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天下,冷情香思念入骨》 第一章 传旨 那日京都落了雪,纷纷扬扬,细细碎碎,快响午的时候,天才放了晴。 小福推门进院的时候,墙边斜插进来的几株红梅干枝上残留的积雪簌簌落了一地。他脚步虚浮踉跄小跑进来,很是慌张地对一个身着碧衣的年轻女子小声说:“烧鱼姐姐,外、外面钱喜公公要传旨。” “传旨?”烧鱼颤颤地回了一句,语气里既惊又疑,素来沉稳如她,忽地也着慌起来,她看向榻几上练字的人儿-- 那女子正跪坐在榻几上练字,素手轻握狼毫,神情淡然。她着一身正红云纹繁绵织缎,式样虽简单,周身却用金银丝线绣着繁密的花纹,细看之下那花纹竟是广绣的攒枝千叶海棠,绯红花朵团团簌簌盛开逶迤艳丽;长及腰际的乌发用一根极简单的红色丝束绑,任由它垂在腰后,头上无一根金钗玉簪;脸上不施粉黛,眉目如画,肤光胜雪,姿容秀丽无比。 烧鱼深呼一口气,冷静地说:“进来传旨!” 三行人步履一致踏进了院子,为首的正是宣旨太监钱喜公公,钱喜一展那明黄色绫绵织缎描金祥云瑞鹤的圣旨,捏尖了嗓子扬声道:“罪婢沐氏沐挽挽听旨。” 小福和烧鱼缓缓跪下,而旁边的红衣女子头也不抬也不应声,下笔仍行如流云,并末因那太监的传旨而扰乱心神。 烧鱼和小福见状,忙款款而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钱喜愣了一下,但很快面上恢复一片平静,在深宫高墙院内谁都学会不露声色--他晋升为宣旨太监时间不长,却也听说了这罪婢向来狂妄,只是当今皇上待她诸多忍让,虽无妃嫔女官位份,却曾让她进凌霄殿侍宿,有很长一段时间恩宠无上,风头盖过皇后,只是随新人进宫越多,皇上待她越发冷淡,因她犯妒被囚禁沐心园,外人不得探视且无诏不得出。如按前例,囚禁相当于被打入冷宫,但她不同,除了不得自由出入外,用度却不曾削减过,甚至越发奢侈;正如她,在深宫无位份却敢穿只有太后与皇后才能穿的正红色,对于她不跪拜听旨也不作苛求,故清了清嗓子,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婢沐氏,为私欲而通敌叛国,谋权篡位,大逆不道,且行为乖张奢骄狂妄,世道不容,今赐五马分尸,翌日正法,钦此。” 钱喜将圣旨小心收卷起来,极为恭敬地双手捧上,道:“请罪婢沐氏接旨。” 烧鱼一听那旨意,削瘦的身体晃了一晃,颤颤巍巍地抬高手接过圣旨,钱喜也不强求那红衣女子能起身接旨。他是来奉命宣旨的,如宣的是加官封爵进位的“喜旨”,恭维道喜后自然少不了丰厚的打赏,如宣的是削官夺位降罪的“哀旨”,自然不敢讨要赏赐,面上亦不敢露难色,以免落下口舌,态度越发恭敬起来。他心里暗暗吃惊,都道伴君如伴虎,一时恩宠有加富贵泼天,一时为阶下囚尸首分离,瞧那女子神态慵懒娇贵不像是能通敌叛国谋权篡位者,除了“奢骄狂妄”是切切实实的,但也不至于被施以如此残忍刑罪,可谁也不敢揣测圣意,他亦暗暗决定,今后要更加小心谨慎,以免落得个悲惨下场。 的确,皇上登基掌权已有五年,赦免死罪,轻税薄赋,重农通商,厉兵秣马,国强家富,四海太平,突然降曾宠爱过的女子死罪且五马分尸,叫钱喜心里无端生惧。 但是站在身后的年轻太监可不这么想,他见那红衣女子听旨与接旨都敢拂圣意,且看她一身正红,且听那圣旨道她行为乖张奢骄狂妄,当真坐实此罪名,面上不由轻显嘲讽之色,心里嗤笑:“狂妄什么,明天还不是尸抛乱葬岗,空有一张绝色美艳的脸蛋竟敢妄想后位。” 等钱喜与那两名年轻太监退出沐心园,烧鱼和小福才失神跌坐在地上,好久都没能站起来,任那刺骨的冰冷一寸一寸侵入皮肤,在血液里游走直抵心脏。 沐挽挽仍很专注地练字,直至轻轻一勾收笔,这才将狼毫轻搁一旁的卧仙玉笔架,看那两人仍失了魂似的坐在青石板上,淡淡地说:“还不起来?闹病了这沐心园可没有药医。” 烧鱼这才堪堪在小福的搀扶下站起来,那惨白无血的脸尽是悲戚神色。她哀哀叫一声:“小姐……”就一片哽咽。 沐挽挽手按在案几上,慢慢起身,行走至她面前,伸出纤手-- 烧鱼将那沉重如铁的圣旨递到沐挽挽的手里。 “跟我走一趟吧!” 烧鱼想了想,快步走回内室,拿一件红狐狸皮斗篷披在沐挽挽肩上,细细为她系好根带,指尖触碰到她削瘦的肩骨,只觉得小姐更瘦了。 沐挽挽朝她一笑,烧鱼只觉得那抹浅笑如长于绝壁的空花,清澈出尘,她无形中有了勇气,心道即使落难小姐也不曾悲绝过,她不能落了小姐的脸面,她稳了稳心绪,面上一片平静。 第二章 静侯风雪中 也许是得了那人的旨意,守卫均被撤退,两人自禁足一年零八个月第一次踏出沐心园,但此次却不是逛园子,两人直直往那人的寝宫走去,一路遇上宫女太监,也无人阻拦,直至在那人寝宫前面,被宫内禁军拦住。 沐挽挽认得拦他的人,正是那人的随身护卫-苏焕。 苏焕见了她,因她无妃嫔位份不能行大礼,仅鞠个躬,无比恭敬,轻声说:“沐小姐,皇上正、正与沐贵妃一起,不便见您,您还请回吧。” 沐挽挽淡淡地说:“那我例在这里静侯。” 站一旁的朱明海公公暗暗吃惊,这位主子不是惯来奢骄跋扈的吗,换了以前,谁敢拦她,她因嫉恨一位齐美人献舞时跌坐皇上怀抱而敢持刀当着皇上的面毫不心软划毁那齐美人的脸,也是因此事被罚禁足无诏不得外出,想来在犹如冷宫囚禁的漫长日夜磨平了她的尖锐棱角,只是不知道为何今日竟能走出沐心园。当然这话他不敢问,自然也不会为她出头通报。 这一站足足有两个时辰,偏不巧,天又下起雪。烧鱼赶紧将斗篷的领帽给她拉上,避免雪落在头上化成水浸入发鬓。只是这雪一直在下,没有一丝一毫要停歇的迹象。 雪落在她的斗篷上,白雪红衣--如果不是知道她是因皇上与别的女子温存而将其拒在门外颇显凄凉,当真觉得天地间只有那一抹正红无比娇艳。苏焕有些难过地别过头。 沐挽挽站得笔直,眉目安之若素。烧鱼亦不出声站在她身后,纹风不动,沉静如水。 约莫再过半柱香时间,苏焕心有不忍,于是下了决心为她通报。他走进凌霄殿,里面温暖如春,暗香沁鼻,他收敛神色,恭敬跪在重重幔帐之外,沉声道:“皇上,沐小姐在外求见。” 一听“沐小姐”,原低声浅语的女子突然安静了下来,道了声:“是、姐姐吗?”语气里既喜又疑,声音脆如银铃,听着像是十六七岁女子。 苏焕不便回答,只因皇上不发问。 时间如漏沙,在是大的殿室里,依稀能听到沙沙流逝的声音,当然这是苏焕的幻觉,只因为死一样的寂静--皇上不说话,那女子更不敢说话。 过了很久,苏焕只觉得膝盖都跪得发疼--当然他的心也揪得紧紧的,说不害怕那是假的,皇上的心思无人能揣测,尤其是对静侯在门外的女子--他只道皇上登基掌权后会封她为后,即使不为后也会是个贵妃,但五年来却无名无份,若是无情也罢,但……唉,只怕今晚会流血变天,他甚至开始估算自己会去暴室领罚的可能性有多大。 “传。” 苏焕冷不防丁地听到这个字,差点没反应过来,他赶紧道声“是”就退出去,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有被罚。 “沐小姐,皇上传您进殿,您请吧。”苏焕轻声说,这时他才惊觉自己出了身冷汗,遭风雪一吹浑身凉透了! “有劳苏将军。” 沐挽挽道谢后,款款前行,行步之间风流秀曼,端得雍容华贵。苏焕不敢多瞧一眼,就将眼神移到另一个伫立在风雪中的少女烧鱼。烧鱼也看了他一眼,就垂下眼帘,脸上淡漠。 第三章 受辱 殿内雕龙镏金的炭火盆烧得正旺,里面还投了橘皮,迎面扑来淡淡的橘香,落在眉毛和脖颈间的雪即刻融化,微微带来凉意;原裸露在外面冻得无知觉的手和脸突然遇暖,只觉得痒痒的,恨不得挠上一挠,只是她不敢放肆--是什么时候不敢放肆了,她歪头想了想,是从被禁足开始,她慢慢收敛那乖张奢骄的性子,只是狂妄--她浅笑,怕是永远也收敛不了狂妄性子了! 沐挽挽款款而跪在如月色的薄烟幔帐前,水烟帐子层层实实,将里面的人虚化成两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她行了个大礼,双手与上半身几乎要匍匐在地--她自然要行礼,她虽曾侍寝却无名份,既非嫔妃也非女官,却被拘在深宫,人们也只称她为“沐小姐”,她见了任何一个嫔妃和女官甚至有诰命封号的小姐妇人都要行礼--只是她先前不屑也不愿行礼,那人也曾由着她,她暗自笑了笑,自己当真是奢骄狂妄! “罪婢沐氏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人不说话--没有发话让她起来时,她只得保持匍匐在地的姿势。 也是过了很久,久到沐挽挽以为那帐子后面其实空无一人,那人才冷冷地道:“起来吧。” 沐挽挽跪直了身体--当然她不敢站起来,那人说“起来”可不是真要你起来。她又在心里笑笑,果真是了解他啊! 那人冷声道:“既然知道带罪之身不可觐见,又为何私闯本皇寝宫?” 不是经他同意传她进来么,何来私闯一词?她又忍不住笑了笑,明日传出去,大概又会成为茶余饭后谈资--那奢骄狂妄的沐小姐因私闯皇上寝宫而被赐死,这下想必会粉碎诸多少女的美好梦想--多的是女人想踏进这间寝宫夜侍呢,这可比被翻牌子侍寝更荣耀无比。 她轻声说:“罪婢知罪,请皇上宽恕。” 那人沉默了一下,又冷道:“既然无事,那便退下。” 她浅笑,手捧圣旨说:“皇上,我说过,如您要我死,我眉头绝不皱一下;如您不愿动手,我便自行了断。这道圣旨还请收回,莫要寒了天下黎民贤士的心。您,只需赐我一杯鸠酒即可。” 她原是想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款款离去,这样显得她多绝情--只是她没有。 “狂妄罪婢竟也敢自称我!” 突地一盏杯茶直直朝她砸了过来,她不偏不躲,她只觉得额头一阵刺痛,那茶杯连热茶砸在她额头上,哐啷一声碎裂成几片,茶水兜头兜脸浇下,幸得那茶水非滚烫,不然可真要起泡--有温热的血滴落在地板上,一滴两滴三滴……她细细地数。 “滚!”那人怒道。 “是。”她再行个大礼,正想起身。 “姐姐--”幔帐之内有个女子哀哀叫了一声,语调带上哭腔,任谁听了都柔情绕指。 沐挽挽略沉思了一下,就再行个大礼,道:“罪婢沐氏拜见沐贵妃,愿贵妃长寿无疆,平安喜乐。”不待那女子作何回答,就款款起身离去。 走出门外,扑面而来的风雪,脸上的茶水和血很快就凝成霜。烧鱼见她一脸血,只吓得腿软手抖,忙上前来扶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苏焕也是惊了一跳,只是他不敢上前来相扶--身份的差别,他不敢造次,只敢远远作揖:“沐小姐受了伤,赶紧送回去罢。” 沐挽挽道谢:“谢谢苏将军通报,此恩情无比为报。” 苏焕道:“不敢不敢。” 烧鱼向苏焕曲膝行个谢礼,就扶着沐挽挽朝沐心园方向走去,风雪更大了,天地灰蒙蒙一片。 路面很滑,两人走得不快,有宫女太监见了她们,也是愣住,只是无人敢上前问,深宫院墙的生存之道其中一条--别多管闲事。 烧鱼以为自己会哭,但她没有,她觉得自己从这一天开始,她已经很坚强了。 走了约莫一柱香时间,两人才走回到沐心园--那沐心园实在偏远! 第四章 有希望才会有绝望 小福在院内焦急地等着,他早早就烧了热水和生了火炭,看时间有余还煮了热粥--虽然说是禁足,但用度却不曾克扣过,仍保留已有的小厨房,不过当时谴走绝大多数婢女和太监,仅留他和烧鱼侍奉在侧,但皇上待沐小姐的确不一样,他也常夜宿沐心园,当然他是夜深人静时才来天未明就走,只是不知道为何今天突然一道旨意竟然降沐小姐死罪--或许沐小姐见上皇上一面就能扭转局面了呢,小福内心仍抱一丝希望,毕竟皇上当年对沐小姐的恩宠是看在大家的眼里,真真是捧上了天去摘那星星月亮--只是小福不知道,捧得越高摔得越痛-- 当他看到沐挽挽一脸血一脸霜的模样和烧鱼那悲痛绝望但仍沉静如水的小脸时,内心的震惊真是无法形容--那一刻竟比听旨时更绝望,原来有希望才会有绝望。 他赶紧上前扶沐挽挽进了里屋,沐挽挽和烧鱼径直走进内室--因他是太监不便进内室,就止步内室门外,他赶紧提了两桶热水放在内室门边上,唤了烧鱼提进去,然后又急急忙忙去盛热粥,想着热粥定是不够的,就含着泪杀了一条鱼清蒸。 内室有个侧屋是用于洗浴用的,烧鱼提了热水倒在浴桶上,沐挽挽脱了衣服就泡在水里,热水驱走一身寒冷,她这才缓回神来--真的是太冷了!她想,这破败的身子真是越来越不禁用了! 烧鱼绞干毛巾细细将沐挽挽脸上的血块擦掉,幸好伤口不深,血已经凝固,她又拿来金创药膏细细涂抹在伤口上,再缠上纱布,再戴上攒珠抹额来遮掩那道伤口。沐挽挽由着她折腾--如果不由着那丫头,她又该哭鼻子了! 泡完热澡后,沐挽挽由着烧鱼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套衣服--等她穿戴好后,不由地想笑,那傻丫头简直是要把她包成团子! 小福已经端上热腾腾的粥和一条清蒸鱼,那香味直沁入鼻尖,引得沐挽挽食指大动,连着吃了两碗粥和小半条鱼,才觉得不饿了,她笑着看呆坐一边的烧鱼和小福,几乎没有动筷--自禁足后她嫌弃一个人吃饭无聊,就“命令”烧鱼和小福两人同桌共食,烧鱼跟着她时间最长了解她的脾性也不扭捏,倒是小福连连磕头道折杀奴才不敢坐上来,但时间长久互相了解后才不闹别扭。只是今天,他们心事沉重,哪里吃得下。 “快吃吧,凉了就有腥味。”沐挽挽给他们俩各夹了块鱼肉。 烧鱼和小福含着泪埋头扒粥,吃完默默收拾碗筷,无声无语。其实大家心里明了,只是不愿点破--至少在沐挽挽面前要装着云淡风轻。 是的,沐挽挽除了外人所道“奢骄狂妄”的性子之外,大概只剩下云淡风轻的性子了,即使皇上常来夜宿沐心园,她也不曾开口请求解除禁足之令,她不屑也不想。未禁足前,因皇上的恩宠,门前来客如过江之鲫,好不热闹,她懒得应付,常借病拒访;禁足后有禁军驻守门外且严令不得探视也无诏不得出,她更是乐得自由自在,常练字弹琴或者酿酒--院子里埋了很多坛酒,三人常常饮酒作诗对歌,无那拘人的规矩倒是过得有滋有味自得其乐--如果不是那一道旨!小福想,这样老死宫中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勾心斗角--只因这位沐小姐真的是容易相处的人,就算奢骄狂妄也是个好人!他一时觉得世道真是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明明与世无争的人,明明热爱自由的人,却被拘在深宫墙院内,得了皇上至尊恩宠却仍无名无份,如今被一道旨意赐死而且还是那样残忍的死法——这样一想心里更是悲绝,只道这深宫高墙内全是阴谋,命悬主子一念之间由不得自己做主,不晓得自己哪一天无端惹祸而招来杀身之罪,死了也是尸抛乱葬岗做那孤魂野鬼。 烧鱼服侍沐挽挽上床休息,她正打算靠在床沿边眯一下眼,沐挽挽拍拍床边,示意她睡上来,烧鱼想了想,就顺从地爬上床,盖了被子,窝在沐挽挽身旁。 沐挽挽朝她笑了笑,轻阖上眼皮。今天确实很累,不一会儿就睡沉了。 烧鱼睡不着,两眼空洞无神瞪着帐顶。 过不久,听到沐挽挽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烧鱼悄悄起身,走出内室。小福正在内屋的门槛上打瞌睡--他也没有睡着,他一听到烧鱼的脚步声,立马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向她。 两人用眼神交流一下,示意都离开内屋,外面天寒地冻也实在无地方可去,两人只能到小厨房--明天就是正法的日子了,总要做一顿好的送送小姐。 两人在厨房里忙活开,生火掏米洗菜,烧鱼想,做个梅花糕吧,小姐喜欢甜点,于是又跑出院外,折了一枝梅花。 第六章 嫁衣 依然是烧鱼服侍沐挽挽沐浴更衣,沐挽挽将烧鱼冻僵的双手放在热水里,烧鱼只觉得那股暖流从指尖扩张游走心脉,一会儿身体才暖和回来。 沐挽挽任她细细擦洗身体,烧鱼看她遍体情yu过后留下的暗红抓痕,绝望的心突然又涌起一丝希望--若皇上真的绝情,怎么会在小姐被赐死后又过来与她欢爱?她不懂男女之间的情爱,有些时候不是因爱而有欲,只是她瞧皇上虽将小姐禁足一方院子里,但他常夜里偷潜入园与小姐欢好同眠,后宫或清纯或妖艳或骄贵的嫔妃多如雨,除了沐贵妃多分一羹恩宠,算起来皇上与小姐同眠次数最多,这哪里是绝情?烧鱼心想,也许是皇上气在心头难咽,故颁了旨为难小姐,这只是情人之间的闹别扭呢。小姐性子倔强,极少低头认错,两人常常冷战,她还见过皇上狠狠刮过小姐耳光,但过后还不是消肿去淤的药膏一瓶瓶送来沐心园,再过两三天依然过来宿眠。烧鱼这样一想,暗暗放宽了心,只觉得皇上肯再来沐心园,即使再让自己在雪地上跪上一天都值得。 “拿紫檀箱底的那套衣服过来。” “啊?”烧鱼一时反应不过来,那件衣服不正是小姐绣了五年的嫁衣么?这时候穿--她心下一沉,刚刚宽了的心又揪紧起来,她不敢多问,低头退出侧屋,在里屋衣橱里翻出紫檀木箱,将那件正红色嫁衣捧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摆在屏架上。 这时皇上在站在里屋由苏焕细细系好腰带,再扣上一枚螭龙焚风踏云吐珠嬉戏紫玉佩,身体修长,宽肩窄腰,面容俊美,但气势逼人。 沐挽挽任烧鱼将那繁复层叠的嫁衣一件一件穿戴好,三千青丝用红绳束绑,随意垂在腰后,由烧鱼搀扶着款款行出内室。 室内已经掌灯,那人站在一幅字画前久久出神--那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似出自女子之手,但他知道,真真实实是那女子写的。 这时烧鱼才发现,室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好几个人,除了皇上和苏焕,还有钱喜和今天早上一起传旨的两名太监、三名禁军,她一瞧这阵势只差要崩溃哭出声来,可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死死地咬着嘴唇。 钱喜抬头看眼前的绝丽女子,只见她一袭正红色嫁衣,逶迤拖地,式样繁丽雍容,里三层是越罗烟笼蜀锦,金丝银线绣满攒枝千叶海棠,用的竟是蜀绣十二种针法,针脚细密,虚虚实实,绯红花朵团团簌簌压绿枝,花开灼丽夭夭,外三层上薄烟红霞罗纱,亦用银线勾勒绿叶边滚,花枝绞缠悱恻浓染春烟,缓缓行走间纱衣仿若波光流动,如烟如霞--想来她喜爱海棠到了极致,那一身嫁衣除了绣满海棠竟无其他图样--钱喜想起沐心园栽种的全是西府海棠,心下了然。 再瞧她容颜姣丽绝尘,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眉目如画,皓雪肌肤,一头流云似的青丝轻拢身后,拂柳之姿步步生莲,眸光流转间端得是风华无双,绝世独立。 第七章 一段伤心画出难 钱喜上前一步,一展那明黄色绫绵织缎描金祥云瑞鹤的圣旨,捏尖了嗓子扬声道:“罪婢沐氏沐挽挽听旨。” 又是传旨!烧鱼心想,会不会是赦免小姐死罪的圣旨? 沐挽挽在那人面前自然不会放肆,缓缓跪下,烧鱼自然跪在她身后,沐挽挽款款而拜,语气缓慢但清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钱喜正式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婢沐氏,为私欲而通敌叛国,谋权篡位,大逆不道,且行为乖张奢骄狂妄,世道不容,原赐五马分尸翌日正法,吾皇心善仁慈,念其伴君二十余年呕心沥血,感其有悔改之意,改赐鸠酒一杯,留全尸,钦此。” 钱喜将圣旨小心收卷起来,极为恭敬地双手捧上,道:“请罪婢沐氏接旨。” 烧鱼惊得魂飞魄散,呆呆地看着沐挽挽-- 沐挽挽轻启红唇:“罪婢沐氏接旨,谢主隆恩。” 在这深宫高墙内,即使一道圣旨赐死,你也得怀着感激之心叩谢龙恩。沐挽挽浅笑,怪不得人人都妄想坐上那个紫檀八宝云蝠云龙纹雕宝座,代表拥有生杀予夺掌控天下的至高权力,一念之间即可改变人的一生--没有人愿任人鱼肉,尤其是乱世。 有一名年轻太监端来一盏描金玉瓷,沐挽挽素手接过,眉眼里全是笑意--这一幕落在钱喜眼里,更是心惊,他未晋升为宣旨太监时是在内务府值差,自然见过各种被赐死之人,不管如何高贵清冷,那一刻总会如癫似狂哭叫饶命或者直挺挺晕过去,有哪一个竟是如此温顺,甚至是唇含笑意,颇像小女儿家饮桃花酒作诗对词浅笑嫣然,似是不知饮的是毒酒。 烧鱼待反应过来,尖叫:“不!不要!小姐……皇上开恩、皇上开恩……”作势要扑到皇上脚边磕头,被另一名年轻太监死死抓住肩膀动弹不得,并往她嘴里塞块布,她呜呜地嚎哭,渐渐声弱,直至无声。 “你……有可什么遗言?”那人突然问道。 沐挽挽摇头,浅笑,轻启朱唇,饮了那一杯无色却辛辣的鸠酒,一滴不剩。 年轻太监将烧鱼拖出门外,她如濒死之鱼目眦欲裂,痛不欲生。 那人亲眼见她喝了那酒片刻才离去--他算好了毒发时间,自然不愿见她毒发身亡惨状,刚刚温存见过她娇媚入骨,只留美好回忆罢。沐挽挽心说,古人云男人薄唇自然薄情,她偏还不信,果真让她吃了大亏。 她端坐在榻几上,细细回想这二十余年,忆及美好之时,低头浅笑。 如果再遇见那一身泥一脸灰嚼着眼泪却倔强不肯哭的少年,她还会不会递过一个热馒头给他?沐挽挽心说,会的,当然会。 那少年说会来看她唱戏,只是一曲唱罢,众人离席,她从日暮等到黄昏,又等到星光满天,终是没有等到那少年。如果再重来一回,她还会继续等吗?沐挽挽心说,会的,当然会。 如今她终是解脱了,一切都作了结。 门外风雪终于停了,厚雪压断梅枝,“啪”的一声折断落在雪地上,红梅盈雪,犹如朱砂,甚是惊艳。 只道是,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第八章 无情大火 深夜,一声声尖叫“走水了!走水了!”并伴随着阵阵敲锣声撕醒在墙角打盹的夜官的好梦,他正梦见骑高头骏马荣归故里意气风发之时,就被这尖叫声吓得激灵灵醒来。他赶紧循声跑过去一看,这下可不得了了,那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映亮了几个小宫女惊慌失措的脸。他赶紧跑去太平水缸盛水灭火,无奈走水的院子偏得很,待他跑个三四回,那院子已经被烧成灰烬。他看见一个逢头垢面、衣服被烧出几个大洞的太监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全然无视前来扑火的其他宫女、太监和巡夜的侍卫。他仔细辨认一下,认得正是这小院的管事太监。 “糟糕!”夜官突然惊出一身冷汗,经夜风一吹,整个人如同置身冰窖凉透入骨。这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竟不见走水的院子里的贵人和她的贴身侍女。 “皇上驾到!”夜官听见正是朱明海公公声音,未见皇上真人,已经跪下一片人。他跪在人群中,把头伏低,企图将自己隐藏在黑夜里。 “可有人生还?”朱明海公公捏着嗓子问,尽力掩饰因颤抖变了调的嗓音。 夜官眼角余光瞥见那一双棕黑鞋子站在自己跟前,心眼着实揪紧,他颤颤巍巍地正准备叩头请罪,却不想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回皇上,院子、院子找到两名女子……”声音不大,但在如死一般寂静的黑夜里每个人听得无比清楚,字字听来胆战心惊。 木柱上仍有零星火苗发出毕剥的燃烧声,偶尔还叭的一声爆裂开,火光摇曳晃动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在黑夜里特别诡异。 夜官头顶大汗淋淋,他已经嗅到一股恶臭,这味道在记忆里是十分熟悉的,那年乡下发大水,水退后瘟疫扩散,村里染了病疫的不管是活的还是死了的,都被圈在一个废弃已久的庄户里,朝廷派了重兵层层围住,也是在一个夜里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那一夜整个村庄上空都弥漫着诡异的香味。他那时尚年幼,只晓得饿得两眼冒星,他还迷迷糊糊地问母亲是不是在烤鸡,母亲吓得死死地捂住他的嘴。 有人将找到的“两名女子”用担架抬了上来,怕惊了皇上,也不知道扯了谁的手帕覆盖在两名女子的脸上,帕子黑乎乎瞧不见描纹。 那惊魂未定的太监一看担架上的两名女子,突然哀哀地嚎哭起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担架前冲,早有侍卫眼明手快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使他动弹不得。 皇上一听有人找到两名女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担架,双目紧紧地盯地那两具尸体--只能称作尸体,都烧得肉焦如炭,任谁瞧上一眼都知道无力回天。他身形晃了晃险些晕倒,朱明海眼神手快伸手扶了扶。皇上推开朱明海的手,步子虚浮踉跄地走向担架前,想揪开那层手帕,却又下不去手,怕证实了所想。 苏焕不由地捏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也不觉得疼,眼眶酸胀似有泪涌,那红衣素雪的女子淡然浅笑和那倔强削瘦的少女悲痛欲绝仍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如此鲜活的生命明明历历在目,他仿佛还听见那少女戏笑他“呆子”,是的,也是在这样一个夜里,大家围着火煹弹着胡琴,不同的是目之所及是广阔无垠的星空和草原,如今是宽宽窄窄的四方院满目疮痍。 “挽挽!”皇上轻喃,似是梦语,又像是惊醒之人,急叫:“太医呢?” “臣在!”一名太医回答道。 “快,快看看。”皇上神情似癫狂状。 “皇上,贵人已殁,请皇上节哀,应保重龙体!” 那一抹明黄身影终是没有支撑住,朱明海和苏焕险险扶住他,才惊觉皇上已经晕阙过去,慌忙扶上撵轿抬进就近的院子里,太医把了脉,开了药方并吩咐药房熬来汤药,喂了几羹才幽幽转醒。皇上醒来睁着眼空洞洞地盯着窗外,直到天际发白,才嘶哑地说:“封沐氏挽挽为妃,号姝,葬入皇陵。”未待朱明海回应,他又自主自语说:“好,好,算你狠!”像笑又像哭,神情悲痛。 朱明海不敢上前劝慰。 眼前的皇上,沙场杀敌千万震摄蛮胡四方,夺宫逼位心狠手辣,待稳坐皇位孤力平扫旧族残部,冒天下诛伐推行新政策,将国运推向前所未有的繁盛,世上也有不怕死的旧族寒士抒文暗讽他是弑父杀兄盗国叛贼,却仍无法掩盖他的丰功伟绩,正如他登位只用一句便平息文人学士的笔伐,正是这句“孤,三年内平定天下,国昌民盛,否,位让贤者居之”。偏偏这个神一样的男人,却是极不易相处,心思多疑,但凡扯上与沐心园那位女子总能掀起腥风血雨,朱明海断断不敢冒死进言。 夜将逝去,黎明将至。 第九章 说书人 夜官对那一场大火的最后回忆,仅是该院子的贵人被追封为姝妃,听说还被葬入皇陵,当然只是听说,他甚至还听宫女说,自那一场大火后曾有路过的宫女依稀能看见那一抹大红嫁衣徘徊在院子里,看见的可不只是一个宫女,于是越传越神乎,原本偏远的院子更加清冷,那院子被仿原重建,屋内摆设仍如先前一般,如今看不出曾被无情大火吞噬的疮痍,却因无人居住平添神秘,院子里的海棠树自然是烧不死,待来春吐丝抽芽,伸向天空的枝叶和风细说过往。 再过些时日,慢慢无人再提及沐心园。在深宫侯门里,多是的新鲜事物,正如春日里的花园,折了一朵,仍还有更俏丽的花朵儿迎风招摆。若不是宫里的织娘常常惋惜那一身大红嫁衣绣工精繁技艺无人可比,夜官大约也快忘记此事。哦,忘了说,那织娘是他的老乡,他认她作干娘,在宫里讨多个活路,这亦是生存之道。 自那场大火后,弘元帝病了些时日,太医道是旧疾复发,一连休朝三日,皇后娘娘侍疾在侧。沐皇贵妃深居雪棠园,托病婉拒他人探访。沐心园仅存活的管事太监小福被分配到雪棠园,听说他神智时常犯糊涂,但沐皇贵妃却喜欢传他到跟前说话,任他一说就是一天,也不知道沐皇贵妃是否听得烦腻。 再过个把月,即将迎来腊八节,宫里头人人忙碌起来,尤其是皇后娘娘。 今年的腊八节尤为隆重,腊八节除了祭祖敬神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首次海外征战的四方军队传来捷报,海外浮桑国被纳入大胥国版图,主帅徐秞将军奉皇命回京职述。坊间盛传当今皇上与四方军主帅有“一粥之约”,约的正是徐将军于四个月内拿下浮桑国并赶回京都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 大胥国人对四方军敬畏如神衹,蛮族外敌亦是闻风退兵,有人传四方军是四百万大军,也有人传是四十万大军,更甚有人传仅四百来人,个个猛将如云,神出鬼没,主帅更是被传如战神再世,引得适龄女子都竞相打听,但也仅闻其名却未见其人。 说书人在茶馆里绘声绘色道:“……徐将军剑眉一挑,计上心头,心道,“这倭人虽诡计多端,却到底是个蛮族,思想并不开化,不懂作战计策,我只需声东击西,不肖两个月便能引起倭国内乱,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入囊中。于是面上不露声色,淡然与倭国国主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倭国国主目示国后,国后双掌一击,便有一名歌姬缓缓移步上前,曲身行礼,抚琴弹唱一曲。那歌姬自一出现美目勾魂,大胆而热烈地胶着徐将军,作风开放,此女姓甚名谁,原来正是倭国第一名姬,长得娇美媚惑,引得倭国高官达贵者竞相奉礼只为见其一面,然此名姬却心高气傲,将求娶媒人屡拒门外。却不想听说大胥国使臣访国,听闻战神徐将军之大名,早已心生爱慕,故自请献舞。此举正中倭国国主心意,看惯这后宫佳丽绝色的倭国国主每每见了这名姬仍惊叹为天人,若不是忌惮国后威严,早已纳入后宫,而如今却暗暗幸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战神再怎么厉害也是男人。却不想徐将军目不斜视,任名姬秋波暗送也淡然如水……” 茶馆里的人听得出神,尤其是听到徐将军视美色如粪土便会心一笑,有一名汉子抚掌大笑,道:“莫不是那倭国女子与大胥女子长相不同,在他们眼里的美实则丑钝无盐。”此话引来诸位的大笑,这笑饱含对徐将军的崇敬。 这说书人并不恼有人打断他的故事,相反他是个聪明的说书人,他熟知如何勾引听者的好奇之心,道:“这位好汉所言差矣,那名歌姬美如天仙,身段妖娆,加之精通音律,能歌善舞,非好汉所言貌若无盐……”话正说到这,就有一年约八岁小童上前俯耳朵轻语几句,只见说书人脸色一喜,就佯装咳嗽一声,双手抱拳作辑道:“各位好汉,实在抱歉,在下家里有要事,若听下回故事,大家明日请早,告辞,告辞!” 茶馆众人倒也不拘着说书人,有人亦抱拳作辑,三三两两散场。 说书人随着小童左拐右拐几条胡同,进了一个小院,再从小院的偏门出来,经过一片竹林,然后就见到高门大院,说书人拍拍铜丹漆金钉朱雀铜环,马上有人开了门,是一个白发老者,老者朝说书人作辑,态度恭谨,道:“徐叔回来了!” 说书人着急道:“苏老头,将军呢,回来了没?” 白发老者笑道:“将军正殿觐见皇上,倒是派了烨儿回来传话,让徐叔莫心急,晚些定回来与徐叔秉烛饮酒下棋。” 这句说得说书人心花怒放,大笑:“这小子倒是心细,知道我这糟老头急性子,要是不传个话,我就去正殿捉他回来,哈哈哈……走,看看烨儿去。” 白发老者亦笑道:“只怕徐叔认不出烨儿了。” “哦?长高了,还是晒黑了?”说书人笑道,与白发老者有说有笑穿过偏殿,来到正院。 正院有一少年背向鱼缸,未卸下一身盔甲,身形颀长挺拔,长年从军练就一身正气凛然。少年听力极佳,远远就听见声响,转过身,恭谨地朝说书人半曲膝盖,道:“烨儿拜见徐叔。” 小童像一只兔子猛地飞奔扑到少年怀里,糯糯地叫了声:“烨哥哥。” 少年有些呆愣看着小童,直到小童眨巴眨巴地大眼朝他笑得天真烂漫,他才反应过来,抚着小童的脸庞喃喃细语:“可是烊儿?” 小童咯咯笑道:“正是烊儿,烨哥哥不记得烊儿了么?” 少年将小童搂进怀里,手臂却是不敢用力,将下巴抵在小童的额头,也笑道:“怎么会忘记,忘记谁都不敢忘记烊儿。” 说书人一脸欣慰地看着那少年,虽板着脸,但眼里的笑意却溢出,道:“还不起来?” 少年恭谨道:“是。” 说书人问:“将军可捎什么话?”虽然听白发老者复述了将军的话,但他还是想再听一回。 少年道:“将军让徐叔温好酒,今日定与徐叔下完那一盘棋。” “哈哈哈……臭小子,倒是惦记着一盘未下完的棋,看来棋艺进步不少才敢放此厥词。”说书人大笑。 第十章 战神将军 此刻,这位屡屡创造神话的战神将军在朱明海的引领下,步行穿过一座座重檐庑殿顶殿室,在一座红墙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殿室驻步,朱明海公公前去禀报通传,不肖片刻便疾步走出来,却被立于青砖玉瓦间的成年男子俊流风采迷了眼,一时有些恍神-- 这位战神将军年约双十,一身戎装,虽远路风尘,面上却无疲惫神色,再细看,眉如剑挺,英秀多姿,五官立体如刀刻,乌发盘束,濯濯如琳琅珠玉,浩浩如蒹葭玉树。皇上许他骑马入宫,佩剑入殿,但他却谨言慎行,脱冠卸剑步行,不骄不躁,他曾听戏文里唱君子萧肃如玉行世朗朗如日,说的不正是眼前这位战神将军么? 朱明海敛眉恭谨道:“徐将军,请。” 战神将军微微颔首:“有劳朱公公带路。” 战神将军抬头一看门楄三个字“弘英阁”,字体风流狷狂,心里暖意涌来,他想起那一张如春花月柳的脸庞,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与他辩道论经,但眼里却是满满的戏谑,巴不得太师的长尺“啪”的一声招呼在他身上,而他结结巴巴辩上两句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拉开架势扭打一块,最好能糊“他”一脸泥。再后来,他算是了了儿时心愿糊“他”一脸泥,却惊觉怀中之人竟是女儿身,他为此惶恐了半日才接受事实,却被这胆大狂妄的小妮子拉下浑水,这一隐瞒欺君就是十年,为她圆了数不清的谎言,为她解了数不清的困局。而如今时隔三年,不知道她过得如何? 徐秞迈进门槛,朱红大门随后被朱明海掩上,殿堂里头站着一个明黄锦衣的男子,双目深邃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徐秞一时不能分辨这浓烈的情绪,像是悲痛,又像是愧疚,他心里头忐忑不安,关于她的事情,早有隐报,但他不相信,他一路疾马狂奔回京,不容自己胡思乱想妄加猜测。他想她一向聪明伶俐,困于敌军牢狱也能拨险反局,她虽困顿于深宫,无名无份,却是心甘情愿。他想起三年前远赴疆外,弘元帝曾对他许诺:“朕定不负她深情。” “臣徐秞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徐秞单膝跪地,却被一双手虚扶住。 “徐大哥快请起。” “皇上!”徐秞耳力极佳,虽然知晓隔墙无耳,但深宫内院最是拘君臣礼节,一个行差踏错就会惹来文官腐士弹劾,他有赫赫军功在身,最惧的就是一句“功高震主”罪名扣下来,他不得不谨遵臣仪,不敢逾池半步。 “今日非正式殿见,且无外人在,徐大哥不必拘那繁文缛节,你我是出生入死的结拜兄弟,徐大哥为我守护江山,路遥霜重却不怨劳苦,胥弟心里感激,怎敢让徐大哥再跪拜我。” “这是臣应所为。”徐秞道。 “今日无君臣,仅你我兄弟。” “是。”徐秞无奈笑笑。 “徐大哥请入座,且仔细与我讲讲,那海外倭国是如何拿下的?” 徐秞虽心焦却也不敢形露于色,耐着性子和皇上讲四个月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倭国前后经过,之后再絮絮聊了边疆琐事,已经夜幕低垂。弘元帝留了徐秞用膳,徐秞只得恭谨谢恩。待徐秞走出殿室,内心郁结,他始终找不到机会询问她的事情。他看着掌了灯的深宫,夜色里层层叠叠的琼楼玉宇,虽美如仙阁,却隔了人心,皇上虽称他“徐大哥”,他却不敢再叫皇上“胥弟弟”,哪怕问一声故人是否安好也不敢随意。 等朱明海领徐秞出了宫门,朱明海道了声:“将军慢走。”徐秞张了张口,但最后还是没有问出那一句,他心知即使他问了,人精似的朱明海也不会回答。他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任马夫将马车缓缓驶向徐国公府。夜深人静,只有马车辘轳声,声声敲打在徐秞的心上,徐秞只觉莫名悲戚,他想:“若是那时能带走你就好了。” 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握着一块玉,筋骨分明。 第十一章 差点酒后吐真言 徐秞回到徐国公府时已深夜,说书人早已等得心急如焚,他心里作百般猜测,心想:“那臭小子不会真的因那女子之事顶撞皇上吧?”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大可能,那臭小子儿时虽淘气精怪,却也是个懂审时势之人,断不会如此鲁莽。可情字又困顿多少人?正胡思乱想之时,就听到一声:“师公。” “你、你这个臭小子!”说书人冷不防丁给吓了一跳。说书人看着立在月光下的成年男子,突然眼眶发热。三年前,他连夜出发向他告别,杀胡退羯,战绩赫赫,现今明明四方八城安稳平定,他却镇守北境;一年前更是上书自请亲率开拓海外贸易,通关引商,谁想时日不长沿海城井受到浮桑国的扰乱,他于是出使浮桑国,不到四个月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浮桑国,将浮桑国纳入大胥国版图,并推出新政策允许浮桑国自立君主自治管辖,双方签订友好通商条约,每三年向大胥国上贡朝拜。若不是那女子之事,也许这臭小子真的再也不踏进京都一步。 “师公!秞儿不肖。”徐秞双膝跪地,正正经经行个大礼。眼前这个老人,是他父亲的习武教学师父,无奈父母亲战死沙场,临终前托孤,这位老人原志于云游天下却不得不拘在国公府,将他一个襁褓婴儿拉扯大,还为他在波云诡谲的官场斗争里保住国公府上下几百人口,好不容易等他成年接管国公府,立下战功,原应在老人膝下侍奉,而自己却意气用事远赴边陲,老人仍代他管理国公府,府上尊称他“徐叔”。 “哼,你这臭小子倒也认得国公府的路!”徐叔本想板着脸竖个威严,但又实在舍不得责怪半分,赶紧扶他起来。 “来,臭小子,师公早就备下你喜欢的酒,在外可喝不上这么香的酒。”徐叔敲开一坛酒的泥封,酒香立刻弥漫院子。 徐秞像只兔子,鼻子嗅几下,一脸谗相。 两人杯盏交错,醇酒下肚,任外面数九寒天,心口也被酒捂热起来,徐秞絮絮和他说海外趣事却只字不提流离之苦,直到说得口干舌燥。徐叔尽管从书信能将这些趣事倒背如流,却仍想听这小子再说一遍甚至说上百遍也不厌烦。这小子小时候不善言辩,只热爱习武拉弓,前朝圣上感念徐家世代从军保家卫国功劳,特指徐秞为太子伴读,几堂课下来,竟被一个稚幼小儿辩驳得面红耳赤,还发誓三个月背不下诗书礼经他见了稚幼小儿就得“汪”上一声,任谁劝都不行。而如今,谁又能想到他竟是让蛮胡外夷闻风丧胆的“战神将军”。往事历历在目,老头无比感慨:“老夫算是不负你所托。” “师公,”徐秞迟疑了一下,有些试探地开口问,“你可知挽挽的事?” “……什、什么碗,你要大碗喝酒吗?哈哈……有,再倒一杯,喝!”徐叔舌头都喝大了,头一点就歪上桌子上,含糊不清地嘟囊几句,大约醉得沉。 徐秞有些无奈,只得扶老人上床,掖好被子才出走房间。 天边稀疏的晨星闪着淡冷的光,徐秞看了一会儿,刺骨的冷钻进脖子,柱子后边人影一闪,徐烨刻意压低嗓音道:“将军。” “此事查出什么线索?” 徐烨上前附耳轻声道:“请将军前移暗室。” 徐秞眼眸暗了暗,握在手掌间的玉热得发烫。 此刻,原本沉醉的徐叔突然睁开双眼,竖起耳朵,想听清门外两人的对话,无奈后一句话听不清楚,心里杂乱,他就猜到臭小子突然赶回京都一定是为那女子的事情。他装醉无非就为了逃避回答此事,他叹了口气,他不说但不代表臭小子就此会罢手。 第十二章 审问 夜官一觉醒来,只觉得手脚被束缚无法动弹,这才惊觉肌肉僵硬身体酸痛,像是被人狠揍一顿。他睁开眼,发现头被麻布罩住,漆黑一团。他竖起耳朵,也听不见声响,有些恐慌,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为何无缘无故被绑来这里,更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 正是寒冬腊月时节,那冷气直钻进骨头,不肖片刻他就冷得上下牙咬得咯咯响。 等了好久,头上罩块布使他头晕脑胀,他恍惚想大概今日命丧于此,罩布就被揭开,他倒吸一口冷空气,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这时他才发现站在他前面的是两个男人,豆大的烛火摇曳不定,他看不清这两个男人的面部,但是气势逼人。他们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站了多久,为何他没有听见脚步声,他屏气听了一下,发现这两人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像是两具鬼魅,他惊悚得簌簌发抖。 “你、你们是谁?”夜官颤声问,上下牙齿磕碰差点咬到舌头。 “我有事要问你,你一一实招,不得半点隐瞒,否则定叫你生不如死。”一个影子冷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狠厉。 “是、是。”夜官此刻只想保命。 徐烨问:“听说你目睹沐心园那场大火,你知晓是谁纵火?” 夜官胆战心惊道:“奴才不晓。” “啪!”一条鞭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挥出来,夜官“啊”惨叫一声,那鞭子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火辣辣地疼。 “大人、大人,奴才真的不知道,奴才、奴才只是救火的,真的不知道……”夜官哭叫。 “是否有一位贵人殁了?” “是,是,一位贵人和贴身侍女,这是、这是太医说的。” “你可亲眼所见,殁的是哪个贵人和侍女?” “是沐小姐和她的侍女烧鱼。” “你亲眼见到是这两人?” “没,没见,是宫里头传的,那沐心园仅住着沐小姐和侍女,还有一管事太监小福,小福已经疯傻,现场找到两具女尸,自然、自然是……” “烧成如何?” “奴才不晓得,只听宫里说,烧成……碳……看不清模样了……” “大火之前,宫里头可发生什么事?” “奴才不知……” “啪”的一声,鞭子再次招呼到他身上,夜官疼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沐心园被圈禁,无诏不得出,但那天,有宫女见到沐小姐和侍女,沐小姐还受了伤,夜里院子就起火了……” “可有人管此事,有什么结案之词?” “大人饶命,奴才真不知道,奴才也只是听宫里传,贵人被追封为姝妃,葬入皇陵,其他就真的不知道,大人饶命……” “那火烧了多久?” “不肖片刻,就成火海。” 这些说辞早已打听得来的,似乎所有人都确定那两具女尸就是沐挽挽和她的侍女,无人知晓火是如何烧起来的,此事并无结案,仅作草草册记,目睹此事的宫女内监谴走的谴走,死亡的死亡。这夜官原在宫里守夜,被一黑衣人从颈后一记重敲晕过去,被一路追踪过来的徐烨暗中拦下,徐烨与黑衣人拆招四、五下,由于在宫中不便打斗,徐烨一腿将黑衣人扫翻在地,一手挟持夜官潜逃出宫。 这夜官大约不是重要目击人物,不然不会仅派三流杀手杀他。应该问不出什么话来,徐秞转身就走,徐烨冷声道:“看好他。” 黑暗中有个声音回应:“是。”然后就回归死寂。 夜官心里哀叫,这都是什么人物,竟然半点也无法觉察他的存在。 “会和你有关吗?”徐秞陷入沉思,隐隐有些头绪,但又不能抽丝剥茧梳理清楚,他喃喃自语:“小丫头,你在哪里?” 第十三章 梦 午后天色仍旧阴霾,西北风将大旗吹得哗哗响,白色帷幔漫天飘舞,宫城里人人神色恐慌,母妃将他搂在怀里,眉目间有着浓烈的决绝。 城外厮杀声此起彼伏,从远至近,白缟素衣的小儿虽年幼懵懂,却也嗅到危险气息,从眼前华贵锦衣男子散发出来。这男子缓步拾级而上,他自然认得这男子,他前几日还教他如何挽弓射箭,他赠他的小匕首现正别在腰间呢,他也常带宫外好吃的点心给他,他总是语气溺爱叫他“笙儿”。 “胥皇叔好大胆子,皇上尸骨未寒,你竟敢带兵闯殿,禁卫军将这叛贼拿下!”母妃厉声喝道。他从未见过母妃声严色厉,他记忆里的母妃总是温柔安静,常常在所居庭院里的花圃树下静坐,目光却不时有意无意飘向红墙朱门,似在等待什么,有时一坐就是许久,直至院里掌灯,目光的希冀星光渐渐熄灭。 禁卫军涌上几个人,均被眼前男人左一刀右一刀砍倒,血溅在旁边宫嫔贵人身上,引来尖叫声。宫里的女子个个娇艳如花,曾几何时见过刀光剑影血溅三尺,有几个吓得直挺挺晕死过去。他不由地往母妃的身上紧靠。 “笙儿莫怕,过来皇叔这。”眼前男子语气轻柔对他说。 他瞪着眼前男子,这人正是他的皇叔。他常听宫女说皇叔是大胥国第一美男子,他那时颇为得意,有一个这样风度翩翩文雅博学的皇叔是件让人自豪的事,他记忆里的父皇不苟言笑,待他特别严厉,父皇最疼五哥,常常抱他在膝盖上坐,还允许五哥在渊月阁习字练武,父皇时不时赏五哥小玩意,对他连温和的神色都吝啬给,然而他在皇叔身上却能得到类似的疼爱。眼前的皇叔却不再是昔日的皇叔,眼里不再有以往的恭谦,而是狷狂张扬。 他见小儿不肯过去,眼睛示意护卫将他强掳走,母妃被一名护卫推倒在地,发簪掉在地上,瀑布乌发流泻下来,半遮住那张如梨花带雨的脸。 小儿手脚并用蹬着皇叔,死活不肯靠近他。他倒不恼怒,企图安抚小儿:“笙儿莫怕,皇叔不会伤你。皇叔一向最疼你,不是吗?乖,你去劝你母妃,不要作无谓抵抗,跟了皇叔,荣华富贵享不尽。” 母妃突然笑了起来,怒道:“痴心说梦,人在做天在看,你藐视皇恩,妄想盗国,天定不容你!” 皇叔厉目怒瞪母妃,拳头紧握,好一会儿才松开,尽量柔声说:“玉儿,你不是想有朝一日做大胥国最尊贵的女人吗?你不是想笙儿有朝一日贵为太子吗?你不是想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吗?本王许诺你……” “住口!”母妃怒道:“你还是人吗?你配做人吗?你皇兄灵堂在前,尸骨未寒,你竟敢、竟敢出言不逊,大逆不道!” “他有什么好?他待你好吗?”皇叔发了狂似的怒吼,“他后宫三千,眼里哪里有你?你日等夜等等来什么?他说的话有哪一样做到了?”皇叔狠狠闭上眼,又睁开:“玉儿,我能给你想要的,只有我能给你。” “但我不稀罕!”母妃冷笑:“我想要的,他已经给我了,我已知足。” 母妃深情地望向父亲的灵牌,一脸幸福,一如昔日她在座下,轻轻抬目注视远处的父皇,温柔动情。突然母妃冲撞开护卫,一个箭步跃上城边-- 皇叔目龇欲裂:“玉儿,你、你下来……” 小儿也哭叫:“母妃!母妃!” 母妃狠戾地盯着皇叔:“胥飞鸿,你这乱臣叛贼,我用死亡诅咒你!”母妃手指皇叔,厉身道:“你,生不得安宁,死无处安葬,求不得,带不走,盗国罪名火烧烙炮,人人唾之,世代永受业火煎熬,不得翻身!” 母妃深深地看了一眼小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胥华笙,你要活着,替你父皇报仇!”说完,仰面跌落-- “玉儿!” “母妃!” …… 凌霄殿,沉香缭绕,水烟帷幔内,睡梦中的男人猛地睁开眼睛,额头渗出细汗,胸口起伏,拳头紧握。 他呆坐好一会儿,才起身推开殿门,惊醒殿外守夜的朱明海,朱明海赶紧起身请安:“皇上。” “什么时辰了?” 朱明海瞧一眼漏沙钟,道:“回皇上,约莫四更。” 他走出殿门,朱明海见他仅穿里衣,赶紧找了狐裘给他披上。 他站在墙边,远近楼阁影影绰绰,无星无月,他想起母妃那个决绝的一跃,改变了他的命运。 过往再不堪那又如何,朕如今贵为天子,拥有生杀夺予的至高权力。 胥华笙,曾经卑贱如泥的名字,如今是震慑四海八方的一国之主。这天下,这万里锦绣江山,有一半是大胥国的,那些人再不敢叫他贱奴,自然再无人敢叫他“胥华笙”。 “胥华笙!” 他仿佛听见人有唤他,他回头一看,却无人影,不禁苦笑,那个敢连名带姓直呼他“胥华笙”的女子已不在了啊! 弘元帝垂下眼眸,神情寂寥。 第十四章 云顶天宫 在大胥国,你随意街头拉一人问:“你可知往云顶天宫怎么走?” 此人一定会笑嘻嘻指路给你:“呐,京城最热闹的地儿。” 一个穿着牙白素色华头挽方巾的年轻男子此刻就站在“京城最热闹的地儿”,左瞧瞧,右瞅瞅,不禁“扑哧”一笑。他沿路听人说“云顶天宫”的各种事迹,他原以为既然叫“云顶天宫”自然远离人烟地儿,天宫应是辉煌奢华,应是神秘不可测的门派组织,却不想竟是如此接地气,这根本就是普通井市嘛! 他好奇四下闲逛,说是普通井市,却又极不普通,他所逛过的市集就是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车马粼粼,但这“云顶天宫”并非如此:云顶天宫建有七层,每一层商铺紧挨,商铺招牌旗帜悬挂在外,你所能想到的酒肆茶馆布庄金铺药店墨斋客栈应有尽有,人流穿梭如织。让他颇觉新鲜的是楼层间除了楼梯,竟然还有可升降的小木室,小木室可容约六人,人走进去,有人替你掩上门,木室缓缓上升,从一楼到七楼,再从七楼缓缓降至一楼,神奇无比;他还发现他一间从未见过的店铺,名曰“报馆”,走进一看,内室装饰简单,红木大桌摊着几十份纸卷,仔细一看别有意思,纸卷用的是薄心纸,按期数排列整齐,名曰“盛京商报”,每一期内容从小说诗赋到地理风俗、从家常琐事到官吏秘闻、从海外内陆到占星卜月,更甚至竟然开专栏对时事评论分析,或褒或贬;更有商铺刊了印花,写“凭此印花到店购买商品可享店神秘赠礼”等等,看得眼花缭乱却又新奇百出,再细看每一纸卷都戳个小红印“云顶天宫”。红木桌有一木箱,边上写着“每份二两,投钱自取,不设找零。” 这就是所谓的“云顶天宫”啊!年轻男子目瞪口呆! “这位小哥,需要买份“商报”吗?”有一个穿着青蓝布衣的男子问他,从他装份看明显是招呼客人的小二。 “在下想求见“云顶天宫”的少宫主。” 店小二打量一下这年轻男子,看他衣着布料虽非上乘,却也精致华贵,描纹不是出自大胥,应是别国富家子弟,笑道:“这位小哥从外地来有所不知,云顶天宫有一规矩,就是每月三日、十日、二十日才礼待,明日就是二十,小哥还请早些。” 年经男子道:“但在下确实有要紧之事找少宫主,还请代为通传。” “这位小哥,再要紧之事,也是要明日礼待再见。” 年轻男子想了想,将身上一件香囊摘下来,递给店小二,道:“你且拿这个给少宫主看,少宫主若不肯见我,在下便明日再来。” 店小二见年轻男子态度坚定,有些为难,这云顶天宫的规矩自立下来,极少破例,哪怕是当朝亲王贵族,当家说不见就不见。这一个绣纹普通的香囊哪能入当家的眼,但他也非井底之蛙,知道有些看似是普通的东西却贵于黄金千两,他马上接过来,道:“小的且让二当家的过过眼,这位小哥请稍侯。” 店小二捧着香囊钻进内室,一会儿引一位年纪约莫四十又三的男人走出来,应是店小二所说的“二当家”。二当家朝年轻男子抱拳作辑,问道:“这位香囊可是小哥的?” “正是。” “小哥可是齐门后裔?” 年轻男子将手袖一挽,露出手臂一小截,上面赫然烙印一朵红梅,他很快拉下衣袖。 二当家恭谨抱拳道:“有失远迎,失敬、失敬!”然后作个“请”手势道:“小哥这边请。” “劳烦二当家引路。” 第十五章 山鬼之心 1 二当家引年轻男子到内室,穿过走廊,驻步在一间房门前,推门,道:“请!” 年轻男子进了门,二当家就将那扇门掩上。 内室温暖如春,燃的是檀香,满室暗香浮动。水晶垂帘将外室与里屋隔开,年经男子隐隐看见两个人影坐在帘后。 “在下齐睿,拜见少宫主。” “小丫头片子说话不老实。”帘内的人轻笑。 “嘿嘿,”年轻男子哂笑,抱拳道:“适才在下冒兄长姓名开个玩笑,少宫主请见谅,小女子齐雪,今日有要事求见少宫主。”“他”女扮男装被点破倒也不尴尬,若云顶天宫少宫主这点眼力也没有,那才叫她吃惊。 “有什么要紧事不等明日再来?” 齐雪生怕被拒绝,急道:“等不及了,人命关天哪。”要是今天的事都办不好,她回去肯定给同胞哥哥齐睿笑话,她可是夸下海口势必见到少宫主。幸好她那无良爹爹倒做一回靠谱之事,就是临行前给了她一个香囊,说如果少宫主拒见她,她就拿出这个香囊。 “说吧。” “少宫主可曾听说一味药,叫‘山鬼之心’?” “山鬼之心可入药只是传说。” “不,‘木魅之精’、‘山鬼之心’并非传说,家父云游天下仅寻得一味‘木魅之精’,现缺‘山鬼之心’。” “要来何用?” “救人。” “救谁?” 齐雪歪头一想,道:“少宫主不是知晓天下事吗?” 帘内的人沉默良久,才开口:“她还剩多少时日?” “六日,六日寻不到‘山鬼之心’,她必死无疑。” 一只削瘦苍白的手掀开帘珠,有个年约双十的男子坐在木制轮椅上,由一个年约十五的少年推他出来,齐雪瞪大眼睛,似是不敢相信,名动天下的云顶天宫少宫主竟是不良于行的年轻男子。 你道云顶天宫是什么门派组织,你说它神秘,它就存在人们眼皮底下,居于热闹市集,乞丐平民高官达人出入自由;你说它普通,但它的眼线广布天下,酒肆庙观侯门深宫发生大小事件无一不知;你说它隐世,它将这些消息印刊成册供人看阅,褒贬时弊一针见血。它什么交易都做,只要你给得起它开的价钱!它买卖公平,童叟无欺,上至杀人越货,下至寻人找物,无一失手,自然世人对它褒贬不一,但并不影响找它办事的人络绎不绝。世人都想知道能统领这样一个传奇组织的人物长什么模样,尽管云顶天宫每月逢三日、十日、二十日礼待,接见前来有事所求之人,但见过他的人却无一例外对外界保守秘密;一个人的长相能让世人猜测好奇的,大约仅有云顶天宫的少宫主云倾和“战神将军”徐秞。 虽他不良于行,却也掩不住他卓尔不群气质,容貌俊美,虽眉目间有病容,但那一双如泼墨的眼眸纯粹干净,雍容贵气,遗世独立。 他已经习惯所有人第一眼见到他而愕然的神情,淡然道:“你且回去等消息” 齐雪道:“那‘山鬼之心’价值几何?” “就这个香囊。”云倾手心紧攥香囊,筋骨分明。 齐雪不再追问,如父亲所言,这个香囊价值连城。于是她抱拳向云倾告辞。 第十六章 山鬼之心 2 齐雪走后,一直静立云倾旁边的少年蹲下身,抬眼看云倾,眼里满满是疑问。云倾轻抚他的头,像是明白少年的疑问,道:“云寺是不是想问‘山鬼之心’是什么?” 云寺点头。 “‘山鬼之心’啊,那是一个很古老的传说了,”云倾微微一笑,像是回忆,“传说有一少女常上山采药,有一回被野兽袭击,被一黑衣男子救下,黑衣男子为她医治,待她极好,可惜黑衣男子心智不全,总是挂着呆滞的微笑不说话,少女叫他‘傻子’,傻子喜欢陪在少女身边看她挖药晒药,这一陪就是十年。十年后,少女喜欢上一位年轻英俊公子,公子突然病重,竟无药草可医治,她听闻山鬼之心可入药,于是进山寻山鬼。傻子听后,手化利爪掏出自己满是缺口的心脏递给少女,少女诧异陪她十年的傻子竟是山鬼,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将山鬼的心给公子吃了。公子病好后,娶了少女,但好景不长,公子爱上了别的女子。少女日夜垂泪哭瞎了双眼,日子过得更苦,最后被休弃。少女不得已又上山采药,她在山中碰见傻子,但傻子已经不认得她了。她抱着傻子哭得可伤心了,那眼泪掉在泥里,竟让一株修仙的杜若提前百年开了花。杜若告诉她,她的眼睛可补山鬼的心。少女将眼睛挖了给山鬼吃食。山鬼心智开窍,认出少女。后来虽然少女目不能视,但有山鬼陪在她身边,两人过得幸福美好。” 云寺蹙眉注视云倾,云倾笑说:“云寺是不是又想问,这个毕竟是传说,世上是否真的有‘山鬼之心’,是吗?” 云寺点头。 “这个啊,当然有。” 云寺伸出手指,在云倾的手掌心写一行字:“在哪儿呢?”原来这少年不会说话。 云倾将手掌覆盖在云寺手背上,轻拍说:“云寺,你想不想会说话?” 云寺奇怪云倾的答非所问。他自生下就是哑巴,以云倾目前的能力,如果能医治好早就医治了,连神医世家齐穆殇对他的哑疾也直摇头。也许是从来不会讲话,习惯了不会讲话,并不想有任何改变,他第一直觉就是摇头,不想。 “傻孩子。”云倾无奈一笑。 云寺似乎不满意他避开话题,“呀呀”直叫,恨不得抓住他的手掌再写一遍。 云倾笑道:“小云寺是担心我找不到‘山鬼之心’吗?” 云寺点头。 云倾笑道:“我呀,刚好知道‘山鬼之心’在哪里,不过先保密。” 云寺写道:“是救沐姐姐吗?” 云倾点头。 云寺写道:“如果找不到‘山鬼之心’,沐姐姐会死吗?” 云倾看着云寺的眼睛,道:“不会找不到,她不会死。” 云寺自然相信他,原本忧愁的小脸扬起天真的笑容。 这少年是云倾从狼狗嘴里救下来的,那一身破烂满脸泥土的少年约莫五岁,和两只狼狗抢食,瘦如柴骨的他竟然也学狼狗厮咬对方,他身上布满血痕,绝大多数是被狼狗咬的新伤,血肉模糊。云倾将少年带回云顶天宫医治,耗了近两月才让少年下地走路,同时也发现少年天生哑疾,应是母体带来的旧疾。此后他收养了少年,教他像人类行走吃食,之后教他识文断字,这少年骨骼精奇,是个练武的好料子,他就教他习武,风雨不间断,加之少年痴迷练武,进步神速,如今也算是个武林高手,只是实战经验不多,且缺心眼。他带少年寻遍名医,为少年配治各种药方,但始终不见效。久而久之,少年从期冀到失望,再到不抱任何期望。 “若‘山鬼之心’能医治好云寺的哑疾,还有你,我有什么舍不得?”云倾心说。 第十七章 苍云林海 “笃笃笃……”马速甚快,蹄声笃笃,一辆马车疾行于山间狭径,墨海一样的的夜幕底下,道旁枯树影影绰绰张牙舞牙,怪状奇形,黯淡无光绵延不绝的山岭由远至近再由近至远,其疹无比。 马夫坐于车前,手执缰绳,时不时叱喝一声“驾”,若你借着月光仔细一瞧,离车轱辘不到两掌间距却是万丈深渊,怪石旁生,斜枝栖鸦,但马夫轻车熟路,马车稳当疾行。林木寂静无声,愈能听清蚁虫在黑暗里沙沙低鸣,被车轱辘碾压的碎石坠入旁边的深渊,惊起群鸦扑翅乱飞。 车内坐着两人,正是云顶天宫的少宫主云倾和他的护卫云寺。 车内并不甚宽敞,约能容三人,车顶镶嵌几颗鸡蛋大小东海夜明珠,照得车内一片明亮,但车窗用不透光的棉帘遮挡,一是为避人窥视,二是为挡寒风。车上铺一层软厚的棉垫,云倾背靠软垫,肩披狐皮大氅,手执一卷书正翻看入神,马车行于山间的颠颇并不影响他看书,却弄醒了偎依在他身旁边酣睡的云寺。倒底是个孩子,经不起没日没夜的赶车,疲累沉睡不到一个时辰。 云寺睡眼惺松,见云倾温柔地看着他,心里一暖,爬起来依偎在他的膝盖边,抓住云倾的手掌写道:“不睡?” 云倾笑道:“是谁说要看苍云林海的日落结果自个儿睡着了?” 云寺脸一热,颇不好意思用头蹭蹭云倾的手臂,颇有小儿撒痴卖乖之意,云倾好笑地揉揉他的脑袋。 云寺写道:“就快到苍云镇了。” 云倾点头。过了苍云林海,就到苍云镇。苍云镇原不叫苍云镇,当然苍云林海也不叫苍云林海,十年前,人们管苍云林海叫“鬼域之地”,意为鬼怪妖魔之地,此山一边密林丛生,一边悬崖绝壁,林中多有沼泽瘴气,猛兽出没,毒蚁食尸,除了行军,甚少人迹寻踪至此,但此山深山陡壁却孕育珍草奇药。苍云镇那时叫“沙河镇”,常年多雨,云雾笼罩,因一条天兵难渡的沙河而出名;苍云镇仅居百来户,集居多为躲避战争或逃难之人,人们靠入林打猎采药到邻国换粟谷为生。从苍云镇往北走,渡了沙河,就是四方城--大胥西北边境。四方城原叫四荒城,意为荒瘠之城,地贫不能耕,山秃而险,水恶而猛,狼兽出没,仅居不到三十户人,靠与邻国通商为生计。 云寺写道:“苍云镇有‘山鬼之心’吗?” 云倾笑道:“小云寺累了吗,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云寺不满意他话题转换,猛摇头。 “那我给你讲讲,四方军飞渡沙河的故事吧!”云倾向来知道如何转移一个孩子的好奇心,果然云寺一双圆鼓鼓的大眼充满大大的疑问,坐姿不自觉端正起来。他除了云倾和全伯,并不与外人接触,他常听全伯说起云倾的事迹非常向往,只恨自己晚生几年,不能追随云倾左右。 “这四方军啊,原也不叫四方军,是后来收复四方城,驻扎四方城,后改名四方军。这要从十年前说起……” 第十八章 不速之客 “一条天兵难渡的沙河,将沙河镇与四荒城隔开,两镇百年并不往来,但相隔的四荒城却是属于大胥。这沙河,是名副其实的沙河,两山沟宽百米,长千里,沟里全是软沙,底下空心,投掷一石头立即沉底,山沟又处风口,时常狂风卷沙,即使身手敏捷的猿人也不得攀岩而过,更别说人能走过去。过了四荒城,就是绍靖国的边界,百年来两国倒也相安无事。 十年前,元始尊帝在位时,疏于理政。绍靖国瞧准时机,精兵猛将化为商队,绕过沙河,行军两月有余,占据了沙河以北之地,绍靖国第一军师燕尔将“鬼蜮之地”为据点,沙河镇为补给之地,一路南下,开始他攻城之计,不到一年,大胥连连失去脊首、陈镇、炽赤三大城池,兵队直逼京都。元始尊帝派出的兵将有去无回,全折在燕尔的波云诡谲兵法战阵。 绍靖军要攻城的消息传来大胥,京都民心惶惶。元始尊帝颁旨广求奇才出计。一日,一位自称能窥天机的道士前来求见元始尊帝,说‘他夜窥天象,帝星南移,地气北走,宫中有天孤煞星,命冲帝相。’元始尊帝问‘可有化解之计?’道士说‘天孤煞星北走,帝星归位,圣上可派其北征绍靖军。’元始尊帝听了此语,想到宫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叫贱奴。贱奴男生女相,样貌阴柔,是元始尊帝的众多男宠之一,但因其性格乖戾,不甚会讨好元始尊帝,在宫里常被人贱打蹂躏。元始尊帝果真听信道士之言,召来贱奴,说‘你若能退兵,可赏你黄金千两,封地千亩。’但贱奴仅提一个要求,就是如他能退兵,则准许他出宫,永不回大胥。元始尊帝准允。在出兵前日,徐家将门之后徐秞上书请旨带兵,元始尊帝感念徐家世代为将,战死沙场,仅存一根独苗,不肯应允。徐秞竟闯皇殿削发立誓‘国难当前,男儿应提枪战沙场,诛尽天下宵小,护人一世长安。’元始尊帝进退难下,百官劝帝准允徐秞出征。元始尊帝心生一计,为恐贱奴中途变节,命徐秞为主将,贱奴为副将,并指一位军师辅助,明是辅助贱奴,实则监视。于是,徐秞领兵一万北上,沿路排兵布将,智取强夺,竟将绍靖军逼得节节后退,直至退至‘鬼蜮之地’,这时徐秞军队却在‘鬼蜮之地’无法前行,原因是地形险要,敌暗我明,加上深林瘴气,士兵们水土不服,竟病倒一半,病情无法控制,就演变成瘟疫扩散。这日徐秞三人正在军帐商议战略,不想来了一位故人,这位故人熟知‘鬼蜮之地’地形,也知晓治疗瘟疫之法。徐秞将计就计,三日后等士兵治愈瘟疫,夜袭绍靖军。此计杀得绍靖军措手不及,日出之前,徐秞军队将绍靖军逼至沙河,两军背水一战,徐秞军队险胜。此伇就是史上有名的“沙河战伇”,大胥以一万兵击退绍靖三十万大军,年仅十二的徐秞名动天下,被冠以“战神”。再说那贱奴…… “谁!”马夫怒喝一声,缰绳一勒,手中的鞭子朝车顶盖挥去,只见俯伏车顶盖的一团黑影灵敏躲开鞭子,一个翻身,就脚踩车辕,几乎是同时,只听见衣袂破空的声音,一把剑直取黑衣人心口,黑衣人只得顺势沉身,险险躲开。却不料第二剑一个漂亮的旋回,黑衣人手中的剑鞘挡住剑身,撞击出清脆的声音,在深山里不断回荡。 “云寺,来者是客,点到为止。”车厢里传来云倾的声音。 题外话 看文的朋友,求收藏,非常感激~~~喵姐保证每日都更新~~ 第十九章 十二皇孙 马车依然向前疾行,似乎刚才招招致命的打斗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车厢内坐着三个人,原本并不宽敞的空间,因增加这个身形修长的黑衣人更显得拥挤。 坐于云倾旁的云寺手握剑鞘,拇指按在剑柄,目凝冷光,面沉似水,戒备地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黑衣人自上车就没有摘下面巾,那一双鹰眼如炬,目光凌厉,将云倾来回打量,语气不善:“少宫主这是要去哪儿?” “十二皇孙不是心知肚明么?” 黑衣人冷笑,“这深山恶林,猛兽食尸,少宫主行动不良,还请回去罢。” 云倾淡然道:“劳烦十二皇孙记挂,云某自有打算。” 黑衣人道:“有什么打算,这一次是要试毒还是挑筋,或者是……” 云倾双目冷冷地横他一眼,黑衣人嗤笑道:“看不出少宫主如此痴情深种,只是啊,都是为他人作嫁衣!” 云倾道:“若云某没记错,十二皇孙身陷囫囵无法自救,却有这等闲心管别人的事。” “哼!”黑衣人沉声道:“这等宵小还不入小王之眼。少宫主,盟约之事考虑如何?” 云倾笑道:“云某不才,恐不能为十二皇孙出谋策划,再说,云某的才智不及十二皇孙的军师燕尔三分之一,十二皇孙太抬举云某了。” “你们大胥就是这样文绉绉,酸里酸气!”黑衣人丝毫不在意被拒绝,但也不忘讽刺一下,道:“小王猜,少宫主来苍云镇是寻一味药,对还是不对?” 云倾笑道:“十二皇孙耳聪目明,自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可惜呀,这味药,少宫主无论如何都寻不到喽!”黑衣人语气里尽是调侃,他舒展长手长脚,慵懒地躺在棉垫上,大有客夺主场的意思,道,“哎呀,少宫主的马车厢好暖和啊,小王跟了一路差点没给冻死。” “少宫主编的故事也就糊糊小孩,小王也编个故事,来来来,小云寺坐近些,听清楚了!小王的故事保准比少宫主的好听。” 云寺怒目瞪黑衣人。 黑衣人道:“二十多年前,某国的君主沙场中流箭身亡,尸体秘密运回京城,皇叔借发丧带兵闯殿夺政,后称帝。亡帝的后妃和子女仅存活一子,这帝子落在新帝手上,受尽折辱,他四岁剃度入寺,六岁四方牢笼,十岁以色侍主,十五岁沙场死卒,十年蛰伏,筹谋而归,复国成功,成就一方霸业。然而,世人却不知,亡帝仍还有一腹遗子,这位宫嫔为保亡帝骨血,勾引了新帝,被新帝收入宫中。这位宫嫔为怕别人看出倪端,重金收买了一名太医,吃一味狼毒草影响胎儿发育缓慢,待临产前又装作从石阶上摔下,让人错觉是婴儿早产。可惜宫嫔这一摔就摔破了相,加上生产的婴儿身患残疾,不得新帝恩宠,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所幸这婴儿是新帝第一位儿子,天生聪慧,倒也让新帝时常眷顾这对母子,即便如此,这对母子在皇宫生存仍是艰难。太医眼看这宫嫔再无翻身之日,打算另栖别枝。宫嫔不得已将身世告知腹遗子,腹遗子暗中毒死太医,这个秘密再无人得知。腹遗子身残志坚,为新帝出谋献策,颇得新帝重视。但腹遗子却无时不刻在想着复仇,于是他千方百计救他的兄长,跟随兄长带兵挂帅,助兄长成就霸业。”黑衣人突然将头看向云寺,逗弄他说:“小云寺,你猜,这位兄长是否知晓腹遗子的身世?” 云寺冷冷地看着黑衣人,手中的剑已出鞘半截。 黑衣人自顾自笑道:“看来小云寺已经猜到,这位兄长不仅知晓腹遗子的身世,还抢了腹遗子哦,不对,是弟弟的未婚妻。强娶了不说,也没给封个号,还将她囚禁在深宫,这不,一杯穿肠毒酒了结她性命。”黑衣人鹰眼灼灼盯着云倾,讽刺道:“这个故事就讲了一个道理,你若手掌生杀夺予的权力,又怎么会有人威胁到你所爱之人?” “好啦,我的故事讲完了!”黑衣人笑道:“不知道少宫主听完是什么感想?是不是觉得弟弟很可怜?那无辜未婚妻是不是很可怜?” 云倾冷冷道:“十二皇孙的故事甚是有趣,可惜啊,这毕竟是个故事,不是吗?” “但愿如此,”黑衣人道,“少宫主仔细思量小王的建议,小王等少宫主音信,告辞!”说罢,手掀开车门帘,“嗖”的一声,身影没入黑暗中。 题外话 求收藏,求交流,么么哒~~~喵喵会努力码字的!!!!女主和男主很快打对垒啦! 第二十章 卑鄙手段 马车马不停蹄赶路,终于在天明走出苍云林海,再行两个时辰,就到苍云镇。 苍云镇在弘元帝重农扶商的新政推动下,如今是与绍靖国通商重要关口。马车穿过热闹的墟市,停在一家医馆门口。马夫下车走进药铺,与掌柜说了几句,掌柜亲自迎出来,将马车牵引到后院。云寺下了马车,手在车猿底摸了一下,启动一个装置,马车车厢立即开成两扇,云倾坐在轮椅上,云寺一只手握住轮椅扶手,一运力,就稳稳当当地将轮椅抬空并放置在地上。 这时后院里屋走出一位年约十七的年轻娇俏少女,虽着寻常粗衣糙布,却也掩不住那拂柳风流身姿,如春月般的洁白鹅脸,朱唇轻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似有明火燃烛般出奇的亮,肆无忌惮地来回打量云倾。 面对这样大胆热烈的目光,云倾神态自若,回她一个轻浅微笑。 少女道:“师父说,今日响午会来一位贵客,我道是什么样的贵客,原来是一位模样俊俏的公子,公子可是来寻医问药的?哎呀,可真不巧,师父前几日上山采药去了,公子若不嫌弃,先在医馆住下,如何?” 少女气儿不喘地说了一连串话,声音清脆如珠玉落盘,带着地域特有的乡音,让人听着如沐春风。 云倾笑道:“那劳烦姑娘安排。” 少女道:“公子叫我小云就好。请!” 云寺推着云倾进了里屋大堂,大堂装饰简单,乍看是普通人家。大堂左侧有几间客房。少女引领云倾两人到最左间的客房,这个客房偏大,用珠帘将内外室隔开。 家仆端上两盏热茶就弓腰退下。 少女道:“我看公子赶路风尘仆仆也疲累了,且歇息会,有什么需求尽管说。”说完就打算背着手离开房间。 云倾突然道:“劳烦七公主转告燕尔先生,云某有紧要事与燕尔先生商谈。” 少女回头笑道:“师父说云公子慧眼如炬,果然是真的,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云倾笑道:“七公主步行轻盈,裙裾却闻风不动,可见内力深厚,即非寻常女子;再者七公主虽用药水掩饰娇美容颜,衣着普通,却还是留下一个破绽,就是耳环上的珍珠,这珍珠名叫‘粉蚌’,通身晶莹,粉若桃花,一粒价值连城,七公主戴的却是一对,可见身份非富即贵;端茶的家仆脚步轻不带声,也是个武林高手,甚至内力在您之上,他端上茶还向您稍稍鞠躬才退下,一个武林高手如此敬畏您,身份只能是贵;所以云某就大胆推测,您就是绍靖国的七公主,崔静娴。” 少女拍手笑道:“公子好精彩的推理,本公主佩服。只是您又为何肯定我是七公主,而不是我的同胞姐姐?我十二弟有时也辩别不出我和姐姐来。” 云倾笑道:“七公主是左撇子,而您左手有薄茧,正是长年握剑所致,。” 少女道:“公子好厉害的眼力,燕尔先生常赞您‘才情绝绝,天下无双’,当真担得起这句话。好吧,这一回合你赢了,不过你却有一样猜错了,燕尔先生确实上山采药去了,这苍林云海这么大,本公主也不晓得上哪儿寻找,所以无法转告。” 云倾笑道:“何需要找,这燕尔先生就在门外,七公主只需要转告一句就行。” 少女惊讶地盯地云倾,好一会儿才讪讪笑:“公子又是如何知道,燕尔先生就在门外?” “云某见过燕尔先生几回面,即使他化成灰,云某也认得出来。刚才这位家仆就是燕尔先生吧,此刻就在门外偷听,大概是在防备云某会做出什么事伤害到七公主。” “你身体孱弱无力,且无半点内力,你能做什么事伤害到本公主?” “云某做不了,可不代表其他人做不了!云寺!” 云倾话音刚落,云寺的剑快如闪电,剑柄直点少女的穴位。少女灵活避开,但还是没有云寺身形快,两招之间就被云寺挟持住,且全身不能动弹。少女不由地气地脸都涨红了,她是见过云寺单手抬空轮椅,但想到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虚弱无力,即使加上轮椅的重量,也不会太重,再看云寺神情略呆滞,像是心智不全小儿,就没有放在心上,以致她和云倾说话的时候,背向云寺,让云寺占得有利位置。 少女气道:“呸,还说云公子为人光明磊落,却不想是这等卑鄙小人,竟敢挟制本公主?你可知门外有多少侍卫,你敢伤本公主,你今日也别想活着走出这院子。” 云倾道:“非常时期使用非常手段,燕尔先生想来会理解。出来吧,燕尔先生。我虽伤不了公主,但我可不敢保证我家小云寺会一怒之下扭断七公主的脖子。” 少女一听会被扭断脖子,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但全身不能动弹,一双杏眼怒瞪云倾,在心里将云倾和云寺骂上几遍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 “少宫主,别来无恙!”门外传来一声浑厚的男声。 题外话 看文的朋友们,喜欢就收藏吧,一起交流呗~~~~~~喵姐会每日更新的!!! 第二十一章 燕尔先生 进门的正是刚才佝偻着腰端茶水的家仆,现挺直了腰板,走路沉稳有力,一呼一吸轻而漫长,内行人便知此人内力极为深厚。 “燕尔先生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家仆手一掀就揭开一层人皮面具,一张憨厚木讷的脸面,突然就换成一张英气阳刚的五官,年约四十又五,棱角分明的轮廓,斜飞的浓黑剑眉,蕴藏着锐利锋芒的细长金眸,如刀刻般的双唇,一络飘逸须髯,周身散发出放荡不羁睨视天地的气势。 燕尔先生笑吟吟地看着云倾,道:“既然少宫主是有事所求,却无求人姿态,还教徒弟打伤七公主,这等胆魄也就少宫主才有。” 云倾朝云寺一摆手,云寺剑柄点开崔静娴的穴位。崔静娴手一翻,从袖口里甩出一条长七尺的软鞭,往云寺脸上抽去。云寺轻巧躲开,鞭子甩在木桌子上,将木桌子劈成几块,云倾在鞭子落下之前眼明手快将木桌上的茶盏捞走。 云倾道:“云寺陪七公主过过几招,切记不可伤了七公主。” 崔静娴气哼道:“好狂妄的口气,使出你的本事来。” 崔静娴将鞭子甩得虎啸风生,鞭子可长可短,可直可曲,可出可回,鞭子所到之处,物品均被劈成碎片,就是墙也被划出几道有半指深的沟痕,不到片刻,屋里的桌椅瓶罐都给打碎了;云寺轻功了得,左右翻转,灵敏地避开鞭子。崔静娴见云寺只一味地躲避,更是气道:“刚才的狠劲去哪了?怎么如缩头乌龟只懂得躲藏?” 云倾道:“再大的家业也禁不住七公主这么蛮打法,还是去外面比试罢。” 云寺一听,一个燕子点水,就掠出窗外。崔静娴哪里依,立即追了出去,院子里响起两人打斗声,剑与鞭子碰击的清脆声响,一听就知道两人斗的不分你我,战况激烈。 房间里仅剩两人。 燕尔先生手捋须髯微笑不语。 云倾则端起茶盏,用茶盖轻抚茶汤,将舒展开的茶叶轻轻拨动,放在鼻底闻了一下,氤氲茶香,沁人心脾,又抿了一口茶,清香甘甜,唇齿留香,笑道:“这等好茶要是给七公主打碎了就太可惜了。” 燕尔先生道:“周某招待不周,若少宫主不嫌弃粗茶寡水,还请移步到茶轩亭,请!” 云倾将手放在轮椅扶手上,启动一个机关设置,轮椅调转个方向,不需人推行也可向前行走,行至门槛处,两条细小的金丝线从扶手处发出,钉在墙上,轮椅随着金丝悬空飘移,收回金丝时,轮椅又稳当落地,无声无响。 燕尔先生道:“燕某自诩师从公输子门派,但少宫主比起公输子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燕某真是惭愧!” 云倾道:“燕尔先生不可妄自菲薄,绍靖国从湖之岛国一路扩张,如今与大胥共分天下,燕尔先生功不可没。而云某自幼腿疾缠椅,不能骑马学剑,也只能识些字,学些雕刻手艺,今日竟在公输子门前弄斧,贻笑大方。” 燕尔先生道:“少宫主谦虚,虽少宫主手不能持剑,却熟识各路门派功夫,单看云护卫一身功夫便可窥一二。” 云倾摇头笑笑,道:“燕尔先生莫笑,云寺心智不全,学起东西来比常人慢上一拍,但他却比常人更能心无旁骛。但这孩子始终缺心眼少根筋,不懂人心险恶,再快的剑再重的拳也是无用的。” 言语间,两人来到茶轩亭。 题外话 喜欢看文的朋友,求收藏~~~~~~~~ 第二十二章 山鬼无心 1 烹茶间,细卷茶叶在滚水间舒展开,翻滚沉浮,香气四溢,舀倒在洁白如玉的瓷杯中,茶水渐黄中透绿,浮着几片如兰似蟹的茶叶,香郁,味甘,形美。 云倾感叹道:“品过‘翠美人’,饮水则甘,只道‘天下再无好茶’。” 燕尔先生道:“水寡无味,茶卷而苦,两物却相融相知,水中有茶香,茶中有水甘。当侯生未见信陵君时,不过是一个衰老家贫的守门小吏;而他被信陵君重用时,却秦存魏的大功臣。少宫主是麒麟之才,本应做一番大事,却甘于默默无闻。少宫主当年破“鬼蜮之地”奇阵,将我军逼至沙河,一万兵与三十万兵抗衡无疑是虫臂拒辙,少宫主却敢背水一战,这等胆魄燕某自愧不如。自那时起,燕某常想,若有一日能与少宫主花下烹茶,谈兵辩计,是何等的快意。” 云倾笑道:“先生抬举云某,比起先生的胸怀,云某更是惭愧。” 燕尔先生大笑道:“燕某此生有三愿,已实现一愿,当真快活。” 云倾道:“亦是云某之幸。” 燕尔先生道:“少宫主不嫌寒舍粗饭,就在苍云镇住下罢,这山高云阔,茶香酒醇,无需理天下事缠世间尘,快活逍遥,再则云护卫虽心智不全,但燕某略熟药草,细细调理也能恢复七分。” 云倾正色道:“多谢先生好意,这正是云某来此目的。云某待云寺如亲弟,他自母体就带哑疾,与狼兽生活,脑部受过重击而心智不全,云某无意得知,世有‘山鬼之心’能治百伤,解百毒,愈百病,这病就包含母体带来的疾病。但云某翻遍书籍却只道‘山鬼之心’是个传闻,云某不才,故前来请教先生,这‘山鬼之心’究竟是何物?” 燕尔先生道:“少宫主博学渊知,不过少宫主也说‘山鬼之心’是传闻,为何笃定燕某会知晓此物?” 云倾道:“‘鬼蜮之地’一战,云某见先生不惧深林瘴气,黑夜视物无碍,云某当时已觉奇怪,‘山鬼之心’也曾提到,少女的眼泪让一株修行的杜若提前开了花,又说少女挖了眼睛让山鬼吃食,山鬼心智开窍,认得少女,就联想到先生的双眼,或许从先生那能得知一二。” 燕尔先生道:“少宫主心细如发,观察入微,燕某的那一双招子确实不惧瘴气,黑夜能视,只因为燕某自小就是药童,为了练药,长年被浸泡在不知名的药水中,约有百名药童,仅活了一人,就是燕某。燕某逃至绍靖,所幸得崔家收留,成为崔家门客,再后来被引荐朝堂为君分忧。” 云倾道:“原来如此,那敢问先生可知晓那药水是什么制成?” 燕尔先生道:“真是惭愧,燕某曾想再配制出此药水,却从未成功过。这药水与人体发生反应,儿童致残致痴不在其数,若这害人之物再现世间,不知道会祸害多少孩童,故燕某再不提此事。说也奇怪,燕某逃出后,此人也不曾寻找燕某,细细算来,此人若活到今日也有一百又二十寿龄,大约罪孽沉重已被天收也无不可能。” 云倾听闻此语,想到十二皇孙曾笃定他不会找到这一味药,原来这药还真不存在,此刻心沉如石压。 燕尔先生瞧在眼里,心生一计,道:“少宫主不必烦恼,且在苍云镇住下,燕某每日为云护卫施针,不出半年,也能另其心智恢复七分。” 云倾摇头道:“除了此事,云某还有一故人急需此药,先生不会不知。” 第二十三章 山鬼无心 2 燕尔先生笑道:“少宫主的故人,可是少宫主的未过门妻子?” 云倾冷声道:“云某与沐小姐已解除婚约,她如今是自由身,仅是云某的故友知己。女子名节重要过性命,先生休要泼她脏水。” 燕尔先生道:“在绍靖,从来都是性命重要过名节,少宫主难道会信一个将他人性命当作芥草又扯什么劳什子名节为正其名的酸腐谬论?人都死了,留那无用名节给谁看?少宫主,那沐小姐与你订婚天下皆知,沐小姐与你退婚,你一句‘身残无用配不上小姐’糊弄旁人可以,却瞒不了燕某。若非你兄长强抢你妻,你如今又怎么孑然一身呢?你若放下了沐小姐,又为何不再娶妻?你若放下了这感情,你今日又是为谁来求‘山鬼之心’?” 云倾苦笑不言。这是事实,他无从辩解,也不需辩解。 燕尔先生又道:“世上虽无‘山鬼之心’,却有一味药,也是能救人。只是,这药且不说燕某愿不愿意给,也要问少宫主愿不愿意要。” 云倾苦笑道:“先生所说的药,可是先生的双眼?” “正是。” “我不同意!”一声怒喝,一条软鞭缠上屋梁,人影一闪,崔静娴像只燕子就飞窜到两人跟前,几乎是同时,利剑破空之声,剑身将软鞭挡开,那鞭子才没有抽到云倾的身上。 燕尔先生气道:“胡闹!来者是客,娴儿竟敢挥鞭伤客,为师教你的礼仪学哪去了?” 崔静娴怒道:“他要你眼睛,我便挖他的心。” 燕尔先生见她眼睛红红,语气也不由地放柔,道:“师父与少宫主商谈正事,娴儿怎么无理伤人?还不向少宫主道歉?” 崔静娴撅起嘴,一副欲泣模样,道:“我不依,十二弟定也不依。师父没有了眼睛,又如何带兵?” 云倾瞧这局面是无法继续谈下去了,故抱拳道:“先生好意,云某心领了,还请先生收回此话。今日已晚,云某就不叨扰先生,先告辞!” 燕尔先生欲挽留,道:“少宫主就在医馆住下罢。” 云倾道:“多谢先生招待,这是大胥的封地,云某在此亦有安身之地。告辞!” “如此,燕某送送少宫主。请!” 崔静娴生怕两人私下达成交易,紧紧跟随在燕尔先生旁边。云倾瞧见崔静娴似有似无地挨着燕尔先生手臂,有小儿撒娇亲昵,面上则不动声色。 两人将云倾云寺送至门口,马夫将马车驱赶上前。 云倾道:“七公主与先生请留步。” 燕尔先生抱拳作辑,道:“燕某招待多有疏忽,还请见谅,少宫主慢走。” 云寺将云倾的轮椅单臂托上马车,接着一跃也钻进车厢里。崔静娴想到自己竟打不过这个心智不全的少年,不由得来气,一跺脚,就气呼呼地跑进院子里。 燕尔先生无奈摇头,想着自己将这娇徒宠惯坏了,但又想到她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心意,关心则乱,心下一软,就慢慢踱步追上去,见崔静娴站在花灌盆栽前扯掉花瓣,不一会儿地上满是残花败叶,柔声道:“这花又没有惹你,何必将气撒在花上,这盆‘碧落香’是师父栽培好几年好不容易存活下来,今日都教你拔光了。” 崔静娴不应他,但手上却不再摧残花叶。 燕尔先生道:“娴儿应当知晓为师心愿,有生之年若能助小殿下统一江山,莫说这双招子,就是挖心掏肝,为师也毫无怨言。” 崔静娴转过身,杏目圆瞪,气道:“若十二弟统一江山,师父却再也看不见,要这江山有何用?” 燕尔先生道:“这江山不仅是崔家的江山,更是绍靖的江山,是天下黎民的江山;贤主能士,国强民富,四海太平,为师就算看不见,也听得见。再说,还有娴儿在旁描绘给为师看。” 崔静娴哽咽道:“我不依,就是不依。”她见说不过师父,就抹着泪跑开。 燕尔先生瞧着那一地残花,不由地叹气。 题外话 故事其实是非常明朗的,生于乱世,相遇相爱都是一场劫~~沐沐就是云倾的难渡的劫~~求收藏~~~~ 第二十四章 说媒 夜里,燕尔先生踏进雅间,见云倾独自烹茶。 云倾笑道:“云某已遣云寺睡下,怎么不见七公主?” 燕尔先生道:“燕某平日惯坏徒儿,今日差点就伤了少宫主。”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却认为崔静娴是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云倾,单看他在软鞭落下前轻巧捞走杯子便可知,这人远远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云倾道:“七公主关心则乱,不能怪她。云某倒是羡慕先生,能有这样真诚女子相待,亦是世间难求。” 燕尔先生想到徒儿娇嗔模样,心头一软,面上带笑,倒也落落大方承认,丝毫不做作,道:“能得公主青睐,是燕某三生有幸。” 云倾笑而不语,舀了茶,双手递给燕尔先生。 燕尔先生抿一口茶,问道:“若少宫主寻不到‘山鬼之心’,何时启程?” 云倾看着瓷杯里氤氲茶叶,良久才轻声道:“这‘山鬼之心’是否也可指云某双目?云某自母胎就服狼毒草,出生后母亲为恐不能存活,有幸得神医齐穆殇医治,用‘碧落香’、‘迷榖’、‘赤符’、‘白咎’、‘萆荔’熬水浸泡,药水通过肌理游走心脉。虽不能如先生夜能视,但比常人看得更清楚。” 燕尔先生摇头,道:“少宫主能赌,但沐小姐却赌不起。” 是啊,他能赌,赌输的不过是一双眼,但沐挽挽却不能赌,时间已经过五日,这一分一秒于沐挽挽而言都十分宝贵。 燕尔先生道:“燕某代绍靖十二殿下说媒,求娶沐小姐。虽说男女婚事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少宫主也知,沐小姐无家族亲属,如今命危旦夕,少宫主替她作个主也在情在理。再不然,沐小姐醒了若不愿意,十二殿下自然不强人所难,只愿与少宫主结交成盟。” 这句说得明明白白,就是我愿挖眼给你,但你也需与我结盟。燕尔先生这一棋招很高明,沐挽挽嫁去绍靖,云倾不会不管;若不嫁去绍靖,他只得选结盟,结盟意味着与大胥对立,弘元帝多猜忌,无论如何也不会信他有苦衷。这天下,不是大胥就是绍靖,沐挽挽在大胥岂有此安身立命之地,目前能庇护她的确实只有绍靖。无论作何选择,都只会对绍靖有利。 目前来说,不仅要先救活沐挽挽,还要给她一个休养之地,嫁去绍靖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绍靖若挟持沐挽挽,他,也不得不听命绍靖。以沐挽挽的才智,只要她想活下去,就一定会有办法,所以他可以不用考虑太远。 云倾正色道:“还请燕尔先生在绍靖多庇护沐小姐。” 燕尔先生道:“那是自然,一切遵照沐小姐的意愿。” “只是云某无颜再见七公主。” 心上人被挖走双眼,换了谁也接受不了,更何况是一个爱恨分明的率真女子。他和崔静娴的梁子是结下了,不知道沐挽挽嫁去绍靖,会不会也受牵连。不过他相信沐挽挽的能力,总能化解困局。 燕尔先生道:“燕某有三愿,一愿江山统一,太平盛世;二愿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三愿如花美眷,细水长流。” 这大约,是生于乱世的每一个人的心愿。 生于乱世,命不由已。 题外话 下一章节,女主就满血复活,然后复仇,哈哈哈~~~~看文的朋友求收藏! 第二十五章 施救 1 翌日,医馆挂牌暂停营业。 两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医馆后院。 医馆最里的屋子,布置简单,但非常宽敞,细纱帘将外里屋隔开。屋子里燃烧草药,烟雾缭缭,弥漫着说不出的幽香。 里屋有八人,除了云倾、云寺、燕尔先生、齐雪、齐睿之外,还有一个面容俊美气宇不凡年约双十成年男子--云寺认得这他,就是趴车顶偷听他们讲话的黑衣人,他嗅出成年男子身上若有若无的气味,这就是云倾口中说的“十二皇孙”--绍靖国绍和帝的皇孙,排位十二,被称为“十二皇孙”。另一个头挽头巾衣着普通但掩不了气质出尘的年约四十男人,就是多次给云倾看病也顺带给他看病的神医齐穆殇。 还有一名女子--削瘦如纸片,脸无血色,了无气息,正是沐挽挽。 除了这七人,还有十个人隐藏在屋外,云寺仔细辨别他们的呼吸,全是内气深厚的高手。 十二皇孙冷冷道:“先生莫要开玩笑了,用你一双招子,换娶劳什子病秧子,还是一祸国殃民狐媚子。” 云寺怒目瞪他,这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好听的。 十二皇孙接着说:“先生,若绍靖的国运是系在这女子身上,说出去那才是让人贻笑大方。” 没错,能让先生敬佩的人并不多,先生甚至还专门派出细作监视云倾、沐挽挽、徐秞和大胥的贱奴皇帝,他一直认为先生的做法是多余的,一个不良于行的男人,即使有“麒麟之才”,那也是与先生齐名;一个水性扬花奢娇狂妄的女子,一个以色侍主的贱奴皇帝,行事更是卑劣,竟光明正大抢兄弟之妻;也只有“战神将军”才让他可以视为对手。 昨晚他收到妹妹的飞鸽传信,就马不停蹄赶回来,与燕尔先生争辩一宿,最后还是被辩得哑口无言,一想到敬如兄父的先生用一双眼换一个女子的性命,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他气恼自己被自己的兄弟--绍靖的太子殿下压得死死,气恼自己的母族始终不能完全为自己所用,更气恼父皇的偏听偏信,奸佞当道,让他步步如履薄冰,差点身陷囫囵无法自救。燕尔先生还说“娶了沐小姐,一定要取得她真心信任,有她,你将如虎添翼,而她将来必定母仪天下”,笑话,他还必须要靠一个女子才能翻身?他不屑用女人来争权,更不愿意他的天下是靠女人成全的。虽然坊间一直流传“双龙潜渊,凤翱九天”,说的就是眼前的云顶天宫少宫主和和死人无异的沐挽挽,但毕竟是坊间流言,谁会信批命?他还真不是信命的人,他也知道燕尔先生是不信命的。 越想越气,说话不免尖酸刻薄,夹枪带炮。 燕尔先生瞪他一眼,昨晚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他接受这一门亲事,道:“殿下是累糊涂了,且去外面歇息会。” 燕尔先生朝齐穆殇抱拳道:“一切劳烦齐神医。” 十二皇孙急道:“先生请再三思量。” 燕尔先生道:“殿下莫再劝,燕某心意已决。” 十二皇孙恨恨地撇过头,两眼红红,心想,这死女人敢嫁给他,他不将她往死里折腾才怪。 齐穆殇道:“如此,还请无关人士移步外室,老夫要施针。” 云倾盯着躺在床上的沐挽挽--她紧闭双眼,眼眶瘦得凹陷下去,眼底乌青,脸无血色,薄唇乌青,青丝散落,了无生气。他一想到那个桃花树下言笑晏晏的女子,如今差点与他阴阳两隔,心里不免地抽痛。他一纸“云倾身残无用配不上小姐”将她拒在门外,他以为这是成全她,却不料是将她推向深渊。现在,他还擅自替她作主将她嫁到绍靖国,她若醒了,又会如何看待他?她心里怨他吧? 五年了,她居深宫,他每日都知道她的起居,知道她曾受皇恩庇护,也知道她曾立于风尖浪口,知道她奢骄狂妄,也知道她名利淡泊,知道她入殿宿侍,也知道她囚禁庭院。他知道她的一切,她又是否知道与他有关的消息呢? 在得知她被赐死,他心里震惊和不相信,他知道弘元帝的心意,若是没有比他更爱她,他又如何能一纸休了她?他又如何能让她困顿宫墙内?他又如何能让她违背‘只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心愿?她陪伴是的一国君主,有哪个朝代君主后宫只有一人? 她喝下鸠酒后,奄奄一息,所幸他的密探当机立断,一把火烧了园子,趁乱将她带出皇宫。他不敢私下见她,他知道他身边布满弘元帝的眼线。齐穆殇使出浑身医术也仅能延续她一口气。为了‘山鬼之心’,他豁出一切,在弘元帝眼皮底下乔装连夜出了京城,日夜兼程赶到苍云镇,更为了‘山鬼之心’,他背弃国家与敌国结盟,他将成为大胥的叛臣乱贼。可,那又如何,若能换你清浅笑颜,若能换你平安喜乐,就算被天下诛心那又如何? “对不起,我还是来迟了!” 第二十六章 施救 2 云倾向云寺招手,云寺蹲下身:“云寺,以后由你陪沐姐姐离开大胥,好不好?” 云寺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不肯。 十二皇孙几乎同时立即脱口而出:“不行!” 云寺怒目瞪十二皇孙。 十二皇孙心里忍不住哀嚎,真是太憋屈了,想他堂堂一个绍靖十二皇孙,在这里竟半点威严也没有,他拗不过燕尔先生,眼睁睁看尊敬的先生被挖目;想嫁他的女子多如毛雨,他至今一个也没有看上,却不想一夜间就要强塞他一个身败名裂的女子,他连反对权都没有;现在连一个心智不全的护卫也敢瞪他。他简直是要气得要呕血,他可以想像以后悲惨的日子,朝廷上有敌党针锋对麦芒,府院里有傻护卫一句讲不通能就拔剑互砍,而这个护卫功夫也不容小看,真的是太太太憋屈了! 云倾轻声道:“沐姐姐需要云寺的保护,云寺应当尽全力护沐姐姐周全。” 云寺摇头,眼眶隐隐有泪光,他写道:“你呢?” 云倾道:“我自有办法,只有你来保护沐姐姐,倾哥哥才放心。” 云寺瘪瘪嘴。 云倾伸手抚摸他的头,手指拂过他颈后,在“昏穴”处用力一按,云寺毫无防备,眼前一黑,就陷入昏迷。 齐穆殇招一对儿女来帮忙将云寺移到另一张空床。 十二皇孙目瞪口呆:“这、这、难道也要医这个傻小子?”这简直就是得寸进尺! 云倾朝十二皇孙淡淡道:“十二殿下,请回避吧!” “你、你……”十二皇孙气结。 燕尔先生道:“殿下,少宫主,请到外室等候吧。” 十二皇孙两拳紧握,忍了忍,才转身走出去。 云倾朝齐穆殇道:“一切都拜托齐先生。”然后再朝燕尔先生道:“先生恩德,云倾铭记在心。” 齐穆殇道:“少宫主尽管放心。” 云倾这才离开。 外室,十二皇孙坐在椅子上,见云倾出来,讥讽道:“少宫主好大肚量,心上人送完兄长,现又送给小王,哼,不外如此。” 云倾袖中两手握成拳,极力忍耐滔tian怒气,但为了里面的两个至亲,只当没有听见十二皇孙的讥讽。 屋子里安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从早晨,到下午,再到傍晚,屋里掌了灯,除了里屋子依稀听见齐穆殇说“换纱布”“穿线”“止血”几句之外,安静得可怕。从里屋传来越来越浓郁的奇异香味夹着血腥味,将两人的心揪得紧紧的。 有仆人送来晚餐,两人却看也不看。 云倾静坐在轮椅上,两眼盯着纱布帘,全神贯注关注里屋的动静。十二皇孙则一会儿坐在椅子上,一会在站在门边,焦躁不安。 云倾不理会他,这位十二皇孙为人他多少也知道,是绍靖储位之争呼声最高的皇孙,自然成为众多兄弟的眼中钉,尤其是太子妃所生之子,册封称为“皇太孙”。 绍靖国绍和帝年轻时是胸怀抱负的帝王,将一个湖岛之国不断扩张领土,并迁都到泗都,泗都接内陆通四湖,短短十几年,就将绍靖发展成富裕之国,粮草充实后就向四周发兵攻城,直到现在与大胥共分天下。 绍和帝又是一个多子多孙的长寿皇帝,生十三子八女,女儿均嫁给边邻小国为后(后被吞并)或者肱骨之臣,皇太子如今已年五十又九,也学父皇生了十三子四女。皇太子才智在众多兄弟并无突出,唯一优点就是善待门客颇得人心,其中就有燕尔先生为他效命。皇太子原与将门之女卞氏自小青梅竹马,有意立其为太子妃。但绍和帝却认为当朝左相之女陈氏更能为皇太子谋来利益,就为他们颁旨指婚,太子抗旨不得,只得迎娶左相之女并立为太子妃,次年才纳卞氏为昭仪。卞氏一门的兄弟非常争气,随绍和帝四处出征立功,在她为皇太子生下两子四女后,皇太子请旨封为侧妃。绍和帝见卞氏与皇太子恩爱和睦,为人谨慎恭谦,加上卞氏将门在朝廷位置如日中天,也不拂这个请旨,就准许了。卞氏生两子,分别排位八和十二,称为“八皇孙”和“十二皇孙”。目前皇太子所生之子均已成年,除了皇太孙和十二皇孙,其他皇孙均册封为王迁出东宫;对于绍和帝迟迟不将十二皇孙册封的态度,百官诸多猜疑,认为绍和帝极有可能在这两个皇孙当中选一个继位者,再放眼绍靖国,各个皇孙都各怀绝技,但论才能学识胆魄,似乎皇太孙更胜一筹,但论掌国论策辩道又不及十二皇孙,各有所长,拥立者无形中拨成两党,燕尔先生选择拥立十二皇孙。绍和帝年纪大后,猜忌心重,偏信偏听,奸佞当道,忌讳党派相争动国本,接二连三敲打十二皇孙党派,连带燕尔先生也受排挤。 时下,正是燕尔先生招揽人才之际,他是首选之人。自他破‘鬼蜮之地’奇阵,逼绍靖退兵后,燕尔先生私下拉拢他,希望能和他结盟。徐秞是大胥将门之后,世代拥立大胥,要招揽徐秞难如登天,但他不同,因为他复杂的身世和经历,他处于风尖浪口,棋差一步,则如覆水难收。正因为如此,他才是最摇摆不定的那个人啊!因为他有弱点,一个致使弱点,一个可以让他背叛国家的弱点,那个弱点就是,在鬼门关徘徊的女子--沐挽挽。 题外话 看文的朋友们,求收藏,喜欢的可以一起交流~~ 第二十七章 施救 3 齐穆殇和一对儿女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与死神争分夺秒,完全忘记时间,更不知道外面的人是如何度秒如年的。 等他们处理完一切时,留齐睿先守护,齐穆殇和齐雪走出外面,这才发现一向雨雾笼罩的苍云镇难得阳光猛烈,已经第二天了啊! 等在外面的两人也是一夜无眠,一见他们靡靡精神立即振奋起来,齐穆殇当然知道他们想问什么,立即说:“一切都好,目前让他们安静修养。燕尔先生喝了麻醉药,正沉睡着。” 云倾见他们两人双目布满血丝,神情困倦,也不便再问细节。齐穆殇叮嘱了几句,大意是不要随意进里屋,以免造成病人伤口感染,且不让旁人打扰病人,目前休息就是最好的良药。齐穆殇与一对儿女轮流看护,在接下来的二十四个时辰里都需密切观察。 云倾突然急促地咳嗽起来,他极力忍着,拿了帕子捂着嘴。齐穆殇赶紧抓住他左手搭个脉,忍不住责怪说:“少宫主别熬了,快去歇息。你倒下了,叫沐小姐依靠谁。” 云倾连夜兼程马车颠颇没有休息好,加上担忧顾虑,病躯残体已经达到极限。齐穆殇最了解他的病情,见他心有躁火,脉象虚浮,有咳血之迹,自己也忍不住生气,这里头已经有三个病人需要照看,外面的人还添乱。可是看着几乎几乎喘不上气云倾,有气也发作不得。云倾从小母体带毒疾,宫里头用上好的药吊着一口气,他母妃广寻良医,齐穆殇听说了他的病情,觉得这孩子能生产下来还能活到两岁已属于奇迹,遂生隐恻之心,自荐为云倾医治,他亦是使出浑身医术,寻了世上罕有的药材,研制各种药丸服用,长年用药水浸泡,堪堪活了下来,除了落下腿疾,如果用药材供养着,无忧无虑生活着也是能活个半百岁;可是这人自小却是个劳累命,有“麒麟之才”,为朝廷献谋献策,更是拖着残躯上战场,以身试毒,自断脚筋,让胎毒加速游走心肪,如今情形越来越坏。 云倾从袖子里掏出一香囊,里有一小瓷瓶,里面装得是药丸。齐雪将茶水端上来,虽然凉了,但云倾也不计较,就着凉茶水吞了一粒药丸,咳嗽才有所缓解。 十二皇孙看着云倾脸色苍白如纸,有些担忧,也有些无奈,他更觉得燕尔先生将国运系在两个病秧子的决定是错的,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懒得这时候针对云倾,木已成舟,日后他们是栓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蚱蜢。 云倾道:“我无事,齐先生与齐雪快去休息。” 齐穆殇瞧他脸色确实好了些,就一再劝他去休息,云倾不忍拂齐穆殇好心,只得应承去另一间屋子休息。 十二皇孙加多护卫人手,将屋子包围里起来,一个死角也不放过,苍蝇都飞不进去。 十二皇孙一看只剩下自己,就坐在木椅上打盹。 题外话 看文的朋友,求收藏~~~喵姐每日都正常更新 第二十八章 一眼千年 三人术后恢复良好,燕尔先生双目蒙布,除了一开始起居上稍有些不习惯,但凭他长年习武听力极好,不能眼视使其他感官的触感越强,百米内的物件他亦能感知方位。崔静娴知晓后又是哭又是闹,恨不得将云倾砍成肉泥。沐挽挽是心脉放血驱毒,虚弱无比;云寺是开喉搭管通血,不能进水。两人恢复较慢,但好歹已经熬过危险的十二时辰。 云倾接到徐秞密报,弘元帝似起疑心,为恐夜长梦多,与燕尔先生一商议,起启回绍靖刻不容缓。 沐挽挽醒来两次,在药物作用下又沉睡过去,脸色仍难看,但精神是越来越好,已经能喂进药水,也能辩听周边的声音,和辨认周边虚幻的影子。 前面已提过沙河连猿人攀岩也不得过,但经四方军各种尝试,终于连接上缆绳和缆篮,轴承来回运往,通行后设关卡,对往来农户商人一一核查户籍方可通过。 临行前,云倾正“坐”在床沿边为沐挽挽细细擦拭脸面,正对上幽幽转醒的沐挽挽,他对上那一双迷离的凤眸,心跳如鼓捶。 这一眼,仿佛从远古洪荒徒步穿过浩瀚的时光细沙,穷尽一生,满身风霜。 他握着她瘦骨嶙嶙的纤手,冰凉如玉。 沐挽挽看着他,他虽枯荣憔悴,却掩不住濯濯出尘气质,一如经年,公子世无双。 她看着他,他亦看着她。 “挽挽。”一句挽挽,勾起陈年往事,却已断绝于那一张休纸。 若不是他先弃了她。 若不是他葬送了她。 沐挽挽目光凉如水,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眸虽有他的倒影,焦距却像是透过他看别的东西。 她若能骂他一顿他也甘愿。 她若能刺他一剑他也甘愿。 而她站在朱门前,任大雨浇透,无悲无泪。 那一场雨一直下,在他心里,在他往后的每个日子里不曾停过。 过了很久,很久,沐挽挽才艰涩地、虚弱地开口叫他:“倾……哥哥……” 有多久没有再听她叫“倾哥哥”?最后一次,是隔着轰隆的惊雷和瓢泼大雨,他在朱门后听她一声声“倾哥哥”,隔着一扇门,犹如隔着生与死。 沐挽挽心肺受损,喘气急速,说话却细如蚊鸣,像是肯定又似怀疑:“倾、哥哥,你来了?” 云倾握紧她的手--一句“你来了”让所有的安慰和道歉都显得苍白无力的。 她锁于深宫高墙里如履薄冰,也许最盼的就是“你来了”。 而他,没有来,等他来了,却迟了。 他提不起勇气告诉她,他不仅来迟了,这一次还是残忍地将她送走。 “烧、鱼呢?” 云倾微微蹙起眉头,面露了些苦涩。 沐挽挽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她以为自己死了,解脱了,再也没有望不到尽头的等待了,再也不需要等等不到的人了,她想着如果她死了,她的妹妹会收留烧鱼,她也了无牵挂了。可是她最后一眼所见的,却是熊熊火海,还有烧鱼往里屋冲进来的身影。 那个像鲜花一样的生命,何其无辜。 沐挽挽一口气提不上来,急速咳嗽几声,吐出几口鲜血,头一歪就晕死过去。 题外话 希望大家能喜欢喵姐的故事,求收藏啊~~~~ 第二十九章 奈何 咳出血对沐挽挽而言是一件好事,可清心肺残留毒血。 云倾给她搭个脉,脉象平稳,只是心憔力悴体力不支累晕,于是放下心,将她脸颊的血迹细细擦干净。 云寺端一盆热水进来,他自醒来就内心愧疚,他虽并不完全懂云倾为何“暗算”他,也不懂为何毫无预兆给他医治哑疾,他只知道他将要离开云倾哥哥,他心里虽百般不愿意,但也懵懂地读懂云倾的意思,能保护沐姐姐也等于保护云倾哥哥。只是他真的舍不得云倾哥哥,得知现在要辞别,说什么也不肯躺在床上休息。齐穆殇拗不过他--这傻孩子执拗起来也是很可怕的。 云倾看着沉睡的沐挽挽,目光柔和,轻声道:“云寺答应倾哥哥,日后寸步不离沐姐姐,仅听命她一人,不得违背。”这句却是对云寺说的,字字透着威严。 云寺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朝云倾一拜,山远水阔不知何时见;二拜,今后仅听命他人;三拜,愿君安好无恙。 云倾扶起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个孩子,终于长大了! 云寺写道:“保重。” 云倾借着宽大衣袖遮掩,暗暗将一件小玉坠子塞在云寺掌心,并写了一个名字,轻声道:“在绍靖遇到麻烦,就告诉沐姐姐,云寺万万不可憋在心里。” 云寺点头。 刚走到门外的十二皇孙一听这句话,很不雅地翻个白眼,还没有到绍靖呢,就已经笃定他会欺负这一病一哑姐弟,他是立志做大事的,才不屑于与女人斗个鸡犬不宁好么? 十二皇孙走进来,想在言语上讽刺一番,但又想到先生告诫,没好气地说:“少宫主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云倾正色地道:“日后还请十二殿下多庇护沐小姐和小云寺,此恩情云某定不忘。” 十二皇孙道:“小王能说不吗?” 云倾道:“一切劳烦十二殿下。” 十二皇孙很不情愿地俯身将沐挽挽抱起来,然后安放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上,云寺和云倾也上了这辆马车。燕尔先生与崔静娴坐另一辆马车。 两辆马车朝沙河方向行驶。 十二皇孙当马夫,手执缰绳,一双鹰眼睛虽盯着前方的路,但耳朵却细细听辩马车厢的这三个人动静。 沐挽挽因马车的颠颇,感觉像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泥地里,眼前云里雾里,她想努力看清,那光亮一点一点扩大,直至看见光源-- 那个光亮就是头顶的夜明珠发出青幽的光。她瞧了一会儿,才将眼珠转到车厢里的两人。 云寺见到沐挽挽醒来,很开心,脸上浮起纯真笑容,露出两个小虎牙。 “这是……去……哪里?”沐挽挽问。 云倾回答:“绍靖。” 沐挽挽看向云倾脸上的表情,她全身器官受毒血影响,视力尚未完全恢复,看东西像是隔着一层雾霭,越是想看清越是看不清。 “一起去?” 云倾摇头:“你和云寺去。” 沐挽挽不再说话,哀凉一笑。 时已至今,你仍选这个糟糕透顶的国家,你仍眷恋这个荒凉无情的土地。 云倾心里抽痛,他就知道,他再次伤透她。 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十二皇孙竖尖耳朵也没有听见接下来戏文里所说的“互诉衷情”,心想这两人真是薄凉无情。 马车行驶约莫一时辰,到了沙河边上。 十二皇孙手一勒紧缰绳,马车缓缓停稳。 有一个士兵手拦住马车,云寺伸出一个令牌,士兵一看立马恭敬道:“末将接令在此送云公子等人渡沙河。请!” 十二皇孙朝车厢里喊:“若无话要交待,咱们就要启程了啊?” 云倾轻声道:“挽挽,保重。” 沐挽挽轻轻笑了起来,像是对云倾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不信神,不信佛,可我曾求过神,有人告诉我,世间真情并非求就可以求的来。那不求神,我还可以求谁?” 云倾心里一震。 沐挽挽接着说:“后来,我走啊走,就见到一座桥,有婆子在卖汤。我领到汤的时候,婆子说,很少有人像你一样喝这么多。为什么呢?我问婆子,为什么呢?” 她看着他,忆及那年他一袭素衣,她妆;他一池柔光,她舞;他一纸休文,她嫁;他一别恩绝,她死。 沐挽挽一脸决绝:“过了这河,沐挽挽已死,我,叫奈何。” 黄泉忘川,三生石旁,奈何桥上,此情开始于斯,恩断于此。 从今往后,她只是她,名奈何。 题外话 喜欢的朋友请收藏!么么哒! 第三十章 改革变政 1 弘英阁,黄梨花大案上整齐排放一摞摞奏章,笔纸墨砚,朱明海小心翼翼捧出玉玺,弘元帝手执玉玺,蘸着朱砂,在一封绍书上慎重地盖上印,待干透,朱明海将诏书卷起来,放在木制卷筒里,再浇上火漆密封,再戳上“封”的小印章,藏在一个雕花篓金的金丝楠木匣子里,最后将木匣子放在弘英阁的另一偏殿里,也就是用于藏放诏书折奏专殿。 朱明海从偏殿出来,见弘元帝望着一块墨砚出神,就轻声问:“皇上,已是申时,是否要移驾凤鸾宫?” 今日是除夕夜,照宫里年例,帝后与其他妃嫔子女们在凤鸾宫一起用膳,膳后妃嫔子女们向帝后贺年并领帝后的“恩赏”,然后再一起守岁,至子时,帝后到万佛堂祭天求神,祈求来年国强民富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到卯时登安定楼接受百民贺年。偏巧新年是弘元帝的降诞,故尤为隆重。万民千里迢迢天未亮就守候在安定楼前一睹帝后风华或为沾沾帝后的喜庆。 但弘元帝意外地说:“传威元将军入宫。” 徐秞从浮桑国回来,弘元帝封他为“威元将军”,赐国姓胥以示皇恩。徐家世代拥护大胥,历代众辈血浴沙场,为国捐躯,在大胥人人皆知“无徐家则无大胥”,徐秞年仅十二就领兵出征,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立功无数,随弘元帝出生入死,救弘元帝无数困境。徐家并不居功自傲,反而清俭自省,可惜徐家单脉相传,到了徐秞一脉,尚未娶妻生子,整个府邸也就二三十人口,府上一切事务交由徐叔代其打理,徐家处世朴素低调,颇得百官崇敬;徐秞屡次拒绝弘元帝的恩赏,弘元帝倒也不勉强他,这一回仅赐他名号,百官觉得在情在理,后称他为“国姓爷”。 朱明海有些为难,但也不敢多言。皇后娘娘让他私下请弘元帝前来凤鸾宫,他心知若他办好此差事必定是重赏,但一看弘元帝紧锁眉头,就将话咽下肚子里。于是他派小官吏快马加鞭前去请威元将军。 朱明海心里隐隐知晓明日一定会发生重大事情。自威元将军回大胥,接连几天都被传入宫,与弘元帝密谈政事,有时一谈就到深夜。弘元帝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逼人的气势压得大家都不敢喘大气,尤其是他,伺候得更加小心谨慎,生怕出个纰漏就脑袋分家。 弘元帝清心寡欲,自登基并没有选秀充实后宫,仅原配沐氏封皇贵妃,百官自然不依不挠,将自家女儿送入后宫,前朝和后宫息息相关,弘元帝深知其道,故也封了两妃三修容三贵嫔两婕妤,登基次年封左相之女方氏为后。弘元帝在成婚当日应诺,若皇后未诞下皇长子,其他妃嫔也不得生子。可惜帝后成婚四年未诞下皇长子,百官又以“皇上应绵延子嗣以固国本”为由上奏本,均被弘元帝退回,时间长了,百官也无可奈何。 后宫由皇后娘娘为主沐皇贵妃为铺共同打理,后宫也算平静。弘元帝曾宠爱过沐心园的那位沐小姐,但因其犯错禁足,后被赐死香消玉殒;沐皇贵妃虽与沐小姐为同胞姐妹,却一点也不似沐小姐,温婉娴静,知书达理,在沐小姐禁足后,颇得弘元帝恩宠;弘元帝与皇后娘娘相敬如宾,后宫大小事件颇尊重皇后娘娘,虽然也常发生几个年轻的宫嫔争风吃醋,但并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这次,竟然有两个嫔妃私下向他打听弘元帝与威元将军密谈之事,他哪里敢回应半个字。但从此可推测,弘元帝与威元将军所谈之事一定涉及众人利益,以致后宫的妃嫔不顾“后宫不得干政”之祖训而私下打听此事。 朱明海一想通,就出个冷汗。上一位大内侍官赵公公也不知犯了何事,一夜间被杖毙,割下耳朵舌头让宫里所有的内侍官瞧上一眼,以示惩戒。他这才被提拔做了大内侍官。他服侍弘元帝时间不长,算起来好像也就一年左右时间,再细想,似乎也是在沐小姐被禁足不久,大内侍官赵公公就犯了事。他将这些细节联想起来,隐隐有些头绪,那位沐小姐被赐死不过半个月,事出必有因,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想,下一个遭殃的又会是谁呢?他当然不希望是自己,所以事事力求无错,越发谨慎。 国公府离皇宫不远,徐秞为恐耽误,坐宫里的马车一路从正门行驶至弘英阁。 朱明海正胡思乱想,就听到马车四角青铜铃的清脆声音,立马敛神,恭谨地将从马车上下来的威元将军引领至弘英阁,并轻轻掩上门,同时遣散服侍的各个内监宫娥。 题外话 故事进展缓慢,希望看文的朋友有耐心,前面的三十几章是为后面的故事铺垫,后面的才是精彩的呀!!!! 第三十一章 改革变政 2 这个除夕夜,宫里头虽一片宁静,却也暗藏潮涌。 从皇后娘娘的凤鸾宫里头传来的丝竹管弦悦耳动听,弘英阁则静谧无声,弘元帝不出现但不影响一年一度的除夕团年家宴,皇后娘娘在各个嫔妃的奇异眼神下保持端庄的微笑,将除夕团年家宴有条不紊地举行下去。守岁过后,她身披凤冠霞帔玉带,坐在凤驾上,前去弘英阁等候弘元帝,再一齐去万佛堂祭天求神。 这一等,已到子时,皇后娘娘怕过了祭天吉时,让朱明海前去禀报一声,朱明海正苦恼着,连内侍大总管赵敬忠也捧着朝服玉冠候在门外。这时弘英阁“吱嘎”一声,威元将军就推门而出,朝朱明海道一声:“朱公公且前去替皇上更衣吧,莫误了祭天吉时。” 朱明海心里一松,心道,幸好皇上还记得祭天一事,不然他催也不对不催也不对。 朱明海和赵敬忠哈着腰走进弘英阁,他道了声:“皇上,奴才替您更衣。” 弘元帝背对着他,任他俩将衣服一件一件换上,并用玉带系好。待戴上玉冠,弘元帝不怒而威不言而严的尊王气势十足,朱明海不敢直视。 繁冗的朝服玉冠穿戴完毕,弘元帝这才走出弘英阁,上了凤驾,一路行至万佛堂。 威元将军亦跟随在侧。 说也奇怪,一向陪在弘元帝身旁的护卫苏焕将军已经几天告休,不晓得被弘元帝派去做什么事了。 祭天后,已过卯时,天边已升起启明星,天未全亮,哗哗的寒风呼啸,夹着刺骨的冷。 朱明海立即用金漆小茶盘捧上两盏热腾腾的茶,帝后用了茶,又坐上凤驾行至安定楼。 安定楼前聚集朝廷百官,个个朝服帽冠,三三两两细声或攀谈或辩论,见到凤驾车,立马井序有然排成五行五列,整整齐齐,神情严肃。 安定楼禁军把守,两旁火篓均燃起明火,将城楼照得亮如白昼。两个巡逻分队的领头向帝后请安后,就各自忙活去。皇后娘娘在侍女的扶持下,缓慢拾级而登上安定楼。安定楼前与宫里头的寂廖相反,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在官吏的指挥下并不是太嘈杂,礼仪官吏正教他们见到帝后跪拜礼仪。 从钟楼传来一声响亮绵长的钟声,第一声意为“肃静”,告诉百姓帝后准备要来了;在第二声第三声过后,就是帝后登上安定楼正式接受百民跪拜。照惯例,弘元帝会在接受万民跪拜后,颁布诏旨,多数与黎民百姓生息相关。这也是百官新年之日仍着朝服冠帽前来安定楼的原因。 安定楼是皇宫的正门,亦叫雉门,是整个皇宫最尊贵的大门,亦是整个皇宫里第二高的之城楼。帝后登上城楼最高处,俯瞰下方-- 第三声钟声过后-- 礼仪官吏高声喊:“皇上、皇后娘娘驾--到--” 万民百官齐齐跪拜,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喊声气势排山倒海。 朱明海朝官吏做个手势,礼仪官吏高声喊:“平--身--!” 万民百官站起来,万民这才看清帝后威严风姿,大气也不敢出。 弘元帝冷峻威严,皇后娘娘端庄尊贵,宛如天神。 礼仪官吏再高声喊:“再跪拜--” “恭祝皇上皇后娘娘万寿无疆,千秋万代。” “平--身--” 跪拜礼仪完毕,接下来,就是颁诏。 题外话 点击收藏,后面更加精彩~ 第三十二章 殊途 朱明海从袖子里掏出存放旨诏的木匣子,将木制卷筒的火漆拆掉,取出诏书,抖开,暗暗清了清嗓子,底气中足地宣道:“接旨--” 万民百官又再跪拜,竖起耳朵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受命于天,登基五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恐负天命,今战事已平,民安居乐业,谷春生秋割,路四通八达,家父慈子孝,学百花齐放。但,朕居高堂之庙,仍忧基梁不稳,鼠虫蚁咬,风来雨倒,恐误祖辈基业,惶然心悸。幸先祖阴庇托梦,语子驱鬽逐魑,安邦定国。星有占卦,取一卦,曰国策因事而谋顺势而为,为固国本,‘恩科选士’为本朝百年之计,朝廷于县郡乡设学府,广招学子,不论嫡庶长幼,不论男女弱耄,不论富贵贫贱;凡年满六岁至十二岁学子均需入学接受‘七年教学’,学府向学子无私提供教学、吃食、居住;满十二岁以上学子及才学德贤者可参加春秋两季四试八科科考,按四试八科科考规制录取授官入仕;朝廷官职不得承袭,均由‘恩科’选出,由朝廷授官委派上任。可今册封“威元将军”徐秞为威亲王,铺佐执政,由威亲王执行‘恩科选士’一职,专为朝廷选拔能武艺高超、德行兼备者。钦此!” 此诏一念,安定楼前万民一片寂静,良久才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但百官却有几人面面相觑,对于入学是没有异议,但“朝廷官职不得承袭”动摇了他们的利益,但皇诏已下,他们虽不同意,却也不敢这个时候出头反对,只得随众谢恩。这当中,就有镇国公方里平,他暗地里捏紧了袖子,心里掀起惊淘骇浪,暗道:“这贱奴好一招先斩后奏。” 徐秞微微侧头看一眼弘元帝-- 风很轻,又很刺骨,他衣袂翻飞,却凭地生出一股落寞,明明受万民敬仰,明明手掌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在排山倒海如浪潮的呼喊声,他很落寞。 明火映照他俊逸的脸庞,明明是她深爱的熟悉脸庞,却觉得遥如空壁之花不可攀;明明与他并肩俯视整个大胥,却觉得满眼灯火却无迹可寻;明明他是他的夫婿,却让她敬畏如天神。皇后娘娘那一刻竟然生出‘也许他想和他站在一起的人是别人’这样的胆怯。 弘元帝冷眼看着城楼下的万民,喃喃细语:“你看,这就是你要的江山,可是,你再也看不到了。” 他想起那女子说:“我用一纸,换半生自由。”而他冷冷地回答:“休想。” 我有一千个理由想放你走,我有一万个理由想让你自由,但我始终说不出口。 而你,比谁都决绝。 “挽挽,朕,绝不负你的自由。” *** 灯火阑珊处,一辆马车,一只手将帘角放下,道:“回去吧。” 马夫一扬缰绳,车缓缓反向前行。 云倾坐在马车上,思绪飘至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恍若前生-- 那年,出兵沙河前夜,她问他:“性命重要还是江山重要?”,他答:“江山。”她说:“好,你的江山,我替你争!”于是她身披银装浴血沙场; 那年,宫变黎明前夜,她问他:“自由重要还是江山重要?”,他答:“江山。”她说:“好,你的江山,我替你守!”于是她带兵逼宫屠城如魔; 那年,新帝下聘前夜,她问他:“那我重要还是江山重要?”,他答:“江山。”她说:“好,你的江山,我成全你!”于是她嫁衣浓妆深锁宫院; 可最后,他的江山,拱手让人,连同她。 缠绕在掌心的线,枝枝斜斜,深深浅浅,是多少人看不懂的深情,是多少人参不透的天机,这就是宿命,纵然你我都不信命。 *** 一切,从那一场宫变开始,你我已是殊途。 题外话 喜欢就收藏呗,哎嘿嘿~~ 第三十三章 宫变 二十年前,一场宫变,他的人生从云端跌落糜泥。 大胥皇朝开国元首元尊帝传位太子胥宗元,宗元帝轻税薄赋,厉兵秣马,一度国盛民昌,史称“宗元盛世”;宗元帝好武,野心勃勃,四下扩张领土,喜欢亲自上阵杀敌,朝政之事时常交由皇弟代打理。在宗元十七年秋,宗元帝不幸身中流箭,熬不过第二日就断气,尸体秘密运回京都才举国发丧。宗元帝生前膝下有二子三女,年长不过五岁,最小的还是襁褓婴儿。在发丧入陵当日,皇弟睿亲王带兵闯宫,拥兵立政,对外称是临危受命,自称为“元始尊帝”,推行元始新政。 他犹记得,母妃死后,皇叔发了疯地斩杀数人,皇后不幸中刀身亡;五哥和年幼的皇妹亦死在宫人踩踏下,其他帝妃撞帝棺而死。新帝即位后,他作为仅存活下来的帝子,被囚禁在母妃生前的庭院里,禁卫军严守。 这是宫变的第二十一日,胥华笙用石子在树身用力地划下一横。这日他听见钟坛的钟声响了八下,浑厚的钟声,回荡在京都上空,也久久回荡在他的心中。他并不饿,穿得暖,只是没有宫娥陪伴嬉戏,他晚上不敢入睡,躲在锦被里瑟瑟发抖。他很想念母妃,很想念宣姑姑的桂花糕和冰镇酸梅汤。只是诺大的宫殿除了他,再无旁人安慰他。 他夜夜从噩梦里惊醒,母妃跳下城墙前那个凄厉的诅咒让他胆战心惊。他常常想,如果母妃没有跳下去,他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世上没有如果,他已经不再是七皇子了。他想去找皇叔,就被禁卫军一脚掀翻在地。所幸的是,每日膳食按时送来,虽然比不上过去,但能让他饱肚。他吃饱了,就坐在庭院门槛前发呆,他在想,报仇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报仇,跟谁报仇。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个月有余。 他日日盼皇叔能想起他,但从日出等到夜幕下垂,也无人传召他。直到某日下午,他突然被禁卫军带去渊月阁。他跪在渊月阁正中央,紫檀木大案后边坐着是他的皇叔。这一切他觉得甚是陌生。昔日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那时他多羡慕五哥能入渊月阁习字学武,但现在要是有人来问他,他一定会说,他希望父皇能一直疼爱五哥,他再也不羡慕了,如果父皇还在的话。 他抬眼看皇叔,皇叔也盯着他看。 “笙儿,你过来。” 他仍跪在那,不敢站起来。 元始尊帝脸阴了下来,他冷声道:“过来。” 胥华笙冷不防丁被吓了一跳,他犹豫一下,在皇叔冷厉的目光下,磨磨蹭蹭地走到他的跟前。 元始尊帝看着那一张小脸,与梦牵魂绕思念的女子的脸重合,心不由地一软,抱他坐在大腿上,柔声道:“笙儿莫怕,皇叔还是你的皇叔,你只要在朕的身边就好。你以前不是一直想来渊月阁习字练武吗,朕许你以后自由出入渊月阁,怎么样,开心吗?” 胥华笙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没有回答。 元始尊帝轻抚他的脸,发现小儿有些抗拒,心里恼火,但又想到不过是四岁小儿,并不懂太多,这才压抑住情绪,唤来大太监高吉带他出去。 胥华笙记得,他被带到天心殿,洗了香喷喷的澡,换了新装,宫娥拿了桂花糕给他吃,明明是最喜欢的桂花糕啊,明明是最想念的味道,为什么到嘴里就变得苦涩了呢?好心的宫娥教他,见了元始尊帝要行礼,不能再叫“皇叔”,而是尊称为“皇上”,另外千叮万嘱不可顶撞皇上。他沉默地听宫娥絮絮说个不停。 那天,他还和皇叔一起用了晚膳。 晚上他在天心殿就着烛火玩一个从未见过新奇玩意,抵不住困意,哈欠连连,最后趴在案几个睡着。朦胧间有人将他抱起来,然后将他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他立即沉沉入睡。他做了个梦,母妃满身鲜血地指责他,说他将认贼作父,他不再是她的儿子。他惊慌地抓住母妃的手,哭喊着不要离开他,他一定会报仇!直至哭醒,他两泪挂腮,哀痛悲绝。 未刚亮,他就被带上马车,行驶出京都。再后来,有人剥走他身上的新衣,换上一衣破旧的灰衣,跪在佛像前,有人拿刀剃掉他的头发,终于有个自称为主持的人道声“阿弥陀佛”,说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后,他就被带到柴房里。有人告诉他:“以后你就睡这儿,每日寅时就随明净挑恭桶去浇菜,然后洗净寺里所有的恭桶,洗完后,就去厨房劈柴烧火,晚上将寺殿清扫洗刷干净,做不完则不能吃饭不能睡觉,听见没?” 胥华笙似懂非懂。那人走后,坐在一旁的年约十岁的男孩怯生生地看着他,一夜无语。 第三十四章 贱奴 1 天未亮,胥华笙还在睡梦中,他睡着确实不好,身下的草蓐尖锐地扎进他的皮肤里,丝毫不挡地上的凉气,他看着对面睡着安稳的男孩,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没有哭鼻子,换了以前他一瘪嘴,宣姑姑就温柔地安慰他。可是他知道,以后再也没有母妃和宣姑姑了,他再也没有兄弟姐妹了,他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在母妃死后就开始学会忍受了,他翻来覆去直到困意袭来,才眼皮沉重地睡着,正进入睡梦中,就被人一把狠狠地拽起来,他没站稳,就一个跟头栽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 肥胖男人笑说:“哟,不敢劳驾七皇子行如此大礼。”嘴上说“不敢”,但语气里似是非常享受这个“行礼”。 肥胖男人又说:“不过,就算七皇子行如此大礼,这洗恭桶浇菜烧饭的活也是免不了的。”突然语气一转,凶恶地说:“还不快起来干活!” 胥华笙撞着七荤八素,脑瓜子一阵一阵地疼。他抬起眼,怒瞪肥胖男人。他以为这个是“怒瞪”,在以前,他只要这样瞪宫娥,宫娥就惊慌地跪下来喊饶命。他以为除了父皇和皇后娘娘,还有母妃不怕他的“怒瞪”,这天下的人都应该怕他生气。殊不知这样生气的他,其实非常可爱。他并不知道他男生女相,外貌遗传了母亲,虽然尚年幼,五官未长开,鼓鼓的脸颊,水汽的凤眼瞪得圆圆的,在旁人看来,却是眸光流动,风情万种。 可惜肥胖男人并不在意他的“怒瞪”,在他看来,这个得了圣上“恩旨”的“七皇子”以后就要在寺庙里修行,他听主持说,只要这“七皇子”活着就行,别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凭他三十年吃人不吐骨头的圆滑聪明头脑来说,圣上的意思他非常懂,这个“七皇子”可不再是以前的“七皇子”,更准确来说,还不如寻常百姓,因为得了“皇恩”,他不得还俗,不得离开寺庙,终身囚禁于此。他曾听说书人说还有奉旨要饭的,这一辈子甚至子子孙孙都必须是乞丐。 他一巴掌就朝胥华笙的脸扇过去,道:“麻利点,干不完活有你好看的。” 胥华笙被扇得只差要吐出来,他昨天没有进食一丁点东西,这一狠撞又加一巴掌,胃里的酸汁涌到喉咙,却又吐不出来。肥胖男人看他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一下子也有点惊慌,这好歹是“七皇子”,昨儿才送过来,今儿就给他弄死了,是谁都会怀疑到他头上来,他百张嘴也辩不出个清白。虽然他笃定这“七皇子”就算死在寺庙里圣上也不会追查下来,可是堵不住别人的嘴啊,万一传了出去,经添油加醋一说,就演变成他谋害前朝皇子,哪怕这“七皇子”再窝囊再不济,好歹还是皇族一脉,他谋害皇族就是死罪一条。他一时没敢吭声。 胥华笙干呕了几声,直到晕眩感消减,脸色才缓过来。 肥胖男人一看,人没事,就在嘴上挽回场子,骂了一句:“小贱奴,还不起来,这是要讹死吗?赶紧滚去干活,爷盯着呢!无礼,带这小贱奴赶紧地滚,干不完活怪不得爷的鞭子啊!” 一个怯生生的男孩站在门口边,一听肥胖男人叫他,他小短腿跑过来,连扯带拉地将胥华笙拉走。胥华笙强挣几下,发现那男孩子虽然瘦小,但是力气却是大得要死,捏着他的骨头生疼。 胥华笙被他强拉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段路。 “妹、妹妹,你、你疼吗?”男孩子放下拽着“她”的手,看“她”两眼嚼泪,脸颊肿得老高,细白的脸赫然印着五个手指印。 胥华笙一听,这也许是这母妃死后第一回有人问他疼不疼,眼泪像是掉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咸泪水滑过脸颊,火辣辣地疼。 “妹、妹妹,别哭,你别哭呀。”男孩子顿时束手无策。好一会儿,才想起有一种草可以去淤消肿,赶紧钻在墙角边上找起来,借着月光找到几株,放在嘴里嚼烂,吐在手掌上搓平,就糊在胥华笙脸上。 胥华笙哭了一会,觉得脸上凉凉的,就止住哭。 男孩子憨厚地笑了起来,他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把“她”弄哭了,还糊“她”一脸口水。 男孩子小声说:“我、我叫无礼,妹、妹妹,你呢?” 第三十五章 贱奴 2 胥华笙并没有回答他。 无礼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很高兴,他终于有小伙伴了,而且还是天仙一样好看的伙伴。他想起寺庙的画像,觉得眼前的“妹妹”比画像还好看得多,自然而然将他误认为是女孩子。他拉起胥华笙的手,说:“我们要去倒恭桶了,有、有好多活要干。” 胥华笙任他拉着手,他并不懂什么叫“倒恭桶”,也不知道要“干活”是什么,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依赖,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男孩子。 无礼带他来到后院的茅屋,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胥华笙远远闻到就不肯再往前走。无礼不勉强他,觉得仙女一样的“妹妹”大概不应该被沾染上这种臭味。 他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看不出颜色描纹的布块蒙住鼻子,推开恭房,不一会儿,提一个木桶出来,别看他个子小小的,力气却不容小看,提起桶来不觉得吃力,走到一个推车前,用力一提高手臂,就将木桶稳稳当当地放在车上,接着再将另外三个恭房的恭桶都提到车上。 “妹、妹妹,你跟上。”说罢,他就将手搭在推车柄上,一个马步扎得稳稳的,一发力,就将车推走。 胥华笙远远地跟着,实在是臭,他很想吐。 离后院挺远的地方,有一块菜地,无礼将车推到菜园子就放下,将恭桶从车上放在地上,用一个木勺舀了一瓢,浇在菜土堆边上。 这下,胥华笙真的吐了出来,满嘴的黄胆汁,苦辣苦辣的。他原先吃的菜竟然是用屎尿浇的,他不懂,以为和宫里栽用的花儿一样。 无礼听到“她”呕吐的声音,赶紧跑过来,但胥华笙看见他,像是看到恶鬼一样,转身就跑,不想撞上一个庞然大物,“砰”地弹回来,摔倒在地上。 “小贱奴儿,你不干活跑个什么劲?”肥胖男人破锣声在空旷的菜园子里响起来,胥华笙厌恶地看着他,说实在,宁愿看着恭桶也不想看肥胖男人满脸横肉,笑得流里流气。 肥胖男人看见无礼也跑过来,嫌弃地指着无礼说:“你滚远点儿,脏了爷的的鼻子。” 无礼硬生生地收住脚步,盯着胥华笙。他想,妹妹一定又被打了。那一巴掌他听得可清楚,如果再被打一巴掌,那张好看的脸还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消肿。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开口央求肥胖男人:“圆明监院,妹、妹年纪小,我、我一个人做,可、可以的。” 肥胖男人一听,发出嘶哑的笑声,说:“什么?哪来的妹妹,这个不过是个小贱奴,比你还贱的贱奴。” 无礼敢怒不敢言。 肥胖男人大概觉得小贱奴竟然被认成女孩子很好笑,自顾笑了一会,才说:“赶紧滚去干活,天亮之前没浇完菜,小心鞭子。” 无礼赶紧拉着胥华笙的小胳膊走远,幸好肥胖男人向来嫌弃臭味,只是远远地看着。 无礼塞胥华笙一个木瓢,演示一遍教他如何浇菜,胥华笙厌恶地撇过头,无奈又惧怕肥胖男人的淫威不敢逃跑。 无礼摘下面巾给胥华笙戴上,胥华笙说什么也不肯戴。无礼只好作罢。 无礼见胥华笙死活不肯浇菜,只好将他隐藏在车后,他一个手脚麻利地干活,原本是两个人的活一个人干,速度自然慢了起来,肥胖男人在远处叫骂,幸好他没有过来揪住他们两狠揍一顿。 题外话 看文的朋友,收藏呗~~ 第三十六章 贱奴 3 浇完菜,无礼又要推动恭车去寺院的西院倒恭桶,原来寺院一共有南西北三个恭房,东为正门,南是香客暂居之所;西是寺院里庄主以上级别的和尚居住区;北是其他品级和尚居住区。原先是有一个叫明净的师兄和无礼一起倒恭桶,现在换成胥华笙,胥华笙年幼矮小,仅比恭桶高那么一点,他说什么也不肯干活,无礼并不责怪他,一个人挽起袖子忙得满头大汗,即便如此,天亮了活儿还没有干完, 肥胖男人也就是圆明监院立即骂骂咧咧的,这不,一个鞭子就扬下来,无礼稍稍向前倾,替胥华笙担了大半的鞭子,他隐隐听到鞭子破空的声音,火辣辣地钻心地痛从皮肤往经脉游走。 即使没倒完恭桶,也是要去劈柴烧饭的,不然早课做完一干等和尚香客是要饿肚子的。所以,无礼和胥华笙又要去灶房干活。无礼生好火,教胥华笙将枯枝投向土灶,他就在一旁劈柴。灶房已经忙碌起来,负责伙食的和尚麻利地切菜擀面,香气很快就弥漫在灶室,直钻进胥华笙的鼻子。 他从未饿过肚子,亦未挨过冻,即使被囚禁,膳食每日三顿按时送来,哪怕是剩菜或已凉。在寺院虽然没有油荤,但那发酵膨胀的馒头对他来说,就是极致的诱惑。他眼巴巴地看着锅盖边缘溢出的白色烟气,使劲地咽口水。他很饿,非常地饿,他仅知道很想吃个包子,毫不自知地伸出手,刚要触碰锅盖-- “你个小贱奴,造反了你!”他被一脚大力地揪翻在地上。 又是圆明监院! 胥华笙禁受不住这一脚,立即被踢晕。 黑暗,长久的黑暗。 浑浑噩噩。 沉沉浮浮。 胥华笙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他不懂时辰,两眼呆滞地看着屋顶,如果他能看得到的话,柴房一点星火也没有,若非借着破窗投入的几缕惨白月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瞪着眼,直到身上传来草蓐扎痛,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才四岁,并不懂什么叫死了,他其实很喜欢毫无知觉的昏迷状态,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疼痛。 他之所以觉得冷,是因为无礼嚼烂药草敷在他的脸上和身上,衣服几乎被剥个干净。 “别、别动,正、正、敷、药、呢。”黑暗处有人低声说,说话的人正是无礼。 胥华笙想坐起来,但身上却犹如被大石碾压过一样,每一寸皮肤和骨头都叫嚣着疼痛。喉咙亦干涩火辣,眼睛肿着眯成缝。 无礼小心翼翼地用叶子卷些水送到胥华笙的嘴边,冰凉的水从喉咙流到胃一片舒畅,胥华笙觉得不够,沙哑着嗓子哼哼叫,无礼连着喂了三次水,才不敢再喂。喝这样冰凉的井水是要闹肚疼的。 无礼敷好药后,将衣服给胥华笙盖上,连用他身上的衣服。 “弟、弟弟,你、你吃、包、子。”要不是给胥华笙脱衣服敷药,他还傻呼呼地以为这个糯米团子就是妹妹。他想着白天还叫“妹妹”来着,不知不觉闹个大笑话,脸上不禁一热。 无礼像个宝贝一样从怀里掏出半个已经冷得硬嘣嘣的馒头,撕下一小块送到胥华笙的嘴里,胥华笙嚼都没有嚼就咽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吞咽声。无礼悄悄地也咽了咽口水--他今天仅得半个馒头,没舍得吃。没有干完活,其实是没有饭吃的。明净师兄升做柴头后,多分了一个馒头,偷偷给他留了半个,代价就是他得多劈几担柴。 无礼干了一天的活,不仅累,也饿得紧,手脚发软无力,但是一想到天仙一样的“妹妹”还昏迷着,他抹完寺殿就赶紧跑回来看,没把他给吓个半死--“妹妹”一动不动地躺在草蓐上,周身冰凉,了无生气。他伸手到“她”鼻尖探了一会,发现还是有点热乎的气息,心里一喜,赶紧脱下衣服将“她”裹住,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企图用自己身上的热量传递给“妹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发现怀里的“妹妹”动了一下,再一探“妹妹”的身体也没有之前那么冰凉,反而是滚烫滚烫的,于是他就寻来药草嚼烂给“她”敷身上的鞭伤--“妹妹”被一脚踢晕后,圆明监院骂一声“晦气”,就一把拎起“她”出了灶房,他正劈柴,没敢跟出来。他一整天都牵挂着“妹妹”,但苦于圆明监院一直监视着他。在擦洗寺殿时,他抬头看一眼佛像,默默在心里为“妹妹”祈愿。他以为神灵听到他的心愿,在找药草的时候远远朝寺殿方向正儿八经地拜了三拜。那药草外表长尖锐的刺,划破他的舌头,他顾不上疼;药草汁苦涩无比,有些汁流进胃里,苦得他几乎要将酸胃汁吐出来,嚼着嚼着,就发现舌头并不疼痛了,但酸麻,再过后就发现口腔也没有那种苦味。其实他不知道这种药草叫“醉美人”,长得并不起眼,叶子碾烂成汁有麻醉作用,去肿消淤,只能外用,不能内服,一旦尝吃能使舌头麻木,食用多了舌头将永远失去味觉,再者能破坏胃腔使之大出血而不得救治。他如今讲话也不利索,原本就结巴,现在说话更加困难。 胥华笙吃完半个馒头后,总算恢复了点力气,能转动眼珠看向无礼,漆黑一团,其实是看清无礼的脸,但是他还是直勾勾地看向声音来源处,那个声音能给他不能言语的安定。 第三十七章 无非是你 胥华笙艰难地伸出手,摸到无礼的身体,他裸露着上半身,皮肤冰凉一片。 无礼不自然地缩了一下身体,说:“我、我不、冷。”尽管是初秋,夜里穿一件单衣也是冷得打颤抖,更何况裸露着身体。 胥华笙拍拍身边的草蓐,示意无礼睡在他身边。他记得前不久贪玩在雨中一路疯跑,让宣姑姑一阵好追,追到后宣姑姑第一时间就将他搂在怀里,他跌在一片桂花香的温软臂弯里,夜里他害了风寒哭闹不止,也是宣姑姑抱着他唱着歌谣哄他睡觉,他多怀念这种温暖。 无礼扭扭捏捏了半天,才挪在胥华笙旁边睡下来。尽管他已经知道胥华笙是男孩子,但是在他的意识里,总是当他是女孩子,哪有男孩子长得这样好看,甚至女孩子都没他漂亮。 “咕噜”,无礼的肚子叫了一声。 胥华笙偏过着看无礼,无礼慌忙解释:“我、我不、饿。” 胥华笙信以为真。 “咕噜”,无礼的肚子又叫了一声。 “哈、哈、有、水、响,你、听。”为了证实这句话,无礼赶紧爬起来翻了两个跟斗。他确实喝了井水填肚子,把水想像成今天的野菜汤,喝得肚子圆鼓鼓的,他一翻跟斗依稀还真听到胃里的水晃动声音,逗得胥华笙想笑,扯到脸上的伤,“嘶”一声龇牙咧嘴的疼。 无礼凑上前:“我、吹、吹,不、疼。” 哈出的气吹在脸上,和着药汁,痒痒的,胥华笙伸手想挠脸,无礼听到动静,一把就挡下胥华笙的手,说:“不、不、不挠,疤、不、不好、好看。” 胥华笙似懂非懂,手被无礼抓着,挣脱不开。 “弟、弟、叫、无、无非。”舌头酸麻好像不是自己的舌头,每个字几乎都是很用力地咬着发音,弟弟的名字他还是听伙头师兄说的,他一下子就记住了。他怕胥华笙不懂,又再重复一次:“无、非、名、名字,不、不是、贱、奴。”他听圆明监院左一句右一句叫胥华笙“贱奴”,其实是非常生气的,但敢怒不敢言。 胥华笙注意力不在他说的话上,而是脸上因药草汁渗入皮肤越来越痒,像几只蚂蚁在爬咬,他只想挠上一挠,无奈手被无礼一直抓着,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脱不开。 无礼当然知道伤口涂了药的效果,他有一回也是被圆明监院的鞭子抽出一道伤口,他找来药草敷,痒痒地没控制住好手抓了几下,结果抓破了皮,留下几道浅浅的疤痕。他觉得弟弟那么漂亮的脸蛋儿要是留下疤痕就不好看了,于是死死地牢固那双乱挣扎的手。 “弟、弟、不、抓,我、给你、讲、讲、故事,”无礼企图分期胥华笙的注意力,将他听来的故事结结巴巴地讲给胥华笙听,“从、从前、一块石头,是、天上、掉、下来、的,有、一、天、突然、砰、的、一声,就、就、爆出、个、猴子,猴、子翻、个、筋斗、能、飞出、十万、八、千、里,吹、一口气、天、上、就、刮风、下雨,拔、一根、毛、就、能、变出、千千、万万、的、猴子,他、很、高、兴啊,跑、啊跑,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有、花、有、树、有、果、有水,还有、很多、猴子,他、就、不走、了,自、立、称为、“美、猴、王”。有、一天,他、觉得、很、无聊,问、一个、老、猴子、说,‘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俺、老孙、没、有、见、过的?’老、猴子、就、说,‘大王、一定、没、有、吃过、王、母、娘娘、的、蟠桃,又大、又圆、汁儿、又、多、又、甜。’美、猴王、一听、就、乐了,说,‘正好、俺、老孙、也、饿了,这、就去、王母、娘娘、那、摘、个、果子、吃’…………” 倒底是个四岁的稚子,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故事吸引住,尽管无礼讲的断断续续,他依然向往故事里的美猴王,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听故事。无礼第一回有捧场的听众,讲得更起劲了,他也就偶尔得帮师兄们跑腿去市集听别人讲的故事,他脑子也算灵活,听过的故事记得牢,他语气神态学的有模有样。 胥华笙哪里听过这个故事,在以前,五哥比他大一岁已经会背很多篇书,太傅一直夸五哥聪明,父皇非常高兴,常赏赐精奇玩意惹他羡慕不已,而他什么都不如五哥,所识的字加起来十个手指都数得清,当然他也没有完全数得出数字,力气也比不上五哥,一个小弓箭都拉不开,而五哥能拉个半圆。母妃常拿着书本教他认字,他不肯,胡搅蛮缠,惹向来温柔贤淑的母妃发了一回脾气,后来还是四皇叔提着宫外的点心哄哭闹的他……胥华笙突然出神地想,不知道四皇叔现在在哪里,还记不记得笙儿,什么时候接笙儿回去?如果他能回去,一定将大肥圆头告上一状,竟然敢打他,还踢他一脚,叫四皇叔打他板子打得他哭爹叫娘。想着想着,又觉得可能回不去了,所有的人都不要他了。胥华笙鼻子一酸,极力忍着不哭鼻子。 无礼并没有留意到胥华笙突变的情绪,自顾说得手舞足蹈。待他问一句“美、猴王、一、连、翻、十个、跟、斗,从、天边、到、海角,此、刻、已、不见、如来、大佛,你、猜、去了、哪里”这才想起胥华笙的存在,一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就知道他睡着了,于是摸摸鼻子,只好挨在胥华笙旁边睡下,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第三十八章 无礼的身世 天依然未亮,胥华笙和无礼就早早起身倒恭桶,然后浇菜,再去灶房烧菜,一天下来腰酸背疼也只能换来几个冷了的馒头和一小碟凉了的菜,尽管他的鞭伤未愈全,尽管他小胳膊小腿儿提不动恭桶劈不开柴木,好在无礼并不计较,一个人默默承担了所有与力气有关的活。饶是如此,胥华笙仍是觉得干不完的活,睡不够的觉,填不饱的肚子,原本圆润的小脸瘦得只见一双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衣服脏兮兮的,比街上的乞丐差不了多少。 无礼漏夜用竹子做了个小木桶和小木瓢给胥华笙专用,圆明院监一天到晚两只眼睛盯着他们干活,稍不如意鞭子就落在身上。 胥华笙如今也不再恶心那另人作呕的臭味,相反,他很喜欢这个味道,因为圆明院监一定不愿意靠近他们,鞭子也不会在他们干活的时候毫无防备就挥下来。身上的鞭伤好了又再添新伤,每天涂上药草汁,总是让他身体发痒,夜里睡不好觉。这里无礼就会给他讲“美猴王”的故事,已经很少想起以前的事,或许那只是做了一场好梦,或许宣姑姑和母妃并不存在。 无礼的结巴愈发严重,只因为他极少在人们面前说话,当然也轮不上他说话,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好在无礼嫌药草汁苦辣不再用嘴嚼烂,而是找个掏罐用木棍捣碎,可惜还是落下病根,一着急连个字音都发不出来,只是这个事情他从未和胥华笙讲过。 他一个人从早上忙到晚上,有时还借着寺殿里的烛火给胥华笙缝补衣服,他和胥华笙讲起他的身世,也不知晓胥华笙有没有记得住,因为他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无礼是寺院的前任主持因与外族女子私通,若是普通女子,大不了还俗娶妻生子,但这外族女子偏偏是前朝右相的小妾,右相尽管记不住这个小妾的模样,却咽不下这口气,他活活将前任主持打死,并将小妾卖为官妓,那女子刚烈如刀的性子自然不愿遭受万人枕的耻辱,准备一条白凌了结自己,不想却发现已有身孕,在大胥,官奴生下的孩子若是女的则继续为官妓,若是男的则为官奴,多数被养大至六岁就净身入宫为奴或为内监。外族女子为了心爱的人留一血脉,为了那前生不能再续的情缘,又或许为了其他,她咬着牙活了下来。右相费了心思折腾那女子,饶是如此,孩子以顽强的姿势活了下来。外族女子生下孩子后,没来得及见上一眼孩子就给抱走了。无礼被送往戌宫抚养,到了三岁仍不会说话,自然不能训练成为宫奴,那只能成为戌宫里的奴才,终身不得自赎。到了六岁,宗元帝大赦天下,其中一条就是遣散戌宫,所有宫奴有的净身入宫,有时遣送贵族为家奴,除了他--没有哪个贵族敢接收他,他可是前朝右相的耻辱,右相当然也不会让这个杂种来抹黑他的脸,在他得知身为官妓的小妾竟然还生下野种已经太迟了,但凡身为官妓或者官奴是登名记册的,尤其是官奴,涉及皇帝的后宫,前朝右相的手还伸不到戌宫,连连痛恨不得入眠。这次正是好机会,家奴的生和死是掌握在家主手上,不管是打死还是饿死也不会被告官,结果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得罪右相,竟都不愿意接收一个六岁小儿。 这事惊动了内监总管,他一细问,向来善于猜度人心的他马上就猜中右相的心思,本着向右相示好的打算,他正让人堵住无礼的嘴打个几十大板,却不想皇帝又下了一道旨,就是说朝廷占星师观察到紫薇星旁边出现一粒小星,推测这个小星虽不犯冲主星,但是也命逼主星,还推算这粒小星代表的是一个皇子,纵观宗元帝的后宫,也仅得四女两子,而最小的儿子正是当夜所生,那一颗小星也是当夜才现,自然联想到是七皇子。占星师认为帝星旁出现一颗小星未必是凶兆,只要运势而生也会助宗元帝完成霸业,化解方法就是选择一个命相与七皇子相似的在佛前“苦渡”。何为“苦渡”,就是如果一个人的命运注定多舛坎坷,则他需要在佛堂里吃斋念佛劳心苦筋以示他的诚意,祈求神灵能宽恕他,这就叫“苦渡”。但达官贵族多数不愿意剃度出家,那么他就会寻找一个命相与他相似的人代替他。皇帝下令全国寻找与六皇子命里相似的男孩,无礼本就有登名在册,内监总管一时不敢下毒手。谁也没想到,在众多挑选出与六皇子命相相似的孩子当中,无礼被占星师一眼相中,点名让他入寺“苦渡”。于是,他就成为寺院里的一员,却没有其他人所享的待遇,那就是每日需劳心苦筋以示他对佛祖的诚意。他有做不完的活,睡不饱的觉,填不饱的肚子,直至现在。 “你、你、说、七、七、皇子、是、不是、我、的福、星?”无礼问胥华笙。 但胥华笙已经睡着,自然无人回应他。 题外话 喜欢的朋友,收藏哒~~ 第三十九章 佛诞日之夜 1 十二月初八,是莲华寺的佛诞日,正是胥华笙来寺里的第二个月。 作为寺庙里一年一度最隆重的佛诞日,寺里早就提前做好应对准备,大至请神酬祭小至清扫香客的居房丰富斋菜,无一细细规划和检查,生怕出纰漏。 寺里所有的开支来源于香油钱,而香油钱捐得最多的还是官家贵人们,这些客房专为官家的贵人准备的,居于寺院的南院--由于男女有别且为佛家净地,来寺院请愿且暂居几日的多数是官家夫人们和小姐们,故南院建在寺院外头,与寺院隔一墙,仅开一扇门进出,院门均由官家自带来的随从守夜,一到夜里就从里面落锁,寺里的人不能再进入南院。 方丈一水大师闭关悟禅,一切事务交由首座圆慎大师主持,圆慎大师叮嘱寺院里各个执事监院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许出半点纰漏。打扫香客的房间就全落在无礼和胥华笙身上,两人忙得腰疼得直不起来。 直到佛诞日到来,人山人海,无礼和胥华笙留在灶房劈柴烧火,这日斋食供不应求,这一忙就直到月上枝头,今日他们破例吃顿饱的,两人几乎是把脸埋到碗里头,把肚子撑得圆圆的,还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两人对视而笑--吃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今夜不需要他们抹洗寺殿,他们在心底无比雀跃,有多久没有好好地吃个饱再然后睡个觉了?胥华笙不记得了,他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画线记日子。 已经是冬天,为了御寒,两人把两件秋装衣服都穿上,但还是抵不住那冰刺入骨的冷意,在灶房热出一身汗,但一走出灶房经呼呼大风一吹,两人不由地打个冷颤,胥华笙冷得上下牙齿只打架。 无视挥着两手扮狗模样追胥华笙跑,胥华笙小短腿跑得慢,但无论再怎么慢,无礼是跑在后面,逗得胥华笙哇哇大叫。 他们在灶房听寺里敲锣打鼓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换了以前,胥华笙老早想去凑热闹了,记得有一回父皇打了胜战回来,在大殿里与百官庆祝,那时他正高烧不退被强硬押在床上休养,他自然不依不挠,闹得宣姑姑也没有法子,只好偷偷抱着他站在殿外远远瞧上一眼。 然而此刻,他只想睡上一觉! 尽管柴房里的草蓐并不抵挡地上的寒气,但累到虚透的他依然很快进入梦乡。 无礼趁着胥华笙睡着,将捣碎的药草敷在他的手上,再用破布一层一层包裹起来--胥华笙的两手浸泡在冰水里长了冻疮,又痛又痒,一抓就破皮。待弄好一切,就挤在胥华笙旁边睡下,两人紧挨着取暖--仅一条小破被子,胥华笙体温比常人低更惧冷,常常无意识将被子紧紧地卷起来,无礼很是无奈,却又舍不得推醒他,只能给自己多掖一层草蓐,抱着那一个卷得像只虫子的胥华笙睡着。 今日像往常一样,睡得很沉,到了下半夜连寺院里闹了事也不知道。 题外话 喜欢的朋友求收藏!谢谢! 第四十章 佛诞日之夜 2 @@em class=&l5531378l5531378&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此章节未予显示。/em@@ 第四十一章 谁是凶手? 1 左都令一迈进门槛,就被爱妻踉跄扑个满怀,“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珠钗掉了一根,半边发丝散了下来,左都令看着悲痛欲绝又狼狈不堪的爱妻,内心亦如插了千刀万刃疼痛流血。爱女从小到大都乖巧玲珑,知书达理,进退有度,是他捧在掌心拍摔含在嘴里怕融了的明珠,一夜间突传噩耗,他也接受不了!只是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这个时候更是妻子的主心骨,他只能强压着满心悲愤站出来为无辜爱女讨回公道。 一路上赶来,尽管自己听到家仆的传报,他心里始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认为只是一场闹剧,但真正瞧上一眼时,再铮铮铁骨男儿亦湿了眼角。 左都令将求救的眼神看向一灯大师--一灯大师善医术,但是一灯大师轻轻摇了摇头,双手合十,道:“品大人还请节哀顺变。”此话烧断了他心里最后一丝侥幸。 “是谁?谁要害我的女儿?”左都令怒喝。 随他一起前来的御监史早就将屋子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眉头紧蹙-- 案发现场并无打斗的痕迹,窗户亦并无撬过的痕迹,且是从里面落锁,歹徒从窗外进出是不可能的,可是那两丫鬟是守在门外,歹徒是如何做到毫无声息登堂入室?如果是被迷晕了,那么外面的院护呢,一个个清醒无比。这是二楼,天花顶和地板是实木,歹徒是不可能揭瓦挖地洞进出,这一点可以排除!再看死者,面部神情安祥似睡,再捋开衣袖也没有任何淤青,不似受过施暴,不过还是要待仵作验证才能确定死亡时间和死因。 御监史双手环抱,作冥思苦想状:整个现场,如果不是有人目击死者裸露着身体,无论如何都像是自裁。但他知道,这事无论如何是不能叛自裁,那么-- “将两丫鬟押入天牢,严刑拷打,直到吐露实情!”御监史冷冷地说。 惠白和莲心似是没有听见这句,神情呆滞,任人带走。 “沐大人,还请你给小女……还一个公道!”左都令哽咽。 御监史正色道“这是本官的职责,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歹徒。请品大人放心,一定让歹徒替品桑小姐偿命!”继而在众人面上扫一眼,道:“在案件未明朗之前,在场的各位都需要配合调查,请各位贵人们前移正院,沐晋带人一一核实人员,并作口案记录,整理后呈给本官看。另外,仵作仔细验证,无关闲人等请回避。” 一番话有条不紊的安排,在场的众人均被引到不同地方作口案记录。 御监史朝一灯大师道:“一灯大师,还请让全寺的人员都集中到一块,亦一起需做口案记录。” 一灯大师双手合十道:“这是自然。”于是转向对圆慎大师说:“圆慎,让所有弟子都集中到东院边上。” 圆慎大师道“是”,就赶紧去办事。不多久,寺院里的弟子都穿戴整齐集中候在东院边上,同沐晋带人逐个做口案记录。 一时间,里屋仅剩下仵作验尸体,外屋站着御监史和左都令,这个时候,左都令才发现陪同御监史前来的不仅有自己的下属,还有一小男童,年纪约四岁,相貌生得非常清秀,又一想到自己的爱女小时可爱模样,更是心泛酸苦。若抓到歹徒,他定要诛他心,食他肉才解他心里悲恨! 题外话 求收藏哒~ 第四十二章 谁是凶手 2 直到天快亮,沐晋将众人的口录呈上来,御监史仔细翻阅,越往后面看越觉得事情诡异-- 因为众人均对此事表示不知情,不仅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也没有见过任何可疑人物!甚至绝大多数人对品桑小姐长像如何都不清楚。若非听到院护嚷嚷声,谁会想到竟会是一件可怕的命案! 翻完所有的口录,也仅有三人的口录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太常察史的长女袁芷兰与品桑是闺中密友,据她回忆:“白日妹妹与我聊了会,都是说市面上出了哪些有趣的书籍,她列了些书名单给我,我下回递牌拜访时顺带给她……妹妹当日没有什么奇怪之相……妹妹明年就及笄,我还曾打趣她要求一支上上姻缘签……谁会想到……嘤嘤……妹妹本性纯良,从不与人置气,最好相处……” 京府通判的长女裴佩佩道:“白天我见了桑儿却没有聊上话,因母亲犯头晕,我便扶她到房里休息……时间大约是傍晚,母亲才睡着,我走出房门时,刚好就见到桑儿,桑儿脸色似乎也不大好,怕是累着了,惠白和莲心一左一右扶着,我便道‘妹妹可是累坏了?’桑儿道‘无妨,歇息一会就会好。’我就叫如意拿了‘清神丸’送到桑儿房间,当时惠白和莲心都在场,吃了药她就歇息了会,如意还回我一句说‘谢谢姐姐赠药,下次桑儿带些上好的香茶去拜访姐姐。’其他的事情,我真的没有太留意,都是我不好,若是再细心些,说不定还能帮妹妹免了遭难,如今……”裴佩佩拿手帕抹泪。 另一个是左都令家的教史女官,道:“小姐平时待人宽厚,颇得众人爱戴,应该无仇人,谁会下这么个毒……奇怪的事?……哪里有什么奇怪的事,小姐为人最怕麻烦,从不喜欢排场,也不太爱使唤下人,平时就是看看书,绣绣花,喜欢风雅之物,心地善良,哪里会得罪什么人?……今日?啊,对了,有个小乞丐撞到小姐,但是小姐并不在意,还出言安慰了他……那小乞丐长什么模样啊?……”作思考状:“约十一、二岁,瘦瘦的,并不高,脸儿灰灰地脏,啊,是个光头……穿的衣服,好像是个和尚……对,就是个小和尚!若是让我再见到一定能认得出他!时间应该是傍晚!” 这三个人加上下人的口供,可以将事情还原就是:品桑和往常一样,在大殿里见到往日的好姐妹袁芷兰,就驻步闲聊几句,许是劳累了,由丫鬟扶到房里休息,中途被一个小和尚撞到,品桑并不责怪小和尚,反而是出言安慰他,在回房的路上遇到裴佩佩,裴佩佩派丫鬟送一路过药丸给她服用,用过药就歇息了会。再过不久,左都令夫人就来她的房间探望她,见她已经恢复神色,就陪她一起用了斋饭才走。品桑用过饭后,看了会书,就说乏了,于是遣走两丫鬟,丫鬟服侍她睡下就守在门前,两丫鬟这一觉睡得特别沉,竟然没有听到里屋任何声响,待惠白和莲心醒来,看见的就是眼前一幅恐怖的画面。尖叫引起院护和老妈子前来的是莲心,她们进来屋里,惠白是直挺挺晕死在地上。 再通过左都令府的其他下人口录,均表示品桑小姐心性纯真,性格温婉,从不苛刻下人,深得众人爱戴。 这样一个深闺女子,会得罪什么样的人,以致被残忍杀害?或者说…… 仵作这时也呈上验证记录:“死者:品桑;死亡时间:丑时;死因:被绳物紧勒至死,脖子勒痕长一丈,其他部位并无淤伤,骨头完整。” 御监史暗暗叹了口气,这几句话不就等于说死者是一条白绫将自己吊死? 她,有什么苦衷? 但这些,与他判案有什么关系呢?谁家没有个难断家务事?这一扯,又不知道扯出个什么候门秘史出来。但,这个案子却明摆不能判个自裁!他若叛个自裁,依左都令的刚烈性格,必会闹到圣上那,止不定还闹出什么妖蛾子!他刚才不是夸下海口定不让歹徒逍遥法外…… 对了,小和尚!御监史一拍大腿! 第四十三章 他是凶手! 御监史在沐晋耳边细语几句,沐晋就带教史女官前去认人,教史女官在各个僧人面前转一圈,摇头表示不是。圆慎大师一想,哟,这不是还缺两个人嘛!于是又打发圆明监院去叫来胥华笙和无礼。 两人在香甜的睡梦中被揪起来,还没有弄清是个什么状况,就被半揪半拽地带到南院门边上。 教史女官一看,立即指着无礼说:“就是这个小和尚!” “大胆狂徒,拿下他!”沐晋大喝一声! 手下一脚就踹在无礼的腿根上,无礼“咚”的一声膝盖撞上石砖。 胥华笙则被圆明监院一把拽住。 沐晋的捏着无礼下巴,面露凶相:“说,是不是你杀害了品桑小姐?” 无礼睁着惺忪的双眼望着沐晋。 “嘴硬?来人,给我狠狠地用打!” 无礼被一左一右夹拖下去,挣扎无果,于是求救的眼光投向一灯大师。 一灯大师顿时觉得事情不妙,这好歹是百年香火旺盛的寺庙,原住持的私生子不光彩之事已经严重影响寺庙声誉,如今若再出个采花贼,以后哪里有香客敢来这里?他这时候不出头也不行,立即道:“沐大人莫心急,这、也许是场误会。无礼自六岁就在本寺修行,向来循规蹈矩,今日若是碰撞到品桑施主,也是无心,这并不能断定他就是凶手。” 圆慎大师点头,附声说:“无礼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断不会是杀害品桑施主的凶手。” 沐晋黑下脸,冷声道:“是不是,他自会招供。”他冷哼一声:“莫不是大师想要包庇嫌疑犯?” 一灯大师慈脸骤冷,当元始尊帝还是王爷时常来和他说禅论道,礼遇非常人所及,如今连一个捕快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当着众僧的面扣一顶罪帽下来,教他如何忍得住胸口的怒气! “无礼是不是凶手,现在言之过早!且问一个瘦弱小儿是如何躲过众人之眼入室杀害品桑施主?他的杀人目的又是什么?” “目的?这要问狂徒自己了!带下去,严刑伺候!” “我、我……不、我……是……”无礼一着急就嘣不出个字来。 “你看,他都招自己是凶手,板子伺候,由不得你不招!” 一灯大师冷冷地道:“无礼是个结巴,话都说不顺,沐大人这是要屈打成招了?” 眼看就要闹僵,御监史不慌不忙地说:“沐晋,一灯大师说不是就不是,这里由得你置啄?” 这句明着训斥沐晋,实则暗讽一灯大师阻碍执法。一灯大师何曾听不出来,这事发生在莲华寺,他也难逃其咎。对于无礼,虽说他甚少过问,但好歹也是莲华寺的一员,他保无礼实质是保莲华寺。只是在大胥,御监寺直属皇帝,巡查缉捕涉及朝廷官员的命案,亦代皇帝监督官员动态,他在皇帝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影响某个官员的前程利益,所有官员们对御监史礼颇为忌惮,对他的态度自然只有恭维,哪里有敢驳顶。一灯大师深知其利弊,衡量一下,也只得在心里默默念“罪过”,作了牺牲无礼的打算。 第四十四章 沐挽挽 1 “啪啪”的沉闷响声,无礼没几棍就被打得皮开肉绽,结巴的他喊不出饶命,只哇哇的大哭和惨叫! 胥华笙一口咬在圆明监院的手腕上,疼得圆明监院一个甩手就将他甩在地上,胥华笙连滚带爬地扑到无礼身上,一个棍子丝毫不减力度打在他的腰上,“咔”的一声,隐隐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胥华笙“哇”地吐出一口血,两眼一翻就晕死过去。 沐晋正恼火,手下一把拉起胥华笙,略略一扫胥华笙的脸,“咦”了一声,作个手势示意暂停打板子。他在御监史耳边细语一句,御监史也将目光停留在胥华笙脸上来回确认,这不就是“七皇子”嘛! 御监史眉头微蹙,御监令掌握朝廷各个官员最详细情报,大至官员造反,小至官员妻妾争宠手段。在元始尊帝还是睿亲王的时候,他曾监视过睿亲王,后来两人结成联盟,是睿亲王夺位成功的重要砝码,元始尊帝也颇信任他,皇宫之事他也略知一二,比如“七皇子”的去留。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原是尊贵无比的这位“七皇子”如今落魄如乞丐--七皇子的生母曾是睿亲王幼时玩伴,嫁入东宫为良娣,后来晋升为淑妃,诞下一子,排位七,七皇子并不得宗元帝疼爱,若非睿亲王诸多zhou旋,得以保全两母子的后宫生活。宫变那日他亦在城墙边上,他看到淑妃坠墙后睿亲王两眼发红神情癫狂,斩杀多人,即位后,囚禁“七皇子”多日,后将其变到寺庙修行。他料想到这也许和“七皇子”的出生有关系,毕竟没有帝王不在意那一个“星相”预言。 这一棍要是将“七皇子”打出个好歹来,他要如何向圣上解释?御监史觉得事态比较棘手,打伤打残打死了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圣上之意他也不能揣摩透。他示意手下将胥华笙抬至一边查看--人晕死过去,但鼻底仍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将罪犯押入天牢,严加看守。其他人员,若能提供有用线索,必有重酬。撤队!”沐晋大声说。 御监史朝左都令道:“品大人且带家属回去,下官必定尽快查找出真凶,为品桑小姐公道。品大人,品夫人,节哀顺变。” 左都令面露痛苦之色:“多谢沐大人。”可是心里却如吞了一颗苍蝇堵得厉害,他道他夺得状元是浪有虚名?他会看不出御监史是在敷衍他?明眼人一看那瘦小结巴的和尚,像是长期营养不良,被打个半死也无还手之力,哪里会是凶手?再则,他也瞧见“七皇子”,扯上天家的事儿,御监史肯定会私下随便找个人顶替凶手结案,无辜再死一人,而真正的凶手还逍遥法外,爱女的冤魂哪里肯安息?只是现在不好与他反脸,心想回去必定奏到圣上面前,拼了老命也要为爱女讨公道。 “爹爹,你看!”一个幼稚的声音从屋子一角响起。 正是随御监史一起来的小男童。 “这、这是什么?”御监史问。 小男童用一把镊子将地上的一根细发夹起来,借烛火亮光细细看,这是一条长约一丈的金发!然后再放在一个洁白的帕子上,仔细地包起来。 御监史朝仵作做个手势,仵作将死者的头来回拨弄查看,然后回答:“回大人,死者并无任何金发。” “爹爹,放了那个小和尚吧!” 很自然,和尚并没有头发。 “这……”沐晋面上微显难堪,刚才他还因无礼是凶手呛了一灯大师,他道:“或许这个和尚戴了假发?又或许上一个香客留下来的?” “阿弥陀佛,这个房间在品桑施主入住前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灯大师及时插进话。 “爹爹,你再看!”小男童手指木窗,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白色的粉末,轻轻撤在上面,再吹一口气,就显出两个圆印,小男童年拿手指凌空对比了一下,很明显两个圆印是大于他胖嘟嘟的手指,他小跑到无礼身旁,一一拿起无礼的手指和自己的手指比对,虽说是大了一些,但也很明显并不是。 仵作也说:“这个两圆印应是……!” 小男童急忙打断仵作的话:“这两个圆印是丫鬟留下的,爹爹审问丫鬟便知。但此事与小和尚无关,爹爹快放了他们吧。” 御监史思量一下,就点头。 沐晋挥手,手上立即退到一边,圆慎大师赶紧指挥几个僧人将无礼和胥华笙抬下去。 “这位是沐大人的公子?”左都令疑惑问道。 御监史道:“正是犬子,排行二。挽挽过来拜见品大人。” 小男童奶声奶气地说:“品伯伯好。” 第四十五章 沐挽挽 2 左都令瞧这小糯米团模样非常可爱,圆圆的脸颊,黑漆漆像宝石的眼珠子,透着灵气。他非常聪慧,竟然懂得用粉末提取指印,也善于观察,这么细小的毛发都能发现;左都令突然想起,这糯米团子竟非常胆大,在旁人惊慌乱成一团时,他竟淡然站在仵作旁边观看,偶尔与仵作小声说话。他还以为小团子只是偶然跟随出门的,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京都盛名“聪慧无双”的小公子沐挽挽,也就是御监史的二儿子。 一年前,京都发生一起“飞天鼠盗案”,盗贼自称“飞天鼠”,他要看上谁家的宝物,就留书写明什么时辰来取,饶是物主作了百密防备,宝物还是莫名丢失,他所盗的东西似是有意让物主难堪,除了黄金白玉之外,还偷了布政令爱妾的一条百雀朝凤金丝肚兜!匪夷所思的盗技和奇怪的癖好让“天飞鼠”一时名声大噪!这个“飞天鼠”竟然胆大瞧上大司马的老母亲的嫁妆一对“碧血双镯”,留书写丑时定来取“碧血双镯”’。大司马夸下海口说布了天罗地网,只等盗贼自寻死路,谁料丑时正这“碧血双镯”还是被盗走,这是明晃晃地打大司马的脸光,大司马恼羞成怒,悬赏黄金百两缉拿盗贼。这事闹到宗元帝,宗元帝亦下令缉查此案,御监史用了三个月布局,成功捉拿“天飞鼠”,宗元帝问其此局精妙之处,御监史笑谈这是犬子的馊主意,宗元帝赞“有父必有其子”,并赏了黄金千两,还指名让沐挽挽作为太子陪读。御监史以犬子如脱缰之马不好管教怕带坏太子为由惶恐拒绝,宗元帝笑说无妨,男儿就应当是野马,所到之处必是踏破山河。于是为沐挽挽博来“潜龙藏渊”的美名。 再往后御监史缉破几起棘手的案件,据说都是沐挽挽在背后出的主意。原来竟是一个可爱的小团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破案神童联想一块。 左都令暗暗惊赞,再一想到自己,仅得一独女,现独女突遭厄难,他将来无子无婿可依靠,不似御监史,有两女一子,儿子年仅四岁就名盛京都,将来前途不可测量。他心里像是吃了黄莲般苦涩,爱女遭难,还不知道如何告诉老母亲,老母亲最疼爱这个孙女,还有神智半疯的爱妻,更有未知的仕途。 沐挽挽恭敬地朝一灯大作辑,尽管他年幼,但是姿势标准,落落大方,他奶声奶气满脸严肃地说:“一灯大师,沐晋为办案多有得罪大师,还请大师见谅,回头沐晋送些伤药给这两位小师父,再向两位小师父请罪。” 一句话说的滴水不露,一灯大师不好因此而发难年仅四岁的稚子,只得双掌合十,宣道佛号,以显自己宽广胸怀。 沐挽挽提议说:“爹爹,咱撤队吧,凶手不在这里,回去提审两丫鬟,定有收获。” 御监史对小儿有几份信任,同意他的提议。 于是一队人马,安顿好南院的各官家家属后,就悄悄离开寺庙。 御监史坐在马车上,沐挽挽坐在一旁,连连打呵欠,眼角泛红,如水眼眸半眯,御监史好笑地看着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子,打趣他:“莫不是你早早收队就是因为犯困?” 沐挽挽含糊不清地“嗯嗯”,小脑袋随着车晃来晃去。 御监史无奈,只得叫随从取来小被子给他盖上,就下了马车,换坐上另一辆马车。 待御监史一走,沐挽挽睁开眼睛,直直地瞪着马车顶,小脑袋瓜陷入沉思中。 第四十六章 沐挽挽 3 一个黑影人推开柴房门,发出一声“吱嘎”声,并没有弄醒他们。 黑影人眼力极好,借着月光,也能看清是两个孩子正晕睡,蹑手蹑脚地走向前,用手背探两孩子的鼻息,微弱的气息,他将小男孩翻个身,修长的手指沿着骨头摸索,确认骨头并没有断裂,但有一处移位。大一些的男孩伤得要重些,皮开肉绽。他从怀里掏出两粒小药丸,各自喂了一粒,这才帮他们将移位的骨头掰正。也许是药丸的作用,也许是他们早已晕死,他们无任何知觉。 黑影人再掏出一个药瓶,摸了些药膏细细为他们涂抹在伤口处,处理好一切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 黑影人展开轻功,像只燕子翻飞出墙院,躲闪进入竹林。 竹林里赫然站着个黑衣人,头上带着黑斗笠,纱面掩面,依稀能辨认出是女子。 黑影人上前半跪,轻声道:“夫人,一切安妥。” 黑衣人道:“好,密切关注最小的那个,若有什么事,第一时间禀报,找西城角根的凤鼓楼掌柜。” 黑影人恭敬道:“是。” 黑衣人连眼神也吝啬给一个,转身就隐藏进夜色里,直至不见踪影。 黑影人略有些痴迷地看着消失的背影,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腾空一跃跳上树枝,也消失在竹林深处。 …… 直到马车驶进沐府,再驶进晚睛园,沐挽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半眯着眼,挪着小短腿踩在凳子下了马车,一旁的小厮看得胆战心惊,少爷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手于他人,可是这么高的马车,万一摔了磕了,老爷是毫不犹豫摘了他的脑袋的呀。 “喂,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沐挽挽瞪着圆滚滚的大眼问小厮。 冬子如数家珍:“肥鸡火熏白菜、酱黄瓜、冰糖燕窝、三鲜丸子、枣泥白糕、清炒虾仁、芙蓉鸡丝、烤羊腿……” “好,都端上来。” “都、都端上来?”小厮忍不住掏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这些菜一四岁小孩能吃得完吗?可是……这位小主子却是沐府的风云人物……原谅这是他第一天当值,他曾听娘常叨絮说,这位小主子奢侈,原来是真的…… 沐挽挽白他一眼:“麻利点!” “诶?怎么的突然跑进一只猫儿?”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一个小女孩脸儿红扑扑的,大眼睛眨啊啊,睫毛像只蝴蝶翅膀扇动,一派天真模样。这女童长相和神韵与沐挽挽八分相似,这就是沐挽挽的双胞妹妹沐雪棠。 “猫儿,在哪呢?”沐挽挽四下瞧。 “呐,就在眼前儿,这不是一只贪吃猫么?”沐雪棠调侃沐挽挽。 沐挽挽眼儿一翻,失望地说:“这只猫儿现在快饿死了。”他想养只猫,无奈妹妹怕猫。 沐雪棠笑道:“昨儿个趁我睡着了跟爹爹出门,也不叫醒我。” “好妹妹,这不是去春游,快饶了哥哥吧,哥哥快饿死了!” “那还不赶紧洗漱再用膳。” “得咧!”沐挽挽赶紧钻到自己的屋子洗漱一番。 待他洗漱完出来,小厮所提到的膳点都摆在桌子上,满满一桌,摆盘精致,色香吸引人。沐挽挽蹬着小短腿挪上木凳,毫不客气地夹起一块最喜爱的枣泥白糕送进嘴里,细细嚼咽。 这时小厮上前细声说:“少爷,老爷让你用完膳过去雅梅斋一趟。” 沐挽挽轻轻一瞥小厮,不接应他的话。 小斯突然觉得那一瞥眼神像是一把尖刀,他不禁打个寒噤,这会是四岁小儿应有的眼神?他定睛一看,沐挽挽正和妹妹说笑,水汽般大眼笑得弯弯的,清澈无邪,似乎刚刚的那一个凛冽的眼神是他的错觉。他不敢吭声。 直到沐挽挽两兄妹吃完这顿饭,沐挽挽说:“你们拿去吃吧。” 于是一个丫鬟上前收走膳点,分配给院里的各个丫鬟小厮。 小厮目瞪口呆--这位小主子还真是大方,这满桌的膳点少说值十两银子,相当于普通百姓一个月的米粮,他也就夹几块糕点尝尝,更多的是动都没有动过,转眼就赏给丫鬟小厮吃。丫鬟像是习以为常,对小主子的赏赐丝毫不觉得有多奇怪。 “喂?”沐挽挽歪着脑袋,问:“本少爷不记得你的名字了,你叫什么?” 小厮道:“小的叫时有常。” “呃……真难听,你以后就叫狗子吧。”沐挽挽手扶脑袋,像是想到一个绝妙的名字,朝妹妹炫耀:“这个名字好听吧?” 沐雪棠咯咯笑:“好听好听,上一个叫猫儿,这个叫狗子,倒是相配。” 时有常背脊冒冷汗,这是刚刚得罪小主子的下场么?谁不知道上一个猫儿犯了偷盗被砍了手,难道……小主子看出了他的目的?不会吧,他好歹是老爷指派给他的小厮,怎么也不会怀疑老子会…… “还愣着干什么?” 时有常吓了一跳,瞧清是一个丫鬟瞪他,眼里全是不屑。他顾不上是丫鬟斥他,赶紧追上前。 “我得了一本新棋谱,哥哥和爹爹谈完事,早些回来哟。” “知道了。”沐挽挽抛下话,迈着小短腿,随丫鬟一起往雅梅斋的方向走去。 第四十七章 花园斗嘴 沐挽挽在去往雅梅斋的路上,看见小鸟停在树枝上,就要来谷子逗它一逗;看见池里的锦鲤,就要来面包屑喂它一喂,总之就是优哉游哉地。时有常略心急,但又不敢催促。这位小主子一顿饭就吃了半柱香时间,路上又耗了半柱香时间,老爷让他传小主子来语气听得像是有急事要商量,但这小主子偏不领会,像是逛花园,这也瞧瞧,那也看看。 “二弟,可让姐姐好找,原来你在园子里。”一个黄鹂似的声音从假山后面传来,沿着声音一看,是个比花还娇艳的女子,穿着浅黄色的编丝锦娟烟纱裙,头上挽着个坠马髻,用两个大如拇指的珍珠装饰,略施薄粉,眉画如山,虽仅七岁,走路却是妖娆多姿,春光艳丽。 这一位就是沐府的嫡长女沐烟兮。 沐挽挽一把就撒掉手里的面包屑,拍干净手,说:“原来是长姐,找我做什么呀?难道……你全背下《医术》全集了?太好了,我正要去爹爹那,长姐一起吧,我听说爹爹今日不大高兴,如果长姐将《医术》背下来,爹爹一定非常高兴。” 沐烟兮微笑的脸僵硬起来,当着丫鬟和小厮的面,实在有些窘迫道:“这……姐姐找你可不是为了背书的事,而是母亲买了新的衣料,正要找弟弟和妹妹前去量计。”但是暗地里却将一口银牙咬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谁不知道上一回她嫉妒沐挽挽,扬言势必要成为爹爹最得力助手,御监史一听心里很高兴,就送来几本与医术和人体解剖有关的书籍,她翻开书就像是碰到毒虫一样猛得将书丢掉,这哪里是风雅诗画类的书,全是眼珠、骨头、肠肚、心肝类的图画,她连着几天都吃不下饭,一见到肉类食物就会想起书上的尸体,反胃作呕,但是她又偏将话说大了,下不来台,死扛着面子在背书。 沐挽挽面露难色:“可是听说爹爹下朝回来就不高兴,姐姐怎有心思只想着新衣服而不为爹爹排忧解难?” 一句话说的沐烟兮俏脸一阵红一阵白—明着说她为了一件新衣喜形于色,却不愿为了讨父亲开心而去背书,暗讽她不孝且不学无术。 沐烟兮手绞着帕子,急中生智道:“母亲想着,弟弟妹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备两套衣衫,不想二弟却将误会母亲一片好心。” 沐挽挽突然自己扇自己一耳光,声音响亮,把沐烟兮给吓了一跳,说:“二弟又怎么了,好好的打自己干什么?” 沐挽挽一脸惭愧道:“是二弟年幼不懂事,竟将母亲的好心当成驴肝,该打该打,还请姐姐原谅二弟一心牵挂爹爹的份上原谅则个!” 沐烟兮内心里暗暗啐一口,但面上却摆出一幅宽容的笑,说:“姐姐从来没有责怪二弟,念在二弟的孝心,母亲自然也不会责怪二弟。”可气的是那臭小子在外人面前惺惺作态,她前一句指责沐挽挽有意曲解当家主母好心为他做衣衫之意,暗指他目前仗着父亲而不将当家主母放在眼里,谁知他竟真的打自己一耳光,旁人听了只会赞他懂事,一个四岁小儿心直口快,认识到自己的错就真诚道歉,胸怀坦荡。他打了自己一耳光,如果她和母亲还因此责怪她,就显得太小鸡肚肠。真的是像母亲说的一样,这人说话做事真是滴水不落啊! 沐烟兮将帕子掩嘴角,笑道:“既然二弟是去爹爹那,就赶紧去吧,莫一路贪玩给忘了,教爹爹好等。”刚刚是谁说要去为父亲排忧解难的?那在池子边喂鱼喂着兴起又怎么解释? 沐挽挽:“二弟正要问鱼儿,爹爹为什么不高兴?二弟要做什么才能让爹爹高兴起来?” 沐烟兮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笑道:“鱼儿怎么回答你?” 沐挽挽只笑不语。 沐烟兮一再催问:“快说呀,鱼儿怎么回答你?” 沐挽挽摇头,嘴角轻轻勾起一抹讽刺,道:“鱼儿什么都没有说。” 沐烟兮当然料想到鱼儿什么都不会说,暗笑竟然这个说辞也太勉强了,于是她露出甜美的笑容说:“既然鱼儿没有回答你,二弟也不必再问了,快去爹爹那儿。哦对了,今儿个是平定候夫人上门作客,二弟忙完事,就到前殿拜见平定候夫人,许哥哥来了可叨念着要见你呢!” 沐挽挽心里一阵冷笑,做件衣衫也要等外人作客才提出,而且让嫡长女满院子寻找,目的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当家主母并没有亏待他们两兄妹;既然如此,何不满足你的意愿?沐挽挽笑得眼睛弯弯的,说:“许哥哥也过来呀,那等劳烦长姐千万要招待好许哥哥,二弟片刻就来。” 沐烟兮笑道:“那是自然。”不用你说,本小姐也会招待好许哥哥的,当然沐烟兮嘴里可不敢这么说。 沐挽挽道:“二弟那就先走了。”于是迈着小短腿,哼着歌,施施然从沐烟兮身边走过。 沐烟兮看着他的身影拐出花园角消失不见,一双杏眼慢慢显出凌厉之色,花园后就是雅梅斋,亦是爹爹的书房,无他的命令,其他人不得随意进入,包括母亲。母亲做了糖水点心,也只能站在院门口由小厮端进去,她原来并不觉得奇怪,以为这是父亲不喜欢旁人打扰他工作而已。但是一年前,自爹爹接沐挽挽和沐雪棠进了沐府后,两人竟成了雅梅斋的常客,哦不,不应该说是常客,像是将雅梅斋当成自己的书房来去自如,连母亲都被拒在门外,而一个四岁小儿竟然能打破这个规定,她自然不服气,有一回借给父亲送汤药强闯雅梅斋,父亲破天荒让她进一回书房,她所见到的,让她后来夜里难入眠的一副锥心画面—爹爹在案几旁批文件,而沐挽挽和沐雪棠就在一旁搭积木,更切确地说,就是在玩小儿过家家!她不敢和母亲说,两个小儿在书房里玩积木,而母亲你为家忙得焦头烂额却不得跨进一步。这事激起她的好胜心,从这后沐挽挽两兄妹就成了她的眼中钉,恨不得连根带肉拔掉。 你就等着瞧吧,你们不会得意太久。沐烟兮心里说。 第四十八章 明日要面圣了 1 雅梅斋静悄悄的,平时那呱噪的八哥人精似的不敢吭声—这说明御监史的确很生气! 沐烟兮毫不迟疑地推开朱红大门,“吱嘎”一声抬腿迈进门槛,这是一间非常宏伟的书房,有两层,第一层墙边书架上的书籍码叠得整整齐齐,每十步就挂一幅名家书,书架边有一个移动木梯可供取下高处的书籍。从右边旋转弯形楼梯上去第二层的最里边,摆着一张大案几,案几后面挂着一幅“日落孤漠”之图,此刻御监史就面对着画,站着笔直—御监史并不高,略胖,却有不怒自威之严。 沐挽挽嘴角勾起一抹讽笑,但很快就敛下眉目,恭敬地道:“爹爹。” 御监史冷哼一声—从他派小厮去叫沐挽挽到现在,已经过去一柱香的时间,幼稚小儿如今是越来越放肆,并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花园里发生的事,已经有人秘密汇报给他。 时间过去一分一秒,换了别人早就冷汗淋淋,那逼人的压迫气息,实在不能选择忽略。 但是,沐挽挽却不以为然。 御监史忽然就淡淡地笑了起来,果然— “挽儿过来。” “是,爹爹。” 御监史看着那个糯米团子,圆滚滚的眼睛,秀气的鼻子,小巧的嘴巴,肉肉的脸颊,一派天真无邪,可偏偏有一副镇定且严肃的表情,每一步走得非常沉稳。可惜啊— “圣上传召你明日上殿,你可知为何事?”御监史问,他心里或许从未将沐挽挽看成四岁小儿,而是一个得力军师—不是吗,有好几起棘手的案子都是被这个原本在母亲怀里撒娇卖痴的小儿看似无意却棋高一着的步局给破案的,从不可置否到怀疑,从惊讶再到相信,这个稚子表现出一副不急不躁胸有成竹,似是都在他预料之中。这样的胆魄和见识,怕是他淫浸官场二十年都及不上的。 真是后生可畏啊,幸好他是他的……儿子。御监史眉头紧蹙。 虽然说,这一天是他一直盼来的,亦是他筹划而来,只是,太早了,比预想中的要早两年。 沐挽挽目无波澜地说:“爹爹可是为此事烦扰?” “圣上……也只是听说了你的一些事迹,想见见你罢。” 你当朝廷无能者?你当食君俸禄却及不上一个幼稚小儿?只不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罢了,只是这个人是谁,他一时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是,想必圣上也曾听说了挽儿的顽劣,一时好奇而已。” 御监史“噗呲”一笑,是啊,这个美名在外的小儿,也仅是四岁,比旁人性子更顽劣—他捉了秋嫣公主的兔儿烤了吃,气得秋嫣公主哭闹到宗元帝跟前,宗元帝哈哈大笑,只罚他赔一只兔子给秋嫣公主,但是沐挽挽却提着十几只兔子到公主府赔罪,闹得满院子都是兔子惊慌失措的蹦跑,和满院子追兔子的内监侍女乱成一锅粥。秋嫣公主看着满院狼藉,咯咯开怀大笑。这也只有幼稚小儿才做得出来的事,谁会真的将破案寄托在这样顽劣的小儿身上? 只是……御监史依然很担忧。 沐挽挽轻声说:“爹爹请放心,挽儿永远是爹爹的儿子。” 御监史眼神骤冷,如蛇一样的凌厉盯着沐挽挽--聪明如他,也有被稚子拿捏住把柄! 沐挽挽接着说:“挽儿以娘亲发过誓,永世不示真身,爹爹大可相信。覆巢下无完卵,挽儿和妹妹、娘亲一生将依靠父亲……” 是啊,他何需惧怕稚子,除非稚子不念亲情-- 御监史温和地说:“我已经派人送半个月的‘簪花药’给你母亲了,你不必担忧,一夜夫妻百日恩,况且她给我生了一对儿女,亦是我沐府的恩客,我必不会亏待她。” “谢谢爹爹,”沐挽挽俏皮道:“娘亲常和挽儿说,曾和爹爹一起三月三游船,桃花满树,爹爹赠娘亲一枝,娘亲问,为何是这一枝而不是那一枝,或是别的花儿?爹爹可还记得是如何回答的?” “……是啊,说也奇怪,世上有这么多花枝,我偏偏就选了这一枝。”御监史回忆起,他与娇娘在游船定情,眼神也柔和起来。 “娘亲甚是想念爹爹,还盼爹爹多去看望娘亲。” “臭小子,倒做起爹爹的主了!”御监史佯装生气。 “挽儿逾越了,还请爹爹罚……只要不罚写字,其他都行。” 御监史摇头笑道:“还真是罚你眷抄《万言真经》给老太太作寿,字儿丑就罚写两遍。” “啊……”沐挽挽哀嚎。 “快回去院里写字去,明早随爹爹进宫,”御监史想了想,再补充一句:“不必刻意,一切照往常就好。” “是,挽儿告退。” 沐挽挽转身那一瞬间,眼神凌冷,大步走出这个令人窒息的书房,尽管很多人眼红他能随意进出。 呵,娘亲只是府上的恩客,妹妹是你的人质,而我,是你的一枚伪装棋子! 第四十九章 明日要面圣了 2 沐挽挽出了雅梅斋,脸上恢复一片明朗的天真烂漫,哼着歌儿,优哉游哉地四处闲逛。 “许哥哥莫心急,二弟很快就过来了,你且喝茶,这是烟儿新晒的猫爪茶。”这是沐烟兮的声音。 “好,谢谢沐大小姐。”一个略低沉的男音回答,这就是沐烟兮说的平定候夫人的独子许之乔。 沐挽挽原想当作没听见,别说是平定候夫人来访,就是皇帝老子来,他还不愿意巴上去瞧一眼,还比不上和妹妹下棋来得惬意。只是他听沐烟兮说“新晒的猫爪茶”,眼底闪过一抹戏谑,好,即使你赶着不要脸,那我就成全你。他把雅梅斋的怒气迁到沐烟兮身上。 沐挽挽朝园子深处走去。 沐府设计非常大气,园林树荫茂盛,假山千奇百怪,奇花果树点缀其中,现在虽然是冬天,但整个花园依然生机勃勃。 “哇,好香的茶!”沐挽挽从树背面走出来。 “二弟!” “挽弟弟!” 沐挽挽迈着小短腿拾级而上,好在也只有四五级。但在许之乔看来,恨不得一把将小糯米团子提上来。 看着他安全踏上最后一级石阶,许之乔才暗暗松了口气,真是手心都给急出细汗来。 “乔子哥。”沐挽挽甜甜地叫了声。 许之乔眉开眼笑地说:“正说着挽弟弟呢,快过来坐这儿,今儿个挺冷的,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说着一把拉过沐挽挽,将面前的热茶递给他。 “挽弟讨杯茶喝,不打扰长姐和乔子哥吧?” “二弟莫开长姐的玩笑,哪里是打扰,巴不得二弟快些过来,许哥哥等着可心急了。”沐烟兮赔笑脸道,实则内心气得咬牙切齿。她好不容易得母亲的同意,带许哥哥四下逛逛花园,但许之乔对逛花园兴趣缺缺,一路上开口闭口都是在问沐挽挽的事,她将他引来凉亭,想着与他多独处一会,在他面前好好展示她的烹茶手艺—平定候夫人爱茶,烹得一手好茶,连宗元帝都曾连连赞赏,她为了给平定候夫人留个好印象,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只是时机未到,她只先在许之乔面前露一下身手。若是让许之乔留下个好印象,若是许之乔向平定候夫人提起她,那么……沐烟兮想想就乐开颜。 谁知道这茶才刚烹好,还未与许之乔说上话,眼中钉说到就到! “挽弟说哪儿去了,我今日……特意找挽弟借本书呢。”许之乔望向沐挽挽的眼睛,那一双眼睛像是一块未雕璞玉,清透灵动。 “乔之哥想要什么书,只管投牌子和挽弟说一句,挽弟派人将书送到府上,何需乔子哥特意跑来一趟?”沐挽挽歪着脑袋问。 “这……这书名我也不晓得,就是曾听过几段句子,上一回无意听挽弟提过,想着挽弟定是知晓它的出处,就过来叨扰挽弟借书。”许之乔略有些尴尬—在大胥,登门拜访前是要投递牌子并获得主人的同意,但是这一次他与母亲登门拜访非常匆忙,他百般央求了母亲,其实他与沐挽挽的交情并不深,也仅见过两次面,每次见面都围着一大堆人,有些话他没有办法说出口,但他对沐挽挽确实有好感,从心底生出的一种喜欢。 “哈?是哪一句?”沐挽挽佯装听不懂许之乔的话中之话。 “这……”许之乔真是很想敲一记那上圆圆的脑袋,说他聪明,他偏在关键时刻又犯懵。 沐烟兮瞧许之乔俊脸一片窘迫之色,就急着为他解围,抢着话说:“二弟和乔子哥说笑呢,若有这样一本书,二弟一定会送给乔子哥,对吧? 许之乔微微皱眉—他有些反感沐烟兮擅自和他套近乎,刚才还叫“许世子”来着,现在改口叫“乔子哥”了。 沐烟兮情急之下竟没有注意到称呼有别,她内心的确妒忌沐挽挽竟直呼许之乔的名讳,下意识也学沐挽挽的叫法。在看到许之乔不悦之色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脸上也腾得热烫起来。 第五十章 明日要面圣了 3 但许之乔出身候门,见多了后院女人争宠手段,对女人的小情绪触觉敏感,意识到沐烟兮的窘迫,他向来以君子自居,故而佯装不在意并没有点破,将目光瞥向沐挽挽,沐挽挽圆溜溜的眼睛在他们俩人脸上来回打量,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不禁揪起许之乔不安的心,刚缓和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许之乔心里说不出的焦躁,总觉得他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办法得到沐挽挽的友善。 “许、许世子,您喝茶!”沐烟兮为化解尴尬,忙倒一杯茶递给许之乔,但心里不由自主地懊恼自己一时大意,指不定许之乔还以为自己是毫无礼教的女子。 沐挽挽恰到好时说:“乔子哥,这可是长姐新研制的新茶,你可要多喝几杯,在别外喝不到的。” 许之乔暗暗松口气,还以为这小团子会想歪了。于是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汤入喉,微苦。 “这……”许之乔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要说真话,犹豫不决。这茶算不上好茶,那苦味盈满口腔,似是再也尝不出其他味道。 “许世子,这茶要喝三口才品得出其中的奥妙。”沐烟兮衣袖半掩嘴笑道。 许之乔半信半疑看一眼沐烟兮,客从主意,就抿了两口,说也奇怪,第三口的茶汤变得甘甜回味,唇齿留余香。 许之乔忍不住再喝一口,脸上全是疑问和好奇。 “这茶真是妙哉,为何第三口却是甜的?” 沐烟兮像是献宝似的得意地说:“这茶是西域引进的千瓣球花,花香味奇异,于是将其晒干做香囊,花香有安神入睡之效,烟儿想,或许可以做成花茶,会不会有同样的效果呢?于是经过百次提炼,终于发现其奥妙,首先将千瓣球花的花蕊风干整整三十日,叶子在阳光下暴晒整整三十日,将晒干的叶子碾成粉末,粉末、风干的花蕊和着刚采出的蜂蜜一起放密封无油无水的陶罐酿百日,花蕊由绿变成浅黄,开封捞起再晾干,就成了今日的茶,因花蕊在滚水里伸展飘荡像猫爪子,就命名为‘猫儿爪’。” “可是,这花茶却不容易得来,通常十坛仅有一坛成功。” “这是为何?” 沐烟兮道:“此茶酿造对温度非常苛刻,热一点冷一点都会让花蕊变坏,这就要求百日风和日丽,白天黑夜的温度相差不大,才得成发酵成功。” 许之乔赞叹道:“真是千金难求。” 沐烟兮羞红了脸,染红一张艳丽的容颜,羞答答地说:“许世子若喜欢,烟儿送一小罐给许世子。“ 许之乔连连摆手道:“此茶如此难得,我怎可要,再说我也只喜欢刀剑骑术,不太懂烹茶,莫糟蹋了好东西。“ 沐烟兮一张俏脸黯然,道:“这花茶定不比‘国魁尖’,只是小女子闲来无事调制,不敢在许世子和许夫人面前自称好东西。” 许之乔连忙道:“沐大小姐莫妄自菲薄,这茶堪比‘国魁尖’,料想母亲定喜欢极了,我代母亲先感谢沐大小姐的心意。” 沐烟兮这才笑颜逐开,朝丫鬟琴雪道:“去书房取来一罐‘猫儿爪’,给许世子细细包装好。” 琴雪道“是”就去取茶。 许之乔真城地道谢:“多谢沐大小姐赠茶。” 沐烟兮笑道:“许世子太客气。这茶需取泉水,武火煮沸,转至文火,头一遍过水,第二遍待花蕊全舒展开,水由浅黄转到浅绿,轻抿三口,第一口微苦,第二口涩口,第三口甘甜,再之后喝白开口也甘甜。” “妙哉妙哉。” 沐挽挽道:“乔子哥好口福,这样好茶我也是头一回喝的呢。”语气有着小小吃味,似是委屈。 沐烟兮抢着说:“这茶前不久才刚酿好,还未来得及送二弟呢。” 许之乔信以为真,道:“挽弟若喜欢,乔子哥就转赠给你。” 沐烟兮气得磨牙:“二弟莫心急,姐姐回头将茶送到你小院。”这花茶真的难调制,一年下来也仅得三小罐。 沐挽挽笑道:“多谢乔子哥,多谢长姐。” 许之乔见自进府一直都磨耗在烹茶上,正事都还没有和沐挽挽说,又担心母亲那边来催回去,就用眼神示意沐挽挽道:“挽弟上一回说起西洋的地理风情,不知道是出自哪一本书呢?” “西洋?什么是西洋?”沐烟兮好奇问。 “这也不是名家的书,是民间传来的神话抄本,挽弟一时也想不起书名叫什么,乔子哥要不去挽弟的院子喝杯茶,挽弟将书给你找来?” “如此,那就叨扰挽弟了!” 第五十一章 明日就要面圣了 4 许之乔见自进府一直都磨耗在烹茶上,正事都还没有和沐挽挽说,又担心母亲那边来催回去,就用眼神示意沐挽挽道:“挽弟上一回说起西洋的地理风情,不知道是出自哪一本书呢?” “西洋?什么是西洋?”沐烟兮好奇问。 “这也不是名家的书,是民间传来的神话抄本,挽弟一时也想不起书名叫什么,乔子哥要不去挽弟的院子喝杯茶,挽弟将书给你找来?” “如此,那就叨扰挽弟了!” 沐烟兮急道:“二弟可着人寻来书,不必让许世子等待。” 许之乔道:“我与挽弟一起寻书会更快些,之乔多谢沐大小姐的招待。” 话已至此,沐烟兮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沐挽挽和许之乔走远,气得脸铁青。 两人走了一段路,差不多到雪睛园,沐挽挽像是想起什么,就转身对时有常说:“狗子,你去看看长姐取来茶罐了没有?” 时有常道“是”无奈被打发走开。 许之乔见仅有一名丫鬟跟在沐挽挽身边,猜想一定是信赖之人,就压低声音说:“挽弟弟,你可听说今日朝廷之上发生了什么事?” 沐挽挽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说:“为朝廷忧虑是爹爹的事,挽弟才四岁,如何知道那么多事?” 许之乔心急道:“左都令独女被害,今日上书奏到圣上面前,还提及了你,圣上、指名明日要见你,你爹爹没有告诉你?” “哦,原来是这件事。”沐挽挽不以为然。 “你、你就不害怕吗?” 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宗元帝欣赏你的才华,不代表元始尊帝亦同样喜欢你。他听爹爹道,当今圣上即位后,性情大变,行事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前帝的妃嫔子女和拥护宗元帝旧族部队短短两个月均被秘密处决,爹爹断指起誓世代拥护前帝决无二心才得以自保。如今情势不同从前,元始尊帝最恼有人散布谣言危及他的皇位,文人才士不知道有多少被抄家问斩,惨比秦皇焚书坑儒之案—这其中就有人拿“七皇子”的出生做文章,认为宗元帝仙逝,继位者理应是太子,或是七皇子,还言“七皇子”受命于天,生于帝星旁元始尊帝盛怒之下将此人诛连九族并悬首示众。如今“七皇子”在莲华寺修行,想来元始尊帝也忌讳星相之预,不敢赶尽杀绝。现因一起命案扯上“七皇子”,不知道又会引起多大的血风腥雨。 他听刚下朝的爹爹说起圣上指名要见沐挽挽,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年少有为自然是好,只是枪打出头鸟,一个四岁小儿若真的像传说中是个神童,这样的人若不为朝廷所控制,那么一定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不除去以免留患。再则,沐挽挽曾是先帝指名作为太子伴读。他央求了母亲,费了些口舌,才前来沐府作客。 “乔子哥,再害怕又能如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改来的自然会来。” “挽弟弟可是有应对之策?” “……没有。” 许之乔上前一步,轻声道:“我有一法子,挽弟弟不到危难之时万万不可使用。” 他伸手替沐挽挽理理衣领,道:“这里有片叶子,挽弟弟刚才钻草丛了么?”暗暗塞他一小物件。 第五十二章 利与弊 许之乔借了两本书就告辞回府。 沐挽挽半倚坐在睡塌上,一只脚悬空荡来荡去,一只手把玩许之乔暗塞他的小物件—这是一个非常精巧的陶瓷罐,非常非常小,轻轻旋转就开了罐塞,里面盛装着透明无味的胶状液体,不晓得是什么东西。 向来用直觉判断人心的沐挽挽摸不准许之乔的意思。许之乔给沐挽挽的第一眼感觉,并不太好,觉得他是一个功利心很强的人。其父亲平定候方里平原是宗元帝为太子时的党派一员,接连二三将自己的妹妹和族妹送入宫为嫔妃,可惜不甚得宗元帝的恩宠。因其世代承袭侯位,居一空职无实权,为人圆滑但不够精明,幸好他娶了一位“精明”的福晋—敏敏县主,原是商家女子,家族经营百来家茶铺,亦向朝廷专贡茶叶,年纪轻轻就被封县主,仅有名但无品级,后嫁给平定侯,封为二品诰命,此女颇有经商天份,将茶叶家业发展枝繁叶茂,富可敌国,为宗元帝四处征战提供殷厚的物资补给。两人孕育一子许之乔,今年八岁。许之乔出生那日,冬日里桃花竟提前竞相开放,满城白雪桃花盈盈簇簇,是奇闻一;再则他出生不哭不闹,接生婆子倒提他的脚拍他的背,他“哇”的吐出一粒珠子,将接生婆子吓了一跳,捡来一看,还真是一颗流光溢彩的类似蚌珠,为奇闻二;宗元帝听闻后,次日就拟旨赐其号“蕴”,封为世子,这可是大胥头一回刚出生的婴儿被封为世子,且赐了独特的封号,皇恩浩荡,是为奇闻三。这就决定了许之乔自出生到现在,集千宠万爱一身,要风得风要水得水,外表俊美,加上他聪明,年纪才四五岁就被冠以“京城一少”,可窥其才智敏捷。但这样环境长大的孩子,染上傲慢的心性,总觉不如他的人都需迁就他且仰望他,沐挽挽自破了“飞天鼠盗案”,他当然不信一个四岁稚童会布如此大的局捉拿江湖不见神首的盗贼,于是在秋嫣公主办的春日宴直面挑衅沐挽挽,谁料沐挽挽并不接招,无论他如何出招,就像一个硬拳头打在棉花团上毫无反应,几次接触后,莫名其妙就转了态度,开始和沐挽挽套近乎,还以年纪大自居,将沐挽挽认为弟弟,纳入自己的朋友圈,沐挽挽对此态度淡然,待他若即若离,面子上敷衍过去即可。原以为,他们的交情也仅是如此…… 可今日,他却巴巴地赶来,是来问他面圣害怕不害怕?还说他有一法子? 沐挽挽冷笑,到底是高墙内院里长大的孩子,见惯尔虞我诈,这样老掉牙的手段都信手拈来。可是,谁何曾不是光脚走在刀尖上?难道我沐挽挽就一身轻松了? 明天,将会是一场恶战。 不,我的处境远远不如许之乔,前有狼,后有虎,还有一个永世不得见光的身份,我不过是一枚棋子,我的至亲全掌握在别人的手上,有什么资格自命清高?沐挽挽心想,念头一转,决定将许之乔划入阵线,不管许之乔有什么目的,他需要一个得力帮手,不是吗? 第五十三章 提审 沐雪棠前来缠着沐挽挽与她下棋,沐挽挽连连告饶,谁都知道,沐挽挽在棋艺上从未赢过妹妹,十有九输。沐挽挽眼睛一转,提议带沐雪棠去御监令听审。 沐挽挽在她耳朵旁细语一阵,听得沐雪棠小脸雪白,两眼发红。 沐挽挽问:“妹妹可是害怕?” 沐雪棠坚定地说:“不,伸张正义,妹妹不会因此害怕。” 沐挽挽握着她的手,轻声说:“哥哥会保护你。” 沐雪棠点头。 两人坐马车从院里的小偏门出门,一路直达御监令---一个铜墙铁壁的牢狱。 提审室。 沐挽挽叫来小吏,将押入牢狱的两丫鬟提审。 沐挽挽虽然早早就提醒了沐晋,不可对两人用刑,但在看到她们时,还是倒吸一口冷气—两个人全身布满血迹,脸上明显的鞭痕,血肉模糊,披头散发,双目无神。 沐挽挽转身问监狱小吏:“可招出什么来?” 小吏回答:“嘴硬得很,什么也撬不出来。” 沐挽挽眼睛一转,走上前,小吏赶忙拦住说:“不可,此女已疯,见了谁都咬。”说着可怜兮兮地伸出一只手,果然两排清晰的牙印,布满血珠子。 沐挽挽冷眼盯着小吏,像刀一样锐利的眼神,盯得小吏直冒冷汗。 若不是他……起色心,见两丫鬟有些姿色,欲施暴,才会被咬个正着。 两丫鬟两脚锁着细链,两手被锁扣在脖子间的木板上,头也不抬看前面的人。 沐挽挽走上前,小吏颇为紧张地盯着那两丫鬟,若是沐少爷在这里受伤,他这个看守监犯的小官职轻者被削,重者连命也会搭上。 “别怕,我定会为你们家小姐查出真相,还她清白,也还你们清白。”沐挽挽轻声说。说实话,她内心非常愧疚,任再清白的女子进了牢御,非死即残,即使出去,也只会活在阴影里一辈子。 可是,在“七皇子”与丫鬟之间作一个选择,她选择了保“七皇子”,选择了保沐家。 其中一个丫鬟眼皮动了动,抬眼看了看沐挽挽,眼里迸发出一股仇恨。 沐挽挽也盯着她,一双干净无杂质的眼睛,饶是如此,丫鬟仍是不相信,毕竟那只是一个四岁稚童。 “你们出去。” “这……”小吏结结巴巴地说:“沐少爷,这两人失心疯,小的怕会伤了您。” “沐副司到!” 沐晋皱眉看着沐挽挽,和站在一旁的沐雪棠,面无表情的说:“二少爷和三小姐怎么会在这里?”话是对小吏说的。 小吏赶紧向沐晋辩白:“沐副司,是、是沐少爷要提审……。” 沐挽挽扬起脸,道:“沐副司,我想单独问这两个丫鬟别的事,事关闺阁女子声誉,男子在旁当然不肯随意招供。” 沐晋半信半疑地看着沐挽挽,又看沐雪棠,心知沐挽挽办事向来不会将妹妹扯进来,这一回竟然带妹妹前来,肯定有法子能问出一二。他提审了半日,两丫鬟晕死又被泼醒,只字都没有招供,不禁气恼这两人嘴硬,可又不能下狠刑,万一人死了,不好向上级交待。再则,夜里发生的事,一早左都令就闹上朝廷,元始尊帝都下令彻查此案,这两丫鬟是案件最重要的目击证人,更不能有损失。提审完向御监史汇报刚回来,就听人汇报说沐二少爷和沐三小姐在提审室。 沐晋对沐挽挽心里既排斥又畏惧--沐挽挽被接回沐府不过一年,就表现出独有的聪慧,他第一次见解剖的尸体都恶心呕吐,这稚童脸色如常似是看一条被剖肚的鱼;对案件推理分析他有时也没听懂,总觉得那不应该是四岁稚童应该有的思维;自沐挽挽出现,御监史对他的信赖度直线下降,有事也只会先和沐挽挽商量,无形中他在众人眼里威严有损,个别人开始不安分起来,纷纷倒向沐挽挽一边,久而久之对沐挽挽带着小小的恶意,但一向掩饰得很好,毕竟沐挽挽也算是他的小主子,说不定将来还是他的上级。 第五十四章 是左相家啊,来得正好! 沐挽挽用眼神示意沐雪棠,沐雪棠上前,轻声道:“你们现只能且必须相信我和哥哥,否则将无人替品桑小姐还一个清白。” 两丫鬟低下头,惠白轻喃:“不是我……我不知道……不是我……” 沐雪棠道:“我且问你们,品桑小姐可有意中人?” 惠白仍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神智已疯。 莲心茫然摇头。 沐雪棠直视莲心双眼,说:“不,品桑小姐有意中人,这个意中人,身份特殊,他背后的势力足以让你们封口不谈。莲心姑娘,我说的可对?” 莲心错开她灼灼眼神,将目光投向地面。 沐雪棠继续说:“是什么人,让你宁愿背着罪名,又让品桑小姐背着污名,仍替他保守秘密?” 莲心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我大胆作个猜测,这个人,一定与你有关。” 莲心不作声。 “你不说,没有关系。我就猜到你不会说。这更加肯定我的猜测,品桑小姐的死,与你脱离不了干系。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不管凶手是人是鬼,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沐雪棠冷冷地说:“你说,如果抓到凶手,会施以什么极刑?你见过人彘吗,就是将手脚砍断,挖下双目,割掉耳朵,浸泡在酒坛子里。真希望你有生之年可以亲眼看一次。” 莲心脸色苍白,依旧不说话。 沐雪棠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是谁,可惜,那人不会感激你做的一切。” …… 两人走出提审室,沐晋问:“可问出什么了?” 沐挽挽说:“两丫鬟罪硬得很,什么也没有说。不过……” 沐挽挽招来沐晋,在他耳边细语,沐晋眼里闪过惊愕,将信交疑地点头。 沐晋两手抱拳,道:“下官遵命。” 沐晋命人送这两人回沐府,又命人将两犯人带回牢房,加派人手里外看管。 沐挽挽的计策听得起匪夷所思,但,他还是想押这个宝,如果押对了…… 正如她所说的,富贵险中求,这个险,他冒。 …… 马车上,沐雪棠好奇地看着沐挽挽,刚刚那几句话是他教她说的,她觉得很新鲜。 “哥哥,我刚刚表现得如何?有破绽吗?” 沐挽挽摇头,说:“雪儿表现得太棒了,简直就是当女捕快的料。” 沐雪棠两眼亮晶晶地,开心地说:“真的吗?那哥哥以后会带我出去吗?我也想为爹爹和哥哥出谋策划呢。” 沐挽挽笑说:“接下来,就是你的场子,你可要超常发挥哦。” “哈?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嗯……做你自己,别怕,我在旁边,不会让人欺负了你。” “谁会欺负……” 这话被马车突然的撞击打断,沐挽挽眼明手快,一把揽过妹妹,就势一滚,妹妹整个人就跌在他怀里,他就没有那么幸运,被撞得眼冒金星,疼得龇牙咧嘴。 外面有个高音贝的女声:“哪家的马车这么不长眼,这大街多的是空地,偏来撞左相家的马车?” 烧鱼亦气愤地说:“这大街多的是空地,左相家的马车怎得也没有瞧清这是沐府的马车?” 沐挽挽揉揉脑袋,轻按之下都疼得他倒吸冷气,铁定撞狠起包了。他轻轻撩一下帘子,想起这正是花鼓街,心里了然。 在大胥,街道商行楼肆林立、行人马车摩肩擦踵,为了不让行人和商贩受伤,有明令规定,不可在最繁华的街道策马及疾行马车,依烧鱼谨慎的性子,远远见到马车正面行来,必定会放慢速度或者停立让对方先行。能撞上别人的马车,也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马车从拐弯处或者巷子里横穿而行,才导致相撞上。 “妹妹可摔着哪里?”沐挽挽拉着妹妹左看看右看看。妹妹是他的心头肉,别说摔了,就是气着她,他也定饶不了气她的人。 沐雪棠摇头,就是刚才摔得狼狈。 “哥哥,这是左相家的马车,咱们赔个礼就算了吧?”沐雪棠有些担忧地说。 左相家在京都是出了名的嚣张,听闻左相家的大儿子每月必纳一个妾,还喜欢将妾送给门客把玩;左相家的五个女儿个个都不是善辈,二女儿出嫁后,看不惯丫鬟爬床,竟赖丫鬟偷窃当着众人面前罚丫鬟吞金而导致丫鬟活活虐死;三女儿更是离谱,竟然与姑母争一个男宠而大打出手,连扇姑母几个大耳光,姑母不堪受辱而寻短见,幸得下人发现得早救回一条性命,此事坊间编排成故事,但三女儿全不当是一回事,依然我行我素;四女儿是个人精,颇有经商头脑,绸缎庄、银楼、酒肆开了十几家,还引来西域舞女,引得男子纷纷往砸重金只为求西域舞女陪酒寻欢作乐;五女儿是个花痴,听闻最近缠着许之乔不放。 不知道,今日撞的是左相府哪一位小姐呢? 不管是哪一位,差点就撞伤了妹妹,又怎么就此了算呢? 沐挽挽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是左相家啊,来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