罪,真金的厉害,他在池州可是见识过的。 “应该不会,沃阔台非大恶之人,顶多喜欢吃些风醋,她也挺可怜的,就让她发泄下吧。”芒哥剌说着,叹了口气,眼里幽幽地飘过一丝不忍。 忽辛正欲再问,不想芒哥剌说了句:“不知我那姐姐是否过得跟她一样,性格是否也变成她那个样子?” 忽辛听罢,识趣地闭嘴,默默地陪着芒哥剌,忽辛知道,出身在蒙古部落,凡是有点脸面的女子,几乎都要承担起联姻的义务,无论对方是敌是友,这也是蒙古女子的一大悲哀,忽辛没有姐妹,体会不到这样的手足之情,但他隐约感觉到了芒哥剌心中的惋惜。 第38章 牢狱之灾 腿疼……头晕…… 涂安真迷迷糊糊地醒来,顶上有一小片天窗,光线从窗户中射进来,刺得眼睛疼。 这里是监牢!腿上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她记得是被人打晕了头,她更可以肯定蒙古士兵拖着她进了这个地方,因为她的衣衫被刮破了,腿脚上被石子割出了血痕。 “呃——”腿疼袭来,像有锥子在钻心,涂安真发出一声□□,又倒吸了一口凉气,监牢的潮湿,蒙古士兵的粗鲁,每一样都加剧了她的疼痛。 “咕噜噜……”肚子一阵响动,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涂安真仰头望望那一片白色的天窗,斜眼又看见地上有一碗糊糊的东西,便伸手拿起碗,放到鼻子边一闻,嗖了,她皱着眉头咽了咽口水,心里在纠结,吃还是不吃? “哐当!”一只鞭子从监牢外甩进来,打翻了涂安真手里捧着的碗,嗖了粥撒了涂安真一身。 “吱呀——”监牢门开了,进来的是手持皮鞭的太子妃。 涂安真整了整衣服,欲像太子妃行礼,不想太子妃却开口说话了:“叫花子!”“瘸子!”太子妃说的官话非常生硬,可是语气中的怒意让人恐惧。 “贱人!”太子妃又愤怒地蹦出一个词,同时还抬手甩了一把皮鞭,狠狠地抽在了涂安真的手臂上。 “啊!”涂安真尖叫起来,整个人弹起来,往监牢的角落里缩,大喊:“你要干什么?!” 太子妃听懂了涂安真的话,愤怒得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整张脸也变了形,她咬着牙,又抽了一鞭,鞭子弹过涂安真的脸颊,一直往下划,划过她因瘦弱而突起的锁骨,划破了她的衣衫,涂安真本能地捂着伤口,撕心裂肺地惨叫:“啊——” 太子妃并没有停止,嘴里叽里呱啦地念叨着涂安真听不懂的话,每说一句,就要抽一下,“啪——”“啪——”…… 现在已经第五鞭了! “救命……救……命……”涂安真的嗓子已经喊得嘶哑,可是阴暗的监牢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啪!”第六鞭,又抽在了涂安真的身上,这次她喊不出来了,她疼得晕了过去。 “泼水!”太子妃命令下人向涂安真泼了一盆水,涂安真打着冷颤醒了过来,她被人拉起来靠在角落里,刚才被鞭子抽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涂安真嘴里有咸咸的味道,是盐!原来太子妃在鞭子上涂了盐! “你……这么……恨我?”涂安真艰难地张开嘴。 太子妃脸上显出厌恶之色,哼了一声,指着自己,一字一字地说道:“我……受过的痛,你……也一起!” “什么……意……思?”涂安真有气无力的问。 太子妃弯下腰来,盯着涂安真的脸,幸灾乐祸道:“你!会!知!道!”说罢,丢下手中的鞭子,昂着头径直走出了监牢。 涂安真半闭着的眼里飘过一丝绝望,腿骨和皮肉的双重痛苦,疼得她根本无力思考,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涂安真被一阵难闻的汗酸味熏醒,一睁开眼,居然发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骑在身上,那人正色眯眯地看着她,欲动手来撕沾满了血渍的褥裙。 “放开我!”涂安真大叫,用尽所有力气,挣扎翻身,抽出腿来猛踹。 那人没注意,被涂安真猛一翻身加一脚坐到地,可他并不懊恼,反倒拍拍屁股笑嘻嘻地站了起来,涂安真惊得弹起来,顾不得皮肉和腿骨的疼痛,就往监牢的另一边角落缩!可狭小的监牢根本无处可逃,身长手长的的那人一把就抓住了涂安真的腰带,把她拎离了地面,涂安真张牙舞爪地绝望大叫,那人看了看涂安真,嘴里叨念了一会,又把她甩到了角落里,扑上来就要扯她的衣服。 “救命啊!”涂安真用尽力气又哭又喊,手脚也不停地扭动,可是被那人紧紧地捏着,无法挣脱! “漂亮!”那人嘴里蹦出一句很不熟练的官话,脸上的横肉动了——那是笑,可是令人恶心!令人恶心的蒙古人! 蒙古男人探头过来,嘴就往涂安真脸上贴,涂安真歇斯底里地甩着头,努力避让,哭着发出惨叫。 一阵推搡,蒙古男人不耐烦了,开始不高兴,自己开始念叨起来,还直接一只手把涂安真搂起来夹在腰间,另一只手顺着刚才太子妃抽碎的衣服撕裂开来。 涂安真的嗓子喊哑了,就用手肘用力顶,四肢乱舞,可蒙古男人太强壮,涂安真就像一只小鸡,在被老鹰抓住了,丝毫没有招架之力。蒙古男人被顶烦了,一个巴掌就拍向涂安真的脸,打得她头晕眼花。 涂安真整个人软了下来,她全身所有的力气已经被耗尽,连流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蒙古男人见状直接把她丢在了地上,动手扯她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 涂安真一动不动,睁着眼,瞳子里是无边的绝望! “住手!”监牢外闪过一个白衣男子,大声怒喝! “咣当”!白衣男子用力一踹,原本搭绕在门上铁链竟然断开,门也四分五裂。 “放开她!”白衣男子怒不可遏,一跃而起,一掌劈向蒙古男人的天灵盖,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晃晃悠悠地向后仰,白衣男子顺势一把他踹开,扯过丢在一边的衣服,盖在涂安真的身上,把她抱在怀里,喃喃地叨念着:“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好了……” 涂安真两眼发直,瞳孔放大,呆呆地盯着头顶的白色窗户,蚊子叫似地说:“救——命——” “我是全向西,我来救你了,没事了,没事了!”全向西紧紧地抱住涂安真,全身发抖,心像是中了无数只箭,痛不欲生。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漫长的过去,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家里每日吃的菜,母亲衣服的颜色,兄长在堂屋里说的话,天空中漂浮的白云的形状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大监,死活与自己何干?偏偏要去弄个究竟,反倒把自己赔了进去。 涂安真睁开眼,面色平静淡然。她明白,自己来宫城的目的,就是利用太子的力量寻找兄长,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整整三日,涂安真服下太医安神的汤药,躺在延香阁地卧榻之上,寝屋之外,四个宿卫兵巍然不动,严防死守。 “你们当我是傻子吗?”真金打翻了案几上的茶盏,大发雷霆,“在宫城里,安真莫名其妙地失踪,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变成了那个样子,你们却什么都查不出来!什么都查不出来!”真金额头青筋暴起,怒气冲冲地指着侍卫地鼻子质问。 哈兰术左右看了看,上前叩拜真金:“启禀太子,小的们办事不力,罪该万死,可是太子,此事确有蹊跷。” 真金瞪着哈兰术,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说!” “安真姑娘是白日里在延香阁到御花园的路上失踪的,而又是在第二日的夜里被人送回到延香阁门口,那么送她回来的那个人必定想隐瞒身份,可要想在宫城里想隐瞒身份并非易事,除非……” “除非什么?”真金不耐烦。 “除非混迹于门客之中。”哈兰术回答。 “是谁把安真打成那个样子?她才刚来宫城几天,能与谁结下如此深仇大恨?”一想到涂安真的伤,真金的脸就黑了下来。 哈兰术抬头看了真金一眼,脸上闪过两难之色。 真金呵斥哈兰术:“有什么话快说!” “女人!有势力有靠山的女人!”哈兰术一口气说完,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看真金的脸。 真金嗯了一声,瞪着哈兰术的眼睛渐渐失了神,棕色的眸子由浅转深,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涂安真身上的伤刚有好转,景福宫就传来话,察必皇后宣延香阁安真姑娘入宫请安。 天才蒙蒙亮,涂安真就起身梳洗了,“小姐,你看这件衣服可好?”璇儿撑开一件淡蓝色的长袍,站在铜镜前,挤着笑问。 涂安真脸色发白,却嘴角微弯:傻璇儿,你不知挤出的笑容最难看么?可她并没有说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件好!” 涂安真喘了几口气,又轻轻道:“璇儿,待会帮我把唇色涂得红一些,才好衬这衣服。” 璇儿点点头,眼中的泪水滴到了地上。 涂安真明白璇儿的苦心,宽慰道:“没事,我这不都好得差不多了么?能去见见皇后,跟她老人家说说心里话,心情好了,说不定这伤好得更快。” 璇儿背过身去抹泪,顶着鼻音回答:“奴婢一定给你好好给您梳妆!” 涂安真闭上了眼,静静地坐在铜镜前,让璇儿梳妆。璇儿的手暖暖的,碰到头皮上、脸上,舒服极了,还有颜粉,带着淡淡的杜鹃花香,好像家乡的夏日,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香气撒在空气里,扑到人脸上,让人沉醉。 “安真!”一个温柔的男声在耳边叫唤。 涂安真睁开眼,璇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去了,真金站在身后,铜镜里映着他颀长的身材,丰神俊朗,面如美玉。 涂安真笑了,弯弯的眼里都是赞许和喜爱,所有人都喜爱美好的事物,更何况一个美男子就在眼前。 真金轻声道:“如果不舒服,可以向皇额赫告病,改日在去请安。” 涂安真摇摇头:“皇后娘娘召见,岂有不去之礼?今日我一定要去请安。” 真金双手搭在涂安真的肩上,俯下身来,看着镜子里的人,痴痴地说了句:“安真,你真美!” 涂安真脸红了,笑着把头别向一边,真金趁机亲了她的脸颊。涂安真更不好意思,欲站起来,却被真金牢牢按住,“听我的,不能累了自己。” 涂安真点了点头,开玩笑似的道:“民女谢恩!” 真金也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刚过辰时,景福宫的院子里就站满了前来向皇后请安的众人,这里面有皇帝的妃嫔,也有太子和其他皇子的妃嫔,每个人都精心打扮,看起来都神清气爽。 “时辰到!太监捏着嗓子通报,众人像是事先知晓了次序似的,依次走进景福宫大厅,自觉地选了位置,悉悉索索片刻便整齐坐下,涂安真知道自己的身份,很识趣地坐在最靠近门口的椅子上。 “皇后驾到!”太监又捏着嗓子宣布。 涂安真瞥眼看到了东面屏风后走出来的察必,头戴故冠,身着雪白锦缎长袍,腰间不像一般的妃嫔系玉带,而仅是串着一条皮带,脚着褐色短毡靴,整个人清爽干练。 “各位坐。”皇后抬手示意。 “谢皇后。”众人都行礼坐了下来。 “今日请各位来,是想和大家商量件事,今年国库空虚,想请各位从今儿开始,削减用度,多余的银子,捐给国库。”皇后一边上上座叽叽咕咕地说着,涂安真偶尔能听懂一些,但更多的要靠身边的翻译官。 话音刚落,大厅里议论纷起,虽然涂安真听不懂别的妃子在说什么,但是看她们的表情,就是到对削减用度不满。 “从今儿开始,各宫命宣慰院置办的棉衣、皮子时,要将旧的交予宣慰院,宣慰院从旧物中更新,缝补即可的,不能直接上新实在是破损的,另当别论,还有各位有生财的方法的,也可以知会宣慰院,宣慰院自会与我通报。” 众人又是一阵议论,皇后并不理会,清了嗓子,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没什么事,你们就都回去吧,涂安真,你留下来。” 涂安真没听懂多少,只是对上了皇后的眼。 沃阔台不高兴了,还没等翻译官将皇后的话翻译给涂安真听,她就一直瞪着涂安真,像是要吃了她一般,知道沃阔台被宫人扶着离去,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地看皇后到底要和涂安真说什么。 “你叫涂安真?”“你家在浮梁?”“会烧瓷器?” 一连三句,涂安真都听懂了,不住地点头。 皇后招手让涂安真上前来,笑盈盈地说:“涂姑娘既漂亮又想聪明,可能来大都有些不适应,慢慢地就好了。” 翻译官微笑着翻译给涂安真听。 她连忙摇头:“大家都对我很好!” “你可以多在宫城里走动些,多看看,有什么需要,或者有什么难题,尽管来和哀家说。” “好!”涂安真没想到皇后如此的和蔼可亲,忍不住拉起了她的手,皇后也乐呵呵握紧了涂安真的手。 第39章 丧母之痛 九月初五,宫城收到消息,日本镰仓幕府将大元和高丽使节斩首悬于京都城外,此等奇耻大辱,令忽必烈出离愤怒! 初六,御前会议,忽必烈旋即提出东征日本,不想引发以真金为首的修养派和以阿合马为首的出征派发生分歧,众大臣纷纷发表意见,争得面红耳赤。 “父皇,出征一事,万万不可!大元才克临安,南人朝廷尚未瓦解,现在东征,一则国库空虚,无钱可用;二则将士疲乏,需要休整;三则扶植汉地百姓营生才是正途!”真金眼里闪着光,言辞恳切。 不料阿合马上前反驳:“太子此言差矣!用兵贵在审时度势,正因才捣南人都城,将士士气正旺,此时一鼓作气,出兵东征,定能速战速决,拿下日本;至于军饷问题,老臣建议在汉地特别是江南地区征税,若有违抗,则以人入军为补,正好能弥补我国将士不习水性之劣,实乃一举两得!” 几天前刚受赏的直禄脱也大声道:“我大元将士威武,区区高丽小儿,不不在话下!” 真金听罢,愤而不平:“丞相这不是明摆着烧杀抢掠吗?没有钱就抢人,让百姓根本无法生存,民乃国之本,万万不可动摇,还有,直禄脱将军,征战高丽用的海战,您擅长骑兵陆战,您真认为我大元将士能够胜任海战?”真金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 直禄脱被在池州被真金一顿打,至今气未消,通红打双眼死死瞪着真金,欲奋力辩驳,被皇帝呵止:“好了!都给朕住口!”,他转向阿合马询问:“爱卿,国库到底还有多少银两可用作军饷?” 阿合马低着头:“从这次秋税征收情况来看,可挪出白银两万两作为军饷。” 忽必烈听罢,一掌拍在案前:“什么?才两万两?国库只剩两万两?”忽必烈又看向窦默,质问到:“你统管的秋税征收工作是怎么做的?为何国库如此空虚?” 窦默一惊,站到堂前,低头说:“启禀皇上,今年雨少,收成本就不佳,加上战乱,真正有收成土地是少之又少!” 忽必烈脸上不悦,但并没有说话。 阿合马趁机开口:“启禀皇上,臣斗胆,敢问太子在池州的瓷器贸易税交齐了没有?” “你……”真金没有想到阿合马会提这一茬儿,愤怒得顾不上礼节,脸涨地通红,指着他的鼻子,可是又说不出话来。 忽必烈盯着真金,严肃地说:“你在池州的瓷器烧得怎样?” 真金收起情绪,认真回答“启禀父皇,烧瓷工艺已经掌握,只是苦于没有材料和人手,无法大规模开窑。” “安童最近有无消息?让他去西边,一是出售瓷器,另则是疏通原料渠道。”忽必烈想到了安童。 大臣们都没有答话,目光都看向了真金——大家都知道真金和安童的关系最好。 “启禀父皇,他并没有书信传回,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扩建将作院,鼓励开窑,这些事情大部分还是要依靠汉人的力量,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全工匠,切不可为了眼前小利,强征参军!”真金一石二鸟,又把矛头对准了阿合马。 阿合马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等这那些南人烧好瓷器,可且等呢!” 窦默看不下去了,大声呵斥:“阿合马,在皇上面前不得放肆!太子潜心研究,成功烧制青花瓷,岂容你轻看!” 阿合马撇了撇嘴,摆出一副帐房先生的样子,道:“那太傅你给在下算算,像太子这样小半年才出几件瓷器,能卖几个钱?又能贡献国库多少?我大元军饷、武器、工防、宫城建设,哪样不需要钱?不像南人征税,银子从哪来?而且南人有的是钱,他们愿意用钱抵徭役!这方式快捷又有效,为何不用?” “你……”窦默被阿合马问得哑口无言。 “丞相为何一定要把百姓逼上绝路呢?”真金皱着眉头,不满地反问阿合马。回回人阿合马跟随忽必烈皇帝东西征战多年,从眼清耳明的小年轻开始,就机灵地算计着整个大元帝国的开销,到现在满头银丝,一脸皱纹,声音沙哑,但却精神矍铄地主持着财政工作,是整个大元的“钱袋子”。抛开政见上的冲突,真金还是很佩服这位回回人的,可是他为什么总想着短暂破坏性地抢夺,就不愿意用心经营去获得收益呢?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朕再想想!”忽必烈脸上闪过无奈之色,一挥手,示意众臣退朝。 “皇上,议会累了吧?来喝口茶,歇会儿!”忽必烈解散了御前会议,径直走到了御书房,不想察必皇后早已泡茶等待,笑意盈盈地恭迎桌前。 “还是朕的女人贴心啊!”忽必烈感叹,面朝察必一笑,转脸又严肃起来。 察必不再说话,帮着忽必烈换下朝服,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坐在案前,看着忽必烈翻阅一本又一本的奏折,茶喝完了又添,凉了又热,气氛渐渐变得压抑而沉闷。 忽必烈突然把手中奏折一放,转头问察必:“吾儿真金为何就不懂朕的心呢?” 察必知道皇上话中有话,似乎有意试探,可她并不惊慌,淡淡地回答:“太子不是皇上,自然无法得知皇上心里想着什么,但哀家深信我们的儿子真金是个正直善良,人品可靠之人。” “可是他……”忽必烈欲言又止。 察必又说:“朝堂之上的事,哀家不懂,可请皇上看太子做的事情,每一件都稳稳当当,收效卓著。” 忽必烈肃容,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案台,若有所思。 察必见状,捧上一杯茶,道:“皇上心中经纬天地,自是千秋霸业,皇上只需示明,真金和大臣们一定尽所能完成,我大元必将蒸蒸日上,繁荣昌盛!” 听到最后一句,忽必烈笑了,一把搂过察必,戏谑道:“忠武王怎生得如此乖巧的女儿,嫁给朕做了皇后,真是好福气啊!” 察必眉眼间都放松了开来,满满都是笑意,“皇上的意思是您好福气呢?还是家父好福气呢?” “都是!都是!”忽必烈哈哈大笑,御书房的气氛瞬间变得轻松。 夫妻恩爱的好景并不长久,察必本就有病在身,不知是秋夜陪伴忽必烈批阅奏折着凉还是忙于后宫事务过于劳累,竟感染上了风寒,终日咳嗽,直至呕血。察必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枯黄,御医们束手无策,被忽必烈皇帝革职了一批,又换上一批,可无论如何医治,根本毫无起色,不到十日,眼看就要油尽灯灭,忽必烈皇帝忧心忡忡,真金也急得跳脚,却于事无补。 九月十六,入夜申时,明月当空,秋风萧瑟,宫宇一片清寂。 察必的婢女急急来报:“太子,皇后娘娘醒了,宣沃阔台王妃和安真姑娘。” 真金正在批阅枢密院政务文书,听到消息时全身一怔,顾不得吩咐下人更衣,就心急火燎地赶往景福宫。 当真金进到景福宫时,见涂安真混在众人当中,跪在庭院里,真金欲往寝室里去,不想却被涂安真扯住了衣角,她双眼红红地望着真金摇摇头,真金全身一紧,迈开的腿又收了回来。 “宣安真姑娘入室!”大监尖利的声音中暗含着一丝酸楚,听得人心都要碎去。 沃阔台双眼红肿地从寝室中走出来,一脸悲伤看着真金,当离真金只有一步之遥时,整个人向前一瘫,真金连忙双手扶住,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涂安真心里一紧,眼泪滴在了地板上,她站起来,弯腰跟着大监进到了寝室之内。 “安真姑娘……”察必皇后气若游丝,却清晰地用官话叫了涂安真。 涂安真慌乱中跪到床边,刚刚收拾好的情绪又随着一声叫唤决了堤…… 即使相处时日不久,眼前的长辈也是真金的母亲啊!更何况这几日在宫城中,早就听闻察必皇后的宅心仁厚又忠贞贤德,可为何上苍为何要将她收走? “安真姑娘,哀家……”察必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顿,便伸出干枯的手,蜡油将尽的烛火,在将灭一刻,全力跃动,涂安真连忙伸手紧紧地握住……虽然她没有听懂,可她看懂了察必皇后眼中的不舍和留恋,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旁边的婢女用官话说给涂安真听:“皇后娘娘说:安真姑娘,哀家走了以后,请你好好照顾太子,让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若有所喜所求,就依他顺他,让他高兴。”婢女话中带着浓浓地哭腔,几次哽咽,又几次坚持着说完。 涂安真双手紧紧地握住察必皇后地手,忍住眼中的泪水,一字一顿地说:“皇后娘娘,安真一定谨遵教诲!一定做到!” 察必的脸上勉强地泛起一丝笑容,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婢女扶起涂安真,哽咽道:“皇后娘娘累了,安真姑娘请出去吧!” 涂安真忙捋了捋自己的衣衫,齐齐整整地跪好,用力地向榻上的察必皇后嗑了两个响头,震得地板嗡嗡直响,然后才流着泪,退到了庭院当中。 后来,真金让人搀扶沃阔台靠到了庭院中的廊檐柱上,自己进了寝室去。 真金一走,沃阔台就醒了,脸上本来的悲恸欲绝神情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咬牙切齿地盯着涂安真。涂安真皱着眉头瞥了沃阔台一眼,并不理会,依然默默地在庭院中等候。 月光清冷,夜色孤悲,涂安真仰头望向空中的圆月,眼眸里却迷茫一片,泪水如注般打湿了她的衣襟。好似昨天,察必皇后头戴姑冠,气宇轩昂地在宫城门口迎接真金,又好似刚才,察必皇后还正在丰收宴上和蔼亲切地看着每一个晚辈,可眼前,察必皇后却走到了人生道路的尽头,母亲和儿子的生离死别即将到来,人生戏剧里的悲恸顶点已经上演,无论真金如何高尚尊贵,他永远只是母亲身边的孩子,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即使天下尽在眼前,却也像那被风吹散的落叶,心已凋零,亦无处安身。 悲怆的氛围在景福宫里蔓延,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庭院里人就听到了真金震彻宫宇的哀嚎:“额赫——额赫——”沃阔台带着一群人匆匆忙忙冲进了寝室内,紧接着又有大监大声宣布些什么,还有人眉头紧锁地快步走来走去。 涂安真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切,不禁悲从心来,胸口就像挂了一块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去关心真金,可当她朝寝宫看去时,真金像是失掉了七魂八魄,如木偶般被沃阔台架着往外走。两人毫无表情地经过她身边,真金的悲伤,沃阔台的恶意,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她伸手要去扶真金,却被一群婢女奴才挤开。下人们簇拥太子和沃阔台王妃着离开,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那夜,涂安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到延香阁的,她只记得那一路的月光,惨白孤寂。 察必皇后病逝,大元举国哀痛,忽必烈皇帝斋戒十日,供奉长生天,其子真金,悲痛过度,精神萎靡。 第40章 东征 至元十一年初冬,大元东征,忽必烈命直禄脱为大帅,完颜博为副帅,领宋人降将刘复亨、高丽人洪茶丘带战舰九百艘,载士兵两万八千及水手万余,浩浩荡荡,驶向日本。 一时间,朝野众臣斗志昂扬,无不歌颂忽必烈皇帝的豪情壮志,展望大元繁荣昌盛的未来,只有真金,总是皱着眉头,闷闷不乐。 “太子为何愁眉不展?”一刻钟之前,忽必烈在御前会议上听到云南益州军的胜迹,心情大好,提前结束了御前会议,就把真金叫到了御书房,单独询问。 真金低着头,并不言语。 忽必烈起身走到真金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知道,你额赫去世对你打击很大,可是国事要紧啊。” 真金眼底微微波动,抬起头,看着忽必烈皇帝的眼睛说“启禀父皇,生老病死乃人之长情,额赫去世儿臣悲痛不假,可儿臣更悲痛的,是天下苍生,会因东征一事,水深火热!” 忽必烈听罢大怒,出口喝到:“放肆!” 真金连忙跪下,低着不语。 “你……你这是要……”忽必烈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他跪下的意思就是不认同。忽必烈指着真金的头,气得语无伦次:“你……你滚!” 真金抬起头来,目光如炬,虽然嘴上没有辩驳,看的人却能明白十分。 这样的真金让忽必烈更不满,他转头看到案台,忍不住用了踹了一脚,“滚!” 真金磕头跪安,退了下去,顿时偌大的御书房便空了,忽必烈原本的好心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案台很硬,忽必烈的脚趾疼,他一只脚轻一只脚重地挪到龙椅边,慢慢坐下,对着御书房外命令道:“朕要喝茶!” 门外等候着的宦官急急地跑开,泡茶去了。 御书房大门敞开着,风吹进来,凉飕飕的。以往,每当这个时候,察必皇后必会款款而来,带着笑意的脸,轻盈的体态,还有关心的问候,一切都暖人心窝,就连她端上的茶水,好似被施了法力一样,特别香甜。她的音容笑貌,填满了整个御书房,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刚刚发生,可现在?空空荡荡地御书房,刚刚骂走了太子,现在就剩他一个人了,忽必烈的心一阵刺痛,眉心不禁酸楚,他仰起头,长叹一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良久,他低下头,拿起案台边的早已堆得高高奏折,仔细阅读。 自察必病逝后,忽必烈认为,知他的人,除了察必皇后,就属阿合马了。主管大元财政的阿合马一如既往地没有没有令他失望,比如这次,在高丽遣使而来以前,阿合马就已经向他汇报了东征造船的代价。 “启禀皇上,我国欠高丽造船费用白银四万两,即便免去当年贡赋,仍欠高丽粮草、棉絮等大约两万两白银。臣近日收到消息,高丽使节已在路上,来我大元——要帐!”冬日的太阳照着站在御书房的阿合马身上,拉出的影子老长老长,阿合马脸色极白,却白得发灰,脚上蹬着的皮靴已经磨得穿孔,怕是常人也不肯穿了,他却穿的坦然。 “爱卿可有解决之法?”忽必烈眉头深锁。 阿合马弯着腰,眼帘下垂,心中城府半点不露,眼中却分明有了些得意,张口道:“请皇上彻查秋税一事。” 忽必烈摆摆手,不耐烦,“窦爱卿已尽力!” 阿合马不以为忤,扬眉说道:“臣实指太子瓷器商业税一事。” 忽必烈剑眉蹙拧,手指有节奏地轮番敲击着案面,好一阵,突然问:“爱卿以为,江南江北两路若全力烧瓷,一年可增多少税赋?” 阿合马不动声色:“若按南人税赋计算,一年可得白银十万两。” 忽必烈的手指停住了,这是他第二次从大臣的口中听到关于瓷器的收入,第一次是窦默称瓷器贸易收入及商业赋税占南人一年国库收入的五成!居然如此之多! 阿合马趁热打铁道:“池州、婺州一带的赋税,特别是烧瓷税,太子还没交齐。” “朕知道了,你去叫芒哥剌来!”忽必烈打断了阿合马的话。 “诺!”阿合马跪安,心中大喜,他的目的达到了。 真金不知道,阿合马就和二皇子芒哥剌一直对他的欲意扩张的将作院,虎视眈眈。 “大军出征,国库耗尽,但高丽遣使前来收账。”阿合马在自己府上的书房里,会见二皇子芒哥剌,告知其各路消息。 在当今的大元朝野,太子真金因多次忤逆皇帝忽必烈,似已生间隙,而窦默等若干汉臣,皆被视为与太子同为汉儒一派,亦被忽必烈疏远;反而以阿合马为首的蒙古、色目人一派,短平快地处理了大军东征问题,深得忽必烈之心;加之太子丧母,精神不振,无心政事,一时间阿合马权倾朝野,无人争锋,即便芒哥剌是皇室血脉,并不见得可以与之抗衡,更何况在太子之位争夺战上,芒哥剌已经先下一局。 “敢问丞相高见?”芒哥剌清楚眼下的状况,识趣地微弯腰身。 阿合马回答:“青花瓷。” 芒哥剌一愣,反问:“小打小闹的玩意儿,有何意义?” 阿合马深知芒哥剌狂妄自大,心中厌恶,却微笑颔首道:“烧瓷大业,不仅可以收来大笔税赋,连接西域一事,也要靠它。” 芒哥剌虽然狂妄,但并不愚蠢,他将信将疑地问:“一件小小的瓷器,有这么厉害?” 阿合马盯着芒哥剌说:“还请二皇子回去多做功课,做好准备,迎接皇上召询。高丽使臣一事,臣自由办法解决,请皇子不要插手。” 芒哥剌听阿合马这么一说,似乎开了窍,谢过阿合马,转身走出了书房。 阿合马看着二皇子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二皇子志向非凡,只可惜造化弄人,不仅比真金晚生了一个月,还没法像真金一样,从小在汉地求学。倘若时光倒流十年,回到大元收复蒙古部落之时,骁勇善战的二皇子绝对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可如今情势大变,南人已降,益州平定,就连东征日本,都用不到二皇子,反倒是真金那沾染了汉人气息的文才品德,受到皇上青睐,真是天不遂人愿啊! 在宫城里,真金无时不刻不在展示着作为一个帝国太子应有的胸怀和气度,即使他会因失去皇额赫察必悲伤难过,但他依然温和亲切地对待着所有的人。 哪怕这些人当中,包括曾经伤害过涂安真的王资谦。 “太子,求您想想办法,寒冬将至,皇上答应给高丽的粮草、棉絮何时送出?”王资谦跪在地上,满眼恳切望着真金。 如果可以选择,王资谦绝不会千里迢迢从池州跟到宫城,下跪求人,好歹他也是高丽国的皇子,可是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知你救高丽国心切,可是这次出征,确实耗空了国库,你国需要的粮草,来年春天估计才有了。”真金忧心忡忡地回答。 “高丽为了支持大元进攻日本,集齐全国的力量在三个月之内造齐了战船,皇上可是答应了帮助我们!”王资谦眼中满是哀求,是何等的拮据不济,才能让一国的质子下跪恳求明明侵略了故国的大元救济。 真金扶起王资谦,目光凝视在他的年轻却忧愁的脸上——他身上虽然流着高丽皇室血脉,可自小就在宋人朝廷长大,几乎没有见过自己的故土亲人。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身上流淌着高丽人的血液。不知怎的,真金突然想到了自己,惺惺相惜地拍了拍王资谦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道:“我知你难处,让我再上奏一次父皇,尽量争取。” “谢太子!谢太子,鄙人代表高丽百姓谢太子!”王资谦千恩万谢重重地嗑了一个头,退了下去。 真金闭上眼,脸上一阵酸楚。王资谦埋伏在淮山村三年,利用谢云翠,伤害涂安真,害死莫少华,不择手段地想得到临安布防图,他以为得到了那张布防图,大元就会出兵帮他的父亲镇压起义,后来大元确实是出兵了,高丽叛军少得可怜的武装力量,根本无法对抗武器精良的大元骑兵,可是,阿合马等人提议高丽以三月内造船千艘、大元派兵驻军汉城以结两国之好。高丽上上下下无不惧怕大元的骑兵,不得已,只得用血泪造出了战船。入冬后,大元本来答应接济高丽的粮草迟迟不发,身在大元王庭的高丽皇子只能磕头求救,这是怎样的一种境遇?国力强盛才是王道!战败国的百姓永远水深火热!真金想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提起笔来,书写请求父皇向高丽运送粮草的奏折。 第41章 将作院 宫城南面的将作院,由佥事耶律岩主管。耶律岩年轻儒雅,虽是蒙古人,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他从来不分什么蒙古人、汉人官阶的三六九等,反而虚心学习汉人各种技术,带领着一群汉人工匠,造出不少宫里人喜欢的东西。 全向西一如既往地热情对待涂安真,多次传信到延香阁邀请她到将作院去转转。 涂安真一开始总是心存芥蒂,三五次过后,她对自己说,那袖口上的红点点是不是血滴还不一定,怎么有能证明是刘顺的呢? 谎话说多了会变成真话,更何况本来就不怎么像谎话呢? 很快,涂安真就答应了全向西的邀请。 一日,耶律岩和涂安真、全向西一起在将作院的厅堂里喝茶,耶律岩问涂安真:“安真,听说你原来和太子在池州开窑烧瓷?” 涂安真恭敬地回答:“回大人,确有其事。” 耶律岩听了很不高兴:“都说了不要叫我大人,叫我耶律岩!” 全向西也附和道:“安真,你再这么说话可就见外了!” 涂安真不好意思地莞尔一笑:“是。” 耶律岩眼底闪过一道亮光,兴冲冲地问:“丰收宴上的青花瓷也是你们烧的?” 涂安真谦虚地说:“太子好运,用仅有了一点青料烧出了梅瓶。” “宝贝啊!宝贝!那梅瓶我亲眼所见,图案花纹、烧制工艺样样上乘啊!”耶律岩赞美之词溢于言表。 “这要多谢池州的那些工人师傅,还有真金的上好青料,以及……那时的好天气。”涂安真黑色的眼眸由深变浅,仿佛看到了当时的美好时光。 全向西盯着涂安真的脸,脑子里不仅浮现出真金和她一起烧瓷的景象,心中有股酸味,可面上依然一脸平静,反倒不以为然地问:“与那时天气有什么关系?” 涂安真扬起头,“往常年份,池州城夏天都多雨潮湿,许多木头难以燃烧,窑里不但温度低,还有可能冒黑烟,影响瓷瓶颜色,可今年的夏天却难得的少雨,天热却不潮湿,是烧榆木最好的时候,瓷窑里能烧出的温度越高,釉料的颜色就会越亮,也才能烧出梅瓶中的那种炫蓝。”涂安真的语气平稳,眼里透着自信的光。 耶律岩点点头,继续赞叹:“除了颜色,还有梅瓶上花纹,一瓣一瓣,简洁却又不失大方,朴素却带着优雅,画工非凡!” 涂安真不好意思的笑了,全向西心中暗暗哼了一声,撇了一眼耶律岩,捏起茶杯,命令下人:“怎么杯子空了半天了也没有添茶?” 候在一旁的下人急急地端过茶水,倒满了杯子,全向西挥手让下人退下。 涂安真仔细观察了全向西的每一个神情动作,宛若一个纨绔子弟,相同的动作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想得出了神。 冷不丁全向西一问:“安真,你怎么了?” “啊?哦?”涂安真犹豫了一下,又决定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口:“全公子,有没有和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全向西被涂安真这么一问,心往后缩了不少,可瞬时有又恢复了正常,玩笑似地回答:“像谁?这世上,怎会有第二个见多识广、博闻强记、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全……” 话还没说完,一个黄色的身影走了将作院厅堂,“谁这么见多识广、博闻强记、玉树临风啊?”说话人的口音有些别扭,可是很流畅。 三人同时抬头,耶律岩却第一个跪了下来:“参见二皇子!” 全向西也拉着涂安真跪下了,“小人参加二皇子。” 涂安真认出了来人,心中大吃一惊,来人竟是那天在树林里和忽辛在一起的人!他竟然是二皇子! 芒哥剌笑道:“平身平身,别因为我来,打扰了你们的雅兴!” 三人起身,没想到芒哥剌继续揶揄:“刚才是谁在自吹自擂啊?”他说官话虽然生硬,可是语气却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全向西自觉羞愧,低着头说:“小人妄言,还请二皇子恕罪!” 涂安真觉得芒哥剌和全向西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不禁眉头微蹙:全向西究竟是什么人? 芒哥剌边走向厅堂的上位边哈哈大笑:“既是妄言,何罪之有?” 没等全向西接话,芒哥剌坐下又问涂安真:“涂姑娘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涂安真没想到芒哥剌会把话题引到自己头上,犹豫了一下,回答到:“谢二皇子关心,已无大碍。” “安真姑娘现在可是这宫里的红人啊,长得俊俏,又会烧瓷器,真讨人喜欢!”芒哥剌用奇怪的口音,揶揄了涂安真一句。 涂安真芒哥剌的话生生噎住,不知如何回答,瞬间脸涨得通红。 “给二皇子敬茶!”耶律岩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吩咐下人把茶盏端了上来。 芒哥剌像惊醒似的说:“对对对,喝茶,阿岩这里可总是有上上好的茶叶!” 涂安真又懵了:二皇子称耶律岩为阿岩?他们也很熟? 芒哥剌是来将作院问耶律岩烧瓷器的事情的,两人在一起一下说蒙古话,一下说官话,全向西自然听得懂,涂安真凭着认真学习了半个月蒙语的基础,也听得了个一知半解。耶律岩借着这个机会,也问了涂安真许多关于烧瓷工艺的事情,涂安真就自己知道的尽量回答,不至于冷场,反而全向西总是会找准时机插话,好像一定要参与到谈话中来一样。 四人聊天似的谈话转眼就过去半个时辰,芒哥剌起身道:“时候不早,本王先回去了,我知道了很多新的东西,很好!” 三人都起身恭送芒哥剌,看着芒哥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将作院厅堂。 芒哥剌走远,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适才聊得也还算尽兴,可是二皇子不是以一向对兵器战马感兴趣么?怎么突然关心起瓷器?他们不知个中缘由,涂安真更是觉得全向西的身份疑点重重,但聊得累了,不想多问,也就只各自散了去。 “下——雪——啦——”涂安真一人在用午膳,听见屋外下人叫喊着跑远的声音。她放下筷子,推开门,走到庭院里,抬头望向天空,看着雪花飘飘扬扬地撒落下来,落在脸上、身上,慢慢融化。 延香阁空荡荡的,下人们都跑出去玩雪了吧。四下里一片安静,涂安真闭上眼,竖起耳朵,听着雪片淅淅沥沥洒落的声音,轻盈却不微弱…… “你在干什么呢?”一个熟悉的男声道。 “啊!”涂安真被吓到了,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全向西一身褐色长袍,别了厚貂毛的领子,睁大眼睛站在自己的面前。 “怎么了?吓着你了?”全向西原本双手拢着一件披风,说话间急急地披到涂安真肩上,关心地询问。 “哦……没事,我没注意……”涂安真转头看肩上的披风,不想却和全向西打了一个超近距离的照面——他正伸头伸手试图帮涂安真系上披风。 顷刻间两人都静止了,全向西深邃的眸子里荡漾着温柔,涂安真的眼里倒映着天空中的雪花…… “哦!” “哦!” 两人同时发声,涂安真清醒过来,不自觉得颤抖了一下,别过头来;全向西眼睛一闪,手一松,披肩滑落了。 “天冷,别冻着了!”全向西边说边低头捡披肩,涂安真看着他的后脑勺,心里砰砰直跳,突然想不顾一切地抱住他。 可是,涂安真是清醒的——她来宫城的目的,全向西可疑的身份,袖口上似幻觉一样的血滴,像一条条在空中挥舞的鞭子,不早不晚地偏偏在这时候抽在她的心上——她心底的欲望就像天空中的雪花,还没落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用上好的貂毛做的,即使在宫城里也不多见,来,披上!”全向西不忘自吹自擂,他靠近涂安真,帮她系好锦带,似乎一切如常。 涂安真心里有一万匹快马踏过,却也只得装作若无其事,饶有兴趣地问:“要出去?” “嗯,跟我来,去看雪!”全向西转过身在前带路,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 午后的雪,深切切的,好像带着千丝万缕的情绪,无形地渗入人的心中。全向西带着涂安真穿过一道又一道的连廊,暗红色的雕木在白色天地间显得有一丝狰狞。 “雪大了!”涂安真忍不住对着全向西的背影说了一句。 全向西转回了身来,用他那一贯的不羁神情笑着说:“不好么?雪大才好赏啊!” 涂安真觉得全向西的这个表情熟悉极了,一定见过,可是就是想不起来何时何地,她停了住了脚步收起平日里的温和,肃目问:“你到底是谁?” “我?”全向西也停住了,笑着的脸僵硬了一瞬间,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我就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全向西啊!” 眼前的全向西朗目星眉,双目精光毕现,眼眸炯炯有神,正上下打量着涂安真,涂安真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得讪讪道:“罢了罢了,不说了,赏雪去吧!” “跟我来!马上就到!”全向西索性拉起涂安真的手臂,继续行走,纵然涂安真觉得万般不妥,可全向西兴致勃勃的样子,让她无法拒绝。 第42章 赏雪 第四十二章赏雪 不知东南西北绕了几个弯,全向西带着涂安真来到了湖边,站在湖边的亭子里,看着冰冻了的湖面反射出洁白的光,天空中飘下晶莹的雪花,颇有一番仙气。 “真美啊!”涂安真伸出手,接住空中的一片雪花,可还没来得及细看,雪花就化成一滩雪水,流走了。 “想不想去湖里走走?”全向西提议。 “嗯!”涂安真用力点点头。 “这是穆里湖,在宫城的最北边。”穆里湖面很滑,全向西扶着涂安真,小心翼翼地在湖面上行走。 “你看,你看,下面有鱼!”涂安真指着脚底下,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 全向西低下了头,循着涂安真指去的方向,真的有两条鱼在游动。 涂安真蹲了下来,很认真地问:“它们不会冻死么?” 全向西哈哈大笑起来,“它们肯定比你经冻!”说着,弯下腰要扶涂安真起来,可不想脚底一滑,咚,狠狠地摔在了冰面上。 涂安真认识全向西这么久,一直见识到的是他的潇洒倜傥玉树临风,窘样却第一次见,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全向西一脸笑意,用双手支撑了冰面,努力起身,涂安真在一边帮了把手,扶着也站了起来。当她直视全向西的脸时,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脸红了!好红!”说着,涂安真竟然把手掌捂在全向西的脸上,逗笑般来回搓动。 “呃……”全向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要说的话也哽在了喉咙。 涂安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连忙迅速地收回双手,可是两人间尴尬的气氛已经蔓延开来。 “我们……别往湖心去了,那里冰不够厚,不安全,回去吧!”全向西似乎刻意说了一句很长的话,虽然他脸上的潮红还未完全褪去。 “好!”涂安真也想赶紧拜托这尴尬的场面,于是她不等全向西转身,自己就起脚往亭子的方向走去,全向西自然跟了上来。 远远的,全向西看到了银色长袍的二皇子芒哥剌,身后尾随着某个熟人,从廊子的远处走来。不好,全向西心里一紧,加紧的步子,走到了涂安真的前头。 涂安真哪里都看,却没有往前看——这条连廊修在穆里湖中间,把湖隔成了两半,湖水结冰,一片白茫茫,在这湖心廊子里穿行,好似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二皇子好。”还离芒哥剌好远,全向西就弯腰行礼。涂安真一怔,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心里窃想:真扫兴!可宫城里的礼仪不能忘记,她低头行礼了。 “向西和安真姑娘好兴致!这么冷的天还来着散步。”芒哥剌看着涂安真的头顶,用极其诡异地语气说话,让人觉不出是是讥笑还是感叹。 全向西心里微微叹了一口,脸上仍然恭敬:“回二皇子,是草民邀安真姑娘过来的,今年雪大,南方少见,于是就来穆里湖里看看。”全向西抬眼看向芒哥剌时,瞥见了他身后的王资谦,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又急急低下了头。 “大惊小怪!”没等其他人说话,王资谦不屑的开了口。 “嗯?”二皇子皱了眉头,转头瞪了王资谦一眼,王资谦连忙往后缩,“不得无礼!”二皇子呵斥道。 “鄙人知错。”王资谦瞬间变得像待宰的羔羊,温顺地回答了一句。 涂安真听着声音耳熟,微微抬头一开,不想正碰上王资谦的视线,惊得腿一软,差点没摔倒——他怎么也在这?!王资谦的眼神里冒着火,竟是像要把这冰天雪地要融化了一样! …… 涂安真深深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听着芒哥剌和全向西东拉西扯,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即使没有抬头,她依然能感觉到头顶上火辣辣的目光。 “二皇子,天气冷,改日换个好地儿,草民再向您请教。”全向西向芒哥剌行礼,意欲离开。 没想到芒哥剌并不领情,反倒一派热情:“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本王想请二位到府上一叙,二位看如何?我府上刚到了西边送过来的葡萄酒,这冬日里喝上一口酸甜的热酒,也不负为美事一桩啊!二位请——” 涂安真听得头皮发麻,眼前这三位,一位不知是什么的高丽皇子王资谦,一位是大元的二皇子芒哥剌,还有一位不知底细的“熟人”,有他们的地方简直就是刀山剑树,让人恐惧得无法抬脚前行。 全向西自然知道利害,言语中又百般推脱,可是二皇子却仿若恍然不觉,一定要拉着他们到端本宫。 全向西一看形势不对,连忙抢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二皇子,请!”说着,抬手侧了身,示意让芒哥剌领路。 芒哥剌大大咧咧地走在前面,王资谦紧随其后,全向西转头看向涂安真,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涂安真也只得硬起心肠,克服恐惧。四人排成一队,各怀心事地朝着端本宫走去。 端本宫虽说是皇子府邸,即使学宋人样式在府邸门口挂了牌匾,但一进大门,府邸还是浓浓的蒙古风情。庭院里的树早就被连根拔起,地面整平,院子的围墙边上,一排武器整齐排列,俨然一个校场。 王资谦大概见怪不怪,径直跟着芒哥剌走进大厅,全向西煞有介事的左看右看,而只有涂安真觉得别扭——好歹母亲虽画师,从小耳濡目染,对于美丑的鉴赏还是有一定水平的——这二皇子的府邸,分明是前朝哪个王爷的官邸,好好的一个庭院,竟被弄成这般的不伦不类…… “安真,进来!”涂安真还在心中嫌弃,全向西却招呼她赶紧进了大堂。 四人都坐下了,与其说是坐下,还不如说是跪在地上的垫子上。芒哥剌早就撤走了厅堂里的所有家具,按照蒙古帐篷的样式装扮了大厅。涂安真想起之前在衢州,和真金、安童一起去的小饭馆,那里的蒙古式样装潢,约莫有些这里的风格。 “各位莫要拘礼,我藏有云南益州来的普洱茶,今日请大家一通品尝。来人,看茶!”芒哥剌大方地笑着,吩咐下人倒茶。 “真是好福气,竟然能喝到如此好茶,谢二皇子!”全向西笑着直起腰来,举杯敬茶。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已经举杯的两人都笑嘻嘻的,涂安真也跟着王资谦一起举起了了茶杯,以表谢意。 “安真姑娘,我听资谦说,你们以前认识?”芒哥剌的官话不熟练,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何止是认识!简直是……涂安真胸中的怒火烧起来了,可余光看到全向西轻轻摇头示意,又强压住了火焰,放平声音说:“确实如此。” “那看来以后大家要多往来啊!”芒哥剌笑呵呵地说。 “借二皇子吉言,吾等自当联络。”全向西恭敬地回应。 芒哥剌并未多看全向西一眼,转向涂安真,“安真姑娘,你能跟我讲讲整个烧瓷的过程么?” 进宫城有一段时间了,涂安真已经学会了不少必要的礼仪规范,既然面对的是二皇子,这个权威仅次于皇帝和太子的男人,她自知当谨慎恭谦。 她微微颔首,恭恭敬敬地对芒哥剌说:“二皇子若想听,民女自当细说,只是这烧瓷,经验实在重要,此时民女只能大概讲解一下流程,若想真正烧出成品,还得和工人师傅齐心协力,多次实践才行。” “不妨,请姑娘细细讲来。”芒哥剌好奇地探着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涂安真确认身边的人确认没有歹意,也不再犹豫,径直切入主题:“烧瓷首先要找瓷土……” 芒哥剌一边静静地听着,完全忽略了身边的王资谦和全向西。 王资谦一直眉头紧锁,并不抬眼看芒哥剌,只盯着眼前的茶杯,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 全向西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芒哥剌,心里不停的琢磨,渐渐地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全向西示意下人添茶,举起茶杯,仰头饮下,心中的城府丝毫不露,但眼中却多了几分肯定。 是夜,真金收了一封奇怪的信,信中提及二皇子芒哥剌对将作院的野心,说明王资谦和芒哥剌暗中的勾当,建议真金处理掉王资谦,此信还必须阅后即焚。 真金看完信十分疑惑,叫来送信的哈兰术,问:“信是谁给你的?” 哈兰术答:“回太子的话,据说是二皇子幕府中人。” “幕僚?” “回太子的话,小的问过小人的哥哥哈兰德了,哥哥此人见多识广,经常与二皇子长谈。” 真金眯起眼,沉默良久。 第43章 太医院 早先得到都城临安失守,皇帝跳海的消息时,月瑜并不奇怪,她对自己的那个家族并没人太多感情,相反倒是听说了不少家族内部互相勾心斗角、外部诬害构陷忠臣的事情。像他们这样能守得住江山,才是怪事,可终归是一家人,她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闷闷不乐,把自己关在医馆的后院,一句话也不说,更不关心孙承做了什么。 一日,孙承突然敲门,道:“我们去大都吧!” “大都?去大都干嘛?”月瑜奇怪地问。 “收拾东西,过两天启程。”孙承并不回答,只是吩咐。 “我不想去。” 孙承的脸黑了下来,这些年来,月瑜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虽说月瑜是公主不假,可也是他把月瑜从乞丐窝里救出来,一直照顾至今,怎么现在就……再说了,安童派人传来话,宫城里有他要见的人,请他务必前往,他知道安童与真金的关系,所以他一定要去。 “驻守益州的靖王对大元示好,结果现在整个云南避开了战祸,靖王的一家还被请到了大都,当朝圣上对他们礼遇有加。”这么多年过去,孙承学会了看结果,不看过程。 月瑜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屋,心生闷气。 如果可以选择,她一百个不愿意,可是,自八岁开始,她就跟着孙承,若要离开,谈何容易? 无论她的家亡和国破与大都的那些人有没有关系,他们始终非我族类,靠近他们,与他们一同生活,始终让人难以接受。 两日后,月瑜还是跟着孙承走上了赶往大都的路,纵使有一百个不愿意,她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在哪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太医院新进了两位医官,两人一老一小,名叫孙承孙瑜,老的是小的师傅,说是太子以前在汉地读书时常用的医官,现跟随进宫,主司太子身体调理,旁人也未多注意。 安童并不在宫里,而是一个叫全向西的人联系的了孙承,孙承只是猜到要见的定是故人,可没想到那位故人,竟是他的结发妻子谢云翠! “小翠,我是承哥啊,你认得我么?”孙承蹲在一个目光呆滞的妇人面前,眼圈通红。 “让开,让开,我要洗…衣服……”一个身着灰色粗布衣裳,满头银发的妇人抬起湿淋淋满是泡沫的手,推开了孙承。 “小翠,小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我是承哥!”孙承一脸的酸楚,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别挡着我!”妇人挪了挪木盆,把脸别过一边,完全不看孙承,继续蹲着搓衣服。 “孙大夫,你起来”,全向西看着这眼前的一幕,心头发酸,扶起了孙承,“尊夫人应该是受了不少惊吓,失意了。” 孙承激动得发抖,“是谁害了小翠?” 全向西小心翼翼地说:“王资谦在淮山村利用过尊夫人!” “王资谦!”孙承紧紧地握着拳头,满脸通红。 全向西用力地抓着孙承的手,生怕他做什么傻事。 良久,他想再去牵谢云翠的手,被全向西拦住了。 “孙大夫,也许这里最安全。”全向西摇着头叹了口气。 孙承看着一直低头搓衣服的谢云翠,全身发抖却一语未发,最后竟默默地离开了浣衣局。全向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也只得住口,待他日再议。 可是,全向西没有等到他日。 不过三日,宿卫军就来报,医官孙承和二皇子芒哥剌门客高丽人王资谦发生了械斗,医官重伤不治,身亡。 忽必烈大怒。 “宫城里无法无天了?还是医官和门客?如果你们没有能力保护宫城的安全,那你们就到战场上去,自己去保护自己的安全!” 忽必烈招来宿卫军统领哈兰德,狠狠地训斥。 磕了不知几个头,认了不知几次错,哈兰德终于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御书房,他觉得很委屈,太医的提拔和选任他管不了,二皇子收留什么样的门客他也管不了,可这两种人在宫城里械斗,他宿卫军就要管了?但同时也觉得很奇怪,他们怎么就能发生械斗呢? 一直到全向西,来给他讲清楚了个中微妙的关系。 全向西是哈兰德的弟弟哈兰术带来的,哈兰术称此人善于观察,精于心计。 “请教先生,皇上为何如此恼怒?” “你知道孙承是谁的人么?”全向西不紧不慢地回答。 “听说孙医官的徒弟负责给安真姑娘调理身体。”哈兰术尝试分析。 “就是说孙承是太子的人,那王资谦呢?” “那王资谦的名堂可多了,据说他是高丽派到前朝的质子,现在又投靠到大元来了,现在是二皇子的门客。”哈兰术恨不得把自己知道全说出来。 “没错!那么这两人的械斗,其实是什么人的斗争呢?” “啊……对啊!”哈兰德恍然大悟,“太子和二皇子……皇上最不喜欢兄弟之间争强好胜了。” “所以皇上之所以把你召去御书房斥责你,其实是斥责他们俩,你只不过因为官职是宿卫军统领,负责宫城安全罢了。” “这么说……我就是个替罪羊?” “这宫城里一有个风吹草动,哪次不是人尽皆知,你觉得太子和二皇子知道你挨骂了么?” “知道,知道,肯定知道。” “他们既然知道了你替他们挨骂,他日必定会多照顾你几分。” “真的吗?” “太子的为人,你应该知道,不信,问问你弟弟?” 哈兰术点头。 “所以,干好你的宿卫军统领,什么也别多想,什么都别多事。”全向西拍了拍哈兰德的肩膀,像是鼓励又像是叮嘱。 哈兰德是武人出身,谋略水平远低于手脚功夫,听到全向西这么一席话,非常满意,乐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哈兰术也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认为自己找对了人,终于能让哥哥宽了心。 笑够了,哈兰德突然神叨叨地问全向西:“那先生以为,太子和二皇子,谁能够……” 全向西大惊,脸都变了颜色,害怕道:“哈兰统领怎会说此大逆不道之话?小心你的脑袋!” 哈兰术尚不知缘由,傻愣愣地问:“怎么了嘛?” “太子既然都是太子,二皇子何以与太子相提并论!” “可二皇子在宫城多年,各部都是他的人啊,说起来,二皇子也对我也还不错。” “那这时候你就要站对阵营了,太子都已经是太子,皇上随便是不会废立的,二皇子再厉害,也拗不过皇上。” 这时,哈兰术也插嘴了:“哥,你说的我不懂,可是我们太子可好了,仁慈又善良,对我们都很好。”哈兰术很单纯,只要是真金的好话,他从不吝啬说。 全向西神神秘秘地在哈兰德耳旁说:“若哈兰统领信我,那就站在太子这一边,有百利而无一害。” 哈兰德看着全向西神神秘秘的样子,更相信他说的话了。 真金原本就不在大都长大,这些年又是在外领兵征战,并不了解大都的诸多事务。他虽受皇命,以太子之名统领中书省,可中书省的关键部门枢密院却一直被阿合马把持着,再加上东征一事与皇上意见相左,六部各大事他自是无法掌控。真金清楚地了解个中厉害,选择了按兵不动、韬光养晦,利用他幕府的众多眼线,默默地调查阿合马的党羽,等待一举搬倒他的时机。可这些权谋计数花费了真金太多的心思,让他忽略了某些人和某些事,直到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被人夹在宣慰院用来装点心的食盒里的。察必皇后在时,总会在午后亲自给东宫送来各种点心,真金每次都会陪着皇额赫吃。她仙逝后,真金就戒了这个习惯,以免睹物思人,伤心落泪,可不知今日,怎么又有人送来了? 送来食盒的人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宫女。宫城中宣慰院规定,主司食物的各级宫人,都要蒙着面纱,以免口鼻里呼出的浊气污染了食物。宫女进来时,真金在批阅文书,并未理睬,宫女也一直低着头,礼毕后放下食盒匆匆离去,当真金余光扫过食盒正想训斥时,却找已找不到人,只得悻悻地打开了食盒,信封就盖在一盘奶糕的上面。 “张顺已除,哈兰德可用。孙瑜可继续医治涂安真。” 这是真金近来手到的第二封密信了,不同于上一封信,这封信真金太熟悉了,刚劲的小楷赫然写于奶黄色的信笺上,那是安童的笔迹。 他想起那日安童几乎是逃跑着离开了池州,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火,愤怒地把那封信揉成一团,用力地扔了老远,脸色隐约有些泛红,可过了一会儿,他又起身去把信捡回来,平平整整地展开,眯着眼思索了很久,伸手又把信笺丢在火炉里,烧毁了。 信中提到了安真,他自然要先去延香阁。 第44章 诊疗 天气很冷,滴水成冰,真金从东宫带走了一个暖炉,琢磨着要送给涂安真,不料却发现涂安真躺在延香阁寝室里,脸色煞白,不醒人事。 “怎么病得这么严重?为何不命人禀报?”真金训斥璇儿。 璇儿脸红,又泪眼汪汪:“奴婢知罪了!” “知罪知罪?知罪有什么用?你知罪就能换回安真病好?”真金恼怒。 璇儿不敢言语,只得咚咚磕头,即使头磕破了也不介意。 哈兰术见状忙问:“太医来过了么?” “回大人,他们说一直调理姑娘身体的孙太医死了,其他人医术……医术不行……”璇儿怯怯地回答。 “什么!?”真金愤怒,欲呵斥,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眼波流转,未出声来,他转头命令哈兰术:“去太医院。” “小人遵旨。”哈兰术低下头去答应,心中疑惑不已。 真金明白信中的内容了,可他有些奇怪,远在几千里外的安童是如何得知宫中的大事小事的呢? 但转念一想,安童宫内宫外眼线众多,宫外驿所里,人群三教九流,他都能混得风生水起,那在宫中各院安排些亲信时时获取消息,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不想见孙瑜!就是不想孙瑜! 因为她简单,也太复杂。 可有时候,就连皇帝也无可奈何,更何况一个太子。 孙瑜一身麻衣,愣愣坐着发呆。 真金和哈兰术走近,她抬头间望见真金,愣了一下,真金的眼睛也对上了她的眼,又若无其事转开。 见了太子居然不行礼,这里可是宫城!哈兰术吓得瞪大了眼睛,想走起孙瑜,拉她起身行礼。 没想到真金先说话了。 “你还好么?” “好和不好,有什么区别?”孙瑜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真金皱皱眉头,哈兰术却惊得要倒下! 孙医官你怎么能这么跟太子说话! 没想到真金并不介意,又主动道:“安真,就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师傅的病人我负责治好,”孙瑜顿了顿,又道:“只是,等治好的安真姑娘,我要求离开。” 哈兰术心猛的一沉,孙医官要走?! “你要走,我不留,只要你调理好安真的身体,可现在要请你到要延香阁去一趟。”真金似乎比介意孙瑜的要求,大方答应了。 孙瑜抬眼望了真金,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过两天吧,师傅还没出头七,我不方便出诊!” 她居然拒绝! 真金虽不能说没有尝过拒绝的滋味,但是这样被拒绝,似乎失颜面。 哈兰术却被吓得心惊肉跳,孙医官拒绝的可是当朝太子!搞不好要杀头的! 真金不放弃,又劝说道:“医者父母心,因为死去人而忽略活人,并不是件好事。” 哈兰术赶忙来拉孙瑜的胳膊:“孙医官,帮个忙,安真姑娘真的病得很严重。” 孙瑜皱皱眉,似乎心软,沉默了半响,缓缓道:“待我换身衣服,随你们同去。” 真金这才松了一口气。 涂安真还是那个样子,沉沉地睡着,脉搏微弱,气若游丝。 真金待孙瑜问诊完毕,问她:“安真到底怎么样?” 孙瑜轻轻叹了一口气,细声道:“不太好。”不知怎么的,说完这三个字她心里竟然发出一声冷笑,她这个皇姑怎么总是这个病恹恹样子,上一次中的象谷毒,毒还没除尽,这次不知又重了什么毒,当然这话不能说。跟着孙承学了这些年医,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她还是知道的。 真金明显心急,继续问:“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孙瑜摇摇头:“旧毒未解,又中新毒。”她抬眼望去,真金的侧脸和玉色一样温润晶莹,眼底深沉的担忧,更显得他清雅淡漠。是的,他关心的,真的是她的皇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皇姑。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不过,这未必是坏事,下毒之人不知安真中过象谷毒,并未考虑以毒攻毒的功效。” 真金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以毒攻毒,那么安真的中的毒可全解?” 孙瑜蜷紧的袖子里的左手,脸上却淡淡地道:“毒可以解,但是安真姑娘的身子太虚,恐怕要熬过这几日,甚是不易!” “你能治好么?”真金不管不顾,直接问孙瑜。 “如果师傅在,应该可以的,现在我只能在之前师傅给的房子的基础上再加几味药,尝试一下。”孙瑜也没顾及礼数,直截了当地回答。 “意思是你不行?”真金听出了孙瑜话中有话,继续问。 被真金质问,孙瑜有些不悦,但仍然平静地回答:“这还要看安真姑娘的身体状况。” “你们医官怎么都这么说话!皇额赫病时,一大群太医看来看去,也没谁说句确实肯定的话,都是模棱两可!”真金回想起当时太医们进进出出、战战兢兢的样子,一脸的不屑。 孙瑜不说话了,静静地站在涂安真的床边,满眼的淡泊,好像置身事外。 真金自是不爽,但却有觉得不便发作,他咬了咬牙根,长长吐了一口气,语调尽量温和:“还请医官费心。” 不想孙瑜轻快地应了:“那好,我尽力!另外如果能查处这毒是什么,毒又如何进的安真姑娘的口,对症下药,当然更好。” 真金胸有成竹,“你放心,我知道!” 真金和孙瑜的一问一答全都看在哈兰术的眼里,他的心一直悬着,七上八下的,心里忍不住叨念:我的小祖宗,我的月瑜公主,您能客气些么?好歹在太子面前,说话根本毫无礼数和分寸,还时不时和太子对掐,就凭这几句话,要扣您个大不敬的罪名,也不是不可能啊! 可真金和孙瑜两人对完话,一切正常地走了,哈兰术跟着两人后面出的延香阁,反倒有点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想得太多。 太阳升起又落下,天阴了又晴医官和门客械斗的风波不过几日,就已经淡得无人去记起它,宫城里的人都自顾自地活着,为生计,也为将来。 这次医治涂安真,真金对孙瑜很满意,虽然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关心孙瑜的进展,但才医治了三日,涂安真就清醒了,能自己喝药吃饭,不过七日,就已经可以起身,十五日过后,涂安真的一直瘸着的右腿居然没那么瘸了,据说是药物打通了经脉,假以时日,基本可以恢复。可这对于哈兰术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因为他多了很多理由,去见孙瑜。 “孙医官,你的医术好高明啊!”哈兰术站在正在蹲着熬药的孙瑜后面,笑得眯起了眼。 孙瑜站起身来,抬起手理了理额头上的乱发,又整了整衣衫,微微笑道:“太医院里藏书多,有几本对这毒有记载,加上以前师傅教的,我用在安真姑娘身上,运气好,有效果而已。” 哈兰术看着眼前人的一笑一颦,深深地被她迷住了,魂魄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他直勾勾地盯着孙瑜,嘴张得老大,根本忘了要说什么。 被一个男人这样看着,孙瑜有些不好意思:“哈兰大人!哈兰大人!” “啊?!”哈兰术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孙医官,你真好看。” 孙瑜抿嘴一下,大大方方地说:“哈兰将军真会说笑,待会还是麻烦哈兰将军把药给安真姑娘端过去。还有对中毒一事,我已经有些头绪,也请哈兰将军一同向太子禀报。”说到太子二字时,孙瑜竟觉无比自然,自然得连她也忘记了犹豫,想到此,她尴尬地笑了笑。 哈兰术并不知孙瑜心中所想,只是孙瑜的低眉浅笑,看得他呆了。 “启禀太子,孙医官找到了安真姑娘中毒的线索了!”哈兰术进入真金的书房,留孙瑜在门外等候。 真金肃目,严厉道:“快请孙医官进来!” “诺!”哈兰术转头示意。 半掩着的书房门开了,明亮的光线射进房里来,孙瑜依然那样落落大方,缓步踏入书房,她皓齿明眸却神情淡薄,别有一副大家风范,真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哈兰术更是盯着孙瑜,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太子,这宫中燃熏香的惯例可由来已久?”孙瑜开门见山。 真金蹙眉,答道:“有一段时间了。” “那这香料从何而来,经何人之手进到宫城里来?”孙瑜继续问。 真金摇摇头,并不知晓,哈兰术说话了:“启禀太子,这是宣慰院的宫人负责的。” 宣慰院?真金联想到了什么,悦声问:“请孙医官细细道来。” “那日我进到延香阁,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熏香味,这味道粗闻似郁金,细品似乎又有其他香味。我回去查阅后宫用香记录,发现自入冬以来,宫中流行一种叫和罗的熏香,此香是郁金和丁香混合,再加入其他辅料而成,燃起来清新,甚是好闻。可医书上有记载,丁香畏郁金,若二者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在一起,实则毒性极大。”孙瑜望着真金,肯定地说。 “熏香有毒?可是为什么宫城里其他人用了无事?”真金不解。 孙瑜本能地握紧了双手,她知道作为医官,最不应该的就是给出确切肯定的答案,特别是下毒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上,可是不说,可能就永远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清冽:“若是身强体壮之人,用和罗熏香可以提神醒脑,还激发人体自身的潜力对抗此毒,反而更利于健康,而对于害病之人,其身体本就虚弱,闻到此毒,大多昏昏沉沉,加上冬日天冷,一般房屋都房门紧闭,所以室内的病人就更加无力抵抗香毒。” 真金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厉声问:“你的意思是延香阁、景福宫都用了和罗香?” 孙瑜点头:“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啪!真金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面前的书桌,“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宫中下毒!” 哈兰术生怕波及孙瑜,急忙跪下,“小人这就去查!” 真金意识到孙瑜的身份,背过身去,挥手示意哈兰术和孙瑜退下了,哈兰术识相地拉着孙瑜走了,留下真金一人,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第45章 黑幕 太阳出来了,原来被白雪覆盖着的宫殿、花园,都渐渐漏出的原来棱角,只是那冰冻着的穆里湖,仍然坚硬。 自真金探得景福宫和延香阁的熏香是由宣慰院提供,一直都在努力寻找实施之人的证据,可无奈每每查到看似可用的线索,却经不起深究,一段时间以后,几乎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像是有人故意在阻碍他的调查。 他感到有心无力,因为还有军国大事,等待他的参与。 大明殿的御前会议上,兵部尚书郑祁突然禀报:东征大军突遇风浪,可惜战船并不坚固,未止日本,已折十之八九。 “太子,你是怎么统领兵部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个通报?”忽必烈听罢禀报,大怒,指着真金大骂。 “儿臣也是今日才知晓此事,不知郑尚书所言是否真实?”真金并未被吓到。 “依太子所言,此等大事,郑尚书在撒谎?”阿合马也肃颜质问真金。 谁都知道,太子真金名为枢密院之首,统领六部,可是兵部、户部的尚书都是阿合马的人。 真金深知不能再推脱,主动领命道:“兹事体大,待儿臣调查清楚,再向父皇禀明。” 阿合马斜眼示意了郑祁,郑祁连忙跪下急切地说:“太子,此事非同小可,况且大军还在海上,是进是退,十万火急,还请皇上、太子明示啊!” 阿合马听罢,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下,看你真金怎么办。 忽必烈本就不悦,听到太子的暂缓提议,又听到郑祁的十万火急,盛怒,指着太子大骂:“你整天就会说那些汉人儒家的什么仁义道德,那些东西能打胜仗吗?能救命吗?我看你是学那些东西学傻了!” 太傅窦默开口了:“皇上息怒,太子并非推脱,东征一事非同小可,太子只是建议全面了解情况,综合天气、补给、敌人战斗力的情况,给出进退策略,实是万全之策啊!” 忽必烈黑着脸,不再说话。阿合马却恨地牙痒痒:这窦默,真是巧舌如簧,死人都能让他说活! 真金趁机道:“父皇放心,明日,最多后日,儿臣一定给出建议。” 忽必烈不满地挥了挥手,答应了。阿合马再想起事,却也无机会,他瞟了真金一眼,心想:“这次让你糊弄过去了,下次一定让你好看。” 事到如今,真金有心在此事上扳回一城。 可是,真金在枢密院议事堂,召开六部尚书会议,准备商讨东征进退一事,竟只有礼部和工部两位尚书前来,主管着的兵部、户部、刑部、吏部的尚书都告假,兵部郑祁更是说家中老母病重,申请丁优!无法前来! 真金牙根咬紧、双手握拳放在议事堂的桌子上,双眼直直盯着面前的舆情图,眼睛里的怒火,像是要把舆情图烧掉!身旁人都都不敢说话,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真金,他一向温文尔雅、和颜悦色,根本没人知道他也会愤怒。 真金身旁站着的哈兰术见状,示意两位尚书大人离开,二人好似得了大赦,灰溜溜地就离开了。 良久,真金似乎平息的心绪,命令道:“去窦太傅府!” “诺!”听到真金说话,哈兰术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当天傍晚,兵部尚书郑祁、户部尚书完颜义坚、刑部尚书赵锯、吏部尚书刘九思全部接到懿旨:日前为大元东征之非常时期,尔等家中琐事繁多,无法顾及军国大事,故赐予尔休沐期六个月,休沐期间,俸禄暂不发放,尔之政事,自有人代理。 午夜时分,阿合马的丞相府炸开了锅。 “丞相,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小人替您在御前会议上挑事,得罪了太子,他这是给您好看啊!”郑祁跪着垂地哭道。 阿合马心中十分厌恶,怎么会给这样无胆无谋的人当上兵部尚书!他儿子忽辛当时择人,只考虑了是否听话,根本未考虑个人能力。 刑部尚书赵锯倒是十分镇定:“太子这是给我们来个下马威,他回大都这些时日,并无大动作,这次看来是卯足了劲儿,针对我们啊!” 户部和吏部尚书也点头同意。 忽辛清了清嗓子,轻蔑地说:“真金向来做事都是莽撞冲动,根本不会顾及后果,一开始他的厉害,根本就是狐假虎威,他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想起自己在池州监牢里呆的那几日,又想起那次不怀好意的晚宴,忽辛就恨不得将真金千刀万剐! “此言差矣!”,阿合马森冷道,“真金此人胆大心细,他背后有窦默、刘秉忠支持,又是太子,当然敢作敢为!” “哼!他这就这样架空兵部、刑部、吏部和户部?枢密院还能正常运转?关于东征,他懂个屁?”忽辛冷哼,出言不逊。 “想他真金回大都时日并不长,窦默和刘秉忠这些儒臣再厉害,没了真金,就是群龙无首,根本插手不了朝局时事,现在他们想必也是有心无力。”阿合马撇了撇眉毛,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兵部尚书郑祁说话了:“太子停了小人的俸禄,小人一家老小近百口吃喝拉撒咋办啊?丞相,您一定要帮帮小人啊!” 阿合马抽动着脸颊,强忍快要冲破脸颊的愤怒,斜眼道:“临安城郊有良田一百三十亩,现在忽辛名下,现赐予你,所得应该够你花费!” “父亲!”忽辛大叫起来,“怎么能……”临安西郊的这百亩良田,是他想尽办法才取得的,为了这百亩田,他甚至设计陷害了这百亩良田的主家,诬陷主家袁某是通宋间谍,让这家人的男丁全部充军,女的全部编入奴籍。依靠这百亩良田的收成,保证了直禄脱大军攻克临安的最后胜利。可是,如此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送给郑祁这小人! 阿合马肃目,不由分说地命令:“明日郑大人就启程前往临安,忽辛你必须事无巨细交代郑大人!” 忽辛还欲辩驳,不想阿合马又将其他三处的百八十亩良田都分予了剩下的三位尚书大人管理,让他们安心休沐,远离大都,其他政事一概不理! 忽辛越听越不满,却又无法插话,只得气鼓鼓地听着父亲阿合马的安排! 几位大人都走了,阿合马这才语重心长地对忽辛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汉人的这句话一点没错,如果现在不施以小利控制他们,将来他们就会坏大事,更何况,汉人的良田房产不计其数,这些送走了,再找就是,如能扳倒了真金,锦衣玉食,一样手到擒来!” “可是,这些良田不是小数啊……”忽辛还想争辩,阿合马却已拂袖制止。 阿合马看着自己的儿子忽辛,点头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在兵部、户部、吏部和刑部尚书被强制休沐的第二日,真金果然破格提拔了四位下层官员,代管四部。当六部负责人都齐聚在枢密院议事堂里时,真金就开始与之商讨东征对策。 一天一夜过去了,官员们除了必要的进水进食以外,一直没有出过议事堂的大门。真金,作为枢密院的最高领导,也尽情展现了一个饱读兵书又身经百战的将军之能。即使他脸色即使苍白,眼中布满血丝,可是脸上的勇于担当的坚毅让他神采奕奕。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东征军的将士们在风雪交接的前线都生死命悬一线,真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东征军的生死存亡。谁都不敢大意! 真金统领六部官员,从气候、交通、粮草,兵力、日本国的海上布防等问题仔细推演攻守策略,直至第三日早晨官员们要参加大明殿的御前会议才结束。 没有任何疑问,真金的建议在御前会议上被采纳了,忽必烈大赞:“吾儿能者,竟在这短短时间,如此详细地推演东征军的攻守策略,实在大将之才啊!” 真金行礼,“此非我个人之力,全仰仗六部官员共同努力,才得此结果。” 忽必烈的眼睛扫向殿前立着的一排官员,余光略过阿合马等人。阿合马低下头,眼神飘忽,内心非常希望忽必烈能够看出六部中四部尚书并未出席御前会议。可忽必烈像都没发现似的,未置一语,阿合马的眉头皱得更紧,嘴上却跟着赞扬道:“太子实乃国之栋梁!” 站在官员后排的忽辛气得脸颊抽动,却也无可奈何。 即使真金做了完全的应对,东征的战船最终还是在连续风暴中被毁殆尽。东征军的战船根本无法与日本国的战船对抗,水军在离陆地三十海里的时候,遭到了日本水军的突袭。日本水军的敢死队,不惜冒着冻死的风险,潜到船底,凿穿了东征军战船,东征军许多士兵连日本国的陆地都还没有望见,就已经没入冰冷的海中,冻僵,沉底,再也不见天日。 “你做的这些布兵推演,有什么用?”御前会议上,忽必烈得知了东征军大败的消息,愤怒地斥责真金。 真金目光如炬,凛凛道:“儿臣早就说过东征一事不可轻为,况且此次战败,实乃战船劣质、海上风暴导致,天意不可违也!” 忽必烈气得脸色都变了:“天意!天意!朕就是天意!何来违抗一说!!” 真金还欲争辩,窦默抢先说话:“启禀皇上,臣以为,东征一事,大可不必过于糟心,原因其一,东征的水兵主要是南人降将降兵,仅大帅一职,为我大元将领,原因其二,战船是高丽国造了,若战船质量不佳,那么高丽也就无法收取我们的钱帛,也省了我们的一大笔费用。”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刘秉忠说的这些话,完全不是他平日里做派,真金纳闷地看着刘秉忠,疑惑不已,何时连太傅都不关心南人将士了?阿合马听得更是心惊肉跳:东征一事由他主导,使用南人降军和高丽战船一事,也是他向芒哥剌建议,由芒哥剌提出的策略,现东征大败,刘秉忠为了撇清真金的责任,更为了让皇上宽心,一向最反对对南人和蒙古人区别对待的他竟改变了立场,不管不顾东征军,更不用说答应了高丽使臣的钱帛,这可如何是好? 没想到皇上忽必烈真被这几句话宽心了,脸色向好,语气也放平,只是眼中的威严仍令人惧怕,“话虽如此,可日本不可不战!” 真金接过话,“回父皇的话,东征一事还需再议!” 刘秉忠听到,恨不得直接捂住他的嘴!真金明明知道皇上一定要东征日本,可他是一定要顶撞皇上,即使知道东征一事考虑欠妥,可也不应该在御前会议上如此冒犯天威啊! 果然,忽必烈的脸又黑了下来:“朕说战,绝不能退!” 真金看出了父皇的不悦,不再说话了,可他倔强的眼神,使得东征一事,明晃晃地横在父子两人的心中。 阿合马没有心思去揣摩皇上和太子之间的间隙,他现在只求全身而退,让东征一事,悄然了结。于是,他上前自荐道:“东征一事,包括高丽使臣,臣来处理!” 忽必烈皱着眉头点头,群臣们自然不敢再多话。 只要忽必烈无心追究,即使是处理东征大败这样的丧事,阿合马也自有一套,他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势力,打发了一直在大都要债的高丽使臣,安抚了东征大败的宋人水军,瞒天过海般地把败局消化了。 十五日后,太傅刘秉忠在东宫感慨:“阿合马真是精明能干,智谋无双啊!只可惜用错了地方,造下了太多的罪孽!” 真金摇摇头,有点点头,眼神迷离,若有所思。 第46章 安童归来 第四十六章安童归来 不似带兵打仗,攻克城池,身体劳累,勾心斗角,权衡利弊,才让真金觉得疲惫。 他来到延香阁,涂安真正认认真真地画图。 “小……”璇儿尾随着真金进寝室,璇儿正欲通报,真金摇了摇头,又示意她退下。 不像宫中其他妃子的浓妆艳抹,涂安真总是打扮得简单大方。淡黄色的锦缎襦裙配上紫色的夹袄,头戴薄皮毡帽保暖,为了方便看东西,她摘掉了帽檐上的珠链。 涂安真拿起一张纸,轻轻卷起成一桶,准备旋转看效果。 抬眼便看到了真金。 “太子!”涂安真放下手中的图画,迎了上来。 “你在干什么呢?”真金对涂安真画的各种图案,脑子里的各种想法,总是觉得新奇。 涂安真笑答:“我看到耶律烧的漆器上刻有些木纹,那些木纹式样奇特,就想着能不能画到瓷瓶上。” “哦?画上去不就行了么?” “没那么简单,图案设计得不好,配的釉彩不好,会出现流釉的。” “那什么样才能赔……” 谈起瓷器,谈起工艺,他们滔滔不绝,他们毫无厌烦,虽然一个多时辰都没有休息,真金反而觉得轻松愉快。 直到天色将晚,真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延香阁,还约好涂安真来日继续,涂安真当然笑嘻嘻地答应了。 安童来的那天,雪色褪去,天空初晴,和煦的阳光洒在延香阁的前院里,柔软得像要融化所有的坚冰。 其实真金刚见到安童,又是生气,又是高兴,可终究还是宽了心。 然后,第一时间带着他去找涂安真。 “安真,你看谁回来了?”真金眉眼间全是笑。 涂安真学会了蒙古人的礼数,低眉浅笑,先向真金行礼,“参见太子”,才又问候安童:“公子回来啦!” 安童看着有些陌生,但也行礼,“托太子的福,一切都好!”轻轻拂袖,“听说你和将作院的佥事耶律岩一同玩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这他也知道?涂安真微微一愕,转眼又笑意盈盈。 “来来来,我们坐下说,哈兰术你通知去东宫一声,今儿我在这用午膳!”真金示意大家坐下。 真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回到大都的这段时间,一事接着一事,事事皆是棘手,就连宣慰院的和罗香一事,都无暇顾及,此时安童从海都回朝,的确令他送了一口气。 真金举起酒杯,向安童敬酒,如释重负,“这段时间,多亏了你!一直没听你细讲海都部落,现在就讲讲吧。” 真金话中有话,但安童面上却丝毫不露城府。 他不拘礼,杯中的酒一仰而尽,抬眼望了望涂安真,缓缓道来:“海都部落实力不可小觑,他们人畜兴旺,从更西的部落买来马匹,又转手卖给大元利润可居。他们还联合了察合台盘踞在天山南北,所有往来的商队都要被他们盘剥。” 涂安真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没有说话,虽然听过不少故事,但此时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详细的讲述西边的见闻。 安童又饮一杯,继续道:“伊尔汗国过来的青矿,在他们那里,就要收很多的税。”安童又举杯敬向真金:“太子您在池州烧制的瓷器,我都带过去作为礼物送给他们了,他们都很喜欢,不过他们也很喜欢宋人烧的瓷器。” 涂安真抿嘴笑了,想起在池州都督府看到真金烧的那几个瓷碟,再对比一下以前家中烧出的瓶子,心中暗笑,眼神中饱含鼓励,望着真金点了点头。 真金当然明白两人的意思,不以为然地说:“我一定会烧出更好的瓷器的!” “那是当然!”安童也笑了,“这次我还了解到了伊尔汗国青矿的开采和运输,目前他们必须经过海都部落,才能到中原来。我这次回来也带了一些精青矿,已经交给将作院了。” 谁都知道青矿的珍贵,真金像许诺似地对涂安真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青矿大量来到中原的。” 安童点头,又举杯敬向涂安真:“安真,说了这么多,也没问问你?在大都住得习惯么?” 涂安真也举杯回敬,眼睛与安童对视,低头抿了小一口。突然她呛出声来!就在刚才的一霎那,她突然明白了!安童就是全向西!他的动作、神态和眼睛里赤诚,分明和全向西一模一样! 真金连忙起身轻拍涂安真的后背,命人拿水,又给涂安真递去手巾,嘴里念道:“不会喝就别喝!别呛着了自己!” 涂安真接过下人递上来的水,并不说话,眼睛闪过安童的脸,有一丝不安,又有一丝疑惑。 先是真金,现在又是涂安真,安童觉察到了什么,这次回来,似乎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变化。 紧张略过眼角,他连忙低头,夹起一粒花生,丢进嘴里,慢慢咀嚼。 自安童回大都以来,无时不刻不在履行着为人臣的职责。 他去妓院,为的是弄清完颜博为妓院头牌赎身的银两何来,他严刑拷问宣慰司宫人,为的逼出察必皇后宫中和延香阁用的熏香来源。 无所不用其极,达到目的,便一件一件向真金汇报。 “太子在浮梁城遇刺一事,那吉在当时已被张顺所害,而张顺回宫后被除,完颜博先是被阿合马安排在宿卫军,并用行刺所获银两为春红院的□□赎身,后此□□被阿合马所劫,再用以逼迫完颜博偷运和罗香进宫,和罗香是由王资谦在宫外旧部提供,后来完颜博随军东征,也就没有出现,现在最紧要的人,就是王资谦。” 真金听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那是可怜之人,既然目前一切安好,就不要再难为他!” 什么?!王资谦害过孙承,害过谢小翠,还几次设计陷害过安真,现在又投靠二皇子,不知道又有什么蝇营狗苟之事,如何能放过? 可是,一直以来,安童都是黑,用以衬托真金的白。 他低下头,咽下口中苦涩。 “那杨全……”他还想禀报些什么。 真金却面露厌色,他左手拿起案台上的书,右手摆了摆,示意安童离开。 安童皱起眉头,什么话也不说,礼也没有行,默默离开了。 回到丞相府,下人禀报涂安真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心中竟有一丝喜悦,安童收拾起在东宫碰灰的心情,快步向书房走去。 好久没有这样看她了,她拿着一本书,侧着身子全神贯注地阅读,她比以前白了,灵巧鼻子间似乎有进出的呼吸声,红润的嘴唇不时抿抿,标识对所读的内容有所思。 居然想抱她! 安童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原本轻盈的步伐也发出了声响。 涂安真应声抬起了头。 “你回来了?”涂安真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到安童身边。 像原来一样? 安童眼底闪过一丝兴奋,礼貌地伸手:“来,这边坐。” “哦!我差点忘了,这是你家!”涂安真尴尬地笑笑,随着安童坐了下来。 安童微微笑了起来:“怎么样?” 涂安真很认真地说:“比衢州驿所肯定是好多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告诉你,我看了你房里的瓷器,很多不是汉地烧的呢!有几件应该是西夏那边的窑烧的。” 安童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似乎要把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涂安真看安童没反应,又说:“案台上的书是讲海都的啊?难得是汉文,我能看懂。” 安童点点头,她一向就是这么好奇。 下人送茶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平和的气氛。 涂安真主动问:“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 “你说?”安童隐约觉察到什么,心中莫名慌乱。 “全向西是谁?” …… “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你知道他是谁么?” …… 她还是这样一如既往地藏不住话,有什么说什么,安童心慌。 涂安真见安童不说话,继续问:“他不是二皇子的门客么?他不见了二皇子也不问问?要不……我去问下二皇子?” 安童的目光缓缓从涂安真身上移开,望向屋外,淡淡道:“是我。” “你……” “我是为了帮你。”安童呷了一口茶,平静了心绪。 “谁要你帮?” 安童身子发软,用力握紧了还端在手中的茶杯,撑住了。 “那我谢谢你。”涂安真说得不冷不热。 安童想开口解释,却不知道解释什么。把她从王资谦手上救回来,他就被皇上派去海都,她的身份,她的家世……真金那里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我的路,我自己走。”涂安真像是知道安童在想什么,说出了话像一盆冰水,泼得他透心凉。 哪知涂安真不顾安童怔怔的眼神,又道:“丰收宴那天在御花园,杀死刘顺的,是不是你?” 安童心中大惊,她怎么知道? “我那时恰好去假山边醒酒,不小心听见了。不过你也是带兵的将军,做起这些事情也驾轻就熟。” 她能别说了么?安童握紧了藏在袖口里的手,神色黯然,脸色越发地阴沉。被派去海都,名义上是联络贸易,实际上就是削弱他和真金之间的联系,然后再用一道圣旨,将真金调回大都,切断真金和地方上的联系;会处理张顺,是因为他在浮梁城设计陷害太子,回来后又化名刘顺,意图不轨,他只得暗地里做掉,即使真金没有授意;但是,在皇上下的这盘大棋面前,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最后一个问题问你,把我从二皇子的牢里救出来的人,是不是你?” 原来她知道! 他抬起眼,涂安真看到了他眼底的慌乱,有些不忍。 “我只是恰好知道你的事罢了。”安童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涂安真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你救过我,我帮你保守秘密,我们以后各走各路,互不相欠。”她冷冷地抛下一句。 “为什么?”安童脸色苍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问出了这简单的三个字。 “没有为什么……”涂安真话还没说完,就被安童一把拉起右手,她吓得大呼:“你干什么?” 安童蓦地用力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咬了下,阻止了她继续要说的话。 “啪!”涂安真一巴掌用力打在安童脸上。 安童清醒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回了双手,一时间又不知道往哪里放。 “无耻!”涂安真眼圈红了。 “我无耻?!”安童冷笑起来,“哼,我无耻!我究竟是为了谁无耻?!你是我救回来的,凭什么他来衢州你就跟他好?是我把你从王资谦手里赎回来,凭什么你就跟他来了大都?他善良,他仁义,你被沃阔台欺负的时候他在哪里?你被投进大牢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刘顺在你身边图谋不轨的时候他又在哪里?他让我放人一条生路,那谁放我生路?!”安童从来没有如此愤怒,他咆哮着,满脸通红,青筋突起,往日里总是齐整洁白的衣衫也多了几道褶皱。 涂安真突然感觉到下巴被他掐地生生地疼,她捂着下巴说:“我们不是同一路人,我们的行事方式不一样,没有缘分,无法强求。” 安童愣住,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这就是你和真金的不同,也是和我的不同,我们想得到一件东西,会堂堂正正地去努力,去争取,而不是处心积虑,涉及谋划陷进圈套,更不会在幕后,痛下黑手。” 安童身子僵硬,竟无言解释,因为这全是事实。 他目光沉沉地凝视着涂安真,眼睛如宝石般美丽、璀璨,会聚的却是荒漠般的悲凉、苍茫。 涂安真无法直面他的目光,转头就要离开。 安童抓起她的手腕,紧紧地握着,不肯放松。 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了安童的手,安童的眼中流转着隐隐地请求,她却一直摇头。 猛地抽手,她便亟亟逃离。 安童的心像被掏空,身躯却不知如何安放。 第47章 整顿贪腐 建朝以来,忽必烈觉得今年的这个冬天似乎最冷,每日的御前会议,枢密院的各部尚书,总是参本请示各省各道的政事如何处理,不是户部报山西雪灾太大,需要从其他省份调集赈灾棉絮,就是吏部称大都破了连环盗窃案,请旨奖赏,他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明明夜里睡得不晚,第二日就是没法早起,更不用说像以往那样在朝阳的晨曦中批阅奏章。 还好有太子真金。 忽必烈不上早朝,不开御前会议,所有的军国大事,都由真金领导的枢密院决定,一时间,真金势力大增,迅速在朝堂中笼络了一批大臣。 刘秉忠和窦默此时提议:要趁机削弱阿合马的势力,进而扳道芒哥剌。 “皇弟何事至于此?”真金不接两位老臣的提议。 窦默一阵见血:“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此时不动芒哥剌,更待何时?” 真金反驳道:“皇弟纯朴善良,绝不会做出苟且之事!” 刘秉忠也急:“太子怎么就不明白呢?阿合马和芒哥剌在大都已经经营多年,早就沆瀣一气,同穿一条裤子!” 真金不信,又道:“阿合马心术不正,我早已知晓,可皇弟一直在父皇身边,性格豪爽大方,何来不端?!” 窦默急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机不可失啊!” 真金依然不为所动,窦默和刘秉忠急得直跳脚。 十一月十五,礼部佥事观星称异动恐有变数,请示提前防范。 所有人都脊背发凉。 真金一手提拔的户部代理尚书杨全在没有提前知会的情况下,在忽必烈参加的御前会议上,参本指控阿合马贪污东征军军饷。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阿合马!你……”忽必烈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他拿起龙案上的酒鼎用力砸向阿合马,阿合马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可阿合马并没有擦额头上的血,而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启禀皇上,老臣冤枉,冤枉啊!”他的头嗑得地面咚咚作响,抬起来是,乌黑了一大块,混合着额头流下的血,红红黑黑,惨不忍睹。 忽必烈看看杨全,目光中有些怀疑:他只是个汉臣?他又看着阿合马的脸,看到他撒了一地的血,动了恻隐之心:“赶紧把你的血擦擦!杨全所述,是否真实,由太子彻查,不得有误!” 阿合马战战兢兢接过下人送来的布巾,心却沉了下去,命太子彻查?!谁都知道他和太子的关系,如此一来,不就是让他不得善终么? 朝堂之上,历来都是君王和众臣之间互相制衡,互相利用,就连有血脉关系的皇子都不例外。彼时阿合马是打理国库的功臣,此时太子真金是得宠之人。皇帝要打击阿合马的党羽,就要培植太子的势力,由太子来打破朝堂中维持了许久的平衡,如今,代理户部尚书杨全的一个参阿合马的奏本,恰好给了忽必烈完美的理由,忽必烈怎么会不好好利用呢? 可细细想来,未必是好事。 东宫里,太子和安童在书房里讨论得失。 安童摇头,不满道:“杨全定是受了刘太傅和窦太傅的蛊惑,才在朝中掀此巨浪!” 真金若有所思,道:“若杨全所述属实,奏本也是迟早之事。” 安童眼里担忧,指责道:“与其说杨全为了摒除贪腐风气,不如说他贪功表现,一上位就借机邀功。” 真金不语,他对杨全是了解的,多年在户部工作,对财政之事,经验丰富,只因是汉臣,又不善阿谀奉承,不得重用,在阿合马的手下总郁郁不得志,此次提拔,完全是看中了杨全的才能,至于此人的为人,并没有更多考究。 安童又道:“太子在短时间内能够掀起如此强大的势头,恐怕不是好事。” 真金不解,问:“此话何意?” “阿合马在大都十年,一朝不慎,就跌得如此惨重,说起来我们也有推波助澜之嫌。” “难道就放任其贪腐?” “蚌埠相争,渔翁得利。敢问太子想过皇上没有?” 真金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打断安童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安童不敢在多嘴,赶紧低头行礼,只是那担忧的眼神,一直留在了真金的心里。 此时,阿合马和儿子忽辛在丞相府,心惊肉跳。 “父亲,我们要想想办法!”刚从大明殿回到丞相府,忽辛就着急地进到阿合马的书房,皱着眉头大声说。 在位二十年,阿合马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局面:月初先是太子以侵占土地为由弹劾他;现在又跑出个代理尚书杨全,指控他贪污,加上东征一事,近段与太子的斗争中,他已经连输三局,更可怕的是,他有了更不妙的想法——皇上对他有所忌惮? 如果没有,明知太子与自己处处不和,还命令太子彻查? 他不禁心中一抖,似乎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父亲,怎么办?”忽辛见阿合马眉头紧锁一语不发,深感不安,再问。 阿合马看这窗外淅淅沥沥地小雪,长长叹了一口气,强装镇定“别慌!我们还有杀手锏。” 忽辛迟疑,“什么意思?” 他一字一句地说,“二皇子。” “二皇子?”忽辛不解。 “跟我来,去端本宫!”他起身,忽辛毫无犹豫地跟在身后。他知道, 天色不过下午时分,冷风寒凉,天空灰暗,气氛阴沉。阿合马弓着背一直朝前走,他已过知天命之年,却仍然在朝堂上你争我斗,日日不宁,心中不由得泛起苦涩,可他看了一眼忽辛,心又变得坚硬了起来。 行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宫城南边的端本宫,二人在门前整理了服装,恭恭敬敬了让下人传了话,等待觐见二皇子。 “尚书阿合马请。”下人一边通传一边弯腰行礼,只是不知怎么的,竟没有报忽辛的名头,忽辛不高兴,正欲向看门的下人发作,却被阿合马一把拉进了二皇子的院子里,示意他不要多事,忽辛一脸的不悦,斜眼望见了院子在比射箭的芒哥剌和王资谦。 “参见二皇子。”未等任何人说话,阿合马首先向芒哥剌行礼。忽辛也有模有样地弯下腰来,向芒哥剌行礼。 两人连个眼神都没有给王资谦。 芒哥剌看了身后的王资谦一眼,心里轻蔑的笑了一下,刚才他与王资谦在院子里的比射箭,估计阿合马两人看到了,蒙古人尚武,像王资谦这样的拉不动大弓的男人,是不可能得到尊重的。 王资谦深知自己的地位,心有不甘却未发作一丝一毫。 芒哥剌客气地回答:“尚书免礼,这大过年的,什么风儿您老给吹来了?” 阿合马虽然心急,但礼仪却不疏忽,他凑到芒哥剌耳边:“殿下,老臣有事相商,可否……”说着,四下看了看。 芒哥剌心里猜到了一二,转身把大弓交给下人,并示意王资谦退下,彬彬有礼道:“尚书,书房请。” 刚迈进书房门,阿合马噗通就跪下,芒哥剌、忽辛都吓了一跳。 阿合马带着哭腔说:“二皇子,救救老臣啊!” 芒哥剌心里清楚,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话语下,通常都掩盖着魔鬼一样的内心,可是他还是弯腰扶起阿合马,“尚书有什么事起来说话。” “太子心狠,势必要杀老臣而后快啊!”阿合马站起来拂袖,蹭了蹭他早已磨得发白的靴子,又伸手抹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眼神飘忽。 芒哥剌清楚阿合马的伎俩,脸上却没有表现,只是问:“尚书可是为贪污东征军军饷一事而来?” 阿合马又起身要跪下,嘴里念叨:“老臣冤枉啊!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芒哥剌皱起眉头,“此事又于太子何干?” 阿合马一脸委屈,“太子与我本就政见不同,杨全是太子一手提拔,才上任短短数日,除非太子授意,而不能提弹劾之事。” “这么说,太子是早有准备?”芒哥剌幸灾乐祸的反问。 “那是自然,从太子回大都开始……”阿合马不假思索,张口就要碎碎念太子如何如何,却被芒哥剌冷冷地打断了:“我为何要帮你?” “这……”阿合马神情异常严肃,眼中的深水,像是要湮灭面前的一切,“若二皇子助老臣,老臣必助二皇子争储!” “大胆!此等大逆之事,你怎可口出狂言!”芒哥剌黑了脸,轻蔑地撇了阿合马一眼。 阿合马直面芒哥剌,丝毫没有动摇。 在座的都知道,在真金没有回大都以前,宫城宿卫军、各路出征将领,都是由芒哥剌和阿合马推荐安排,他们个主领武将,一个主领钱帛,两人一唱一和,大元的朝堂,俨然是是池中之物。可真金一回来,带着汉人儒臣等一干人等,先是为东征解围,又借机更换了四部尚书,势不可挡,许多大臣都见风使舵,开始向他们靠拢。 “老臣无能,近日确有失误,还望二皇子启用旧部,救老臣与水火!”僵持了一阵,阿合马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恳求芒哥剌。 芒哥剌依旧冷淡,“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想,对察必皇后一事,如果不是有二皇子您的帮助,察必皇后寝宫中的郁金熏香……”阿合马直眯着眼,话语中暗含着露骨的威胁。 “大胆!”芒哥剌用力地把手中的茶杯摔到桌子上,茶杯震碎了,却没人介意。 阿合马直起腰,一字一句道:“只要二皇子再协助我这一次,我一定能让你如愿!”脸上的神情坚定得可怕。 第48章 年夜 一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元的朝堂变成了表面上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背地里绞尽脑汁,设计陷害,真金对此感到厌烦。 他喜欢到延香阁,看涂安真画画,研究各种奇淫巧计,他觉得放松。 他主动去面对一些事情,却刻意去回避一些事情。 这是帝王的脾气,臣子却不能有,该面对的,无论多么龌蹉肮脏,见不得光,也要坦然处之。 哪管朝局的剑拔弩张,后宫的节日气氛是日渐浓厚,即使大雪接二连三的落下,也浇灭不了后宫里的人们盼望新年的热情。 “宣慰院女官焱儿领赏——”大监故意拖长了尾音,又尖又细的声音听的人毛骨悚然。 小年夜的时候,太子妃沃阔台按照惯例,宣来宣慰院的各女官,一一分赏。 “谢太子妃赏!”焱儿跪下磕头。 焱儿是真金钦点入宣慰院的,大约是她在衢州驿所的表现让人印象深刻,加上她跟着安童一起出使海都部落归来,见多识广,是安童的心腹,自然让宫城里其他的人对她另眼相看。 “你先前在衢州驿所尽心伺候太子,做得很好。”沃阔台扭曲的性格,让她即使说赞扬的话,也显得那么的阴阳怪气。 “回禀太子妃,那是下官份内之事。”焱儿深知太子妃的做派,当被人通传领赏的时候,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焱儿的语气平淡又恭敬,说出来的话却让沃阔台接不下去,她只得故意清了清嗓子,道:“都传言你随左丞安童去了海都部落,见多识广,你倒是给本宫讲讲,那海都部落究竟现在是合模样?” 焱儿想了想,回答道:“按照蒙古人的眼光来开,他们是十分富庶了,可是如何以汉……南人的眼光来看,他们不过是发了不义之财,迟早要遭报应的。” “哦!”沃阔台点点头,其实她对宫城以外的事一点都不了解,焱儿说了海都部落的情况,她本就是一无所知,更不用说评价了,她端起架子,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岔开了话题:“来年有什么事情,多担待,宣慰司的事情要靠你们。” 焱儿心中清楚太子妃的地位,也知道她说这话并不合适——她现在不是后宫之主,即使皇后之位空缺,太子地位稳固,但也不代表她就是将来的后宫之主。焱儿依旧没有任何异样,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领完后宫各主的赏,腊月三十也就到了,忙忙碌碌了一年,无论好坏,年都要热热闹闹的过了。 大年三十大早,雪霁初晴。焱儿着穿了一件奶白色长袄,外加一件皮质马甲,神采奕奕,干练英武。她来到安童丞相府的书房,媚眼低垂,恭恭敬敬道:“公子,最近二皇子和沃阔台经常来往,联络很多。” 焱儿即使已经领了宣慰院女官名分,在安童这里,她还是原来那个安童从奴隶群中买回来的焱儿。 “嗯,我知道了。”安童披着一件棕色披风,在书房里随意地翻着书,眼睛都不抬地回答了焱儿。 焱儿皱眉,不悦都写在了脸上,问:“公子府上过节的事宜都安排好了么?” 安童依然不咸不淡地回答:“小事一桩,再说了,太子都安排了去延香阁过年,大概也没什么可做了。” 焱儿心里发闷,原本精心打扮来见公子,却没想热脸贴了冷屁股,公子爱答不理的,完全不像平日里的样子,本以为她做这个女官是顺了公子的意,可没想到却落得这个结果。一想到这,焱儿转身都要走。 “都是五品的女官了,有什么事还要写在脸上?”安童突然朗声训斥,焱儿正要推门而出,僵住了。 焱儿又惊又喜,原来公子还是关心自己的!她的眉眼间泛起了笑意,丝毫没有掩饰,转过身来面对着安童! “那边有支新疆送过来的玉簪,你拿去!”安童指了指案前的一个锦盒。 焱儿欣喜地捧起锦盒,急忙要打开,却还记得没回公子话,她连忙跪下来,欢喜极了:“谢公子赏!” 安童顺手拿起了案边的书,眼睛盯着书上的文字,嘴里咐道:“晚上过来。” “是,全听公子吩咐。”焱儿脸上笑成了花。 安童继续看书,并未抬头看焱儿,焱儿恭恭敬敬地谢礼后,轻轻地推门推出,高兴两个字还是写在了脸上,先前的阴郁一扫而光。 听着焱儿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安童放下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直以来宣慰院分给延香阁的新年物品总是特别的有心思,别的府邸宫院送的是经幡,给延香阁的就是灯笼,后宫的其他妃子只不过几只烟花,给延香阁的就是一大捆,还有统一做的皮袄、送的火炭,都特别好。璇儿开心极了,一副当家人的架势,带着下人把延香阁布置得红红火火,在喜庆气氛等待除夕夜的到来。 “太子到!”刚过午时,真金就到延香阁了。 延香阁里的所有人都小步跑地到门口迎接,真金笑着让大家免礼,牵起涂安真的手,就往院子里走。虽然涂安真不是第一次和真金如此亲密地接触,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牵手,还是第一次,不禁脸红了。真金看着涂安真的脸,笑道:“还害羞么?” 涂安真不好意思回答,只得低头,脸更红了,在白茫茫地天地,愈发地灿烂。 “给我看看你最近搜集的好东西?”真金拉着涂安真,进了延香阁的书房。 要说宫宇里建书房,除了几个皇子,女子中涂安真是只此一人,因为后宫众妃嫔要不是就不识字,要不就是一心争宠,无暇看书,根本不会在自己的寝宫里建书房。只有涂安真,不仅建书房、装搁架,把从制造佥事耶律岩那里讨来的好东西一件一件摆在搁架上,还对每一个物件都查阅了不少资料,做了详实的记录。六个搁架在书房里分两列摆开,前面是一个笔墨纸砚齐全的案台,乍一看,颇有文人雅士之情调。 真金环顾了书房一圈,赞许地问:“这书房布置得不错啊!” 涂安真眨眼笑道:“多亏了几个大监支援木架,耶律大人肯送我些好东西。” 真金又问:“你和耶律岩很熟?” 涂安真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回答:“是下人们说将作院有很多池州来的人,我有时就去将作院那边转转,偶尔会碰到了耶律大人!”涂安真好不容易说圆了话,手心开始冒汗。 “嗯……耶律岩很擅长这些奇技淫巧之术,他那里也一定有很多好东西!”不知是否真心,真金面上一副随意的样子。 涂安真不说话,用力地点了点头。 真金从搁架上拿起一个玉壶春瓶,兴致勃勃地问:“好像你很喜欢这个器形的物件?” 涂安真心里一怔,原来眼前的太子还记着进淮山村路上的玉壶春瓶灌木,涂安真有些尴尬:“玉壶春瓶阔口、窄颈、圆肚,很人的造型挺想,显得很有内涵。” 真金突然凑到涂安真的脸面前,得意地问:“那我是不是有内涵之人?” 涂安真两颊泛起微笑,“是——太子既英俊又威武,还饱读诗书,是有内涵之人。” 真金满意地点点头:“嗯,你的称赞我听着特别开心!应该好好地赏你才是!” 涂安真笑出声来,转身拿起一个青瓷的高足碗,对真金说:“你看,这是一件稀世的宝贝……” 两人说说笑笑,把玩着搁架上的玩意儿,兴致盎然,不一会就过去了两个时辰,期间璇儿送进来茶水、点心,两人都没空搭理。直到未时,哈兰术来报,真金才发现原来给父皇请安的时间到了。 “来!同我一起去向父皇拜礼!”真金拉着涂安真就要走。 涂安真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犹豫了,没有迈开脚步。 真金回过身来,关心地问:“怎么了?” 涂安真停滞了一会,直直望着真金的眼眸,脸上有迟疑,这迟疑化出胸中一口冷气,扑到真金脸上,让他清醒异常。 真金心中一凛,目光微凝,眼眉渐渐垂了下来,沉思了片刻,他慢慢放下涂安真的手,向屋外扬声道:“哈兰术,去重华宫!” “喏!”哈兰术回答了底气十足,却毫无情感。 涂安真跟在真金身后,扶他上轿,又目送轿子向东行去,消失在重峦叠嶂的宫宇之中。 天空飘起了雪,无风,雪片慢慢悠悠地飘到地上,涂安真一直蓦然地站着,心像是顶着块大事,压抑地要流泪,可是泪水在眼里打了几个转转,就是没有流下来。 也许,学会不哭,也是一种前进吧。 “小姐,外边冷,回屋吧,小心别着凉。”涂安真点点头,泪水倒灌进眼中,当她再抬头时,黑洞洞的眸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大年夜的拜礼,是君臣中最重要的礼节,虽然朝堂已经休沐多日,但在除夕天黑前,各皇子和重臣都将参加拜礼,十分隆重。 真金赶到忽必烈寝殿时,已经有一群大臣在门口等着了,天寒地冻地,他们都不住地在哆嗦。 众人见真金和沃阔台赶来,纷纷行礼。真金急忙扶住窦默,对众人道:“各位免礼免礼,小心别冻坏了身子。”不等下人通传,直接进入了寝殿。 沃阔台衣袍翻飞,已飞快地转身,步履生风地跟着真金一同进了寝殿。 进到寝殿,殿中的情形却让真金大吃一惊!父皇正在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亲热!那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几岁,肌肤雪白,身上只披着一件丝薄地长袍,整个人软绵绵地贴在父皇身上! 贴身的太监见真金进来了,故意大声通传:“太子、太子妃到!” 忽必烈却并不在意,对着那女子耳语了几句,那女子的行为愈发了大胆,真金看得脸开始发烧。 忽必烈头也不抬,吩咐道:“去和小连子领赏,下去吧。” 真金不敢多话,连忙磕头告退,沃阔台更是大气不敢出,悉悉索索地从寝殿中退出来了。 真金和沃阔台前脚刚从出来,后脚小连子也出来了,小连子尖声道:“皇上口谕,各位辛苦,到小连子处领赏,各回各家过年去吧!” 小连子话一说完,众大臣忙哄的一声纷纷跪下,齐声道:“谢皇上!” 真金即使知晓父皇的秉性,但见到刚才那一幕,仍颇感不适,他皱着眉头上轿子,迅速离开了大明殿,沃阔台的轿子紧紧跟在后面。 二人快行到东宫时,天已经黑了,地上的积雪泛着白光,显得有些诡异。真金的轿子突然停住了,沃阔台不知何时下轿走到了真金的轿旁,道:“太子许久没有去重华宫了,今晚过去吃个晚饭可好?”语气里透着淡淡地哀求。 真金喉头一紧,沉默了,四下里静悄悄的,似乎连雪融的声音听得见。他把头探了出去,正对着沃阔台的脸,黑暗中她的脸看得并不清楚,她的呼吸声也时隐时现。 真金颔首,淡淡道:“好吧!”略微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温和,又带着清冷,好像碎冰的玉石。 沃阔台心中狂喜,可过去的经历却让她波澜不惊,她面上却轻声指挥轿夫:“太子这边请。” 重华宫布置别有一番风味。下人们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准备烧烤,把院子上空挂着的经幡映地通红通红。 真金跟在沃阔台后面,进了重华宫前厅。沃阔台让下人搬来凳子,让真金坐下,又让人呈上了奶茶,客客气气地招呼真金喝。真金感觉有些奇怪,但又不知如何形容,只得挤出笑脸应承喝了下去。过了一会,下人们又拿进来刚烤好还冒着热气的羊肉,呈给真金吃,真金礼貌地接受了。 一切都很奇怪,沃阔台明明是真金的妃子,真金来重华宫吃年夜饭,沃阔台却弄得像主人招待客人一样,招待他。更奇怪的是,真金觉得昏昏沉沉的,手中的烤肉还没吃完,眼皮重重地,倒头便就睡了过去…… 真金再醒来,一切都不受控制了。沃阔台坐在真金身上,来回抽动,真金躺在床上,全身紧张,大腿内侧僵硬,一切快要喷薄而出。他皱着眉头质问:“你干什么!”沃阔台不以为然地捏了一把真金的脸,冷笑道:“太子,马上就好!送臣妾一个儿子吧!” 真金满脸通红,大怒,正欲说话,突然全身松软,浑身发抖,大腿内侧抽搐起来,他黑着脸推开沃阔台。 沃阔大叫:“您别忘了,我还是您的太子妃!” 真金一阵恶心,他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起身便找衣服。识趣婢女听到了响动,识趣地要帮真金更衣,不料真金一把推开婢女,自己边走边穿,浑身散发着对整个重华宫的厌恶。 沃阔台衣冠不整地坐在床上,森冷地看着真金的背影,咬牙切齿。 真金走出重华宫,并未上轿,阴沉着脸快步往东宫的的方向走。哈兰术从轿子里拿出貂皮披风,小跑着跟上真金,披上他肩上,嘴里念叨:“太子保重身体,别着凉啊!” 真金拉过披风,系紧,命令哈兰术道:“回东宫,沐浴!更衣!”声音中有明显的怒意。 哈兰术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无条件听令。 第49章 年夜 二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吃完年夜饭,安童带着耶律岩和焱儿一起来到延香阁,说是守岁。 他还来?涂安真皱起眉头,可看着璇儿和几个下人欢喜热闹的样子,总不好拂了人的脸面。 “你和我出来。”将焱儿和耶律岩安排好,涂安真就把安童叫到了延香阁的后院。 “你是什么意思?”涂安真不高兴地问。 “我来看看你。”安童好声好气地回答。 “我很好,不用你看。” “如果没有我,一会儿太子来了会觉得奇怪的。” “你随便。” “上次的事,我想当面跟你说声抱歉。”安童的眼睛里都是诚恳。 “你……真不是个君子。”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 涂安真心软了,她想起衢州驿所柜台前的那个人影,当时他闲适淡泊,变成现在这样,似乎他也不乐见。 “进去吧,今天好好过个年,大家都不容易。”她叹了一口气。 安童如释重负,与涂安真对话,竟似奔赴战场杀敌一样紧张。 等真金整理好心绪、衣装再到延香阁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了,偌大的宫殿中,早已处处点起了灯,一派安静祥和。真金无心欣赏,急急向延香阁走去。刚进延香阁,就听到厅堂里传来一阵笑声,他迈步走进去,看到涂安真、安童、耶律岩和孙瑜正围坐在地上,玩叶子戏,璇儿和几个奴婢抱着火炉围在旁边,好不热闹。 “参见……”安童眼尖,撇见了真金,连忙要起身行礼。 “免礼免礼!”真金刻意放松了一直皱紧的眉头,坐到了涂安真的身后。 涂安真转身微笑,忙又回过身去抽了手中的一张叶子牌,欢乐地大叫:“百万贯!” 耶律岩不动声色地左右环顾了一圈,缓缓地打出另一张叶子牌:“千万贯!” “啊……”涂安真发出凄惨的叫声,孙瑜也嘟哝:“耶律的牌怎么这么好!” 耶律岩不以为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安童突然摆手,道:“慢!我有——四时枝花!” “哇——”涂安真高兴起来叫起来,“安童好厉害!” 孙瑜也笑着地点头。耶律岩的脸色变了,刚才的胸有成竹变成了垂头丧气,“我都输了好多把了!好不容易抓一次好牌!安童你……” 这次,轮到安童胜券在握,他怡然地抬起头,看看涂安真,又看看孙瑜,似乎在等待两人的赞赏,那表情就像是完成了天大的难事,得意极了! 真金看着四人兴奋地玩,适才的阴郁一扫而光,不由自主地往四人围成的圈里探,整个人离涂安真越来越近,涂安真也不避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安童一切都看在眼里,可即使心中有波涛翻滚,面上也一如平常,就连玩叶子戏,都是那么的风度翩翩,举止优雅,至少安童身后的焱儿是这么认为。 如果不是这次五人一起玩叶子戏,安童不会知道,真金和涂安真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如此地步——他们可以不用在人前避嫌,涂安真的粉拳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在太子的身上,真金也可以出牌的间隙一直看着涂安真,眼里浓浓的爱意,令人心动。 “嘣!”“嘣嘣!”屋外突然传来几声爆炸的声音。五人放下手中的牌,伸长脖子往屋外望去。璇儿兴冲冲地小跑进屋,直冲到涂安真跟前,高兴道:“小姐,他们在放烟火!” “那我们也去放吧!”涂安真没顾及身边的人,放下牌就要起身。转身间看到安童眯着眼对她摇了摇头,涂安真意识到身边的太子和耶律岩大人都在看着自己,又转身做回到火炉边,脸上笑嘻嘻地,道:“那个……太子,耶律大人,孙瑜,请继续!”低头欲拿起牌,发现牌已经正面朝上,她手中的牌无论好坏,都已经是被其它人看光了。 “这……”涂安真双手捂着散在坐垫上的牌,不好意思的嘿嘿嘿嘿地笑起来。, 真金见涂安真那模样可爱极了,牌不牌什么的,早就不在乎,他顺手把牌放在垫子上,拉起涂安真的手站起来,宠溺地说:“来,不玩叶子戏了,我们就出去放烟火!”涂安真开开心心地起身跟着去。耶律岩在一旁不服气地说:“还没玩完呢,太子,你们耍赖啊!”真金回头挑逗似的看着耶律岩,不语,只是笑。 安童识趣地说:“好了好啦,时辰到了,不玩了不玩了。” 孙瑜看着屋外点点头,耶律岩也只得同意了。安童微笑地看着真金和涂安真牵手走出屋子,笑容里的皱纹生疼生疼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来,我来!”涂安真夺过璇儿手中的香,抢着要去放已经摆在院子中央的烟火。 “嘣——哗啦啦——”五彩斑斓的花火升上天空,再四散各处落下来,虽然转瞬即逝,但异常绚烂夺目。 “真好看!真好看!”下人们都拍手赞叹! 真金看着在烟火丛中穿梭的涂安真,满脸笑意,虽然他没有亲自动手,但看着涂安真喜不自胜的样子,心里也是十分欢愉。 人心不同,即便看到相同的场景,心情自是迥异。安童看着烟火恍惚间的涂安真,胸口想蒙了一层灰,让人窒息,他心里明白:涂安真正在缓缓向太子走去,虽然自己忍不住要亲近,可她终究是宫城里的人,长生天早就定好了每个人的命,无论自己是换成全向西还是别人,都拗不过命运! “公子!公子!”焱儿看安童闷闷不乐,拿来一根燃香,“公子要不要去放?” 安童轻轻摇摇头,“你们去放吧!” 焱儿拉起孙瑜,拿着燃香冲进了烟火丛中,安童在他们身后道:“姑娘们小心!” 真金转头望向安童,揶揄道:“安公子一向都是体贴入微啊!” 安童知道真金在奚笑,不紧不慢地回答:“臣哪敢和太子比啊,太子风度翩翩,无数少女都倾心啊!” 真金也笑了起来,正欲和安童斗嘴,耶律岩用他那低沉的嗓音说话了:“哎——这些女娃子都不怕,我们有什么好怕的啊,让我们来放些动静大的吧!” “诺!”哈兰术不等真金允诺,径直提来一卷鞭炮,交到真金手中。 “这……”真金没有点过炮仗,有些犹豫。 “总比不上阵杀敌难吧。”安童递给真金一支燃香。 真金煞有介事地左翻翻又看看那一卷炮仗,似乎还在犹豫。 耶律岩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太子恕罪,请让下官点吧。” “啊?!好!”真金随口就答应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耶律岩点燃了鞭炮,震耳欲聋,在院子中间放烟火的人都吓着捂住耳朵往屋子里跑,涂安真也捂着耳朵跳脚。 “别怕!”真金一把拉过涂安真,抱在怀里,双臂紧紧捂着她的耳朵,涂安真埋头在真金怀中,无比的心安。 安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恍然大悟:以前总听说太子不解风情,不通风花雪月之事,多少王公贵族的公主向真金暗示或者明示,真金都直接拒绝,有人甚至怀疑他有同性之癖,现在看来,那是真金没有遇到对的人!刚才真金故意不点鞭炮,就是等着涂安真会捂耳朵跳脚时抱住她,帮她捂耳朵。涂安真是真金的那个人,在这幽幽深宫之中,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安童不禁觉得心中一阵酸楚,眉头忍不住拧了起来,“焱儿,给我一支燃香!”烟雾中,安童想回避,主动要放烟花。 “好啊,好啊!公子来!”烟火中焱儿的眉目是那样的清楚,那样的期待,她站在花火中央,举着燃香,满心欢喜,等待着安童。 “咚……”“咚……”“咚……”也不知大伙在屋外玩了几个时辰,宫城北面传来三声钟响。 “过年啦——” “太子万福金安——” “丞相万福金安——” …… 下人们都高兴地跑到真金和安童面前行礼,涂安真也有模有样地学者其他人,行礼讨要红包。 真金笑答:“大家都进屋,一个一个来。”安童也点头。 “谢太子!”…… 等真金发完最后一个红包,夜已经很深了,涂安真不禁哈欠连连,安童、耶律岩和焱儿也适时地告退,屋外的烟火爆竹声也渐渐停止。 真金摸了摸涂安真乌黑地秀发,嘱咐:“去睡吧,天冷,别冻着了!” “哈——”涂安真深深地打了个哈欠,问:“你呢?”努力睁大睡意朦胧地双眼,看着真金说。 真金看着涂安真的脸,嘴角微弯,欲言又止。 涂安真半睁着眼,等待着回答,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真金的……吻! “唔……”涂安真瞬间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却看不清真金的脸。 真金继续着,霸道、不容抵抗……涂安真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她感到了甜蜜,霸道中浓浓爱意地甜蜜,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抱上了真金腰,给予回应,真金获得了肯定,爱意更浓,探索愈深。 顷刻,真金一把抱起涂安真,往寝宫里走去…… 第50章 御前会议 正月初三,初晴,汉民还沉浸在春节的欢乐当中,忽必烈举行了新年里第一次御前会议。 太傅窦默首先站了出来:“启禀皇上,臣斗胆,请求明春开设科举,选拔人才!” “臣附议!”已介耄耋之年的儒臣刘秉忠也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龙椅上正坐着的忽必烈并不表态,转而问真金:“太子意见如何?” 真金自是直言:“回父皇的话,我大元以武立国,但治国还需借鉴汉人之儒学礼教,科举一事,早该入议,为我大元选拔经世治人之才!” 忽必烈又问:“太子可有方略?” 真金回话:“回父皇的话,儿臣与安童已商议出科举选拨制之雏形,可由安童代为禀报。” 忽必烈脸色微赧,但还是看向安童,有所期待。 安童亦不回避,朗声上奏:“启禀皇上,明年开春,可从乡试开试,无论蒙汉、色盲人等,即使为俘为奴,如有才者……” 忽必烈静静地听着,一语不发,真金觉察到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阿合马却在一旁心中冷笑——真金,这是自己挖了一个坑,又自己跳了进去。 安童说完了,真金问:“儿臣斗胆,敢问父皇意下如何?” 忽必烈答:“再议再议!”颇有些不耐烦。 看到忽必烈的反应,阿合马确认了自己的猜错:都说皇帝心,海底针,一点都不假,真金这个提议不但没有得到皇上的肯定,反而让皇上起了猜忌——太子这是要开始建立根基,一手提拔自己人,将来用于……么?阿合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赶紧低下头,不动声色的恢复了常态。 踌躇了一会,忽必烈突然转向阿合马:“爱卿以为太子开科建议如何?”阿合马心中一惊,虽然过了个春节,但自上次代理尚书杨全参本奏他贪污东征军军饷以来,他便朝堂上式微,对众人提及的军国大事都不想以前一样发表建议,只是静静听着,没想到新年的第一次御前会议,皇帝又想起了他。 阿合马顿了顿,张口用沙哑的声音说:“臣以为,此事甚为不妥,需从长计议……” 真金不满地瞟了阿合马一眼:小人!信口雌黄,最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硬是被说得一无是处。 忽必烈肃目,认真地听着,阿合马确实尽职尽责,主要从钱帛方面考虑,确实不宜从国库调拨大笔金钱开科设考,或许这笔钱还会助长他最痛恨的贪污之风。 阿合马说完,真金欲出列反驳,被安童拉住了,安童缓缓摇摇头,示意真金不要再议,真金眉头拧成川字,颇有些恼火,这时,宣慰司上奏了:“今有浮梁女子涂安真,伺候太子有功,又因擅长烧瓷之意,拟擢升五品,封少使。” “她是汉人?”有人大声问。 “半个!”真金明确回答。 语毕,大明殿里众人纷纷议论起来:“汉人!”“汉人女子”“太子要立汉人女子为少使!”“不得了了!” 议论声之大,让真金清楚了听见了每一个字。真金不悦,又欲出列说明,安童又拉住了他,又是摇摇头。 “别拉着我!我要说!”真金此次不再退让,甩开右手,出列了。 “启禀父皇,汉人女子涂安真非寻常女子,她母亲本是喀尔喀部落的郡主,先是和海都王族生育其兄长,后来又和宋人皇帝生育了她,只不过她长于浮梁制瓷世家,儿臣所烧之青花瓷,其从旁协助,居功至伟,儿臣斗胆,请求让其在将作院供职烧瓷。”真金声音清亮,落落大方。 “哦?喀尔喀部落?”忽必烈眯起眼,若有所思。 “敢问太子,喀尔喀部落可是多年前被沃阔台部落打败的喀尔喀部落?”有人提问。 “正是!”真金朗声回答。 忽必烈肃声,道:“此女子身世不凡,却又有能力之事,若能入皇儿的眼,封一少使,也无不妥!尔启奏之事,准了!” 大明殿里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窃窃私聊都消失了,真金知道,封这样的女子为少使,是前所未有之事,按照以前他在史书上看到了,此时应该会有人站出来,声称违背祖训,毫无祖制,可父皇都赞同的事,必然没有人会反对,更没有人会拿祖制说话,这是大元的风气的好事,亦是坏事。 宣慰司上奏时,安童的心就往下沉,真金出列说明,安童的心沉得更深,后来皇上又点评了此事,安童的心就像被坚冰砸了个粉碎,这是要让安真去面对刀山剑树啊!真金虽回大都不久,但是树敌却不少,这样在朝堂上一弄,涂安真必定要成为敌人对付他最重要的筹码! 安童忧心忡忡地看了真金一样,竟觉他眼中有一丝得意,安童无奈地闭上了眼,喉头发紧,眉头紧锁。 “小姐,小姐!”璇儿急急地跑进延香阁的书房,上气不接下气。 涂安真放下手中的书,不急不慢地说:“有什么事,慢慢说,瞧你急的。” “他们他们……不对,皇上封你做少使了!”璇儿憋得脸通红,终于说出来了。 “少使?”涂安真一脸错愕。 “是!是少使,您现在是少使了!”璇儿平息了呼吸,言语中有掩饰不住的高兴。 “这是个什么封号?位分很高?”几月前安童还是全向西时,曾细致地向涂安真讲解过大元的朝廷和后宫的官职品级,涂安真对这些封号还是有一些了解,可她就是想逗一下璇儿。 “小姐……不对……少使不知……少使……”璇儿急着解释,可是又结巴,着急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涂安真打趣她:“怎么了?又脸红?” 璇儿一股脑的又急了起来:“反正小姐以后您在这个宫城里也是又名有份的人了,别人可不能在随便欺负您了!” 涂安真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一个品级都这么重的分量,这么有用?” “那是当然!”一个清亮的男声从书房外传来,真金丰神如玉地缓缓走进来。 “参见太子!”涂安真和璇儿都向真金行礼。 “免礼,你下去吧!”真金挥手向璇儿示意。 涂安真向真金笑笑,又跪坐回案前。 真金看着涂安真的一举一动,又缓缓绕道她身边,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邀功地问:“怎么?升了品级不高兴?” 涂安真故意端起架子答:“我在这延香阁里吃好穿好,少使不少使的,于我何干?” 被涂安真顶撞,真金并不恼,又问:“那将作院少使如何?” 涂安真一听,兴奋地转过头来,瞪大眼睛问:“将作院?耶律大人那里?是不是以后可以自由出入将作院?” 真金拉起涂安真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低缓温柔道:“是的,以后你想去哪就去哪,没人会拦着你。” “这……太好了!”涂安真直起跪坐着的上身,抱住真金的腰,心满意足。 真金轻轻抚摸涂安真的头发,眼角微弯,是涂安真的笑和喜悦,让他的心一次次柔软,直至无法抗拒。 其后几日,宣慰司来人宣涂安真搬入宫城住,涂安真笑盈盈地婉拒了,后来真金亲自来说,却没想又被涂安真以不方便履将作院少使一职为由给挡了回去。真金指挥千军万马时坚毅绝决,却拿涂安真毫无办法,最后,只得多派了几个宿卫军给延香阁守卫了事。 虽然涂安真品级一事基本平息,但另真金担忧的是:父皇自大年初三上开过一次御前会议以来,已一月有余未召开会议。近日来的议事,都是由各部的尚书召集,由他、安童、其他尚书、阿合马、刘秉忠和窦默几个大臣在大明殿里吵吵嚷嚷,且能议定的,只不过是一些常规行政事务,涉及朝堂根本的,比如查处阿合马贪污东征军军饷、整治大元贪腐之风,甚至开科举等大事,根本无法向商议定夺。 依刘秉忠的线人传回的消息,海都外交大臣阿亚格代表海都王于正月十五那日送来一畏兀儿女子,那女子生得深眼高鼻,唇红齿白,忽必烈一时间迷恋不已,每日只是和那女子风花雪月,嬉戏歌舞,把朝政通通抛在了脑后。 从大明殿议事回来,真金把安童、刘秉忠、窦默都叫到了东宫。 真金肃容,“刘太保、窦太傅、安童,那畏兀儿女子一事实在蹊跷,你们有什么看法?” 安童首先发言:“启禀太子,据臣去年出使海都部落所见所闻,他们看似固守成规、满足现状,实则心怀不轨、蠢蠢欲动,他们一直在挑拨我们大元和钦察汗国的关系,去年还把海都部落和善郡主许给了钦察国国王,与钦察国交好。此次正月十五敬献贡女,依臣之间,多半是联合之事有隙,开春商队上路,他们仍盘剥,恐怕引起我大元不满,若不适时逢迎献媚则引发战事,于是只得只用贡女之事做权宜之计。” 真金听得眉头紧皱,脸色难看,但没有说话。 刘秉忠满头银丝却神采奕奕,他低缓慢道:“启禀太子,左丞所言极是,可对我大元朝堂来说,海都部落终是外力,皇上不上朝的原因,应从朝堂上找。” 真金听罢,眼神飘忽,似乎在顺着刘太保的话寻找思路,突然,他问:“太保是否指的是阿合马?” 刘秉忠握紧了拳头,点头道:“太子英明,正事此事!皇上一上朝,必定要面对您上奏的阿合马贪污东征军军饷一事的奏本,若此事属实,皇上便陷入两难,处理了阿合马,一时半刻的谁又能接得了他的班?卢世荣?不处理阿合马,又难平众愤。” 窦默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真金面前,弯腰正要说明意见,没想被真金起立扶住了,“太傅多礼,真金是您的学生,本就该多听您的教诲,这会儿没外人,不必见外!快快坐下!” 窦默抬头,望着太子的眼睛,道“谢太子!”可身子并未往椅子那边挪过去一步,只是道:“阿合马这小儿,他一向擅长政治,专于权谋,更精于借力使力,为他所用。他猜准了皇上的心思,就联络海都部落,操办贡女之事,现在既不是选秀女之时,又是冬日寒冷,那如果没有阿合马帮衬,海都的人怎么能够送到大都来!”窦默越说越气,在地方上,阿合马的侵占的土地有些就是窦默的亲属,亲属们来大都找窦默帮忙,却因阿合马一手遮天,喊冤无门。每每一讲到阿合马的苟且之事,窦默总有着无限的鄙夷。 安童发问:“窦大人此事可有线索?” 窦默回答:“现在只有些旧人给了一些依稀的线索,假以时日,我定能查出他的马脚来!”窦默的眼里流露出不屑。 真金摇摇头:“即使查实阿合马和海都部落有来往,也不能向父皇说明什么,阿合马出身回回,回回被海都吞并,那他也算半个海都人,帮自己部落送个贡女,无可厚非!” 刘秉忠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太子,若皇上无心,阿合马送来的人又怎能入得了他的眼,太子还记得上次过年皇上宠爱的女子是谁吗?这才过去不久,又变成了谁?” 真金皱起眉头,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良久,他道:“我们以不变应万变!” 第51章 逃过一劫 一 春寒料峭,万物初生。 天光还未大亮,涂安真一个人走在宫道上,一阵寒风吹来,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的衣袍。 “天色未明,涂少使是去哪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涂安真转头忘去,笑了,是安童,“左丞早啊!” 安童快步赶上涂安真,脸上却淡雅闲适,似乎是来陪她散步的。 涂安真白了他一眼,“你一大早不去上御前会议跟着我做什么?” 安童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皇上还未从春节的气氛中缓和过来,我等臣子也不便打扰!” 涂安真明白安童的心思,也故意瞪着眼睛道:“是吗?那我们那么精明能干的太子也不宣你陪读啦?” 听到涂安真提起太子,安童的心像是被一排密密小针扎了一下,生疼!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仍笑答:“太子也需要休息!” “哦,原来是这样!”涂安真装着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突然,她转脸盯着安童,肃声问道:“以后我们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安童后脑一凉,整个心沉了下去。 涂安真见安童不回答,继续快步向前走。 “你站住!”安童突然厉声喝止,声音发抖,不知为什,只要遇到她,他就会失态。 涂安真整个人僵住了。 安童双手抓着她的肩膀:“宫里……很危险,太子也很……” 没等安童说完,涂安真打冷冷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你真的要当什么涂少使么” “是的。” “你要找哥哥,我可以帮你,你不必……” 涂安真没说话,只是瞥了自己的左右两肩,安童在她的眼里居然看到了不屑。 不屑!她知道他为了回到她身边,经历了多少么?可现在换来了居然是不屑。 “你……”像有一团怒火在胸中燃烧,他说不出话来。 “左丞,请你注意……” 好没等她说完,安童嗖了一下抽了双手,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涂安真被安童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呆站了好久,直到一阵冷风将她吹醒,她才整了整衣袍,继续向将作院走去。 “耶律,将作院的物资都整理好了么?”涂安真来到耶律岩的工作间,轻声问。 “这个冬天尽是清点物资了!”耶律岩不拘礼,大方回答。 “那结果如何?” “你看”,耶律岩拿起一册文书,翻开第一页,指着目录说,“不点不知道,将作院的仓库里有不少烧瓷用的材料,朱砂二十罐、长石十七石、石英岩七石……” 涂安真边听边点头,待耶律岩说完,她问:“这些东西都放着多久了?” 耶律岩摇摇头:“不好说,不过该有些年头了。有的是皇上入宫城的时候就带着,有的是军队在各地征战获胜带回,交来的时候将作院的师傅会用的就拿着,不会用的就放在仓库里了。” 涂安真扫了一眼目录,叹了一口气,痛心疾首道,“这些物资一定品质尚佳,就这样丢在仓库里,暴殄天物啊!” 耶律岩急忙辩解:“不是的,不是的,有两次黄河北道开窑,上书请赐过几次原料,我就开仓库让他们自己选,他们搬走了不少。”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打圆场:“这就好,黄河北道的定窑一直名声在外,他们拿去了一定不会浪费,会烧出好东西的。” 耶律岩尴尬地点头,干笑两声 涂安真又说:“耶律大人不必担忧,您造的漆器一直声名在外,宫里宫外都众多人喜欢,您又管理将作院多年,经验丰富,以后我一定要多多向您请教才是。” 涂安真说话客气,真诚谦虚,深得耶律岩欣赏,而将作院急需人才,现在她有了皇上的封号,来将作院参与诸事也名正言顺,耶律岩心中喜悦,与涂安真说起各种奇淫巧计,滔滔不绝,如此持续了多日。 即使忽必烈刻意回避朝政,三月二十围猎、四月初一祭祀是改不了的祖制,宣慰司张了口,需要将作院提供大量礼器,真金作为枢密院的首领,直接将此事指派给了耶律岩和涂安真,要求他们在祭祀前烧制出一定数量的瓷器。 “我准备去蓟县看看瓷土,等回来时再去西山看下木头。”三月初九,涂安真向真金请求外出。 真金不满地问:“德叔不是就要到了么?等德叔来了,让德叔去不好么?” 涂安真答:“德叔还要七八天才能到大都,待他休整好,十天半月的就又过去了,到时雨季就一来,瓷窑就没法点火了!” 真金看着涂安真的脸,目不转睛,又找到理由:“那让耶律岩他们去不行吗?将作院那么多有经验的师傅?”说罢就伸手要搂上涂安真的腰。 涂安真一闪身退后,避开真金,又说:“耶律岩正在按照宫内藏有的瓷窑图纸,修缮城西荒废了一段时间的窑口,人走不开,宫内的其他师傅没有看瓷土的经验,万一去了看不出好坏,还是要耽误点火的。” 话音刚落,真金已经脚疾手快地窜到了涂安真身旁,手也搂住了涂安真的腰,在她耳边叹气道:“好好好,你说什么都依你,只要你在我身边。” 涂安真咯咯地笑起来,看着真金深邃的眼眸,温柔如水,有谁知道,大元那个潇洒倜傥的太子,是那么的黏人呢? 蓟县离大都不远,只需两日的路程就可到达,许久未出宫,涂安真故意放慢了步伐,骑在马上,悠悠闲闲四处观望。 “少使,我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璇儿的马骑得摇摇晃晃的,但也算能控制住节奏,她探身到涂安真耳边说。 “我知道。”涂安真慢条斯理地回答。 “怎么办?”璇儿有些害怕。 “不要轻举妄动,一直往前走!”涂安真回答璇儿的时候,头皮发麻,来大都不足一年,为何到处树敌?出宫看个瓷土都不得安生! “哦!”璇儿看涂安真不慌不忙,也就点了点头,虽然心里没底,但也只得骑着马,歪歪斜斜地跟在涂安真身后。 安童病了,不知是哪天感染了风寒,居然发起烧来,满脸通红地躺在床上,不醒人事。 “你们是怎么伺候公子的!病成这样,早上还去东宫?”焱儿下午来丞相府拜见安童,没想到竟看到了他这幅模样。 “小的们该死!一大早公子起床就有些不适,但仍要坚持去东宫,下的们也不敢拦下,可……可没想到公子一回来……”一小太监吓得瑟瑟发抖,说话结巴。 焱儿气鼓鼓地瞪着眼,严厉地问:“太医来过了么?” “回司仪的话,太医来过了,开了药,小的们正在熬!” “还不快去看药好了没有!若公子有个三长两短,要你们好看!” “是是是!”下人们哭着三叩九跪地退了出去。 焱儿气鼓鼓地正欲关门,孙瑜推门进来了,她一进门就关切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安童,问:“左丞病了?” 焱儿急忙回答:“是的,下人们说从中午起就开始发高烧,浑身滚烫,不醒人事。”边说泪水边在眼中打转。 “哦?让我看看!”孙瑜探手摸了摸安童的额头,又撑开安童的眼皮,左右看了看,还握住安童的嘴,上下看了看,一切都是那么的娴熟自然。 焱儿虽觉得孙瑜就这样触碰安童有些不妥,但她深知孙瑜医术高明,是太子特派给涂安真治病养身的,大夫给病人诊查看病,天经地义,所以也没多话,只是问:“孙大夫,我家公子这病到底如何?” 孙瑜朝屋外望了望,回答焱儿道:“左丞这是集火攻心,又感染了风寒,加上过度劳累,一时数病共发,才如此严重,不过左丞乃习武之人,身体素质好,偶尔发病,只要好生照顾,好好渡过起初几个时辰,静养几日便可。” 焱儿脸上露出了笑容,:“谢孙大夫。” 孙瑜又望了望屋外,焱儿奇怪,问:“孙大夫怎么一直……” 孙瑜示意焱儿不要再问,站到焱儿身边,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悄悄地说:“这是下官去宫外采买药材是,有人托我交给左丞的,麻烦司仪待左丞醒来,交给他,下官先告退了。” 焱儿急忙收下信,识趣地点点头,以前在衢州驿所地时候,她就常常帮安童传递书信,现在孙瑜也是自己人了,焱儿想着,抬头看着孙瑜的推门而出的背影,不由得觉得她亲切了许多。 从午后到深夜,焱儿一直守在安童身边,喂水喂药又帮安童擦汗,下人们都不敢打扰,一直待命。 “唔……水……水……安真……”安童的眼皮上下跳动,额头不停地冒汗。 “水来了,水来了!”焱儿急忙舀起一勺水,喂到安童嘴边。 “咕……”安童吞下去了,又张开了嘴,焱儿又继续喂,直到一碗满满地水喂完了为止。 焱儿起身放碗,再回到床边时,安童却已经张开了眼睛,虽然迷糊,但却是一样的深邃。 “我……怎么了?”安童的声音干涩沙哑。 “公子发烧了!”焱儿恭恭敬敬地回答。 安童支撑起身体,欲下床,焱儿赶忙上前扶着,说:“公子还病着,要多休息。” 安童撑着焱儿的手,坚持站起来,“你一下午都在这儿?” “是!” “我说过了,你有事无事不要总到我这里来,宣慰司没事?” 焱儿眼圈红了,扶着安童的手却不肯放开:“公子病成这样,还不是有事?” 安童见不得人女子哭泣,心软了,拍拍焱儿的手,安慰似的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了么?”说完挤出一个笑容。 安童脸色白得像一直纸,额头还挂着汗珠,却嘴角微弯,焱儿心酸,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边擦边道:“公子,焱儿知错,可这眼泪……忍不住……”,说完,忙跪下磕头。 安童看着焱儿的后脑勺,叹了口气,又摇摇头,低缓温和道:“知道了,不怪你,起来吧!” 焱儿直起身了,还挂着泪花的脸上露出了笑。 安童用完膳,又沐浴更衣,一切都收拾妥当,安童又重新变成了风流倜傥、潇洒迷人的左丞相,焱儿仰头看着他,竟有些眩晕。焱儿上前,恭恭敬敬道:“昨日下午孙大夫送来信”,边说边从腰间拿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安童。 安童眉眼一荡,漾出迷死人的表情,对焱儿微微一笑,接过了信。 可读完信,安童却变了,他额头青筋隐约可见,,瞬间从刚才的温文尔雅变得阴森可怕,他冷冷道:“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焱儿觉察出了异样,战战兢兢回答:“昨日……午后……” “那你怎么现在才给我?!”安童恼怒,把信纸捏成一团,紧紧地攥在手里。 噗通!焱儿连忙跪了下去,辩解道:“公子生病……我……” “误事!误事!”安童正想责骂焱儿,却瞥见她布满血丝的双眼,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公子,我错了,我错了……”焱儿含泪磕头道。 安童叹了一口气,扶起焱儿,撇见她满眼的血丝,心软了,轻柔道:“好了好了,也没什么,我来处理,你回去休息吧!” 焱儿还想再说什么,安童肃目,打断她,道:“你回宣慰司时,顺便去趟东宫,让哈兰术禀报太子,速速审问哈兰德!” 焱儿不敢多问,用力点头,起身整理衣妆,行礼离去。 安童即可命人备马,匆匆地出了门,没有任何耽搁。 第52章 逃过一劫 二 “左丞是这样说的?”哈兰术从焱儿处听到消息,惊奇得瞪大了眼睛。 焱儿抓着哈兰术的臂膀,心急如焚,“还请将军一定帮忙传达。” 哈兰术将信将疑,却也还是带着焱儿拜见了真金。 “什么?!安真去看蓟县瓷土有问题?”真金一听,怒火就冲上了头顶,“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为什么每次都……”真金的右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恨恨地砸在椅子扶手上。 焱儿也不拖沓,“左丞请太子审问哈兰德!” 真金的眉头拧成川字,望向哈兰术。 “奴才……奴才也……”哈兰术吓得腿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这也不怪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兄长哈兰德一直就跟在阿合马身边,是他的心腹,迟到都要出事。”真金温和却又残忍。 哈兰术一听,头低得更深,整个人几乎是趴在地上,“任凭太子差遣。” 真金命令:“事不宜迟,你速去把哈兰德领来,我有话要问他!” “诺!”哈兰术拉着焱儿,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身后的尾巴甩不掉,涂安真有些着急,她快马跑入蓟县县城,转了一圈,故意选择了县城大街上最热闹的客栈住下,天黑时,她预感不妙,吩咐了璇儿快马回大都报信,让耶律岩派人来接她,而她自己,只剩下两个守卫,站在她房间的门口守卫。 “哐当!”窗户轻轻一响,一个黑衣人跳了进来。 “你是谁?”涂安真颤抖着声音问。就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一定能够镇定自若,更何况是涉世未深,仅有的几次都惨淡收场的涂安真,她干脆右手紧握短刀,直挺挺地坐在房间中央,像砧板上的鱼肉,等待宰割, “是我!”黑衣人扯开蒙在脸上的黑布,“安童。” 短刀掉到了地上,哐当一声响,涂安真的眼里闪着泪光,激动得站了起来。 安童也上前握住涂安真的手,温声道:“我来了,我会保护你的。” 似乎有一股热流要冲破涂安真的胸口,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知道她不顾一切地抱在了安童的怀里。 “好了,好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让他来保护你,其他啊的事情我来处理。”安童拍拍涂安真的背后,轻声安抚。 夜可真黑啊,什么都看不见,安童带着涂安真,骑着马,一直飞奔,奔向哪里,涂安真一无所知,可她一点都不害怕,甚至她在安童的背后抱着他的腰睡着了都不知道。 “安真,安真,到了!”安童回过头,对着趴在自己背上的涂安真说。 “唔……”涂安真迷迷糊糊,用力地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东方,红色的——嗯,太阳要出来了,她抬起头,问道:“到了哪里啊?” “定州。”安童把涂安真抱下马,回到她说。 涂安真瞥见了安童的眼,布满血丝,脸色也不好,在她印象中,安童从来都是丰润如玉神采奕奕,如此疲惫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你怎么了?”涂安真关心地问。 安童摆摆手:“不碍事,”边说边把缰绳栓到了木桩上,他又示意了下方位,“跟我来。” 眼前是一个庄园,涂安真抬头看到了大门上的牌匾——定州驿所,心里不禁笑了。 来到大堂,安童吩咐下人看茶,并对涂安真说:“你喝杯热茶,暖暖身,我去去就来。” “安真!安真!”安童刚进去一会,突然有个声音从大堂外面响起,熟悉又亲切。 涂安真转头一望,呆住了,脑子一片空白,身子瘫软,就要往后倒下去,嘴里叨念:“兄……” 涂安青闪身扶住了涂安真,眼泪掉了下来,他抬手擦去,可眼泪还是流过了脸颊,“妹妹,可好!” 涂安真哭倒在涂安青肩上,“兄长,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涂安青泣不成声,“妹妹,家里可好?可好?” 涂安真说不出话,呜呜大哭。 突然,一个商人打扮的人走进两兄妹,焦急地说:“安公子刚准备上马,却摔下来了。” “啊?”两人齐齐看着那人,惊异不已。 片刻前还骑在马上风驰电挚,怎么这会就?涂安青对涂安真说:“你能来此,定是骑马骑了一夜,你在驿所里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安童再去寻你。” “你也认识安童?”涂安真带着浓浓地鼻音问。 “说来话长,此时去看安童事大,以后待我向你慢慢道来。”涂安青扶住涂安真的双肩,一字一句地说。 “嗯!” “安童,安童,你怎么了?”涂安青推门进寝室,心急如焚。 “安青,你来了——”安童有气无力地答应。 “你个比牛还壮的,怎么说倒就倒了啊!” “安青,你别笑话我了!我有一事相求……”说着,便下床行礼。 “哎——你这是……快,快起来!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涂安青扶起半跪着安童,又扶他上了床。 安童喝了一口床边的茶,勉强平和了气息,道:“阿合马他们抓住了安真的侍女璇儿,却向太子谎称是安真,太子一定会前去营救,阿合马他们心怀不轨,定会伏击,我想请你,赶快,快去救人。” “啊?”涂安青瞪到了眼睛,几年不见,他这个妹子怎么又跟太子扯上了关系,听起来还不一般啊。 可涂安青并未多问其他,只道:“去哪里救,怎么救?” “带上我的人,沿着小路,抄到蓟县,定要在太子进到阿合马他们布置好的瓷土矿洞前,告诉太子,让太子勿近矿洞,那是个陷阱。”安童说完,只觉头晕目眩,他暗自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坚持。 “事不宜迟,我马上出发!”涂安青清楚了个中事宜,转身便要出门,安童用力道:“你也小心,安真还在等着你回来!” 安童望着涂安青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浑身发烫,头脑麻木,不再能坚持,才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知已经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几个人在交谈,有男有女,每个声音都很熟悉。 突然有人叫到:“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几人闻声纷纷围到安童身边,安童双眼朦胧,迷迷糊糊,问:“安真……安真怎么样了?” 围在安童床边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真金叫他:“安童!” “参见……参见太子!”安童努力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真金的脸,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声音沙哑干涩。 真金把他摁住了,“好啦,免礼,你再不醒,我就要把整个太医院搬到定州来了。” 安童问:“臣惶恐,敢问太子臣睡了多久?” 真金伸出两个手指,“两天。” “两天?”安童瞪大眼睛,余光看到了一旁的涂安青,转而问:“那涂少使……” 涂安青笑答:“我妹妹没事,你放心!”示意安童看向一旁的涂安真,涂安真对上安童的目光,微微点头却忧心忡忡。 安童像碰到刺一样迅速收回了目光,故意咳嗽了一下。真金拍拍安童的肩膀,微笑道:“放心,我没事,矿洞那边我已经派人拿下了,我们都要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安童惶恐,战战兢兢道:“岂敢!臣为太子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再所不惜”说完便伸出手来,抱拳行礼。 真金瞧着安童刚褪去潮红地脸,挥臂阻止,假装生气道:“此言差矣,你的身体是大元的身体,一定要惜!不过发个烧烧成这样,也不知道你这的武是怎么习的!” “就是,在海都的时候,天天嚷着跟我练武,我还以为他身体多好呢!”涂安青也不忘取笑安童一番。 安童竟觉得有些脸热,被一群人围着,又被两个男人嘲笑,他这辈子都是头一遭,他笑着别过脸,瞥见了涂安真,此时的她并没有抬头,头低低的,与身边的氛围格格不入。 “安童的风流,我可是从小就领教到了”真金嬉皮笑脸起来,还真让人不习惯。 “太子切不可再言,臣可受不起了!”安童说着,又要起身。 “好了,好了,等你好些,我们再一起讨论下蓟县瓷土之事,怎么我们就差点落入阿合马的圈套了呢?”真金按住安童,语带讥诮,却一针见血。 “诺!”安童即使躺在床上,也依然不忘君臣之礼。 此时涂的安真,听着三人若无其事地说笑,心中却羞愧得想找个地洞的钻进去,如果不是她毫无自知之明又不自量力,铁打一样的安童怎会病倒?又怎会连累太子涉险?她默默地在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低着头,不发一言。 第53章 逃过一劫 三 定州驿所□□书房,真金、安童、涂安青、涂安真四人齐集,共同议论所谓瓷土一事。 涂安真趁着大家落座,抢先说话:“这次,是我不好,我害了左丞、连累了太子。”声音嘤嘤嗡嗡,似乎就要哭出声来。 安童心中一恸,脸上却一如既往的淡漠,道:“这事怪不得你,若没有歹人从中作梗,涂少使也不至于落入陷阱。” 真金紧紧皱着眉头,肃目不言。 涂安青不知三人关系,根本没瞧出三人之间的异样,好奇地问:“家妹不知得罪了何人?竟遭如此陷害?” 安童的僵住了,眼间有不忍,脸上又似平淡无奇。 真金若有所思,他虽面容清爽,却有眉宇间却有愤怒,片刻,他一定一句道:“阿——合——马!” “阿合马?尚书大人?”涂安青惊异,身形微晃,他深知阿合马在西域各部的影响力,就连这次他以海都使臣送畏兀儿贡女来大都一事,都是海都王在阿合马的授意下,为了讨好忽必烈操办的,“怎么会?”涂安青不解,自己的妹妹顶多不过是一富户之女,如何会得罪当朝尚书? “且听我慢慢道来……”安童缓缓给涂安青讲述。 “这么说,安真现在是将作院少使,和耶律岩一起掌事?”涂安青大致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又仔细询问。 涂安真微微低着头,鼻子发酸,真金细细凝视着她,心里没来由的不安,安童心里也不好受,但仍然回答:“耶律岩历来看不起阿合马,不可能与之沆瀣一气,恐怕是他是二皇子的人。” 真金重重叹了一口气,他最怕见到的,果然精准无误地到来了。 “这么说,就是大元的尚书阿合马勾结二皇子,想要对付太子您,就对家妹下手了?”涂安青不忘总结性的发问。 书房里笼罩着阴郁的气氛,把屋外那些骄傲的春光都遮盖了,良久,涂安真冷冷道:“耶律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他不会做出此等龌蹉之事。” 安童摇摇头,心中懊恼不已,自己不该假扮全向西引荐安真和耶律岩认识,不该在朝堂上与汉儒共同对抗阿合马,可是,两者无论少做哪一样,心都会冰冷得刺痛,看不清眼前的道路。 “这次绝不能就这么算了!”真金握拳拍案,双眉紧锁,坚定异常。 安童忆起去年在衢州驿所见到的身负重伤的真金,心中五味杂陈,那时,真金是阿合马的靶子,阿合马在当地种种,都是为了杀掉真金,可是并没有结果,反而让真金逃到他在衢州驿所,遇到了他,而后真金又在他和涂安真辅佐下稳住了婺州、和平劝降了池州;从衢州驿所开始,真金、涂安真和他的命运开始交织,后来回大都,他被派往西部海都,阿合马的目标也变成了涂安真,二皇子也归入了阿合马的党羽,势力愈发强大。 但是,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就是安童对真金的忠臣,这种忠诚,是与生俱来的,只是他看涂安真的眼神,已然夹杂着越来越复杂的感情。 定州瓷矿里确实是有瓷土,只不过早先就被黄河北道的达鲁花赤开采出来,提炼后运往宫城,移交于将作院,耶律岩将此事禀报于二皇子芒哥剌,芒哥剌与阿合马共谋,才设了这么一个局。 首先故意让涂安真知晓定州有瓷土矿的消息,心急着烧瓷的涂安真定会前往查看,待涂安真走出宫城,便命人绑架她,然后再向真金传递消息,等待他来救,到时一同设埋伏绑了,将二人杀人灭口,再伪造个矿难,对外称太子陪同少使查看矿洞时出现塌方,双双遇难而亡,这样,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真金,让朝中的汉儒无可奈何。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芒哥剌没有算准安童的挺身而出,也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涂安青,拦住了前往定州瓷矿的太子真金,两个都是学武之人,所以随后遇到埋伏也无关痛痒了。 涂安真的兄长涂安青,说来也怪,冥冥中就注定了他非凡人。自从他三年前赴西域采购原料被劫,被人带到了海都王庭才发现,他是那么的像大王,高鼻深眉,还是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因长期生活中原湿润地带,皮肤白皙,俨然一个年轻时的海都王,再一查,他居然是海都大王亲弟弟的儿子,她的母亲,原是海都王庭的画师,因为和王弟有情,生下了孩子,却为王弟的家族不容,只得逃亡中原,最后被浮梁城的涂贾收留。 涂安青在海都的日子里,日日都想着要回家,回他浮梁城的家,可是海都连年内讧,政局不稳,他不得不帮着大王平定叛乱,直到去年,大元来了个使臣,叫安童,偶然谈起他的真名,才知原来家中翻天覆地,他不顾风雪,十万火急地回到家乡,也只能拜祭父母的枯骨,后来又收到海都王的书信,让他赴大都操持送贡女事宜,碰到了安童,这才最后碰到了他的妹妹涂安真。 “兄长,你可祭拜的父亲……母……亲?”提及父母,涂安真语凝哽咽 涂安青叹气,神情黯然,“回家的时候,德叔随我一起祭拜了。” 涂安真定了定心,问:“兄长在海都可过得好?” “好,我好,海都王都派我来送贡女了,能不好么?”话语里有涂安真熟悉的骄傲,顿了顿,涂安青又换了一种语气:“倒是妹妹你,这几年,辛苦你了!” 涂安真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兄长,颇有岁月流转之感,在她需要兄长的每日每夜,她以为,当她找到兄长,她会安心、踏实,可现在,她找到了,却只有淡淡的喜悦,而心依然心无所适,忧思似乎更甚,她以前只思真金、思安童、思宫城的瓷窑,虽然现在哥哥是海都的外交大臣了,她却感觉将来还要思他。 “安真,安真!”涂安青推了推她。 “啊……我……” “你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和我说话的,怎么现在没说两句就发呆?”涂安青不自觉的挑了挑眉。 涂安真见过挑眉,是那些年从西域来家里买瓷器的商人常常做的动作,而今明显也成了涂安青的习惯动作。她释然了,分开的这些年,兄妹的身边分别发生的每一件事,就像一支细流,久而久之,细流就汇成了洪流,洪流是要隔断人的过去和未来的,她早已不是涂安青身后的那个跟屁虫了,而有了自己的世界,在自己的世界里爱恨情仇,一样不落的感知着,无论快乐痛苦,她都在承担接受,她,长大了,长大了许多许多。 她突然问涂安青:“兄长,你听到水流声了么?” “什么?这里又不是河边,怎么会有水流声?你该不是像安童一样发烧了吧?”涂安青横手握着涂安真的额头,不自觉地挑眉,一脸的担心。 涂安真别过头让开,淡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第54章 女人 “少使,你说这瓷土真的行么?这青料可是价值连城啊!”听说青料是太子花重金从海都商队人手中购得,将作院的师傅有些担心。 涂安真望了一眼刚从浮梁城抵京的德叔,胸有成竹道:“可以,我查了宫中关于定州窑的藏书,在前朝,他们就是用这种瓷土烧的。” 师傅唏嘘:“前朝……前朝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咯……” 涂安真微笑,眼中有光,一阵春风吹过,柳絮飘飘悠悠,落到她头上。 涂安青围着将要送进瓷窑的瓷坯踱步,挑着眉啧啧称赞,昂起头来骄傲地说:“人绝对不能在过去寻找归属感,而是在未来。” 德叔腰杆微弯,却抬眼看着阳光下的涂家兄妹俩,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老爷和夫人,心中如释重负。 七日后,照例举行了开窑祭礼,这次宣慰司派来了极大排场的萨满祭司礼队,说是因为此窑瓷器是要用于赐给属国,规格极高,所以必须礼遇有加。 微凉的春风把瓷窑周边的彩色经幡吹得上下翻飞,萨满祭司呜哇呜啊地念着咒语,礼队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的祭拜。祭礼举行了快一个时辰,涂安真的眼却一刻不停地注视着窑口里的暗黄色火苗,心咚咚直跳,止不住的担心。 从早上起,涂安真就开始问德叔:“这几天的天气够不够好?”“柴火会不会太湿?”“万一瓷窑开出来会不会全碎了,怎么办?” 德叔总是淡然地笑笑不语,这让涂安真更加担心,她又向涂安青问同样的问题,可是涂安青却似乎对这个祭礼更感兴趣,一直看得津津有味。 涂安真体会到父亲当年开窑的心情了:收了采买人定金,进了瓷土,买了颜料,还雇了工匠师傅,如果开窑出来全坏了,那可如何交代? 上座坐着的真金看出了涂安真的心不在焉,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轻轻拍了拍涂安真的肩膀,道:“且放心吧,长生天定会保佑我们的!” 涂安真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讪讪道:“借太子吉言,希望一切顺利。” “时间到。”德叔沙哑却振奋人心的一声喊,祭祀停了下来,太子真金站了起来,所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 “快,快,开窑!”太子丝毫没有掩饰焦急的心情。 “吱吱吱——”几个工人钻进瓷窑,往外推架子。 “慢点!慢点!”德叔顾不得身份,用他那沙哑的声音指挥。 全场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注视着渐渐推到阳光下的一个架子的瓷器。 “成了!成了!”耶律岩眼尖,粗略扫了整个架子,就欢呼起来,近乎咆哮。 真金拉起涂安真的手,围到架子边上。 就站在架子边上的德叔大喜,主动介绍起来,“太子,少使,三排架子的瓷器,烧成了两排,成功啦!” 真金的脸上布满了喜悦,恨不得把瓷器拿下架来仔细欣赏。 “别别别!现在还有热度,要晾上个把时辰才能全部凉下来,可能到时候还会有一些破损。”涂安真阻止了。 “是这样?你看这第一排的都裂了,难道下面两排还会再裂?”真金心疼。 德叔回答:“顶上第一排可能是在窑里的时候就裂了,但也有可能是刚刚才时候裂的……”话还没完,嘣一声,随后又是哗一声,原本就有裂纹的一个瓷器又裂了一条缝,然后就彻底碎了。众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粉碎镇住了,瞬间一片安静。 片刻,太子真金才开了口:“你们好生看护,再有差池……”真金撇见了涂安真直摇头,要说什么又停了下来,“再有差池,你们速来汇报。” 涂安真悄悄在太子耳边说:“启禀太子,上次池州的瓷窑比宫城里的大,热度比这个窑均匀一些,瓷土也好,只烧了两个,才成形一个,比起上次,这次是非常成功的了。再说,此次青料极佳,烧出来的颜色比上次也好上不少。 “哦!原来如此!”真金自以为已经知晓烧瓷之事,原来也只是门外汉。 耶律岩此时主动请命:“待一个时辰后,臣将整理好烧制成功的瓷器,命人给太子送过去。” 真金没有回答,心中对耶律岩存有疑虑,唯恐瓷器再有不必要的损失。 涂安真乖巧地在真金耳边密语:“没事的,我相信耶律大人会爱惜的。” “好吧!就依你。”真金准了。 耶律岩和涂安真双双得令,却不知真金究竟是对谁说的。 “咣咣咣!”二皇子芒哥剌从朝堂回府,就火冒三丈,自尚书阿合马进了书房,芒哥剌就发作摔起了东西。 “你说你能办!你看都办了什么?”芒哥剌气得咬牙切齿。 阿合马冷道:“二皇子莫急,将作院本来就是太子的地盘。” “莫急莫急,看看今天父皇在朝堂对真金的称赞,父皇几时对我那样说过话!”难得忽必烈上朝,却是为了表彰真金成功烧出一批青花瓷一事,还赏赐了许多珠宝与真金,芒哥剌本以为无足轻重的青花瓷,居然有这等魔力,让忽必烈乐得合不拢嘴。 “敢问二皇子,之前老臣让您笼络将作院的耶律岩您完成了么?”阿合马问的有些残忍。 “你……”芒哥剌握拳就要揍阿合马,可是拳头挥到阿合马面前,又停住了。 阿合马漠然,缓缓道:“臣年老体衰,若二皇子一拳下来,恐怕再也无人为您谋划大业!” “砰!”芒哥剌的拳头砸在书案上,双眼赤红,脸颊颤抖。 阿合马目光冰冷,浑似让人堕入冰窟之中,他咬牙道:“四月初一围猎,就是太子的死期……” 真金的烧瓷大计进行得如火如荼,后宫也并不平静,突然有一日太医院宣布,太子妃沃阔台怀孕了! 真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一惊!怎么可能!年夜那仅有一次……怎么可能!他隐忍了多日,终于还是命令命令哈兰术前往重华宫! “太子到!”盼望了多日的真金出现在重华宫,宫人通传的嗓音愈发的清亮,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欢快。 “参见太子!”沃阔台怀孕,自然更加尊贵,伺候的人也多了不少,宫人看到见真金进来,皆跪下行礼。 沃阔台躺在床上,也欲起身行礼,真金冷冷地说:“免礼,你们都下去吧。” 真金站在沃阔台床边,负手而立,一副置身事外地样子。 寝宫里突然一片死寂。 “哈哈哈哈哈……”躺着的沃阔台突然笑出声来,那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本来心中还有一丝怜悯,可沃阔台的这笑声,让真金目若冰霜,声似冷箭,他粗暴地打断了沃阔台的笑声,“这次,我们两清了。” 沃阔台一骇,脸色苍白,止不住地咳嗽,整个人强烈地在上下震动。 “这个孩子,取名叫铁木尔,孩子是无辜的,望你好好照顾。”真金斜眼望着沃阔台,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太子!”沃阔台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 真金继续斜视沃阔台,“以后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说完立刻转身离开。 沃阔台僵住了,她以为,至少这一次,真金能够对她愤怒,可是,他的眼里只有冷漠和鄙夷!至少夫妻一场,真金居然如此的无视她!望着真金连转身都带着鄙夷的背影,沃阔台的心中一片悲凉。 真金与沃阔台的联姻,还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发生了,他对这个比自己大了将近十岁的女人毫无感情可言,年夜的那次,沃阔台做得实在是有些出格,现在的怀孕更是让他极度不爽,然而他都忍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她身世可怜,也知道她在后宫生存不易,能放就放过吧。 涂安真听到太子妃怀孕的消息,一直闷闷不乐,她自知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什么,心中某个角落像被堵住了一样,感觉不痛快,她约了涂安青在花园里散步,却一语不发,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精明的涂安青心里似明镜一样敞亮,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对着满眼的绿意,眯着眼,若无其事地说:“这时候,海都的春天也来了。” “海都?那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听兄长说了这么久的海都,涂安真似乎从今日起有了兴趣。 “现在的海都,草长莺飞,大王的大帐就驻扎在水边,那海子,跟天一样蓝。”涂安青抬头望着天,好似看到了海都的草原和海子。 涂安真沉默了。 “安真,跟我走吧,我们的家不在这里,在浮梁,还有海都。”涂安青说得气定神闲。 一道光闪过,太多美好的回忆浮现在脑海,它们和未来一起,在招手。 涂安真缄默,不知怎么的,心有似有不愿,东宫那个人像有一根绳子,虽然搅成乱糟糟的一团,却一直牵着她的心。 第55章 围猎 四月初一,一年一度的围猎如期举行。皇帝和众妃嫔、太子、各皇子和五品以上官员,皆携带家眷,集合在宫城西边的校场上,涂安青作为太子的幕僚,随安童一同参加。 卯时,萨满祭礼开始;辰时,皇帝忽必烈放出了第一箭,在看台上女眷的庆贺声中,男人们驾着马,冲了出去,围猎正式开始。 随着皇帝的那一箭,所有人的拳头,都开打了。 “前面有一头野猪!追啊!”忽辛驾马从二十丈赶上真金,在他耳边叫喊,一头冲进了树林。 真金微微一笑,迎头敢了上去,三步之后的安童,却皱起了眉头。 “咻——”一支箭从追赶野猪的人群中射出去。 “噎——”野猪一个避让,箭射偏了,它扭动着肥硕却灵活的身躯,向灌木丛中夺命而逃。 “下马!”忽辛大喝,十几个围猎者齐刷刷地落地跟入灌木丛,包括真金,即使马后的安童想拦,也无法阻止,也就只得跟着进了丛林。 野猪被骑马的十几个人追赶了一刻钟,进入灌木丛后,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五十步以外的树林一阵悉悉索索地响动,忽辛转头望时,却只有微凉的春风。 “合围!”离野猪不到十丈距离,真金小声下令。 忽辛心中冷笑,面容变得阴冷沉郁,带头冲到了比野猪更深的位置。 野猪被身边的人影刺激,逃命的速度再次加快起来,野猪前方的人自然也跟着加快奔跑的速度,但不到十丈,野猪便停了下来。 “嚯嚯嚯……”气急败坏地野猪发出急促的叫声,妄图吓退敌人。 真金对面的几个人突然加速冲向野猪,被惊到了的野猪调转头冲过来…… 按照忽辛的预想,真金身旁的宿卫兵应该迅速地往后退,只剩一袭白色骑装真金一人挡在前头,这只受过驯化的野猪对白色颇为敏感,会直接冲向真金,然后真金“重伤不治”,当场身亡。 但是,事情却没有按预想的方向发展。 就在野猪转头的一霎那,真金身边的人迅速排成了竖排,将真金挡在最后,也就将他的白衣遮的严严实实,野猪周围没了遮挡,“嚯嚯嚯”地夺路而逃,转眼便消失在灌木丛里。 忽辛发现势头不对,掉头就要跑,真金一声呵斥:“站住!” “咻——”的一声,一支箭射到了忽辛的脚边,他只得停住。 “绑了!”真金一挥臂,五十步外的树林里飞出几个黑衣人,团团围住了忽辛。 事已至此,忽辛已无计可施,他刚张嘴,就被堵住,他的脸涨得通红,死死地瞪着真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处理了忽辛,真金正欲命令,却被远远传来的一声叫唤拦住了,“太子——”安童叫得极其不安。 真金昂起头,毫无畏惧:冷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上马!” “太子——”安童赶到真金身边,拉住了真金,他从未这样不讲礼数。 真金肃目:“走!” 安童缓缓地放下了手,低下了头。 忽辛训练野猪的事情,安童从一开始,就从安插在尚书府的内线处知道了,于是他协助真金挑选了几名侍卫,随时跟随着真金,又暗中收买忽辛的侍卫,等待忽辛使计时,放出对策,忽辛自然现形。 可安童知道的只有这一计,再下来的,二皇子还会如何使计,安童他们所能预先防备的,已是少之又少。 已经离校场很远了,安童跟着真金和几个宿卫兵追着一头麋鹿,已经跑到了树林的深处。 树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真金机警地感觉到了什么,他脑中闪现出池州树林里的情形,转头悄悄地对一步之后的安童说:“警示!” 说时迟那时快,安童连忙抽出袖中的信号弹,向着天上射去。 “咻——”一道粉红色的火光划破天空。 “不错啊!学会了用南人这玩意儿搬救兵!”一个熟悉的声音想起,芒哥剌站在十丈开外,讥讽真金。 “你这是谋逆!”真金指着芒哥剌,义正言辞。 芒哥剌不慌,慢条斯理地说:“是不是谋逆,你说了不算!”他眼露凶光,冷冷地看这真金。 毕竟是兄弟,真金心有不忍,皱着眉头,质问:“你我兄弟一场,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芒哥剌冷哼:“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晚?”伸手一挥,身后变戏法似得出现一群士兵。 真金轻蔑地扫了一眼,从腰间抽出佩剑,昂着头,俯视他们。 安童也抽剑并排在真金的身边,悄悄道:“太子小心!” 真金眯起眼,问:“安青何时能到?” 安童回答:“一刻钟以内!” 话音刚落,芒哥剌的人已经提刀冲上来了。 “大家小心!”真金命令,说完,便带头冲了上去。 “哎哟,是什么神物啊,一定要朕去查看。”忽必烈虽已年事已高,但骑在马上,依然英武非凡。 涂安青笑眯眯地回答:“回皇上的话,太子命臣前来禀报,并未说明是何宝物,但命臣务必请皇上过去。” 忽必烈看着海都部落的大臣阿亚格,也就是涂安青一副恭敬有加、艳羡不已的样子,心中大悦,嘴上呵呵的笑着,跟着涂安青一直向树林深处走去。 “启禀皇上,前面有刺客!”一个宿卫兵跑来通报。 “什么!”忽必烈的脸瞬间由晴转阴,大喝:“宿卫军呢?这里是宫城!谁这么大胆!” 宿卫兵畏畏缩缩地回答:“宿卫军已经过去了。” 忽必烈握紧了腰间的佩剑,脸色有些发青,道:“随我一同去看看,到底是谁如此大胆!”说完便驾马往宿卫兵指着有刺客的方向奔去,涂安青也紧随其后。 芒哥剌指挥的卫兵人多势众,个个凶猛异常,刀刀杀往要害,纵使真金和安童身怀绝技,也难以招架,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们便被芒哥剌的人层层围住,身上也有几处受伤。 安童心中焦急,信号是宿卫军的统领哈兰德给的,哈兰德已经被真金收归麾下,还给了安童信号弹,只要信号弹一出,一刻钟以内,宿卫军可以到底宫城任何角落保护真金,可现在宿卫军为何还不来?如果再晚,恐怕是要凶多吉少! “谁要是砍下真金的人头,赏黄金千两,封千夫长!”芒哥剌在远处大喊。 真金愤怒,他想不通为何他这个弟弟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他紧紧地握着剑柄,血液和汗水顺着手臂,一直流淌下来。 “抓刺客!”“抓刺客!”远远地,传来一阵大喊。 宿卫军来了!安童松了一口气,可手上的剑并不能送,还不得不抵挡眼前杀气腾腾的刀刃! “撤!”芒哥剌看阵势不对,立刻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站住!”有了宿卫军的支援,安童意欲追击,被真金拦下了。 “别去了,危险!”真金命令身边仅存的几个宿卫。 “保护太子!”“保护太子!”宿卫军靠近,迅速围拢起来,将真金和安童圈在中间。 哈兰德命令一队人马往刺客逃跑的方向追击。 “刺客在哪?”皇族白色的旌旗在远处张扬,忽必烈一边大喊,一边踏马而来。 “吁——”忽必烈勒马停真金旁边,翻身下马,风姿依旧。 宿卫军围成的圆圈张开一个口,迎接忽必烈。 “是何人行刺吾儿?”忽必烈的语气中并无担忧之意。 真金早已放下长剑,恭敬跪迎。 “回皇……”安童欲回答,又被真金拉住。 “回父皇,哈兰统领已派人去追,追到便能确认刺客身份。”真金回答得平静异常,似乎方才的刀光剑影、命悬一线都不曾发生。 “朕料想刺客逃不远,你不必担心,来来,让朕看看你的伤!”说着,忽必烈拉起真金的手臂,仔细地查看起来。 真金心中有个柔软的地方动了一下,自从懂事以来,这是第一次父皇拉起他的手…… “小伤,不碍事,让太医给你包扎下便是!” 前一刻父皇还是父,后一时父皇已是皇。真金低下了头,心已经硬得像顽石。 “打猎都无法好好进行,真是扫兴!想那神物,现在也没了……”忽必烈嚷嚷着,转身走出了宿卫军的围圈。他踩着侍从的背上马,扬长而去,跟随着的一大群仪仗,也快步追去了。 安童撇了一眼真金,他整个人像刚从冰窖里走出来一样,寒气逼人,双手紧紧地握拳,黝黑的眼眸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安童明白了,大家都明白了…… 第56章 君心难测 围猎过后,就是祭礼,祭礼过后,就是赐器,给外族赐完了器,大元的朝堂才恢复了正常,御前会议,才开始讨论各种军国大事。 真金、安童和各位儒臣一派,提议让汉地百姓休养生息,减轻税赋,鼓励耕种,也鼓励烧瓷;阿合马、芒哥剌等多位蒙臣一派,提议增加税赋,打造兵器战船,征兵习武,准备再次进攻日本。每日朝堂上的主战派和修养派论得不可开交,忽必烈都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在龙椅上,很少发问,只是听,如此往复了几日,朝臣们便开始猜测皇上到底是何想法,一时间谣言飞至,铺天盖地。 “听说,皇上身体不行了,准备传位给太子啦!”一群宫人端着后宫需要用的东西,在宫道上边走边聊。 “听说那天围猎,二皇子埋伏好了要袭击太子!被太子打退了!” “不是吧!” “我怎么听说皇上还要东征日本,我还写信回家让老家的人躲躲呢!” “你家哪的?” “蓬莱!” “那你们那可得小心。” 焱儿远远地就看见这几个宫人们边走路边说话,叽叽喳喳,慢腾腾的,等他们走近,她色厉荏苒地督促:“别说话,赶紧吧东西端过去!” “是!”宫人们齐刷刷给焱儿行礼,又端着东西快步走了。 一日,真金又和阿合马在朝堂上争了起来,为的是大都西边二十里外的那块草场,是收归宣慰司整饬供宿卫军训练用还是让当地百姓继续放牧。 “尚书,你这是要让百姓喝西北风啊!”真金言辞恳切。 阿合马哼了一声:“宿卫军肩负保卫宫城重任,需要场地精进武艺,宫城里原有的校场太小了!” 安童也站出来发言:“臣以为,若宫城中校场太小,宿卫军可分批分时训练,至于如何安排,就是对统领的考验。” 芒哥剌欲反驳:“儿臣……” 话还没说完,却忽必烈打断了,他问:“太子,围猎那天的刺客抓到了吗?” 问题一出,朝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忽必烈自己倒是悠悠然端起手边的茶,呷了一口。 真金握紧了微微颤抖的双手,坚定道:“宿卫军并未抓到活口,所以还没查清主谋是谁?” 真金说完,朝堂间议论纷纷,等待忽必烈定夺,不料忽必烈突然拿起茶杯,就向真金砸来,直接砸到了真金的额头上,血瞬间流了下来。 忽必烈大喝:“是谁是谁,是阿合马?是芒哥剌,好你个真金,封太子了,又是对付阿合马,又是对付芒哥剌,你哪天是不是要对付朕,骑到朕的头上来了!”他额头青筋突出,暴怒。 真金听得脸色煞白,却不知何罪之有,连忙跪下请罪:“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尽分内之责,做分内之事。” 忽必烈不以为然:“朕就奇怪了,怎么你一回来,就这人也有罪,那人也有罪,你反倒偏偏不说,你捂着憋着是不是等着一起跟朕算这笔帐!” 真金大呼:“儿臣绝无二心,阿合马有罪那是事……”边说边磕头。 “够了!你回东宫禁足,反思你的所作所为!没有朕的命令,不准出来!”忽必烈不由分说,直接下令。 真金只得磕头谢恩,战战兢兢地起身离去。 安童悄悄抬眼看了龙椅上的忽必烈,回忆起上朝前和真金的对话。 “太子,臣觉得今天有事,皇上这些天太安静了。” “我有同感,父皇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但下这棋的目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芒哥剌一事是说还是不说?” “不说,小心为妙!” “今天不说,也许就没机会了。” “再等等!” 原本以为太子的宽容能够得到忽必烈的赞赏,可不知怎么地就被禁足了。 看着太子落难,阿合马心中再喜悦不过,但面上没有丝毫显露,依然穿着那件白得发灰的皮袄,巍巍列队于众多朝臣之前。 芒哥剌见此,偷偷给阿合马使了个眼色,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忽必烈惩罚了真金,似乎还不解气,又下令安童出使海都王朝,商榷贸易事宜,明日动身,不得停留。明明海都的贸易大臣涂安青还在大都,忽必烈却偏偏要安童西去,意欲为何,聪明人自会明白。 自正月十五起,阿合马就收买地方上大臣,向皇上上书颂扬真金的施政理念——修养生息、心系百姓等等。如果这样的奏折只有一封,皇上或许会觉得太子勤政爱民,值得赞许,可如果这样的奏折有十封,甚至更多呢?更何况忽必烈已经有三个多月没上朝,自上朝后,才开始阅读奏折,这些天看到内容大部分是歌颂太子政业的,心中会作何感想?加上宫中的谣言,今天真金又在朝堂上真金故意隐瞒二皇子埋伏行刺一事,忽必烈心中怎可不起疑! 不过午时,忽必烈便下了朝,众臣也散了,安童跟着群臣后面,踱步缓行,后来甚至独自站在大明殿下的台阶细细思索起来,直到一个宫人来提醒,他才回神,他必须要去东宫,拜见真金。 “臣明日就要动身,可这几日恰是最紧要的几日。” “我不明白为何?”真金生性耿直,愣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惹得父皇大怒,要禁他的足。 “此事定是阿合马和芒哥剌合谋。” “到底是什么?” “恕臣直言,太子是否经得起地方大臣如此的颂扬?”安童一直陪同真金处理枢密院事务,看过不少奏折,作为忽必烈真金父子之间的外人,大抵能看出些什么。 真金也开始怀疑:“你说什么?” 安童言之凿凿:“还有宫中的流言,绝非空穴来风,一定有人在操纵放风。” “这都是阿合马他们计划好的?” “臣以为,这些都是外力,最主要的还是皇上的……皇上的心……” 安童话完这句话,身子不自觉地摇了两下,心中一片寒凉,抬头开真金时,才发现真金整个人像在片刻之内被人抽走了灵魂,即便在室内没有风,瘦削的身躯也似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良久,真金淡淡地说:“你此去小心,别像上次一样偷偷跑回来了,被父皇发现了,我也无能为力!” 安童一怔,身体摇摇似乎就要倒下,他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才站稳了,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太子一直都知道,知道“全向西”一直在涂安真的身边,所以这次,真金是在暗示什么吗?二皇子几乎是要杀死真金,真金都百般忍让,自己只不过是在安真身边……终究,君是君,臣是臣……天威难测,君心不稳,太子的心,也深似海。 春光明媚,繁华盛开,人的心,却像冬天一样,冷得伤人。 安童从东宫出来,脑子便涣散了,腿只是随着心,便不自觉地往延香阁迈,直到他站在了延香阁门口。 “公子,您来了!”璇儿看到了安童,不叫左丞相,而是更愿意叫公子。 安童弯起嘴角,彬彬有礼,心中的酸楚丝毫不现:“你家小姐在吗?”此刻,他更愿意涂安真还是涂家的大小姐,而不是什么少使。 “在,在!”璇儿兴高采烈地在门口大声通传,“安童公子到!” 安童风度翩翩,跟着璇儿进到了延香阁书房。 没想到,书房里却只有涂安青一人。 涂安青已经知道了情况,收起了平日里见到安童就要打趣的样子,缓缓道:“出使海都一事可安排好?” 安童点点头:“还好还好!” 谁都知道皇上才刚刚下令,怎么可能安排好呢?可安童不去安排出使事宜,又跑到延香阁来干嘛? 涂安青主动找话题:“安真她去将作院找耶律岩了,说是发现了一个什么瓷土的配方。” 安童尴尬地笑笑,喝了一口下人端上来的茶,没有接话。 “要不我同你一起回去?”涂安青发问,试图打破尴尬的气氛。 涂安青与安童是在海都认识的,抛开涂安青是涂安真的兄长不谈,安童与他是志趣相投,一见如故,就连现在涂安青出使大元,安童出使海都,处境都非常相似,当然互相能够非常理解。 安童迟疑道:“海都王会让你回去?” “罢了罢了,那又不是我的家,不回去也罢!”涂安青哼哼,轻描淡写地摆摆手。 真的是这样么?涂安青本就是海都上一任大王的儿子,上一任大王因负伤而亡,他的母亲身份低微没有名分,因为不愿意改嫁,逃到了南方,后来海都经历政变,现在的海都王是涂安青的亲叔叔,可因为涂安青在汉地长大,与他们有隙,涂安青回到海都后虽与王叔相认,却人海都王庭里的人认为是奸细,立足艰难。海都王见涂安青深谙瓷器买卖,就让涂安青做个海都对外贸易大臣,找了个名头,把他派回汉地,以防他在海都壮大自己的势力罢了。 “你要好好照顾安真。”安童终于说出了此行最想说的话。 即使是能够预想到,涂安青听到安童说出这话,还是一愣,他分明看见了安童眼里的异样。 涂安青拍拍安童的肩膀,轻轻道:“那是自然,你放心!” “那我先告辞!”安童起身离去。 涂安真知道不便久留,也起身送客,“嗯,抓紧时间,好好安排下,多保重。” 两人一阵寒暄,走到门口时,恰好碰到涂安真回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像往常一样热情地问:“是什么风把风流潇洒的安公子吹到我这儿来啦?” 安童心中苦笑,抱四方拳道:“涂少使保重!” 涂安真一愣,莫名其妙地保重什么呀?可她看着安童的眼眸,那么的深沉,饱含说不清的东西,满满地似乎要溢出来。 “好啦,快走吧,保重!”涂安青怕生变数,便硬着头皮把安童送走了,直到安童的白衣身影消失在宫道拐角,这次把涂安真往屋里拽! 安童知道身后有两个眼神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一个沉重,一个清澈,他多想回头在看一眼那个他深爱着的,一直清澈的眼神,可是他咬紧了牙关,一直往前走,不再回头! “你给我进来!”涂安青难得大声说话。 涂安真嘟起嘴,“干嘛!安童莫名其妙,你也莫名其妙!” “真金被禁足,安童被皇上派去海都了懂不懂!你整天就知道去看你那些瓷土雕花,变天了知道不?” “变天关我什么事?瓷器照样烧,图照样画!”对待哥哥,涂安真说话很随意,完全没轻没重。 “你知道真金为了你这个烧瓷,得罪了多少人?!你又知不知道安童……安童心里想什么?” “烧瓷是太子最首要的任务,至于安童想什么我怎么知道!”提起安童,涂安真的心里就不爽。 “安童救你,知你,懂你,爱你,却又要远离你,你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吗?他假扮的那个全向西,早就被太子认出来了!” 像小时候吵架一样,涂安真和涂安青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可听到涂安青说出全向西三个字,涂安真心中像生了刺,扎得她生疼生疼。 良久,涂安真说了一句:“我知道。” 涂安青见不得自己妹子失魂的样子,轻轻地说:“妹妹若愿意,陪安童去海都便是,若你想去,我也陪你!” 涂安真呆住了,去海都?她想起安童在衢州驿所问她要不要逛街,想起全向西教她蒙文,和她在穆里湖里滑冰,是的,她的记忆力有他。 “可我,不愿意!”涂安真眼中泛起了泪花,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脸色煞白,整个人摇摇晃晃。 涂安青扶住了涂安真,难以置信地看着。 “我累了,想休息下。”涂安真避开涂安青惊异的目光,转身进了寝屋去。 “哎——安童的信……”涂安青想把刚才安童让他转交的信交给涂安真,却无人理会。 宫城外西南的丞相府里,一个白衣男子,傍晚时分,独自站立在天台,一直盯着宫城的方向,他容貌俊朗,此时木着一张脸,只有眼角零星晶莹泪光。 第57章 册封 一 真金被禁足,并不妨碍代理兵部尚书杨全向皇上条陈阿合买贪污东征军军饷之罪状。 但结果却让人惊得下巴都掉下来,皇上竟只是将阿合马降职一级!缘由是朝廷正在用人之计,阿合马肩负重任,待阿合马将功补过,再议处分!一时间,朝堂的风向大反转!诸多蒙臣伺机而动,各种增加百姓赋税、对外征战的意见,再次被提到皇上忽必烈面前。 正在蒙汉两派大臣为提高贸易税吵得喋喋不休的时候,宣慰司廷尉来秉:高丽使臣带着聘礼,前来求亲。 “皇上,上次东征,本就亏欠高丽,此次通过和亲,可以安抚其心!”刘秉忠发表自己的意见。 阿合马点点头:“刘太傅所言甚是,此次和亲,关系到今后东部局势,兹事体大。” 忽必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难得你们俩有意见一致的时候啊!” 刘秉忠和阿合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不服。 “众位爱卿,朕的后宫没有合适的公主。”忽必烈端起手边的茶,啜了一口,悠悠地问。 众臣都知道,皇上一向儿子比女儿多,前些年陆陆续续出嫁了五个公主到西边附属国,现在朝中的公主,最大的不过五岁,实在是不合适远嫁和亲。 阿合马转了转眼珠,一得意洋洋道:“启禀皇上,臣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秉忠撇了阿合马一眼,心中有不屑,公主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你阿合马还能耍什么花招?! 阿合马看看左右,踌躇了一下。 忽必烈朗朗道:“利国利民之计,但说无妨!” 阿合马道:“回皇上,臣不小心得知,前朝一位公主,在我朝为医官。” 忽必烈大吃一惊,急忙问道:“真有此事?” 刘秉忠紧皱眉头,心想不知阿合马又要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阿合马不紧不慢道:“回皇上的话,太医院孙瑜,就是前朝公主。此女本名赵月瑜,是由太子从池州带回来,一直负责调理涂少使的身体。从拖雷开始,我朝就一直都封前朝公主为大元公主和亲的传统……” 阿合马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公主如何如何,刘秉忠已经愤怒,心中责骂阿合马真不是东西,用这声东击西之术抹黑太子!且不说赵月瑜是否是太子带回?如果真是,将一汉人公主隐藏在宫里至今,说犯了欺君之罪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忽必烈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提到太子,他心中便有不悦,众朝臣对太子歌功颂德不说,太子还把前朝的公主安排在宫里,究竟是何居心?忽必烈似乎一心二用,眯起眼若有所思。 成见归成见,如果真有这么一位公主,能够解决眼下的和亲之困,也是美事一桩。 忽必烈命阿合马全权处理高丽和亲一事,务必给高丽带去一个高贵体面的公主,阿合马自然应承下来,刘秉忠也无可奈何。 阿合马虽然没有来东宫,可光是去个太医院寻孙瑜,已经闹的宫中满城风雨。 太医院是宫中较大的院司,廷尉的品级也高,可阿合马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让几个宿卫兵去拿人。可没想到太医院的里的人都是硬骨头,廷尉说医官孙瑜是太子钦点给涂安真少使调理身体的,如果给了宿卫军,那涂少使的身体出了问题,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后来宿卫兵硬闯,打伤了太医院的几个宫人,却没有找到孙瑜。 宿卫兵都是哈兰德的人,但是哈兰德却是早被哈兰术拉拢,成了真金的心腹,所以前脚宿卫兵拿了人,后脚哈兰德就暗暗通知了真金。 阿合马拿人不成,在尚书府里气翻了天。 刘秉忠在东宫书房,脸色铁青,道:“这个阿合马,与二皇子沆瀣一气,里应外合,宫中哪个司院不要看他们的面子,这次太医院得罪了阿合马,就是得罪了二皇子,二皇子一定会伺机报复!” 一直站在书房门口哭丧着脸的哈兰术噗通一声跪下了,哭道:“太子,求您救救孙医官,求您救救她!小的听那人说,出嫁的公主,还没到目的地,就会被陪嫁的宿卫军糟蹋的不行了,像孙医官这样的,到时候出了东海,一定生不如死!”哈兰术想起那些陪嫁宿卫兵的龌蹉言语,色眯眯的眼神,心中就像被无数根钢针扎一样。 真金额头拧成川字,脸色苍白,整个人像笼罩在黑雾中一样。自他从池州回来,阿合马处心积虑抹黑他,针对他,动弹不了他,就从他身边的人下手,皇额赫和安真屋里有毒熏香不说,还拉拢皇弟芒哥剌跟他作对,现在又是孙瑜,连个女医官都不肯放过,真让人忍无可忍! “不行!”真金握紧拳头,狠狠砸向案台,“我要去找父皇评理!” 刘秉忠连忙拉住他,焦心道:“不可不可,太子万万不可!现在阿合马正如日中天,皇上又对您诸多不满,您此时切勿多言!” 真金懊恼地甩甩臂膀,一脸阴郁。 哈兰术一看,哭得更厉害了,“太子,孙医官那性子,还没到高丽,恐怕……恐怕会跳海自尽!” 刘秉忠怒喝哈兰术:“且能因你一己之私,坏了大事!” 哈兰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咚咚磕头。 真金看了心有不忍,道:“哈兰术你先下去,此事待我跟刘太傅商议后再议。” 哈兰术唯唯诺诺退下,刘秉忠疑惑地问:“太子真想去和皇上评理?” 真金犹豫反问:“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羊入虎口。” 刘秉忠最善于明哲保身,要不然也不会以一汉臣身份,官至太傅,他问:“羊入虎口?太子你为了救一只羊,要入狼群?” 真金脸色苍白,眼神迷茫地看着刘秉忠,一语不发。 刘秉忠知道,如果太子不救孙瑜,那他就不是真金,正是因为这样的太子,他和窦默才一直追随,可是,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真金三天两头给涂安真写信,信中都是热恋中爱人间的情话,什么沃阔台、太子妃的,涂安真再大的脾气,看完几封情书也就消了。她听说了真金被禁足的事,她也知道朝堂险恶,更何况这是蒙古人的朝堂,自己并没有资格改变什么,相反,如果她能烧出更多更好的瓷器,也许更能帮助他,于是她一头扎进了将作院里,专心研究瓷器。 涂安真没有想到,真金会来到将作院,出现在她面前,“你不是……” 真金的食指闭住了涂安真的嘴,轻轻地摇了摇头,“来,和我去个地方!”他把她从将作院的工坊里拉了出来,一直走,一直有走,直到宫城最北边的烽火台上。 两人并排而站,真金的手搂着涂安真的腰,初夏,轻风阵阵,柳絮漫天飘舞,巍峨的宫殿茕茕而立。 “你看,那就是宫城!”真金朝南而立,伸手指着眼前的一片宫殿,他的眼神明明安静沉稳,可眸子里却暗流汹涌。 涂安真顺着真金手指的方向望去,青色石墙白色檐顶的宫宇屹立在蓝天之下,气势磅礴。 眼前的真金身着奶白色丝薄锦缎长袍,长袍上绣着白虎暗纹,腰间系着镶嵌暖玉的皮带,脚着一双褐色翘间短靴,他身形颀长,面容瘦削,像往常一样的清朗帅气,只是,他的脸,看起来有些阴郁。 涂安真莞尔,轻轻道:“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呢。” 真金的眼灿若星辰,可一瞬又变得暗淡无关。 涂安真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兄长总是进进出出,问他什么事,总是说太子召见,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了,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告诉我?” 真金盯着涂安真的脸,黯然伤神道:“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她咧嘴笑起来,打趣他:“哟,太子,又怎么了?又问我一平民女子这个问题?” 真金不语,双手扶上她的肩,心已被她的笑靥融化,她是这样的没心没肺,这样的美好,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云淡风轻。 真金的神情让人心惊肉跳,她收起脸上的笑容,关心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真金突然笑了,温柔道:“没什么,我只是……只是想和你一起看风景。” “看风景?这儿?” “嗯……是的,就是这,还有你的家乡,我的家乡的风景!”真金心有遐思。 “是吗?太好了!我们还要去海都看看,兄长说,海都那边也很美……” 涂安真还在兴奋地说着,却被真金一把搂入怀中,“是的,是的,我们还要一起画画,一起烧瓷。” 她还不识趣,在真金怀中嘟哝道:“要烧青花瓷,一定要烧青花瓷!” 真金对着她的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唔……”涂安真被厚重的爱意包裹,双手也揽上了真金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