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枭雌》 第1章 [无cp向] 《乱世枭雌》作者:鸣蒂【完结】 乱世将至。 前有流贼造反,后有匪兵屠民。 “这世道还能好吗?” “若叫这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是好不起来的,我们必须得有自己的地盘。” 数月后,就在这燕北幽州城里,崛起了当世第一支女子起义军。 她们的出现,是星火燎原的开始。 此后十余年间,神州大地上接连出现多个女主政权,继燕北之后陆续瓜分了旧朝版图上的领土。 妊婋这天坐在新制坤舆图前,扫了一眼面前的万里河山: “媎妹们,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且看这天下纷乱,最终归结于谁手。” 阅读指南: 1.本文背景为唐朝之后的架空朝代 2.全员土著,无穿越,无系统,无重生 内容标签:正剧群像 主角视角妊婋(xio)配角下卷开局 一句话简介:改天换地 立意:爱生之极,进而爱群 第1章 小小兴亡 天将拂晓,早夏微凉。 燕北幽州城外已聚集了不少人,卯时二刻,东西两座城门轰然洞开。 赶车的、卖菜的、送货的,挨挨擦擦排着队,经过一道道查验,从东城门鱼贯而入。 清早外出的车马行人,则走西城门依次离城,这东西二门一进一出,倒是互不搅扰。 日头又升高了些,丝丝缕缕阳光刺破云层,直直射进幽州城,伴随着往来人声,整座城悠悠醒转。 最先热闹起来的是西市。 “油炸糕!大薄脆!黄米窝窝哎!” “早上摘的大海茄!豆角儿咧!” “抓一把鲜榛子!大个儿板栗!” “箍桶修秤,缝笸箩来——” “斑竹帘儿!编凉席!粘扇儿!”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亦不乏讨价还价的争执,嘈杂的声音随着食摊上的蒸腾香气,从街头飘至街尾。 热闹喧腾的西市街口,走出一个身形魁梧的卖浆人,肩头挑的长扁担两边,各挂着一个大木桶。 这卖浆人出西市街往南,拐进旁边的巷子里,继续沿路叫卖。 “甜浆粥!热乎的纯浆子!” 洪亮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着,不时有人拿着盆碗走出来买浆,等卖浆人转过三条巷子,两个浆桶终于见底。 到这时辰天光耀目,蝉噪四起,才算是有了几分夏意。 卖浆人走到百花巷子口,见此地阴凉僻静,遂撂下扁担擦汗,随手摸出身上的钱袋子,数了数早上赚的铜板。 收入每天都差不多,只是今年开春后,米粮日益价高,做浆的本钱跟着涨,可浆卖贵了没人喝,只好是自家少赚些。 西市虽然依旧熙攘,生意却是愈发难做,过去这两桶浆在西市不消一个时辰就能见底,如今从西市出来还剩多半桶,要在几条巷子里再转一个时辰才得卖完。 钱是越挣越少,活是越干越累,卖浆人攥着钱袋子轻轻叹了口气。 正在烦闷间,忽听不远处有一阵笑闹喊叫声,几个破衣烂衫的男小子,拿弹弓追打着两只野猫幼崽儿往这边跑来。 卖浆人本就心头不快,看到这一幕更觉分外可憎,遂把钱袋子一收,叉腰喝骂:“欠骟小屪子,滚回你们槽头里去!再让老娘看见这里胡闹,牛黄狗宝给你们掏出来!” 那几个男孩被她这么高声一喝,都吓住了,抬头见她一脸凶煞,山也似站在那里。 他们都知道这城西卖浆的厉二娘,不是个好惹的,于是很快一哄而散,朝东跑了。 厉二娘看他们跑远,也不理会,见时候不早了,她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准备把浆卖完好收摊回家。 刚走到巷中小岔口,她忽听里面传来一个声音,似是含着笑:“我就爱听你骂人,特别爽利,像是热天里喝冰饮!” 厉二娘循声望去。 窄巷幽深,虫鸣寂寂。 说话那人坐在里巷墙头上,一只脚踩着墙沿,一只脚放下来晃荡,嘴里叼着个甜草根,优哉游哉地在树荫下乘凉,日光透过树叶间隙,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 那人左颈侧有一条宽而长的刀疤,从耳垂下方斜着延伸到胸前领口,给她此刻悠闲的神态添了一丝狰狞。 领口往下的衣服裤子,都是补丁叠着补丁,但破归破,却并不脏,偶然一阵风来,还带点皂角清香。 幽州城里乞儿不少,但眼前的这一位,厉二娘觉得,跟旁人都不一样。 “咚。”浆桶落地。 厉二娘把扁担搁在桶上,往前又走了两步,上下打量乞儿:“城东小屪子都敢跑到你的地盘撒泼来了,你也不管管,头发乱成这样,咋的,遭手下妹儿们抛弃了?” 这乞儿一向留着短头发,只是往常厉二娘见她时,从未像今日这般凌乱,满头参差不齐,明显是看不见脑壳,乱剪一通。 “我前两日打发她们出城了,今早自个儿铰的。”乞儿笑嘻嘻地摸了摸脑袋,“乱就乱吧,不长虱子就成。” “出城?出城做什么?”厉二娘一边问一边掀开浆桶,甜浆粥卖完了,纯浆子还剩一舀。 索性不卖了,她拿瓢盛出来,从桶边挂着的架上取过两只干净陶碗,把浆子均匀倒在碗里,伸手递了一碗给乞儿。 厉二娘是两年前结识这乞儿的,知道她今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却已是个老江湖,城里城外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她全知道。 厉二娘也曾托她打听过不少事,一来二去便熟了,每每碰到时,若有浆没卖完,常与她分一瓢共饮闲谈。 乞儿将嘴里的甜草根吐掉,轻巧地从墙头跳下来,接过厉二娘递来的浆,道声“谢了”,接着一仰头咕咚咕咚喝完,擦擦嘴笑道:“幽州城,我不呆了,叫她们先走,我好善后。” 厉二娘有些意外,端到嘴边的浆碗没及喝又拿了下来,“这两年外面到处都乱,你才在城里安稳下来,做什么要走?” 说话间,一道细长光线从树梢上探过来,落在乞儿颈侧的刀疤上,深红色的纹路十分有节奏地随着她的呼吸跳动。 厉二娘其实不清楚乞儿是哪一年来到幽州城的,只知道原先这乞儿是跟着城东丐帮混的,两年前她带一众小妹儿从丐帮出走,据说为此发生了一场不小的混战,这个刀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乞儿后来脱离城东丐帮,来到城西另起灶炉,这两年带着妹儿们专替人私下里买卖消息送东西跑腿,混得风生水起。 而原来城东那伙人,去年又发生内斗,因在乱中误打死一位京官的族男,惊动了官府,一众首脑俱被处斩,参与者全部流放,就连在一旁看热闹的丐帮成员,也都被打了一顿板子逐出幽州城。 自此后,幽州城里还能称得上丐帮的,就是乞儿和她带的那些妹儿,她们一向多在城西活动,其余地方只剩了些不成气候的小叫花子。 其实厉二娘心中隐约感觉,城东丐帮出事,恐怕跟这乞儿脱不了干系,但官府早已宣布结案,乞儿也从不提这些事,她不好追问,只是心中存下个疑影。 厉二娘飞快回思乞儿这两年在城西的行事做派,想她确实消息灵通,如今忽然说要走,必然有个缘故。 果然乞儿看了看巷子两侧,低声说:“府衙消息,营州失守,平州被围,幽州城眼看大难临头,你若信我,趁早也出去躲躲,这话换了旁人我是不说的。” 厉二娘眉头一拧,这几年到处都不太平,先是南方多地起了叛乱,朝廷刚剿灭两拨人马,尚未喘息,又逢北境连年雪灾,每到开春时总有北狄人越过边境大肆劫掠,东北的营州和平州都遭过劫,前阵子还有不少民众往南逃来临近的幽州,如今看来,幽州这是要步东北二州的后尘了。 见厉二娘沉思不语,乞儿自顾自说道:“这些年朝廷为平乱,苛捐杂税不绝,又屡屡强制抽丁,叛乱却是按下葫芦又起瓢,这样下去,把没造反的地方也逼得快要造反了。 “人人都道艰难,老百姓勒紧裤腰带过活,当官掌权的却视而不见,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兴也吸血,亡也吸血。这世道越平越乱,可知国将不国,这该叫做‘市井当中窥大势,细微之处见兴亡’。” 厉二娘听完这番话,又见她最后那句说得摇头晃脑,不禁“嗤”地一笑:“你个小乞丐头子,大字认不得几个,后头那句又是从哪个说书摊偷听来的?” 乞儿爱听说书,还给她学过几段故事,倒真惟妙惟肖,平常也不时冒出几句文绉绉的话来。 “这却不是别处听的。”乞儿神色得意,“这是我自家杜撰,听那个定场诗听多了,也能来上两句,赶明儿等我正经拜师认字读几本书,保准比说书的强。” 厉二娘拍起手来:“好,好,竟是我小看了你!”说完想到她刚才说出城的事,又不禁摇了摇头,“你说得虽然在理,只是偌大一座城都要保不住,外面岂不更乱?就这么出去了,没个安稳投奔处,焉知是福是祸?” 第2章 厉二娘自打出生就在幽州城,这二十年里出城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自从相依为命的姥姥去世,她独身一人倒无甚挂碍,但要说离开幽州城,心中也不免彷徨起来。 “我们有去处,北边橫风岭有个寨子,我跟那里二当家的有些交情,天下要乱了,哪个城池都未必有寨子安全,来去也灵活。”乞儿说完笑眯眯看向她,“若你没处投奔,何不跟我们一起往寨子里去?” “在这儿等我呢?”厉二娘反应也快,“你这是要拉我入伙丐帮呢,还是邀请我上山当土匪去?” “寻个同路人罢了。”乞儿朝旁边两个浆桶努努嘴,“你有一把好力气,何苦自陷于危城。咱们一路,大家都有照应,要是到了那里你不喜欢,再走就是了。” 厉二娘也看向浆桶,她这两个桶每只装满有一百一十斤,她每天挑着这两百来斤在街巷中转悠好几个时辰,就凭自己这一身气力,确实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她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快则今日关城门前,迟则明日一早。” 厉二娘想了想:“我还有笔账要讨了才能走,今天来不及了,明日一早倒是可以。” 见她话语中似乎还有些犹豫,乞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明早仍是在这里,我等你到卯时二刻,若不见你,我便自家去了。” 二人商议定,乞儿转身一跃,跳上方才坐的矮墙,从那头离开了。 厉二娘等她走后,挑起扁担回到家中,将存放的钱翻出来数了数,又把今日赚的也放进去包好。 收拾完浆桶,打点出随身带的包袱,她坐在炕沿上,在心中对出城的事做了一番计较。 这两年她在城中走动,确实也能瞧出衰败动乱的苗头,这世道光靠卖浆是没有前途了,不如出城看看外面江湖,兴许能有旁的出路。 打定主意后,厉二娘将家中存放的米粮装好,出门换了些干粮,看着时辰将近傍晚,她才又离开家去收帐。 府衙有个买办,时常来她这里订浆,每次一桶,账是按月另结,厉二娘一则是惦记这笔钱,二则也想打听打听营州失守的事。 不料等她来到那买办的宅门外时,这里已围了好些来收账的,原来买办今日一早拖家带口仓皇出城去了,留下话说是回乡下奔丧,一群人正在那里跟看房人寻问买办何时回来。 厉二娘心道不妙,这分明是托词,那买办一向嗅觉极为灵敏,竟一早就跑了,果然要出大事。 思及此处,厉二娘顾不上讨账,回身抬脚就走,原想去寻乞儿,看能不能赶在关城门前离开这里。 谁知当她刚走到主路上,就远远见城门轰隆隆关上了,一线夕阳从城门缝里渐渐暗淡下去。 厉二娘见状只得转回家中,一夜辗转反侧地挨到卯时,天还未亮就背上包袱来到昨日跟乞儿说话的巷子里。 她等了不到一刻钟,听到墙头上传来欣喜的声音:“你果真来了!”接着就见乞儿从上面跳了下来。 二人没多寒暄,眼看快到了开城门的时辰,遂一起往西城门走去。 旭日从她们背后缓缓升起,西城门在朝霞中慢慢打开,二人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距离城门还有十步之遥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她们身边一阵风儿似的飞驰而过。 领头那人手中高举一卷告示,朝守城门的士兵大喊:“府衙急宣!幽州城即刻戒严,无令不得出入!”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日高烟敛 城门口的侍卫闻言立刻小跑上前,列队拦住了正要出城的车马行人,刚刚开启的城门很快被守城军重新关了起来。 因为关门的速度过快,门槽嵌合的瞬间震起一片尘烟,朝着不知所措的人群扑了过来。 厉二娘抬手挥了两下飘过来的飞尘,跟乞儿一起走进人群中,看那些衙役都到了城门边,几个人一起将府衙告示贴在墙上,领头衙役又向众人宣读了一遍。 告示内容并不长,只说城外近日起了流寇,为避免有贼人混入城中图谋不轨,所以暂时戒严三日,期间一切民生照旧,不可惊慌谣传云云。 这篇告示是以幽州刺史的名义发布的,末尾加盖了刺史官印和州府大印,众人听闻只是戒严三日防贼寇,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先前营州平州遭劫时,幽州也曾戒过严,不过三五日后,那边的贼退去了,这边的日子照样过。 人群纷纷散去,乞儿给厉二娘使了个眼色,转身往城里走去,路上不是说话处,厉二娘也就一言不发地跟着她。 二人一路默默走到早上碰头的巷子里,确认左近无人,乞儿才开口:“平州估计也失守了,昨儿半夜从东北边来了一只信鹰,直接飞到府衙鹰房,值守的人先去了刺史宅邸报信儿,没过多久其余几个老官儿也跟着爬起来,都往府衙议事到凌晨,看来是一早临时决定的戒严。” 厉二娘没有细思她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只是惊问:“北狄人干的?” 乞儿摇头:“北狄人上月过境抢完东西就跑了,占营州围平州的,都是造反军。” 厉二娘垂眼思量片刻,从前她只听人说南方有造反军,却不知燕北也有了,并且已经壮大到了能够夺下两座边城的地步。 若乞儿所言属实,府衙昨夜争论许久才决定戒严,应该是早就知道北边有造反军了,只有幽州民众被死死瞒在鼓里。 “我仍旧要出城去,得稍稍冒点风险,你还愿意同我一路么?” 乞儿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厉二娘抬头看向面前这双亮闪闪的眼睛,乌黑瞳仁中散发出信心满满的光彩,似乎成竹在胸。 这时候若留在城中,以官府一贯欺瞒百姓的做派,怕是要吃大亏,厉二娘握了握拳,问:“你有什么法子出去?” 乞儿往前迈了一步,凑到她耳边低语起来,二人说话间,一阵风来,树影在她们的脚边轻轻摆动着。 朝晖中雾气未散,无数细尘微粒,在里巷的金色光线中,绕着她们映在墙上的影子缓缓打转。 曦光中的幽州城,石板路上映出士兵正在列队小跑的细碎黑影,清早一向阒寂的府衙里,此刻也多了不少被朝阳拉长的匆忙身影。 在一片杂乱摇晃的光影中,唯有府衙正堂外日晷上的那一道几乎如同静止,晷针的影子此刻落在卯初与卯正中间那条线上。 “卯正吉时到,出发罢。” 话音刚落,三拨人马同一时间开出幽州府衙,骑马的两拨人走东西侧门,一辆厢车带护卫则是走的正门。 几个穿官袍的男人站在府衙大门口,目送那辆厢车远去,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默然转身,往里走去。 昨晚他们连夜议事,过程不算太愉快,甚至可以说有些剑拔弩张,议事争论的点主要在是否要向邻州借兵,以及面对造反军,到底应该主战还是招安。 许多燕北出身的官吏私下里都是招安派,他们不想借兵求援,唯恐激怒造反军,都盼着朝廷能下道招安赦书,给那造反军的首领封个虚爵,届时不费一兵一卒,自家在城外的田产也不会受战乱波及。 朝廷这几年四处平叛,兵疲将寡,军饷粮草又难支撑,南方府兵今年已吃了两场败仗,若燕北再败给造反军,恐怕朝局愈发动荡。 有建议招安的,自然也有主战的,像幽州刺史这样京中派来地方督管的长官,是绝不肯招安反贼的,嘴上也是顾虑朝廷脸面,实际上还有他自家的名利仕途。 因大小官意见不合,当中又参杂许多私心算计,夜间议事几度僵持,直到天亮时分,才勉强议定——先在城中戒严,随后派两支骑兵往临近的妫州和涿州借兵护城,另外再由长史亲自坐车前往燕北道治所魏州,代刺史面见燕北道总督讨一个示下,看看道府和朝廷对造反军是个什么态度。 这算是大家表面各退了一步,有人不想冒风险,有人不敢担责任,于是造就了这样一个看似有所行动但实际上并没有缓解危机的无力局面。 今晨散会时,刺史黑着脸先走了,他说自己身子不适,也没参与随后的送行,其余人各怀心事地坐在值房里喝了一回茶,等送走那三拨人马,众官才回各自宅中休息。 因一早各城门贴了戒严令,又有守城兵到各巷坊门口宣告,所以官车从府衙出来的几条路上,都没有民众走动,倒是省得净街了。 几辆官车从府衙侧门驶出,缓缓来到城中主路,这时正有一队换防的守城侍卫从对向走来,见到官车都停在一旁避让。 排在队伍最末尾的侍卫不动声色地朝官车微微瞥去,露出一双狡黠的瑞凤眼,正是乔装后的乞儿。 她方才同厉二娘趁乱混进这支府衙临时增派的巡查队伍,正要往西城门去。 几辆官车在这队侍卫面前缓缓走过,就在最后一辆车经过队伍末尾那名侍卫时,跟在官车边走着的书吏忽然被地上石子绊崴了脚,站在旁边的侍卫忙伸手搀了他一把。 第3章 那书吏站稳后先抬手扶正帽子,又掸了掸袍摆,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正眼也不瞧那侍卫一下,甩甩袖子跟着官车继续往前走去,丝毫未发觉自己腰间的令牌已被人偷换了。 领头的侍卫见官车过去,招呼众人继续往西城门走,没人注意到末尾那名侍卫飞快地往袖筒里藏了个什么东西。 队伍快步赶到西城门,前面两拨骑兵已挨个查验放行了,现在正在查验长史乘坐的那辆厢车。 长史的随行护卫共有十二人,其中四人是他的贴身亲随,六人是府衙的官用护卫,还有两人是刺史派来的传话侍从。 守城侍卫刚核查完这些人的身份,有两个侍卫从换防队伍前面出列,其中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掏出令牌对守城侍卫说道:“南行路上恐有匪徒,我等是府衙加派前来护卫长史的。” 话音刚落,又有两个人从队伍后面走出来,其中一个也拿着令牌,朝那小胡子扬了扬头,意思是跟他们一起的。 那小胡子微微一愣,他出来时并没听说后面还有人,转头看去,只见对方神情严肃,目光淡定,颈侧骇人的刀疤看起来身经百战,那人见他打量自己,还熟络地朝他点了点头。 小胡子转转眼珠,也给这人回了一点头。 查验到这时候,守城侍卫也有些疲乏了,都等着结束这边的事,好交割了班次回去休息,于是只摆摆手让加派的这四个人跟在长史车后,随即开城门放行。 乞儿看那小胡子男人和守城侍卫都没说什么,赶忙带厉二娘跟在随行队伍最后面,昂首阔步地走去,她两个身量高大,穿着侍卫的衣服,摆出八面威风的架势,看起来比前面几个真侍卫还要英武些。 队伍穿过黝黑的城门洞,听到身后城门关合的声音,她二人微微转头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抿嘴微笑。 出城后行了一段路,走在乞儿前面的小胡子回头瞥了她们一眼,然后把身侧佩刀轻轻抽出来一寸,刀刃反射的日光晃到后面二人脸上。 后面二人丝毫没有惊慌,也都把佩刀抽出一寸,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小胡子这下终于确定,这俩人也是奉命来取车中人性命的。 心里有数后,小胡子跟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同伙在官车过了前面山坡便动手。 又行了一段路,护送长史的官车队伍还没到山坡处,厢车中忽然传来几声拍打窗框的声音,长史要下车休息。 队伍后方的小胡子皱了皱眉,他应该要把长史堵在车里杀的,若对方下车,恐怕走脱,于是他立刻给同伙和身后的乞儿二人使了个眼色。 就在车辆停稳的瞬间,小胡子大喝一声,跟旁边同伙一起拔刀冲了上去。 乞儿和厉二娘也跟着拔了刀,在后面装模作样地一起往前杀去,乞儿倒是挺有些刺客做派,认真地补刀捅了几个人,厉二娘则在后面浑水摸鱼。 很快,那十二个护卫都倒在了这场突袭中,赶车的马夫也被杀了,小胡子一脚踹开厢车门去杀长史,吩咐其余三人在外望风。 乞儿见时机已到,趁小胡子那同伙背对她们时,一起冲上去悄无声息地结果了他,随后举刀来到车门边。 厢车门敞开着,小胡子正把刀送入官袍人腹中,乞儿定睛一看,车内坐的果然并非长史,而是幽州刺史本人。 小胡子不知车外同伙已死,见她两个来了,正要开口吩咐善后,却见颈侧有疤的那人抬刀直直向他杀来。 厢车内空间狭小,无处闪避,他的刀又卡在刺史肥胖的身躯里,来不及抽出格挡,只能眼睁睁看刀刺入自己胸口,剧痛使他的脸扭曲起来。 “啊,啊……” 几只乌鸦从官道上方飞过。 时值正午,骄阳似火,官车四周横尸一片,寂静无声。 乞儿抽出小胡子胸口的刀,又把他手里那柄捅穿刺史的刀也拔了出来,随后跟厉二娘一起把车里两具尸体拖下车,绕车检查一圈,然后把那些人的刀都捡起来收在了一处。 厉二娘站在厢车外,看着自己的手:“我……我杀人了?” 方才杀小胡子同伙前,乞儿让她先从背后捂住他口鼻,结果她因过于紧张,劲儿一下使大了,上去直接把人脖子掰折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杀人。 “有歹人谋害幽州刺史,我们杀了歹人,我们是侠义之士。”乞儿面不改色地捡起一把刀,蹲在刺史身边,把他的头颅割下来,又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封住刀口上的血迹。 她拎起人头端详那刺史,垂眉耷眼,肥头胖脑,吸民脂,食民膏,一副阉猪貌。 “敢问这位侠义之士……”厉二娘满脸厌弃,“为什么要把他的头割下来?” 乞儿站起来,冲她露出一个调皮的坏笑:“不为什么,就想给老官儿们添点堵。” 说完她往后跨一大步,轮圆了胳膊使劲往南边河里一拋,刺史的人头在河岸上跳了两跳,滚进湍急的水流中。 就在这时,山坡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厉二娘回头望去,是一群少年,约莫十岁上下,她手搭凉棚看了又看,认得是乞儿带的那帮小妹儿们。 方才这边混战结束时,乞儿掏出身上带的树叶吹了几声,看样子她们是早等在附近接应,听到声音赶来的。 乞儿笑着招招手,那群少年跑过来见这边一地尸体,毫无惧色,打过招呼后,就开始井井有条地搜罗车上能用的东西。 官车里备了不少财物和干粮,还有官用药物,等把东西搜刮完,乞儿又瞅了瞅那些尸体:“布料也不是易得的东西,衣服留给死人多可惜。”说完她带众人把地上的尸体扒了个精光。 大家将用得上的打成包袱,没用的扔进河里,收拾好后一起离开了官道。 她们要翻过北边群山,往橫风岭的寨子里去。 厉二娘看着前面那群蹦蹦跳跳的妹儿们,每个人肩上都扛了一大包东西,开心地哼着歌。 她又回头看了看官道,那里仍旧是一片死寂,烈日下只有那辆满是血迹的官车,和一地赤条条的男尸。 厉二娘冷眼瞧完,转头跟上大家的步伐,再往前走一段路,她们就要进山了。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山抹微云 “坐在车里的为啥是刺史呢?长史哪里去了?”厉二娘挥舞着手里的树枝,问走在旁边的乞儿。 她们进山不久,走的是少年们这几天新探的一条路,杂草和树叶颇为茂密,往前走时需要挥开头顶的树叶。 “长史没出城。”乞儿抬头看了眼树叶缝隙中的天色,“这个点估计已经被人发现他跟刺史掉了身份,此刻或许正在接受盘问,也可能已被灭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厉二娘对幽州府衙的政治斗争不甚了解,她只从买办那里听说过一些,知道刺史和长史都是朝廷调派来的,其余官吏则多是幽州本地人,这些人因立场不同,渐渐分成两派,彼此间关系一向不对付。 “刺史和长史这两个京城来的官儿,虽然名义上是幽州的一二把手,却总被下面的地方官儿瞒报排挤,如今刺史冒险出走,我看多半是府衙里有人跟造反军接上头了,所以他急急忙忙跑出来,要亲自往魏州的燕北道总督那里求援。”乞儿语调平静。 “府衙里有人要向造反军投降?”厉二娘思索片刻,“没错了,派人拦截灭口,定是那起人干的,封城戒严也是为了避免走漏消息,看来造反军这两日就要兵临城下了。” 这时,众人前方出现一个平缓土坡,旁边是个山洞,入口处石台平整,似个天然居所。 领路的少年雀跃地给乞儿和厉二娘指道:“我们这两天就住在这里,里面很大很凉快!” “这里不错,都歇歇吧。”乞儿笑道,“我昨儿晚上在府衙屋顶趴了一宿没合眼,累屁了,得赶紧眯一觉。” 领路的少年忙带她往山洞走去,说里面铺了厚草垫,等乞儿在里面躺下睡了,众人才聚在山洞口,开始整理所获之物,方才因恐官道来人,她们没来得及整理那些搜刮来的东西。 少年们边整理边跟厉二娘闲聊起来,她们中有几个认得厉二娘,说起话也不显生疏,但厉二娘先前在城里只见过她们中的几个,直到坐下来说话,才数清楚她们这一小帮,算上乞儿共是十二人。 乞儿年纪最长,其余的最大十五岁,最小的九岁,有两个方才到北边探路去了,此刻围坐在厉二娘身边的共是九人。 厉二娘问她们都是哪里人,原来这些少年多半是三年前平州饥荒逃难来的,也有被人从关西道和山南道拐卖来的,一路上挨打受饿,个中苦楚自不必说,也就是这两年跟着乞儿,才终于吃上了饱饭。 也是乞儿脑筋活泛,在平常百姓一个月也吃不上一回肉的世道里,她总能不时给妹儿们弄到几只烧鸡肥鸭,厉二娘甚至有一次撞见她们在巷子里分糟鹅,发现丐帮吃得比自己好太多的那一刻,她感觉天都塌了。 第4章 她们坐在山洞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把官车上的钱财、吃食、药物和衣服都整理好了,分门别类打成包袱,只留出了今日的口粮,单等乞儿睡醒了一起吃。 转眼间日向西斜,乞儿伸着懒腰从山洞里走出来,问众人:“都吃了吗?” 厉二娘摇头:“都空着肚子等你呢。” 乞儿哈哈大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叫大家伙挨饿等我,这是我的不是了!” 这时其中年纪最小的少年关切问道:“在里面睡得好吗?” 乞儿摸了摸自己睡得乱七八糟的短头发,笑嘻嘻的:“香极了!睡得有一个时辰顶三个时辰那么好!”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拿过吃食各自分了,乞儿抬眼见日头尚未落下,等大家吃完说道:“趁夕阳,咱们还可以赶半个时辰山路。” 她话音刚落,先时前去探路的两个少年正好赶了回来,乞儿忙招呼她两个到身边来坐,厉二娘伸手拿了水和吃的递给她们,大家围坐在一起,都叫她两个先慢慢喝口水,把气喘匀再说话不迟。 那两个少年接过水袋喝了几口,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说道:“造反军开来了,有好些人马,都走的山下官道,咱们往寨子去走山路倒无碍,再往北坡上三里地,还有一个大山洞可以过夜,外面石壁还有山泉,比这里只好不差!” 大家听完都兴奋起来,这个距离正够她们天黑之前抵达,此时吃饱喝足,却好赶路。 于是众人等那两个少年也吃过了,大家把东西一收,踏着斜阳往北山坡出发。 领路的两个少年走在前头,乞儿和厉二娘殿后,大家都没再闲话,默默往北走着。 夜幕与晚霞的切线缓缓贴近大地。 乞儿一行人在满月初升时分来到了北边这处山洞外。 大家把东西放下,先有两个少年点起火折子往山洞内探看,里面果然宽敞,随后众人进山洞点起篝火,抱柴草的抱柴草,打泉水的打泉水,洗漱忙完又抽了守夜的次序,各自早早卧下休息。 乞儿因午后睡过一觉了,到此刻也还不困,于是做了第一个守夜人。 此刻月已升高,山洞里众人都已睡熟了,乞儿坐在山洞口,嘴里叼个甜草根,耳边听着篝火噼啪作响。 晚风渐渐起了寒意,燕北的夏总是这样,不管白日里如何炎热,只一没了阳光,很快便冷下来。 乞儿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山洞口朝北,出来往东一转便是山壁,她站在陡坡边缘,隐约透过树枝可以望见东边山下连绵不绝的火把光亮,伴着凌乱的马蹄和脚步声,是造反军正在往幽州城进发。 一阵风来,圆月被乌云遮住身形,夜色又暗淡了几分。 连绵的山脉被下方通明的火把衬得黑如凝墨,只有北坡山洞中的篝火在默默闪烁着。 这时,昏沉的夜空中倏地一闪,紧跟几声闷响,接着就是一阵急雨砸地。 乞儿在雷响时回到了山洞里,坐下来盘算起明日的行程,从她们这里往山寨去,还有两个山坡要翻,顺利的话也要明日晚间方到,想到这里她又看了看山洞外的雨幕,心中祈盼这场雨能在明早结束。 这一夜大雨,直下到第二日辰时方收,乞儿睡醒走出山洞,扑面一股雨后草木清新。 她深吸一口气,见上方碧空如洗,正要招呼众人吃些东西准备上路,忽有个少年从北边急急跑来:“坏事了!昨晚的雨把前头山路下塌了!” 不等众人说话,另外一边也有个少年跑到这边喘着粗气:“幽州一早破城了!有人马在东边山下扎营,不少造反军上山来了,好像在搜寻什么。” 两桩事一北一东,乞儿没多迟疑,先跟着后来那少年往东边山壁望了望,果然依稀可见山脚下有军营旌旗,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多少人在那里。 厉二娘一早也跟着探路的少年往北去了,这会儿走过来说道:“往北不远有一大片滑坡,土都松了,走是走不了,要往寨子方向,往西峭壁难翻,只能往东边下山绕路。” 乞儿朝东边山脚方向抬了抬下巴:“往东下山,咱们就直接进造反军大营了。” “这可糟了。”厉二娘攒眉,“难不成守着这山洞等他们退走?” 乞儿回头看了看她们的山洞,少年们还在洞口收拾东西,这地方临时歇宿犹可,若要说“守”却不可能,这里四面根本无险可依,一旦有造反军寻到这里,她们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 乞儿抬头往西眺望一眼,那边明显地势更高,峭壁间云雾缭绕,她想了想:“还有一个地方能去。” 两个时辰后,她们来到西边一处山门。 两侧山壁高耸入云,只中间一条窄径往上,此刻正被浓雾笼罩。 “你确定这上头能有咱落脚的地儿吗?”厉二娘叉腰望去,只觉得前路堪忧。 乞儿没有答言,大跨步往那条窄径上走去,少年们也跟着乞儿走了进去,厉二娘没奈何,只得跟在后头。 里面原来是个狭长石阶,众人爬了足有三段,才终于来到一片开阔地界。 烟霞渺渺,松柏森森。 林子后面好大一片屋宇,真正是个清幽避世的所在。 众人走到那片屋宇的大门前,乞儿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旁边的厉二娘:“你猜这是什么地方?” 厉二娘抬头望去,大门样式古朴,薄雾中朦胧可见门首两侧楹联:隔断红尘咫尺地,别开玄境一重天。 再往上看,正中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太平观。 “道观?” 厉二娘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忽听门内传来一个冷峻的声音:“是什么人在外窥探?” 乞儿见问,走上前说道:“山下滑坡路阻,特来宝地求借宿一宵。” 少顷,道观大门缓缓打开,一个青衣道士立在门内,手持一柄长剑在身后,静静打量她们。 “尔等从何处来?” “幽州城中来。” 那道士细看她们,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她默然颔首,随即低声向门后道童说:“去请大师姊。” 不多时,又有位中年道士来到门口,亦是青衣素袍,眉如两弯月,眼似一双星。 那道士笑容和煦地看向众人:“小观住房无有空余,仅一间小敞厅供汝等席地同卧,可使得么?” “使得使得。”乞儿拱手,“能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就行。” 那道士侧身抬手,请众人入内,乞儿走在前头,问那道士:“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贫道法号千光照。” 众人跟着千光照,穿过两道月门,来到北边一排屋外。 千光照打开靠东墙边的一扇门,请她们进屋:“这间敞厅原是存放拓片的,有些简陋,还请见谅。” 乞儿走进屋中一看,果然是间宽敞屋子,地上通屋铺着叠席,并不见桌椅器具,只四周摆了许多裱框,里面密密麻麻许多文字。 先时千光照说“拓片”,乞儿还没听明白,见了这些才知道,原来是把石头上刻的文字用纸“粘”下来保存的意思。 乞儿笑道:“这屋子真干净,我们一定小心住,不碰坏仙长这些拓片。” 她说话时,其她人也陆续进了屋,都小心翼翼探看,千光照见了笑问乞儿:“这位善士名姓怎样呼唤?” 这一问却叫乞儿有些茫然,她自六岁起开始流浪,没人这样认真问她名姓,少年们也只叫她“大姐姐”,幽州城里街坊有时候唤她“短毛”,这两年又多了个“小疤子”的外号,但这些似乎都不适合用来回答这个问题,她挠挠头:“我无名无姓。” 厉二娘走到她身边:“无名是常事,姓总会有的,你和我说过幼时在姥姥身边长大,咱们是一样,我姥姥姓厉,所以我就姓厉。” 乞儿眯起眼睛回忆道:“我记得人家都叫她‘妊嬷嬷’。” “那你就姓妊。”厉二娘一锤定音,又指着屋中那些拓片,“这里有这么多字,你干脆在这儿选一个做名字得了。” 这时乞儿的目光正好落在一张拓片上,当中有四个字:“婋吼震地。” 她走上去指着那个“婋”字:“这个字拆开两边我都认得,合在一起却不知是怎样读的?” 千光照笑道:“此字念做‘宵’,《说文》中解:‘婋,虎鸣也’,又有《小雅》中云:‘婋为虎怒貌’,贫道观善士面相,与此字甚为相宜。” 乞儿眼睛一亮:“我属虎,正该叫婋!” 随后她转身向众人郑重宣布:“往后我就叫妊婋了!”少年们听了都欢呼起来。 正热闹间,有个小道童急急走来,在千光照身侧低声说:“大师姊,造反军派人搜山,往咱们这边来探路了。”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闻雷听雨 小道童声音虽低,这话也还是被妊婋和厉二娘听见了,两个人对视一眼,皆蹙起眉头,难道造反军是她们引来的? 第5章 千光照看见她们神色不安,只微笑道:“山路崎岖,谅他们今日寻不到这里,还请安心住下,别担心。” 随后又问她们是否需要斋饭,妊婋指了指少年们堆放在地上的包袱,说她们自带了干粮,不必劳烦观中斋堂。 千光照又走出门指给她们看这边院中打水烧柴盥洗的地方,见她们安顿下来,才携了那道童,不慌不忙地去了。 见观中人都离开了这边小院,妊婋把门关上,回身跟众人围坐在敞厅中间,一边拿出干粮来吃,一边回忆她们往西来的路上,可曾遗漏什么东西,被造反军发现了不成。 大家回想了半日,东西都吃完了也没想到能留下什么痕迹,她们昨日在山里赶路时,造反军都在山下往幽州城进发,应该不会留意到山上才对。 正说着话,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又开始下雨了,厉二娘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这雨下得及时,昨日才有山路塌方,我看造反军不会冒雨往这边来。” 妊婋也看向窗外:“今天咱们先在这里歇下,明日放晴就走,不管那些造反军是不是咱们引来的,早点走也省得给人家添麻烦。” 厉二娘回过头来:“这里往寨子有别的路吗?若还是原先的路线,恐怕明日走不了。” “还有一条崖间小径。”妊婋说,“从这道观的后门出去,往北有条石崖路,比山里的路还好走一些。” “你对这儿倒熟。”厉二娘走回来坐下,“以前来过?” “听人说的,今天来这里的路,我也是头一回走,果然能到这里,那说明后门石崖路也能走。” 厉二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来时路上她就听妊婋提过,她们这次要去投奔的那位山寨二把手,曾打发人到幽州城同妊婋说过几条山里路线,想来这道观后门的石崖路,也是那时候告诉她以防万一的,看来这位寨中英豪,是个心思细腻的可靠人物。 听了这话,大家也都不再担心,眼下能有一处屋顶避雨歇宿,又有路可通往她们来日要去的地方,此刻吃饱喝足,正好放松休整。 少年们却是闲不住,纷纷看起了敞厅四周摆放的拓片裱框,因有妊婋的嘱咐,她们也不去摸,只是凑到近前看那些字,都不认得。 妊婋自己也只是在街头自学了些笔画简单的字,通不成个体系,更没法儿教她们。 这一行人里,只有厉二娘是正经读过两年书的,认字还全些,此刻在这一帮小文盲跟前,竟能充个学究了。 因方才见妊婋给自己选了名字,少年们一个个也都跃跃欲试,听了厉二娘说姓从姥姥处来,都开始努力回想,有记得的,也有不记得的。 厉二娘说:“你们年纪小,恐怕不记得这些,随姥姥随娘都是一样,实在都不记得,就自己另起一个也使得。” 随后她又带着众人,将那拓片上的字,从笔画简单的开始,教她们一一认起来。 妊婋没去凑热闹,她见屋里角落摆着一个空的土沙盘,于是拿起旁边的细木棍,独自蹲在那里,歪歪扭扭地照着拓片写下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直到窗外骤雨初歇,夕阳赶在日落前进了山,将她们这间敞厅照得金灿生辉。 少年们这日午后学了不少字,厉二娘又给她们留了功课,说明日还要查考,另一边妊婋也把自己的名字练会了。 大家仍旧回到敞厅中间围坐下来,少年们左一句右一句,满眼崇拜地问起学究是如何识字的,因大家这日都给自己选了名字,于是又问厉二娘本名叫什么。 厉二娘被少年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一笑,接过妊婋推来的沙盘,写下一个“媗”字:“我名厉媗,姥姥说此字古意通‘喧’,意为声大显赫,她说我出生时哭声震天,从小嗓门就大,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又因我上头还有个早夭的长姊,在家中排行第二,街坊都只叫我二娘,说这样称呼亲切,叫开之后本名倒是少有人知。” 随后厉媗打开了话匣子,给她们讲起自己的事来,原来她的姥姥是个稳婆,也懂些医理,能识字看药方子。 姥姥本想让她学些医术,将来做个妇医,于是教她认字识药,又送她去念了两年女子私塾。 等她长到十五岁上,终于能跟姥姥学着出诊,却有官府发出公文,称往后民间行医需得在府衙领牌,无牌行医遭人告发是要吃官司坐牢的。 从府衙领牌自然不容易,不仅年年交钱,亦且限制多多,第一条就明白写着,领牌行医仅限男子。 当时也有人家无视公文偷偷请医婆来家给妇女瞧病,却有那起算计男人,待家里人将病看好,转头就上衙门告发领赏,又讨了退还的医药钱,把那医婆送进了大牢。 从那以后,再没有哪个医婆敢冒险给人瞧病,都纷纷改换行当做起旁的营生。 因这些事,厉媗彻底断绝了行医的心思,不久后姥姥去世,她跟人学起做浆汤茶水,每日挑两担出门,早晨卖浆,午后卖茶,独自一人赚些微薄收入勉强度日。 大家听完,都不免为她感到遗憾,妊婋更是愤愤不平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这世道真正可恶!” “这世道真正可恶!” 无独有偶,就在道观另一头的厢房里,恰有一人好巧不巧,与妊婋几乎同时说出了一样的话来。 这是太平观南院的一间小巧静室,同道观中其余房舍一样,都是通屋铺着叠席,室内也没甚器具,只西窗下摆着一张矮几。 此刻正有两个人盘腿对向而坐,矮几上两只茶盏中,冒着丝丝摇曳的热气。 坐在北侧的千光照,听了这句关于世道的愤慨之言,只是伸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看向面前的布衣少年:“世风日下,吾辈自当各寻出路,善士携众来此,亦非坐以待毙之人,不若化胸中愤懑为利刃。” 方才说话的少年定定地看着千光照,握起拳头:“若强贼果然搜寻到这里,俺带她们杀出去,必不带累道观!” 千光照神色庄重:“太平年月出世为的是修心,如今乱世已至,再要一味只知避世,就失却道心了,请善士勿要愁烦,既邀了你们上山来,自然同担外患。” 那少年沉吟片刻,认真点了点头,随即想起午后的事,又问:“今日那群来借宿的女孩子,莫不也是从造反军手里逃出来的?” 千光照放下茶盏,转头看了看西窗外,思忖道:“她们说自己是从幽州城里来的,我想她们应该在造反军抵达前就进山了,大抵是要往北去,只因大雨滑坡,又见造反军上山,才往西边来借宿的。” 那少年轻叹一声:“那估计是听到风声提前逃出城的,瞧着还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孩子,就要在这样乱世里奔波,何其苦也!若非俺们来这一遭给宝地招了祸事,她们还能留在这里避一避。” 千光照却说:“这样世道,避也不是常法,善士不必如此自责。”接着她又说观中库房里现存有防身兵器,问对方会使刀剑的人有多少,明日取出来分发,以备不时之需。 那少年闻言再次抱拳向千光照郑重道谢:“不管过去会使不会使,从今都要学些枪棒,俺这就跟她们说去,明日再同她们一起拜谢仙长!”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千光照才起身同那布衣少年告辞,离开了这间静室。 暮色已落,道观南院中人影寂寥,千光照转道往观主灵极真人的院里去了一趟,在里面跟观主说了一阵话,出门时,她手中多了一串铁钥匙。 又转过一处院落,四周房屋烛火微明,隐约能听到谈话的声音,千光照站在院中看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窗子,屋中的人都是昨日跟方才那少年一起来的。 山下的造反军,从平州开来的这一路上,打着“杀豪强,分膏粱”的口号,收获了不少乡间民众的支持。 军队路过庄院村寨,杀了不计其数的地主乡绅,广开粮仓,并以极其优厚的条件大肆征兵。 大量青壮男投入造反军,当队伍开到幽州城外时,造反军人数已比出发时多了三倍有余。 队伍中除男人外,还有五十余个女子,都是造反军路过村寨时招募来的,负责给男人们洗衣做饭,按月领钱。 开始时,造反军中还有些口头上的军规律法,那些随军女子与男人们分营驻扎,倒也相安无事。 但随着队伍里的人迅速多起来,军法不再如先时严明,总有人来到女子营地说荤话调笑,甚或有企图动手动脚的。 山中暴雨那日晚间,就有几个男人悄悄潜入女子营地欲行不轨,被发现时混战了一场,其中两个男人被失手打杀。 营地一度闹将起来,其余男人见死了人,就要往中营去见首领,要求处死带头打人的随军女子,并严惩整个女子营,说是她们引诱在先。 那群女子见苗头不对,一起趁夜雨闯出营地,逃进了西边大山。 其时恰逢太平观有人下山探看幽州城的情况,碰见了这群正在山里打转的女子,便邀请她们往道观里躲避。 第6章 当日晚间一群人顶着雨在山中狼狈疾走,将几处山坡踩得泥泞松动,待她们走后,又下了两个时辰的暴雨,山北侧在凌晨时分轰然滑坡,拦住了妊婋等人的北行之路。 千光照站在院中回想这两日的事,四周屋子里人声渐低,烛火也陆续灭了。 月华更显明亮,她见时候不早了,捏了捏手里的钥匙,抬脚往西走去。 太平观西侧有一座地库,千光照来到门口时,师妹千渊海正提着灯在这里等她。 二人相见彼此微微点了点头,一起向里走去,走过幽深的地下甬道,尽头是一座漆黑铁门。 千光照用钥匙开了锁,随后跟师妹一左一右,合力打开了大门。 “轰隆隆……” 妊婋在黑夜里一翻身坐了起来,旁边的厉媗也起身侧耳倾听:“打雷了?” 妊婋眨眨眼:“好像是。” “那明天咱还走得了吗?” “明早再看吧。”妊婋往窗外瞅了一眼,月光皎洁,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可能是旱雷,“应该不会再下那么大的雨了。” 少年们都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熟了,她两个没再多说什么,倒下接着睡去。 一夜寂静。 敞厅里众人在柔和的晨光中醒来,她们在小院中洗漱毕,妊婋检查了屋中拓片没有磕碰损坏,大家把东西收拾好,背上包袱来找千光照道别。 道士们此时已结束了早课,都在正堂外吐纳练息,打拳舞剑。 妊婋饶有兴致地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见当中有穿劲装的,也有穿布衣长裤的,看上去是些俗家人,也举着各式各样的刀剑,笨拙地跟在后面练着。 庭院角落里有个女子,拿了刀只是怔怔站在那里,她跟随造反军原本是想赚点钱,前日跟众人仓皇逃出来时也没想太多。 早起听闻造反军正在搜山捉拿她们,想到那些蛮不讲理的男人,她却有些怕了。 要是被活捉回去……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把刀挥起来朝自己比划了一下,想做个自刎的预演。 不料这时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眼见对方颈侧刀疤分外骇人,不禁吓了一跳。 “连死都不怕,不如带几个人走,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妊婋轻轻扳了一下她的手腕,“持刀第一要义,刀锋必须永远朝外。”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风虎云龙 “这位善士说得不错。”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她们身侧传来,妊婋松开了握住那女子的手,那女子也赶忙把刀尖朝下收起,众人一同转头看去。 千光照这日也穿着练早功的劲装,更显得整个人挺拔潇洒,她笑呵呵地走到几人面前,抬手递了一把短剑给那女子,说:“试试这个吧,或许更趁手些。” 那女子把手里的刀放到一旁,双手接过短剑,有些局促地看了看妊婋和千光照:“我也不是真的想自刎,我只是……” “你没杀过人,害怕正常。”站在妊婋身后的厉媗嘿嘿一笑,开始传授经验,“等你杀过就知道了,男人好杀得很,脖子脆着哩,都不用刀,使点劲一掰,比拧鸡脖子难不到哪去!” 听这话,旁边那群小少年都笑了起来,接短剑的女子也腼腆一笑:“好,我再学着练练。” 说完她往前面教身法剑法的女冠那里走了过去,妊婋这才转头朝千光照作了个揖:“多谢仙长收留,今天不下雨了,我们趁早赶路,免得给观里添麻烦。” 妊婋想着,今日观中这些人舞刀弄枪地操练,一定跟山下造反军有关,这些布衣女子大抵是附近农庄上逃来避难的,那不如在走之前想法子帮她们引开山里的造反军,也算是答谢太平观昨夜的收留。 千光照还礼笑道:“干粮有限,若是不赶时间,还请移步斋堂用些早饭,再顺便问问诸位往哪里去,贫道也好为善士指路。” 妊婋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大家一起跟着千光照,从操练的人们后方,往道观西边院里走去。 斋堂在太平观西南角的院落里,她们走进院门,见里面种着桃树和杏树,枝头上已结了些青绿色的果子。 千光照给她们简单介绍了一下这座院子,进门左边一排房屋是道观的储粮室,右边是厨房,正中敞厅则是道士们平日用餐的地方。 妊婋她们出来的时间不算早,众道士和那些俗家女子都已经用过早饭了,这时有两个道长走进厨房重新开灶,说给她们熬些新粥。 妊婋等人谢了又谢,跟着千光照来到空无一人的斋堂内坐下,等粥的功夫,千光照问了问她们接下来的行程:“我们道观路不好走,寻常外人都是自家人带了来的,你们能自己寻到这里,想是有人告诉过路线,接下来可是要往给你们指路的人那里去投奔吗?” 妊婋听出千光照这是想确认她们从哪里听说来路的,于是也不隐瞒,点头说道:“是,我们要往北,去橫风岭的山寨,投奔二当家花豹子。来道观的路,也是她告诉我的,她说这里的仙长都是好人,若在路上遇着险情或是受伤,可以往这边来求助。” “果然是她。”千光照了然一笑。 “她说这里的仙长都认得她。” “豹当家时常带女儿来我们这里进香小住,大家都是朋友。” 妊婋赶忙又问:“那道观后门真的有路可以往她那里去?” 千光照点头:“确有一条石崖路,通往橫风岭。” 妊婋和厉媗欣喜地看了彼此一眼,小少年们也个个兴奋,这时两个道长从厨房抬进一个粥桶来,妊婋等人忙起身接过,随后各人自去拿碗盛粥和小菜。 吃完后,大家把碗碟放进空粥桶,又从院中井里打了水,蹲在斋堂外廊下热热闹闹地洗起碗来。 千光照也坐在廊下,接过她们洗好的碗,用布擦干收回匣子里。 妊婋洗完甩甩手站起来,把自己早上的想法跟千光照说了出来:“大家在外面练刀,是因为造反军上山来了?那起人说不准是跟着我们来的,等我们走的时候,想法子把他们引开,不叫他们寻到这里。” “与你们不相干,那些人是来抓俺的。”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妊婋背后响起。 妊婋回头看去,见是个布衣少年,左手拎着一个装满的菜筐,右肩头扛着一个大窝瓜,看样子是才从后园摘的瓜果菜蔬,正要往厨房送去。 那布衣少年生得膀大腰粗,丰腴健硕,圆润脸盘上一双炯炯有神的杏眼,红光满面,额间浸着汗珠,浑身干劲,仿佛此刻放下菜筐还能再去锄两亩地。 千光照见她来了,跟妊婋等人介绍道:“这位善士携众从造反军中脱逃,早汝等一日到来。” 妊婋又问:“我们来之前幽州就破城了,想来造反军应该都忙着在城里劫掠大户,怎么还有心思分人来抓你们?” 那布衣少年走到厨房门口放下菜筐和窝瓜,才来这边把她们雨夜进山前后事简要说了一回,末了说道:“俺打死的那两个男的,有一个是首领的表弟,还有几个小头目跟他都是拜把子兄弟,所以他们要进山寻仇。” 妊婋听罢思索道:“城里还有大户要劫,进山搜寻的大约都是那首领的亲近人,想拿了你们去邀功,人数应该不会太多。” 千光照也说:“是不多,我们出去探看的人说,这批持刀上山搜寻的,大约有个二三十人。” 厉媗在一旁皱眉问道:“这造反军到底什么来头?破城竟这样容易?” 那布衣少年见问,就把她知道的给众人讲了讲。 原来今年年初,朝廷因北狄来犯,派人到营州强制抽丁补充边军,乡里人因边军待遇苛刻,不愿服役,加上又有豪强与府衙勾结,买卖免抽丁名额,于是有人怒杀豪强,扯了大旗与官府对峙,登时一呼百应,成立了乡间造反军,两个月后趁边军跟北狄两败俱伤时占领了营州。 又过两月,造反军大举开到平州,围城十数日,破了平州城,又吸纳了不少青壮男。 因时间短人数多,造反军来不及赶制统一军衣,某日那首领得了只漂亮的雄野鸡,他一时兴起,拔下一根长尾羽插在头上,此后造反军中所有人都会在头巾发带上插根鸡羽以做标识,级别越高者鸡羽越长,普通小兵则是插一根短鸡毛。 此后,他们便自称为“雄鸡军”,燕北道官府得知后,只叫他们“鸡毛贼”。 幽州城这次之所以陷落迅速,主要是因为府衙那些本地世家官僚,见营州平州被占后除了几个率先投诚的富户没被清算外,其余官商全部被血洗一空。 眼见雄鸡军来势汹汹,世家官僚们只想保住自家田产,便商议以“保护城中民众性命”为由,未做抵抗就开门投降了。 大家听那布衣少年说完,先是一阵沉默,厉媗摇头啧声地总结道:“这是怂蛋碰上了暴徒,真信不被清算这话,有苦头他们吃。” 第7章 妊婋认真想了想,抬头说道:“这次上山的人虽不多,但若结下梁子,难保后面不来更多人,我看前院那些穿布衣的也没几个会使刀,练也得练一阵子,眼下强贼近在眼前,不如我们留下来,给你们壮壮声势,花豹子那边,我们出两个人过去跟她知会一声,若这边有难,也好向她求援,如何?” 厉媗本就血气方刚,方才听到女子营的事已开始暗暗咬牙了,见妊婋说留下来帮忙,立刻应声:“我看行!就叫他们来,看老娘把屪子们头拧下来!” 其余小少年们也纷纷说道:“吃了人家的粥饭,见人有难,不能就走!” 布衣少年看着她们,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小毛头就别跟着添乱了,真让你们拿刀见了血,就该害怕了!” 其中一个小少年听这话不服气了,把自己包袱里的大刀抽了出来:“你说谁不敢拿刀?” “这里还有!”另一个小少年伸手解开厉媗脚边的大包袱,哗啦一下几把大刀掉了出来。 那布衣少年瞪大了眼睛,捡起一把抽出来细看,刀身是上好镔铁,每一把都刻有官印。 这得是高级侍卫才有的佩刀,一般衙役都没资格领这样的刀。 她看着说话的小少年:“小猴儿崽子,这可是官刀!你们哪里得来的?” “官刀算什么!我这儿还有官袍呢!”又一个小少年不甘示弱地从自己包袱里扯出刺史官袍,上面还带着早已风干的大片血污。 “好家伙!”布衣少年惊呼一声,“看不出来啊你们这些小猴头,都是杀人越货的狠角色啊!” “呃……” 看着得意炫耀的小少年们,妊婋和厉媗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又望向千光照和那布衣少年,满脸写着刚正:“我们是侠义之士,真的。” 千光照看到官刀和官袍,面上毫无讶异之色,只是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两个道长,笑着感叹了一句:“时隔多年,咱们观里也算是再次群英荟萃了!” 妊婋见了千光照这个态度,垂眸思量片刻,也把来时路上的事,给她们讲了一遍。 大家听完,想到如今鸡毛贼已进了城,那颗被妊婋扔进河里的刺史人头,必然会叫幽州府衙的投降官儿们不得安宁,遂皆会心一笑。 说完彼此间的前事,妊婋又问那布衣少年叫什么,她只说自己属龙,女子营里的人都管她叫“胖龙”。 一问年庚,厉媗竟与她是同月同日生,比她大了整三岁,于是厉媗受了胖龙一声“姐姐”,也算是倾盖如故了。 这边众人正说着话,忽有个小道童从外面跑了进来,对千光照说道:“大师姊!那起人寻到山门外了!” 此话一出,站着的人都握起了拳头,蹲在地上的几个小少年也都站了起来,大家一起看向千光照,唯有她还淡定坐着。 “有多少人?”千光照问。 “三十三个。”小道童答。 千光照听罢悠悠起身,正了正衣领:“抄家伙,出去松松筋骨。” 午初时分的太平观外。 日映晴林,风生阴壑。 一行持刀拿棍的男人,正在丛林里朝西赶来。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肩上扛着一柄大弯刀,发带上插着一根三寸长的红色野鸡尾羽,停下来看了看前方窄径,冷笑:“这帮娘们挺能跑啊。” 旁边一个头插短鸡毛的小喽啰凑上来谄谀笑道:“再能跑也逃不出大王的手掌心,探路的说上头有个道姑庙,她们必是躲在里面。” “道姑庙?”红鸡毛男人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嘿嘿一笑,“好哇,抓了杀咱弟兄的罪魁,再给大王绑些美色道姑仙女回去,到时候人人得升三级军衔,更有金银赏赐!” 小喽啰赶忙伸手朝前一指:“五哥,登上前面窄阶就是。” 其余男人也走上前看去,只见前方两道高耸山壁,当中一条窄径,里面雾气缭绕,幽深莫测。 他们期待地搓搓手,仿佛能听到仙女在召唤。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血海舒拳 深山里的夏季午时,风竟是凉丝丝的,雾气中带着微微潮气,直叫人看不清眼前路。 因石阶太窄,男人们只能依次往里走去,打头的还是那个头插红鸡毛的男人。 不知为何,他越往上走心里越发怵,行到半途不留神还滑了一跤,被小喽啰抢上前扶住:“五哥当心。” 他自觉失了面子,一把将手甩开:“滚!小爷用你搀?” 走了三段石阶,红鸡毛男人终于见前方开阔起来,只是还有些雾气,他转头吩咐小喽啰:“你去前头看看,可有那什么道姑庙没有?” 那小喽啰应了一声,便往前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松林雾气中,红鸡毛男人抬手示意后面人先不要往前走,只是站在那里等小喽啰探路,一面四下里打量环境。 就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松柏树林,雾气正在慢慢散去,远远还能瞧见前方房屋的轮廓。 不过一间荒山野庙罢了,大白天的又不会闹鬼,再说他们这些最早跟着大王造反的一伙人,打家劫舍什么事不做?就算有鬼也该是鬼怕着他们,红鸡毛男人这样想着,捏了捏手里的刀柄,恢复了上山时的胆气。 不多时,探路的小喽啰跑了回来,报道:“前面确实有座大庙!” “好。”红鸡毛男人冷哼一声,“都随我去叫门。” 他早就想好了说辞,准备先以“寻找战乱失散的自家婆娘”为由,赚开大门,再视里面情况而定。 他这次带的人个个强壮,就算里面的人比他们多,也都不过是些女人,旦有挣扎抵抗的,杀几个吓住她们就老实了。 他想完把刀放在背后,大跨步朝前走去,迈着自以为猛狼入羊圈的雄肆步伐。 其余男人也赶忙跟了上去,所有人都从窄径石阶上走进了松柏林里。 “三十三,人齐了。” 没等他们走到道观门口,头顶忽然传来数人头的声音,紧接着后面“轰隆”一声,他们走上来的窄径石阶竟被一块巨石给堵上了。 “你们是来寻俺的吗?”一个声音从左手边传来。 红鸡毛男人先是被方才数人头的声音和那个巨石弄得有些不明所以,此刻又听有人问话,他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壮硕女子从道观外侧墙边走出来。 他皱眉细看,这不正是他苦苦搜寻的胖龙,那个害死他拜把子兄弟的母夜叉。 此刻胖龙手里什么也没拿,还一脸挑衅地看着他,他登时大怒,举刀上前:“你竟敢独自走出来送死,今天我就要你给我兄弟偿……” “命”字还没出口,他忽然感觉到有人从后面往自己膝盖窝上踹了一脚,不禁腿上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胖龙跟前。 “嗨呀?”胖龙嘿嘿一笑,“俺可没给你备压岁钱。” 他以刀杵地,回头怒视,一个短头发的大高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 那人颈侧刀疤狰狞,面上却是神色散漫,手里也没拿兵器,仿佛只是路过时不小心碰到了他。 红鸡毛男人反应倒是不慢,立刻爬起来挥刀,却被那人闪身躲过,又一脚踹在他胯裆上,他吃痛手一抖,被眼疾手快的胖龙夺走了弯刀。 旁边那群男人方才还在看后面堵路的巨石,知道有埋伏都四下里张望,见前面冒出两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也都没当回事,直到见红鸡毛男人被夺了刀,才赶忙一哄而上,前去助阵。 那群人往上冲时,却没留意脚下,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根绳子,打在中间几人的腿上,登时骨裂见了血。 那几人一起脸朝地向前摔去,带得周边人也跟着摔作一团。 那绳速度极快,在他们倒地前就抽走了,后面有个男人看清绳子末端是一支闪着寒光的七棱镖头。 他是个懂兵器的,立刻认出这是精铁打造的绳镖,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庙门前,竟能碰上软兵之王。 这时,又有几个女人从松柏林里走出来。 有持剑的,有拿刀的,有扛枪的,甚至还有拎锤的。 好重的杀气。 不是说这里只是个道姑庙吗?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那些暂时没受伤的,见红鸡毛男人被擒,纷纷往来人方向冲了过去。 对方有几件兵器又如何?他们可是男人。 最好也能擒住对面一个人,到那时就能跟她们谈条件了。 很快,双方手中的兵器在松柏林边缘发出了清脆的碰撞之声,中间还夹杂着骨头折断和身体倒地的声音。 红鸡毛男人被擒在地上,只能露出一只眼睛观看战况,他刚刚被踹完裆几乎站立不住,没两下就被那个颈侧有疤的人反手扣住了。 擒住他的那人跟胖龙两个似乎还看上了热闹,在那里指指点点地聊了起来,一下说这个屪子不行,一下说那个屪子太蠢。 他不爱听这话,强忍怒火,准备等体力恢复些趁空逃脱,却不料胖龙聊到兴头上,一屁股坐在了他背上。 第8章 这一下压得他胸腔乍痛,禁不住喷了口血出来。 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林边打斗的声音渐渐弱了,又听到远处有人说:“开斋了,回来吃饭吧。” 不知过去了多久,男人被一泼冷水惊醒,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绑在树上,发带上那根红鸡毛掉了下来,贴在他耳朵边。 他抬起头,见到面前站着几个女人,大部分穿着劲装,也有穿布衣的,他来回看了几眼,认出了胖龙和那个颈侧带疤的人。 最后他把目光停在了正中间的劲装女子身上,只见她腰间挂着一卷绳子,绳头坠着一支镖。 早些时候这绳镖飞出来,他也瞧见了,想不到深山里头,竟有这种卧虎藏龙的地方。 千光照见他盯着自己腰间的绳镖,并未理会,只是淡淡对身边人说道:“这个也是活着的,请诸位都出来瞧瞧吧。” 不多时,一群布衣女子从道观里走出来,红鸡毛男人皱眉望去,认出了那些从女子营逃脱的,还有些看着年纪不大,都是乞丐模样,却没见过。 他往旁边瞟了一眼,他带来的人此刻全都被绑在周边树上,看上去都还活着。 他不知道这帮女人到底想干什么,但既然没杀他们,必然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想着,实在不行就先假意求饶,磕头痛哭也演得出来,只等找到机会逃出去面见大王,定要带大部人马杀回来,捣毁这座道姑庙,将这些女人千刀万剐。 正幻想着来日大仇得报的画面,他忽听左边传来一个手下凄厉的叫喊声,红鸡毛男人吃力地转过头,见许多女子聚在那些绑人的树前,正在听几个道士讲授: “这个就是屪子,踹的时候呢,最好是脚尖发力,来,都试试,凭叫声判断下力度。” “这是心脏的位置,捅的时候看好角度,要尽量避开肋骨,以免刀身卡在里面。” “割喉最关键的是速度要快,出手一定得果断。” “注意嗷,杀人的时候出血太多容易让刀柄打滑,这个时候抓握的手法就很重要了。” 讲授和示范的声音,伴随着男人的哀嚎阵阵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不断侵袭着人的鼻腔。 红鸡毛男人越听越绝望,他本以为对方没下杀手是为了要让他们认错求饶,谁成想竟是在这里拿他们开班授徒! 他忍痛挣扎了两下无果,崩溃地低下了头。 跟胖龙一起逃出来的那些布衣女子,有胆子大的,冲上去有样学样地尝试起来,也有胆子小的,只是躲在道长们身后不敢上前。 妊婋在人群中又看到了早上那个拿刀比划着演练自刎的女子,只见她紧紧握着千光照送给她的短剑,跟在道长们身后怯生生地看了半天。 直等来到第十棵树前面时,她终于鼓起勇气,把剑捅进了树上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腹中,抽出剑后看那男人断了气,她才放松地笑起来。 看到这一幕,妊婋不由得跟着也笑了,这时忽然有个人从后面搭上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是厉媗咧着个大嘴:“在这儿傻乐什么呢,一会儿跟我一块儿干点力气活去。” 方才林边开打时,妊婋和胖龙擒着那红鸡毛男人看热闹,厉媗则跟着千光照等人一起上了阵。 因厉媗还不大会使兵器,千光照也没让她往前上,只是将她带在身后,每次用绳镖卸掉一个人的刀棍,就扔给她打晕捆上。 这体力活厉媗干得不亦乐乎,还无师自通了一记锁喉,只是中间有两次失误,又是劲儿使大了把对方脖子掰折了。 后来次数多了她终于掌握了力道技巧,刚才还挑了“一棵树”给众人演示了一下她的锁喉手艺,包含从掐晕到掰折的细致步骤讲解。 这时候讲授已经陆续结束了,断了气的都被松开绳子,整齐码放在地上。 最后一个被放下来的男人浑身是伤,浸透血的红鸡毛颜色暗淡,牢牢粘在铁青的脸上。 金乌西坠,霞光满天。 妊婋和厉媗以及胖龙,还有几个道长一起,将那三十三具尸体堆到一个大平板车上,前拉后推地跟着千光照往道观后面走去。 其余人则先回观中洗澡更衣去了,太平观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推车的众人并没走多远,这太平观建在崖边,绕到后面就是万丈深渊。 她们将车上的尸体一具具扔下去,不消两刻钟,平板车就清空了。 妊婋站在峭壁边上,往下瞥了一眼,底下是个狭长山涧,怪石嶙峋,似乎还有些零碎的陈年尸骨,东一块西一块的。 她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拍拍手上的灰尘,看向千光照:“这真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小观当年修筑时确有这方面的考量。”千光照笑得温文尔雅,“毕竟深山中的道观,很容易招来一些不怀好意的打扰。” 日暮落下,晚霞融入了天边沉静的深蓝色中,众人闲闲说着话,将空车拉回道观门外,停好后一起走进观中。 就在天色完全转暗的时候,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雨水冲刷着道观外那片松柏林,血迹顺着树干流淌下来,一直流到外面的窄径石阶上,奔腾成一条桃红色的小小溪流。 这雨越下越大,从山顶下到山脚,从城外下到城内。 幽州府衙正堂外那座日晷四周,此刻也在雨中汇聚出一片赭赤色的浅浅水泊。 一个华丽发带上别着野鸡尾羽的男人坐在廊下一把太师椅上,另有几个头插短鸡毛的在他身后打着灯笼,一同看着绑在廊外柱子上穿官袍的男人们,此刻都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官袍也是残破不堪。 “大王,刺史确实已经被我等派人劫杀了,我等是真心投诚……”被绑在中间的男人虚弱地说道。 “都说已杀了,却偏不见了刺史的人头,就拿城外官道那几个光不出溜的臭肉干子糊弄爷爷?” “这这……实不知缘故,还请大王再宽限些时日,容我等再派人访查。” “啧。”被叫大王的男人不耐烦地换了个坐姿,抬头见天已完全黑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事,转头问后面,“老五带人搜山,怎么今天没见有送信儿的回来?叫人明天一早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高城望断 鹤鸣晓雾,雁唳晨云。 朝晖进入层峦叠嶂的燕北群山,直抵隐藏在西侧峭壁之间的太平观。 妊婋匆匆起身,跟厉媗还有少年们从北边小院走出来时,道士们早课结束,已在堂外开始晨练了。 “还是没赶上啊……”妊婋懊恼地摸着头,昨天她们干了体力活,回来早早就洗漱歇下了,原想着今天早点起来,到斋堂厨房给做饭的道长们打打下手,谁知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已然迟了。 她们站在正堂外的树荫底下,看着道长们练功。 昨天早上看时妊婋还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以为不过是道家寻常养生的拳脚,今日再看时,只觉得那些拳法棍法剑法刀法,样样潇洒自如,出神入化。 厉媗也看得一脸向往,昨天她留下,主要是想帮忙,今天不想走,主要是想拜师,毕竟谁见了昨日那样眼花缭乱的功夫,不想学上几招呢? 这时,有个小道童从外面欢快地跑了进来:“二师姨巡山去,抓了两个鸡毛贼回来!” 道士们听了纷纷停下手里功夫回头来看,很快,千光照从正殿走出来,面上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浅笑盈盈,只是一边走一边对众人说:“我出去瞧瞧,想来的都来。” 妊婋和厉媗一听也跟了上去,和众人一起来到道观门外那片林边空地上,果然见到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道长站在林边,身旁跪着两个倒楣模样的男人。 她们昨天和这位二师姊打过照面,知道她法号千渊海,是千光照的同年师妹,人如其号,比较深沉,表情是没有的,话亦极少,往那一站好似个铁人铜塑。 以妊婋目前观察到的情形来看,千光照和千渊海二人,应该是一个在内主持道观日常要务,一个在外每日巡视山林探查外界动向。 千渊海巡山是一天两趟,早上一般都是她独自一人,傍晚那趟则会看心情带一两个话不多的师妹同去。 昨日道观外的战斗,千渊海没有参加,因为她午后照例要睡觉。 傍晚她睡醒出来时,正好碰见妊婋等人打扫战场搬运尸体,千渊海路过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给千光照丢下一句“我去巡山”就走了。 因此妊婋不太清楚千渊海惯使什么兵器,此刻她好奇地上下打量,可是千渊海手里什么也没拿,浑身上下黑漆漆的,瞧不出有带兵器在身上。 这时千光照已经走到了那两个男人面前,见他二人头上都插着鸡毛,其中一个人头上的斑点鸡毛跟昨天带头的那个人长度差不多,于是她只向他问了几句话。 那男人先时还不愿开口,挨了千渊海一脚之后开始磕头求饶,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知道的都说了。 第9章 斑点鸡毛男人称他二人是奉了雄鸡军首领之命,来寻找前日带人搜山的小头目。 那小头目自进山那天起,每日都会派一个人回城汇报进展,但昨日却没见有人回来报信。 首领以为他们是因为押送女人下山走得慢,又碰上下雨,所以宿在哪个山洞里了。 今日他们按照前头报信的方向,走了两个大山洞寻找,正好被巡山到附近的千渊海逮了个正着。 千光照听完,细细问了他们前面收到的报信内容,得知信息中对于太平观的位置说得十分模糊,于是转而又问起了幽州城的近况。 幽州城开门投降到今天是第三日,雄鸡军已经完全控制了整座城,首领和一众大将及军师们把大营搬进了府衙。 破城当日,有一半人马开进了城,驻守各个里坊,另外一半人马拆分成两支,分别在幽州城的东西两座城门外驻扎。 因破城时幽州已戒严,城内并没有乱,只有七八个富户被抄了家,其余人家都被要求暂时封闭门户,不许走动,等待后续的“上门查验”,而没有宅院住所的游街乞儿,则全部被充入雄鸡军中。 目前雄鸡军的首领和军师们,都在府衙拷问幽州刺史的下落。 就在幽州破城的前一日,提前派人联络雄鸡军表示愿意主动投诚的当地官员承诺,会奉上幽州刺史和长史的人头以做表态,这是他们当时谈好的条件。 当日城中戒严后,几个商量好要投诚的官员先是把那两支前往妫州和涿州借兵的人马路线,以信鹰传到了雄鸡军大营,随后又派了人一面出城截杀长史,一面前往刺史宅邸行刺。 直到派去刺史宅邸的人回来报说,在院中发现长史穿着刺史的官袍,那起人才知道他二人调换了身份,其时截杀长史车队的人也已派出去了。 那几个官员想着,即便他两个调换了身份,只要一齐都杀了,到时候拿着人头开门迎降也是一样。 可是出城截杀长史车队的人一去不复返,直到城破了,雄鸡军在城外巡查发现了官道上的车。 那些人曝尸荒郊,遭了野兽啃食,又赶上后来下雨,被雄鸡军的人抬进城送到府衙让众人认尸时,已是惨不忍睹。 当日府衙老官儿们见到这一幕,胆汁都吐出来了。 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其中有一具尸体,人头不翼而飞。 有几个官儿依稀辨认出了刺史的身形,只是那尸体并未穿衣服,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雄鸡军的首领也不相信他们的指认,认定是他们放跑了刺史,给朝廷递消息,于是他下令将所有府衙官吏全部捆上,拷打逼问刺史下落。 刺史分明就躺在府衙堂前,只是没了人头,无法证实,拷问自然是拷问不出什么来,场面便僵在了那里。 妊婋听到这里,忍俊不禁地跟厉媗对视了一眼,府衙老官儿们这苦看来是没少吃。 那斑点鸡毛男人说完这些,旁边小喽啰也补充了几句,把幽州城如今里里外外各项事全都说了一遍,直到最后那二人不住地磕头:“我们知道的全说了!求神仙姥姥们饶命!情愿不回军去,只要放我们一条生路,做野人都成!” 千光照淡然一笑:“既然都吐干净了,那就到此为止吧。” 这时旁边一个年轻道士问她:“今天这两个,还捆树上做教具么?” “不必了,两个太少,没什么意思。”千光照摆摆手,“我一会儿还要往观主那里去,也不得闲。” 千渊海听到这话抬眼看了看千光照,心下会意,两只手往腰带扣上一握,只听“锃”的一声,有道银光在跪着的两个男人面前一闪而过。 那两个应声倒地,再看千渊海,已将兵器收回,又听“咔哒”一声,腰扣嵌合。 这一套动作速度极快,行云流水,真正刀不见血。 妊婋看得眼都直了,问身旁一个道士:“这位仙长使的什么?嗖的一下都没看清。” 那道士热情回答:“这是‘腰带剑’,一种刃非常薄的软剑,特别适合割喉。” 妊婋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难怪方才她没看出千渊海的兵器,原来是藏在腰间。 这时千光照已转身往回走了,千渊海拎着那两具尸体的衣领,往道观后面的峭壁山涧走去,众人见状也都跟着千光照进了道观。 厉媗进来后,跟妊婋说自己想要留在观里学些本事,妊婋听了也不拦阻,二人正合计去问问千光照,却见她已径自往观主的院里去了。 二人又想少年们也还没吃早饭,于是都先往斋院走来,准备吃完再去找千光照。 大家在斋堂吃完粥菜,出来洗碗的功夫,又在廊下碰着了从菜园回来的胖龙,仍是拎了满满一筐。 胖龙是个闲不住的人,做事爽快又麻利,住在这里总想着给观里出点力气,于是每日都跟两个道长一起去园里摘菜,又主动包揽了往厨房送菜洗菜的活,让摘菜的道长们都休息去了。 此刻她见妊婋等人在这里洗碗,便走到旁边拿了一个大木盆过来,又在井边挑了一桶水倒进去,洗着菜跟她们闲叙起来。 胖龙听说她们是从幽州城里跑出来的,好奇地问她们城里是什么样的,原来她长在平州南边一个小村子里,从来没有进过城,总听人说城里繁华,却一直没有机会见见。 “城里不咋样。”见胖龙一脸憧憬地说城里谋生机会一定多,厉媗撇撇嘴,想起了自己夭折的行医事业,“女人正经谋生难!恐怕还不如乡下。” “乡下?你这是说天真话,乡下女人活着更难!”胖龙愤愤地往旁边空木盆里摔了一根洗好的茄子,开始跟她们说起自己加入雄鸡军之前的事来。 她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个弟弟,与娘耶四口在村里守着薄田看天吃饭。 因她打小生得胖,到了要说亲的年纪,村里都说没人家养得起这样能吃的胖媳妇,是以无人前来提亲,娘耶为了给他弟弟攒些彩礼钱,便托人将她以十吊钱卖去邻村老财主家做小。 她是不明就里被哄骗上轿的,路上知道了原委后勃然大怒,跳出花轿,打了那些来接亲的人,一路往北逃去,正遇着雄鸡军过境,在招募人手做大锅饭。 她听说有月钱,又听说这军队是往幽州开的,便想跟着去大城镇见见世面。 后来她又提起自己的名字,当初随军就碰到过难题,因她和许多平常的乡下女孩一样,并没有个正经名字,家里人只叫她“大妞”,胖龙这个绰号还是女子营里的人给她起的。 这两日她听说那些少年都给自己起了新名字,心头痒痒的,于是问:“起名字,有啥讲究?” 旁边一个少年指着厉媗说道:“我们这位学究说了,姓随姥姥或者随娘,名就挑一个自己喜欢的。” 胖龙有些不乐意:“俺不知道姥姥姓啥,俺也不想随娘,她眼里只有俺弟,再就是俺耶,根本没有俺,做什么随她。” 厉媗说道:“那就自己另起一个,谁也不随,只从你这里起头。” 正好妊婋这天身上带着一本认字书,是千光照见她们在小敞厅里每日跟着拓片学认字送来的,她擦擦手,从腰里把书抽出来,翻开给胖龙看:“来,这两页都能做姓,你挑个喜欢的。” 胖龙从前不时路过村里学堂驻足偷看,简单的字也认得几个,她看了一圈,指着一个“杜”字:“这个字俺看好,又是土又是木的,多接地气!这字儿念啥?” 妊婋念给她听了,她点点头,又去翻后面能做名的字,看到一个“婼”字:“这个俺瞧着挺顺眼,这字儿咋念?” 妊婋还没认到这里,于是看向厉媗,听她说道:“这个字念做‘若’……” “弱?”胖龙直摇头,“不好不好,女人可不能弱!” 厉媗低头一笑:“此‘婼’非彼‘弱’,这个字还有一个读音同‘辍’,意为‘不顺从’。” “不顺从?那不就是俺吗!”胖龙一听又开心起来,把这两个字在嘴里来回咂摸,喜滋滋的,“好好,俺也有正经名字了,就叫做‘杜婼’!” 大家正在这里拍手为这个新名字喝彩,千光照从外面迤迤然走进院中。 见众人都在这里说话,千光照笑吟吟地跟大家打了个招呼,随后对妊婋说道:“豹当家得知你们在这里,派了人来送口信儿。”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匣里坤乾 昨天上午那伙鸡毛贼来之前,妊婋就叫了两个少年从太平观后门离开,走石崖路去了横风岭,看样子她们是已经被花豹子接进了山寨,所以今日来人给她们回话。 妊婋起身看向厉媗:“咱们一块儿去见见。” 杜婼见她们有事,便说带少年们去厨房放碗,随后端起她洗好的那盆菜,带着她们往旁边去了。 妊婋和厉媗跟随千光照走出斋院,往南边绕过一间神殿,来到一处僻静院落,千光照走上前打开一间静室的门,已有人在屋内等候了。 第10章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人坐在矮几边,正在喝茶,见门开了转头看过来,是张朗目疏眉的面庞。 此人是妊婋认得的,她是花豹子身边最受倚重的娘子,姓屠名圣,为人敦厚练达,寨中人称圣人屠。 去往山寨包括来太平观的路,都是圣人屠受花豹子之托,亲到幽州城里告诉妊婋的。 妊婋咧嘴拱手笑道:“屠大娘子,好久不见。” 圣人屠也起身展颜一笑:“听千光照说,你有了新名字,可喜可贺,请恕我今日来得匆忙,不曾备下薄礼,来日进寨一定补上。” 妊婋哈哈大笑:“这确实值得一贺,多谢你提醒。”说完她抬手将厉媗介绍给圣人屠,众人厮见毕,千光照请她们先坐,然后自去旁边拿了一个茶盘和茶炉过来,才坐下烹茶给她们喝。 圣人屠与千光照也是老熟人了,来这太平观如同回家一般,她伸手请千光照给她添了些新茶,跟妊婋说起那两个进寨的少年。 她们是昨日傍晚到的,花豹子亲自带人出寨迎接,现已安排好了住处,今日她是来接妊婋和其余少年们过去的,说顺便还要再替花豹子向太平观求借一样东西。 最后说到“求借东西”时,圣人屠往千光照那边微微看了一眼,千光照没有立刻接话,她绰有余暇地给妊婋和厉媗分完茶,才说:“我已问过真人了,可以借给你们。” 圣人屠欣喜万分,朝千光照拱手道了声“多谢”,随后笑着将手中茶一仰头喝了,又看向妊婋和厉媗:“今日午后二位就带大家都随我回寨吧?我们当家的正盼着你们呢。” 妊婋看了看身边的厉媗,见她攥着手欲言又止,遂说道:“我是一定要去的,但是妹儿们昨日乍见了仙长们的功夫,保不齐有想留下来学上两招的,若蒙仙长不弃,我就只带愿去的进寨,想留下的都请这位厉二娘一同留下帮忙照管,免得妹儿们年轻生事给观里添麻烦。” 千光照听她说完,又看了看厉媗,随即笑道:“贫道这里来去随心,若果然想留下学些拳脚,尽管住下就是,左右我们这里与山寨两边离得近,什么时候想去了,再去亦可。” 厉媗欣喜地应了一声,随后朝妊婋挑了挑眉,四人在静室中又说了几句话,喝过三回茶才起身出来。 千光照邀请圣人屠和妊婋一同往后面库房,去看花豹子要借的东西,厉媗则去寻那些少年,问她们各自去留之意。 等厉媗兴冲冲地跑走后,千光照抬手请其余两位往西同行,三人走出这座院落,来到一条幽静的浅草小径。 昨日有鸡毛贼前来骚扰一事,圣人屠也听千光照说了,她一边走一边感叹:“天下要乱了,来你这里避乱的那些女子,学些杀敌本事是好的,不然往后逃到哪里才是尽头呢。” 妊婋听这话低头想了想,随即看向千光照:“昨天那些鸡毛贼,是千渊海道长故意引来山门前的,就是为了给大家做教具,对吗?” 千光照没有否认,只是笑了一下:“你看得倒真。” 妊婋摸着下巴:“早上我就在想这事儿,以千渊海道长的本事,只要再带两三个道长同行,就可以把那些鸡毛贼悄无声息地了结在山里,三十来个人对她们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何至于被人寻上门来,除非是顺势故意引了他们来的。” 圣人屠哈哈大笑着揽住妊婋的肩膀:“你剖析得明白,唯有一点小偏差,对千渊海来说,了结三十来个人,根本不需要带帮手。” 三人说着话,走过前面一小片空地,此时她们已来到太平观背面,这边后墙建得高耸,墙下只有一条石板长甬道。 和前面各院落中四处花草繁盛不同,道观后墙显得有些肃穆寂寥,转进后墙边的甬道上,四周只有她三人的脚步声在回响。 妊婋和圣人屠跟着千光照,走到甬道中间停了下来,千光照转身往旁边抬手示意:“请随贫道来。” 这里有一条通向地下的缓坡,有一个人提着灯站在坡道尽头,正是千渊海。 三人走向缓坡尽头的漆黑铁门,千渊海朝她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千光照从腰间拿出钥匙,打开铁门上的巨锁,然后跟千渊海二人一左一右,向后拉开大门。 “轰隆隆……” 打雷声,妊婋眨眨眼。 门内一团乌黑,直到千光照在旁边引线上点了火,里面墙壁上的油灯才依次亮起。 一间极为宽敞的兵器库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我们观主灵极真人的私藏。”千光照抬手示意她们跟她往里来,随后一边走一边介绍道,“进门六排是刀剑架,中间六排是长兵器和弓箭架,里面六排是软兵和暗器架。” 妊婋睁大了双眼四处瞧看,那些架子几乎都有两人高,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匣。 每个架子边都挂着许多木牌,上面雕刻着兵器名,种类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 圣人屠显然之前来过这里,见到这一幕比妊婋淡定得多,她径直跟着千光照往中间走去,直到长兵器架前才停下来。 圣人屠看着面前比她还高一个头的红木匣,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千光照:“应该就是它了吧?” 妊婋还在门口看刀剑匣外面的木牌子,见她们都往前去了,也忙快走了两步上前,跟着来到那个红木匣前。 千光照颔首一笑:“就数你眼尖,一进来就盯着这儿呢吧?”她说完这话,一直在后面默默跟着的千渊海走上前,跟千光照一起把那匣子从架上抬下来。 妊婋跟在一边伸长脖子好奇探看,那木匣子大得几乎能把她装下,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正猜想着,千光照已将盖子打开,一柄金光闪闪的长兵器,静静地躺在匣中软垫上。 “这就是花豹子想借的坤乾钺了。”千光照说道。 妊婋站在一旁细细看去,这是一把吉金打造的重型兵器,上头是一双对称的弧形钺刃,边缘处刻着一圈繁复花纹,两边钺刃中间由一个鼓起来的圆柱连接,下面是约有五尺长的厚重钺柄,雕刻着精美流畅的线条,整件兵器散发着一种磅礴而优雅的气质。 妊婋头一回看到造型这样奇特的兵器,像一把巨型双刃斧,却比寻常斧子厚重大气得多。 圣人屠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柄坤乾钺,此刻不禁被它的姿态和气势所震撼,只是屏气凝神,直直地看着。 妊婋又看了一眼匣子上的木牌,结合方才千光照的话,她认出那牌子上“坤乾钺”三个字,又看到下面一行小字标注说此兵器又名为“胞宫钺”。 “胞宫”这两个字,她昨日碰巧刚学,于是低声问:“为什么别名叫做‘胞宫钺’?” 千光照答道:“因为其钺身形状与女子胞宫近似。” 圣人屠感叹道:“这端的是一件宝贝,灵极真人果真愿意借给我们?一会儿让我去给她老人家磕个头吧!” 千光照笑着将匣子合了起来:“真人这几日闭关不见外人,她同我说过了,只要能派上用场,总比在这里沉睡要强,今日就给你连匣子一起拿回去。” 圣人屠连连道谢,又说时候不早了,午后还要赶路,得在天黑前把这坤乾钺带回寨去,免得山路昏暗出什么岔子。 千光照点点头,和千渊海一起将那红木匣往外抬去,妊婋见状也便不再追问先前的问题,只想着待来日有机会再说。 众人一齐走出这间武器库,等千光照把门锁好,一行人抬着木匣来到前边南院,正好厉媗和四个少年在这里等她们,说已问过了,这四个少年都是想跟着妊婋去山寨的,其余的则想留在太平观学练刀剑。 这时圣人屠又问千光照:“那些脱逃的随军女子,还有人想到我们那边去看看不?不是我挖墙脚,实在是最近缺人手,反正你这儿人多也住不下,我们那里地方大,有的是屋子。” 寨中缺人手,这也是花豹子先前力邀妊婋带众人前去投奔她的主要原因,据妊婋所知,主要是因为橫风岭后山上个月发现了一个质量极高的铁矿,是官府从前开采到一半废弃了的,山寨众人往里探时发现其实还能继续开采。 山寨里有个小型锻造工坊,一向是从外面黑市买生铁到寨里私造些刀具,如今有了这矿,结合今日圣人屠来借坤乾钺的事,应该是花豹子近日开始扩建工坊,要认真打几件好兵器,既是为了解决寨内的势力纷争,也是为了更好的应对外界混乱。 千光照对于圣人屠的挖人行为倒是不在意,只笑说:“来去但凭善士们自家主意,你且去游说一番罢。” 圣人屠笑着朝她作了个揖,跟妊婋一块儿出南院往正殿外的空地走去,此时已近午初刻,还有不少人在这里顶着烈日练刀剑。 杜婼从斋院厨房忙活完出来后,也在这里拿了把大刀正在挥舞,见有人来才停下。 圣人屠听妊婋说那些随军女子都是跟着杜婼来的,于是先走上前同她叙礼相见,才又同其余人一一见过。 第11章 听圣人屠说明了来意,杜婼对这橫风岭的寨子十分感兴趣,她又替圣人屠在众人中问了一圈,也有八个胆子大的,决定和她一起过去看看。 午正时分,准备跟随圣人屠前往橫风岭的众人一起来到道观后门。 装着坤乾钺的红木匣,此刻已被安放到一辆走山路的独轮车上,由圣人屠带来的四个力妇前后护持,这一行十九个人,在后门外跟前来相送的千光照和厉媗等人挥手道别了一番。 妊婋挥别完众人,回过头看向通往北山的那条石崖路。 峭壁峻极,大势峥嵘。 山中的夏日正午,暑气从地上升起,好在这条石崖路有峭壁遮挡,还算阴凉。 从太平观去往橫风岭,大约半日脚程,圣人屠今日是天不亮就出发了,巳正前后到的太平观。 昨日两个少年走了大半天,也因不太熟路,是以上午出发傍晚才到,她们今日正午出发,加快些步伐,又有圣人屠等人领路,应该能赶在黄昏前抵达。 一行人在山间默默往北,中途只停了一次喝水休整,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橫风岭寨子口,只见四周翠岱如屏,果然云深路险。 圣人屠带她们沿着一条溪流往山坳里走去,穿过一座密林,终于见到一条平整土路,两边插着红底黄边“豹”字旗。 许多力妇站在道路两旁,见她们来了,有几人迎将上来,另有几人转回身走去报信。 不多时,又有一群人从转角处走出,簇拥着中间一个风姿倜傥的身影。 妊婋手搭凉棚遥遥看去,只见大步走在中间那人,花袍皂靴青玉带,豹眼高鼻仰月唇,不是花豹子却是哪个? 作者有话说: ---------------------- [1]“吉金”,即青铜,铸造完未氧化时呈金黄色,故称“吉金”。 第9章 银河垂地 两边人离得还远,就听那边响起一连串张扬的笑声,笑中还带几分嗔意:“好个小疤子!竟叫我苦盼了这许多时日,听说南边山路有滑坡,又为你担了一场惊!” 话说完时,她已走到了众人面前,圣人屠笑道:“当家的,人家已有了新名字,如今叫做‘妊婋’,莫要再叫人小疤子了。” “哦是!”花豹子一拍脑门,指着旁边一起来迎接的两个少年,“她们和我说了的,我一高兴竟什么都忘了!这新名儿起得好!为此定要庆贺一番!” 妊婋也笑:“是了,屠大娘子还说要给我备贺礼,我这回正经是来打秋风的!” 花豹子哈哈大笑着一把搂过妊婋,又听妊婋给她介绍了身旁的杜婼,她赶忙抽出另一只手用力跟杜婼握了一握,连声笑道:“好好!都是豪杰!来,进寨说话,席面都备上了,晚上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她说完转身带着众人往里走去,转过两道弯,就见到了山寨的高木大门,两边是齐整围栏。 进门走了一段平整土路,先来到一处池塘庭院,走过一座小桥,便是山寨的正堂大屋。 妊婋一边走一边四处看着,这里与她两年前初次来到时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庭院房舍扩建了,内中行走的力妇们也比先时更多了。 见她们到了,有两个娘子从正堂里迎出来,请其余众人先往宴厅里落座休息,只留花豹子和圣人屠,连同妊婋和杜婼,一起走进正堂屋里,将那个装着坤乾钺的匣子抬进来放到了桌上。 花豹子伸手打开匣子,这一路颠簸未曾影响那钺分毫,此刻它仍是静静躺在匣中软垫上,在堂屋烛火下闪烁着金光。 花豹子细细看了一回,激动万分地说道:“灵极真人实在豪阔,又给咱们工坊添了一件神兵!”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位娘子,对花豹子说道:“当家的,众人都已落座,席面皆齐备了,请大家同去入席吧。” 妊婋听这话,似乎今日这席只有花豹子做东,于是问道:“今晚就只有咱们?大当家那里,需不需要先去拜会一下?” 花豹子将匣合起来,冷笑一声:“她今日身上不舒坦,你不必去,咱们只管热闹咱们的。” 妊婋闻言,已能感受到寨中格局确实是日月换新天了,遂只点头一笑,没再说什么。 花豹子亦未多说,只笑着请圣人屠带人将这坤乾钺抬进她后院收好,随后拉着妊婋和杜婼,往宴厅走来。 今晚的宴厅设在山寨东院一个大花厅里,当中摆着三个大长桌,妊婋几人进来时,大家都已各自落座了。 今日新来的人们,和山寨内的娘子力妇们混坐在一起,并未分什么主客,大家有说有笑地等着开席,一团和气。 见花豹子到了,众人纷纷招呼她们落座,花豹子也不大讲究座次,随意挑了个地方坐了,叫妊婋和杜婼坐在她左右两侧。 大鱼大肉流水似的端上了桌,大坛酒也打开各人满上,少年们则另有一壶甘霜露喝着,席间有说有笑,热闹非凡。 花豹子是个好酒的,正逢杜婼亦是好酒量,两个人连说带喝,没一会儿功夫三五大碗已下了肚。 妊婋对酒兴趣不大,看她们喝得高兴,她只陪了半碗,就闷头吃起肉来,寨中大厨最拿手的野菜干扣肉,给每人各上了一碗。 这道扣肉妊婋两年前就在这里吃过,也是想念了许久,此刻就着热气腾腾的米饭,一连吃了两碗。 席间杜婼趁着酒兴,给大家讲起了鸡毛贼上太平观寻衅被反杀一事,口若悬河,听得众人连连拍手叫好。 这日宴席直热闹到二更,花豹子想到她们来时路上辛苦,也没留她们在席过晚。 席散后她亲自送了妊婋和杜婼出来,到早给她们安排好的一座小院里来。 前日被妊婋打发来给她报信的两个少年也住在这里,其余随她们一起来的众人则被安排在相邻的两处院落。 这院中四周围着篱笆,当中一排房舍,共是四间屋子和一间敞厅。 院中花草繁盛,门前还搭了个大凉棚,四周围着纱帐,里面有一张铺着草席的宽竹榻。 “这凉棚子好!今儿晚上我就睡这儿吧!”杜婼进门瞧见那凉棚,一下子喜欢上了。 花豹子笑道:“想睡哪里睡哪里,反正这整个院子都是你们的。”说完她也没有久留,只让她们早些休息。 几人送走花豹子后,一起往屋后用山泉水洗漱了一番,消退了这一日的劳乏。 妊婋最后一个走出来时,杜婼已经在院中竹榻上躺下了,又朝旁边拍了拍,让她们也上来:“快来!躺在这里可以看到天河!” 妊婋仰头一看,果然穹顶一片星光灿烂,于是也跟那两个少年一起爬上了竹榻。 这张榻极为宽敞,四个人并排躺在上面也不显拥挤,妊婋头枕双臂看着满天繁星,静静欣赏了一会儿美景后,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这花豹子似乎是个奇人,俺瞧这山寨也有些年头了,不像是她一手建的,听话里话外,她跟大当家有些不对付?这是怎么回事?”杜婼想起开席前,花豹子对妊婋那句拜会大当家的话满不在意,又见席间众人说话的语气,好似这山寨当家的只花豹子一人,她不禁有些好奇起来。 “她啊……的确是个奇人。”妊婋悠悠说道,“她的身世全寨皆知,是上一位山寨男当家的夫人从山里捡回来的,当时她正靠在一个母豹子怀里喝奶呢。” 杜婼听了大感奇异,翻身以手撑头追问:“她是被豹子喂大的?” 妊婋点点头,缓缓跟她们说起这桩奇事。 那大概是三十年前,这橫风岭的山寨已经初具雏形,靠着劫掠过路商队养活了几百号人。 其时的寨主,是个因被官府通缉落草为寇的男人,那年他同夫人往北山狩猎,途中遇到一只母豹带幼崽在林中小憩。 男人极想要一张豹子皮,遂挽弓搭箭,射死了母豹,走过去瞧时发现那母豹身边不止两只幼崽,身下竟然还躲着个女孩子,约莫两岁,还在喝奶。 夫人见那女孩年幼可怜,便将她抱回山寨,起名“豹儿”,亲自带在身边扶养,教她说话认字,待她长大后,把她许给了自己的长男。 豹儿成亲后不久,那男寨主又一次出门狩猎,被一只年轻母豹从树上跳下来咬断了脖颈,山寨大当家的位子便落到了夫人的长男头上。 自此,夫人变成了老夫人,豹儿少奶奶变成了豹夫人,并开始参与山寨的管家事务。 几年后豹夫人诞下一女,又过一年新寨主酗酒而死,山寨再次没了主人。 老夫人倒是还有一个次男,只是这位二少爷系老夫人高龄所生,当时年纪尚小,恐怕不能服众,于是老夫人便临时坐了大当家的位子,让豹夫人做了二当家的。 两个寡妇撑起了山寨的日常要务,按照老夫人的意思,她希望这山寨由她们打理到二少爷成亲之后,再交与他做新任寨主。 杜婼听到这里,往竹榻上捶了一拳:“既已做了当家的,哪有再让出去的道理!” 第12章 花豹子也是这样想的,这几年山寨在她手中扩展出不少产业,原先的老寨主只知道打家劫舍,到她管家后才开始做些官府控制之外的生意,包括倒卖山中稀有香料木材,以及私产山湖盐崖盐和私酿粮食酒。 这几样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花豹子却不管那些,反正从前打劫商队也是犯法,她不如把摊子铺得再大些。 朝廷这些年四处平叛,也没精力管山沟里的事,倒让她有机会将这地下产业越做越大。 这二三年因要铺这些产业,山寨上的人也开始急剧增多,后来进寨的力妇们,基本都是花豹子亲自招来的。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她不再让人称她“豹夫人”,而是只叫“当家的”,对外也只是自称“花豹子”,再不提“夫人”二字。 因花豹子格外能干,老夫人便常日深居简出,只听花豹子向她回禀山寨事务。 直到今年开春,老夫人要给次男议亲,却屡遭花豹子拦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养女已然脱离她的掌控了。 及至上个月,花豹子手下探山的娘子们在后山发现了官府开采到一半废弃的铁矿,正巧花豹子也得知了营州失守的事,又听妊婋说幽州府衙对造反军态度暧昧,于是派人从关西道黑市购入了一批生铁和开矿用具,要把寨中的铁器工坊扩大一倍,打些兵器分发给山寨众人,以应对即将出现的混乱局面。 花豹子从营州出事后便极力邀请妊婋进寨,不过妊婋倒是没料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老夫人撕破脸,于是转头问躺在身边的少年,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少年是跟着妊婋的所有妹儿里年纪最长的,今年十五岁,跟妊婋一样铰了短发,额前几绺碎发微微打卷,过去城里街坊都叫她“卷毛”,前两日她在太平观也给自己起了新名字,现在叫做穆婛。 穆婛听妊婋问起老夫人,便把昨日事说了一遍。 原来是因为铁器工坊扩建的事,老夫人恐怕花豹子此举会引来官府和造反军的注意和围剿,于是昨日将她叫到了自己屋中斥责了一番,随后又提出对二少爷亲事一拖再拖的不满。 老夫人明确说了,定要让二少爷今年成了亲,自己就把大当家的位子让给他坐,叫花豹子从旁辅佐。 花豹子自然是不同意的,二人在屋中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院中许多娘子力妇们也都听到了,今日一早花豹子派人将二少爷的院落围了起来,颇有点磨刀霍霍的意思。 妊婋枕着双臂轻轻笑了一下:“好哇,咱们一来就有热闹看了。” 杜婼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还围起来做什么,直接把那二少爷弄死不就完了。” 穆婛笑着摇摇头:“寨子里也还有老寨主从前遗留的亲信死士,前两天有一批人被老夫人派下山去了,总得把这些人全骗回来一锅端了,才不留后患。” 杜婼想想也是这个理,又问:“那她准备啥时候端呐?” 妊婋笑道:“我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天了,咱们来得正是时候。” “那敢情好,俺就爱看这样的热闹。”杜婼拍了拍手,又问,“你们原先都在幽州城里,晚上吃饭时听花豹子说她有好些年没进过城了,那你们又是如何认得她的?” 妊婋见问,转头看了穆婛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同时回想起了两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傍晚。 妊婋摸了摸脖子,杜婼也看向她颈侧那道疤,微微凸起的深色疤痕像是蜿蜒的山脉。 妊婋又看向上方的星空:“这个嘛……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溪山襟带 两年前妊婋与幽州城东丐帮闹掰的下午,是个凉爽的阴天。 她带着少年们,因帮内米粮分配不均的事,去找帮主算账,要拿了她们押在帮里的东西走人。 当时帮内也有人想趁机挑事,要借此事把帮主撸下来,也说不清究竟是哪边先起的头,总之大家争执了几句很快陷入一片混战。 妊婋趁乱拿了东西,带着少年们往城西跑去,顺便在路上将此事报给了巡检司,几个捕快出动平乱,抓了生事的到府衙训斥了一番。 因是赤手空拳斗殴,并没出人命,所以巡检司关了他们一个时辰便都给放了。 傍晚时妊婋发现因她们走得匆忙,有几件重要物事不曾带得,其中有一件是穆婛放在她那里收着的旧衣。 那件衣服是穆婛幼年逃难时穿的,是她母亲去世前给她做的。 为此妊婋和穆婛又悄悄跑回了城东,取到衣服走的时候,正碰上才从巡检司放出来的丐帮小头目,因恨她们午后生事害得自家被抓,于是回身抄刀追着她们两个进了巷子。 她二人左右分开朝巷子深处跑去,那起人亦分作两班追了上来。 妊婋本来在午后混战的时候,腿上就带了一点伤,在巷子里翻墙时一下子没使上劲,被追上来的人拽着腿拉下来照脖子就是一刀。 血登时出了一大片,染红了她的衣服,那几人也有些慌了,见出了人命不好应付巡检司,于是赶忙联系丐帮里的人,拿了卷草席匆匆将她裹了,跟着傍晚运送支援平州粮草的车出了城,将她连草席带人扔进了乱葬岗。 当时穆婛见后面的人没追上来,遂折返回来寻找妊婋,见她被人卷起来塞进了粮草车里,忙也跟着出了城。 到了乱葬岗上,穆婛在尸体里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妊婋。 她翻开草席发现妊婋身体尚有余温,也还有些微弱呼吸,于是吃力地把她从草席里拖出来,背在身上走出乱葬岗。 好容易来到了大路上,碰巧遇着下山的花豹子打马路过。 那年只有十三岁的穆婛,正处在人生最无助的时刻,见了山匪马队也顾不上许多,当即背着妊婋冲上去跪在了花豹子的马前。 花豹子见状勒马下来看了看,让人把她们一起带回山寨。 也是妊婋命不该绝,被花豹子带回来后,用上了山寨里最好的金疮药,治了十日醒转,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到底在路上耽搁了一程,加上刀口也深,她颈侧还是留下了一条狰狞的刀疤。 妊婋醒后,花豹子日日来她房中看视,劝说她留在寨中,可她和穆婛都放不下跑去城西躲藏的少年们,加上这一刀之仇不能不报,所以在山寨中养了一个月伤后,妊婋还是回到了幽州城。 此后她花了一整年时间,设下了端掉整个城东丐帮的局,让一个好赌的京官族男因债务卷进丐帮的内斗中,当时天昏日晚,乱中出了人命,死者的身份让巡检司无比重视,整个城东丐帮也因此事遭了灭顶之灾。 事成之后她在菜市口观看砍头行刑,冲当年给了她一刀的男乞丐挑眉笑了笑,铡刀在他恍然大悟中飞落而下,当真痛快。 这件复仇大事办完之后,正赶上山寨拓展新产业,花豹子想通过幽州城的黑市联络私盐和私酒的销路,另外也需要人替她打探幽州府衙进山剿匪的消息。 妊婋因此开始带着妹儿们在城中替花豹子联络黑市,同时在坊间做些买卖小道消息的营生。 直到今年鸡毛贼势头猛烈,眼看幽州城大难临头,加上山寨缺人,花豹子极力邀请她们出城,妊婋才决定带少年们一起投奔花豹子。 听完这个故事,杜婼躺在榻上翘着腿感叹:“真不容易啊,当年这桩事也算是你遇着贵人了,那帮什么巡检也真是可恶,抓了人又放,怕是见乞丐没油水可捞,这城里府衙跟俺村上的管事也差不多,通无一个好人!” 妊婋点点头,府衙监房有限,通常巡检司拿了人都得索要过监钱,还要催家属来孝敬,但是乞丐既掏不出钱也没人来赎,所以巡检司不愿跟他们废话,连板子都懒得打,训斥完直接就放了。 整个幽州府衙已经败坏到了不堪的地步,贪赃枉法、徇私废公、政以贿成、暴敛横征,都是看家的本事。 府衙屋檐下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俱是滥官污吏,内中还要分出派系,终日斗个不休。 因此,得知那些官儿们被离奇失踪的刺史人头牵连,在鸡毛贼手里吃了大亏,妊婋是颇为称意的。 穆婛也枕着双臂,望着星空感叹:“朝廷无道,造反军也是一伙贼寇,这世道往后还能好得起来吗?” “都叫这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是好不起来的。”妊婋缓缓说,“所以我们必须得有自己的地盘,断不能受人辖制。” 她来投奔花豹子也是出于这个想法,唯有完全属于她们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净土,哪怕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寨。 “说得对,要都像这里才好!”一阵晚风吹过,凉棚的软纱帐随风荡漾起来,山中夏夜清凉幽静,杜婼惬意地翻了个身,“真舒服啊……”说完这句,大抵是酒劲上来了,开始响起鼾声。 第13章 妊婋和穆婛转头相视一笑,见另一边年纪小些的少年也早已熟睡,二人蹑手蹑脚地下了竹榻,进屋收拾带来的家当,只留她二人在院中睡去。 第二日清晨,杜婼最先被阳光晃醒,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四下里看了看,见榻上另一个少年还在睡着。 她是早起惯了的,要躺也躺不住,于是一翻身坐起来,下了竹榻,先往后屋洗漱毕,才来到前面一排房中寻妊婋和穆婛。 杜婼进屋时,妊婋也才醒,听见脚步声转头见是杜婼,坐起来问道:“寨里有人来喊我们吗?” 杜婼摇头:“没有,现在还早呢,卯正刚过。” 妊婋低头想了想,看昨日山寨内众人的状态,花豹子跟老夫人的对峙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她估摸着今日一早就该有老寨主的人回寨来救二少爷了。 想到这里,她跳下榻,换了衣服,往后屋洗漱完,跟杜婼说:“我出去瞧瞧。” 杜婼也没多问,目送她出去了,见院里的少年和屋中的穆婛还在睡着,便自顾自在院里练起拳来。 清早的寨中不算肃静,妊婋从她们这间小院走到寨中主路上,能看到一队队疾走的力妇们,朝着几个方向,不知去做什么。 她凭着两年前的记忆,往花豹子北边的主院走去,才到外面,就见圣人屠带了几个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 圣人屠抬眼见是她来了,亲和一笑:“这么早就起来了?当家的还叫人不要去惊扰你们,想让你们好生歇歇乏。”说完她走上前揽住妊婋,又朝后面几人打了个手势,那些人会意,向妊婋点点头,继续往外走去。 “山下有人回寨了?”妊婋看她们个个神色严肃,低声问道。 “是。”圣人屠毫不隐瞒,“当家的今日就要收网,二少爷昨儿半夜在自己院里骂了一晚上,后来又哭他大哥,直闹到凌晨,你们院离得远,应该没有吵到你们吧?” 妊婋笑着摇了摇头:“我们那边一点动静都没听着。” 说着话,二人已走进了屋,转过前面会客厅,后面还有一间小花厅,花豹子正坐在里面带着女儿吃粥。 见她们来,花豹子笑着朝妊婋招招手:“昨儿晚上睡得好吗?还没吃早饭吧?”说着就伸手给她拿碗盛粥,坐在她身边的小孩儿从粥碗上抬起头来,好奇地看向妊婋。 上回妊婋来时一直在寨里养伤,并没见到花豹子的女儿,今日原是初见。 这小孩儿今年刚五岁,胖胖脸儿一双圆眼,看了她一会儿后,指着自己的脖子,跟妊婋说:“你脖子上有花纹,真厉害!” 妊婋坐下来接过花豹子递来的粥,对她笑道:“头回有人夸我这疤,你眼光不一般。” “咱们这位小少当家,眼光一向很独到。”圣人屠也笑着在旁边坐了下来,陪着她们吃了顿简单早饭,等教养娘子过来接走花豹子的女儿,她们才跟妊婋说起今日的安排。 老夫人日前派下山的那些人,听说二少爷院落被围,今天凌晨就进山往寨子这边赶回了。 花豹子早派了人在岭内探到踪迹,前后数了好几遍,确认其中少了三人,是往老寨主相熟的南边山头另一座寨子搬救兵去了。 那几人往南的路线,定会进入太平观巡山的范围,圣人屠也已为此事跟千光照和千渊海打过招呼了,等那三人被太平观送来,就是时候跟老夫人正式撕破脸了。 妊婋认真听完点点头:“看来事情还算顺利,到时候我们也过去那边给你助助威。” 花豹子笑道:“没问题,你们待会儿就直接去西院。” 妊婋又在这边花厅里跟花豹子说了一阵话,见她还有事要忙着去吩咐,便没在这里久坐,想到杜婼她们都还没吃早饭,于是顺便从花豹子的院中厨房里给她们捎了一桶粥,还有几笼肉饼和油炸糕。 圣人屠叫了两个力妇帮忙给她抬回院,又另外吩咐人给旁边几个院落也送些吃食过去。 待妊婋满载而归推开院门,杜婼才练完前日从太平观学的一套刀法,正在井边洗脸,穆婛和另一个少年也已经起来洗漱过了。 大家一起走进小敞厅里坐下,妊婋陪她们吃着早饭,把早上从花豹子那里听来的安排,给她们讲了讲。 几人听完无不摩拳擦掌,在这边吃完后,和住在旁边院落的大家一起往外走来。 山寨中的众人已经行动起来了,花豹子在各处布置好了人手,妊婋等人离开这边院落,径直往老夫人所在的西院赶来。 西院外墙此刻已有许多人被力妇们擒在地上,院子里外都有圣人屠带了人严密把守。 妊婋等人进来后不久,又有一个管事娘子带了一串被绑起来的男人来到这边院外,圣人屠让那娘子把那串男人押进院中跪下。 妊婋数了数,人数和早上花豹子说的一样,看来正是从山下赶回来要救二少爷的那些人,都是老寨主旧日亲信。 妊婋见他们一个个面上气不忿,恐怕一会儿出什么岔子,于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到跪着的那些人侧边默默观察。 老寨主留下来的人不少,尽管花豹子这几年收了大量新人,但多数都在各处看管产业,在山寨内跟旧人相比,还没有发展到能够轻松压制的地步。 只是花豹子动手迅速,这才出人意料地擒住了老夫人院外这些人。 许多寨中旧人都还以为昨日只是一次寻常的吵架,觉得婆媳二人的关系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花豹子才只是围了二少爷的院子,看样子是准备以此跟老夫人再谈一谈。 可是花豹子并没有立刻再去见老夫人,而是招待起寨外来的朋友,大家便都以为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还都想着要从中斡旋一番,劝花豹子把二少爷放出来。 谁知今日一早就变天了,一群力妇从花豹子那边出来,强行控制住山寨内的所有路口,并将老夫人的院子也围了起来,还把老夫人叫回寨的亲信押了进来,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事情变严重了。 妊婋见这边院中许多人一副如梦方醒的模样,料到恐怕会有反扑,正想着要去跟圣人屠说说。 她刚抬脚,地上一个跪着的男人突然窜了起来,猛地冲向站在旁边的圣人屠,口里喊着:“都是你这毒妇教唆夫人忤逆尊长,老子今天饶不了你!”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豹尾劲扫 圣人屠本是背对那男人站着,听到这话迅速转身闪躲,妊婋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那男人的手腕,抬腿狠狠在他膝盖侧面踹了一脚。 一声骨折的闷响,混着男人的哀嚎,其余几个被押着的男人见状也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力妇们死死按着。 杜婼握刀站在那里,见出了乱子,也大步上前,逮住一个离她最近的男人,挥刀直入其腹,血登时喷了一地。 旁边几个挣扎的也被溅了一脸血,不禁愣了一下,那些力妇虽然先前收到的命令是先押着,但为了防止他们走脱,便也顾不得许多,纷纷抽出刀来。 老夫人的正院庭中很快血气弥漫,方才跪着的人已倒下了一多半,剩下的也只能伏在地上求饶。 其余在老夫人院中被扣住的人,见她们朝自己人动了刀子,也都吓得趴在了地上。 圣人屠见场面控制住了,冷静地掸了掸衣摆,先朝妊婋点点头,随即低声吩咐旁边人去给花豹子报信。 不多时,只听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花豹子穿着一件五彩满绣百兽袍,在一群管事娘子和力妇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妊婋脚踩着那个骨折的男人,回头看向花豹子,发现她身上那件花哨的袍子上,细看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脚下的黑色长靴,鞋底缝边也染上了朱红色,显然是踩着血泊走过来的。 看来寨中其余各处的旧人都已经收拾完了,应该就是清早众人守住路口时,把各院落值守的旧人,拆成了几小部分,花豹子亲自带人依次清算,实现了对山寨内的进一步控制。 “夫人,您这是……”一个年长的嬷嬷从正堂里走出来,带着哭腔,“老夫人这些年待您不薄,母女两个相互扶持至今,熬过了多少艰难岁月,如何今日却要这样伤她的心?” “母女?”花豹子冷冷抬头,“哪个母亲会派人下山搬救兵,来革自家女儿性命?” 这话说完,她把手一挥,身后走出一个道士,后面又带了三个浑身是伤的男人,往那嬷嬷脚前一扔。 这三个人的确是往南边山头求援的,也正是这位嬷嬷替老夫人派出去的,其中领头的正是她男人。 那嬷嬷见状一惊,不禁心虚起来,但她很快定了定神,知道花豹子吃软不吃硬,坚持说道:“夫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男人原是替老夫人去与那边山头寨主议亲的,定是他笨嘴拙舌没说清楚,叫夫人想偏了。”嬷嬷边说这话边走上前,猛地踹了她男人一脚,“连个事也做不好,你干什么吃的?” 第14章 她又顺势挽住花豹子,柔声说道:“老夫人虽说要让二爷成亲后做大当家,也不过面上应个景,只因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往后这寨子当家人还得是您,二爷也说过要奉大嫂为尊,断不会动摇您分毫。” 说完这话,那嬷嬷又抹了一把眼泪:“老夫人今日晨起就心口绞痛,我服侍她含了一枚冠心苏合丸,夫人,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您就进去瞧瞧她吧……”说到这里她又似不经意般往妊婋那边瞥了一眼,“母女两个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呢?闹成这样,叫外人看着也不好。” 妊婋听了这话眉头一跳,这嬷嬷话里藏刀,眼下老夫人院中被押着的这些人,都是老寨主旧人中地位比较高的,这些人方才可都是她和杜婼带头打杀的。 这嬷嬷话中以此给花豹子递了个台阶,倘若花豹子和老夫人果然因情分讲和,此次山寨内乱势必要归罪于妊婋这些“外人”。 花豹子没有说话。 妊婋看了一眼圣人屠,发现她也是一脸凝重地沉默着。 花豹子被老夫人捡回山寨到如今整三十年,她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外人不得而知。 妊婋开始有些担心事情的走向,于是又转头给穆婛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警惕四周生变。 那嬷嬷见花豹子无言,再次开口:“当年夫人初回寨,总是夜里发高热,回回都是老夫人将您搂在怀里哄到天明,那首儿歌您还记得吗?” 花豹子往正堂屋的台阶上迈了一步。 这时妊婋忽然喊道:“当心里头有诈,那位二少爷还等着他老娘救他呢!” 那嬷嬷狠狠剜了妊婋一眼,抬手打起门上的竹帘,又换上满脸关切,对花豹子说道:“这与二爷不相干,只是夫人与老夫人的母女恩情,不该闹到这样地步。” 花豹子抬眼见到了竹帘内的堂屋大椅,上面铺着一张厚软的豹子皮。 她眸光一动,三两步走进堂屋,那嬷嬷以为她是要去后面看望老夫人,忙激动地跟了上去。 不料花豹子却只是走到堂屋大椅前,把那张豹子皮捧在怀里,转身又出了屋子。 走下台阶时,花豹子侧身对跟出来的嬷嬷说道:“我不进去了,原本想当面同她分辨分辨这些年的事,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嬷嬷还要走上来拉她的衣裳:“夫人莫要如此绝情……”话未说完却被圣人屠走上前拦住了。 花豹子站在庭中,轻轻叹了口气,对那嬷嬷说道:“你是老夫人身边的旧人,打小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人,你该清楚。老夫人带我回来,教我说话认字,常日嘘寒问暖,爱护有加,我感激她。可直到我有了女儿才发现,她从无一日真正拿我当女儿看待,她待我好无非是希望我能和她一样,为她两个男儿献上一生,所以,我也恨她。” 花豹子说完转身要走,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她回头看向那嬷嬷,“你进去转告她,她那个不成器的老二,我杀定了。” 那嬷嬷知道再无可挽回,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花豹子朝站在旁边的圣人屠看了一眼,随即抱着那张豹子皮走出了老夫人的院子。 花豹子走后,圣人屠朝庭中站着的力妇们一挥手,众人会意,纷纷举起刀来,结果了那些趴在地上的山寨旧人。 圣人屠走上正堂外的台阶,将方才说话的那位嬷嬷拽了起来,让她进去回话,随后她又让力妇们从正堂进去,将老夫人内外院所有的房间和人手全部看管起来。 等这些事做完,圣人屠才走出来,见妊婋等人还站在庭中,遂笑着走上来朝妊婋拱拱手:“今日多亏有你在,没叫我那一下子躲得过于狼狈。” 说完她把手搭在妊婋和杜婼的肩上,笑着送了她们出来,只说请她们往花豹子院里说话,等中午一起在那边吃饭。 她们走进花豹子的北院时,听这边的管家娘子说:“当家的还在西侧院里,估摸着一会儿就回来了,请稍坐喝茶略等一等。” 西侧院就是二少爷的院子,妊婋从老夫人院中一路走来,见各处宁静,只不时有力妇们推车走过,车上高高摞着男人的尸体,都是过去老寨主身边得力的男匪。 看样子整个山寨已经平定完了,只有老夫人的西院和二少爷的西侧院尚未清算,此刻花豹子应该就是履行诺言去杀老二了。 果然妊婋等人在堂上喝了一会儿茶,就听外面脚步声阵阵,花豹子仍是在一群管家娘子簇拥下走了进来,身上那件百兽袍的血迹更加重了。 此刻花豹子整个人精神焕发,笑着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只说自己要先去更衣,请她们稍等。 圣人屠料想事已完了,便叫了个跟随前去的娘子过来细问经过。 方才花豹子到西侧院时,二少爷还在睡觉,昨天他骂了一夜,又哭又嚎闹得累了,所以早上寨中发生的事通不晓得。 他见花豹子来他院里将他吵醒,火冒三丈地冲了出来,指着花豹子骂她独揽大权不敬尊长不守妇道,被花豹子二话不说挥刀砍飞了一只手。 到这时他才恍然发觉这位大嫂今日是带着杀气来的,于是又趴在地上捂着断臂哭嚎。 花豹子并没给他留出太多表演的余地,上去又是一刀,穿腹而过,待他断气后,将他的头割了下来,交给身边一位管家娘子,送去了老夫人院里。 妊婋端着茶盏听完笑了一下:“她是个干脆人,我原想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也得闹上一天,不成想这才晌午就结束了。” 这边众人说着话,里面花豹子已换了身新衣走出来,与早上身穿百兽袍时相比仿佛换了一个人。 此刻她身上是一件玄色暗纹绞罗袍,腰系银带,脚下另换了一双银云纹及膝皂靴,更显得整个人锋芒毕露。 这日的午饭摆在了花豹子这边后院里,上面是个大凉棚,下面有两张长方桌,酒菜鱼肉依次端上来,满院飘香。 因午后还有事,大家都没喝太多酒,只是痛快饱餐了一顿,刚吃完时有管家娘子匆匆前来说道:“老夫人抱着二少爷的人头哭断气了。” 花豹子喝了一口茶,出神半晌才撇撇嘴,往旁边地上吐了根茶叶渣子,“知道了,有劳你们把西边两个院子都收拾收拾。” 那娘子会意,在这边叫走了几个人,连着圣人屠一起都出去善后了。 花豹子等她们走后,默了片刻,转头对妊婋说:“午后咱们进山,陪我去送送我的母亲。” 这指的必然不是老夫人,妊婋往堂屋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香案上供着一个匣子,里面放的是花豹子上午从老夫人堂屋取来的那张豹子皮,想到这里她朝花豹子点了点头:“好。” 这边午席散后,众人先各自回房休息了一晌,直到申时后,山里日光变得没有那样炙热了,才有人到妊婋这边院中来请,说当家的准备带人进山了。 妊婋和杜婼还有少年们整装出门,走到山寨大路上,见这边许多力妇整齐站着,前后还有人扛着旗,旗上仍是红底黄边一个“豹”字,威风凛凛。 花豹子站在前面,见她们来了,朝她们招了招手,大家一起出了山寨,往北边山上走来。 众人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来到山中密林深处,花豹子四处看了看,停下来对众人说:“就是这里了。” 说完她从身边人手中接过一把锄头,选了块平整地面开始掘土,妊婋也拿了一把锄头走上来帮忙,不多时一个土坑就挖好了。 圣人屠抱着匣子走上来,花豹子起身打开匣子,将那张豹子皮取出,郑重地放进面前土坑里。 大家围在边上随她一起低头默哀了片刻,等重新将土坑填起,妊婋才问:“当年你就是在这里被人发现的是吗?” “是。”花豹子觑起眼睛,“所有人都以为我早就忘了,可我记得很清楚。” 山中猎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带幼崽的母兽是不能杀的,可总有人猎上了头便不管不顾。 当年那只母豹被老寨主射杀后带回山寨,亲手制了这张豹子皮做靠垫,寨主死后,这豹子皮被新寨主孝敬给了老夫人,此后日日被她坐在身下。 “人有的时候,真的可恨。” 花豹子说完这句话,蹲下来轻轻抚平新填的土,一滴泪掉在上面,很快渗进大地。 少顷她起身转过头,对众人说道:“从今往后,橫风岭,只有一个豹子寨。” 夕阳照进山中,整个丛林笼罩在琥珀色的光辉中,连同大地一起变得沉静柔和。 花豹子一行人离开了这处豹冢,回到山寨时,暮色已浓,刚进寨门,有个力妇走上来对花豹子说道:“岭子口有一伙人,说是从幽州城逃出来的,想来投奔山寨,我们带了一个人回来,当家的去见见吗?” 花豹子闻言看向旁边的妊婋:“是你离城前联络的人吗?” 妊婋微微一笑:“我想是了。” “走,一起瞧瞧去。” 第15章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鱼跃鸢翥 山寨各处亮起了灯笼,妊婋请杜婼先带少年们跟着圣人屠往大敞厅去吃饭,她则同花豹子两个人一起来到北院,去见从幽州城来的人。 花豹子这边院落幽静,只有两个管家娘子站在院里,见她们来了,往旁边一间小会客厅抬了抬手。 二人点点头,撩衣登阶走入厅来,果然里面坐着个中年妇人,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来回摩挲,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旁边桌上放的茶也没有动。 那妇人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忙转头来看,一眼对上花豹子狠厉的双眸,不觉更慌了,直到往旁边看到了妊婋这个熟悉面孔,才松了口气,站起来对她说道:“果然你说得没错,城里遭了大灾,我叫上了三十个人逃出来,这里真的能收留我们吗?” 花豹子不慌不忙地走到旁边大椅上坐了下来,有管家娘子给她和妊婋端来两杯茶,见那妇人的茶已放凉了,又给她换了一杯新的热茶。 妊婋在那妇人对面坐下来,先跟她讲了讲山寨的情况,随后又问起幽州城内的事来。 这妇人是幽州城西市卖馄饨的,因她馄饨摊上打着一个“鲜”字招客幌子,街坊们都唤她鲜娘子。 妊婋刚到城西时,曾得鲜娘子送过几次馄饨救济,后来她见她们里头有女孩子衣服磨破了,又送了针线教她们缝补。 妊婋离开幽州城前,曾和一些人暗示过城中要出乱子,并给她们留下了橫风岭的大致方位。 那些人初听时都是不信的,也没有人抛下自家营生跟她一个小乞儿跑出城投奔山匪,所以直到出城前一日,妊婋只成功怂恿到一个卖浆的厉媗。 后来幽州城果然如她所言遭了大灾,鸡毛贼先是洗劫了富户,再一家家往老百姓门上收归顺钱,掏不出钱的就被拉走做苦力。 城中众人胆战心惊地出钱买了几日平安,前天鸡毛贼的首领杀了所有府衙官员包括衙役,自立为王,并将幽州城外田土封赏给一众手下。 除财帛田土外,鸡毛贼又开始挨家挨户搜罗适龄女子,分批送往城外驻扎的军营中。 鸡毛贼表示自家是正经打天下的雄主,并不搞强掳民女那套贼寇行径,这些女子俱是家中收了彩礼钱的,由首领指亲,许配给有功将领作为犒赏。 在将这些女子送往城外之前,鸡毛贼又招了七个中年妇人,让她们同往城外,为将领和那些女子张罗成亲事宜。 卖馄饨的鲜娘子便是这时候进入出城队伍的,她一直记着妊婋离城前跟她说过的话,也明白不管日后是鸡毛贼长久占领幽州还是朝廷兵马卷土重来,她们都落不到半点好处。 这一行人中有也不少认得妊婋的,听她说过北边的山寨,于是趁途中解手时,鲜娘子跟众人私下约定,在抵达鸡毛贼城外大营之前找机会往山里跑,去找妊婋,宁可做个山匪,也好过屈身鸡毛贼。 可出城的女子并非个个都是这样想的,她们多有怕牵连家里不敢跑的,也还有幻想着能得个将领夫君,来日飞黄腾达,得封诰命,扬眉吐气一把。 她们见有人想跑,生怕累及自身,于是在一次停留中,向领队的鸡毛贼告发了鲜娘子等人。 鲜娘子见事情败露,忽然生出一股鱼死网破的勇气,从其中一个鸡毛贼手里夺了刀,砍伤数人后带其她人往北逃去。 这次出城押送的鸡毛贼本就不多,出事后还要分出一部分人看管那些没有跑的,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脚步,眼见她们逃进了大山。 一直跑到横风岭附近,见后面没有追兵了,鲜娘子才停下来细数跑出来的众人,其时正被寨里巡山的力妇发现,因不知她们的底细来历,便只押了鲜娘子一个人来见花豹子。 听完鲜娘子的话,花豹子浓眉倒竖,在旁边桌子上重重捶了一拳,把鲜娘子吓得在椅子上轻轻弹了一下。 花豹子咬牙切齿地说道:“竟还有告发旁人的,我最恨这样的伥鬼!” 妊婋却只是端着茶盏淡淡说道:“各人有各人的路,有生路,亦有死路。” 早在离城前提示众人时,妊婋就已经看开了,她没办法把所有人拉出深渊,她能做的,只是为自己和其她愿意出逃的人们谋一个安身之处。 恰逢豹子寨正是缺人的时候,花豹子也曾多次嘱托过,请她帮忙招揽些愿进山的女子。 这些年花豹子从附近村庄上收留了不少寡妇和逃亲的女子,但随着产业增多,人却怎么也招不够,所以她把主意打到了幽州城里。 起初掌管山寨事务时,花豹子也曾招揽过男匪,可是那些人到了山寨后,总是会迅速被老寨主留下的男管事拉拢同化,甚至还有靠上二少爷反过来给她使绊子的。 因此她很快调整了用人准则,非女不收,这才有了后面连年的稳步发展,如今清理完山寨旧人,整个豹子寨已经完全成了女匪的地盘。 “我这里正有女人的生路。”花豹子看向鲜娘子,“你才说鸡毛贼是分批往城外送这些被指亲的人?” 鲜娘子看着她的眼睛,手攥衣角咽了口吐沫,她头一回面对匪气这样重的女人,不免有些紧张,顿了顿才说:“是,一共两批,今日第一批给高级将领,明日的给中级将领和小头目。” 妊婋和花豹子对视了一眼,抢人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 她们又问了些鸡毛贼押送人的细节,鲜娘子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花豹子点点头:“好,这样,今儿天也晚了,我叫人去接你们山下的人进寨来,你们先休息,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说完她叫了个管家娘子带鲜娘子出去吃些东西,随后开始琢磨将这些人安顿在哪里好。 山寨地方虽多,但许多空屋子都还没收拾,新上山的这些人,最好是能住在一个现成的大套院里。 妊婋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今天寨中见了血,一会儿她们进寨往里走若看见没收拾完的地方,怕吓着她们,不如让她们住我们那边,我们随便挑个地方睡就是了。” 花豹子忖度半晌,忽然说道:“其实西院挺适合你们一起住,地方大,往我这里来也方便,你们敢住吗?” 西院原先是老夫人住的,今日死了不少人在里头,虽然此刻都已收拾干净了,但到底还有些血腥气重。 妊婋咧开嘴:“我自小四处流浪,坟圈子不知睡过多少,怕这些?至于其她人嘛,等我去问问,想来应该也没有怕的,活着的时候都弄不过我们,死了的还能翻天?” 花豹子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在理,好,那一会儿就叫人帮你们把东西搬过去,我也过去就在那里摆一桌饭菜,顺便和你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这边说完话后,花豹子送了妊婋出来,外面天已完全黑了,妊婋先回院去跟众人说搬家的事,花豹子则叫人去请了圣人屠来,计议山下那些女子的安置事宜。 妊婋回到院中时,杜婼和穆婛等人都已经吃完饭回来了,听了妊婋说搬院子的事,也没有害怕西院死过人的,唯有杜婼有些舍不得昨晚睡过的竹榻,她今天一回来就又爬了上去,此刻掀开纱帐问妊婋:“西院也有这样的纱帐竹榻吗?” 这倒是把妊婋给问住了,她歪头想了想:“老夫人的院子,肯定比客院好上十倍,庭院里还能没有纱帐子?要是果然没有,我去跟花豹子说,把这个给你抬了去。” 杜婼开心了,从竹榻上一跃而起:“收拾东西,搬家!” 戌正初刻,月明星稀。 妊婋一行人热热闹闹地搬进了本属于老夫人的西院,她们前脚刚走,山下那些从鸡毛贼手里逃出来的女子也被带到了她们住过的大套院里休息。 妊婋她们白天来西院时,只在正堂外的前院,此刻地上血迹已清洗干净,但因前院没种花草,显得有几分清冷,直到她们穿过正堂屋往后院去,才见到另一番天地,亭台楼阁,鸟语花香。 杜婼一眼瞧见了庭中华丽的纱帐竹榻,喜得跑过去来回细看:“好哇,这竹榻比之前那个还好,纱帐子还带绣花儿呢!死鬼老婆婆怪会享受哩!” 她们正在这边四处看着,花豹子和圣人屠也从堂屋里走了过来,后面又跟着一群管家娘子和力妇,抬了食盒和酒果篮子,就在这边院中摆了一桌晚饭。 在场的除了花豹子和妊婋,其余人都吃过了,因此只在旁边饮酒作陪,听她们说起山下来人的事,又听花豹子说明天准备下山抢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们合计了一回明日的安排,因为不确定明天那批会不会因为鲜娘子等人逃跑而出变数,花豹子决定先派人前去夜探鸡毛贼大营。 第二日一早,几个力妇从鸡毛贼大营方向悄悄回寨,对花豹子说昨日没逃跑的那些女子,进到军营后被连夜拷问,问她们是不是跟逃跑的那些串通好了的,但问到早上也没问出什么来,所以第二批被指亲的女子仍然会在午后从城中押送出来。 第16章 花豹子听完又叫众人来她院中商议了一番,到午后,由她亲自带头,左边是圣人屠,右边是妊婋,再后面跟着杜婼和穆婛,以及山寨一众强壮力妇,浩浩荡荡出寨下山。 第二批女子此刻也已出城,昨日鸡毛贼拷问完没跑的那些女子,认定此次脱逃乃是临时起意,所以今日增加了一倍的押送人数,仍旧照常往城外大营来。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那群鸡毛贼看今天这批女子一路上还算老实,而城外大营也已遥遥在望,都道今日必不会再出差错。 谁知就在距离大营还有几百步远时,忽闻北面林子边缘马蹄声响,远远看去一片黄尘匝地。 马队霎时冲到了这支队伍面前,在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锋利的大刀已然落下。 第二日押送,还是出了差错。 那群女子见四周血花四溅,都忙往旁边躲避,直到看清马上的人,有几个认得妊婋,惊喜地问:“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这时大营那边也听到了动静,纷纷有人持刀拿棍跑出来。 妊婋跟花豹子共乘一匹马,她从花豹子身后翻身跃下马来,将鸡毛贼散落在地上的刀踢到那些女子脚边:“想跟我们走的,拿刀杀出来。” 昨日那些没有逃跑的女子,此刻都被押在大营外面,鸡毛贼正准备拿她们来迎接今日的第二批,好给这些新来的一些警醒,却不料竟有人胆敢杀来大营门口抢人。 花豹子骑在马上,挥着长刀带人把跑出来的鸡毛贼杀了个七零八落,转身叫众人往两边撤退,这时妊婋让她们先撤,随后独自往大营门口跑去,直到五十步远的距离才停下来。 妊婋将大刀扛在肩头,朝那些被押的女子喊道:“还有人想跟我们一起走吗?现在就来,过时不候!” 营门口因突然出现的劫人事件,早已乱作一团,有鸡毛贼跑到后边吹号擂鼓,大批人马眼看就到。 那群在押女子里有一个认出妊婋,此刻见她和那些女匪横刀立马站在营前,不禁心念一动。 她忽然觉得,哪怕这两头都不是好人,她也应该站在女人那头。 趁着左右混乱,她站起身,这时旁边有个端正跪着的一把将她拽住,怒道:“昨天就是那些跑了的,害我们受罪,你现在还要跟她们走?” 她瞥了那人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妊婋,身后的号角已经吹响。 她此刻距离妊婋只有五十步远,路不算平坦,还有贼兵在后,她可能会死在这条路上,也可能,绝处逢生。 赌一把吧。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甩开那人的手,朝妊婋跑去。 号角声止,鸡毛贼蜂拥而出,大营门口登时喊杀声一片。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戍楼残霞 大营门外尘土飞扬,奔向妊婋的那个年轻女子,因跪得太久,没跑出去多远,膝盖一软摔在了地上。 后面已有鸡毛贼大步追了上来。 冲在最前面的鸡毛贼正要伸手来抓,当即被一柄长刀削掉了半个脑袋,那半个人头飞出去,砸在后面赶来的鸡毛贼身上,又带摔了几个人。 妊婋一把拽起地上那个女子,跟她说:“接着跑,摔了就爬起来,不要回头。” 这时杜婼也冲上来帮忙,其余人则已被花豹子和圣人屠分两个方向带着往山里撤离。 妊婋回头看到她们在尘沙中的身影,给杜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再挡两拨人,就从另一个方向退走。 混乱当中,有许多女子见前面有人成功跑了,也纷纷站起来,看准时机后,跑进妊婋和杜婼在鸡毛贼中开辟出的一条血路里,往花豹子的马队方向赶去。 但也有人仍然跪在那里,方才要拦人没拦住的那女子,看到身边许多人都站起来跑了,只是咒骂:“蠢货!你们这些蠢货!跑出去也是送死!” 正乱着,又有号角声从大营后方响起,接着一阵浓烟滚滚,许多鸡毛贼赶出来呼喊外面的人:“粮仓着了!快回来救火!” 女人自然没有军粮重要,追出去的那些鸡毛贼纷纷折返回营。 其实方才营门口的鸡毛贼,有不少都被对方那股上来就是一顿胡砍乱杀的匪气吓住了,毕竟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首领开往幽州路上收来的,并没有真刀真枪上过战场,而那些实战经验丰富的人马,此刻都还在幽州城内拱卫新王。 雄鸡军不战而破城的飘飘然,和连日欢庆宴饮的懒散傲慢,被突然骑到脸上的一刀又一刀击了个粉碎。 今日这场突袭中,不少人都被杀得有些崩溃了,后来见对方只是来抢人的,并没有要进一步冲营的意思,不禁已心生退意。 此刻听到号角声,鸡毛贼们忙不迭地掉头回营,步伐上还要做出一副有序后撤的模样。 只是大营外散落一地的野鸡毛,似乎是在述说着另一个故事。 妊婋看着那些沾满土的鸡毛笑了一下,也没在大营外面停留,回头见后面跑出来的人都跟花豹子的马队撤进山里了,她便跟杜婼一起往南跑去。 二人直跑进南边一片树林里,妊婋找到一棵巨树旁停了下来,等了不多时,又见有两人冲进林子,跑在前面那人,额前被汗浸透的碎短发打着细卷,正是穆婛,在她身后还有一个豹子寨的力妇。 鸡毛贼大营粮仓的火,正是她们两个放的,此刻的穆婛一脸烟熏火燎,好像刚从灶坑里爬出来。 妊婋走上前给穆婛擦了擦脸上的灰,从前她两个带着小少年们在幽州城的坊巷里摸爬滚打讨生活时,也时常蹭得一脸灰,如今出城进了山,过上了好日子,脸上弄得这样狼狈的时刻倒是少见了。 这时杜婼凑上来笑道:“这却黑小脸儿,快赶上熊瞎子了。” 穆婛没力气和她玩笑,一屁股坐在树下,掏出水囊开始吨吨灌水。 那力妇也走过来坐下,问妊婋:“你们那边咋样?抢出来多少人?营里的也都抢出来了?” 妊婋回想了一下:“营里还有大概三四个人。” “没跑出来?那咱们要不要再回去一趟?” “是她们自己不愿起来。”妊婋摇摇头,她走之前还看到了那个试图拦阻别人往外跑的女子,仍然跪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随后那一幕很快随着号角响起和鸡毛贼后撤,淹没在一片黄尘中。 “可惜了。”那力妇轻轻叹了口气,“罢,人各有命,由她们去吧。” 跑出来应战的鸡毛贼她们还能杀一杀,冲营确实还做不到,即使里面的鸡毛贼都是些愣头男,人数上到底相差悬殊,她们也实在难以去为那些不愿挣扎的人拼命。 四个人在树下坐着歇了一会儿,那力妇看了看天色,说道:“营里的火估计已经扑得差不多了,咱们准备出发吧。” 她们这把火放得其实不大,因为能点火的位置比较偏,主要是烟雾弄得大,在起火之前,穆婛还单独燃了一缕烟给妊婋放消息,妊婋就是看到了那柱烟,才往大营门口跑的。 放完火后,她们又在大营后头给鸡毛贼留下了一些足迹,毕竟首领送来的两批人,一批逃跑一批被劫,让城里知道了,城外大营的将领们不好交代,而且被人杀上门来,也实在没脸,所以粮仓火势扑灭后,城外大营的将领一定会下令派人追寻这些女子的下落。 她们四人在这里约定好碰头,正是要给鸡毛贼引路。 果然不多时,林子外面人影摇晃,她们四个对视一眼,立刻起身往山里跑去。 她们一路往南,中途时而停下来等等他们,时而分成两队,造成一些慌不择路的假象,直到接近目的地后,才弯腰从一条小路往西边隐匿了行踪。 她们将鸡毛贼引来的地方,正是日前老夫人派人去求援的南岗山寨,这寨主是原来橫风岭老寨主的故交,整个山头里藏了约有五六百个男匪。 鸡毛贼追寻到这里,跟巡山的男匪短兵相接地厮打了一阵,妊婋四人躲在草丛里看了半天雄鸡互啄,后来见那些鸡毛贼匆匆撤退回营求援,知道这事成了,遂悄悄离开,赶了半日山路,踏着夜色回到了豹子寨。 花豹子听说她们回来了,忙带了众人匆匆从院里迎出来,一大群人又簇拥着她们来到花豹子这边堂屋里。 待众人落座后,妊婋见堂屋里除了花豹子和圣人屠外,还有昨日来的鲜娘子,以及今日从鸡毛贼大营里最先跑出来的那个年轻女子,胳膊被绑缚勒出的伤已包扎过了。 妊婋知道她是城西铁匠铺家的小女儿,娘耶去年相继亡故,铁匠铺留给了她的瘸子哥哥,妊婋时常见她在铺里帮忙,不声不响的,妊婋没跟她说过话,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那女子见妊婋看她,略带拘谨地点了点头,坐在她旁边的鲜娘子怕她觉得生疏不安,于是把后回来的妊婋四人给她小声介绍了一遍。 她认真听着,向鲜娘子报以感激一笑,昨天鲜娘子跑的时候,她躲在后面,既没有参与告发,也没有勇气跟着一起跑,她原本自认为自己只是最平庸的那种人,随波逐流,默默地被苦涩现实推着往前走,接受命运安排给她的一切。 第17章 直到昨天经历了鲜娘子等人脱逃,今日又见女匪下山,她才豁然发觉,原来女人也可以有别种活法。 鲜娘子也没因昨日的事对她有什么成见,见她跟着一起来了,还开心地抱了抱她,后来听说昨日告发她们的人没有出来,鲜娘子只是摇了摇头,并没说什么。 众人在堂上听妊婋等人说起后来的事,得知鸡毛贼寻到了南岗山寨,都哈哈大笑起来,厅堂里一片欢快。 正说着话,忽有个管家娘子走进来:“当家的,太平观来人了。” 花豹子挥手笑道:“快请!” 不一时,果然有两个人从外面月亮门走进院来,妊婋隔着窗户见那二人一个穿着道士劲装,一个穿着布衣。 穿劲装的年轻道士离窗户近些,看得清面庞,妊婋认得那是千光照的首徒,法号玄易,另一个穿布衣的被玄易挡着,影影绰绰的,只身型有些眼熟。 那二人走进堂屋时,妊婋终于看清了穿布衣的那人,孔武有力,眉眼端方,果然是厉媗。 众人忙起身迎接她们,坐下后妊婋才笑着问厉媗:“怎么今日跑到我们这儿来了?大家都还好吗?” “想你们了呗!跟着玄易小道长过来瞅瞅,我们那里大家都好得很!你就放心吧!”厉媗说完又笑,声音还是一贯的洪亮,带着几乎要把房梁震断的气势。 玄易也笑道:“进寨时听说了你们今日在城外的壮举,正好我们来送的这个消息,也与鸡毛贼有关,是时候早做准备。” 说完她从护腕里掏出了一封信,先递给花豹子,其她人静静喝茶等她看完信,才听玄易说起信中的内容。 这信是洛京城外一间道观寄来太平观的,内中讲了京城的近况。 信中提到朝廷已知燕北三州接连失守,皇帝更恨鸡毛贼大肆杀戮朝廷官员,下了数道圣旨,称绝不招安此等大胆逆贼,并责令限期收复失地。 如今平叛将领已定,人马粮草也正在加紧调拨,预计立秋后正式开拔。 届时幽州城外必然少不了一场恶战,大家听到这里,都沉默下来。 “朝廷能打得赢吗?”这话是杜婼问的。 玄易正色道:“我师娘说,朝廷有个七成胜算。” 千光照时常出门游历,万里江山走过多半,熟知各地与京城的情况,她对这件事的判断应该也是比较准的。 妊婋和花豹子听完,不约而同沉吟起来。 虽说这两年朝廷兵马在南方平叛屡有失利,但过去的底子还在,好歹破船还有三千钉,鸡毛贼的崛起只是恰好在朝廷打完北狄后,都护府战力损耗严重,再加上强制征兵引发民怨,这才一举占领了燕北三州。 从她们今天在鸡毛贼大营外交手的情形来看,以那些人的水平,遇上朝廷来的兵马,恐怕只有溃散的份。 “朝廷兵马来之前,一定还会再有人从城中逃出来。”妊婋看向花豹子,“我们倒是可以趁乱再收些人。” 花豹子思忖片刻说道:“好,我会让人密切关注城外动向,咱们的工坊也要忙碌起来了。” 当日晚间,花豹子留玄易住在她院中客房,厉媗则跟妊婋等人去了西院,大家数日不见,回院后又叙了许久闲话,直至夜深才各自回房。 此后的两个月里,花豹子每日派人往幽州城外探看,厉媗也是连日往返豹子寨和太平观,又将当初杜婼带来的人往豹子寨护送了一批。 妊婋则同杜婼和穆婛一起到橫风岭后面的铁矿看了几回,跟着忙碌起打兵器的事来。 从鸡毛贼指亲中逃出来的那一百来人,也开始习惯了山寨的生活,其中有几个来时路上受了些轻伤,这些日子在寨中好吃好喝养着,亦渐康复。 她们心知此次指亲是自己被家里人卖了,有人感伤,有人愤恨,没有一个人提过要回家的话,只都把豹子寨当做她们的新家。 这段时间山下也不甚平静,鸡毛贼认定是南岗山寨下山来抢人,亦且把之前首领派人进山搜寻脱逃女子营,结果所有人一去不复返之事,也疑到了南岗山寨头上。 双方连日在山中开战,各自损兵折将,都没讨到什么便宜。 直到秋风扫地,朝廷的兵马开来,深入燕北直指幽州,鸡毛贼才忙忙收兵备战,南岗山寨听到风声,带着残部往西边深山逃去。 这日傍晚,幽州城西城门刚关,瞭望楼上当值的鸡毛贼小兵,忽在霞光中看见远处回来了一支斥候,是去探看朝廷兵马行踪的。 那小兵见状忙报与守城将领,不多时,西城门打开了一条缝,几人进到城中,匆匆赶往鸡毛贼首领所在的府衙。 领队的斥候一进门见到首领,纳头便拜:“大王,朝廷大军开来了足有五万人马!”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千重云水 天际微明,林间晨露带着浸浸凉意,只要在草丛中走上一段路,裤腿就会被露水完全打湿,秋寒透过布料直贴肌肤,几乎要往皮肉里钻。 妊婋走到前面一处平坦地方,从腰间掏出水囊,对身后众人说:“歇歇吧。” 杜婼挑了块平整石头坐下,也掏出水囊,仰头喝了一口,转头问身旁的穆婛:“你们过去跟着妊婋,也老是这么大半夜跑出去打探消息么?” “我们那时候在城里打探消息,不分白天黑夜,有事就去,没事就歇着。”穆婛说完笑着打量她,“怎么?你这是有点遭不住了?” 杜婼过去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人,熬夜跑山打探消息这种活,那确实是没干过,这次也是图个新鲜,谁知竟是这样的感觉,倒也不是累,主要是忙活一晚上终于熬到日出那一刻时,她感觉自己好像才从地府还魂回到阳间,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带着魂魄尚未完全归体的超脱之感。 “还行吧。”杜婼扶着头,“一会儿回去得找人给俺叫叫魂儿。” 妊婋站在旁边听了哈哈一笑:“不用那么麻烦,回去结结实实睡上一觉,醒来我保你魂魄归位。” 杜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好吧,接下来就交给豹大姐了,这一晚上打听到的事可有她忙了。” “是啊。”妊婋往山下眺望了一眼,“接下来有的忙了。” 其实这两个月来,她们一直在寨中忙着,自从听闻朝廷集结兵马开来燕北平叛,整个豹子寨连同西边的太平观都开始各自筹备起来了。 连着后山的铁器工坊,在这两个月里锻造了七百多把长刀和剑,兵器模子都是花豹子以前从太平观借来的。 这次和妊婋一起进寨的那把坤乾钺也被送进了工坊,只是这钺的锻造有些难度,到如今才仿出一柄,而且与真身相比成色差得很远。 花豹子倒也不急,她相中这件兵器是为了提升山寨往后的整体战力,而就目前来讲,许多才上山寨的人握刀都还不甚熟练,正好先拿新锻造出来的刀剑练练手。 妊婋把自己手里那把崭新的长刀往地上一杵,看向众人:“走吧,回寨。” 大家听了纷纷起身,一起往北边横风岭走去,不多时来到豹子寨门口,圣人屠正带人在这里等着她们,见妊婋等人回来,忙迎上前:“城中有动静?” 妊婋点点头,进寨后先让杜婼和众人回西院吃些东西休息,她独自跟圣人屠往北院去见花豹子。 花豹子这日穿着一件鲜艳的百鸟朝凤袍,正在院子里站桩,听见她们进来,起身对妊婋笑道:“这一夜必定劳累,快进屋歇歇,粥菜我都备好了。” 说着三人一同往旁边花厅走来,圣人屠取了碗给妊婋盛粥,妊婋坐下说道:“鸡毛贼准备先守着幽州城跟朝廷军打一场硬仗,已决定从今日起往外迁出部分民众到平营二州就食,好把幽州城的粮仓留给自己人。” 鸡毛贼城里城外三处大营,算上占城后吸纳的青壮男,满打满算三万人,有多一半都是没正经上过战场的,但他们手里有一座颇为坚固的城池,跟朝廷五万重兵对峙,也堪一战。 “看来他们知道这一仗不好打。”花豹子思忖片刻,又问,“这回也是分批外迁?今日什么时间?” “上午第一批巳时走北城门往营州,午后第二批申时走东城门往平州。”妊婋抬手接过圣人屠递来的细粥,轻声道了谢,“今日这两批都在千人左右,护送的鸡毛贼有个三百来人。” 花豹子想了想,这个人数倒是不难拿下,如今豹子寨经过数次人手填充,总共有七百余人,除去各处值守人,一次能带下山的至少也有三百人。 以眼下情况来看,出城护送民众就食这种活,一定不会交给精锐来干,那三百来个鸡毛贼,大约也都是些没上过战场的楞头男。 抢人虽费些力气,倒也不算十分有难度,想到这里,花豹子不禁激动地握了握拳。 妊婋舀了两勺粥就菜吃了,慢条斯理地擦擦嘴,又说道:“今天上午出城的队伍里,女人就至少占一半,杀了护送的鸡毛贼和用不着的屪子,一趟怎么也能带回来两百个人。” 第18章 花豹子闻言大喜:“好,那我一会儿就准备带人下山,你还有精神和我一起去么?” 妊婋摇摇头:“我得补个觉,让媗姐去吧,我和她说过了,那队伍里的人兴许也有认得她的,午后那批等我睡醒了去,也给寨子带她两百人回来。” 厉媗这段时间在太平观苦学,千光照见她习武颇有悟性,又喜她力大聪慧,亦且好学肯练,于是将自己珍藏的一柄黑枣木狼牙槊送给了她。 昨日厉媗听说妊婋要下山,兴冲冲地拿上自己的新兵器,跑来豹子寨帮忙。 截杀今日上午这批外迁的人,妊婋并不担心,她在花豹子这里说完话,回西院见到厉媗又跟她交代了几句,随后也没送她们出发,回到屋中倒头就睡。 直睡到午后未时前后,被饿得乱叫的肚子吵醒,妊婋坐起身,闻到院里飘来一股饭菜香味。 杜婼正在院中大树下凉棚里,跟穆婛和两个少年正在摆饭,其她昨夜没跟妊婋下山的少年,这日一早都被花豹子带走了。 见妊婋走出屋子,杜婼朝她招招手,笑道:“你赶得倒巧,俺们这里饭菜刚上桌,是这香味儿把你勾起来的吗?” “可不是吗,肚子和鼻子先醒的,你们也是才起?”妊婋笑着走过来坐下,看了看天色,“早上下山的人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估计也快了。”穆婛伸手给她拿了碗箸,“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妊婋夹了一块扣肉扔到嘴里:“等她们回来再说。” 几人没再说别话,昨晚忙了一宿,早上睡前也没吃什么东西,到这时都饿坏了,于是只顾闷头吃起来。 直到将桌上菜肴一扫而空,有个光头小少年跑进院来,大喊:“我们回来啦!带回来两百多个大姐和姨姨!” 那小少年是妊婋带的妹儿们里年纪最小的,前几日从树上摔下来把头磕破了,回来上药时,妊婋给她剃了个秃瓢儿。 因她摔下树那天是为了护一窝空巢鸟蛋,爬上去赶蛇,后来剃了头,脑壳光溜溜也像个鸟蛋,加上她的名字是个“妉”字,字音与“蛋”相去不远,所以大家现在都亲切地喊她“小阿蛋”。 今早花豹子下山,小阿蛋也跟去了,此刻众人见她回来,都起身拉她过来凉棚底下,妊婋先给她倒了一碗水,待她喝完才细问上午下山的事。 花豹子早上只带了不到三百人下山,提前往北来到一处山坳等待迁民的队伍,因幽州城的青壮男包括男童都被鸡毛贼编入军中,这次外迁的都是妇人女童和年老残疾男人。 整个队伍女在前男在后,鸡毛贼分列两侧,前后还各有十人开路殿后,防止那些人中途逃散。 等队伍从埋伏的众人面前刚走过去,花豹子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把队伍后半截杀得四肢乱飞,前面队伍也跟着乱了,都忙不迭四散奔逃,却被圣人屠随后带领的一支力妇围了起来。 等人杀得差不多了,她们开始细数队伍里那些女人,共是六百余人,花豹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这些人也多有不敢跟山匪的,圣人屠同众人说了一下豹子寨的情况,让她们自行决定去留。 在这样乱世里,北边是鸡毛贼的余部,南边是“杀贼拾贼囊,救民占民房”的朝廷悍兵。 两边都不是老百姓们能够依靠的,可即便如此,也仍有人抱着能躲就躲的想法,宁愿往周边乡村投靠亲友避难,也不想上山去做土匪。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些魄力和远见的,愿意闯一闯,最后共有两百零六个身强力壮的女人,决定跟着花豹子上山进寨。 妊婋听完笑着拍拍手,对杜婼和穆婛说道:“这一把给咱们开了个好头,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收拾收拾准备去东边蹲下一拨人吧。” 说完大家一起把碗箸收了,同出西院来见花豹子,寨中此刻热闹非凡,那两百来人都站在主路上等分屋子,一边好奇地打量这座豹子寨。 妊婋等人到这边跟花豹子打了声招呼,随即带提前安排好的两百人,也气势汹汹下山去了。 午后这一行人由妊婋领头,左右是杜婼和穆婛,厉媗这日亦是干劲十足,跟花豹子回来只歇了片刻,就又从寨里出来,追上她们说要再跑一趟,主要也为了能充分给众人炫耀一下她那杆亮闪的狼牙槊。 这次午后下山的随行队伍里,还有一个人,正是当日从鸡毛贼大营在押女子里第一个跑出来的,那个城西铁匠铺家不声不响的小女儿。 她来到山寨后,旁人问她名姓,她只是不答,杜婼见状大约猜着几分,于是从妊婋那里拿了那本认字书来,她自己另选了名字,如今叫做陆娀。 众人下山往东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来到妊婋提前看好的一片树林,大家各自找好位置,在这里静静等候第二批从幽州城迁往平州的队伍。 等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官道上远远的泛起黄尘,林中众人纷纷把手放到了刀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尘中来回抖动的雄鸡旗。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那队伍才拖拖拉拉地接近这片树林,厉媗在林边观察完,走到妊婋身边说道:“跟早上那拨一样,女在前男在后,四周一圈鸡毛贼。” 妊婋点点头,看那队伍走到林子边中段位置,她朝后面一挥手,率先跟厉媗两个冲了出去。 因这支队伍跟上午往营州去方向不一样,领队的鸡毛贼显然并不知道前面那批出了事,只是闷着头在烈日下懒懒地走着,不时催促后面跟上。 妊婋和厉媗一句话不说,挥刀上前就是一顿胡戳乱砍,后面众人也跟着从林子里举刀杀来,直把那些护送的鸡毛贼吓得呆立当场,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碰上山匪劫道了。 林中冲出来的人四面八方地开杀,鸡毛贼也只能各自为阵举刀抵抗,但没过多久就被杀得一地鸡毛,妊婋这时已经开始清理队伍后面那些人了。 后面穆婛和陆娀则带人围住企图逃散的民众,正在混乱中,忽然有个男人朝陆娀大喊:“妹儿啊!是你吗!我是你哥啊!” 陆娀转头一看,果然是她那个瘸子哥哥,因幼时在铁匠铺里乱跑弄伤腿留下残疾,常需要她搀扶照顾,鸡毛贼进城后占了铁匠铺子和铺里的伙计,见老板是个瘸子,就没收入军中,只问他要买命钱。 他舍不得自己攒了多年的老婆本,灵机一动把妹子卖给了鸡毛贼小头目相抵,才有后来陆娀被首领指亲,送往城外大营一节事。 两个月未见,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见妹子皮肤黑了些,身量似乎也壮了不少,看样子没吃什么苦,遂把从前的事抛诸脑后,只盼着家人团聚。 到底血浓于水,或许她还能再救他一次,毕竟当初他也曾为失去妹子这个活拐杖落了两滴泪,兄妹感情还是有的。 他看到妹子朝他这边瞧,激动地挥起手,只见妹子默默走过来,站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刀。 疼倒不十分疼,他只觉忽然间地在天上,原来是头掉了。 人头落地时还睁着眼睛。 陆娀居高临下地看着尘土中那张惊诧的面孔,声音平淡而冰冷:“你怎么有脸喊我的。” 作者有话说: ---------------------- [1]“娀”,song,音同“松” 第15章 万籁生山 树林边的官道在昏黄的日光中渐渐恢复了寂静,男人躺倒一地,血腥气混着一股人油味,久久不散。 迁民队伍前面的女人们,被解开手上的绳索,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 妊婋见官道上气味难闻,大家也不好说话,于是叫众人都往后面林中走了几步。 豹子寨的情况,由嗓门最大的厉媗,一边走一边给众人介绍起来,愿意去的管吃管住,不愿去的就地解散自行离去。 妊婋给她们留了一炷香的时间考虑,最后有三百来人决定跟妊婋走,基本都是图的厉媗那句“管吃管住”。 她们目送那些不愿上山的女人们,往北地乡间各自逃难而去,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天边的残阳里,大家才转身一同往豹子寨赶回。 接下来的两天里,花豹子和妊婋又分别带人下了几次山,后面的迁民队伍都以老年男人居多,所以她们总共只带了不到两百人上山。 至此,整个豹子寨迅速扩张到了一千五百人,寨中房屋全部住满,仓中存粮也刚好够所有人吃到明年开春。 对于山寨目前的规模,花豹子是颇为满意的,接下来不管是后山开矿、铁器工坊锻造、伐木制作器具,还是提炼湖盐、酿造酒浆、巡山打猎,都不缺人手了。 这边山寨里正热火朝天地忙着分工劳作,山下幽州城里也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迎战朝廷平叛大军。 这日午后,妊婋正和花豹子在北院堂屋里,跟圣人屠还有几位管家娘子盘算铁器工坊的原料消耗和锻造进度,忽有个力妇急急走来,说道:“朝廷兵马开到幽州城下了。” 第19章 妊婋笑着朝花豹子和圣人屠挑一挑眉:“如何?到底是我赢了,二位各输我一件东西,可别赖账。” 花豹子和圣人屠相视一笑,她三人昨日吃饭时聊起山下的事,妊婋说朝廷平叛兵马今日午后必到,花豹子和圣人屠却觉得他们会在城外五里再驻扎一夜,明早才来,于是三人做了个小赌局,输了的要给赢的人亲手做个过冬的物件。 花豹子笑问:“你想要什么?” 妊婋早已想好:“一双靴子和一顶暖帽。” 圣人屠也笑:“这却容易,我做的靴子,当家的都夸舒服,一会儿你就在这里量头量脚,等着穿戴吧。” 屋中众人也一起笑了起来,刚才进来的那个力妇坐下喝了口水,问:“一会儿咱们去瞧瞧热闹吗?” “热闹肯定是要瞧的,但不急。”妊婋放下手里拿的账册子,“我看总要等到日头再落些,才好打得起来呢。” 这时院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厉媗和杜婼,后面还跟着陆娀扛了一柄长兵器在肩头,风风火火地往里走来。 “坤乾钺,仿成了!”厉媗一踏进院子就高着嗓门宣布道。 屋中众人一听忙都站起身,往屋外来瞧,果然见陆娀将肩头扛的一把钺往地上一杵,“铛”的一声,那钺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银光。 从太平观借来的那柄坤乾钺是吉金打造的,通体呈金黄色,而眼前这柄铁器工坊打模仿制的,是用后山矿石炼制镔铁打造的,通体呈灰银色。 除颜色不同外,制式长短都和原身一致,连手柄花纹也仿出来了,与原先初仿的那几柄品质粗糙的相比,明显上了好几个层次。 这多亏了陆娀对打铁有些独到经验,从小在城西铁匠铺耳濡目染,对兵器也有所涉猎,来到豹子寨后,她主动揽了铁器工坊的活计,在那里碰到仿制坤乾钺的锻造瓶颈,闷头钻研了好些天,今日终于成功仿出了七柄。 花豹子绕着那柄仿制出来的坤乾钺转了三圈,赞不绝口。 当初她往灵极真人那里求兵器做模子时,问灵极真人所有私藏里哪一件最适合她们,灵极真人回她说“群战当以坤乾钺为极顶”,但那时灵极真人认为她寨中的铁器工坊没有仿制坤乾钺的水平,所以只是借了她一些刀剑。 后来花豹子将自家仿制刀剑连同原身还给太平观时,灵极真人见她送来的仿制刀剑品质尚佳,这才同意将坤乾钺借与她打模子,还说若果然仿成了,许她派人来太平观学习使钺。 妊婋听她说完这段往事,眼睛一亮:“正好过两日我还要往太平观去一趟,学的话,算我一个。” 过两日去太平观,是妊婋和花豹子商量好的,因这段时间山寨人手大增,可是会武艺的实在不多,而曾经留在太平观学过的厉媗等人,明显身手比旁人好上不少,所以花豹子打算再派些人去,求千光照安排众人一边给道观打杂帮忙,一边学些武艺。 千光照也曾跟妊婋说过,可以再借她一些书看,这段时间妊婋早把先时带来的两本认字书和诗篇翻得倒背如流,字也会写了,正准备再去太平观换些别的书看看。 花豹子听妊婋说想学,爽快答应:“这没问题,回头再问问还有谁想学的,都随你一道去。” 大家在院中说了一阵话,眼见斜阳影里树梢动,隐约能听到山下鼙鼓雷鸣,妊婋看了看天色,笑道:“差不多该是时候去瞧瞧热闹了。” 陆娀对山下的战事不大感兴趣,给大家看完钺,听花豹子说还要装两柄仿制的和原身一起由妊婋过两日带回太平观,这件准备事宜交给了她来做,陆娀认真领了任务,说这就回去检查装匣,随后告辞众人,高高兴兴地扛着钺回铁器工坊了。 院中其余人则一同出寨往山下来,妊婋前两日在山腰处选了一个观战的好地点,此刻已有少年们先过去了。 众人在山中轻车熟路地走了约有两刻钟,来到那处观战平台,只见少年们一个个骑在树上荡着腿,手里拿果子一边啃一边往下看。 光头小阿蛋脑壳上伤疤才好,已忘了疼,此刻正骑在最高的一枝树杈上吃梨子。 见她们来了,小阿蛋回头用脆生生的声音给她们汇报战况:“山下刚刚开打!朝廷军带了抛石车,鸡毛贼城外大营遭殃了!” 妊婋走到平台边缘,手搭凉棚往下看去,果然见幽州西城门外大营此刻硝烟弥漫。 鸡毛贼的队伍构成比较简单,基本上都是步兵,小部分从平营二州来的首领亲随才有马骑。 兵器则更是粗陋,除首领亲部有枪戟、弓箭和弩外,其余低等鸡毛贼手里只有砍刀,甚至有的连砍刀都没有,用的还是从田里带出来的锄头钯子等农具。 这也是乡中造反迅速扩张后必然会有的一坎,兵器配备还没来得及完善,就要面临装备齐整的朝廷平叛大军讨伐。 这次朝廷的平叛兵马,似乎是要为之前的南方失利一雪前耻,来的队伍格外齐整,车兵、骑兵、步兵、盾兵、弓弩手全都有,旌旗招展,好不威风。 在这样配备精良的攻势下,西城门外的鸡毛贼大营很快就顶不住了,开始四散奔逃,哀嚎遍野。 平叛大军派出一名副帅带骑兵前去劫杀贼寇,另一边车步兵已开始往城墙上架云梯,另外几个城门也没闲着,平叛大军分出数支队伍,先清了城外的鸡毛贼大营,再先后攻城。 “看这架势,他们这是准备在天黑之前就拿下幽州城啊。”花豹子冷眼看了一会儿,抱胸说道。 妊婋站在她旁边,紧紧盯着西城门的方向,半晌才说:“未必,鸡毛贼虽然城外战力不济,好歹有座城在手里,我看今日朝廷军破不了城。” 花豹子笑:“又想开赌局了?” “也不是不行。”妊婋回头一笑,“正好我还缺个过冬围脖儿。” 果然她话音刚落,幽州城头上的鸡毛贼开始了反击,许多正往城墙上爬的朝廷兵,被阵阵落石砸得直往下掉,另外一边城墙还隐隐起了火光,似乎是从城头倒了火油。 天边一点点暗淡下去,朝廷军攻城未果,开始鸣锣收兵。 各处攻城兵回到阵中,又分成三支人马,由各自副帅带领,在幽州城外三个方向扎营,作势要围困幽州城。 山中看热闹的众人见下面亮起火把,也准备回寨了。 少年们一个个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 妊婋站在小阿蛋那棵树下,抬头看着她下树,口里不住地说“慢点儿”“踩稳些”,然后伸手接了她一把,等大家都陆续下来了,她才跟在最后面往山寨走回。 此后两日里,山下不时传来擂鼓喊杀之声,寨中也有不少人跑出来到平台上看热闹。 山下城里城外男人们杀得是如火如荼如痴如醉,丝毫不知山上还有这样一群女人,正站在山腰间,对着下面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妊婋估摸着,幽州城里的鸡毛贼怎么也能挺个十天半月,所以后面也懒得去看,这两日她都在花豹子的院里,收拾要往太平观带的东西。 这次跟妊婋一起去的,还是杜婼和穆婛,另外又有花豹子身边的六名力妇,九个人外加一辆山间独轮车。 厉媗则留在了寨中,她受了花豹子之托,要将她从太平观学来的身法步法,给寨中新来的媎妹们教上一教,对于能够展示她那柄狼牙槊的事,厉媗是乐在其中的,是以欣然应允。 这日清早,妊婋等人在山下每日例行攻城开战前,挥别寨中众人,踏着朝阳走上石崖路,往西南边的太平观赶去。 这条石崖路在山脉的背面,路上也听不到幽州城的战火声,大家踩着清脆作响的落叶,享受着秋日凉爽的轻风,一路载笑载言,于黄昏时分抵达了太平观后门。 千光照已在这里等着她们了,她还是穿着妊婋初见她时那身青衣素袍,手架拂尘,笑意盈盈。 今天她们路上走得有些慢,主要是因为独轮车上东西太重,待大家在后门上彼此相见毕,把车推进观中,妊婋才开始一样样给千光照看她们带来的东西。 最贵重的要数灵极真人借给花豹子的那把吉金坤乾钺,和去时一样,仍躺在红木匣里,完好如初。 红木匣下面还有两个松木兵器匣,里面装的是豹子寨仿制的镔铁坤乾钺。 另外还有花豹子送给太平观的谢礼,一整节用于制香的上好琥珀木,三大袋寨中自产的山湖盐,以及满满六筐精挑细选过的新鲜药草,俱是太平观这边山涧里不大易生长的,用于调制常用药最好不过。 千光照见花豹子如此有诚意,笑着收下了,抬手请她们往斋堂用晚膳,一边走一边问豹子寨的近况。 吃完饭后,想着她们赶路辛苦,千光照早早送了她们到客院静室里休息。 因先前跟杜婼上山的女人们和妊婋带来的少年这段时间都陆续往豹子寨去了,如今的太平观比她们先前来时更显幽静了。 第20章 妊婋等人在这边休息了一日,开始跟着道长们早起练息吐纳,学习身法拳脚。 就这样一连过了十日,这天傍晚,千渊海巡山带回来一个消息:幽州城已破,朝廷军开进城中,放任官兵大肆劫掠,似有要屠城之意。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披文握武 “朝廷兵,屠城?”杜婼惊问。 静室烛台上的火苗剧烈地晃了两下。 妊婋坐在杜婼身旁,对面是千光照和千渊海。 还有一位年轻道士打横相陪,是那二人的小师妹,法号千山远,今日巡山是她跟千渊海一起去的。 千山远神色严肃地点点头:“朝廷主帅当初说三两日必能拿下幽州城,结果攻城近半月才得手,还折损了不少将士,朝廷军憋着一股气,进了城也不分谁是贼谁是民,见了就杀。” 朝廷这次攻城确实打得比较吃力,城内鸡毛贼人数众多,又因提前迁走了一批民众,储备粮食充足,即使城外大营被打散,也没太影响到城内的士气。 鸡毛贼军师原本的谋划,是让那些迁民去往平营二州的鸡毛贼到了地方后,再带一些援军回来,分两个方向突袭朝廷军。 只要撑到援军赶来,城内人马便可以趁机杀出,给朝廷军来个内外夹击。 计策本是好的,但城内军师没料到的是,迁民去的鸡毛贼都被花豹子和妊婋轮流下山杀干净了,根本没能把幽州告急的消息传递给平营二州。 城中的鸡毛贼主力苦苦撑了半个月,左等右等不见援军赶来,已有些军心不稳。 这日午后,南城门被朝廷军撞开了一条缝,城内鸡毛贼自家先乱了阵脚,朝廷军乘势猛攻,不到一个时辰,四个城门先后被破。 平叛兵马大举开进城,又与逃散的鸡毛贼展开巷战,杀得满城血流成河。 听到这里,静室中众人都沉默了片刻,妊婋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看向千渊海和千山远,问:“有没有鸡毛贼逃散进山的?我们眼下人虽然不少,但各项事未稳,最好不要在这时候引起朝廷军的注意。” 千山远想了想,说道:“西城门外的鸡毛贼大营刚被打散时,是有往这边山里逃的,但没跑出多远就被后面官兵追上来杀了,我们巡山没发现有漏网的,明后两天还得再仔细看看。” “所以鸡毛贼,这是彻底败了?”杜婼听完这个消息,还有些恍惚,她回想起了当初进入鸡毛贼女子营时的光景。 那时候军中兵卒一眼望不到头,气势汹汹,仿佛真能做了燕北之主,不料竟这样快就败落了。 千光照却缓缓摇头:“难说,平营二州还在鸡毛贼手里,后面他们未必不会推举新的首领,朝廷军这次攻城损失也不小,想来不会乘胜向北进发,而是要先拿收回幽州的大功去向朝廷请赏,这一来一回就要入冬了,等到过完残冬,鸡毛贼或将喘息过来,开春时节大抵又会有一番新的混乱。” 妊婋赞同她的说法:“朝廷军的做派是这样的,所以常有小胜但却总是无法真正平息叛乱,我看这样挺好,就是要他们乱,外面乱了,才没人注意到咱们这里。” 她说完这话,众人彼此间会心一笑,矮几烛台上的灯花在这时恰好轻轻爆了一下。 朝廷军破城几日后便是霜降,山中红消绿减,更多了几分萧条秋色。 妊婋和杜婼穆婛等人这些天在道观里做起了居士,晨间也跟着道长们一起上早课,站桩练息,妊婋还跟一位教习道长学起了棍术。 山下的近况,每日有千渊海和千山远盯着,并没发现有流窜进山的鸡毛贼,城外四周依然被朝廷军大营围着,城中近况难以探查。 直到这日终于有了些新消息传来。 幽州在破城当日的确被屠了城,但是鸡毛贼首领在城门被攻破时,将府衙一把火烧了,随后趁乱带着亲信从北城门伪装成官军跑了。 这让朝廷主帅大为光火,在城中掘地三尺没找到鸡毛贼首领,直到昨日质问各营副帅,才发现当日北城门的纰漏。 这自然不能如实报给朝廷,否则影响众将领请封邀赏,于是主帅在报与朝中的奏疏上,写了贼首已灭,又将收复幽州城的细节大书特书了一番,屠城之举亦写成是杀贼安民。 奏疏上还称朝廷平叛军在进城时,发现城中民众数量骤减,说是鸡毛贼在占领幽州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城,随后又请旨将城外土地归到军中作为屯田,并从北边妫州迁了一批军田佃户南下,作为幽州军田佃户,来年开春耕种以作军粮,来支撑平叛大军以幽州为据点,向北进发,为朝廷继续收复平营二州。 这些事是千渊海从平叛主帅派去北边的官兵口中得知的,那队人马出城追寻鸡毛贼首领的下落,在往北去的路上,遭到了鸡毛贼首领等人的伏击。 那些官兵被抓后挨了顿打,便将城中诸事能招的全都向鸡毛贼招了,其中有一人见对方问完话有要灭口之意,便将其余人推到前面,自己趁机脱逃,却不料在回城报信的路上,遇到了在此截杀的千渊海和千山远。 她们两个也问了一遍话,听完之后将那人一刀杀了,随即转身上山回到观中。 妊婋这天练完棍术,正在千光照院中一间静室里喝茶,手里还拿着一本这两日正在看的前朝史书,一句句向千光照请教看不懂的内容。 不多时,千渊海和千山远回来了,妊婋起身给她二人开了门,千光照让她们进屋坐了,问起她们今日巡山之事。 妊婋听千山远说完幽州城的近况,不禁啧声摇头:“这帮人为名为利,也是费尽了心思,通不顾来日事情暴露如何收场。” 千山远沉吟起来:“就算被发现贼首逃脱,幽州收复之功也是实打实的,朝廷未必会见罪。” 妊婋放下茶杯:“朝廷见不见罪不好说,但这桩事若被朝中有心人知道了,难保没有眼红的,想要背地里使坏呢。” 说完这话她又冷嗤一声,满脸鄙夷:“那些当官的,哪个不是专好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以权谋私,老百姓在他们眼里算什么?将来叫他们个个吃了亏,才晓得厉害。” 千光照听了只是默默看了她一眼,这段时间妊婋在观里又读了不少书,她本学东西就快,加上从前常在城里听人说书,说起正经话来铿锵顿挫的,倒有些意思。 坐在旁边的千山远也认真说道:“正是朝廷无道,才有这些年数不清的造反起义,他们来日必然自食恶果,如今还只是个开始呢。” 妊婋听罢微微点头,随后往这间静室东边柜子上面瞥了一眼,眸底里划过一丝狡谲。 柜中有她带来的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幽州刺史的官袍血衣,千光照说此物不洁,不好放在卧房里,因此替她收在此间,她心生一计,暗自为这件官袍想了个好去处。 接下来的几日里,幽州城内外暂且还算平静,除了那队往北追寻鸡毛贼首领的人马,因一去不复返,被后派去的人在官道上发现了尸体。 城中主帅见到尸体认定这是鸡毛贼的手笔,遂一面焦灼地等待朝中旨意,一面同帐下幕僚合计起明年开春的平叛战略,务必要将鸡毛贼一举荡平。 北风阵阵吹进山中,时节转眼已至深秋。 妊婋这些天日日在观中跟杜婼穆婛等人勤谨练功,把些基本的步法身法都掌握后,这日终于要跟着教习道长开始学习执钺了。 那把吉金坤乾钺仍被收回道观后面的兵器库里,她们只拿着豹子寨仿制的那两把镔铁坤乾钺,准备在大殿外的空地上轮流试试手。 钺算是重兵器,原身那把一十八斤,镔铁仿制的稍轻些,也有一十二斤,那教习道长说,要看自己使不使得惯重兵器,拿在手上耍两回就能知道。 妊婋先接过教习道长递来的镔铁坤乾钺,拿在手上掂了掂重量,这把钺刚制出来时,她就在豹子寨的铁器工坊里拿过,握在手上倒不觉得吃力。 前些天练棍术之余,她也拿过观里给众人练习用的长戟,也有个十一二斤,握起来自觉还算趁手。 但是坤乾钺跟长戟的手感有明显不同,上面两扇钺刃宽大厚重,开始抓握的时候位置需要稍稍靠近钺刃,而当挥舞起来后,又要把抓握位置随时往后调整,来控制劈杀的力道和角度。 教习道长给她们介绍了几种基本的使钺技法,有重兵器常见的劈、剁、钩、抹,也有钺特有的片、斫、削、撩。 妊婋看那道长在前面给她们演示,她也拿着钺有样学样地跟在后面挥起来,很快习惯了这钺自带的强大惯性,一招招威力渐涨。 杜婼和穆婛在一边激动地看着,此时那道长已转过身跟妊婋对起招来。 这边一记迎面劈,那头回以分心削,兵器碰撞“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竟打得有来有回。 这时,有两个人从正殿中走出来,前面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长者,身后跟着手架拂尘的千光照。 第21章 灵极真人这日闭关才出,刚在正殿的地母元君相前进了香,才要带千光照回静室交代事情,往南边回廊上走时,听到了外面空地上传来的声音,遂住了脚步,站在廊下往那边看去。 正见那边你来我往一阵好斗,在肃杀的秋阳下闪着银光。 钺气煌煌,精铁铮铮。 灵极真人看了半晌,感叹一句:“都道钺因制式特异,自妇好之后退为礼兵器,实则不过是男人使不出其中威力罢了。” 说完她想到吉金那件归还回来仍放在兵器库里,微微一偏头,问千光照:“原身如何不拿出来教学?” 千光照颔首:“原身贵重,是以只用了仿制的。” “兵器嘛,动乱时节都该拿出来见见血,整日收在库里多没劲。”灵极真人悠悠朝妊婋指了指,“将原身取来,给这位小后生试试手。” 作者有话说: ---------------------- 下一章就要开vip啦,本文大纲三百章整,预计字数一百万字,明天会更新三章,以后每天85点存稿箱定时更新一章,其余时间的更新都是修文捉虫,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7章 红炉点雪 妊婋在空地上跟那教习道长有来有回地练着,这钺在她手里挥舞起来愈发顺滑,丝毫不觉得累。 灵极真人站在廊下远远看了一会儿,直到千光照拎着红木匣回来,她二人才一同走下正殿外的台阶,往空地上来。 那教习道长见师娘和大师姊往这边走,很快收起招式,跟妊婋说:“观主来了。” 妊婋闻言也收了钺,往地上一杵,转过头来看。 灵极真人自她来到道观起就在闭关,今日是头回露面。 只见那长者穿了一身槿紫色宽袍大袖,脚下迈着健朗的四方步,一双明锐眼,两道慈悲眉,周身祥和气绕,恍若仙人下凡。 那教习道长先向师娘和师姊问了好,妊婋也忙行了个俗家礼:“老神仙好!” 旁边的杜婼和穆婛也都跟着施礼问好,灵极真人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就是路过瞧瞧,莫弄拘束了。” 灵极真人拿过那教习道长手里的镔铁坤乾钺,握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小花豹行啊,仿得还挺是那么回事呢,就是轻了些,韧性也不太够,来。”她侧身指了指千光照手里那个红木匣子,对妊婋说,“你再耍耍这个。” 千光照将匣子放在地上,打开时金光一闪,正是那把吉金坤乾钺。 妊婋见了有些迟疑,这钺她见过多次,还真没上手拿过,她挠挠头:“真的能耍吗?这么金贵的,耍坏了怎么办?” 灵极真人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这你要是能耍坏了,我后头库里那些破烂儿也都不用要了,全拿出来给你耍着玩儿吧。” 杜婼凑上来:“这可是吉金,结实着呢,俺听说能放千年不变样,你坏了它都不能坏。” “那……”妊婋想了想,“它不能把我耍坏了吧?” 千光照笑着把那柄吉金坤乾钺从匣中取了出来,递给妊婋:“那就要看看你们俩关系处得怎么样了。” 兵器会认人,这说法她从前在说书摊上听过,当时听着神乎其神,也觉得不过是戏说而已,但此刻妊婋看着面前这把坤乾钺,周身流光溢彩,好似正在呼吸。 她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来,触感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硬冷,反而有几分温润。 她单手执钺轻轻挥了一下,确实比镔铁那柄要重些,但耍起来也并不吃力。 掂完分量,众人往四周退了几步,看她将刚刚学到几个招式耍了几下,灵极真人却摇头:“不需这般小心翼翼,放手玩儿就是了。” 说完还让旁边那位教习女冠拿上自己的峨眉鑺,上前跟妊婋对了几招,见她渐渐上手了,才满意地点点头。 一套招式过下来总要一刻钟,开始时妊婋总是将钺杆握得紧紧的,时间一长不禁臂弯酸滞。 而对面道长却只是不停,她也不甘落后,遂开始频繁换招,两只手交替着趁空休息蓄力。 到后来,她发现这钺身构造,非常适合在换招间隙,以调整握姿来获取持续的劈杀力,因此越耍越来劲。 直到旁边传来灵极真人拍手的声音,她二人才收了招式走过来,见老神仙笑得眉眼弯弯:“确实有些天赋,使钺最是考验耐力,初起招时不显,越到后来才越见威力。” 妊婋也颇有感悟地点点头,想到方才耍这两柄钺的差别,说道:“这一柄虽然比前面那个重,但吉金的硬度似乎没有镔铁大呢。” “是了,对于一体铸造的重兵来说,并不是越硬越好,韧性同样很重要。”灵极真人伸手拿过一柄镔铁坤乾钺,让妊婋也拿了另一柄镔铁的,让她举起来格挡。 妊婋刚将钺身打横举到头顶,就见灵极真人突然抬钺劈来,两柄钺发出一声碰撞的巨响,震得妊婋往后退了两步,钺掉在地上,两手虎口麻酥酥地发疼。 这时千光照又把吉金那柄递给了她,灵极真人笑道:“再来。” 这一次两柄钺发出的碰撞声,较先时更加厚重悠扬。 妊婋握着那柄吉金坤乾钺,能感觉到灵极真人这一劈的力度,甚至比刚才还重些,可她手里的钺非但没有被震掉,而且震感只在她手上过了一下,便迅速向两边散去,没有给她带来过多冲击力。 她惊喜地放下坤乾钺,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好东西就是不一样啊!” 灵极真人也哈哈一笑,又抬手捏了捏她的胳膊,“你还是瘦些,这一冬多吃点,把身子骨养养厚,等开春若能将招式连续耍上两刻钟,这钺我送你。” 妊婋眼睛亮了:“果真?” 这时杜婼抱着一把宽刀也凑上来问:“我的这个呢?我的这个呢?” 方才杜婼和那教习道长对招时,杜婼和穆婛也拿旁边空闲的钺试了两下,都觉得不甚趁手,灵极真人便给她二人另挑了合适的,让千光照再去库里给杜婼拿了一把龙鳞破云刀,给穆婛的是一支青烟七棱镖。 灵极真人转头跟千光照相视一笑,说道:“都在来年开春,只要使得好,都归你们。” 妊婋三人也兴奋地看向彼此,异口同声说道:“好!” 一阵秋风卷着焦脆的黄褐落叶,从太平观的正殿外吹过。 随着燕北节气转换,风也变得一日厚似一日,从卷土飞叶,到挟冰伴雪。 那风又似乎有些不堪重负,总是低低呼啸而过,带着气咻咻的喘息。 从十月下旬起,燕北就下了几场小雪,只都十分短暂,阳光一出便不见了踪迹。 这日上午,妊婋等人照例在正殿外空地上练钺,忽有千光照身边一个小徒儿跑来跟妊婋说:“豹子寨来人了!师娘请你们去见见。” 等她们来到南院这边静室时,果然见到圣人屠正跟千光照对坐喝茶,连声笑着招呼她们进屋暖和暖和。 妊婋和杜婼还有穆婛,以及那几个同从豹子寨来的力妇,十来个人将这间不大的静室坐得满满的。 大家都脱去了厚厚的外罩衣,一人捧着一杯热茶,笑问豹子寨的近况。 圣人屠这日来,身上任务不少,一是受花豹子之托来给太平观送年礼,给灵极真人拜早年,问问她对那两把仿制的坤乾钺是否有改进提点之处,再就是跟太平观互通山下的情况,还要邀妊婋等人腊月里回寨过年。 山下这两个月还算平静,这个月初有一拨朝廷使臣来到幽州城,拉了几辆大车,似乎是带的朝中赏赐,城中和城外大营都欢庆了几日,这事太平观和豹子寨都知道了。 另外就是前几日,有一支兵马在护送完那支传召的朝中使臣后,从北边妫州迁了些民众过来,赶在初雪前进了城。 这些人进城后也没再出来,城外无主的田土上,秋收都是朝廷兵去的,那些迁民想是要在城内过了年,待开春才出城分到各自庄上,作为新的佃户。 幽州城内如今一直戒严,城中的消息她们都暂时不知,倒是花豹子上个月派去平州打探消息的人前两日回来了,说鸡毛贼首领带人逃回了平州。 而平州当时因照例派人往幽州送信,到了这边发现朝廷军已破了城,又忙快马赶回平州报信,那边城中留守的人,正是鸡毛贼首领的拜把子弟弟。 他听说了这个消息,当着所有人大哭一场,第二日自封为王,并派人联络营州的鸡毛贼,说开春之后,就要南下为义兄报仇。 谁知豪言才刚出口,原首领就带人逃回了平州城下,这下旧王对新王,场面变得万分尴尬。 新首领带人登上城头,见原首领从幽州逃难而来,胡子拉碴面目憔悴,和从前相比几乎判若两人,于是不肯承认这是他义兄本人,只称此人是朝廷军派来的细作。 双方在城门口相互喊了几句话后,新首领就亲自带人杀出了城,说对方若果然是他义兄,必能在三招之内胜他。 可那一行人连日风餐露宿,早已是筋疲力尽,如何能够抵敌,几乎是顷刻间被屠戮殆尽。 第22章 新首领带着那几人的头颅大摇大摆进了城,一路上大骂朝廷军冒充他义兄,城中鸡毛贼见之无不愤慨,纷纷举刀怒吼,誓要杀回幽州。 静室中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妊婋也拍手讥笑道:“好哇,这可真是兄友弟恭,男人义气!口上说的都是为兄弟两肋插刀,实际上干的则是插兄弟肋上两刀。” 大家在这里说笑了一回,千光照又起身请圣人屠前去与灵极真人相见,屋中其余人也皆各自散去。 待到晚间吃过了饭,圣人屠才来到客院一间间给她们送冬衣,俱是山寨里媎妹们入冬新裁的,又挨个问了问她们各自兵器学得如何了。 妊婋在屋中用小炉烧开一瓮雪,调了一盏最近新学的香汤饮,招待圣人屠。 圣人屠进来坐下后,笑着拿过她带的大包袱解开,里面露出毛绒绒的暖帽和围脖:“这是当家的输给你的两件东西,我可以作保,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的。” 妊婋接过来摸了摸:“真软乎,这是什么皮毛?” “雄狼皮。”圣人屠答道,“上月狩猎得的,才换了冬毛,做帽子围脖正好,你试试。” 燕北丛林里的狼群,都是由各年龄段的雌狼带幼崽和少量青年雄狼组成,只有完成配种任务后被族群抛弃的成年雄狼,才会在山中落单,成为寨子过冬皮毛的主要来源。 猎这样的雄狼,不会遭到狼群的报复,而狼群抛出这样的雄狼供人猎取皮毛,也是为了避免族群中的重要成员被人围猎,这算是人与狼群达成的一点小小默契。 妊婋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果然暖和极了,又戴上狼毛围脖,好似个山野猎人。 圣人屠见她戴着合适,又拿出一双冬靴,笑道:“这是我输给你的,里面也加了狼绒,穿穿看。” 妊婋又踢掉布鞋换上那双冬靴,踩在地上柔软又厚实,她走了两圈:“真舒服,我从来没穿过这么舒服的鞋子,今天晚上我要穿着它睡觉!” 圣人屠仰头大笑,又取出这次年礼人人都有的冬装:“喜欢就好,明日你就穿上这一身到外面去耍钺,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妊婋细细看了那衣服裤子,之前她刚去山寨的时候,圣人屠就说为庆贺她们得了新名字,送了大家每人一套新裁的秋装,这回又是送年礼冬装。 这短短几个月,比她过去十来年里穿过的新衣服加起来还要多。 她十分爱惜地摸着那几件新衣服,鼻头有些酸胀,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笑道:“也是过上年节穿新衣的好日子了。” 圣人屠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也笑:“旁的富贵咱不敢说,但就吃的穿的,往后管够!” 第18章 烧灯续昼 山中冬日难得悠闲,圣人屠在太平观住了整整七日,清早也跟着道士们上早课,听灵极真人讲经论道,结束后去看妊婋等人在殿外练功。 午后再去千光照那里喝茶对弈闲谈,有时候也能碰上妊婋拿着书在这边请教。 这些时日妊婋学问见长,从道观藏经阁里借了不少书,晚间又在屋里点灯练字到深夜,颇为刻苦。 这日午后,见妊婋又靠在庭中廊下看书,圣人屠打趣她:“这样用功,来日是要学戏文上女扮男装去考状元么?” 妊婋皱皱眉,正色说道:“要扮成男人才能体面过活的世道,合该砸烂,怎倒去给它添砖加瓦?戏文里唱‘巾帼不让须眉’,好像女人比男的厉害是件多稀奇的事,古往今来女人纵有天大的成就,于他们眼中也只是将将能与男人齐平的特例,却未见以此光明正大许女人读书做官,反而枷锁步步加重,好似生怕特例越来越多,依我看,女人去迎合男人定下的规矩,其实是削足适履,走不远矣。” 圣人屠点头叹道:“这样规矩下的世道,总是二三百年自己就烂成一片,可知亦非正道坦途。” 二三百年朝代更迭,妊婋近日也从史书中读到了,她曾去请教过千光照,为什么后人总是无法从过去吸取到教训,以至于每个朝代走到灭亡时总是相似的光景,每隔几百年就要重蹈覆辙一次。 千光照说,这是皇权帝制必定伴随的兴衰往复,目前还没有人能够打破这个规律。 妊婋听完闷头想了许久,也没明白为何会有这样必定走向衰亡的规律,她只是懵懂感觉,这样的皇权帝制,似乎很有问题。 圣人屠和她在这边浅聊了几句,二人也没讨论出什么头绪,遂将此话暂且搁置,圣人屠只说不打扰她看书,起身往南院去找千光照下棋。 又过两日,圣人屠念着寨中临到年下还有许多琐事,不好在观中久留,于是拜别了灵极真人,带上她对锻造坤乾钺的改进建议,还有千光照给花豹子备下的回礼,与一行人在太平观后门同众人挥手道别。 临走前她还不忘跟妊婋再三强调:“记得腊月廿八回寨过年,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妊婋笑道:“我记着了,到时候一定回去。” 圣人屠走后第二天起,燕北连下了三日大雪,北风日夜不断地吹着,把原先还有些深浅陆离的逶迤群山,吹成了茫茫一片素白。 这日一早,妊婋爬起来掀开窗帘,登时一片雪光耀目,看来昨晚又是下了整夜的雪。 她和往常一样,迅速穿好衣靴,戴上狼毛暖帽和围脖,来到院里练早功。 因连日下雪,观里停了早课,开斋时间也往后推了半个时辰,让大家可以多睡一会儿,所以此刻观中各院里都是静悄悄的。 妊婋没有拿坤乾钺,因为院子里还有杜婼和穆婛等人的屋子窗户对着,练起钺来动静太大,所以她只是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桩,然后开始打拳。 等妊婋练完一整套拳,才见杜婼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肩头扛着她那把龙鳞破云刀,看到妊婋在院里,她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哟,这么用功呐?” 话音刚落穆婛也跑出来了,用指尖甩着自己的绳镖,整个人精神抖擞:“真凉快呀!” 杜婼回头,发现穆婛把绳镖的镖头换成了那柄青烟七棱镖,凑过来看了看:“呀,换镖头了?” 妊婋闻言也收了拳,走到廊下来看,果然见穆婛手上拿着一捆崭新的麻绳,坠着一个亮闪闪的镖头。 穆婛从前在幽州城里时就会使软绳钩子,经常跟妊婋潜入府衙后厨,趴在房梁上偷烧鸡肥鹅,基本上百发百中,准头极佳。 千光照看出了她的才能,这些日子亲自教她练起绳镖,只是镖头到底锋利,为免误伤自身,一直用软果代替,直到昨日见她进步飞快,才换了镖头。 杜婼戴了个厚毛线手套,捏着那七棱镖啧声说道:“好锋利呀,这玩意儿属实是不好练,先前你拿小软果都给自己造满头包,俺真怕你换上铁镖一不留神再把自个儿送走喽。” 穆婛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冬装:“我也怕,所以今天把最厚的衣服都穿上了!” 妊婋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果然全身裹得严实,头上也戴了一顶暖帽,只是脸颊上没有挡头。 于是她把自己戴的狼毛围脖摘下来,给穆婛在脖子脸颊上缠了两圈,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妊婋隔着围脖拍拍她的脸,笑道:“好了,这回万无一失了。” 给穆婛戴完围脖,妊婋便和杜婼一块儿坐在廊下看她练绳镖,杜婼抱着刀笑道:“你别说,这小围脖一戴,跟绳镖也算是搭配上了,软兵最擅偷袭,她这打扮就也挺鬼鬼祟祟的。” 妊婋荡着腿哈哈笑道:“你再说大声些,一会儿鬼鬼祟祟的绳镖就舞到你脸上来了。” 杜婼连忙往后蹭了蹭,见穆婛离她们还远,这才放下心来。 她两个说说笑笑地看穆婛在庭院里耍那绳镖,不时有枯枝上的积雪被打落下来,二人便一起拍掌叫好。 不多时,冬日暖阳透出云层,洒进院子里,恰巧外面响起了悠扬的钟声,晨间开斋了。 她们三个收了东西,跟其余几位一同从豹子寨来的媎妹们往斋院走去吃早饭,观中各处人声渐起,一扫清早的寒寂。 妊婋等人吃过饭,往外走时,见千光照从回廊处转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信筒,与她们迎面相遇。 看方向她这是才从灵极真人处出来,手里拿的那信筒似乎是信鸮用的,只不知是才收到,还是要送出的。 千光照见妊婋看着她手里的信筒,也不遮掩,拿起来说道:“从京城外送来的信,清早才到,新的幽州刺史人选已定,只等过完了年,就走马上任。” “新刺史是谁?”妊婋问了一句。 虽然她对朝廷要员其实并没有什么了解,这位新刺史即便说了名姓,她也不会知道,但这毕竟关系到燕北开春后的局势,她想知道的是,这位新刺史跟眼下正在幽州城里的那位平叛主帅,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这也是千光照所关心的,所以才一早拿了信去请教灵极真人,此刻见妊婋问了,她笑道:“这却说来话长,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往我院里吃茶聊聊。” 第23章 杜婼等人对官场的事没太大兴趣,跟千光照问过好后,都结伴往大殿方向练功去了,只有妊婋一人随千光照来到了南院的静室里。 千光照准备给这信的主人回上一封,于是妊婋便在旁边静静磨墨,看着她凝神构思回信内容。 直到千光照在一张花笺上挥洒完笔墨,端起茶盏时,才将京城的事,向妊婋娓娓道来。 千光照先提起了眼下幽州城里的平叛主帅,如今已被朝廷擢升为从一品镇北将军。 这位镇北将军是已故太后的侄男,与皇帝算是一同长大的表兄弟。 但皇帝有意打压外戚,自从太后崩逝之后,他就开始对这位战功赫赫的表弟多有冷落,直到今年朝中将帅凋零,几乎无人可用,这才不得已请出了这位昔日大将征讨燕北逆贼。 因为这些微妙关系,皇帝也担心镇北将军在燕北一手遮天,于是派了心腹大太监的义子出任幽州刺史,作为幽州实际的最高长官,亦有监视镇北将军之意。 妊婋听完颔首沉吟,她料到新刺史必然不会跟那主帅为一党,却没有想到这两位都跟皇宫里关系密切。 片刻后,她冷笑了一下:“人还没出京城,战火味儿就已经飘到山里来了。” 千光照低头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年后开春事多,咱们山里虽偏,也难免受些波及,这些事还需劳你传达给花豹子,好叫她早做打算。” 眼下山寨里人多,存粮只够吃到开春,年后各方蓄势待发,她们还得趁乱下山打粮,山下情况确实得提前摸清楚,随时与太平观互通有无。 想到粮食的问题,妊婋问:“观里的存粮够吃吗?” 千光照点点头:“我们这里人少,斋院粮仓总会存个三年的量,就是偶尔来人住些日子,也至少能吃个两年,再说后园子里还有一片菜地,不时打个旬猎,尚算充裕。” 太平观里斋食只戒五荤三厌,平常也会在山里打些野物,旬猎是指每月上中下三旬里的第三天外出打猎。 妊婋刚来时还以为这观里不能吃肉,有一天跟穆婛偷偷跑出去打野食解馋,那天正好是中旬猎日,她二人刚一出门就碰上了巡山归来的千渊海,一边肩上扛着长竹扁,两头挂满了山鸡野兔,另一只手还拎了一篓肥鱼,妊婋这才知道原来太平观道士们不是吃素的。 而豹子寨虽然也有菜园,也不时进山打猎,但秋天里猛然增加了大几百号人,分到每个人头上,就没有太平观这样充裕了。 妊婋想着打粮的事,又跟千光照问了问周边近日情况,直到一炉香燃尽,她才告辞了千光照离开这间静室。 又过了半月大雪纷飞的日子,转眼就到腊月廿八,妊婋等人这日收好东西,在太平观后门挥别了千光照,启程往北,回豹子寨过年。 这日没有下雪,穹顶透蓝,石崖路上积雪不深,在日光下闪着细碎金光。 众人鼻腔里充斥着清冷的寒气,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咯吱咯吱”踩雪声,呼着白气在山间走着,好似一个个包裹严密的长条热粽子。 到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踏着晚霞来到了豹子寨门前。 圣人屠和厉媗正带了许多人在寨子口迎接她们。 妊婋等人跟她们打了招呼,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走进寨中,恰逢主路上也有一队人走过。 是五六个寨中力妇,押着中间绑起来的三个山匪模样男人,正往花豹子主院方向走去。 妊婋很快收起了笑容,大过年的看见男人,就秽气。 第19章 明烛天南 妊婋等那群人走过,转头问圣人屠:“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有男的在这里?” 圣人屠带她们往西院走着,说道:“是原先南岗山寨的人。” 她一路上把这几日的事,简要地跟妊婋等人说了一遍,原来南岗山寨因妊婋之前引去祸水,被鸡毛贼打散后,寨主带残部进入西南山脉,在涿州边缘的一处庄子上落了脚。 那寨主带人占庄子时,并不知幽州已被朝廷军攻下了,他只觉得跟鸡毛贼这一仗干得窝囊,又想起自家和横风岭山寨交情匪浅,于是在休整了一段时间后,他派人来横风岭送年礼,想要得些助力东山再起,或者两边联手,好让他从鸡毛贼那里找回些颜面。 那三人奉命来到横风岭,发现这边山寨已然换了日月,通不是他们熟知的模样了。 到了寨子口还没弄清楚是什么状况,他们就被一群力妇扣在地上,啃了一嘴的雪泥。 三五个管家娘子和力妇将人绑进柴房关了两日,今天圣人屠到柴房里细细问了前因后果,回给花豹子,二人商议到傍晚,花豹子才让人带他们过去,她要亲自问话。 妊婋听完这三个男匪的来历,抬脚跨进西院正屋的门槛,把身上背的包袱往堂屋大桌上一放,又将包了布的坤乾钺轻轻靠在一边,问:“我能去瞧瞧吗?” 圣人屠笑道:“原想着你们今日赶路辛苦,就先在西院摆了饭,等当家的忙完再过来看你们,我此刻正要往东院去的,若你不觉着累,那就随我一道去罢。” 妊婋又问其她人有没有想要一起的,但大家都说要先歇歇脚,于是只有妊婋跟圣人屠和厉媗一起,出西院往花豹子这边走来。 迈进东院大门的时候,雪轻轻地下起来了,那三个男人被绑在堂屋外的空地上,冻得直哆嗦。 四个力妇坐在院子四角廊下远远看着,每人怀里都抱个手炉,脚边拢了碳盆,其中有一个还在嗑瓜子,吐进火盆里的瓜子皮,噼噼啪啪地响着,散发出一股糊香。 圣人屠笑着跟那四人打了个招呼,问她们廊下冷不冷,妊婋瞥了一眼院当中那几个人,衣服挺厚,但都不大合身,似乎是从旁人身上扒下来的。 她过去常穿人家的旧衣服,对这情形简直是太熟悉了,其中有个人,衣领肥大,面料贵重,看着像是哪个胖财主的袍子。 那四个力妇见圣人屠问,只是嘻嘻哈哈地说:“一点儿也不冷,你们进去吧,一会儿当家的有吩咐,我们再把这几个押进去。” 圣人屠没多说什么,也没往院当中打量,笑吟吟地抬手请妊婋和厉媗一起进堂屋,三人一起来到了后院里。 花豹子正在后屋听一个管家娘子给她算寨中存粮,她神色凝重,一只手摩挲着下巴,眼珠来回转动。 寨中先时存粮的确不少,但开铁矿打兵器都是累人的活,这一秋的粮食消耗比她们事先预计的要快些,照目前的速度,恐怕撑不到开春。 正在思量间,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花豹子抬头见是妊婋来了,愁容顿扫:“回来了?快进来坐!” 说完她起身走过来搂住妊婋的肩膀,连声问她们这一路走来积雪厚不厚,又问太平观里仙长们好不好。 待大家都坐下,妊婋先将千光照收到的那封京城来信跟花豹子说了一遍。 新刺史启程赴任的日子是大年初二,这次事态紧急,路上八成不会摆太大的排场,估计有半个月时间就能到幽州。 届时幽州有重兵驻守,刺史来的一路上,势必也会增加关卡,年后下山打粮风险很大。 花豹子没料到朝廷这样快派遣新刺史上任,她还以为幽州只由平叛主帅暂时代管,直到收复了平营二州,才会有朝廷派的人来。 此刻听完这个消息,她不禁眉头紧锁。 妊婋明白她在愁什么,遂端着茶盏朝外头努了努嘴,笑道:“眼下不是有现成送上门的粮食在外头?” 这话一出,倒提醒了花豹子,跟管家娘子说了这会儿话,她早把晾在院里的三个冰棍忘了个干干净净。 南岗山寨也算是横风岭老寨主遗留下来的一个附带问题,原先两边老寨主曾经拜过把子,虽然到下一任寨主后关系没那么亲密了,但因之前还有个老夫人在,那边也总不时派人来请安问好。 如今花豹子除了山寨旧人,南岗山寨也因鸡毛贼之祸避走西南,两边就此断联了将近半年,她常日事多,也把这件隐患抛到了脑后,直到对方找上门来。 据圣人屠问出的话来看,那边山寨残部剩了二三百男人,夺了个占地不小的庄子,这次送的年礼也都是庄子上搜刮来的东西。 花豹子这才细细看了看放在厅里地上那些年礼,旋即笑道:“这样的庄子,必得有个粮仓吧?” 说完就要抬脚出去问话,却被妊婋拦住:“若那边果然有粮仓,咱们何时去取?” 花豹子立刻说:“过完年就去!” 妊婋却摇摇头:“那边庄子来这里两日脚程,假设老夫人尚在,见了这三人来请安送年礼,会怎样做?” 花豹子微微蹙眉:“她自然是当即派人去回年礼。” 这时圣人屠接话道:“所以若等过完了年,那边都还没见回礼,也没见有人回来,恐怕就会有所警觉。” 一直在旁边听她们说话的厉媗叉起腰来,声音豪迈:“莫等年后了,夜长梦多,不如明日就去!” 第24章 花豹子听了有些迟疑:“明早出发,两日脚程,到了庄子上,那可就是大年三十除夕夜了。” 妊婋笑道:“那不是正好么,就要在他们吃酒赌钱耍乐时出现,省时省力,事半功倍。” 圣人屠看了花豹子一眼,知道她在迟疑什么,这阵子寨里为过年,筹备了不少活动,每个院里都早早挂上了大红灯笼。 因新来寨中的许多人都是第一年离家在外,花豹子也是头回摆脱老夫人,真正在山寨里做主,她想给大家和自己一个热闹快活的大年夜。 妊婋对于过年倒是没什么执念,往年这个时节她只顾着考虑怎么样不受冻挨饿,过年期间幽州城里的种种祭祀庆典在她看来,都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哪怕身处其中也有种疏离感。 妊婋想了想,说:“要不我跟厉媗带些人去,你们照常过年。” “那怎么行?”花豹子眉毛一竖,“人不齐全,也叫我担心,这年还不如不过。” 花豹子虽有迟疑,也知道这个时间机会难得,要真等年后,新刺史离京派斥候往北探道,又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厅里一时沉默下来,片刻后,花豹子终于下了决心,看向众人:“随我出去问问那三人,若果然有粮仓,今晚点人,明日一早就出发,为长远计,总不能为了过个年,叫大家开春挨饿。等拉来粮食,咱们想什么时候过年就什么时候过年。” 说完众人一起走出堂屋,外面天已黑了,那四个力妇还在廊下烤火唠嗑,院中跪着的三个人面前也加了个炭盆,以免他们等不到花豹子问话就冻死了。 燕北的寒冬雪地里,纵有炭盆也不好过,那三个人到此刻已几乎支撑不住,见到面前有人来,都差点没能抬起头。 花豹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声音冷峻:“我要往你们庄子里去,拜会一下你们当家的,哪个能带路?” 三人一起颤颤巍巍地说:“我们……都可以带路……” “我只要一个就够了。”花豹子语气平静,“哪个乖觉,我便带哪个。” 这时有人拎了一锅肉汤来,花豹子悠悠盛了一碗,端在手里俯下身看向他们:“你们有谁知道那边庄子上存粮情况如何?” 三人里只有衣服最光鲜的那人跟随寨主去过粮仓,忙爬了两步上前,将庄子粮仓的储备量和粮食种类说了一遍。 花豹子听完满意点头:“行,那就带你吧。” 她把那碗没有肉的肉汤递给了他,看他大口喝完,才吩咐道:“把他还绑回柴房里。” 另外那两个没喝上肉汤的,被廊下两个力妇拖了出去,其余两个力妇则走上来架着留下的这个,也离开了院子。 当日晚上,花豹子叫来了山寨所有的管家娘子和主事力妇,将打粮一事跟她们说了,又解释了机会难得,过年诸事回来再补。 大家听完缘由都没有反对,只是就前去的人数和路线情况讨论了半晌,又让人去各院问大家的意愿,最终确定了两百人明日一早出发。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妊婋就穿戴齐整,背着坤乾钺走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厉媗、杜婼和穆婛也都陆续出来了,大家吃了些东西,来到花豹子这边汇合。 辰时初刻,日头升起,花豹子领头带众人走出了山寨,踏着昨夜的残雪向南进发。 昨天喝了肉汤的男匪,腿在雪地里跪废了,这日被绑在马上,昏昏沉沉,每隔二三里地就被抽醒一次确认路线。 第一天没有下雪,路上还算顺利,晚间众人寻了个空旷山洞,大家伙儿挤在一起取暖歇宿一宵,天亮后继续出发。 第二天日落后不久,她们果然来到南边山下一处宽阔庄院,屋外张灯结彩,屋内人声鼎沸,似乎正在庆贺新年。 里面吃完饭后,开始划拳吃酒,又有人张罗要出去放炮,刚有几人醉醺醺走出屋子,忽然从房梁上掉下来一个什么东西,险些砸到他们,重重一声落在地上。 那几人凑上前一看,竟是日前被寨主派去送年礼的管事,浑身是伤,已没了气息。 那些人一见酒都醒了,忙大喊屋内人出来看,很快又有几人走出屋来,见到也是一惊,更多的人循声出来,门口渐渐混乱起来。 又过一会儿,寨主也出来了,见到躺在地上的主事,登时大怒:“这是谁干……”话未说完,众人忽见他身前寒光一闪,颈间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轰然向前扑倒。 蹲在房顶上的穆婛收回绳镖,得意地朝身旁的杜婼挑一挑眉,杜婼惊喜地称赞道:“姐们行啊!” 房顶下面已然乱了套,有去抬寨主的,有转头到旁边抄家伙的,也有回身朝屋里跑的。 混乱之际,有一人从上面跳下来,众人定睛看去,来人身量高大,厚毛围脖遮着半张脸,手持一把金灿灿的长兵器,说不上来是斧子还是什么东西。 他们不太记得有这样一位仇家。 也没等再看清些,就见那人挥起长斧,向他们劈杀而来。 紧接着又听院外脚步声起,更多人持刀冲进院中,不由分说地开始砍杀。 那群男匪基本都有酒了,醉眼朦胧,歪歪斜斜,杀起来几乎没什么难度,屋里还有人早已经喝得趴在桌子底下,在睡梦中被一刀送走。 到月上枝头的时候,整个庄院杀声渐止,大家人手一只火把,开始盘点庄院上的粮食财物。 火把映亮了庄院上方的夜空,远远看去一片通明,除夕夜里,看似只是寻常秉烛守岁。 众人在各处把东西清点了一遍,又分了运送批次,忙活了一整夜,妊婋走出粮仓,看到东方泛白,天边很快出现丝丝缕缕的艳红霞光。 这时花豹子和圣人屠也正好从粮仓里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三人相视一笑:“大年初一,新年第一场大丰收!”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豹子寨轮流替换了五拨人,才将整座庄院所有粮仓全部搬空,到正月初七终于忙完,大家热热闹闹补过了一个新年。 正月初十,新任幽州刺史在赴任途中忽闻斥候来报:“涿州城外一处庄院遭山匪洗劫,有出逃庄客到府衙告官了。” 第20章 事隐孤庄 涿州城外,残雪斑驳。 冬日里辰时二刻开城门,排着队的商贩走卒,一个个缩脖端肩,哈着白气往城里走去。 去年秋天因幽州出事,涿州也戒严过两个月,好在入冬前被朝廷军平息,也没见有鸡毛贼流窜到南边来,涿州民众才松了一口气。 谁知过完了年,竟传出山匪劫掠之事,又让人们紧张起来。 虽然这些年城外山匪常有,但都只是劫些山路上的客商,大举下山抢占庄院还是颇为罕见的。 一个卖山货的跟旁边卖麻布的边走边搭起话来。 “你哪的?” “老槐村的。” “呀,那可离春田庄不远,听说那庄上最近遭了事,你们沾上了吗?” “最近?”那人压低声音,“年前就遭劫啦,我们哪敢吭声,大年下的,谁想惹事。” “不是说有庄客受了伤,往你们老槐村猫起来了,养好伤这两日进城告状来了。” 那人听了连连摆手:“不知道,不知道。” 那两个人说了几句话,过完城门口侍卫的查验,一前一后进了城,紧跟着是一个卖皮货的,高高个子,戴着灰色长毛围脖,头上也是同色厚暖帽,脚下穿的乌油靴,一副猎户打扮。 侍卫拿刀翻了翻这人带的货,几张寻常皮料,没什么特别的,遂挥挥手:“下一个。” 妊婋将查验完的皮料往肩上一扛,默不作声地往城里走去。 涿州城的布局跟幽州城差不多,府衙也在中轴线上,她站在主路往府衙方向望了一眼,那边街道上一片静悄悄的,她没有再往前走,而是转道朝东市方向去了。 妊婋不慌不忙地转了几家收皮料的铺子,出完货后到集市口买了张饼,边走边吃地转到旁边的巷子口。 这里正有一个卖浆摊儿,四周围着遮风挡雪的油布,人不少,卖浆的大姐热火朝天地忙活着,口里还不忘揽客:“新鲜浆子!清早现熬的,稠的稀的都有,香着哩!” 妊婋吸吸鼻子,闻着比厉媗做的香,她三两下把饼塞进嘴里,摸出一个钱买了碗甜浆,坐下来慢慢喝着。 摊子上人来人往,嘈杂纷乱,有自家提壶买了带走的,也有结伴坐在摊子上喝的,不少都是城外来的。 妊婋坐了一会儿,甜浆喝了大半碗,终于听到有人说起那件事。 “城外春田庄,可怜哦,三百多口人,就逃出十来个,其余的全叫山匪杀啦。” “去年咱这儿封城戒严,我乡下亲戚还说城里不能呆了,叫我去投奔,我可不去,外头更乱!” “要我说,人各有命,该着你了,在哪儿都走不脱,那春田庄的康员外也是不积德,临了才有这一遭,这叫现世报!” “你这话说的,康员外活该,难道就得拉上那些庄客垫命?还不都是山匪不做人!” 第25章 听了好一会儿,妊婋才弄明白这春田庄和康员外的事。 涿州城外田土不算多,大部分是官产,还有一部分是祖上家业传下来的老庄子,只有极少数地主是近几十年里白手起家攒出来的。 这春田庄的庄主康员外,便是涿州城外最大的白身地主,发家至今不过三十年光景。 这康员外年轻时,成日跟在涿州城里几个浪荡富家男身边,做帮闲掮客,将那起败家破业的男子哄进赌坊作乐。 许多家道中落后挥霍祖上庄田的败家男,因欠赌债将家中良田折给了康员外,其中多半数被他孝敬给了涿州府衙长官,剩下的揣进自己腰包,挣下了好大一份家业。 几年后康员外出城到自家的春田庄上,做起了土皇帝,他庄上的两百多个佃户,便是他的子民。 只是这位土皇帝年纪越大,人越吝啬,在庄里修了许多粮仓钱库,几乎塞得满溢,却还要克扣佃户工钱。 春田庄出事那天,正有几个男佃户因庄上年赏迟迟不下,遂聚了一帮乡勇去找康员外要钱,众人在庄子里争吵半晌,很快跟康员外家的护院打成一团。 从山里逃出来的那伙男匪正好山穷水尽路过此地,便趁乱占了庄子,庄上人几乎全数被屠,只有十来个在外围助阵的侥幸脱逃。 那些人本就是去闹事的,见了山匪来也不敢报官,还当是鸡毛贼杀过来了,是以只顾逃命躲藏。 春田庄平常都有康员外自家护院巡逻,所以巡检司也不大往这边来,加上临近年尾连日下雪,衙役都有些惫懒,城外出了件这样大的事,涿州府衙竟丝毫不知。 直到过完了年,闹事的见并无鸡毛贼杀来,又听人说城里张贴了官军收复幽州城的大报,鸡毛贼已经被赶到北边去了。 他们这才知道占山寨的不过是流窜匪寇,于是相约一起进城告官,为被杀的弟兄们讨回公道,顺便得些剿匪赏钱。 谁成想府衙怀疑他们是贼喊捉贼,竟将他们投进了大牢。 涿州府衙对于春田庄这件事,态度有些暧昧,妊婋听到这里,想这大约是因为康员外跟府衙官吏多有首尾,怕闹大了扯出从前的事来,所以要尽快息事宁人。 眼下巡检司已经出城去核查春田庄的情况了,那些告官的都还在狱中,想来八成会被当做替死鬼,这桩事最终可能会被断定为佃户闹事之类的,毕竟辖区内自鸡毛贼后出现匪乱,在刺史来看恐怕影响仕途。 妊婋喝完最后一口甜浆,把碗放在桌上,掐指算了算日子,新的幽州刺史估摸着也快到涿州了。 虽然幽州刺史和涿州刺史名义上是平级,但这新任幽州刺史可是皇帝心腹大太监的义子,也算是御前红人,来燕北不过是为了增添履历,这一路大约也有为皇帝探查燕北各地政事得失的任务在身,所以各地州府必会小心接待。 妊婋不知道那位涿州刺史有没有能力在幽州刺史到来时,降低春田庄事件对自身政绩的影响,但最起码在这个节骨眼上,涿州巡检司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张旗鼓的追查,那她们还能有时间把山路沿途的痕迹,再抹平一些。 想完这些,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卖浆的大姐也准备收摊了,正在那里摞碗。 这时有几个乞丐男小子连跑带闹地路过,险些撞翻她摆在路边的碗架,那大姐叉腰便骂:“贼虫小屪子!没头没脑地乱撞,浑身上下只沟子里长了眼等着卖呢?滚远些!少来讨打!” 妊婋听完不禁抿了抿嘴,把喝完的浆碗递了过去,那大姐马上换了笑颜:“咱家甜浆好喝吧?往后常来啊!” 妊婋笑着点点头,告别大姐转身离开甜浆摊。 她算是看出来了,卖浆的都挺会骂人。 这可能是行当上的配套技艺吧。 妊婋走出胡同,又到府衙四周转了两圈,确认了一些猜想,然后才悠悠出了涿州城。 赶了两日山路,到晚间,月朗星稀,山坡上雪光明亮,妊婋大步走进豹子寨。 正有两个管家娘子候在这里,笑着迎上来:“可算回来了!当家的才还念叨来着,快往东院里暖和暖和!” 花豹子听说她回来了,也忙从后厅往外迎,妊婋刚进院门时,抬眼正见她和圣人屠跨出堂屋门槛,后面跟着厉媗、杜婼和穆婛等人。 大家在廊下厮见毕,一起往屋里走去,待众人在后厅坐下喝茶,妊婋才把自己在涿州城的所见所闻,给她们细细讲了一回。 听完庄院前事,大家先是沉默了片刻,这时穆婛幽幽说道:“咱们岂不是也成那些人口里一伙的山匪了……” 厉媗看了一眼妊婋,理直气壮地说道:“男匪屠了春田庄,我们杀了男匪,我们是侠义之士,至于粮食财物……我们大过年的翻山越岭伸张正义,收缴点不义之财怎么了。” 杜婼竖起大拇指:“这话没毛病!” 圣人屠端着香汤盏含笑说道:“就算涿州巡检司到春田庄看到了那些尸体,八成也会把这桩事往庄客内斗里判,我们这几天把运粮的山路痕迹再趁下雪掩盖掩盖,春田庄消失的财物,府衙大约会揪着那些告官的去拷问,坐实他们贼喊捉贼。” “过路的新任幽州刺史,恐怕没有那么好糊弄。”妊婋沉吟道,“过两日我再往涿州去一趟,看看这人是个什么路数。” 厉媗从城里出来也有些日子了,刚刚听妊婋提起涿州城东市里的热闹,兴奋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妊婋笑道:“我看行,涿州城里有个大姐做的甜浆特别好喝,你可以去跟她交流一下做浆和骂人的经验。” 杜婼也来劲了,她还没进过城,跟着说:“我也想去!” 大家在这边后厅里说笑着商量了一阵,决定两日后再由妊婋和厉媗、杜婼三人带些皮料去涿州打探消息。 接下来的两天里,妊婋也没闲着,趁雪停,她就在院里练钺,中间休息时,也跟厉媗问了问豹子寨众人如今兵器学得如何了。 厉媗这两个月把自己从太平观学来的那点东西都教出去了,后上山的人们也多是肯学的,都明白即便是暂时躲在山里,也总要有点防身的本事,是以闲时常常自发练些刀剑拳脚。 山寨里的铁器工坊这段时间加紧锻造,也给所有人都配上了最基础的长刀。 妊婋听她说完往远处白雪覆盖的山尖上望了一眼:“山下不来打扰我们最好,但总要做些准备以防万一。” “是啊。”厉媗双手抱胸往后面柱子上一靠,“还得是自家有本事,拳头长在自己身上,来啥都不怵。” 雪花在她二人说话时轻盈地飞舞起来,这一场雪时停时起,竟落了两日。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幽州和南边的涿州都被这场雪薄薄披了层银毯,妊婋踩着雪再次来到涿州城门外。 她望着城门方向停了下来,身后的厉媗和杜婼也站住了脚,三人看着前方敲锣打鼓的车队。 新任幽州刺史抵达涿州了。 第21章 昏鸦争噪 冬日午时阳光热烈,照得雪地里还有些暖意,妊婋三人站在城外一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那支官车队伍。 本来她们应该一早进城的,但清早山上落了一场急雪,三人在山洞里等了快两个时辰,雪停后才下山。 也是巧事,刚来到城门口,就碰上了幽州新刺史的车队。 涿州城门外此刻还有些准备进城的民众,被一群守城侍卫拦在大路两边避让,有人按捺不住好奇,伸个脖子在那张望,被侍卫领队申饬了两句。 官车队伍近了。 锣鼓齐鸣,好大阵仗。 前面一队开路衙役,中间是锣鼓队和仪仗队,后面一辆红顶官车,再后面跟着一乘红顶官轿,末尾三辆绿顶吏臣车辆和一队骑兵侍卫。 杜婼手搭凉棚,好奇地问:“为啥中间还有个轿子?” 厉媗从前在幽州城里多次见过刺史出行的车轿仪仗,对于这个级别的规格还是挺眼熟的,于是答道:“前面车里是幽州刺史,后面坐轿子的应该是涿州刺史。” “涿州刺史?咋跑城外去了?” 妊婋觑起眼睛:“南边有个接官亭,这应该是涿州刺史知道他今天到,提前带人出城去迎的。” “噢,拍马屁啊。”杜婼撇撇嘴。 通常平级官员赴任过路,当地府衙是没必要这样热情的,这位新任幽州刺史身份特殊,杜婼也听妊婋说了,对于这种汲汲营营的官场做派,她是既新奇,又鄙夷。 三人看着那车队大张旗鼓地进了城,又过了一会儿,大抵是已进府衙了,城门口的侍卫才开始陆续放人进城。 妊婋见那边排起队,于是跟厉媗和杜婼也往山坡下走,在城门口查验完皮货,径直朝东市而来。 还和妊婋上回来一样,三人走了几家铺子将皮货出了,用赚来的钱换了些山寨里缺的物件,背着东西又逛到了那个卖浆摊上。 甜浆和粥都是上午卖的,午后摊子上换了热辣茶,是用干枣和干姜辛草熬的甜汤茶。 第26章 在集市附近奔波的人们,午后都会来这里花上一个钱,整碗下肚,从头暖到脚,比羊汤价廉实惠,是以颇受欢迎,才下过雪的灰蒙蒙天里,竟比妊婋上次来时还热闹。 卖浆的大姐还记得妊婋,忙中抬眼见她带了两个朋友来,熟络地笑着招呼道:“来啦老妹儿?坐!” 她们要了三碗热辣茶,在油布棚里角落位置坐了下来,氤氲的热气在三人当中弥漫开来。 厉媗端起碗抿了一口,咂咂嘴:“味儿行啊,比我熬的好喝,一会儿我去跟人学学咋弄的,等回去了给大家整一锅尝尝。” 杜婼是头一次喝,咕咚咕咚干了半碗,感叹:“辣辣的真舒服!还是城里人会研究啊!” 妊婋端着碗没说话,一边小口喝着,一边拿眼在人群中巡睃,她的目光透过热气,看到了一个来买茶的人。 她放下茶碗用手肘捅了捅厉媗,厉媗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发现此刻在摊上买茶的,居然是幽州府衙跑了的那个买办。 那买办叫蒯三姐,是个寡妇,原先她男人是承办衙役茶点采买的,她男人死后,她顶了这缺接着做买办。 厉媗一见蒯三姐,当即想起自己没要回来的那吊钱,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走过去往蒯三姐肩头一搭:“三姐,这一向少见!” 蒯三姐才打了壶热辣茶准备带走,转头见到厉媗不禁一愣:“二娘!你居然还活……” 话说一半看见厉媗皱眉,她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瞅我这话说的!二娘莫恼……” 厉媗没答言,只揽着她的肩膀半推半拎地给她拽到了妊婋和杜婼坐着的这张角落小桌上。 蒯三姐坐下来瞅了瞅她们,她也认得妊婋,只没见过杜婼,看她们是结伴来的,自己就一个人在这里,蒯三姐低声下气地说道:“你们真是命大!从幽州城里逃出来了,可喜可贺……” “少废话。”厉媗打断她的话,“还钱!” 蒯三姐自知理亏,低头从腰间摸出一小块银递给厉媗:“这块不到一两,约莫八分,一吊钱如今也就好换六分银,多两分算我赔二娘你的利钱,咋样?” 厉媗接过来捏了捏,确实有八分,于是揣进袖里:“亏我还当你是个朋友,居然一声不吭就跑了,忒不仗义!” 蒯三姐跺了下脚:“这事儿太大!情况又紧急,说出来谁信?我家里还有老娘和女儿,哪里管得了旁的许多!二娘,这次实是我对不住你,往后若有需要……” 妊婋笑道:“也别往后了,我们今日就有点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说完她悄声问起府衙接待新任幽州刺史的事,蒯三姐如今在涿州城里混,还真知道一些,于是跟她们说涿州府衙今晚给幽州刺史办上元接风宴,订的是鸿兴楼的席面、丰登正店的酒和荣春班的百戏。 蒯三姐说完摸自己怀里的壶已不太热了,又见厉媗也没再拽着她,于是只说家中还有事,匆匆去了。 蒯三姐走后,旁边喝茶的桌上也有人提起了荣春班的百戏。 涿州城内戏班子不多,正月里开戏的更少,往年上元节都是荣春班在东市街口戏台上摆夜戏,今年为接待幽州刺史,把荣春班叫进了府衙,老百姓们是看不到了。 妊婋听了冷笑道:“府衙里头今晚热闹哇。” 厉媗也笑:“不知道这荣春班的百戏演得怎么样,叫大家这样遗憾,我都有点等不及瞧瞧了。” 杜婼还有点没跟上她两个的对话,从汤碗的白雾中抬起头来回看了看:“不是说今晚不在街口演了吗?上哪看?” 一个时辰后,杜婼呼出一口热气,仰脸看着面前门上挂的官灯,灯笼上面是“涿州府衙”四个大字。 黄昏的残阳夕影,压向耸立的官署高墙。 她此刻站的地方,是府衙西边的一个小侧门,用来走外雇车的,杜婼看了一会儿,随即抬手正了正额头上戴的鸿兴楼发带,又用暖帽压好,兴奋地看向身旁的妊婋:“咋样?” 妊婋也和她是同样的装扮,笑道:“很有大厨样。” 说完二人低低笑了两声,这时门内甬道尽头走出一个管事,手里拿着对牌朝她们招手:“你们进来吧。” 她们同时应了一声,推着车往门里走去,甬道里面还有一层门,那管事在这里又翻检了一遍推车里的东西,才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衙役:“跟着他到备菜房候着。” 鸿兴楼的大厨班子此刻早已到府衙后厨,妊婋二人是过来送备样菜的。 涿州府衙的宴请,不是第一回叫鸿兴楼上门备席了,过去通常都是备六十六样时兴菜式,供老官儿们转牌现点。 而这日坐首席的新任幽州刺史是个南方人,于是鸿兴楼又另添了些南方风味的腊肉腌鱼年糕之类食材和调料,以免贵客吃不惯燕北菜。 这时节鸿兴楼有不少管事堂倌回乡下过年未归,突然赶上这样隆重的宴请,实在是人手不足,正好叫妊婋和杜婼钻空子混了进去,领到第二拨送备用菜的差事。 妊婋推着车,和杜婼一起跟着那领路衙役往府衙厨院走去,路过西边值房外回廊时,恰好看见一队荣春班的人走过。 其中有个身材魁梧的抬箱人,手里拎着乐器箱,另一边肩头还扛了个道具匣,迎面朝她两个挤了挤眼睛,正是厉媗。 在这日妊婋带杜婼混进鸿兴楼之前,她先和厉媗去了一趟荣春班,那里也因突然被叫进府衙演出,正缺搬抬行头的人手,见厉媗力气甚大,遂招她做一晚短工。 三人不动声色地打了个照面,在回廊转角处一东一西各自去了。 日暮缓缓降临,涿州府衙上元宴在前院开席,连涿州刺史带大小吏臣,并幽州刺史和随行书吏,共摆了六张大桌。 席面上的菜除了一早定好的燕北菜式,也有后来加的几样南方菜,一群官僚频频举杯,不停地拿话奉承那位新任幽州刺史。 妊婋和杜婼远远靠在廊下,跟鸿兴楼的伙计们在这里等候差遣,前面有许多府衙侍卫紧紧围在席外。 她们虽然离得不近,但饭桌上的酒菜浊气和话语,还是会一阵阵飘到这边来。 另一头的戏台子边上也有一群耍百戏的正等吩咐叫开戏,厉媗也混在里面远远看着中间那些推杯换盏的男人们。 酒过三巡,幽州刺史喝到半酣,突然提起涿州城外近日出现匪患的事,这话险些把涿州刺史手里的箸儿都吓掉了。 “这这……这可是从何说起,原不过是城外庄上佃户闹乱,人已抓了,一定严惩。”涿州刺史说话不大利索,“匪患……那应该是没有的,毕竟幽州城的鸡毛贼都已被朝廷军剿灭了,长官怕是误会了?” 幽州刺史冷哼一声:“别打量着蒙我,这燕山中定还有旁的匪巢,在开春平叛之前,咱们务必要把周边匪患清剿干净,免得来日大军北上,自家后院起火,两头不得兼顾,负了圣上隆恩。” “长官说得是!庄上的事我一定再派人详查!”涿州刺史毕恭毕敬地斟酒,完全没了平级官员间应有的矜持,“有您和镇北将军文武两全,咱们燕北平靖指日可待!” 幽州刺史抬手饮尽杯中酒,往桌上重重一放:“要想燕北好,还得咱们各州府联起手来,一同剿匪,必须剿匪!” 席间又是一片附和之声,厉媗靠在戏台边听这话皱了皱眉,看向回廊这边的妊婋和杜婼,显然妊婋也听到了,二人隔着几排侍卫,凝重地对视了一眼。 杜婼没觉着自家是匪,只是小声问:“啥时候开戏啊?” 她话音刚落,那边席上就有人吩咐道:“大家都有了些酒,开戏吧。” 一轮圆月爬上屋顶,倚在飞檐边静静俯瞰人间。 下方百戏开场,随着鼓点奏乐陆续有人上台,表演起扛鼎、吞刀和吐火,画面惊险,看得众人连连拊掌叫好。 杜婼没看过这样的百戏,虽然从前村里也有戏台,可是每到年节有戏班来时,她总在家里有干不完的活,所以一次也没能出去看过。 此刻她站在回廊下,看得睁大了双眼,不时小声惊呼,又时而拍手大笑。 妊婋本来是想在百戏开场后,就叫她们一起趁乱溜出府衙,但见杜婼看得这样入迷,便没催促,直到后面舞乐登台,她三人才趁人不防从回廊后头出去了。 上元节夜晚的涿州城不设宵禁,许多民众拿着花灯在外赏月,妊婋三人找了家不查验身份的小巷客店歇宿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就出城往豹子寨赶回。 而幽州刺史因前一日喝多了酒,歇得也晚,赴任官队又在涿州休整了一天,到正月十七再度启程,往幽州城赶来。 幽州刺史的仪仗队伍走的是山脚下官道,比起山上的路要绕些远,加上刺史总不时要求停车休息,是以队伍三日后的正午时分,才来到幽州城外十里亭附近,远远依稀可见幽州城墙。 那刺史整整衣襟,派了两个人先去城中报信,随即吩咐其余人:“再不必停车休息,直接进城。” 第27章 不成想刚走出三里地,官道上突然出现一个稻草人,方才被派出去报信的人正在这里查看。 幽州刺史在车里听说有东西拦路,十分不悦地说道:“叫人清了便是。” 其中有个书吏颤着声音说道:“大人,我们不敢擅移,还请您下车指示。” 刺史闻言略带狐疑地撩衣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路当中站着个稻草人,身上穿的赫然是一件血迹斑斑的刺史官袍,官袍胸腹位置豁开一个大口子,形状可怖。 那血衣官袍被正月里的寒风吹得呼呼作响,宛如厉鬼低吼。 稻草人旁边还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道:“幽州刺史命丧于此。” 第22章 屡变星霜 那刺史看到这话惊得有些站立不稳,往后连退两步,身边的随从衙役恐怕附近有刺客,一直在他左右团团围着,看完后紧紧护送他回身上车。 这一行官车队伍除书吏衙役外,还有三十名带刀侍卫,其中有几人甚至是这刺史托大太监的手,从宫里借调来的大内高手,这些人此刻个个如临大敌,满脸警惕地站在官车四周。 半晌后,见外面没有任何异常,官车里才传来愠怒的声音:“去请镇北将军前来,我要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随从得令,朝幽州城方向飞马而去。 妊婋和厉媗此刻正藏在附近的林子里,观察着官道上的动向,看到那两个人去了,厉媗把拳头握得“咔咔”直响,低声说:“这老屪官居然带这么多护卫,有点难杀啊。” 上元节那晚,她们在府衙的宴席大厅四周就见到了不少带刀侍卫和衙役,厉媗原本还以为是涿州刺史安排来拍马屁的,如今看来竟都是幽州刺史从京城带出来的。 妊婋淡定说道:“护卫多怕什么,反正咱今天也不是来杀他的。” 为免人多被官车队伍看出行止,今天只有妊婋和厉媗两个,一早拿着稻草人和血衣官袍下了山,给这新幽州刺史送来一点升官贺礼。 此举主要是为了让他把警惕心放到幽州府衙内部,并在剿匪之事定下来前,跟镇北将军再多结点梁子。 厉媗仍旧皱着眉头:“就算今日不杀,往后也得杀啊。” “杀肯定是迟早要杀的。”妊婋看着官车四周那些严防死守的侍卫,“只是还得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场地。” 昨天晚上,她们在豹子寨的议事厅里跟众人就山下府衙要联手剿匪的事长谈至深夜。 眼看正月过半,朝廷平叛大军开春后就要北上剿灭鸡毛贼余党,这时节若闹起匪患,朝廷军定会先把左近山脉认真清查一遍,确保后顾无忧。 涿州城外春田庄的事原本模棱两可,如果才说完要剿匪的新任幽州刺史这时候在官道上被劫杀,那就是坐实了山中确有大匪明目张胆地挑衅朝廷。 幽州城内外现有五万兵马驻扎,以豹子寨目前的人数,断然难以抗衡,众人也一致认为不能跟朝廷军硬碰硬,因此,妊婋提出先拿这件刺史血衣搅乱幽州府衙,再伺机而动。 众人皆说此计可行,于是这日一早妊婋跟厉媗先去太平观取了血衣,随后下山来到官道边蹲守刺史。 妊婋看了一眼眉头不展的厉媗,将嘴里叼的干草一吐,笑道:“愁啥,等咱看看那镇北将军是个什么做派,接下来的计划不就有眉目了么。” 果然不多时,有一队人马从东北边飞奔而来,个个军装高马,打着军旗和帅旗,在幽州刺史的官车队伍前五十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领头的大将翻身下马,一面走一面卸下自己身上配的长刀,扔给走在后面的亲兵。 那亲兵抱着刀,跟着走到车队前就被刺史的侍卫班头拦住了。 那大将见状朝亲兵摆摆手,示意他在原地等候,随后抬脚走到官车外面,也没行军礼,只是略一拱手说了几句话。 厉媗摸了摸下巴:“刚才看有帅旗,我还以为镇北将军亲自来迎呢,但看这派头和打扮,不像啊。” 妊婋也认真看了一会儿,才说:“我看这人最多就是个校尉,连副帅都不是,看来镇北将军确实很瞧不起这老屪官。” 据她所知,这位镇北将军多年前曾在西北为先皇立过军功,又是已故太后的侄男,皇帝的表弟,自恃出身高贵又声名显赫,一向瞧不起朝中阉党,自然也看不上新任幽州刺史这种靠着巴结大太监才得出头的寒门仕子。 车中的幽州刺史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份轻视,得知镇北将军只是派了个手下前来,他坐在车里连挡风厚帘都没掀一下。 妊婋和厉媗离得远,也听不到那边双方都说了些什么。 只见那校尉在车外说了几句话,又朝车内拱了拱手,随即转身回到自己带的队伍前,拿上了亲兵递来的长刀,指挥几人将地上插的稻草人和木牌拔了出来,放到他们带来的车上。 等把两样东西在车上放好,那支人马重新列队,向前开路,后面的刺史仪仗队伍这才缓缓启行,敲锣打鼓地往幽州城方向走去。 没走出多远,前面引路的兵马停了下来,有几个小兵走到后面说了几句话,幽州刺史这边带的书吏又跟那几个兵争执了几句,最后那书吏回身到仪仗队边上挥手叫停了锣鼓,队伍才继续出发。 妊婋和厉媗见那边队伍默默远去,才从雪地里站起来伸了伸腿脚。 厉媗双手叉腰,摇头啧声地说道:“仪仗队不让出声进城,这屪子将军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看来两边矛盾真不小,要不是城里还在戒严,我都想回城瞧瞧热闹了。” 妊婋抖了抖靴子上的雪,笑道:“我也正有这个想法,走,回寨子商量商量。” 二人踩着树林里的枯枝和残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朝北回到了豹子寨。 杜婼正蹲在寨子口的空雪地里,洗她给自己新做的狼毛大氅,拎着领子认真地来回拿雪揉搓,一抬头见到妊婋和厉媗朝这边走来,她咧嘴一笑:“回来啦?那老屪官被你们吓死了没有?” 妊婋也笑了:“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脸皮都厚着呢,哪有那么容易就吓死了,我看最多是吓个半死吧。” 这时寨子门口轮值的几个人也从旁边屋里迎了出来,笑着说道:“瞧你们这一身落雪,快往当家的院里暖和暖和吧。” 她们回来的路上并没下雪,只是在山林里走着,枯树枝上总有积雪不时掉落下来,所以弄得她二人大毛外套上也都是落雪。 杜婼也说:“进去歇歇吧,等我这里洗完就进去找你们说话。” 午后的豹子寨,越往里走越热闹。 妊婋和厉媗从寨中主路往东院走的时候,正路过练武的空地。 这里原本是老寨主用来练箭的一个小靶场,妊婋和厉媗拿下山吓唬幽州刺史的稻草人,正是从这里淘汰下来的一个旧靶子。 如今靶场仍旧给众人练箭用,东边又收拾出一块平整地面,给大家平日里舞刀弄剑。 午后正是寨中忙完庶务的休闲时光,不少人正在这里切磋比武,兵器碰撞声和欢呼叫好声不绝于耳,格外欢腾。 她二人路过此地,只是远远看了几眼,见到许多熟悉面孔,但却没做停留,而是径直往东院来寻花豹子。 花豹子正带着女儿和几个小少年在后屋里玩儿,圣人屠和几位大管事娘子则在这边外屋炕上吃茶对账。 妊婋和厉媗才走进院,外屋几人就瞧见了,圣人屠笑着迎出来,帮她们在廊下掸掉外衣上的雪,进屋挂在门里墙上,让她们上炕暖一暖。 花豹子听她们回来了,也从里屋走出来,笑问起今日山下的情况。 妊婋和厉媗两人各捧了盏热茶,你一言我一语,把今日山下官道上的事说了一遍。 说到那刺史下车见到血衣官袍,被一圈护卫紧紧围着上了车再也没敢下来,众人都听得前仰后合。 等把今日事说完,妊婋正色说道:“我想着过两日找时间往幽州城里回一趟,看能不能打探到他们开春北上和剿匪的计划。” 圣人屠点点头:“如今兵马都在镇北将军手里,他的态度很关键,春田庄的匪乱,涿州那边也还没有下定论,确实有必要进城打探一下,免得咱们到时候被动。” 幽州自朝廷军破城后就一直在戒严,需凭军令进出,花豹子想了想:“进城虽然麻烦点,也并非混不进去,但是能进去还不够,我得确保你进去后能出来,等我这两日看看吧。” 众人在这里说了一回话,杜婼也洗完大氅进来跟她们聊了几句,又一同在这边吃了晚饭。 正月里天黑的也早,花豹子想着她们今日下山辛苦,便让她们回西院早些休息。 妊婋回来后,还是拿上坤乾钺,在院中练了一阵子,她记着灵极真人开春后的查考,一日也不敢松懈,纵然有事忙碌,她也要腾出或早或晚,练上至少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两天里,花豹子只让她们等消息准备进城,妊婋就抽空把前两日落下的功课补了补,早上练钺,午后写字看书。 第28章 直到她们从山下回来的第三日,花豹子那边终于有了信儿,太平观的千光照近日准备带人进城。 妊婋从花豹子那里听说了原委,幽州刺史进城后连日梦魇,说可能是来的路上撞客着了,想办一场法事驱驱邪祟。 但这事不好对外直言,便借口鸡毛贼曾在幽州屠过城,要做一场超度法会,派人去找涿州刺史打听附近的法师。 从前幽州城外也零星有几家道观,自从鸡毛贼和朝廷军先后来了一遭,倒的倒,散的散。 千光照在涿州城的道场有位故人,听说此事后马上联系了千光照,问她要不要接下这个法事。 千光照回说可以,随后遣人来问花豹子这边有没有人要进城的。 花豹子正琢磨着让妊婋她们混进涿州往幽州送炭的队伍,一听千光照要进城,这不比送炭体面多了,于是立刻应了下来,让千光照留两个位子。 两日后,妊婋和厉媗换上一身冬衣道袍,跟着千光照和另外四位道长一起来到了幽州城的西城门外。 半年前她们就是从这个城门逃出来的,如今故地重游,却见风霜尽显,门上墙上各种刀箭划痕,石头缝里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干涸血迹。 门口站岗的侍卫查验完千光照递过去的帖子,又看了看车上东西,见她们带的都是些道家法器,便朝上面说:“放行!” 城头上收到消息,城门缓缓向内打开,冷寂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第23章 阋墙频构 经历过鸡毛贼和朝廷军先后两次洗劫,幽州城短短半年时间里可以说是饱经沧桑。 妊婋还记得她头一次来到幽州城时的光景,城墙巍峨,街道宽阔,那时候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无不恢宏盛大。 在年幼乞食的她看来,若能在这样繁华的城里有个落脚之处,不再挨饿受冻,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如今,城还是那座城,但是从前巍峨的城墙,原来不过是为待宰羔羊打造的樊笼,宽阔的街道,尽是生民尸骸铺就的权贵踏脚石。 她们一行人跟着领路的男兵沿城中主路往东走着,四下里一片静悄悄的,沿街民房全部变成了朝廷军的值房,门窗上皆是刀箭留下的累累伤痕。 进城后走了约一刻钟,她们路过从前的幽州府衙,妊婋往那边瞥了一眼,只见那里大门紧闭,墙头瓦片上还有火烧的痕迹。 这是当初朝廷军平叛进城后,占据这里的鸡毛贼首领逃脱前放火烧的,镇北将军见这里损毁严重,便叫人封了起来,把朝廷平叛军的指挥府设在了城中一个富户的宅院里。 指挥府所在的富户大院在城东,位置极佳,妊婋曾经去过几次,那原是一位大京官致仕回乡建的,十分气派,算是幽州城里最豪阔的宅院了。 幽州城的富户被鸡毛贼屠戮殆尽,镇北将军进城后便顺理成章地占了这处最好的地方。 她们从指挥府侧边的街道继续向东,往幽州刺史所在的宅院走去。 因最好的大院被镇北将军先到先得,名义上的幽州最高行政长官只好在另一处规模稍逊的旧官邸下榻。 给她们领路的男兵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指挥府和刺史府的位置。 “刺史大人住的是上一任长官留下的旧宅么?”千光照走在最前面,闲闲问了一句。 领路的男兵听千光照这样问,轻嗤一声:“大人哪里愿意住,我们将军原本都叫人把旧刺史官邸收拾出来了,大人进城见了只说不吉利,看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个本地官人的旧宅,那位官人有些家世的,宅院也不小。” 千光照淡淡说道:“原来如此。” 那男兵话头一启竟收不住,接着抱怨:“旧刺史官邸我们收拾了三日呢,说不住就不住了,叫人白忙。鸡毛贼进城把府衙和富户都杀了个精光,城里哪个宅院没有死人的?我们将军在哪里都镇得住,不像这位新来的刺史大人这般挑剔,到底是京官矜贵骄气,讲究多啊!” 那男兵说着话带众人走到一个岔路口,一行人拐进巷子,又转过一个弯,才来到一处宅院门前。 这边宅院门口站了两个人,带路的男兵自从转进这巷子就住了口,来到门前时敷衍地朝那二人拱了拱手:“这七位是城外太平观的道长,烦请通报一声。” 门口当值的人是幽州刺史从京城带来的,对这带路的男兵也没什么好脸色,听完这话只朝千光照等人打了个问询:“请诸位道长走西角门入府。”说着抬手请她们往旁边走去。 领路的男兵远远地瞧见那一行道士都进了府,才转身回去交差。 妊婋和厉媗走在最后面,二人一同跨进大院门槛,只听里面静悄悄的,抬眼却见满院都是带刀侍卫,一个个如同泥塑木偶。 她们跟着领路的人,转过前院来到中堂屋前,有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这里,见她们来,躬身打了个问询:“我家大人今日身上不爽,不能出来见客了,请道长留下辟邪之物,我再派人送诸位前往道场做法事。” 千光照点点头,回身拿出一柄三寸来长的雷击枣木辟邪剑和一枚穿了五色绳的杀鬼钱,一起递给那管事,说道:“辟邪剑挂于正堂屋房梁下方,杀鬼钱随身佩戴,睡觉时可放置枕下。” 那管事接了,转身回到屋中,不多时只听屋里隐约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怎么就来这么点儿人,还都是些道姑,这能管用么?” 妊婋听了微微一挑眉,看了身边厉媗一眼,这声音她们在涿州府衙的上元宴听过,正是那位京城来的幽州刺史。 管事小心安抚了几句,只说燕北道场不多,法师难寻,这几位是涿州那边推荐来的,就在城外离得近,可以尽快赶来云云。 幽州城外燕山一带确实没几处道场,涿州城虽然有家道观,但因不愿掺和幽州官场的事,只推说法器不足加上距离又远,最后荐了幽州城外的太平观。 自从鸡毛贼起义,燕北各处风声鹤唳,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找到几个正经道士赶来城中做法事已是十分不易了。 那幽州刺史听完又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少顷才见管事从屋里走出来,对千光照等人说道:“辟邪法器我家大人收下了,多承几位仙长奔波,城中道观已收拾出来了,我这就派人送诸位前去稍歇。”说完又问午后的超度法事都有些什么内容。 千光照也只当没听见方才堂屋里传出来的话,淡定地讲了超度法事的几项环节,最后提到若有明确需要超度的人,也可以备些遗物一同烧化。 那管事认真听完,点点头没说什么,叫了旁边一个人来,送千光照等人出府往城中道观去了。 幽州城内有一座玉清宫,里面原本住着三百来个男道士,鸡毛贼首领还曾经来这里进过香。 后来听说朝廷军要来,鸡毛贼便将大部分道士都迁出了城,本来是要往平州去的,只是出城没多久就被花豹子带人劫路杀光了。 朝廷军破城时,玉清宫里连观主在内还剩十余个男道士在里面,又收留了一些逃窜躲避的鸡毛贼小头目。 镇北将军不管什么神佛忌讳,听说有鸡毛贼跑进玉清宫,便下令尽数剿灭。 玉清宫就这样被清了,封锁一冬,直到幽州刺史进城后才派人去收拾了出来,说要在这里做一场超度法事。 千光照一行人来到玉清宫门前时,一阵风吹散了幽州城上方的浓云,原本眼看要下雪的天,忽然放了晴。 刺史府里出来给她们带路的人,讲了半日玉清宫的情况,话里话外说镇北将军不敬神明,为了剿灭鸡毛贼竟连道观都能屠,还是他家刺史老爷敬天爱民,派人将里面几间大殿都收拾出来了。 千光照立在门前,覷着眼睛看了看玉清宫的匾额,描金漆字上还有些血迹不曾擦拭干净。 这时,带路的人已敲开了大门,匾额下方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玉清宫的看守人也是刺史派来的,此刻打开门见了那带路的管事,微微一点头,又瞧台阶下面站着几位道士,知道是来做法事的,遂把门打开,跟那带路管事一左一右侧身相让。 千光照撩袍迈进门槛,后面众人也跟着她一起走了进去,只见观内宽敞空寂,四周神殿大门紧闭。 “正殿和东西偏殿都收拾出来了,里面还有些符纸香烛法器,请几位道长瞧瞧还短什么,我们好去备办了来,免得耽搁午后的法事。”看守人说道。 千光照抬脚朝正殿走去:“贫道带了法事所需器物,不需额外备办旁的。” 那看守人听罢点头哈腰地请众人一起走进正殿,里面供的是一座泥塑的元始天尊。 千光照站在神像前只是抬头看了看,也不上前礼拜,转头对看守人说道:“午后的超度法事就在这间大殿外举行,未时初刻开始。” 这时,殿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众人转头看去,原来是方才在刺史府跟她们说过话的那名管事,快步走到殿外门前说道:“我家大人吩咐我来说一声,上任幽州刺史死得不明不白,现有一件官袍遗物,午后也要一同焚化超度。” 第29章 千光照看那管事的身后有人捧着个托盘用白布盖着,颔首说道:“好,请将此物放在大殿中,贫道为先刺史馨香祷祝,待午后法事上烧化。” 等来人将上任刺史的官袍放到香案上,千光照在香盒中取了三支香,带众道士一同在神像前打坐祷祝,管事和看守人等见状都退出了大殿。 中午她们就在这边偏殿里休息了片刻,因里外俱有人看守,大家便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吃了顿斋饭,之后再次来到大殿,将法事所需一应器物都准备停当了。 未初时分,超度法事正式开始,进行到一半时,新任幽州刺史坐了一顶暖轿来到玉清宫,另外又带来了前日官道上那个稻草人和木牌。 正好这时该是烧化遗物的环节,玉清宫正殿外的大鼎前已摆好了那件血衣官袍,见新刺史又带了东西来,千光照只叫人都摆在官袍边上。 原本那稻草人和木牌送来时都是裹着布的,此刻因准备烧化,便都揭开了,木牌上“幽州刺史命丧于此”几个大字明晃晃地立在鼎边。 新任幽州刺史自来到玉清宫就没下暖轿,被人抬进东偏殿后,隔着一层帘子看见殿外大炉鼎旁边的木牌,上面那几个字太过刺目,他暗暗咬了咬牙。 妊婋和其她人一起在殿中分坐两列参与法事,远远地也能瞧见炉鼎边那几件东西,含笑抿了抿嘴。 木牌是妊婋前日写的,她还在学习笔画,那几个字写得实在算不上漂亮,甚至可以说是张牙舞爪,此刻立在大鼎旁边,更显得格外诡谲。 主持法事的千光照轻轻敲了一下手里的铜罄钵:“吉时已到,可以烧化了。” 她话音刚落,忽听玉清宫外传来一声高喊:“且慢!” 第24章 西风残照 一个指挥府幕僚打扮的男官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喝止住正要去鼎边取官袍的刺史府管事:“此次事件尚未查明,证物不可烧化!” 那几个管事听见这话都停了手回头去看,站在大殿中的千光照也望向前方,手里的铜罄钵余音未绝。 很快又有一队男兵从外面鱼贯而入,个个手持长刀,走到大殿外的炉鼎两侧分列站立。 那幕僚官来到炉鼎前,看了看摆在那里的前任刺史官袍血衣和稻草人木牌,见那几件物事俱未曾动,随即抬脚走到东偏殿大门廊下。 刺史带的护卫当即上前拦住了他,那幕僚官止步朝殿内拱手说道:“城外官道之事尚未查明,将军得知证物在此,特命下官来取。” 幽州刺史依旧没下暖轿,半晌才从里面发出一句话来:“镇北将军入城数月,这样大事至今未明,如今竟有人拿这些东西在官道上弄鬼,本官还以为此事将军不打算查了,那便烧化了罢,幽州既无需刺史,本官就回京向圣上请辞。” 幕僚官面无表情地说道:“刺史这话却是怄气了,将军自打进城就在追查此事,只因府衙相关人俱已遭鸡毛贼杀害,所以进展有些缓慢。” 那边二人针锋相对地说着,千光照和众人也在大殿中默默听着,从那二人话语中了解到了刺史进城后这两日的情况。 原来当日刺史进城后,直接去了一趟指挥府,向镇北将军质问前任刺史被斩首一案的调查进展,得知平叛军从进城时活捉的鸡毛贼口里问出了实情,前任刺史确实死于府衙投诚派之手,而当时合谋投诚的人已全被鸡毛贼灭了口。 指挥府负责调查此案的几位幕僚官,在拷问鸡毛贼小头目时,得知他们攻城前一日,有不满投诚派的府衙吏员借故离城出逃。 查案的幕僚官们推测,前任刺史离城当日,投诚派的杀手应该是在城外成功截杀了刺史,割下人头准备回城复命,却在途中遇到了提前出逃的吏员,双方就此发生了打斗,这才导致后面刺史人头和相关人员衣物全部失踪,为的是掩盖尸体身份,那其中必然存在不属于官车队伍的人。 只是等鸡毛贼将城外官道上的尸体抬回城时,那些人已经是面目全非了,连当时被拷问的府衙官员也辨认不出,后来朝廷平叛大军进城时,那些尸体早被鸡毛贼毁了。 如今血衣官袍再次出现,幕僚官们认为这极有可能是当初投诚派的杀手干的,同时还有幕僚认为可能有知情人混入涿州府衙内,所以清楚新刺史的赴任行程。 但是放出血衣官袍的人,究竟站的是哪一方立场,此举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仍然让指挥府查案的幕僚们感到迷惑。 有思虑较深的幕僚考虑到投诚派多是燕北当地世家族人,知道他们与其余州府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可能内部又出了什么矛盾纷争,才会有人做出这样毫无章法的狂悖之举。 听完这些推测,妊婋微微抬眼看了看坐在她对面蒲团上的厉媗,二人遥遥相视一笑。 前面有些地方猜的还挺是那么回事的,就是后面果然还是无法摆脱府衙的党派争斗思路,指向结果歪得很彻底。 “放出这血衣和木牌的,多半是官场中的知情人,木牌上的字虽然写得潦草狂乱,笔锋却很锐利,显然是刻意为之。”幕僚官对刺史说道,“幽州陷落前离城的府衙吏员,可能逃亡涿州或更远的沧州,事关燕北各州府的安宁,还要细细暗访,望刺史体谅。” 东偏殿里的暖轿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再次传出声音:“也并非我今日无理取闹,此事既与府衙人有关,自然该归本府调查,镇北将军事多,那就把搜查的证物文书都交来刺史府,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派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明晃晃在官道上放这些东西恐吓本官!” 愤慨的声音在偏殿上空回荡着,连着正殿这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千光照回头扫了大殿内众人一眼,将目光落在妊婋身上。 妊婋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也转头看向千光照,刺史的意图在她们预料当中,什么梦魇做法超度烧化,不过是借题发挥,只为了把府衙旧事的调查权从指挥府拿回刺史府。 若镇北将军就此退了一步,接下来这新刺史应该就会问他要人手填充府衙巡检司查案,跟着就是推动战前剿匪,一步步将幽州城防要务收到刺史府手中。 仗还没开始打,就为将来削兵权做上铺垫了,很有朝廷一贯卸磨杀驴的作风。 但镇北将军定是不会让步的,因有屠城一事在前,若这事交给刺史府去查,那他瞒报鸡毛贼首领逃脱,并放任手下兵痞屠城然后算在鸡毛贼头上的事就瞒不住了,这样大的把柄,不可能直接送到皇帝派来监视他的人手中。 妊婋这样想着,听到那边偏殿里的幕僚官答话了:“此事卑职做不得主,还要回去问过将军,既然刺史要查,卑职回去叫人将证词文书誊抄一份送到刺史府,这前任刺史的官袍遗物,还请大人留下,今日既是做超度法事,不如就将这些遗物放在玉清宫正殿香案上,指挥府和刺史府各派人在此看守。” 那边暖轿又寂静了片刻,才说:“也罢,本官派人随你前去誊抄调查文书。” 这算是两边各让了一步,那幕僚官听这话也赶紧就坡下驴,朝暖轿作一深揖,带着刺史指派的人离开了玉清宫。 千光照见镇北将军的人去了,款步走到偏殿廊下询问是否继续超度法会,又说:“此遗物放置香案,可打三日大罗天醮,以保城中安宁。” 刺史在轿内沉吟片刻,今日这法事虽说是为了跟指挥府调取文书查案,但他梦魇也是确有其事,这两日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带血官袍在冷风中呼啸的画面,他皱眉揉了揉太阳穴,说道:“超度法事还是要继续,那就再请诸位道长在观中留住三日打醮祈福。” 午后折腾半日,此刻已是黄昏时分,那刺史说完这话吩咐人起轿回府,千光照立在大殿外,目送刺史一行人离开玉清宫。 暮色沉凝,冷月缓缓攀上枯枝。 大殿内的超度法事做完,妊婋和厉媗走过去把炉鼎边的血衣官袍及稻草人木牌拿进正殿,放在了香案上,随后同众人往东后殿休息。 这处后殿原是玉清宫留给达官贵人小住用的,是个单独院落,内中水井炉灶柴房俱全,虽然最近没怎么收拾,但因一直封着,房屋内器具还算干净。 指挥府和刺史府各留了三个人在外殿守着,只在她们刚到后殿时进来送了些柴米和火炭,便把中门锁了,说为安全起见,待明早再开门请她们出来继续打醮。 东西是妊婋走出来收的,看着中门落了锁,她回身进屋把柴米放到灶台边,又走出来在小院外面转了两圈,见后殿周围果然无人看守,这才回到院中将内门一关,大家放心说起话来。 众人先合力将这边几间屋子简单打扫了一下,炭盆拢好,火炕也烧上了,厉媗给大家熬了一锅浓粥,配着她们自己带的干粮,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 等到大家都吃差不多了,厉媗把碗往桌上一放,抹了抹嘴说道:“今天半日看下来,城里这俩屪子官儿确实是不对付,但也还没有到要动手的地步,尤其开春北伐在即,他们是肯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起内乱的,万一后面讲和了,屪子将军同意出兵跟刺史府巡检司共同剿匪,那可就不好了,要我说还得再给他们拱一把火。” 第30章 妊婋和厉媗这次离开寨子前,曾跟花豹子及圣人屠等人议过此事,她们当初下山抢人时阵仗不小,虽然山寨的具体方位不曾暴露,但行事也有些张扬,但凡有心将鸡毛贼占城时的各项事调查一番,便能瞧出些端倪。 那日在山寨议事厅里,大家一致认为,还是要尽可能搅乱城里的计划,即使仍然无法挡住官府剿匪的步伐,也要争取缩小剿匪范围。 妊婋摸着下巴想了想:“这新刺史两回找事,也没见镇北将军露过面,都是派人前来应付,看来其人心思颇深,等我晚些到指挥府瞧瞧去。” 千光照没有阻拦,只嘱咐她小心行事,众人又在这边说了一回话,待到夜深人静时,妊婋走出屋子,用狼毛围脖遮住半张脸,手脚并用,灵巧地爬到了后殿屋檐上。 过了正月十五后,夜晚的风就没有隆冬那样刺骨了,妊婋踩着房顶上的瓦片,跃到旁边围墙上,蹲下来看了看四周夜巡的动静。 这日是正月廿二,半弯下弦月轻盈地挂在半空中,虽不圆满,却是银辉未减。 幽州城自打镇北将军进城后一直在戒严,进出人少,更无民众,所以城中夜巡队伍也不多。 妊婋很快翻出了玉清宫,贴墙根默默走着,这城里的每一条街道,她都再熟悉不过,从前她也不止一次这样在深夜里跑出来打探消息。 只是两次遭劫后的幽州城,比从前寂寥太多,此刻更是静得仿佛只剩下月光洒向大地的声音。 指挥府距离玉清宫不算远,她走了两刻钟,一路避开巡查哨,从废弃角楼翻进那座深宅大院,见到前边有个院子里亮着灯,门口还站了许多带刀侍卫。 她顺着墙沿摸了过去,来到一个耳房屋顶,小心翼翼地趴下来,位置正对着亮灯的窗子。 屋里正有几个人在议事,声音时大时小,隐约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是在讲搜寻鸡毛贼余党的进展。 妊婋趴在房上听了半晌,得知他们这几个月来清查了幽州城外方圆一百里的下辖县镇村,还真搜出不少鸡毛贼残兵。 听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地名,忙侧过耳朵,听下面说道:“有从城里往村庄避难的人说,鸡毛贼往平州迁民时,北边横风岭曾来人下山杀人劫道,那边山坳里面定有个山匪大寨。” 第25章 清夜引祸 妊婋趴在屋顶上握了握拳头,凝神细听,那些幕僚果然开始说起剿匪计划,又提到了年前涿州城外春田庄遭劫的事。 几位幕僚声调不高,语气谨慎,话语皆是一板一眼,可知屋中有位地位颇高的人一直没有说话,这让他们感到有些拘谨不安。 妊婋觑起眼睛细瞧,看不清里面的人影,只隐约看到似乎有个人坐在屋中一张大案后头。 她想这必然就是镇北将军了,在自己的帐下幕僚面前也摆这么大架子,看来此人确如传闻那样骄溢倨傲,目中无人。 几位幕僚又七嘴八舌地就剿匪的必要性分析了半晌,才有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响起:“刺史要剿匪,那就让他剿嘛,我可以给他拨一千人。” 这话说完,屋中众人沉默了片刻。 妊婋琢磨着这话,在屋顶上轻轻换了个姿势,缓解一下僵麻的手臂。 这时下方又传来刚才说话人的声音,问:“刺史的奏本到京城了吗?” 有个幕僚答道:“回大帅,今日到京畿驿站了,明日递送进宫。” 那人说:“好,我现在也写一个,快马送京。” 说完他开始跟幕僚们斟酌奏本内容,妊婋听了一会儿,捋明白了下面那些人的意图。 这新任幽州刺史刚进幽州第二日,就写了一道奏折,其中内容是关于幽州城内外情况和收复后的政策法规,也提及了开春北伐和战前肃清匪患等事。 这奏本由刺史的人亲送进京,镇北将军也派了一队人以护送的名义一同去了。 妊婋听下面那些人的话,刺史曾把奏本给镇北将军看过,内容还算是有所保留,并没有提涿州田庄遭劫和幽州城外官道血衣的事。 幕僚们认为这是刺史想借此事跟镇北将军谈条件,调人手到府衙巡检司剿匪。 镇北将军对剿匪不大上心,虽说出征前整肃城外乡野是计划中的事,但他只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一名裨将,他本人和副帅的心思则都在征讨鸡毛贼收复平营二州的要事上。 镇北将军话里话外对山匪态度很是轻蔑,认为只敢躲在山沟里打劫田庄商队的草寇对幽州城构不成任何威胁。 北伐大军开征前,他只准备派五千人往城外乡野清场,将零星山匪赶到深山里自生自灭就是了。 毕竟燕山山脉广阔,大举深入清剿对兵力也是个不小的消耗,他还需要为北伐养精蓄锐,不值得在这些事上倾注太多精力。 何况山匪之事也没有闹到朝中去,放着明面上收复平营二州的大功不要,跑去干吃力不讨好的剿匪,在镇北将军看来也不上算,他知道皇帝表哥对自己有些不放心,这次原本也是一门心思要立个大功,届时风光凯旋,一洗这些年怀才不遇的愤懑。 但幽州刺史把剿匪当做一件正经事写在奏疏中,镇北将军不好拒绝配合,于是他今日召集了帐下幕僚,要在刺史奏疏进京后紧接着再送一封,以示他接受刺史代表皇帝对他的监督,稳住幽州的局面。 在与幕僚们斟酌奏疏内容时,镇北将军着重阐明了开春北伐的战略战术,以及攻克城池的时间节点,最后才提了几句新刺史在幽州城实施的新举措,并说自己决定派一位剿匪经验丰富的裨将守城,在大军开拔之后持续协助刺史剿匪,同时督促城外军田春耕事宜,以保证北伐大军的粮草供应。 几位幕僚也知道镇北将军不大看重剿匪,见他忽然转变了态度,都纷纷拍起马屁,说他此举有大格局,不仅叫新刺史挑不出错处告状,还能防着幽州的城防要务被刺史夺走。 镇北将军听完那些奉承话,不无得意地轻“哼”了一声。 这新刺史一来就说要剿匪,在镇北将军看来,就是要借此打破他对幽州的全面掌控,以免他拥兵自重,再现前朝藩镇割据的局面。 为此,镇北将军在奏疏拟好后屏退了一众幕僚,只留下负责守城剿匪的裨将,把点人马的事交给了他,吩咐他在大军开拔之后时刻提防刺史府巡检司插手城防要务,并细细盯着刺史调查平叛军破城和前任刺史被杀一事的进展。 镇北将军说,若这新刺史果然很不安分,也不必将山匪赶尽杀绝,只等他收复完平营二州,让这裨将再寻个由头将刺史骗出城督导剿匪迎接大军凯旋,随后在山里将其除掉,再把刺史出事连同官道血衣的事都扣在山匪头上,一道回禀朝中了结此案。 这其中也有拉拢燕北本地氏族之意,他料定血衣事件就是哪个世家的泄愤之举,若他以后想在燕地站稳,这件事需得含糊过去,让山匪来顶罪最合适不过。 妊婋听到这里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的薄薄一层霜,在她眼前轻盈翻飞。 竟然给这镇北将军歪打正着,找到了官道血衣的罪魁来“顶罪”,想到她们之前还想借镇北将军之手除掉刺史,如今自家却也还是被牵扯了进来,她不禁无奈地笑了一下。 随后她又想起自己在说书摊上听过的前朝藩镇割据后天下大乱的话本,也从千光照借给她的史书里见到过类似的总结,她心想这镇北将军看来也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朝中真有兔死狗烹的意思,他大概也不会引颈就戮,搞不好还想在这燕北坐地为王。 妊婋皱了皱眉,正是因为这帮当权的男人都把心思花在了争斗和彼此提防上,所以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老百姓都没有好日子过。 她见时候不早了,该听的也都听到了,于是准备撤退,她先是轻轻活动了一下脖子,在冰凉的房顶上趴了这半晌,肩颈着实僵硬了,不料她刚一转头,却跟一双绿色的眼睛四目相对了。 一只顶肥硕的大黑猫。 那猫似乎是趁夜色刚打完食,正悠闲地在房顶上散步,也没想到这里竟趴了个人,刚抬起的一只前爪在看见妊婋转头的瞬间停在了半空。 一人一猫在屋顶上静静对视,皎洁银月在她们上空默默遥望,气氛有些凝滞。 妊婋认得这大黑猫,知道牠一向在这附近出没,脾气可不大好,她还是走为上计,结果就在她正要开溜时,那猫儿开嗓了,发出一串低沉的警告吼声。 下面的侍卫听到屋顶上有声音,都警觉地往上看过来,妊婋正低着头往后退,不巧还是被看到了。 “什么人在上面?!” 妊婋听见这话也顾不上隐藏身形了,双手一撑屋脊拔腿就跑。 一支利箭从下面飞出,打裂了瓦片,发出几声脆响。 大黑猫也受了惊吓,连忙转身飞奔,把碎瓦片蹬得噼啪作响。 “有刺客!” 廊下侍卫看到头顶的黑影如临大敌,纷纷朝外跑出,有来追妊婋的,也有不明状况跑去追猫的。 第31章 他们来不及爬上屋顶,就在下面一边追一边射箭,指挥府上方响起一阵瓦片碎裂的声音。 妊婋轻盈地躲开了那些箭,还从来时的角楼残墙翻出了指挥府,然而外围也很快有人举着火把四处搜寻起来。 眼见自己已被发现,几条路都有巡兵,她索性又攀上一处墙头,踩着墙沿朝幽州刺史下榻的大宅方向跑去。 凭借着这些年在幽州城走街串巷的经验,妊婋在墙头上熟门熟路地跑着,不时从几个里巷中跳下,在追兵的视野中消失片刻,随即又在他们弓箭射程以外的墙头出现,引着他们一路往刺史大宅追来。 她也没把引路举动做得太过明显,就在距离刺史大宅还有三条街时,她在墙头停留片刻,回头看着后面的人追上来,转而往东跑去,就像是到了这里突然想起来不能给主家找麻烦一样,消失在了刺史大宅东南角的另一个坊里。 做完这番假动作,她又赶忙从坊间另一头内巷残垣翻到了旁边坊里,一路走矮墙来到刺史府北边坊巷中停下脚步,细听外面动静。 不多时,果然外面传来细碎小跑的步伐,火把光照亮了几个坊的上空。 她贴墙来到坊门附近,透过门缝往外看去,许多巡兵已将刺史府所在的坊围了起来,刺史府东南角更是一片通明,方才她消失身影的那个坊也已被围。 刺史府附近的几个坊如今已没有民众,在巡兵的火把中,这几个坊巷此刻热闹又空寂。 妊婋所在的坊门距离刺史府还有些距离,并不能看到那边的情况,只能隐约听到些争执声。 她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巡兵来围这边,遂转身从另一头翻出坊墙,又在北边绕了一大圈,确认无人发觉自己的踪迹,才回到玉清宫的后院里。 此刻已近三更时分,小后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正房的西侧屋亮着微弱的烛火。 妊婋轻轻打帘推门,屋内温暖如春,千光照和厉媗正在这里等她。 厉媗见她终于回来了,忙跳下炕来,一边帮她掸尘脱袍一边轻声问:“怎么去了这样久?出什么事了吗?” “是出了点事,你们这边没听到动静?”妊婋脱了外衣在旁边热水盆里洗了手,接过千光照递来的手炉搂在怀里,踢掉鞋子爬上了炕。 厉媗帮她挂完衣服也走过来上炕坐了,伸手将千光照倒的一杯驱寒姜茶放到妊婋面前,问:“出啥事了?我们这边什么响动都没听见,这一晚上静得跟坟圈子似的。” 玉清宫周边本来就没什么民宅房屋,如今更是冷僻,外殿看守血衣的侍卫们显然也没收到什么消息。 妊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将今晚的事言简意赅地跟她们说了一遍。 千光照和厉媗听完不约而同沉吟了片刻,厉媗刚想到什么话抬头要说,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巨大的敲门声。 是外殿守夜的侍卫,朝里喊道:“禁军来人查夜,烦请几位道长到外殿配合查验。” 第26章 暮云合璧 外面敲门的人连续将这话高声说了三遍,敲门声一次比一次响,才有妊婋披了件罩衣打灯笼走出来开门,做出一副睡梦中被吵醒的模样。 那侍卫瞧她暖帽下面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问“是怎么了”,于是把叫门的话又说了一遍。 妊婋揉揉眼睛,思索了片刻,才见有几分清醒,点头说:“好,我这就去叫其她人出来。” 半晌后,诸位道长如白日一般穿戴齐整,来到玉清宫前殿,只见大殿外火把通明,站着十来个巡兵。 领头的将领见她们出来,不大客气地拱拱手:“城内夜半出现刺客,将军特命我等到各处查验近日进城的人,搅了道长们安眠,请见谅!” 说完又问旁边看守血衣的侍卫领班:“你看仔细,白日里来的就是这几位么?有没有生面孔?” 他说话时,已有侍卫举着火把来到妊婋等人面前,侍卫领班认真看了,回道:“来的就是这七位道长,没有生面孔。” 这时往后殿小院查验的巡兵也跑了出来,报道:“院中没有藏人,未见兵器,只有些铺盖法器等物。” 那将领满意点头,朝千光照又一拱手:“我们这就去了,请道长们歇了吧。” 见她们走回后院,又见中门再次落锁,那队巡兵才离开玉清宫。 方才已睡下的道长们各自回房去了,妊婋又照例在院中内外检查了一回,见外面果然没了动静,才回到西屋里,跟千光照和厉媗继续说起被打断前的话来。 厉媗接着刚才的话头,看向二人说道:“今晚的事其实搅得恰到好处,镇北将军一定会再次调整剿匪策略,说不准会为了提防刺史从中找事而取消战前剿匪。” 千光照和妊婋转头对视了一眼,如今的局面确实比较微妙,指挥府今晚发现有疑似刺史府派出的人来探听消息,必然疑窦丛生,甚至可能会将除掉新任刺史的计划提前。 在这个节骨眼上,就不能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再出现意外,若新刺史死在北伐之前,镇北将军极有可能会被朝中问责,那这五万大军还得在幽州城外驻扎到继任将领前来,再定新的北伐战略,兵马长期在山下屯驻对她们十分不利,她们巴不得朝廷大军赶紧出征北伐。 只要大军一走,刺史就好收拾了,所以矛盾激化到这个程度就足够了,剩下的就是静待开春。 三人就接下来的计划简单说了几句,趁后面打醮时再收集些城内情报,就回去准备应对剿匪事宜。 第二日清早,众人在后院简单吃了早饭,走出外殿来给前任刺史血衣做法事,由千光照主持,打一场为期三日的大罗天醮。 第一天打醮分外清净,指挥府和刺史府均未派人前来,众道士在殿中焚香打坐,大殿外仍是昨日看守血衣的那几个人在站岗。 她们也没去跟守卫打听昨晚的事,做完法事就回后院早早歇了,当日晚间妊婋也没再出去,第二日仍然照例打醮祈福。 直到第三日上午,才有幽州刺史带着敲锣打鼓的仪仗队来到玉清宫,观看最后一日法事。 刺史这天仍是坐着暖轿来的,被人抬进东侧殿也没下轿子,这日跟刺史一起来的,还有指挥府的一名裨将,妊婋前日在房顶上见过这裨将,正是后来跟镇北将军单独说话的亲信。 东侧殿里的人默默看完大殿外的法事,刺史叫了一名吏臣去带千光照前来问话。 千光照闻言,不卑不亢地跟着那名吏臣走到东侧殿内,只微微朝暖轿行了个道家单手礼,少顷,听暖轿中人问道:“诸位道长常居山中,可曾见过山匪么?” 千光照面色如常:“旧时偶有听闻,只是小观地处偏僻,贫道等众修行之人深居简出,不曾遇见过。” 旁边站着的那位裨将上下打量了千光照几眼,缓缓开口:“我们听闻有山匪的横风岭在城外燕山山脉往北三十里左右,不知道你们的道观是在什么位置?” 千光照从容答道:“小观在幽州城外西山坡二十五里山崖内侧。” 那裨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确偏僻,过段时间我们上山剿匪,恐怕还要叨扰诸位道长。” 千光照颔首:“不打紧,若有需要小观协助的,请将军尽管开口。” 那刺史听完千光照这话,似乎是要明确一下他才是剿匪的主要负责人,于是直接坐在暖轿里跟那裨将吩咐来日剿匪事宜,包括各处人数上山路线等等,长篇大套地说了一通。 那裨将敷衍地应承了几句,算是当着外人给了刺史一个面子。 千光照站在一旁静静听他们说话,大致推测出了日前夜里指挥府发现刺客从而兵围刺史府的后续。 当晚追寻刺客的巡兵并没有亲见其人进入刺史府,也没有切实证据证明那人是刺史派出来的,兵围刺史府时,刺史本人被吵醒,来到正堂屋与镇北将军派去的裨将对峙了一会儿,随即放话叫他们进府搜查明白,并扬言要将此事再写一本奏明圣上。 后来有个指挥府的幕僚官赶来打了个圆场,只说是城中出现可疑人物,为保护大人安全所以各处严查云云,紧接着又趁机跟刺史提起剿匪一事,说镇北将军已决定留人在城中供刺史剿匪调度,只是这些事都要等到大军开拔以后。 那幕僚的说法是眼下城中各项事都紧着北伐战略筹备,剿匪的时间点也因此往后推迟了,往常战前剿匪都是走个过场,人数虽多但并不深入,如今既然刺史格外重视剿匪,镇北将军便命守城裨将在大军开拔之后,带一千兵协助刺史细细搜山剿匪,务必将幽州城外匪患清剿一空。 那刺史跟裨将逢场作戏地说了一阵话,指挥府和刺史府面上看似已经讲和了,实际上千光照仍能从他们的言语中听出暗暗较劲的意味,甚至那裨将眼神中的杀意都有些藏不住了,看来镇北将军确实把借剿匪除掉刺史的计划提前了,领命的正是这个负责守城和剿匪的裨将。 那边二人说完话,东侧殿里安静了片刻,千光照再一颔首:“大罗天醮已打完,若无其余吩咐,贫道等也要告辞离城了,以免有碍城中要事。” 第32章 刺史这才想到自己这几天不知是因为法事有效还是因思绪纷乱,虽然有些失眠,但竟真的没再梦到那件呼啸的血衣官袍了。 他在暖轿内把语气放平和了几分:“多承道长,本官这就派人送你们出城。” 旁边的裨将这时走上前一步:“我带人送道长们回观,也顺便踏勘一下城外山中地形。” 千光照微笑施礼道:“有劳将军。” 她转身离开东偏殿,同大殿中等候的众人一起到后院收了东西,随后由指挥府和刺史府各派一队人送出了幽州城。 两辆马车疾行离城,前面车里坐着千光照、妊婋和厉媗以及三名年轻道士,后面车里坐着一位道士和打醮用的法器,车前车后各有十人引路殿后,说是护送,远远看去倒更像是押送。 车子一路行到西边上山口,众人下车拿上包袱,引着来送她们的裨将和侍卫上山。 千光照选了最近的一条山路,也还是走了大半日,她们晌午下车进山,直走到黄昏时分才来到太平观外的松柏林里。 那裨将走出狭窄石径后四处打量,见这里果然清幽避世,又见太平观门首颇有仙风,不觉将语气也收敛几分,等她们走到道观门口,他一本正经地朝千光照行了个俗家礼:“果然是个仙境,来日我等进山剿匪,若有刺史亲自进山督导,还免不了要到这里请道长接待。” 千光照站在太平观门前匾额下方,回身静静看着那裨将,心知他是相中了太平观作为暗杀刺史的地点,于是微笑还礼道:“届时请将军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小观一定尽力招待。” 最后一道余晖从松柏林边悄然退场,一名道士走出来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妊婋等人先转身走了进去,千光照才对那裨将说:“天已晚了,将军怕是还要回城复命,不敢挽留,恐误了要务。” 那裨将还站在门前思考来日如何把刺史引到这里,做个局借山匪之手在这道观里除了他,听到千光照这话,才猛然回过神来,忙再行一礼:“好,我们去了,不劳相送。”说完带着那队侍卫和刺史府的衙役匆匆离去。 千光照站在道观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松柏林尽头的窄径石阶上,唇角微微一勾,随即转身撩衣,抬腿迈进门槛,道观大门缓缓闭合,发出一声低沉的重响。 她走进道观内,见各处井井有条,正殿地母元君像前燃着两组香,在昏暗的大殿里熠熠闪烁,适才有两个人在这里敬过香。 千光照出了大殿往东边客堂走去,果然这边灯火通明,她推开屋子,见妊婋和厉媗都在这里,堂屋大座上还有两个人,正是花豹子和圣人屠。 见千光照进屋,几人一起站了起来,花豹子性急,走上来说:“城里的事她两个都与我说了,这一遭剿匪看来是到底躲不过去了。” 千光照笑着拉过她的手,又请众人一起都坐了,才悠悠说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今日躲过了,明日仍要担惊,既这样,倒不如另作一番道理。” 花豹子听这话心生一念,看了看众人,随即握紧拳头:“剿匪兵从五千变一千,还是能搏一把的,既然不叫我们在山里过安生日子,那就杀他个痛快!” 第27章 十里翠屏 正月下旬起,燕山山脉上的雪开始融化,山路变得泥泞湿滑。 直到二月中旬,树木抽芽,春光和暖,山上的路才渐渐好走了一些。 妊婋这日从太平观后门出来,走石崖路往豹子寨赶去,此刻崖间艳阳高照,细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舒展筋骨,一派生机勃勃。 这段时间妊婋时常往来太平观与豹子寨,路都是走熟了的,眼见山崖间这条路上春色渐浓,她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她一边走一边品闻着山间草木复苏的味道,在心中细细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幽州府衙剿匪已成定局,就在平叛大军开拔后,北伐出征的日子是二月廿二,三月之前必有官兵上山。 其实最近这些天,已有小队人马频频出城探山,主要是为了摸清横风岭山寨的位置。 豹子寨这些日子格外低调,山中的私盐场冬日里关闭后一直没有再开,而这时节本该外出寻香木捡山货的人们也都没有离寨,除铁矿上还留了些人值守外,其她人都在寨内严阵以待。 豹子寨位置隐蔽,即使知道大致方向,要摸到寨子口也是需要花些时间的,加上寨内最近停止了日常的外出活动,更难叫人寻到踪迹。 探山的兵马目前也只确定了横风岭的方位,对于山寨具体位置和人数都还不十分清楚。 官兵的探山进展是她们昨日从一个男兵口里问出来的,那男兵在山里掉队迷了路,被千渊海盯上带了回来。 那男兵在道观外只挨了几下打,就把大军出征时间和留城人数以及剿匪安排等事,知道的都招了。 因为这些新得的消息,妊婋临时决定这日再回一趟豹子寨,一来将这些事告诉给花豹子知道,二来再看看寨中的准备情况,把到时候太平观这边需要豹子寨配合的事再跟花豹子讲一讲。 豹子寨内众人这段时间隐匿行踪,只是默默观察着外面的探山情况,同时在寨内加紧演练,确保每个人都掌握了杀敌的本事。 好在寨中铁器工坊这几个月来没有白忙,足足锻造了两千余把兵器,主要是刀枪钺槊,如今寨内的这一千五百人,每人都至少有一把趁手的兵器,而多出来的那五百余把,则作为战损替换备用。 另外弓箭数量也备得足足的,只是短时间能练好箭术的人不多,所以这些都是给寨中那二十来个猎手准备的。 妊婋盘算了一下豹子寨的人数和装备,又细细回想那男兵招供的内容,这次被指派来参与剿匪的男兵共有一千人,由两成弓箭手和八成持刀步兵组成。 除了剿匪的这一千男兵外,幽州城内还有两千男兵守城,必要时可出城为剿匪做后援。 人数虽然不少,但毕竟敌明我暗,比较完两边目前的情况,妊婋对她们这次反清剿还是颇有信心的。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在晌午时分来到了豹子寨大门口,圣人屠正好在这里跟人说话,没料到妊婋今日又回来了,遂笑道:“前日刚去,今儿这是又想家了?” 妊婋也咧嘴一笑:“可不就是想家了,顺便再带些新消息给你们。” 圣人屠会意,只叫其她人各处去忙,她走上来揽过妊婋的肩膀,一起往铁器工坊去寻花豹子。 铁器工坊坐落在豹子寨的东北角上,是个独立的大套院,两侧是山岭内壁,一边通往寨内,另一边有个侧门,通往北边的铁矿山,平常从矿里运生铁都是走的这条路,不用经过山寨内部。 走到距离铁器工坊还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这边位置偏,声音传不出去,这两日又打了些备用兵器和箭矢,等山下大军开拔,那边剿匪队伍开始大批上山,咱们这边也要暂时停工了。”圣人屠说道。 妊婋点点头:“多打一些有备无患,也可以把旧的和硬度不够的都替换下来。” 说话间她二人已来到工坊门前,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戴蓝色头巾的女子,肩头扛着一柄大刀,脸上又是汗又是灰,更衬得她眼睛格外明亮,正是陆娀。 她从小在家里铁匠铺耳濡目染,在打铁上经验丰富,又对兵器制式颇有研究,自从来到豹子寨,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铁器工坊里改进兵器,经她手打出来的刀枪,硬度和韧性都比先时高出许多。 陆娀抬眼见是她们来了,腼腆一笑:“我把这刀送去试试刃,当家的在里面,你们直接进去吧。” 三人在门口打了个招呼,妊婋见陆娀步伐轻快地往东屋走去,才转回头和圣人屠一起迈进门槛。 铁器工坊一进大门,迎面就是前厅两排陈列架,上面立着目前技艺纯熟的各样兵器,架子下面还躺着一排官刀,是妊婋她们当初离开幽州城时,从上一任刺史官车队伍收来的那些,铁器工坊曾拿这些官刀比对自家兵器硬度来做改进。 官刀旁边也有两把军队配刀,是这些天从落单的探山男兵手里收缴来的,经比对与府衙官刀制式相近,此刻豹子寨还未与山下的剿匪军正式会面,已将对方的实力摸了个七七八八。 妊婋和圣人屠没在前厅停留,径直往里走去,花豹子听说她们来了,也从里面迎出来,让她们到旁边的小茶室里坐下说话。 花豹子这两日常到铁器工坊来,这些兵器给了她不少底气,等妊婋和圣人屠坐下,花豹子叉腰笑道:“各处都准备好了,寨外防火沟也检查过了,到时候不管来什么杀人放火的,都不惧它。” 妊婋抿了一口茶,将太平观那边获悉的新消息跟花豹子讲了一遍,接着又说道:“官军在明我在暗,这次交锋他们讨不到好处,只是跟官军对上之后,就没得再回头了,这还得跟大家再三申明清楚,免得到时候畏手畏脚。” 第33章 往后的事,她们当日在太平观决定反清剿时就曾聊过,花豹子后来回寨也召集众人将情况讲明了,如今乱世将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上山的人们多少都已看清了形势。 虽然起初大家练兵器,都是为了防着鸡毛贼的,但眼见幽州被官军屠了城,知道朝廷也不是什么仁义之师,所以得知山下官军要剿匪,山寨里众人第一个想法也都是“跟他们拼了”。 但她们这次不仅是要将剿匪军灭在山里,还要尽可能使山中这些才学会使刀不久的人们少些伤亡,至于这次反清剿要反到什么地步,那还得边走边看,眼下她们达成共识的,就是要保全整个豹子寨包括太平观这一带所有山头,叫任何胆敢前来侵扰的人付出代价。 她们在这边说完这些话,妊婋也把太平观那边的后续安排告诉了她两个,届时剿匪军上山,妊婋会留在太平观,跟千光照一起接待进山督导剿匪的刺史,为豹子寨分散冲击。 三人计议完,花豹子和圣人屠又带妊婋到演武场转了一圈,山寨里众人分成了几支营队,每日轮流换上甲衣拿着兵器,在这里操练。 山中这段时间日渐和暖,演武场后头的树上都冒出了新叶,阳光穿过枝叶照在下面的兵器上,反射出一道道辉光,又明晃晃地照回枝头。 不过半月功夫,幽州城外便换上了十里翠屏。 山上是一簇簇随风摆动的绿叶,享受着春日暖阳,山下是一排排纹丝不动的尖枪,散发着幽幽寒气。 北伐大军在二月廿二这日于城外集结完毕,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中军营的开拔号令。 不多时,号角声起,镇北将军身着重甲骑在马上宣布开拔,所有将士举起手中尖枪连着呼和了三声,依次启行。 北伐大军离城第二天清早,三百名先遣剿匪军就进了山,两日后有斥候向城中回报,说已发现横风岭山寨位置,其中藏有数百名山匪,皆有兵器。 镇北将军帐下负责剿匪的裨将闻知此信,这日一早亲自带了余下七百名男兵进山剿匪,这一千名剿匪军因都挂在府衙巡检司下面,幽州刺史不放心将剿匪的事全权交给那裨将,于是应了裨将的邀请,前往西山坡太平观坐镇督导剿匪。 刺史坐着竹轿被人抬到了太平观的山门前,因观外石阶窄经仅能容纳一人,他只得下轿走了三段曲折阶梯上来。 此时观外松柏林雾气才散,他见四周果然清幽,前方一座方正大门,匾额大书“太平观”,千光照等人都在观外尊敬地候着。 那刺史爬完台阶上来,扶腰喘着粗气,也没往前走,只是站在那里看完牌匾又看楹联,低声念了两遍,才被两边书吏扶着来到门前。 千光照单手施礼:“小观已为刺史收拾出一间单独院落,请刺史移步歇脚。” 这时刺史府的侍卫领班先走了上来,带人跟着千光照等人先进观,到那单独院落各处检查了一番,确认没问题后,才出来迎接刺史进观,另外还留了一班人马在观外值守,时刻传递山中剿匪进展。 这次跟随刺史上山的,连侍卫带书吏共有七十余人,除去观外值守的四十人,小院里前后近身服侍和保护刺史的,也有三十来个。 刺史被这一群人前呼后拥着,来到小院正堂屋内坐下。 他端起茶盏环顾四周,忽然瞥见里间纱帘上有一串彩色玉珠扣,猛然间瞳仁为之一震。 他放下茶盏起身走近细看,那串玉珠共有一十二颗,制式绝非民间之物,而系皇帝冕旒所用。 看配色和珠子光泽,应该是先帝朝的物件。 他想起从义父大太监那里听来的一件宫中秘辛,二十年前先帝在东巡途中驾崩,其实是为刺客所杀。 当时情况一片混乱,事后宫人查点各处物件时发现冕旒丢了一顶,此事累得一大批太监被处死。 刺史一脸凝重地看着那串玉珠,只觉背脊发凉,这座道观大有问题。 ----------------------- 作者有话说:刺史:山中最大的匪巢何在? 千光照:你已经坐在里面了。 第28章 雾沉半垒 “给我细细地搜这间院落,还有这院里所有的屋子。” 刺史发话后,除左右近身护卫外,其余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方才迎刺史进观前的搜查,只是确认院内各处没有藏匿可疑人和暗器,这次按照刺史的吩咐,众人又开始仔细排查院中和屋内的所有陈设摆件以及挂饰,检查是否还存在其它可疑之物。 刺史见众人开始在各屋中忙碌起来,又担心他们见识不够,认不出宫中的物件,于是也没心思坐下继续喝茶,就在正堂屋里前后踱步,四处瞧看。 除了那串玉珠,这间堂屋中的陈设倒是都还算寻常,那刺史在厅中转了两圈后,又往旁边书房中走来,细细看起架上的书,多是些道家经文,也有几本史书和兵书,看得他微微皱起眉头。 看完书架,他又去瞧旁边的书桌,桌上笔墨纸砚摆放齐整,仿佛前不久还有人坐在这里读书练字。 “大人,书架边有个匣子。” 书吏在旁边提醒了一句,那刺史回身再次看向书架,果然最上面一层经书旁边立着个不起眼的漆木匣子,细看做工似乎也是上用之物。 “取下来。”刺史吩咐。 那书吏得令,踮脚伸手去够那匣子,刺史也在一边仰头看着,二人皆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个匣子。 书吏够了半天,终于拿到匣子,却不料原本看着上了锁的盖子,其实只是虚扣着,书吏没有拿稳,手一滑将匣子盖掀了开来,他赶忙双手捧住匣子,但是匣子里的纸张却已全部飞了出来。 那是一沓练字纸,每张纸上都是相同的内容,密密麻麻,张牙舞爪地写着:“幽州刺史命丧于此”。 与当初和血衣官袍一起立在官道那个木牌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这院落是妊婋曾经住过的,这间堂屋旁的书房,是她冬日里每天看书写字的地方,往血衣木牌上写字前,她将这几个字练了好几十遍,本想写得气派一点,奈何她学写字学得太晚,实在写不出工整好看的笔画,练来练去仍是鬼画符一般,但是这几个字看多了倒有一种别样的威慑力。 “哟,这都被你发现了。” 那刺史看着四周飘散的纸张,脸色煞白地呆立当场,有个戏谑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转身回头看去,一个短头发的大高个站在堂屋里,肩上扛着一把金色的长兵器,屋外的阳光将她的身体照得半明半暗,明的那侧脖颈处刀疤狰狞,显得整个人凶神恶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堂屋内外一片沉寂,方才还在外面搜查院落的侍卫,不知何时已没了动静,而原本留在堂屋中的几名书吏和侍卫也不见了踪影。 “你们是自己走出来,还是我把你们拖出来?”那人站在原地问道。 刺史定了定神,心道这太平观果然也是个匪窟,他先想着自己好歹还是朝廷命官,谅她们不敢胡作非为,但他猛然又回想起帘子上的冕旒玉珠串,不觉心下一沉,这道观里的人连先帝都敢杀,他一个四品刺史又算什么东西。 妊婋见那两个人只是站在那里,也不回话,她皱皱眉,走了两步上前看向地上:“这俩屪子别是搁这儿尿了吧。” 看到地面还是干爽的,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刺史颤颤巍巍地说道:“杀害先帝一事,本官可以替你们瞒下,否则京中来人,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妊婋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抬手用钺柄敲晕了他两个,拎着领子把他们拖出堂屋,口里还十分不悦地念叨:“只说叫你们在这里稍坐片刻歇脚,你们却自作主张翻人东西,险些污了我的书桌,真正可杀。” 说完她把刺史和那书吏一起扔到院中,这边地上已经躺了一片侍卫和刺史府的跟班。 杜婼站在院子门口,手里拎着她那把龙鳞破云刀,院中还有几位道士,方才正是她们跟杜婼一起在这边把人放倒的,小院里见了血不好收拾,所以都只是先敲晕了摆在院里,准备等人齐了从旁边角门搬到外面再杀。 她们之所以选择这座院落接待刺史,主要因为这院子在道观东北角上有个单独小门出入,挪动人比较方便,刺史来时也对这个位置颇为满意,认为道观外的侍卫能够随时通过小角门回报消息,加上距离观外侍卫很近,本该是十分安全的。 只是刺史没有料到,道观外的侍卫们倒下得比他还早些。 那些侍卫分作两队,穿着制式不同的衣服,一队是刺史从京城带来的,一队是剿匪裨将派来的,原本双方因立场问题还有些隔阂,只站在不同位置各自等候命令,此刻却已是不分你我,浑身是血地横尸在一处。 这日道观外是千渊海亲自出手解决的,她带了两个徒儿,连杀人带教学,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就叫那片松柏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妊婋和杜婼等人把院子里打晕的三十来个人都拖到了观外的松柏林里,往空地上随意一扔,只刺史一人被单独放在最前面。 第34章 千光照这时也走出道观外,见这边事已完了,她前后查点了一番,才走到那刺史身边,蹲下来在他身上翻找片刻,从荷包里拿出一枚杀鬼钱,正是上回进城时,她送给刺史辟邪的那枚。 “这林子里也摆得太满了些,咱们先收拾一下吧。”千光照把杀鬼钱收回自己腰间的布袋里,又看向千渊海,“剿匪那头负责传话的是哪一个?” 千渊海踢了踢脚边一个男尸,“这个。” 千光照点点头:“好,把他的头留下就行了。” 她说完这话,其她人会意,纷纷举刀结果了后面拖出来的那三十余人,刚准备收拾,忽然从石阶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妊婋正要往旁边车上搬运尸体,听到这声音停了手,回头朝外望去,她此刻距离石阶最近。 不多时,果然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兵从石阶处跑过来,是那名剿匪裨将派来的,他刚走出石阶,气都还没喘匀,就看到了松柏林中满地的尸体,以及站在尸体边默默看着他的一群女人。 猛然间见到这场面,惊得他往后连退数步,扶住了旁边的巨石。 刚爬完三段台阶的他,腿已有些软了,但理智告诉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他打定主意转身便往外跑,妊婋三两步赶将上来,挥起坤乾钺照他后心就是一劈,鲜血当即喷涌而出,洒在他方才扶过的巨石上。 血顺着石头上的纹路缓缓向下流淌,一阵轻风吹过,血腥味混着草木清香,在春光日影中弥漫开来。 地上、石上、树上,到处是血迹,从安静的太平观外松柏林,到喊杀声不绝的横风岭,血腥气如同一条缥缈的红绸,在山林间若隐若现地浮荡。 一道血光在横风岭东侧入口处闪过,大片鲜血喷在林中树干上,几个剿匪男兵直挺挺倒了下去,一个手持狼牙槊的人站在尸体边,朝下的槊尖上还有粘稠的血液在往下滴着。 “我这边完事儿了。”厉媗甩了甩槊尖上的血,转身朝上面喊道,“第二拨人来了吗?” 上面很快传来圣人屠的声音:“还没呢,你们先回来歇歇吧!” 厉媗听完把狼牙槊往肩头一扛,抬脚将那几个男兵的尸体踹进前面挖好的土沟里,才回身朝上面大步走去。 这一小拨剿匪军到此刻已经基本上清得差不多了,早在第一批剿匪军进山前,她们就于横风岭外设了三处假入口,引着分批搜寻山寨位置的男兵入内,圈围猎杀。 当时那三百名剿匪先遣军遭到分点伏击后,当即撤走了一支队伍回城求援,并向城中上报山中藏有数百名持有兵器的匪徒。 这日一早裨将亲自带兵进山,又有刺史前来坐镇督导,并向众人承诺了奖赏,剿匪军因此士气颇高。 只是他们才一接近横风岭,四周就起了雾。 前两日来过这里的男兵发现之前的山寨入口位置变了,便向裨将谏言后撤等待雾散,却被裨将一口拒绝,要求众人一鼓作气,杀进岭内。 这些事都没能逃过花豹子的耳目,从他们这日进山开始,就有人在暗中跟着他们,在得知他们决定穿过雾区后,埋伏在横风岭内的众人已经开始纷纷举刀了。 那裨将倒也不是全然莽撞,作为颇具剿匪经验的将领,他也提前为各个百户和什长设好了前后配合的分散阵型,并在后方留出了随时后撤传消息增援的人手。 同时他还保留了一个杀招——放火烧山,春日里本就易起山火,这日的风向也早有军师提前看过,正于他们有利,若对方负隅顽抗,他还可以使这个法子直接毁掉整座山寨。 这场剿匪他十拿九稳,等这边一鼓而擒,他还来得及趁夜色亲自前往太平观,把刺史一并除了,为镇北将军来日掌控燕北立上一记大功。 正在他思考来日立功受赏的画面时,第一拨进入雾区的队伍前方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 有埋伏。 那裨将回过神来,迅速下令叫其余人向后撤出雾区。 就在剿匪军原路退至横风岭外时,有个男兵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爬起来看那地上,忽然尖叫起来。 所有人循声望去,地上有两颗人头,一个是负责在太平观带人监视刺史的校尉,一个是被裨将派去向那校尉确认太平观情况的小兵。 那裨将眉头紧锁,太平观在这时候发生变故,却叫他始料未及,他忙叫来自己的亲兵:“速速回城调五百人来,死围太平观!” 那亲兵得令去后,方才被绊摔坐在地上的男兵又往后蹭了蹭,抬手指着方才他们退出的那片雾区大声说道:“你们快瞧!” 众人闻言回头,只见林中团雾开始消散,树木间影影绰绰出现许多身影。 他们甚至能看到距离他们最近的那道黑影手里,有一柄闪着寒光的狼牙槊。 第29章 东风野火 厉媗握着手里的狼牙槊,目光穿出面前的薄雾,直直盯着不远处的剿匪军。 两边隔着正在消散的雾气默默相持,林间只有鸟儿的鸣唱纷乱地响着,其中却有一个声音,细而高亢,穿透力极强,带着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节奏。 厉媗熟悉这声音,最早她跟妊婋一起从幽州城跑出来的时候,就听妊婋吹树叶哨召唤那些少年,此后这半年大家一起在山里,她也常常听妊婋吹哨,她还跟着学过一阵子,奈何嘴皮子漏风,实在是吹不响,遂只得放弃。 这声音里传达的意思,厉媗也听懂了,太平观那边刺史一干人等俱已被杀,这边剿匪的裨将也知道太平观出事了,刚派了人去传援军。 哨音的末尾处还点出了裨将本人所在的位置,正藏于右侧的一个十人阵中。 厉媗微微一笑,此刻那裨将多半以为是刺史先动手杀了他的手下,甚至还会以为刺史在太平观中暗暗布置了人,要借这次剿匪置他于死地,以夺取幽州城防军的控制权。 这种时候他的心思多半已不在剿匪上头了,而是要防着背后捅刀的人。 对面心有旁骛的时候,正是她们开杀的好时机。 雾气又变薄了一些。 两边渐渐能够看清彼此的人数,几乎是不相上下,看兵器轮廓,甚至山里的人似乎还强些,想要认真打下这山寨也需费些功夫。 那裨将盯着薄雾中手持狼牙槊的壮士,低声吩咐身边两个校尉:“仍按先前阵型,但不必往山寨方向深入,只以佯攻擒住一个打头的,就立刻后撤。” 眼下这种情况,他必须快速带人赶往太平观回援,剿匪可以重整旗鼓改日再来,只要今天能擒住几个贼寇,就算是有些收获,等他把刺史那边的突发事件解决完,再多带些人来,何愁拔不掉一座小小山寨。 那裨将身边的校尉得了令,把他的计划向后吩咐下去,就在雾气尚未完全消散时,一个站在边上的什长,带人发起了第一轮佯攻冲锋。 厉媗见侧边突然暴起了一队人,立刻拎着狼牙槊带身后众人朝另一个方向杀去,她这两天已看熟了对面惯用的这种十人阵型,知道他们此刻定是想要速战速决擒人做质,所以她变换了方向,往裨将本人所在的位置去扰乱他们的阵脚。 一直站在上风口的花豹子,将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方才她也听到了妊婋的哨声,此刻见两边人都动了,她当即明白了厉媗的用意,马上挥手传令让埋伏在两侧的人速去配合厉媗。 双方兵刃相接在雾气彻底消散的瞬间。 厉媗的狼牙槊一马当先地杀到了裨将面前,将挡在他身前的亲兵捅了个对穿,长而锋利的槊尖从那亲兵后背穿出时,几乎点到裨将的胸甲。 那裨将大惊失色,来不及去想对方是怎么精准地从众多相同阵型中找到他的,立刻挥刀一面格挡一面带人后撤,两侧的男兵亦都扑上前掩护,跟厉媗等人厮杀起来。 而原本应该跟佯攻那班人配合擒拿山匪为质的队伍,见裨将这边乱起来,忙回身想要补上阵型,却在仓促间,被对面冲出来的一群力妇杀乱了方寸。 剿匪阵型被连续冲击搅散,男兵们只得各自为阵地应对起面前的攻击,步调完全被打乱。 裨将本人撤到后方相对安全的地带后,停下来细细观察起厮杀中的众人,那些正在他手下男兵前挥刀乱砍的全是女匪,一个男人都没有,这让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他没听说过只有女匪的山寨,这批最先杀出来的女匪显然并不是主力,她们背后一定还有数量更多的男匪没有现身。 他想,若继续在这里厮杀下去,等到主力男匪出现,剿匪军恐怕要吃大亏。 眼下的局面对他十分不利,他还得保留生力军去应对太平观的变故,那裨将想到这里飞速做了决定,让身边校尉传令撤军,同时他又派出了两个亲兵,到他们事先看好的地点放火烧山。 他不能接受自己与山匪正面交战一触即溃的事实,即使这次因后方变故让他没能一举捣毁匪窝,也得给这贼窟一点颜色瞧瞧,为下次剿匪打出个利好开局。 第35章 剿匪军收兵撤退的号声在林中响起。 前面的男兵听到号令,也不敢恋战,开始边打边退,但厉媗等人仍旧步步紧逼,死死拖着他们后撤的步伐。 撤退令发出后,终于有一支小队成功退到了裨将所在的位置,正在他们召集其余人汇合的时候,忽然有个人从他们后面的树上跳了下来,剿匪男兵们转头看去,被那人手中金色兵器反射来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 妊婋见他们被晃得眯起眼来,这才转了一下手里的坤乾钺,将钺刃对准他们劈杀过去。 那些人连忙举刀格挡,这时从旁边又冲出来一个身形丰硕的人,挥舞着一把大宽刀,照他们的身侧砍来。 杜婼跟妊婋一起从太平观赶过来送完那两个人头,在这里蹲守了半天,早有些不耐烦了,此刻终于逮着机会一展身手,杀得格外起劲。 她们从两边将那些剿匪男兵往山寨的方向逼退,这时厉媗那边也带人追着撤退的剿匪军来到了附近,又有几队力妇从两侧来到妊婋身后,包抄中间的剿匪军。 剿匪军此刻真正是腹背受敌了,那裨将见势头不妙,自顾自带了一小股人,从妊婋留出的缺口处冲出,向西南边太平观的方向逃去。 其余男兵见裨将离去,也正准备从这个方向杀出,这时忽然有阵浓烟从南边飘来,山中起火了。 按照裨将传军令时的计划,这个时间剿匪军应该已经撤出这个地带了,这把火正是乘风往山寨方向烧去的。 只是他没料到后撤时会在这里遇到拦路的,以至于在山火烧过来的时候,只有裨将带的那一小支十人队伍成功撤离了出去,其余人却都被大火困在了撤离的路上。 这日的风势很猛,正如军师所算,风向确实也是朝着山寨方向吹的,火乘风势烧得极为迅速,方才还在激战的林中很快陷入一片火海。 妊婋在那裨将逃走的时候,就瞧见南边起烟了,她跟杜婼和其余力妇们顺着旁边溪流往山寨方向撤走,走之前还不忘借火势把那群剿匪男兵逼进林子深处。 这片林中大火烧了整整两个时辰。 妊婋等人回到豹子寨时,圣人屠和几位大管家娘子细细查点了这日下山的人,确认所有人都完好无恙地回来了,才另外又派人去往那片林子去救火。 豹子寨这边临近地带提前挖好了防火沟,起火的林子东侧有一条小溪隔绝了火势,她们只需尽快把其余两边做好阻隔,这场山火就不会大面积蔓延。 燕山山脉这一带山岭,每年春秋两季都会至少起一次小范围山火,山中力妇们对于处理山火还是颇有经验的,她们出去后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火势控制住了,只等那一片林子彻底烧干净,火自然也就灭了。 傍晚时分,天边余晖和林中残火一同燃尽。 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花豹子和圣人屠还有妊婋和厉媗以及杜婼等人,一起来到这片白日还在激战的林中空地上。 妊婋手里拿着一根长木棍,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来回扒拉,翻出灰烬下面尚有火星闪烁的,就一脚踏在上面将其踩灭。 正如那裨将最初的判断,这一场山火的杀伤力着实不小,只是这火没能烧到山寨,却把他的部下烧得鬼哭狼嚎。 至少有七百名剿匪男兵在这两个时辰的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花豹子带众人在这片烧出来的大空地上巡视了一圈,确认余烬也都灭了,她站在中间满意地叉腰说道:“好哇,今日这把肥料烧得厚实,等过两天下场春雨,咱们把这地翻一翻,就能种菜了!” 杜婼在旁边一听眼睛亮了,这可是她擅长的领域,于是她拿过妊婋手里的长木棍,连说带比划地把这块地能种些什么给众人讲了一遍。 她们在这片寂静的林中空地上畅聊了一阵,直到天边暮色愈发深了,才一同转身往豹子寨走回。 长靴踩在山路的枯枝败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山中树冠茂密的地方,月光照不进来,若不点火,脚下就是黑不见底的深渊。 那裨将带人从剿匪的山岭口撤出来后,眼见后面那些人陷入火海逃不出来了,又恐怕有山匪绕路追出来,于是带着仅剩的十来个人一路往太平观的方向赶去,算下来等他们赶到时,城中援军应该已经抵达了。 他想着那些被困在山火中的手下,恨不得立刻带援军杀回山寨。 他们在山中走到天黑也没停,又摸黑走了一阵山路,确认后面的确没有山匪追来,才找了个山洞歇宿半宵,至天明时分,继续又赶了一半个时辰山路,来到太平观的山门前。 城中援军已经抵达,去传军令的校尉见长官如此狼狈地赶过来,忙上前扶住了那裨将,把这边的情况给他简单汇报了一遍。 因裨将只令他调兵前来,从山门处围住太平观,他不敢贸然进观,于是在这里驻扎了一夜,只等长官下一步命令。 那裨将在山洞中休息了几个时辰,精神已稍稍恢复,又见这边援军充足,也使他恢复了不少信心。 他没有向众人说起北边剿匪的惨状,只叫了一个校尉带人从山门内的窄径石阶进去,看看道观门前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校尉得令去后,片刻带人回来禀道:“道观大门紧闭,门前有血迹,但未见尸体。” 那裨将皱眉想了想,随即带了两个校尉和一队人,亲自登上石阶,来到太平观门前那片松柏林。 这里仍然十分幽静,只是细看树干和地上,到处都是血迹斑斑。 这一队人四处张望着,小心翼翼地来到道观门前,那裨将正想着是不是刺史从别处私自调了人马,在这里劫持了太平观的道士,却忽然留意到道观门外的楹联,已不是他上回来时那两句诗了。 此刻太平观匾额下方的楹联,变成了两块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木牌,木牌包括旁边门柱都溅上了不少血迹,更给这大门添了许多杀气。 他细看那木牌上的字,笔锋遒劲,却有些微微褪色,带着历经风霜之感。 只见楹联上句写道: “不平世间杀不平”。 下句是: “杀尽不平方太平”。 ----------------------- 作者有话说:花豹子:感谢敌军送来的大菜地,都不白死嗷! 第30章 一顾功成 阵阵春风过,道观门外松柏林里一片簌簌作响。 千光照站在大殿后面的钟楼上,遥遥望着正在门前集结的男兵,那些人陆陆续续从石阶处走上来,十人一队站立候命,来了约莫百人方止。 这片松柏林不算大,一次上来太多人也容易施展不开,她料到对方会把大部分人手暂时留在外面,毕竟那段窄阶狭长而陡峭,两侧石壁高耸,内外互不相见,仅能以声音传递消息,他们必须得给自己把后路留好。 昨天傍晚这五百名援军来到山门外时,千渊海正好在附近巡山,她在几支队伍前后观察了半晌,把人数和指挥将领摸清后,才从西边绕到石崖路上的后门回到观中,将外面情况悉数告知千光照。 那时她们已经从花豹子派来报信的力妇口中得知剿匪军在橫风岭一败涂地了,也知道那裨将带了十来个人往太平观的方向逃来。 千光照算了算时间,断定道观外的援军在那裨将赶到之前只会围而不攻,于是叫众人放宽心安歇了一夜,至晨起大家用过早斋,又从后门接了从豹子寨赶过来的妊婋和杜婼,待她们也吃了些东西坐下休息,千光照才悠悠来到钟楼上,果然那裨将正带人走上石阶。 “门前来了多少人啦?”一个闲逸的声音在千光照背后响起。 千光照听是灵极真人的声音,回身颔首向师娘问了好,端端正正垂手答道:“林中已有百人。” 灵极真人踱着方步,来到小窗边,这里正可以将门外松柏林中间那片空地一览无余,她看罢缓缓点头,笑道:“挺好,他们这队站得很齐整嘛,人数不多不少,正够孩子们耍上一耍。” 她话音刚落,道观门前远远响起那裨将下的命令:“去把大门给我撞开!” 其中一个什长得令后刚要带人上前,却见道观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门里走出一个穿布衣的高个子,肩头扛着一把金色的长兵器,那人留着一头杂乱的短发,神情散漫,走了两步出来后,在门前站定,不疾不徐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嘲弄意味,讥笑问道:“这位军官,何故从火场逃来此地?” 那裨将见此情形先是一怔,他昨天在横风岭外山谷里见过此人,曾在山火前拦住了他的部下,只是当时林中一片混乱,他方才是见到这人肩头的兵器,才恍然认出。 随后他又觉得这人的面孔也有些眼熟,回忆了片刻,想起她正是前几日进城到太清宫做过法事的其中一名道士,此刻却完全不是道士打扮了,他一时没想通这里头的关窍,只是满脸狐疑地打量了几眼,厉声问道:“刺史何在?” 第36章 “他啊。”妊婋从背后拽出一团皱巴巴的东西,往那裨将脚前一撇,“就剩个这了。” 那裨将低头定睛一看,是刺史出城时戴的官帽,已被踩踏折损得不成个样子。 他原还暗想这道观是不是跟刺史有些阴私勾当,此刻看完方知不是刺史在背后突然向他发难,而是他们被山匪联手这座贼道观给耍了。 那裨将想到这里才要开口下令,就见面前那人趁他看帽子的间隙,已举起手中兵器向他杀来。 利刃携风,直扑面门。 两边校尉见状忙抽刀护卫长官,然而还没等他们抬手,那裨将的头颅已被妊婋手中的坤乾钺砍飞了。 人头飞向后面排列整齐的队伍,如同打水漂一般,在几个男兵头上弹起数下,落在了队伍后方。 这时又有几人从道观内冲出来,二话不说朝着那些男兵就是一顿砍杀。 有个跟随裨将从火场逃出来的校尉,认出了道观里冲出来的一个壮硕身影,正是昨日在橫风岭阻止他们撤离的人之一。 杜婼刚把刀从一个男兵身上抽出来,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转头一瞧,发现是那裨将身边的校尉,她毫不犹豫跨步上前,照脸就是一刀,几乎把人劈作两半。 松柏林中彻底乱了,那些男兵见有人突袭,纷纷拔刀对抗,道观里自妊婋之后杀出来的仅有十余人,尽管裨将和一名校尉已死,但就眼下人数相差之悬殊,他们自觉胜算还是有的,至少杀进道观不成问题。 只是由于事发突然,又失了两位指挥,他们无法列阵迎敌,只好是分散开来各自为战。 还有些距离石阶较近的男兵,慌忙往外跑去,站在入口处朝下面呼喊援军。 外面的援军听见里面杀起来了,也在另一名校尉的指挥下,列队登上石阶前往增援。 但因道路过于狭窄,他们只能一个接一个地小步往上走,走在最前面的男兵刚看到石阶尽头的松柏林,就被一具不知从哪里飞出的男尸当头撞来,砸得他站立不稳朝后仰去,后面的援军很快一个压一个地倒成一片。 一个少年站在石阶上方入口附近,见那些人倒下去,轻巧地收回绳镖,往自己手臂上一缠,朝另一头的杜婼微微一笑。 方才杜婼正在这边跟人厮杀,见有人转身跑去求援,被来到附近的穆婛一镖撂倒,杜婼赶上来补了一刀,抽刀的时候,她一脚将尸体从石阶入口处踹了下去,很快窄径中传来人叠人摔倒的呼喊声。 杜婼听到后,也回了穆婛一个微笑,她两个方才在妊婋出手后,一同从道观里出来,卯足了劲要用这半年来苦练的本领多取几条性命。 她们知道灵极真人此刻正在钟楼上看着,当初她说要送给妊婋的坤乾钺,还有杜婼的龙鳞破云刀和穆婛的青烟七棱镖,能不能归她们所有,就看今日了。 除她三人外,也有几个当初跟杜婼一起从鸡毛贼女子营里跑出来的人,以及道观近几年新收的年轻道士,都各自从观里领兵器认真苦学了许久,今日也都算是众人的开春大考。 这日上山增援的都是些青壮男兵,在京畿营地中受过颇为规范的单兵训练,与原先跟鸡毛贼对杀时相比,难度是提高了不少,正因如此,才被灵极真人相中,作为开春的考题。 众人正在松柏林中杀得酣畅淋漓,千光照和千渊海从道观里不疾不徐地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位中年道长,她们分别来到松柏林的两侧边缘处,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停住脚,默默抱胸看起了热闹。 她们到这里,一来是为了近距离观察对战细节和问题,以备来日提点众人做改进,二来也是为了避免出现意外,离得近些方便随时搭手救人。 妊婋在跟两个男兵拼杀的间隙,瞥见了不远处的千光照和千渊海等人,明白她们是过来“监考”的,一下子更来劲了,她将钺柄横在胯骨边往前一扫,对面两个男兵躲闪不及,近乎腰斩而亡。 她收钺往后踮脚退了一步,那二人的血正好喷洒在她脚前的空地上。 这半年来,尽管她时常在太平观和豹子寨之间忙碌,但只要一得闲,她必得将这钺练到力竭为止,好在那些奔波往返也不是白费功夫,她如今的体力较从前上了好几层,身板也比过去厚实多了。 今日松柏林里的厮杀,到此刻已经过了至少三刻钟,她手里的坤乾钺没有停歇过。 敌人的血从钺刃流到钺柄,被上面繁复精巧的纹路引流到末端,持续不断地滴落在地上。 双刃钺的构造使其能在长时间的挥舞中积蓄极大的惯力,只要突破乏力期,杀伤力数度攀升,基本是沾者即死。 到这时,太平观门前还活着的男兵仅剩三成不到,而窄径石阶外原本要重整队伍前来支援的男兵,却被前来助阵的花豹子和厉媗等人拖住了脚步,正在艰难地尝试突出重围,以期回城报信。 花豹子带的人不少,其中许多从前没有正面同人拼杀过的力妇,经历完昨日一战信心倍生,今日都自告奋勇,本来花豹子想着带个三百人也就够了,谁知寨中众人热情难挡,最后竟浩浩荡荡地来了七百多人。 整个豹子寨半数人都来到了太平观山门外,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与那些进退两难的援军在山中展开了一场恶战。 怒喝摇林,血染砂石。 杀至午错时分,太平观山门内外安静下来,树梢上鸟鸣渐起,草野间伏尸绵延。 厉媗拎着狼牙槊四处查看了一圈,确认过没有装死的,便张罗众人一起将地上的尸首挪到附近空地上围起来烧埋,免得白骨腐肉引来太多野兽,也容易生疫。 另外一边圣人屠也开始带人收缴起散落在地上的兵器,花豹子见大家井井有条地忙着,便独自一人登窄阶往太平观走来。 从前花豹子来这里,都是走石崖路边的后门,这条石阶只两三年前走过一回,今日再次走进窄径内,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细看时,还有涓涓血流顺着石阶边缘往下奔淌。 花豹子大跨步快走到石阶尽头,只见松柏林中众人也正忙着往后面山涧里搬运尸体。 妊婋拎着两个男尸的衣领打她面前不远处路过,转头见是她来了,咧嘴笑问:“杀得痛快吧?” 这次从幽州城先后进山剿匪的,连刺史移动幕府带剿匪指挥裨将及其部下所有男兵,共一千五百余人,至此全军覆没。 花豹子站在松柏林边朝妊婋叉腰一笑:“痛快!” 不多时,松柏林中的一百多具尸体被清扫一空,灵极真人从观内走了出来。 花豹子见到灵极真人,忙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她施了个俗家礼,灵极真人乐呵呵地还了一礼,谢她带山寨众人前来相帮。 这时松柏林中众人也都围了过来,正要听灵极真人说说这日的大考,只见她环视众人片刻笑道:“我在钟楼上瞧了全程,大家都很不错,这些兵器往后归了你们,莫要疏于练功。” 众人闻言小小欢呼了几声,妊婋也看向旁边的杜婼和穆婛,三人皆相视一笑。 等大家兴奋完,千光照才从旁边走了一步上来,说道:“正好今日大家都在这里,北边也来了消息,后面山下事如何应对,还要诸位稍事休息后一同商议。”说完抬手请众人一齐入观。 妊婋听完看了花豹子一眼,北边来的消息,应该是镇北将军在平州的最新战况,北伐大军出征那天,太平观和豹子寨都派人悄悄跟去了。 今日她们在山里灭了这批剿匪军,往后还有多少兵马需要应对,确实应该坐下来好好筹划一番。 思及此处,大家稍稍收起了初胜的喜悦,一同抬脚往观内走去。 第31章 沧波万顷 山门外的几百具男尸,没多大功夫就被豹子寨众人合力收拾完了,她们在一片临溪空地上挖了个大浅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等忙完这些事,有一群道士从石阶处走出来,抬了十大桶清茶,请众人解渴。 放下茶桶后,她们又问有没有受了伤的,可以先进观医治,果然有十来个人身上带了些刀划轻伤,还有几个崴了脚的,都被道长们前后扶着送回观中疗伤。 圣人屠送她们去后,在这边同十来个管家娘子按营给大家分茶,因人多,大茶碗也不够,有的是几人接一大碗轮流喝,也有人从树上摘几片大宽叶用泉水洗干净,折成一个简易小碗接茶喝着。 因知道豹子寨今日必有人来帮忙,这些茶是千光照一早吩咐徒儿们提前烹的,此刻正好放至微温,入口润喉,即能解渴又能提神。 圣人屠见大家都喝上了茶,才接过厉媗给她折的一个树叶小碗也喝起茶来。 这时有两个送茶的道士走上来,向圣人屠询问需不需要从观里取些用具,或有身上沾血十分多的,也可以进观里换身衣裳。 圣人屠看众人身上血迹倒是不厚,只是她们今日没带什么安营扎寨的家伙事,太平观里肯定是招待不下这么多人,她跟众人商量了一阵,大家一致决定喝完茶稍歇片刻,就趁天色未晚赶回寨,到家再好生休整。 第37章 从太平观回豹子寨,还是道观后门石崖路走起来最为平整便捷,圣人屠想着她们这几百人最好都能从观内借路过去,她跟众人说了她的打算,起身要同送茶的道长一起进去,好去找花豹子和千光照说明此事,再去看看受伤的那几位情况如何。 厉媗听了也说要跟她一起去,于是几人一道从窄径石阶处来到了道观门外的松柏林。 午后的阳光并不强烈,照在林中还有些暖意,使得这片小小的松柏林看上去生机盎然。 只是四周仍然有尚未消散的血腥气息,不时混着草木清气从她们身边掠过。 直走到道观门前,圣人屠和厉媗都注意到两边楹联换了,她二人细细看了一回,圣人屠向旁边道长问道:“这是一副旧楹联?” 那道长笑道:“是,这楹联是小观初建时就有的,后来观主写了一副新的盖在外面,前日跟刺史府的人在门外酣战时,有个侍卫的刀脱了手,飞到楹联上面碰掉了两枚钉子,外面那副楹联的上联因此掉落下来,大师姊见了只叫我们把掉的收进去,索性仍旧用回原来的。” 圣人屠和厉媗听完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又看了片刻,见那女冠抬手相请,才一起抬脚走进太平观内。 花豹子此刻正在南院一间静室里,跟灵极真人和千光照吃茶说话,妊婋和杜婼等人因身上血迹太重,都还在后面院里洗澡。 道士们把圣人屠和厉媗先请到静室门口,她二人进屋同灵极真人和千光照问了好,才在旁边蒲团上坐下来,圣人屠将山门外的情况细述了一遍,又把众人要趁天色回寨,需得从道观内通行一事说了。 花豹子听完点头说道:“我也才在这里同老神仙说起这事,我们人多不好安置,左右时候还早,不若叫大家再辛苦一程,仍回寨里休息,来日再办个庆功席面犒劳大家。” 灵极真人听说外面收拾干净了,先向圣人屠道了声辛苦,说还有些新消息需要大家知会商榷,也请她和厉媗都留在观里小住几日。 圣人屠原想着和大家一起回去,此刻听说北边来了消息,她看了一眼花豹子,知道这消息必然十分重要,可能关系到幽州甚至燕北往后的局势,于是笑道:“老神仙款留,不敢推却,那我们就在这里再叨扰几日。” 又说了几句话,考虑到外面众人还在等着消息,圣人屠又起身告辞了灵极真人,同千光照一起出来,张罗众人收拾了各自的东西,从观中通过,走后门石崖路回豹子寨去。 等众人跟着各营管事娘子们依次离开太平观,圣人屠和厉媗望着她们走远,才回身进观,正好碰到才洗完澡出来的妊婋和杜婼还有穆婛三人。 她们三个这日在松柏林的开春大考中都杀了不少人,午后回观时,仿佛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几乎叫血泡了个透。 尤其杜婼的长头发,在厮杀中被敌人一刀斩断了发带,她随手挽了个髻,但后来发丝中又浸了不少血,回来洗澡发现已经彻底打结了,于是干脆叫妊婋拿剪刀给她也剪成了短发。 此刻三人穿着观里常见的素袍,顶着差不多长度的半干短发,妊婋的头发短而硬挺地随意翘着,杜婼的头发细软蓬乱,穆婛则是一头天生微卷,厉媗站在甬道上看着她三人笑道:“你们仨这模样,远看倒好齐整,近看却又各有千秋。” 妊婋三人见是她们在这里,都笑着走上来问好,及至近前,圣人屠瞧见妊婋脸颊上有道浅浅的血痕,关切问道:“受伤了?” “没有。”妊婋嘻嘻一笑,“被地上弹起来的石粒子划了一下。” 说完她又跟圣人屠和厉媗问起今日山门外的战况,几人连说带笑,热热闹闹地往南院行来。 花豹子仍在这边静室中,正向灵极真人和几位管事道长讨教仿制兵器的事,忽听外面传来妊婋等人的声音,遂止住话头,朝灵极真人微一颔首,起身去开门。 今日妊婋等人在松柏林中的战绩,花豹子已听灵极真人和千光照说了,此刻见她们过来,花豹子更是欣喜地当面夸赞起来:“几位武曲星今日真个好杀!快进来叫我仔细瞧瞧,怎么个个都这样厉害了!” 大家说笑着落了座,不多时,千光照和千渊海也来到静室门外,在她二人身后,还有一位眉眼英气的年轻道士,正是千光照的首徒玄易,今日才从山下回来。 待她三人也坐下来,静室中再无虚席,灵极真人慢悠悠抬手给大家分茶,请玄易把近日外面的事给大家讲一讲。 当日镇北将军出征北伐,千光照让小师妹千山远带玄易一起下了山,跟在军队后面探听战况,而就在她们下山前几日,豹子寨已有三名力妇先一步前往平州,去查看鸡毛贼的战备情况,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果然玄易说自己今日一早在幽州城外碰到了豹子寨的人,她们当时还带了十来个半路救下的女子,其中一人伤势不轻,需要尽快医治,于是双方在山脚下快速交换了彼此获悉的情况,随后她们便在东山口与玄易分别,径直回寨去了。 讲完这段偶遇,玄易话归正题,说镇北将军的北伐队伍行军五日,在前日抵达平州城外三十里,与鸡毛贼的前锋军交战,打了将近三个时辰,未分胜负,因天黑了,鸡毛贼退回城外大营,北伐军也往后退了五里扎营。 玄易当晚就折返回来报信,而千山远则留在了平州城外,以备随时用信鸮传回战况。 千光照听到这里接道:“今日我已收到她的信,平州城外连续战了三日,两边皆是死伤无数,昨日北伐军灭了鸡毛贼三五个营,几乎打到城下,今日一早却又被鸡毛贼推出十里地交战了一场,看情形大抵还要再拉扯一阵子。” 灵极真人给众人分完茶,抬眼看向玄易问道:“外面行军所到之处,流民状况如何?” 玄易眉间微蹙:“这次北伐军行得不慢,倒是没有在途中停下来洗劫村落,但镇北将军还是派出了一支游兵,到大军经过的县镇强行收缴粮草,抓男人充军,许多地方举家弃田逃难,有不少往幽州方向来,我也是混在流民里回来的。” 眼下正值春耕季节,本就因去年鸡毛贼作乱被卷走一批青壮男的村落,如今又因北伐军过境再次遭到侵扰,大量田土没了人耕种,妊婋听到这里已能想到如今乡野间四处流民的景象。 杜婼愤愤地放下茶盏:“这帮官军忒煞作恶,真就一点不怕朝廷降罪?” 坐在她旁边的厉媗冷“嗤”一声:“只要仗能打赢,老百姓的命又算什么?到时候只需递个欺上瞒下的邀功折子,和屠城幽州一样,把这些事都归到鸡毛贼头上就是了。” 妊婋也点头表示赞同:“那些无主田土,过后正好还能一并充作军屯,镇北将军这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的事。” 千光照又问:“乡野男人都已被军队卷走,那些流民大多是女人?共有多少?” 玄易答道:“往幽州来的总有两千多人,九成是村妇和女童,一成是上不了战场的男人,或年老或有残疾。” “没有男童?”杜婼问。 玄易摇头:“听说五六岁上能说会跑的男孩子都被拉进军队里了,经此离乱,婴孩亦多夭折,男婴尤其难活,这一路我总共只遇到三个被抱在怀里活下来的,都是女婴。” 据玄易讲述,往幽州城来的流民听说城里民少粮仓又多,想来求州府开仓救济,另外也是想求当官的做主,毕竟这些县镇都归在幽州治下管辖,如今因官军过境遭了劫,正该府衙给老百姓们一个说法。 若碰上爱民的好官,兴许还能给些春耕籽种赔补,而被军队强行拉走的人们,也或许能够由府衙出面,请镇北将军在打完鸡毛贼后放归乡里。 静室中的所有人听到这里都沉默下来,彼此间相互看了看,原本应该给流民们做主的幽州府衙,其半数人此刻正在她们身后的山涧里长眠。 幽州刺史和守城裨将,这一文一武两位首脑,如今头俱已不在颈上了。 整座幽州城还剩一千五百名守军和百余名衙役吏臣,指挥调度皆处于半瘫痪状态。 “流民现在走到哪里了?”妊婋问。 “今日离城只五里地,明天应该就到城下。” 第32章 城上层楼 这日的幽州城外,天有些灰蒙蒙的,空中的云似是仍在沉睡,只从呼吸缝隙间溢出几丝恬静的光线。 似阴非阴,将晴未晴。 妊婋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上穿着州府衙六品司马文官袍,头上戴一顶乌纱幍冠,颈上围一圈毛领,斯斯文文地往西城门方向行来。 厉媗和杜婼也各骑了一匹马,扮成两个府衙吏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你说,咱是不是有点太慢了?”杜婼小声跟厉媗嘀咕道,“这一会儿不得露馅啊?” 厉媗眯起眼睛往前看去,她们距离城门还有大约不到二里地,照眼下这个速度,还得走上一阵子。 第38章 前面的妊婋也听到了这话,却没有回头,只是笑道:“咱们是文官,文官不擅骑马,这个速度不是很正常嘛。” 妊婋去年来到豹子寨后才开始学骑马,如今只能独自策马慢行。 豹子寨在横风岭东侧山谷低洼处有一个小型马场,里面养了十来匹漠北高马,原是为寨里人下山劫商队预备的,平常大家在山上走动都是步行,用马的时候并不多。 去年妊婋和杜婼跟随花豹子马队下山,从鸡毛贼大营抢人时,都是花豹子和寨中会骑马的力妇带她们乘双人骑去的,后来厉媗来到豹子寨,跟妊婋和杜婼去马场看花豹子驯马,也跟着学了一点,只是赶上寨中事多没时间练,三人都只是将将能骑的水平。 今日她们骑的这马,还是剿匪裨将跟两个校尉骑来的,前日剿匪军出城,只他们三个骑着马,余者全是步兵,他们进山后,留了三个亲兵在山下牵马等消息,那三人昨日被下山搜寻漏网之鱼的千渊海结果了性命,剩了这三匹马恰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好在军马驯熟,倒是不难驾驭,她三人略带拘谨地策马走着,远远看去倒还真有点文官的意思。 西城门上的守军注意到了城外这三位,见是官袍军马,忙去通传城门守卫前往相迎。 留在幽州统领城防军的校尉最近有些不安,昨日一早他打发往山里去的亲兵一直没回来,带人剿匪的裨将也没像往常一样派人回城听取每日的城防要务。 今日一早,东城门守军说外面来了好些流民,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又派了两个兵去山里向裨将讨示下,此刻正在东城门的城头上焦灼地来回踱步,眼看流民越来越近了。 这时有几个守城兵从西城门跑到东城门,向守城校尉禀报西边来了几位刺史府官员,那校尉一听忙赶过来,站在城头上见已有个十人队出城过去迎接,也当即从城头上走下来,站在城门边望着那三位文官被侍卫们前后围着策马走来。 那校尉抬头看向来到近前的三人,打头那马他是认得的,正是长官裨将的坐骑,但是马上穿官袍的文官看着十分眼生,他又看向跟在后面的那两个吏臣,依旧眼生。 指挥府和刺史府过去一向不对付,他是指挥府的人,军衔只在第三梯队,刺史府的人他接触不上,刺史身边的重要僚属他更是通不认得,此刻只能通过官袍得知对方是个六品司马。 虽然他对这人骑着裨将的马回城感到分外不解,却仍然保持着官场客气,躬身问道:“不知长官如何称呼?可是刺史有要事布告?” 马上的人冷着张脸,伸手递出一个卷轴给他,沉声吩咐道:“速将此告张贴于东城门外,传衙役安顿流民,不得违误。” 那校尉双手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刺史府出具的张榜公文,内容是将城外流民临时安顿于空置的城西兴义坊和善通坊,并打开善通坊储备粮仓和坊内官办药材铺库房,在两坊中设粥施药。 公文下方三枚猩红大印,分别是幽州府衙公印,幽州刺史官印和幽州城防军印。 这几枚印章做不得假,那校尉赶忙认真起来,叫了四个当值兵,让他们速去东城门张贴,并安排开城门事宜,又问马上人:“安顿流民的衙役,是由长官回刺史府亲自调派?” 妊婋坐在马上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我现在就回府去派人,请大校另点一百名守城军到东城门口,以备维护秩序。” 她说完这话,催马欲行,那校尉却又拦了一下:“敢问长官,刺史和将军多早晚班师?我们好预备迎驾。” 妊婋皱了皱眉,语气不悦:“你急什么?你家将军自会派人知会你。”说完一踩马镫往刺史府方向去了,后面两个吏臣也忙跟了上去。 那校尉看着三人的背影,将这话在心中琢磨了一回,他旁边的亲兵见那三人远去,走上来低声问道:“大校,将军今日会班师么?要不要提前准备些什么?” 那校尉不知镇北将军曾吩咐裨将秘密除掉刺史,见此情形他信心满满地笑了一下:“山中剿匪定然大捷,正在清点匪巢,刺史没占到便宜,又听说有流民冲城,赶忙借马派人回城安顿,这是生怕咱们大帅在北伐途中知晓此事,借此弹劾他,我看将军班师就在这两日了,你去,叫鼓乐队预备起来,把旌旗都从库里拿出来,送往平州大帅处的喜报先写好,都给我动起来,准备迎接将军剿匪凯旋!” 亲兵听罢喜不自胜得令去了,那校尉也开始吩咐人去点一百个兵到东城门集结,等负责安顿流民的吏臣和衙役一到就开城门。 说话间,幽州城上空的云层开始缓慢翻涌,阳光趁云翻身之际,大片倾泄下来。 雾蒙蒙的光线将刺史府勾勒出一层毛边,厉媗和杜婼先在西侧门甬道上下了马,回身装模作样地伸手扶“长官”妊婋下了马。 守城校尉还派了三个兵跟来,妊婋下马后朝他们摆摆手:“把你们将军的马牵回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那三个兵躬身上前,忙不迭牵了马转身去了,他们来时校尉可有吩咐,务必要把马牵回来,这马可是镇北将军亲赠予裨将的大宛马,裨将爱之非常,今日愿意借给刺史府官员已是很不寻常了,他们须得尽快将马送回山下,来日他们将军凯旋还要骑呢。 等那三个兵把马牵走,才有刺史府的吏臣带着两个书吏小跑出来迎接,抬头一看愣住了,这仨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我是涿州府衙的。”妊婋一本正经地说道,“幽州刺史联络我家大人共同剿匪,又碰巧收回了一座矿山,这边长官们因此不能抽身,遂遣我来代为安顿流民。” 那吏臣接过妊婋递来的盖印文书,看过内中原委,才忙笑道:“难怪,我瞧长官眼生,一时没能认出来。” 妊婋撩起袍摆大步朝府衙里走去,一面呵呵笑道:“今年上元佳节,咱们两府里还在一处吃酒看戏,大抵是长官当时只顾瞧百戏,是以对同席的我没甚印象了。” 那吏臣见她搬出上元节的事来,当日在涿州府衙瞧百戏的都是两边刺史近臣,他又欠身一笑:“是下官眼拙了。” 妊婋三人跟着那吏臣穿过两道回廊,来到府衙值房里,看那吏臣取过调度衙役的文书盖了印,又拿出开粮仓和药材库房的凭证,正要吩咐人去领当值衙役时,却被妊婋拦住。 她指着旁边厉媗说道:“我们当着两府里刺史大人的面领了这差事,总得要亲力亲为,就叫这一位带文书领衙役安顿流民,到时候我们交差也好有话回,至于府衙其余人,刺史还另有吩咐,需请今日当值的都来此间同听,劳驾长官协同则个。” 刺史府留在城中的共有二十个吏臣和七十个衙役,此刻正在这里当值的,是其中十个吏臣和三个衙役,其余吏臣都是今天不当差的,而其余衙役则在城中各坊粮仓库房等处当值,方才那吏臣盖了大印的调度文书,就是要去各坊间调这些当值衙役的。 那吏臣闻言应了一声,回身叫来后面的书吏,让他把府中当差的都叫到这边值房门外,随后双手把文书凭证递给了厉媗。 不多时,刺史府中所有当值人全被书吏领到了这边小院里,妊婋见人到齐了,抬脚往外走来,几人在值房门口站定。 那吏臣清了清嗓子,刚要跟众人介绍这几位涿州府衙来协办要务的官员,却不料被旁边的厉媗冷不丁抬手照后颈猛然一击,当即瘫软在地。 众人被这突变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妊婋和杜婼已抬腿掏出藏在官靴里的短刀,一左一右向前攻其不备,以迅雷之势将那十来个人撂倒在地。 等那些人都倒下了,妊婋轻轻掸了掸手上的灰尘,朝厉媗笑道:“我俩收拾这里,你去忙吧。” 厉媗方才也顺手敲晕了两个站在附近的书吏,听妊婋说完这话,她整了整衣襟,抽出别在腰间的文书凭证,昂首阔步地走出府衙。 厉媗先到坊间领了三十名衙役,分派了他们开仓开库,将粮食药材等物搬至坊内空院落中,临时作为设粥施药的地方。 吩咐完这些事后,厉媗才又带一小队衙役往东城门赶来。 日光渐渐清透起来,头顶的云层不知何时被风吹薄,再也遮挡不住初春的艳阳。 厉媗踏着光影走到东城门附近,隐约听到一些喧嚷,是城外传来的。 守城校尉已派人点了一百名侍卫在这里列队等候,见厉媗来了,带队的百户走上来说道:“公告已贴,城外流民都到城下了,现在开城门吗?” 厉媗点点头:“兴义坊和善通坊都准备好了,开门吧。” 那百户转身去传令,两队守城军跑到城门内侧,将两扇沉重大门轰隆隆打开。 外面的流民听城头上的守卫说城中给她们准备了安置地点,开门时倒还颇有秩序,被两队士兵引着往兴义坊和善通坊的方向走去。 厉媗站在城门边,背着手扫视那些进城的人们,恰好迎上了一道目光,来自一双锐利的豹眼。 第39章 她很快看清,流民中除了花豹子,还有许多豹子寨的熟悉面孔。 大家如约而至。 第33章 移宫换羽 城外流民陆续被带到兴义坊和善通坊内,因其中绝大部分是妇女,厉媗说混住不宜,吩咐衙役将人群中的男人都挑出来,另外安排到城防军营房旁边的一个巷子里。 等所有流民在坊里分了房屋,设粥施药的地方开始飘出烟雾,米香味混着淡淡药气,缓慢充斥整座坊间。 厉媗没让衙役们进坊,只叫人搬了东西在这里,熬粥煮药都是花豹子同寨中力妇们在忙活。 第一锅肉粥热腾腾抬出去三大桶先紧着体弱的分了,很快又开始熬起第二锅。 这群人连日风餐露宿,多有胃肠不适或伤寒者,亦有正在月经间气滞血瘀甚或停经数月的,厉媗跟几个通晓医术的寨中人一起斟酌了方子,在粥棚旁边搭的临时医铺里给众人号脉问诊。 厉媗刚瞧完一个痛经的人,起身往后屋去取药,转头见到旁边粥棚里正在忙碌的花豹子。 她头一回见花豹子打扮得这样朴素,满身补丁的粗布衣裤,头上扎着抽线的旧方巾,挽起袖口在那里搅粥,不时抬手擦汗,比起往日锦袍玉带威风凛凛的山匪头子模样,更多了道不尽的亲切感。 厉媗瞥见花豹子脚边的生麦米又空了一袋,于是趁往后屋拿药的功夫,顺手拎了两袋麦米出来,放到了粥棚边上。 及至午后申时,粥棚里整整煮了十大锅肉粥给众人分毕,旁边的药铺子也瞧完了病号,众人领了铺盖,在分的房舍院落里找地方卧下将息。 流民们这些时日在乡野中担惊奔波,到此刻才算是有了个正经安歇之处,饱餐过后倦意袭来,纷纷睡去,两坊里很快安静下来。 厉媗在这边忙完,刚跟花豹子把今日府衙里的情况讲完一遍,才说要再过去看看妊婋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了,就听不远处的坊门响了起来。 她走过去打开坊门,正见妊婋和杜婼站在门外,仍旧穿着上午进城时的官吏袍服,杜婼手里还多了一个大包袱。 当着坊门两侧值守的衙役,妊婋正色问道:“流民安顿得如何了?” 厉媗忍笑答道:“都安顿好了,坊间施粥已毕,请长官入内视察。”说完侧身抬手请她进坊。 妊婋“嗯”了一声,掖开步迈进坊门,杜婼也随后走进来,转身把大门带上了。 坊内静悄悄的,街道上无人走动,妊婋和杜婼跟着厉媗直走进粥棚里,见到了花豹子,才放松下来。 妊婋扯掉脖子上的毛领,笑嘻嘻地往墙边一靠,低声说道:“府衙都收拾好了!” 杜婼把手里的包袱放到桌上打开,眉飞色舞地把里面的东西翻给她们看:“十个吏臣三个衙役,衣服全在这儿了!” 花豹子和厉媗一起探头看了看,花豹子问:“那些人你们怎么处理的?” 早些时候她们在府衙动手时,就因为需要他们身上的衣服,所以没有下死手,刀连鞘都没出,只有一个书吏是厉媗手劲使大了,一掌劈断了颈椎骨,倒地时就断气了,其余的都只是晕了过去。 等厉媗走后,妊婋和杜婼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拖到旁边杂物房里,挨个勒死后用空麻袋装了起来。 忙活完这些事,二人又把府衙上下搜检了一遍,翻出城中各项要务册籍,包括城内粮仓储备记录,官营米粮药木材库房账本,还有各坊当值衙役排班表等等。 其中几页比较重要的内容,杜婼也装在包袱里一起带来了,花豹子拿起来细细看过,连连说了几声“好”。 昨天傍晚她们在太平观得知有流民往幽州方向来时,在静室中反复商议了许久。 考虑到幽州城还有一千五百名城防兵,城中又不像山里可以让她们提前布设,加上这两千多不明状况的流民,她们一致认为此番进城需要低调谨慎一些。 因此妊婋提出先把流民接进城,随后以府衙吏臣送流民还乡并给北伐大军送军粮为由离城,出来之后连流民带军粮全都拐到山上来,再分批引出城中驻军,逐步瓦解城防军的战力。 豹子寨过年时从春田庄打来的粮食,到下个月就差不多要见底了,毕竟寨中如今一千五百口人,而春田庄只是个两百来人的庄子,把粮仓搬空也只够她们吃上三个月,因此妊婋打上了城中粮仓的主意。 眼下幽州城正好空虚,可以先趁机劫上一波大的。 妊婋说完,花豹子当即表示支持,这次出寨之前,她还在发愁那块新烧出来的肥沃菜地不够人手耕种,她不愿见寨中人每日从早到晚辛苦劳作,半点不得清闲,所以早辟出了新山头,建好房屋准备再招揽些人,但寨中存粮日渐变少也一直压在她心头,妊婋这个主意倒是一举两得。 至于劫完之后怎么应对下一拨官军围剿,还要等事成后看看镇北将军的北伐进展,再做谋划。 静室中的其她人倒是没有对妊婋这个想法提出反对,大家只在具体实施方面反复推敲了一番。 讨论到一半,千光照跟千渊海出去了一趟,把她们从幽州刺史移动幕府那里收来的官袍印章和空页文书卷轴等物拿回静室。 大家一起斟酌了榜文告示内容,最后由千光照执笔,仿着府衙书吏的字迹,写下了那份开城门救济流民的榜文和一份涿州府衙协办文书以及一份抚民告谕。 按照昨日众人讨论的计划,她们这日在府衙拿到粮仓储备文书和衙役轮值排班表,就可以趁黄昏换班时,把选定的粮仓门外值守衙役换上自己人。 到明日再由妊婋三人宣读刺史抚民告谕,调派衙役和侍卫护送流民还乡。 因城防军有戍卫人数要求,在剿匪军调走五百名援军没有回城的情况下,城中必须要留至少一千名轮值城防兵和两百名后备军,守城校尉最多只能派三百人出城护送流民还乡。 而眼下这个时间点,镇北将军已出征十日,随时可能派人回城调送军粮去往前线,如果因护送流民误了这桩大事,守城校尉怕是小命不保。 同时守城校尉自然也不愿意流民一直留在城内,毕竟那些人吃的可都是军粮,多留一日,前线就少一份口粮,到时候镇北将军怪罪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妊婋准备拿这些事说服守城校尉派三百人护送流民的同时,也向前线运送一批军粮,毕竟平州是一定会派人回来运粮的,人可能已经在路上了,早些出发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到时候等她们都出了城,自有早已埋伏在城外官道的豹子寨众人杀出,两边里应外合,除掉那些兵丁衙役,直接带着人和粮食转道进山。 看着手里那份城内粮仓储备记录,花豹子已经能想象到明天她们带大批人和粮食回寨的喜悦,于是她略带激动地抬头看了看妊婋和杜婼,又转头看向厉媗:“天色不早了,一会儿咱们就把坊外衙役换下来吧。” 几人在粥棚后屋里商议定,厉媗和杜婼二人走了出来,打开坊门,让站在兴义坊和善通坊外面值守的八个衙役都进坊内听长官吩咐。 那八个人跟她二人走进兴义坊粥棚里间屋子,杜婼把门一关,妊婋和厉媗立刻动手,眨眼功夫把人放倒,扒下衣服后勒死塞进了后院柴房里。 这次跟花豹子一起进城的仅有五十名力妇,因寨中众人的身型面色皆壮硕丰润,一两天时间也饿不出面有菜色的流民模样,为避免过于显眼,她让大家分作两队,每边半数人进坊。 她们叫来这边坊里的八个换上衙役的衣服,又有花豹子和另外三人换上杜婼带来的吏臣官袍。 换完后,厉媗先送那八个扮作衙役的人出坊,回到各自值守的位置。 这时妊婋又把毛领子戴上,带扮作吏臣的厉媗、杜婼和花豹子以及另外三人一起走出了兴义坊。 几人出坊后转头又进了善通坊,到这边粥棚里叫来了山寨中的人,将接下来的安排跟众人说了,让其中九人换上了剩余的六套吏臣官袍和三套衙役衣服。 装扮好后,一群人跟着妊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善通坊。 早先由守城校尉派来送流民进坊的兵,在所有人都进去后,就回各城门当差去了,她们走到善通坊外面大路上时,前后一片寂静。 今日安顿流民的这两个坊,在屠城之后一直空置,平日里没有巡防站岗的,今天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势必要增加两支巡防队,但因城门和兵备库排班问题,需要半日调度,所以最早也得临近傍晚才会有巡防队来到这边坊外值守。 妊婋看了一眼地上的墙影,日已西斜,大约刚过酉时,如果城防军会安排人今晚在这边值守的话,现在应该差不多要过来了。 果然她们才走出去没多远,守城校尉便带着一队巡防兵从前面转到了这条路上,朝她们齐齐走来,妊婋也没停脚,仍旧大步往前迎了上去。 直到两边距离十步远,那校尉才挥手让后面人停下,妊婋又往前走了一步,抢先说道:“我正要去寻将军,两坊流民已安抚好,明日装些干粮和春耕籽种送她们还乡,此番消耗的军粮,我已着人清点记册,还请将军同往确认,盖了章我明日好交差。” 第40章 那校尉见妊婋身后果然有两个书吏手里捧着册籍,又从她话语末尾处捕捉到了“明日交差”的关键信息,心想一定是剿匪军明日就要班师了,他这日一早派去山里问信儿的人到现在还没回城,他本还有些心神不宁,此刻听了这番话,又燃起希望,于是也没去细看这幕僚官身后的几位吏臣,只是抬手说道:“这确是正事,请。” “嗯。”妊婋也侧过身来比了一个相让的手势,又对后面说道,“你们几个先回吧,留前面两个人跟着就行了。” 后面众人回了个“是”,往旁边让了几步,妊婋带着身后扮作吏臣的厉媗和杜婼,与守城校尉一起往善通坊外的小粮仓走去,其余巡防兵也各自分散开,按岗值守。 这时身着吏臣官袍的花豹子见妊婋等人走远,才跟众人使了个眼色,转身往府衙方向去了。 两边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远,夕照又往下移了几分。 善通坊外这条街道上,只剩下每隔十步站一岗的巡防兵,以及地上细长的斜影。 见两边人都走了,地上的人影零星动了起来。 一个巡防兵向站在他对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示意旁边两坊里安顿的流民全是妇女。 对面那兵会意,给他回了一个不言自明的猥琐笑容。 第34章 夜墙画角 星疏月淡的夜幕落到了幽州城里。 城中街坊一片昏暗,只城头和几处巡防值守的街道上,有火把的光亮在跳跃。 兴义坊内东墙边上,也支着两架忽明忽暗的大竹灯笼,偶然一阵夜风经过,灯笼里的火苗跟着抖动起来。 坐在灯笼边守夜的人抬手把自己的领口收紧了些,虽然开春后不用拢炭盆了,但是外面的晚风往身上一吹还是挺冷的。 对面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轻声说道:“鲜娘子,你冷了?屋里炉子上坐着热水,你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这里有我。” 她们是今天一同跟花豹子进城的,妊婋等人离开兴义坊时,这边还剩了十三个寨中人,傍晚她们在粥棚里给流民们煮了几锅青菜麦饭,又给每人分了一根军粮肉干配饭。 等忙活完天也黑了,她们自发排了守夜班次,在坊门和东西两侧墙边分几处坐在灯笼旁。 鲜娘子跟一位寨中管盐矿的娘子排在第一轮东墙边守夜,那管矿娘子也是个热心肠,瞧她方才缩脖子,于是关切地提醒了她一句。 她想了想,从坐垫上站起来,朝对面人笑了一下:“好,我去去就来,也给你带一杯。” 她们在附近留出了一间小窄院,供守夜的人轮流休息,但是院门朝着另一头的巷子,鲜娘子需要从旁边绕过去,她往院子方向走的时候,抬眼瞥见了对面的一条巷子。 那条巷子里,曾经有她的家,从前也常有这样昏暗的夜,她仿佛能看到过去的自己推着刚收摊的馄饨车往家里走去。 白天她好几次路过这个巷子口,都没想过要进去看看,但此刻她忽然不由自主地抬脚走进了那条巷子。 她在这里住了将近六年,在此之前,她是城东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七岁被人牙子卖到府上,分在厨院里做帮工学徒,长到十五岁上又被分去伺候老太太,从添茶喂鸟的小丫鬟到近身伺候的大女使。 府上大老爷曾相中她,想要来房里做小,她求了老太太庇护,老太太怒斥了长男一番,仍将她留在身边服侍,直到她二十五岁那年,老太太寿终正寝,大老爷在灵堂为母亲哭了一场,起身时不慎跌了一跤,竟跟着去了,后来新当家的少爷说府上人多开销大,放了一批人出府,其中正有她。 放人的时候,府上收了当年卖身钱的三倍,把她多年攒的赏钱几乎吞了个干净。 走投无路时,还是几个没被赶出府的媎妹私下里凑了些钱给她,她转遍整个幽州城,才找到兴义坊里这处不起眼的小窄屋,半赁半买地住下来,开始重新讨生活。 好歹是曾在府中见过些富贵的人,虽然那些过眼繁华其实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被赶出府对她来说还是如同从云端跌落。 幸而她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没有一直沉溺在落差中,很快放下了过去的体面包袱,反正自己有手有脚,又在府中历练多年,总不至于饿死在外面。 她拒绝了几个要给她说亲去当填房的,埋头做起各种低廉帮工,攒了些本钱后,就包馄饨出去卖,每日清早在西市出一次摊,回来后做些替人浆洗缝补的活计,等到夜间坊门下钥后,她还会在坊内小巷里再出一次摊卖消夜,每日忙忙碌碌睡不上三个时辰。 就这样终日无休地过了六年,她才陆续把媎妹们的钱连本带利还上,又把住的房子买了下来,日子眼见就要好起来时,鸡毛贼来了。 月亮四周的云渐渐被风吹散,月光变得明亮了一些,给她从前住的那间小窄屋罩上了一层银霜。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各处摆设一成不变,只是都落了一层灰。 鸡毛贼没有往这些坊内窄屋扫荡,后来朝廷军进城,也只是在屠城后封锁了无人的坊巷,所以这屋子里还是她走时的模样。 她没有在屋里停留感怀,径直走到大柜前,打开门拽出两件纩衣,自己披了一件,手里拿了一件,转身走出了这间小屋。 衣柜里还有她过去常穿的布裙子,其中有几条她记得自己曾经非常喜欢,但她一条都没有拿。 自从被鸡毛贼押出城,半路逃去橫风岭投奔妊婋,在豹子寨里安了家后,她就和大家一样,只穿最便捷的裤子。 虽然如今身边的人还和从前这里的街坊一样,因她那面“鲜”字招客旗喊她鲜娘子,但其中的意义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到了豹子寨后,她凭借过去在府中打理老太太院中大小事的经历,加上又能识文断字,很快被花豹子邀入管家娘子的行列,管起了寨中房屋修缮及分配琐事。 因她凡事安排得面面俱到,寨中人住得舒心,都敬重地称她一声鲜娘子。 她也认真想过名字的问题,过去在府里被呼唤了许多年的丫鬟名字,她早就不用了,既然大家都习惯了叫她鲜娘子,那就干脆以此为姓,后来她又在妊婋那本认字书里给自己选了名,现在她叫作鲜婞。 离开自己从前的屋子,鲜婞来到值夜的小院里,跟正在这边休息的几个人打过招呼,拿起炉上的滚水泡了两杯热茶,端着快步走回东墙边。 “我给你也拿了件衣服。”鲜婞把手里其中一杯茶递给那娘子,又把搭在肩头那件纩衣取下来,悄声说,“入夜了凉,你也披上点吧。” 鲜婞正要将衣服递给她时,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从身后墙头掉了下来,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鲜婞一惊,回身时手里滚热的茶正好泼出来,将地上的东西烫得发出了声响。 男人的痛苦低呻。 鲜婞低头细看,是两个男人翻进墙时撞到了一起,她的茶又正好泼在了其中一人裆上。 鲜婞见状当即把杯子一扔就扑了上去,用手里的纩衣袖子死死缠住捂裆男人的脖颈,又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背,将他按在了地上。 对面那娘子反应也不慢,立刻冲上来扣住了地上另一个男人,粗壮的臂弯勒得他连翻白眼带蹬腿。 这时墙外面传来一句嘲讽:“你们啥水平啊,翻个坊墙也能摔,怎么听着好像还撞翻了罐子?等着,我们来了。” 这话说完不久,又有三个男人从墙头上先后跳下来,落地后很快被等候在墙边的二人用闷棍敲翻,倒在了地上。 那几个男人在地上脸对着脸,只是他们已经看不见彼此了。 鲜婞见这几个男人没动静了,弯腰捡起地上的纩衣掸了掸灰,又侧耳听了听墙外面,没再有说话声传来。 等了一会儿后,确定外面没有人了,鲜婞对面那娘子才扔下手里的棍子,把灯笼挪过来,细细照着地上那几个人,都穿着军服。 这倒并不让人意外,她们在这里安排人轮值守夜,就是想着两坊内流民都是妇女,外面那些值守官兵未必没有起了歹意的,花豹子走之前也再三嘱咐过她们,夜间要格外注意防范。 这时在轮值守夜小院里休息的人,也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纷纷起身拿着棍棒跑了出来。 到了东墙边,见有五个人被撂倒在地上,大家一起围上来,鲜婞指了指巷子尽头一间破旧矮房:“先抬到那里面吧,找些东西盖住。” 那矮房是她们提前选好的,年久失修没有人住,众人听了忙伸手要来抬尸。 “等下,这两个还有一口气儿。”跟鲜婞一同守夜的娘子卷上袖口,弯腰捧起脚边两个男兵的头,挨个一掰,只听“咔咔”两声闷响,颈骨断裂,“行了,抬走吧。” 鲜婞看她们抬着几具男尸走远,又侧过头听了听墙外面,一片寂静,看来暂时不会再有人翻墙进来了。 这一晚,除兴义坊东墙这边翻进来五个男兵外,善通坊西墙处也被守夜的逮到了四个男兵。 第41章 那四个人与兴义坊这边情况相近,都是在翻进坊墙后一落地就被扣住勒杀了,死得悄无声息,守夜的几人把他们塞进了附近巷中一间废弃旧院柴房里。 到拂晓时分巡防队点人,来换防的百户发现队中少了九个人,于是问众人发生了什么事。 那队巡防兵昨夜原本都有心要翻进坊作乐的,后来他们决定轮流前往,其中有九个性急胆壮的先去了,谁知一去不复返。 余下的人以为他们在坊中纵情流连,碍于进去的人中有一个是带队的什长,其余巡防兵不敢擅自离岗去寻,恐扫了什长的兴致,只得在外面暗骂了整宿。 直到天边泛白,那九个人还没出来,巡防兵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来换防的百户听说了原委,面露不悦,这种事他派班时就料到了,原本想着若他们只是轮流进坊做耍,天亮时仍旧归队,他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带兵就是要这样宽严并济才能拢得住人心,纵闹出来,只说是你情我愿暗地私通,稍加训斥做做样子便是了,那些流民也奈何不了官军。 可是走失了队员,事情就变得有些麻烦,他免不了要去向守城校尉和府衙司马知会一声,再带人进坊搜寻。 那百户训斥了众人几句,让身后的人在这里换完防,将昨夜当差的巡防兵都带到指挥府,来找校尉拿主意。 这队人才来到指挥府门前,正见昨日进城的那位府衙司马带了几个吏臣也在这里。 穿着司马官袍的妊婋转头瞥了那队巡防兵一眼,已料到两坊里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和花豹子昨日跟两坊里的寨中人交代过,若逮到有人半夜闯坊,一律勒死藏于无人处,她们今日会在指挥府加以斡旋,让流民和军粮经查验后先行离城,再做坊巷搜检,等到城中守军发现尸首追出城时,她们按计划已经进山了。 不多时,有人从指挥府中走出来,先请妊婋等人进去,又去问那百户有何事,等到百户走进指挥府正院堂屋时,妊婋已在这里坐着喝上茶了。 派三百兵护送军粮和流民出城的事,妊婋昨日在清点粮仓时有理有据地说服了守城校尉,今日把军令文书补上就可以离城了。 守城校尉拿着盖了印的军令正要叫亲兵去点人,见那百户来了,说两坊巡防队里有兵走失,请令搜坊。 妊婋见那校尉听完面有愠色,她端着茶盏悠悠开口了:“怕是在哪里躲懒睡过了亦未可知,将军就派人去查查吧,我可以在这里等着。” 听妊婋语气里似乎带些看热闹的味道,那校尉也猜到走失的兵定是翻进坊了,眼看裨将剿匪班师在即,他不愿将此事闹大,叫刺史府的人看笑话捏了他的把柄,于是他沉着脸吩咐身旁亲兵:“照常去点人点粮,先把军粮和流民送出城,再去搜坊。” 那亲兵得令刚转身要走,忽然从外面急急跑来一个兵,进堂屋禀道:“将军,有流民反了!” 妊婋斜了那人一眼,听校尉问道:“哪坊的流民反了?” “是营房旁边巷子里安置的男流民闹起来了,出了人命,请将军去看看。” 那校尉刚站起身,又有一个城墙守兵走进来再禀:“将军,大帅从平州派了一支人马回来押解军粮,已到城下了,请令开城门。” 妊婋听了这话,趁转身放茶盏的间隙,看向站在她身后穿着吏臣官袍的花豹子和厉媗,三人皆是面色一凛。 城内外两桩突发惊变,打乱了她们的计划。 ----------------------- 作者有话说:[1]“婞”,xing,音同“幸”,字意“倔强” 第35章 天际征鸿 妊婋放完茶盏,定了定神,起身对守城校尉说道:“自然是军粮最为重要,将军请忙要务,流民那里,我带人去看看。” 那校尉也是这样想的,眼下裨将尚未回城,大帅派回来的人他必须得亲自接待,于是他点头说道:“有劳长官安抚流民,若有违了军令的兵,等我随后前往处置。”说完让旁边百户和前来报信的兵都跟妊婋同去,随后便带几个亲兵离开了堂屋。 妊婋几人也动身往外走来,到门口见昨夜在兴义坊和善通坊外当差的巡防兵,还站在指挥府外面候着。 因突发的这两桩事,进坊搜寻失踪巡防兵的事只能先往后稍稍,那百户便叫众人散了,只说待晚些再细细查问昨夜的事。 安置男流民的营房边窄巷,与指挥府隔着五个坊,妊婋等人一路疾走,来到那巷子口时,见这里有几个城防兵在站岗,一片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闹起来的样子,但是空气中能闻到一股浊臭的血腥味。 站岗的兵看到她们几人,又看到同来的百户,忙行了个军礼。 在过来的路上,妊婋等人听那报信的小兵细说了原委。 昨晚入夜后有几个没当差的男兵,在营房里闲聊起隔壁巷子里安置的男流民,说里面有若干瘦弱清秀的残疾少男,几个好男风的男兵聊到心痒处,相互撺掇着起哄,结伴从营房边残墙翻进巷子里做耍。 那几个男兵进到巷子里玩了整宿,至天明时发现有两个人没气了,几人见状慌得要走,恰被一个老男人撞破,扯住叫嚷起来,引得左近的人都来围观。 那几个男兵见状不管不顾地就往外走,流民中有几个年老的也不肯示弱,非扯住他们要找他们军长官讨个说法,至少换些干粮钱财赔补。 就这样连拉带扯,吵嚷不休,也不知到底是哪边先动的手,总之很快挥拳飞腿地打成了一团。 男流民虽说都是老弱病残,奈何人多势众,几十人围打起来,那几个男兵没多久便落了下风,个个鼻青脸肿地哀嚎。 这时旁边营房里听到动静,有跟那几个翻巷子男兵相熟的,都跑来看热闹,到这边发现是自己人挨了揍,也跟着恼羞成怒,说他们袭击官兵等同谋反,于是对着那群男流民举刀便杀,霎时间巷内一片血流成河。 直到有两个什长带人进来制止,才平息了这场混战,又将几个涉事男兵和所剩不多还活着的男流民全捆了起来,带回营房听候发落。 起初那报信的小兵说起巷中混战时,还有些避重就轻,只说那些男流民无故袭击城防兵,意图作乱,所以被城防兵自发绞杀。 还是妊婋多问了两句,那小兵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前情,等几人一起来到那巷子口时,她已将整个经过都弄明白了。 妊婋让那小兵引路,众人一齐走进巷子里,直至巷子中间一座矮房前,见到地上躺着许多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尸首,再往远处还有散落的零碎肢体,引来许多蝇子上下乱飞。 看到这一幕,妊婋住了脚,掩住口鼻连连后退,转身就走,跟在她身后的花豹子和厉媗立刻反应过来,也忙做出一副文官面对血腥场面应该有的慌乱,跟她一起原路离开了巷子。 “此事甚大,还需你家将军亲自看过,再按军法处置。”走出巷子外,妊婋抚胸缓了好几口气,才对那百户说道,“为免城中再有此等乱事,还是先点些人手将那边两坊流民送出城,你们才好做军纪整顿。” 来时路上她已暗自想过了,必须尽快把两坊流民送出去,她们也要趁早离城,再在城中周旋下去,这边迟迟不见刺史和剿匪裨将回城,她们几人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那百户闻言也说了几句“一定整肃军纪”之类的场面话,他不愿刺史府的人在这件事上插手,军中的事,自有他们军中的道理。 说话间,她们已走到营房门口,这边正有一队城防兵往外跑去,妊婋见守城校尉的亲兵站在边上催促那些城防兵,遂走上去问道:“听闻大帅派了人马回城解粮,不知护送流民的人数可有变么?” 那亲兵见问答道:“大帅派了两百人回来,还需一百城防军同往,卸了粮再押车回来,流民这边,我们将军说可以出两百人,等军粮运走后再送流民出城。” 这批军粮在昨日清点粮仓时就提前装好了,那亲兵说军粮此刻已押到东城门口,即刻人齐就要出城。 原本昨日说的是三百城防兵同送军粮与流民,今日意外多了两百回城解粮的兵马,又是先后分开出城,情况比她们原定计划稍稍糟糕一点,但也没到动不了手的程度。 妊婋点点头:“好,我现在就要去两坊里宣读抚民告谕,运粮队伍离城后,请护送流民的领队百户到兴义坊门前见我。” 将这边的事交代完,妊婋和花豹子及厉媗三人离开了营房门前,匆匆往兴义坊和善通坊赶来。 这一路上几个坊巷边都有站岗的巡防兵,她们三个也不好说话,只是一路沉默。 城防兵营房距离两坊不算近,三个人闷头走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来到兴义坊门前,见到了扮作守门衙役的寨中人,她们还没等打招呼,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串脚步声。 妊婋等人回头望去,是一个报信的小兵,只见他一路跑到坊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城外运粮队伍遭山匪拦截,将军叫我来知会一声,暂时不能送流民出城了,还要派人前去增援救粮。” 第42章 妊婋三人转头对视了一眼,城外劫粮的山匪,应该就是埋伏在城东官道边的豹子寨众人。 她伸手抓住那小兵的胳膊,厉声问道:“回来解粮的人马是从哪个门进城的?” “北城门。”那小兵解释了一句,“大帅派回的人先往北边查看剿匪进展,所以改道从北城门进来的。” 妊婋听完心下一沉,她们的人埋伏在东城门外,定是没看到北边回城的兵马,见到有运粮队伍从东城门出来,还以为是自己人,所以直接冲了上来。 她又问:“你家将军何在?” 那小兵答道:“军粮遭劫,将军正在校场点人亲去救粮。” “好,你去吧,我只在这里安抚流民,等你们将军救粮回来再说。” 那小兵听了转身跑去回话,等他走远后,这边坊门外就只剩了妊婋、花豹子和厉媗三人,以及站在门口假充衙役的几个寨中人。 大家对看一眼,知道这下彻底出不了城了,既然城外已经动手,她们就得在城中尽快打破眼前的不利局面。 她们没在这里久站,先进了兴义坊,到粥棚里叫来了坊内的寨中人,将眼下的情况跟她们讲明,随后说要趁守城校尉带人出城救粮之际,控制住城中守兵,以配合城外众人。 昨晚妊婋把城中各坊和营房的城防兵分布基本摸清楚了,几条主要道路上有多少守兵也给众人画了出来,她掏出身上带的地图画布,大致讲了一下每个人需要解决的坊间路口。 大家算了算人数,基本上她们这次进城的所有人,都得投入进来,那两坊这边就没人看顾了。 鲜婞这两日倒是结交了几个流民中颇有胆识的村妇,可以一同维持坊中秩序,于是她当即拍胸脯说道:“你们都去,两个坊所有流民全交给我。” 花豹子抬头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好,辛苦你在这边撑着,我们一定尽快把外面摆平。” 在兴义坊交代完,她们又去了一趟善通坊,鲜婞也跟着过来了,现在两个坊的坊门钥匙已全都交到了鲜婞手中。 这次进城的寨中人,对幽州城内各坊街道布局都比较熟悉,听妊婋对着地图讲完,便分散开来,去往相应的地方。 就在妊婋交代坊中众人要事时,厉媗回到了府衙,杜婼正在这里跟其余扮作吏臣的寨中人一起等消息,大家听说出了变故,都抄起兵器跟厉媗出了府衙。 众人趁守城校尉亲自带兵出城救粮之际,穿着吏臣和衙役的衣服,跑向城中各区。 很快,东城门轰然打开,妊婋来到一处高屋顶,遥遥看见守城校尉领兵出城了,她立刻转身踩着瓦片往城防军大营跑去。 这次进城前,千光照塞了两个拳头大小的火雷给她,说是以防万一,她原觉得这东西过于累赘,揣在身上还抱怨了两句太沉,千光照却非要她带着,没想到今天竟然真的派上用场了。 此刻她已脱了那件司马官袍,穿着内里一身黑色劲装,敏捷利落地在房顶上一路飞奔。 城防军营房外的校场上,几个留城的百户正在为城外抢粮之事调整城头守军班次。 各营男兵才刚列好队,身后的营房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紧接就是一阵黑烟冲天。 有个百户忙派了一支队伍前去查看,就在那群人刚进入营房时,又是一声巨响,那些人的身影很快被黑烟吞没。 校场中当即乱了套,许多人从队列中跑出来,往营房方向赶去,他们此行得的赏钱可都在营房里面收着呢。 这两颗火雷杀伤力其实有限,只胜在声响烟大,很适合用来虚张声势,妊婋站在营房外一处屋顶上,看着校场上那些乱跑的身影,她放下捂耳朵的手,转身又往东城门的方向跑去。 营房这边两声巨响传遍了整座幽州城,这时赶往各个城区的寨中人听到响声后,纷纷举起手中的刀,杀向坊巷间执勤的巡防兵。 幽州城中乌黑浓烟直冲云霄,正在城外官道上厮杀的众人也都瞧见了。 豹子寨众人先前冲出来时,发现运军粮的队伍并不是妊婋她们,就知道城中定是出了变故,在这边领头的圣人屠立马决定将错就错,劫杀完这支三百人的解粮队伍,就到东城门营救花豹子和妊婋等人。 豹子寨此次下山的足有八百人,对付三百来个男兵不在话下,即使不小心放跑了一个回城报信的,导致城中又开出了三百多个援军,豹子寨这边众人仍然未见颓势,杀得援军近乎丢盔弃甲。 眼见城中黑烟起,圣人屠心下会意,举刀向身后众人说道:“速战速决,杀去东城门。” 圣人屠话音刚落,看到城中起烟正准备传令后撤的守城校尉,被穆婛放出的青烟镖割破了喉咙,鲜血溅到了还在拼杀的援军脸上。 眼见城中冒烟又见校尉被杀,那些男兵发现势头不妙,才要弃甲脱逃,就被围上来的豹子寨众人杀了个罄尽。 等圣人屠收拢好队伍,留下看守军粮车马的人,带其余众人赶到东城门时,城墙上方已没了城防兵的身影。 不多时,城门打开了一条缝,圣人屠觑起眼睛看去,见到那城门后面一左一右探出两张脸来,是厉媗和杜婼。 紧接着门里边又出现两个人,各抱了一节抵城门用的木桩,朝圣人屠招了招手,是妊婋和花豹子。 两边人相视一笑,圣人屠朝后面振臂高呼:“进城!” 第36章 花迎剑佩 幽州城的东城门,在圣人屠带众人上前时缓缓敞开,发出一阵沉重而悲戚的嘶吼。 城门笨重,往常开关时,每扇门需要五名城防军合力,左右两边共需十人,而今天城门内只有妊婋四人,所以打开的速度非常缓慢。 城中此刻尚未平定,妊婋方才赶到这边时,花豹子和厉媗以及杜婼三人正在这边砍杀守城军,眼下幽州四个城门,只有这一个东城门完全落入她们手中,其她人则还在城中坊间各自为战。 她们是靠着一身吏臣和衙役的衣服,对毫无防备的城中巡防兵发起突袭的,加上校场和营房被那两颗火雷惊扰,城防军一时间乱了方寸,城中又无统一指挥,她们才得以杀穿东城门的城防兵,把城门打开。 但是等到城中的官军回过神来开始反杀,各坊间的寨中人恐怕就会有危险,所以妊婋等人在城门口将情况快速跟圣人屠等人说完,负责带营的人便迅划分好了各自的区域,八百人分作十六路,由东至西杀进城内,准备在清剿完各街区后,到城西的城防军营房外汇合。 豹子寨众人分批进城后,队伍末尾处殿后的人骑着马来到妊婋四人面前,轻巧地跳了下来,朝她们抿嘴一笑,正是如今寨中铁器工坊的主要设计督造人——陆娀。 过去半年里,陆娀多半时间都在铁器工坊里忙碌,直到近几个月山寨中装备充盈,她才开始拎起自己设计督造的各式兵器,跟众人一起出山寨行动,主要是为了亲自体验每种兵器的实际砍杀效果,以备来日做进一步改良。 陆娀解下背上的巨大包袱,里面是单独包了布的兵器,她一一取出来,分别是妊婋的坤乾钺、厉媗的狼牙槊、杜婼的破云刀和花豹子的兽啸剑。 昨日进城时,她们身上只带了便携的短刃防身,这些长兵器都在陆娀这里一起收着。 妊婋接过坤乾钺用力握了一下,原本她们想的是在东城门外官道上汇合后,再取各自的兵器,如今既然事态生变,让她们的兵器进了城,那就免不了要在这里开杀了。 官军今日该有此劫。 四人取过兵器在手,有一支小队匆匆往这边跑来,她们是昨日扮作吏臣衙役的几个人,原本负责在营房附近拖住援军,方才听闻东城门破了,忙赶来接应。 妊婋请陆娀同赶来的这几个人在东城门戍守,厉媗和杜婼各分南北两侧为豹子寨众人的清剿做助力,她则同花豹子一起,直奔城防军大营。 在她们往城中去的这一路上,各坊内兵器碰撞声时高时低地从四面八方传来,途中也遇到了几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男兵,慌不择路地要从这边逃出东城门,往镇北将军处报信求援。 那些男兵看这条路上只有两个人,怒喝着拔刀杀来,有被妊婋挥钺斩了的,也有被花豹子一剑封喉的。 这时节城中许多坊墙上方已盛开了迎春花,大片枝叶从坊内探出墙来,绿叶间垂着一片明黄色的小花。 花瓣被墙下的刃风带离枝头,飘飘荡荡地落在绯红血泊中,煞是艳丽。 妊婋和花豹子一路杀到城防军大营外时,这里的黑烟已经散了,校场外空无一人,里面有点兵的声音传来,多半是有巡防兵回营报了信。 被两颗火雷搅乱了半日的队伍,才刚收拢集结完毕,城中仅剩的主力兵正在听他们的百户训话发号施令。 花豹子回头望了望城中各坊,豹子寨众人的声音渐渐近了,要不了多久,她们就能在校场门口给里面的人来个贴脸杀。 第43章 这时妊婋注意到校场另一头的门口墙边,似乎挂着几个人,她拽了拽花豹子的衣服,朝那边指了一下,二人一起走过去看。 及至近前她们才看清挂在墙边的尸首,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布衣,是安置在营房旁边巷子里的几个男流民,侥幸从今日晨间混乱中活下来后,被百户连同涉事男兵一起绑进营房的。 花豹子举剑挨个捅了捅那几个尸体,都已经硬了,她皱皱眉:“晾在这里是啥意思?” 妊婋歪头想了想:“八成是放出来试图吓退我们的,进营报信的兵一定看见了我们的人穿着布衣,就说是城里的流民造反,他们应该是把这个跟早上的事联系到了一起,以为我们杀巡防兵是在给那些男流民报仇,大抵还想冲营解救被抓的这几个人,所以杀了他们挂在这里警告示威。” 果然妊婋刚说完,校场内也传出了百户的训话内容,说定是城中流民趁守城校尉离城救粮之际,冲破坊门来救这些押在大营的男眷属,那百户让众人不必顾虑对方是村妇民女就心软不杀,为平定城中流民之乱,见持利刃者杀无赦。 花豹子听罢冷“嗤”一声:“男人的脑子跟松子仁儿一样大,也就只能想到这些了。” 这时,二人身后开始有脚步声传来,是一队人杀穿了最南边的街区赶来,领头的圣人屠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在那队人往这边来的路上,又有杜婼跟另一队人从中间的路口出来,两队人汇合后一起赶了过来。 “这边街区都清剿完了,留了五个人从头到尾再检查一遍。”圣人屠说道。 花豹子点头刚要说什么,众人忽听校场内响起了号角声,城防兵最后的主力军要出动了。 与此同时,厉媗等人也从北边的街区扫荡完刚出来,远远地正要往她们这边赶来。 听着耳边越来越急促的出军号角,妊婋赶忙给厉媗打了个手势,让她跟北边的寨中众人等在原地,准备迎战校场里开出来的城防军。 听完百户在校场内那番话,妊婋断定他们此刻集结,会先派出一支队伍往兴义坊和善通坊的方向去,校场连着营房,有南北两座门,安置流民的两坊在北边,里面的脚步声也是往北来的。 那些城防军出门往北一转就能碰上厉媗等人,而校场南门也必然会有一队人开出来,往各城门前去支援。 于是妊婋和花豹子当即决定分作两路,由妊婋和杜婼带一半人往北,跟北边的厉媗等人两面夹击从北门开出来的城防军。 花豹子和圣人屠则带另一半人绕去往南门外,从那里破门杀进校场。 花豹子和圣人屠带人才往南边去后,大营的北门打开了,一队城防军在百户的带领下,出门往北杀去,刚走出去没几步,就见厉媗等人站在那里等着他们。 厉媗将槊扛在肩头,槊尖上不断有血往下滴着,她身后的人也个个手持长刀,密密麻麻的刀尖不断有血滴像雨一样砸在地上,将所有人脚下的路染得一片猩红。 “怎么才出来啊,还叫我们等了一会儿。”厉媗拿下肩头的狼牙槊,“抓点紧吧,早完事早吃饭,我都饿了。” 她后面这半句没有刻意高声说,只是她天生嗓门大,这句催促还是被对面的城防军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不耐烦的态度激怒了带队的百户,他甚至想不出什么叫战的话来,只是大喊着挥刀带众人往前杀去。 就在两边人距离仅剩一步之遥时,那百户听到自己身后提前传来了厮杀声,还有部下男兵的惨叫声,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队伍后方出现了一柄金灿灿的巨型双刃钺。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厉媗一个箭步冲上前,用槊挑飞了他的头颅。 营房外面的街巷并不算十分宽阔,刚刚出营的队伍被两头杀来的人堵在门口,不断向中间挤压,把个营房北门堵得水泄不通。 人挤人的情况下,连转身都困难,更莫说挥刀抵抗,那些男兵几乎是站在原地被两边人诛杀殆尽。 见到营房外面一片血雨腥风,其余还没走出营房门的城防兵,转头就往校场里跑。 校场里列队正往南门走的城防兵,听到北门跑回来的那些人口里乱喊着:“北门敌袭!北门敌袭!”说着都往南门方向奔来。 内中不明就里的人,还在朝北门那边张望,很快见有许多穿布衣的人从北门杀了进来。 校场内此刻还有两个百户在整队,看到这个情况,迅速指挥各队分出一部分人堵杀从北门进来的人,然后让其余人立刻从南门疏散出去,分多支队伍绕路回援。 这边人手刚刚分好,忽听南门处传来一声巨响,两扇木门轰然倒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穿布衣的女人,持刀拿剑地冲了进来。 校场内再次陷入慌乱,南北两边不断有持刀的布衣人涌入,娴熟地挥舞着兵器持续砍杀。 布衣人越来越多了,先时训话的百户说城中闹乱的流民至多不过二三百人,仅有十之一二带有利器,可是此刻从南北两边营门冲进来的至少有五百人,而且人人持有刀剑,还不是防身的小刀,全是战场劈杀用的重型兵器。 这场面有些荒唐,他们甚至想不通这些女人到底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他们也没有机会想通了,他们的疑惑跟着头颅一起飞离身体,在校场上方短暂盘旋过后,跌落在尘土之中。 城中的混乱在傍晚时分渐渐止息,天边的火烧云变得浓烈起来,如同一场无声的盛大庆典。 忙于处理尸体的女人们不禁停下脚步抬头欣赏起来,这样绚丽的美景在此刻格外解乏。 幽州城所有城防军在这一日被尽数剿灭,妊婋和花豹子等人在校场收尾的时候,厉媗又带人到城墙上转了一圈。 各城门的守卫在她们进城后,已被圣人屠另外安排的队伍逐一攻克,众人忙了这大半日,总算是把城清了。 妊婋在城中平定后再次来到东城门,先前她们开门的时候,因为力道没用对,把右门弄歪了,现在门合不上,大家正围在这里研究如何修门。 妊婋和杜婼站在东城门外,给调整门高的众人看地平角度,杜婼看着这座城门,忽然生出许多感慨。 “这是咋说的。”杜婼挠挠头,“本来只是简简单单打个劫,这怎么还夺了个城呢。” 妊婋也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城墙,今日这场酣战并不轻松,但也没有她原想的那样艰难。 “夺下城后,或许,我们也能建起自己的军队?”杜婼想起了从前在鸡毛贼女子营里的日子,她也曾在洗衣做饭的间隙羡慕过那些列队训练的身影。 妊婋听完她的话,想到自己当初离开幽州城时,只盼望能跟着花豹子在山坳里拥有一小块属于她们的净土。 此刻妊婋看着城头上方“幽州”两个大字,正在霞光中熠熠生辉,她忽然感到有股野心在胸腔中膨胀起来。 妊婋轻轻笑了一下,她笑自己当初竟把梦做小了。 第37章 素月分辉 “右边高一点……诶,高多了,再稍稍低一点。” “好!正了正了,关上一点试试。” 妊婋和杜婼一齐喊完,修城门的众人一点点把门往前推,果然能关上了。 当那城门还剩一人宽时,厉媗探出头来:“你俩要不先进来?我怕一会儿这门关上就打不开了……”她说到一半忽然眯起眼睛朝她们身后比划了一下。 妊婋和杜婼回头看去,远处有两个穿劲装的人,衣衫一青一墨,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来,是千光照和千渊海。 她们赶忙转身跑去迎接,及至近前发现她两个身上丝毫未见血迹,她们先跟二人问过好,妊婋奇道:“没有瞧见从城里逃出去的?” 今天早上那两个火雷在城防军营房炸开时,妊婋就知道太平观一定会有人下山,此刻见她二人从东边来,便猜到她们是去那边截杀从城中逃往镇北将军处报信的人了。 可她二人衣着整洁,发丝一尘不染,浑身上下更是全无血迹,跟她们这些在城里杀了半日蓬头垢面的模样相比,不啻云泥。 “瞧见了几个。”千光照和颜悦色地从腰间布袋里掏出一枚军印递给她们,“都已处理完了。” 妊婋接过军印,跟杜婼一起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上面写着“幽州城防中营之印”,幽州城防军的大印在剿匪裨将那里,日前已被她们缴获,这一枚应该在那个守城校尉手中,估计是他带人出城救粮路上,悄悄派人往平州报信时交出去的。 千光照和千渊海跟她们一起往城门方向走去,把今日城外发生的事简单跟她两个讲了讲,果然这军印是千渊海在北城门外缴获的。 这日城中火雷炸开后,太平观共有二十四位道长一同下山,远远来到各城门外截杀出逃的男兵。 虽然豹子寨众人这日已经尽可能地在清剿过程中把守住了所有出口,也在城外留了人,以免有城中逃亡报信的。 但这些事对大家来说,还不十分熟练,所以仍然免不了有零星漏网之鱼,各显神通地从城中往外逃窜,甚至早在豹子寨等人还没到东城门外时,就已经有人悄悄离城了。 第44章 千渊海截杀到的这枚军印,正是跟守城校尉同一时间离城的,一个大张旗鼓走东门,一个悄无声息走北门,除这印外,那男兵还带了一封手书,将刺史发公告救济流民等事也同镇北将军细述了一番。 几人说着话,从仅能容一人通行的东城门缝里进了城,等这边城门关起来后,大家在城门口相见毕,一起往城里走去。 听说太平观这日下山人多,花豹子回头问:“怎么不见道长们来?是还在城外么?我去接了大家进来喝杯茶歇歇脚。” 千光照淡淡一笑:“城内人多事杂,没得在这里添乱,我仍叫她们回观里去了。” 花豹子想想这话在理:“也是,城里眼下到处脏乱,我们折腾到现在连脸都没顾得上洗,也怕怠慢了诸位,来日我们再到观中拜谢吧。” 几人走在城中主路上,这边的尸体已经都被拖走了,只是两边墙上和石板路上还能见到一些斑斑血迹,好在街巷两边的迎春花香气浓郁,把血腥味遮盖了不少。 她们一路往城防军大营走来,所到之处基本上已经看不见尸体了,这时忽听有阵哭声从大营方向传来。 众人快走了几步,转过一条街,来到大营北门外,见许多流民聚在此处,好像是在看什么热闹,哭声正从人群中央传来。 妊婋等人穿过流民来到近前,见先前挂在营房外的男流民尸体不知何时被人放下来了。 有个老妇坐在地上,怀里搂着一个老男人的尸体,左一句“老头子”右一句“孩儿爹”,中间掺杂着“我可怎么活哟”之类的话语,哭天抢地,喋喋不休。 哭完老的又哭小的,抽抽噎噎地念叨起自己被军队害死的长男,说她长男就是被拉去当兵后尸骨无存,次男因此死活不肯从军,却在平叛军过境征兵时因逃军被悍兵一刀杀了,接着又开始抱怨自己命苦。 围观的众人默默听她哭诉着,有人听红了眼圈,有人面露怒容,也有人一脸厌烦。 “别哭了。”人群中有个人发话了,“这样命苦,抹脖子得了,跟你家屪子下去团聚吧。” 那人说完扔了一把刀在那老妇脚边,发出“铛”的一声清响。 老妇的哭声当即止了,她愣愣地看了看地上那把刀,擦了一把眼泪:“我凭啥死,我不能死,我得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 人群中响起几点笑声。 这时鲜婞从后面匆匆走上前,将那老妇从地上劝起来,又请众人继续跟随旁边带路的人,去另一座新坊安置,大家见这里也没什么别的热闹看,便陆续离开了。 等那老妇也被人劝走后,这边的街道很快空下来,鲜婞看见妊婋等人也在这里,遂笑着走上来跟她们说了说迁坊的进展。 兴义坊和善通坊都不是大坊,可住房屋也不多,若只是临时安顿倒是勉强挤得下,但如今城中发生如此巨变,这些流民一时半会不能放出城去,以免有人走漏了风声,所以在城中混乱平定之后,妊婋和花豹子商量再开辟出几座空坊,将部分流民从那两坊里迁出来,大家也好住得宽松些。 方才看热闹的正是最后一批从善通坊迁出来的,正要去往德政坊,因营房外面这条路直通过去比较近,所以众人打这里经过,谁知正巧碰见有人搬抬那几个男流民的尸体进校场焚化,被这老妇一眼瞧见了她男人,才闹出这段小插曲。 城里如今的境况,鲜婞已同流民们简单说过了,起先大家还都有些惴惴不安,但想到城中好歹有粮吃,若是出城还乡,指不定又碰着什么野贼匪兵,于是便都同意先留在城中。 花豹子听完,先向鲜婞道了声辛苦,随后说城中诸事还需要大家一同商议,请她将迁坊之事忙完后,也到刺史府来议事。 鲜婞应下后,很快又有人在后面喊她,于是她告辞了几人匆匆去了。 这边妊婋等人在鲜婞离开后,又往大营里看了看,城防军营房一片空寂,往南边校场方向,有浓烈的焦糊味传来,远远看去,诺大校场一片黑灰。 城中尸体太多,怎么也要烧个两三天,此刻校场中忙碌的人们刚结束了一场,现在正好把那些压在下面未烧透的,翻出来一会儿再烧一遍。 花豹子在这边看了一会儿,嘱咐她们烧的时候戴好防烟面纱,说完又问了问班次,只叫她们忙完一场就赶紧出来喊人换班休息,莫要一直在这里劳累。 妊婋和花豹子等人从大营看完出来后,顺着坊间街道一路往刺史府走来。 几人沿路看去,坊间街道虽然血迹未清,在暮色下显得有些脏污,但各处房屋坊墙都还算坚固,没有太多损毁垮塌的,这倒是给来日重建省了不少事。 不多时,她们回到刺史府门口,圣人屠正往外走,抬眼见她们回来,忙笑着迎出来,先跟千光照和千渊海问了好,才笑向花豹子和妊婋等人:“我正要去寻你们,后院又烧出来几大锅水,你们都快洗洗,去去秽气,再吃些东西,咱们才好商议正事。” 今日杀在最前面的人,身上血迹都重,安顿豹子寨众人的几个坊里一直在持续不断地烧热水供大家洗澡,刺史府里也烧了两轮,圣人屠和穆婛还有几个管家娘子才在这边洗完。 大家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后,千光照和千渊海跟圣人屠往前院去吃茶稍歇,花豹子和妊婋等人则同至后院洗澡,等她们陆续洗完换上圣人屠提前给她们预备下的洁净布衣,走到前院时,天已完全黑了。 这边院里点了几盏灯,在沉静的素月银光下微微跳动着。 北屋里烛火通明,妊婋推开门,身后花豹子还有厉媗和杜婼随她一起走进屋,里面通屋铺着叠席,当中一圈小矮几和蒲团,屋中角落地上摆着一个铜薰炉,正袅袅升起一缕轻烟。 圣人屠和穆婛坐在左侧蒲团上,对面是千光照和千渊海,四人正在吃茶说话。 众人转头看见她们来,都问她们吃过了饭没有,得知她们过来的路上,经过厨院时进去吃了些点心,圣人屠才笑着请她们随意落座,又起身到旁边炉火上添水炖茶。 坐不一时,门又被人打开了,来的是鲜婞和陆娀,今日要在这里议事的十人已到齐。 鲜婞落座后,把城中的最新情况跟众人说了一遍。 原本安顿在兴义坊和善通坊的流民,有半数迁出来搬到了西南边的两个坊内,此刻都已分好房屋,用过了饭,各自歇下了。 流民所在的四座坊,两座在西北角,两座在西南角,中间是城防军大营,也是从前西市所在的街区,后来在镇北将军进城扩建营房,西市便已不复存在,如今城西除流民外,就是营房和校场。 这日从豹子寨进城的众人,则先住进了东城北角的几座坊,跟花豹子一起来的几位管家娘子,正在那边照看伤员,这一日厮杀下来,寨中人受伤的也不少,好在伤都不算重,已开了内服外用的药在医治。 四座城门也已安排了人轮流守夜,她们十个人今晚也会轮流到各城门上下查看一遍。 说完城中近况,正好圣人屠那边茶也炖好了,她端了个小茶盘给每人分了一杯,大家开始聊起往后的事来。 下午杜婼提起建立军队的事,也让众人有些心动,虽然这次夺城不在她们计划之内,但既然走到这一步,便是没得再回头了,接下来她们能做的只有不断巩固自身实力。 她们今晚聚在这里,也是想合计一下,就城中目前这些人和粮食,如何能快速建成一支能够抵御蛮兵贼寇的军队。 “那些流民,我瞧着很多人年纪都不大,可以拉她们入伙么?”厉媗问。 “我可以去游说一番,她们当中多是村里种地的,虽不见得会使兵器,但力气都是有的。”鲜婞说道,“同我一起维护秩序的那几个村妇,都是颇有担当的人,等我明日去跟她们说说。” 妊婋想了想,那几个村妇她今日也见了,都是热心肠,只是善意有余,闯劲不足,于是她说道:“形势不等人,咱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劝说她们,流民中有没有和我们一样没退路的人?或许可以从这样的人开始拉拢。” 听她这样说,鲜婞立刻想到了一个人:“流民中还真有个最没退路的人。” 妊婋听她说完这话,脑中也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忙问鲜婞:“是不是今天下午在营房门口,朝哭丧老婆子扔刀的那个人?” “对,就是她。” 提到这个人,花豹子也想起来了,那人身型彪壮,方颌吊眼,左边颧骨处有一块黑色墨记,她看向鲜婞:“我那时候还想问你来着,她脸上是怎么回事?” “黥刑,那个是刺字。”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看来此人是从乡镇押至州府受审途中脱逃的,以黥面押送,这是罪大恶极的死囚才会有的待遇,大家忙问:“她犯的什么事?” “她杀了她家上下三代所有男的。” 第38章 柳拂旌旗 黥刑古已有之,但到本朝近乎废弃,只有罪行极度恶劣的死囚,才会先受过黥刑,再押送州府受审。 第45章 众人初听皆十分惊讶,大家活了这些年都没见过黥面之人,还在想是否有冤情,鲜婞却说她曾跟本人确认过并非冤情,随后鲜婞开始掰着手指头细数这位杀了自己的爷爷、大伯、大伯家堂哥,还有亲爹和弟弟。 大家听到这里不禁连连啧声,这位姐的战绩确实足矣令官府震悚,以至于抬出了几乎被废弃的黥刑。 鲜婞接着给众人讲起了其中原委。 这黥面女子来自东南边沧州与幽州交界处的村子,她家和爷爷以及大伯家都同住在村中一个大院里,她爹是村里有名的窝里横,动辄就对妻女挥拳,在同院住的爷爷和大伯堂哥每每冷眼旁观,事后总是只有大伯家婶娘来劝她母亲忍耐,连她弟弟也只会在旁边没心没肺地取笑自己母亲挨打受伤的脸。 直到前不久,她爹又在外受了气,回到家中挥棍,几乎将她母亲打杀,她情急之下抄起墙角的铁锹给了她爹一下子,登时脑浆迸裂。 这回她大伯和堂哥听声音赶出来见事闹大了,也不再装聋作哑,都冲上来要抓她去见官,她回身将二人几锹子怼死,正要走时,她弟弟扯着爷爷出来斥骂拦阻,她又挥锹拍死了这一老一小。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间壁人家,她本有机会趁人赶来前逃出村子,却被婶娘追上来撕扯,又有她母亲顶着满脸伤跑出来连哭带骂地说她疯了,很快叫嚷声引来了更多村民,将她团团围住,扭送去见族长,随后被关进了祠堂。 第二日村里请来县捕队,那领队见此案重大,当即给她拷了枷锁,要将她押到县衙。 她被带离村子的时候,听说母亲哭了一整夜,天亮时上了吊,死前哭的都是她弟弟的乳名,只叫“苦命的儿”。 她听完一句话没说,头也不回地被县衙巡捕队押走了,在县衙里受过黥刑后,县官出具了文书,叫四个巡兵押送她到沧州府衙受审。 她被押出县衙后又路过了她家的村子,恰逢镇北将军北伐经过,到村里强征兵丁,闹得村中鸡飞狗跳。 她趁押送她的几个巡兵远远看热闹的功夫,猛地拽开枷锁,拿枷敲死了那四个男兵,抓了一把地上的泥糊在脸上,又将头发弄乱几绺遮住墨记,随后在路上扒下一具死尸的衣服换上,往南逃去。 走到半路时,她发现自家村子流民往南走的多,为了不让人认出她来,她便转道跟着另一拨流民往北,走到了幽州地界。 这批往北的流民中还是有一个同村女子认出了她,却也没声张,只是见她脸上的泥土走着走着被汗冲掉,那女子悄悄走上前给了她一块药膏帖遮住墨记,又劝她同往幽州城里来,好歹能得些救济粮,免得一直在野外挨饿。 于是她们跟着这批流民进了幽州城,被关在坊中的这两日,鲜婞碰巧有一次瞧见她脸上的膏药贴滑落下来,她抬眼见到鲜婞看她也是一惊,鲜婞赶忙走上前一面柔声安抚住她,一面小心问出了原委。 听完后,屋中众人沉默了片刻,妊婋问:“她可有名字?” 鲜婞说:“我问过,她不肯说,我就把从你那里抄来的认字书给她看了,说我们这里多的是人自己另起名字的,她听了也挺感兴趣,把书拿走说要认真选一个,方才我过来之前正好碰到她找我还书,她说她已经选好了。” “叫什么?” “东方婙。” 月色随着夜深变得清透明亮,银光洒在德政坊内东墙边的石板路上,照出两个朦胧的人影,其中一个清瘦人影坐在南边,将对面那人刚刚说的“东方婙”三个字在口中喃喃重复了两遍,问:“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了?” “嗯。”对面那人靠在坊墙边,“过去的名字就不要再提了。” 清瘦人影缓缓点头:“也好,新的名字,新的开始,旧事再不必提它。” 这时她二人中间一个坐在泥炉上的铜壶被热气顶得叮当作响,那清瘦人影忙起身将壶拿起来,将地上两个茶杯倒满:“喝点茶吧,这一班岗还有一个时辰呢。” 德政坊内众人都是从兴义坊迁出来的,虽然城中各处已经安稳下来,但大家因为白日的事,还是有些惊魂未定,鲜婞晚上来这边看时也说晚上还要警惕漏网藏匿的男兵,于是众人自发抓阄定了守夜班次,东方婙和这同村的女子排在了第一轮。 那女子拿起其中一杯茶递给东方婙,问道:“往后你怎么打算呢?” 东方婙伸出双手接过来,轻轻道了声谢,抿了一口茶思索起来,她前日跟着流民进城被带到兴义坊后,就留意到了一直在粥棚药铺里忙活的那一伙人。 虽然她们身上穿的也是寻常乡野布衣,但说话行事明显能看出是有备而来的,且以其中一个掌勺熬粥的豹眼高壮妇人为首。 接着她又趁众人午休时溜到门边,偷看到一个穿官袍的人带了两个吏臣大摇大摆走进粥棚,跟那边为首妇人密谋了一阵子,随后竟然用几个同伙替换了兴义坊的衙役。 那时她猜测她们可能是一伙江湖游侠,那个穿官袍的必然也是她们中的一员,虽然她不知道那个穿官袍的是怎么骗过城防军和府衙混进城的,也不清楚她们在谋划些什么,但观察下来见她们对流民并无恶意,不禁生出了几分敬意。 第二日城中大乱,所有流民被关在两个坊内,听到墙外面喊杀声不绝于耳,之前熬粥的那个为首妇人和穿官袍的早已不在坊中,只有一个被人称作“鲜娘子”的人带着几个热心肠的村妇在维持坊内秩序,不断地跟众人说外面的乱子很快就能平息。 果然半日后外面杀声渐止,有人过来敲开坊门,浑身是血地笑着跟鲜娘子说“兵乱已休”,接着鲜娘子开始在坊中给众人重新分配房屋,说还要留她们在城中住些日子,她这时意识到,这伙人恐怕不止游侠那么简单。 在她们跟随鲜娘子指派的人往德政坊搬迁的路上,她见到城中各处石板路上都汪着血,不时还能见到三五个人搬运穿军服的男兵尸体。 那伙人不是游侠,又不似寻常盗匪,她想,这该是一支新崛起的女子起义军。 “洗劫了朝廷才收复不久的城池,必得拥有一支军队才能抵抗各路讨伐,她们这几日定会开始招兵买马。”东方婙笃定地说道,“我要加入她们的起义军。” “起义军?”那同村女子小声惊呼,鸡毛贼的事还没过去多久,她对起义军这三个字倒不陌生,只是她从没想过女人也可以成立起义军,成为乱世中的征战者,东方婙的话像是给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那女子抿了口茶平复了一下心情,回想起这两日在坊间和路上看到的那些女人的做派,她看向东方婙:“如果她们真的是起义军,我和你一起去应征。” 两个人的茶杯在墙根底下碰了一下,发出一声坚定的清响。 “噔——” 妊婋跟厉媗碰了一下茶盏,随即仰头将盏中半杯茶一饮而尽。 这边议事厅的香漏显示此刻刚过三更天,大家已在这里商讨了一个半时辰,几件重要事都有了结论,差不多到了要散会的时候,而这夜的三更天应是妊婋和厉媗先到各个城门夜巡一圈,于是她二人喝完盏中余茶,起身告辞众人,先行离开了屋子。 夜里的幽州城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是如今城中跟过去又不相同了,四下里比过去未遭劫时寂寥些,又比镇北将军在城里时有人气些。 若城池亦有生命,妊婋想,脚下这座幽州城很快就可以从重伤中康复起来了。 她们今天在议事厅里商讨了建立女子起义军的各项事宜,包括分营和征兵以及日后统兵带队的事。 鉴于目前城中主力人马全都是豹子寨中的人,屋中众人都理所当然地推花豹子为首,但花豹子却说管山寨与在外带兵不同,提议另外选人坐镇幽州。 花豹子说这话的时候,妊婋和千光照不约而同看向她,随后目光又恰巧碰到了一起,她们清楚花豹子心里其实还是放不下横风岭的家当,今晚众人讨论的过程中,花豹子也屡次提到等城中各项事都稳妥了,她还要带一批人回山上料理寨中事务。 于是千光照提出不设单独首领,往后若有需要确认的事项,就还像今日这样,众人围坐在一起共同决议,哪怕一两个人有事不在也不影响,只要主力带兵的人有八成列席足矣。 这个提议倒也新鲜,大家从善如流地说先这样办,若往后这种决议方式遇到什么问题,再看如何调整。 确认完这件事,她们又说起搜检城中粮仓和武器库等事,还有成立军队必不可少的征兵事宜,城中现有两千流民,其中多是健壮村妇,虽说强行征兵也不是不可以,但总要说服她们,让她们愿意拿起刀枪来操练,而不是仅仅充个人数,这正经需得费些功夫。 这一晚大家就这些事各自领了任务,妊婋、厉媗、杜婼和鲜婞领了征兵之事,花豹子、圣人屠和千光照明日带人搜查城中粮仓,千渊海则同陆娀和穆婛明日去城防军大营收缴军备。 第46章 最后散会之前,大家又一起把她们的起义军名号定了下来,她们从脚下的城和城外的山各取一字,将名号定为“幽燕”二字。 妊婋和厉媗在城墙上方转完了一圈,又回到东城门上方,正好聊到她们起义军的名号,厉媗往旁边墙垛上一拍:“鲜娘子不是说她有法子连夜用刺史府现成的绣料改一个旗出来?到时候咱就把旗往这儿一插,那多带劲!” 鲜婞果然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带着“幽燕”两个字的旌旗就做好了。 这日负责前去征兵的四个人皆穿戴齐整,妊婋走在最前面,肩头扛着那柄幽燕旗,后面厉媗和杜婼拎着征兵用的一干兵器,末尾鲜婞捧着一沓空页册籍准备充当花名册,上面还放着一本供人选名的认字书。 那旌旗虽是后改的,细看处拼合针脚有些仓促,甚至“幽燕”两个字的大小和颜色也有差异,但被妊婋抗在肩头仍然颇俱气势。 巷子墙边才抽芽的柳枝随风轻轻摆荡,正好拂过下方旌旗。 她们迈着雌姿英发的矫健步伐,往德政坊的方向,去为女子起义军做首次征兵宣讲。 ----------------------- 作者有话说:[1]“婙”,jing,音同“竟” 那边说要应征 这边连夜缝旗 是一些双向奔赴了~ 第39章 薰兮 德政坊这天有些不大平静。 妊婋四人刚走到坊门前,就听里面有喧嚷之声传来,站在坊门外值守的寨中力妇正要开门进去查看,转头见她们来了,忙推门请她们先进。 四人一同跨进坊门,妊婋把旌旗从肩头拿下来,往地上一戳,发出“咚”的一声,里面的吵闹声立即止住了。 坊内道路两侧众人齐齐转头看向她们。 这时恰有一人面朝她们,站在坊门口大路中间。 长眉压着上挑眼,颧高露出刺青墨,正是她们昨晚谈话中提到过的东方婙。 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瘫倒在地的城防军男兵衣领。 东方婙也打量着面前的几人,昨日迁坊路过城防军大营门口时,东方婙就见到过她们,只是当时不曾仔细分辨,此刻近距离看去,她立即认出站在中间的是前日在城中穿刺史府文官袍的那人。 那人今日换上了利落的玄色劲装,卸下穿官袍时佩戴的围领,露出颈侧的赤色刀疤,褪尽一身文官气派,显出通体武将风骨。 东方婙又看了看站在她两侧的其余三人和她们手里的东西,已猜到她们是来做什么的了。 “昨晚抓着个漏网的,还没死。”东方婙将手里拎的男兵往四人脚前一扔,像是在展示猎物,“是不是交给你们处理?” 这时一旁有个老婆子嗔道:“这人原是翻进来求救的,我才要给他些水喝,谁知转身竟叫她打翻在地,真是罪过!” 妊婋抬眼看了一眼那老婆子,正是昨日坐在营房门口哭丧的那个,听鲜婞说坊间众人都管她叫张婶。 张婶说完,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这样平白行凶,若果然打杀了官军,来日朝廷怪罪下来,又要带累我们,快将她拿了去。” 妊婋听这话不禁笑出声来:“这却是你们多虑了,眼下幽州城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朝廷的反叛。” 众皆骇然,其中有人认出了妊婋的面孔,惊问道:“说话的这位,你不是朝廷官员么?” 昨日城中发生巷战时,这些流民在两坊里战战兢兢地听着外面厮杀,后来得知城中平定了,迁坊时见城中街道四处都是血迹,却未见到几具尸体,只是一头雾水地跟着人搬迁到德政坊,许多人到此刻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还以为是有贼人杀来城中又被官军剿灭了。 这时有更多人因这话注意到了妊婋,也纷纷想起前日那个在坊间宣读抚民文书的官员,难怪有几分眼熟,但她今日改换了打扮,分明是个女子。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官竟是个假货。 妊婋面不改色地说道:“你们被朝廷军害得流亡荒野,仍然盼着朝廷为你们做主,可达官贵人无不是只顾自家功名利禄,同那镇北将军不过一丘之貉,何曾真把民众当人看,又怎会有心救济你们,若不是我们套个壳子进城劫富济贫,你们只怕都要饿死在外面。”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问:“开仓放粮,不是府衙出的公告?” “不是,公告是假的,刺史本人在你们到城下之前就已经死了。” 方才问话的人仍感到难以置信:“可是进城后的确有官军在坊外护卫我们周全……” “不是他们在护你们周全。”鲜婞往前走了一步,“是我们坊内轮值守夜的人在护你们周全。” 见众人不解,鲜婞把之前在兴义坊和善通坊抓到九个翻墙男兵的事,以及营房旁边巷子里男流民的遭遇都跟众人简要说了一遍。 就在大家震惊之余,躺在地上的男兵忽然猛咳了几声,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哑着嗓子说:“饶……饶命!” 妊婋低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哪个营的?你知道营房南巷里被带走的男流民是怎么死的吗?” 那男兵努力将被打肿的眼睛睁开了些,连声说“知道”,接着就将那几个男兵翻墙去耍,天亮被发现后,伙同更多男兵屠杀流民,以及被带去营房的那些男流民是如何被百户下令绞杀等事,通通交代了一遍。 因他有些体力不支,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吐字也不很清晰,但整个过程大家还是听明白了。 妊婋看了他一会儿,又问:“绞杀流民的时候,你在场么?” 那男兵听了开始支支吾吾地发起抖来,挨了厉媗一脚后开始痛哭:“我只杀了一个老的,是队长让我干的,不怪我,不怪我……” 活着被押进大营的男流民里,只有一个年老的,就是张婶昨日哭的她那老头子。 听到这男兵的话,人群中的张婶忽然尖叫起来,扔掉手里盛满水的陶碗,扑到那男兵身上一通乱打:“是你杀了我老头子,亏我还要给你水喝,你们这些挨千刀的贼兵!害死我儿,又杀我儿他爹,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 边骂边打,边打边哭。 大家围在四周默默看着,没有一个人上前劝止,直到那男兵彻底不动弹了,张婶才停了手,又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抽抽噎噎地控诉上苍,不停地抱怨命苦。 妊婋眉头紧锁地看着张婶,有些为难地挠了挠脸颊,她实在不爱看女人为了男人或是自己的命运痛哭,那种窒息感像一双无形的巨手,试图拽着周围与她共情的同类一起堕入深渊。 弱者无休止的眼泪是诛杀悲悯者的鸩酒。 妊婋挪开目光,恰好看到不远处的东方婙,见她一脸烦躁,拳头紧紧捏起来,好像随时准备给张婶来一下子让她别再哭了。 鲜婞显然也发现东方婙神情不对,不知是不是这一幕让她回想起了自己那个总在暴虐中哭泣的母亲,鲜婞见她握着拳的双手在微微打颤,担心再起别的乱子,忙上前去劝张婶。 鲜婞言语周到,三两句话便止住了张婶的哭声,又有鲜婞结识的热心村妇走上来拉张婶进屋,这才连说带哄地劝走了她。 坊内街道上很快安静下来,躺在地上的男兵已没了气息,妊婋抬脚将他踢到一边,清清嗓子,向众人说明来意:“如今世道什么样,你们来时路上也瞧见了,我们原是来劫富济贫的,谁知城中贼兵搅乱了我们的计划,我们这才不得已杀进了城,现在贼兵已灭,城中粮仓和城外田土尽归我们起义军所有,今日特来招募人手,或领田土耕作,或领兵器学武,与我们一同抗击贼兵流寇。” 众人听懂了,这不就是造反么? 她们对造反并不陌生,去年鸡毛贼肆虐的时候,乡里就跑了很多年轻男人加入造反军,一个个高喊着“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之类的疯话,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流寇和官兵在乡里来了又走,那些起义、造反和讨伐,都是男人之间的打打杀杀,她们在其中能做的似乎不多,无外乎留在村里默默祈祷战乱结束,又或者在男人们打到村里时慌乱逃散。 今日却有这样一群来路不详的女人,明目张胆地杀官兵夺了城,然后打着旗号认真说要招募她们加入起义军,这场面何其荒唐。 在此之前,她们从没觉得自己能跟“起义”两个字扯上什么关系,但乱世摆在眼前,朝廷与鸡毛贼中显然都没有她们的立锥之地,而招募她们的这些人,至少实实在在地给她们放了粮食,瞧了病,开了药,且在这两日坊间分住处的过程中,让众人体会到了难得的细致周到,使她们这些流离失所的人,生出了些许归属感。 但是加入起义军对她们来说还是有些过于离经叛道了,所以大家一时都没有接茬。 妊婋见众人听完这话沉默了,也没催促,只是笑着朝站在一旁的东方婙拱拱手:“这位壮士定是东方婙吧?” 东方婙这个名字是她昨日才取的,此刻听到有人叫自己的新名字,她还有些不习惯,只是略带拘谨地颔首说道:“是我。” 第47章 “壮士身手了得,胆识过人,可愿来我起义军中做个将军么?” 东方婙抬眼看向妊婋,见对方神色十分认真,这并不是一句揶揄玩笑话,她眨眨眼:“我不会使兵器,将军不敢当,但我可以学。” 站在旁边的厉媗立刻伸手递了一柄长刀给她,笑道:“兵器好学的,你看着就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东方婙双手接过长刀,又回身让出了站在她身后的同村女子:“她也想学。” 杜婼从手里拿了把刀递给那女子,那女子接了刀双手沉了一下,显然是这刀的重量有些超出她的预料,她赶忙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刀握好。 这时旁边有人见那女子身形清瘦,连刀都接不稳,皱眉问道:“你们招募人手没有条件么?她这样瘦的也要?” 妊婋笑道:“瘦的以后多吃点不就行了,我们招人就一个条件,只要是女的,来者不拒。” 她说完这话,鲜婞又将她们昨晚商讨的招募事项给众人讲解了一遍,细说了应征者的训练内容和相应的待遇,以及其余耕种后勤的差事安排,城中如今招募的人手不分行当,学武种地煮饭各种杂务都需要做。 她还着重讲了城外田土和城中粮仓的分配原则,目前是全部归总盘点后公开布告,每日按人分领,加入起义军的人分到的粮食多些,且有肉和肥鲊干菜。 另外流民中还有几个女童和哺乳女婴的妇女,这些人无需加入起义军也能获得同样的食物,而其她拒绝加入起义军的人,则只有仅够充饥的麦饭和盐豆子。 有人问不愿加入起义军的是否会被赶出城去,鲜婞只说目前外面情况还不明朗,暂时不能放人出城,往后若有变动,再另行告知。 说完她拿出自己带来的空册籍,先把东方婙和她身后那位同村女子记上了,很快也有人走上来要应征,直到厉媗和杜婼手里的兵器都放完了,还有人在排队,她们只好说兵器先欠着,一并将名字都记上了。 其中更有许多无名氏,就在旁边认字书上现选,热闹了足有一个时辰,德政坊内半数人在鲜婞的册籍中登上了名字。 妊婋等人从德政坊出来后,又走了其余三个坊,一日下来登了五百多人,还算是颇有成果。 这时天边暮色渐浓,她们说说笑笑地往府衙走来,准备跟其她人禀报一下招兵进展,正路过西城门时,见这里打开了一条门缝,花豹子、圣人屠和千光照依次走了进来,每人手里都捧着册子,身后还有几名力妇和两辆板车。 花豹子见她四人在这里,爽朗一笑:“我们把城外无主田查点完了,今天正好把些烧完的骨灰带过去施个肥,千光照说今日起了,明日必定有雨,等这场雨下完,正适合翻土播种。” 燕北的春天一向来得晚,好在这些天的事没有耽搁春耕,第二日果然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第40章 春袗轻筇 银丝春雨,细雾绵绵。 幽州内外被这场雨浸润着,天地间短暂恢复了安宁祥和。 城外的田间地头上,已有零星嫩草探出头来,潮湿的土地中,随处可见蚯蚓在扭动,引来成群鸟儿前来觅食。 西城门外一里左右的这几块地,过去是城中富户的田产,正经的沃土,镇北将军进城之后立刻将这几块地归为军田,前些天城中起乱时,这边地里还有轮值的城防军在监督那些从妫州迁来的佃户农男翻土预备春耕播种。 当日城中起黑烟时,有人从西城门出来报信,说城中流民闹事,让他们全部进城支援,那些男兵怕这边佃户趁机脱逃,于是赶着他们一起进了城。 进城时各处已经乱起来了,男兵们丢下那帮佃户,迅速抽刀加入混战,那些佃户见此情形,惊得在城中四处逃窜躲避,城内的巡防兵瞧见这些穿布衣的,都只当是闹事的流民,遂挥刀杀了个干净。 如今这片沃土,已归属于新成立的幽燕军,田边一排小屋昨日也收拾完了,今天正有豹子寨的几名力妇在这里轮值看守,此刻她们坐在廊下看着春雨,热烈地讨论着那几块地都分别种些什么。 谈讲了一阵后,忽有人露出愁容,想这片地从去年开始,先遭鸡毛贼祸害了一通,又被镇北将军收入囊中,如今虽然被她们夺了来,也不知能得几日在手,若来日耕种时,有朝廷军打回来了,岂不是白费功夫。 这确实是个问题,几人想到这里不禁默然,眼前的朦胧雨雾也多了几丝惆怅。 “才在远处还听姐姐们说笑,怎么忽然却都发起怔来?” 那几人听到这话,都转过头来,见有一个大高个儿穿着蓑衣走到廊下,把手里拎的木桶往地上一放,随后摘下斗笠甩了甩头,朝她们粲然一笑,是妊婋。 “媗姐一早给大家熬了浆,正好我今日要上山去,顺路给你们带了些。”妊婋掀开桶盖,甜浆的香气扑面而来。 几人忙都站起来道谢,其中一个回身进屋取了碗,大家就在廊下分起浆来,说到几人方才为何谈到一半突然为这片田地感到担忧。 “听说你们昨日在城里征了兵。”其中一个力妇吹着热浆说道,“来日咱们应该不会因朝廷军杀回来,再失了这片地吧?” “这我不敢立担保,咱们新征的兵都还不会使兵器呢。”妊婋语气轻松地说出这句话,却让几人更加忧心了。 但没等她们再说什么,妊婋已仰头干了碗里的浆,抹嘴笑道:“反正这地现在归了咱们,只要种上粮食,来日就有可能吃得上,难道因为不知朝廷军何时打回来,就把地荒在这里么?” 几人听了觉得有些道理,方才问话那人点头说道:“反正咱们山上寨子总有退路,就算朝廷军打来一时不敌,也不至于就饿死了。” 这也是花豹子执意要先带一部分人回寨的原因,昨日花豹子和圣人屠还有千光照三人在城外清点完田土后,考虑到第二日下雨山路难走,花豹子趁傍晚带了三百人回寨,好把寨外新辟出来的那片地翻土种上粮食菜蔬,又要忙着查看新盐开采和铁器工坊兵器打造等事。 因城中如今事务也多,圣人屠便没跟花豹子一起回寨,只有陆娀因要督造兵器,和花豹子一起回寨去了。 虽然眼下她们夺了幽州城,但众人仍都以豹子寨作为起义军的老营,断不能因城中重建,而误了寨中的事务,花豹子回寨,也是为了将来众人能在山里有一条安稳的退路。 想到这一层,几人亦都放下心来,大家说说笑笑地喝完浆,妊婋又把蓑衣穿上,将斗笠往头顶一扣,朝西边山脉指了一下:“我要往观里去一趟,这浆桶有劳姐姐们换班时带回城交给媗姐。” 几人连声应了,起身送她走出廊下,看她在雨雾中渐行渐远,才回身仍旧坐下来对雨闲谈。 雨在近山处变成了细雾。 妊婋捡了一根长木棍做手杖,往太平观的方向缓缓行来。 她这日进山,主要是为拜谒灵极真人。 昨日她们为幽燕军新征了五百兵,几乎都是没拿过兵器的,平日里使用最熟练的不过锄头镐子锅铲菜刀,还有豹子寨留在城里的五百人,虽然在寨中练了半年,也经历了山中剿匪和此次夺城,但说到底还都是战场新手,枪棒方面亦不能松懈。 她们清出了城防军的大营校场,足够容纳这一千人操练,但实在缺乏武艺高强的教习。 虽然千光照和千渊海此刻都在城里,奈何分身乏术,所以妊婋这日请厉媗和杜婼还有穆婛各自领了营,把些基础的身法步法教些给众人,她则独自进山往太平观来求灵极真人,再派些道长下山教习练兵。 前日她们打进城的时候,观里曾有道长下山,只是没有进城就回去了,妊婋猜测这可能是灵极真人的吩咐,好让她们在夺城之后自行抉择,是仍旧带人带粮退回山里,还是就地占城征兵起义,亦或是内部就此分裂为两派。 所以灵极真人叫回了那些道长,只留千光照和千渊海在城中,既避免有太多道长在其中影响众人决策,又能给她们稍作提点。 现在她们已经做出了选择,既要保留豹子寨作为老营,也要就地占城征兵,虽然两头跑对于她们这些牵头的人来说会比较辛苦,但鉴于朝廷军不知何时会来讨伐,她们必须要尽量做到能进能退。 往后她们若是需要向外发展,幽州城的地理位置显然比豹子寨优越得多,而当城池面临危机的时候,山中老营将会是她们东山再起的根基。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们能够拥有一支具备战斗力的队伍,然而目前以大家的水平来看,还差得很远。 妊婋在山里走了两个多时辰,雨渐渐停了,只是雾气仍然很重,她在一片朦胧中瞧见了前方的窄径,到山门了。 雨后的山里比城中要冷些,但妊婋走了半日山路,整个人热气腾腾,从石阶处爬上来后,只觉得这里甚是凉爽。 太平观门前的松柏树仍旧肃然立着,和大门两侧的旧楹联一起散发着幽幽杀气。 第48章 她正要走上前去叫门,就见道观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探出一张英气面庞,正是千光照的首徒玄易。 妊婋赶忙打了个问询:“小道长,好巧啊!” “巧什么,我等你半天了。”玄易笑着打开门,迎她进来,“天师姥姥说你今日会来,让我在门里等你,方才我就听到有人从石阶那边喘着粗气爬上来,果真是你。” 妊婋抬手擦了擦额头薄汗:“老神仙料事如神啊。” 玄易先带她到南院一间小静室门前,帮她把蓑衣斗笠取下来放到廊下,随后请她进了屋,在矮几边准备烹茶,又端出旁边备好的点心,笑道:“天师姥姥请你在这里歇息片刻,先吃点东西,再谈正事。” 妊婋这日出来没带干粮,只腰间绑了一只水囊,也早喝光了,到此时肚子正空了,遂也不客套,大大咧咧地把身上绑的水囊和杂物都跟腰带一起解下来放在一边,又在屋中水盆里洗了手和脸,随后往玄易对面盘腿坐下,夹起一块黍糕,边吃边看玄易烹茶。 她们杀进幽州城的事,玄易已听回来的师姨们说过了。 当日千光照和千渊海还有同辈师姊妹都下了山,千山远也还在平州未归,除灵极真人外,观里只剩了玄易这辈年轻道士,她又是排在第一个的,所以观里的日常事务全部交给了她。 虽然观中众人很快就回来了,灵极真人也仍旧叫她们这一辈轮流担起管事之责。 而此刻玄易之所以得了清闲在这里给妊婋烹茶,则是因为今天轮到了千渊海的首徒玄微管家。 因为观中众人没进城就回来了,玄易不知城里境况如何,于是将烹好的茶推给她,请她给自己讲讲。 妊婋三两口吃完一块糕,又抿了一口茶,擦擦嘴,清清嗓,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拿起空茶盏充作醒木往桌上轻轻一敲,从她们当日扮作刺史府官员进城开始讲起。 玄易双手托腮听得入神,不时叫好,直到妊婋讲完昨日征兵的事,说今日特来求灵极真人派些教习,玄易满脸兴奋:“我又想下山了!” 话音刚落,静室门口传来呵呵一笑:“下山去做什么?” 二人转头看去,果然见一身紫袍的灵极真人推门走了进来,她们忙都站起身来,妊婋也正经起来,整整衣襟,作一深揖:“该是我前去拜谒,怎么劳动老神仙过来了,真正失礼!” 灵极真人摆了摆手:“咱们这里没那老些规矩,观里孩子们也不讲那些尊卑客套,是我不常出来见人,叫你拘谨了,往后熟悉就好了,坐,坐,今日有雨,山路不好走吧?” 往日妊婋在观里住的时候,见这边道长们虽有辈分之别,但大家常日闲暇放松时,也多凑在一起嘻嘻哈哈的,有些没大没小,此刻细想来,好像确实没怎么有论长幼尊卑这回事。 但是她与灵极真人见得少,仔细算来今日也不过第三次见面,又是有事相求,还是不敢放肆,只是笑道:“是有点泥泞,好在雨不大,没有跌跤。” 玄易这时亲亲热热地搂住了灵极真人的胳膊,说道:“姥姥,她们在城里招兵了,我想去看看,我也可以当教习的。” 灵极真人拍拍她的手:“才你二人在这里说书听书,热闹非凡,我来的路上也偷听到了,你想去就去,明日就同几个师姨一道下山瞧瞧去。” 妊婋眨眨眼,她还没开口求,这事好像就成了,正要道谢,又见灵极真人掏出一个小信筒放在矮几上,说道:“你们这五百新兵,确实得加紧操练起来了。” 妊婋定睛细看那信筒封口处有个印章,是千山远的私印。 平州的北伐军有新消息了。 第41章 功名半纸 玄易也瞧见了信筒上的印章:“呀,远山小姨来信了!她是不是要回来了?” 灵极真人打开信筒,从里面抽出一卷纸,展开是满页密文,这是灵极真人自创的一种音节文字,妊婋也简单认得几个,但通篇阅读尚做不到。 玄易和妊婋并排坐着,二人一同凑上前看信,玄易一字一句地译给她听。 这信是千山远今日从平州城外用鸮发回来的,镇北将军出征至今半个月,仍然没有攻下平州城,刨去路上行军的日子,也打了整整十天,前几日还有一处粮草车遭鸡毛贼偷袭烧毁,如今军粮紧缺,士气大跌。 鸡毛贼为了与朝廷北伐大军决一死战,特地从营州调了主力人马过来,筹备了一整个冬日,这一次显然比幽州更难攻克。 而营州在平州的东北侧,两座城池正处在燕地辽西走廊通往北狄的入口处,东临沧海,西接群山,北伐大军想要绕过平州去攻营州是不可能了,所以只能盯着平州硬打。 听到这里,妊婋掐指算了算时间,昨日前来解粮的那群人按照距离,最迟五日后就应该抵达北伐大军在平州城外的大营,到时候军粮未到,镇北将军必定还会派人回城查看。 千山远在信上说她昨晚夜探镇北将军大营,听见有不少幕僚因粮草缺乏一事,建议向西后撤三十里等待补给,鸡毛贼定会顾虑有诈不敢出城来追,他们正可以稍作喘息,待后续粮草抵达,士气恢复后,再继续攻城。 这个提议被镇北将军否了,他坚持认为鸡毛贼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再加把劲,平州必破,而且粮草也很快就能从幽州解来,若后撤等待补给,也会让城中的鸡毛贼得到喘息之机,这会给随后的攻城带来更大难度。 指挥大帐中众人议至夜半,幕僚们没能改变镇北将军的想法,最后结论仍是继续攻城,同时再加派一支骑兵往幽州来催粮,这支队伍今天一早就出发了,共有三百名男骑兵,快马加鞭三日就能抵达幽州。 玄易念完信后,妊婋目光闪烁,兴奋地说:“我们就要有马了!” 幽州城防大营后面马厩里现在大部分都是空的,镇北将军走的时候带了大部骑兵,给幽州城防军只留了两百匹马,留给城中做报信或做前线补换之用,如今又来了三百骑在路上,等凑齐五百匹马,叫大家熟练熟练,她们也可以成立一支骑兵队伍了。 玄易却没她那么乐观:“骑兵可没那么好对付,城里会使弓箭的人可不多呀。” 目前大家使用的兵器多是长刀,会使弓箭的只有豹子寨中几名猎户出身的力妇,总共也就十来个人,妊婋想了想,说:“没事,未必用得上多少弓箭,我们可以把他们骗进城里杀。” 这时灵极真人把那张信纸又卷了起来,放回信筒里递给玄易,让她明日一早下山进城带给千光照看看,并说要让其余二十四位道长和她一同去给城中新兵做教习,说完后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问妊婋:“今日上山,除了来要人,还想要些别的东西吗?” 虽然来之前妊婋已经料到灵极真人不会回绝,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容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老神仙这样慷慨,那我斗胆,还想再求些兵书。” 从前妊婋在观里学认字时,千光照曾给过她一本灵极真人详细注解的《阴符经》,其中有提及强兵战胜之术,除此之外也给了她一些历来常见的兵书和史书传记。 这段时间她将那几本来回翻看了许多遍,也就其中费解的部分跟千光照请教过多回,但她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于是问道:“有没有那种,女子军队的兵书典籍?” 千光照给她的史书传记中,虽也有女将军传,但其中所记载的内容都非常简略,指挥的战役内容要比那些男将军传中记录得少很多,像是曾被刻意删减过的一般。 如今她们在城内和山上已有了一支全由女人组成的队伍,妊婋觉得她们很需要一些真正的前人经验。 灵极真人笑道:“确实有这么一本,只是我还没有整理完,你既然问了,那就随我来看看吧。” 玄易一听也忙说想看,灵极真人点点头,带她二人离了这边静室,往自己的院落走来。 三人转过两道回廊,来到一座清幽小院,灵极真人带她们从院中一小片竹林中穿过,眼前出现一个小屋。 灵极真人走上前推开门,让她二人进来,妊婋跨进门槛,见屋内一排贴墙通顶大柜,摆着不计其数的书籍,屋子东边是一张大案,案上也摞着许多典籍竹简,桌前一排笔架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毛笔。 屋中西边靠窗有一张宽榻,中间摆着个榻桌,上面有个空棋盘,棋盘上放着一卷翻到一半的书,此刻正是午后,阳光从西窗外洒在榻上,将窗棂图案印在浅金色的软垫上,看上去格外闲适静谧。 灵极真人走到东边大案后面,拿起一沓纸,妊婋和玄易也忙跟上去站在大案前面,听她说道:“这是我最近正在整理的,目前只有半本。” 妊婋探头看去,见最上面那页写着几个字:娘子军兵法纪实。 “娘子军?”妊婋问,“是前朝开国的那一位吗?” 千光照给她的史书传记中有这一位的列传,前朝高祖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在开国初期曾立下过汗马功劳,所率领的部下被百姓称为“娘子军”,开国之后她被封为公主,去世时以军礼下葬,史家称她是“生荣死哀”,但史书中并没有留下她的名字。 第49章 “我最近在整理这位娘子军统帅和她部下的事迹,其中也包含一些独到的兵法,正是你想要了解的女子军队兵书。” “可是……”妊婋皱眉回想了一下,“我记得史书上记载娘子军只有统帅是女人,部下却是男兵?” 灵极真人轻轻摇头:“娘子军这个叫法是当时百姓拥护时起的,老百姓会管一支仅有统帅是女人的男兵军队叫‘娘子军’吗?” 随后灵极真人缓缓跟她们讲起了她考据到的关于这位娘子军统帅的生平。 当年旧朝倾颓,她起兵之初,的确收编过不少民间义军,在最开始的几年里,她的部下有女有男,后来由于军纪问题,她开始大范围征召女将女兵,并将部下男将男兵全部划给了父亲,在关中打响名号时,她的部下已全部是女将和女兵,因此被百姓称为“娘子军”。 前朝开国后,她曾为自己的部下大将请爵位封赏,却遭到高祖皇帝拒绝,同时驳斥了她关于为女子设立文武职衔的奏疏,称国家建立之初,多年战乱致使十室九空,女人应当担起繁育重责,不该在朝堂上耗费过多精力。 她因此与高祖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几乎当面拔刀,高祖皇帝以她谏言犯上为由将她软禁,开国六年后,她因战时留下的伤病长逝于府中,高祖皇帝将她以军礼下葬,赐了谥号高调认可她的军功,以彰显自己的开明慈父形象。 又过三年,高祖次男在长安发动政变,迫使高祖禅位,在权力稳固后,他开始重修史书,为了夸大自己的军功,显示自己是本朝开国的不二功臣,他命人大量删减篡改娘子军的战役记录,甚至一度企图抹杀娘子军的存在。 所幸几十年后武皇临朝,亲自为娘子军题诗作赋,才将这段历史保留了下来,但随着后来武皇还政驾崩,许多相关史料再次遭到删改。 听到这里妊婋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又被史书骗了。” 灵极真人点点头:“父权王朝的历史,本质就是一个任人玩弄凌辱的阉人。” 妊婋思忖着这话,一面看向灵极真人的桌案,上面有个木盘里摆着几块小铁牌和一些残破的尺牍帛书,看上去年代十分久远,前朝覆灭至今已有二百余年,而今距离前朝开国也有五百年之久了,难得这些史料还能够流传至今。 灵极真人说收集桌上这些东西断断续续花了三十年,里面有当年娘子军用过的调兵军符,以及几位将领之间的往来书信和战况手记,还有她们为一位战友所立的墓碑拓片。 其中有些是她亲自寻得的,也有不少是后来千光照云游四方探访所获,妊婋听到这里才明白灵极真人为什么总是在“闭关”,她原以为老神仙是在院里修仙炼丹,却没想到是在屋中修书,也不知她花了多少日夜,从这样零散的边角记载中还原那段被掩埋的历史。 “这一沓是目前整理完的。”灵极真人捧起一叠纸,看上去有个三十来页,“但是仅此一份,所以不能给你带走,只能请你动动手自己抄录一份了。” 妊婋如获至宝般双手捧过来,却有些犯难,她虽然一直有在练字,可是写字仍然很慢,这三十页纸她可能得抄到天亮,旁边的玄易见她面露难色,撸起袖子笑道:“来吧,我跟你一起抄。” 灵极真人笑着走到西屋榻桌边,把空棋盘拿下来放到一旁,将榻桌给她们清了出来,妊婋和玄易就在榻桌两侧盘腿坐下来开始抄书。 她们开始抄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了,灵极真人将东西屋的防火灯点了起来,自己坐在东侧大案后面继续整理史料,不时抬头看看对面西屋榻上奋笔疾书的两个人。 天刚擦黑时,这日管家的玄微来了一趟,给她们拎了些吃食,又听灵极真人请她通知师姨们明早下山进城的事,玄微没在这边久留,放下东西就去了。 第二日一早,众人在观中斋院里用过早饭,玄易和那二十四位道长先下山去了。 妊婋将昨晚抄好的兵书装在包袱里,拜别了灵极真人,转道往北边豹子寨赶去,她今天还要到铁器工坊里给新兵们取些趁手兵器。 第42章 韶光载阳 春风徐徐,朝日晖晖。 妊婋背上包袱从太平观后门出来,伴着石崖路上的燕语莺啼,步履轻快地往豹子寨方向走去。 行了半日,已遥遥可见橫风岭的葱茏峰峦,她离开豹子寨下山夺城,至今不过数日光景,山岭已在春风吹拂下迅速茂盛起来了。 因寨中还有五百人在城里,妊婋能感觉到四周比先前寂静了许多。 但岭子口值守的力妇并未松懈,远远地见是妊婋回来了,忙收了正待瞄准的弓箭,笑着从树后面走出来跟她打招呼。 妊婋跟那几个力妇在横风岭入口小径上闲聊了两句,随后独自往寨子口来,这边一路上又经过三道值守岗,才看见豹子寨的大门。 走过大门内的一条蜿蜒土路,转过一座巨石,才来到寨中大路,妊婋熟稔地往花豹子的北院走去,经过一条寨中岔口时,忽然听到了孩童的嬉笑声。 她转头看去,一个头发短短的小孩儿,背着个竹篓,一手拿着木棍,一手拎着小铲子,身上到处沾着土,就连脸颊也挂着泥,不时转头去看后面的人,然后笑着朝前跑来,速度之快,活像一头小豹子,直直朝她冲了过来。 妊婋也是在岔口处突然出现的,那小孩儿回过头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减速了,但还是努力克制了一下脚步,然而收效甚微。 “啊啊啊——!” 妊婋被这声尖叫撞翻在地,小孩儿背篓里的山蕈像雨点一样砸在她的脸上。 春日山野味道登时铺了满地。 “啊呀!你没事吧?”那小孩儿一骨碌从她身上爬起来,扔掉手里木棍和铲子,就要拽她起来,“我没看到你,真是对不住!” 其实方才妊婋可以躲得开的,只是看那小孩儿收脚的凌乱步伐,这要是躲开了,她八成会脸朝地摔个结实,少说也得碎两颗牙,所以妊婋没有躲,就直直站在那里接住了这个小飞豹。 “没事没事。”妊婋抖掉身上的山蕈,又从领口里掏出一颗还裹着泥的蕈子,然后坐起来帮她捡起地上散落的,都装回小竹篓里。 那小孩儿这时才看清是妊婋,一边捡蕈子一边笑问她去做什么了,怎么好些天没见,二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又有几个少年往这边跑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小阿蛋,去年秋天被妊婋剃的秃瓢,早已长出了新发,只是仍然铰得很短,一簇簇迎风立着,她跑到近前停下来,先问二人伤着了没有,见都没事才对那小孩儿正色说道:“才喊你要记得看路,这就出了事故,下回可要当心些,不然摔断了牙连肉都咬不断,吃饭都不香了。” 那小孩儿赶忙抿了一下嘴巴,确认牙齿们都健在,才咧开嘴笑道:“好险,差点耽误吃肉。” 小阿蛋笑着摇了摇头,将挎在手臂上的竹筐放到一边,蹲下来帮着一起捡蕈子,等捡完又给妊婋身上拍了拍土扶她起来,问她如今幽州城里变成什么样了。 这时后面几个少年也都赶了上来,都是从前跟着妊婋在幽州城丐帮里混的妹儿们,这次花豹子下山没有带她们,都让她们在寨中留守,显然前日花豹子回寨,她们也从跟随的力妇那里听说了城中发生的事,今日又见妊婋回来,忙一个个赶着上来问东问西。 妊婋笑着跟她们说了一遍城里的情况,又问她们是从哪来,她见她们每人手里都拎着筐,装了许多山蕈和野菜嫩芽,想是前日那场春雨让旁边林子里长出了许多山珍,果然小阿蛋说她们才结束了上午的认字课,出来听人说林子里一夜之间长出好些山蕈,于是相约一起到花豹子院中接了她的女儿,大家到林子里采了回来,现在正要往厨院送去。 厨院的方向正好也是往花豹子那边去的半路上,于是大家一起说笑同行,及至厨院门口,少年们进去送菜,妊婋则牵着那个浑身泥点子的小土豹往北院走来。 二人刚一进院,迎面就碰上了才从屋里走出来的花豹子,见到门口这蓬头垢面的一大一小,她不禁愣住了:“你俩这是……让野猪撵了?” “当然不是!”那小孩儿颇为得意地向母亲炫耀道,“我跟阿蛋姐姐她们采蕈子去了,我采了好大一篓,回来的路上撞见了大姐姐,我就把她给你带回来了。” 妊婋乐了:“对,确实是回来路上‘撞’见的。” 花豹子听妊婋说完路上的事,哈哈大笑两声,随即拉过女儿的手,另一只手搂住妊婋,叫她们都进屋喝杯水,然后一边走一边先问女儿都采了些什么样的山蕈,又问妊婋太平观众人是否都好。 等妊婋和那小孩儿在屋中各自喝了一杯温水,才有位教养娘子从里屋走出来,见花豹子的女儿浑身泥土回来,早是习以为常,那娘子只在这边跟她们说了两句话,便牵走了那小孩儿,带到后院洗澡换衣裳去了。 第50章 妊婋扯了扯衣领,摸到皮肤上还沾着一点蕈子泥:“我感觉我也得去洗洗。” 花豹子拉着她先在旁边坐了下来,转身喊了一位管家娘子帮忙烧些热水,然后又向她细细问起太平观的情况。 妊婋将千山远的信简要地跟她说了一遍,又说今早已有道长们下山进城做教习去了。 花豹子听完低头思索了一番,眼下情况确实有些两难,一边是山上和城外春耕都需要人手,另一边又是随时可能面临北伐军或是南边官府发现围剿,若把时间都放在操练上,会耽误春耕,若太过耗人力在春耕上,又恐怕在朝廷军的讨伐中因操练不足而有失利。 她本有心让妊婋再叫些人回寨来,却又担心城中新兵守城艰难。 妊婋看出了她的为难,山寨里目前这些人,包括前日花豹子带回来的,许多都还在矿上和工坊里忙碌,虽然田土上也分了人手,但因耕地比去年多出来一大块,现在大家基本上都是从早到晚忙个不休。 于是她对花豹子提起了城里流民中那些不愿加入起义军的人,她们多是会耕田的农妇,因在城里遭了一回兵乱,有些担了惊吓,住在城里也是终日惶恐,又不敢结伴还乡,她想着等明日回城再去游说一番,将其中大部分人接上山来耕田,也可减轻寨中的压力。 本来当初她们下山进城就是想招些流民上山,花豹子听完当即拍板道:“好,多多劝她们来,寨中吃住一应都齐全。” 说完正事,二人对坐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时花豹子的女儿已洗完澡换了身衣服,跟那教养娘子来到院里一起修她的小竹篓,先前她撞到妊婋身上时,有一边的背绳断掉了。 妊婋和花豹子就坐在窗下榻上,转头隔着薄纱看见院里的身影,花豹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过阵子入了夏,她就满六岁了,也是到了开蒙的年纪,我有心要为她改个名字,可是想了好久没有合适的,你这段时间读了不少书,也帮我想想,改个活泼昂扬又接地气的名字。” 花豹子的女儿原有个大名,是旧日山寨老夫人取的,花豹子不喜欢,也从来没拿这名字叫过女儿,自从老夫人去世,寨里也没人再提起那个名字,平日里大家都跟着花豹子以乳名呼唤她,但是过段时间要开蒙认字,不好再一直用乳名了。 妊婋正在脑中搜寻合适的字眼,转头看向窗外时,见那小孩儿蹲在地上认真地修她的竹篓,午后的春晖将她周身照得金光灿烂,整个人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妊婋忽然间灵光一闪,说道:“就叫做——花怒放,怎么样?” 花豹子眼睛亮了,又转头看向窗外,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好,我崽崽往后就叫花怒放。” 说话间,一位管家娘子走进屋来说热水烧好了,花豹子忙起身送妊婋往后院去洗澡,等她换了身新衣服出来后,二人又同往铁器工坊来给城里新兵取兵器。 陆娀自从回寨以来,基本上就泡在工坊里,这次下山她亲自试用了几种兵器,有些长刀手柄上缠的粗麻绳沾满血后仍然极容易打滑,还有些刃砍到骨头上时也总会卷边,这都很影响后续杀伤力,所以这两天她只是闷头研究改进设计,打了些样刀正在那里对着几根大腿骨劈砍。 “咱们的兵器铸造家越来越狂野了啊。” 陆娀听到这话,回头一看,见是妊婋抱胸倚在门边,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几根刀痕累累的大腿骨,过去铁器工坊里试验刀刃都是用木头和铁板,这几根腿骨还是陆娀在幽州城大营烧尸前挑拣剔净洗好了背回来的。 “没办法,这样才能贴近真实的使用场景。”陆娀放下刀擦擦汗,“但是损耗程度有点超出了我的预期,城里还有没烧的尸体吗?” 妊婋摇摇头:“我出来时都烧干净了,撒地里做肥了已经。”随后她马上又说,“但是过两天还能有,你要多少,我给你整点。” 陆娀摸着下巴想了想:“二十根应该够了。” “没问题。” 这时花豹子也从外面走了进来,方才她去给工坊里打铁的众人送水去了,让妊婋先往陆娀这边来取兵器,这间试验房旁边就是库房,里面存放着备用的兵器,其中多以长刀和坤乾钺为主。 陆娀听她们说明来意,起身拿了库房钥匙,一面走一面说道:“长刀我还想再回炉改改,坤乾钺倒是不需要再改了,你多拿些钺吧。” 之前仿制的镔铁坤乾钺,因灵极真人说韧性不够,陆娀后来又重新回炉铸造了好几版,如今新造的基本上跟妊婋那把原身差别不大了,只是寨里会使的人不多,大部分都还收在库房里。 如今城里有了太平观诸位教习道长在,也不愁教不会人使钺。 妊婋细细看了一回,最后要了五十把坤乾钺,又要了三十把马槊,还有十张大弓和一千只箭。 晚间花豹子在寨中摆了席,众人热闹了一回,第二日清早,有寨中人帮忙拿了那些兵器,送妊婋到山下岭子口,正有厉媗事先与她约定好,已带了人候在这里接应。 大家在岭外打过照面,豹子寨众人见她们接过兵器走远后,才转身往山上回寨。 出了横风岭,她们还要在山里走上两个多时辰才能就近下到官道边。 时至午后,她们终于走出大山,幽州城已遥遥在望。 众人在山脚下停歇了一会儿,妊婋拎起脚边的一捆镔铁坤乾钺,对众人笑道:“走吧,回城。” ----------------------- 作者有话说:最近查字典发现“怒”这个字除了我们熟知的“生气”之外还有一个含义,是“气势盛大,不可遏止”,“怒放”这个词中的“怒”正是取的这个含义,而且这个字的部首中还有个“女”字,喜欢。 第43章 浩荡百川 回城的路上,厉媗兴奋地跟妊婋讲起了城里新兵的情况。 前日征得的那五百余人,已按每百人一营分做五支队伍,由千渊海做总教习,再由她和杜婼还有另外三位寨中力妇每日带着学兵器。 而城东那五百名豹子寨下山的众人,每日也由各营管事安排练兵,这一千人分上午和下午两班,轮流在城防军大营校场上刻苦操练。 昨日太平观道长们进城后,新兵教习划分得更加细致了。 那些应征的流民虽然有不少看着身子骨消瘦,但她们从前在村里时,也常要下地耕作,回到家中还要操持饭菜家务,尤其在村里男人们或是跟着鸡毛贼跑了,或是被官军拉去做壮丁后,她们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每日一睁眼就是干不完的农活。 她们来到幽州前,又在荒野风餐露宿数日,身体不行的早就死在村里或路上了,所以顺利来到幽州城的这些人,体格和力气都是有的,只是从前吃食短缺,往后粮食肉菜都跟上了,正面打起来必然不输官军。 妊婋听完又问她知不知道镇北将军那边的近况,厉媗点点头:“昨儿听玄易说了,今天她跟我们一起出的城,往东去看那支骑兵走到哪了,应该傍晚就能回来。” 一行人说着话,已来到了城门下方,城头上值守的人老远就看见她们回来了,忙开门迎她们进城,妊婋几人在这里跟守门的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往城防军大营走来。 在她们走到离校场还有两条街的地方时,就已经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练兵的脚步声,还有兵器碰撞的铿锵声。 等众人从大营北门进了校场,果然见里面刀枪齐竖,气势昂扬。 她们把带回来的兵器放到了校场墙边,今日跟厉媗去接妊婋的是豹子寨中的五十人,这一日负重跋涉也算是练了腿脚,妊婋和厉媗跟她们道过“辛苦”,请她们先回坊休息去了。 这时从营房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身着一席青色劲装,穿过齐整的方阵,迈着闲适的步伐往她们这边走来,浅笑盈面,正是千光照。 千光照看了看摆在地上的那几捆用布包着的兵器,瞧轮廓已知了个大概,她对妊婋笑道:“我原想着有个十把二十把也够练了,你倒实在,拿了这么多来。” 妊婋嘿嘿一笑:“寨里的工坊每天大火从早烧到晚,打起兵器来可快了,陆娀也让我多拿些,让大家都练练看,若用着有什么问题,到时候给她送回去做改进。” 城中兵器其实不缺,她们从城防军那里收缴了许多军刀和长尖枪,除去损坏了的,也有近千把刀枪,寻常操练足够用了,但是妊婋想着只有这两种未免单调,总要叫大家多试几样,选个适合自己的趁手兵器,往后才能在战场上杀得尽兴。 厉媗也笑说:“我瞧着有好几个力气大的,可以让她们试试这些重兵器。”说完她又拿手肘捅了捅妊婋,指着校场东边那队方阵,里面正有她们之前在德政坊第一次征兵时碰到的东方婙,“她就很有力气,昨天我俩掰手腕来着,我差点输了!” 妊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东方婙站在方阵排头,手里拿着一杆长尖枪,是军中最常见的标准制式,重三斤五两,握在她手里像个轻飘飘的草棍。 第51章 斜阳影里,枪杆如丝。 这时辰各方队的操练也在收尾了,队伍陆续解散。 厉媗见操练结束了,跑过去叫上了东方婙和另外几个她瞧着颇有力气的人,一起到这边试试妊婋带回来的钺和槊。 妊婋把地上的坤乾钺和马槊各解开了一捆,拿掉外层布套,先递了一把坤乾钺给东方婙。 其她散了队的人也有好奇的,都纷纷围过来看她们试新兵器。 东方婙接过那把镔铁坤乾钺,先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随后按照千渊海这两日指点的枪法挥了一下,刃风呼啸,围观的众人忙都惊呼着往后退了一步。 她试完钺后,厉媗又给递给她一把马槊,她也同样挥舞了两下,两相比对过手感后,又听千光照介绍了这两件重兵各自的特点,最后她还是觉得钺更趁手些,于是领了方才试过的那柄坤乾钺。 在东方婙之后,又有几个被厉媗叫来的大力士试了这两种兵器,各自也选了趁手的,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看了跃跃欲试的,纷纷上前挑战,有能耍上两下的,也有因太重没能挥起来的。 四周众人时而拍手喝彩,时而宽慰鼓励。 校场上的热闹持续到暮色昏黄时分,妊婋带回来的钺和槊已叫众人领走了一多半,其余的那些被千光照放到了武器架上,就摆在校场最显眼的位置,往后谁觉得自己气力练起来了,随时可以前来尝试。 众人陆续踏着未尽的残阳余晖走出校场,往各自坊间回去吃饭,妊婋也跟厉媗和千光照等人一起往刺史府大院走来,她还得把先前跟花豹子商量的那件关于迁未应征流民进山一事跟大家说说。 她们回到大院时,夜幕已经落下来了,前院的议事厅里坐着一个人,那人听到大家回来,忙起身来迎,妊婋抬眼见是玄易,刚想问她城外情况,就听她匆匆说道:“三百骑催粮兵已在半路了,照目前的速度,明日午后必到城下。” 大家一起走进议事厅,仍和前日一样席地围坐,千光照和千渊海坐在玄易两侧,妊婋和厉媗在她们左手边坐了下来,随后进屋的杜婼和穆婛则在妊婋对面,不多时,圣人屠和鲜婞也查完城中哨岗回来了。 众人开始听玄易细细讲起今日城外的事,她一早骑马出城,是去拦截千山远的信鸮,眼下千山远已从灵极真人的回信中得知她们杀进幽州城了,但后面回来的信鸮仍旧只能按照既定路线回太平观,城中就没办法及时获悉东边的消息,所以她今日带了灵极真人的哨跑到城外旷野上,等那信鸮在上空路过时呼唤下来,之后再从城里放飞信鸮给千山远回信,往后那信鸮就能知道回城的路线了。 千山远在那队催粮骑兵出发后悄悄从山里远眺着跟了他们一段路,见他们没带替换马匹,没法一口气跑回幽州,中间必定会停两站军驿,于是她将估算的路程时间用信鸮发了回来。 玄易在幽州城东边长亭附近拦截到了那只信鸮,又快马赶往就近的军驿,还没见有催粮骑兵的身影,可以确定千山远推算得没错,他们今晚还得再过一个军驿,大约明日午后抵达幽州城下。 众人听完,开始合计明日的应对之策,妊婋先提起迁流民进山的事,她说眼下城中事态未稳,不宜长留非战人员在城内,若引了骑兵进城来杀,一旦发生巷战,难免又使那些未应征的流民感到恐慌,正好如今寨中春耕缺人手,不如将她们都迁到寨里去更安稳些。 众人听说她已跟花豹子商量过这事,都觉得可行,于是商议今晚由圣人屠和鲜婞一同前去跟众人说明此事,然后明日一早再请豹子寨中擅骑射的娘子带一百人骑马出城,先护送这批人到橫风岭入口处,与豹子寨中来人交接毕再返回官道两侧做埋伏,以备截杀逃跑的骑兵。 “那些骑兵,能有法子都骗进城吗?”厉媗托腮思索,“他们是回来催粮的,会不会只在城外等着?” 妊婋说道:“那也总要回城饮马喂些粮草,我们到时候提前把城门打开,让他们直接进城。” “进城之后,要怎么杀?”杜婼问,“人跟马混在一起,怎么样才能只杀人不伤马呢?咱也不好离得太近,要是遭马踢上一下子可不得了,我就被驴踢过,可疼了。” “不用离他们太近,他们奉命回城催粮,未必会按规矩下马进城,就让他们骑着马进来,我们提前在街道两侧屋顶上备好软兵暗器。”妊婋说完,看向千光照和穆婛。 众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千光照轻轻一笑:“正好昨日下山的师妹中,也有几个会使长鞭的。” 大家在屋中议定了明日的计划,见天色不早,圣人屠和鲜婞先离席,去安顿未应征流民的坊间说了明日的事。 那坊里众人先听圣人屠说有朝廷兵马要来了,又回想起前几日城中的混战,一个个慌得了不得,鲜婞适时说到迁入山寨一事,说那边有房屋粮食可以安顿她们,又说明日一早城中会派人送她们进山避难。 她二人两下里一配合,便把坊间众人说动了心,虽然众人隐隐察觉到她们所指的山寨大约是个匪巢,但她们这些天在城中见到不少自称是从寨中来的人,待她们都颇随和,于是也渐渐消除了一些抵触之意。 第二日一早,坊中众人收好了行囊,在一队人骑马护送下,从北城门离开了幽州城。 妊婋站在城墙上方见她们走远了,才回身往城里跟千光照等人一同布置下午迎接催粮骑兵的街道。 午后未时初刻,东城门上方值守的人来报说看见那队骑兵的身影了,妊婋跟厉媗闻言一起来到东边城头上,手搭凉棚往远处看去,果然一片黄烟四起。 她两个对视点头,一起朝城下喊道:“开城门!” 很快,下面响起一声沉重的吱呀,这是城门开启的声音。 紧接着,又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这是城门倒下的声音。 不到一年时间里经历了三次破城早已遍体鳞伤的东城门,终于决定在这个晴好的春日午后,躺下歇歇。 ----------------------- 作者有话说:东城门:罢工。 第44章 汗马嘶风 妊婋和厉媗从城头上跑下来,看到她们前两天才修完的那扇右门正躺在地上,城门倒下时砸起的烟尘还没消散,笼罩着城门内呆立的众人。 这城门前两天也就是有点歪了而已,扶正后感觉也还算结实,大家都没想到它会突然撂挑子。 城外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众人甚至能感觉到脚底板传来的微微震动。 妊婋看着地上的城门飞快想了想,对众人说:“先把这城门挪到边上去,再把另一边门打开,城门口各处值守照旧,我们马上回来。”说完她就拽着厉媗就往刺史府大院跑去。 她们前两日穿过的那几身官袍还在堂屋里收着,二人在前院匆匆换了衣服,然后又一路小跑赶回东城门,这边众人已将地上的门合力挪到了城门边贴墙靠着。 妊婋抬头从只剩了半边打开门的城门洞里,看到那支骑兵队伍距离城门只有十步远了,她拍拍胸口把气喘匀,然后正了正衣冠,掖开步走了出去,换了吏臣官袍的厉媗也忙抬脚跟在她后面。 那队人马来很快到城门下,领头的校尉看到只剩半扇的城门皱起了眉头,随后他又抬眼往城头上方看去,城防兵们仍旧手握尖枪每隔五步站着,似乎与他离城时没甚变化。 这时城门内走出来一个刺史府的司马,身后跟着一名吏臣,那校尉也没下马,只是坐在马上趾高气昂地问道:“这城门是怎么回事?” 妊婋拱手答道:“东城门年久失修,今日突然倒塌,下官正在这里催人修,不知将军怎么这时回来了?可是前线有捷报传来?” 那校尉冷冷说道:“前线战事机密,末将无可奉告,大帅差我回来催粮,这一路也没见到解粮队伍往回走,不知城中军粮已拨否?” 妊婋大惊:“解粮的队伍三日前就从城中运走了一批粮草,此刻应该已走到半路了。” 那校尉也吃了一惊,军粮丢失,这可不是小事,但前线战况紧急,丢粮的事可以后面严查,眼下最要紧的是得优先保障前线粮草,于是他问道:“城中还能再拨出一批来么?” “这……”妊婋面露难色,“下官做不得主,还请将军进城面见刺史详谈。” 那校尉“啧”了一声,只觉得眼前这缺了半扇的城门四处透着怪异,他回身吩咐后面:“一半人随我进城,一半人等候在城外。” 妊婋侧过身给他打了个“请进”的手势,颔首说道:“刺史大人此刻恐怕不得闲,将军远路回城,请先到大营歇马稍后。” 那校尉听完这话,决定给刺史施加些压力,于是又回身说道:“留二十人在外听信,其余人都随我进城。”说完一扽缰绳策马进城去了。 妊婋跟厉媗站在城门外看着他们鱼贯进了城,等马蹄扬起的沙尘消散了些,二人才对视一眼,跟着进了城。 第52章 她们设在城外截杀的埋伏,对付一百五十个骑兵可能会有些吃力,但对付十来个逃跑的骑兵还是没有问题的。 骑兵们进城后都没下马,他们从早起跑了大半日回城,此刻都急着回大营饮马休息,那校尉选择了从东城门往营房直通的一条路,他决定先去见一见留在城中的校尉,详问三日前解粮之事,再一同去找刺史。 城中的街道还和他们离城时一样空寂,这条街道没有临街房舍,两边是高耸的坊墙,只有道路两边低垂的柳枝随风轻摆,像是在招呼他们往前走去。 眼看着马上来到街道尽头,出了这条街往右一转就是城防军大营,领头的校尉正要驱马快行,忽见街道尽头出现两架拒马,一左一右在路中间相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怎么回……”领头校尉话没说完,忽然身前寒光一闪,喉间立刻喷出一大片血,他一声不吭地栽下了马,他身后的骑兵们一惊,这时有人发现他们后面的路也被两架拒马截断了。 骑兵们纷纷拨转马头四处查看袭击者的方向,本就不算宽阔的街道顿时变得更加拥挤。 很快道路两侧又飞出了几道精芒,跟在校尉身后的两名弓箭手中镖落马,后面的骑兵们见状急忙抽刀,街道上一片军刀出鞘的响声。 这支前来催粮的骑兵队伍大部分人配的都是军用长腰刀,只有校尉身后带的两名亲兵配备了弓箭,那两个人还没等把背后的弓取下来就被不知哪里飞来的暗器取了性命,此刻所有骑兵都如临大敌,举着刀茫然四顾。 这时,街道两侧坊内屋顶上开始出现一道道身影,有正在拉弓的,也有正在挥鞭蓄力的,没等众人再看清些,只见一条极粗的九节鞭迎面甩来,前排十几个骑兵当即被抽下了马,紧接着又有箭矢不断飞来,当中还夹杂着各种飞镖,所有袭击都是朝他们胸口往上位置来的,似乎是为了避开他们身下的马。 骑兵当中有个百户觉察到了什么,立刻喊人快下马,都到马匹中间躲避。 众人闻言立刻翻身跳下马来,刚要牵马调整方向躲避,就听街道尽头传来一声嘶鸣,有一匹未骟的雄驹被飞镖打中了外睪,开始发狂乱撞,其余马匹亦受了惊吓,也跟着开始嘶鸣抬蹄,踩踏着方才下马的骑兵,在街道内来回奔走不止。 那些骑兵被马踢踩得哀嚎起来,这时道路两头的拒马被拉开了一条仅容单马通行的宽缝,有几个人走到拒马旁边,甩绳套马,一匹接一匹地把马牵出了这条街道,有些还在街道中间来回乱跑的马,也被墙上飞来的鞭子赶到了街道两头。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街道内的马匹被清了一空,只剩下横尸遍地,中箭中镖的,挨了马蹄的,死状五花八门,当然也有躲过一劫的,正靠在墙边满脸惊恐地大口喘气。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见道路两头拒马中间走进来许多壮硕女人,挥起手中利刃,从街口开始清除剩余活口。 春尘和光,地暖生根。 街道两侧的墙角边,自春雨过后长出了一簇簇顽强的野草,扒开残破的裂缝舒展身体,在煦风中沐浴着阳光,和鲜血。 这时节的野草到处都是,东城门外荒地上,也贴地长着许多。 城外候信的那二十个骑兵,身下的坐骑因等得有些不耐烦,开始低头寻找可吃的野草,只是那些新草太贴地了,肥厚的马嘴唇在地上抿来抿去也吃不到分毫,气得那些马儿纷纷跺脚甩尾打起响鼻。 城防军大营的位置与东城门有些距离,城内的厮杀声并没有传到东城门外,这里四下仍是一片祥和。 有几个穿城防军服的人从城里抬了些草料出来,后面还有人拎着水桶,领头的人对那些骑兵微笑说道:“将军恐怕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出来,他吩咐我们抬些草料和水出来喂马,也给你们拿了水来。” 马到这时候也确实该喂了,那些人听了都翻身下马,从腰间取下水囊,到桶边来灌水,有几个人正喝着水,忽然注意到城头上原本还在站岗的城防军不见了踪影,正常来讲即使是换防的时候,城头上的岗都是不能空着的。 那几人刚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就听身后水桶边起了杀声,给他们送水的那些城防兵不知为何忽然变了脸,趁他们喝水无防备时拔刀向他们杀来。 他们正要抽刀反击时,见到城门里面又杀出了几十个人,那些骑兵见势头不对,忙扔了水囊回身就跑,也有腿脚灵快的,一跃上马往东边飞驰而去。 那些没来得及上马的,都被身后追出来的人砍到在地,倒下的瞬间,他们看到那几个骑马逃走的身影,被官道两侧飞出的利箭射下了马,很快天地之间血光一片,模糊了他们最后的视线。 带着丝丝霞光的洒蓝暮色,变得有些混浊起来。 城内城外几缕火烧烟雾直直升空,与昏暗的云层融为一体。 妊婋戴着防烟面纱,从焚烧尸骨的院中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提二十根大腿骨,这是她昨日答应陆娀的,已经剔洗干净了。 她来到街道上掀开面纱,深吸了一口洁净的空气,往刺史府大院走去,行了几百步路过校场边的马厩时,闻到一股十分浓烈的气味。 今日被这些骑兵送来的三百匹马,有十一匹在街道混乱中受了轻伤,其余的都还是活力满满,此刻已被安置在城防大营空旷的马厩中,好吃好喝地休息着。 又转过三座坊五条街,终于来到刺史府大院,妊婋走进来见前院已经有好些人在这里了,昨日在这边议事的众人,今日在各处善后毕,再次聚到了这里。 大家也都是刚回来,此刻正在庭院里聊起彼此善后的情况,其中最受关注的是东城门,那里后来是厉媗和杜婼善后的,她们跟众人合力把门扶起来安回了门槽里,但是右边那扇门是彻底无法里外挪动了,目前进出只能靠左边那扇门来开合。 众人听完开始说起来日修城门的计划和安排,正在大家讨论时,东边侧院方向跑过来一个人。 “远山小姨的信鸮又回来了!”玄易手里拿着信筒,一边跑一边说道。 昨日才来过信,今日又有,内容必定十分紧要,大家忙都走进旁边的议事厅,众人落座后,玄易从信筒里抽出一卷密文,展开译道:“营州遭北狄偷袭劫掠,鸡毛贼分兵回援,北伐军趁机攻破平州,大肆屠城。” 第45章 兔走乌飞 千山远这封信不短,玄易念完第一句话后,又把接下来的细节给大家译了一遍。 镇北将军带领的北伐军在平州打了十日未曾得手,又有粮草遭鸡毛贼烧毁,本已有些军心动摇,鸡毛贼见状料定对方必会后撤等待粮草支援,与此同时平州城内的鸡毛贼又收到了后方营州告急的消息,有北狄人开春南下劫到了营州来。 营州如今是鸡毛贼新首领的老巢,他们本在冬日里与北狄人达成了互不侵犯的协定,不料那边开春便翻了脸,在鸡毛贼主力都被调往平州的时候,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鸡毛贼见朝廷北伐军已有些疲软,于是调拨了一批人马回援营州,然而那批主力刚走没多久,消息就泄露了,镇北将军得知此信,立即率兵朝平州城发起新一轮猛攻。 这时城内的鸡毛贼又因营州的事起了一些内部纷争,里外指挥配合失当的情况下,被朝廷军攻破了城门,北伐军大举进城杀戮剽掠,鸡毛贼拥护着新首领仓皇出走,从北城门逃往营州去了。 北伐军进平州城后占了粮仓和鸡毛贼来不及带走的财物,极大程度地稳住了军心,但这次攻打平州,镇北将军损失也不小,不仅阵亡了两名亲随副帅,整个大军也损失惨重,从出征时的五万男兵,消减至进城时仅余三万。 北伐军连日来受的气,都在进城后化作忿火,烧到了全城民众身上,在他们眼里,这已不是朝廷的百姓,而是投靠造反军的民贼。 自古以来朝廷平叛常常会放任部下在城中烧杀抢掠,一是为了让官兵集体泄愤以增进凝聚力,二则是为了震慑其它地方归顺反贼的百姓。 原本在鸡毛贼占领下尚能苟活一息的大部分百姓,在朝廷军破城的那一天却都成了刀下亡魂。 千山远在这封信的末尾处写到,镇北将军在平州城外时,曾放话要严查那些投靠鸡毛贼的村子。 北伐大军杀进城后,平州周边村中凡有亲故加入鸡毛贼的村民,都恐怕朝廷连坐,陆续往外乡逃去,与先前幽州城外流民一样,逃难的基本都是村妇和女童,混杂着零星躲过兵役的男人。 为了确保那些流民能够逃出北伐军的追捕,千山远决定混在其中跟她们一起往幽州地界来,届时平州这边没了人随时探听消息,所以她这日来信也是要请千光照尽快派个人到平州接替她。 玄易给大家念完这封信后,转头看向千光照:“我可以接替远山小姨,让我去吧!” 千光照过去几年常带玄易四处云游,只是很少让她单独远行,如今正是历练的好时机,于是她点头说道:“你既自告奋勇,明日就收拾收拾早些出发吧。” 第53章 确定完这件事,议事厅内众人开始讨论起北伐军的下一步动作。 眼下镇北将军占住了平州,这一战损失惨重,势必要在城中休整一番,而北边又有鸡毛贼在营州苟延残喘,短时间内应该还顾不上身后的幽州。 但是几日后平州必然会有报捷的人马回来,对于先前军粮没能及时解往平州,以及幽州这边没有及时将城中近况往前线汇报等事,镇北将军也一定会派人前来问责。 同时在此春耕季节,燕北道治所魏州也会派人出城前往下辖各州,踏看乡间田土的耕种情况,巡视是否有失耕荒田,幽州因地处较偏,魏州总督府的官员总是最后才往这边来。 按照妊婋从府衙翻出来的过往文书纪录来看,往年春耕季节,总督府来人通常会在三月底抵达幽州,算下来还有大约半个月的时间。 而千山远和平州周边流民绕开平州报捷人马会走的官道,从乡间小径往幽州来,也差不多要走个十日左右。 这样里外一合计,过段时间的幽州城下将会十分热闹。 她们杀进城至今第六日,各方官府官军都还不知道幽州近日出了这样大事,但时间长了纸包不住火,消息迟早瞒不住,眼看着局面即将变得复杂起来,大家这日围坐在议事厅里将眼前几件事挨个捋了一遍,共同计议应对之法。 议事厅中有一个简易的地形沙盘,是千光照这几天抽空做的,她在沙盘上把幽州的位置标了出来,然后又标出了东边的平州、东北边的营州,以及幽州北边的妫州和南边的涿州。 她把这几个地方插上小木旗,然后将沙盘推到中间,众人一起看着那沙盘,只觉得幽州城看上去似乎有些危机四伏。 但危机中仍有喘息余地。 北伐大军此刻在平州被鸡毛贼绊着脚步,临近的南北两侧州府若是知道幽州出了事,能派遣支援的剿匪府兵也不过二三百人,再要增派人手,还得往燕北道治所魏州去请令调兵。 但魏州临近的鲁东道去年夏天起了一场严重洪涝,致使多州灾民无数,荒野中流寇四起,而魏州又正处于燕北道、鲁东道和京畿道交界之处,燕北道总督有责任协助鲁东道总督,为京畿地区挡住那些试图进京乞食的灾民。 因此魏州的府兵是不好轻易调动的,加上魏州往北边幽州来距离又远,总督府极有可能以北伐大军正在平州为由,要求镇北将军就近分兵去平幽州,最多再调些幽州附近县镇乡里巡检司的衙役。 如此看下来,即使幽州的情况被官府和官兵发觉,就眼下这个情况来看,她们还是有扭转局面的机会。 “若是官军来得人少,咱们就在这儿灭了他们,要是来得人多,咱们大不了卷铺盖回山里去,又不必死守着这座破城。”坐在沙盘西南角位置的人闲闲来了这么一句。 坐在沙盘正东边的妊婋抬眼看向说话那人,那是豹子寨中元老级的一位猛士,深得花豹子信赖器重,在投奔花豹子之前,她原本是山中猎户,如今也是寨中有名的神箭手,今日在城外带人截杀脱逃骑兵的正是她,因她每常顿顿要吃肉,什么山中野物都能拿来下酒,说自己除人肉不吃外,全不挑剔,于是寨中人戏称她作素罗刹,时间长了她也只以此号为名。 素罗刹虽然留在城中每日带着寨中几个大营勤勤恳恳地练兵,但她心中其实同花豹子一样,对城池毫无向往之情,只将橫风岭豹子寨看做她们真正的地盘,幽州城不过只是临时占用而已,若有朝廷军打来,她们大可以把城中东西搬回山里,到时候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走人,根本没必要苦哈哈地守着这么一座空城跟官军对打。 “是不必死守,但我们也不能轻易把这座城送还官军。”妊婋语气坚定,又环顾四周,“若来日有一天情况果然于我们不利,我们可以把主力退回山里,但是断不能再让官军以幽州为据点,上山围剿我们。” 先前山中剿匪那一场硬仗也没过去几天,议事厅中在座的众人都还记忆犹新,虽然她们最后胜了,但山寨中受伤的人也不少,而且被人打到家门口的感觉也并不好受,若来日还有这样被围剿的时候,她们宁愿在山下把事情解决了,这样才能真正守好山中的净土。 议事厅中其余人听完妊婋这话,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大家议定了接下来的安排,仍和这次对付催粮骑兵一样,将来日报捷的人马骗进城里杀了,然后开城门接纳平州周边逃来的流民,再以同样的方法除掉来查春耕的总督府官员。 到时候即便镇北将军意识到幽州出事,也还要在营州跟鸡毛贼再打一场,定然难以分兵查看后方情况,而等燕北道总督府发现查春耕的官员失踪,最快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她们又能争取到一些时间,让城中众人把身子骨吃结实些,再把武艺练纯熟些。 第二日一早,玄易告别了众人牵马出城,扬鞭往东疾驰而去,她这次准备比千山远再往北去一点,她要从平州边上绕路到营州去,看看鸡毛贼那边跟北狄人到底起了些什么矛盾,以便能够准确判断鸡毛贼和北伐军的拉锯战还会持续多久。 玄易走后第三日,镇北将军派回来的报捷人马到了幽州城下,这次回城的十个骑兵由一名中尉带领,一为报捷,二为向城中质问先前误军粮的事。 报捷的骑兵和先前解粮的骑兵一样,都是从东城门外回来的,因前些日子曾倒过一回的右门仍没修好,那十个男兵只能从左边城门依次下马进城,等最后一个进城的骑兵身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他们手里的马早已被前来“迎接”的人牵走了,紧接着就见方才还和颜悦色的府衙官员抽出兵器向他们杀来。 杀完这几个人,妊婋跟厉媗搜了一遍他们身上,找到了报捷军书,其中写了绥靖平州的具体经过,屠城一事自然又被甩到了鸡毛贼头上,镇北将军在军书中说麾下将士与贼兵奋战数日终于破城,并描述了自己进城时看到的景象,说平州城已被鸡毛贼糟蹋得惨不忍睹。 妊婋和厉媗站在城门口看完这份军书,不约而同冷嗤了一声,随后她们将这军书拿回议事厅请众人过目,大家把军书中的部分内容与千山远的来信做了比照,基本已了解了平州城内的情况。 又过十日,从平州周边逃难来的数千流民,在这日午后到了幽州城的东城门外。 就在城中众人刚将修好的两扇城门一起打开时,南城门外来了一支官车队伍。 那支队伍的官员随从们,远远看到东边一片乌泱泱准备进城的流民,忙在南城门下大声喝问:“府衙救济流民皆有定例,应在城外搭棚安顿,如何直接放流民进城?” 妊婋原本站在东城门上,听说南城门这边有了动静,忙赶过来一看,竟是魏州总督府来查春耕的官员,比预计时间提前几日到了。 她不禁撇了撇嘴,这帮人不早不晚的,偏跟流民们碰到了一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要怎么杀呢? 第46章 临眺苍茫 妊婋这日原本没换官袍,只是一身布衣劲装,因那些流民对北伐大军的男兵多有惧怕,城头上所有人今天穿的也都是布衣。 她们准备就以此形象开城门接纳流民进城安顿,直接向她们说明幽州目前已由幽燕军控制,随后顺理成章地征召她们加入进来。 南城门下的总督府官员随从这时往前走了几步,朝城头上方不断眺望,见城头上竟然还有布衣人在走动,通不见城防侍卫站岗的身影,忙回身向车内禀明,说幽州城有古怪。 这次负责到燕北道各州视察春耕的,是魏州总督府的右司户参军事,官职不高,但事权颇重,又是总督府派出来的人,所以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衙门吏臣出城迎接。 来幽州前,这参军事照例派了人提前开路,并知会幽州府衙,谁知派了两拨人皆是一去不返,不知是不是北伐大军出了什么变故,于是他取消了途中两个驿站的停靠休整,吩咐人快快赶车,往幽州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参军事坐在车里听到这话,愈发感到有些不妙,忙下了车举头望去,果然城头上未见城防兵,但那随从刚刚说的布衣人此刻也不见了。 正在他们迟疑间,南城门“轰隆隆”打开了,一个穿着司马官袍的大高个儿带着两名吏臣,从里面大步迎了出来。 妊婋一面走一面拱手,喜气盈盈地对他们笑道:“平州一早传来捷报,城头上侍卫们正在领赏,是以稍稍离岗片刻,不知长官提前到了,有失远迎,快请进城!” 参军事上下打量起那几个人,问:“东城门外那些流民,是怎么回事?” 妊婋庄重说道:“这些人都是镇北将军派人从平州护送来的,之前曾陷于鸡毛贼之手,如今解救出来,但平州城内战场未清,不好安顿,于是将军叫迁来幽州,下官才带了几位秀才和员外上城头慰劳城防军,往后这些人就都是咱们幽州的子民了!” 几个官吏听完想了想,虽然这话解释了为什么刚才会有布衣人在城头上走动,但他们还是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第54章 那参军事想着还是先进城看看,虽然城外有古怪,但总不至于有人敢冒充府衙官员诓骗他们。 想完他又往东边瞥了一眼,看到许多民众还在不断往城里涌入,那些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南城门这边有官车队伍在此,一点要给官员仪仗避让的意思也没有。 按理说他们从总督府来的,也应该走东门进城,取个“紫气东来”的好彩头,原本这官车队伍也是想从南城门外绕到东边去的,但看那边人多,才只得停在了南城门外。 妊婋见他往东城门看,笑道:“是这日赶得不巧了,还请长官走南城门进城,这边离刺史府近,人少又清净,请先进府吃杯茶稍歇,刺史大人正在府中接待平州回来报捷的人,请长官进城同贺!” 她说完又朝他们打了个“请进”的手势。 这队人连日赶路,到这时早已是疲惫不堪,那参军事更是一路颠簸,此刻急需找个平稳地方躺下来休息休息,如今的幽州刺史是什么背景他也知道,幽州刺史和镇北将军这两位他是一个也得罪不起,更不敢奢望对方出城来迎,于是也便不再坚持,他吩咐随从们都列好队,随后转身上了车。 官车队伍从南城门缓缓进了城,在第一个路口往西转进一条市坊街道,那参军事在车里撩起车帘朝外看去,道路两边一片空寂,民房破败。 作为燕北道总督府的右司户参军事,他对幽州城的情况还是很清楚的,自从镇北将军去岁平定幽州,向京中报捷时说城中因曾遭鸡毛贼屠城导致人口锐减,总督府也派人到幽州查实过,做了户籍清空核准,相关户籍文书都是这位参军事亲自参与造册装订的。 所以此刻见到城中这样空廓寂寥,倒也不令他意外,但是官车队伍行了一段路后,又转进一条坊间街道,那参军事突然想明白了方才为何会感到不对劲。 直到现在为止,他没有看到一个城防兵,那司马说东城门外正在进城的流民,是镇北将军派人护送迁居至幽州的,但他方才从南城门这边遥遥看去,并没见有兵马在那些流民外围护送殿后,连军旗也没见到一面,而城头上本应值守的城防兵,也说因领赏暂时离岗,但是进城之后各个坊间路口也没有巡防兵执勤,就算是因为平州大捷庆功而稍显松懈,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参军事狐疑地把车帘掀开了一点,想要看看刚才迎他们进城的那几个刺史府的官员,奈何那三人都只在车前引路,从车窗看不到前面,于是他弯腰起身,撩起了官车前面的门帘。 就在门帘掀开的一瞬间,那参军事看到原本还在前面带路的三个刺史府官员,忽然一齐把官袍脱下,猛然往后甩过来,那参军事在车里站得高,瞧见了那几身官袍下面的布衣劲装,和腰间的刀。 就在官袍扔出来挡住车队随从视线的瞬间,刀刃已然出鞘。 官车队伍中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站在高处的参军事看到这一幕也惊愣住了,那几件官袍还未落地的时候,前排随从的血就已飞溅出来,有一滴弹到了他眼睛里,刺痛无比。 他不得不低头捂眼,下一刻疼痛感转移到了他的胸口,利刃的刺骨冰凉激得他一哆嗦,很快那尖刀又被抽走,同时也带走了他身体里所有的热气,他倒下的时候,右手还放在眼睛上,再也拿不下来了。 这支前来视察春耕的总督府官车队伍,算上车中的参军事和车下的功曹、吏员、衙役、随从和侍卫,共二十二个男人,进城后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已全部躺倒在地,气息全无。 妊婋、厉媗和杜婼三人拎着刀,在官车周围转了一圈,确认没有活口了,妊婋抬脚弯腰进到车里,把那参军事带的包袱文书等物收拾了一下。 厉媗跟杜婼靠在车边,拿着随手从衙役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正在那里闲闲擦刀。 她们三个今天都没拿各自的长兵器,腰间别的是前几日从骑兵那里收缴来的轻便马刀,比较适合藏在袍子下面,最近各营也将这些马刀开放给众人领去操练,因为轻便好上手,颇受欢迎,几乎供不应求,所以她们一会儿把刀擦干净还得还回校场去。 这时街道尽头的坊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穆婛推了一辆运尸车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额前几绺短短的卷毛迎着风飘荡起来。 她才跑到官车前,妊婋正好也拿着东西从车上跳下了来,穆婛对三人说道:“流民已经全进城了,东城门刚关,屠大娘子和鲜娘子都在新开的几间坊里忙着安顿呢,一会儿我们把这里清完也过去帮帮忙吧。” 妊婋将车上收来的东西往旁边一放,跟她三人一起把满地的尸体抬到了穆婛推来的运尸车上,然后拿上东西跟她们一起离开了这座空坊。 校场每日有各营在练兵,她们另外在校场旁边划出了一个低矮大院用来焚尸,四人带着车辆路过校场,厉媗把擦好的三把马刀还了回去,随后四人到焚尸院跟几个正在这里轮值的力妇打了个招呼,把总督府来的人推进大焚坑里一把火全烧了。 四人从焚尸院出来时,天已快黑了,这日没有晚霞,日头一声不吭地滑进了山里,天边只剩下一片带点浅金的灰蓝暮色。 校场门口处正有结束了这日操练的人们往外走着,听说城外又来了流民,她们热烈地谈论起了平州的战事。 留在城中加入起义军的人们,这些天一日不落地练习着骑马挥刀和射箭,下了场回到各自坊间还有丰富的肉菜和饭食,这里没有人会让她们少吃一些,晚间坊内闲暇时,大家又多以掰手腕、投镖或下战棋作耍,在逃出乡村宗族那些令人窒息的规训与掌控后,她们豁然迎来了一种全新的日子。 半个月下来,许多人的体态身型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就连说起话来也比刚进城时气壮了,妊婋四人跟在散场的众人后面默默听着她们放言高论,直走到安顿新流民的坊巷附近,四人才转道往东边走来。 这日进城的流民共有三千余人,圣人屠和鲜婞在她们来之前划出了六个空置坊,房舍都已清扫出来了,分完屋子照例施粥看诊,妊婋四人也到几个坊内帮着维持了一下秩序,直忙到天彻底黑了,新进城的流民们吃过东西歇下了,众人才往刺史府大院赶回来议事。 妊婋等人来到院中,先往后头简单清洗了一下身上的血迹,开春后天气没那么冷了,也不用烧水,从井里打上几桶水就可以飞快地洗一下,比冬日里便捷不少。 她们洗完换了衣服,来到议事厅里时,许多人已经在里面坐下了,妊婋第一眼看到了坐在千光照旁边的千山远,月余不见,她倒是未见憔悴,一双深眸明亮依旧,只有眼下一层淡淡黑青可以稍稍窥见她这段时日的奔波辛苦。 大家都跟千山远问过了好,等落座人齐之后,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跟千山远问起平州破城的细节,还有她们这一路往幽州来的情况。 千山远混在流民中走了十多天回来,途中死了不少人,基本都是上了年纪或过于瘦弱的,还有其中的零星男人,皆因抢食挑起纷争被千山远悄悄除掉了,如今成功来到幽州城的都是女人,大部分是健壮村妇,小部分是女童。 而平州那边实际情况正如千山远先前信中所言,因鸡毛贼调走主力消息泄露,被北伐军一鼓作气从西城门杀进了城,随后就开始大肆屠戮。 营州的局势也不甚乐观,前去平州接替千山远的玄易近日也来了信,说北伐军在平州城内占了鸡毛贼的粮仓,休整数日士气大振,准备乘胜北上清除鸡毛贼,将营州也一举平定。 千山远根据前些日子在平州的所见所闻,判断北伐军这次胜算不低,玄易从营州城外也来信说鸡毛贼内部又起了纷争,虽然回兵营州后暂时稳住了局面,但首领因先前消息泄露的事杀了一个弟兄,后来还有主力将领携家眷从营州出走,看上去已有了些败像。 若北伐军在营州得胜,镇北将军定会尽快带人马回到幽州来,而另一边魏州也会因总督府官员失踪一事,注意到幽州这边的异样。 留给幽燕军的准备时间不多了,因此自从第二拨流民进城后,众人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操练,每隔三五日,妊婋等人还会在议事厅同看玄易发回来的营州近况,就在新流民进城后半个多月,玄易发回急信:鸡毛贼大败,北伐军已开进营州城。 议事厅中众人就这件事开始讨论起应对之策,眼下她们城中有四千余人,多数都是刚学刀剑的新手,守城恐怕会比较吃力,而且这座城到底值不值得堆上众人的性命死守,大家也有不同意见。 有人提出实在不行就弃城回寨,但新增流民人数众多,以豹子寨当前的房屋和各项设施,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 妊婋听众人讨论半晌后,寻了个空,放下茶杯说道:“不必苦苦守城,也不必弃城回寨,依我看,与其站在这里等人来杀,不如先行一步,趁北伐军那些新胜骄兵没有防备,将他们灭于凯旋途中。” 第55章 第47章 鹰视狼顾 暮春时节,日长气暖。 晴雨变得更加难以捉摸,常常早起时还是艳阳高照,没过多一会儿云层翻涌便下起雨来。 校场上方毫无遮蔽,城中众人这段时间就在这样乍雨乍晴的天气里,每日加紧操练着。 大家都已经知道北伐军近日连续收复了平州和营州,剿灭了鸡毛贼,很快就要回幽州来了。 妊婋这日拎着坤乾钺,正在校场上同一位教习道长一起检验面前那队人的实战水平。 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镔铁坤乾钺,正是妊婋上回从豹子寨拿来的,如今五十把都被领完了,经过一个多月的操练,基本上都能顺畅地挥舞起来了。 两刻钟前刚刚下过一场不太大的急雨,校场内所有人都淋了点雨,妊婋的头发也被浇湿了,此刻雨停又出了太阳,她和那位教习道长站在队伍前面,让那队人挨个上前来对打。 “锵锵”数声过后,两边停了下来。 “腕力还是有点不稳,反握上挑的招式再练练,下一个。” 对面人认真点了点头,拎着钺转身到旁边继续练习,妊婋趁空抬手朝自己头上来回撸了两把,又甩掉了一些雨滴,带些潮气的短发丝随意地在头上翘着。 下一个拎着坤乾钺的人已经站到了她面前,妊婋抬眼看向来人,肩宽体壮,黥面吊眼,正是东方婙。 在领走这五十把镔铁坤乾钺的人里,东方婙无疑是进步最为神速的,平日闲暇里她也不爱凑热闹,时常在吃过晚饭后去问值守人要了校场的钥匙,到空地上借着月光一个人闷头苦练至深夜,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切磋,妊婋感觉要不了多久,她应该就能跟自己打成平手了。 “来吧。”妊婋将钺横到胸前,对东方婙说道。 她话音刚落,东方婙手中的钺劈风而下,这一招叫做奔星掠地,因招式起速快而得其名,妊婋见她起招,没有抬钺格挡,而是往旁边挪了半步,闪避开后,挥起手中钺,顺着对方的招式从上面压了下去。 东方婙反应极快,发现自己的钺身快要被别在地上了,她立即将钺反手一抽,再次换成横向出招朝前削来。 妊婋转过钺身挡下了这一削,随后跨步上前朝她左肩头劈去,东方婙立刻抬钺格挡,两柄钺不断发出激烈的碰撞声,吉金色和银黑色在空中来回交错,引得旁边许多人也顾不上自家操练,纷纷侧目来看这边二人好斗。 钺刃破空,飞声激尘。 平常的操练成果验收只试三五个招式,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这日妊婋跟东方婙在校场上打了整整两刻钟,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灵极真人曾经说过,钺是一种越往后越见威力的兵器,是否能长时间持续对战,是检验练习水平的关键。 东方婙中途出现过两次力竭,但她看妊婋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也不甘示弱,硬是靠着换手借力生生挺住了。 果然在撑过两次力竭之后,她的招式在连贯性上又提升了一个高度,直到这时妊婋才开始收力,最后东方婙以一记蛟龙翻身将妊婋的钺身扣在地上,停下了这场比试,围观的人们登时欢呼起来。 东方婙愣愣地看向为她叫好的众人,那些人里,不乏曾经害怕她脸上黥刑记印的。 自进城以来,她每常独来独往,平日里吃饭也只跟那个同村女子坐在一处,那同村女子倒是在坊间结识了不少同龄人,常跟人说起她的好话,这些日子大家同吃同住同训练,见她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私下里早已对她有所改观。 但她仍然觉得大家都怕她,常以膏药遮覆面颊,又总是躲着人走。 直到这一刻,她看着那些带点仰慕的笑脸,才突然发现大家看向她的目光里,并没有她以为的畏避和鄙薄。 这时妊婋把钺柄往地上一杵,对东方婙笑道:“从明日起,坤乾钺的试练和验收,就都由你来吧。”说完她也不等东方婙回答,只去喊后面的人继续上前对战。 东方婙很快被方才那些观众围了起来,左一句右一句问她平日里是怎样练的,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浑身僵硬地握着手里的坤乾钺,磕磕巴巴回答起那些琐碎的问题。 校场上煦风吹拂,兵器对战的碰撞声,混着人们彼此讨教的说话声,祥和之中带着斗志昂扬。 等妊婋给领坤乾钺的这队人一一验过成果之后,她想到还要去找一趟圣人屠,把来日出征的粮草再盘点一下,于是她收起坤乾钺,跟众人告辞,抬脚往南门走去。 “等……等一下!”身后有个声音叫住了她。 妊婋回头,见是东方婙从那些围住她请教的人中抽出身,一路小跑过来,于是笑着转过身问:“有事?” 东方婙想了想,说:“方才最后你收力了,我不算赢。” 妊婋低头笑了一下:“只是试练而已,本来也不讲输赢的。” “那不行。”东方婙神色认真,“下次再来。” 妊婋看了她一会儿,才笑道:“好。” 说完她伸出了右手,东方婙见状也伸右手以掰手腕的姿势跟她握了一下。 一阵风过,将校场边围墙上的迎春花吹起了一大片,明黄花瓣飘进校场,打着旋飞过她们相握的手,又随风往东去了。 这一阵长风带起城中许多坊巷墙边的迎春花轻盈离枝,圣人屠站在城东粮仓门外,叉腰看着空中起舞的飞花,心中盘算着方才查点完的粮食情况。 幽州城内原有五座官仓,三座大的作为府衙官吏禄米和城防军的军粮调拨仓以及战略储备仓,两座小的作为城中官营粮行日常走货存放使用。 这些粮仓,原本对于幽州这座中型城池中的官吏军民日常所需来说是足够的,但自从镇北将军破城以来,数万人屯住城内城外,每日所耗军粮甚费,朝中关饷杯水车薪,因此镇北将军先是令人细细搜检城中居民房屋存粮,然后又从周边县镇乡大肆搜刮村民口粮,积攒起许多军粮,以至于城中原有的粮仓甚至都不够装,又在城东现搭了两座临时粮仓存放。 北伐军出征时为减轻辎重轻兵快行,只带了半月粮草,其余的都留在城中,五座旧粮仓加两座新盖粮仓,其中的五谷粮食存量和消耗情况,由圣人屠和鲜婞等人每日查点合算,眼下所有存粮还够城中大家吃上半年。 虽然粮食丰足,但圣人屠此刻却有些犯难,一是为妊婋提出要出城截杀北伐军需要带多少粮草感到有些迷茫,二则是要考虑到幽州城实际面临的危机,是否需要提前将城中部分粮食搬回豹子寨,如果要搬的话,搬多少合适。 正在她凝神苦思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句散漫的招呼:“屠大娘子怎么对着粮食山,倒发起愁来?” 圣人屠回头一看是妊婋,忙转过身来苦笑道:“没粮时愁没粮,如今有粮了又怕丢粮。” 妊婋也笑起来:“人一旦富裕起来,放不下的东西愈发多,反倒是不自在了。” “谁说不是呢。”圣人屠说完拉过她的手,先是问她从哪里来,又细问了问校场上练兵的情况,以及过些日子的安排。 那日妊婋在议事厅提出要带人出城截杀北伐军,屋中众人倒是没有反对,而是认真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行性,随后众人议了几件这两日需要确认的事,再决定是否依妊婋所行。 头一件就是打探镇北将军回幽州的时间人数和路线,这件事已由千山远放出了信鸮,只等玄易的回信。 第二件是要看城中众人如今的武艺水平和意愿,最后确定队伍人数和截杀计划,这一项交给了妊婋和千光照等人负责。 最后一件就是城中的应对计划,包括需要分出多少粮食给妊婋等人带出城,又要搬运多少粮食回寨以备不时之需,这些都由圣人屠和鲜婞一同筹划。 这三桩事彼此又有牵扯,需得先知道对方的人数和路线才能制定截杀计划,圣人屠这边也需要知道妊婋到时候要带多少人出城才好分粮草。 妊婋听完她的问题,先讲了今日校场的操练成果验收,如今城中起义军的人,武艺最纯熟的要数最早进城的豹子寨五百人,那些人中又多有去年从幽州城逃出去的,对这座城多少还有些感情,不想让幽州再回到镇北将军手里,因此对于妊婋所说的出城截杀一事意愿颇高。 而第一批流民中的五百人,在这段时间的集中训练下也是进步不小,因她们曾遭北伐军破坏了村子,心中亦有愤恨,听闻要出城截杀也都纷纷响应。 最后就是新进城的三千流民,其中有两千人在城中众人的邀请下加入了起义军,而其余暂时不愿加入的一千人包括年幼女童过几日都要陆续迁到豹子寨中。 后来的这两千人中有不少人亲眼目睹了北伐军破平州后屠城再往城外抛尸的事,许多人心中留有阴影,加上才刚学会拿刀射箭,还都有些心里没底,因此出城意愿都不太高,仅有三成人表示愿意参与此次截杀计划。 第56章 妊婋掰着手指头跟圣人屠把这几拨人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目前有意愿随我出城的大约一千五百人,我琢磨着山寨还能再出个五百人,凑整两千,勉强够了,我想镇北将军这次回幽州应该不会带超过一万人,毕竟这次损失惨重,他还得留人在平营二州守城,回幽州的人马估计不会太多。” 圣人屠摸着下巴听完认真思索了一阵,随后估了两千人十天消耗粮草的量,又领妊婋进粮仓看了看哪些粮食比较适合路上携带保存。 妊婋看完十天的量皱了皱眉:“这也太多了,运粮到时候还得不少人,减到五天如何?我们要去截杀的地方离城不到三百里,应该要不了几天就能见分晓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有鲜婞跑来寻她们回议事厅说事,妊婋看外面天还没黑,往常她们议事一般都在晚上至深夜,这个时间却有些不寻常,于是问道:“是有新消息来了吗?” 鲜婞点头:“玄易小道长来信了,方才在议事厅前拆开我们几个人先看了一眼,镇北将军已定好留守和回城的人马,三日后开拔。” 妊婋忙问:“他准备带多少人回来?” “一万人。” 第48章 气挟风云 这天议事厅里众人落座得比平日早些。 残阳余晖从西窗外透进屋来,昏黄的光线带着丝丝暖意,穿过茶盏上方的氤氲热气,铺在屋中叠席上。 议事厅里这日围坐列席的仍是往常几个人,西窗边是千光照、千渊海和千山远,两侧是厉媗、杜婼、穆婛和素罗刹,靠近门口的地方坐着刚进来的妊婋、圣人屠和鲜婞。 议事厅里的座位一向不讲次序,因为大家来到这里的时间不定,谁先到了就先往里头坐下,把靠近门口的位置给后面到的人空出来,所以每次议事大家坐的位置都不大一样。 今日千光照正在这里跟千渊海和鲜婞说话,恰好千山远收到了玄易的信鸮,她们见这次信中的消息很重要,于是忙将城中各处忙碌的众人都请了回来。 这时间校场也才结束操练,厉媗和杜婼等人正往刺史府大院走着,半路遇到千山远急急来寻她们,于是也都没去后院更衣,先到议事厅里坐下了。 没多大一会儿,妊婋和圣人屠也跟鲜婞一起回来了。 人来齐后,千山远把玄易发回来的信从头给众人译了一遍,镇北将军给营州留了三千守城兵,现已回到平州,又给平州留了两千守城兵,定于三日后开拔,带剩余一万人马回幽州。 他们的预计路线与当初从幽州到平州一致,队伍分为前两千骑兵开路,随后是镇北将军的仪仗队,跟着七千步兵随后,末尾是五百骑兵殿后,再有五百骑兵在步兵队伍左右做监督和沿途前后传令。 除此之外,镇北将军还准备另派五十名骑兵斥候,明日一早先行动身,往幽州沿途军驿传令预备粮草接待,最后再将北伐军凯旋的消息送至幽州城防军大营和府衙。 大家听完先是沉默了片刻,各自把这份最新消息在心中细细捋一遍。 杜婼见大家都没说话,数着手指头念叨:“营州三千,平州两千,回城一万,我记得当初北伐大军出征可是有五万人来着,打了两个月,就剩这么点儿了啊……” 镇北将军这次的确是惨胜,虽然成功收复了两个州,但损失也着实不小,主要是这两次攻城都没采用什么迂回战术,完全是拿人命填出来的战果。 厉媗幽幽说了一句:“是啊,打仗就是这样的。” “男人打仗是这样的。”妊婋把手放到身旁矮几上那半本《娘子军兵法纪实》上,“但我们不会这样。” 她跟玄易从太平观灵极真人处抄来的这本兵书,回城后又拿给议事厅内众人陆续传抄,如今已是人手一本,其中战役纪要一节中,就包含好几个以少胜多的事迹。 书里还收录了一位将军在战后与统帅的信件,里面提到过娘子军部下兵马集结的过程十分艰难,后续征兵也没有男兵队伍那样容易,所以她们总是在最大程度减少战士伤亡的前提下制定作战计划。 后来在前朝开国初期的军队人数记录中,这支军队的幸存战士占队伍总人数之比最高,只可惜她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在开国之后没有获得任何荣誉,几乎全体被勒令解甲归田,大约还被要求响应朝廷振兴战后人口的开国新政。 议事厅中众人见妊婋提到了前朝的娘子军,也都纷纷拿起手边的兵书,翻到战役一节回顾起来。 这时千光照在她新做的沙盘上给几座城池插上了小木旗,又画出了镇北将军的回城路线,随后将沙盘推至众人中间。 幽州与平州之间的路,是燕山山脉南边稍稍平缓些的丘陵地带,途中有五个军驿,每站军驿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是步兵行军七个时辰左右,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出发后第六日就能到达幽州城下。 而先行开路的骑兵斥候明日出发,经过沿途军驿报完信,应该会在三日后先到幽州。 妊婋从旁边拿起一根细长木棍,在沙盘上画出了她选中的截杀地段,就在幽州城外往东两百七十里左右,有一段长达三十里的山谷路,北伐军会在横渡滦河之后,顺着河流冲刷出来的平整地带进入山谷,一路沿着河边官道往西,因为地势受限,这一段山谷道路比较狭窄,一侧是山谷内壁,一侧是河,道路仅有不到两丈宽,步兵并排最多只能走五个人。 山谷中间地带两侧丘陵有十余里的缓坡,既不高也不陡,非常适合埋伏。 千光照听完妊婋的想法,端着茶盏点了点头,这些年她在燕地云游,这段山谷路也走过几回,屋中在座亦有不少人知道这里,杜婼当初跟着鸡毛贼从平州往幽州进发时,也是走的这条路。 大家就着沙盘上的地形讨论起来日的部署,随后又确定了这次出城截杀的带队人和留守人。 城中的一千五百人,明日由妊婋、厉媗、杜婼各带四百人,素罗刹带三百人,明日一早还有花豹子会亲自带五百人下山在东边山脚下与她们汇合,其中素罗刹所带三百人骑马先行,其余人随后步行前往山谷,再牵一百匹马驮些干粮,以免众人身上各自背的吃食有掉落遗失的,这次出城为轻装快行,全程只靠干粮,不会在途中埋锅造饭,这季节山野遍地有草可以喂马,也不需要另带草料,所以马队不套车,只由人牵行即可。 明早众人出发时,圣人屠也会一同出城,在山脚下跟花豹子碰过面后,直接进山赶回豹子寨,因为近日寨中来了许多新人,虽然有一众管家娘子在,出不了什么乱子,但花豹子还是希望圣人屠能够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回寨坐镇,以防万一。 千山远则会在明日众人出发前,跟随素罗刹的队伍一起快马往北伐军队伍附近查看动向,镇北将军回到平州后,玄易又去往营州打探动向,所以这次由千山远负责在平营二州和山谷以及幽州之间做好联络,及时用信鸮传递消息。 城中则由千光照、千渊海和鲜婞留守,千光照和千渊海会仍旧按照目前的教习进度,跟其余道长一起给城中留守的众人传授刀枪身法,而坊间各项琐事全由鲜婞一力负责,城中粮食和补给的分配调度都由她来筹划安排。 另外明日花豹子还会派几位山寨的管家娘子进城,协助鲜婞打点城内诸事,若一旦妊婋等人截杀失败,这位管家娘子还需要安排迁移城中留守众人进山事宜。 众人把接下来的安排商议定,晚间又各自分作几班,到明日出发的众人所住坊间给大家细述了一遍这次出城截杀的计划,好叫众人都清楚她们要做的事,当然还包含可能面临的危险,最后她们也不忘给大家分析一遍双方形势,虽然敌众我寡,但对面是新胜骄兵毫无防备,她们又是在暗处,因此大家对于这次截杀还是颇有信心的。 忙完这些事,夜已深了,她们都没在坊间久留,只让大家早些休息,为明日养精蓄锐。 第二日一早,城中各处打点完毕,这日要出城的众人在校场内集结分作四路,依次由妊婋等人分批带领众人从东城门出发,千光照独自站在东边城头上,目送她们在朦胧朝晖中一路向东进发。 出城上官道走了大约三余里路,遥遥可见道边站了许多人,带领第二支队伍的妊婋侧头往前望去,果然是花豹子已带了人下山在这里等着她们了。 花豹子瞧见这边来人,骑马持剑来到官道中间,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妊婋见她这日一身玄色劲装格外简素,身上的披风在朝阳中肆意飘荡,好个威风凛凛的山大王。 两边人马在路中间汇合,领着第一支队伍的素罗刹跟花豹子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要带人先行通过山谷,在山谷东边找地方埋伏下来,所以她跟花豹子说了两句话后,就匆匆带人马先走了。 妊婋随后带队上前,将这日的计划跟花豹子说了一遍,其实原本妊婋想着花豹子派几个得力娘子协助足矣,但花豹子知道这日众人出城截杀北伐军,说到底为的还是护她们山寨老营周全,这样的事她断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毫不犹豫地自家带人下山来了。 第57章 大家在官道上说完计划后,将人马汇在了一处,往山谷方向浩浩荡荡而去。 风餐露宿行了两日,妊婋在这天正午远远瞧见了那片山谷的西边入口。 就在她们刚进入山谷不久,千山远的信鸮在树梢上叫了几声,千山远往平州方向去的路上曾在这里给信鸮留了一处传信的地点,妊婋这段时间在刺史府大院的鹰房里也学会怎么传信收信了,此刻她一听这叫声,马上用千山远留给她的哨回应了一声,不多时,那鸮轻巧地落在了她肩上。 她拿下信鸮脚上绑的小竹筒,抽出里面的信,上面写着北伐军的凯旋队伍距离山谷东侧入口还有五十里,预计明日午后进入山谷。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北伐军的先遣斥候此刻应该已经进入山谷了,两边人马很快会在山谷西边入口附近相遇。 此刻刚进山谷的众人已分两侧陆续上山了,妊婋、厉媗和杜婼带一千两百人上了靠近官道的南侧山林里,花豹子则带五百人进了北侧山林,两边隔着山谷以哨声做简单交流。 众人进山林后又往东走了一里地左右,忽听山谷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先遣斥候到了。 她们在林中埋伏下来,就在那队人走过她们藏身的下方官道上时,对面花豹子带的十来个射箭好手已瞄准了领头的斥候。 只听数声利箭破空,下方前排几个人纷纷落马,后面跟着的人忙勒马四下张望,又被随后飞出的箭射中掉落下马。 他们看到箭全是从河对岸射过来的,都转头朝那边看去,不料这时有许多人从官道这一侧的山林中挥着各种长兵器杀了出来,没几下就把还坐在马上的人挑到了地上,另外又有几人从前面山林里跳下来,将惊慌失措的马匹用绳套住,往山谷西边赶去。 那队斥候见马跑了,都爬起来挥刀要杀出去追赶军马,却很快被这群来路不明的人屠戮殆尽。 众人在这里杀到黄昏,血染红了官道,也染红了山谷上方的天。 大家在晚霞中把那些斥候的尸体拖到山林里,妊婋选了几处地方,将他们绑在高枝上,随后带众人又向山坡上面走了一段路,由西向东分散来开,就地休整一夜。 第二日午后,埋伏在林中的众人已全部在妊婋设好的地点就位,等了不到两刻钟,下方官道传来一阵微微震动。 镇北将军带着北伐军凯旋大部队开进山谷了。 第49章 水随天去 北伐军的凯旋队伍喜气洋洋。 前方的骑兵们趾高气昂,后面的步兵们脚下松快,今天是他们离开平州的第三天,再有三天就能回到幽州。 回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朝廷请赏,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由中军副帅口头承诺加俸升衔,只等回到幽州后,由府衙向燕北道总督府报捷,再由总督向京中递送大捷请赏奏疏,才有朝廷正式下发赏银和军衔提级文书。 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四周乡野春意盎然,所有人都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 而被这喜气包围的镇北将军,这一路心情却是有些沉重,不仅是因为这一战让他折损了三万多将士,也是因为幽州近况不明让他感到愈发不安。 这两个月来他派回幽州的人全部一去不返,也不知城外剿匪进展如何,也不知刺史那边是否又给他铺了什么陷阱。 前些日子他忙着杀贼攻城,顾不上去想后方的事,直到这两日他闲下来过问手下副帅派回城的那些人,才猛然发觉他和幽州已失联了将近两个月。 他设想到了最坏的情况,那就是留守的裨将借剿匪暗杀刺史的阴谋败露,刺史以此为由通过巡检司掌控了幽州城,单等他回到幽州后再做清算。 这是极有可能的,他在心中暗骂那剿匪裨将甚是无用。 幸而平营二州大捷,他的赫赫军功摆在这里,就算手下暗杀失败,他也有法子扭转局面,眼下他还有这一万兵马傍身,幽州刺史就算要找由头算计他,也得先掂量掂量两边的实力,想到这里他很快恢复了自信,伸手拽了一下身后的披风,以便让自己的身姿看上去更加有雄风一些。 凯旋队伍走了三日,虽然气氛比出征轻松,到这时候也不免步伐拖沓起来,加上又到了午后,人都容易困倦。 进山谷后,步兵一营的千户上前请示镇北将军,让部下众人拉歌提提精神,镇北将军听了说甚好。 不一时,果然队伍后方响起了参差不齐的歌声,说是歌声其实不恰当,充其量只能算是带点节奏的类鬼嘶叫。 带人埋伏在山林最东边的杜婼,被这阵叫声吓了一跳,等看清那边飘扬的军旗,知道是北伐军终于来了,她朝身边人摇了摇头:“俺寻思山里猿猴疯了。” 山林中众人默默看着下方队伍缓缓走进她们埋伏的地段,当拉歌的步兵来到杜婼这边林下官道时,按照队伍长度估算,这整支一万人马已经完全进入了山谷内。 这时,在最前方探路的骑兵将领,远远看见官道上有一片深褐色,似乎是血迹。 他将手一挥,示意后面人停下,随后亲自带了几个人策马来到那片血迹前,几人一同下马走上去细看究竟。 只见那片血迹铺满了一大段官道,看上去似乎是不久前刚发生过一场极为惨烈的屠杀,但四处只有血迹,并不见尸体,路面上到处都是拖拽痕迹,往旁边山林里去的。 那骑兵将领皱眉看了看那片山林,里面树木繁盛,光线有些昏暗,林子边那一道道血痕,让这树林此刻看上去格外阴森。 他正在思考山林中是否有什么猛兽作怪,这时丛林中忽然有树枝开始剧烈摇动起来,从他面前那片林子,一直到他后面队伍方向的路边山林里,都有树枝在摆动。 队伍中的众人也察觉到了林中的异样,纷纷抽出腰间佩刀,一脸警觉地盯着林子,前队骑兵中的弓箭手也将箭搭上了,朝着密林方向扫视着可疑的目标。 很快,一道道身影从树林里飞快冲了出来。 一众弓箭手立刻朝那些黑影开弓瞄准,上百支箭瞬间离弦,将打头冲下来的黑影几乎射成了刺猬,等那些“刺猬”掉落在脚边,众人才看清是什么东西。 尸体,穿着北伐军军服的男兵尸体,不知被谁从山坡上扔了下来,看那些尸体滚落的速度,似乎都是从树上抛下来的。 官道上众人见状皆吃一大惊,骑兵们忙忙勒马躲避,但山谷内道路狭窄,一时间难以腾挪出位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尸体向他们猛烈砸来。 这官道旁边的山坡并不陡,尸体也没有多重,就算几十具从树枝头摔落到官道上,也不大能够真的砸伤将士们,只是方才还在拉歌的活跃气氛被骤然打破,众男兵又见有同袍的尸体滚落到眼前,这让他们不禁回想起了前段时间惨烈的攻城战役。 他们前不久才大批处理完阵亡战友的尸体,如今猛然见到这突发一幕,精神冲击比实际被砸到的伤害大多了。 有一具脖颈断了一半的尸体滚落到镇北将军的马前,那男尸还睁着双眼,因为头颈断了一半,此刻正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看向马上的人,镇北将军低头定睛看去,这人正是他出发前派往幽州的斥候领队。 幽州真的出大事了。 他将拳头握得“咔咔”直响,挥手让那些给他举伞盖旌旗的仪仗队往后退,接着从腰间拔出配剑,刚抬手要向前往下达军令,一支利箭从山谷另一侧河对岸以迅雷之势飞将来,直直贯穿镇北将军兜鍪下方的脖颈。 他举着配剑坐在马上僵直了身体,将目光从官道旁的山林中缓缓挪到河对岸,才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一股血登时涌出口鼻,他只得怒睁双眼,张着大口朝后摔下了战马。 埋伏在河对岸林中的花豹子抬手从箭囊里又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得意一笑:“有日子不曾打猎了,好在准头没有退步。” 这话说完,花豹子第二箭也已离弦,射中了正在指挥人马向两边散开躲避暗箭的中军副帅。 凯旋队伍在副帅紧随镇北将军一起中箭落马后,明显慌乱了起来。 河对岸在这两箭后再次飞出数百支利箭,直直飞跃山谷河面,朝他们射来。 花豹子这日带来的五百人皆背了弓箭,都是山中打猎的好手。 官道上的众人方才还只顾往滚落尸体的山林上张望,不料山谷对面飞来冷箭,于是又忙回身抽刀挥挡。 就在那些男兵回身挡河对面飞箭的功夫,方才滚落男尸的山林中也飞出了密密麻麻的利箭。 两侧山林里左右开弓,官道上一时间箭矢如雨。 妊婋也拿了一把弓,藏在山林西边,跟山里的众人一字排开朝下持续不断地放箭。 她们这一侧的人多是刚学会拉弓没多久的新手,准头比河对面花豹子等人差得远,好在她们这边距离官道近,只要箭能飞出山林,总能误伤几个人。 她们从幽州城大营收缴了不少弓箭,这次花豹子下山也带了不少铁器工坊新打的箭。 第58章 对于官道边这一侧山林里的新手来说,这算得上是一场实战活靶练手。 山下官道上彻底混乱了,男兵们开始往山谷前后逃去,前面的骑兵由山谷对面花豹子等人负责射人留马,那些马踩着前后掉落下来的人往山谷西边狂奔而去。 骑兵队伍后方的步兵被官道边山林里飞出的乱箭射得抱头鼠窜,有跟着骑兵往西跑的,也有跟着后面步兵往东撤退的。 因官道狭窄,那些男兵慌乱撤退时遇到中箭受伤倒地的又跟着摔倒,相互踩踏不止,也有许多人摔进了河里。 那些步兵踩着战友往东撤走没多远,经过官道旁边一段长坡时,一支粗长的断树从坡上飞滚下来,将正在逃窜的步兵撞到了河里。 厉媗站在山坡上笑着掸了掸手上的土,接着转身往后面招呼众人去拉第二支断木。 山坡上连续滚下三根巨木,近千人被砸伤掉进河中。 如今时值暮春夏至,河水正是湍急的时候,掉进河里的人很快顺着水流往东挣扎而去。 官道上混乱到这时,男兵们前后四散奔逃,妊婋看着时机差不多了,又见大家箭也快消耗完了,于是拿起叶哨吹了几声,山谷两侧众人听到这一串高亢明快的哨声,立刻收了弓箭。 河对面的花豹子听完哨声给妊婋回了一声哨,随后立即带人往西出山谷,与西边入口处留守的人一起截杀逃跑的骑兵。 这时官道边山林里的众人也纷纷抽出各自带的兵器,从山坡上杀了出来,对着官道上胡乱奔走的男兵挥起了手中利刃。 一直带人埋伏在山谷东侧入口的素罗刹也出动了,她见有男兵从这边跑出来,立即带人马上前截杀,同时又分出一半人守在山谷东侧河道口,将那些顺流而下的男兵打捞上岸,以免其中有脱逃的活口。 山谷外东西两侧皆有人围堵,山谷内外的砍杀声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众人点起火把在山谷内来回检查了一遍,分两边退出山谷后,在东西两侧外面休整了一夜。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们在山谷内外忙着处理尸首,直到三日后,躺倒在各处的男尸才全部焚烧掩埋完毕。 这两天她们也细细查看了己方的受伤情况,因她们事先埋伏在山里用箭杀了半晌,等冲出山林时官道上的男兵已经彻底溃散了,她们在后面追杀收尾,无人战亡,只有几十个人受了些小轻伤,其中伤势最严重的几个人,都是因为头一次上战场过于兴奋,冲下山坡时跑太急把脚给崴了。 这天上午,首次出征截杀大获全胜的幽燕军,才在山谷西侧集结完毕,正准备回幽州,忽听空中传来一阵信鸮的叫声。 妊婋吹哨唤了那鸮下来,取下信筒,里面是千山远从平州发来的信,上面说有截杀漏网的男兵逃回平州求援,现在平州城防军校尉正在点人,准备派人往山谷方向支援。 妊婋给众人一起看完这信,大家先是沉默了片刻,厉媗叉腰眯起眼睛往东边看了一眼:“来都来了,要不再多走两步道,杀去平州得了。” 第50章 无远弗届 她们此战收获了北伐军的军粮辎重,往平州走一趟倒是不用担心补给问题。 带队的众人看完千山远的信,站在山谷外当着所有人讨论了一阵子,主要是估算一下她们目前的补给,再看看大家的身体状况,又分析了一阵平州那边的形势,两相对比下来,众人一致觉得拿下平州不难。 她们对于攻城掠地,倒是没有什么执念,只是千山远的来信末尾说平州先前屠城的时候,北伐军杀的基本都是没来得及撤走的鸡毛贼残部和为鸡毛贼提供后勤保障的男平民,城中还有三千多个女子,被镇北将军关在府衙旁边几座坊内,预备着来日分赏有功将士。 镇北将军没有将这些女子带回幽州,主要是考虑到幽州局势不明朗,如果幽州刺史找由头向他发难,说不准还要在幽州城外开战,带着这些女子随军不大便宜,于是就都留在了平州,只等局势稳定后,再派人去接。 如今北伐军的大部队在山谷内全面覆灭,消息传到平州守军那里,局势骤变造成的群体恐慌定会使城中陷入动荡,那些被困在坊内的女子恐怕要遭大殃。 这就很让人看不过去了。 而且这个局面是她们半路截杀北伐军引起的,她们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平州收拾一下那边的烂摊子。 带队的几个人将讨论完的情况分别跟大家细细讲了一遍,各队伍众人听到平州城中的情况无不愤慨,纷纷举刀说要乘胜杀去平州。 妊婋等人聚在一起把队伍重新划分了一下,分出五十人陪同护送受伤需要医治的二十余人,携带部分辎重车辆和多余马匹缓缓回幽州去,剩余所有人骑马前往平州城。 她们收缴了北伐军的所有战马,加上她们自己带来的马匹,除去伤亡也还有不少富余,大家想到接下来的路人人有马可以骑,不仅速度快些,也更加省力,不禁都有些雀跃起来。 趁着天光尚早,众人就地分了队伍,先目送伤员们坐上了车,往西走远后,其余人才跟随各自重新分好的队伍,依次进入山谷,往东策马而去。 这次出城的人们,都在幽州城的校场上学了如何上马和下马,基本上也都能骑上一段路,只是不大娴熟,于是往东的路她们在各自队伍之上又分作两班,由花豹子和素罗刹带着善骑射的八百人先行往东截杀平州来支援的城防兵,剩余一千多人仍由妊婋、厉媗和杜婼各自带队随后缓行跟上。 两批人马一前一后,往东走了一整天,晚间寻了个河畔安营扎寨。 原本她们为轻装出发,并没有带扎营的物件,进入山谷之前都只是随便找个地方和衣一卧,反正这季节夜晚不冷,野地里凑合凑合也能睡,后来收缴了北伐军的营帐,卷起来用马驮着也不影响行进速度,夜晚睡起来比先前可是舒服多了。 又过一日,妊婋等人带的这几支队伍速度开始一点点提升上来了,大家经过昨日一整天的长途跑马,今日虽然腿脚酸疼,但驾驭战马的水平明显提高了不少。 这日午后她们歇息片刻,继续往东又走了十里地,远远地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兵器碰撞的声音,众人知道这定是花豹子和素罗刹带的人跟平州出来支援的人马在前面碰上了,于是她们赶忙快马加鞭前去助阵。 等她们来到近前时,发现前面已经杀入尾声了,平州开出来的五百名骑兵,此刻已有一多半中箭落马,其余的正被花豹子和素罗刹带众人里外圈起,并不断向中间收拢围杀。 这是山里狩猎雄狼时常用的招数,只不过今日围人的圈子大了一些而已。 妊婋等人在围猎圈外住了马,花豹子也听到她们来了,不多时大家纷纷散开,方才围的圈子里面,只剩了一群正在扬蹄打响鼻的战马,已经都套上绳了,战马脚下则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 花豹子坐在马上擦着剑,抬眼见到妊婋等人,微微一笑:“来了啊。” 厉媗也策马往前看去,又用手里的狼牙槊戳了戳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啧声说道:“这就完活儿啦?我们骑艺不精真耽误事儿啊,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杜婼瞅了她一眼:“姐,这话糙了点吧。” 大家听完她二人这话,都在尚未消散的血腥气中笑了起来。 等众人把这边地上尸首收拾完,天也快黑了,她们仍旧往南边沿河扎营,晚间大家都在营地中间围着篝火坐下来,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合计明日杀入平州城的计划。 按照她们目前快马行进的速度,明天再有半日就能到平州,除去今日被剿灭的这五百人,平州城内还有一千五百名城防兵。 平州是个边陲小城,城墙经历完北伐军的强攻后估计也没有多坚固,但就她们目前这点人,硬冲上去攻城仍然是极不明智的,所以她们出发前就已想好了对策,准备借北伐军的皮骗进城去,赚开城门再冲进去开杀。 今天傍晚她们打扫战场时,就收集了不少还算完整的北伐军军服,也多亏花豹子和素罗刹等人箭法绝伦,不少人都是眼睛中箭摔下马的,出血不多,衣衫完整。 前些日子她们在山谷里也收了些比较整洁的军服,加上今天的这些,一共凑出了两百套北伐军的军服。 鉴于骗城防军这件事,还是妊婋比较有经验,所以众人商议过后,决定明日由她带人马假充作镇北将军派回平州传军令的队伍,随后两边里应外合,杀人夺城。 第二日一早,妊婋换上了一身北伐军千户的衣服,带上同样换好军服的两百人,打着从山谷收缴来的军旗和帅旗,往东边飞驰而去。 晌午时分,这队人马来到了平州城下,城头上值守的城防兵遥遥见到两面旗帜,断定是大帅派人马回来有吩咐,于是忙通传下面的人开城门出去迎接。 不一时,平州西城门缓缓打开,里面飞马出来一支十人队伍,走到城外一里左右的地方,在妊婋等人十步开外停了下来。 第59章 那边领队见妊婋身上穿着千户军服,模样却有些面生,北伐军的千户共有三十多人,他虽然并不是每一个都认得,但基本上多多少少都见过,面前的这一位他竟然一点印象也无。 那领队有些迟疑地走上前问道:“这位将军怎么称呼?可是大帅有吩咐?” 妊婋骑在马上扬着头,鼻孔朝着那人“嗤”了一声:“开出幽州不到两个月,连人也不认得了,你哪个营的?回头叫你们百户来与我答话,怎么带出这样无礼的兵来!” 那领队听这话忙躬身行了个军礼:“将军是从幽州来的?” 妊婋没甚好气地说自己带兵从幽州迎接大帅凯旋,却因前日有人私自逃回平州,为脱罪谎称凯旋队伍遇袭,竟诓骗得平州城防军派出了五百人离城,为此那带队百户已受了罚,然而镇北将军仍然没有息怒,特地又派人来申饬平州的守城校尉。 “你们将军轻信人言,擅自派兵离城,大帅得知很是恼怒,为了不叫你们相熟的将领回城包庇轻纵了他,这才叫我来走一趟。”妊婋坐在马上一脸不耐烦,看上去对这趟临时差事很是不满意。 对面人听完这番话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大帅离城前的确有过吩咐,非他亲令不许擅自派兵离城。 那领队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一面痛骂假传消息之人,一面赔笑请妊婋等人进了城。 妊婋进城后让跟随的人马都在城门口等候,独自带了两个人往平州城防大营里来。 平州的守城校尉见这位面生的千户拿着镇北将军的令牌,他得知前日那人是假传消息后也慌了,赶忙低下头聆听申饬。 挨了妊婋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他忽然回过味来,只觉得妊婋身份可疑,正要质问时,却见她已抽出腰间佩刀,朝他颈间挥来。 等妊婋几人杀出城防军大营指挥值房时,守在城门口的两百人也把这边的值守人杀了个干净,很快城外马蹄声隆隆响起,花豹子和厉媗等人已来到了城下。 这时还有许多城防军没搞清楚状况,完全来不及组织反杀,就被快马冲进城的众人分而击破。 到黄昏时分,平州一千五百名城防军在稀里糊涂中被迅速清剿一空。 夜幕降临时,城中的尸体都被抬到了校场焚烧,众人又搜检了一遍府衙,把里面留守的文官幕僚通通抓起来绑到校场杀了,只留下了府衙中的几个丫鬟厨娘。 妊婋杀了这半日,身上血迹甚重,等城中各处平稳下来后,她跟其她人打了声招呼,拿了带来的包袱先跑到府衙后院,要找地方打水洗漱换衣裳。 府衙里的丫鬟见妊婋问在哪里打水,忙走上前,领她来到一个小院,请她到屋中安坐,不一时便有几人端了水来。 妊婋坐在屋中榻上等了一会儿,见水终于来了,刚准备起身道谢,却见两个丫鬟“扑通”一声跪下来伸手就要给她脱鞋。 这一跪惊得妊婋往后蹭了两下:“你们干什么?” 那两个丫鬟只低着头:“给大王洗脚。” “啥?” 那两个丫鬟一愣,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才说她们最初原是府衙里伺候平州刺史的,鸡毛贼来了后,她们改为伺候鸡毛贼,后来镇北将军杀进城,她们又留在府衙伺候镇北将军,如今平州再次易主,她们也按照旧例,接着伺候这座城的新主人。 妊婋听完缓了一会儿,伸手要把地上那两个人拽起来:“我不是什么大王,我也不用你们给我洗脚。” 那两个丫鬟听了只是不肯起,连连磕头请她饶恕伺候不周之罪。 妊婋皱眉:“这算什么罪,没有人生来就是该给人洗脚的,我们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让你们换一双脚洗。”说完她又使劲拽了两下让地上那二人都起来,然后叫所有人都出去。 在屋里洗掉身上血迹后,妊婋换上自己的衣服,拎着水桶走出屋时,正见千山远站在院里。 千山远是早些时候跟着出城查看周边田土的队伍混进城的,府衙的情况她也清楚,此刻她已请那几个丫鬟回房休息去了,见妊婋出来,她笑着走上来说城中各处已稳,大家也陆续准备到府衙里洗澡更衣吃些东西,她正准备再去城头巡视一圈。 妊婋点点头,走出来把水倒了,说要跟千山远一起去城头瞧瞧。 二人刚走出府衙,就见花豹子和厉媗等人热热闹闹地来了,都是浑身血污正待要洗。 妊婋和千山远在门口跟众人说了两句话,随即出府衙往西城门走来。 夜色投向大地。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二人一路上说着平州几度易主的事,走上了西边的城头,妊婋叹道:“各方人马夺城掌权,只为自家做人上人,可是没有谁家能永远高高在上,城池如此,朝廷亦如此。” 千山远笑道:“古往今来都是成王败寇,若不如此,谁肯蹈锋饮血地拼命。” 妊婋摇摇头:“我不是男人,看同类在我脚下卑躬屈膝,不能使我感到快慰。” 千山远看向她:“那若有一天,天下不再是男人的天下,你会想要什么?” “我想要……”妊婋觑起眼睛看向悬挂在空中的玉轮,想到府衙里的丫鬟,又回想起自己过去流浪行乞所经历的种种,她的目光渐渐变得笃定,带着发愿一般的郑重。 “我要这世间女子,再无人下之人。” ----------------------- 作者有话说:唯我独尊(false) 全体起立(rue) 第51章 衣冠人笑 妊婋和千山远在平州城头上转了一圈,各处都已有人在轮流值守。 她们从西城头,一直走到南城头上,远远眺望到府衙周边坊间有些微暗烛火闪烁,此刻城中只有府衙和这几个坊还算有些人气,其余地方则皆是漆黑一片。 这次进城的起义军众人,把紧邻府衙东侧的两个坊收拾出来,分了屋子进去轮流休息,而府衙西侧有三座坊,也正亮着些微光。 千山远指着府衙西边那三座坊,说里面安置的正是她先前信中说的三千余个女子,镇北将军离城时,给坊内留了粮食和照管婆子,随后便把坊门锁上了,不让城防兵擅入。 她们今日进城杀完城防兵后,一直在忙着清扫尸体收拾屋子,也没去看那几座坊。 这日城中杀戮声音不小,那里面的人应该也都听到了,只是天色已晚,她们合计明日再去开坊门查看情况。 她二人在城头上转了一圈下来,仍旧回到府衙,花豹子和厉媗等众已都洗过澡了,正围坐在府衙正堂屋的大敞厅中,吃着点心谈笑。 见妊婋和千山远一起回来,花豹子朝她们招了招手,跟身旁的杜婼往两边挪出了位置,让她们过来坐。 大家正在这里说城中各处的情况,城防兵的尸首目前都堆放到校场去了,今日大家都累了,遂只留人轮班看守,等明日歇过乏来再开始焚烧。 城中的粮仓也没来得及清点,还得把这府衙上下好好翻一翻,找些文书册籍出来,再对着城中各坊一一核对清楚,这里面事情也多,都待明日分了人手,大家自去忙碌。 众人吃完东西,在这边抽了守夜的顺序,为了避免城中尚有漏网藏匿的城防兵行刺,大家也没有各自选屋子去睡,而是从后院几间房里抱了许多席子和软垫褥子过来,她们拿着这些东西在府衙正堂屋和里外敞厅打起了地铺,就这样横七竖八地枕着各自的兵器,随意睡了一夜。 第二日清早,阳光将窗棂的纹样轻轻印在了妊婋脸上,她被这片光晃醒,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有人已经醒了,有人还在睡着。 妊婋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昨晚睡在她旁边的穆婛也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二人起身来到外面井边简单洗漱毕,正往前院走去,忽听那边传来一阵吵嚷,是厉媗的声音。 她们赶忙快走了两步,来到前院时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在这里了。 只见厉媗正揪着个方士模样的人,旁边站着花豹子和千山远以及杜婼等人,院里还有两个府衙里的丫鬟,所有人都看着那方士。 妊婋和穆婛走到杜婼身边,问她出什么事了,杜婼说道:“早上抓着个漏网的屪子,差点翻墙跑了,得亏俺姐力气大,一把就给拽下来了。” “我不是屪子!我不是屪子!”那方士趴在地上大喊,一边使劲扯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果然撕下来一整片假毛。 花豹子拿过去翻来覆去看完那胡子,又看那方士下巴上一片胶被扯掉的红晕,说:“确实是假的。” 厉媗也接过来皱眉看了看,仍旧没甚好气:“胡子是假的又如何,说不定是个阉人。” 这时千山远扶了那方士一把,那方士赶忙借力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千山远作揖道谢,随后又掸掸自己的袍摆。 妊婋上下打量那方士,此人身量不低,体型精瘦,站在那里眼珠乱转,看上去有几分刁滑。 千山远问站在一旁的丫鬟:“你们认得这个人吗?” 第60章 其中有个丫鬟点点头,小声说道:“这位半仙是他们的座上宾。” “谁的座上宾?”花豹子问。 “鸡毛贼在时,是鸡毛贼的座上宾,镇北将军来了,又是镇北将军的座上宾。” 厉媗一把揪住那方士的衣领:“混得这么开,还说自己不是屪子?” 那方士被她猛然一揪,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忙拿手拍着她的胳膊挣扎,千山远见状将厉媗的手拉开,又问那方士:“不知这位半仙如何称呼?” 那方士抚着自己的胸口稍稍缓了缓,气还没喘匀,有些虚弱地拱手说道:“小人姓苟,一丝……不挂的狗。” 院中围观的人原本还在边上窃窃私语,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住了口,一起往方士这边看过来,厉媗眨眨眼:“一丝……啥?” “啊。”那方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嘴瓢了,紧忙找补,“一丝不苟,是一丝不苟!” 院中众人低低笑了几声,那方士也嘿嘿一笑:“口误口误,让大家见笑。” 这时站在千山远旁边的丫鬟也点头说道:“这位都让别人称呼‘苟半仙’。” 千山远看向苟半仙,笑问:“不知这位苟半仙,是如何成为镇北将军座上宾的?” 苟半仙从腰间抽出一只烟袋锅子,撇撇嘴说道:“我说镇北将军面相贵不可言,有帝王骨骼。” 厉媗抱胸轻蔑地笑了一声:“那你看相可是不太准。” “我诓他的。”苟半仙又从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丝,往那烟袋锅上慢悠悠地塞着,“那个短命鬼有个屁的帝王相,但是我不这么说,怎么得活命?” 千山远低头一笑,又问:“你跟鸡毛贼也是这么说的?” “嗯,我说那鸡毛贼首领有开国高祖之相,又说鸡毛贼一众将领皆有封侯拜相的吉气,这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不作数的。” 厉媗皱眉:“你说了他们就信?” “当然不是一说就信啦,这里面可是大有门道……”苟半仙捏着烟袋锅子看向厉媗,“你想学?” “我学你那破玩意儿干啥,一看你就是那种歪门邪道的屪……”厉媗又要动手,千山远赶忙伸手拦了一下苟半仙手里的烟袋锅子,又把厉媗挡在一步之外。 厉媗看千山远的手势,有些没明白:“咋,你还怕我打不过这豆芽菜?” 千山远瞥了一眼那烟袋锅子,笑道:“不是怕你打不过,只是怕你吃了暗亏,这可不是一般的烟袋锅子,这原有个名字,叫做‘拦面叟’,正经是件冷门暗器,文可吞烟敲背,武能点穴开瓢,你要是冷不丁挨上一下子,恐怕不好受。” “哟,这位道家姐姐识货呀。”苟半仙有些意外,赶忙将烟杆打横,捏住塞了烟丝的铁锅子,讪笑了一下,“嗐,其实也没有传言中那么邪乎,小小防个身罢了,要不是她一直想揍我,我也不会轻易出手。” “原是一场误会,这位苟半仙的确是个女子。”千山远向众人说道,“据我所知,拦面叟传女不传男,那荷包里的烟丝也是女子散结的养生药烟,她只是扮作男方士在平州城里行骗罢了。” 厉媗听了伸手问苟半仙要了一点烟丝,捏在手里碾碎看了看,又拿到鼻子底下细细嗅闻一回,从前她跟着姥姥学医的时候,也接触过这种专门用来通乳散结的药烟,只是需要调配烟叶和药草再搓成丝,步骤非常繁琐,用的人极少,方子几近失传,一般人也不认得这种药烟,这烟丝摸着还很新鲜,应该就是这两日搓的,这绝不是男人能有的手艺。 厉媗看完烟丝又上下打量了一遍苟半仙,这才把戾气收敛了几分。 苟半仙到这时候也把院中众人都大致看了一遍,心里猜出了几分,问道:“你们是不是来救旁边坊里那些女子的?不是我揽功,但要不是我,她们现在早都被北伐军瓜分完了。” 接着她给众人讲起其中原委,这些女子是北伐军屠城时专门留下来分赏将士的,原本镇北将军说要在朝廷赏赐下来之前先让大家得些彩头,但是苟半仙向镇北将军进言,说算到平州城里会出一位凤凰命格的女子,若得此女在侧,能保镇北将军逢凶化吉,无往不利。 但是这女子具体是谁,苟半仙说自己一时还不得而知,需得一一瞧过才能确定,随后又说瞧面相颇耗心神,自己一天最多只能瞧十个,再多就不准了。 镇北将军听完这话,当即取消了分赏,让人把那些女子都带到府衙旁边的三座坊内关起来,每日带十个人到府衙给苟半仙瞧看记册。 杜婼在一边听得入神,问:“所以这凤凰命格的女子你找着了吗?” “哪有这号人呐。”苟半仙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忽悠屪子将军的胡话吗!” “这么说来你还是干了点好事。”厉媗仍旧皱着眉头,“那你跑啥?” 苟半仙叹了口气:“我昨儿见你们进了城看见男的就杀,只好躲在府衙密室,到天亮我觉得这样躲下去迟早要被你们发现,到时候你们看我扮成这样,万一不由分说就给我砍了,那我死得多冤,我就想趁你们还没起来,翻墙往旁边坊里换回女装,谁知道刚翻上去就被你拽下来了……” 听苟半仙说府衙里还有密室,花豹子忙回身说要带人跟府衙里几个丫鬟将这府衙再细细地搜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漏网之鱼。 妊婋和厉媗等人则同那苟半仙一起往府衙外面走去,要到旁边那三座坊里看看被关押的那些女子。 苟半仙路上问起厉媗为什么看到她撕掉胡子仍然觉得她是男的:“你是觉得我长得很像屪子么?” 厉媗歪头想了想:“主要是眼神吧,你的眼神,咋说呢,看人有点猥琐,屪子味儿挺重。” 苟半仙立刻明白了,整个人变得十分沮丧:“完了,果然不能一直女扮男装,我现在都挂相了!屪子这东西也忒邪性了!” 妊婋在旁边点头赞同:“确实,偶尔临时救急扮成屪子都已经让人很不舒服了,你这天天跟他们混在一起,得多憋屈。” 厉媗轻嗤道:“未必吧,人家不都在城里混成‘座上宾’了,指不定蛮享受做屪子哩。” 苟半仙被这话激着了,跳起脚来:“你以为骗子很好当吗!每天混在屪子堆里命悬一线,我都得靠烟丝续命!一天不来上几口憋得我胸直抽抽!” 妊婋听完笑了一下:“如今我们来了,往后你不必那样憋屈了。” 说话间,众人已走到最近的那座坊门前,门上挂着三把大铁锁。 保管钥匙的几个城防兵早就被她们杀了,此刻都已经混在了尸体堆里。 妊婋走上前摸了摸那几把锁,只让众人往后退一点,随后挥起坤乾钺朝锁链用力一砍。 三把巨锁应声落地,厉媗和杜婼站在左右两边,一起推开了坊门。 ----------------------- 作者有话说:[1]“叟”,原本在甲骨文中是手拿火把在室内搜查之意,在《说文》中解为“老也”,即指老人,但在后来的字意演变中又被男的抢走了,在本文所处的架空朝代中,叟字代指老年女性,特此说明。 [2]“文可吞烟敲背,武能点穴开瓢”,改自网络冷兵器科普,具体出处未考。 第52章 流霞倾尽 坊内一片寂静。 街道两侧所有房屋皆是大门紧闭,若非她们事先知道这坊里有人在住,此刻恐怕会以为这里只是又一座空坊。 “咳咳,那啥,我说两句。”苟半仙清清嗓子,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众人身前,高声说道,“李妈妈,城里昨日来了新主,都是顶顶好的人,请叫大家不必惊慌害怕!咱们要有好日子过了!” 坊间没有任何回应。 四下里依旧一片寂静。 一阵微风吹来两片落花,擦着苟半仙的脑门轻轻飘过。 苟半仙挠挠额头,回身对众人说道:“她们定是吓坏了。” 来这里的路上,苟半仙给她们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三座坊的情况,每座坊里都有五六个年长的妈妈负责坊内所有人的饮食起居,也是这些妈妈每日按照镇北将军的吩咐,带十个人到府衙给她相看,相看的结果则由镇北将军留在府衙的心腹书吏记录在册。 按照往常当值的顺序,今日原本应该带人前往府衙的正是李妈妈。 妊婋和厉媗等人站在坊门内,见到眼前这个情形,也有些为难地彼此对看了一眼。她们是来救人的,如今人不出屋子,她们不好破门而入,但是也不能一直僵在这里,万一把里面人吓得在屋中自尽了,岂非是弄巧成拙。 苟半仙看出了她们的意思,马上拍拍胸脯:“莫急,交给我!” 说完她又向坊内走了两步,正要往妈妈们在坊门口的值房去敲门,忽然听到那边“吱呀”一声,一间矮房的门打开了,紧跟着又是一阵接二连三的开门声,坊街两侧几乎所有屋子全部打开了门。 刹那之间,从那些屋子里走出许多女人,手里都拿着家伙事,细看倒也不是什么像样兵器,都是些菜刀、擀面杖、水舀、锅铲子、大笤帚、鸡毛掸子、瓦片以及疑似屋中器具上拆卸下来的桌子腿和帐子腿,大概是集合了坊间所有具备杀伤力的物件。 第61章 一群女人拿着这些五花八门的“武器”,带着满脸视死如归的神情看向她们。 昨日平州破城的声音,她们在坊内听得一清二楚,从前鸡毛贼和北伐军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杀声震天。 鸡毛贼占城后,她们被困在各自家中凑钱买命苟且偷生,原以为朝廷军破城后她们能够得救,不成想迎来的却是屠刀。 她们在满城的血腥味里被官军拉出家门,一个个用绳子串着栓起来,如同猪狗牛羊一般被估价,后来又被集中关在这三座坊里。 这些日子她们同住坊内,彼此渐渐熟络起来,无人不对这世道愤恨至极,昨日城中再次响起杀声时,她们决定不再任由强贼匪兵摆布。 昨晚她们连夜互通了消息,要趁这一次城中混乱未稳之时,掀起对压迫的反抗,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大家说好了,接下来不管杀入城中的是什么人,她们都必须跟对方殊死一搏。 妊婋和厉媗等人被这些女人们的气势吓了一跳,不由得都举起了手里的兵器,站在她们身后的人看不太清坊内的状况,见前面的人举起兵器,也跟着拔出刀来,发出一阵利刃出鞘的凛冽之声。 苟半仙大惊失色,此刻她面前是杀气腾腾的民女,背后是横刀揭斧的女匪,这两拨剑拔弩张的人,正好把她夹在了中间。 她慌了,赶忙张开手臂,打横扎了个大马步,左顾右盼地喊道:“别别别……别冲动啊姐姐们,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妊婋这时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把手里的坤乾钺往地上一杵,朝里面众人说道:“我们是从幽州开来的女子起义军,在平州屠杀百姓的官兵已经被我们扫除干净了,听说这三座坊里还关着一批民众,今日特来相救。” 坊间那群女子里打头阵的都是几位年长的妇人,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满脸警惕地看着她们,妊婋猜这应该就是苟半仙之前说的那几位照管众人的妈妈,其中一个妈妈皱眉问道:“城里没有官兵了?那府衙里的书吏呢?” “都杀了,除了府衙里的丫鬟,现在整个平州城里,只有我们,和你们。” 人群中有个人又问:“你才说的‘女子起义军’,是什么意思?” 妊婋说道:“鸡毛贼肆虐乡野,朝廷军以平叛为由杀掠百姓,我们这帮女人退无可退,于是举旗造反,要为乱世里幸存的媎妹们清出一片净土。” “你们来了多少人?” “将近两千人。” “没有男的?” “没有男的。” 坊间众人听完纷纷把手里的瓦片菜刀笤帚放了下来,妊婋身后的大家也都把刀收回了鞘中。 “这就对了嘛。”苟半仙松了口气,擦擦脑门上的汗,“我都说了,真是自己人。” “等一下!”最开始问话的妈妈突然指着站在她们中间的苟半仙,“这神棍在鸡毛贼和官军面前都很吃得开,是他们的爪牙帮凶,如何不杀?” 那群女子也附和道:“对!这人拿我们奉承官兵,要从我们里头挑出个人来,献给那个魔头将军!” 里面又有人冲着妊婋等人大喊:“杀了这个狗东西!我们方信你们果真容不下男的。” “哎?不是……怎么冲我来啊?!”惊慌失措的苟半仙叫破了音,赶忙往妊婋这边退了两步,一回头看到千山远,像见了救命稻草,“道家姐姐,你帮我解释解释!” “不要以为刮了胡子,我们就不知道你是男的!”领头的妈妈恨恨地说道,“你跟府衙里那帮人都是一伙的!” “我……”苟半仙急得抓耳挠腮,也不等千山远开口,就低头解开腰带,“我脱了得了,反正咱这儿也没外人……” 苟半仙动作倒利索,说脱就脱,三两下腰带外袍俱已落地,只剩了一身素白的交领中衣和里裤。 千山远觉得没必要把人逼成这样,于是伸手拦了一下正要脱中衣的苟半仙,往前迈出一步对坊间众人说道:“这位方士的确是个女子,只是在城中扮作男人求生,我们来之前已经确认过了,大家误会她了。” 可此时坊间众人被方才那几人的话激起了愤慨之情,不愿相信千山远所言,都叫她不要拦阻,就让苟半仙接着脱下去以见分晓。 正嚷闹间,领头的妈妈忽然瞧见苟半仙原本素白一片的里裤,开始渗出鲜红血迹,顷刻间扩散开来,她忙抬手让大家停一停,众人很快也都瞧见了,喊叫声渐渐止息。 苟半仙自己也有所察觉,低头一看,果然经血染红了裤子,她已经许久没有因月经到来而感到如此喜悦了,不禁热泪盈眶:“月经娘娘关键时刻救我狗命啊!”说完又感到肚子开始坠痛不畅,忍不住捂着小腹“哎哟”了一声。 妊婋见状忙走上前,把镇北将军进城后本要拿她们分赏将士,后来因苟半仙进言才没有下令,只将她们关在坊间等事,给大家说了一遍,坊间众人听完沉默下来,又重新打量起苟半仙,好像确实没那么男相了,捂着肚子看起来还有点可怜巴巴的。 这时妊婋又开口邀请她们派些代表,一同到校场去看北伐军男兵尸首,并请她们也出些人手,大家一起到城中各坊再搜查一遍藏匿男兵。 这些的确都是眼下最要紧的事,领头的妈妈们回身低声商议了一回,其余两个坊的人也还不知道眼下状况,都在等着她们这边的消息,于是她们分出了三十个人,由两个妈妈带着去校场看尸体,又分出了二十个人到旁边坊内通传情况,若果然城中确如妊婋等人所说,她们就回来叫上余下所有人分队在城中跟女子起义军众人一起搜检各坊。 确认完接下来要做的事,领头的妈妈先带着查看尸体的三十人走了上来,妊婋和厉媗左右侧身抬手相让,跟她们一起出了坊门。 站在坊门口的众人去了一半,剩下的由厉媗和千山远陪同另外二十人去旁边两座坊告知城中情况。 苟半仙站在一边先目送妊婋等人出去了,转头又见李妈妈带人走了上来。 这李妈妈五旬上下,眉间有三道极深的川字纹,苟半仙一直觉得她看上去不太好惹,方才那三十人往外走的时候,李妈妈回身进了一趟屋子,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布包。 此刻李妈妈正带一群人往前走来,经过苟半仙时停了下来,将手里的小布包恶狠狠地往苟半仙怀里一塞。 这一塞力道不轻,给不明所以的苟半仙怼了个趔趄。 李妈妈塞完布包也没说话,径自带人跟厉媗和千山远等人出去了。 苟半仙愣愣地看着她们离开后,低头打开怀里那个小布包一看。 里面是一把益母草,和两枚鸡蛋。 “咔——” 鸡蛋发出清脆裂响。 苟半仙在小砂锅上用两只大拇指顺着鸡蛋裂缝轻轻一掰,晶莹剔透的生蛋滑进正在翻滚的益母草汤里。 等汤再次滚起来,她拿木勺从砂锅里舀了一碗出来,在碗里搅了几下,又吹了两遍,随后趁着热气嘬了一口汤,美滋滋地闭上眼睛:“舒服哇!” 厨房里忙碌的众人听到她这句赞叹,都笑着回头看她,却也没停下各自手里的活,都在烧火的烧火,切菜的切菜。 先前出坊查看男兵尸体的众人已经回来了,大家得知城中的朝廷军确实被清了一空,三个坊间小小欢呼了片刻,随后各坊分派了人手,跟着昨日杀进城的那些女子起义军从城内四个角开始向中间细细搜检逃脱藏匿的男兵,另外还有一批人正在校场上忙着焚烧那些男兵的尸体。 同时还有人清点了平州城内的粮仓和府衙的厨院,给三个坊内抬来许多米粮菜蔬腌鱼咸肉,她们这些日子在坊间虽然也有吃食,但不过是些麦饭盐豆子之类充饥之物,今日食材终于丰盛起来,留在坊中的众人此刻都在几个大厨房里来回忙着,准备给前去搜检和烧尸的人们做点好吃的慰劳一下。 苟半仙坐在厨房角落的小板凳上,捧着汤碗一边喝一边看众人干活,如今城中幸存的妇人多身强体壮,看着她们麻利地搬抬柴火米粮,力气似乎都不小,她不禁在心中感慨,幸好自己早上被那个大力士抓住了,要不然翻来这边,也免不了挨一顿群殴胖揍。 这一日城中各处分工忙到了傍晚,天边的流霞倾倒在云层里,平州城在这片彩云下升起一缕缕烟雾,有三座坊间几个大厨房里飘出的白色炊烟,也有城中另一头校场上飘出的黑色烧尸烟。 几缕长烟升上半空融入云层时,一只信鹰从北边飞来,展翅滑翔进平州城里。 ----------------------- 作者有话说:苟半仙:大家都是自己人! 妈妈们:谁跟你自己人 苟半仙:我是卧底啊(破音)! 第53章 敏决机先 平州城内这一日的晚间宴席,是分成三轮吃的。 昨夜在各个城头上守夜的人们,早上换过班回到坊内休息,基本都睡到了傍晚,醒来时肚子已是空空荡荡。 第62章 她们在府衙听丫鬟们说了白日的事,于是跟那几个丫鬟一起都往府衙西边那三座坊里来看了看,正赶上第一批饭菜出锅,留在坊里的妈妈们听说她们饿了,忙张罗她们进里面席上吃饭。 其时有跟花豹子去搜城的人回来取水,说还有几片坊没搜完,她带了花豹子的话来,让昨晚值守的人醒来先吃,不必饿着肚子等她们。 另一边妊婋也从校场送了消息回来,说那些男兵尸体还没烧完,还得至少半个时辰,也叫坊间开饭不用等她们。 大家听了也不推脱,跟着妈妈们进了坊,同众人打过招呼,在这边饱餐了一顿,吃完又在这里收了碗箸洗洗涮涮,至天刚擦黑时,大部分前去搜检城中各坊的人们也都回来了。 这时坊间开了第二席,方才吃过饭的人们就在一旁给后回来的大家拿碗端菜。 吃到月上枝头时,第二席众人也收完了碗箸洗刷干净,正等着花豹子和妊婋她们回来吃最后一席。 花豹子今日带人搜完府衙,又跟厉媗等人在城里仔仔细细扫荡了一遍,果然还是清查出了五个藏匿在无人坊巷内的男兵,皆抓起来杀完,送到校场跟昨日的尸体一起烧了。 妊婋等人在校场烧了整整一日,才把北伐军留在平州城的男兵都处理干净,到晚间月明高照,她们脱了身上一套防烟尘的面罩和外衣裤靴,先来到府衙后院洗了个凉水澡,换了洁净衣衫,才清清爽爽地往西边三座坊来吃饭。 花豹子来到这里听留守坊中的千山远说大家已吃过了两席,点头说道:“都吃过了就好,把些剩菜拿出来我们简单对付一口就行了,今日大家也累,吃完都早些休息。” 坊里几个妈妈都笑:“今日两席都是风卷残云,她们好悬没把骨头都吞了,哪里还有剩菜,厨房里新菜已做上了,你们先进去坐席喝口茶略等一等。” 大家听完都笑了一回,径自走进坊内搭好的凉棚子,取碗箸随意坐下等吃饭。 这是今日最后一席了,一直在坊内给众人做饭的妈妈们等新菜上齐后,终于能得闲坐下来跟她们同吃。 苟半仙这一晚也是跟着忙前忙后地端菜,到这时候也才得空一起坐下来吃饭。 她午后洗过了澡,换上一身素色布衣长裤,大家都说比白日她穿那个男方士的袍靴看着顺眼多了。 她听了也是连连说道:“还得是这一身穿着舒坦!” 席间杜婼好奇地问苟半仙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苟半仙难得正经起来,说自己名叫苟婕,是营州城外山村中人,今年二十二岁。 同席的一个妈妈之前见她时,因她总是戴着假胡子,装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以为怎么也是三十好几的人,此刻听说她这样年轻,忍不住劝道:“原来你这样小小年纪,平日里我见你烟不离手,这对身体总归是不好,往后还是戒了吧。” “劳您关怀,但我这烟丝可不一样。”苟婕眉飞色舞地掏出自己的烟袋锅子给她们看,“这是我太姥姥留给我的,我太姥姥十九岁开始抽这烟丝,抽到九十九,耳不聋眼不花,每天她老人家就两腿叠起往炕上一坐,左手拿碗茶,右手拿这烟袋锅子,嘿,倍儿精神!” 席上众人听了都吃一惊:“九十九,这可是少见,老太太如今还健在吗?” 苟婕摇头:“去年走的,过身前一晚她老人家自个儿洗了澡,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第二天我进屋一看,已睡在床上去了,桌上给我留了字条,说家当都归我了,末尾还有八个字——‘莫怨时艰,敏决机先’。” “那你娘和你姥呢?” 苟婕叹道:“她们去得早,那时候我还很小,那年村里起了时疫,她娘两个没能挺过来,先后去了,我就一直跟着太姥姥两个人过活。” 席间众人才想说她这样能在村里有份家产也好,但随即想起去年的营州山村,都不禁沉默了,果然苟婕接着就说到自己给太姥姥送完葬回来没过三日,边防都督府跟北狄大战一场两败俱伤,鸡毛贼趁机闹乱,到各个山村招揽人手,不肯加入就放火烧村。 苟婕家的山村基本都是女户,没什么男人,鸡毛贼见招揽不到人便一把火烧了村子,她从家中逃出来时,只带了太姥姥留给她的这杆烟袋锅子和一包烟叶药草。 厉媗皱了皱眉:“那你后来……” 苟婕知道她想说的是自己后来在鸡毛贼里混到座上宾的事,苦笑了一声:“那时候整个营州城包括下辖县镇村都是鸡毛贼的地盘,不管心里有多恨,人总得先活下去。” 苟婕说村子没了之后,她先是在荒野上流浪了几日,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用树胶粘了个假胡子,混进了鸡毛贼的队伍。 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鸡毛贼副首领十分迷信面相,正好她太姥姥从前在村里就是给人看事儿的,她从小耳濡目染学到不少,观星相面风水那都是张口就来,于是在鸡毛贼占领平州的庆功宴上,她趁机借相面结交了副首领。 不久后鸡毛贼原本的大首领带人去打幽州,苟婕跟在副首领边上留守平州,她私下里进言说大首领此行必有灾殃,将来这鸡毛贼的一把手还得落到副首领头上,几个月后果然大首领在幽州被北伐军打得溃散,副首领听取了苟婕的谏言,找借口杀了逃回来的大首领,做了鸡毛贼的新首领,自此更对苟婕深信不疑。 妊婋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觑起眼睛看向苟婕:“这次北伐军来平州原本攻城不利的,后来形势逆转,是因为北狄人突然攻打营州,鸡毛贼不得不派人回援,结果消息走漏,致使平州失守,这桩事……” 苟婕听她提起这个,抠了抠手指,低头轻轻说道:“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看见大家都沉默了,苟婕马上又说:“我以为朝廷军是来解救平州百姓的,我不知道后面会……” 席间有几个妈妈先是握了握拳,半晌才又叹道:“这也不能怪你,谁会想到官兵更不是人呢。” 妊婋和厉媗以及杜婼几人也沉重地对看了一眼,之前北伐军在幽州屠城的事,镇北将军隐瞒得严实,那时候在平州的百姓也无从得知这件事,大部分人都还以为朝廷军破城后,大家就得救了。 这时苟婕又提到自己在北伐军破城后,因向城外提供消息有功,趁势混到了镇北将军身边,向他进言凤凰命格女子之事,她说:“这也是有些冒险的,那屪子将军对这话其实有点半信不信,但是我想着既然官军破城是我捅的篓子,那到最后就剩了这么三千来人,我说什么也得保住,虽然后面到底怎么能把大家都给放出来,我也还没有什么头绪,但就是觉得冥冥之中定有破局之法……”说到这里她看向妊婋,“正好,你们来了,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这就是缘分!” 席间众人听她说完这番话,也一扫先前的淡淡伤感气氛,所有人举起手中的杯盏轻轻碰了一下,笑道:“对,这就是缘分!” 她们这第三场宴席吃到三更天,大家在这边又收拾了一回,把些杯盘碗盏洗完整理完,走出坊门时夜已深了。 今晚在各处值守的人,已经在妊婋等人回来开席前抽完次序了,坊中的众人包括府衙的丫鬟,都自告奋勇地说要参与值守,于是这日城墙上就由一部分昨夜守成的人,带着一部分坊内的人,在几个地方共同守夜。 花豹子和妊婋等人今晚还和昨夜一样,就在府衙前院大敞厅内外打地铺休息,苟婕也跟她们一起回到府衙,看众人分铺盖,她也拿了一卷。 妊婋和穆婛在昨日睡觉的角落里铺下席子,厉媗和杜婼也在这边铺完正准备去洗漱,这时苟婕抱着铺盖走过来问能不能在这儿跟她们挤挤。 厉媗拍了拍她的肩膀,豪迈一笑:“就你这身材,跟个扁担条儿似的,能挤得着谁啊?想睡哪睡哪!” 大家这日也都有些累了,在院里水井边洗漱过后,也没再闲叙,但是当所有人都躺下来后,敞厅内外一片寂静,妊婋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栏杆。 声音不算很大,但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响,她们选的这一小片位置在敞厅最东边,睡在敞厅中间的众人显然没注意到这声音,已经此起彼伏地打起鼾来。 妊婋细听了一阵翻身坐起来,身边几个人也跟着坐起身,看起来是都听到了,杜婼挠挠头:“昨儿晚上没听到过这动静呢。” 妊婋指了指东边,问苟婕:“那边院墙过去是什么位置?” 苟婕想了想:“好像是马厩,还有个鹰房,反正不是人呆的地方。” 几人说话的间隙,那阵响动又持续不断地传来,妊婋爬起来点了一盏灯笼:“我过去瞅瞅。” 穆婛担心她一个人有危险,忙起身跟了上去,厉媗和杜婼也有些好奇,都起身走了出去,苟婕看这一小片地方没人了,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小声说:“等等我——” 五个人一盏灯笼,穿过府衙前院东边的月亮门,又绕过一道回廊,循着那阵响动往东边行来。 第63章 走出回廊,那阵敲栏杆的声音更加清晰了,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马粪和鸟屎味道,她们进城的时候,府衙内马厩里已经没有马了,北伐军的马都拴在校场那边,所以这里的味道倒不怎么浓烈。 响声是从鹰房传出来的,妊婋提着灯笼领头往鹰房走去,推开门举起灯笼,果然间里面有个黑影在动,好像有只大鸟在笼子里面扑腾,发出敲击栏杆的声音。 妊婋找了个地方放灯笼,其余四人也跟着走进鹰房,大家围到那笼子边缘,见里面有只体型不小的信鹰,不知什么时候飞回来的。 那鹰呆的地方是个机关笼,飞进来后就出不去了,需要有人在外面打开,也不知这鹰进来多久了,但显然是困在里面有些不耐烦,旁边的食水盒子也都是空的,所以在这里拿嘴乱敲闹起脾气来。 妊婋注意到那信鹰脚上绑了信,于是赶进从旁边翻了些鹰食,穆婛见状也转身出去打了点水来,等食水都添上后,那鹰终于安静下来,妊婋小心翼翼地隔着笼子取下了信。 五个人围着灯笼,妊婋把信展开。 朝廷密文,看不懂。 妊婋正有些为难,苟婕忽然说:“我看得懂,我偷看过屪子将军的密信,就是两道字义转换,很好破解的。” 妊婋赶忙把那张纸递给了她,苟婕就着灯笼光亮细看了半天,一字一句给她们译道:“北狄来袭,粮草遭劫,请求支援。” 苟婕念完,五个人一起抬起头相互看了看,这是营州那边发来的求援信。 第54章 蛩响衰草 夜更深了。 鹰房里只有信鹰正在吃食的声音。 鹰房外草丛里不时传来几声虫响。 围站在鹰房内灯笼周围的五个人默默对视完,都一时有些踌躇,片刻后,妊婋说道:“这时候大家都睡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等明早再商议应对吧。” 其她四人听完点点头,转身看那信鹰吃饱喝足后开始打盹了,妊婋拿上灯笼,几人一起离开了鹰房。 等她们回到前院敞厅这边,打地铺的众人都已睡熟,妊婋把那求援信放到了枕头底下,这边几人也都躺下睡去了。 一夜酣眠。 清早时分,敞厅内陆陆续续有人醒来,各自起身收了铺盖洗漱毕,按照昨日大家提前抽好的次序,跟昨晚歇在府衙东边坊里的几队人一起去城中各处换岗。 府衙前院敞厅内外一片晨光大亮,千山远手上架着两只信鸮从外面悠悠走了进来。 昨天下午西边三座坊内众人忙着生火做饭的时候,千山远回府衙找地方眯了一觉,晚上吃完饭后,她同抽到值守的众人一起到城楼上守夜去了,此刻见各处都换完了岗,她才回到府衙。 敞厅里众人此时基本上都已经醒了,铺盖也收得差不多了,只有最东边的五个人还在阳光下四仰八叉地睡着。 花豹子跟千山远走到这边看了一眼,花豹子笑着摇了摇头:“昨儿累坏了,就叫她们睡吧。” 千山远也笑了一下,转身走到这边院里找了一枝低矮的树杈,将两只信鸮放到上面,喂了些食水。 昨日她们把平州城内所有坊都搜检完了,北伐军的男兵尸体也都烧完了,今天她们只需把校场上的骨灰分批清出城外田地里去,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旁的繁重任务,大家终于可以在城中好好休整一下。 歇宿在府衙的众人陆续往旁边坊里去吃早饭,等千山远喂完鸟儿,睡在敞厅东边的妊婋才刚睁开眼睛,她翻身摸了摸枕头底下,昨晚那个小信筒还在,她把信筒拿出来看了两眼,然后坐起身,旁边穆婛也醒了,跟着坐起来揉揉眼睛。 妊婋看敞厅那边空荡荡的,连铺盖都收了,她挠挠一头乱发:“咱是不是起晚了?” 穆婛打了个哈欠:“她们估计都吃饭去了。” 千山远在院里听到这边有动静,走过来笑道:“果然昨日是累着了,今天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总算是解过乏来了吧?” “嗐,别提了。”妊婋摆摆手,“做梦都在烧尸,烧了一晚上,一点没解乏,更累了。” “我也是。”旁边厉媗也醒了,“我昨晚上梦着城里又有漏网的屪子翻墙跑了,我就一路追啊,腿肚子都给我跑转筋了。” 将醒未醒的苟婕在朦胧中听到这话,噌的一下子坐了起来:“我不是屪子!” 这一嗓子把杜婼也喊醒了,她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啥?” 五个人坐在那里相互看了看,然后一起笑了起来,千山远站在边上摇了摇头,笑道:“看来你们还且得再歇歇。” 妊婋这时注意到她身后院里树杈上站着两只信鸮,正在那里梳理羽毛,于是问道:“是有新消息来了吗?” “嗯,昨晚营州飞来一只,凌晨时幽州也来了一只,我正要跟大家说说近况。” 妊婋听了把手摊开,给千山远看她们昨晚从鹰房拿出来的信筒,又把昨夜的事简单给她讲了一遍。 千山远点点头:“这倒跟玄易的来信对上了,你们先起来吃饭,吃完饭我们坐下来一起商量商量。” 五个人赶忙起身,将这边铺盖收了,在院中井边洗漱完,也往西边坊里去吃早饭。 她们刚走到这边坊门口,昨晚守夜的众人已吃完从里面走出来,大家在门口打过招呼,那些人往东边坊里回去补觉去了,花豹子等人也才吃完饭,正在这边跟坊里的几个管事妈妈说话。 昨日烧尸的时候,妊婋又同几个人一起把城内官兵的佩刀都清出来堆放到一间营房里,加上旁边兵备库的存货,差不多正够坊间这三千来人可以人手一把,花豹子想着今日照名册核对一下坊内人数,把刀给大家发了。 等把校场上的骨灰弄到城外田里去,她们就可以带着众人在校场上操练起来了。 那几个妈妈听花豹子说起这个安排也十分激动,她们还记得前日在坊内听见平州再次破城的声音,大家连夜在坊里搜罗可用来做兵器的物件,却发现很多东西根本没什么杀伤力,那种手无寸刃可以防身的滋味实在令人后怕。 要有兵器,所有人都要有。 她们跟花豹子说当初分坊时造过册子,她们值房也各有一份,供每日看相记录备用的,一会儿她们就到各坊把册子都拿过来。 她们说话间,妊婋几人已来到这边,跟花豹子和那几个妈妈问了声好,转身往里面搭好的凉棚处来吃早饭。 这日的早饭也颇丰盛,妈妈们给大家准备了汤饼、馄饨、麦粥和肉馅蒸饼,旁边还有些凉拌的新鲜野菜,大家各自拿碗去盛吃的,苟婕揣着昨天剩的半把益母草和一个鸡蛋,到厨房里拿小砂锅又给自己煮了一碗汤,过一会儿她端着热汤,嘴里叼着一大块肉馅蒸饼,走过来跟妊婋几人一起在院里坐下,热热闹闹吃了起来。 等她们吃完收好碗箸洗干净出来,花豹子还在那里跟那几个妈妈说话,她们手里此刻多了几本厚厚的册子,花豹子翻着册子指指点点地摇头说道:“这些都不行,拿去叫她们一一改了!要写自己的名字!” 妊婋几人凑上来问:“是怎么了?” 花豹子见是她们,便把手里的名册拿给她们看,说今日要按名册给众人发刀,可是这些册子上的名字根本不能算是名字。 妊婋歪头看了一眼,果然册子中记录的人名多是“某氏”,加上后缀“某某家的”,有些所谓的名字甚至一大长串,妊婋看这一页最长的名字,前面写着“马氏”,后缀是“开明坊驴屎营子胡同卖豆腐朱二家的”。 妊婋几人看完也皱起了眉头,这种情况她们并不陌生,这世道本来很多人就没个正经名字,女人更是大多数都顶着“某氏”之类的称呼走完了一辈子。 “让她们务必自己改好名字,也不必要多么正式多么有文采,哪怕自家起个威风响亮的江湖名号都使得,就是不许用‘某氏’‘某某家的’这样的字眼。”花豹子语气严肃,“有名字的,才能来领兵器。” 那几个妈妈回头面面相觑,她们自己也多是这样的称呼,大家本来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其中一个妈妈试探问道:“我们也要改吗?” 花豹子眉毛一竖:“当然!所有人都要改!” 她本身匪气颇重,说出话来气势如虹,眼见此刻已有些微微怒意,那几个妈妈不敢忤逆,都忙说:“好好,我们这就叫她们改了去,我们自家也改。” 等她们各自拿着册子回身往坊里一个个去找人改名,花豹子又请来旁边站着的一个寨中管家娘子:“带人到府衙书房里搬些典籍过来,供她们选名字用。” 鉴于这边坊间改名字还需要些时间,一时半会儿也发不上兵器,另一边校场已有人在那边陆续往城外运骨灰去了,于是千山远走上前跟花豹子提起了营州和幽州来信的事。 众人从这边坊中回到府衙,在前院敞厅里大家坐下先听千山远给大家讲了讲幽州的近况。 幽州的来信共有两张纸,分别是千光照和圣人屠写的,城中留守的众人在千光照和千渊海的督促下,每日勤谨操练,武艺颇有长进,城外近日没甚异常动向,千光照信中又提到她从南边的道友处得知,鲁东道南部又冒出两支新的造反军,燕北道治所魏州派了府兵前往支援镇压,燕北道和鲁东道的总督府最近都在为这些事忙碌,看起来魏州那边还没察觉到幽州生变。 第64章 千光照在信的末尾请她们不必担心幽州这边的情况,若平州或营州有状况不稳,亦可随时来信,她们可以派人支援。 说完城里的情况,千山远又念了圣人屠的信,里面写了豹子寨扩地耕种进展很顺利,又提到陆娀在铁器工坊里改进了兵器锻造工艺,近日打了上千把刀枪钺槊,给寨中和城中人分发换新了,最后还讲到了花豹子的女儿花怒放,说她开蒙学得很起劲,已认了几百个字了,请花豹子放心。 听说幽州一切安好,敞厅里众人先都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千山远给众人说到营州的情况,众人又把气提了起来。 营州眼下形势有些紧张,北狄人再度杀到城下劫掠,致使营州城防军粮食短缺,那边的守城校尉正计划派人往平州来调粮,还要上报镇北将军请令杀过边境线,以扬我朝军威。 营州此刻有三千兵马驻防,派人出城调粮至多也就百十来人,倒是不难应付,但是她们听苟婕说,鸡毛贼被北伐军剿灭于营州时,其实还有一股残兵逃到了深山里,一旦营州城防军因北狄骚扰失势,鸡毛贼极有可能蝗蝻复生。 到那时平州又要首当其冲。 因此不等大家开口,妊婋率先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咱们不能站在这里等人来杀,我要带上一千人马,去营州除掉北伐军的剩余威胁,再把鸡毛贼的残蛩踩灭,有没有人和我一起?” 此刻坐在敞厅里的都是这一趟来平州的各营领队,除去还在城中各处值守的,在坐共有二十七人。 厉媗听了妊婋的话正要举手响应,不料人群中有人先她一步开口了:“我跟你去!” 众人循声望去,见到了围坐在第二排的黥印面孔,正是东方婙。 这次来平州,东方婙因勇武过人,后面分小营也开始带起了队伍,平州破城那天,她更是冲在前面挥钺斩杀了数名城防将领,所到之处望风披靡,一跃成为此次破城战绩最突出的领队。 厉媗看东方婙抢先表态,不甘示弱地说道:“我也去!” 苟婕往前探了探身子:“我也可以去,营州我熟,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很快又有几人接连表态要去,花豹子也赞同妊婋的想法,只是说一千人少了些,最后众人议定由妊婋、厉媗、东方婙和素罗刹以及苟婕带一千五百人去营州,花豹子、千山远、杜婼和穆婛等人留在平州督促城中众人学武操练。 考虑到这两日大家都比较劳累,而营州那边也还没那么快派人出来,她们决定再在城中休整两日,以更好的状态出征。 三日后,精神抖擞的一千五百人在校场上集结完毕。 众人才列好队,就见妊婋扛着她那柄吉金坤乾钺,潇洒地走了进来。 第55章 我行其野 这日的平州城校场上人山人海。 几乎全城的人都到这里给妊婋等人送行来了。 妊婋走到众人面前,把坤乾钺往地上一杵,随后厉媗、东方婙、素罗刹和苟婕也依次来到她身边站定,听旁边的领队娘子拿名册点出征人马,被喊到名字的人皆昂首挺胸地应了一声“在”。 等所有人点完名字,妊婋往前走了一步,环视众人。 她们这次去营州的目的和具体安排,已经提前跟大家讲过了,妊婋也没再赘述,只是说道:“今日北上,既为平朝廷所不能平,更为我们在乱世多谋一处安身之地,剿灭北边为非作歹的官兵和鸡毛贼,为咱们的净土扫除威胁。” 校场上的所有人默默听完,面上皆是庄严肃穆,没有狂热口号,没有宣誓高喊,大家都无比冷静从容。 尽管她们都在乱世中遭受了各式各样的苦难与磋磨,但今日出征却不是为了像男人一样泄恨撒气,也不是为了男人们累世追求的功名富贵。 她们站在这里,只为前去处理掉这世道肆虐横行已久的污垢。 出征人马点完名后,校场另一头也开始点留守城中的人名,除了跟妊婋同来的五百人外,余者皆是先前被关在府衙西边三座坊内的众人,这两日她们各自改了名字,重新造册领完兵器,也分了营队,从昨日就已正式学起刀枪了。 妊婋等人跟准备出征的一千五百人让到校场一侧,看那边留守众人开始点名,其中有十分正经的,诸如“江准”“高烈”这样的名字,也有不太正经的,诸如“擒天王”“野山熊”这样的名号,但总之再无一个“某氏”或“某某家的”这样的称呼,所有人都有了自家满意的,响亮的名字。 等留守的众人点完名,花豹子走到大家跟前,后面跟着千山远、杜婼和穆婛。 花豹子先看了看妊婋等人的出征队伍,随即回头对留守的众人指着她们说道:“等她们凯旋时,留守城中的人都得至少学会耍上一套刀法,好叫她们回来刮目相看,诸位,有信心么?” 留守的众人纷纷举刀高声说“有”,也有不大自信的,小小声说“有”。 随后花豹子和妊婋两边人当场立了约定,待出征人马凯旋时,要请她们跟留城操练的这些人对战过招检验成果,能过上五招的,就可以另选趁手兵器,过段时间花豹子会请圣人屠从豹子寨给她们送些新打的重型兵器。 留守的众人听了,个个摩拳擦掌地说“好”,等双方立完约定,千山远看了一眼地上的日光,说时辰差不多了,于是跟花豹子一起带众人收声立定,目送妊婋等人气势磅礴地离开了校场。 今日出征的一千五百人都骑了马,从平州北城门陆续来到城外后,按照每五百人一大营分为三营,由妊婋、厉媗和素罗刹分别带领,东方婙则自告奋勇从妊婋打头的这一营中带了十个人,和苟婕一起先行往北做探路斥候。 众人自幽州开出来的这段时间里,骑艺都精进了不少,苟婕从前跟在鸡毛贼队伍里混的时候,也因身份受到新首领的特殊重视,曾经拥有过一匹自己的马,骑术亦颇娴熟。 从平州往营州去,每日跑马四个时辰,需要三日,她们这天踏着朝阳出征,中途在林边歇了一晌,随后又一直跑到傍晚时分,才在河边寻了一块平整地面歇脚。 很快,她们的营地大帐已经扎好,一半人带着马儿去河边吃草打水,一半人埋锅准备烧饭。 就在夏日黄昏悄悄笼罩大地时,一早前去探路的东方婙和苟婕匆匆从北边回来了。 妊婋正在河岸边放马,趁马儿低头吃草的功夫,她卸下身上背的一串水囊,来到河边给队伍里众人打水,转头听见一阵马蹄声响,见东方婙和苟婕这样快回来,猜到可能是碰着营州往平州来的人马。 果然那边一队人来到近前住了马,苟婕一抬腿先从马上跳了下来,跑到这边说道:“营州来求援的队伍走到半路了,今晚他们会宿在五十里外的军驿里。” 妊婋问:“来了多少人?” “只有三五十人,估计是那屪子将军的守城军令颇为严格,他们不敢派太多人离城。” 说话间,东方婙也下马来到这边,就苟婕的话补充了几句,她们是午后远远看到那群人的,打着北伐军的军旗和镇北将军的帅骑,轻骑快行向南而来,没带什么多余的辎重,正合了众人已知的消息,是往平州来借粮草并向镇北将军禀报军情的。 妊婋听完点点头,正好她也把身上水囊都灌满了水,于是跟她们一起牵马往营地走去,这时营地中间已开始飘出些麦饭香味了。 暮色渐浓,营地中的众人都陆续吃过饭了,她们这次出来也没带太多辎重,总共不过三口大锅,因此吃饭也得按次序排队。 大家吃饭前抽了夜间值守的人,让她们最早吃过饭先去休息,后面是今日扎营搭帐饮马的众人,最后才是埋锅造饭的众人和妊婋等几个领队围坐在一起吃。 从营地傍晚时分开始飘出麦饭香味,到妊婋等人围坐下来开饭,时间已过去了将近一个半时辰。 一轮新月轻盈地挂在夜空中,夏夜河边虫鸣不绝,响彻草野。 妊婋几人围着一个篝火堆,旁边支起几捆驱虫的药草一起燃烧着,几人身侧还架着一口大锅,里面倒满了大家傍晚从河边打回来的水,她们一边在篝火旁吃着饭一边看着水,只等煮沸之后端到旁边地上晾凉,再给大家灌回水囊里,以备明日路上喝。 她们先是闷头吃了些东西,等填饱肚子,才开始说起营州的情况。 “这北狄人老来骚扰是怎么一回事,我还寻思先前鸡毛贼跟北狄人干了一仗之后北边能消停一阵子,怎么没过多久又跑来了?”厉媗放下碗,擦擦嘴,有些费解地说道。 “其实那都不是同一拨人,自从前朝契丹灭亡之后,北边又回到了各部分政的状态。”苟婕坐在众人当间,从荷包里捏出一撮烟丝,把烟锅头里塞满,就着篝火点了烟。 苟婕这烟不熏不呛,带些药草清气,闻之亦有散结功效,因此大家也都不介意她当面点烟,她点完抽了一口,接着悠悠说道:“所以北狄现在只是很笼统的叫法,实际上那边的部落多而分散,彼此之间常有不合,整日打来打去的,这几年气候又不好,老有雪灾,畜牧收成不稳,所以比往年更加难过,知道南边城里有粮食布匹,就时不时跑过来抢点,有时候是几个部落结伴儿过来,有时候就单一个部落来,回去路上可能还会被别的部落截胡,反正就挺乱的。” 第65章 众人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厉媗又问:“那有哪些部落是比较厉害的么?” 苟婕吐出一口烟,眯起眼睛想了想:“谁现在比较厉害我不太清楚,但是那边比较有名的两个部落我知道,一个叫肃真,一个叫勿吉。” 她停顿片刻,又吸了一口说道:“这些事我还是听我太姥姥讲的呢,这两个部落其实祖上原是一家,肃真部落是起源最久远的,肃真这两个字据说按当地古语是‘东方之鹰’的意思,也有说这两个字其实在最早语言中就是‘人’的意思,总之吧,这个部落可是存在老些年了,光是传说就有好几千年,能追溯到舜禹那个时代去,属于是北狄其余几个部落的老祖母这样的一个存在吧。” 苟婕说完这段停下来敲了敲烟灰,然后才接着说道:“这个肃真部呢,作为北狄最古老的一个母系氏族,每年会在春秋祭祀节到周边各地抢些年轻男人,她们轮流睡完之后把那些男人原地祭天,后面生下来的孩子,只有女孩能一直留在部落里,男孩则会在满十岁时被放逐出去。那些男孩有的活下来,就会加入周边部落,前面我说的那个勿吉部落,就常收留那些被肃真部赶出来的男孩作为劳力,这样的小型男性部落数量有很多,他们十分好战,崇尚流血,其实是对月经的拙劣模仿,他们彼此间因为争抢食物水源打来打去,千百年来相互消耗,留下一些相对强壮的,作为肃真部每年春祭选男的来源。 “但是后来,这些小部落开始大鱼吃小鱼,勿吉部落为了摆脱肃真部多年来的压制,一连吞并了十来个北狄小部,长成一个庞然大物,后来又被契丹吞并,除肃真部之外,北狄各部勉强融合了一两百年,其实内部还是有很深的矛盾,契丹灭亡后各部解体崩盘各回各家,勿吉部算是其中比较大的政权,因地盘与肃真部紧邻,两边又开始针锋相对起来,如今差不多是势均力敌的状态吧。” 听她说完这段北狄部落的渊源,妊婋摸着下巴想了想,这次玄易信中说营州再遭北狄劫掠,没有提到是什么部落来的人,而前面鸡毛贼在营州遭劫那次,据苟婕说是勿吉部落干的,这一次劫城是谁干的,就不好说了。 想到这里妊婋对众人说道:“在去营州之前,我看咱们还是得抓几个舌头,把这次北狄劫粮草的缘由问问清楚,说不定事半功倍。” 坐在她对面的东方婙,穿过篝火堆向她望过来:“偷袭军驿?” 妊婋笑着朝她挑了挑眉,又看向两边的厉媗和素罗刹:“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这时她们中间的篝火适时地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好似在为这话拍掌。 半个时辰后,河畔边营地安静下来,跑了一日马的众人都在帐内睡下了,整个营地唯有外围几处篝火在欢快地跳动着。 妊婋牵着马走到营地外面,身后跟着厉媗和东方婙还有苟婕,四人在篝火旁跃上马背,回身朝留守营地的素罗刹挥了挥手。 素罗刹也抬手朝她们挥了几下,看她们调转马头扬鞭北去,身影先后消失在凝墨一般的夜色中。 第56章 月迷津渡 “咱们要去的那个军驿,有地名么?”厉媗骑在马上问道。 “那地方叫王八盖子,咱们一会儿往前进擦屁股沟,出去就到了。”苟婕说。 “擦……擦屁股沟?”厉媗皱皱眉,“我发现过平州之后再往北,地名就越来越奔放了。” “这地名儿多生动啊!”苟婕伸手往前一指,“你看前面那两个大圆山包,那里头就是擦屁股沟,咱们一会得从那两个山包中间的山缝路穿过去,就好像……” 厉媗连连摆手:“别说了,快别说了,我都多余问这一嘴。” 她们从河畔营地出发跑马到现在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据苟婕的预计,再有两刻钟就到了。 平州和营州之间,过去曾有三个军驿,鸡毛贼起事后将这三个军驿统统捣毁,北伐军来了之后,重建起中间靠近渡口的一处驿站,用于传递军情途中歇脚换马。 不多时,她们借着月色从山谷中穿出,前方不远处有一大片如龟壳般的平缓山坡,山坡边一片低矮小房。 “王八盖子军驿到了。”苟婕宣布。 为了避免马蹄声被军驿中的人听到,她们出山谷前就都下了马,找了一处林子将马拴好,步行往军驿赶来。 军驿那一片矮房远远看去静悄悄的,院落漆黑,只有大门口点着两盏灯,一个值守的驿卒正坐在门口打瞌睡。 那驿卒正在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有人拍自己肩膀,他才要转头,一双大手从后面捧住了他的头,猛地往旁边一拧。 “咔嚓——” 厉媗托着断颈把那驿卒轻轻放到了地上,然后直起腰掸掸手上灰尘:“完事儿。” 妊婋扛着坤乾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朝厉媗点点头,大步迈进了军驿,东方婙也拎着钺紧随其后,留下厉媗和苟婕在外望风。 军驿内南侧是一排马厩,北侧是住房,此刻正有马儿被惊醒后跺蹄的声音传来,混着男人们的如雷鼾声。 妊婋和东方婙分别来到军驿房舍两头,她们在月光下转头对视了一眼,妊婋朝房舍大门扬了一下头,二人同时抬脚,“砰”的一声踹开了面前的房门。 杀戮没有持续太久,屋中的反抗亦不算激烈,许多人在睡梦中身首异处,被响动惊起的人也都在不明所以中被砍了,唯有睡在中间房里的人见夜半遇袭,慌忙从通铺另一头就近的窗子跳了出去,在往马厩跑的路上,被门口望风的厉媗一槊一个结果了性命。 一刻钟后,妊婋在住房内点起了油灯,跟东方婙两个人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挨个检查了一遍屋中尸首,确认都没气了之后,她们拎着各自留的一个活口走出了屋子,来到军驿门口。 苟婕把军驿门口挂的灯笼卸了一盏,拿到身前走过来,四个人围着地上跪着的两个男人,昏暗的烛光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你们俩,只能活一个。”妊婋冷冷说道,“哪个答问题答得好,哪个能活。” 那两个人在地上连连磕头,其中一个说:“我是副领队,我知道的事情多,大王想要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行,那你就先说说。”妊婋看向他,“营州这次遭北狄来犯,具体是怎么回事。” 那男人如蒙大赦,又朝她们磕了一个响头,开始说起营州近日的情况。 营州这次遭北狄劫掠,是五日前的事。 朝廷北伐军前些日子收复营州的时候,眼看着鸡毛贼和北狄人打得两败俱伤,镇北将军又亲自带人马追过边境杀了不少来犯的北狄人,在边境重新设好了防线,派了五百人前往驻防。 如今时节已是春收夏至,北边这一年水草充盈,料想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度来犯,因此镇北将军在收复营州后,划出了城外几片田土作为军队屯田,分出五百人在田中劳作。 为了减少城内外日常解粮的繁琐步骤,他们将城外田边几座民房改造成了粮仓,将城中存粮运了半数出来,一方面供田中劳作的将士们吃食,另一方面供边防值守人马的粮草调度。 原本这样的安排并没有什么问题,却不料五日前突然有北狄开来的一支人马冲破了新修的防线,那伙人直奔营州城外,将正在田间劳作的将士尽数砍倒,又将城外粮仓席卷一空,随后从原路扬长而去。 城内守军见城外遭劫,又见有受伤的人跑回城下报信求援,守城校尉思虑过后,下令开城门派出一队人马去接伤员,谁知就在他们忙着将伤员送回城时,方才劫掠的那伙人竟然折返回来,踩着伤兵冲进了城,速度之快叫他们来不及关城门。 那伙人在进城门时分成了两支队伍,一部分留下来在城门口砍杀守兵,一部分径直冲进城中粮仓,将粮仓门口封袋存放的粟米装了满满一大车,还捎走了三袋子官盐,当着城防军的面,风风火火地杀出了城。 这批跟随镇北将军出征并驻守在营州的将士,基本上都是从京畿道和关内道挑上来的,这还是头一回遇到北狄人劫掠,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许多城防兵在拦阻那伙人驾车出城的路上被一刀劈杀,惊得后面许多人也有些不敢上前,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伙人劫完城外又劫城内,然后再次绝尘而去。 厉媗听到这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问:“你们这次损失了多少人?” 说话那人看她笑,面上不由得带些羞恼,东方婙看到他神色不忿,抬腿照他面门就是一脚:“姐问你话呢。” 那人被东方婙踹翻在地,旁边一直没说上话的男兵赶忙爬了两步上来:“我知道,我说,城外死伤连边境线总有八百余人,城里死了百十余人,伤了五十余人。” 妊婋又问:“杀来的北狄人有多少?都是什么模样的?” “有好几百人。”那男兵似乎是回想起了城中杀掠的画面,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哆嗦,“全是女人,很凶猛的……女人。” 第66章 四个人抬头对视了一眼,是肃真部的人。 这时被东方婙踹翻的那人,捂着脸爬了回来,好似生怕被旁边那男兵抢走活命的机会,紧忙补充了几句细节,只是口齿甚是不清,原来是牙被踹掉了几颗。 妊婋几人认真听了一会儿,大致听明白了他的补充,由于那伙人两次杀来,营州的守城校尉不敢再贸然开城门接伤员进城,于是许多伤兵只好等在城外,因没能得到及时救治,一命呜呼了。 营州城防军一直等那伙人走了约有两个时辰,才派出一支人马去查看伤亡情况,守城校尉得知边境线经此一冲已近崩溃,只好在第二日点了三百人出城将边防补充起来,随后传了两只鹰分别往平州和镇北将军凯旋队伍处求援。 当初镇北将军走的时候,因为营州是边城,北狄又时有动荡,所以没在这里留太多军粮,而是把大部分存粮都放在了平州,营州经此一劫,城中存粮眼看不足,士气也受了极大影响。 想到军中调粮还有些繁琐手续要对接,守城校尉忙派了他们这一支人马,带着他的手札往平州来说明情况,想着好歹先拉来些粮食和援兵稳住军心,免得城中发生鼓噪兵变。 等听明白他说的这些事,妊婋抬头看月色不早了,遂将坤乾钺往地上一杵,钺刃边缘还有未干的血迹甩了几点下来,她看向二人:“还有旁的要交代么?” 那两个人面面相觑,旁边小兵赶忙爬上前又说了一点细枝末节,都是些没要紧的车轱辘话,妊婋皱皱眉,也不等他说完,挥钺将他砍杀在地。 那自称领队的男兵见旁边小兵被砍了,显然自己已经赢得了活命的机会,他忙谄谀上前:“我给几位大王带路……” 他的话语和笑颜在钺刃飞来的瞬间凝固住了,人头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飞了出去。 “带路就不用了。”妊婋看着那人头在地上跳了两跳,她轻蔑一笑,“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能活吧?兵不厌诈啊。” 看着地上的零碎尸体,厉媗叉腰说道:“天也不早了,咱们得往回赶了,别叫她们担心,抓紧收拾收拾吧。” 几人对看一眼点点头,把地上的尸体连同军驿门口的几具尸体一起,都拖进了矮房内。 妊婋和东方婙在房舍这边忙活时,厉媗和苟婕跑到另一侧马厩里将那些军马牵了出来,又顺走了军驿中捆好的一摞摞草料。 两刻钟后,四个人赶着几十匹马离开了这处军驿,她们身后正在燃烧的矮房映亮了山坡上方的一小片天,散发出阵阵焦糊味道。 苟婕走在最后面,回头瞥了一眼劈啪作响的熊熊烈火,她拿起烟袋锅子悠悠吸了一口,笑着吐出一缕轻烟:“烧尸火点的烟,抽起来真带劲儿啊!” 等她们四人赶着那些马回到河畔营地时,天边已开始有些微微泛白。 浅月淡迹,星转晓天。 素罗刹在营门口守了一晚上,远远见北边有马群缓缓靠近,忙走出营地来看,直到瞧见骑在马群最前面那人,肩头扛着一柄坤乾钺,在晓月下闪着金光,才总算放下心来,笑着朝那边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跑回营地喊人出来牵马。 “这一晚上累坏了吧?”几个赶上来牵马的人关切地问道。 “还行。”妊婋笑了一下,“好在是没白忙,你们昨晚守夜也辛苦,大家今日再在这里停一天休整吧。” 这时素罗刹也来到近前,问:“今天不往前走了?你们都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妊婋朝北边望了一眼,回头说:“营州的情况恐怕有些复杂,咱们还得坐下来合计合计。” 第57章 低飞绿岸 妊婋睡醒一觉从帐子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正好这时一阵夏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些温润气息。 这阵风也把营地上埋锅造饭的香味带到了她鼻子里,她低头看了看前面帐子投在地上的日影,估摸着刚过午初刻。 她往外走了几步,到旁边帐子看了看,今早一起回来的四个人里,除她以外只有东方婙起来了,此刻正在河边练钺。 昨晚守夜的众人也陆陆续续补完觉,素罗刹才出帐子,回头见到妊婋站在外面,走过来跟她打了个招呼。 昨晚四人在军驿打听到的事,早上回来时简单跟大家说了几句,而往营州的后续安排,还要等众人吃过饭后坐下来细细商讨。 这日大家依旧是在河边轮流吃饭,等众人都吃差不多了,厉媗和苟婕也睡醒从帐子里出来了,昨夜去军驿和守夜的众人才围坐下来开始吃些东西,一碗温热的粟米粥加上她们各自带的胡饼和肉干。 河边还架着一条她们昨夜从军驿顺出来的风干狍子腿,那肉做得极咸,一片能下一碗粥,众人方才吃的时候每人拿小刀片了一点,此刻还有薄薄一层肉,厉媗拿起旁边放的小刀,贴着骨头片了一点碎肉下来,往粥里一拌,热腾腾的米香混着肉香扑鼻而来。 大家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聊起了营州的情况,好些方才已经吃过饭的人听她们说话,也凑上来围成了一大圈。 妊婋掰着手指头给大家算了算,原本镇北将军留在营州的三千人马,如今被肃真部的人在城里城外共杀灭了九百余人,城中又派了三百人去城外十里填边防线,再除去昨日出城求援的五十人和城中受伤的五十余人,营州城内此刻仅剩一千七百余名城防兵。 按照她们出发时的计划,对付营州的兵马,原定是由妊婋假传军令让他们出城越过边境线讨伐北狄,以此分化其兵力,随后趁其不备夺城。 但按照昨晚那两个人描述的城中情形,如今恐怕很难以假军令调动起一支人马出征,一方面是营州城防兵这次被肃真部杀得有了些阴影,另一方面也是守城校尉应对不当,因顾忌城外再度来袭,放着城外伤兵哀嚎却不开城门,使得城中守军大感心寒,据那两人说,封城门时城防大营指挥值房里曾爆发过争吵,几位副将也因此事生出了些仇怨。 而后被派出城往北去填边境线的,基本都是封城门时跟守城校尉请令要求带兵前去追杀北狄人的,守城校尉也是怕这些人留在城中煽动其余城防兵的情绪,一旦城中发生鼓噪兵变,他第一个遭殃。 这种局面下,没解粮没援兵的一道假军令是没办法把他们忽悠出去讨伐北狄的,她们还得想个别的法子。 这时妊婋想起昨日听那二人说到杀来城下的都是女人,苟婕当时看上去有些意外,她抬头看向苟婕,问:“肃真部从前很少来营州劫掠吗?” 苟婕点点头:“嗯,她们的地盘靠北偏东,离营州城还是有点距离的,以前也从没听说过她们会跨越边境来到这边,更别提杀到城下了,一般都是勿吉部下面的几个小部,还有西北边的几个零散小部时常来这边抢劫,不过我听说肃真部有时候会劫杀抢完东西往回跑的勿吉部男人,但那边具体是啥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 她才说完这话,妊婋忽然听到她们头上远远地传来一阵熟悉的鸮鸣,她眯起眼睛举头望去,见到一只有些眼熟的信鸮展翅飞过,看方向是从营州飞往平州的。 这是玄易带去的信鸮。 妊婋忙掏出哨儿,站起来朝天空吹了几声,那鸮原本都已经从她们头顶飞过去了,听到这哨音,从山林边转了两圈,调转方向飞回了河面上方。 妊婋走到河边又吹了几声哨,那鸮在河面一点点降下高度来,随后盘旋着观察了她和岸边众人一阵子,才不慌不忙地飞下来,从容地落到妊婋伸出来的手臂上。 她看了看那鸮的脚上,果然绑了一个小信筒。 妊婋架着鸮走回众人跟前,将鸮放到一个临时支的架上,撕了几块随身带的肉干给牠吃了,然后拿着信筒回到这边坐下来,抽出一看,是玄易的笔迹,头一句竟然是:“我已离开营州,此刻正在肃真部。” 看到这句话,妊婋先是愣了一下,反复又看了两遍,的确就是这个意思。 玄易所用的灵极真人自创密文,能以极少的文字传达大量信息,这些日子她跟着千山远一起看信回信,也能够通读这种音节文字了。 妊婋顺着这句话,继续往下看去。 玄易在信中提到了肃真部来人杀至营州城下那天,她扮作城防兵在城外田间粮仓混了个值守,因为跑得快没有被误伤,后来城里出来一队人到城外清点幸存兵,她听说守城校尉派了人往平州求援,当晚就唤鸮给千山远送去了一封信。 第二日,前往平州求援的队伍先开出了城,随后又有一支人马出来,召集昨日留守城外的众人,往北去填边防线,玄易也混在里面跟着队伍往北去了。 出营州城往北十里就是边境线,玄易随队伍抵达那里的时候,边军已近溃散,只剩了不到两百名将士,还有几十人带着伤。 城中来的队伍给边军带了些补给,领头的副尉安抚了众人一番,说平州的援兵不日就到,又将驻防值守班次重新做了调整,勉强算是稳住了边防线。 第67章 结果就在边防被填补好的第二日,勿吉部杀来了,玄易趁乱躲到旁边林子里,看勿吉部的人跟营州边军杀得昏天黑地,眼看着营州边军即将溃退之时,又从北边杀出了一支人马,是肃真部的人。 肃真部众人的出现,很快结束了营州边防线上的这场厮杀,她们杀了一部分试图抵抗的人,然后开始清点俘虜,将还活着的营州边军和勿吉部的人都捆起来带走了。 玄易躲在边上看到这一幕,觉得北边的局势会直接影响到妊婋等人来营州的计划,于是她也越过边防线,跟着那些押送俘虜的人马,一路往北到了肃真部。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妊婋能读出玄易还有不少要讲的事,但信纸篇幅有限,再凝炼的密文也写不下更多信息了。 妊婋将信中内容给大家说完,众人正在琢磨北边那些部落是个什么情况,苟婕忽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围在这边的所有人一起看向苟婕,听她接着说道:“之前鸡毛贼还在营州的时候,我就听说肃真部准备收回南边与营州接壤的一片地方,那里原本最初就是她们的地盘,只是后来契丹兴起占了这块地方,如今归给了勿吉部,那片丛林里山珍野味无数,这两年为这块地方,两边干了不知道多少场仗了,这回我看肃真部杀来营州大张旗鼓地抢了一场,也是为了把勿吉部的人引到这边来,她们这几天在北边应该还有别的配合动作。” 妊婋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道:“所以勿吉部的人看到她们从营州抢了不少粮食,于是眼馋了跟着摸过来,不想正中了圈套?” 厉媗皱起了眉头:“看来这北边最近要乱呀,咱们可别闷头打完了营州,结果让人摘了桃子去。” 这时妊婋抬起头来看向众人:“营州的边防线现在已经崩溃了,营州城防军内部也是自顾不暇,我准备从营州城外绕出边境,到肃真部找到玄易,看看能不能跟那边谈个合作,以最小的代价夺下营州,顺便再除掉北边的后顾之忧。” 厉媗听了刚要说跟她一起去,话未出口,却听旁边东方婙说道:“我跟你去。” “啧,我刚想说我去。”厉媗转头瞅了东方婙一眼,“你这小花脸儿怎么老抢话呢。” “这边得留个收信的人。”妊婋看向厉媗,“等我们见到玄易,还要传信回来的。” 她们这次出来前,千山远也给厉媗拿了一枚备用鸮哨,用来截停信鸮的,而太平观的密文,目前众人里除了妊婋外只有厉媗看得懂。 厉媗明白了她的意思:“行,那我留下。”说完又问,“就你们俩去?” 这时苟婕凑了上来:“我也能去,我知道肃真部在哪里,我还会说她们当地话,可以给你们做译鞮。” 这确实很有必要,妊婋点点头,最后确定由妊婋、东方婙和苟婕三人骑马绕过营州往北去找玄易,余下人马由厉媗和素罗刹带至营州城南边三里左右扎营等待消息。 她们商议完,一同站起来点了点随行的粮食,算上昨夜从军驿顺来的,还够所有人吃上七日左右。 苟婕也预估了一下前往肃真部的路程,说连日快马赶路的话,三天能到,而信鸮飞回营州城外只需半天。 于是妊婋跟厉媗约定好,以五日为限,她会从肃真部传信鸮回来,如果等到第五日还没有收到她们的消息,那便由厉媗按原计划换上官军衣服假传军令,赚开营州城门后,再由素罗刹带众人冲杀进城,夺城清点完补给再分人手前往北狄查看情况。 厉媗和素罗刹以及余下众人郑重答应了,大家在河畔商量了小半日,眼看日渐西斜,妊婋三人决定趁夜色从营州外面绕到北边去。 晚间吃过饭后,各营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明日一早出发前往营州城外。 妊婋和东方婙还有苟婕三人挑了三匹健壮的马,翻身一跃而上。 她们坐在马上跟前来相送的厉媗和素罗刹等人挥了挥手,随后调转马头朝北边飞驰而去。 暮色苍茫,嘶骑渐遥。 直到她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荒野上,厉媗和素罗刹才转身凝重地对视了一眼,一同往河畔营地走回。 ----------------------- 作者有话说:[1]“译鞮(di)”,即翻译。 第58章 蔚彼茂林 夏夜沉凝,流萤千点。 暗夜与漆黑大地几乎融为一体,妊婋三人一路向北疾驰,马蹄四周萤光翻飞,恍惚间竟不知是繁星落入荒野,亦或是人纵马在天河驰骋。 她们于日落后出发,跑了整整一夜马,赶在拂晓前天色最为昏沉之际,来到了营州城下。 营州城防军因前几日北狄人冲城一事颇为受挫,城头上的守兵远远听到马蹄声响,都不免紧张起来,纷纷走到城垛边四下里张望。 此刻正值月落日未生,天地间一片黝黯混沌,他们只能听到马蹄飞奔的声音,却看不清城外来者在何方。 他们手里没执照明,因城头上不可燃灯自照,以免暴露守军位置,所有灯笼都悬于城门顶两侧用以照敌,他们借着城墙半腰上不算明亮的灯火,使劲朝外看去,只能勉强瞧见远处有零星人马在西边飞奔。 来人似乎并不多,一排城防兵屏气凝神连看带听,不一时,只听那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从南而来,绕西经过,不曾停留,径直往北去了。 领班的小校皱了皱眉头,见大家都有点紧张,赶忙安抚众人道:“这定是大帅派来慰问驻边队伍的,是以过城门而不入,这是大帅牵挂咱们边疆将士。” 众人闻言有理,遂皆放下心来,虽然他们已经有数日没收到来自驻边队伍的消息了,但就眼下北狄这个混乱局面,没有消息或许也是好消息。 城外骑马的三人从营州城西侧顺利绕到了北边,妊婋回头看了看营州城的北城门,此刻悬于城墙腰间的两盏巨大灯笼,还在那里浑然无知地睁着。 三人离开营州城,又疾驰了半个多时辰,来到营州北侧边防线附近。 果然这里如玄易信中所说,已不见了驻防将士的身影,草野间隐约还有腐坏的气息阵阵传来,仔细分辨可以看到散落在边境线两侧的残破尸体,引来一些兀鹫在此享用。 她们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继续往北行来。 直至天亮时分,她们在苟婕的带路下,来到一处密林边,三人选了一块平整地方,轮流休息了一番,醒来吃些东西,午后继续在林中赶路。 出营州往肃真部的地盘走,要经过一片勿吉部的林子,苟婕说这里常常会有勿吉部的人巡哨,于是三人打起十二分精神,牵着马在林中谨慎前行。 又走了一段路,苟婕在林中看到一片半人高的大叶子,兴奋地跑过去摘了一把,跟她们说道:“碰着好东西了,看!大脖梗子!” 妊婋和东方婙对视了一眼,又转回头看向苟婕:“啥?” 苟婕开始剥那大叶子的长梗外皮,一边剥一边说道:“这种大叶子,我们就叫大脖梗子,这叶梗能吃,酸酸的,很多汁水,特别解渴!”说完她咬了一口剥好的叶梗,听上去清脆多汁。 她们这次出来每人身上都背了水囊,但这次路程不近,洁净的水还是得省着点喝,路上能有这种解渴的好东西,那自然是来者不拒。 于是妊婋和东方婙学着苟婕的手法,也开始剥开叶梗,咬了几口,果然酸爽解渴。 她们正吃着,苟婕又把掰断了梗的大叶子往领子后头塞,说:“你们一会儿也把这大脖梗子塞脖梗子里,保护一下头颈,免得林中有勿吉部巡哨的暗箭飞过来。” 妊婋叼着脆梗来回捏了一遍那片叶子:“这个厚度,挡不住箭吧?” “挡肯定是挡不住,但是遮掩住头颈能增加对方瞄准的难度,在这密林里头,多少还是有点用的。”苟婕说完又往另一边领子口也插了两个大叶子。 固定好头颈两侧的叶子后,她朝妊婋和东方婙露出了一个颇有成就感的笑容,看上去像是某种野菜修成了精怪。 妊婋想她说得也有道理,又见她这一路走来对山林情况十分熟悉,于是从善如流地学她戴了几片叶子在领口。 东方婙在旁边见了,也跟着戴起了大叶子,三人手里又各自捧了一把大脖梗子,一边吃一边继续牵马往北走去。 她们又在林中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始终没见到有什么巡哨的,整个林子看上去荒无人烟。 偶尔有些野兽从林中窜出来,看到头插大叶子的野菜精怪三人组,惊得扭脸就跑。 “嘶……怪了嘿。”苟婕一边走一边叨咕,“按理说这片林子不应该这么人迹罕至来着,这里好东西可不少,这一路我都瞅着不少山货,要搁从前这时节,早该被勿吉部的人薅得差不多了。” 她们原还想着抓几个勿吉部巡哨的,问问北边最近什么情况,没想到在林中走到天都快黑了,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第68章 三人在暮色中找了一块临溪平地,生起篝火掏出干粮坐下来休息。 三匹高马分别拴在林中三个方向,围着她们就地吃草,像三堵墙一样替她们遮挡着周边可能出现的突然袭击。 这一天走下来,她们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所以也想借着篝火看看能不能吸引出什么人。 任何人都行。 然而一夜过去了,三人轮流守夜休息到天亮,只拂晓时分有几只小鹿跑到溪边来喝水,仍然没见到有人出现。 苟婕在晨光中辨认了一下方向,跟妊婋和东方婙说道:“再往东北走上两日,后天就到肃真部的地盘了。” 妊婋见她过了边境线后这一路走得轻车就熟,好奇地问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苟婕点点头:“以前跟我们村里几个大姨来过,我们村跟肃真部有点远亲,她们有时候来这边走亲戚,顺便整点山货啥的,我就跟着一起来,但是后来边境战乱,勿吉部又总派人在这边巡哨,她们就都不怎么往这边走动了,我上回来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三人说话间已牵上了马,按照苟婕指的方向继续往北走去。 她们往北行了两日,这天午后,妊婋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看着她们,于是回头四下里张望起来。 苟婕和东方婙听到她停下来,也都回头来看:“怎么了?” “我感觉林子里有人。”妊婋在林中巡睃了一回,并没见到人影,“而且对方好像正在暗处观察我们。” 苟婕听她说完立刻警觉起来,伸头东张西望:“能确定是人吗?熊的目光有时候跟人也挺像的。” 听了苟婕这话,妊婋也有点拿不准了,她挠挠头:“我没被熊盯上过……” 正在三人紧张四顾之时,林中忽然响起野兽刨蹄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劲风。 一头丑陋肥壮的野雄猪从林子深处冲了出来,直直朝她三人撞来,妊婋一见立刻取下身后背的坤乾钺,其余二人也都将兵器横在了胸前。 眼看那头野雄猪已来到她们十步开外的地方,她们身侧的马儿开始不安地来回抬蹄。 妊婋盯着前面飞快地想了想,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大跨步迎着那头野雄猪冲了上去,就在两边仅剩一步之遥时,她一个闪身抬手挥钺,劈下了野雄猪的头颅。 猪头滚落在地时,那野雄猪还往前又跑了两步才轰然倒下。 妊婋回身正往那猪头上看时,东方婙忽然朝她背后指道:“你们看!” 三人齐齐望去,只见就在方才那头野雄猪冲出来的地方,又冒出了一群野雄猪,獠牙林立,粗粗看去至少有十好几头。 苟婕声音开始打颤:“坏了,这阵子正是发情季节,咱可能是踏进雄猪争夺配种资格的决斗圈了……” 妊婋回头细细打量那群野雄猪,只觉得正面对付起来正经有些难度,而且她们这回也不是过来打猎的,实在没必要在这里跟野雄猪进行殊死搏斗。 妊婋缓缓往后退了两步,仍旧盯着前面,没回头地对二人说道:“我看咱还是走为上计,马应该能跑得过猪吧?” 苟婕皱起眉头:“这里不是原野,到处都是树,马还真未必跑得过猪……” 这时那边的野雄猪已经开始在地上刨蹄了,她三人也顾不得许多,赶忙翻身上马,正要催马快行时,那边已经成群结队地冲过来了。 一阵混乱不堪的奔跑声朝她们涌来,伴随着浓烈恶臭。 妊婋骑在马上将钺打横在后,三人催马在林中狂奔,但果然如苟婕所言,马在密林中根本跑不起速度,急得她三人恨不得跳下来背着马跑。 苟婕骑在马上嗷嗷大喊:“为什么是野猪!为什么是野猪!我宁愿碰上的是熊啊!或者老虎也行!” 东方婙费解地转头看了她一眼:“难道碰上熊和老虎,咱们就能跑得过么?” “那倒不是……”苟婕回头瞥了一眼后面追来的野雄猪,那些东西丑得她不忍直视,“我就是觉得要是死在熊或者老虎口里,回头见了我太姥姥说起来好歹能显得威风一点。” 那群野雄猪距离她们越来越近了,妊婋策马走在三人中的最后面,正在抬手挥钺砍下头顶的树枝做拦阻,回头时却见东边林中又有一阵树影摇动,一头巨兽忽然间从林子里飞奔出来。 那巨兽头顶大角,一边跑一边低头朝正往前冲的野雄猪撞去,一下铲飞了好几个,狠狠摔到了后面的林中。 妊婋住了马定睛细看,那巨兽是一头体型庞大的雌性角鹿,鹿背上还坐着一个身形彪悍的人,袒胸露臂,手持弓箭,正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们。 肃真部的人。 “妊婋——!”一个熟悉的呼喊声从方才那角鹿冲出来的地方响起,紧接着又有几头巨鹿悠悠走了出来,妊婋看到其中一头鹿上坐着两个人,后面的人正探头朝她们招手,是玄易冲她们大喊,“你们没事吧?” 三人回头相互看了看,一起都笑了:“差点有事。” 这时最先骑鹿冲出来的那人,朝玄易问了一句什么话,玄易很快答了几句,妊婋忙回头看向苟婕:“译鞮官,她们在说啥?” 苟婕策马上前听完说道:“她问玄易,我们是不是她先前提到过的人,玄易跟她说是,还说我们此刻正有兵马驻扎在营州城外,准备攻下营州。” 译完这话,那骑鹿的人又转过头朝她们问了句话,苟婕紧跟着给妊婋和东方婙译道:“她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妊婋转头跟苟婕低声说了一句话,苟婕点点头,随即抬头大声朝那骑鹿人说道:“我们是来这里与你们联手除害的。” ----------------------- 作者有话说:文中的角鹿是驯鹿的古代先祖分支,体型比较大,设定上跟驼鹿差不多高,雌雄皆有角,雌性体型比雄性整体大上一圈。 第59章 鹿之游斯 妊婋三人没有下马,直接跟着那些骑鹿的人走出了林子,原来这里往东不远就是一片开阔地界。 方才企图攻击她们的那些野雄猪已被吓得四散离去,死在当场的那几头,被一个骑鹿人捆成一团,用绳子栓在鹿鞍上拖出了林子。 林子外面有一条小溪,溪边空地上扎了些大帐,许多肃真部的人正在忙碌中回头看向她们,有些停下了手里的活,走上来跟方才最先骑鹿冲出来的人打招呼说话。 苟婕四处瞧看半晌,喃喃说道:“我记着这里以前都是勿吉部的地盘来着,看来这是已经被肃真部收回来了。” 那边几个肃真部的人,一边说话一边朝着妊婋三人这边不住地看,其中一个走上来朝妊婋背后的坤乾钺比划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苟婕适时地在旁边译道:“她问你那个钺能不能借给她们看看。” 妊婋点点头,把坤乾钺取下来递给了那人,那人双手接走之后,旁边又有不少人聚了过去,围成一圈看着那柄坤乾钺说起话来。 妊婋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看神情和语气,应该都是好话。 那边众人正在来回传看坤乾钺时,妊婋转头见玄易从一头巨鹿背上跳了下来,忙走上前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玄易笑着说道:“我认得她们,我家天师姥姥跟这里的萨满大神原是故交,我跟师娘几年前还来过这里一次,这边的大神徒也往我们观里坐过客,大家都是朋友,本来我是要在信里告诉你的,结果写到后面写不下了,我就想着你见了信一定会来,到时候见面说也一样,所以就跟她们一起往这边来迎迎你们。” 妊婋听到这里恍然大悟,难怪千光照放心她独自来这里,而千光照之所以没提前跟妊婋等人说起这层关系,大抵也是因为北狄这两年局势紧张,是否能与肃真部的人联手,还需要玄易先在边境确认了具体情况再亲自走一趟,因此她点头说道:“难怪你会说她们当地话。” “大神徒姨姨教我的,我其实学得不精,讲得也不流利。”玄易笑着摸了摸头,“反正连说带比划,勉强能交流。” 旁边苟婕插了一嘴:“这我听出来了,你都是两个词两个词往外蹦的,还是得多讲,多讲就好了。” “那是那是。”玄易刚嘿嘿笑了两声,忽然看向苟婕,“诶?你是谁啊?我怎么听你声音这么耳熟呢……” 不等苟婕答言,玄易又凑到她面前仔细观察起她的脸:“你这脸我也觉着有点儿眼熟……” 辨认了一会儿,玄易回想起来了:“你不是平州府衙里那个骗子方士吗!” 妊婋笑了一下,问玄易:“你见过她?” “可不嘛,那时候我进平州府衙打听消息,混成端茶丫鬟,我还给她端过不止一回茶哩!”玄易一边说一边又凑上来盯着苟婕的脸细细看,“你居然是女子,厉害啊,扮男人那么入味儿的,我当时都没看出来!” 苟婕一时没听出来这话是在骂她还是在夸她,于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尴尬微笑:“我也没想到自己能那么入味儿……” 第69章 妊婋这时把她们到平州之后的种种事都跟玄易简要说了一遍。 玄易听完朝苟婕抿嘴一笑:“那时候听你给镇北将军进言说要献什么凤凰命格的女子,我本来想先弄死你,可是后来收到远山小姨的信,说你们要来平州,又叫我往营州瞧瞧,我想着府衙里那帮男的也没几日好活了,到时候都得死,所以为了尽快脱身就没动手。” 苟婕大惊,满脸后怕地给玄易作了个深揖:“多谢小道长不杀之恩!” 几人正说笑间,有肃真部的人拖着方才林中那几只死掉的野雄猪,往大帐的方向走去,妊婋瞧见了自己砍下的那个猪首,看起来还挺有肉的,她期待地搓搓手:“今天晚上有野猪肉吃了!” 苟婕也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想啥呢,这野雄猪都没劁,肉臭得很,谁家好人吃这个,这都是拖回去喂狗的。” 妊婋不禁大感失望:“没劁的雄畜真是干啥啥不行,秽气。” 这时不远处的众人已将坤乾钺传看了一圈,方才来借钺那人走过来将钺还给了妊婋。 那人正是先前骑着鹿冲出来替她们撞飞野猪的壮士,骑在鹿上就可见其体型壮硕,下了鹿走在平地上更是身姿颀伟,此刻她面上神色已不像林中初见时那样疏远,颇为友善地将坤乾钺双手奉还,然后对她们说了几句话。 苟婕在旁边译道:“她说她叫博敦,这里是她们肃真部的边缘营地,她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来,想请我们明日随她再往北去,到她们中心腹地跟萨满大神和姥姥们商谈合作。” 苟婕译完又解释了一句:“她说的姥姥们应该是指部落的几位共同首领。” 妊婋问:“远吗?我们还得尽快把消息送回营州城外,时间不算太充裕。” 苟婕用当地话跟博敦复述了一遍,得到回话又译给妊婋:“不远,明早出发,傍晚就到。” 妊婋朝博敦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跟东方婙和苟婕以及玄易议了几句,她们决定先写一封信,把她们这里的情况用鸮给厉媗等人送去,然后明早大家一同往北边腹地去拜见萨满大神和诸位首领姥姥。 正好前日妊婋在河畔营地拦截下来的鸮,昨日也飞回玄易这里了,她们在这边找了个平整的大石台,玄易掏出一卷信纸,用随身带的细碳笔将今日事写完,妊婋又托她在信中给厉媗带了几句话。 写完装好信筒,几人看着玄易将那鸮放飞,只见牠轻巧地扇动了几下翅膀,身影很快消失在薄紫色的天空中。 晚霞从日落的地方漫上来了。 她们此刻所在的空地和四周山林,俱被天边的紫光笼罩着,林边大帐外面开始点起篝火,烤鱼的香气也渐渐飘出来了。 妊婋摸了摸肚子,四处张望起这股香味的源头,见东边一片大帐后头,正有烟雾缕缕升起,方才还在这边忙碌的人们,也都纷纷往烟雾飘出来的方向走去。 博敦见她们放完了信鸮,抬手请她们同去吃些东西,妊婋四人跟着博敦穿过一排大帐,只见前面是一片露天篝火,每个篝火边都都插着一束束大胖鱼和野山鸡,满满围了一圈,香气四溢。 “东边山里有个湖,里面好多大鱼。”玄易兴奋地说道,“昨儿我还跟她们去捕鱼来着,这一片山里好东西真多!” 说话间她们在博敦的邀请下,坐到其中一个篝火堆旁,这里正有人摇着一个转轮,所有串了鱼和山鸡的木棍都以细轴连于转轮上,在篝火前缓慢旋转着。 那大胖鱼熟得最快,不多时已能吃了,摇转轮的人给她们挑了几条外酥里嫩的,又给她们拿树叶小碟盛了些香辛椒盐蘸鱼吃。 妊婋一边吃一边跟她们问起这片山林中的事,原来最近几年肃真部就一直想收回这片林子,直到去年趁着南边营州混乱,才顺势夺回了这片地方。 从前勿吉部的人总在这里乱砍滥杀,把个林子杀得几近生灵灭迹,肃真部收回后一直在封林,好容易将这片地界养得恢复了生机,今年开春还有不少野兽从西边勿吉部的地界迁徙过来繁衍,使得林中再次焕发了活力。 “原来是封林了,难怪。”苟婕听完这段缘由的功夫已飞快吃完了一条大鱼,擦擦嘴说道,“我们这一路来,人影通不见一个,山货遍地,我都只恨没背个大麻袋来,到处都是夏果野蕈,还有山参和药草。” 妊婋笑着看了她一眼:“那你也没空手。” 苟婕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把路上采的野烟叶和药草,都是她平常抽的,正好自己存货不多了,准备带回去搓成烟丝,她拿给博敦等人看:“好容易来一回,贼不走空嘛,我不知道这林子现在归你们了,要不就当送我个见面礼吧?” 博敦等人看了看她手里那把草,转头相视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跟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苟婕激动地跟妊婋等人说:“她们说这点够干啥的,等走的时候再送我一袋子!” 妊婋等人听完也都一起笑着恭喜她,这一晚大家围坐在篝火边连吃带笑地饱餐了一顿,直到月上枝头才陆续散去,博敦给她们几人安排了一个帐子,众人在这里安睡了一晚,第二日晨起精神抖擞地跟博敦往北出发。 博敦还骑着昨日那头大角鹿,身后带着玄易,妊婋三人把马留在了这边,也入乡随俗地共骑一头巨鹿跟在后面。 她们行过旷野,穿过丛林,从天大亮走到了天擦黑,终于瞧见前方一片建在湖边的林中木屋,正是肃真部的中心舒兰赫,玄易跟她们说这个名字是灵极真人译的,在她们当地话里,舒兰赫是“果实”的意思。 部落中显然知道她们会来,此刻已有许多人走到湖边来迎接她们,说了好些妊婋和东方婙听不懂的话,然后热情地将她们请进一个防野兽的篱笆墙内。 妊婋刚走进去,就见右手边不远处有个长条凉棚子,许多男人被拴着跪在那里。 妊婋往那边看了两眼,见那里面的男人有的是北狄装束,是勿吉部的人,有的穿着北伐军的军服,是营州驻边的人,其中那些营州的男人,抬眼见到来人里有穿中原布衣的,面上都有些激动,但他们嘴里塞着东西喊不出话来,只是“呜呜”的发出些声响,想要引起这几个中原人的注意。 妊婋瞧完那些人就挪开了眼神,其她人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没有多看,她们跟着博敦走过几排错落的别致木屋,来到一个巨大的圆形木屋前,恰有人打开了门,是个矍铄老者,身上穿着一件五彩斑斓的蝉翼纱衣,她看着妊婋等人,笑着用中原话说道:“来,进屋吧孩子们,让我们看看如何让外头那两拨人给咱们腾些地方。” ----------------------- 作者有话说:新年好呀! 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都能够心想事成~ 我最近发现本文的营养液比收藏高出了好多,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壮观场面,有亿点点感动,谢谢大家的热情灌溉!本树苗会努力茁壮成长的~最后再次祝大家元旦快乐[红心][红心][红心] 第60章 夜阑灯灭 她们走进的这间圆形木屋,内部十分宽敞,此刻里面还有许多人正在闲谈,见她们来了,都回头来瞧。 其中有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端来一盘杯碟饮品,笑着招呼她们进来坐下,口里也说的是中原话,只稍稍带些外族口音,听来有些奇特。 玄易熟络地跟那中年人遥遥挥手打了个招呼,随即向妊婋等人介绍说方才给她们开门的,就是肃真部的松甘萨满,而进来时跟她们打招呼的则是松甘萨满的首徒刚安,也正是昨日玄易口中说的那位教她肃真话的“大神徒姨姨”。 据玄易所说,她们两位都曾来过中原,是这里唯二会说中原话的人。 看得出来,这是为了尽量迁就她们,松甘萨满这日从见到她们开始就一直在说中原话,想来稍后她们的谈话内容也都会以中原话为主,再由大神徒刚安译给屋中的其她人。 妊婋几人进来坐下,屋中闲谈的人们也渐渐安静下来看向她们,目光中带着些探究意味。 中原与北狄过去数百年间征战不休,两边几乎是仇深似海的状态,只是过去那些年的争夺与屠杀,都发生在中原边军男兵与北狄父系部族之间,而妊婋她们今日与肃真部众人平静地对坐在这间屋里,没有族群隔阂,没有历史仇怨,有的只是生于不同土地上的女人们,正待开启一场前所未有的联袂。 妊婋看了看坐在屋中的肃真部众人,算上松甘萨满和大神徒刚安,共是二十九人,有十分年长者,亦有中年人,大家所坐位置都很随意松散,没有严格的尊卑次序,看上去气氛颇为融洽。 松甘萨满见大家都落座了,开始缓缓向妊婋等人讲起她们与勿吉部以及一些小部族之间的历史纠葛。 内容与先前苟婕跟她们讲的差不离,只是多了些细节。 最初所有男性小型部落围绕在肃真部周边讨生活的时候,北狄地界是常年安稳的,直到后来有几个部落开始从更远的地方擄掠女人过来,形成了早期父系部落。 第70章 肃真部的人得知后曾去解救那些被擄去的女人,但其中却有不少因男儿被杀而与肃真部结仇的女人逃了回去。 那些父系部落尝到了甜头,从各处擄来的女人越来越多,那些女人毫无节制地生育,以燃烧自身生命的方式为父系部落提供大量新生儿,不过百十年间就将那些父系部落喂成了庞然大物,而人数一向稳定的肃真部在这些父系部落迅速膨胀起来后,彻底失去了旧日的统治地位。 这数百年来,因为她们过去的一时放任与容让,养出了难以扼制的怪物,使她们受到了漫长的反噬,直到近些年才渐渐缓过力气,开始对各部进行逐一清算。 “我们过去养痈成患。”松甘萨满沉声说道,“往后必得放下仁心,将这片地界好好收拾收拾。” 去年勿吉部因北地雪灾粮食吃紧,向南盯上了营州,随后又跟中原都护府边军打了几场恶仗,耗费了不少人马,肃真部因此开始筹划起借机诛灭勿吉部的事来。 她们先寻时机出手夺回了被勿吉部占领的几块地方,后来鸡毛贼占了营州,恰逢勿吉部两面受伤正需喘息,只得与鸡毛贼暂时达成了休战协议,甚至双方一度试图谈和,准备相互借调人马,先由勿吉部支持鸡毛贼向南杀向幽州,再由鸡毛贼支持勿吉部向北杀向肃真部。 这桩和谈计划很快被肃真部的人探知,于是她们在鸡毛贼与北伐军酣战之时,从新收回的地界杀向中原边境,打着勿吉部的旗号对营州发起了突袭,打乱了两边谈和的借调计划,彻底瓦解了双方的结盟。 这件事如今已被勿吉部的人获悉了原委,正准备整顿人马前来报复,见肃真部的人近日又杀向营州,还抢了不少粮草,勿吉部的人想到来日还要跟肃真部开战,需得聚敛些财物粮草,也打上了营州粮仓的主意,想跟在后面捡些漏,却不料中了肃真部的计,出来的人一半被杀一半被俘。 听完北边近日诸事始末,妊婋点头说道:“现在营州军心不稳又无支援,断不会轻易出城,勿吉部也把矛头调转到东边想来报复你们,以眼下状态,他们两边就很难打得起来,还需拱拱火才行。” 这时在座的一位老者开口问了一句话,坐在她旁边的大神徒刚安向妊婋等人译道:“勿吉部近日是不会再杀到营州城下了,你们有法子让营州的人马来到边境线附近么?” 让勿吉部和营州城防军在边境线杀起来,对她们双方来说都比较省事,因为边境附近是一片原野,在那里开战即不会破坏北边山林,也不会损毁营州城墙,尸体还好处理。 妊婋听完跟东方婙和苟婕以及玄易等人对视了一眼,她低头想了想,说:“我可以去见一见营州那几个俘虜,争取利用他们把城中人马引诱出来。” 随后妊婋将自己的设想给众人说了一遍,大家商议定,大神徒刚安起身离开了这间屋子,不多时回来说道:“外面押的那两拨人已挪到两间相邻柴房里去了,你们可以等吃过饭了去见。” 此时夜幕已至,松甘萨满和肃真部众人请妊婋她们从圆屋后门出来,走到一片露天大帐外,享用了一顿丰盛晚餐,众人在夏夜晚风徐徐中直吃到夜深,妊婋抬头见时候差不多了,于是叫上同来的几人起身告辞众人,跟随大神徒刚安往关押俘虜的柴房走去。 到柴房门口,妊婋请苟婕和玄易跟刚安一同在外等候,只同东方婙二人一起走上前打开了门。 男人的浊气混着厚重的木柴味道从门缝里飘了出来,妊婋皱着眉头在鼻子前面挥了两下,转头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东方婙在她身后把柴房门关了起来,妊婋点起一个火折子,见地上捆了十来个男人,手脚俱被绑缚着,口也被塞着,看见有人来,都在拼命地挣扎。 妊婋扫视了他们一圈,见其中有一个人的军装是领队小校制式,她缓缓走上前,将那人嘴里塞的东西拿了出来,然后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朝外面指了指,示意他们不要惊动外面。 那小校轻咳了两下,低声问:“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妊婋在他面前蹲下来,拿火折子照了照他的脸,然后又照了照他的衣服,谨慎问道:“你能跟营州的将军说得上话么?” “说得上!”那小校赶忙说,“我是他亲兵出身,他极信我。” “那你们将军能跟镇北将军说得上话么?” 那小校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说得上,我家将军从前也是大帅的亲随。” 妊婋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说道:“你家将军先是遭了劫,又在边境线丢了一支人马,若我说有法子给他将功补过,他能否替我向镇北将军求情保个人么?” “什么人?” 妊婋回头看了东方婙一眼,东方婙会意也蹲了下来,火折子的光照到了她的脸上,地上众人也都瞧见了她脸上的黥刑墨印,皆是一惊。 “我这妹妹一时错了主意失手打杀了人,本要押送幽州问斩,我们趁乱逃命来了这里,但是故土难离,又有亲人割舍不下,今日见了你们,兴许能帮我们求一个特赦,仍叫我们回家去。” 那小校听完眼珠子转了两下,若只是寻常失手打杀人,必不会以黥刑押送,这人身上定是背了不止一条人命而且行为极其恶劣,但他见这是一个活命的机会,于是赶忙应道:“这对我家大帅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家将军这次守城失利,若果然能够将功补过,定会报答你们。” 妊婋面露喜色:“那太好了!” 那小校又问:“你能救我们出去?” 妊婋看了看屋中众人,表情为难起来:“你们人太多了,我只有把握送一个人离开这里,过两日是北狄的夏祭日,这里的萨满大神要往营州边境线处巡视,为庆贺击败西边小部和营州,还要杀俘虜祭天,你们可以逃出一个人回城报信,派兵埋伏在侧伺机杀出,我到时候趁乱把你们其余人放了,与你们里应外合,届时取得北狄外寇贼首和中间这片林中的山珍异兽,尽可献与镇北将军和朝廷。” 那小校听得激动万分:“好!即刻放我出去,我定带弟兄们杀回来!” 屋中其余男兵也跟着一个个兴奋起来,都挣扎着坐起来满眼放光,连连点头。 妊婋跟东方婙对视一眼,掏出一个小匕首,替那小校割断了绳索,带他离开了柴房。 柴房外面一片寂寂,四周灯火俱已灭了,整个部落聚集地似乎已沉睡。 大神徒刚安和苟婕及玄易等人此刻正在暗处,她们看着妊婋和东方婙按照事先留好的林中小路,一前一后将那小校送了出去。 妊婋在前面走了两刻钟,来到一处溪边,流水在月光下泛着星光,她回身对那小校说道:“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顺着这溪边路,走到明早能看到一片红松林,从那里一直往南,两日就能回到营州。” 那小校颇为感动地向她二人作一深揖:“在这危亡关头,还得靠咱们同族人,你们逃亡出来还能悬崖勒马,定是深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没错,非我同类,其心必异。”妊婋笑了一下,“请将军上路吧,两日后我们在边境汇合。” 那小校没有留意到妊婋将这话换了个字眼,只是郑重地朝她们再度拱手:“你二人身为女子却心怀大义,如此大功我必如实告知将军,大帅得知也定然欣慰,说不定还许你们配与将官,来日更有享不尽的荣华!” 说完这话他转身顺着溪流往上游跑去。 妊婋和东方婙紧紧盯着他跑远了,才长出了一口气,妊婋搓了搓自己的脸:“差点没绷住,真想给他一脚。” 东方婙也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惊起旁边树梢上的夜鸟扑棱棱飞出来。 夜空中的翅膀扇了几下,很快融入浓黑当中。 玄易站在她们先前议事的圆屋外,看着远去的信鸮轻声说道:“明早营州城外就能收到消息了。” 妊婋和东方婙回来之后,将这夜的事和两日后的安排,跟玄易一起用太平观的密文写给了营州城外的厉媗。 今晚她跟东方婙在柴房里的话,也被隔壁勿吉部的人听去了,他们当中有人懂得中原话,也得知了两日后肃真部萨满大神要往边境去的消息。 就在妊婋放走那营州小校的第二日,大神徒刚安也找了个机会假装看守失误,放跑了一个勿吉部的人。 两日后,肃真部的人绑着一众俘虜,来到了营州边境线附近。 妊婋和东方婙从东边绕到一处林子里,看到了埋伏在边境线南侧不远处的营州兵马。 这时,肃真部祭天的鼓声缓缓响了起来,悠扬的声音在边境线两侧环绕。 就在第一阵鼓声刚刚结束时,边境线南侧埋伏的营州兵突然杀了出来。 与此同时,埋伏在边境线北侧的勿吉部主力,也朝鼓声响起的方向冲杀而来。 第61章 暝鸦零乱 第71章 营州与北狄边境线上,早在昨日就已搭好了一座露天神台。 勿吉部的人收到风声后提前来踩过点了,这两年他们在肃真部手里吃了不少亏,连丢了几大片林子,近日又在边境被肃真部生生俘虜了好些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勿吉部的首领知道这两年肃真部频频出手,多是松甘萨满和其一众神徒的谋划,因此他誓要亲手杀了松甘萨满,给肃真部一记重创,也给自家留出休整喘息的时间。 前日他听闻松甘萨满要往营州边境线处祭天,正赶上夏祭之日,这倒是很符合肃真部的习俗。 那首领又想到肃真部的萨满祭天活动,一向都是由松甘萨满带神徒和祭品在神台上先进行告天仪式,这时候其余人都会在一百步开外的位置等候,只有告天结束后,神台那边鼓声停止,部中人才会走上前参与祭天。 这就意味着祭天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松甘萨满和神徒附近不会有肃真部的人护卫,这是击杀松甘萨满和神徒们的绝佳时机。 除此之外,勿吉部首领还获悉当日将有营州兵马前来偷袭,这更好趁乱一石二鸟,击杀完松甘萨满,他们还能再顺路杀到营州抢些东西,以弥补之前的损失。 此一战万分关键,勿吉部首领亲自带了部中主力人马前来,在埋伏地点看到了神台上方正在进行告天仪式的一众萨满,无不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此刻神台上方,正有十来个身穿萨满宽袍的蒙面人,围着中间一个头戴彩饰的人转圈擂鼓。 神台旁边摆有一个巨大的铁笼,里面是赤身绑缚的俘虜,一个个堆叠起来,正在笼中安静沉睡。 埋伏在南北两侧的男人们看到这一幕,无不是出离愤怒。 “那笼子里头,都是咱们的人么?” 埋伏在南侧的营州小校听到身边亲兵问出这句话,他皱了皱眉,笼子里的男人都被扒光了,距离又远,他也瞧不清楚,隐约觉得像是自己人,又觉得有可能是前些日子跟他们一起被俘的北狄其余部族人,也有可能是全部混在了一起。 作为今年第一次踏入燕北地界的中州兵,那小校对北狄各部族的恩怨并不十分了解,只是听人说那边各部族之间这两年纷争不断,这次他们在边境线跟那些北狄人一起被擄走时,方知传言不虚。 或许被俘的那个部族也会派人前来解救俘虜,他们埋伏在此,正好趁乱将这些北境敌寇一锅端了,到时候镇北将军得知边境大捷,定然欣慰,也就不会再追究先前营州遭劫的事了。 当他前日从北边逃回营州城,将这个计划告知给营州守城校尉后,那校尉沉吟片刻,当即决定点兵派人出城,一方面是因为近日城中士气有些低迷,急需一场胜利来激励众人,这也是向外转移不满情绪的好时机,否则城中怨气进一步积压也恐怕发生兵变,另一方面他也急需在边境立上一大功,以掩盖营州遭劫的罪过,毕竟眼下正在北伐军凯旋向朝廷请赏的节骨眼上,他作为镇北将军的得力干将之一,可不能在这时候给北伐军拖了后腿,更不能在满军受赏的时候因这件桩事挨了罚,那样不仅在其余将领面前抬不起头来,也影响他日后的擢升。 出于这些考量,营州守城校尉决定拿出魄力放手一搏,他知道往日北狄人即便打到城下,也不过是前来劫掠一番就走,从无占城的先例,因此他只留了五百人在城中,但守城校尉有镇北将军临行时的军令在身,不得擅自离城,于是他派出了所有的亲信部将,誓要夺回边境线,取下北狄萨满头颅,将北狄人赶回深山老林里去。 前日逃回来的那小校今日正是主力将领之一,他记得放他逃走的那女子说过,萨满祭天开始时不会有太多人,他们可以等到鼓声结束后看见其余人走上前再动手。 埋伏在南侧的营州兵个个屏气凝神地细听鼓声,可就在神台那边鼓声尚未停止时,一阵喊杀之声从北边传了出来。 勿吉部众人埋伏的位置距离神台不远,他们要在鼓声结束前,趁肃真部的人还没走上来时,先结果了松甘萨满和她的神徒,因此听到最后一轮鼓点响起,就从埋伏地点冲了出来,快马来到那些萨满袍人面前,抬手挥刀便砍。 那些蒙面人听到敌袭,慌忙摘下脸上的面罩,身上的萨满宽袍也跟着掉落下来。 袍子里面是身穿中原军服的营州俘虜,手里个个拿着刀。 此时勿吉部的人见此情形也来不及收刀细思,仍旧挥刀朝他们砍去,同时又分了些人,去开笼子解救自家俘虜,再往周边搜寻肃真部人的身影。 埋伏在南边的营州兵马见到这一幕也是一惊,那小校看清神台上面穿着营州军服的那些男兵,都是前日同他一起被俘的战友,看到他们一个个被勿吉部众人砍倒在地,他不禁怒从心头起,当即挥手带着埋伏的众人冲了出去。 营州兵马从南边怒喝着杀出,勿吉部众人见状手起刀落迅速杀完神台上的营州兵,然后调转马头向南迎敌,以给自家去开铁笼解救俘虜的人争取更多时间。 两边人马在旧日边境线南侧厮杀了起来,此刻双方都带着满满的怒意,杀起敌来毫不手软,竟打得有些难解难分。 妊婋趴在树林里远远看着那边杀起来了,不禁笑着点了点头,早些时候她哄骗出十来个营州俘虜穿上萨满宽袍,又教他们如何擂鼓,还给了他们每人一把腰刀,只说到时候所有萨满皆是蒙面遮眼被送上神台的,不会有人察觉他们其实是冒充的,等到鼓声结束时,他们听到远处杀声响起,就可以拿下面罩,直接在神台上刺杀萨满,然后与自家人马里应外合。 那些在神台上扮作萨满的营州俘虜,这日蒙面后看不见周遭的情况,只能按照妊婋先前教他们的,蒙眼跟随前面的人在心中数着鼓点,他们暗自为自家在敌军中拥有内应感到庆幸,可当他们听到声音摘下面罩时,北狄人的大刀已经挥到了眼前,他们到死也没想明白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 营州兵马这天势头颇为猛烈,在神台南侧跟勿吉部的人厮杀了一阵后,竟然将战线推到了神台边缘。 这时勿吉部的人也终于解开了铁笼,笼子四边围栏在锁扣被砍断的瞬间同时向后倒去,堆叠在铁笼中的男人重重地滚落下来,其中有勿吉部的俘虜,也有营州的俘虜,只是没穿衣服绑缚着手脚,一时有些难以区分。 他们见地上的人尚有呼吸,只是睡得很沉,于是走上前一边试图叫醒自己人,一边杀起中原面孔的营州俘虜。 正带着人朝这边杀过来的营州小校瞧见勿吉部的人在笼子边杀起自家俘虜,当即大喝一声,挥手让众人继续往前,很快,凌乱的厮杀步伐一点点靠近那些睡倒在地的俘虜,场面变得愈发混乱。 踩踏与厮杀,仇视与怒吼。 兵相骀藉,血流成渠。 就在双方人马杀得几近失去理智之时,勿吉部首领听手下来报,说周边没有发现肃真部人的身影,他感到有些不妙,恐怕再度中计,于是叫人吹角准备分批后撤以待来日。 撤退的角声才响起来时,北边传来一阵地动山摇,一大群巨鹿和马匹从三里外的丛林里开了出来,四周还跟着数不尽的大狼狗和低空盘旋的海东青。 勿吉部首领回头看去不禁眉心一跳。 骑鹿驱马,飞鹰走犬,整个北狄只有肃真部出行是这样的架势。 她们终于现身了。 正在杀戮的营州兵也听到了北边传来的声音,纷纷举目看去,还以为是北狄人的援军,不禁心生退意,正迟疑间,东边树林中响起一串嘹亮的叶哨声,不多时,营州兵马身后也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响。 那些营州兵闻之一喜,心道定是平州援军到了,于是纷纷回头望去。 站在阵中末尾处的众人转身细看了片刻,却见后方来军没打军旗,有个什长正要叫人一起去看来者何人,那支队伍已快马来到近前。 那什长看清来人不是友军,还没等喊出声,就被来军打头阵的人用一杆狼牙槊挑飞了头颅。 南北两边的后方来人,同时开到了边境线百步开外,向两边一字排开弓箭射手,朝着方才还在中间厮杀的营州兵和勿吉部众人齐齐拉弓。 营州边境线上顷刻之间箭矢如雨下。 那些男人们停下了厮杀,都慌忙弯腰寻找遮挡,可惜原野上根本无处躲避。 片刻后,东边树林中再次响起一串叶哨声,两边射手闻之齐齐住了弓,方才的战场终于安静下来。 南北两侧后来的人马缓缓向中间走来,开始清剿尚有气息的男人。 妊婋在林中见两边人马汇合,将手里的树叶往旁边一扔,跟东方婙二人牵过马,翻身一跃上马往神台方向赶来。 厉媗正拿着狼牙槊挑起地上的尸体翻看有没有躲藏在身下的,又挑了些还算完好的军服,熟练地弯腰扒下来。 前几天她和素罗刹带众人在营州城南边等消息,又杀了两拨往平州求援的营州兵,昨日收到妊婋的信,为了不惊动营州守军,她们连夜赶山路来到了边境线附近埋伏。 第72章 此刻躺在地上的营州男兵,今早往边境线开来时,正好从她们眼皮底下路过。 厉媗正在这边收集军服,抬眼见妊婋和东方婙赶来,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里沾满血的狼牙槊。 妊婋和东方婙来到近前一齐下了马,才跟厉媗打过招呼,妊婋见不远处一堆尸体中有东西在动,她走上前朝那边踢了一脚,忽见前日她放跑的那个营州小校从尸体下面跳了出来,手里拿着刀意欲突围逃走。 那小校见到面前是妊婋和东方婙,不由得先是一愣,又看到不远处有几位身穿萨满袍的女人,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登时大怒,只骂她们是“无耻叛徒”,又指着东方婙的脸说“不该信你这黥面死囚”,骂了没两句话就被东方婙抄起镔铁坤乾钺砍倒在地,嘴里一面吐血一面似乎还在骂些什么,只是没了声音。 众人在这边清理了半个时辰,把些躲过箭矢或没死透的杀完,大神徒刚安走上来跟她们商议后面的安排,方才这边小校的骂声她也听到了,她走到东方婙身边,说她们有可以去除黥刑墨记的药膏,只是会有些痛且可能留疤,问她需不需要。 东方婙听完抬手摸了摸脸颊,她从前曾无数次因觉得耻辱而想过要把这印记扣了去,后来她看开了些,只当它是个寻常伤痕,但这次她先是见那些营州俘虜看到她脸上的印记时露出惊骇神色,今日又见那营州小校对着她这印记大受刺激,她不禁感到分外快意,遂对刚安笑道:“不必了,这是我的荣光印记。” 第62章 清定边土 落日熔金,远山流光。 营州边境线上已刨出了一条长沟,多亏了肃真部这日带来的几百只巨犬,刨起坑来无比娴熟,狼狗前脚刨坑,众人后脚抛尸,接着再铺上一层引火的干草,大家从午后忙碌至傍晚,终于在晚霞余晖中焚烧掩埋完战场上的男尸。 这日正是六月十五,月亮浑圆皎洁,晚风轻柔温和,这是燕北最舒适的季节。 边境线南北两边的人们都退到了一里地开外,在水源附近扎营准备休息。 肃真部晚上还有一场夏日祭庆典,大神徒刚安邀请了妊婋等人前来观礼,顺便谈谈后续的安排。 为贺这日初次联袂大获成功,肃真部来了一队人马越过边境线,给厉媗和素罗刹这边营地众人送来了好些林中野味。 南边营地众人也将她们从河里打来的鱼和军中带的粟米,作为回礼装好,由厉媗带一支十人队伍,跟着来送野味的骑鹿人跨过边境来到北边营地。 她们先在北边营地跟肃真部众人围着篝火饱餐了一顿,直至月亮升高时,大家收拾完杯盘残骨,妊婋等人来到新搭起来的神台外围席地而坐,观看肃真部的夏日祭。 这天晚上的夏日祭其实是一场拜月活动,玄易虽然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观礼,但她从前曾听大神徒刚安讲过夏日祭的背景,所以此刻她坐在外围一边看一边给妊婋等人讲解起夏日祭的内容。 拜月活动在肃真部的萨满祭礼中十分常见,祭礼开始时,松甘萨满会和神徒们站在神台中间,为这日正逢经期的人们点上一盏明灯,从第一日月经的人开始依次排列下去,再由这日没来月经人围在外面,围着捧灯的人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抚摸她们的肩臂唱赞歌祝祷。 “她们说满月逢经期是月神的祝福。”玄易跟众人说道,“她们唱赞歌并触碰来月经的人,希望通过她们获得来自月亮与潮汐的力量。” 坐在她旁边的妊婋眼睛亮了:“这么厉害?我今天也是月经第一天!” 众人听了皆拍手笑道:“好好,我们这里也有月神的祝福!”说完纷纷伸出手来,在她两肩和臂膀轻轻摸了一把。 玄易笑着对妊婋说道:“那等她们那里结束了,我去找松甘萨满也给你补一盏灯。” 坐在外围的众人轻声说笑了一阵,直到神台上的夏日祭结束,她们才又回到营地大帐前的篝火边坐下。 玄易果然跑去跟松甘萨满要了个小灯盘,松甘萨满乐呵呵地走到妊婋面前,郑重地给她点了一盏灯,随后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月神会永远祝福你,愿好运与勇气常伴你身,我的孩子。” 妊婋双手捧灯,抬头朝松甘萨满笑道:“有您吉言,一定会的。” 篝火中发出一阵“噼啪”声响,大神徒刚安走到篝火边,见众人正好都在这里,于是跟她们说起了后面的安排。 勿吉部首领这日被肃真部的射手一箭击杀,但勿吉部尚有残部未除,还不算正式灭亡,北边也还有几个隶属于勿吉部的小部正待清剿,而过去勿吉部占领的地盘,肃真部如今接手也需要花些时间规整。 南边诸事也未完,营州城内此刻还有守城校尉带着五百兵等前线消息,妊婋她们明日就要杀去营州,待营州事毕,她们还得尽快回平州去,也许不久还要继续启程回幽州。 想到两边众人即将各奔南北继续忙碌,谈话气氛变得有些伤感起来,虽然大家相识未久,语言也不通,但经过这一次联手,彼此间更觉亲近许多,因此难免生出些不舍。 松甘萨满见此情形微微一笑:“今日荡除了边境障碍,待来日南北进一步肃清,咱们两边重聚欢庆的日子自然愈发多了。” 这时玄易也笑起来:“没错!如今更无隔阂,道路也好走了,我家天师姥姥还说过要来这边拜会呢!” 听玄易说到“无隔阂”,刚安问了一句:“明日你们取下营州,还要派人将这旧日边境线填补起来么?若到时候短些什么,我们可以在这边营地留些东西,供她们取用。” 南边平州有一条前朝建的城墙,因后来边境向北推了一段,如今已荒废,营州这边也没再建新城墙,过去官军或鸡毛贼驻边,都是排班在野地里站岗,冬日十分苦寒,几乎就是在拿人命往里填。 然而边军对外族的震慑力,其实主要来自朝廷本身的状况,国力强盛时,外族自是不敢来犯,然而一旦显露颓势,就填再多人命,也抵挡不住外族劫掠的步伐。 “朝廷不拿那些底层边军当人看,也不在乎他们的命。”妊婋转头看了厉媗和众人一眼,她们在来营州的路上就聊过这件事,“但我们幽燕军的媎妹,没有这些命去填边境,等我们收了营州,只会在城头加个高台瞭望楼,日常只在楼里轮换值守。”说完这话她又看回刚安和松甘萨满,笑了一下,“将来边境的太平,希望能由我们共同来维护。” 勿吉部经此一战,残部已是朝不保夕,如今紧邻营州的这片北边地界,都会有肃真部的人在此整顿,松甘萨满笑着点点头,对妊婋等人说道:“好,我们两边先把未完的事处理干净,让这片边境作为我们来日通功易事的走廊。” 这时,营地四周篝火边的众人,已陆续到河边洗漱准备歇下了,松甘萨满和刚安也没在这边久留,说完这些话只请她们早些休息,妊婋等人起身目送她们离开后,也各自洗漱了一回,到肃真部预留给她们的几座大帐里睡去。 第二日清早,初生的日光映亮了妊婋等人的帐子,妊婋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到白色的帐顶透着金色光亮,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睡在云里。 她眨眨眼坐起身,正好看到睡在对面的厉媗也才睁开眼睛,旁边的苟婕感觉到她起身,也跟着翻身坐了起来。 这边三人走出帐子,见昨晚睡在她们旁边帐中的东方婙和玄易,已经早早起身洗漱毕,在河边练起了清晨吐纳。 不多时,昨日随厉媗一起来给肃真部送回礼的十人也都陆续出来了,她们今日还要杀去营州,大家在这边营地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告辞了肃真部众人,骑上马向南行去。 途中经过边境线时,妊婋看到了她们昨日烧出来的那条长沟,由东至西绵延数里的一条黑线,像是大地的伤疤,正在朝阳下缓慢愈合。 她们跨过边境,往南又行了不到一刻钟,南边营地上的众人已经整装在这里等着她们了。 昨天从边境战乱中收缴来的营州军旗和二十来件军装,昨晚她们在河边清洗过了,燕北这时节一向干爽,洗完支在河边晾一晚上就干透了。 妊婋骑马走在前头,跟前来相迎的素罗刹打了个招呼,随即轻巧跳下马,看了看晾在营地外面的军装和军旗。 “洗得这样干净!”妊婋笑道,“有劳大家了,我们今日一定不辱使命。” 虽然眼下营州只剩五百兵,就是硬攻也不难拿下,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妊婋还是跟众人商议决定智取。 她们看过那些军服,妊婋和厉媗先随手拿了两套,随后又有十来个人自告奋勇要跟她们一起去,都换上了营州兵的军服。 换完衣服,众人把今日的计划又确认了一遍,妊婋把自己的坤乾钺交给了东方婙保管,只在腰间配了一把军用长刀,整装完毕翻身上马。 素罗刹将旁边立着的军旗取过来往妊婋这边一抛,妊婋伸手接住,调转马头朝其她人笑道:“走吧。” 第73章 厉媗也上了马,她的狼牙槊也交给了玄易,这日手里拿的是营州兵的长枪,还有一件肃真部的萨满宽袍。 其她人也皆佩戴军用长刀跟在她二人身后,挥别了素罗刹等众,朝着南边营州城的方向拍马飞驰而去。 素罗刹跟苟婕目送她们远去,素罗刹还有些不放心,转头问苟婕:“你说她们这样子能糊弄过去不?” 苟婕咧嘴一笑:“我离老远看去,这就是官军派头!” 营州城头的驻守官军这日有些焦躁不安。 出城讨伐北狄的大军昨日一早走后,到此刻都还没有送消息回来,守城校尉从昨日开始就总不时来到城头上眺望,今早也问了好几遍有没有人回来。 方才守城校尉又来了一趟北城头,得知还没人回来,在这里背着手踱了一回步又去了,临走时反复叮嘱若有人马回来定要第一时间禀报。 当值守城的百户不敢懈怠,自校尉走后便一直紧紧盯着北边,这时,他忽然瞧见远处一片扬尘四起,隐约可见军旗招展。 他赶忙垫脚眯眼细看,果然是身穿官兵军服的一队人马,打头的人举着军旗,身后还有个扛枪的也挑着个什么,他不等看清,便叫旁边小兵去请守城校尉前来。 不一时,守城校尉匆匆赶来,那队人马已行至离城仅五百步远了。 那守城校尉仔细往那边看去,见打头的军旗后面,手持长枪那人的枪尖上挑了一件斗篷一样的衣服。 城头上有个执勤小兵认得这衣服,激动地喊道:“这是北狄萨满大神的袍子!” 那守城校尉闻言一阵狂喜:“咱们的人杀了北狄萨满!这是报捷的队伍!速速开门迎接!” 就在妊婋等人距离营州北城门还有一百步远时,那扇巨大的城门缓缓打开了。 妊婋回头朝厉媗笑了一下,一行人未做迟疑,径直快马冲进了营州城中。 第63章 满目山河 妊婋等人畅通无阻地进了城,却并未往里走,只是立马在城门口,她们站的位置正好挡住了城门开合,方才开城门的小兵见这些人不往里走,也不敢上前催促,只等这队人马被守城校尉请进城中,再关城门。 守城校尉此时已从城头上走了下来,因过于激动,他在台阶上还滑了一跤,被身旁亲兵扶住来到了妊婋马前。 他抬起头来定睛一看,马上那人却是个陌生面孔,颈侧刀疤瘆人,他的手下绝无这号人,他心想这莫不是平州来的援军,正待开口询问,却见那人已抽出腰间长刀,以极快的速度向他挥来。 守城校尉脖颈间的血,喷了周边几个小兵一脸,那校尉倒下的身体又带倒了后面的几个人。 城门口的一众侍卫还沉浸在迎接捷报的喜悦当中,完全未料到形势会突然出现逆转,没等抽出刀来抵挡,就被厉媗和其她人砍杀在地。 城外隆隆马蹄声正在靠近,妊婋在城门口厮杀的间隙中往外瞥了一眼,是她们的人来了。 素罗刹同余下人马这日一直埋伏在城外,她们看到营州城门大开时就冲了出来,临近城下时,素罗刹看到城头上还有伸着脖子往下张望的守兵,她骑在马上挽弓搭箭,接连射死了五六个人,城头守兵慌忙躲避,一边朝下方大喊:“有敌袭!快关城门!” 但此刻下方城门口已经没有守军可以回应他们了。 妊婋撩起衣摆擦了擦长刀,转头见她们的人已经离城不过十步之遥,素罗刹方才停留在城外射杀守军,又让一部分人马从外面绕到其余三个城门外,截杀城中走脱之人,所以暂时没有进城,此刻骑马冲在最前面先一步进了城的是东方婙。 东方婙瞧见城门内擦刀的妊婋,单手向后解下了背上背着的两把坤乾钺,将吉金那把抛向妊婋。 玄易跟在东方婙后面,也朝厉媗喊了一声,然后将手里的狼牙槊扔了过去。 妊婋和厉媗齐齐伸出手,几乎同时接过各自的兵器,众人在城门口打过照面后,分作几路人马,一部分上城头清剿值守巡兵,一部分进入坊巷搜查逃窜躲避的城防兵。 妊婋和厉媗则一路朝东,跟着带路的苟婕,一同往城防军营房杀去。 因营州城内留守的城防兵不多,破城后的清剿也没花多长时间,她们清早从边境线处出发,半个时辰后来到营州城下,破城后把城中留守的城防兵歼灭一空时,才不过正午前后。 夏日炎热,尸体不宜久留,她们清剿完也都没有休息,众人合力将那些男兵尸体都拖到了城外,挖了一个大坑,准备赶在腐坏生疫之前一把火烧了干净。 “早知道真应该跟肃真部的人借几条狗来。”苟婕在焚尸火上点了烟,走到上风口蹲下来,她本不常做体力活,今日跟众人一起挖坑焚尸,属实是大大超出了她的日常劳作量,她一边抽烟一边跟妊婋说道,“刨坑烧尸我看可比杀人累多了。” 厉媗在旁边看她累成这副样子,抱胸笑道:“你好歹也是村里人。”说完她又指了指远处站着的东方婙,“你看她,还有这次没来的杜婼,人家过去也都是村子里人,怎么个个彪壮,难道你从前在家不干农活么?” 苟婕在旁边石头上磕了一下烟灰:“村跟村不一样呗,我们那是山旮旯里的小村子,全村一共没几亩地,我家就没地,我打小就没种过地,干什么农活。” 妊婋想了想:“不种地,那平日里就是采山货打猎?” 苟婕点头:“我们村里人都上山,我有时候也去给我太姥姥采点烟叶药草什么的,打猎就没怎么打过,我太姥姥从前在村里给人看事儿瞧病,谁来我家不得拎点东西?什么山珍野味多了去了,吃都吃不完,根本用不着打猎,我也懒得总往山里跑。” 她们在这边看着焚尸堆的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苟婕跟她们讲了讲自家村子里的事,又说起从前跟村里人进营州城卖山货的见闻。 苟婕对营州城还算熟悉,过去的十来年里,她每隔两个月就会跟着村里大姨们进一趟城,卖些烟叶药草,换了钱在西市置办点家用物件,再给太姥姥买些城里新鲜样式的点心带回去。 说起从前的事,苟婕的神情在正午暖阳下变得温情起来,只是讲到后面时,她抬眼望见不远处残破死寂的营州城,与记忆中的画面两相交映,又不禁怅然地吐出一口烟来。 “你们村子被烧的时候,只有你逃出来了?”厉媗问,“村子里的人呢?” 苟婕皱眉回忆了片刻:“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乱得很,大家也都是摸黑瞎跑,应该还有不少跑出来的,大抵为躲鸡毛贼,各自往别的地方逃命去了。” 众人闻言也跟着叹息了一回,不多时,前面大坑里火光渐弱,她们又走上前拿起长棍拨弄了两下,把些未烧净的肢体翻出来过过火,直至傍晚时分,营州城防兵的尸体终于烧完,她们将坑掩埋起来,又顺便到南边河里洗了个澡,去了一身秽气,才结伴往营州城里回来。 营州在城防兵被灭除一空后,已然成了一座空城。 当初北伐军来的时候,也在这里进行了一场屠城,只有几百个适龄女子被官军搜罗起来,由镇北将军过目后,带去了平州,镇北将军走的时候,这座边城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军镇。 妊婋等人当晚焚完尸进城后,选了一座空置的坊,大家简单收拾干净,分完守夜次序就各自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妊婋和厉媗往营州府衙翻看了过往的典籍文册,又跟众人一起找到城中的几个粮仓,城中的存粮虽然先前遭肃真部劫过一回,但也还有不少剩余,妊婋大致估算了一下,若留一千人在营州,应该还可以吃上半个月。 营州城外的几片官田倒是没有荒废,先有鸡毛贼开春时在这里翻土种了些粮食,北伐军破城后,也安排了城防兵轮流出城到田里劳作,她们来营州时,这里还在忙着夏耘,因肃真部袭城,守城校尉才临时将城外田间值守的城防兵召回了城内。 只是城外这批粮食要想吃上,还得再等一季,若她们要留人在营州,城中存粮还得再补充一些。 昨日破城时,玄易已给平州的千山远送了信去,请平州那边支援些粮草,再问问平州城里那些女子,若有人想回营州来的,也可以跟着粮草一并过来,大家协力把营州城重建起来。 这日点完存粮后,她们开始分批搜查城中各坊巷,一方面是为了确保没有藏匿的城防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重新梳理记录各片区的情况。 除城内忙碌外,妊婋这日又跟素罗刹和玄易带了一队人,出城往临近山中走了一趟,她们主要是想给众人打点野物补一补,毕竟城中存粮只有几种谷米和一些咸得吃不了几口的风干肉,实在有些过于单调了。 她们这日收成不错,晌午出来,不到两个时辰,众人手里皆拎了一串山鸡野兔。 正准备回城时,妊婋忽然听到旁边林中有些异样响动,转头看去,竟有几个男人不知从哪里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身上穿着褴褛布衣,不是官兵,是逃窜的鸡毛贼。 第74章 妊婋放下肩头拴野兔的扁担,从背后拿起坤乾钺,迎着那几个跑过来的男人杀了过去。 她才放倒五个人,又有几个鸡毛贼从林子上面滚落下来,妊婋揪住其中一个问道:“你们从哪里跑出来的?” 那鸡毛贼语无伦次,只是指着林子上面,不断地挣扎着要跑,被妊婋抬钺砍了,这时素罗刹也忙同几个人走了上来,要跟妊婋一起往林子上面看看。 几人正待要去,林中却又冲出来几个人,这回不是鸡毛贼了,而是几个手持长刀的布衣女子。 两边人在山林里面面相觑,那几个布衣女子中领头的,见妊婋脚边躺了一地鸡毛贼尸体,问:“你们也是从哪个山村里逃出来的吗?莫不是也遭这些屪贼烧了村子?” 妊婋听她这样问,上下打量那些人片刻,反问道:“你们是隐仙村的人吗?” 领头女子一愣,说:“是。” 妊婋笑了一下:“那你们……认得苟婕吗?” 夕阳西斜,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营州城外的河面上,经过一整日夏阳暴晒,河水正好温热。 厉媗和苟婕等人这日午后在城中搜查了小半日,没有寻到躲藏的城防兵,记录了城东坊巷的情况,见时候不早了,众人收了工,结伴到城外河里洗澡顺便捞鱼。 厉媗下河里洗完澡,只在腰间系了条长巾,拿起鱼篓跟一群人往下游河汊来捞鱼,大家正在这边热闹着,厉媗一转头见今日上山去的妊婋等人回来了,于是挥手招呼她们。 妊婋一行人来到河边,将今日打的野物往地上一放,河里众人都走上来瞧看,欢呼雀跃地笑说今晚可以大饱口福了。 大家说笑完,厉媗注意到妊婋身后还有几个生面孔,好奇地问:“这几位是谁啊?” 妊婋笑道:“说来凑巧,我们上山碰到的。”随后她把午后在山中遇到苟婕同村人的事跟厉媗等人说了一遍。 那边带头的布衣女子听她介绍完,走上来朝厉媗等人问了声好,大家厮见毕,那女子问道:“苟婕这些日子都和你们在一起吗?她现在也在这里吗?” 苟婕没跟厉媗她们来这边捞鱼,此刻还在上游热热闹闹地洗澡,手里拿一条长方巾,洗得兴起,正在那边放声高歌。 厉媗听那女子问苟婕,笑着回身朝上游指去:“那边那个,光腚唱戏的,那就是咱一丝……不挂的苟姐。” 第64章 长郊万里 不知这边来人的苟婕,还站在河中间十分投入地唱着,那几个布衣女子远远瞧见了,忙都跑过去喊她。 苟婕听到声音回头来看,见是同村的熟人,她惊喜万分,从河里连蹦带跳地跑出来,上了岸一把抱住那几个人,这一下子把她们的衣服全都打湿了。 “今天水热乎!下来一起洗!”苟婕兴高采烈地拉着她们说道,跟苟婕一起在这边洗澡的其她人,见这些新面孔是她的朋友,也笑着邀请她们下河。 那几个布衣女子转头看向下游那边众人,见妊婋几人都脱了衣服一跃跳下河,连洗澡带捞鱼,知道她们没那么快回城,于是也纷纷解衣下河。 日暮长河,浮光跃金。 这天傍晚,数百人在营州城外河中嬉水玩闹,河汊中不时有肥硕的大鱼从水里跳出来,引得一群人飞扑去抓。 大家一直热闹到太阳完全落了山,才趁余晖拎着今日的收获,说说笑笑地回到营州城中。 城里众人听说她们回来了,都走出来相迎,好些人今日午后也都轮流出城到河里洗了澡,个个一身清爽,有人早早洗完回来还趁空眯了一小觉,此时见到妊婋和厉媗等人带了许多野味和鲜鱼回来,忙在坊中张罗生火做饭。 城中做饭一应器具调料都是全的,掌厨的也皆是烹饪好手,没过多久就做好了几大锅麦饭和炖鱼焖肉。 众人照例请抽到了这日晚间值夜的人先吃,等她们吃完,其余人才陆续坐进坊间大敞厅里,等第二轮和第三轮开饭。 妊婋等人这天仍是排在最后一轮上桌,席间她们跟苟婕同村的几个媎妹彼此问过名姓,得知领头的那人名叫萧娍,随后众人又听她说起了隐仙村被烧毁后这一年多来的经历。 去年鸡毛贼放火烧村的时候,除了苟婕之外,村子里也有不少人逃了出来,因天黑各自走散,她们在营州地界东躲西藏了数日,找到了一些同村人。 躲藏了一段时间后,她们发现鸡毛贼在乡野间声势大涨,短短一个月内就控制了营州城和所有下辖县镇村。 她们感到无处容身,觉得这样提心吊胆地在山里匿伏迟早会被鸡毛贼发现,于是相约结伴一起冒险跨过边境线,穿出勿吉部控制的丛林,往肃真部的方向逃去。 隐仙村中许多人家祖上与肃真部有些渊源,萧娍也在那里有相识的远亲,她知道肃真部的人一定会接纳她们,于是她们踏上了向北逃亡的征途。 第一批结伴跨过边境的人,在林中碰上了勿吉部巡哨的人,其中半数人在林中受了伤,一部分因伤势过重没能走出那片丛林。 她们身上没有兵器,面对勿吉部的追杀,幸存的人只能拼命向北逃去。 死里逃生的人们在山中没日没夜地赶了两日路,来到肃真部的地盘边缘,被这里巡哨的人带回了舒兰赫。 其时肃真部的众人也正在筹划着收回南边的林子,隐仙村幸存者的出现,也给了她们一个契机。 逃去肃真部的人们在舒兰赫休息了三日,拿上兵器又跟肃真部的人回到了南边的林子里,萧娍以身为饵将勿吉部的人引入丛林深处,与肃真部的人在这里展开了一场围剿,助肃真部收回了这片丛林。 林子收回后,萧娍又回了一趟营州,从山中接了余下的媎妹们一起前往舒兰赫。 她们在舒兰赫住了一年多,跟肃真部的人们学会了骑鹿驱马,射箭使刀,直到今年夏初,她们得知鸡毛贼败给了北伐军,但有残部逃入营州山里。 听到这个消息,萧娍想到去年被鸡毛贼放火烧村的事,如今正是时候回来复仇。 她们私下里商议定,一同告别了肃真部众人,在鸡毛贼兵败半个月后回到了营州,这段时间她们一直在山里搜寻鸡毛贼残部下落,并将其剿除殆尽。 今天妊婋碰到的那些鸡毛贼,已经是她们追寻到的最后几个活口了,今日她们在山中设了圈套,却不慎走脱了几人,正被妊婋撞见,三两下挥钺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众人听完这一年多来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先为那些最初逃往肃真部时因受伤没能走出丛林的人们默哀了片刻。 随后萧娍几人又向苟婕问起她逃出村后的经历,苟婕有些不好意思地提起了自己去年扮成男人混进鸡毛贼队伍里的事。 萧娍几人初听这话时,差点在席上跟她打起来,直到后来听说鸡毛贼的全面溃败皆因苟婕在平州散布了军情,这才表示勉强可以原谅。 “我也是忍辱负重啊姐姐们。”苟婕痛心疾首地说完这话,又指了指妊婋和厉媗等人,“得亏后来碰着她们,要不然我还得在官军那里接着装屪子,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接着苟婕从妊婋等人杀入平州开始,给同村众人讲了一遍,说完幽燕军的来历,又说起前不久她们在边境跟肃真部联手灭了勿吉部主力和营州城防兵的事,听得萧娍几人一个个热血沸腾,直道可惜她们在妊婋等人前往肃真部的一个月前就离开了,错过了这一场痛快酣战。 “也多亏你们回到这里平定了营州山区。”妊婋说道,“要不是有你们这段时间在山里清缴鸡毛贼余部,我们还得分出好些人手漫山遍野地追杀他们,又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精力。” 说到这里,萧娍几人已完全明白了妊婋等人以及整个女子起义军的目的和作风,于是皆说明日要回山上把她们余下的人都接进城来,也要加入她们的幽燕军,并留守在这里把营州重建起来。 她们这日跟随妊婋下山的仅有五人,因在山上听妊婋提起了苟婕,却不知道山下具体情况如何,萧娍便只叫了四个强壮的一起下山,想着等到见苟婕,确认山下安全,再回山里接其余人不迟。 妊婋完全理解萧娍的谨慎,见她们此刻终于放了心,又决定加入幽燕军,妊婋转头跟厉媗等人相视一笑,齐声说道:“明日咱们同上山去,接大家进城!” 这一晚众人连说带笑地饱餐了一顿,直热闹到夜深,才收拾了碗箸残羹出来,在坊中随意找屋子各自歇下。 一夜无话。 清晨暖阳在破晓时分洒向营州城,照进妊婋睡的这间屋子,给她的脸和手臂铺了一层轻薄金纱。 妊婋睁开眼睛,从炕上一翻身坐起来,抬手撸了两把头发。 这段时间四处奔走,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昨儿从河里洗完出来就觉得头发有些扎眼睛,晚间正好在厨院里看到剪刀,她便顺手拿起来把头发铰短了些,厉媗在旁边见她一通乱铰实在看不下去,于是走上来帮她又修了修,睡完一晚上她此刻坐起来摸了摸,感觉舒爽多了。 第75章 她下床走出屋子,到坊中水井边洗漱的功夫,厉媗也睡醒出来了。 她们在城中下榻的这座大坊,里面多是低矮密集的民房,一般是两间对门小屋,进屋靠窗有个大炕,屋子中间是外屋灶台,走出来是个晾晒用的小窄院。 因民房众多,她们昨晚没再像先前搭营帐时那样打铺挤在一起,基本上都是两人一院,每人一屋,睡起来倒很宽敞安静。 坊内东西两头各有一个大水井,此刻已有不少人睡醒起来聚在这里洗漱,今天城中没甚别事,大家忙了这些天,也是时候趁空休整。 有人洗漱完吃过早饭又回屋里接着睡觉,有人相约一起往城外打猎捞鱼,也有人结伴往城防军大营校场去比试拳脚。 妊婋和厉媗这日与苟婕还有萧娍一起吃过早饭,跟城中众人打过招呼,出城往山里来接隐仙村的人们。 路上她们说起营州如今各县镇村上的情况,自从鸡毛贼和北伐军先后来过一遭,在反反复复的征战中卷走了绝大部分男人,许多县镇中只剩下留守家中的女人。 前阵子北伐军收复营州后,曾有传言说要派人清查营州和平州下辖县镇村,闹得许多留守乡民恐怕官府又要连坐,正自惶惶不安。 萧娍等人这段时间为追寻鸡毛贼余党,也走过临近几处县镇村,对周边近况十分熟络。 妊婋听她一路说着,兀自在旁边思量半晌,这段时间她们从幽州出来,趁官军新胜毫无防备之下夺了平州和营州,其实不过取巧而已,如今这么大一片地界没了府衙管辖,都要由她们去规整,将来要面对的局势也会变得愈加复杂。 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有些棘手,只觉得需要一位智者给她们提供一些方向上的指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坤乾钺,想到了灵极真人。 不多时,她们来到山中一处简易营地,果然在这里见到了隐仙村逃出来的几十位媎妹,苟婕兴奋地冲上去跟她们一一问了好,大家厮见毕一起下山回城。 众人才一进城,就见玄易迎面匆匆赶来,左边肩头还站着一只信鸮,玄易朝她们挥了挥手里的信筒:“远山小姨来回信了!” 说完先将信纸递给妊婋和厉媗,两个人凑上前看了起来,其她人只在旁边默默等她们看完。 千山远从平州发来的这封信比较简略,只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平州如今一切都好,已给她们送来了一批粮草和人手,明日就到,第二件是千光照日前从幽州来了信,说镇北将军和北伐大军全数覆灭一事传到了涿州府衙,那边刺史已派人往燕北道治所魏州总督府报信去了。 ----------------------- 作者有话说:[1]“娍”,chéng,音同“成” 第65章 勤摇征辔 “定是咱们在山谷里截杀时走脱了人!”厉媗看完愤愤地锤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这时玄易把信里的内容给围在旁边的众人讲了一遍,妊婋对此毫不意外,只是点点头:“那时候截杀万人,阵仗太大,漏网也是在所难免,南边州府这反应其实都慢得有点超乎我的预料了。” 北伐大军覆灭一事迟早会被南边州府知晓,好在眼下营州也已平定,就算总督府有心派人北上,也还要分出精力帮着鲁东道清除叛乱,拱卫京畿,南边府兵没那么容易调出来,总督府最多只能下发文书,令下辖各州府出兵联合围剿。 但北伐军覆灭和号令州府联军再度平叛都是大事,这些事总督府都得先禀报朝中请旨,这一来一回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聚起一支人马北上平乱,妊婋想了想,准备应对的时间还是有的。 她们从幽州出来的日子不短了,也是该回去给大家展示一下她们这段时间的收获了。 大家在城门口就回幽州的事简单聊了几句,随后先送隐仙村的人们进坊间休息,等晌午吃过饭,妊婋叫上了厉媗等人,包括这次同来的十来个领队,还有昨日加入她们的萧娍,一起都到营州府衙前院大堂里来议事。 千山远在信中说会有五百多个营州女子护送这批粮草过来,然后就留在营州,跟城中留守人一起把这座边城重建起来。 这两天吃饭的时候,她们也问过城中众人,其中有半数人表示要留在营州,于是大家在堂屋里把留营州和回平州的人确定了下来。 决定留在营州的有苟婕和萧娍,还有玄易和东方婙,以及另外三位豹子寨出来的领队。 而负责带余下人马回平州的,则是妊婋和厉媗还有素罗刹三人,以及其她领队。 确定好留城与离城的两拨人马,大家又在堂屋里把后续安排捋了一遍。 营州这边几百人守着一座空城到底单薄些,城外田土也不够人手打理,因此妊婋提出回到平州后再调些人马过来,城中留守的人还可以从周边县镇乡接纳一些愿意加入幽燕军的民众进城,再由东方婙和玄易带众人在校场里习武。 同时玄易和苟婕及萧娍等人还要跟肃真部保持联络,若北边出了什么变故,她们得在第一时间传鸮往平州求援。 玄易听完拍拍胸脯:“放心吧!这里有我,肃真部今年态度强硬,一定能镇得住周边小部,等她们那边局势稳住了,我再去一趟,拿咱们中原物产跟她们换些猎狗和马匹。” 萧娍听了也赞同道:“她们的鹿也特别通灵性,若能传到咱们中原来就好了。” “肯定可以。”苟婕说,“我太姥姥说过去北边鹿群迁徙的季节,有时候都会走都边境线这边来,要不是原来的营州驻边军恶意捕杀,牠们还会往平州去寻石蕊和嫩叶,营州和平州这一大片地方,其实也都很适合鹿群繁衍。” 随后众人就来日如何跟肃真部联络互通又聊了半晌,直至傍晚终于将各项琐事议定好,她们走出来时,这天出城下河的人们,还有在校场切磋的人们也都陆续回来了。 晚间吃饭时,妊婋几人把她们午后议定的事跟众人说了,得知明日平州来人送粮草,大家亦颇为期待。 果然第二日午后,南城门上瞭望值守的人瞧见远处来了一大群人,妊婋和厉媗闻言上城头看了,忙叫上一队人出城来迎。 她们出城迎了约有一里路,瞧见南边带头的那人骑在马上,身后背着一柄长宽刀,身形雌壮,神采飞扬,正是杜婼。 妊婋和厉媗快马迎上前,杜婼也瞧见了二人,在马上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也没叫后面队伍停下脚步,大家只是汇在一处,说着分别这些时日两边的近况,一面并辔朝营州城的方向走去。 杜婼这日跟后面五百多人给营州城拉来了十大车粮食,足够留守众人吃到城外田里秋收。 大家从城门外一路簇拥着杜婼等人,夹道迎她们进了城,先径直来到城里粮仓卸了车,又请她们入坊歇息。 晚间坊内大摆筵席给杜婼一行人接风,听杜婼说留在平州的人们这段时间在花豹子和千山远等人的督促下勤加操练,骑射刀枪皆大有长进,听得出征众人纷纷摩拳擦掌,说要检验一下成果。 果然有几个这次跟杜婼同来的,在席上放出豪言只说随便检验,大家说得兴起,吃到一半竟有几人直接下了席,在院中空地上切磋起来,大家见状也纷纷起身围观喝彩。 这一晚坊内众人连吃带耍,饱餐畅饮,直热闹到三更方散,连杜婼一向习惯早起的人,第二天也睡到了日上三竿。 这天晌午前,妊婋和厉媗等人把营州的各项事与留守的众人都交代清楚,负责带众人操练的东方婙又托妊婋回到幽州后再请几位太平观的教习道长前来,好给营州留守众人加些指点,妊婋笑着拍拍她的手:“放心,这事全在我身上,来日还要再给你们送些坤乾钺来。” 交代完各项事,妊婋和厉媗以及杜婼还有素罗刹等人挥别城中众人,带上回平州的七百余人离城往南快马行去。 她们向南疾行两日,赶在出发第三日午初刻来到了平州北城门外,花豹子一早就收到了消息,在城门上来回踱步眺望,好容易听到马蹄声阵阵,她忙带了一队人出城迎接,两边人马隔着老远,妊婋就听到了花豹子洪亮的笑声:“好哇!这次北去可知是杀得痛快了!却叫我们盼得苦也!” 两边人马在城外一里相会,一时许多话也叙不尽,花豹子看她们个个眉扬目展,更添了骁勇气概,只是喜得连声催促:“先进城,进城再说!” 留守平州的穆婛这日也跟了花豹子一起出城来迎,妊婋一眼瞧见了她,探身往前拉住她的手,看她又黑壮了些,额前细卷发丝下的眉眼英姿勃发,似乎一夜之间长大许多,褪去少年稚气,正经是个青壮女子了,与从前跟她在幽州府衙房梁上拿绳钩偷烧鸡的小乞儿模样相比,已是大不相同。 当初她们从幽州城逃出来,至今一年有余,妊婋看着她忽然想到,或许自己的模样也和从前判若两人了。 从营州回来的这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城,千山远背手立在城头上,含笑见她们走进城门,才悠悠走下城墙,往府衙来与众人相见。 第76章 平州的情况,妊婋和厉媗来时路上已听杜婼讲得差不多了,知道先前被镇北将军关在坊中的那三千女子这段时间每日都在校场操练,其中更有进步神速者,已能跟千山远和花豹子对上十来招了。 妊婋等人在府衙吃了些东西,待歇晌毕,都跟着花豹子和千山远来到校场,看众人的操练成果。 平州城中的众人都知道营州的北伐军已被妊婋等人全数剿除,鸡毛贼的零星残蛩也尽灭了,校场上众人这日午后一见她们几人露面,登时爆发出一阵雷动欢呼。 因有此次营州大胜的鼓舞,平州城中众人无不激动振奋,妊婋等人在校场看她们舞了一套刀法,都喜得连连拍掌,直说:“比我们出征杀敌的水平也不差了!” 大家看完演武又请凯旋的众人同她们过了招,热闹到傍晚,花豹子请大家入席,席间妊婋提到回幽州的事,考虑到南边府衙情况不明,她们还是得尽快回去跟千光照等人合计后面的应对之策。 花豹子也正有此心,这些时日她总记挂着豹子寨众人,恨不得明日就出发回幽州,这夜散席后,大家又往府衙大厅里议了半晌。 最后她们议定,明日往营州再派八百人,算上营州城留守的人数凑整两千,然后再给平州留两千人,余下一千人回幽州。 营州那边各处都已留好了人,平州这边则由千山远和穆婛还有素罗刹共同留守,其余人马由妊婋和厉媗以及花豹子和杜婼带回幽州。 众人当晚确定好接下来的计划,第二日一早开始分批跟城中众人询问各自去向意愿,花豹子和杜婼又将各自照管的琐碎事项跟穆婛和素罗刹细细交代了一回,从早到晚紧锣密鼓地忙了整整一日,终于把各处事都安排妥当。 又过一日清早,妊婋和厉媗先同五百人从平州西城门出了城,不多时,花豹子和杜婼也同余下五百人来与她们汇合。 她们朝城头上前来相送的千山远和穆婛远远挥别,随后调转马头往西,向着幽州城的方向进发。 这一行人踏着朝阳出发,行至晌午,妊婋见前方不远处有条河,遂转身跟众人说到河边饮马休整。 大家才靠近河边,忽见对岸有好些人聚在那里,妊婋细细望去,都是些衣衫褴褛的流民。 这河不宽,两边人隔河对望,那边流民瞧见河对面众人骑着马又打着旗,有个人朝这边喊问道:“敢问是官军吗?” 妊婋听这话转头跟旁边的花豹子说:“我过去瞅瞅。”说完策马径直淌河而过,厉媗和杜婼闻言也都驱马上前,跟她一起过了河。 这河是个支流,水不深,她三人很快来到这边岸上,见这里聚集了十来个流民女子,正围着地上几具男人尸体。 “我们不是蓄意行凶!”领头那女子把手里带血的粗木棍往地下一扔,指着边上两个男尸解释道,“这两个人杀了那几个男的,又要来杀我们,还望明察!” 妊婋跳下马摆摆手:“我们不是官军,没人给你们定罪名,不必这样紧张。”说完她看了看地上那几具尸体,厉媗和杜婼也下马来看。 妊婋看完又问那些人:“你们从哪里来?” 领头的女子说她们是南边村中人,又说自家村里田地被一个庄主抢占了,妊婋转头往南边看了看,那一片都是平州下辖的乡村,她皱了皱眉:“竟有这样事?” 厉媗听完走上前问那庄主在哪里,得知离此仅半日路程,她转头跟妊婋说:“咱转道过去看看?” 她们如今虽占了三座城,但城池下辖许多县镇乡村还处于混乱状态,妊婋听厉媗说完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要回河对岸跟花豹子众人商议此事,厉媗叉腰说道:“行,你去吧,我跟杜婼在这边守着。” 厉媗说完转头见杜婼正拿着手里的龙鳞破云刀在那里扒拉地上的一具男尸。 方才来时杜婼就觉得这里有具男尸身上的衣服十分眼熟,此刻那男尸被她的刀翻过身,她定睛一看,果然是她那个总在娘耶头上作威作福的弟弟,此刻铁青着脸躺在地上,旁边的男尸也都是从前在村里常跟他弟弟鬼混的几个“耀祖”。 “杜婼,你瞅啥呢?”厉媗问道。 杜婼见问,抬头朝她笑了一下:“没啥,埋了吧。” 这时,河对岸的花豹子众人也都跟妊婋一起骑马淌河来到了这边,正准备一起往南边那个庄子去看看。 第66章 断鸿声里 杜婼在埋完人的大树根边上用力踩了两脚,将土压实。 一阵夏风吹来,她们头顶上的树叶簌簌作响,树枝轻轻摇晃舒展,像是在感谢她们送来的绝好肥料。 大家在这里处理完几具男尸,就让那些流民女子上了马,给她们指路去方才所说的那个庄子。 那些女子基本都不会骑马,妊婋和其她十来个人就教她们骑在身后,两人共乘一匹。 方才领头的那女子坐在妊婋身后,两只手牢牢攥着她的衣角,努力不让自己摔下马,听妊婋在前面问她如今乡间的境况,她略带紧张地讲了起来。 那女子说自己叫二丫,是南锣村的人,杜婼骑马走在她们身侧,听到这个村名转头看了这女子一眼。 南锣村,杜婼听过这个名字,那是她娘耶曾将她卖去的村子,只是她当初半路就跑了,并没有去过那里。 二丫说鸡毛贼占领平州之后,曾派人往周边的县镇乡屠杀朝廷官员和吏臣,同时到各地鼓动征集青壮男加入,又向留守的人家收缴买命钱,只有交了钱粮才能留在家中,交不出来的,则会被拉走到城中去做苦力。 许多留守人家在一贫如洗中没能熬过上一个冬天,幸存的人们好容易盼来了春天,却因没钱买籽种眼睁睁看着田地荒在那里,这时朝廷军开来了平州,乡间开始传言朝廷军要严惩所有曾向鸡毛贼交钱归顺的人家,尤其在朝廷军破了鸡毛贼占领的平州城后,这种传言愈演愈烈,周边县镇乡开始出现大批逃荒流民,往南边去逃难。 就在平州城外乡野乱成一片的时节,有处庄子却过着世外桃源一般的享福日子,那庄主是南锣村的大地主,听说祖上曾做过京官,后来致仕回到家乡,在村里置办了大量田产。 南锣村本就已是平州城南最大的村落,这大地主不仅有南锣村的大半土地,还有旁边相邻几个小村子的地,后来这地主在几个村子中间划出了一片庄子,除庄上田地雇人耕种以外,每年还到各村地里收佃户的粮租,这些年下来,山庄里五谷满仓,富得流油。 鸡毛贼来的时候也曾盯上过这座庄子,奈何这庄里护院好几百号人,亦且都有些看家功夫,加上庄主又派了人向鸡毛贼首领示好,主动交了不少钱粮投诚,又承诺往后定期给鸡毛贼供粮,鸡毛贼便放了这庄子一马。 南锣村的留守人家也因此没被索要买命钱,只是还没等众人感到庆幸,那庄主便以庇护为由,强行占了村里余下的田土,要求留守村民全部卖身给他,种地活命。 外有鸡毛贼,内有恶地主,众人只好忍气吞声,除南锣村外,这庄主也从别的村子以类似的方式占了不少田土,还赶在鸡毛贼征召之前抢了不少劳力。 二丫跟她们说,方才被杀的那几个年轻男人,就是庄主从另一个村子抢来的,听说是因为原答应卖给庄主的女子毁了亲,庄主派人前去那村子里大闹,打死了卖女的两口儿,抢走了那家的男儿,还顺带抓走了前来帮忙的几个年轻村男小混混,都拴到自家庄上做苦力。 直到上月,朝廷军破了平州城,这庄主作为平州周边归顺鸡毛贼的最大地主,听闻此事也有些慌了,赶忙派人去联络官军,想要再以钱粮换取宽宥,只是打发了好几拨人往平州城去递消息都没回来。 庄子上也渐渐乱起来,不少人趁机走脱,这些南锣村的女子原被庄主扣住要她们学唱戏供他取乐,前日半夜里好容易寻到了机会从庄上逃走,她们原本是要往南走的,但是庄主这些日子为防人走脱,在南边设了不少看守,她们只好往北跑,想着走到哪里算哪里,却不料这日一早碰到了同样从庄上跑出来的几个年轻男人,他们跑的时候还盗走了庄主一小袋金饼,引得庄主派人前来追杀。 那些人分作几路出庄子搜寻,有两个护院在河边追上了这几个人,二话不说将他们砍杀在地,躲在旁边大树后面的众女子见状,只怕那两个人杀完那些男人又要回头来抓她们,于是趁他们掏金饼的功夫,二丫率先抄起旁边的树枝冲上去将那二人抡翻在地,其余人见状也都赶上来连打带踹,不多时见地上没动静了,大家散开细看,那俩人已没命了。 才灭完口,众人抬头见一队人马出现在河对岸,皆是一惊,都以为是朝廷官兵,二丫见妊婋骑马淌河过来,情知是跑不脱了,这才赶忙开口辩白,为众人脱罪。 “原来是这样。”厉媗坐在马上掂了掂自己手里那一小袋子金饼,这是方才处理男尸时她从其中一个人手里拽出来的,说完她转头看到策马走在旁边的杜婼一脸鄙夷,想到方才二丫口里说的那毁亲女子,心下已猜到几分,果然片刻后杜婼才说那几个被杀的年轻男人里有一个是她弟弟,又说他一贯是这样爱偷东西又没脑子,被杀了也是活该。 第77章 大家听这话都知道方才二丫口中那个毁亲女子的确是她了,都道这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随后她们又跟二丫细细问起了那庄上的情况。 二丫将庄上护院人数,还有扣押的佃户和村民人数给她们说了一遍,又说庄主大院里还关着好些年轻女子,若她们能去解救,也是造福的事。 厉媗皱起眉头问道:“这庄主是个色中饿鬼么?” 二丫说这庄主家中三代单传,如今四十大几膝下无人,这些年他为续香火,总派人到各处村子里买来好生养的女子,只奈何他底子太差,整个人肥胖臃肿,常日脸色紫胀,家中养着好几个大夫给他调理身体,仍然无济于事,眼看着偌大家业没了传人,不免终日惶惶,他又不愿便宜了旁支,不肯过继侄男,每日只是看着家中成堆的五谷钱财长吁短叹,脾气愈发暴躁,在院中打骂下人都是常事。 花豹子骑马走在最前面,听到这话轻蔑地笑了一声:“这样好家业,既然没人要,那就给我们吧。” 厉媗也点头笑说:“这次为给平州城里媎妹们多留些吃食,咱们出来只带了随身干粮,回去叫众人看着总不像个凯旋的模样,正好半路上得些财物,到时候进城也好风光些!” 二丫这一路听她们说话,知道这是一支新的起义军人马,看着马上那些女子快意地放肆大说大笑,二丫情不自禁跟着她们笑了起来,也没有先时那么紧张了,见身下马匹十分平稳,她悄悄松开了妊婋的衣角,低头见那衣角已被她攥得皱成一团,又赶忙轻轻拿手抚平。 众人一路往南行了约有半个多时辰,二丫在妊婋身后抬手超前指道:“前面就是庄子上了。” 妊婋眯眼看去,果然好大一片田庄。 方才来时路上,她们已同二丫等人问清了庄内各处布局,并做好了突袭计划。 这庄子南边是一座山,庄主的正院就在庄子南侧靠山处,这边人少且后门常年不开,庄上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在北边前院,妊婋决定先同一百人绕到南边后门,翻进正院结果了庄主。 做计划时妊婋还问杜婼是否要同她一起去,杜婼却摆摆手:“听说那老东西丑得要命,俺可不去污眼,你去时也需当心些,莫要被膈应坏了。” 众人听完笑了几声,随后议定由厉媗和杜婼各领三百人,从东西两侧杀进庄子前院,再由花豹子同另外三百人在山庄北侧大门截杀走脱之人。 大家来到庄外一里地停下,将安排告知了所有人,各部人马立刻分散开来,妊婋同一百人先行往西绕路,朝南边山脚下快马赶来。 和二丫一起逃出来的众人,都跟着花豹子在庄子外面等候,只有二丫执意要跟妊婋一起,说进了正院可以给她指路,妊婋想这庄子正院必定不小,有个熟门熟路的也省好些功夫,于是同意了,只叫二丫抓紧自己的衣服,飞马来到了庄子南侧。 妊婋按照二丫的指引,带众人从一个看守不多的地方翻进了庄子,顺利来到南边正院,她们一路上见到护院便砍,因事发突然,这边里外人来不及列队阻挡,被顷刻间分而屠之。 妊婋跟着二丫径直来到庄主的堂屋前,听到那屋里竟还有些丝竹之声传出来,二丫咬了咬牙,说:“每天这个时候他都在这边东屋里听曲打盹。” 因她们来时路上杀得快,许多护院没等喊出声就没命了,庄主在屋中听丝竹乐曲,还不知道外面出事了。 妊婋拎着坤乾钺一脚踹开堂屋大门,走过外堂屋,又一脚踹开东屋房门,“砰”的两声惊得屋中乐曲骤停,奏乐的众人纷纷回头来看,见到来人手执金斧,杀气腾腾,都吓得尖叫起来,四下奔逃。 庄主原本歪着听曲昏昏欲睡,妊婋冲进屋时,他还闭着眼睛拿手打节拍,身上穿着一件酱色长袍,堆在罗汉床上,像个蒸熟了的老茄子。 屋中奏乐人尖叫奔逃时,妊婋看到庄主一下子惊醒,见有人闯了进来,他愤然下榻要喊护院,这一起身可是不得了,好似那老茄子里钻出一只蟾蜍精。 “人怎么能长出这种模样来呢?” 庄主人头落地前,听到了这句诛心的疑问,却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这时前院的杀声也传了过来。 整个庄子上下近千男人,被几路人马杀得横尸遍地,至黄昏时分整座庄院恢复了平静,除妊婋等人以外,只剩了几十个被庄主强抢扣押的女子。 妊婋跟花豹子在庄子里外清点了一番,又到粮仓钱库看了看,对今日的收成颇为满意。 大家当晚在庄子上歇了一夜,考虑到庄上和周边田土已种了粮食,如今又正是夏忙时节,田上一日也离不得人,于是杜婼提出留些人在这里看着这几片地,二丫和众人也都说愿意留下来一起帮忙打理。 妊婋和花豹子还有厉媗三人商量了一回,决定留三百人给杜婼,再请人回平州给杜婼叫些帮手来,等到秋收时节,有了这一大片田土所出,不仅平州城不愁吃了,还能给营州再分些粮食。 妊婋等人歇了一夜,第二日启程回幽州,她们从庄上装走了五大车粮食布匹,在庄子口挥别了杜婼,继续朝西行去。 众人走了三日,终于在这天晌午时分,来到了幽州东城门外一里左右。 妊婋骑在马上瞧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一群人,领头的身着一席青衣,手架拂尘,威仪秀异。 正是千光照在此相迎。 第67章 田畴沃壤 转眼间队伍已走到千光照等人五十步开外,骑在最前方开路的妊婋抬手示意后面人马先停一停,随后抬腿跳下马来,一路小跑上前,对千光照和众人拱手笑道:“有劳仙长和媎妹们大驾相迎!” 千光照笑吟吟地朝她施了一礼:“城中事多,未及远迎,只好匆匆赶来城外一里致意,恭贺我军凯旋。” 这时花豹子和厉媗也来到近前,都下了马,走到这边同千光照和前来相迎的众人彼此见过,又将前些天转道去了一趟平州南边乡间,把杜婼和一部分人半路留在庄子上的事简要跟她们讲了讲。 其实这次回来路上,妊婋也用信鸮给千光照送过消息,只是太平观的密文她跟厉媗还写得不太流利,所以这两日的报信内容格外简略,只写了她们每日行进的路线和预计抵达幽州的时间,以免城中众人担心。 千光照闻言点点头,也跟她们说了幽州周边近况,南边府衙派人去魏州通报了镇北将军大军覆灭的消息后再无动静,鲁东道的叛乱也尚未平息,她们还有些时间来商议应对之策。 说完考虑到她们连日奔波辛苦,千光照只催她们上马进城,说城中已给众人收拾好了屋子,先进城歇歇,晚间再开宴席给她们接风。 妊婋等人也没多客套,皆回身上了马,同众人一起缓缓进城,这几日大家连日跑马也是腿酸腰乏,此刻已到城前,不必再催马快行,于是都放松下来,也让马儿踱着步往城里走去。 千光照站在边上微笑看着回城的队伍,虽然她们身上皆是风尘仆仆,但面上个个意气风发,她观众人神态容貌,便知她们的幽燕军来日必将横扫千军,不可限量。 千光照一直目送整支队伍从面前走过,才同出城迎接的众人跟在后面缓步回城。 幽州城的东城门,这日从妊婋等人见到千光照时就已经向她们打开了,当妊婋开路带众人靠近城门时,城头上方忽然飘下来许多花瓣,红的黄的紫的,漫天飞舞,飖彩飏芳。 妊婋抬头往城头上看去,见墙垛中伸出一排脑袋,是鲜婞同许多人拿着竹篮往下抛洒花瓣,见下面众人抬头看过来,鲜婞朝下大喊道:“欢迎咱们大军凯旋!”随着她话音落下,墙垛间众人也纷纷欢呼起来,笑着朝城下人马招手。 一个月前她们收到北伐军即将凯旋的消息,今日幽州城到底还是迎接到了一支凯旋军。 而这一次夺下两座城池得胜归来的,是她们的幽燕军。 众人顶着满头满身的花瓣进了城,鲜婞很快从城头上跑了下来,引着她们往近日新收拾出来的常胜坊走来,大家在坊门前下了马,已有等在这里的人接过她们手中马匹,送到营房校场旁边马厩中休息。 妊婋见城中各处人并不多,路上听鲜婞提起才知道,因近日夏忙,大家都在城南田里和校场两边轮换,不是在地里忙活,就是在校场操练,因此城中各处显得有些空旷。 “晚上就热闹了。”鲜婞笑道,“田里的人傍晚就回来了,日常操练也在那时候散场。” 众人奔波数日,见这边坊里屋子都已收拾停当,晌午饭食也提前给她们备下了,于是欢欢喜喜进坊各自挑了屋子,又出来吃过饭,都说要先进屋洗漱歇晌。 花豹子也说自己连日骑马赶路有些犯腰疼,吃过了饭就要去洗澡,说洗完她要睡上一整个下午,让鲜婞等人晚间吃饭时再来叫她。 妊婋许久未回来,兴奋未消,也不觉着累,见鲜婞等人在她们吃完晌午饭后,开始给田里众人装饭准备送去,她在一旁凑趣也说要跟着出城瞧瞧。 第78章 厉媗自小在城里长大,没怎么去过田间,听妊婋说要出城给大家送饭,也兴致勃勃地说要一起去帮忙。 不多时,她们在坊内将饭食按人数分好,装了满满一大车,从南城门出城往田间赶来。 幽州城外的几块上好官田都在城池西南边,自从春天她们夺了这片地界,翻了地撒了籽种,这几个月来长势极好。 她们出城走了约两刻钟,远远地已能看见田里忙碌的身影。 虽说夏季已过了大半,但这日阳光明媚,又正逢晌午,田间地头仍是一片酷热,许多人在田里赤膊上阵,只脖子上挂着长方巾用来擦汗,下身穿着卷到膝盖上面的麻布短裤。 田里众人见城里来送饭的车到了,陆续从田埂上往路边走来,一见是妊婋和厉媗同鲜婞等人一起来送饭,都笑着恭喜她们凯旋,又纷纷问起她们这一次出征的见闻。 大家热络地聊了几句,等这边几片地的人们取了饭食凉茶,妊婋等人告别了她们,又拉着车往西边田间继续送饭。 这一路走来,妊婋瞧见田里忙活的人中,有好些还在经期,裤子上沾着大片血迹,甚至还有经血直接顺着小腿流到脚踝,也不去管它。 如今城里众人吃得丰盛,痛经者渐次减少,大部分人只月经头天略感不适时会自去休息,到第二三日血流通畅,就又恢复了活力,仍到各处做些不十分繁重的事活络经脉。 夏日来田间劳作的人若逢月经,就会多备些透气的裤子,任由经血流在上面,每日换洗。 妊婋走到西边地头上时,看到了给众人洗裤子的大木盆,连着田间灌溉的沟渠。 等这边众人来取饭的功夫,妊婋走到那木盆边看了看,她在太平观里见过这样的木盆,只是地头上这个比太平观里的要大上许多。 木盆里面有两层,外面是木板紧拼的封闭盆体,里面还有一层藤条编的漏网,可以在桶内上下投洗,也可以提起来沥水,木盆上方还有个带纹路的压板,用来挤压搓洗盆中的衣物,压板两头连着翘板,人站在翘板上能控制压板和漏网反复上下浸水搓洗,用这样的木盆,两个人一次可以洗上百件衣服。 妊婋第一次在太平观里见到这样洗衣服的大盆时,好奇地看了半天,听说这最初是灵极真人的构想,打造出来使用了一阵子后,观中众人又集思广益做了数次改造,使得翘板所需力道更轻,原先每边都需要两三个人才能踩动的翘板,如今每边只需一人足矣。 花豹子在太平观里见到这木盆,也讨了图样在豹子寨设了几个,如今幽州城内外也都陆续添上了。 见妊婋正在这里看田边的这处洗衣盆,鲜婞走上来说这是专门用来洗经血裤子的,洗出来的经血混着水直接通过下方水渠灌溉到田中,将经血洗掉沥过水后,她们会在傍晚收工时将这些裤子带回城里,再用坊内的洗衣盆加皂荚香膏投洗两遍晾晒。 妊婋记得太平观后院菜园子里也有一个洗衣盆专门用来洗带经血的衣物,她之前问过千光照,道观菜园为什么能长得这样好,千光照笑着将那木盆指给她看,说:“因为经血滋养大地。” 想到这里,妊婋突然跳起来说:“我先回城了!” 厉媗看她一阵风似的从身边跑过,不明所以地喊问:“干啥去?” 妊婋头也不回地边跑边说:“回城讨图样子给杜婼送去!她们那边也需要这个!” 厉媗听完转头跟鲜婞对看了一眼,一起笑着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城里城外的人们结束这一天的劳作与操练,幽州城内的街道上渐渐多了几分喧嚣,伴着几座坊间的炊烟和陆续点上的灯笼,这座因劫掠和屠城沉寂了近一年的城池,终于又有了人间味道。 妊婋午后跟千光照讨了洗衣盆和灌溉渠的图样子,又在府衙大书房里给杜婼写了一封信,正好明日有太平观的十来位道长,要往平州和营州给那边留城操练的人们去做教习,这图样子和信,都可以顺路给杜婼带去。 在府衙里忙完这些事,她又来到几个坊间洗菜帮厨,当厉媗和鲜婞同众人从田里赶车回到这边坊间时,妊婋正端着一大盆菜从厨院里走出来,要往宴席厅送去,抬头看见她们回来,咧嘴笑道:“一会儿就开饭!” 晚间众人在坊内又为妊婋等人这次凯旋庆贺了一回,她们在席间讲当日如何在山谷里截杀镇北将军,又如何骗杀了平州城防军,后来又如何跟肃真部联手,将营州兵马一锅端了,听得众人连声喝彩,直热闹到三更方散。 第二日一早,千光照说前往南边各州府打探消息的师妹们要过两日才能回来,到时候大家再一同商议后续的应对之策,这两天还叫众人都先歇歇。 花豹子昨日在坊内睡得好,这日晨起神清气爽,腰也不疼了,听千光照说打探消息的道长们还没回来,于是一早上了马,带人出城回豹子寨去了,只说过两日再来城中议事。 千光照知道她思女心切,也牵挂寨中事务,只叫她不必着急,来日城中有消息了会送信给她,等千光照在北城门外送走花豹子,转身往回走时,路过西城门,见妊婋背了个小包袱,正往西城门来。 妊婋昨日午后就同千光照说过了,今日要往太平观去拜访灵极真人,千光照笑着请她替自己向师娘问好,又到西城门口送了她出来。 这日城外清风徐徐,比昨日少了许多暑气,因西边入山口就在城外二里地,妊婋这天也没有骑马,轻快地上了山,熟门熟路地往西边走来。 至午后未时初刻,她走出山门处窄径,来到了太平观外松柏林中。 ----------------------- 作者有话说:[1]“飖彩飏芳”,自创短语,飖飏(yoyng)有摇曳摆荡的意思,飖彩飏芳就是指花瓣飘落时色彩缤纷且芳香扑面,因为没找到对应的词汇所以自己编了一个互文短语,这个不是成语来的,为避免误用特此声明。 [2]“经血滋养大地”,灵感来自herbloodisgold,作者laraowen 第68章 谁羡骖鸾 如今太平观内许多道长都下了山,观中还是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当家,她走出来给妊婋开了门,妊婋笑道:“小道长!别来无恙!” 玄微听了只轻轻朝她施了一礼,抬手请她进观,妊婋迈进门槛,跟着玄微往灵极真人的院里走来。 妊婋一路上把些山下事热络地说与她听,玄微静静听着,只不时浅笑点头,直走到灵极真人的院门口,才跟妊婋说了一个“请”字,随后又施一礼转身去了。 妊婋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可真是谁的徒儿像谁,这玄微比她师娘千渊海话还少。 见玄微走远后,妊婋推开了灵极真人的院门,来到她平日起坐的小屋,正要抬手敲门,就听里面传来灵极真人闲适的声音:“回来啦?进屋坐。” 妊婋推门进屋,灵极真人正坐在东边大案后面,她走上前向老神仙问了好,见灵极真人正伏在案上修复几片尺牍。 灵极真人听见她问好,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壮实些了,这些日子累吧?坐,我这里腾不开手,你自己倒茶喝。”说完又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侍弄手里的尺牍。 大案前面摆着一张藤椅,妊婋在上面坐了,也不见外,伸手拎起旁边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探头问道:“这是古时候人使的竹简吗?是信简?” 灵极真人没抬头,轻声说:“这是战国时的一版《归藏易》,几个月前从蜀中一座古墓里出土,最近才辗转到了我这里。” “归藏易……”妊婋似懂非懂地喃喃重复了一遍,易经的几部书她从千光照那里听说过,只是了解得并不多,此刻见灵极真人专心致志地修复尺牍,也未出言干扰,只是一面喝茶一面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着。 妊婋慢慢喝完了桌上的一整壶茶,才见灵极真人悠悠停手,将那几片尺牍放到托盘里,用一张薄纱布轻轻盖上,挪到窗边通风静置。 灵极真人放完托盘,起身到旁边水盆里洗了手,擦手的时候笑呵呵地问起妊婋她们往平州和营州去的经历。 妊婋这才放下茶杯,连说带比划地把她们这些天的事细述了一遍,其实这些天平州和营州的情况,都有千山远和玄易传信回来,肃真部也放过两回海东青到太平观,所以妊婋说的这些事,灵极真人都知道,但她没有打断妊婋,只是带她到西窗边榻上坐下,一边听一边给她洗了几个院中树上结的李子。 直到听完所有事,灵极真人笑道:“这些时日攻城掠地,幽燕军如今也是算做上一方霸主了。” 妊婋歪头想了想:“是,也不是,我们与先前的鸡毛贼和官军可是大不一样。” 灵极真人笑问:“怎么个不一样法儿呢?” 妊婋掰着手指头,正色说道:“首先他们自家每常分出派系来彼此争斗,我们没有,其次他们之中总是等次森严,位高者目中无人,位低者摧眉折腰,我们也没有,其三他们争权夺利从来不是为了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只是拿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忽悠手下人为他们卖命,到头来好处全叫位高者占尽,下面的人只能踩着别人往上爬,因为只有爬到上面才能活得像个人样,我们更不是这样了。” 第79章 灵极真人听她认真地说完这一二三,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问:“可是按他们那样的世道规矩,若能做个位高者,不也叫很人羡慕神往么?” 妊婋轻嗤一声:“位高者上亦有高者,除非登到极顶,可即便到了顶峰,亦有越不过去的生老病死,自称是有别于凡人的天龙贵胄,在这些事上却又与凡人差不出多远去,嘴里都说着自家是千岁万岁,却不见有哪个帝王能活过百岁的,到老了没有不怕死的,不仅怕死还怕失权,患得患失,有何可羡?” “世人奋斗一生,不过为些财帛田产,若依你这样说,难道叫大家都没了这些东西才好么?” “不是叫人都没了这些东西,而是大家本可以同享!”妊婋说来劲了,撸起袖子,给灵极真人举了个例子,“我同妹儿们过去在幽州城里时,大家各自得了吃的穿的,都拿出来一起分,所有人的东西都收在一处,大家吃穿一样,快活得很。不像从前我们在城东丐帮里,有什么好的都得紧着上面人吃饱了,下面的人才能得些剩的,所以总是三天两头争斗不休,大家都想当那个能吃饱的人,可是能吃饱的那个人其实也当不了多久,因为总有下面的人盯着他想把他拉下来呢。” “不管是你说的丐帮,还是官军府衙朝廷,其实都不过是同一套规矩,千百年来世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自古都说尊卑有序,是为天道。” 妊婋皱眉:“若尊卑果然是天道,就没有古往今来那些造反的人了。” 灵极真人又笑着点了点头:“世人还说,践踏同类,以期高人一等,实乃人性使然也。” 妊婋低头沉思半晌,随后抬起头来,目光炯炯:“依我看,这不是人性,不过是‘男性’罢了,只是男人当道太久,到处都是他们拼命钻营的身影,使得世人误以为那些卑劣的追求是人性使然。” 灵极真人闻言不由得拊掌哈哈大笑道:“此一论驳得妙极!” 妊婋听见灵极真人夸奖,先是颇为自豪地笑了一下,随即又正色起来:“眼下旁的不敢说,但我们夺了这三座城,至少叫活着的人们不再受欺压盘剥,大家都能吃饱穿暖,日子过得总比以前好得多。” “这的确是一个好的开始。”灵极真人说完转头向窗外看去,“过去我们也曾有过一些尝试,只是时机未至,只好耐心等待。” 妊婋听这话,猛然间回想起新任幽州刺史死前说“杀害先帝”的话,她在榻桌边往前探了探身子,一脸隐秘地低声问道:“老神仙,你们果真杀过皇帝呀?” 灵极真人见她这样问先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才轻描淡写地笑道:“是啊。” 妊婋忙把先前那刺史的话给灵极真人说了一遍,又问:“那不是刺杀成功了吗?为什么却说时机未至呢?” 灵极真人轻轻摇头:“杀了老皇帝,还有小皇帝,除了旧阉党,还有新阉党,就是王朝覆灭了,若时机赶得不对,各地混乱过后仍旧又会出现一个相似的新王朝,这都不能算作成功。” 妊婋从这番话里听出来了,当年那场刺杀会成功,说明朝廷已经走上了末路,只是因为时机不对,她们才在刺杀成功后蛰伏起来,让这个颓败朽烂的朝廷又续了二十年光阴。 妊婋见她没再细说当年旧事,想着或许来日会有机会从别的地方获悉其中全貌,因此也不再追问,只是看向灵极真人:“当年或许时机不对,那如今呢?” 这话使灵极真人从往事中抽出思绪,她深深看了一回面前的妊婋,半晌笑道:“如今嘛……我想,时机已至。” 一缕缕午后夏阳在她们说话间照进了西屋里,一直探到书架前,阳光的热浪,使典籍经卷中的淡淡书墨气息在屋中弥漫开来。 妊婋在太平观住了两日,白日里就在灵极真人这间小屋给她打打下手。 这次妊婋上山来,也是为了看看先前那半本的娘子军兵法纪实是否有新内容了,果然灵极真人又从旧日信件中整理出了七页,灵极真人在东屋伏案修复尺牍时,妊婋就坐在西屋榻桌前将那新的七页慢慢誊抄出来。 到第三日清早,妊婋想着往南边州府打探消息的道长们应该也快要回来了,在下山回城前,她还想再回一趟豹子寨,于是这天告辞了灵极真人,从太平观后门出来,走石崖路往豹子寨赶来。 夏季渐渐接近尾声,山间的风也变得清爽起来,妊婋背着上山时的小包袱,在平坦的山崖下方健步如飞。 午时刚过,她来到了豹子寨西南口,这边正有几个力妇在林中摘野梨,转头见是妊婋回来了,都笑着走上前问长问短,又问太平观中众人可好。 有几个力妇拎着满筐梨左右簇拥着同她一起进寨,这边门口也早已有人听说她来,忙跑回北院给花豹子报信,等妊婋众人在寨中主路上往北走到一半时,就见北边一群人迎了出来。 打头的花豹子穿着一件半旧的五色兽纹夏袍,与前些日子在路上时只穿些寻常布衣比起来,更恢复了往日的潇洒气派,仍旧还是从前那个花哨的山中豹。 妊婋这日进寨一路走来,见寨中各处井然有序,人人精神饱满,一派欣欣向荣,可见在她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整个豹子寨在圣人屠和众人的协力规整下愈发兴盛了,她隔着老远朝迎面走来的花豹子和圣人屠拱手笑道:“我瞧咱们这寨子,真是越来越好了!” “那可不!”花豹子笑声震天,“什么城池庄院,也比不上咱们这寨子半点!” 说话间众人已至面前,圣人屠走上前拉着妊婋上下细看了一回,揽住她肩膀笑道:“一月未见,更添英武了,来吧,知你这两日必回寨,厨院里天天备了扣肉候着呢。” 妊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屠大娘子是懂我的,知道我就盼着这一口!” 大家说说笑笑都往北院走来,吃饭的功夫,又见到了花豹子的女儿花怒放,还有从前跟着妊婋的那群少年们,这段时间她们在寨中一起读书练功,好些个子都长起来了,也都比从前在幽州城里时更加黑壮了。 吃过饭后歇了晌,妊婋又跟花豹子和圣人屠往寨中工坊来看了看,陆娀这阵子留守寨中,又将几种长刀枪槊改进了几版,如今库房里的兵器充裕,甚至还有摆不下的,只好打捆收着。 山上造的兵器这些日子已给幽州城里众人换过一轮了,如今多的这些,还够送去平州和营州。 妊婋看着那些崭新兵器,欣喜地说道:“终于能给大家都换些好兵器了!” 花豹子也笑:“正是,叫大家把从官军那里捡来的破刀扔了算了,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好使。” 陆娀忙说:“别扔别扔,都给我拿回来,还能省些生铁。” 几人在这里说笑间,一个管家娘子手上架着只鸮匆匆走了过来,妊婋和花豹子回头看去,正是千光照的鸮。 那鸮腿上没绑信筒,千光照在她们离城时约定过了,不必写信,只要见到这鸮,便是南边打探消息的人们回来了。 妊婋和花豹子转头对视一眼,是时候该下山回城了。 第69章 云程发轫 这日一早,妊婋和花豹子还有圣人屠连同山寨中的三百人一道下山,每人手里都拎着一捆兵器,她们这回一共带了两千把刀枪钺槊,准备给平州和营州的众人送去。 因山路崎岖,不好推车,她们将这些兵器一直拎到山脚下,才在这里装了三辆大车,往幽州城行来。 厉媗料到她们会带兵器下山,叫了些人一起从城中赶来迎接,大家在途中相见毕,又将那三辆车上的兵器往厉媗带来的两辆大车上分装了一些。 车子轻了路更好走,不多时进了城,径直往校场来放兵器,此刻正有许多人在这里由千渊海带着进行日常操练,耍兵器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从南边回来的道长们都在府衙等你们呢。”厉媗在校场边的兵备库里卸完兵器,掸掸手上灰尘对妊婋几人说道,“一会儿过去吃点东西,午后好议些正事。” 大家从校场出来径直到了府衙,这边的众人都已吃过饭了,鲜婞同几个人到厨院又为她们新做了一顿,也不叫她们过来帮忙,直道她们今日带兵器下山辛苦。 待她们在这边厨院外间屋里都吃过了饭,妊婋几人才同鲜婞一起往议事的厅堂走来,这天来听议事的人多,城中几位照管各坊的娘子也都到了,加上妊婋这边一起来的,共有二十三人,好在这间厅堂不小,大家各自拿了蒲团随意落座,倒也不觉拥挤。 妊婋进屋环视一圈,跟众人打过招呼,瞧见了坐在千光照身旁的一位道长,是这次领头前往南边打探消息的。 那道长在妊婋她们截杀完镇北将军传回消息的第二天,就同几位师妹下了山,这一月间几位道长分别去了南边涿州,东南边沧州和西南边定州,甚至还去了一趟燕北道最南端的治所魏州。 “燕北道各州现在可以说是一团糟。”那道长说完她们这次走过的地方,先给出了一句总结,“主要还是南北两地叛乱闹的,北边因为鸡毛贼的事,镇北将军前来平叛的路上,从沿途州府临时征缴了不少兵丁劳役和粮草,我是到了魏州才得知,其实最初镇北将军从京畿道带出来的人马只三万人,这一路走来横征暴敛,才有了到幽州时的五万大军。” 第80章 那道长说到这里抿了一口茶,又讲到各州府因镇北将军过境,跑了不少躲兵役的男人,而各州府衙又碍于镇北将军跟燕北道总督交好,不敢如实上报,只将这些事死死瞒着,所以虽然走失了许多人口,但各州征税却仍按去年的人数,使得余下民众不堪重负。 而今年燕北道中部几州亦多天灾,沧州和定州都在春末夏初时节发了大水,暴雨连续数日不断,泡烂了大片农田,葬送了人们春耕时的劳苦与希望,各州田土本就人手不足,这下彻底撑不下去了,许多地方民众为躲避府衙强征米粮,开始了流亡之路。 厅堂中的众人听到这里皆是一脸沉重,人群中不时发出几声叹息,听着那道长的讲述,她们仿佛已经能看到燕北道中部哀鸿遍野的场面。 这时那道长又讲到她在魏州的所见所闻:“魏州府兵仍旧扑在支援鲁东道的平叛上,那边的叛乱如今有愈演愈烈之势,根本分不出人手往北支援,而燕北道流民四起的乱象这些天也已瞒不住总督府了,总督一直有心要调集各州府合兵北上镇压叛乱顺便整肃流民,已上报朝廷得到允准,也向下辖各州府发了公文,但奈何离幽州较近的中部各州府自家焦头烂额,城池府衙人手都下放县镇乡去追拿逃税流民,更无余力响应总督府的征召,因此公文下发至今十日,只有零星三五个没受灾的州凑出了五百人到魏州应召,见各州来的人数远不及预期,总督气得在府衙砸了好几套杯盏,又派了人到各地去催。” 这时厅中有人疑惑问道:“各地出现流民,府衙应该就近接济再劝返还乡,怎么直接令人追拿?” 那道长摇了摇头:“虽说各州府衙五谷满仓,要果然开仓放粮其实是能平息乱象的,但今年眼看燕北道中部收成不济,秋季税粮都恐怕填补不上,朝廷极有可能因此罚扣各州府衙县衙的俸禄,那各地府衙的官粮仓到那时就得折俸,保证官吏衙役先吃饱饭,以免府衙内部也跟着生乱。在这种情况下,自然要紧紧封锁粮仓,断不可能拿出来接济流民,我们回来前路过涿州,还有城防兵和衙役出城驱赶流民还乡。” 她这一番话说完,厅堂中再次沉默了,坐在那道长身旁的花豹子重重锤了一下凭几,切齿愤盈地说道:“这帮屪官简直恶贯满盈!平日里还有脸说什么‘待民如子’,依我看,赶紧杀了这帮吝啬鬼,开仓放粮,吸纳流民,是咱们眼下第一等要事!” 她话音才落,厅堂中一片赞同附和的声音,妊婋也点头说道:“咱们城里这些人马也操练了不少时日,是时候看看大家的本事了。” 幽州城过去一个月里留守的人马有三千五百人,妊婋等人出城后,千光照和鲜婞陆续又接济了一些从东边逃难来的人,零零散散也有五百余人,再加上妊婋等人从平州带回来的七百人,以及豹子寨今日下山送兵器的三百人,正好有个五千余人,要兵分多路同时杀穿临近几个州县府衙,也不算什么难事。 盘点完城中的战力,众人正待要商议出征顺序,妊婋看千光照起身在厅堂东面墙上挂起一幅燕北坤舆图,她指着幽州上方问道:“北边妫州最近没有什么动静么?” 众人听她这样问,也一起看向那幅坤舆图,妫州和东北边的营州一样,是座不大的边城军镇,位于幽州正北边,因紧邻漠北蛮荒之地,没甚民众,只有些守军驻扎在此,镇北将军在幽州时,还曾就近从这里迁了一些人到幽州耕种军田。 千光照也正要提起妫州的情况:“妫州今年没有受灾,守军存粮充裕,前两日我们还从城里拦截了一只往妫州去的信鹰,是从魏州发来的,让妫州守军做好准备,等南边各州府联军北上时,配合攻打幽州。” “这简直是后腰上顶了一把刀。”妊婋皱皱眉,“我先往北边解决了这里。” 半晌后,厅堂里众人商议定,从明日开始,先由妊婋同一千人往北去妫州,再由厉媗于两日后同一千人往南去涿州,同时花豹子也同一千人往东南去沧州,打着幽燕军的旗号到各州县府衙开仓放粮,各路人马分营带队也有厅堂中的众人自发认领完毕。 城内仍旧由千光照和千渊海以及鲜婞等人留守,以备随时接应支援她们。 “祝你们旗开得胜,早去早回。”千光照浅笑盈面,“再过一阵子就是秋收时节,光靠城里这两千人,恐怕忙不过来。” “得,我还寻思是盼我们早日得胜。”厉媗笑道,“原来却是盼我们早点回来干活。” 厅堂里众人听她这话都笑了起来,待大家将各自接下来要做的事确认好,便从这边厅堂散了,几路人马另外找了议事的屋子,开始研究来日的行进路线。 第二日,妊婋先同一千人马在城中众人目送下,从北城门往妫州出征去了。 又过两日,厉媗和花豹子也在同一时间分别从南城门和东城门声势浩大地离城而去。 千光照每日在城中联络各处人马,众人出征五日后,妫州最先传来捷报,妫州城两千守军全数覆灭,妊婋留了五百人在妫州打点城中粮仓,随后同五百人回到了幽州,又从城中和豹子寨召集了五百人,仍旧补充成一支千人队伍,再次出城,赶往西南边定州。 妊婋再次离城的第二日,厉媗所在的涿州传来了捷报。 厉媗先是悄悄进城找到了先前在幽州的旧相识蒯三姐,见她果然又在涿州府衙里混上了买办,但由于时节艰难,涿州府衙接连裁撤开支,蒯三姐的日子也是混得有些风雨飘摇,眼看着朝不保夕,如今在厉媗三两句策反鼓动下,蒯三姐热血沸腾地同意做内应,随后与城外人马里应外合,打开了东西两边城门,让幽燕军队伍杀进了涿州城。 涿州城内连府衙大小吏臣衙役带城防军上下共计两千余人,很快被厉媗等人剿除一空,紧接着她们又开始肃清城中各坊,等到城中平定后,厉媗同众人清点出三座粮仓和两座官用药材库房,并在东城门和南城门外搭了粥棚药铺,大批吸纳从中部逃难来的流民。 涿州捷报传回幽州十日后,东南边沧州也发回了捷报,花豹子等众杀了沧州城府衙及守军三千余人和坊间乱民,因沧州辖区占地不小,她只留了五百人在城中清点粮仓,在城外开仓放粮,她自己则又同其余五百人横扫沧州府衙下辖五个县镇,也一一清点了县衙镇府粮仓,在各县镇分点放粮吸纳流民。 与沧州捷报几乎同一时间来的,是西南边定州的捷报,妊婋带人肃清了定州府衙及周边三个下辖县镇,也在这边清点了各处官仓,开始大批放粮。 沧州和定州是今年中部受灾最严重的两个州,乡野间流民甚广,千光照收到消息后,赶忙又从幽州加派出一千人,一东一西每边五百人离城前去支援。 她们这次前往各州所见流民皆以女子为主,各地男人们早在镇北将军过境时先被擄走了一批强制服役,躲过一劫的,又因扛不住府衙催逼缴税,交不上税粮就要去充徭役,多的是男人抛下家人逃走,其中亦有不少人聚集成小股流贼,四处打家劫舍,妊婋等人在这次南下各州的路上,也清剿了不少这样的流贼。 如今幽燕军占领了中部各州,所接济的流民都在各处坊巷棚屋中混居,吃住洗漱皆在一处,因此各地都严格遵循先前幽州接济流民的定规,一概只收女人和女童,各乡间残存的零星男人见那些州县镇的施粥棚不接济他们,纷纷逃往南边州府哭诉告官。 这次妊婋等人分军前往各州,因人手有限,也没有多余精力封锁消息,这帮往南逃难的男人一路走到了魏州,这日燕北道总督好容易从临近州府凑出了三千兵马,正准备北上幽州平叛,却在城外发现了这批逃难来的男人。 总督府这才恍然惊觉,整个燕北道竟在短短一月之间,失去了北边半壁江山。 第70章 碧空惊秋 过了白露节气后,燕北各地愈发凉爽起来,虽然正午前后烈日当头时仍有几分酷热,但一到了夜晚,寒意就会迅速从空中沉降到大地上。 这天清早,妊婋带了一支百人队伍从定州城的南城门出来,准备往周边县镇乡上再送一批官仓粮食和府库布匹。 她同众人夺下定州至今已有十日,城中各处情况已稳,定州城下辖各县镇也留了人在彼间照管流民,只是县镇府衙上的存粮和药材布匹,到底没有城里富裕,所以仍不时要再补充一些。 妊婋这日给南边县镇送完东西,又带众人往定州辖区边缘地带巡视了一圈。 定州今年夏天遭了灾,许多田土泡烂后人也跑了,都荒废在那里,她们准备跟这边乡民一起把那些田地重新翻一翻,这时节正好可以种莜麦和一些耐寒菜蔬,府衙粮仓里都有现成的籽种,等靠着存粮过完冬,明年春天这里也能有新粮了。 她们在这边旷野上巡视了一回,妊婋策马来到南边河岸上,此河名为滏水,河对岸就是定州南边的冀州,妊婋坐在马上朝着冀州方向望去,只见那边一片静悄悄的,她想魏州的总督府此刻应该已经知道燕北道失了七州之地,也应该已凑出了些许平叛人马。 第81章 在冬季来临之前,这里或将还有一战。 她在那里暗自盘算了一会儿,才掉转马头准备回城,这时忽然瞥见西边树林里冒出一缕炊烟。 这日跟妊婋一起来的众人,也瞧见了那缕烟,有几人走上来问妊婋要不要过去看看。 这段时间一直有男人趁她们点仓放粮接济流民的时候,从各个乡里往南逃难告官。 她们夺下这几处州县时,各地府衙令全城全县的民众自带刀棍抵制,城里但凡腿脚利索能走的男人,都被抓来充军,基本是全民皆兵的状态,在她们大军扫荡过后,所有州县镇乡村只剩下了女人。 而乡镇不比城里好截杀逃窜者,因此也有许多持刀拼杀的男人趁乱逃了出来,到各处宣扬这支新的起义军在燕北各州县大肆屠杀,在他们口中,这是一伙比鸡毛贼还要残暴的嗜血之徒。 这传言很快遍布燕北中部乡野,每天都有男人结伴从周边小村向南逃难。 妊婋看着林中的炊烟,想这大概又是一股逃难的男人,这些人说是逃难,实际上沿路还常聚在一起打劫村落,这煮的东西也不知是从何处抢来的,她同身后的二十人下了马,从另一头绕路过去查看,只让其她人在河边等候。 她们从林子另一头悄声靠近那道炊烟,走到距离那烟还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已能闻到那边飘出来的味道,并不是米粮香气,而是浓烈的烹肉气味。 妊婋又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了林中空地上有一口大锅,几个男人正在那里烧火,还有三五个人从林中抱了柴往锅边走去。 正在妊婋想着他们是不是在林中猎了什么野物时,她猛然间注意到那锅边地上扔着一团衣服,还有一条长裙,那衣服和长裙她前不久曾见过。 前天妊婋正在城外施粥铺里熬粥,让赶来的流民先在这里吃些东西,然后再挨个记录姓名年龄来历放进城中分配屋子。 有个年轻女子走上来,怯生生地问妊婋能不能给她男人多打一碗,妊婋十分不悦地瞥了她一眼:“不能。” 说完妊婋又抬头张望了一下,目之所及处没有见到男人的身影,估计是听了乡野传闻不敢上前,不知躲在哪里等那女人给他带吃的。 那女人叹了一口气,接了粥转身要走,却又被妊婋一把拦住。 妊婋冷着脸看她:“这粥不能给你拿走,你只能在这儿喝。” 那女人踌躇片刻,也确实是饿坏了,于是当着妊婋的面喝完了那碗粥。 看着妊婋拿走了碗,她突然哭着跪下来,恳求妊婋行行好,说她跟她男人逃荒三日来到这里,她男人饿得在三里外走不动路,又说她看这边施粥的都是面善的人,一定不像传闻中那样凶残,她哭着做保说她男人是个老实的好人,断不会恶意行凶,说完又求妊婋多施一碗粥,再许她跟她男人在这边城外营地讨个帐子歇宿。 妊婋眉头紧锁地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我们有我们的规矩,这城里城外都是女人,没有余力接济男人,你喝了粥,自进城去吧。” 那女人站起来又哭了一阵,说了一通跟她男人情意甚笃实在割舍不下之类的话,等妊婋给另外几个人盛完粥后抬眼一瞧,那女人已抽抽搭搭地走远了。 妊婋回忆到这里时,林中传来一阵男人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哥是真男人,为咱弟兄们不惜割舍发妻,这份情义兄弟记下了,今日一餐之恩永世不忘,来日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必跟着哥混。” 其余几人连声附和着,不断地往那锅下填火,又有个人急切地拿起两根用来充当箸儿的树枝:“应该差不多熟了吧?我先替哥哥们尝一口……” 他话未说完,忽然身后金光一闪,那人的头颅被登时削飞,朝着烧火那几人脸上砸去,那人颈间的血喷在铁锅下方的火堆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呲啦”声。 几个男人被这突然变故吓了一跳,忙着要起身的功夫,已被妊婋大步走上来横劈竖剁,几下子便结果了铁锅边几人的性命,方才说“上刀山下火海”的那个人却是反应最快,扭头就要独自逃命,被妊婋三两步追上前一钺劈断了脊梁骨倒在地上。 这时跟随妊婋一同来的那二十人也在附近搜寻了一圈,又在不远处抓到两个在林中结伴溲溺的,趁他们在树根边掏屪子的功夫,几人冲上去照后心就是一刀,放倒之后将他们拖回了铁锅附近。 她们喊来林外的其余人,就着铁锅下面的火,将那几具男尸挖坑一把火烧埋完,又走出林子,另寻了一处河边僻静地方,将铁锅里的尸体和衣服一同埋了。 妊婋和众人看着河边孤冢上填好的土,默然良久,虽说是咎由自取,但这一幕也是在难以令人无动于衷,众人心头都不禁升起团团怒火,同时伴随着潮涌而来的悲凉与不解。 她们之中有个人叹了口气:“人怎能让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 妊婋没有说话,其她人也没有答言,大家在那孤冢前沉默片刻,妊婋转头走到旁边翻身上马。 “自轻之人,人亦轻之。”妊婋又回头看了一眼天边残霞,对众人说道,“时候不早了,回城吧。” 几日后,燕北道中部各州局势暂时平稳下来,妊婋、厉媗和花豹子各自在州县留了部分人马,然后带着其余人马以及流民当中新加入幽燕军的人们一起回到幽州,为城外大片田土忙起秋收诸事。 一直到寒露这日,幽州城外和豹子寨中都收完了粮,千光照又收到千山远从平州发来的近况,得知平州城外包括杜婼所在的庄子上也才忙完秋收。 又过一日,营州的玄易也传了信来,先代表东方婙和苟婕等人贺她们在燕北道中部各州大捷,然后说营州城外今年收成也不错,又跟肃真部用粟米换了些皮料,准备过些日子送回幽州来。 说到跟肃真部互通有无,玄易又在信中提到最近北边连日降温,肃真部有三支鹿群迁徙到边境附近吃草,随着气温逐日下降,牠们可能还会跨越边境一路向南,一直到平州去越冬。 肃真部跟玄易等人打过了招呼,说这几支鹿群一向比较散漫,都是由领头雌鹿自行带着迁徙,她们从不会干涉路线,只等明年春天这些鹿自会再回到北边去。 近日正是鹿群的配种季,许多雄鹿会在边境附近激烈打斗,鹿群只会留下一小部分赢得胜利的雄鹿,让牠们跟在迁徙队伍的后方一同往南去。 因此肃真部特特来人说明了情况,称鹿群应该会在霜降前后离开边境继续往南迁徙,到时候会有一批伤残雄鹿出现在边境两侧,肃真部届时会来人收取,也与玄易等人约定两边各分一半。 据肃真部的人说,那些才打斗完的雄鹿只要及时放了血,肉就不会膻,片薄了一烤,肉质紧实弹牙,蘸盐粒吃还是比较美味的,很适合秋冬御寒进补。 玄易在信中说,等跟肃真部的人分完这批雄鹿,她会连鹿带皮料都给平州和幽州的人们分送一些来。 幽州府衙议事厅里的众人听千光照读完信,都说还没有吃过鹿肉,一个个不禁搓手期待起来。 说完北边的情况,大家又关心起南边局势,有位留在魏州打探消息的道长昨日也传了信回来,说燕北道南部各州县也忙完了秋收,总督府得知北边七州失守怒不可遏,趁近日东边叛乱稍稍平息,又调来两千府兵,与各州县三千联兵一起凑整五千兵马,要赶在立冬之前北上,先收回中部的定州、涿州和沧州。 冬日之前必有一战,这也在她们预料当中。 大家在厅中从容商议了片刻,决定这次仍由妊婋、厉媗和花豹子各带一千人马,从定州、涿州和沧州三个方向开到冀州边界迎战。 此三州之间有一片相接之处,届时她们可以相互派人传信,确认具体的作战计策,从不同方向灵活应对。 寒露过后第五日,大家在城中休整完毕,三路队伍在校场点完人数,上马分别从东西南三个城门离开了幽州城。 第71章 戈戟云横 深秋薄暮,霜枫尽染。 定州城外西山上有一片枫林,这时节已换了秋装,远远望去火红灿烂,与上方彩云交相辉映,好似天边霞光熔落入林中,又似山中枫叶烧红了苍穹。 妊婋同一千人马在这日傍晚来到定州北城门外,留守定州的人在城头上见她们到了,赶忙大开城门,又集结了一小支队伍出城相迎。 妊婋在城门外住了马,让众人先进城安置休息,又问前来迎接的人可有得闲的,随她一道往冀州边界看看情况。 如今在定州守城的人,是当初跟鲜婞一起从鸡毛贼手里脱逃出来的,也是妊婋的旧相识,原是幽州城西耍把式的卖艺人,天生一双红棕色眼珠,在阳光下眸底如有烈焰,因此自家取了艺名唤作羲和瞳,她比妊婋大三岁,今年整二十二岁。 跟鲜婞一起到了豹子寨后,羲和瞳也曾前往太平观学兵器武艺,后来她回到豹子寨,又跟随圣人屠等众一起杀进幽州城,并在她们夺取幽州之后,留在城中带领后面加入的人一起操练。 第82章 直至上个月,羲和瞳与妊婋先去了一趟北边妫州,破城后又跟她一起来了定州。 听妊婋这样问,羲和瞳骑在马上指着身后一起出来迎接的二十个人笑道:“我们都得闲,这些人可够么?” 妊婋笑道:“也不用这许多,十人足矣。” 羲和瞳点点头,转身到后面喊了十个人来,其余的都跟着妊婋带来的人马进城去了,仍旧回到城头值守。 妊婋跟羲和瞳连同这十个人,策马往南边滏水赶来,定州与冀州的这条边界河流,距离定州城大约三刻钟马程,她们一行人抵达滏水河边时,天边的晚霞变得更加浓郁了。 她们沿着滏水,背靠夕阳朝东缓缓策马行来,妊婋一边走一边望向河对岸的冀州,今年夏天起洪涝,冀州北部也是受灾区,此刻那边看上去有些荒芜,不见守军,亦无民众。 民众早在官府夏末催逼税粮时跑过一批了,后来她们占领燕北道中部三州,各地乡野中又开始流传起幽燕女子起义军嗜血滥杀的恐怖传说,官府也迟迟没有派兵来镇压,冀州城和县镇乡里更是因此跑了不少人往南避难。 冀州城也因临近州县接连失守而开始戒严,只等魏州总督府的府兵前来平叛,羲和瞳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跟妊婋说,她们留守定州的人前些天扮作逃难流民,渡河往冀州打探情况,那边的县镇乡有些几乎跑光,有些聚拢到大地主的田庄上武装起来自发防卫,整个冀州地界现在是一片风声鹤唳。 “打探消息的人昨天回来说,总督府的官兵已离开魏州地界,这两日取道贝州,后天应该就到冀州城下了。”羲和瞳说道。 燕北道共有一十二州,北部中部南部各是四州,北部四州最南端是幽州,幽州往北是妫州,幽州和妫州东面是平州,平州北面是营州。 燕北道中部四州中,北端接壤幽州的是如今厉媗带兵所在的涿州,涿州西南是妊婋此刻所在的的定州,涿州东南是花豹子带兵所在的沧州,定州和沧州在各自南端的滏水河畔有一块相接地带,往南过了滏水,便是中部四州最南端的冀州。 官军这次仅有五千人马,从战术上看不适合多股分兵,这次带兵的将领已选取了最佳的进军路线,他决定带兵从定州和沧州相接的滏水河段奇袭,略过定州和沧州,径直杀向涿州,因涿州在中部四州中占地相对较小,被幽燕军占领后又得相邻几州围守,驻扎在此处的幽燕军人数必不会多。 只要从薄弱处攻下涿州,他们就能以涿州为据点,分兵向西南和东南杀去,与河畔的留守人马和冀州后续援军南北夹击定州和沧州。 妊婋一行人策马来到了定州与沧州的相接河畔处,她倒拿着马鞭手柄,指着前面的河岸浅滩说道:“要是我带兵,我就从这儿走,一来这段河道水浅好过,二来这里离定州城和沧州城都还有些距离,奇袭的话,两边人马来不及赶到,只要过了这里,就能直接杀向涿州,打幽燕军一个措手不及。” “要是我这个官军将领碰巧还长了点脑子……”妊婋继续悠悠说道,“我就留一千人在河畔留守,牵制定州和沧州来的人马,等大部官兵杀进涿州城后,再在这边分出两支五百人队伍向东西两边侵扰定州和沧州,叫幽燕军首尾不能相顾,并以涿州为据点分而击之,中部三州指日可定也。” 羲和瞳听她说完这番话,皱起了眉头:“听你这么一说,咱好像要完了。” 妊婋哈哈大笑起来:“完不了,要是官军果然按我说的这样杀来,要完的就是他们,因为奇袭一旦失了‘奇’,便是自取灭亡也。” 此时夜幕早已悄然落下,一轮弯月挂在滏水上方,向河面洒下星光万点,在秋水波纹中轻盈跳跃。 妊婋在这边看完地势,请羲和瞳同其中五人先行回城,她则同另外五人从这里往东去沧州找一趟花豹子,商议来日迎敌之策。 第二日一早,跟随妊婋去沧州的五人之中有三人快马回到了定州城,羲和瞳见她们一夜未归,正自担心,急急走来相迎,见妊婋没有回来,忙问缘由。 其中一人说她们昨晚到了沧州,花豹子出城来迎,妊婋请她们几个自去休息,随后独自跟花豹子商议到后半夜,妊婋凌晨时分在沧州换了匹马,出城往北边涿州找厉媗说对策去了。 她们五人清早在沧州府衙醒来,听花豹子说了她们昨晚议定的对策,又将妊婋留下的话都说给她们听了,随后送了她们三人离城回定州,另外两人则留在沧州,待明日各方人马出征前再回来报信。 羲和瞳听了经过点点头,又按她们从花豹子处得到的交代,在城中部署了一番,分好了明日出征和留守的人马以及相应的各营领队。 到这日傍晚,妊婋骑了一匹小花马从涿州赶回了定州,羲和瞳急走至城门口相迎,见妊婋神采奕奕,丝毫未见疲态,才放下心来,又得知涿州那边也安排好了,妊婋跟羲和瞳来到府衙里,看了看定州这边各处部署,又细讲了讲明日计划。 直至夜幕落下,羲和瞳给妊婋端了一餐饭食,让她吃饱了好早些休息,妊婋也没再多说旁的,风卷残云吃光了一大盘饭,又喝了一钵汤。 羲和瞳转身出去给她取漱口杯的功夫,进来见她已吃完了,于是笑道:“今儿这麦饭是拿鸡油和干蕈子闷的,上头铺的那层野鸡肉都是近日城外新打的,鸡汤小火慢炖,肉都炖脱骨了,你吃着感觉怎么样?味道咸淡还算可口么?” 妊婋挠挠头:“有点吃急了,味道想不起来了,反正好吃,我全都吃光了。” 羲和瞳哈哈一笑,想她这两日奔波辛苦,于是将手里漱口杯递给妊婋说道:“咱们这儿野鸡麦米有的是,等来日歇过乏,再细品一回。” 妊婋在这边屋里简单洗漱了一番,抱着羲和瞳给她拿来的铺盖倒头便睡。 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日正午,妊婋在晃眼的阳光中坐起身来醒醒神,下床换了衣服推门出来,正好羲和瞳才来到外屋,对妊婋说道:“总督府的官军早上已到冀州了,目前人马都驻扎在城外,还没有进一步动作。” 妊婋点点头:“请大家今天多补补觉,咱们天黑出发。” 这日城中众人早已按照羲和瞳的安排,早早吃过饭回坊间补觉去了,妊婋催羲和瞳也去休息后,独自策马出城,往前日她们来过的滏水河畔看了看情况,又骑马渡河往对岸打探了一下情况,见官军营地的安排果然如她所料,遂放下心来,悄悄返回了定州。 是夜,明月高悬。 驻扎在冀州城外的官军人马,借着月色悄悄开拔,意欲奇袭涿州。 几乎就在他们动身的同一时间,定州、涿州和沧州三处幽燕军人马亦全部开离城池,朝着三州相接地带缓步行来。 走到预定的埋伏地点后,羲和瞳与众人在树林中静候敌军,妊婋则同一小支斥候从西边绕路赶到滏水河畔。 官军此时正在渡河,今晚他们行军速度倒快,没多大功夫便骑马淌过了滏水。 那带兵将领见河岸这边四下里一片寂寂,不无得意地下令让一千人原地留守,随后带其余人马朝北指道:“快马疾行,夜奔涿州!” 下完令后各营先后出动,在夜色下飞驰向北而去,大部人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河畔留守众人的视线中。 不多时,官军已行至定州、沧州和涿州相接地带,这一路他们如入无人之境,简直势不可挡,领头官军见涿州城遥遥在望,兴奋地催促众人加快速度。 官军才走进前往涿州的林间路时,埋伏在西边林中的羲和瞳见时机已到,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骑在马上向背后抽出了她的火刃剑。 过去她在幽州城耍杂技,绝活之一是吹火,后来她到太平观学武,千光照得知后赠了她一把火刃剑,出鞘时以松香点燃剑身火油,可以挥出一丈来长的火浪。 此刻她的火刃剑,在离鞘的瞬间燃起熊熊烈火,官军听见声音回头见到火光时,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忽然发觉他们队伍中间脚下,掀出了一条数丈长的火油布。 羲和瞳挥着火刃剑快马来到官军面前,顷刻间点燃了地上的火油布,接着冲进队伍后面又挥出两道火浪,连带砍倒了十数人,因有火焰遮挡,对方根本看不到她剑刃在何处,因此惊得纷纷向后躲避。 经她此番一搅,官军队伍硬生生被这几条突然出现的暗夜火浪断成了数截。 埋伏在周边的人马看到这边火光四起,也纷纷冲上来收割到处奔逃的溃兵。 那将领见此地有埋伏,也是一惊,但还是下令让火浪前面的近千名男兵随他继续往涿州城杀去,以期兵行险招夺城。 不料他才带前半截队伍走了二三里远,便见前方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骑马停在最前方的那人,肩头扛着一柄狼牙槊,在秋月下散发着幽幽寒光。 厉媗正同涿州城的幽燕军众人,在这里等着他们。 第83章 这一夜的总督府官兵在三州交界处被断成几股队伍,走在最前面的将领和一千人倒在了厉媗等人的槊枪下,中间被羲和瞳冲乱的队伍被定州埋伏在此的人马杀得焦尸一片。 而留守在滏水河畔的一千官军,则因见到有人从半路火场逃回来说前面人遇袭,连忙向后方冀州撤退,却在渡河时被妊婋挥着坤乾钺冲乱了队形,紧接着又遭到埋伏在这里的花豹子等人团团围剿,没能成功撤回冀州。 至天亮时分,官军分散在各处的尸首被众人就地处理完,缕缕朝阳从云层中洒向大地。 妊婋跟厉媗及花豹子等众在定州与沧州相接的滏水河畔再次汇合时,凌晨她们在此击杀官军染红的河水已恢复了清透澄澈。 妊婋倒拿马鞭手柄,朝河对岸轻轻一指,朗声说道: “横渡滏水,直取冀州。” 第72章 急管繁弦 冀州刺史昨夜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前些日子北边多州接连失守,着实令他惶惶不安了数日,好容易在昨日盼来了总督府的平叛兵马,这才终于将悬着的一颗心放回胸中。 这次总督府来平叛的兵马虽不算多,但他听闻北边的强贼是一伙女匪,想来大抵是因北边近日局势生变,才让她们趁机在乡野间作乱,即便一时得了意,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侥幸占了几座城池,只要朝廷官军出马,必能很快镇压平息。 相比这伙新冒出来的女匪,他更担忧的是鸡毛贼,虽说镇北将军大军覆灭的消息传到他这里时,只说北伐大军是在班师回幽州的路上遭遇了强贼伏击,并未明言这伙强贼是什么人,但临近的州县府衙都一致认为,这必定是鸡毛贼余党的报复之举。 若鸡毛贼余党再次占领燕北道北部,并在中部跟官军长期对峙,那冀州的担子可就重了。 冀州刺史晨起想到这些事,再次感到有些不安起来,正准备下榻去书房里给总督府修书一封,提请年底税粮减免,一个小厮慌慌张张撞进门来:“大人!坏事了!” 冀州刺史皱眉呵斥:“失张失智的,成何体统!” 那小厮也不请罪,只是急切地说道:“叛、叛军杀进城了!” 冀州刺史闻言一惊,厉声斥道:“混说什么!平叛兵马昨晚才走,哪里又来的叛军?” 他话音刚落,那小厮还未及答言,这间刺史府后院的正堂屋大门忽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像是被什么人踹了开来。 堂屋里的管家执事和下人慌作一团,皆四散躲藏,堂屋打头进来那人也不去理会,径直转来刺史下榻的东厢房,此刻房门因那小厮方才报信正打开着。 冀州刺史听见外面混乱起来,赶忙转头看去,只见来人身量高大,手中拎着一把长柄金斧,大跨步进屋抬手一挥,砍翻了站在门口的小厮。 那小厮的人头滚落下来,骨碌到刺史脚边才停,仰面朝上,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刺史。 妊婋杀完那小厮,拎着手柄将坤乾钺的钺刃往旁边地毯上一撂,发出一声重响,钺刃上的鲜血顺着繁复精美的花纹流下来,渗透进地毯中,很快血色晕开一片。 冀州刺史看到这一幕,几乎快要昏过去了。 妊婋上下打量着面前呆立的刺史,看身型容貌与方才跟管家等人所说一致,的确是冀州刺史本人无误。 今天凌晨她们在三州交界处剿灭完总督府来的平叛军,马不停蹄地横渡滏水,在天亮前赶到了冀州城下。 其时正是黎明到来前最为昏暗的时刻,城墙上的夜照灯笼也差不多到了快要熄灭的时候,灯笼里将尽的烛火在城墙半腰间昏惨惨地抖动着。 因平叛兵马昨日才走,这天冀州城墙上的值守松懈了不少,又因那平叛将领吩咐这边预留人马,以备在涿州破城之后从南边支援前往定州和沧州夹击叛贼,冀州城防校尉为了让众人养精蓄锐,将城头上的值守班次减去了半数。 城头黪暗,兵影稀疏。 就在冀州城防兵正盼着天亮换班回去睡觉时,一支小队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城墙。 妊婋和厉媗各带了二十人,从她们住马的三里外树林中一路跑到城下,分别从东边和西边用飞爪攀上城墙,跃到城头上杀了一众守军,走下城头打开了东西两侧城门。 城门开启的瞬间,城外雷霆一般的马蹄声滚滚而来,花豹子跟羲和瞳各带了一千五百人,从东西两侧冲入城内,在破晓时分屠尽了所有当值的城防军,随后花豹子带人前往城防军大营,厉媗和羲和瞳各带人马到城东和城西控制住所有坊间路口,并清剿各处值守衙役。 妊婋则带人前往刺史府,索要粮仓和各处官库机关锁的密文。 寻常州府官仓和机要库房门外,都会加一把带密文的机关大锁,先前她们破城时,总是先把府衙清干净了再去开仓,但是那样的话只能直接把锁砍掉,有时候还会损坏大门,打开之后闭合不上,修门也要耗费她们好多功夫。 因此这次破冀州城,她们决定采用文雅些的方式来开仓解库。 妊婋走上前,一把揪住冀州刺史的衣领:“平叛官军杀到我们的地盘,叫我们媎妹连日奔波应战不得好眠,今日特来此收些官粮作为赔补,不过分吧?” “不……不过分,不过分。”冀州刺史哆哆嗦嗦地说道,“官粮尽有,还望大王饶命。” 妊婋笑了一下:“你这条命活与不活,全看你的诚意。” 等妊婋拎着刺史走出东厢房时,这边府里后院各处已经被她带来的人搜查完毕,府中后宅女人丫鬟仆妇厨娘俱被关进正院大敞厅内,其余上下一干男人全部就地斩杀,都挪在前院花园里,留待挖坑烧埋。 冀州刺史被妊婋拎着衣领往门口走时,在路上看到好些高大壮硕的女匪,一手拽着两三具尸体往花园走去,在地上拖出一条条刺目血痕,看得他心惊肉跳。 冀州刺史的宅院与府衙相邻,这里夜间当值的衙役戍卫,也已被妊婋带来的人一并清完了,冀州刺史一迈进府衙就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紧接着又看到府衙正堂外四肢散落的尸体,不由得腿一软跪在了门口。 妊婋一抬手给他拎了起来:“还没到跪的时候。” 那刺史被她拽得衣领歪斜,踉踉跄跄地走到府衙堂屋,又被押着走过三层厅堂,来到他平日里办公的大套间里。 城中府库和粮仓的密文册子都收在他的大案后头,妊婋松开那刺史的衣领踹了他一脚,他往前扑倒又赶忙爬起来,从后面连排架上取下一个锦匣,开了锁,拿出里面一本册子。 “这是今年新换的密文,请……请大王过目。”冀州刺史双手奉上,妊婋走过去接到手中翻了两下,见里面都是些词句。 “你亲自去开两个仓给我瞧瞧。”妊婋收起密文册,又拎着刺史来到府衙东边的一座官粮仓。 有几名随妊婋同来的力妇也跟着到了那仓房门口,妊婋松开冀州刺史的衣襟:“现在你可以跪着了。” 那刺史不敢违拗,唯唯诺诺地跪在门前,向妊婋手中指着密文册中对应的官仓地点和页标,得出这一座粮仓的八字密文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那机关铜锁上有八个滑轮,每一个滑轮上有八面,刻着八个不同的字,可以拼凑出许多八字短语。 站在旁边的力妇听到这几个字,走上前将那几个字拨弄出来,果然听到“咔哒”一声,门锁打开了。 妊婋随后又拎着刺史到北边试了一座储钱仓,密文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这边仓门再次应声而开,里面是一排排通顶大柜,内中摆着一吊吊铜钱和银锭,一部分是冀州府衙预备向朝中解递的年末税银,一部分是用来给官吏衙役放俸的备用钱。 开完这两座仓,妊婋已经看明白那密文册子上官仓地点和密文的对应关系了,于是随手又翻到一页,见里面有句密文是:“为政之要,曰公曰清。” 妊婋将这句话指给身旁一位力妇看了,然后告诉了她对应的城东粮仓,请她前去开锁,以验证自己所说对错。 不多时,那力妇一路小跑回来,说东城粮仓门锁已开,厉媗正带了人在里面清点。 妊婋点点头,笑着用指弯敲了敲那本密文册子,瞥向一直跪在旁边的冀州刺史:“你们每日开仓开库,就对着这样的词句,也不害臊?脸皮真厚啊。” 那刺史听了这话,面上有些讪讪的,用这些倡导清廉的词句做密文,是他今年的一项新创举,他还因此得到了燕北道总督的赞许,周边州府也跟着争相学习,他原本准备将这项举措放进他今年的政绩奏疏中,等年底跟随税银一起进京入奏天阙,好为明年调回朝中六部做些铺垫。 此刻他看着妊婋手里那本册子,忽然间心灰意冷,他这些年宦海沉浮的仕途筹谋,他找门路耗费的巨数财帛,全完了,全都完了。 他心凉了片刻,忽然想到自己至少还有命在,只要后面能找到机会离城去魏州投奔总督,他还能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第84章 想到这里他又振作起来,跪着往妊婋脚前蹭了两下,卑微地笑道:“大王得了全城府库密文册子,即知下官所言非虚,诚意天地可表,多谢大王此番饶命,城中一切事务,下官知无不言!” “快不必谢我。”妊婋冷笑着斜了他一眼,“我可没说你能活。” 那刺史怔了一下,刚要张口询问她还需要知道些什么,就见她手中的斧子已经架到了自己肩头,随利刃一起靠近的,还有浓烈的血腥味和吉金所独有的冷冽铜铁味。 钺刃从他颈前抹过的瞬间,他听到了面前人懒散且蛮不讲理的声音:“你长得太难看了,瞧得我来气。” 冀州刺史颈间的血,喷洒在妊婋脚前的地面上,她看着那刺史倒在地上,撇撇嘴站起身,拽过他的衣领将他拖回府衙前院,扔到了这边摆放衙役尸体的花园里,等着晚些时候一同烧埋。 她们进入冀州城后,在各处分别忙碌到傍晚,直到晚间才回到府衙吃些东西议事。 第二日,花豹子和厉媗各带了一千人,从冀州城东西两个城门离城到下辖县镇乡清剿县镇衙门和地主庄子。 妊婋和羲和瞳则留在冀州城内清点各坊间的民众,将些试图抵抗或趁机逃跑的男人拽出来砍了,一并扔到城防军校场旁边跟着侍卫尸体一同焚烧。 她们在冀州忙了数日,这天上午妊婋收到了幽州发来的消息:镇北将军大军覆灭和燕北道八州失守一事已传至京城,朝野震动,皇帝下旨另派了人前往魏州主持大局,并将当前在任的燕北道总督和其一干总督府僚属全部押送进京问罪。 第73章 冬宜密雪 小雪这日,冀州城外十分应节气地飘起了细碎雪花。 妊婋和花豹子带了队人到冀州北城门外迎接幽州来的人们。 这日的雪下得薄,不及落地就消融了,苍茫大地上仍旧是一片土色,而天边则是团云素白,遥遥望去,地与天此刻纯粹而分明。 她们出城走了三里多地,眼见北方天边与大地的黑白交界处有一支队伍,从大地的尽头驰骋而来。 妊婋和花豹子并辔相视一笑,朝那队伍的方向迎了上去。 及至冀州城外五里短亭附近,两边人马终于汇在了一处,妊婋看清了那边打头骑在马上的是一身素色冬装的千光照,身旁正朝她们挥手的人,暖帽下露出几绺短短的细卷发,是穆婛。 她二人身后跟着大约一百来人,拉了好几辆大车,上面高高摞着早已冻僵的雄鹿。 妊婋前几日从幽州来的信中已得知,玄易在营州边境跟肃真部的众人分完了鹿,营州城里的东方婙和苟婕等人留了些,第二日苟婕带着送鹿队伍先到了平州,给驻守平州的千山远和穆婛以及城外庄上的杜婼都送去了一些,之后苟婕留在平州,又由穆婛带着其余的雄鹿回到了幽州。 幽州众人留下一部分鹿后,分出了两支队伍,往北给妫州送去了一些,往南则由千光照和穆婛一起,给沿途的涿州、定州和沧州也都分了些,最后才抵达南边的冀州。 妊婋见她们一路风尘仆仆,先笑着朝千光照拱手问了好,又拉过穆婛的手上下瞧看。 自从数月前她们歼灭北伐军夺下平州后,穆婛就一直留在平州带城中众人练兵器,如今一晃已是从夏到冬,这是她二人同少年们离开幽州后,时间最长的一次分别。 “脸儿吃圆了不少,可知平州今秋真是丰收了!”妊婋笑着打趣了一句。 穆婛也笑:“今年的确大丰收,城外田里收成好,阿婼姐姐也从庄上给我们送来不少粮食,还给营州也送了好几大车去呢。” 她们说话间,花豹子已跟千光照一起策马绕到旁边去看她们带来的那些雄鹿,粗粗望去总有近百之数,花豹子边看边感慨:“我寻思你们这一趟左送右送的,到我们这儿应该剩不下几头了,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多?这回一共得了多少啊?” 千光照笑道:“大鹿群有上万头,今年秋天倒在配种打斗中的雄鹿有个一千六七,玄易她们跟肃真部分完,拉回来八百多头,正好咱们眼下八个州,每处分一百,这东西虽补,却也不宜多吃,按人头够大家每人尝个新鲜。” 花豹子边听边打量那些雄鹿,个头都不小,肉看着也厚实,一头应该都够好些人吃了。 这时,空中飘雪渐停,妊婋和花豹子想她们一路风尘辛苦,也没再多说别话,忙调转马头引着她们往冀州城里来。 众人缓缓靠近北城门,早在城头上等着她们的厉媗忙走下城墙,跟几个人一起给她们打开了大门。 千光照和穆婛见到厉媗,也在马上同她打了个招呼,等她同众人把城门再度关上,才和大家一起说笑着往城防军大营走来。 冀州城防军大营现在分给了幽燕军众人,妊婋和花豹子还有厉媗等人这几日也在这边同住 除去城中轮流当值的人们,此刻大约有半数人在营房中各自休闲,有的睡觉,有的看书,有的下棋,还有的围在屋中碳盆边,烤些风干野栗子讲故事叙话,自然也有身壮不怕冷的,还在校场上穿着单衣切磋比武,不时大呼小叫,沸反盈天。 妊婋一行人走进校场时,这边众人纷纷停下比武,回头见是千光照和穆婛来了,都忙放下兵器走上来问好,又新奇地围着那几大车雄鹿瞧看。 大家协力一起将那些雄鹿搬下车,厉媗开始分人手将那些鹿按部位分卸洗净了挂到旁边库房里,只等过几日雪再下大些,便与全城人同享。 校场上厉媗和穆婛同众人一起热火朝天地分卸雄鹿,而跟千光照来的那一百人也都被羲和瞳请到旁边收拾好的屋子里休息去了,这时妊婋和花豹子抬手请千光照往旁边议事厅里吃茶暖和暖和。 千光照这一路走来,见冀州城中各坊肃静规整,街道上巡守的幽燕军和民众彼此相安,没有因破城时的杀戮起些旁的乱子,进屋坐下后,她不由得称赞了两句。 “其实也有乱的,你们没瞧见。”妊婋拿起旁边炉子上的壶给她们倒了热茶,“刺史后宅有几个女人闹着要自尽来着,还想拦阻我们收粮,都被我们关起来了。” 她们这次进城后秉持着夺城后一贯的作风,收缴了所有官仓和大户存粮,再按人头向城中民众发放,像刺史府厨院这种五谷满仓的地方,那是一定会收缴的。 但刺史府后宅有一位称自己是府上主持中馈的女人,不肯交出厨院粮房钥匙,还怒斥她们杀了她的男儿,在众人进府清点时,她企图袭击搜检队伍,却因力气太弱,被顷刻间放倒在地上。 后院中有人见她被擒,也跟着慌了,纷纷躲回房里,还有人翻出了白绫企图上吊,被随后进来搜检的人制止押走了。 冀州在她们破城时,民众已所剩不多,早在燕北道中部三州失守时,凡有门路的人都举家逃出城了,后来城中戒严,也有男人花钱托关系以投军之名逃出了城。 冀州刺史对这些出逃并未多加阻拦,只是吩咐人严查出城人所带物件,严禁携带大量米粮出城。 刺史认为,城中的人越少,剩粮越多,官府还可以到空宅中搜刮存粮以填官仓,于城防军守城更有利。 因此,在妊婋等人进城后,冀州城坊巷中除了城防军和被抓来充军的男人外,只剩了些没门路逃跑的寡母孤女。 冀州城里的男人在破城后被清剿一空,坊间也有因自家男人或男儿被杀怨恨不已哭闹不休的,都跟府衙后宅那些女子一起,被押进了城防军大营旁边的无人空坊,又安排了人在内值守,每日大营这边做了吃食,会顺便送些过去。 妊婋给这座坊起了个新名字,叫做“离恨坊”。 等妊婋讲完这些事,花豹子轻嗤一声:“这些人烦得很,能活活,不能活拉倒,还要我们的人受累每日看着,防止她们自尽,也不知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通没个分晓!” 千光照听了微微一笑,这样的情况她也料到了,这次有备而来,于是笑道:“我明日同几位师妹过去瞧瞧,如此想不开,不如随我们出家罢。” 她们今天到城外接千光照时,就见随同而来的有不少太平观的道长,妊婋还正想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安排,听到这话明白了,遂也笑道:“这可太好了,我们正愁不知道怎么安排这些人。” 说完城中近况,千光照又提起了南边的消息,前些天她们出发时,她只给妊婋在信中讲了燕北道总督获罪一事,但其中内情信中写不下许多,因此只等来到这里再细细告诉她们。 这次镇北将军的北伐军覆灭,燕北道连失八州,燕北道总督无论如何遮瞒不下去了,这次被撤职押送进京问罪也是必然,而临危接手燕北道出任新总督的,是朝中的兵部左侍郎,据说是个铁腕人物,从前在关内道和河东道都带过兵,在镇压平叛方面也颇有经验,这次鲁东道叛乱平息,亦有他在后方出谋划策之功。 妊婋和花豹子听完皆皱起眉头,千光照见她们神色凝重,知道她们在担忧什么,如今她们虽然夺下了燕北八州,但各处未稳,兵马也还不算强劲,若直接对上去年镇北将军那样的数万平叛大军,仍然有些吃力,她们必须要给自家人马争取更多时间。 第85章 千光照抿了一口茶笑道:“这新总督虽然据说有些本事,但奈何朝中最近一年各处平叛,临近府兵战力皆受损严重,加之今秋各地往京中解税银也有多地遭劫,如今国库空虚,军饷筹措艰难,一时间难以往燕北调动上万人马,若要即刻平叛,至多只能是小股队伍分批出动,而新调府兵,总也要在年后才能集结到魏州。” 妊婋听完摩挲着下巴思索道:“眼下离过年也没两个月了,还是不够我们练兵,如果能给大家争取到半年的时间就好了。” “半年?”花豹子看向她,“这有可能吗?” 妊婋想起冀州刺史死之前曾试探地提起镇北将军覆灭与鸡毛贼的关系,她沉吟片刻,抬头看向花豹子和千光照:“或许,咱们可以在新总督到任之前,往南边散布些谣言。” 这天午后,妊婋和花豹子及千光照三人议了半晌,将些应对细节反复推敲了几遍,傍晚时分千光照将这次带来的三只信鸮全部放了出去,又有几个道长换上布衣,趁夜色离开了冀州。 半个月后,新任燕北道总督在大雪节气这天,踏着皑皑白雪抵达了燕北道治所魏州城,他连夜审问了在押的旧任总督和其一众僚属,同时又听取了燕北近日各地动向。 其中有个传闻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冀州和幽州等地逃难流民带来的消息,说燕北道北部四州如今已被鸡毛贼的余部占领,镇北将军大军覆灭正是他们的报复之举。 而中部四州则由新崛起的幽燕女子起义军占领,这两边人马势不两立,这段时间在幽州和涿州边界处冒着严寒频频开战,又都放出了话,说来年开春定要彻底剿灭对方。 新总督听完这件事,冷笑着往背后的太师椅上一靠:“女子起义军?呵,女人也敢造反了,简直荒谬,女人懂什么杀伐争战?先让这两拨人打一打,料她们难敌鸡毛贼,待明年这帮女人落败,咱们便可趁鸡毛贼得意之时,出动大军横扫北地!” 第74章 实其所诳 时节如流,岁聿其暮。 燕北各地在大雪纷飞中,迎来了这一年的冬至。 这天,冀州城内所有人一起享用了千光照和穆婛带来的雄鹿肉,大家各按坊巷领了肉,在坊巷间的油布暖棚里支起了长条炭炉,将片得薄薄的鹿肉放在上面烤熟,每人手里端着一碟盐粒香料碎,围炉边吃边聊,好不热闹。 冬至过完三日后,千光照将冀州城中大小事捋完一遍,跟妊婋和花豹子说她准备与这次同来的太平观道长们一起留在冀州过年,正巧这日又有圣人屠从幽州发的信到了,请花豹子和妊婋还有厉媗和穆婛以及羲和瞳都回豹子寨过年。 “你们这阵子也辛苦,都回去歇歇吧,这里有我们在,尽管放心。”千光照说,“正好你们回去也把这边的情况,还有开年之后的安排,都跟大家说一说,明年还有硬仗要打。” 花豹子早是归心似箭,听千光照说完,恨不能立时三刻上马回寨,但这段时间连日大雪,她们只得又等了几日,直到风雪渐晴,几人才告别了千光照,离开冀州,一路北上。 她们这次回幽州,路上取道涿州歇了两日,因有几位在定州和沧州驻守的娘子也要回豹子寨过年,妊婋几人在这里等了她们一日,大家汇合后一同往幽州赶回。 千光照前些日子给各州送鹿的时候,也给这边留了几位太平观的道长,在城中协助打理城中琐事。 得知中部各州丰衣足食,安定祥和,她们往北走的路也愈发轻快起来。 妊婋一行人是在腊月初一这天回到幽州城的,鲜婞得知消息,带了一队人出城相迎,进城时她们见幽州城门和街道上各处张灯结彩,满满的过年气氛。 鲜婞迎她们进城的路上,说起过几日回豹子寨过年的安排,圣人屠前两日就带了些人先回寨筹备去了,如今城中还有十来位管家娘子等着跟她们一起回去,也有想留在坊里的,到时候就跟城中的两千余人一起过年。 妊婋听她说完,歪头想了想:“咱们都回寨过年了,城里要是一时有什么事,谁来主持大局呢?” “还有千渊海道长。”鲜婞说,“本来我还想着要不我也留下来,不然大过年的留她一个人在府衙里怪冷清的,可她说不用,让我也回寨过年去,她说要独自在府衙过年,趁无人安静时梳理一下目前各州的操练进展。” 太平观里对于过年一向没有什么团圆的说法,这一点花豹子是知道的,从前过年时,太平观也总有道长们还在南边云游没有回来,灵极真人对此都是支持的。 而对于不喜人声的千渊海来说,花豹子想,独自留在府衙静静处理一些要事,大抵也是她最为享受的放松方式。 自从夏日下山以来,千渊海除了带幽州城内众人练身法兵器,还在后续一直收取千山远和玄易从平州和营州发来的操练进展,千渊海也会在回信中对她们的操练安排做一些提点。 而在妊婋等人陆续夺取完妫州和燕北道中部四州后,这些地方民众加入起义军的人数和情况,也由各地的守城人和前往做教习的道长们传信回幽州报与千渊海,并按照她的回信调整教学和操练内容。 短短数月间,幽燕军连增多州数万人马,开春之后还要随时面临来自朝廷的讨伐,后面的操练进度对她们来说至关重要。 花豹子点点头:“千渊海确实不爱热闹,你觉着冷清,在她却是安适,既然她明确说了要独自留在府衙,那咱们走之前就把各处再规整规整,让大家无紧要事莫去打扰,好叫她清清静静地过个舒服年。” 她们几人说着话,一路行到幽州府衙门前,先同这边几位管事娘子们见过了,又同往校场去见千渊海和城中众人。 随后的几天里,妊婋跟众人在府衙将南边各州包括下辖县镇乡的情况又整理了一遍,全部留在这里供千渊海过年时做各州练兵计划参考。 到腊月初五这日,花豹子正同妊婋说起过几日回寨前,先去太平观给灵极真人拜个年,却有一只信鸮从山上飞进城里,千渊海收了信,里面写着灵极真人日前已下山往蜀中云游去了,归期未定。 目前留在观中管事的仍是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她在信中说观中年货充足,让城中不必牵挂,同时也在信中请千渊海代为向妊婋和花豹子等人贺南边新胜,也请她们过年好生将息,不必山间来回奔波拜年。 给太平观的年礼,早在妊婋她们回城之前,就已由圣人屠打点好,给太平观送了去,因此众人便也没再多礼,大家一起给玄微回了信后,在腊月初七这日收好包袱,离开了幽州城,回豹子寨过年。 这一次过年,豹子寨比去年更加热闹欢腾,寨中四处洋溢着喜气,庆功宴席从腊月初八就开始摆起来了,山珍野味每天换着样地享用不尽。 年节的喜庆氛围,山下的幽州城中亦不遑多让,同一时间北边的妫州和东边的平州以及东北边的营州俱是连日欢宴,而南边涿州和定州、沧州还有冀州也皆安排了各自的全城年庆。 在城中各坊巷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包围中,幽州府衙却是一片静谧,千渊海坐在府衙后院东暖阁灯下悠然地看着书,脚踏边拢着一盆炭火,正在毕毕剥剥地响着,她手边榻桌上的茶盏中不时飘起缕缕轻烟。 这时窗外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她放下手中的书,拿起热茶轻轻抿了一口,抬眼看向窗外,果然已是大雪纷飞。 燕北这一冬的雪下得厚实,天地间银装素裹,直到来年惊蛰节气,万物复苏,大地才从冬眠中醒来。 原野上虫鸣螽跃,城池中厉兵秣马。 幽州城在正月里又吸纳了一部分下辖县镇乡的民众加入幽燕军,在妊婋等人从豹子寨过完年回到城里后,城中已有近一万人了。 同时东边的平州和营州也在这个冬日里,用粮食和炭火引来上万乡野民众加入。 豹子寨的后山铁矿和铁器工坊在年后开工,继续源源不断地给山下新加入的人们提供兵器。 千渊海在年后收到各州的操练进展,她在春雨中给平州和营州传了信,说要检验一下这两座城里众人的实战能力。 几日后,留守在营州的东方婙背上她那柄镔铁坤乾钺,带上了五千人,在玄易和萧娍还有其她留城众人的欢送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营州。 东方婙带众人行至平州,在这里与同样点了五千人的杜婼和素罗刹汇合,告别了留守平州的千山远和苟婕,一同往幽州开去。 而中部的涿州、定州、沧州和冀州也这在一冬将城中和乡野间民众尽收幽燕军麾下,并在开春后大张旗鼓地操练起来。 就在北边人马频频调动的同一时间,燕北道南部魏州的总督府也在年后派出了三拨人马打探消息。 其中两拨人在踏入冀州后没多久就被灭了,但有一拨人却成功从山中潜至幽州附近,并在出发半月后给总督府带回了一个重要情报:幽州城外近日开战了,人数不少,战况激烈。 第86章 燕北道新总督沉声说道:“这鸡毛贼和那女子起义军总算打起来了,再探再报。” 又过半月,北边再次传来新消息:涿州城外起战,声势浩大,旌旗招展,两边皆近万人。 燕北道新总督看着新消息捻须说道:“从幽州城外打到涿州城外,看来是这女子起义军先胜后败,再探再报。” 然而不久后斥候探到的新战场,又从涿州城外挪回了幽州城外。 “战况有些胶着啊。”新总督一脸严肃地分析完,又吩咐人伺候笔墨修书一封,送往河东道总督府,商议联手平叛一事。 这次他临危受命,接手燕北道总督时,朝廷先从京畿道给他调了五千兵马,又说春末预计还能从京畿道下面的山南道调三万人来。 按照这些日子总督府往北打探的消息来看,北边反贼兵马不少,不管是鸡毛贼还是女子起义军应该都有数万人马。 他在开春向朝中递送的奏折中说镇北将军先前之所以覆灭,实乃操之过急,如今他准备叫先这两拨人相互消耗至半,同时再跟燕北道西边的河东道借上两万府兵,等河东道凑齐人马,再从西侧和南侧同时向北夹击,横扫燕北。 给河东道总督的书信写到一半,他又想到应该再细问问北边的兵备情况,于是又叫来探信的人问道:“北边两拨人打的时候,都用些什么兵器?” 那探信的努力想了想:“战场三里内有人巡哨,我们离得远,看不真切,瞧着大约都是长尖枪和弓箭。” 新总督闻言皱起了眉头,想那些长尖枪和弓箭必定都是从官军手里抢去的,他不禁哼了一声:“民贼野寇,纵抢了些正经兵器,也多半是不大会使的,尤其那女子起义军,能拉得开军弓?” “叮——” 一支响箭划过幽州城外的天空。 这是停止军演的声音,城外“战场”上的枪钺槊刀纷纷放了下来。 “今天不知道谁朝我这儿放了两箭,打到我后脑勺了,手劲儿不小,还有点疼。”厉媗在这天的军演结束后,骑在马上解下自己戴的狻猊兜鍪说道。 杜婼策马来到她身侧,转头看过来,果然见那兜鍪后面有一块白土粉印子,是她们军演所用无镞箭留下来的,杜婼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我今天也挨了一枪。” 厉媗抬头见她甲衣后背上也有一块白土粉印子,是包布长枪戳出来的。 这时她二人身后又有一人,策马赶了上来,笑嘻嘻说道:“不好意思,箭是我放的,本来想打你手里那面旗,结果放偏了,后来又补了一箭才打着。” 厉媗和杜婼回头一瞧,正是戴着虎头兜鍪咧嘴笑的妊婋,今天妊婋带的这支队伍在军演中势如破竹,不到半天时间里就抢占了厉媗和杜婼驻守的山头,此刻一脸志得意满。 “好哇。”厉媗摸摸后脑勺,“你休得意,咱们来日再战。” 自打开春以来,千渊海在幽州和涿州选了几处适合军演的旷野地带,让众人以掣签的方式决定每日的对战阵营,所有人的兵刃上都垫了一层厚布,箭也都是无镞的,全部沾上白土粉,以众人身上的痕迹判断输赢。 而从魏州往北来这边军演场打探消息的人,每次经过千光照所在的冀州,都会被暗中除掉一部分再留一两个,并有人尾随其后,与提前蹲守在军演场外围巡哨的人里外配合,确保那些打探消息的人既能瞧见军演的旗帜和队伍身影,又瞧不清近战内容。 如此一来,燕北道被占的八州正有两拨人争夺开战的消息,以不同斥候亲眼所见的回禀,持续不断地传进魏州总督府。 北边的“争战”从春打到夏,直至夏末,燕北道新总督发现近日派往北边的斥候皆一去不复返,其时正有河东道总督从各州凑出了两万府兵,来信说已在定州西侧集结完毕,而朝廷从山南道调来的平叛兵马,也终于在比预计日子迟了两个月后,磨磨蹭蹭抵达了魏州。 新总督手拿书信,盯着面前的燕北道州府地势图,他想北边两拨贼寇应该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看情形,大抵是鸡毛贼险胜,如今正在女子起义军旧日的地盘上休养生息,因此开始在周边严密巡哨致使斥候一去不返。 他觉得时机到了,转头向侍立在侧的吏臣说道:“吩咐下去,张贴檄文,准备开战。” 第75章 踏尸寻声 一大清早,燕北道魏州总督府有几队衙役陆陆续续小跑出来,分别在总督府门前和城中几个大坊路口,以及魏州城四个城门外张贴檄文,讨伐占领燕北道北部和中部八州的逆贼乱民。 这日正逢八月初一,此刻又是每日开城门的时间,城内坊巷已开始有人出门走动,要往东西市去赶城中初一十五的早集,也有许多乡民正在城门外等候进城,因此檄文一张贴完,便有好些人凑上来,听那衙役将檄文上的内容宣读了一遍。 这篇檄文大几百字,写得慷慨激昂,众人默默听着,面上神情各异。 自从去年北边失守,魏州城内外就有人琢磨着是不是要往南避一避,但魏州往南是鲁东道,去年也有多起叛乱,早是流民遍地,往那边逃去说不准比在魏州更危险,而往西则是京畿道,沿途府兵无数,更没有流民的路走,因此众人只是惶惶不知去留。 如今这位新总督到任后,没有立刻往北讨伐,而是将那些随他而来的京畿道府兵派往临近县镇乡,严令魏州以及相邻的洺州、贝州和棣州的民众,不得随意出行,若有胆敢往南逃窜的,按律充军。 彼时燕北道南部四州也还有不少从中部流亡来的民众,新总督又让僚属吏臣们花了几个月时间,到各州和下辖县镇乡访查人口,三令五申让这些人只在原地安顿,每十户设一邻长,每日早晚查记,为严防人口走失,每月只初一十五许民众由各自邻长带队,从县镇乡前往城中赶集贩货采买用物。 记录完人口,总督府又开始从各地抽调青壮男,原说是招募衙役,但那些人被押进总督府后,基本上都会被派去填充府兵队伍。 这次抽调,只要是符合年龄的男人就会被带走,完全没给乡里留出今年秋收的男劳力,总督府对此只说燕北目前情况特殊,让乡中各自想办法,也可以令留守妇女暂时撑起田间的劳作,等到过几日讨伐逆贼大捷,总督府还会派府兵下乡帮农。 抽完人手,总督府又开始加税,向民众征收战时保卫钱粮,实在掏不出钱的,则会被衙役没收家中的铁物件,带回城中以备打兵器用,要是连铁件都没有的,那就免不了挨一顿打了。 经过这一连串敲骨吸髓,老百姓们早是苦不堪言,如今听衙役宣读完檄文,又见城外已搭起了几处军队大营,知道筹备数月的这一仗终于要开打了,有人满面忧愁,有人默默祈祷,也有人一脸麻木。 “燕北道南部上下一心,士人土民无不热诚忠烈,见朝廷兵马,皆箪食壶浆相迎,自告奋勇投军,又取家中钱粮铁器奉与大军,盼望朝廷出师大捷,有民如此,北部之乱必能在今秋平靖。” 燕北道新总督亲自誊抄完最后这一句,将手里的玉杆紫毫笔放到旁边的珊瑚笔架上,他一边轻轻揉捏手腕,一边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奏疏。 这时,有一名吏臣在门外禀道:“大人,檄文张贴完了,河东道的两位领兵大将已到城下。” 新总督见奏疏上墨迹已干,将其封装好,让那吏臣拿去吩咐人快马递送进京,随后召城外驻扎的领兵大将与河东道来的两位将领同进总督府来,回禀讨伐逆贼的进军路线。 “燕北道总督府从河东道借了兵,约有两万人马,昨日已在代州集结完毕。” 千光照站在冀州府衙堂屋大桌案一侧,拿着一根手杖在坤舆图上代州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这里正与她们占领的定州相邻,位于定州的正西偏南。 “朝廷从山南道调派来的三万兵马现在驻扎在魏州城外,除此之外,魏州还有新总督最先带去的五千人马,以及这几个月从魏州和相邻几州下辖县镇乡搜刮来的青壮男,凑整一万人,在大军出征后拱卫魏州。”千光照的手杖又从定州挪到了魏州上,在魏州城附近画了一个圈。 这日坐在冀州府衙堂屋里听千光照讲朝廷兵马部署的,只有妊婋一人。 妊婋昨日从幽州带了一万人来到冀州,她们的幽燕军自去年夺取八州之地,吸纳了数万民众,又经过这半年多来的操练和军演,各州已有了数量相当可观的队伍。 眼下幽州仍有五千人马,加上豹子寨内三千人,由花豹子和圣人屠带领驻守,幽州北边的妫州留了五千人,东边平州和东北边的营州也各留五千人。 因朝廷兵马陆续集结,南边开始蠢蠢欲动,她们前段时间停了军演,把大部人马队伍和将领从北部四州往中部调集。 幽州南边涿州目前驻扎了一万人,由杜婼和东方婙带领,西边定州有两万人,由厉媗和羲和瞳带领,东边沧州也有一万人,由素罗刹和穆婛带领,算上妊婋这次带来的一万人马和冀州原有的一万人,整个中部四州现在有六万幽燕军,是她们如今的所有主力。 第87章 “六万人对六万人……”妊婋看着地图思索起来。 她们的人,每一个都分外宝贵,断不能像朝廷兵一样拿命往里面填,正面迎战拼杀是绝不可取的下下之策。 妊婋在地图上细细看了一回,在定州和代州之间画出了几条对方可能选取的进军路线,这两地中间是一片绵延的高耸山脉,有多条山路相通,皆在山谷之中。 这个地形,倒是可以采用先前她们在山谷里围杀镇北将军凯旋兵马的方式,但这一片山谷繁多,为避免遭遇伏击,对方可能会选择从多条山谷分路进发。 妊婋想了一会儿,又翻了翻这段时间常带在手边的那本《娘子军兵法纪实》,里面正有一段分兵诱敌的记录,她指着书中的内容,连着地图一起,同千光照细细讨论了一回。 讲完定州西侧那两万河东道借兵的应对策略,她们又把目光转到了冀州南边,魏州目前的人马,都是冲着冀州来的,只有先拿下冀州,官兵才能进一步往西边定州方向跟河东道的借兵汇合,同时分出一部分人往东攻沧州。 因此对于官军来说,第一步势必要全力以赴夺下冀州。 妊婋点了点南边的平原:“我明日带五千人到南边应战,拖他们几天步伐,等咱们苟半仙从北边带了助阵的来,差不多正好是官军兵临冀州城下的时候。” 苟婕前些日子一直在平州,她当初放消息引北伐军在平州大破鸡毛贼的事,千光照已听说了,后来苟婕的同村故旧萧娍又同村友们在营州灭了鸡毛贼的残部,此后她们加入幽燕军,就一直留在营州和平州两地练兵,冬日里又负责照管从肃真部迁徙到平州越冬的鹿群,一直没有往幽州这边来,千光照等人也还没有正式与她们见过面。 千山远昨日已从平州发了信来,说苟婕和萧娍已出发前来助阵,预计十日后抵达冀州。 听妊婋这样说,千光照微微一笑:“我很期待与这二位相见。” 妊婋同千光照在这边就来日的战事商议了半日,随后又来到冀州府衙鹰房里,将她们的结论与对策分别以信鸮传至定州、涿州和沧州。 第二天,妊婋从冀州城中带了五千人离城往南,来到冀州与南边贝州的交接处,这边的原野一片寂静,村落寥寥。 妊婋在这里选好地段,众人一字排开面朝南,一边往脚下的草里洒下铁蒺藜,一边向北后撤。 她们洒了一段路后,间隔三里又洒了一段路,反复三次,终于把这次带来的一万枚铁蒺藜全部布设完毕,妊婋见洒完了,带众人又往后推了三里扎营,静待官军。 魏州总督府前日与几位领兵大将定下进军路线后,这天辰时从魏州出征,因这次平叛大军多为步兵,行进速度不算快,三日后终于穿过贝州来到了冀州边界,领兵大将见这边没有逆贼守军,于是派出了一支斥候往北探路,半日后斥候回来禀报说往前一里地有段路洒了铁蒺藜,那将领冷笑一声:“雕虫小技尔。”说完他抬手派了一只百人队伍前去清理。 就在那队男兵来到一里开外弯腰清理铁蒺藜时,两边忽然各出现一队骑兵,不由分说地朝那些人射去,其中有反应快的,慌忙丢下铁蒺藜回去报信说前方有埋伏。 那将领闻言,听说埋伏骑兵不过几十人,于是下令让大军压境,来到那片铁蒺藜前,方才偷袭的人已不见了踪影,他们只得分出一部分人到周边戍守,让中间的人得以专心清理地上的铁蒺藜。 那些铁蒺藜洒得不太均匀,着实费了官军一番功夫才清完第一段,队伍休整完往北行了三里路,又碰上第二片铁蒺藜,他们只得再次停下来清理,好在这次没有遇到敌袭。 由于这三段铁蒺藜拦路,他们的行进速度受了很大影响,直到出征第五日的上午,平叛官军才终于来到妊婋等人扎营的位置,她们已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 妊婋先带几队骑射人马远远地朝官军放了一阵箭,等到那边列好队杀过来时,她们当即调转马头回身就跑,那些步兵没有她们骑马速度快,因此追了一段路就停了下来,正待整军时,妊婋等人又折返回来偷袭,等他们转身反击时再度跑走,如此反反复复,将那群官军气得纷纷破口大骂。 那边将领见敌军这样反复小股骚扰,也没能给他们造成什么实际伤害,料定对方必是人马有限,于是他安抚了众人,让将士们明日加紧步伐,直接杀到冀州城下。 随后的三日里,平叛官军果然没有见到大部敌军,仍然只是小股人马不时出来偷袭,他们更加断定冀州必然守军不足。 平叛官军从魏州出征第九日,终于来到了冀州城下。 这一路虽遭遇了几次伏击,但队伍士气非但没减,反而大增,众人心中都憋着一股气,只待杀进冀州城泄愤。 而此刻的冀州城外空旷安静,完全没有守军,官军将领见此情形,吩咐所有人在冀州南城门外列好阵型,等候下一步攻城指令。 官军才按各营收拢好队伍,忽然从冀州城东边传来一阵悠扬的鸣唱,此起彼伏。 带兵将领皱了皱眉头,这声音有些陌生,不像马,不像鸟,倒有点像是…… 鹿鸣。 正待他转头寻找这声音的来源时,冀州城东西两侧霎时间一阵地动山摇。 数千头顶着大角的巨型雄鹿从城池两边冲出,直直朝着官军的阵队撞来。 那些雄鹿踩踏着慌乱逃窜的官军彼此打斗起来,冀州城外顷刻间乱成一片。 三刻钟过去后,两边打斗的雄鹿似乎分出了胜负,半数失败的雄鹿跟官兵尸首一起倒在地上,胜利的雄鹿开始兴奋地四散顶撞奔逃的官兵。 这时,又有一阵鹿鸣从东边传来,那群雄鹿像是听见了母亲的召唤,纷纷转头朝东跑去。 冀州城外被雄鹿冲得七零八散的官军阵队剩余将士这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重新整队时,冀州城门“轰隆隆”打开了。 气势昂扬的幽燕军,从城里不紧不慢地开了出来。 第76章 霜天破夜 秋风送爽,雄尸满地。 冀州城外齐齐列阵的三万官兵队伍,被东西两侧雄鹿冲阵,踩踏死伤近半,仅剩的一万多人里又有好些趁乱脱逃,领兵的几名副将带亲兵向后面截杀了上百个逃兵,才将将止住溃散。 冀州城门大开时,城外的官军正在重新列队,那些男兵听见城门响动,抬头一见是气势汹汹的幽燕军,也不等带兵将领发号施令,就再度溃散向后逃去。 妊婋手持坤乾钺,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朝着官兵队伍的后方杀去,随她出来的各营人马分列两边包抄官军队伍,她们个个持钺握戟,骑在高马上对着那群如无头苍蝇般乱跑的男兵挥起手中利刃。 冀州城头上立着一个观战的人影,那人手中拿个细长的烟袋锅子,口里不时吐出一缕轻烟来,笑赞道:“精彩,真正精彩!” “苟半仙好自在呀。”一个闲适的声音从城头东边传来。 苟婕回头看去,是千光照和萧娍,今天上午她和萧娍将鹿群引到这边时,已在妊婋的介绍下与千光照见过了,她忙拱手笑道:“道长折煞我也!叫我小苟就行了!” 千光照抿嘴笑了一下:“那还是直呼苟婕比较好。” “也行,道长觉得怎么样好就怎么样叫。”苟婕笑嘻嘻地捏着烟杆,看她二人是从东边来的,又问起鹿群的情况。 萧娍说道:“头领雌鹿在东边寻了块好地方,是一片林子,里面有山泉和溪流,看这样子今年是准备在这里过冬了。” 今年大抵是个寒冬,鹿群夏末从北地往南迁徙时,苟婕听留守营州的玄易说,肃真部的林子已经开始上霜了,这也难怪今年鹿群迁徙的时间比往年早些,她们在平州接待了这些鹿,又受妊婋之托,一路引着鹿群再往南来。 萧娍当初为躲鸡毛贼,往肃真部住了一年,跟着那里的人们了解了鹿群的习性,也能跟头领雌鹿简单交流,知道如何引鹿群南来,苟婕也跟着边走边学,花了十天时间总算是把鹿群带过来了。 如今正是雌鹿选配的时节,冀州城外气候适宜,领头的雌鹿领会了萧娍的意图,带着雌鹿群藏在东边林子里,让跟随在后面的雄鹿来到城外,踩着官兵打斗起来,淘汰掉大半体力智力不行的,结束后带着小半数胜利的雄鹿往东边林子去了。 “这次多亏你们及时赶到。”千光照笑意盈盈,“鹿群替我们省了不少力气。” “谁说不是呢,咱们自家上阵拼杀还可能受伤,反正这帮雄鹿年年为争配都得干一仗大的,在哪打不是打。”苟婕说完又往城下看了一眼,妊婋等人这时已将剩余官兵尽数剿灭,正在检查地上有没有装死的,苟婕看到那些尸体中躺着的雄鹿,又忙说,“一会儿得喊人先把那些雄鹿拉回来,放完血洗洗还能吃的!” “我都饿了。” 此刻埋伏在定州城外山谷里的厉媗,不知为何突然回味起去年冬天在冀州城片烤的雄鹿肉,她舔了下嘴唇:“咱们一会儿速战速决吧,趁天没黑回去路上还能打点野食。” 第88章 她话音刚落,就听山谷西侧有行军的声音传来,总督府从河东道借来的那两万府兵进山谷了。 这日早些时候,驻守在涿州的杜婼同五千人马赶到定州支援,在定州迎战河东道府兵的厉媗与羲和瞳也与一万五千人齐齐出城,她们在城外跟杜婼汇合后,先同众人往西进了通往河东道代州最宽的山谷,分作六队埋伏在山谷两侧。 等这边主力埋伏好后,厉媗与羲和瞳还有杜婼三人各带了一支百人队伍,从临近的三个山谷杀去了代州。 她们杀出山谷时,代州的府兵才列完四路,准备分别从四条狭窄山谷路往定州突袭,以期攻其不备,不料她们却先一步杀到了官军面前。 厉媗等人只在官军阵前五十步远的距离,弯弓搭箭朝他们射了一阵,并在他们的将领下令反杀之前,掉转马头由三队分作六队,分别从几个狭窄山谷路离开了。 那边带兵的将领见这些人一击即脱,道是有备而来,又见她们分多股进入山谷小路,料定其中必有分散埋伏引他们追击,于是他当即调整军令,让所有人从最宽的山谷路快速通过,直取定州。 厉媗眯起眼睛,远远地瞧见西边军旗都收了,所有步兵一路小跑,看样子是准备趁分散埋伏于山谷中的人赶来偷袭前离开这片山地,果然她们先前那番佯攻奏效了。 此刻她看着下方官兵一点点靠近,就在最前面的队伍跑到距离山谷出口只剩百步之遥时,山谷对面升起一缕烟,这是厉媗与羲和瞳约定好的,烟起时说明队伍后方也已完全进入山谷,厉媗朝后一挥手:“放火!” 跑在最前面探路的官兵看见山谷出口,正要向后面传消息时,忽见前方山谷道路上铺着一条长布,他正定睛细看时,那长布连接到山谷的一头迅速起火,很快火势顺着长布烧来,烈焰冲天,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行在队伍中间的将领见前方起火,迅速下令后撤,这军令还没等传下去,只见队伍后方所在的山谷侧边突然冲出来一队人,领头的挥舞着一把正在燃烧的长剑,将队伍后方的官兵往前驱赶,随后那队人放下了手里拿的火油布,在领头那人点燃火油布后,很快消失在火墙的另一边。 厉媗见羲和瞳已带人下山谷断了官兵后路,她当即同众人一起将她们事先备好的断木和巨石往山谷下方抛去,砸得下面官兵鬼哭狼嚎又无处躲避。 山谷两侧抛砸完三轮重物,道路尽头的火油布也基本上燃烬了,这时埋伏在山上的众人齐齐下山。 带人在山谷东侧出口等候的杜婼见火熄了,也进到山谷内,这时山谷两侧埋伏的人,以及在官军队伍后方截杀逃兵的羲和瞳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山谷四面向中间清剿起剩余活口。 阵阵秋风自西北而起,一路从定州吹向东南边的冀州。 “总督府从河东道借来的那两万府兵,在定州城外山谷内全军覆没了!” 妊婋手里拿着厉媗从定州发来的信,快步走进冀州府衙议事厅里,正坐在这里等消息的苟婕和萧娍以及其她几位各营将领,都纷纷起身拊掌庆贺,这时千光照也在妊婋之后款步走了进来。 大家彼此见过后,再次坐下来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她们这次将冀州城外清剿得很干净,也提前布设了埋伏,专门拦截往南报信的逃兵,此刻魏州总督府应该还不知道两边大军都落败了,但她们所在的冀州与南边魏州之间,还隔着贝州,以及贝州西侧的洺州和东侧的棣州。 若她们直接杀向贝州,这几处地方定会有流民逃往魏州报信,而魏州如今还有一万兵马驻守,且魏州作为燕北道的治所,是燕北道唯一拥有护城河的城池,硬打也须得费上好些力气。 “我有法子,可以先叫官府泄了气。”妊婋说完看向苟婕,“但是需要苟姐帮个忙。” 苟婕往前探身,满脸兴奋:“什么忙?怎么帮?” 妊婋笑着朝她挑了挑眉:“重操旧业。” 三日后,一席白衣方士打扮的苟婕,手里端着烟袋锅子,脚下迈着气派的四方步,被总督府的管家和一众衙役请进了大门,她身后还有一个拿布袋和罗盘的跟班,正是妊婋。 平叛大军从魏州出征至今已近半月,前线一点音信也无,总督府上下都不免有些焦灼。 这天一早,总督又派了一队人马往贝州打探消息,那队人刚出城不远,恰遇着一位衣袂飘飘的白衣方士,对跟班说魏州城紫气缭绕,总督三日内必有大喜。 那领队正是总督的心腹,路过听到这话住了马,随即下马向那方士问了许多话,那方士对答如流,侃侃而谈之间言中了近日总督府里的几件事,包括总督府后院的桂花树今年提前开花这等外人不得而知的事,那领队直道这是位真神仙,连忙派手下送这方士和跟班进城,以宽慰总督。 妊婋跟在苟婕身后走进总督府,往偏院来的路上果然瞧见府中种了不少桂花树。 她二人被带到一间偏厅吃茶稍后,等执事人出去后,妊婋悄声问道:“你咋知道总督府的桂花今年提前开了?” “今年冷得早,冀州府衙的桂花树也提前开了。”苟婕抿了一口茶,“我还瞧见那领队衣服缝里有开败的落花,桂树在燕北道州府衙里是常有的,只因当官的都爱这一个‘贵’字谐音,因此寻常大街上和百姓院里反而不敢种了,怕冒犯了当官的,所以这只能是他在总督府领命时沾上的,看落花颜色已经开了有一阵子了,那肯定也是提前开的。” “原来如此。”妊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还以为你真有点神通呢。” “神通嘛,那当然也还是有点的。”苟婕嘻嘻一笑,“只是不会轻易显露。” 二人在这间屋里说了一阵话,才有执事推门进来,说总督有请,她两个赶忙放下茶杯,跟着那执事人出来,转过两座小花园和无数回廊,终于到得总督这边厅堂上,见到一个黑头胖脸的老男人,正穿着一身绫罗坐在里面。 苟婕从容不迫地走进厅堂,向那总督问过好后,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接过妊婋递来的罗盘,对总督说平叛军这一路会受些小磨难,但最终仍能平定燕北,又说总督流年不利但大运极佳,有位极人臣的宰辅之相。 那总督对接手燕北道残局本有些踟蹰,最终决定托人举荐来到这里,其实也只因身陷党争,才想靠剑走偏锋博取功名,来日好在朝中更进一步。 听苟婕天花乱坠地讲了一柱香的功夫,那总督被她捧得有了几分喜色,又过一盏茶时间,总督请她二人在府上小住三日,好为他的一众僚属也看看面相。 当日晚间,那总督摆了一桌小席款待二人,问了苟婕许多命理风水之事,直到二更天方散,因苟婕说明早吉时可看面相,于是总督让身边几位重要僚属也在总督府内留宿一宵。 这时节已近深秋,魏州总督府客院外的花草在入夜后结了薄薄一层霜。 妊婋穿着一身夜行劲装,从府衙客院翻出来,一路走房顶来到了总督的卧房上面。 她轻巧地从房顶跳下来,利落放倒了院中几个护卫,悄无声息地潜进屋中。 那总督正往榻上走去,忽有一把锋利的刀从后面横到他颈间,他先是一惊,随即转眼看去,竟是今日那方士身边的小跟班,此刻正一脸阴森地笑着看他。 “老官儿,借你位极人臣的项上人头用一用。” 第77章 停灯向晓 魏州自从平叛大军出征后就开始戒严,连初一十五周边县镇乡百姓进出魏州城的定例也取消了。 但城门每隔三日还是会打开一次,给驻扎在城外大营拱卫魏州的将士与城内守军调换班次用的。 这天正好是换防的日子,天才有些蒙蒙亮时,城墙半腰上的灯笼已经燃烬,四下里一片朝雾茫茫。 一队城外大营的当值兵结束了昨夜的戍守任务,没精打采地走上北城门外供城防军出入的护城河小吊桥,准备进城换防。 他们在这边敲了一阵门,城门内毫无反应。 那领队正自狐疑间,忽然感觉到头顶有阵阴风扫过,还没等他抬头看,就有个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正砸在他天灵盖上,紧接着掉落在地,他捂着头往旁边躲了一下,定睛看那地上,竟是一条官袍上的蹀躞带,看制式规格,品级不低。 他看那蹀躞带的时候,早有旁边的男兵已瞧见上面的东西,不禁惊呼起来,甚至有两个吓得跌坐在地上,直拿屁股往后蹭,哆哆嗦嗦地指着城墙上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领队抬头看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精致的海水江崖纹袍边,再往上是满绣的飞禽图,这是燕北道总督的官袍。 官袍下面没有脚,风一吹瘪下去,显然里面是空的,但是官袍圆领上方却有一颗人头,紧闭双眼,面目铁青,头上还戴着一顶镶玉乌纱帽,正是新到任还不满一年的燕北道总督本人。 此刻挂在城门口的,除了穿官袍的总督人头外,还有总督府的司马和几名吏臣,都是人头下面悬着空荡荡的官袍,一字排开,算上总督共有七位。 第89章 这七个人头官袍下方城墙上,还张贴着那张平叛檄文,经过十来天秋阳暴晒,又赶上这几日天干物燥,那榜文纸的边缘已有些斑驳脱落。 那些换防兵正愣愣地抬头看那几个人头时,恰有一阵萧瑟秋风吹过,那些人头下面的官袍随风摆动起来,城墙上张贴的檄文也被这阵风吹得散如败絮,在那几件官袍四周上下翻飞。 随着旭日一点点升起,城墙四周渐渐明亮起来,那些人又注意到,城头上的城防军旗不知何时已被人换了,此刻随风飘扬的旗子上不再是魏州的“魏”字,而是“幽燕”二字。 出事了,出塌天大事了。 “啊——!” 男兵的尖叫声与清晨的朝晖一起划破天际。 那领队被这一嗓子嚎得耳朵直疼,等尖叫声在城门口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他才如梦方醒,也顾不上什么领队威严,只与奔逃的男兵一起朝大营方向跑去,他本是洺州府衙调派来的府兵,也是洺州刺史的亲信,他得尽快把魏州的事告诉给主子知道。 魏州城外拱卫总督府的兵马,也和这领队一样,都是从燕北道南部其余三州调派来的,人脉关系都在各州城中或是下辖县镇乡里,众人见魏州出了这样大事,显然城中已是没有能够做主的人了。 那些男兵听说城中出事,登时一哄而散,也不再听城外大营统管校尉的指令,都跟着各自的领队往他们来的州县逃去报信。 城外大营校尉见此情形也急了,一边高声喊着“逃军当斩”,一边带亲兵挥刀拦杀逃兵,那些逃兵见状跑得更快了。 大营内外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的魏州城中也没有比城外好到哪里去。 这日清早到总督府来当值的吏臣和衙役一到门口发现府门敞开着,往里走时发现四处血迹斑斑,直至后院竟发现了身穿厚锦常袍的总督尸身橫在卧房外面,头颅却不翼而飞,旁边客院中留宿的一众僚属,也皆穿着睡觉的常袍躺在院中,亦没有人头。 除了总督和那些僚属外,客院厅堂中还躺着两个无头尸,看身上衣着打扮,正是昨日来到府衙的那位白衣方士和跟班。 总督府值夜的衙役也死了不少,横七竖八地躺在前院和中庭回廊上,除了死的,估计也有不少跑了的,那些衙役见总督府内所有侧门角门全部都打开着,行凶之人恐怕早已混在逃跑的执事人中离开了,他们对这起突然袭击感到分外迷惑,连要往何处追凶都毫无头绪。 这时总督府外面街道上也乱起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幽燕军杀来了”,很快总督被幽燕军吊在城头的事传遍了各个坊间。 民众纷纷收拾细软准备逃跑,更有那起万分惜命的男人,顾不得等家中妇女收拾铺盖,自己先一步逃出城去了。 好些妇人见这情形,索性不跑了,反正听闻幽燕军杀男不杀女,若是出了城,还得防着溃逃的男兵为非作歹,恐怕还没有留在城里安全。 另一边往外出逃的民众发现,魏州四个城门不知何时全被打开了,城门外护城河上的大吊桥也都放了下来。 昨夜城头上的城防军死了不少人,城内清早换班的人见状都慌了,往外看又发现总督和一众僚属的人头挂在城墙上,那些男兵忙不迭跑回城中大营,收拾财帛准备趁乱逃离。 城中的守城校尉挎着长刀在营房外四处喊人列队集合,但营房附近的男兵都在慌不择路地乱跑,根本没人有心思去听指挥。 整个燕北道最高行政军事长官都被起义军挂城墙上了,不跑还等什么? 就在魏州城内外一片混乱之际,隆隆马蹄声由远及近。 早换上一身布衣的妊婋听到了城外的马蹄声,知道是她们的人到了,忙跟苟婕一同往北城门去迎接。 昨夜妊婋在客院取完总督和一众僚属的首极后,扛着一袋人头和官袍到城头上,先放倒了一批值守的城防兵,又将人头和官袍挂到了城墙上。 妊婋在城头上忙活的时候,苟婕留在总督府将她们来时穿的衣服给两具衙役的无头尸体换上了,随后她打开总督府前前后后七进院落中所有的门,在天亮时分大叫了几声“叛军来了”,然后混在乱跑的杂役中金蝉脱壳离开了总督府。 二人在事先约定好的坊巷碰了面后,共同赶往城中几个街区,劝城中妇女留下来迎降幽燕军,并让那些人往几座大坊里集中避乱。 此刻她们已安顿好了一批人,快步来到了北城门,这里还不断有男人正往城外逃去。 妊婋站在城头上手搭凉棚望去,先瞧见了她们幽燕军那面紫色底绣黄字的旌旗,接着她又看到了骑马冲在最前面的大将,手里拿着一杆闪亮的狼牙槊,正是厉媗。 早在妊婋和苟婕出发来魏州的那天,厉媗清理完定州城外的战场,就先带一批人赶来冀州,随后又在冀州点了五千人,马不停蹄地从贝州与洺州交界处的荒山野岭悄悄绕到了魏州城外,只等这日斥候一早来报说燕北道总督被挂在魏州城墙上了,厉媗闻言当即带众人赶了过来。 魏州城外大营的男兵此时已差不多跑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在收拾财帛细软,通无列队指挥,眼见北边幽燕军的兵马开来,都只恨不能立时三刻多长出两条腿来逃命。 厉媗让众人换了长队型,一路包抄围堵杀到北城门下方,瞧见了正在这里挥手的妊婋和苟婕。 妊婋跑出北城门,接过了收在厉媗那里的坤乾钺,在这边分出五千人,跟苟婕一起带进城中,厉媗则带剩余五千人在城外清剿乱跑的驻防兵。 直忙到黄昏时分,魏州彻底平定,接下来就是一些烧尸清扫和抚民等事。 魏州这一战并未封锁消息,厉媗带人来到城下前,已跑了不少人往周边的洺州、贝州和棣州去报信,各地州县衙门惊闻总督府的噩耗,都道此地大势已去,也没心思组织府兵抗匪,都开始收拾细软准备逃跑,城内外皆一片混乱,城门也因官员逃跑而大敞四开。 在厉媗带人往魏州去后,原在定州的杜婼也带了一万人赶到冀州,随后又有驻守涿州的东方婙亦带五千人赶来,二人在冀州又点了五千人,凑整两万兵马,一同往贝州和洺州杀去。 与此同时,驻守在沧州的素罗刹和穆婛也带上了一万人,往南杀至临近的棣州。 就在燕北道新总督被挂在魏州城墙后的十五天时间里,幽燕军横扫燕北道南部四州城池和下辖县镇乡,整个燕北道十二州在这一年金秋丰收的季节里,插满了紫底黄字的旌旗。 燕北道全面失守一事,在立冬这日由京兆尹汇总了京畿道和河东道以及鲁东道的急报,写成一份详实的奏疏,经过多方确认核实后,经中书省呈递御览。 皇帝这些年不常临朝,只在宣政殿内翻阅奏疏,令秉笔太监代为批复下发,这日他见了京兆尹的红封奏疏,得知燕北道全面失守,登时勃然大怒,急召京兆尹和中书令以及政事堂重臣作速进宫。 皇帝在宣政殿当着这些重臣的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革了兵部尚书的职,廷杖三十,贬为黔州司马,因燕北道新总督正是他极力举荐的,连带吏部尚书也因用人失察吃了一顿痛骂,遭罚俸半年。 重臣们在宣政殿里惶惶请罪,中书令小心安抚了皇帝半晌,说民间起义皆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内部亦常有纷争不稳,只要抓其弱处,定能很快收复。 最后皇帝责令政事堂三日内给出燕北道的收复之策,很快朝中尽知燕北道全境陷落,大小官员皆一片哗然。 其中最令人惊诧错愕的,是占领燕北道的这个幽燕军,先时朝中只听说燕北道有个自称雄鸡军的民间造反队伍,闹得镇北将军与数万平叛兵马先胜后败折在了燕北,众人都以为这燕北道新总督是前去征讨鸡毛贼残部的。 竟不知这突然崛起的幽燕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 作者有话说:清早一片混乱的魏州城中: “幽燕军来啦!” “真的来了吗?” “好像没全来。” “到底来没来?” “如来。” 第78章 山不让尘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呼啸的朔风持续南下,将北地山河吹得一片缟素。 这风顺着地势,从燕北一路畅通无阻地吹到了京畿地区,才过立冬,洛京城里竟飘起了雪花。 “今年实在是不寻常啊。” 京兆尹这日午后从暖轿中走出来,见到中书舍人从廊下往外相迎,二人在政事堂门前边走边感慨今年这场初雪来得未免太早了些。 两个小厮立在门外,见他们来了,忙躬身打帘请他们入内。 京兆尹由那中书舍人引着往里面走去,他这日算是到得早的,政事堂里几位老臣都还没来,那中书舍人只让他在偏厅吃茶稍候。 此刻这边偏厅里也已经到了几个人,都是尚书省六部里的几位侍郎,官位皆在京兆尹之下,见他来了,那几个纷纷起身讪笑着请安行礼。 第90章 京兆尹只微一点头,意思是受了他们的礼,也没停下脚,径直走到上首坐了下来,屋中其余人都等他落座后才又各自坐下。 尽管这间偏厅只是用来给他们等候政事堂里几位老臣时暂且吃茶用的,不算什么正式场合,但屋中几人仍然按照官阶依次落座,谈话间都带着官场上品级分明的谄谀与虚伪,而潜藏在话语深处的,则是满满的功利与算计。 屋中那几个侍郎都知道这京兆尹是中书令的同乡门生,而以中书令为首的党派却一向与尚书左仆射一党针锋相对。 这次京兆尹递送燕北道全面失守的奏折,大抵是授了中书令的意,因为昨日遭廷杖贬官的兵部尚书是尚书左仆射的门生,而前一任被问罪的燕北道总督恰是中书令多年前举荐的。 镇北将军大军覆没后,中书令又推举了一人接手燕北道总督,却被尚书左仆射在宣政殿话里话外地挤兑了几句,最后皇帝采纳了兵部尚书的举荐,派了尚书左仆射这一派的得力干将前去平乱。 如今燕北彻底失守,中书令这一党多少是有些幸灾乐祸的,而尚书左仆射这边众人不免都憋着一股气,盘算着在来日皇帝追责时,把燕北失守的原因多往前任总督失职上引,将中书令一党拉下水,也可以减轻自家罪过。 因这些党争之故,这间小偏厅里在坐几人也是面和心不和,只是拿些场面话寒暄,说了没几句便开始谈论起近日异军突起的幽燕女子起义军。 “听闻这女子起义军在燕北道大肆屠杀官兵和民众,所占领的州府县镇乡皆是杀男留女,如今整个燕北道竟已完全成了女人的天下,此事果真么?”一个吏部侍郎惊奇地问道。 京兆尹沉着脸抿了一口茶:“据北边逃来的兵丁士卒所言,此事系真。” “这帮女贼简直是反了天了!”一个户部侍郎愤愤说道,“《孟子》有云:‘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她们把男人杀光,后代从何而来?岂非一代绝耳!这等短视狂徒简直是在自掘坟墓!” 偏厅内几人听了这番话皆连声赞同附和:“这样有违天伦的逆贼,甚至无需我们派兵平叛,便要自取灭亡矣!” 坐在上首的京兆尹听了这话,摆出一副俨乎其然的姿态:“派兵自然还是要派的,否则朝廷威严何在?” 几人说着话,先前领京兆尹进门的那位中书舍人推门进屋,说中书令大人和尚书左仆射大人还有三省里几位重臣都到前厅了,让众人即刻过去听分派。 偏厅里几人一听都忙站了起来,一扫方才的慷慨激昂,皆转为束肩敛息。 站在上首的京兆尹正了正官帽,也收起自己在低位官员面前的傲慢矜持,换上了一副谦恭模样,带头走出偏厅去给几位阁老请安。 皂色官靴一个接一个迈出门槛,外面的雪还没有停,细碎的雪片从屋檐处飘到廊下,落在那些亦步亦趋的精致鞋面上。 北风依然在肆意长啸。 一双双裹着厚雪壳的狼绒油靴,步履纷杂地来到幽州原指挥府前院堂屋外,往廊前一站便开始跺脚,那些靴子上的厚雪壳登时碎裂一地,大家在门口勾肩搭背抖完雪,嘻嘻哈哈地撩起帘子走进屋来。 “今儿这雪下得可真厚哇!”妊婋一边往里走一边脱下狼毛大氅,笑着对众人说道,“我们给城里各坊都送完雄鹿了,也抬了一头搁在这边院儿里,一会儿说完正事就烤了吃,大家暖暖身子。” 厉媗跟在她后面走进屋子,兴奋地搓搓手:“总算盼到这一口了,今儿晚上我烧炉子,保管烤得香喷喷!”这话说完又有几个同去的人也走了进来。 自从魏州平定后,妊婋和厉媗等人在燕北道南部四州各留了人马,就带着冀州城外收来的雄鹿回到了幽州城,好赶在年前跟大家把如今各地情况和来年的安排议一议,顺便又托萧娍将她们分出来的雄鹿往平州和营州带回去一些,再给肃真部送去一半。 今年冀州城外战场上的雄鹿较去年多了不少,刨去分给肃真部的一半,也够各州都分上一批,冬日里每人尝些。 正好昨日立冬初雪,鹅毛也似下了两天一夜,正该是吃些雄鹿肉暖身的时候。 这次妊婋等人从魏州凯旋,幽州城里愈发热闹起来,从各地回来的将领也较先时多了不少,原先她们在刺史府里的那间议事厅已有些不够坐,于是鲜婞同众人把原先被镇北将军夺来做指挥府的大宅收拾出来,前院的大堂屋宽敞又暖和,因此众人今日聚在了这里。 屋里此刻已坐了不少人了,听说一会儿有鹿肉吃,众人皆纷纷拍掌叫好,坐在里头的花豹子伸手招呼她们坐下歇歇,鲜婞也忙起身给她们倒热茶驱寒。 这间堂屋和之前刺史府里那间议事厅一样通屋铺着叠席,屋子下面烧了火道,室内温暖如春,大家都席地盘坐在蒲团上围成松散的一圈,每人手边有一张小几放些茶果点心。 屋中蒲团也是任意散落,并不讲究座次,妊婋等人各自随便挑了地方坐下,喝茶的功夫,又有几人走进屋来,是千光照和几位城中管仓库的娘子。 她们进来后,人就都到齐了,屋中共有三十八位,来得还算齐全,除了往日牵头共同做决策的几人外,余者皆是这段时间带兵到各州占城的将领,或是在几处城池县镇看守粮仓库房的管事,都在这两日赶来幽州,跟众人一起当面议事。 在商议各州事项之前,千光照提到这日之所以请大家同来幽州,也是因为这段时间幽燕军人马急剧增多,她认为她们有必要把幽燕军的决策方式再跟众人正式说明一遍。 如今的幽燕军仍然不设单一首领,而是延续她们先前的共同决议来确认接下来的安排,由于她们目前控制的地区已经覆盖整个燕北道,共同决议人也需要相应增加一些。 以燕北道十二州来算,众人按照这段时间占领各州以及军备保障方面的贡献共同提了十二个人,按照燕北道的北部中部和南部来分,北部的共同决议人有千光照、花豹子、陆娀以及萧娍,中部有圣人屠和鲜婞、东方婙以及素罗刹,而南部则是妊婋、厉媗、杜婼和苟婕。 往后的重大议事中,各部都要有人参与决议,而众人也会不时根据驻地调整进行决议人互换,以免彼此之间因长期驻守某地而生出分裂意图。 除了这十二位共同决议人外,每次议事也还需要各州的带兵将领和管事列席旁听,发表些不同建议,等到大家做完决策,再将结论以信鸮传到各地。 说到这里,屋中有人提到十二位决议人若半数间有分歧或难以达成共识,恐怕形成僵局,是否需要增加一位来打破这种双数局面。 妊婋却摇摇头:“若我们之间的分歧需要靠人数来强令对面屈服,说明裂痕已经到了难以弥合的地步,到那时分裂已然形成,决策时六位对六位,与六位对七位,其实差别已经不大了,我们仍会在彼此对峙中相互消耗,然后一起走向灭亡。” 屋中众人听完这话皆默然思索起来,这时千光照悠悠说道:“我们采用共同决议,是为了大家能够齐心协力为所有人谋个安定的未来,而非为了分出党系派别,相互倾轧以独占权柄。” “是了。”这时人群中有人笑道,“我们可莫要学男人那一套。” 众人听了都纷纷笑起来。 确定完最新的共同决议人,大家又开始说起这日需要商议的要事,包括公开各州民众数量和相应的兵备情况,以及各地的粮仓储备数,若有人多粮少的地方,还需要赶年前从粮食充足的地方调派一些。 讲完各州的事,大家又谈起应对朝廷讨伐的后续安排,鉴于朝廷平叛兵马已经在燕北道折损了整整十万男兵,以朝中目前的兵力来看,短时间内还集结不出一支强劲队伍,因此妊婋提出想要在年后带豹子寨中的少年们往南边打探消息,顺便再给幽燕军招些人来。 燕北各地经此一场混乱,人口骤减,许多农田几近荒废,来年开春时若要都耕种起来,以她们目前的人数来说还是有些不足。 而当初跟妊婋一起投奔花豹子的那些小少年们,这两年在豹子寨吃饱穿暖认字读书,最近听闻山下各州变成了自家地盘,都嚷着要下山看看,妊婋想,也是时候再带她们出去闯荡闯荡了。 众人听妊婋说完她的计划,都没有提出反对,而是就后续接纳新人的各项事详细讨论了一回,直到黄昏时分,大家终于结束了这日议事,一同走到旁边厅里烤鹿肉吃。 这一冬的燕北在寒风中盖上了厚厚的雪被,静谧而祥和地安睡到了春日。 第二年立春这天,妊婋与穆婛接上豹子寨下山的少年们,告辞众人离开幽州城,先到了魏州休整准备三日,随后大家一起换上乞丐的衣衫,往鲁东道曹州方向行来。 走出魏州没多远,她们就见各处流民四起,村镇一派萧条荒凉,路上经过一间乡野茶馆时,听人议论起燕北被起义军占领的事来,有人说:“京中官老爷们说幽燕军杀男留女,生不出后代,都是一代绝的短视之徒,可见北边长久不了,说不准开春又要闹乱喽。” 第91章 妊婋瞥了一眼茶馆里那些长舌男人,又看了看四周挖野菜草根的流民,她不禁冷嗤一声:“朝廷连现成的人都不管死活,还有闲心想后代的事呢,等我叫他们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一代绝’。” 几日后,鲁东道几个闹灾荒的州里悄然流传起一句来自燕北的口号: “招收女户,管吃管住。” 第79章 万物回生 初春本是大地复苏的季节,魏州南边的鲁东道曹州却是饿殍遍野。 倒在凛冬来临之前的人们,在雪化后的原野上露出森森白骨。 鲁东道这两年日子很不好过,先时那场洪涝致使大量民众流离失所,乡野间匪徒横行,朝廷的赈灾粮却是迟迟未下,只顾着加派府兵往各州县去平叛,弄得到处乌烟瘴气。 虽说几股颇具规模的造反军已被剿灭,但零星盗匪仍然未绝,整个鲁东道也一直没能从这场天灾人祸中恢复过来。 因反复有乡民造反被镇压,再造反再被镇压,鲁东道许多地方的男人都在这长达两年的混乱中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好些村庄上只剩了留守的妇女。 那些妇女家中有存粮的,最多也只能撑过这一个冬季,若再等不来朝廷的救济,就要彻底断粮了,因此大家只得趁天暖和些,将仅存的最后一点口粮收起来,出门挖些野菜充饥,好歹能再熬些日子。 这些时日出门的人多,乡野间四处流传着那句来自燕北的口号,大家挖野菜的路上听说了,都不免有些心动,不少人开始打听往燕北的路怎么走。 过去朝廷对民众出行管控极严,多的是人一辈子只在城镇或村里从生到死,如今是世道不济,才为了果腹出来觅食,但也不过都在村镇周边地带打转。 燕北在她们听来,是个很遥远的地方。 这日,曹州城外野坟坡上,因昨夜一场春雨冒出了不少新芽,引来好些人在这里挖野菜,不时传出对话来。 “燕北招女户的传闻都听说了吗?真的假的?” “真事儿,俺村上就有好几个寡妇前两天跟燕北来的人走了。” “燕北来的人啥样?” “听说是一群年轻乞儿,俺不在家,没瞧见,村里还让俺们提防些,说那都是人拐子,千万信不得。” 那些人正说着话,忽见山坡下面走来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领头的高个子看上去年纪不大,一身乞儿打扮,后面还有些相似打扮的乞儿,看起来年纪更小些,正连说带比划地跟走在中间的那群妇人说着燕北的事。 那些乞儿虽是衣衫残破,但一个个面色红润、身姿挺拔,更衬得中间那群穿布衣的妇人身瘦肌黄、满脸菜色,一时间使人看得有些恍惚,竟不知哪边才是真乞丐。 那群人走到山坡正北边,也瞧见了山坡上挖野菜的这些人,走在人群前面的妊婋停下脚步往山坡上看了看。 妊婋这些天跟穆婛带着少年们,和从前在幽州城里时一样亲密无间地四处游荡,她们在鲁东道走了好几个州,到各地乡间散播燕北的口号,不时招揽一批人经过曹州往魏州护送。 大家见妊婋往山坡上看,也都停了下来,这时站在妊婋身后的小阿蛋自告奋勇地走上前说道:“我过去问问她们愿不愿意随我们同往。” 妊婋没拦她,只说:“你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你。” 小阿蛋是跟妊婋的妹儿们里年纪最小的,随妊婋一起投奔花豹子那年才九岁,今年正月里她过完了十二岁生日,大家又为她庆贺了月经初潮,如今她个子长高了不少,还和小时一样胆大机灵。 自那一年为护鸟蛋摔下树后,她精进了爬树的本领,仍常常骑在树梢上或摘果子或看鸟,再没摔过了。 去年夏日她又往山里去摘果子,捡了个还不会飞的小喜鹊,落在地上“啾啾”叫个不停,等她捧着那小喜鹊好不容易找到鹊巢,发现大喜鹊已弃巢离去,她只得将那小喜鹊带了回去,捉些小虫来喂,那小喜鹊也跟她极亲,如今已长大了许多,总喜欢站在她头顶上。 这次来鲁东,那喜鹊也跟着一起来了。 山坡上的众人这时候瞧见那边来了一个伶俐少年,留着短短的碎发,头上顶着一只喜鹊,都新奇地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去,只见那少年大步走到众人面前说道:“我们是从燕北来的,正要带人到我们那里安家落户,你们有要随我们一起的吗?” 小阿蛋说完这话,又从身上背的破搭子里掏出一个干净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些烤制的干饽饽,面香扑鼻。 小阿蛋给她们每人递了一块,只说:“你们先吃些,跟不跟走我们都行。” 那些人接过干饽饽,都面面相觑,被乞丐接济,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其中有个妇人小声跟旁边人嘀咕道:“人拐子给的,里面不能是掺迷药了吧?” 但大家这些日子也是饿得狠了,有人闻着手里干饽饽的香气,把心一横,纵被药死也做个饱死鬼,于是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 看到有人带头,其她人也顾不得许多,都跟着吃起来,那干饽饽并不大,不过三两口充饥而已,等她们吃完,其中一个妇人向小阿蛋道了谢问道:“这位小菩萨,你们燕北都招人做些啥?要签卖身契么?” “莫要叫我菩萨。”小阿蛋挺起胸脯,声音脆生响亮,头顶的喜鹊扇了两下翅膀,“我名叫叶妉,我们燕北现有大量田土,春耕人手不足,所以来招女户,吃住都是现成,不用签契,若不想在我们那儿呆了,随你们自行回家。” 众人听了都不免心动起来,有人又问:“去燕北的路远么?” 叶妉说:“我们离这里最近的地盘在魏州,往北再走十里地就到了,那里正搭了粥棚接济逃荒的流民,你们可以先到那里将息几日,把身子养壮些,再往北边几处地界分田耕种,也都不过三五日脚程。” 大家一听最近的粥棚离这里只有十里地,顿时都觉得方才吃的干饽饽有点噎得慌,要是能来碗热粥顺一顺就更舒坦了。 许多人拎着装野菜的筐站起来,就要跟叶妉走,但她们之中也有不少人警惕心颇强,犹豫了片刻还是留在原地,叶妉也没说什么,只引着愿意跟她走的往山坡下面去了。 留在山坡上的几人看着叶妉带那些人跟山坡下那群人汇合后,一起往北渐行渐远,她们相互转头看了看,今天这片山坡上的野菜也挖得差不多了,于是都起身往村子里走回。 她们要把今天在山坡上遇见的这事跟村里人讲上一讲,还要在晚些时候看看自己会不会中了那干饽饽里的人拐子迷药。 跟妊婋往北走的那群人,在初春的旷野上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曹州北边与魏州相接的地方,已能远远瞧见前方久违的袅袅炊烟。 魏州边界处人来得不少,竟还有些熙熙攘攘,那里搭着一条长长的油布棚,下面不知支起了多少口大锅,散发出阵阵粥香,好些人领了碗在那里排队打粥。 而在那粥棚前面,还有一个长棚子,里面有几排小药罐,不时飘出煎药的味道,棚子里面坐了几个魁梧女人,正在给面前排队的人搭脉问诊。 这本是颇为温馨的一幕,但当众人的目光从那药棚挪开,又发现西边不远处一棵大树上吊着好些男人,看上去已经死透了。 妊婋回头看她们瞧见了那棵树,微微一笑:“老是有男人扮成女人模样跑来我们这里,想要骗饭吃,可恶的很。”随后她朝药棚那里指了一下,又说,“你们先去那里搭个脉,若有身子不适的,好先把药熬上,再到后面领粥,吃完了正好喝药。” 说话间妊婋已领她们走到了药棚前面,正好厉媗坐的位置前面空了出来,妊婋朝她仰头一笑,又指了指西边那棵树:“我瞧那上头多了好几个,都是今天抓着的?” “可不是么,人一多起来,就有钻空子的了。”厉媗挽了一下袖口,朝妊婋带来的那群人招招手,“来吧,都到我这儿来,是来瞧病的还是来送命的,我一搭脉就知道了。” 那些人虽被树上的尸体吓了一跳,但听见厉媗这么大嗓门喊她们,也都不敢跑,她们想着反正自家不是男人扮的,跑倒显得心虚了,于是定了定神都来到厉媗面前排起了长队。 鲁东道几个受灾州里过来的人,多多少少都有因饥饿伴随的体弱症候,月经也没有几个正常的,不是停经闭经就是血滞痛经,厉媗开了方子,递给她们每人一个小木牌,让她们到后面领了粥喝完,等个一柱香的功夫再拿牌子回来取药。 幽燕军在魏州边界搭了整整十日粥药棚,接纳了鲁东道逃荒来的数万人,幽燕军的那句“招收女户,管吃管住”的口号,在整个鲁东道越传越广。 那些吃过乞儿们给的干饽饽的众人,也未见中什么迷药,后来她们听说魏州边有幽燕军搭的粥药棚,也都相约结伴前来。 只是有人念着故土,领了几次粥药也没往幽燕军招人的棚子里去登名应招,妊婋等人在一旁见了也不催逼,任由她们来领粥,哪怕吃了就走也从不拦阻。 第92章 半个月后,鲁东道曹州和宋州等地府衙察觉到了异样,纷纷派了衙役下乡,到各地去点人头,严禁民众随意外出,又说朝廷要给各乡发放救济粮和春耕籽种,但是需要每家每户先签个契,领完府衙发放的粮食和籽种后,来日有了收成,每家按人头留些口粮,其余的都要还与府衙充税。 这样先发籽种后收税,原也有过先例,只是若粮食未熟时遭了什么灾,府衙是不管的,哪怕颗粒无收,该交的税还是一斗也不能少,有两年前那场洪灾的阴影在,大家都怕领了府衙的籽种万一再碰到点什么事,种地反倒种出饥荒来了。 但这籽种也不是能够随意拒绝的,眼看着各乡马上就要开始春耕,鲁东道总督府给各州下了份额,必须将籽种按数发放到乡里,于是各州开始令衙役前往下辖乡村逼迫村民签契领救济粮和籽种。 这事若放在从前,大家迫于官府淫威,只能是勉强忍耐,但如今有了幽燕军那句口号在鲁东道四处流传,众人两相对比后,都纷纷逃往燕北,尤其临近魏州的几处乡村,留守的妇女几乎全都跑光了。 鲁东道总督府得知此事,又加派了府兵到各地严查逃户之人,然而此举适得其反,在官府持续不断施压下,逃去燕北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们气急败坏地设下重重关卡和巡查拦截,却依然没能阻挡住人们奔往自由的脚步。 在这明媚春日里,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女人冲破关卡,投向新生的怀抱。 第80章 天堑无涯 鲁东道大批妇女逃往燕北一事,终究还是没能瞒得过朝廷。 原本鲁东道总督打算在开春奏疏中,禀明下辖各州因近两年的灾后重建和反复平叛流失了许多村镇人口,所以请朝中从京畿道和山南道等地安排迁民事宜,以减轻各州派府兵下乡帮农的压力。 如今鲁东道为了力保春耕,各州县都派了府兵衙役到村镇上,将那些无主弃田登为官田和军田,排了班次耕种。 因这些事占据了不少人手,以致各州又开始有匪盗冒头,而一些聚集在地主富户庄院上的强梁,也趁近日的大规模逃亡,霸占了不少无主良田。 地主们仗着自家是积年乡绅,又有众多护院地痞傍身,也敢跟下乡的县官衙役叫板了,毕竟这些人多在本地宗族颇有话语权,官府若想在乡间给那些新占的官田征些佃户,还得通过这些人从中协调,也不好强令他们将霸占的田土吐出来,以免春日失耕,来日误了税粮。 这桩桩件件事,闹得鲁东道总督府和各州府衙手忙脚乱,竟没留意京城派来视察春耕情况的人已到曹州了。 今年京中人来得早,也是因为燕北道在年前全面陷落,而魏州又紧邻鲁东道的曹州和京畿道的汴州,这个距离实在不能不令人忧心。 所以朝中在冬日里将拱卫京师的禁军往京畿道各州调派了一些,又在开春早早派人到鲁东道视察,一方面是要加固北边防线以免幽燕军开春继续南下,另一方面也是要稳住鲁东道的局势,以免各地出现民众流亡、田土荒废,影响朝中税粮。 然而等京中的御史团抵达曹州,发现这里的乡村乃至县镇皆一片荒凉,问了当地县衙才知道开春时节跑了好几万民众,都往燕北去了。 这可真是大事不妙。 他们原本还为防止流民往京畿道和山南道逃荒,一路上想了好些应对拦阻之法,却万万没料到会有人往燕北跑。 那里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匪巢啊! 很快他们又得知往北逃亡的都是乡间妇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跑了些女人。 只要能耕田能平乱的男人们还在,鲁东道仍然能够重振雄风,等他们重整旗鼓杀回燕北,还愁没有女人? 但是随着御史团往鲁东道的腹地走去,他们发现乡镇县中的男人也所剩无几,基本都是些老弱病残者,留在家中等死,但凡能走动的,不是被官府强征做了役使,便是到乡绅地主家中做了护院帮工。 要想让男人们为朝廷所用,他们还得跟那帮地头蛇斗智斗勇,如若处理不好,又恐怕激起民变。 实在很令人头疼。 御史团先到曹州北部与魏州接壤的地方看了看,见魏州那边并未有大量兵马屯驻边界,看样子幽燕军近期并没有南下计划,于是他们又转道往南边宋州看了一圈,这里和曹州一样萧条,据州中的县官说,前阵子也跑了不少妇女。 从宋州出来后,御史团继续往东,来到了鲁东道的治所兖州。 鲁东道总督这时才惊闻有京中御史团前来视察,赶忙带了一众僚属到城门口迎接。 御史团在兖州停留了五日,跟鲁东道总督把下辖各州的情况细细捋了一遍。 当下官府的首要之务,仍是稳民众保春耕,他们将各州的府兵都划分出来,又往下辖的县镇乡派了一批去田间帮农,同时再派州府吏臣往乡里重新登记田土,对于被乡绅地主抢占的田产予以宽宥,但条件是要那些地主庄院与官府配合,出些人手共同维护乡里秩序,严防民众逃亡,确保春耕能够顺利开展。 这次领队的御史提出,可以给最先主动配合的乡绅口头承诺一些敕造牌坊和虚爵,以表彰他们在朝廷困难时期的鼎力支持。 “等忙过春耕……”御史端着茶看向鲁东道总督,“朝廷会陆续从山南道迁一批人来,到时候剑南道的援军也差不多集结完毕,再待夏日收复了燕北,那些不识好歹的乡绅地主,就可以秋后算账了。” 御史说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鲁东道总督坐在旁边讪笑道:“长官高明。” 要论官阶,总督是比御史高出不少的,但地方官再大,当着京中来人也须谨言慎行,何况对面这位还是朝中御史台的人,又是尚书左仆射的门生,正经是有大背景的。 在一向品级森严的官场上,也不时能看到鲁东道总督府里这样高位总督给低位御史陪笑的场面,皆因明面的规则之下,尚有些不可言说的潜规则。 确定完鲁东道的安稳之策,御史团没在兖州久留,御史将这次在兖州与鲁东道总督所谈内容和条陈先派人送回了京中,第二日启程往鲁东道南边的沂州和泗州等地巡视,总督府也派了吏臣随同,将春耕新规向各地州县衙门颁布宣读了一遍。 直到清明前五日,眼见各地春耕已在官府和乡绅的配合下陆续开展起来,御史团才从泗州北上,准备经宋州往京中赶回。 “清明之前,能够赶到京城么?”御史团的车队正在宋州地界快马疾行,精致的厢车里传出了这样一句询问。 在车外面骑马随行的一名护卫立刻答道:“回大人,车队明日就到汴州,再有三日定能到京城。” “好。”车内的人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本官清明还得随阁老出城扫墓踏青,可不能误了。” 外面护卫知道他话中这位“阁老”指的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于是忙说:“是,定不误了大人要事。” 那护卫刚说完这话,车队忽然减了速度,前方开路的人回来对车内人禀道:“大人,前方有乞丐拦路。” 那刺史坐在车里闻言皱了皱眉头,这宋州他前些日子才来过,一片荒芜,人都基本跑光了,春耕还是兖州分了些人来帮衬的,怎会突然冒出乞丐来。 他命人停车,随即起身掀开车帘,果然见到十来个穿着残破衣衫的女乞,看上去年纪都不大,皆顶着一头乱发,领头的那个走上前说道:“我们是从汴州逃来的,大人,赏些吃食吧!” 汴州?汴州是京畿道的下辖州,他来时各地安稳,怎会出现逃难乞丐? 那御史上下打量面前的女乞,见她脖颈处有一条猩红狰狞的刀疤,十分可怖,看得他很不舒服。 “你们是从汴州哪里来的?如何逃来这里?” “汴州遭幽燕军打来了,我们还捡到了军旗。”那女乞说完从身上背的破搭子里拿出一面残破的军旗,看颜色是各州府兵通用的旌旗,她往前走了一步要递给御史,旁边的侍卫却抬手拦了下来。 御史闻言一凛,只说:“不必拦,拿来我看,你再细说说汴州究竟哪里遭袭?” 那女乞手拿军旗来到御史面前,就在她将那卷旗子递给御史时,旗子里面忽然寒光一闪,刀刃以极快的速度刺入御史的胸口。 那御史大惊失色,看着面前那女乞颈侧的刀疤,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他张了张嘴,却已说不出话来了。 这群乞丐竟不是来要饭的,而是来要他性命的。 妊婋抽出御史胸口的刀,又回身杀向方才拦她的侍卫,御史团的侍卫见此情形皆是一惊,都要冲上来抓捕刺客,这时站在他们身后的其余乞儿也出手了。 穆婛掏出绳镖将前面一个骑马的侍卫缠着脖子拽下了马,杀完夺了他腰间佩刀翻身上马,其余少年也皆放倒了几个侍卫,纷纷夺刀上马,一面砍杀侍卫,一面往御史车辆前去支援妊婋。 第93章 有几个外围骑马的侍卫见情况不妙,慌忙拨转马头要跑,刚往西边走了没多远,忽从旁边树林里又冲出来十来个体型彪壮的骑马女子,挥舞长刀包抄那些企图逃跑的侍卫。 两刻钟后,御史团此次一行百余名官吏和侍卫全部倒在了地上。 妊婋从御史的厢车里翻出了两匣卷轴册籍,里面有御史团吏臣们整理的鲁东道各州情况,还有御史从京城带来的一些文书。 她将那些东西搬出车子,抬眼见杜婼策马来到车前,二人相视一笑。 妊婋这段时间一直与少年们在曹州周边活动,帮着那些逃往燕北的人们冲破官府的拦阻,直到各乡里愿意跑的都跑了,又听闻京中有御史团前来,她们才将魏州边界的粥棚撤走。 近日得知御史团即将取道宋州回京,妊婋想御史在鲁东道转了这一圈必然收获颇丰,于是叫上了从洺州赶来魏州的杜婼,与她们里外配合,截杀御史团车辆。 她们将车里东西都搬了一空,夺了车队的马匹,只将那些尸体和空车留在原地,连夜赶回了魏州。 当晚千光照和厉媗等人在魏州总督府的议事厅里,跟妊婋和杜婼一起翻看了御史团那些文书,其中有文书提到了朝廷对于燕北道失守的应对之策,是准备在年后从剑南道蜀中调三万兵马前往鲁东道,再从陇右道往河东道也调三万兵马,预计将在初夏集结完毕,从燕北道的西面和南面同时进军围剿幽燕军。 文书中还有一些准备呈上御览的条陈留底,提到了春耕过后计划从山南道迁些单身或失偶男子到鲁东道填充人口,考虑到单身男子聚集容易闹乱,正可以让剑南道的军队在调往北方的路上,从蜀中迁出一批女子与那些男迁民在鲁东道成亲,以稳定民心。 其中还有关于燕北道收复平定后的安排,包括将从燕北道俘获的幽燕军女子送往蜀中,来填补蜀中那些迁出女子的空缺。 若放在从前,众人看完这奏疏,恐怕要气得捏拳直把银牙咬碎,但在今日的议事厅中,就连往日里气性最大的厉媗,也并未动怒。 大家对坐在一起,面上只是露出些鄙夷之色,像看尘垢秕糠一样俯视着那些文书。 第81章 奋袖裂缨 妊婋端着一杯茶,坐在议事厅的蒲团上,瞥完那些摊在地上的文书,又抬头环视屋中众人。 如今燕北各地平稳,她们当初确定下来的十二位决议人,都按照北部中部南部各自驻守。 近日因妊婋等人从南边鲁东道招收女户,还要护送这些人陆续往北迁居,因此除了原定驻守在燕北南部的妊婋、厉媗、杜婼和苟婕外,北部和中部也各来了一位,协助安顿新招女户事宜,正是此刻与妊婋等人同坐在议事厅里的千光照和东方婙。 而在她们六人的周围,也还有几位带兵的将领前来旁听,大家随意落座,共议应对朝中讨伐的计划。 “鲁东道田土多,又颇肥沃,现在各州县的府兵衙役和地主都将人手下放到田中分散帮农,而剑南道的援兵又要至少两个月才到,我看春耕过后正适合攫为己有。”妊婋悠悠说道。 南下夺取鲁东道田土,一方面是为了要先一步挫伤朝廷军讨伐她们的锐气,另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这次从鲁东道逃来的人数大大超出了她们事先的预期。 本朝各地的道府州县,皆按人口数与相应的赋税水平分为上中下三等,以一州及其下辖县镇乡的民众数量来算,六万人及以上为上州,三万至六万之间为中州,三万人及以下为下州。 燕地由于北部山区居多,各州按人口和赋税水平多被划分为中下州,而鲁东道属于平原地貌,田土丰饶,多为中上州,各州人口较燕北要多出不少。 现在她们接纳的这一批鲁东道逃民,还能靠各地粮仓储备撑上半年,但按每人分得的田土所出,细细算下来却有些紧张,长此以往,大家将来甚至可能面临吃不上饭的危局。 因此妊婋想着得赶在今年秋收之前,再扩出一些能产粮的地盘来。 她的思路简单而朴素,人不够招人,人太多抢地。 议事厅中众人也都觉得眼前恰是好时机,于是又把御史团整理的鲁东道各州情况翻出来细细捋了一遍,结合议事厅中间摆的地形沙盘,商讨起日后的行军计划。 夺取鲁东道是一桩大事,还需要其她几位决议人和驻守各地的将领知晓,因此这日她们只是先简单估计了一下作战规模和步骤。 妊婋撸起袖子用一根手杖指着沙盘说完她的初步想法,抬起头来看向众人:“据我估算,第一拨杀向曹州和宋州以及兖州等地的队伍,有三万人足矣,由六位主将带兵分三路前往。” 春耕过后人手也腾出来了,三万经验丰富的战士和马匹她们都有,这两年在她们横扫燕北的同时,北边肃真部也在逐步收回旧日地盘,并将控制区域进一步扩大,甚至一路向西打到了漠北草原,夺下了大片牧场。 去年秋日,平州的海盐场出盐量整整翻了一倍,于是她们在今年开春通过驻守营州的玄易和萧娍,用海盐和粗布跟肃真部换来了大量马匹,这是一场双方都十分满意的交易。 她们这天在议事厅谈完计划,决定尽快将此事跟其她人讲明,于是第二日由妊婋留在魏州守城,千光照和其她四位决策人一起与护送迁居女户的队伍离开了魏州,往北经中部冀州叫上驻守在那里的几位决议人,同往幽州跟花豹子等人商议此事。 在她们离城后不久,穆婛和叶妉也叫上了几个少年结伴离开魏州,往南边曹州打探御史团被杀的后续去了。 御史团出事后第三日,汴州就得到消息了。 原来那御史提前派了人往汴州知会刺史准备接待御史团,但是到了第二日,刺史及僚属们左等右等不见御史团前来,只得派了一队人马往东去迎。 谁知这一迎,竟迎出了三百里地,最终在宋州西北边靠近汴州的村落外官道上,发现了倒毙于官车四周的御史团众人。 汴州刺史不敢隐瞒,忙将此事上报给了京兆府,京兆尹闻言先去了一趟御史台,随后两边连同大理寺各派出了几人,组成一支临时队伍,前往宋州详查御史团被害一事。 调查队伍抵达御史团被害位置这天,春雨轻轻地下了起来,地上的尸体开始腐烂。 在这里看守的宋州和汴州吏臣衙役,都没敢挪动那些尸体,只是在上面盖了几块油布,日夜换班值守,驱赶附近闻味而至的鸟兽。 这不是个好差事,那些值守的男人们看到京中终于来人,差点哭出声来,询问是否可以回衙门当差去了,当得知调查队伍需要他们协助搬抬尸体,那些人中有几个当场落了泪。 这场春雨缠缠绵绵下个不停,严重影响了调查队伍对现场的勘察,也破坏了官车四周的脚印和行凶痕迹。 京中来的队伍在这里细细调查了三日,给出了一个初步结论:御史团被害不是乡间盗匪临时起意为之,而是一场计划周密的蓄意谋杀。 在他们向京中呈递的勘察文书中,写到御史团所有死者的遇害伤口皆是一刀毙命,手法极其利落,乃娴熟杀手所为,而从几个人的中刀方向来判断,行凶之人身高不低且力量极大,应该是一伙男贼。 他们初步判断是这御史在这次巡视中得罪了什么组织,因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这御史在与鲁东道总督谈完话后,先派人将一份条陈送回了御史台中,因此御史台对于御史团此次巡视的成果也有些了解,若说此行因消息泄露而得罪了什么人,那只有两方:幽燕军和鲁东道的各地乡绅。 京中负责查案的人就这两个怀疑方向认真辩论了几日,大多数人认为幽燕军只是在曹州边界喊话拐走了一些人,但那些女贼应该还没有能力将手伸到临近汴州的地界来。 虽然京官们都听北边逃民说幽燕女贼凶煞异常,但因未曾亲眼见识过,他们穷尽想象也只能描绘出一众长裙女子骑马的画面,料她们麾下没有这样手法利落的杀手。 他们断定,针对御史团的行凶,极有可能是本地乡绅的手笔,这是对御史与鲁东道总督提到秋后算账一言进行的警告之举。 这一推论令京中的重臣们感到胆寒,也令一些出身鲁东世家的高官不安起来。 因燕北道失守,朝廷向北讨伐的主力兵马都会屯住在鲁东道,若这些当地乡绅在大军向北拼杀的时候从背后搞些出于私心的小动作,后果将不堪设想。 原本朝廷打算在剑南道援军赶来之前,先令鲁东道总督向各地再征召一批乡勇,与府兵相互配合,往魏州方向做一次试探性进攻,以确认幽燕军在魏州的部署。 最好能让幽燕军在受到攻击后将主力都调到魏州来,便于剑南道援军赶到之后能够先杀穿其主力人马,然后再乘胜向北追讨。 但是如今御史团遭遇这样的巨大变故,让他们对于当地乡勇能否为朝廷所用生出了许多疑虑。 第94章 随后朝中又因被害御史的所属党派和背后人脉暗地里较了一回劲,几日后政事堂将此事原委回禀了皇帝,直接下发文书给鲁东道总督,让其将下放帮农的半数府兵调回州府,一部分安插在县镇乡防止地主生事,一部分调往曹州北部边界驻守,静待剑南道援军抵达。 就在鲁东道总督收到政事堂文书的同一天,正于蜀中益州集结兵马的剑南道将军也收到了一道催兵圣旨,要求他作速赶往鲁东道讨伐幽燕女贼。 其时剑南道将军还在为前些天朝廷发来的选征蜀中女子一事忙碌,大军是以迟迟没有开拔,这日见圣旨来催,又有政事堂发文书让他先带大军出征,只需留下一支兵马随后押送那批女子前往鲁东道即可。 剑南道将军因此点出了三千人,让他们押送征选到的这一批三万蜀中女子随后赶到,他便率领这批援军的主力人马先一步开拔,往鲁东道的方向行来。 然而就在剑南道援军行至东边山南道中部时,领兵将军忽然收到报信说后方押送迁民女子的队伍出事了,那批民女被一支起义军在益州城外劫走,三千押送男兵被屠戮殆尽。 还没等那将军问清此事的前因后果,京中就再次传来了催兵急报,称幽燕军在春耕末尾忽然大举南下,分多路兵马占领了鲁东道北部的曹州和宋州,鲁东道治所兖州也已岌岌可危,朝中令他速速带兵前往救援。 那领兵将军顾虑着自家后院起火,在进退两难中还是分派了五千人赶回益州平乱,同时让一队亲兵快马进京将此事报与朝中,随后带其余人马一路急行军赶往鲁东道。 几日后,剑南道将军的急报和蜀中起义军的檄文一起被呈到了皇帝面前。 宣政殿内一片寂寂,御案前站了一地垂着头的高官重臣,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先令掌印太监给众臣读完剑南道将军的急报,又让他把那篇檄文也念给众臣听听。 那篇檄文洋洋洒洒写了两千余字,痛斥朝中谗臣当道,只顾结党营私,才使得燕北道全境失守,文中矛头直指当朝政事堂,点名直言中书令和尚书左仆射及其党羽昏聩无能,面对燕北失守不仅不能反思己过,还变本加厉压迫其余道府,竟颁布强征民女以安定前线军心的条令,有违天理人伦,蜀中义士因此决定举旗讨伐朝廷谗臣,为平天下清君侧。 那掌印太监才读完这篇檄文,未等殿中众人做出反应,忽然有个御前内监快步走进殿来急禀:鲁东道治所兖州失守,幽燕军已开进城中,鲁东道总督尸首被悬于城头示众。 殿中众人闻言皆是满脸悚惧,东西两端同生巨变,天下真正要大乱了。 ----------------------- 作者有话说:妊婋:对外宣传的效果有点好过头了,不要紧,水多加面,面多加水,治理国家,手拿把掐。 第82章 立尽斜阳 “剑南道的兵马走到何处了?”皇帝沉声发问。 下站中书令躬身答道:“回圣人,剑南道援兵昨日已至山南道襄州,今明两日取道唐州,急行军三日可抵鲁东道边界,届时与驻守在汴州的禁军大将汇合,向东收复宋州,必能将贼寇抵挡于京畿之外。” 失守的宋州与洛京之间只隔了一个汴州和一个豫州,幽燕军这是正经打到京畿门户之地了。 “剑南道大军才走,益州立即起乱,诸卿以为何故?”皇帝点了点御案上那篇檄文,面色更沉了几分。 御案前的众臣见问,大气也不敢出,只因方才掌印太监念完檄文内容,又念了落款姓名,众人听完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撰写这篇讨伐檄文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同胞妹妹广元公主的独子伏兆。 “伏”乃本朝皇姓,依照宗室旧例,公主子嗣姓氏必须让渡给驸马,这原是为了将公主及其子嗣排除出皇权中心,但广元公主不曾招婿,她唯一的女儿伏兆,因生父不详,自然随了她的皇姓。 广元公主之所以能无视宗室礼法肆行无忌,皆因太后钟爱庇护,不仅替她拦阻先帝安排选驸马赐亲,甚至因她想要参与政事而为她暗中铺路。 可惜广元公主的人生坦途只走到十五年前,那一年太后骤然崩逝,皇帝以广元公主在国丧期间召集朝中重臣亲眷聚会为由,将她贬至益州封地。 而今政事堂里掌权的几位重臣,当年也借此事以公主党的名头铲除了数位政敌,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广元公主被逐出京城后,在益州府中闭门三年,只说是为太后守孝,但皇帝安插在益州的眼线却发现广元公主一直在秘密培植私兵。 皇帝闻知此事怒不可遏,遂以太后崩逝三周年祭礼为由召广元公主进京,不久后广元公主被发现薨于自己旧日寝殿,宫中称她思母过甚悲痛暴毙,七日后皇帝令人将她的棺椁送回益州封地安葬,并下旨封锁公主府,又许广元公主独子伏兆出家为尼,在寺内终身为母守灵,无诏不得出。 此后,皇帝又陆续往益州及剑南道调派了不少亲信彻查广元公主的产业,这些年蜀中各州一向安分,他本以为她当年还没来得及铺开势力,所以在她死后,蜀中并没有起什么波澜。 如今看来,广元公主到底还是给女儿留了后手,只是人马分散各地,碍于监视难以聚集,随着剑南道大军因燕北道失守调离,这块压在伏兆头顶的巨石一挪开,她便趁势奋袂而起,蜀中各地才会一呼百应。 殿中下站的新任兵部尚书此刻冷汗直流,调离剑南道大军东征正是他的提奏,继前任兵部尚书轻视起义军导致燕北道全境失守后,兵部再次失察,又给朝廷出了个大昏招。 但实际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从各道府所在位置来看,要往鲁东道调兵,其实是京畿南面的山南道和鲁东南面的淮南道距离最近,但山南道先前曾往燕北支援过三万官兵,早已全军覆没,如今各地府兵人手格外紧张,若要再调又恐怕内生叛乱,而淮南道紧邻旧都建康和皇家陵寝所在地,更是不能轻易调离守军,加上这两个地方还从北面和西面共同守护着朝廷在东南方的大粮仓江南道,若是这些地方也受到了北边乱象的影响,那可就是亡国之灾。 因此朝中皆认为山南道和淮南道兵马绝不能调离,兵部尚书这才考虑到蜀中这些年各地局势平稳,提议调剑南道大军东出平叛,不成想却是打开了虎兕之柙。 兵部尚书张了张口,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句,一抬眼看见尚书左仆射瞥来让他闭嘴的眼神。 鉴于新任兵部尚书也是自己的门生,尚书左仆射不得不为此说上两句,他缓缓出列躬身说道:“圣人容禀,燕北局势虽然紧迫,但为保社稷稳固,山南道和淮南道兵马的确不宜轻动,剑南道兵马北上已是眼下最佳破局之法,而今蜀中突变实乃始料未及,臣等甘令失察之罪。” 皇帝冷哼一声:“自然有你们领罪的时候,但叫你们都领了罪,叛军便不来了么?” 这时中书令躬身上前:“蜀中叛军尚未北上,臣以为应当调西北陇右道府兵,联合关内道府兵南下阻挡,蜀中因地势之故,北出不易,只需卡住山川要道,再待鲁东道平靖后,改调部分禁军协助平燕北,再令剑南道大军半数回蜀,将叛军歼灭于蜀地之内。” 皇帝听完这番话思量起来,尚书左仆射又开口禀道:“臣斗胆,恳乞圣人将都城迁回建康,一则暂避东西两侧谋逆锋芒,二则可在江南富庶之乡为朝廷广招贤才平定江山,三则亦可得圣高祖皇帝神德庇佑,再续我朝百年基业。” 他话中的“圣高祖皇帝”正是本朝的开国之君,当年朝廷最初建都于江南建康,在那里历经五帝后,因朝廷平定西北而迁都到了洛京,同时建康也保留了一套完备的三省六部衙门作为陪都。 尚书左仆射此话一出,殿中众人神色各异,迁都意味着权力中心发生转移,尚书左仆射之所以提出迁都,因他本就是江南世家出身,迁都建康对他在朝中巩固势力有极大好处,但中书令一党包括大太监党羽都与江南出身的官员多有不睦,因此不由得心头一紧,皆小心翼翼地瞟向坐在御案后头的皇帝。 迁都这件事,皇帝也曾私下里想过,实在是因为幽燕军过于来势汹汹,如今打到宋州,离他仅有六百里地,这不能不令他感到惶恐,而伏兆这篇檄文又给他心头增添了许多阴云,加上洛京这处上百年的宫殿他住着也觉得到处陈旧,正好借迁都还能将建康宫修缮一番,再点缀些江南秀丽园林,定比洛京住起来舒适得多。 但是作为一国之君,被起义军打得要靠迁都来避难,这样的话是决不能从皇帝口里说出的,必得先由臣子提出,皇帝再三回绝,最后出于大局考虑,才不得已启动迁都事宜,因此见到尚书左仆射提出迁都,皇帝只在心中稍感欣慰,却仍板着脸,说道:“着兵部拟定调派陇右道和关内道府兵南下截断叛军的相关人马安排,至于迁都的事,着政事堂详议后再递送条陈。” 第95章 说完他又让中书令密切关注鲁东道的战况,及时递送战报进宫,随后便让众臣跪安。 中书令及大太监党羽听到皇帝对迁都一事的这个语气,心已凉了半截,没有严词拒绝迁都,那就是动心了,但是他们多年来经营的势力人脉都在京畿地区,他们不能就这样妥协。 众臣神色复杂地离开了宣政殿,中书令跨出门槛时转头跟尚书左仆射对视了一眼,其余朝臣见他二人神色,知道接下来朝中各党派又要为迁都之事开启斗法了。 黄昏斜阳静静倾洒于殿外廊下,将精致奢华的雕梁绣柱和屋脊轮廓,印在了那些满怀心事匆匆往外走的官袍人身上。 宫檐上的日头不再耀眼。 “今儿这落日可真好看呐!” 厉媗双手叉腰,站在原鲁东道治所兖州的城头上,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 前日她跟妊婋带人从曹州杀过来,一路上势如破竹,这次还是妊婋先一步混进了城,杀完鲁东道总督悬于城头,从城内打开大门迎厉媗和众人进城。 她们忙了整整两日,终于把城中各处平定完,厉媗和妊婋在傍晚时分来到城头上巡视,二人各自带队分南北两边看了半圈,最后在西边城头上汇合,一起在落日余晖中把各处情况对了一遍。 这次经过大家在幽州的共同商议,第一批南下扫荡鲁东道的人马共有三万,分别由妊婋、厉媗和杜婼各领一万从魏州杀出。 她们先占了临近的曹州,千光照和圣人屠立刻赶到曹州协助众人善后。 妊婋三人又一同带三万人开往南边宋州,占完宋州后由杜婼留下守城,妊婋和厉媗马不停蹄地领两万人往东奔向鲁东道治所兖州,三日后杀了总督成功夺城。 总督府所在的治所一旦覆灭,鲁东道所有州府都会为之震悚,纷纷调回乡间府兵以求自保,再也无法形成一股凝聚起来的反抗力量。 这正是她们在夺完曹州和宋州切断京畿道禁军援兵路线后,快速回身闪袭兖州的原因。 妊婋和厉媗站在城头上说了说兖州城中粮仓和民众情况,又对着夕阳谈讲起应对朝廷援军的计划。 就在她二人说话间,悬在西边京畿上空的一轮红日,缓缓坠入远处的广袤平原。 天色已暗。 这时前来换防值守的队伍也到了,妊婋和厉媗在这里跟大家打过招呼,一同走下城墙,往鲁东道总督府来看午后众人在这里查抄的东西。 妊婋和厉媗二人跨进总督府的门槛时,见这边的前院已亮起了几盏灯笼,这次随妊婋一同出征的叶妉从鹰房方向欢快地跑出来迎道:“曹州有鸮来了!” 她们当初来兖州时,特地带了两只鸮来,破城后在总督府的鹰房里给曹州的千光照报过信,这必然是千光照的回信了。 妊婋接过叶妉递来的信筒,就在院里借着旁边的灯笼打开看了起来,千光照这次来信不短,其中主要是她从洛京城外道观得到的最新消息,说剑南道大军开到山南道时,蜀中益州有宗室起兵发檄文清君侧,剑南道大军在途中踟躇停留了三日,架不住朝中反复催兵,只派了五千人回援蜀中,便继续往鲁东道开来,近日已进入唐州地界,预计三日后抵达宋州西边的陈州,与驻守汴州的禁军汇合后向东讨伐幽燕军。 千光照在信中也简要写了伏兆的身世背景,妊婋看完这信,抬头往西南方向望了一眼,笑道:“这是旧朝气数尽矣,才让我们在机缘巧合之下引走了剑南道大军,倒让广元公主过去暗地里培植的势力重见天日了。” 第83章 旧恨新仇 蜀中益州,暮春时节。 草木葱蔚洇润,田间雨水充沛,一日里常常时晴时雨。 这天清早,一支五人小队在小雨中离开益州城,往北山方向疾驰而去,走了七里路进山,又行了三里山路,来到山坳中的一处宏伟建筑前,镂雕牌坊上书五个大字——广元公主陵。 那队人过了牌坊两侧的守卫查验,前方是一条笔直的三段长阶梯,阶梯尽头又是三层牌坊,牌坊过后再上三段阶梯,尽头是一座宗室规格的祭祀庙堂。 那队人在庙堂门外卸下随身佩刀佩剑递与两侧守卫,依次走进庙堂,对着大殿中的广元公主像焚香祭拜了一番,才低头缓缓倒退出庙堂,又从庙堂西侧往陵寝后方走去。 绕过高耸的陵寝红墙,那队人走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来到陵寝后方一座古朴寺庙外,只见大门正中间上书三个字——铁女寺。 这铁女寺建成的年头比广元公主的陵寝要久远,十二年前广元公主的棺椁被送回益州后,时年九岁的伏兆上书请旨于铁女寺剃度出家,专心为母亲修建陵寝守灵。 京中来送葬的人踏勘了这片山坳,回京将四周情况禀报给皇帝,考虑到宗室体面,皇帝允准了伏兆的请求,下旨以亲王规格厚葬广元公主,又将陵寝后方的铁女寺更名为永宁寺,划为皇家比丘尼寺院,专为广元公主守灵。 半个月前伏兆在这里起事,发出檄文当日,她摘下那块御笔提字的“永宁寺”匾额一把火烧尽,又将原名“铁女寺”的旧匾挂了上去。 这时山中小雨渐停,明媚日光从寺院上方的百年古树枝桠间洒落下来,伴着一阵阵鸟儿鸣唱。 站在铁女寺门外的一行人,静静抬头看着那块旧匾,时隔十二年,这三个字还和从前一样气贯长虹。 这时,寺院大门缓缓开启,一位年轻的比丘尼走出来施礼道:“法师已在禅院内候着诸位了。” 那队人忙快步上前,向那比丘尼回礼问好后,依次大跨步走进寺中,照例先到佛母殿上了三炷香,才退至殿外往后面的禅院走去。 后面的禅院与大殿中间还隔着两层院落,那队人在古刹树影碎阳中步履匆匆地往后走着,不多时,已见到禅院大门,门口正有两位比丘尼在此等候,见众人到来,伸手推开了院门。 院中三间房舍,这个时间,伏兆通常是在东禅房里,那两位开门的比丘尼也朝着东边指了一下,那五人中的领队点了点头,抬脚往东禅房走去。 来到禅房门口,没等敲门,就听里面传来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进来吧。” 领头的人轻轻推开禅房木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乎占了一面墙的坤舆图,图中是本朝十二道两百个州府的区域划分,图上还详细标记着各州府名称及山川河流地势走向。 屋中只有一位身姿劲拔刚健的青年比丘尼,正站在坤舆图剑南道的位置前,手里拿着一叠彩色印贴,在她身旁的坤舆图中,益州和周边五个州都已被贴上了一小块黄色标记。 那五人先向伏兆行了礼,起身后见她转过头来问道:“城中情况如何了?” 领头那人答道:“城中各处一切平稳,明日可以取消戒严了。” 伏兆细细看了看面前这五个人,见她们都较先时皆憔悴了些,遂抬手请她们在前面的长几侧蒲团上坐下,口里说着:“你们这些时日都辛苦了。” 伏兆将手里的那叠印贴放到一边,也坐到她五人对面,点起茶炉,取过一盒茶粉和六只茶盏,慢悠悠燲盏点起茶来,请面前五人将益州城内的情况细细说与她听。 半个月前,剑南道驻军大部分主力人马在益州城外大营分批集结后出征,伏兆得知队伍开至山南道中部后,又听闻后续兵马准备带强征的三万民女离开益州,她当即带着深藏于铁女寺地下的私兵杀出了广元公主陵寝,剿灭了那些押送官军后,又转身杀回益州,除掉剑南道总督和一众官吏后,召集起周边各地蛰伏的人马,将那些民女送回了各州县乡。 此刻坐在伏兆面前的五个人,都是她母亲当年培养来统帅私兵队伍的心腹。 当年广元公主收到圣旨要求她即刻回京时,她便预感到凶险,于是在离开益州前,将秘密培植的人马全部调离益州,前往剑南道各州蛰伏候命。 果然广元公主去后不到两个月,只回来了一副棺椁和望不见尽头的送葬仪仗队伍,伏兆在府中接了圣旨,以专心为母修建陵寝并守灵为由,到广元公主早先划好的陵寝山中铁女寺出家为尼。 随后的几年时间里,伏兆靠着母亲留在益州城中为数不多的亲信,与前来踏勘陵寝的京中人前后斡旋,不仅护住了建在铁女寺地下的私兵场,还在陵寝建成后通过预留的墓道向北面又扩建出一座地宫,伏兆对外声称这是为自己将来准备的陪葬墓室,实则内中与私兵场相连,作为存放兵器和转移人员的场地。 这些年皇帝派过不少人到益州,先是封了益州城中两处公主府私建的练兵场地,随后又明里暗里地派人监视广元公主陵寝和更名为永宁寺的铁女寺,还将原本设在南边的剑南道都护大营迁到了益州城外,提防广元公主未被清除干净的旧日势力反扑。 因此伏兆只能在暗中一点点调动人马,同时令蛰伏各州的人控制好当地舆情,莫使民众自发祭奠广元公主或于言语中怀念旧主,以安皇帝猜忌之心。 第96章 蜀中益州和周边八州,在广元公主幼时就被划为她的封地,至二十岁正式遥领封地,过问各州政务,这些年民安物阜,百姓称颂,广元公主被贬回封地那一年,不知内情的百姓还曾自发出城,欢迎广元公主回封地长居。 正因知道广元公主在蜀中颇得民心,皇帝才会在她死后多次派人前来,只为确保当地民众没有因广元公主薨逝而对朝廷生出不敬之意,好在数年监视下来,发现各地并未因此起波澜,也没有民众大规模缅怀广元公主或质疑其死因,皇帝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伏兆就在这种高压监视之下,小心翼翼地暗中筹划了数年,将地下私兵收拢了一部分,她正琢磨着如何能稍稍转移剑南道大军的注意力,恰赶上燕北道失守让朝廷调走了这些碍事的家伙,倒给她省了不少力气。 这次她一举夺下益州,城中只有城防军和总督府官吏遭了难,伏兆带铁女寺军进城后打着广元公主的旗号向各坊张贴檄文,城中民众一则感激她救下被官兵强征走的女子,二则见檄文中提到的广元公主为朝中谗臣所害之言,又加上这次朝中下令让剑南道大军强征民女安抚前线,旧恨加新仇,瞬间点燃了民众的怒火。 伏兆趁此时机在益州和周边县镇大肆招兵买马,当初被送回家的那些女子中的大部分人再次离家前来应召,加入了她的铁女寺军,至此伏兆麾下人马迅速扩张至七万余人。 如今伏兆仍坐镇铁女寺中,一面加紧扩建陵墓后面的练兵场地,一面每日听取各地最新进展,筹划接下来的进军路线。 前些日子伏兆的兵马都在周边几州忙碌,益州城内一直处于戒严状态,而今益州周边五州已全部被铁女寺军控制,益州城的戒严自然可以取消了。 听面前五人讲完益州城内各坊间情况,伏兆将点好的茶一个个放到她们面前,又问起了京中的近况。 其中一人最近正好收集到几则北边的新消息,遂抿了一口茶后放下茶盏,说朝中最近正在议论迁都之事,有半数朝臣支持迁都,另外半数却激烈进谏称不应迁都,同时洛京坊间又开始流传起一句童谣:“南五帝,北五帝,南来北往国难继。” 当今圣上正是从建康迁都至洛京后的第五位皇帝,这歌谣把他气得不轻,遂下旨让京中执金吾挨家挨户严查传播歌谣者。 伏兆听了不禁冷笑一声:“查到了怎么罚?把那些小孩儿抓起来打屁股么?” 对面五人也低低笑起来,刚刚说话那人才道:“据说是向家中罚银,数额不小。” 说完京中的热闹,那人又提起了这两年异军突起的幽燕军,如今她们重兵开至鲁东道宋州,准备迎战前往讨伐的剑南道援军和汴州禁军。 幽燕军的情况,伏兆先前只浅浅听说了一些,这日从面前那人口中又得知了不少详情,包括幽燕军这两年崛起以来的杀男留女政策,使得整个燕北道和鲁东道被占领地界现在已成了真正的全女之地。 伏兆听完转头看向墙上坤舆图中的燕北区域,摩挲着茶盏轻轻说道:“幽燕军,有点意思。” 说完她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走到坤舆图前,拿起旁边的印贴,在汴州与鲁东道相接的地方贴了一枚:“剑南道大军应该已经跟禁军汇合了吧?咱们也得抓紧点时间,可不能让舅皇的人头,被她人取了去。” 坐在蒲团上的五个人也一齐看向坤舆图中的汴州,这里正与幽燕军新占领的宋州紧紧挨着。 若她们的目光可以穿过坤舆图上那枚印贴,便能看到这片地界此刻正是千军万马齐列阵,旌旗蔽日鼓角鸣。 剑南道大军与汴州禁军合在一处,统兵的是京畿率领御林军的车骑将军,他见身后大军列队完毕,挥起手中剑下令道:“全军向东压境,务必剿灭幽燕女贼!” ----------------------- 作者有话说:贴不了地图确实有点不方便,还是在作话加个说明吧。 本文设定是架空于唐朝之后的虚构朝代,朝廷制度和行政区划基本沿用唐朝,只是在部分地区名称上做了细微调整,各道州府也做了一些合并。 目前文中提到的地区方位及山川地形大致参考如下: 燕北道(河北+辽宁) 鲁东道(山东) 京畿道(河南北半边) 山南道(河南南半边+湖北) 河东道(山西) 关内道(陕西) 陇右道(宁夏+甘肃) 剑南道(四川+云南) 淮南道(江苏+安徽) 江南道(分江南东道和江南西道,方位大致相当于湖南+江西和浙江+福建) 目前暂时未涉及的: 黔中道(贵州) 岭南道(广东+广西) 注:以上对照只是为了便于了解各道的大致方位,实际边界划分与现实省份存在差异,请勿过度代入现实。 第84章 征尘不断 “你瞧,官军列阵总是齐齐整整,远远看去声势浩大,然而细看队伍里,却都是牵线的傀儡,那些大将军从不将麾下兵马当做人看,只需要他们整齐划一地听鼓角行动,看令旗进退,士兵在列阵里仅仅充当将军的臂膀与身躯。”妊婋站在宋州城头上,看着远处开来的朝廷大军悠悠说道。 “或许是只有这样才便于统帅指挥这么多人,但这样的指挥一定有其致命的弱点。”穆婛站在她身边思索道。 “我想,致命的弱点就在于他们剥夺了士兵作为人本应有的头脑,让他们成为无需思考的巨人手足,这实在是一种懒惰而傲慢的操控方式,使人如同行尸走肉,一旦阵型被破坏,首脑与手足之间被斩断联系,那些人数量再多也只会变为乱成一团的无头苍蝇。”妊婋觑起眼睛说道,“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队伍里的每一个媎妹,可都是有头脑的活人啊。” 她说完这话,转头跟穆婛相视一笑,这时城头下方传来厉媗的大嗓门:“海东青全都就位了!只等你发令!” 妊婋朝下面回了一声“好”,然后又抬眼向远处望去,官军队伍在原野上缓缓开近,她能看到那队伍分成了三大块列阵,也能隐约瞧见指挥营飘扬的军旗和帅旗。 等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她见官军队伍开到了预计地点,立刻朝城下喊道:“现在放鹰!” 就在她话音落下不久,十余只海东青从宋州城里先后腾空,朝着官军开来的方向飞了过去。 这些海东青都是前段时间从肃真部来的,去年冬天鹿群照例越过边境来到冀州东边林中过冬,直到春日里才往北地迁徙回去,肃真部见鹿群这一冬在南边吃得膘肥体壮,回到北地春日繁衍又诞下了许多小鹿,其中大部分是雌鹿,这在肃真部的传统中是极好的寓意。 肃真部为表谢意,给她们送来了许多北地特产,另外还带了三十只海东青。 这些鹰来时也有趣,是肃真部的大将军博敦同十来个人一起送来的,来时没有装笼也没有绑缚,只是站在她们肩头或在周边伴飞到了营州,在营州驻守的玄易等人接过来喂了三日,博敦说往后也不要绑缚关笼,想留下的自然会留下,不想留的来日飞走莫怪。 按照肃真部的习俗,这些海东青和那些鹿群一样,并不是她们的家禽家畜,而是自愿留下来和她们一起生活的伙伴,这倒是与太平观喂养信鸮的方式差不多,玄易对此也不陌生。 博敦走后,那三十只海东青里果然有两只向北飞走了,后来玄易托人将留下来的海东青又往幽州送来,途中也有一二只自行离开的,随后各州也有留下的,最后妊婋在宋州接过来的海东青还有十二只,她们在宋州城里喂了数日,幸而都混熟了,没再有离开的。 此刻这十二只海东青带着脚上绑的小型火雷,来到官军队伍上空盘旋,不多时,那些火雷固定的绳子正好到了断裂的时候,十二枚火雷依次掉进齐整的阵型中。 官军列队之间登时炸开一声声巨响,各处黑烟密布,旌旗和鼓声全部被淹没,将不见兵,兵不见旗,而大部分人还在巨响后短暂失去了听觉,惊慌地四处奔走躲避可能出现的后续袭击。 就在官军队伍一片混乱的时候,那十二只海东青都已飞了回来,妊婋站在城头上拊掌赞道:“这场面真正惊艳!” 她们这次用的火雷,是如今幽燕军总管兵器监造的陆娀按照太平观灵极真人收藏的火雷改造的,新的这一版比从前千光照塞给妊婋带进幽州城的的那两颗要小些,重量更轻,当然实际杀伤力也所剩无几,只是保留了巨响和浓烟。 前些日子为迎战朝廷的讨伐大军,陆娀托人给她们送来了整整五十枚火雷,这些天她们跟这十二只海东青在宋州城外来回试了好几次,前面用石头代替,后来又用真火雷实地演练了两回,今日这成果也算是大家没有白忙一场。 那些海东青飞出去后,原在城下的厉媗和叶妉也都跑到了城头上来看,有几只海东青没有直接回城里,而是来到城头上,落在墙垛间,还有一只停在厉媗的肩头,跟她们一起看着城外的热闹。 第97章 站在厉媗旁边的叶妉顶着她那只名叫“蛋蛋”的喜鹊,看向厉媗肩头的海东青说道:“人家鸟儿都站肩膀或站手臂上,威风气派,怎么偏我的只好站我头顶。” 厉媗转头看了看她头顶的喜鹊笑道:“你家蛋蛋这体格子,站哪儿也威风不起来呀,站你头顶好歹胜在抢眼。” 叶妉听了忙抬手把蛋蛋接在自己的手背上,拿到面前摸了摸:“你的体格在喜鹊里就是很健壮的,咱不跟海东青比,咱有咱自家的好处!” 城头上众人听了都一齐笑了起来,这时妊婋见远处浓烟已开始慢慢消散,于是让穆婛和叶妉与众人守城,她则同厉媗一起跑下城头翻身上马,带领城下等候的人马分作两支队伍朝混乱的官军队伍杀去。 除了在宋州迎战的这一万人马外,宋州城外北边靠近曹州的地方,还有杜婼和从燕北中部赶来的东方婙以及羲和瞳,她们各自帅七千人马在此等候,大家远远地听到宋州城外巨响传出,也当即朝这边杀了过来。 官军队伍里的男兵们还在黑烟中挣扎时,忽然感觉到脚下地面微微震动,那些外围没有被巨响炸聋的人,听到了四面八方有马蹄声滚滚而来。 剑南道将军此刻还在嘶喊着归拢麾下兵马,让众人变换小股阵型应对外面的袭击,而从汴州来的那位京畿道御林军车骑将军见这日出师不利,竟拨转马头要带亲兵向西退走。 那些黑烟里的男兵们还处在听觉缓慢恢复的当口,也看不清后方的状况,完全无法响应剑南道将军让大家变换阵型的军令,正在他们四下里奔逃闪躲时,一柄柄寒光闪烁的利刃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剑南道四万兵马,加上汴州禁军一万人马,共计五万官军男将士,这日在黑烟腾天中被幽燕军三万余人合围在宋州城外的原野上,一步步逼向中间收紧猎杀。 没有胶着对峙,没有攻防拉锯,朝廷讨伐大军就这样在踏入宋州地界的半日晨光里,如同广厦倾塌一般迅速覆灭。 只有反应最快的那位御林军车骑将军,赶在幽燕军紧围之前,带着一支数十人的亲兵队伍,从巨型列阵尾翼一溜烟逃走了。 几日后,当朝中上下从那逃回京城的车骑将军口中获悉剑南道大军在宋州城外覆灭的消息,登时乱作一团。 皇帝本人也慌了,恨不能立刻逃出京城,全靠朝臣们反复安抚才勉强镇定下来。 又过几日,朝中众人听说幽燕军仍在鲁东道扫荡其余州府,还没有往京畿道来的迹象。 而京畿道各州如今还有九万禁军拱卫京师,幽燕军忙着收拢新占的地盘,还不至于立刻杀到京城来,皇帝这才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命政事堂速速呈上后续战略。 针对幽燕军和蜀中铁女寺军的平叛战略,主要是中书令在政事堂主持盘点朝廷在各地的驻兵情况,而尚书左仆射则开始趁机联合党羽在朝中极力推动迁都,并在多次上奏后得到了皇帝的允准,先派出了一批人前往建康修缮宫殿。 与前往建康的这批人一同离京的,还有一队八百里加急禁军骑兵队伍,每个骑兵除身下的马外还各带了两匹备换马,只为了能够在途中随时更换,一路不停地赶往淮南道治所扬州,递送政事堂直接发布的调兵令,让淮南道驻军将领派出一支人马开往鲁东道边界严防幽燕军南下。 半个月后,朝廷终于收集到一些“好消息”,幽燕军在宋州城外剿灭了四万剑南道大军和一万汴州禁军后,没有往西杀向京畿道,而是回身分多路人马向东向南横扫鲁东道剩余州府,但是在占完鲁东道大部分州府后,她们在南边沂蒙山侧停了下来。 当时淮南道援军早已赶到鲁东道最南边的泗州,那边的将领带人在泗州与沂蒙山所在的沂州相接地带布置了许多陷坑和剧毒铁蒺藜,布置好后向南撤了三里静候幽燕军。 不料他们等了整整三日,也没盼来幽燕军的兵马。 那淮南道将领疑惑地派了一支人马,小心翼翼地绕过陷坑机关布设区,往沂州方向去探看情况。 那支人马在沂州城外十里地左右的地方,遭到了幽燕军的突然袭击,那领队见状赶忙带人往回撤,想着将幽燕军引到布设区,谁知幽燕军并未追来,而那领队却因记错了位置,带着从沂州城外逃回来的数百人一头摔进了自家挖的尖刺陷坑里。 陷坑里的铁尖刺从那领队腹中穿出时,他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女人的嘲笑声。 原来幽燕军到底还是来了,只不过是来看热闹的。 而此后幽燕军也并未继续杀来泗州,她们只在泗州边上乐了一阵,就拨转马头往北回了,泗州这边的淮南军还等了一会儿,见幽燕军果然远去,才跑出来拯救陷坑中的同袍,然而为时已晚,他们赶到的时候,陷坑里被尖刺穿透的人早已没了气息。 陷坑暴露,淮南军将领只得命人将那些布设小心收回,随后原地驻守了数日,见幽燕军没有再来,于是向朝中写了一封奏疏,称幽燕军被淮南军的气势抵挡在了泗州以北,没能继续南下。 朝中众人得知这个消息先是稍感欣慰,随后又不禁惶惶,幽燕军虽然在沂州止了步,没有继续南下,但这也意味着整个鲁东道除了最南端的泗州外,其余九州已全部被幽燕军收入囊中了。 正在朝中各党派为此争论是再调兵马讨伐幽燕军还是尽快迁都避祸时,蜀中又传来了新消息。 继益州和周边五州被伏兆占领后,铁女寺军向剑南道各州强势进军,如今已占领了整个剑南道一十三州,近日正在收整兵马准备北上清君侧。 这些日子从陇右道与关内道调出来的几支府兵,也都开到了剑南道最北端的绵州外围,准备在这里拦截铁女寺军。 鲁东道和剑南道如今继燕北道之后几乎同时陷落,朝中老男人们失去了往日的顾盼自雄,只觉得陇右道河西地区如今看来竟也有些岌岌可危了。 第85章 风禾尽起 鲁东的夏日,比燕北炎热。 妊婋这日策马从她们目前占领的最南端沂州出发,一路顶着烈阳往西,遮阳席帽下的脸上汗流如注,顺着鬓角滑到她颈侧起伏的赤色刀疤上,又被迎面而来的热风吹到空中,散开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没有被风吹散的汗水,顺着她的领口流进胸膛,划过腹部时带些微痒,她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抓起衣服擦了擦胸前和肚子上的汗,又顺手往脸上抹了一把。 太热了。 幽燕军如今止步沂州没有继续南下,也是因为初伏这股热浪实在太过猛烈。 自暮春以来,她们在鲁东道夺了大部分城池县镇,地已占够了,人也招足了,早在淮南军北上泗州之前,还有不少泗州女子听闻幽燕军的口号跑来投奔。 妊婋跟众人商议后,大家一致觉得对鲁东道的扫荡,到这里就足够了,这样的热天还是得让大家好生将息,而且沂蒙山一带南边有几条大河支流非常适合布设防守,上回淮南军在河畔挨过揍后,也只是在泗州城外驻守,看起来还没有收到朝中的命令让他们北上讨伐幽燕军。 妊婋这日出发前,在沂州告别了留守城中的穆婛,独自往北,准备先到宋州查看一下这里与西边京畿地区的驻防情况,然后叫上留这里的杜婼,再传海东青往兖州通知驻守在那里的厉媗和东方婙,同到魏州相聚。 这一路上,她也顺便看了看鲁东道各地的田间地头,这里的平原有一多半是麦田,都在上月陆续收割完了,幽燕军横扫鲁东的这两个来月,基本上都是前脚清剿完贪官污吏和流贼,后脚就跟乡民们下田刈麦。 此刻妊婋路过的许多麦田只剩了一片短短金黄,散落着方的圆的各式麦垛,有女孩子们爬到上面玩耍,不时传来阵阵欢笑。 除麦田外,鲁东也有不少粟米地和稻田菽田,前两年天灾时许多民众逃走,田荒了不少,在幽燕军南下后重新开垦种了苗,眼下都还没到成熟时节,远远望去绿油油的,看起来长势喜人。 妊婋跑了三日马,途中只在几处县乡停留休息,如今这几处地方都有幽燕军的人驻守,没有不认得妊婋的。 驻守各处的人听说她到了,都忙赶出来迎接,又跟她问起其它地方的情况,还要留她住上两日,妊婋笑说还有要事回北边,因此都没有久留,稍歇歇便继续上马赶路去了。 第三日傍晚,她终于瞧见了宋州的城墙,城头上戍守的人也瞧见了她,就在她距离东城门还有几百步远的时候,城门轰隆隆打开了,杜婼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里面迎了出来。 她二人在城外热络地聊了两句,并辔进城,杜婼给她讲了讲西边汴州的动向。 自从剑南道大军和御林军那五万人在宋州城外一败涂地,京畿道再也没有派人前来讨伐,禁军剩余的九万兵马只分了一万到汴州严密驻防,其余都紧紧围在洛京四周,把个京师护得铁桶一般,生怕幽燕军打过去。 妊婋跟杜婼来到西边城头上,还能眺望到当日她们剿灭那五万官军的战场,那片原野此刻已长出了茵茵绿草,大抵因为曾经焚烧过尸骨,那一片草长得又多又厚,宋州城里驻防的幽燕军众人有时候会跑去那边放马吃草。 第98章 “屪子皇帝吃咱们打怕啦,成了个缩头乌龟矣!”杜婼大笑着朝京畿方向指了一下说道,“今儿天气好,你看那边就是他们的驻军,一步也不敢往咱这边来。” 妊婋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在清透的阳光下,可以遥遥见到原野那边的驻防官兵,一个个好似木雕泥塑般直愣愣地站着。 宋州这边却没有设置边防值守岗,在这样炎热的夏日里,让自己人站在野地里一动不动地暴晒不是她们的作风,她们只往城外散放了一批肃真部送来的狼犬。 那些狼犬是由一位雌性头犬带领的族群,如今已在宋州靠近汴州边界位置划了地盘,平日里城中的幽燕军众人也会带些食物出去投喂,一旦边境附近出现异常闯入,城头这边的值守人立刻就能听到那些狼犬的吠声。 此刻妊婋站在城头上,也能看到靠近汴州边界的位置有零星几只大狼犬正在那里来回溜达,还有一些趴在两边的树荫下面打盹。 妊婋看着那些狼犬笑道:“咱们北地来的这些新朋友,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她二人在城头上看了一会儿,杜婼又请她往城中各处看了一圈,又讲了讲宋州下辖几处乡镇的田间刈麦收成和稻田长势,晚间她们跟城中驻守的众人在坊间热闹了一回,妊婋也给大家说了她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大家听了都纷纷说往后有机会也要到各处瞧瞧去。 幽燕军的队伍这一二年里逐渐庞大起来后,各州的驻守队伍之间也时常来回调换,这主要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够亲身了解各地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防止众人长期停驻某地导致彼此之间产生地域隔阂。 妊婋在宋州城内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跟杜婼一起安排好城中各处留守人,将飞往兖州给厉媗和东方婙送信的海东青放飞之后,便翻身上马一起往北边魏州行来。 从宋州往北的路,就没有妊婋前几日从沂州往宋州来时那样酷热了,尤其早晚都颇凉爽,她们每日天不亮就出发,正午时分找一处县镇乡村打尖歇晌,等到午后日头没有那样烈了,再上马一路走到黑夜。 三日后,她们终于来到了魏州城,这边城头上瞧见她们,也早早打开了城门,不多时只见一位青衣道长款款走出城来,正是许久不见的千光照。 妊婋和杜婼这两个月都在鲁东各州为杀官抢地招人而奔走,千光照则一直留在魏州,阔别多日,千光照看上去一点没变,她二人却见千光照上下打量她们笑道:“都黑瘦了,可知这些时日辛苦,如今回来了可得多吃一点,才好将息养身。” 她们跳下马来笑着跟千光照道过好,妊婋牵马边走边问:“大家都到了吗?” 千光照知道她问的是这次来魏州参与议事的其她决议人,于是微笑点头道:“北边众人除了陆娀还在洺州铁矿上忙着,其她人都已到了,南边只还差厉媗和东方婙,前日城里收到厉媗的信说她们已经出发了,应该明日就到。” 自去年她们夺下燕北道各州后,先前一直在豹子寨铁器工坊里闷头改造兵器的陆娀,发现新招人马对兵器的需求量与日俱增,只靠寨中一处工坊已经不足以为幽燕军提供兵器了,于是她带着一众学徒下山来到冀州和洺州几处官营铁矿和锻造坊视察,接手负责起这些地方的日常运作。 最近幽燕军南下横扫鲁东,各地由于前两年的天灾跑了不少人,还闹了许久流贼,那些流贼所持兵器多是从田间带出来的农具,这段时间幽燕军清剿完鲁东各州下辖县乡,发现田间农具十分紧缺,她们前阵子下田跟乡民们刈麦甚至都是用的自家兵器。 妊婋也拎着坤乾钺去割了几天麦子,忙完后她写了一封信传回魏州,请陆娀安排打造一些田间铁器,同时又托人将她们这段时间从各地官兵流贼处收缴来的残坏刀枪农具,都往魏州送了回来。 原本提前赶到魏州来参加议事的陆娀见到了妊婋的信和那些破损铁器,考虑到不久后入秋农忙,缺了这些东西恐怕影响秋收,于是她立刻带着几车残破铁器和匠人们往洺州安排农具打造的事去了,只叫众人不必等她,待议完事再告诉她结论就可以了。 妊婋和杜婼跟着千光照一路往从前的燕北道总督府走来,这次为了让鲁东赶来的几人不必长途跋涉,她们将议事地点从幽州挪到了魏州。 这次议事时间一确定好,远在营州的萧娍最早出发先到了幽州,跟驻守在幽州的花豹子和鲜婞一起往南,路过燕北中部的涿州,叫上了驻守在这里的圣人屠,又继续往南边叫上驻守冀州的素罗刹,大家汇在一处来到了魏州。 千光照给她们讲了众人来时路上所见的各地境况,说话间三人已走到总督府门前,恰见一个瘦高个儿端着烟袋锅子迎了出来,正是一直留在魏州的苟婕。 见她们到了,苟婕眉开眼笑地招呼道:“有日子不见,你二位可是黑了不少,鲁东的太阳竟这般火辣么?” 妊婋哈哈一笑:“每天顶着日头在外面奔走,想不黑也难!倒是苟半仙你,怎么我瞧着入夏却还白净了?显得好没精神,赶明儿也到南边晒晒去!” 苟婕这两个月倒是没闲着,自从幽燕军人马迅速膨胀起来,千光照提出要能让大家都能识文断字,往后也好看书写信。 很快各州都收拾出了学堂,魏州城里总督府宽阔的后院也改造成了学堂,只是城中会识字的管事平日里事多,太平观下山来此的几位道长还要在校场带众人操练,因此苟婕站出来说她可以教,她不仅会认字,算学也颇精通,甚至还懂天文历学。 这两个月来,苟婕白天在学堂里教城中众人认字和数术,晚上还得点灯批阅字帖和算本,确实是没什么时间晒太阳。 “我看行!”苟婕满眼期待,“这两天我已有几个进步神速的学生能帮我批改大家的功课了,我赶明儿也可以趁空出去见见世面了!” 大家说笑着走进总督府,与里面等候她们的众人厮见毕,到第二日厉媗和东方婙也到了,大家才摆开席面热闹了半日,休息一宵后,在这天上午聚到了总督府前院大敞厅里。 千光照议事,照例说了一遍各地近况,等说完她们幽燕军的地盘后,她又提起洛京城外传来的最新消息:朝廷从陇右道和关内道调往绵州的兵马被铁女寺军连续冲破三道防线,如今已向北后撤退守。 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官军拦截失败,伏兆已然出蜀。 ----------------------- 作者有话说:坤乾钺:我出生的时候,没人跟我说还得割麦子啊。 第86章 天际双阙 议事厅中众人听千光照说完,都不约而同看向厅中墙上挂的坤舆图,这是千光照这段时间新制的,图中被幽燕军收入麾下的地盘都已标上了紫色,其余地方则尚未标色,大家看向蜀中剑南道和它东边山南道以及北边陇右道的交界处,此刻这些地方的归属还有些模糊。 “朝廷的先遣军败了,后面一定还会再派兵,是从山南道就近调派么?”妊婋问。 千光照用手杖在坤舆图中剑南道与东南侧黔中道相接的地方比划了一下,说:“山南道如今重兵屯驻在西南,一方面在这里压制黔中道常有叛乱的几个地方,稳住中部局势,同时加派小股人马从涪州顺长江往西边泸州刺探侵扰,迫使铁女寺军往东南方向分兵应敌,以缓解北边陇右道的压力。” 铁女寺军目前主要控制的蜀中是个群山环绕的地势,要想出蜀往京畿道清君侧,要么从绵州往北出天曌山进入陇右道,要么从泸州往东顺长江出巫山进入山南道。 如今巫山还是山南道控制的地盘,因此铁女寺军选择从天曌山出蜀,虽然冲破了官军的第一拨拦截,但是北上还会遇到随后赶来的援军,想要杀出秦岭往京畿道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很有可能还没走到陇南就被围堵回蜀中了。 厉媗听完这话,从墙上的坤舆图挪开视线,又看向摆在众人面前的新制疆域沙盘,指着蜀中北出的天曌山一带峡谷说道:“既然中部局势不能乱,那朝廷后续主力军应该还是会从陇右道调拨,再从关内道增加援军进入陇右道境内合军南下,把铁女寺军挡回蜀中群山之内。” 妊婋皱眉看向陇右道西北边:“陇右道还有抵御西戎的重担,必然不会分大部分主力南下,也不知关内道能出多少人,是不是还会再从别处调兵过去?” 千光照点头将手杖挪到了关内道东边的河东道:“关内道驻军一向不多,这次能往陇右道支援的仅有一万余人,因此朝中有人提出再从河东道往西加调两万府兵过去支援。” 河东道,这是旧日燕北道西边紧邻的道府,当初她们夺定州的时候,河东道还曾派府兵东出支援,被厉媗跟羲和瞳联手剿灭在山谷里后,就再也没往东边来。 数月前朝中调剑南道大军北上讨伐幽燕军的时候,也曾有计划令河东道从西边集结府兵与剑南军配合围剿幽燕军,因此当初她们也在定州安排了队伍由花豹子和素罗刹带人驻守,只是河东道那边才集结完人马,剑南军出师即败,又逢蜀中铁女寺军崛起,伏兆的檄文传得满京皆知,陇右道和关内道派出了第一拨拦截大军,朝中因此令河东道暂且按兵不动,只看东西两边战况再决定去哪边支援。 第99章 她们这半年来在河东道边界附近的定州、洺州和幽州等地都留了不少人马,主要就是为了防止河东道突然东出讨伐燕北,而河东道那边对于燕北的防守却是相对松懈,只因河东道乃多山高原地势,从沙盘上也能看出,整个河东道以太行山脉为屏障,在地势上比燕北整整高出一个阶梯,若是大规模派兵讨伐燕北,从高处往低打,幽燕军应对起来还是比较吃力的,而从低处往高原进军却不容易,因此河东道并没有在与燕北相接的地区设置太多巡防哨岗。 如果幽燕军想往京畿道进军,走鲁东道平原是最为便捷的,没有必要往河东道去爬山,朝中大抵也是出于这个考虑,看幽燕军在沂州止步后没有进一步动作,才准备让河东道先去支援陇右道,等铁女寺军被堵进蜀中环山之内后,再回身集结陇右、关内及河东三道府兵东出,从多处山谷道路杀向燕北,再趁幽燕军抵挡河东道来兵时,派淮南道和京畿道进军联手,分别从沂州和宋州两处进军收复鲁东失地。 “先前河东道之所以在一支援军覆灭后没有继续朝我们这边来,是因为各州府的兵马集结需要时间,等集结完又碰上蜀中出事,这才让我们有机会横扫鲁东道。”妊婋指着沙盘上的河东道对众人说,“如果来日叫他们寻到机会将大军集结在河东,对我们会是个极大的威胁,我看不如趁他们出征支援陇右道,咱们从背后给他来一下子,也好除去些后顾之忧。” 河东道最东边的蔚州距离幽州仅有不到四百里地,若河东道有兵马东出杀来,不日便可直抵她们在幽州和燕山内的老营,这实在令人不安,这些时日因担忧这里会突然杀出官军来,也着实耗费了她们不少精力安排驻防。 议事厅中众人开始思索起妊婋的提议,这时花豹子皱眉说道:“铁女寺军的伏兆,是那屪子皇帝的姪女,如今发檄文说是清君侧,实则是要为母亲广元公主报仇,若真有那么一天,她杀去京城,见到皇帝必定取而代之,我们去河东帮她分担北边的压力,来日若她果然夺了皇位,不会转头再来清算我们么?” 厅中才有人要支持妊婋出兵前往河东,听了花豹子的话也不禁有些迟疑起来,这时厉媗朗声说道:“她将来清不清算我们尚未可知,她如今连蜀中都还没完全走出来呢,但朝廷要清算我们那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咱们总不能怕她来日清算,就放任官军堵完她再回身收拾我们。” 妊婋也点头表示赞同:“来日的事确实难说,但因此就眼睁睁看着官军合兵南下围打蜀中也不合适,将来我们与伏兆如何对峙,那是我们与她们之间的事,但是在此之前,咱们必须得先把朝廷军的羽翼尽力剪除。” 花豹子闻言有理,她又想到太行山脉自古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更不能拱手让人,遂当即表示支持。 这日在议事厅里,除了她们先前确定好的一众决议人外,各州也出了两位带兵将领前来参与议事,厅中满满坐了五十余人,听完妊婋等人的话后,各自也提出了一些想法和建议。 大家议过后,由千光照总结了众人的发言,最后大家终于一致决定,派兵杀去河东道,夺下太行山及西边高地,为她们燕北的地盘取得一道天然屏障。 做完这项重大决定,她们见时至正午,遂一同离开议事厅,往后面偏厅里用了一顿简单的午饭,歇过晌后又回到议事厅,开始就西征河东道的时间和人员部署安排做更详细的讨论。 杀向河东是妊婋的提议,因此由她做了这次西征统帅,按照千光照从洛京城外得到的消息,如果朝廷确定要从河东道调兵,那边的治所蒲州这两日应该就已经收到旨意了,大约三五日内便会有动静,于是妊婋提出明日跟东方婙一同前往定州,厉媗则带人前往定州南侧的洺州,另外再由素罗刹带人到北边的幽州,届时她们将分三路杀向河东。 同时杜婼带人前往鲁东沂州,对南边驻守泗州的淮南军发起几轮佯攻,让朝廷认为她们意在消除了南边威胁后,再从鲁东道向西杀入京畿道,以此为开往河东道的三路人马打些掩护。 妊婋的计划是,前往河东的中路由她和东方婙带一万五千人,北路素罗刹和南路厉媗各带七千五百人,共计三万人,都是经验丰富的主力战士,而鲁东道西侧和南侧则各留三万大部队,其中多是今年新加入起义军的,到时候只需开到边界给朝廷军远远展示一下幽燕军的风姿和实力,稍作震慑示威。 议定完整个西征计划的各处将领和行军顺序以及人数,其余几位决议人重新分了各自驻守的区域,给各处调度人马和粮草,幽燕北部的人马和粮草由圣人屠和萧娍回到幽州为素罗刹安排,花豹子和鲜婞则留守魏州,为妊婋和厉媗等人在幽燕中南部筹备西征辎重,而千光照和苟婕则同杜婼一起前往鲁东地区,在那里为西征行动转移朝廷视线。 将这些事初步讨论完,天色已不早了,千光照见这日议事也耗了大家许多心力,于是提出先议到这里,更详细的内容待明日再按照调集步骤一一确认,大家这才陆续起身离开了议事厅,三三两两地走出这间敞厅,口里还在说着来日的计划细节。 厉媗到这时感觉有些饿了,于是拉上杜婼往厨院那边去看看晚上的伙食都有些什么,再给大厨们打打下手,也好能够早些开饭。 不多时议事厅里只剩了千光照和苟婕还有妊婋,三人正在收拾议事厅中的坐垫和众人喝完的杯盏。 等整理完议事厅,妊婋也正要往厨院去帮忙时,却被千光照叫住,妊婋回头见千光照从议事厅后面大书架上取下来一个匣子,放到桌上说前几日灵极真人云游路过,把娘子军兵书下半本带了过来,还带来了几页前半本中的信件修复增订内容,只是灵极真人出门前没来得及做校对,遂让她们先检查一遍再做誊抄装订,这两日她和苟婕还有几位道长都看了一遍,有些错漏处做了标记,也让妊婋帮着再过一遍,没问题的话,明日分些人手给大家把兵书誊抄出来分发传阅。 妊婋见那匣子里一叠写满字的兵书新内容,目光灼灼,伸出双手如获至宝般接了过来:“我今晚连夜看完!” 这段时间她虽一直东奔西走地忙碌,但功课也不敢懈怠,常日身上总带着千光照给她的几本书,这次回魏州也还想着顺便再换几本新书看看。 灵极真人这下半本《娘子军兵法纪实》赶在她们西征河东道前送来,真正是如虎添翼。 -----------------------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除夕,再过几个小时就是乙巳蛇年。 蛇在母系文明中一直有着很特殊的地位,我在herbloodisgold(bylaraowen)这本书里读到过有关蛇的内容,书中提到在很多文化中,蛇喻示着变革与转换的净化力量,也是永生不死的象征,而女性之所以与蛇联系在一起,则是因为我们都有着类似的周期性蜕变,在蛇是脱皮,在我们是月经时子宫内膜脱落,这二者都代表了修复与新生。 《圣杯与剑》中也多次提到过蛇是女神权利的象征,在古埃及,蛇的象形文字也是女神的意思,这又让我联想到中国神话中女娲的蛇身形象,这种跨越地域文化的奇妙联系让我对蛇有了全新的认识,也让我对蛇年的到来有了更多期待,愿世界在新的一年得到净化,也愿我们在新的一年迎来人生蜕变。 祝大家新春快乐!蛇年大吉! 第87章 知战之地 这两年灵极真人不时外出云游,前年去了一趟蜀中,过了大半年才回来,随后又在太平观内闭关数月,前不久妊婋听说她又下山离开燕北往京畿道去了,如今正在洛京城外道观坐客席。 妊婋猜测灵极真人大抵是动用了过去刺杀先帝时深藏于京中的人脉,再通过洛京城外道观把近日朝中的消息送到千光照这里来。 除灵极真人外,太平观内一众道长如今亦纷纷下山,分散在幽燕军打下来的地盘上做教习,带新加入起义军的众人学武,千渊海更是在她们夺下鲁东道后不久就赶到了兖州坐镇练兵。 千光照的首徒玄易仍在营州,跟苟婕的同村旧友们在那里与肃真部密切互通,而一直驻守平州的千山远则不时在平州与幽州之间两地奔走,传递北边的消息并护送肃真部往南来的鹿群马匹和鹰犬等助力,此刻整个太平观差不多只剩了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和几位年纪尚小的道童留守,平日里还会有十余位轮流回山上将息养神的道长,与玄微一起在观中护道童们周全。 想到灵极真人和太平观道长们的倾囊相授,妊婋对这次西征河东道更加有信心了,她抱着装满灵极真人手稿的匣子,喜滋滋地走出议事厅,也顾不上到厨院顺点吃的垫垫肚子,大步走回千光照在总督府东边客院给她留出来的屋子,借着西窗下日光,取出那叠纸,细细看了起来。 看到天昏日晚时她点起了一盏灯,也没察觉到腹中饥馁,直到偏厅里开饭,大家发现妊婋没到,这才听说她回屋看灵极真人的手稿去了。 第100章 众人知道妊婋看起书来再喊不动的,于是圣人屠转身往厨房里拿了一提食盒,花豹子和厉媗等人起身给妊婋盛了一大碗麦饭并几样扣肉炖菜,圣人屠将那些菜放到食盒里,给妊婋送到了客院里来。 这一晚,妊婋果然连夜看完了匣里所有的手稿,读到娘子军几场精彩绝伦的战役和统帅将领战后彼此信件中的复局总结,其中许多妙句金言,看得她不时对灯拊掌称绝。 这份手稿下面还放了千光照等人的校对修正内容,妊婋也提笔补充了两处,直到鸡鸣时分才心满意足地将那些纸张仔细收整好,叠放回匣内。 第二日妊婋一觉睡到了午初刻,她洗漱出来简单吃了些东西后,把昨日那匣子交回给千光照,又同众人在议事厅里把接下来各州的详细安排一起确认了一番。 待这日议事毕,千光照把那匣中那下半本《娘子军兵法纪实》取出来给众人传阅,大家决定每人分上几页,一起把增订的前半本和后半本整合抄录出来,再请苟婕分给学堂中的大家,连练字都有了,誊写完装订成册,以后好向各地驻守的幽燕军众人发放。 这时候城中校场操练也差不多结束了,千光照也请了午后在校场带兵的师妹们和城中几位管事娘子前来帮着一起抄录。 妊婋和杜婼都只先分到了一页字少的,因她两个学写字都晚,这两年又总四处奔走,看书都得见缝插针,更没有什么静心练字的条件,妊婋的字还是那样张牙舞爪,杜婼的字也依旧东倒西歪,她们把分到的那页抄完往众人面前一推,摆在千光照刚誊写完的一张卫体小楷旁边,显得有些惨不忍睹。 她二人扭头对视了一眼,妊婋挠挠脸颊:“要不……咱还是磨墨吧,自家抄来练字无所谓,但是拿出去给别人看还是工整点好。” 除她二人外,屋里的决议人中还有东方婙和素罗刹两个,都是认字晚且提笔头疼的人,因此她四人就在边上给众人磨墨递纸,整理她们誊抄好的内容。 千光照和花豹子还有圣人屠以及几位管事娘子坐在东边抄录前半本,厉媗和苟婕还有萧娍以及鲜婞连同校场回来的道长们坐在西边抄录后半本。 大家在议事厅中抄书至晚,妊婋几人在边上将她们誊完的一页页校对整理好,再用麻线按顺序把那些纸张装订成册,共做出了三本完整版的《娘子军兵法纪实》。 又过一日,考虑到河东道近日应该会有动作,妊婋从千光照那里拿上了一本娘子军兵书,跟东方婙一起上马往北边定州赶来。 她二人离城后没多久,厉媗和圣人屠还有素罗刹以及萧娍也从北城门离开了魏州,往洺州和幽州的方向各自赶去。 送走她们后,千光照和苟婕拿上收好的行装,跟留守魏州的花豹子和鲜婞告别完,与杜婼一起策马往鲁东去了。 魏州距离幽州西南方向的定州不算近,妊婋和东方婙每日四五个时辰赶路,还是花了整整三日才抵达定州城外。 如今驻守在定州的还是羲和瞳,她这日在城头上瞧见妊婋二人到了,忙飞马赶出来迎接,妊婋也远远看到了她,还有她身后背的那柄未出鞘的火刃剑。 妊婋和东方婙骑在马上跟羲和瞳笑着打了个招呼,又问了问近日西边可有什么动静没有,羲和瞳摇摇头:“咱们这里虽在坤舆图上看着与河东紧紧相连,实则中间还隔着太行山,西边的动静咱们这边很难打听到,反正咱们边界一直都挺安静的,西边没有官军往这儿来。” 她们边说边进了城,羲和瞳又给她们讲起定州城内外的情况,定州作为幽州西南边的一个中州,占地不小,前朝时这里曾被划分出易州、定州和恒州三处州府,到了本朝都合在一处名为定州,如今城中有一万幽燕军驻守,过几日还会再有一万人马从冀州和涿州等地陆续调来,作为妊婋和东方婙的西征中路兵马。 虽说燕北各州如今几乎是全民皆兵的状态,但定州城中除了幽燕军外,还有数千民众,基本都是无法上战场的老妇、残疾女子、哺乳女婴的妇女和年幼女童,虽然她们不算是军中的人,却也都在城中为幽燕军提供各种力所能及的支持。 当初幽燕军夺下定州,正是妊婋与羲和瞳一起来的,当时妊婋在定州平定后只呆过十余日,就继续南下往冀州去了,距离她上次来,一晃也近两年过去了。 那年妊婋来的时候,定州南部因大雨洪涝出现许多灾民逃荒,连定州城中也是混乱不堪,如今她再次从定州东城门进城,见各处洁净齐整,道路井然有序,真正是日新月异了。 妊婋和苟婕一路跟着羲和瞳牵马往校场方向走来,与路上走着的一支幽燕军队伍打了个招呼,还有几个抱婴孩的妇人和老人在街上慢慢走着,见了妊婋等人也颇随和地笑着跟她们问好,问她们是哪里来的,又问朝廷亡了没有。 妊婋听到后面的问题,哈哈大笑道:“朝廷还没亡,但应该快了!” 跟街上民众说了几句话后,妊婋等人继续顺着大路来到了定州城中的校场,此刻还有不少人在里面操练,呼喝声响彻晴云。 妊婋和东方婙走进校场西边的一间大值房里,屋中已有几位城中带兵的领队在等着她们了,听她们到了,众人皆走出来相迎。 “咱这儿也响应千光照道长的号召,定州府衙现在全改成大学堂了,每天好多人在那里高声念书,热闹极了,我们就把议事的地方挪到校场这边来了,这间屋子靠近营房,还算比较安静。”羲和瞳笑着说完抬手请她们进屋。 大家在门口厮见毕,一起进屋坐下,妊婋抬眼见东边墙上挂着定州和太行山脉的坤舆图。 她们也没多寒暄,很快说起正事来,羲和瞳拿了根手杖,走到坤舆图旁边,指着定州城外西边的山谷地带说道:“这里就是先前我们剿灭河东道援军的地方,是咱们定州地界,我们在山谷里设了一个营地,大家每日在那边轮流巡哨。” 她说完这话,又把手杖往西边挪了一点,指着太行山脉中一条东西向橫谷说道:“出了咱们这边的山谷往西,就到了太行山飞狐陉东口,这里就是河东道官军重点防守的地方了。” 妊婋看着那坤舆图上的太行山脉,在来定州之前,她已听千光照讲解过,太行山在燕地亦称作王母山,太行两侧山民也有人称其为女娲山,这山脉北起燕山南接秦岭,共八百余里,其中有八条贯穿东西的橫谷,被称为太行八陉。 而定州城西侧山谷外连接的正是北三陉中间那条,名为飞狐陉,北三陉中最北边是军都陉,位于幽州西边,素罗刹过两日会抵达那里等候消息,而北三陉最南边则是蒲阴陉,位于洺州西北角,如今是厉媗带人马集结在彼处。 这太行北三陉中,以飞狐陉路径最为崎岖,两侧皆是高耸峭壁,易守难攻,河东道在这三陉东西两口都设有哨岗,因此定州这边也很难在不被官军发觉的情况下派人前去打探河东道的军情。 而她们还得等河东道大军开进关内道之后再出兵,届时他们同关内道府兵合军,就没那么容易快速往东回援了。 在来定州之前,千光照请妊婋耐心等待消息,说还要再打探河东道大军开拔及合军的具体时间。 妊婋托腮看着面前的坤舆图,虽然她们可以从洛京城外得到河东道的部署情况,但飞狐陉的实际地形和巡哨人数还需要她们在出征前先摸清楚。 她此前没有登过太行山,若要她只靠着坤舆图上的地形直接带众人前去涉险,她是决计不肯的,幽燕军今日的成就,从来不是靠性命试错堆出来的,纵使队伍日渐庞大,也不代表可以有牺牲的余地。 妊婋看了看手边那本崭新的《娘子军兵法纪实》,又看向墙上的坤舆图,说道:“在南边来消息之前,我得先去走一遍飞狐陉。” 屋中所有人听了这话都转头来看妊婋,不等有人开口劝止,坐在她身侧的东方婙说道:“我跟你去。” ----------------------- 作者有话说:在后台收到了读者在新年祝福墙送来的祝福!太感动了~ 谢谢大家的祝福~也祝大家平安建康!好运常伴!勇往直前! 第88章 登彼太行 晨曦曜灵,槐夏风轻。 这日清早的定州城外山谷口,暑气未升,山林中的槐树上开满了细碎小花,被晨间清凉的微风拂过,吹得纷纷扬扬。 行走在山谷中的人们,也在这阵风中招惹了一身夏花停住。 妊婋身上穿着总督府都同巡检的行头,昂首挺胸地走在定州城西边的山谷官道上,身后跟着穿布衣的东方婙,手里拿着巡检司的一副铁铐子,她们旁边还有羲和瞳以及几位前来送她们的领队。 幽燕军这一二年间每到一处府衙,总要收集些官府衣袍以备不时之需,如今上至总督刺史官袍,下到官兵将士军服,那是应有尽有,妊婋这日穿的都同巡检官帽官衣和官靴,是从魏州总督府巡检司搜刮来的,她们后来拿这些官府行头跟鲁东道兖州那边总督府里的对比过,制式相同,可知河东道巡检司也是同样的装束。 第101章 她们一行人走到山谷中部路段时,山中扎营的幽燕军巡哨人走下来跟她们打了个招呼,此刻这个位置正是当初厉媗跟羲和瞳联手围杀河东道援军的地方,再往西走一段路出了山谷,就不是定州的地界了。 “你们送到这里就行了。”妊婋转过身来,对羲和瞳说道,“过两日屠大娘子安排的人马到了,还要劳你费心接待,魏州那边的消息估计到时候也该来了,我们快去快回,争取三五日把这北三陉摸明白了。” 这次妊婋和东方婙的计划已跟众人都说过了,她们将从飞狐陉进入河东道,出去之后二人各分南北,妊婋从北边军都陉去幽州,东方婙从南边蒲阴陉到洺州,各自把太行山内的情况跟素罗刹和厉媗说清楚,再回定州汇合,彼时西征的人马和南边的消息应该就都已经到了,正好休整两日,带上众人轻车熟路地西征河东道。 这次出发前,妊婋也考虑到了她们西行打探消息一旦身份暴露没能回来的可能,把最坏的情况也做了安排,此时河东道大军正准备集结前往关内道,即便在太行山发现了一两个幽燕军的人,也不会在这个关头大举杀来燕北,至多加派人手到北三陉严密防守,定州这边也只需要在山谷内增派人马布防,耐心等待下一个时机。 妊婋和东方婙在山谷中段同众人告别完,大家仍又往东送了她们一段路程,羲和瞳拉着妊婋反复叮嘱:“就算暴露了,也要想方设法保命逃回来,我们日夜在山谷里留人接应你们。” 妊婋点点头,眼看山谷西侧出口遥遥在望,遂挥一挥手:“就送到这里吧,别再往前了,叫那边瞧见该露馅了。” 大家这才止住步伐,站在原地望着她二人走出山谷,直到她们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高耸的太行山脚下。 妊婋和东方婙走出山谷后,行至燕北定州和河东道蔚州之间的缓冲地带,走上了一段乱石嶙峋的山野荒路。 东方婙在走出山谷时就把铐子戴上了,此刻正垂着双手低头走在妊婋后面,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任由她在前面耀武扬威地牵着铐子上的铁链条。 二人走过一段荒路后,瞧见了前方不远处的白壁关,一座建在峭壁之间的城楼,上面有巡防兵的身影在走动。 那边显然早就听到了这边丁零当啷的铁链声音,不多时走出来两个身穿军服的巡兵,来到妊婋二人面前抬手示意她们站住,又上下打量了一回妊婋。 “河东总督府巡检司的。”妊婋掏出腰牌在他们面前晃了一下,“巡检司”三个大字十分清晰,他们也没来得及细看下方隶属道府的那行小字,就见妊婋把腰牌揣了回去接着说道,“我半个月前往燕北缉凶,如今人已拿到了,要尽快回蒲州复命,此人乃是总督特批发文急捕的死囚,还望两位将军协同则个。” 说完这番话,妊婋让到一旁,恶狠狠地朝东方婙命令道:“抬起头来!” 东方婙一脸不忿地微微抬头,那两个巡兵一见她脸颊上的黥刑墨印,又对上她那双阴鸷而充满杀气的吊眼,都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别害怕。”妊婋朝那两个巡兵摆摆手,“拷着呢,腿也叫我踹折了,伤不到你们。” 其中一个巡兵也觉得自家方才的反应有些跌份儿,忙挺直腰板,往前走了一步问妊婋:“敢问这位巡检,是半月前独自前往燕北缉凶的吗?” “我还带了两个人的。”妊婋指了指东方婙,一脸愤恨悲痛,“追捕时都吃她杀了,等把她押回蒲州,我还要再来一趟,亲自安葬我那两位因公殉职的弟兄。” 妊婋说完这话又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那两个巡兵:“我出关时跟你们驻边校尉报过文书了,怎么你们是不知道有这事吗?” 那两个巡兵面面相觑,他们是十日前才从朔州新调过来的,这些日子河东道总督府为了能让自家援军多立些功,将太行八陉各处战场经验比较丰富的老兵都调走了,换来的是各州府的年轻新兵,基本上只会站岗。 河东道总督和幕僚们想着毕竟太行山的地势摆在那里,而幽燕军的主要兵力如今都在鲁东,是不大可能会往他们这边来的,既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那自然要放手一搏,河东道总督卯足了劲要在平定蜀中叛乱时立上一功,以弥补先前支援燕北道时在定州落败的过失。 其中一个巡兵跟妊婋说近日换防,他们都是从朔州来的,并没听之前的驻边校尉说起这事来。 妊婋料到了河东道总督会因先前支援不力导致燕北道沦陷的事遭朝中斥责,所以这次平叛定会调走不少主力一雪前耻,太行山这一带的哨岗就是最适合调换裁减人手的,毕竟幽燕军这段时间在鲁东声势浩大,河东道各州府看了朝中邸报也会对太行一带放松些警惕。 当然她事先也准备了两套说辞,若来时发现这边并没有换防,她也可以说自家是从太行南五陉中的井陉前往燕北缉凶的,只是一路追捕到了定州,这才就近从飞狐陉回河东道来。 这时她听那巡兵说他们是从朔州来换防的,作出一副刚刚知晓此事的神情:“原来是这样,那我先时报的文书也被那校尉带走了?” “这……”那两个巡兵又对视了一眼,“这我们不太清楚,你可以去问问我们校尉。”说完抬手请她往关里走去。 “行吧,还请两位将军带路则个。”妊婋拽了一下铁链,东方婙又把头低了下去,继续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后面。 几人一起走进白壁关,行了一段路,来到飞狐口外的巡防值守营地外,其中一个巡兵小跑进去禀报校尉,不多时果然见他跟着一个中年男人从营地大帐里走了出来。 妊婋见了那校尉,理直气壮地又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催问他先前的出境缉凶文书可在,那校尉见她这态度不禁皱了皱眉头,他也是前不久才从朔州来的,换防时并没听说总督府有人从这里往燕北缉凶,不过当初换防那些人走得也急,忘了交代也是有的,而且巡检虽然官职不高,但事权颇重,又是总督直接派出来缉凶的,多少有些背景,他不好得罪,因此颇为客气地说道:“西边战事紧,换防时他们走得急,未曾交代文书,我可以为长官出具一道关防公函,派人送你们到蔚州府衙换取正式解递文书,再回蒲州。” “唔,这样也好。”妊婋认真思考了片刻又问,“你这里有闲置的囚车么?她腿折了走得太慢,我得尽快回去向总督大人复命。” 边防驻点通常都有配备囚车,用于押送一些可疑的越境人员,那校尉答道:“有的,我叫人去给长官拉一辆出来。” 等囚车的功夫,那校尉又小心翼翼地跟妊婋套起话来,问这死囚犯的什么罪,又问她是如何追捕到的,还问了燕北那边的情况。 这些内容都是妊婋打过腹稿的,见那校尉问,她说书一般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自己如何追踪寻迹,如何与这死囚搏斗擒拿,又如何绕过幽燕军的哨岗将这死囚带回河东道,听得旁边两个巡兵一脸敬服:“不愧是总督府的巡检,真正智勇过人!” 妊婋得意地正了正衣领,嘿嘿一笑:“待我拿了这家伙回到蒲州,明年就能往京城执金吾升迁了。” 旁边的校尉听了心想这人果然有些来头,于是也跟着拱手笑道:“末将在这里提前恭贺长官了,方才若有怠慢还望容量。” “好说好说。”妊婋单手叉腰,“来日你们立功调去京中禁军,咱们或许还有再见面的日子!” “嗐,我们在这山沟里站岗,能立什么功!”那校尉不禁抱怨道,“换防往西边关内道支援平叛的,那才是奔着立功去的。” 随后便将太行一带主力被调走,换了他们这些没甚经验的新兵来这里受累站岗等事说了一遍。 妊婋听完这话哈哈一笑:“平了西南叛乱,朝廷必定还要收复燕北,到时候还不得从这儿东出?你们冲在阵前,立功还不容易?” 那校尉和两边巡兵忙问:“燕北如今形势如何?听说幽燕军凶残得很。” 妊婋轻蔑一笑:“再凶残,也不过就是一伙贼寇罢了,哨岗松散无甚纪律,只要朝廷西南边平定完,多派些兵马大举东出,必能将幽燕军一网打尽!” 那几人听了这话,都不禁有些激动起来,仿佛已能看到来日朝廷军从西南凯旋再攻打燕北的壮观场面,还有自家立功受赏时的情景。 说话间,前去拉囚车的几个人已过来了,妊婋让东方婙进囚车里坐下,随后又跟那校尉借了一匹马,带着那校尉派的两名陪同骑兵,拿上关防公函,往飞狐陉里走来。 妊婋骑在马上向前看去,果然是通天峭壁高耸入云,好个巍峨险峻的太行飞狐陉。 ----------------------- 作者有话说:[1]“吃”,本文中“吃”做介词时有“被、让”的意思,非错字。 第89章 且斗樽前 妊婋骑在一匹高头军马上,打量着飞狐陉两侧的峭壁,不时跟身后同行的那两个陪同巡兵问上几句话。 第102章 “先我来时,一门心思只为缉凶,却不曾留意这山。”妊婋悠悠感叹,“如今事成归来心境大不相同,才恍然有身处太行之感,细看此处竟是这般宏伟壮丽。” 那两个巡兵方才还在疑惑这位巡检怎么骑在马上东张西望,听她这句感叹才明白过来,其中一个巡兵献宝似的策马走上来两步,给她介绍起飞狐陉的独特地势,以及沿途奇峭,包括一柱香和插箭峰等景色。 妊婋连连点头称赞,又似不经意般跟他问起飞狐陉的值守哨岗安排,说他们十分辛苦,待来日回到总督府定要向总督进言加派些人手来,还要再给他们提请一些贴补,喜得那两个巡兵拱手称谢不止。 东方婙盘腿坐在囚车里,低着头闭目养神,身子随车辆走动微微摇摆,她耳中仔细听着妊婋跟那两个巡兵套来的话,行到几处险要地方时,她也抬起头左右打量一番,将这些地方的哨岗全部记在了心中。 飞狐陉道路曲折,时宽时窄,两侧岩壁如同刀劈斧斫,据那巡兵说这里全长共有八十里地,骑马也不大跑得起速度来,走出去总得要两个时辰。 妊婋和东方婙这日是午初时分进入飞狐陉的,跟那校尉说完话再上马时已是午后了,按照她们眼下这个速度,走出飞狐陉时天应该已经黑了。 妊婋算了算时间,转头问那巡兵:“出了飞狐陉后,最近的官驿还有多远?” 那巡兵答道:“出去后还得再走半个时辰才到镇上官驿,要不长官在前面出口处的巡哨营地歇一夜?明早再走一个半时辰就能到蔚州城。” 妊婋皱眉想了想,随即正色道:“我出公差的人住官驿住惯了,还是不到你们营地搅扰的好,半个时辰也没多久,有劳两位辛苦随我直奔官驿,明日早些到蔚州府衙换文书要紧。” 那巡兵笑道:“听凭长官吩咐,只是出了飞狐陉往镇上有段路比较荒芜,天黑恐不好走,但长官是只身过界缉凶的壮士,料是不怕的,若是个文官,我们就劝留营地歇一宿了。” 妊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黑天野地我走得还少了?去便是了!”说完她又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二人一眼,“只怕你两个没胆量随我同往。” 那两个被她这一激,都道:“长官不怕,我们当兵的自然也不怕!” 这时她们已走到了飞狐陉后半程,道路稍稍平直了些,于是妊婋便没再同那两个巡兵闲话,快马带头径直往前行去。 这一行人在日暮时分来到了飞狐陉的北边出口,妊婋看见出口附近的营地上已点起了火把,那两个巡兵请她下马稍歇,妊婋想了想,抬腿下马到营地将自己的水囊灌满,站在营地门口拿起中午那校尉送给她的干粮咬了两口,随后对那两个巡兵说:“你们也吃些东西歇歇,一刻钟后我们继续上路。” 这时候正赶上营里开饭,那两个巡兵邀请妊婋一同进营吃些热乎饭食,她摇摇头,朝着囚车的方向指了一下:“我还得去喂一下我的升迁垫脚石,可不能没到蒲州就给饿死了,你们吃些就来,莫要耽误晚上到官驿的时间。” 那两个巡兵听完应了一声匆匆去了,妊婋拿着干粮和水囊走到囚车边,隔着木栅栏伸手将东西递给了东方婙。 坐在囚车里的东方婙转头看了她一眼,虽然那两个巡兵跑进营吃饭去了,但营门口还有人在站岗,她们不方便说话,于是二人只隔着囚车栅栏用眼神简单交流了一下,随后东方婙伸手接过干粮和水囊,默默吃喝起来。 不多时,那两个巡兵吃完回来了,妊婋也没再多说什么,一跃翻身上马催他们到前面去引路。 那两个巡兵赶忙上了马,这一行人只靠着囚车上点起的两盏灯笼照明前路,快步往北走着。 过了约有两刻钟,妊婋见官道四周一片黝黯,正来到了山野路段,她回头见飞狐陉北侧入口处也远了,已瞧不见那边营地上的光亮,看完远处后,她又快速瞟了一眼囚车中的东方婙,随即转回头向前面引路的二人闲闲说道:“难怪你两个先前劝我,这里的确是有些荒芜。” 骑在前面引路的一个巡兵说道:“就这段路最黑,再往前面走上一刻钟,就能远远瞧见村庄人家的光亮了。” 他话音刚落,后面的囚车忽然发出“吱呀”一声,紧接着停了下来,囚车上的灯笼光亮没随着前面骑马的人赶上来,妊婋住了马回头看去,赶囚车的马夫叫停了拉车的马,跳下车来往囚车后面一边走一边说:“几位大人稍等片刻,许是有石子卡着车轴了。” 前面两个巡兵闻言调转马头赶过来瞧看,这时妊婋抬腿下马,对那两个巡兵说道:“你们也帮着一起来瞧瞧,尽快修好,莫要误了行程。” 那两个巡兵见她下了马往囚车那边走去,忙都跟着跳下了马,取下囚车前面挂的灯笼,来到囚车两侧车轴边细细查看。 其中一个巡兵将灯笼放到了车轮边上,手扶着囚车栅栏弯腰去看车轴,这时忽然有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猛然往囚车的方向拽去,那手力气极大,他几乎没有时间反应就被拽得贴在了囚车栅栏上,下一刻他感觉到一柄冰凉利刃刺进了他的胸膛。 那巡兵抬眼朝前看去,只见灯笼亮中出现一张狠戾面庞,脸颊上的黥刑墨记散发着浓烈杀气,墨记上方是一双深邃黑瞳,眸中映着灯影,正在暗夜中散发着灼灼凶光。 没等他喊出声来,胸口的刀已被迅速抽走,他只觉得浑身冰凉,顺着囚车倒在了地上。 跟那巡兵一起倒下的,还有囚车另一边的巡兵和后面的车夫,三人几乎同时在囚车周围发出了倒地的沉重闷响。 妊婋掸了掸手上的灰尘,从尸体上方大跨步走到囚车前,三两下拽开车门。 东方婙从容起身,从车里走了出来,二人在昏黄灯影中朝彼此微微点头一笑。 这段官道旁边正好有一片及膝的杂草,她两个把那三具尸体扒光了往草丛里一扔,东方婙换上了其中一个巡兵的军服,这时妊婋已把拉囚车的马匹从车套中解了出来,牵到她方才骑的那匹马旁边。 算上那两个巡兵的马,她们现在共有四匹马,二人在这里稍稍休整片刻,讲完后续的计划,便趁着夜色翻身上马,又各牵了一匹空马,分道往南北两边飞驰而去。 妊婋跑了一整夜的马,在第二日上午来到了太行八陉中最北侧的军都陉西边鸡鸣山脚下。 她仍穿着总督府巡检的官袍,在前往军都陉西入口前,她住马在山脚下细细观察了一回周边地形,又掏出干粮咬了几口,用水顺下去后,她整了整头上的官帽,策马往军都陉走来。 军都陉是太行八陉中的第八陉,这条橫谷已算是太行山北边尽头,位于燕山山脉与太行山山脉的交界处,横谷两侧高度比飞狐陉的峭壁要低缓些。 军都陉西口哨岗上已瞧见了山脚下官道上的一人二马,通常若有总督府派人加急往边关传令,都会骑一匹马再带一匹马,用于途中换骑,这样可以一次跑得更远些。 那边的巡兵瞧见马上人穿着官袍,忙转身通报,不多时有两个巡兵从那边迎了上来。 妊婋骑在马上给那二人看了一眼腰牌,说自己是河东道总督府巡检司前来出关缉凶的,顺便查看东边幽燕军的动向。 “咱们这边大军要往西支援陇右,总督大人心系边关,特命我来此查看。”妊婋冷冷说道,“他担心你们新来换防的人,因地势不熟而疏忽值守。” 那两个兵见状忙抬手请她往里走,一边说着:“咱们这里据守居庸关,地势又高,料幽燕军不敢来犯。” “那也不能大意了。”妊婋没有下马,只将那匹空马交与其中一名巡兵,“引我到关城瞧一瞧。” 等她跟那两个巡兵走进军都陉时,早已有人前去居庸关处报与这里的守关校尉,等她来到居庸关西侧百十来步远的地方,已见关城那边赶来了一队人马。 妊婋住了马,在军都陉中段等那队人上前,她这一路走来,注意到北侧靠近燕山方向的防御墙不少地方出现破损,尤其她此刻住马的地方,甚至塌了一小段路。 等那守关校尉赶将上来,不等他开口说话,妊婋劈头指着那断墙问道:“这些墙怎么塌了?” 那守关校尉早听说是总督府来人,又见她态度倨傲,不觉气势低了两分,忙答道:“这里年久失修,我们换防过来时就已经是塌的,听前面校尉说已报给蔚州府衙了,但是府衙开支艰难,又征不齐徭役,这才一直没能修好。” 他说完这话又忙往南边指了一下:“但请长官不必担心,咱们关城还是结实得很,只是西边塌了一小段,不影响咱们抵御东边的幽燕军。” 妊婋面上仍然有些不悦:“那也不能就这么任其破损,待我从东边打探完动向回来,再到蔚州府衙催一催,不行看从总督府调拨些银两过来,这里可是通往幽燕的要道,断不能出任何闪失。” “是,是。”那校尉连连附和,随后又抬手请她往居庸关城头上视察。 第103章 妊婋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关城,这里与昨日她走飞狐陉经过的白壁关都是前朝古关,但白壁关自本朝开国以来便没再加以修缮,而居庸关却在燕北道失守后由河东道总督派人紧急前来加固了一番,使得原本就十分高耸的关城如今看上去更加坚不可摧了。 妊婋站在城头上皱了皱眉,来日她们北边的兵马,一定不能从这里正面冲关。 第90章 焚膏继晷 妊婋站在居庸关城头上,先是朝东眺望半晌,随后又转过身往西瞧去。 虽然关城崭新坚固,但两边的道路和防御墙却看上去年深日久,除了方才西边倒塌的那一段路外,还有几处山边防御墙的墙头也都有些残破缺口。 妊婋指着那些墙头问那守关校尉,为何加固了关城,却不修两侧山体边的墙。 那校尉有些支吾,答得颠三倒四,只说自家带兵来时就是这样的,又拿些含糊官话暗示她,她想了想,猜出了其中缘由,大抵是总督府当初派来的人先加固了关城,等修完关城,钱花没了一多半,剩下的还得叫各环节上的文官武将得些好处,所以其它地方就都没修。 妊婋笑着摇了摇头,又来回在居庸关城头上走了两遍,背着手满意地说道:“罢了,虽两侧山体防御墙有破损,但有如此坚固的关城在此,料幽燕军打不进来。” 那校尉见她没再多问,不禁松了一口气,又请她留下来到营中吃顿便饭再出关,妊婋摆摆手:“不必了,我得即刻出关缉凶,等过两日抓到了凶犯回来再吃吧。” 说完她走下城头,翻身上马,让守关校尉派人照管那匹空马,等她过几日回来取,她交代得十分仔细,煞有介事地说这马是总督府牵出来的,定要好生照料,又说自己一定会尽快回来。 那校尉认真听完,连声应下,带了几个人送她出关,又走了一段路,及至军都陉东侧尽头,妊婋让他们留步,他们才停了下来,一同目送妊婋的身影消失在军都山的落日余晖中。 妊婋在军都山的山脚下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居庸关,那关城巍然耸立于山谷之间,的确是个易守难攻的关隘。 西边的红日缓缓陷入关城当中。 东方婙策马从太行北三陉最南段的蒲阴陉出来,往东边洺州方向疾驰而去,离开时她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暮色中的倒马关。 倒马关始建于战国时期,后经几朝不断修缮,而本朝开国以来这里不曾发生战事,因此这关城只在开国初期稍稍加固过一回避免倒塌,随后这近两百来年几乎不曾使用,前些年甚至连哨岗都不再设了,这两年还是因为燕北道失守,朝廷才再次启用了这座古关。 东方婙来之前用膏药遮住了面上的墨印,按照妊婋昨日给她设计好的说辞,拿出事先准备的腰牌,跟蒲阴陉的守关校尉说自己是蒲州总督府的兵曹参军,奉总督之命前来查看关隘,以确保河东道大军驰援陇右的这段时间里,东边幽燕军不会打来。 昨日跟妊婋走完飞狐陉后,她也学会了那一套先声夺人的技法,一到蒲阴陉见了守关校尉,开口就说这倒马关看上去年久失修,难怪总督大人担心,特地派她前来查看。 那校尉见她这样说,紧忙找补说自家是最近才换防来的,城墙古旧这事也已报给代州府衙了,只是调拨银两役使需要时间,所以尚未修缮加固,又说这里地势险要,幽燕军必不会从这里打来。 东方婙皱着眉头在倒马关由那守关校尉引着视察了两圈,才勉强点头说道:“虽然幽燕军不大可能从这里来,你们守关也不可大意。” 那校尉连连称“是”,又听她说奉总督之命出关前往东边查看幽燕军的动向,那校尉忙带了两个巡兵送她出了倒马关。 离开蒲阴陉后,东方婙骑马往东飞驰了一个多时辰,在皎洁月色下来到了洺州城外。 在这里守城的人,早从定州那边得知她和妊婋往河东道去了,也知道东方婙将会在飞狐陉北出口处跟妊婋分路往南边蒲阴陉查看地势,这两日必会从这里回来,于是夜间城头值守的人都在这里紧紧盯着西边。 前几日才从魏州赶到洺州的厉媗,这天也早早吃过了饭,来到西边城头上眺望,她在这里站了半日,终于听到西边传来“嘚嘚”马蹄声响,定睛细看果然有一单骑匆匆往城门方向赶来。 因离得太远,看不清身形,厉媗忙走下城头,带了十个人开城门往西边迎去,直到离城百步远才看清来人,膀阔肩宽面带墨印,正是东方婙。 厉媗见果然是她,不禁喜上眉梢,策马上前拍了一下她的胳膊,笑声惊天动地:“行啊小花脸儿,我就知道你今晚肯定能回来!” 从昨日天亮出定州城进飞狐陉,到这日夜里回到洺州,东方婙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方才远远瞧见洺州城墙时,她已经感到有些疲困难禁,厉媗这一掌差点把她从马上拍下去。 厉媗看她骑在马上歪了一下,赶忙扶了她一把,又听她问道:“妊婋回到幽州了吗?” 她们这次从飞狐陉进蔚州后再分道各自从军都陉和蒲阴陉回幽州和洺州的计划,厉媗已从定州那边来信中得知了,也与幽州那边约定好接到人后立刻传鸮报信。 “我算了两边东西向距离,你们差不太多,估计她这会儿也是刚到幽州。”厉媗说道,“我进城就给那边传信,你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等醒来时,幽州必然有信到。” 说话间她们已进了洺州城,这段时间正在洺州城内铁器营里带人给鲁东打农具的陆娀听说东方婙回来了,也赶到城门口迎接,众人簇拥着她,来到洺州府衙东边坊中提前收拾好的院落里。 这边的厨院也已备好了吃食,见众人回来,早有人端了温热饭菜请东方婙吃些再休息。 东方婙来到这边院中先脱掉了身上的军服,擦洗毕换了身布衣,刚坐下吃没两口只觉得自己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于是她匆匆漱了个口,就往后头睡觉去了。 这一夜睡得沉稳。 第二日东方婙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她忙坐起身,推开门准备洗漱完往府衙去问问幽州那边来消息了没有。 东方婙才在院中水井边给骨刷沾上牙粉放进嘴里,就听院门“砰”的一下被人推开,厉媗大喇喇地走了进来,瞧见她站在井边,对她笑道:“妊婋昨儿半夜就已经回到幽州了,说今天要歇一日,邀你明日同回定州。” 得知妊婋来信,东方婙叼着骨刷笑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跟厉媗回了个“好”字。 跟她说完这个消息,厉媗让她一会儿往府衙去吃点东西,说已给她留出了早饭,又说昨日西征人马都到了,自己要往校场去核对人数名姓,等她吃完早饭若有精神,可以到校场来瞧瞧。 东方婙目送厉媗转身大步走出了院子,她在水井边漱完口洗了脸,便往府衙里走来。 洺州府衙如今也改成了大学堂,东方婙走进前院时,隐约听到后边传来阵阵读书声,走到偏厅里,见桌上摆着正冒热气的粟米粥和肉馅蒸饼,旁边还有麻油拌野菜并一碟鮨鲊。 这个时间城中众人都已经吃过了早饭,府衙偏厅里一片静悄悄的,大家都各忙各的去了,有的往后院读书练字,有的往校场接待新到人马。 东方婙独自坐下来,悠然自得地饱餐了一顿,吃完将碗箸收好,离开府衙往校场走来。 洺州位于原燕北道治所魏州的西北侧,从前是燕北道为数不多的上州之一,城中街道十分宽阔,道路两侧房屋皆是高大气派,可知过去这地方富户不少。 当初她们幽燕军夺下魏州的时候,洺州许多富户听到风声连夜出逃,有人脉关系的都往京畿道跑,没甚家底的就从蒲阴陉往河东道跑,城中剩下的男民见富户跑了,便开始拉帮结伙地闯进高门宅院里,劫掠那些富人没来得及带走的家什,又企图强抢富户宅院中留下来的丫鬟厨娘。 那年燕北道总督被妊婋挂在魏州城墙上之后,正是东方婙和杜婼二人同众人杀进洺州城平了当日乱象,今天东方婙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她在洺州城内主路上悠悠走着,夏末暖阳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投在街道边的房屋上,随着她往前走,她的影子在那些房屋间高高低低地跳动。 这城里比她上回来时看上去更加整洁了,路上的行人都和她此刻一样精神饱满,果然清除完渣滓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就能焕然一新。 东方婙心情舒畅地顺着城中大路走了约有一刻钟,来到校场门口,里面正有点人名的声音传出来。 洺州城中本有五千幽燕军驻守,这次花豹子联络冀州和贝州等地又调来了六千人,过几日将由厉媗带上其中的七千五百人走蒲阴陉冲破倒马关开向河东道,而洺州城中则留三千五百人守城。 东方婙走进校场,在旁边围栏上抱胸一靠,看着站在校场中间的厉媗和几位领队拿着名册点人,每一个被点到名的人都气势昂扬地应一声“在”,她在边上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场点名核对,直到厉媗收起册子走过来招呼她,她才跟着厉媗和几位领队往校场议事值房走去。 第104章 大家在值房里随意落座,也没闲说别话,厉媗请东方婙把她从蒲阴陉回来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给大家细细讲来。 东方婙起身拿过厉媗递来的手杖,在中间桌面摆的沙盘上,标出了蒲阴陉和倒马关各处的哨岗和值守营房所在地,将各处人员换岗情况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又就其中地势和防守破绽做了周详的分析。 厉媗等人认真听完,对着沙盘讨论起西征的进军策略,大家在这里热烈探讨了近一个时辰才走出来吃饭。 午后众人又议了半晌,厉媗请东方婙明日将她们定好的计划带回幽州,再问问妊婋的建议,等她们午后从值房出来时,又碰上陆娀拎着个匣子来到校场,她将那匣子递给东方婙,说里面有三十个新制火雷,请她带去定州,以备西征时破关之用。 东方婙接过来道了谢,第二日一早她带上这匣火雷和厉媗连夜写的蒲阴陉破倒马关书,在洺州城中众人的目送下,策马向北去了。 洺州与定州相距不远,快马半日便到,而妊婋昨日从军都陉回到幽州,再往定州来就稍远些,东方婙这日午后先进了定州城,歇了半晌,直到日暮落下时才接到从幽州赶来的妊婋。 她们在城外相见毕,跟这边守城的众人把这回前往河东道打探到的情况讲了讲,听说前日从涿州和沧州等地集结来的一万五千人已进了城,她们又往众人下榻的几座坊里打了招呼。 隔日清早,这些新到的幽燕军精兵在定州城校场集合点名,妊婋和东方婙拎着各自的坤乾钺走进校场。 此时校场中站定的众人也拿着各自的兵器,清一色的镔铁坤乾钺。 妊婋见了不禁眼前一亮,这正是她一直想要组建的队伍,幽燕坤乾军。 第91章 三山尽落 这次调来定州的一万五千人里,有许多豹子寨中的熟悉面孔,也有不少是最早一批在幽州和平州等地主动加入幽燕军的,最晚也是在她们往南夺下冀州后加入进来的,如今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 她们在太平观诸位教习道长的传授下,从身法和刀枪学起,等到力气见涨,便陆续换上了趁手的重兵器,后来幽燕军夺下燕北道大半数州府,原本在豹子寨铁器工坊给众人打兵器的陆娀也下了山,去往有官营铁矿的冀州和洺州等地,带人重建起多处铁器营,为驻扎在各州的幽燕军将士源源不断地提供各式兵器和盔甲。 今日定州校场中的人们,都在练成功底后选了坤乾钺作为兵器,后续在各支队伍出征中多负责两翼冲锋。 前些日子妊婋到魏州议事时,曾跟花豹子和圣人屠提过想要组建一支全部使坤乾钺的队伍,花豹子当初向灵极真人借坤乾钺做模子仿造,除了自家收藏外,原也想在豹子寨里建一支专使坤乾钺的威风小队,如今听了妊婋的想法,花豹子猛然意识到她们的人数已经庞大到能够组成一支专使坤乾钺的军队了,于是当即说要为妊婋把各州人马调集过来,建成坤乾军。 正好她们这次西征要走的太行北三陉,要数中间的飞狐陉道路最为曲折狭长,从进山谷过白壁关再走飞狐口直到杀到出飞狐陉,整个过程骑马最快也要两个半时辰,正适合坤乾钺这样善于长时间持续冲杀的兵器。 见校场中的众人按营划分站好,妊婋和东方婙拎着各自的坤乾钺走到前面点认姓名,随后将此次西征的行军路线和计划按每十人一队,由领队向众人细细讲明,若有任何问题是领队暂不清楚的,当场收集到一起,再由妊婋和东方婙一并解答后传与其余所有人知晓。 定州城中驻守的羲和瞳等人为这次西征制作了许多太行北三陉的地形图,各营都领了一份,这日又按照妊婋和厉媗对飞狐陉中的哨岗和白壁关的官兵情况在各自的地形图中做了标注。 等到核对完人数姓名,又确认完西征的线路计划,每个人都已清楚知道她们这次具体要去做什么,对于敌我双方的情况和可能存在的危险亦都了然于胸。 这日晚间,鲁东终于传来消息,千光照将京中和鲁东的近况整合在一封信中,先是确认了河东道大军已于五日前正式开拔前往陇右为平叛做支援,算日子昨天应该就抵达关内道的绥州了,而鲁东这边近日已集结了整整七万人马,分别在曹州和宋州与京畿道交界地带,以及沂州与淮南道驻军所在的泗州交界处大张旗鼓地扎营驻守,每日就在营地外面空地上声势浩大地学武操练。 这一举动让朝廷分外紧张,京畿道又调了不少禁军前往汴州,淮南道也连续数日调集府兵前往边界地带驻防,同时朝中更是一直在加紧推动迁都事宜。 妊婋在校场值房里看完这封信,喜得拍手笑道:“好哇,河东道大军走到绥州了,北太行这边定是顾不上了,朝廷官军现在只盯着陇右和鲁东,这正到了咱们大展身手的时候!” 东方婙和几位领营领队跟她在值房里一起看完这信,议定明日请众人再休整一天,把太行北三陉和周边地形记牢些,后天破晓之前出征,杀向飞狐陉外白壁关。 第二日她们将出征时间告知众人,妊婋又放飞两只信鸮分别给幽州的素罗刹和洺州的厉媗送了消息,当日定州城中众人得知即将出征,皆又认真对着地形图准备了一天,傍晚用过饭后早早歇下,至鸡鸣时分起身来到校场集结。 寅时末点完人马,妊婋和东方婙带领这支坤乾军,伴着西沉的晓月离开定州城,朝着西边山谷方向进发。 她们稳步出了西边山谷,来到白壁关前那段山野荒路上,此刻众人身后的东方天际已开始有些微微泛白。 妊婋在队伍前方住了马,向左右两边看了看自己此前做的标记,随后从东方婙肩头接过两只脚上绑好火雷的海东青架在手上。 她伸手朝前放飞了那两只海东青,放飞前她给出的手势是直飞三里地立即折返,而牠们脚上所绑的火雷,按照绳子起飞后下滑断裂的时间,将会在三里开外落下。 天渐渐亮了。 白壁关城头守军此刻正在换防,和往常一样,守了一夜的兵昏昏沉沉,早起换岗的兵哈欠连天,就在两边刚刚交接完班次时,两只海东青飞跃他们头顶上方,两颗火雷一左一右,准准落在白壁关城头后十步远的位置,登时炸开两声巨响,紧接着就是一阵黑烟滚滚。 停驻三里外的妊婋听见了前方的响声,又见那两只海东青已从正在升起的黑烟上方飞回,在她们头顶悠然盘旋起来。 妊婋当即同东方婙带头往白壁关的方向杀了过去,此时那边才换完防的驻军听到这两声巨响,猛然间还以为是山塌了,瞧见关城里面起了黑烟,都慌忙往两侧躲避,城头上方的守兵也都蹲下来扶着垛口墙往关内看去,却不料就在他们身后,十数只精铁飞爪已勾上了关城垛口。 还在城头上往关城里面探看的城头守兵,皆在不明不白中被数柄坤乾钺削飞了头颅。 妊婋同几人一起砍完城头上的守兵,又从旁边石阶一路杀到城头下方,很快为城门外等候的东方婙等人打开了白壁关的大门,骑在高马上手持坤乾钺的众人登时冲进关内,在尚未消散的黑烟中一路斩杀两侧躲避的官兵,向飞狐口疾驰而去。 从白壁关到飞狐口这一段路上有十个哨岗,守兵位置比较分散,东方婙带领众人以两列队伍将左右守兵斩杀在地,再由妊婋带一部分人殿后收割漏网活口。 当她们来到飞狐口时,这边的守卫已经听到了白壁关的响动,才组好一支队伍正准备过来查看,就被东方婙等人直接冲散,飞狐口内的守兵见这边幽燕军来势汹汹,都忙不迭往后跑去,没跑出多远就被追杀上来的众人砍倒在地。 为了防止守兵大批出逃,妊婋在杀到后半程时将头顶盘旋的海东青用哨呼唤下来,再次绑了两枚火雷,这次的绳子比方才的要长,预计会在十里外掉落,她给那两只海东青打了手势,让牠们往北直飞十里折返。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正在飞狐陉后半段厮杀的众人,听到北边传来两声巨响,妊婋举目望去,果然远远见到北边出口处漫起了黑雾。 空中传来海东青的畅快啸鸣,伴随着远方腾空的如墨浓烟。 此刻正在军都陉居庸关北侧燕山中埋伏的素罗刹等人,看到她们方才放飞的两只海东青将火雷投到关城上,那边的一众守军登时慌乱起来。 她朝身后众人一挥手:“下山!” 昨日她在幽州城里收到妊婋从定州发来的信,结合先前妊婋从军都陉返回幽州跟她细细讲述的情况和行军计划,这日一早她请几位领队带五千人大举开到居庸关外,声势浩大地擂起战鼓,同时她自己带了两千人从北边上了山,绕路来到军都陉中段北边的山林之中。 军都陉北靠燕山,在中段有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坡,从那片山坡走过去,就能看到居庸关内倒塌残破的山体防御墙。 居庸关内的守关校尉见外面有幽燕军打来,赶忙调集守兵聚在城头,一个个架上弓箭准备迎战,因幽燕军所在的位置还没进入射程,他们只是紧张地盯着东边。 第105章 守关校尉这时还在城头上勉励那些男兵:“我们居庸关可是号称‘天下第一雄关’!正经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凭她来多少人,也撼不动咱们新加固的关城!” 就在他话音刚落时,两枚火雷从空中落了下来。 城头上的众人登时被这两声巨响炸得满耳嗡鸣,在黑烟中视野受限,虽然身体并未受伤,但他们经此一吓皆不敢轻敌,都慌忙丢了弓箭蹲到墙边躲避后续袭击。 这时素罗刹已带人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她们趁乱翻越军都陉中间那段已经倒塌的防御墙,分作两只队伍向东西两侧杀去。 当素罗刹带人赶到居庸关内时,这边的浓烟才开始消散,但守关校尉已来不及收拢众人组织抵抗,就被身后冲上来的幽燕军杀得四散奔逃。 就在素罗刹等人厮杀的同时,还有一小队人冲到关城下方,“轰隆隆”打开了关城大门,一直在城外等消息的幽燕军主力立刻开了进来,在军都陉内冲破数道防线,一路杀到西侧出口。 直至傍晚时分,四十里军都陉全部守军被清剿殆尽,素罗刹骑着马从西侧出口又往东检查了一遍,一直回到东边居庸关的关城下方。 素罗刹走出关城,抬头看向城头上“居庸关”三个字,又看到下方挂着河东道总督亲笔题写的“天下第一雄关”匾额。 她在结识花豹子加入山寨前,本是燕山猎户出身,从前年少打猎时也来过居庸关附近一带,那时就总听人说这里是什么“天下第一雄关”,她曾说“雄关二字听上去就很不堪一击”,却被几个男猎户嘲笑了一回,说她年纪轻轻说出话来不知天高地厚。 素罗刹看着那匾额想起这件往事,觑起眼睛将弓拉满,一箭射在那块石匾正中间,那上面的字登时四分五裂,在落日余晖中掉落下来,摔成了一地碎渣。 她收起弓箭,踩着那些碎渣走进了居庸关内。 长靴硬底踩在碎石上,发出一阵“沙沙”声,厉媗拎着滴血的狼牙槊,从才杀穿的蒲阴陉出口处回到了先时攻破的倒马关。 这关城因年久失修,在她们杀进来时被众人的兵器敲掉了墙角,她正在这里查看关城是否有倒塌的危险。 厉媗在关城前后转了一圈,这倒马关虽然年头久了,但整体还算稳固,掉落的墙角倒是不影响城墙结构,才看完时,她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鹰叫。 她这次走蒲阴陉也带了两只海东青,此刻都在倒马关旁边树上歇着呢,头顶这只显然是北边来的,她掏出鹰哨唤了两声,那鹰在她头顶盘旋了片刻,才轻巧地落下来。 她见那鹰的脚上果然绑着一只小信筒,取下来打开一看,是妊婋的来信。 信中说她们杀穿了飞狐陉,素罗刹的队伍也已夺下居庸关,明日素罗刹将带人直取管辖军都陉居庸关和飞狐陉白壁关的蔚州城池,东方婙也分走五千人同去助阵,妊婋传这信来,约厉媗同往西边管辖蒲阴陉倒马关的代州杀去。 第92章 不虞之隙 厉媗此刻所在的蒲阴陉西边出口是灵丘县,从这里去往代州城,快马大约两个时辰。 妊婋从北边飞狐陉出口处赶到代州要比她远,怎么也得三四个时辰。 今日她们杀穿太行北三陉,最短的军都陉都有四十里,妊婋所在的飞狐陉算上从飞狐口到白壁关的一段路总有近百里地,众人这一日厮杀下来难免疲累,连夜奔袭恐怕体力不支,因此妊婋在信中说请她们都先在原地休整一夜,明早再去代州,妊婋也会同飞狐陉那边众人就地休整一夜,等明早安排完留守的人就往代州赶来,大约午后抵达。 厉媗看完这信低头想了想,代州目前情况不明朗,这一夜过去可能已有从太行北三陉逃走的人报了信过去,妊婋也在信中请她明日到代州城外先驻军观察,若无破城把握,就等午后妊婋等人到了再一同计议破城的事,想到这里她又回身从马背搭子里掏出了一卷地形图,琢磨起明日前往代州的路线和破城计策。 就在厉媗专心致志查看地形图的时候,四周渐渐暗淡下来,暮色在大地上方悄然铺开。 太行北三陉中的众人在各处关城险要处扎好了营帐,排完守夜顺序后早早歇下,山谷内外在黑夜中酣然同眠。 与安然幽静的太行北三陉不同,这一晚管辖北三陉的蔚州和代州府衙彻夜未眠。 幽燕军越过太行山打来河东道的消息,在这日天擦黑时就被北三陉中逃走的守兵传到了两边府衙中。 蔚州和代州的府衙上下惊闻此信皆慌作一团,河东道大军才走,东边就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两府刺史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从前些天的朝中邸报来看,幽燕军的重兵分明都部署在鲁东道,作势要往京畿道和淮南道进军,这才过去几天时间,怎么就突然从东边杀来了。 蔚州刺史连夜派了人,前往军都陉和飞狐陉打探消息,两支斥候共十个人,天黑出发一直到第二日天亮都没回来,蔚州刺史和僚属们焦灼地在府衙里等了整整一夜,直到日头升起时,他们感觉到真正大事不妙了。 蔚州这次为响应朝中支援陇右道平叛,也派出了五百名府兵,如今城中还有两千五百名城防兵。 蔚州作为军都陉和飞狐陉西侧的军事重地,城墙建得颇为坚固,蔚州刺史见那些斥候一夜未归,想必已在路上吃幽燕军杀了,于是他拍案决定:蔚州城立即戒严,全体城防男兵及男性民众都上城头准备巨石和热油,跟幽燕女贼决一雌雄,誓死捍卫蔚州城。 “事已至此,戒严无用矣!” 就在蔚州城中手忙脚乱地召集将士民众共同守城时,位于蔚州城南边的代州城却是一片寂寂,晚间从蒲阴陉逃回来的守兵进城后一头扎进了府衙,幽燕军打来的消息很快被封锁在府衙之内,代州刺史召集僚属们密议整宿,最后他说出了一句“戒严无用”的总结,屋中大小官员们皆认同刺史所言,此时封城无异于作茧自缚。 因此代州刺史决定,派出一支城防兵出城向东迎战,打幽燕军一个措手不及,同时再派人往北边蔚州求援。 蔚州的守兵比代州要多,而且蔚州东据军都陉居庸关和飞狐陉白壁关,地势险要,代州府衙的大小官员们这日听说幽燕军是从蒲阴陉杀来的,都一致认为幽燕军是因北边那两座关隘难攻,所以选择从相对破旧的倒马关进入河东道,这说明对方的人马数量和实力都非常有限,只是趁河东道大军往西调离,跑来企图以小博大。 他们坚信只要与蔚州城防兵两下联手,必能将杀来的幽燕军一举歼灭,再把蒲阴陉倒马关的防线重新填补起来。 天亮时分,代州刺史站在城头上,先目送一千城防军出城往东阻挡幽燕军,又眼见往蔚州求援的司马和兵曹带了一百人离城向北疾驰而去,他满怀希望地握了握拳。 旭日从东方大地上跳了出来,朝晖顷刻间洒向河东大地。 厉媗这日一早与五千人马从蒲阴陉开往代州,为了应对那些报信逃兵引来的探路斥候,她请两位领营大将各同一千人从官道外围走乡野小径先一步往前探路,她自己则同三千主力走大路往西,三支人马以一种雌鹰收翅的姿态向前缓缓进发,只是彼此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两翼在暗身在明。 行至半途,厉媗遥遥瞧见前方开来了一支官军队伍,不是小队斥候,粗略目测约有千人,看来是一支先遣军。 她在前面住了马,身后众人也跟着停了下来,这时两翼队伍先后传来了哨音,这是她们事先约定好的传信方式,两侧的人也都看到了这支人马。 厉媗给两翼队伍回了哨音,那两边的人听到后开始往前面那支队伍尾部包抄。 围猎即将开始。 厉媗甩了甩手里的狼牙槊,看着一里开外的官军和地上的朝阳,轻轻笑了一下。 西边那支官兵队伍也注意到了远处的幽燕军,带兵将领望向那片黑压压的人马和她们头顶的艳阳,突然意识到这情形于他们十分不利,对方是从正东方开过来的,此时背对着朝阳,而他们却是背西朝东,面对刺目强光几乎睁不开眼睛。 那将领当即向后传令,让众人分作两班从侧边发起进攻,以期扰乱敌方阵型,将她们往蒲阴陉方向逼退。 然而一千人本就不多,分成两支五百人队伍更显单薄,更何况当他们分完兵往前杀来时,却发现这支幽燕军根本没有阵型可言,更无从扰乱。 厉媗在对方分兵杀到近前时,捕捉到了那些官军看清这边人马一瞬间的错愕,她们虽自称为“幽燕军”,但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与传统军队完全不同,虽然也分了营,但众人并不是指挥者的四肢,只无脑听凭将帅的号令。 她们更像是一群在野地里合作捕猎的猛兽。 在那两支官军从侧边杀来的同时,厉媗这边众人迅速向后分散开,以两个半弧形状将官军围起,正在官军迟疑这其中可能有诈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也围上来两支人马。 第106章 厉媗见暗藏于侧边的两翼队伍也出现了,当即拎着槊冲向官军右侧阵队当中,直直杀向官军将领,顺带着一连挑飞了几个什长的人头。 官军阵中一见长官落马,登时如同被摘了脑子一般慌乱溃散,很快被步步收紧的围猎圈尽数剿灭,一个也没逃出去。 厉媗同众人在这里把战场打扫完,正值午后,大家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厉媗与妊婋约定好的地点,下马休整吃了些东西,不多时恰见妊婋同飞狐陉中分出来的一支五千人的坤乾军赶到了这里。 厉媗跟妊婋说完早上那一场小战,大家将队伍合在一处,议定了破城计策后,同往代州城的方向开去。 “幽燕女贼会大举来犯么?” 蔚州刺史站在城头上,忧心忡忡地望向远方,他们这日一早戒严封城,在城头上准备了半日,按说幽燕军昨日从飞狐陉和军都陉杀出来后,到此刻也应该差不多开到蔚州城下了。 “她们未必会直接重兵开来。”蔚州府衙的一名幕僚捻须说道,“前来报信的居庸关边军不是说,在幽燕军打来之前,曾有形迹可疑的总督府巡检从军都陉往燕北去了,那很可能是幽燕军的人乔装了来打探地形的,我也曾听从燕北逃来的人说,幽燕军夺城前常会先扮作一支官军赚开城门,我等万万不可大意中计!” 蔚州刺史闻言,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继续朝南边眺望,就在他目光所及的一片山林之中,此刻正有换上了官兵军服的东方婙和一支百人队伍,正埋伏在这里观察蔚州城的防守情况。 这时,又有一支百人队伍,从西南方向飞快往蔚州城驰来,正是代州刺史这日凌晨派来求援的人马。 蔚州城头上的府衙官员和守军一见南边来人,登时紧张起来,一个个架起弓箭举起巨石和热油锅,盯着那支正在快速靠近的队伍。 那支人马来到城门外停下来,领头的兵曹朝城上大喊:“我等是代州府衙派来求援的,请报与蔚州府衙快开城门!” “大胆幽燕女贼,竟敢冒充代州来人!” 蔚州城头上等了半日的众人不由分说地开始放箭抛石,那些端热油锅的人一时激动,也不等对方开始攀城墙就抬手将油泼了出去。 城下的求援队伍毫无防备地被劈头盖脸一顿袭击,大半数人摔下了马,其余人急得大喊:“我们真是代州来的!” 蔚州城头却不听他们辩白,只是不住地朝下放箭,直到那支队伍中的所有人都中箭倒下,蔚州刺史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忙扒开那些守军往下细细看去,见倒在城门口的兵曹面孔竟有些眼熟,似乎先前也曾替代州刺史来蔚州传过话的。 他赶忙命人将领头兵曹拖进城来,一队人得令后将城门开了一条小缝,把那兵曹尸体拖了进来,为了确认他不是幽燕女贼乔装的,还将他身上军服扒了个干净,是个男的。 这时蔚州刺史也匆匆走下城头,有人把那兵曹身上带的文书递给他,他接过来打开一瞧,竟是代州刺史求援的亲笔手书,他不禁捶胸顿足:“杀错人矣!” 众人得知杀的竟是自家人也皆是一惊,赶忙打开城门,将门口那些尸体一个个拖回城内。 远在林中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东方婙冷笑了一下,回头对众人说:“咱们可以出场了。” 将代州来的人马尸体安顿完,蔚州城头上又见南边飞马来了一支官军队伍,也是百人左右,他们经历完方才的事,已不敢再冒失袭击,忙问她们从何而来。 东方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幽燕军已开到了代州城外,代州刺史派她们再来催求援兵。 这正合了那代州刺史的求援手书,蔚州刺史闻言料想这幽燕军必是顾虑蔚州城墙坚固,所以没往这边来,从军都陉和飞狐陉出来后直接往南边代州去了,于是他也没再细看,忙令人开城门放这支求援队伍进城细述代州战况。 等到城内守兵打开城门,瞧见这支人马身后背的兵器却有些眼生,如同一柄长斧,这绝非官军常用的兵器,正疑惑间,就见领头那人取下身后长斧在城门口朝一众守军和官吏杀来,砍倒城门内的众人后,又杀向城头的守兵。 等候在远处的素罗刹见那边城门大开,当即同余下人马大举冲向蔚州城。 傍晚时分,蔚州城的城防军和府衙官吏被尽数清剿,城中各坊也被她们开进城的人控制了起来,东方婙在城头放飞了一只信鸮,那信鸮夜半时分又飞了回来,带了妊婋从代州送来的信,信中说她和厉媗已开进代州城,准备于明日分军继续往南,夺下并州的井陉和娘子关。 第93章 依威厉响 夏日渐尽,北方的风中已带了些许秋爽。 河东道蔚州和代州,在幽燕军从太行北三陉开来后的第二天同时失守,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河东道治所蒲州,代州南边的并州城也随之被幽燕军占了去。 代州刺史在城池失守前派去蒲州总督府报信的人马,此刻正在河东道的山川之间一路向南狂奔,蒲州位于整个河东道的西南角,与东北边的代州相隔大几百里地,连朝接夕地跑马也要至少五日方到。 就在幽燕军杀来的消息还在河东大地上驰骋时,妊婋已同三千名坤乾军媎妹们精神抖擞地开出了并州城,正往东边娘子关的方向进发。 她们两日前夺下代州城后,妊婋传信鸮从驻守蔚州的东方婙和素罗刹那里借来了五千人马,来到代州清剿周边县镇,而她则同先前一起夺下代州的坤乾军继续往南进发。 在妊婋出发的前一日,厉媗已同五千人先行离开了代州,从来时的蒲阴陉借道回到定州,再从定州赶往南边的井陉东口,届时她二人将从东西两侧同时向井陉发起进攻。 娘子关所在的井陉,在太行八陉中处于中段位置,沿绵河而建,是连接河东道与燕北中部的一条重要通道,而娘子关扼守于井陉西口,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关城,因前朝娘子军曾驻守此地而得名。 井陉虽然隶属并州,但从并州城抵达西口娘子关也需骑马走个大半日,为了给东边的厉媗多留出些时间,妊婋等人这次的行军速度并不快,当日晚间还在一处山谷中早早扎营,安然歇了一宵。 第二日清早,妊婋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同众人用过早饭后悠悠上马,往娘子关方向开了过去。 如今驻守娘子关的官兵尚不知并州已失守,他们也和北三陉那几支队伍一样,都是在河东道大军前往陇右支援平叛前,从周边调来换防的,按照当时调遣的军令,他们需要在这里驻守至少两个月,等河东道大军凯旋领赏休整完毕,才会来人将他们换回去。 他们在这太行橫谷内每日两班倒换,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直到两枚火雷落下炸开巨响,惊醒了这些终日只知站岗的行尸走肉。 有敌军打来了! 娘子关内的守军慌忙四处查看,巨响是从关城东边传来的,而井陉东口又是幽燕军的地盘,他们立即想到这定是幽燕军从东边打来了。 娘子关的守关男校尉在巨响中清醒了片刻,赶忙带人往东边前去支援,而就在他们刚下关城往东走时,却不料关城西边在方才巨响余音未绝时开来了大队人马,那些人先后用飞爪攀上城墙,手持巨斧跃上城头,开始大肆砍杀守军。 娘子关本是个双向防御的关隘,不管是抵御西边人马进入燕北平原,还是防止东侧军队杀向河东高原,都能够借重地势以一当百,然而对于这些守关男兵来说不幸的是,今日敌军是从东西两边同时向他们发难的。 妊婋带众人攀上城头后,斩杀了这里所有的巡防兵,随后从两边石阶跑下城头,妊婋同几人往东追杀守关校尉,其余人回身清剿关门内的守卫,为等候在外的坤乾军打开了关城大门。 井陉比妊婋先前走过的太行北三陉都要长,从西口到东口有将近两百里地,巡防兵的数量也比北三陉要多一些,妊婋在杀完守关校尉后,见其她人冲进了关城,遂同先前攀城的几人各自翻身上马一路向东杀去,直到三个时辰后,她们才在井陉中段路与东边杀来的厉媗等人碰了面。 众人在午后斜阳中将井陉里的所有官军剿除一空,清理完那些男兵尸体后,大家在井陉内多个路段分别扎营,背山面河视野辽阔,正适合大家休整吃饭时欣赏美景解乏。 杀了一整日后的黄昏时分,各处营地的炊烟争先恐后地飘了出来,香味一直从井陉东口飘到西口。 今日与妊婋同来娘子关的,除了她们自家幽燕军的媎妹们,还有前日在并州新加入的几名壮妇,原是并州下辖山村中人,对并州周边各处十分熟悉,特来给她们往井陉带路的。 在井陉平定后,其中一名壮妇指着娘子关旁边的一座小石楼,对妊婋说那里有座妒女祠,如今她们夺下了娘子关和井陉,可以往那里去拜一拜。 “妒女祠?”妊婋望着那上头的石楼,有些好奇地问道,“妒女是谁?” 第107章 这时厉媗也从井陉的另一头赶过来,给她们这边营地送些麦米,听她们说起妒女祠,厉媗也往那上头石楼看去:“我姥姥以前给我讲过,说她是个春秋人物,因记恨兄长的高尚与其相争,后被人称为‘妒女’,我姥姥说这都是男人混改野史,‘妒’字本意该是女子立户,也有争家产之意,那些男人生怕其她女人学了去,因此拼命诋毁此字,安上了‘忮忌’的含义,让女人都以‘妒’字为戒,时间长了莫说争家产了,仅仅鸣不平都要被教训呢。” 那带路的壮妇听她说完点点头,把她话中这位妒女的来历稍作补充,众人一边说话一边随她往上面石楼走去。 “过去我们这里人拜妒女,是因为传说她死后徘徊于此,若不顺意便要以雷风电雹震之。”那壮妇说道,“但后来妒女的传说又变成说是她在寒食节为民众举火自焚,大家感念她的义举才建祠祭拜,这其中的故事细想也有些没道理,只是我们这里传来传去,各种说法都有,总之附近乡民们到了寒食节前后,还是会来这里拜妒神,祈求风调雨顺,已成了习俗。” “哦,那按前面的故事来说,大家拜她是因为怕她。”妊婋若有所思地说道,“后面改编的传说,又变成是因为她牺牲了自己让民众得了好处,所以大家怀念她。” 这时众人已来到妒女祠前,妊婋看着那石楼借着方才的话说道:“比起令人恐惧的女人,这世道还是更加推崇自我牺牲的女人,为了给大家拜妒神编些男人们认可的理由,才有了这些改来改去的传说,越改越是漏洞百出啊。” 说完这番话,妊婋抬脚跟众人一起走进了妒女祠,石楼里面并不大,中间坐着一个面目有些模糊的石像,和整个石楼一样看上去年代久远。 这时节是夏末初秋,距离上一次寒食节有人来祭拜已过去了几个月,妒女祠中各处已落了不少灰尘,显得有些寂寥。 “怎么说这里也算是您的地盘。”妊婋在妒女祠内看完一圈,走回前面挺直腰板朝那石像拱拱手,“如今我们来了,这里必然要比从前好上不知多少,您就请好儿吧!” 那壮妇小声说道:“妒神脾气大着哩!将军初次来,这样硬气不好吧?” 妊婋挠挠头:“我可是用了‘您’字呀,礼貌我还是懂一些的。” 厉媗在旁边叉腰笑道:“妒神好争,她若是见到我们今日争到了什么,必然欣慰,肯定不会介意的!” 那壮妇还是有些不安,忙朝妒神石像弯腰拜了几拜,说道:“她们才来到这地界,不懂规矩,您老多多担待,千万莫要怪罪!” 妊婋和厉媗听了相视抿嘴一笑,大家从妒女祠出来后,又回到了旁边的娘子关。 娘子关的关城内有一座值房,里面收着这边守关巡防兵的册籍,还有每日换防的记录,妊婋和厉媗等人在这边值房里把些文书收到一个箱中,等着来日带回定州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用得上的内容。 整理那些文书时,妊婋看到一本《娘子关志》,遂拿起来翻看了一回,见里面竟记载了当年娘子军驻守于此的内容,还有些往年战事纪要,她想这倒是可以带回去给灵极真人看看,或许还能给她们军中人人传看的《娘子军兵法纪实》再做些增补。 等她们收拾完关城值房里的册籍出来时,天色也不早了,前方营帐中好些人已吃完了饭,此刻见她们才从关城里走出来,都挥手招呼她们过去吃饭。 她们笑着应了一声,一起抬着装文书的箱子往前走去,这时妊婋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关城,那上面的“娘子关”三个字,似乎正在绚丽霞光中默默回望着她们。 《娘子军兵法纪实》中有一节灵极真人复原的信件,信中提到娘子军驻守在这里的往事,她们将这里建成一座双向关隘,因地势特殊,只要占住了这条井陉,不管哪边来兵都极难攻克,统帅又在信中说“唯有东西两侧同时夹击,方可以最轻伤亡破之”,这也正是她们今日决定从井陉东西两口同时出兵的原因。 妊婋想到这里,拍了拍自己怀里一直揣着的那本兵书,对着那关城上方娘子关三个字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抬脚往前往营地大步走去。 妊婋和厉媗以及幽燕军的众人在井陉原地休整了两日,这天一早,妊婋正准备往并州去看看东方婙等人清剿周边县镇衙门的进展,也好跟她们替换些人手分担一下。 她才同众人上了马,忽有东边飞来的一只信鸮来到井陉上空,妊婋听这声音耳熟,忙用随身带的哨将那鸮唤了下来。 那鸮娴熟地落在她肩膀,妊婋取下信筒打开一看,是千光照从鲁东兖州的回信,信中第一句就写着:伏兆的铁女寺军日前在陇右道大破朝廷平叛军,杀降数万并接连占据陇右道东部五州,剑指洛京。 第94章 寒蝉噪晚 “一群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皇帝这日在宣政殿得知平叛军又在陇右败了一场,怒斥完几位重臣后火冒三丈地走出来,坐着肩舆回到了后面的紫宸殿,面对皇后走上前关切的询问,他忍不住咆哮了一句。 皇后已然从他神色中猜着了几分,却未多问,只是一脸沉静地端了茶来,柔声劝慰了他一番。 皇帝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心绪稍稍平缓了些,这阵子前朝通无一个好消息,先是山南道长江流域夏季又遇洪涝,眼见这一年秋税受影响,朝中开支愈发艰难,而今陇右道集结了三个道府的兵马去平伏兆之乱竟也败了,又有朝中为迁都一事连日来争吵不休,令他心乱如麻,他喝完茶决定暂且抛却前朝烦恼,沉声说道:“去传一班歌舞来。” 旁边侍立的宫人闻言,忙回了个“是”,转身出去了,这时皇后又轻声向他说起明日秋分赏菊宫宴的备办情况。 皇后平日里甚少往紫宸殿来,每回都是有事要禀才会过来,所禀之事无外乎是些后宫中的节令赏花赏雪聚会,或是哪些妃嫔生辰办小宴,再不就是各宫里的一些事务近况。 今日也是她提前派人来说有事要禀,皇帝才召了她在此等候。 这些事不比前朝的事令皇帝心烦,听说皇后的秋分赏菊宴已备办妥当,他也提起了几分兴致,问了问今年宫中开了哪几样菊,说着说着又想起去年薨逝的贵妃生前最爱赏菊,不禁长叹一声:“若是贵妃尚在,定会喜欢,去年秋分时她病着,也没能好好看上一眼。” 皇后听了这话,看向皇帝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恨意,随即又马上噙了泪,跟着他叹道:“贵妃泉下有知,也会希望圣人替她再看一眼今年的秋菊。” 自从贵妃去年薨逝,皇帝只觉得满宫里颜色尽失,加之前朝烦心事多,这一年来皇后在宫中办的节令宴他都懒得去,此刻听了这话,却有些动容,于是说道:“好,朕明日便替贵妃去瞧一眼秋菊。” 皇后颔首向他行了个礼,告退转身离开了紫宸殿,皇帝看着她转过身时,鬓角边竟已多了几丝白发,想来皇后与他十七岁上结为连理,至今已有三十载,他却鲜少端详她的面容,平日里不过偶尔就宫中琐事说上几句话,皇后也总是一副端庄持重的模样,在他看来实在没甚意趣。 尽管皇后身为女人在他眼中缺了些许韵味,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这个皇后做得极为出色,各宫里的大事小情在她手中都能处理得妥帖恰当,省了他不知多少心力,因此虽然皇后没有子嗣,而贵妃圣宠多子,他也从未动过废后另立的念头,因为皇后的能力与才华他还是十分认可的。 若皇后是个男子,定能立一番功业,不知当她坐到他这个位子上又会如何决断,皇帝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荒谬念头吓了一跳,不由得眉头紧锁,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抿了抿嘴。 这时有宫人前来回禀说歌舞班子在外候着了,皇帝遂起身往偏殿去消遣。 这一日他在宣政殿得知陇右道兵败,令政事堂三日内给出对策,此后再未传人过问外面各地的情况,只是独自歪在紫宸殿东偏殿的花厅里观赏歌舞。 第二日秋分,皇帝没往宣政殿去,也没召见任何大臣,只在紫宸殿的东书房里把弄了一回文玩,午后乘肩舆往临华宫参加皇后举办的秋分赏菊宴。 临华宫是后宫众人平日里赏花赏灯摆宴的地方,宫中三座殿宇围着中间一处宽敞花园,这日花园中摆满了各式彩菊,有开在园子里的,亦有栽种于盆中的,除了宫中花房培植外,还有不少是各地进献来的。 临华宫外传来大太监高喊“圣人驾到”时,一众宫嫔正围在皇后身边观赏几盆江南道总督进献的杭菊。 众人听说皇帝到了,皆纷纷回身行礼,皇帝走进来懒懒抬手叫她们都不必多礼,随即看向这园中争奇斗艳的彩菊,果然绚丽多姿,好一派金秋盛景。 皇后这日为赏菊会也筹备了不少雅事,包括品茶、赏画和评诗,宫嫔之中亦有擅书画诗词者,都被皇后请来对着前面几盆杭菊即兴赋诗填词,好不热闹。 第108章 平日里后宫中也常有这类聚会,只是皇帝来的时候不多,这日难得他在,众人却不免都有些拘谨,通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但皇帝这天却是兴致颇高,先是细细瞧了那几盆被皇后摆在显眼位置的杭菊,又评了宫嫔们即兴作的几首诗。 因赏杭菊,众人言语里不免又向往起江光,皇后正是江南人,听宫嫔们说起江南,也从旁感慨起来,又提起去年薨逝的贵妃亦是从小长在江南,可惜再不能回故乡看上一眼,众人都跟着缅怀了几句。 皇帝坐在上首听了这些话,想到了贵妃,又想到迁都建康的事,心情沉重地抿了一口菊茶。 自从去年冬日里尚书左仆射奏请迁都,这一年朝中为此事分成了两派,终日相互攻讦,令皇帝很是头痛,他私心里是有意迁都的,尤其在得知陇右兵败之后更是惶惶不安,但朝中反对迁都的理由也很充分,中书令劝谏直言此时迁都会让东西两边叛军愈发得了意,甚至可能会趁机占领洛京,若不迁都,靠着京畿地区十万禁军加南边勤王兵马,仍可一战。 皇帝虽有心迁都,但他也不希望洛京在自己走后陷落,来日被史家称为“逃皇帝”,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因此前些日子工部尚书上奏建康宫修缮完毕的事,他只是留中不发,这些天他反复思量迁都一事,心中左右拉扯不定。 这时皇后又同众人评起了本朝几位诗人赏菊的作品,其中不乏过去迁都前在建康为官的,诗作中除了咏叹秋景,还赞美了建康旧都山川,称城池聚敛王气,龙脉不绝。 皇帝听在耳中,也想本朝从建康迁都到洛京前的那几代帝王皆是励精图治,全国上下一片蒸蒸日上,迁都到洛京后虽然国土较先前扩张了不少,国家亦更富裕,但王侯和朝臣们也跟着兴起奢靡之风,多年来纸醉金迷不思进取,全没了过去那股昂扬向上的劲头。 他皱眉沉思间,皇后已同众人评完了一轮诗作,随后大家各自即兴做了几首诗,直到皇后说天色不早了,邀请众人往旁边殿中入席。 这日席间备的菜品也皆点缀了彩菊,其中还有几道开国时建康宫宴所上肴馔,恰因当年开国也在秋分前后,这些菜肴时隔近两百年再次上桌,完全按照当年菜谱所制,菜名亦都是绝佳的好寓意,皇帝见了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后有心了。” 皇后见他心思颇重,也没有追问,只是笑着敬了他一杯菊花酒,说了几句寻常吉利话,这日的赏菊宴就在一片祥和中早早散了场。 虽然这半日下来,临华宫中所有人只字未提朝堂之事,但皇帝在宴后走出殿外,看着天边格外皎洁的明月,暗暗下定了决心。 迁都,必须迁都。 皇帝坐上临华宫门外的肩舆,前后仪仗队在大太监一声令下齐齐抬脚,皇后在皇帝走后也出到宫外坐上了一乘金顶轿,被仪仗簇拥着往与皇帝相反的方向回寝宫去了。 众嫔妃在临华宫门外两侧颔首行礼恭送完帝后,纷纷直起腰来。 临华宫中花园树上,这时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寒蝉噪响,在空旷清透的秋夜月光下回荡着。 “夜路难走吧?” “不难走!今儿月色透亮!” 妊婋这日走新夺下的井陉回到了燕北洺州,在月色中见到城中来迎接她的众人,听到大家对她夜晚赶路的关切询问,她笑着答了一句。 这些日子她们的西征人马在河东道接连占下的三州包括下辖县镇乡都已基本平定,当然过程中也跑了不少人,多是提前听到风声的男人,还有那些生怕自家男儿死在幽燕军刀下的妇人,拖家带口地往西边临近州县跑去了,或许还会从河东道一路向西,跑到关内道去。 幽燕军也没往西边去追,只是将占领的三州地界肃清了一番,各营还会在几处地方驻守一段时间,把幽燕军的规矩都给民众们讲上一讲,再顺便为幽燕军招揽些河东道的新人。 因各处才平定不久,为了压制地方势力反扑,主将们也都暂时留下坐镇,厉媗在井陉的娘子关营地安排好人马后,便回到了并州驻守,东方婙同五千坤乾军在中间代州,素罗刹则驻守在北边的蔚州。 妊婋见各处还算安稳,这日一早在并州告别厉媗,快马赶到了井陉东口与蒲阴陉东口之间的洺州,准备在这里歇一夜,明日赶往魏州,与从鲁东兖州回来的千光照等人面见议事,一则交换鲁东和河东两边的情况,二则再看看朝中和陇右的动向,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这段时间一直在洺州铁匠营带人给鲁东各地打农具的陆娀,这天把最新一批农具装好车后终于得闲,吃过饭早早来到城门口等候妊婋。 当年从鸡毛贼手里跑出来被妊婋接到豹子寨后,陆娀大部分时间都在跟兵器打交道,她跟妊婋这两年总是各忙各的,平日里见面的时候不多,但每回隔许久见了却也丝毫不觉生疏。 妊婋跟陆娀和众人在城门口笑着说了几句话,热热闹闹地来到洺州府衙旁边的坊里,大家已提前在这里给妊婋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又陪她吃了一顿清淡消夜后,才让她早些洗漱休息。 第二天一早,妊婋在一阵读书声中睁开了眼睛,她坐起来往窗外看了看,想起隔壁是洺州府衙,如今改造成了学堂。 她在这片朝气蓬勃的声音中神清气爽地下了床,准备吃些东西,和陆娀一起出发往魏州赶回议事。 ----------------------- 作者有话说:[1]“消夜”,即夜宵。 第95章 培风图南 秋分过后,燕北与鲁东各地开始正式进入丰收季节。 妊婋和陆娀这天吃完早饭就上了马,与洺州城中前来相送的众人告别后,一同往南赶去,她们途中经过大片田野时,两边地头上正有许多人在忙碌着。 田里的人们远远瞧见这二人飞马而过,都瞧热闹一般挥起手来,妊婋和陆娀也笑着在马上朝她们挥手回应。 洺州与魏州南北相接,两座城池之间距离不算太远,骑马有二个时辰便到,她们这日行路也不匆忙,不时路过田间停下来饮马休息,跟这里秋收的人们问问今年的收成,妊婋又将近日幽燕军西征的情况也同众人讲了讲,大家闲叙几句,她们才再度上马继续往南行来。 这一路上,妊婋和陆娀也聊起了过去她们同在幽州城的往事。 陆娀早在结识妊婋前,就常在城里见到她,那时候陆娀记得自己不过十岁,有时候跟着家里铁匠铺的伙计往东城大户宅中送定制铁器,那几户人家的门房管家见有小孩子一起来送,会多赏些辛苦钱,所以每次往那几家送货时,伙计们都会带上她和她那瘸子哥哥一起去。 每次往那边去时,陆娀总能路过城东丐帮的地盘,她好几次瞧见那个顶着乱蓬蓬短发的乞儿,带着几个小妹儿在街上溜达,有一回她见那乞儿和妹儿们捉弄一个货郎,还从他挑的担子里偷走一包瓜子,转头往另一个巷子跑了,那货郎追不上,气得跺脚嚷骂。 陆娀认得那货郎,知道他是城外来的,挑了些东西到人家门口叫卖,陆娀也在他那里替娘买过一回扇儿和糖霜瓜子,谁知拿回家发现扇儿是个坏的,瓜子也是短了斤数的,害得她挨了娘一顿骂,所以当时她见到这货郎被乞儿们捉弄了,心下不禁有些快意,后来她见那乞儿在货郎走后又转回了这边街上,把偷来的瓜子给方才从货郎那里买瓜子的大娘分了些,应该是那乞儿瞧见货郎又缺斤短两骗人钱,路见不平才去捉弄人偷东西,顺便自家得些零嘴。 陆娀经过这事,觉得那乞儿虽然看起来有些滑头,却也是个仗义人,后来再往东城去时见到,她还想叫住乞儿说话,却被哥哥和铺里伙计们拦住了,伙计们说那些乞儿最是刁泼鬼精,劝她不要跟她们说话,她哥哥也说她是好人家姑娘,千万不能跟街上乞儿学坏了。 又过几年,她来了月事,她娘说她是个大姑娘了,不叫她再跟着出门送货,只叫她在铺里学着打打下手,要不就是帮忙搀扶哥哥,因此她也有好长时间没再见到乞儿,直到有一年她发现那乞儿跟妹儿们似乎是搬到城西来了,偶尔还会经过她家铺子外面,但那时候她总在铺子里忙着,也没机会跟来去如风的乞儿说上一句话,只是暗暗羡慕她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四处疯跑。 妊婋骑在马上,听陆娀说起自己多年前捉弄货郎偷瓜子的事,她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是你今日提起,我通忘了此事了!” 陆娀想到她只比自己大一岁,那时候也不过十岁出头,看起来似乎已在街头游荡好些年了,于是好奇问道:“你是打小在幽州城里出生的吗?怎的后来落到街头?” 这话要放从前与妊婋不熟的时候,陆娀也不会主动提起这事,恐触及她不愿提起的过去,但这二三年里了解了妊婋的脾性,知道她并不介意提起旧事,这才将疑惑问了出来。 妊婋摇摇头:“不,我六岁起在外流浪,大概是九岁左右才走到幽州来的。” 第109章 “那你还记得自己生在哪里吗?前日我听说有几个少年的家乡现在已是咱们的地盘,她们还回去看了看旧日的村子,你有想过回到生身之地去看看吗?” “我出生的地方,还不是咱们幽燕军的地盘呢。” “那么遥远吗?”陆娀有些意外,如今她们幽燕军可是已经占据了整个燕北和鲁东以及河东道三州,她这一两年随军走过她们占领的地方,已是过去想不到的辽阔了。 “是啊。”妊婋骑在马上往京畿道的方向望了一眼,“我生在洛京。” 妊婋说完这话,又努力回忆了一下,可惜她离开洛京的时候还太小,她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离开洛京,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开始流浪的。 她只记得年幼时曾在荒野上跑了很久很久,跑到连鞋子也坏了,她的脚被树枝和石粒反复划破,走起路来像是踩在刀尖上。 直到有一天,她藏在商队大车里来到幽州城,路过一个说书摊时,听那说书的人说这里离洛京非常遥远,她才决定要留在这里。 陆娀听完她的这段经历,低头思量一回:“所以你是从洛京逃出来的,若哪一天你再回到洛京,说不定就能想起从前的事了,或许那里还有你的故人。” “可能有故人,也可能有仇人。”妊婋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笑道,“等咱们幽燕军开进洛京城,到那时自然见分晓!” 二人说完这番话,见天光不早了,遂一齐加快了速度,纵马向南方驰骋而去。 妊婋和陆娀跑了半日马,踏着未尽的夕阳来到了魏州城外,千光照知道她们这日回来,仍是早早来到北城门外相迎。 妊婋骑在马上瞧见那边城外熟悉的一席青衣和笑意吟吟的面庞,正是多日未见的千光照,此刻她身边还有一位穿布衣的瘦高个儿,正是端着一柄长烟杆吞云吐雾的苟婕。 妊婋和陆娀见她们出城来迎,也提前下了马,笑着走上来跟她们问好。 大家厮见毕,妊婋上下打量苟婕,笑道:“多日未见苟半仙,比上回黑多了,瞧着精神了不少,只是怎么没长肉呢?难道是在鲁东吃得不好么?” “吃得不好那是不可能的,我在那边每天大鱼大肉,一天拉两遍。”苟婕在旁边石头上磕了磕烟灰,“只是这阵子跟着她们东跑西颠的,去了好些地方,搭营地设学堂,忙得不可开交,吃得再多也存不下几两肉,这不,我赶紧趁空回来歇歇。” 妊婋和陆娀听了,一齐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听千光照给她们说了鲁东近况,如今鲁东各州皆已稳定,新加入幽燕军的人们在各地每日勤谨操练,除了城中校场外,她们也在乡野间搭了不少练兵的营地和学堂,便于众人轮换着学武读书和田间劳作,因她们当日横扫鲁东的时节选得恰当,那边的农田没有受影响,又得赖于陆娀送去的几批农具,其中有她改造的成组收割用具,能够节省许多时间和人力,今年的秋收轻松了不少。 几人说着话,一路走回魏州城,这次千光照从兖州回到魏州,只苟婕随她同路,先前与她们同往鲁东的杜婼跟羲和瞳二人,还各自在沂州和宋州忙着练兵和秋收诸事,千渊海也一直在兖州同几位道长带练新兵营的预备领队们。 那些新兵领队多是武学上颇有悟性的,如今幽燕军的队伍日渐庞大起来,各地新营都缺些有魄力威望的人给新兵们做榜样,因此千渊海同几位道长从各地看完一圈新兵操练进展后,邀请了一些进步显著的到兖州来集中学习,好让她们能够尽快回各营做领队。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魏州旧日总督府前院的议事厅里,千光照又给妊婋几人看了圣人屠昨日送来的信,信中提到燕北各地近日秋收忙碌,花豹子也在得知妊婋西征初捷后,同萧娍回幽州和平州等地帮农去了,圣人屠和鲜婞则留在燕北中部几州调配农具和秋收人手。 因大家此刻都在各地忙着,这日议事厅里比先时冷清了许多,她们今日也不准备在这里议些要事,而是把如今幽燕军各地的情况细细捋了一遍,又把近日洛京城外送回来的几条消息都归拢在一起,整理成幽燕军速报,来日送往各州,好叫所有人都能清楚知晓各地近况。 妊婋拿起灵极真人最近从洛京城外送回来的三封信,其中一封讲的是陇右战况,还有两封都是关于京中最近动向的。 就在陇右、关内以及河东三道联军于河西初战败给伏兆的铁女寺军后,他们往北撤了三百里,如今还有五万残兵驻扎在陇右道秦州大散关外,这里背靠秦岭北段的余脉陇山,朝廷军在失了两道防线后退守秦岭,要在这最后一道关隘拼死抵挡伏兆进入关中。 朝中得知官军在陇南败了一仗后没几日,又收到河东道治所蒲州的急报,称太行山脉西侧三州被幽燕军占领,朝野上下无不震悚。 眼下的形势对洛京来说可谓是极其不利,东边门户有幽燕军虎踞于此,西边后院有铁女寺军盖地而来,而北边太行山脉又被幽燕军出其不意地占了一角,简直如同一把利剑悬于朝堂众人头顶。 反对迁都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一些王侯贵胄们开始暗暗收拾家当,有的甚至已经提前往江南运了几车财物。 京中的世家间近日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圣上要在过年前后迁都到建康,到时候只会带走宗室和朝臣,而一些侯爵世家则可能会被下旨要求留在洛京与民众同守旧都,世家们打听到这个消息都不免有些慌了,纷纷派人往江南去置办田产,准备赶在圣旨下来之前,以各种名义先一步往江南去安顿。 妊婋看到这里轻嗤笑道:“屪子皇帝吃咱吓坏了,要跑呢。” 陆娀皱起眉头:“那可不能叫他们逃了,要不该不好杀了。” 千光照却只是微微一笑:“京中有京中的杀法儿,路上亦有路上的杀法儿。” 妊婋听了这话,忽然想起当年先帝遇刺,就是死在了东巡路上,于是看向千光照问道:“路上是会比京中更加好杀么?” 第96章 洛京旧谱 当年先帝遇刺驾崩之事,千光照曾在介绍洛京城内外消息来源时,给众人提起过,这件事在幽燕军目前这十二位决议人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当年的始末缘由,千光照先前并没有跟大家细述。 此刻千光照坐在议事厅东窗边的蒲团上,端着一杯冒热气的清茶,看了看围坐在她面前的妊婋和陆娀还有苟婕,觉得是时候可以讲讲从前的事了。 她抬手轻轻抿了一口茶,随即从二十年前先帝东巡开始缓缓讲起。 二十三年前正逢本朝开国两百年整,先帝为表天下承平,四方诸国无不臣服,特离京向东亲巡黎民,至鲁东兖州泰山封禅,又往密州观沧海,巡幸三个月方起驾回京,行至汴州遇刺崩逝,新帝登基后为掩盖此次刺杀事件,对外称先帝回銮途中因舟车劳顿引发旧疾暴毙。 陆娀听到这里有些不解:“为什么新帝要遮掩这事呢?又不是他干的,难道不应该责令追查以表孝心?” 坐在她旁边的苟婕一脸不屑:“帝王家都说自己受命于天,这样的神圣人物却在百官和大内侍卫的拥护下被人杀了,传出去也太跌份儿了吧,严重有损天子不可侵犯的光辉形象啊。” 千光照微微一笑:“相较于真凶,他们的确更在意帝王形象。” 先帝驾崩后,朝中各党派只顾着保住自家在新朝的地位,新帝在登基后一面暗地里排查先帝遇刺之事,一面维持各方势力的稳定以保住江山社稷,同时还颁布了多项新举措以挽救先帝留下的民生问题。 国中虽然的确承平日久,但各地境况却远没有先帝在泰山封禅时所表祭文中说的那样昌盛,这些年朋党之争不绝,贪污受贿几乎摆在明面上,而先帝年过六十以后便只听得进阿谀奉承之言,又为彰显政绩命人纂修典籍,还在几处行宫大兴土木,这一桩桩一件件,使得民众家财以五花八门的方式持续向顶层汇聚而去,多年下来已是国富民穷,民间被朝廷盘剥得苦不堪言,多地皆不时出现起义,但只要没有闹出州府,无一例外都被各道总督瞒压了下去,仍让先帝沉浸在国泰民安的美梦当中。 “我算是瞧出来了,屪子皇帝但凡活过六十,就要开始昏聩了。”妊婋摇头啧声地说道,“先时我读史书,前朝男帝也多有这样的,一到晚年就终日惶惶,不是怕死一门心思求长生,就是苦心积虑提防身边人篡位,底下的人都只会变着花样趋附逢迎,坐高位的成了老糊涂,举国都要跟着赔进去。” 千光照点了点头,二十年前那场刺杀行动,正是在这样乌烟瘴气的背景下由灵极真人发起的。 那一年她十八岁,还是洛京城外山中道观的一名年轻道士,自小跟着师娘灵极真人四处游历,收集些稀奇兵器,有时候也会抱养和她一样出生时险被溺杀的女婴回来,那些年她们走过数不清的州县乡,亲眼目睹朝中乱象如何通过地方衙门摧残民间,致使各地苦不聊生。 第110章 而先帝那一次东巡封禅,更是兴师动众,一路上铺张无度,此次耗费无疑都以各种形式的增收摊派落到了百姓头上,灵极真人见此情形,只道这王朝已是走上了末路,然而从各地零星起义军男首领的作派来看,还没有能够形成新的统治力量出现,一旦朝廷覆灭,民间可能要面临长达数十年的男匪军阀混乱割据,比眼下被朝廷盘剥的境况恐怕还要糟糕许多。 因此灵极真人与几位道友决定联手在先帝东巡的回銮途中实施刺杀,以乱政的阉党为祭,让朝堂被迫换血,来给民间争取一些喘息的时间,等待能够彻底改变乱象的时机出现。 刺杀那天千光照也跟着师娘一起去了,连同师娘的几位道友,一行共七人,在先帝驻跸汴州行宫前混进了宫中,作为接待的宫人分散在寝殿四周。 当晚汴州行宫中有一场宫宴,先帝同一众宗亲重臣观看歌舞至晚,席散时已近三更,先帝被一众宫人簇拥着送回寝殿,洗漱安寝后,被提前藏于内殿的灵极真人于睡梦中勒死,当晚殿中值夜的内监俱被迷香放倒,灵极真人走的时候顺便捎走了摆放在中殿的冕旒,她将上面的珠串拆卸下来,往殿中晕倒的一个内监怀里塞了一串,随后将金丝编成的冕旒压扁,连同剩余珠串宝石一起带出了寝殿,在外面与接应的千光照一起扮作值夜换班的宫人,从殿外值守的内卫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寝宫。 她们与外殿的几个人汇合,在卯初开宫门时,带着昨日御膳房备宴留下的几大车泔水离开了行宫,等到晨初寝殿里中了迷香的内监陆续醒来发现先帝驾崩,全行宫上下宣布戒严时,灵极真人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汴州城。 妊婋听得入神,想起之前幽州刺史死前说太平观私藏先帝的冕旒珠串,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冕旒后来哪里去了?” 千光照笑道:“冕旒上的宝石价值连城,资助我们建成了幽州城外的新道观。” 灵极真人当日带走的冕旒,后来被拆卸成了几部分,分批送往西域销赃,当日参与刺杀的人后来都分到了一笔巨款和未出手的冕旒珠串,各自回到修行地隐居,灵极真人用所得金银买下了幽州城外山里的一块地,修建了太平观,分到她手里的冕旒珠串,则被她随手拿来绑了几间屋的纱帐子。 先帝驾崩后,朝中和各地都会有些新的变化,灵极真人决定暂且远离京师,在幽州城外安了家,冷眼旁观起世道变迁。 而她们当日离开汴州不久,先帝在行宫遇刺驾崩的消息就传回了京城,留在京中监国的太子闻言先往宫中将此事禀告了母后,随即下令封锁消息,并派了一班人前往汴州细细探查,这些人先查了当晚在先帝寝殿值夜的内监,得知他们夜半昏迷,于是勒令搜身,从其中一名小内监怀里搜到了一条珠串,再往殿中搜寻,发现冕旒竟丢了一顶。 三日后,京中来人将汴州行宫包括汴州府衙上下所有人清查了一遍,等到太子将京中朝堂局势稳住后,才宣布先帝驾崩,随后命人先把近身伺候先帝的内监全部押送回京,又派了一名宗室亲王,携大队人马抬着梓宫前往汴州,为先帝主持大殓。 先帝驾崩时,太子已过而立之年,京中朝堂上也有母后族人扶持,倒是有惊无险地顺利登基继了位,在后续暗查先帝遇刺一事上,新帝得知怀揣先帝冕旒珠串的小内监,竟曾经拜他身边的内监为义父,还扯出了宫廷内监的党派之争。 当时先帝身边得脸的大内监多在宫中欺凌新人,为此招了人记恨,有新人想要借新帝登基使他们失去靠山倒也说得通,由于查来查去查到了自家头上,新帝不好再继续追究此事,只是秘密处死了一大批可能知情的内监,随后封锁了汴州行宫当日发生的事,抹除宫中了一切异常记载。 此后,新帝又查抄了先帝朝的一众贪官污吏,为稳固社稷,颁布了几条轻徭薄赋的政令,使得各地民众在重压之下稍得休息,然而不过十余年间,新帝朝也开始走向腐坏,在他登基后新上位的重臣和内监,如今比先帝朝后期的簠簋之风有过之而不无及。 “这君臣纲常一定很有问题,所以总是会烂掉,纵改朝换代,也不过都是一般模样。”妊婋皱眉思索道,“先时看去轰轰烈烈,实则内里全是人吃人,有些人为了不被吃,削尖脑袋忍受十年寒窗为官作宦,或许初时也还有些造福一方的虚情壮志,但是等到成为吃人者的一部分时,却发现自己只能同流合污,后来吃人者越来越多,胃口也越来越大,等到底下人不够吃时,便全遭了反噬,乱上几年来了新君,道貌岸然地与民休息,等养得差不多了又继续开始吃人,周而复始。” 千光照听她说完这番话,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说道:“世人千百年来受困于此,只因不曾有新的法度取代旧日君臣纲常,所以每每重蹈覆辙。” “我们幽燕军现在这样的,不就很新吗?”苟婕眼睛亮亮的,“或许我们才是对的!” 陆娀也附和道:“没错,我们现在这样才是长久之道。” 如今她们地盘上的所有人,再不讲什么尊卑品级,大事上的决议由贡献多者确定后很快向所有人公开,平日里带队的将领都是靠自身威望赢得尊重与追随的,大家同吃同住,更无贫穷富裕之分。 这对众人来说的确是一种全新的日子,许多人起初并不习惯,尤其原本有些家底的人,更难接受失去了往日的高人一等。 各地民众在幽燕军进驻之后,也总会磨合上好一阵子,期间不乏质疑和争吵,亦有少数人仍然选择带上家私细软逃离她们的地盘,往官府地界投奔而去。 好在除了那些实在拉拢不动的人外,余者皆开始适应新生活,经过众人这段时间的协力整治,各地都有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只是虽然她们占据了大片土地,但至今尚未建国,礼制方面也还有很多模糊之处,正需要一个契机正式建立她们的法度。 “我们是不是对的尚未可知,但这至少是一个新的方向。”妊婋拍案说道,“就应趁此时机灭了旧朝,开进洛京另作一番道理,也叫世人瞧一瞧咱们的本事。” 第97章 莫说中州 秋容萧索,爽月孤高。 洛京皇城内外一片肃寂。 位于皇城西北方向的启明宫前殿庭院里,此刻亮着几盏暖黄地灯,宫门外两侧内卫见东边甬道上来了一支掌灯的队伍。 两个身着秋波蓝圆领袍衫的宫官,围着月白色锦缎抱腰,上系银扣革带,那两个宫官前面还有两个哈腰掌灯引路的小内监,身后也跟着两个内监,看衣着和排场,这是御前往后宫传话的宫官。 不一时,那队人来到启明宫大门外停了下来,左侧宫官朗声说道:“圣人有话说与皇后娘娘。” 门口值守的内卫转身往宫门上轻敲了三声,很快有门内值守的宫人打开宫门请外面宫官稍后,其中有两人已往里面去通传,少顷又回到宫门口说道:“皇后娘娘命两位宫官入内传话。” 那两个宫官点点头,左侧宫官回身让同来的内监都在宫门外等候,随后跟着皇后宫中的宫人走进了启明宫的大门。 她们从西侧回廊经过启明宫的前殿,又穿过中庭花园的月亮门,走过中殿,才来到皇后日常起坐安寝的长庚殿外。 那两个宫官跟着启明宫引路的宫人,从长庚殿外西廊下绕到了北边后花园,一直走到花园中央的漪兰阁前。 这是一处八角楼阁,四面通风,因入秋夜凉已放下了厚纱帐,阁门上挂的是江南进贡的鲛绡纱,二十名匠人半年仅能手制一尺,用料稀珍罕有,一匹价值万金,做门窗纱既能挡风遮寒又不阻碍视线,可以使安坐阁内的人清楚看到庭院中波光粼粼的池水和屋檐上的明月。 两个蓝衣宫官被带到漪兰阁外,左边宫官微微抬眼朝上望去,透过阁门上的鲛绡纱,瞧见了斜倚软榻的模糊身影。 正是皇后季无殃。 今日宫中有几个嫔妃过同月生辰,季无殃晚间在临华宫为她们办了一场小宴,皇帝照旧没来,众人对此也都习惯了,皆不甚在意,其乐融融地贺了半宵,考虑到秋夜寒凉,季无殃让众人早早散了,回到寝殿后她感到醉意袭来,遂至漪兰阁透透气,吃盏醒酒安神羹。 那两个御前宫官来到漪兰阁时,季无殃才吃了小半盏羹,一个宫人正跪在她榻边软垫上给她捏腿。 “进来说话。”季无殃见那两个宫官在阶下行了礼,将羹盏放到一旁,又朝边上捏腿的宫人挥了一下,那宫人忙停了手,轻轻捧着她的腿踩在紫檀脚踏上,服侍她起身坐正后才收起软垫垂手后退侍立。 两个御前宫官走上石阶,来到漪兰阁内,站在左侧的宫官颔首对端坐在榻上的季无殃说道:“政事堂拟订圣驾将于明年正月初五日迁往新都建康,朝中各部衙门分批随驾,圣人召皇后明日巳初前往紫宸殿呈禀后宫随驾事宜。” 自从上回秋分赏菊宴后,皇帝打定了主意尽快迁都,但此事非小,这一路上随驾朝臣宗室妃嫔宫人队伍庞大,需要浑仪监择选分批迁都的吉日良辰,沿途驻跸行宫御帐也要提前派人预备,还有全程护送的十万皇城禁军各处调配,林林总总不下百件要务,拟订三个月之后起驾,已经算快了。 第111章 季无殃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知道了。”随后她给那两个宫人赐了座,柔声询问起圣人近日饮食睡眠是否安好。 右侧宫官颔首答道:“圣人近日饮食稍减,夜间常有三五次起身,批复战事奏疏,今日破晓时分又至中殿坤舆图前沉思至天明,是以白日里精神稍有不济,今晚用过太医院所开安神汤,已早早歇下了。” 季无殃静静地看着说话的宫官,这些年她在御前安插了不少心腹,有的私下里将前朝政事传与她知,有的借她关心皇帝日常起居将要事藏于话中告诉她。 方才说话的这名宫官,正是她前年安排到紫宸殿的,说是要仿照东汉明德皇后为皇帝做起居注,记录皇帝日常言行,以垂范后世君主。 从这宫官今日回话来看,西边战事的确不容乐观,昨日才有最新战报进京,其中的内容还没来得及透露到季无殃这里,但她已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军情。 太行山西侧三州失守,使得前往陇右的河东道援军不得不分兵回守,以免幽燕军顺着河东道南下,从北面和东面夹击洛京,本就御敌不利的三道联军经此变故恐怕也已动摇了军心,皇帝夜半批奏疏看坤舆图,是在担忧局势持续恶化会影响迁都的安排。 季无殃不动声色地听完那宫官的话,垂眸飞快思量了一霎,旋即轻声叹道:“圣人这样宵衣旰食,我们做后妃的却不能替圣人解忧,实在思之有愧,你们回紫宸殿外说与当值内监,若圣人今晚再度起夜,须小心劝他莫要熬坏了身子,我明早巳初过去,若圣人晨起迟些,也不必令人催请,我仍只在西殿候着就是了。” 那两名宫官闻言起身行礼道:“谨遵懿旨。” 说完这话,她们告退离开了漪兰阁,转身跟随来时引路的宫人走出启明宫,带上门口等候的内监往紫宸殿去了。 等宫人回到漪兰阁禀明季无殃说御前宫官已去,她仍倚回软榻靠垫上,神色凝重地望向屋檐上的冷月,回想这段时间从前朝一点点收集来的消息,并在脑海中将这些消息与坤舆图的画面合在一处。 季无殃深知朝廷真正走到危亡时刻了,东边幽燕军在秋收时节虽然没有进一步动作,但季无殃从她们越过太行山占领河东道三州的举动能看出幽燕军野心非小,她们近日安静下来,无非是在等,等朝廷迁都的圣驾从她们南侧经过,此刻重兵驻守鲁东的幽燕军,宛如布好局后耐心等待猎物出巢的猛虎。 但眼下迁都势在必行,因为留在洛京更是坐以待毙,当年广元公主的事,季无殃一清二楚,也料到当日广元公主坦然奉旨回京,必定已给伏兆留好了后路,无奈京中天高皇帝远,事后清算难免有疏漏,看伏兆如今有备而来,就知道她不杀至京城必不甘休。 而陇右道和关内道的府兵这两年吃空饷者甚多,如今军书战报中所写的官兵数量,在实际战场上人数恐怕仅有六成,还有不少临时被拉到军中充数的老弱,所以才会在己方占据有利地形的情况下,连续数次被铁女寺军冲破防线,如今长安西侧的大散关已是朝廷最后一道防线了。 若伏兆在迁都前打进长安,京畿禁军又不得不分兵向西抵敌给迁都争取时间,然而禁军这些年的贪腐怠惰较之各地府兵亦不遑多让,在这种局面下必然军心涣散。 季无殃想到这里,忽见一只夜莺飞来宫檐上,正好停落在月亮中间。 京中夜莺不常见,这大抵是入冬前最后一批还没迁徙的,再过两日应该也要往南越冬去了,季无殃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那夜莺展翅从屋檐上飞走。 对皇帝来说,留京与迁都其实都是死局,但对她来说,离京至少还能奋力一搏。 季无殃将目光从残月上挪下来,坐起身对两边宫人说道:“夜深了,扶我回殿吧。” 这一夜秋风渐紧,殿宇外呼呼作响,惊醒了睡梦中的皇帝。 他沉着脸下榻掀开帐子,见一排小内监正跪在门窗边往缝隙处塞布条企图隔绝风声,以免响动扰了圣驾,此刻见皇帝被吵醒,皆是一脸惶恐,这时值夜的大太监忙带了两个内监走上前为皇帝披衣端茶,又轻声劝慰了几句。 皇帝烦躁地叹了一声,也不喝茶,只命人掌灯,又往中殿去看奏疏,直到鸡鸣时分才再次回到寝殿,这一觉竟睡到了巳正,起身时他想到这日还有皇后来禀,遂皱眉怨值夜内监怎么不唤醒他,听那小内监说皇后娘娘吩咐不叫搅扰圣人,他才点了点头,更衣毕命人召皇后至东配殿共进早膳。 “皇后久等了。” 季无殃款款走进紫宸殿东配殿,温和地接受了皇帝敷衍的歉意,她这日巳初就到了,在西配殿候了半个时辰,此刻面上丝毫未见愠色,只是说了几句关怀之语,陪同皇帝用过早膳后,才来到正殿说起正月迁都后宫随驾事宜。 因后宫中妃嫔宫人众多,而其中多半又都是不曾出过远门的,若全部随驾恐怕途中有车马不适者耽误行程,季无殃有理有据地说完这话,才提了三位颇有才情的高位妃嫔随侍圣驾,再带上贵妃所出的武真公主和太子,余者皆留待春日里缓缓迁入建康。 皇帝这些时日为各处局势坐卧不宁,已有许久不曾往后宫去了,宫中的嫔妃也没有哪一个让他觉得非带在身边不可,他只想尽快前往建康,不愿在路上被这些深宫妇人拖了自己的后腿,况且等到了建康还可以选秀新人充实后宫,想到这里他沉声说道:“这样安排很是妥当,那几位后妃和皇子的随侍宫人也都由你看着办吧,不可十分简陋,亦不可过分庞杂。” 季无殃颔首答了个“是”,随后有内监进来通禀宣政殿外已有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在候着了,皇帝这日还有军机要务要向几位重臣过问,季无殃见状遂起身告退。 季无殃在紫宸殿外坐上轿辇,抬轿的宫人将她抬过肩头时,她转头微微瞥了一眼斜后方也才坐上肩舆往宣政殿去的皇帝,很快她又转回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秋日里干燥清冷的气息直沁肺腑。 接下来的日子,京中各部衙门和皇城众人在越来越冷的天气里紧张地筹备着正月迁都之事,总算在进入腊月时将大部分事宜备办停当。 腊月初五日,关中传来噩耗,大散关兵败,长安失守。 伏兆率领铁女寺军冲破了大散关最后一道防线,将铁蹄开进了长安城。 占领长安后伏兆甚至放了话,说不日便要亲至洛京铲除朝中贼臣,好与舅皇团聚,同贺新春。 第98章 王侯园圃 这一年腊月里的洛京城,达官贵人们失去了往日的体面,前所未有地慌乱了起来。 广元公主之子伏兆在蜀中举旗造反杀到了长安城,这一消息在洛京各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就在这消息传出来之前,还曾有京兆府衙役到各坊门口张贴迁都告谕,说皇帝将于明年正月里带宗室和后宫以及三省六部官员分批前往建康新都,京兆府和几个衙门官吏仍会留在洛京,而没有当朝职司的侯爵世家也被下旨留守洛京以安民心。 在告谕正式张贴的前半个月,京兆尹先是发布了年末离城禁令,各个城门虽然每日照常开,但城门禁军守卫奉命禁止民众携带大型箱笼财物离京,除衙门办差外,任何人不得自行雇车离京,所有车马经过城门口时都有禁军细细查看,还要检验京兆府出具的凭证。 在朝中有人脉的中等之家早听说要迁都,心思活络的已提前变卖家产运走了一批财物,见到京兆府发布禁令,忙各自背上包袱步行逃出了京城,而那些家业庞大的名门望族就没那么容易跑了,这些世家中也有不少在朝为官的,但按照政事堂给出的迁都安排,能随驾迁都的只有朝臣本人及本家亲眷,旁支族亲无官职者都要留在洛京。 让世家与民众共同留守,既是为了稳住洛京民众的情绪,也是为了能使世家朝臣们因顾虑家族祖产而力保洛京,不至于让洛京在圣驾离城后迅速落入逆贼手中,失了朝廷颜面。 然而朝中一部分清楚外面局势的人私心里都知道,圣驾一旦离京,洛京势必沦陷,悬念只在于沦陷的速度,以及是落到伏兆手中还是落到幽燕军手中。 但这样的悖逆想法是断然不能宣之于口的,因此朝中只有一些人暗暗推动党派上层劝圣上早日起驾。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也仍有自诩强硬的朝臣上奏请调禁军往西抵挡伏兆的铁女寺军,并称圣上不宜提前迁都,一则腊月里星宿历书皆不宜出行,另一则提前起驾也有伤国君体面,助长逆贼气焰。 很快朝中又就是否要提前起驾迁都各分党派地争吵了起来,皇帝因此愈发焦躁得夜不能寐,皇后为缓解皇帝失眠不安,每日到紫宸殿亲自侍奉汤药,这才使皇帝睡眠稍有好转。 这日,皇后前脚离开紫宸殿,皇帝立刻急召政事堂重臣,称他决定要在腊月十五提前起驾离京,并在除夕前夜赶到建康过年。 几位重臣眉头紧锁,按照原定的计划,圣人迁都到建康这一路要走一到两个月,每走一段路还要视情况驻跸休息一两日,才不致途中劳顿,若按今日所说要在半个月内从洛京赶到建康,那么皇帝每日要在御辇中坐上两三个时辰,难免奔波不适。 第112章 皇帝听了几位重臣的顾虑,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只说自己当年做太子时,也曾替先帝往陪都巡视,那时候他乘船去骑马回,路上至多不过半月。 几位重臣听完,彼此间惴惴地对看了一眼,先帝驾崩时皇帝才过而立之年,他所说的做太子时去建康那年,正是二十来岁年富力强的时候,如今他已年逾五十,多年来养尊处优,体力早不比当年了,前些年往北边行宫避暑,每日乘御辇一个时辰都直道艰苦,如何还能撑得住寒冬腊月里连日南行? 但这话实在不好出口,几位重臣又见圣意已决,他们自家也担心伏兆真的会在年前杀来洛京,那时节不说天家恩怨如何了结,头一批要被拉出来清算的便是这几位重臣,眼下虽然京畿西侧两州又派了几支府兵前往阻挡,但那些人的实力他们心里也有数,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这日几位重臣从宣政殿出来,一路沉重地走回政事堂,叫来三省六部众人勾兑了大半日,将腊月十五提前起驾的各处安排拟了一份条陈,在宫门下钥前递送至宣政殿,皇帝当晚批复完,第二日一早直接送回政事堂,再由尚书左仆射和中书令亲自带朝中各部推动提前迁都的各项事宜。 腊月十五这天清晨,洛京城迎来初雪,细小的雪花轻轻飘落,在皇城宽阔的甬道上铺了薄薄一层白净雪绒,又被皇宫中开出来的御辇和随驾车辆印出两道笔直墨线。 那两道墨线周围点缀着凌乱的马蹄印,于严整中透出一丝仓皇。 整个洛京城这日一早就戒了严,直到御辇和第一批随驾的后妃宗室以及朝臣们,在禁军开路和护送下全部乘车离开洛京,才有留守的京兆府衙役到各坊依次宣布解禁。 等到所有坊门全部恢复日常通行时,已过了正午。 微雪渐停,暖日烘晴。 城中街道上那薄薄一层雪很快在冬阳下消融,有大户人家打发了人到坊外面探听消息,那些人走出坊门先看到了满地的车辙和马蹄印,随后转头往远处望去,瞧见了紧闭的城门,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东西两边叛军这半年来势如破竹,洛京百姓都已多多少少听说了。 今晨皇帝老儿走得这样匆忙,日子也比先前坊门外张贴的告谕提前了好些天,此刻城中处处可见败象。 过几日还有两批官吏要走,等这些人全都走完,洛京城里留下的人们,无论贫穷富贵,皆为遗民。 街头巷尾的民众看完坊外面的情况,又纷纷回到了坊内计议是否能买通守城的逃出去,也有胆子大的,开始偷偷撰写歌颂广元公主的祭文和神牌,更有悄悄缝制燕字旗的,当然亦不乏两头下注的,自认做了万全准备,不管到时候谁来,都能掏出最有诚意的迎降物件。 三日后,第二批和第三批迁都的官吏队伍也陆续离开了洛京城,留守的衙门在他们走后都变得惫懒了许多,有私下里收钱放人出城的,也有准备迎降的。 见那些留守衙门不大管事,城中百姓也不再像前两日那样藏着掖着了,竟有人开始在坊间打听起伏兆的性情喜好,也有人四处询问幽燕军的统帅究竟是何人。 原京兆府有个消息灵通的参军事,这日见到邻家尚未授官的年轻新科进士才写完一篇辞藻华丽的广元赋,又在那里作幽燕迎降诗,他不禁嗤笑道:“你不如只一门心思祈愿广元公主的女儿回京,好歹她是宗室人,看在旧朝面上,兴许还能赏你个官做,若是幽燕军杀来,那可都是留女不留男的嗜血魔头,哪里看得懂你这酸诗。” “你懂什么,这叫立于不败之地。”那进士满意地拿起自己的作品上下端详,“幽燕军杀男留女的传闻我看也做不得真,她们先时占据的那些地方多是乡野村夫,杀也便杀罢,但是来日若进京夺了政权,必也需要儒士训民立法,以我的才学容貌,无论谁来,都能青云直上!” “你是不知道这里头的利害。”那参军事听了轻蔑地摇摇头,随即又拍了拍自己胳膊上的肌肉,“若是西军进城,我便去应征做个将军,若是东军打来,要清除城里的男人,我就跟她们拼了!宁可给这城一把火烧了,也不能叫她们占了去!” 这两个男人说话间,恰有几个女人从外面巷子里走过,听到这话,她们远远朝这边院子里瞥了一眼,随即攥紧了手中的“幽燕”字样迎降旗,扭头往东边去了。 一面面紫底黄边的“幽燕”军旗,此刻正在鲁东陈州城外猎猎作响。 妊婋骑着一匹高大的角鹿,来到陈州与朝廷治下的豫州边界处,举目往南望去。 三日前圣驾提前携后妃宗室和朝臣离京迁都往建康去的事,她们已经知道了,昨日有往山南道打探消息的穆婛和叶妉等少年们送了信回来,说瞧见朝廷队伍声势浩大地开出京畿道进入了洛京南边的山南道。 从洛京到建康,最便捷的方式其实是走运河,但是运河中间有段河道距离她们幽燕军如今占领的陈州很近,为避免途中遭遇幽燕军的伏击,迁都队伍这次全走陆路,看穆婛和叶妉送回来的消息,他们是准备从山南道绕行一段路,再转东前往淮南道,途经的各州都还算是朝廷治下相对安稳的地界。 这次迁都不仅动用了京中的禁军主力,连周边几处州府的府兵也调走了不少,一部分负责沿途清路,还有一部分则调至汴州和豫州护卫皇家宗室封地田土,又在东侧边界上增加了一倍驻军,以阻挡幽燕军。 妊婋此刻所在的地方,正能看到不远处有豫州府兵在站岗,那些府兵看到她一个人骑鹿来到边界附近,都把手里的尖枪举了起来,紧张兮兮地朝这边打量。 妊婋坐在角鹿宽厚的背上默然看了他们片刻,才转身悠悠往东而回。 那些府兵不知对面何意,也不敢擅自越界来追,他们得到的军令是在此日夜防守,非敌袭不得擅自离岗,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东边骑鹿的那人在边界处来了又走,不明所以地将此事如实上报给校尉。 妊婋骑着那角鹿回到她们在陈州城外的营地,厉媗和苟婕等人正在营地外面喂鹿,看见她回来,厉媗问道:“那边什么情况?” 妊婋笑着答道:“还在严阵以待呢。”说完她来到众人面前,从角鹿背上轻巧跳了下来,那角鹿也径自走到一旁,去吃厉媗等人铺在地上的苔藓。 自打肃真部的鹿群往南边越冬以来,族群繁衍量与日俱增,冬日里迁徙的活动范围也比过去大了许多,去年有几个鹿群往南最远走到魏州停下来过了冬,今年更有一支鹿群跟着从营州南下给妊婋等人送马的萧娍,一路来到了鲁东地界。 萧娍这两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营州,因她曾和苟婕同村的媎妹们在肃真部住过一年多,回到营州后就一直跟玄易一起为肃真部与幽燕军的马匹和海盐交易等事忙碌着,也不时亲自往魏州和鲁东等地来送马,这次为备战夺下洛京,她入秋以来从营州往陈州跑了两个来回,给驻扎在鲁东的幽燕军带来了大量马匹,以及这支越冬助阵的鹿群。 厉媗听了妊婋这句淡定的话,想到昨日她们收到消息说伏兆得知皇帝提前离京迁都,已带人从长安杀出来了,她皱眉说道:“咱们也得抓紧动手了,可别失了先机,或叫屪子皇帝趁乱逃到江南去。” 厉媗话音刚落,众人头顶传来两声鸮鸣,不多时,那两只鸮盘旋着落下来,一只站在妊婋肩头,一只落到厉媗肩头。 她两个抬手取下鸮腿上的信,见是穆婛和叶妉分别从山南道两个地方送回来的,说在不同路线上先后瞧见了迁都队伍,共有四支,其中有多辆帝王制式的车子。 厉媗看到这里,不由得骂了一句:“老东西搁这儿狡兔三窟呢?” 第99章 宫阙腥膻 穆婛和叶妉在来信中说那四支迁都队伍彼此之间横向距离约有二三十里,路线和沿途驻跸地点各不相同。 厉媗皱起眉头:“这几支队伍里会有空的御辇做障眼法?” 妊婋想了想:“未必是空的,这次有宗室随驾迁都,里面不是还有两个地位颇高的老亲王?出发时被安排乘坐了与皇帝规格相去不多的车辆仪仗,远远看去很难区分。” 她们先前从洛京城外得到了一些迁都相关的消息,包括随驾宗室的情况,其中地位最高的要数皇帝的两个老叔,今年因支持尚书左仆射的迁都提议,皆被皇帝加封为一等亲王,并列宗室之首。 这次迁都天寒路远,皇帝临行前下旨说考虑到两位皇叔年事已高,特赐了两辆宽敞厚实的黄金玉辂,并在亲王全副仪仗之上再加一队宫廷内监随侍,比之皇帝的銮驾队伍,仅在伞盖纹样和随侍宫人品级等方面稍有差异,若非熟悉宫廷礼制之人,粗略看去难以辨别。 先时她们也料到迁都队伍为保护皇帝,必定会有多辆车做障眼法,但按照她们最初截杀的设想,这次迁都只会有一条绵延数里的长队,而不同批出城的队伍之间,则会前后隔开数十里远。 第113章 但她们没想到迁都队伍在离京后不久,竟分成了四支皆带有宗室仪仗的队伍,并走上了不同的迁都路线。 妊婋和厉媗等人拿着这两封新来的信,满脸凝重地走回了议事大帐中。 正在帐中说话的千光照和花豹子还有圣人屠一起回头看了过来,这次在陈州城外扎营的除她三人和妊婋及厉媗外,便是苟婕和来送鹿马的萧娍,她们与这里的三万幽燕军和几十位领队在得知御驾离京后,就离开陈州城来到与豫州边界东侧五里地乡野间驻扎下来,为截杀迁都队伍并夺取洛京做最后的准备。 与此同时在她们东侧百里开外,还有东方婙与羲和瞳同三万人驻扎在沂州与淮南道泗州的交接处,随时准备响应陈州这边的消息,适时杀入淮南道配合围堵御驾。 而在妊婋等人北边,又有杜婼和素罗刹也集结了三万人马,正在京畿道汴州东侧驻扎,只待妊婋这边出发之后,同时发兵杀进汴州,再与截杀完御驾的妊婋等人在洛京东侧合军破城。 “西边的铁女寺军,大抵也是分军东来,一部分人来追杀御驾,另一部分攻占洛京。”妊婋在议事帐内坤舆图上,把穆婛和叶妉信中所说的几条迁都路线画了出来,又画出了两条她推测的伏兆进军路线,“要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在御驾进入淮南道之前追杀上来,走京畿道与山南道交接的平原地带,绕过大型城池,行军最为顺畅,她们应该是计划从西边咬上迁都队伍的尾巴,然后进一步吞掉整个队伍,但是她们距离迁都队伍更远,最快也得比咱们迟个至少一日。” 花豹子托腮听完,走上前拿了一只可擦的炭笔,划掉了最北边和最南边的两支迁都分队,叉腰说道:“两边的队伍肯定都是用来给屪子皇帝打掩护的,他本人必在中间两个队伍里。” 苟婕捏着烟袋锅子思索道:“皇室一向以左为尊,他会不会在中间靠北边的那支队伍里?” “都被打得抱头鼠窜了,还搁这儿以左为尊呢?但也不好说,屪子皇帝应该挺注重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厉媗抱胸皱眉地说完,看旁边妊婋一直没说话,她抬起手肘轻轻碰了妊婋胳膊一下,问,“你看呢?你觉得屪子皇帝会在哪支队伍里?” “我觉得……他在哪都不重要。”妊婋在坤舆图前比划了一下,“咱把这几支队伍围赶到一起,全给他灭了,管他到底在哪里。” 厉媗和苟婕转头对视了一眼,一起抬手朝妊婋比了个大拇指。 她们在这次出征前的各方分派议事上所做的计划,是先分小股奇袭除掉队伍侧边的禁军,再把长队伍围赶到一处圈杀,如今只是一条长队伍变成了四条,中间还隔了些距离,增加了点难度,但整体上看仍然能按她们最初的计划行事。 妊婋走到坤舆图前,拿炭笔在那四支队伍北侧画了几条奇袭路线,又在迁都队伍外画了一圈,只在西边留出了一个口子,说道:“咱们也不必全包,总得给追来的西军分些肉吃。” 通常她们设计围杀时,都会给被围的人留个出口,使对方不必做困兽之斗拼死突围,只要有人往出口处逃去,圈围中人心难齐,很快就会在越收越紧的包围圈中争相踩踏出逃,她们则会在出口外部提前设好埋伏,这在《娘子军兵法纪实》中也有类似记载,称为蛇吞法,以此法可以围杀倍数敌军。 帐中众人听妊婋说完,明白她的意思是这次围杀的出口不做埋伏,只需把出口留在铁女寺军开来的方向,让她们从西边斩杀迁都队伍中逃出来的人。 这样幽燕军就能用西侧逃兵牵制住铁女寺军,随后转而向北迅速撤离,与杜婼等人合军去取洛京。 “伏兆这次会亲自带兵来追御驾么?”厉媗沉吟道,“如果她带主力杀去洛京,咱们截杀完御驾再去会不会来不及?” 妊婋摸了摸下巴,她不认得伏兆,也不清楚伏兆的脾性,她对伏兆的了解仅有千光照同她讲述的广元公主旧事,但此刻她却有种笃定的预感:“她一定会亲自前来手刃屪子皇帝,不仅是为她母亲,也为了这些年小心潜匿的她自己,这样重要的事,她绝不会交给旁人代劳。” 这次出征,她们与铁女寺军相比,优势在于距离御驾迁都队伍更近,而且人数上也多些,这次幽燕军三路人马加起来共有九万,而伏兆带来的人马,据她们所探知到的大约是在五万上下。 对于伏兆来说,冬日里从大散关一路打到长安后,铁女寺军本应该留在关中整顿新占领的地界,可伏兆却在短短一个月后就带人马出长安往东追杀迁都队伍,妊婋想,她必是被皇帝提前跑路激怒了,这也说明她此行意在弑君,所以一定会将主力安排在身边,取洛京应该是第二步计划。 而幽燕军虽然将大部人马驻扎在陈州和沂州等地,看上去是为夺取王侯贵胄们的随行财物,但她们此次出征真正所谋的,其实是洛京。 妊婋等人在帐中按照最新情况议定了接下来的具体计划后,趁夜色给东边的东方婙和北边的杜婼分别放了信鸮,第二日大家带领各自分好的人马,收了营地上的帐子,分作几路往南边豫州开来。 妊婋这几天和众人不时轮流到豫州边界查看那边的哨岗位置和换班时间,今天她们选择拂晓出发,来到豫州边界附近时,正是夜间与晨间值守换岗的时候。 她们缓步在边界三里开外停了下来,随后往那边哨岗放飞了十只绑着火雷的海东青,不多时,接连巨响从边界处传来,伴随着滚滚浓烟。 妊婋等人接住飞回来的海东青,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那边浓烟渐弱,才一起往南冲杀而去。 这次打头阵的是妊婋调来的一万坤乾军,前面开路的人骑的全是披甲角鹿,豫州守军在混乱中猛然瞧见北边有巨型兽群杀来,无不震悚,虽然这几天他们在执勤时都曾瞧见过远处的巨鹿,只觉得比马稍大些而已,然而此刻开到面前他们才发现自己还没有鹿腿高。 官军此前每每谈及幽燕女贼时,为了维护自家脆弱的自尊心,总是极尽蔑视与不屑,更没有仔细钻研过对方的战力情况,直到此刻见对面大举杀来,才终于意识到傲慢的致命性,却已经太迟了。 迁都队伍北侧禁军这一日在多处袭击中迅速覆灭,甚至没能跑出一两个人向迁都队伍报信。 最北边的迁都队伍距离豫州约有半日马程,妊婋等人杀到附近时,日暮将落,那边队伍中的宗亲和官员正在伺候老亲王下辇进大帐休息。 几支御驾队伍连日赶路,昨天行到山南道东部,在两州之间搭帐休息了一日,预计明日继续启行。 幽燕军数万人马趁着夜幕降临,悄悄靠近了最北边的迁都队伍,妊婋和厉媗等人分别带领人马以包围状从乡野地带缓缓向南推进,并在东边与前来围堵的东方婙及羲和瞳悄悄合了军,又从东边绕路围起了南边的三支御驾队伍。 皇帝昨日也宿在乡野中搭的御帐内,原本队伍再往东走三个时辰便能进淮南道黄州城驻跸,但城池府衙的规格比不上堪称移动宫阙的华贵御帐,因此皇帝下旨为避免惊扰民众,沿途只在御帐中休息,实则是他这一路走得疑神疑鬼,总担心城池被围,若在御帐中遇到突发状况,他好歹还能在大内侍卫的保护下出逃。 因皇帝没有进城,周边三支队伍也都在乡野扎营,距离皇帝的御帐大营约有十余里。 四处营地中央都有一个与御帐制式相差不远的黄顶大帐,周边散落着宗室规格的红顶帐,除真正的御帐外,有两处是老亲王的帐子,还有一处,据妊婋推测,应该是皇后和公主及太子的帐子。 幽燕军在夜色中从四面八方如潮涌般围上了那几处营地,她们沿途除掉了数支外围护驾的各州府兵和禁军,其中有趁夜色逃脱者连滚带爬地跑到营地报信,但因不知御驾具体在什么位置,最终逃到了一个老亲王下榻的营地。 营地忽闻敌袭,登时角声四起,老亲王在睡梦中惊醒,翻身摔下了榻,帐中守夜的内监慌忙大喊“快传太医”,然而太医已经来不了了,来的只有幽燕军的屠刀。 四个营地中的宗室和官员在夜半时分先后遭遇袭击,皆朝着幽燕军杀来的反方向逃去,直至鸡鸣时分在襄州汇聚在了一起,眼见逃无可逃,那些人只得不停地挨挤推搡,再不分尊卑贵贱,唯余哀嚎不绝。 妊婋在破晓时分逮着了一个五旬上下的老男人,披着一件油光水滑的貂裘,她本以为是哪个宗室王,却见那男人身侧还有个尖声细嗓的老阉官和几名身手矫健的侍卫,她登时明白了貂裘男人的身份,当即挥起坤乾钺斩了那个老阉官和几个侍卫,将皇帝逮住捆了起来。 旭日照野,黎明初开。 幽燕军花了一整夜将四支迁都队伍围赶到一起,所到之处横尸遍野,十万护驾禁军因队伍分作四路导致各营难以快速集结,在黑暗中被分而屠之,纷纷溃散往西逃去,天亮时妊婋带着绑起来的宗室百官,往北来到了京畿道最南端的汝州城外,数百男人包括皇帝在内皆被扒光捆作几堆,妊婋怕他们冻死在这寒冬腊月里,还十分贴心地同众人点起了三处篝火。 第114章 先时带人马在西边留出口的厉媗赶回来说道:“伏兆追来了!在西边砍了好些逃出去的官军,离咱们这儿只有十里地了。” “今天是小年,这时间真是赶得正正好好。”妊婋笑着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瑟瑟发抖的赤身男人们,“希望伏兆能笑纳咱们这份年礼。” 妊婋说完见各营已收拢完毕,随即同所有人马迅速转身向北撤离,朝洛京方向快马而去。 ----------------------- 作者有话说:今天收到了祝福墙活动的站短,谢谢大家送来的祝福!过两天又到元宵,提前在这里祝大家上元节快乐! 上元节在后面的章节里也会是个蛮重要的元素,我算了一下章节发布日期要在元宵之后了,那等到时候再揭晓吧~ 第100章 曲终又续 旧都洛京在小年这天清早,被铁女寺军分军队伍先一步叩开了西城门。 她们没花太多时间攻城,因有城中的内应早在西边放下了护城河的吊桥。 城中各坊民众一觉醒来听闻铁女寺军进城了,不少人家纷纷在房上支起了“蜀”字旗,也有人在家门口摆上了广元公主的神牌香案,诚意十足。 除了迎降的百姓外,洛京城中到底还有忠于皇帝的王公贵胄留守,其中亦有当年同广元公主及其党羽交恶的世家,见此情形纷纷派出家丁,联合守城禁军组织巷战,一面把守住其余城门,一面分路抵御冲进城的铁女寺军,意欲将她们推出西城门外。 城中各坊鏖战两个时辰,从清早打到正午,街头巷尾到处是禁军男兵和留守官吏衙役的尸体。 铁女寺军于正午时分破了洛京皇城西侧宫门,领军大将带人直奔皇城东北侧的慈训宫,那是太后崩逝前居住的宫殿,伏兆出征前曾有过吩咐,让她进城后务必第一时间封锁这里,并扣住其中的宫人。 就在铁女寺军大将正带人封锁皇城宫苑的功夫,城中几处坊巷还在混战,几个世家见半座城都已被铁女寺军控制,眼见大势已去,遂同一部分禁军放下了其余几个城门外的吊桥,企图从东侧和南侧逃出洛京,投奔新都建康。 然而就在城门开启并放下吊桥后没多久,洛京城外东南两侧同时响起了一阵隆隆铁蹄声响,那些人定睛看去,竟是两支人马掀天揭地而来,队伍中都打着紫底黄边的“燕”字旗。 幽燕军杀来了。 那些原本要逃出城的人见对方来势汹汹,又赶忙缩回城中,但是护城河上的吊桥却已来不及收上来了。 有人试图将城门再关起来,但关到一半就被那边打头阵的巨鹿以角撞开了城门。 南边带人马冲进城的是妊婋和厉媗还有花豹子等众,东边带人马赶来的是才杀穿汴州的杜婼和素罗刹,还有从妊婋这边分出一支队伍前去跟杜婼她们合军通消息的圣人屠。 除去千光照和东方婙以及羲和瞳等人带往淮南道边界处善后休整的两万人马,此刻在洛京城外合军杀来的幽燕军共有七万。 绵延不绝的幽燕军各营队伍纷至沓来,无所顾忌地涌入洛京城,霎时间填满了城东的大街小巷,妊婋等人清除完一批正要逃走的世家和官吏衙役,很快控制住了城东所有坊间要道。 城东民众听到外面的杀声,远远瞧见坊墙外面迎风招展的幽燕旗,许多人看着自家房顶上的幡旗踟蹰起来,大家料到洛京城迟早有一天会落到铁女寺军或者幽燕军的手中,但万万没想到这双方会在同一天开进洛京。 妊婋骑在角鹿背上向城中扫视了一圈,只见城东许多人家房顶上的“蜀”字旗被人嗖地一下撤了下去,赶紧换上了“燕”字旗,但也有人家似乎还在犹豫不决,房顶上同时打着两面迎降旗。 正在城西皇城里查封各处宫苑的铁女寺军大将惊闻幽燕军进了城,忙带人到皇城东门处看去,果然见城东黑压压一片队伍,大部分是骑兵,其中数百人骑着巨鹿,那些鹿身量硕大,几乎能装下两匹马,且头顶粗角,角上隐约可见斑斑血迹,看得出这些鹿在方才冲进城时顶飞了不少企图抵抗或要逃出城的禁军将士。 这次跟伏兆一起从长安杀出来的那名大将,在洛京西侧与伏兆分了军,只带了一万五千人杀来洛京,此刻还有五千人马留在城外截杀城中脱逃之人,眼看面前人数远远不敌已开进城的幽燕军,她谨记着伏兆的吩咐,当即下令让所有人向西城门有序撤离,同时让人将慈训宫中的几个大箱柜装车带出了城。 铁女寺军撤出洛京时,有城西坊中迎降西军的人见状也跟着往西去了,妊婋和厉媗等人看在眼里,也没有拦阻,因为眼下各方局势尚不明朗,铁女寺军既然选择主动撤离,她们也不打算把脸撕破,于是她们目送西军连同归顺伏兆的民众离开了洛京,才开始同众人从城东往西边开来。 洛京城在皇帝离京之后的几天里其实跑了不少人,毕竟幽燕军占城不留男的说法广为流传,大家都不敢赌幽燕军一定不会来,因此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买通守城的侍卫逃出城去。 先时那些守城的还有些顾忌,后来不免被财帛打动,这几日放跑了城中大部分男民,还有抱着男儿一起跑的女人,这些人只说往城外乡下躲两日,待城中局势稳定了再回来,守城侍卫们也乐得赚些不费力的钱财,反正皇帝已经走了,留守衙门也是人心涣散,他们想着若来日果真天下大乱,多存些银两总没坏处。 今日铁女寺军先破了城,那些衙门官吏和守军见来的不是幽燕军,有半数直接缴械迎降,只盼着换个新主照旧混日子,但那铁女寺军大将没有理会他们的投降举动,仍命人杀了那些官吏衙役和守军,这也是伏兆的吩咐。 此刻的旧都各处尸首遍地,坊间人影疏落,看去格外血腥萧条。 妊婋看着街道上的男尸笑着摇了摇头:“咱们在汝州城外给伏兆留了个乱糟糟的残局,她的人在洛京城里也给咱们回敬了一个。” 那些倒毙的男尸姿态各异,面朝上的,面朝下的,完整的,零碎的,分散的,堆叠的。 从旧都洛京城内,到南边汝州城外,甚至延伸到汝州南边的邓州和襄州一带乡野上,到处都是迁都队伍中的男尸,身上穿的都是京畿禁军的军服,或是官府衙役的皂隶服。 “这幽燕军也太无章法,怎么杀得这样乱七八糟的。” 跟随伏兆从长安杀出来的副帅看着遍野尸首,不由得抱怨了一句。 她们于今日拂晓时分来到邓州和襄州的交界处,迎头碰上了迁都队伍中溃逃的禁军将士和衙役,伏兆带众人在乡野间杀了好一阵子,中途又逮了几个活口,都说御驾驻跸的营地遭到幽燕军夜袭,所有迁都队伍全都乱了套了。 伏兆闻言一惊,心道果然还是迟了一步,想着舅皇的人头恐怕已被摘去了,她忙押着那几个活口引路,带人往东赶来,这一路上还遇到不少溃逃而来的官兵衙役,她们边杀边往迁都队伍的几个营地查看情况,发现那四个营地中都是残尸遍地,和路上一样基本都是穿军服和皂隶服的,只有两个营地上多了些身着内监袍的,却通不见皇帝和宗室朝臣以及宫人的影子,御帐和朝臣大帐都空荡荡地立在那里,仅有些血迹斑斑的箱笼和仪仗杂物。 她们在各处搜查了一遍,确认幽燕军的确已经撤走了,伏兆正在想皇帝和宗室朝臣是不是被劫走了,忽有人来报说往北边汝州方向有一条明显的拖拽痕迹,道路两边还有很多散落的内监尸体。 伏兆分了人手留在这几处营地查看善后,随即带其余人往北边汝州赶去,终于在汝州城外看见了那几处还在燃烧的篝火。 篝火后面密密麻麻许多男人,被捆着挤在一起,全都光着身子,篝火两侧堆放着高高的官袍,其中还有一件明黄色的冬袍中衣,显然是皇帝的衣服。 先发现这几处篝火的铁女寺军众人已将这里团团围起,有人走上前给伏兆递了一封信,说是在篝火前捡到的,她打开看见里面只有八个字:“谨贺小年,聊表敬意。” 伏兆皱了皱眉,这也不知是幽燕军哪个统帅留给她的,字写得这样张牙舞爪。 她看完将信递给身边副帅,随后拎着紫金锏跨步上前,见到那些赤条条的老男人,一个个垂腹皱皮,蔫头耷脑,全没了一点权贵体面。 这些男人被剥去代表品阶地位与身份的衣服,尊卑不分地挤在这里,场面虽是不堪入目,倒也颇为滑稽。 伏兆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这里的大部分人她都没见过,瞧了半晌只认出一个老亲王,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在这群相貌乍一看没多大分别的赤身老男人里,要想分辨出舅皇,竟还有些费力。 伏兆用手中锏挑起那老亲王的下巴,冷冷问道:“圣人何在?” 那老亲王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吃力地往左边瞥了一眼,这时又有一个朝臣也往那边指了一下,伏兆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一个低着头的男人,杂乱发髻旁边歪着个金冠,她走过去又用紫金锏挑起那人的头来,的确是个熟悉面孔。 第115章 当年她母亲遭贬离京时,她只有六岁,但舅皇的模样,她可是一点也没忘,这些年过去,他看起来衰老了不少,五官仍和从前一样。 皇帝这一晚屡遭惊吓,当他跟臣下一起被捆起来拖往汝州的路上,听到前面有人称呼一个领路的统帅为“圣人屠”,他不禁大骇,直接昏了过去,抵达汝州城外时惊醒,又受到剥衣拖行这等极致折辱,几度羞愤欲死。 天亮后,皇帝见幽燕军忽然撤走,便想要咬舌自尽,可他用力咬破舌头后却因受不住剧痛再度晕厥,直到一股刺骨冰凉从下颌传来,他才艰难地睁开双眼,瞧见了一张与妹妹极为相似的面庞,此刻正带着意味不明的戏谑微笑。 “臣兆,救驾来迟啦!” 汝州上空这日原本是灰蒙蒙的,就在伏兆说完这话的瞬间,冬日暖阳从云层中倾泻而下,将这片旷野笼罩于金光之内。 这里本是万物沉睡的卧榻,此刻亦成了帝王权贵的冥府。 等伏兆带人结果了那几堆老男人后,南边负责善后的一名大将骑马赶来,将几处营地的情况又跟伏兆细细说了一遍,她皱眉听完,意识到迁都队伍中有个重大的遗漏点。 没发现迁都队伍里的女人,死的活的都没有。 皇后及妃嫔宫人,包括宗室朝臣女眷全体失踪。 “皇后……皇后娘娘在御驾营地出事前一日就走了。” 妊婋这日跟厉媗等人才把洛京城中各坊巷的残局收拾完,忽有东方婙急急绑了几个小内监来到城下,说是在淮南道边界抓着的,原本要杀时,那几个小内监却说知道皇后下落,东方婙回想当日她们冲营时确实没见到皇后和宫妃的身影,于是赶忙绑了他们来找妊婋和厉媗。 “她是提前跑的?”厉媗叉腰啧声说道,“行啊,这位中宫娘娘,把自家老登当做断尾甩给我们溜之乎也,行行,是个人物。” 妊婋又问那小内监:“她都带了哪些人走?” 那小内监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答道:“皇后娘娘带走了好些人,有贵妃所出的公主和太子,还有三位宫妃和百十来个内庭宫官及护卫,连同几大车箱笼,后面跟着数百宗室朝臣女眷。” “她随身车驾和箱笼里都有些什么要紧物件么?” “皇后娘娘随身带走了传国玉玺,后面车里是公主和太子的随行物件,还有一辆车里,是贵妃的牌位和遗物。” 第101章 莺啭皇州 洛京这一年的鹅毛大雪,终于在腊月的最后几天里落下,扯絮一般在旧日皇城内外漫天纷飞。 幽燕军众人赶在雪落前将城中各坊肃清了一遍,把那些守军和衙役的尸体拖到城外去了,这时节不用担心尸体腐坏生疫,倒是省去了焚烧这一步,众人只在城外野地上刨出一片土坑将那些人扔进去埋了,等冬雪覆盖在那片野冢上,再到来年开春雪化后,尸骨便会与大地融为一体,为春日里复苏的新生命提供养料。 如今城中除了幽燕军和数万民女外,还有被关押在旧日皇城宫苑里的几十名内监,其中有东方婙才从淮南边界带回来的,也有留守在皇城里的。 这几日妊婋和厉媗还有东方婙将他们分别关押在几处值房内,详细询问了皇后逃跑的细节以及铁女寺军破城后封查宫殿并运走箱柜等事。 被东方婙绑回来的那几名内监,每个都把自己在皇后出逃前后的所见所闻细细说了一遍,妊婋等人分别听完,终于将皇后跟随御驾迁都队伍离开京城这一路上的事拼出了全貌。 当日迁都队伍离京,御驾和宗室朝臣车马都是汇在一处的,直到走出京畿道,皇后因乘车时间过长身体不适,称自己头痛眩晕不止,遂向皇帝禀明缓行,只让随行宫嫔留在左右侍疾,同时又说宗室及朝臣女眷在沿途停宿混居多有不便,其中还有皇后主动揽责看护的孕妇及幼婴,也一并都随皇后缓行。 皇帝离京之后一直觉得迁都车马仪仗过于显眼,于是借由皇后的请求,下旨让所有女眷车马与皇后宫妃等众单成一队在后缓行,为避免遭到叛军袭击,改为走最南端的路线,而随驾的两位老亲王年事已高,也应适当缓行,因此又分出了两支队伍各走北部和中部路线,而皇帝本人的御驾,则走在两位老亲王队伍中间,行进速度比两边稍快二十余里。 队伍分好后,平安无事地走了三日,直到幽燕军杀来的那天清早,皇帝想到第二天是小年,遂打发了两个内监前往皇后驻跸的营地,让她安排迁都途中的小年筵宴,以安抚随驾众人的焦思愁虑。 谁知那一队内监抵达皇后营地时,发现这边的随行禁军躺倒一地,皇后大帐及宫妃和宗室朝臣女眷的帐子空空如也,营地中的马匹全部消失不见。 那队内监立刻慌了,赶忙上前查看,发现那些倒在地上的将士并没有死,而是中了迷药,他们用力摇醒那些男兵,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有几个醒来的禁军男兵皱眉回想了半日,说昨日扎完营,从皇后帐中走出来一队宫人,给所有随行护卫赐了一杯御酒,说明日就是小年,请大家今日好生休息,又说腊月天寒,辛苦他们在外执勤,请他们喝些酒搪搪寒气。 随驾禁军本是不能饮酒的,但这不是皇后第一次赐酒,前两日众人分完队伍护送皇后往南扎营时,皇后也赐了所有人御酒搪寒,又嘱咐带兵校尉勿将此事说与御驾队伍知晓,以免圣上怪罪。 那校尉知道这是皇后私下里体恤,遂在帐外谢了恩,让众人也各自谢赏后喝了酒,果然御酒醇厚浓烈,当日喝完的确令众将士身心俱暖。 因有这件前事在,昨晚皇后再度赐酒,他们也都没有多想,毕竟喝宫中御酒的机会有限,大家再次谢赏毕,又仰头尽喝了,谁知喝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不省人事。 早上那些将士被内监们摇醒,赶忙爬起来到各处查点,发现皇后的玉辂还在,但随行女眷的车子少了七辆,营地中的马匹也全部被带走了。 领头内监见出了这样大事,当时就昏过去了,后来被几个小内监掐着人中救醒过来,才哭着说他今日来到这边其实还有一件紧要事,是皇帝身边大太监发现有玉玺在途中遗失,不敢向皇上禀明,想起前几日分队伍时皇后曾派人到御驾上说过话,带走了些御赐补品,怕是当时混乱拿错了,所以趁着这日皇帝给皇后传话,大太监让他带人前来询问。 如今皇后竟卷走一众妃嫔女眷,连匹马都没有留,好在那队内监是骑马来的,也有随行护卫共十匹马,那领头内监忙上马,带人顺着车辙和马蹄印一路追去。 然而他们追出去不到三里,就见车辙马蹄印断在了一片山坡处,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路线,但看方向是往南走的,那内监想着皇后是江南人,此番必是往江南逃去了,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中宫娘娘锦衣玉食,到了建康新都那也是万人之上,为何却要在这时候逃离迁都队伍? 那领头太监留了几个小内监在这里守着车辙印断掉的地方,又垂着头回到皇后的营地,跟这边的领兵校尉一起反复查看皇后带走的东西,琢磨着要怎么应对这场突发意外,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们想到天黑也没想出脱罪的方式,正思量着是不是也趁机逃走时,幽燕军杀来了。 那领头内监终于明白皇后为什么跑了,但他来不及将这件事禀明皇帝,就被一柄闪着银光的巨斧削飞了头颅。 还在三里外守着车辙印的几个小内监听到营地方向起了杀声,有一个胆子大的跑回去在外面看到了幽燕军的旗子,又忙不迭跑回这边说“叛军来了”,那几个小内监闻言慌作一团,忙往东南边跑去,其中便有腿脚慢的,跑着跑着也分不清方向,天亮时分来到淮南道边界,恰被东方婙带人逮了个正着。 “等会儿……”厉媗皱眉道,“大几百个女眷,就带了七辆车走?” 那小内监跪在地上说,皇后爱看马球,从前常在皇城内举办女子马球会,京中贵妇基本上没有不会骑马的,那七辆车里都是随行重要物品和女眷中的年长者以及孕妇和幼婴,余者全是骑马走的。 妊婋和厉媗听完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这时东方婙从外面走来,说隔壁留守宫中的内监挨完打有几个醒了,都在那边磕头求饶命。 妊婋听完皇后逃跑一节事,对这位中宫娘娘好奇起来,于是跟厉媗一起问完这边,又跑到隔壁问了问那边的几个内监。 那边的内监对于皇后家世与这边几个小内监说的相差无几,只是更为细致些,说皇后本名季无殃,小字夜莺娘,是江南世家大族出身,原本生在建康,在皇帝被先帝册立为太子那年,季无殃从建康来到洛京待选,因家世才学出众,被先帝指亲做了太子妃,今年四十七岁,不曾生子。 妊婋想起隔壁小内监说皇后除了带走贵妃生的两个孩子,还特地带走了贵妃的牌位和遗物,于是又问:“死去的贵妃,同她是什么关系?” 这边内监见问全盘托出,说贵妃名唤季无秽,是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比皇后小七岁,在皇帝登基那年,她进宫看望长姊,被皇帝一眼相中,册立为贵妃,二十年来宠冠六宫,皇帝共有六子,五个都是贵妃所生,只是宫中幼儿难养,这些年活下来的只有排行第三的女孩,即皇三子武真公主,今年十三岁,还有排行第六的男孩,即去年贵妃薨逝后被立为太子的皇六子,今年八岁。 第116章 说到宫中幼儿难养,那内监面上又愤慨起来,说皇后季无殃其实是个口蜜腹剑的恶妇,这些年后宫嫔妃除贵妃外皆不得宠,十天半月连圣上的面也见不着一回,更别提生下皇子了。 又说皇帝在贵妃入宫前,仅有太子府侧妃生过一个男孩,那侧妃难产而亡,孩子也没出满月就殁了,贵妃进宫后生的皇次子皇四子和皇五子三个男孩接连夭折,这些年仅有武真公主和太子命大活了下来,内监们私下里都说这是皇后的手笔,只是她心思深沉,又格外谨慎,才没被皇帝发觉。 妊婋听完这话,转头跟厉媗对视了一眼,她们过去在幽州城里说书摊上,也常听人讲旧朝深宫妇人因争宠而谋害皇子的话本,只是今日从这些内监的口中听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们在这里听完那些内监细述的宫中琐事,只仍将他们打晕关在里面,这时东方婙说要再去各城门上巡一圈,看看前去打探铁女寺军动向的杜婼回来了没有,妊婋点点头,等东方婙走后又同厉媗往皇城深处走去。 这次皇帝迁都除皇后外只带了三位宫妃,其余的都还留守在皇宫中,只说等建康皇宫安置好再派人接她们过去。 洛京皇城实在是大,妊婋和厉媗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往里走,走了半晌,登了不知多少个阶梯,才瞧见驻守在宣政殿外的幽燕军众人,她们在铁女寺军撤走之后,已把手住了这边所有宫殿和甬道。 这边的领队力妇远远见是妊婋和厉媗来了,忙走了两步上前相迎,跟她们介绍了各宫殿的情况,说铁女寺军先前来时只封了太后的慈训宫,又带走了里面的宫人,别的地方倒是没去,现在留守皇城的宫嫔和宫人都聚在西六宫中,除此之外的宫殿都清空了。 妊婋和厉媗听她说着,先往慈训宫的方向走来,准备先看看铁女寺军来这里取走了些什么。 当甬道处把手的幽燕军力妇从两边打开宫门,慈训宫外的长甬道出现在妊婋和厉媗眼前。 妊婋看着面前的甬道不禁愣住了,一段尘封多年的记忆猛然涌现。 “我来过这里。” 第102章 碾玉成尘 厉媗和左右两边力妇听见妊婋这样说,都回头向她看过来。 厉媗知道她生于洛京,这两天肃清各坊的时候,还问她有没有瞧着觉得熟悉的地方,妊婋却只是摇头,说没一处看着眼熟。 厉媗忙问妊婋:“这里是你熟悉的地方?” “也不怎么熟悉,只是知道我以前肯定来过这儿。”妊婋皱着眉头往里走去,四处打量两侧宫墙,这条路她有印象,只是走在里面感觉跟记忆里又很不一样。 直到她们来到甬道尽头,经过一道内门时,妊婋突然蹲了下来,看向那内门侧边石墙上的花纹,这个高度就对劲了。 她应该是在很小的时候来过这里,走过这道门时曾经伸手摸了一下墙边的花纹,她还记得那叶状花纹边缘有一条极细的划痕。 她伸出手,摸了摸墙边的花纹,果然瞧见了那片镂刻的叶瓣,和边缘不起眼的划痕。 妊婋看了一会儿那道划痕,随后又起身往慈训宫走去,这边的庭院楼阁都有些似曾相识,只是她不记得自己从前为什么会来过这里。 慈训宫正殿两边是东西配殿,东边是一间大书房,墙上挂着古画,西边是间敞厅,里面摆着琴笛和棋盘等玩器,这些地方铁女寺军来的时候没有动过,器具陈设光洁明净,看得出来即便太后驾崩十余年,这座慈训宫仍然有宫人勤快打扫,殿中的各处摆设,也可窥见老太后晚年生活过得十分热闹精彩。 妊婋看着西配殿敞厅正中间的团花厚地毯沉思良久,又转身往后面走去。 正殿后面是一个中庭花园,再往后走就是老太后的寝殿,这里也和前殿一样有两边配殿,东边是老太后传膳的花厅,西边是老太后供神的静室。 这边后殿各处看着都很陌生,妊婋想自己应该是没有来过这里,这时带路的力妇说东边还有个后花园,于是她们又往花园里转了转,见这边有个浅湖,湖上搭了个戏台子,花园中的几处假山石妊婋都有印象,还在几个地方蹲下来细看了看。 目前她确定自己小时候曾经到过的地方,就是慈训宫的甬道和有团花厚地毯的前西配殿敞厅,以及这个后花园。 那力妇说铁女寺军的大将带人从老太后的寝殿和书房搬走了两个大箱柜,里面应该都是老太后的遗物,其余地方没有动,除此之外还带走了慈训宫的所有值守宫人。 妊婋点点头,又跟厉媗和那力妇一起往宫嫔和宫人所在的西六宫走来,厉媗见妊婋有些沉默,想着她大概是在回忆往事,于是也没有多问。 带路的力妇边走边给她们讲了西六宫的情况,说当日她们进入皇城时宫嫔们已经聚在了一处,铁女寺军撤走后,她们来到西六宫中查看情况,有领头宫官代表其她人向幽燕军交出了皇城地图和各宫钥匙。 宫官直接迎降的举动出乎幽燕军众人的意料,后来她们细问才知,原来迁都队伍离京前一日,季无殃曾秘密召见留在皇城的几位高品级宫官和宫嫔,直言春日接她们去建康原是虚话,洛京在迁都之后必会陷落,季无殃说到时候不管是铁女寺军还是幽燕军破城,都不会在后宫大肆屠杀,只叫众人预备好迎降物件,勿要抵抗,更勿要寻死。 几位宫嫔闻言本十分忐忑,季无殃还劝她们莫要有负担,一名宫官向幽燕军复述了季无殃当日原话:“脚下的皇城宫殿从不曾真正属于过你们,来日陷落,亦无需你们为它殉难。” 想到离别将近,她们几个当着季无殃落了一阵泪,季无殃却是不悲反笑:“哭什么,你们很快就自由了,来日的路,大家各安天命吧。” 厉媗听完这件事拍了拍手:“这位皇后娘娘看事倒真。” 不多时,她们已走到西六宫外,这边把手的力妇为她们打开了宫门,妊婋几人先走进宫人们聚集的一个大殿,果然见里面站了许多人,皆面带警惕地向她们看过来。 厉媗走上前同众人说她们今日只是前来查看皇城内的情况,稍后会给众人安排新的住处。 那些女子听这话稍稍放松了些,如实答了各宫情况,妊婋见她们颇为配合,遂向其中一个人问道:“你们这里,有姓妊的宫人么?” “有。”那女子干脆答道,“我就姓妊。”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妊婋解释说想问的是年纪比较大的宫人。 那女子却说内廷中姓妊者不少,在宫官里有近三成,年长年轻者都有,不知她要问的是什么人。 见妊婋有些茫然,那女子才说起其中因由,原来内廷宫官自开国起就多为世代传承,女官们多是独身到老,也有不少人会在宫外设私宅养小郎,生下的孩子都随母姓,女孩长大后亦多承袭母业在内廷做宫官,在这些世袭女官里,妊算是个大姓。 妊婋听到这里又看了一眼殿中的宫人,原来她们不少都是有品级的宫官,细问后才知她们除了负责内廷日常衣食住行外,还有撰写宫史的,有掌管祭礼的,有打理皇庄的,有护卫宫禁的,甚至还有侦缉查案的,涉猎范畴之广,超出她的想象,简直可以组成一个小型的三省六部。 那女子说内廷女官制并非本朝初设,前朝宫廷里也都有的,只是有些朝代末期会用内监制取代女官制,因此造成一些内廷礼制方面的断代,本朝的内廷女官制也是在一代代皇后和太后的维护下重新建立起来的。 这倒是妊婋所读前朝史书中从来不曾提到过的,她还以为内廷管事的一直都只有太监,她皱了皱眉,看来自己又被拙劣男史蒙蔽了一回。 虽然没有打听到太具体的消息,但这女子今日所说的内容给妊婋指了个方向,她向殿中一众宫官道了谢,又请众人在此稍后,待她们查看完宫中其余地方就会解除这里的封锁。 从这边殿里出来后,妊婋和厉媗一路说着话往后面宫嫔所在的殿宇走来,这些宫嫔在铁女寺军破城时,原本都在各自的宫殿,听闻皇城门被起义军打开了,所有宫嫔便聚集到了庭院最为宽阔的临华宫中等待迎降。 临华宫各殿宇此刻很安静,前殿里站着十来个女子,粗粗看去都在三十岁上下,皆神色冷静,大抵是后宫中品级较高的宫嫔,自发来到最前面的殿里等候起义军。 厉媗走进来把先前跟宫官们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这时有位宫嫔走上前,问御驾迁都的队伍是否已到建康,得知御驾被幽燕军和铁女寺军在山南道先后截杀,那群女子不由得面色沉重起来,随后听闻皇后一行人向南脱逃而去,她们又转悲为喜,甚至有人喜极而泣,双手合十小声说皇后吉人自有天相。 妊婋和厉媗转头对视一眼,方才她们先在内监口中听说皇后是个笑里藏刀的恶人,后来听了皇后迁都前交代众人迎降一事,又实实在在为留守众人考虑了后路,此刻见她在宫嫔之中亦声望颇高,妊婋觉得这其中必定还有内情,于是又细问了问季无殃的为人,想从不同人口里再听一听这位皇后的事迹与品行。 第117章 殿中几位宫嫔又把季无殃的家世背景说了一遍,内容倒是与内监所说基本相同,而谈到宫中往事时,殿中众人皆是交口称赞,个个都说皇后和善仁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她们在后宫的日常生活,原来宫嫔们分殿而居,每日除例行请安和奉旨参加活动外,其余时间都要在各自殿中静坐,彼此间不得擅自相互走动私聚,只为随时回应皇帝一时兴起的传召,说起这个规矩,众人都称“形同坐监”。 虽然嫔妃们不愁吃穿,但在深宫中闷坐蹉跎也是一种漫长的折磨,皇后深知宫中嫔妃常日枯燥无味,遂常以观看马球或赏花品茶为由邀众人前去解闷,又不时为同月生辰的嫔妃们办小宴看戏饮酒庆贺,极大缓解了众人胸中积郁。 除此之外,又有贵妃常得皇帝赏赐各种新奇珍玩,她亦从不藏私,每常献与长姊,再由皇后赐给宫中众人赏玩消遣。 “那怎么有内监说皇后背地里拦着你们承宠呢?” 众人听到这里竟都笑了,其中有位宫嫔轻嗤一声:“阉人懂什么,我们巴不得一年至多伴驾一次,谁稀罕去争宠?” 妊婋和厉媗疑惑地对看了一眼,这却又是奇了,坊间话本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宫嫔说过去后宫嫔妃们盼着能生下皇子,只因晚年份例会视所出皇子多寡而定,还可以出宫到皇子府上颐养天年,比在宫中居住要自由些。 而自季无殃登上后位,以太后名义在皇城后面划出一片地方,建了一座康乐坊安顿先帝嫔妃,又趁着前些年皇城内库进益多时,命人增修了宗室赡养礼法,为无子的先帝妃嫔提高了日常份例,同时减省了先帝妃嫔出宫散心所需的层层报批。 宫中嫔妃见晚年生活有了保障,更不愿生子,毕竟宫中孩子难养是常事,听太妃们说从前宫中皇子们也都多有夭折的,尤其是男孩,能长大成人者寥寥无几,宫嫔们私下说皇室男子血脉有世疾,非人力可扭转,除了皇男多夭折外,先帝朝接连生子的宫妃也总是元气大亏,早早撒手人寰。 虽说宫中多子者晚年份例高,可是多子者基本上也没有几个能活到晚年的,大家两害相较取其轻,都觉得无子到老纵然清贫些好歹安稳,不必受孕育之苦,更不必经丧子之痛。 厉媗听到这里连连点头:“你们都是明白人啊!” 那宫嫔却又自嘲般笑了一下:“承宠二字不知饱含多少血泪,世人却都只当作美谈,除了那帮鼠目寸光的阉人,谁人愿意卑谄足恭地活着?又有谁会单单为个所谓的圣宠戕害同伴?” 听妊婋和厉媗说外头内监传闻皇后暗害皇子,那些宫嫔更是连连摇头,语气笃定:“无稽之谈!贵妃多子,我们大家都为她揪心,她几次生产死里逃生,都是皇后娘娘不眠不休地陪伴左右,这些年贵妃频繁临产,身子每况愈下,皇六子出生后更是时常七病八痛,难得在皇后娘娘悉心照料下身子见好些,谁知去年陪圣上看戏散场晚了,回宫路上着了一场风寒,才养好的身子又垮了,还赶上节气不好,病情连日加重,几乎下不了榻,煎熬半年殁了,皇后娘娘也跟着大病一场,整个人眼见着憔悴了。” 其余宫嫔也从旁附和,说那起阉人常同外朝诗人墨客颠倒黑白,粉饰后宫宠妃境遇,一味只将圣宠写得如何风光奢靡,加上过去十余年里,季无殃在后宫大力扶持内廷女官,打压内监司,许多原本在后宫当差的阉人遭到裁撤遣散,这些阉人出宫后多穷困潦倒,因此对皇后怀恨在心,更有甚者在民间散布内廷不实谣言抹黑后宫,称后妃争宠谋害皇子,后被执金吾逮捕处死。 妊婋听完这番话转头看向身旁的厉媗,二人都回想起了外面那内监信誓旦旦的嘴脸,眼底里不约而同闪过一丝杀意。 第103章 争作妍华 妊婋和厉媗站在洛京城外的雪地上,跟众人一起把皇城中运出来的那些内监尸体抛进新挖的浅坑里,再用旁边的土和积雪把坑填起来。 忙完这些事后,妊婋掸了掸厚皮手套上的雪泥,随后抬起头往天边眺望了一眼,这日的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团云密布,眼看着又要有一场大雪在年前落下。 她们想要从内监口中得到的消息已经问清楚了,皇城内各处陆续解除封锁,旧日的宫嫔和宫官们都被幽燕军众人带到空置坊巷里安顿,接下来还要安排城中各坊年货分配事宜,这些内监留着也是碍事,赶年下杀完,好叫大家舒舒服服过个年。 她们从这边雪地里往城中走回的路上,忽闻南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妊婋停下来举目望去,见是杜婼和素罗刹从汝州打探完铁女寺军的动向回来了。 大家在城门外相见毕,一道往城里走去,路上妊婋听杜婼说铁女寺军已全部撤回长安了,当初幽燕军从汝州撤离往北开向洛京时来不及清点箱笼,这次迁都队伍中的所有财物被伏兆搜刮一空,而捆在汝州城外的帝王将相也被杀了个干净,连埋都没埋,直接曝尸荒野,好在这两天南边也下了一场大雪,往大地上一盖,素洁秀丽。 “听上去风景很美啊!”厉媗笑道,“铁女寺军没有趁机占了汝州,这我倒是有点意外。” “大概是因为皇后跑了。”妊婋思索道,“我们占了洛京,来日南边很有可能会集结兵马杀来,伏兆若占了汝州,夹在中间就需要两头防守,距离后方的补给线也太长,实在弊大于利,况且这次年前发兵追杀御驾本就有些冲动了,她还得尽快回去稳住长安的局势。” 起初她们听闻皇后卷走女眷逃出迁都队伍时,以为她会往更南边逃去避难,但听了旧日宫嫔和宫官们说到季无殃的家世和才干,妊婋断定她必然是从南边绕路躲开追踪后,仍转东往建康去了。 若季无殃一路顺利抵达建康,说不准能令这刚咽气的朝廷起死回生,毕竟她除了江南世家的人脉外,手里还有国玺和太子。 用皇后的名义挟太子为旧朝续命,能快速凝聚淮南山南及江南各地州府兵马,也势必要对御驾遭难一事做出表态,派人北上收拾山南道的残局,这样看来,南北两边最晚到开春时节,还会有一战。 伏兆向西撤军,应该是为了给自家人马留出休整的余地,顺便观望一下中部的情况,再伺机而动。 这次幽燕军数万人南下截杀御驾,又紧跟着一路攻占洛京,也正是急需休整的时候,等过完了年,她们还得肃清洛京周边的京畿下辖州府县镇,把新占地盘与她们已控制的地区彻底打通,而在局势尚未完全稳定之前,她们还不能贸然杀向建康,这也给了季无殃喘息的时间。 妊婋想完这些事,与众人一起回到洛京城中,走到城西一条大街上时,恰巧碰见圣人屠同一队旧日宫官们也打这里经过。 皇城各宫殿目前已解开封锁,花豹子带人在城中肃清时划出了几处空坊,请圣人屠带那些宫嫔和宫官们进去选房屋安顿,此刻妊婋等人见到的这一队宫官,已是从皇城出来的最后一批了。 大家在路口说了几句话,圣人屠听说铁女寺军从汝州撤走了,这也在她预料之中,遂说道:“也好,趁过年松泛些,大家这阵子也都累坏了。” 随后圣人屠又跟妊婋等人说今日收到了鲜婞发来的信,这次鲜婞没有南下,一直在燕北跟陆娀等人为妊婋她们调集北边的人马和兵器,信中她代表在燕北众人贺幽燕军夺下洛京,并说年后会给她们带一批新兵器过来,再一同计议各地情况。 正好昨日千光照也从鲁东来了信,此刻她正同苟婕与萧娍以及羲和瞳在沂州盯着淮南道的动向,这次她们截杀完御驾后,分出来往淮南道边界拦堵逃兵的幽燕军队伍,此刻也都就近回到了与淮南道紧邻的沂州休整。 而先前跟踪御驾队伍打探消息的穆婛和叶妉等少年们也都就近去了沂州,千光照在信中说她们会在沂州过年,等过完年再同众人来洛京与妊婋等人相会,届时她会请独自留在鲁东兖州过年的千渊海来到沂州坐镇。 看来今年她们幽燕军的一众决议人又要各分三处过年了,当日妊婋和厉媗还有杜婼是一同杀进城的,花豹子和圣人屠还有素罗刹则带人在城外拦截逃脱守军,等铁女寺军从西城门外完全撤走,花豹子等人才从东西两边城门带余下人马进了城,除杀来洛京的这几人外,近日还有绑着那几个小内监赶来送信的东方婙,这七人过两日将与城中的幽燕军和民众们一起在洛京过年,也还算热闹。 在这边说了一阵话后,圣人屠看天边快要落雪了,便催妊婋几人先回去歇歇,等晚些再细谈过年诸事。 众人在路口分别后,妊婋几人顺着城中的洛水河畔,往皇城南边观德坊的京兆府走来,这次来洛京的幽燕军人多,城中空置坊里的房屋全部分完,基本上就没有剩余了,她们带头的几个人都歇在京兆府大院后面一排小屋里,正好这边前院厅堂还可以用于议事。 几人一路说着闲话,走到距离观德坊还有两个路口的修业坊时,这边轮值把守的力妇瞧见了她们,忙朝她们招了招手。 第118章 等妊婋她们走过去时,那力妇伸手递了一个纸封过来,说:“坊里有户人家递了这信出来,我打开看了两眼,文绉绉的不知道什么意思,你们瞧瞧。” 城中各坊如今虽然肃清了,但她们还没来得及核对各处坊内民众的户籍情况,所以暂时都还在戒严,以免有人在坊间流窜作乱,躲避查验。 妊婋接过那纸封打开一看,内容是迎降献策,里面细述了城池整顿的几项律令,还有抚民教化等内容,末尾还附了一首称颂幽燕军的酸诗,妊婋和厉媗几人头碰头一块儿看完,抬起头来彼此间对看了一回。 这纸上的字迹很是秀气,厉媗想了想:“这是城中有才女献策么?” 妊婋皱眉摇了摇头,这几条计策内容生硬淡漠,酸诗也是一股子儒气,她又细看了纸上的字,只觉得有些怪异,好似故意收着笔画才写成这样的,看着倒像是男人模仿想象中女人写字的风格。 妊婋问坊门口那名力妇:“这人是谁?有找到么?” 那力妇点点头:“在坊东头钉子巷里,我找人带你们去。” 妊婋想着大家都才从城外忙完回来,于是转身请杜婼和素罗刹同众人先往京兆府回去休息,她跟厉媗二人随这边值守的力妇一起走进了修业坊。 行不多远,几人转进钉子巷内,瞧见一间不大起眼的民房,那力妇在门上敲了三下,不多时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张浓墨重彩的面庞出现在门后,厉媗抬眼以为看见鬼了,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妊婋上下打量那人,对方面上胭脂擦得很浓,身上的棉袄长裙也都显得有些局促,两只手扭捏地攥在一起,羞涩地低头轻声问她们“有何事”。 妊婋撇了撇嘴。 这男扮女装扮得也太潦草了。 简直毫无诚意。 “这是你写的?”妊婋拿起手里的纸封,“写得很好。” 门后那人抿嘴笑了一下,听妊婋要请自己到京兆府中细说纸上的计策,赶忙低声请妊婋和厉媗等人在外稍后,回身到屋中取了暖帽和厚毛围脖,跟着妊婋往外走去,厉媗见妊婋走远,转头跟那引路的力妇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抬脚踏进这间民宅小院。 修业坊与京兆府所在的观德坊离得不远,妊婋带着那人走了不多时来到京兆府门前,这边也有轮值的力妇走上前跟妊婋打招呼,看她身后跟着个模样怪异的人,也没多问,抬手开门让妊婋和那人进去了。 京兆府的大门在妊婋身后关上,她走到堂屋廊下停了脚步,转过身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人,随即一脚踹在那人下腹,那人猛然吃痛跪了下来,一脸惊恐不解地看向妊婋,似乎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漏了馅。 本在堂屋里等众人回来的东方婙听到声音,忙拎着坤乾钺走了出来,见有一人被妊婋踹翻在廊下,当即将钺横在那人颈侧,发出“噔”的一声重响,把那人又吓了一哆嗦。 妊婋蹲下来,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问他扮成女人的前后经过,那人见自己果然暴露了,痛哭流涕地求饶,说自己是去年的新科进士,因未授官不能随御驾迁都,只得留守洛京,当日铁女寺军和幽燕军前后开进洛京时,他本想投靠铁女寺军,却不料收拾家当的功夫,铁女寺军已撤走了。 后来他又见那个在京兆府做参军的邻居组织城中男民抵抗幽燕军,在巷子口被杀得残尸满地,他探头出去瞧见这一幕吓得瘫坐在地,随即趁乱翻到间壁偷了一套女人的衣裙和胭脂等物,在幽燕军肃清各坊时装病蒙混了过去,这两日他看着自己准备的迎降献策和诗作,不甘才华遭到埋没,又想起戏文中有女子扮作男子考状元的故事,他灵机一动,想到自己也可以扮作女人在幽燕军中谋个前程,或许还能得到哪位统帅的赏识,再寻时机表明自己的男子身份。 妊婋听他交代完前后经过,刚要开口,又听大门处响了一声,是厉媗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从这进士家中搜到的物件,其中果然有朝廷下发的授官候补文书,记录了此人身高体貌,是他本人无疑。 妊婋站起身,跟东方婙和厉媗对看了一眼。 那进士还要求饶,忽见颈前寒光一闪,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随着一阵剧痛迅速冷了下去。 “趁雪还没下起来,给他扔到阉人那坑里吧。” 妊婋和厉媗又出了一趟城,等处理完那进士的尸体回来后也没歇着,很快在京兆府议事厅中召集众人说起核验坊间民众身份等事。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大家轮番带人在发放过年米粮药材布匹的同时到各坊民房内逐一核验,果然又揪出十来个男扮女装企图蒙混过关的。 直到大年三十这日,城中各坊总算又彻底肃清完一遍,再无杂物了。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里,各地城池县镇纷纷燃灯摆宴守岁祈福,热闹之处不知凡几,而一向繁华富庶的陪都建康,这一晚却是满城凝重肃穆。 原陪都预备接驾的三省六部官员在建康南城门外跪了一地。 领头者看着面前那辆稍显落魄的马车,带着哭腔说道:“臣等有失远迎,恳乞皇后娘娘降罪!” 第104章 帘垂四面 季无殃坐在这辆官眷规格的油布厢车里,一手紧紧搂着与她同坐上首的武真公主,一手死死攥着包了块明黄绸子的玉玺锦匣。 车内两边打横的座位上,东边是睡过去了的太子,西边是太子的养娘,那养娘曾是贵妃的贴身宫人,此刻她正轻扶着太子所靠的软枕,以免厢车晃动掉下来。 这辆狭窄厢车至多只能坐下四个人,跟随季无殃从洛京出来的其余贴身宫人都在车外骑马随侍。 本来季无殃跟公主绕路来时也是骑马赶路,但临到建康城外,为了皇家体面,她们还是下马乘了这辆厢车。 自从进入江南道境内,各州县镇看上去还算太平,季无殃一行人连日辗转数州,一直往南走到长江沿岸才转而向东。 建康城的官员年前已得知御驾在迁都路上遭了大难,就在满城一片哀戚之时,季无殃派了传话的宫人快马来到建康。 一众府衙官员得知皇后和公主太子虎口逃生正往建康赶来,不禁悲喜交加,都忙要出城到十里长亭迎驾,却被那宫人严词拒绝,说皇后有旨,因西边局势不明,建康城必须立即戒严,只许他们晚间在南城门外迎驾。 “圣驾遭难,吾与尔等同悲,然贼寇未除,朝廷上下不能耽于怆痛,还须尽快收拢各道府兵马,以保治下臣民免经离乱。” 季无殃的声音沉着坚毅,但众臣仍然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无限伤感,想来这些时日她戴霜履冰脱险而来,亦为圣上遭难哀恸不已,还要打起精神为天下苍生劳心焦思,实在不能不令人动容,车下群臣听完她这番话,皆哽咽高称“谨遵懿旨”。 在朝廷正式迁都之前,建康作为陪都,最高行政长官乃是东都牧,然而此官职皆为亲王遥领,在建康城内实际领东都牧职司的是东都长史,如今现任东都牧的老亲王也随先帝去了,城中大事小情暂时都由东都长史一力承担,今日也是东都长史带领城中百官来到南城门外迎驾的。 此刻跪在众臣最前面的东都长史向车中的季无殃禀道:“建康宫已修缮完毕,请皇后娘娘移驾安置,臣即刻令各部将兵备民生等要务整理呈禀。” 车内的季无殃疲惫地“嗯”了一声,又说今日正逢岁除,让众人好生过了年,等初五日再开朝会,议定大行皇帝丧仪和新帝登基诸事。 群臣叩首称“领旨”,随后分列两边,请季无殃和一众女眷及宫人们进了建康城,一路行至建康宫外。 经过这一年的修缮,建康宫富丽堂皇,虽然此时天色已暗,但各处殿宇楼阁在宫灯的辉映下,仍不失恢宏壮丽。 在路上奔波了十余日的季无殃没有观赏景致的心思,只命车马径直入宫,来到这边内廷提前为她准备好的徽音殿。 因才经历了一场逃难,季无殃不放心两个孩子另居别宫,遂命人在自己寝殿中隔出一间暖阁给武真公主安置,又让太子的养娘带太子搬进东配殿居住,只待局势平稳天气和暖再迁宫。 而随季无殃一路逃来的宗室朝臣女眷们,则都被暂时安置在皇城内西南角的殿群之中,其中还有十余位在建康有祖宅,都惦念着回家报平安,得到季无殃的允准后,她们在徽音殿外谢恩毕,出宫各还城中母家去了。 这一晚的建康宫在各处忙碌中迎来了子时新年,季无殃没叫两个孩子跟她熬夜守岁,此时武真公主已在后殿东暖阁里睡下了,季无殃坐在后殿西窗下,抬眼见窗外太子所居东配殿的灯也已经熄了,她又低下头来,继续就着榻桌上的烛火翻阅手里的文书。 季无殃手中这些文书,都是一路上途径各州府收集来的,因她们行得匆忙,这些文书只是她从各地府衙刺史献上的册籍中挑了些内容紧要的,让随身宫人誊抄了一份。 眼下朝廷已失了大半江山,但好在山南道和淮南道南部以及江南道都还算稳定,去年收成亦颇为可观,这几处道府州县多为鱼米之乡,人口充裕富足,往年从这些地方征兵也总比北边容易些。 第119章 季无殃接连翻看完数州册籍,对着烛火凝神细思起来,如今剩余地界可用军队至少还有个大几万人马,等到开春后还能再征一些后备兵力,尽管收复北地希望渺茫,但至少可以稳住南方局势。 对于光复洛京,她并没有什么兴趣,那里是禁锢了她半生的地方,是她一直想要挣脱的牢笼,如今得偿所愿回到家乡,她要在这里另开一片天地,让腐朽旧朝成为她的登云梯。 季无殃这一晚在徽音殿的后殿中坐到鸡鸣时分才起身去安寝,第二日她取消了大年初一的宗室百官朝贺大典,只下旨命众人加紧筹备初五日的朝会。 城中的宗室百官亦不敢懈怠,三省六部连日紧锣密鼓地忙碌着,直到初四日午后,东都长史向宫中呈递文书,禀报朝会各项事宜已准备停当。 初五日辰时,季无殃带着太子乘御辇来到建康宫听政的紫微殿,宗室及百官已皆在殿外候着了。 建康作为本朝陪都,有与洛京完全相同的三省六部衙门和九寺五监,只是官吏人数规模较洛京减半,同时这里还有封地在江南和淮南等地的宗室皇亲,这日前来参加朝会的宗室由淮南王带领,百官则由东都长史带领,皆着朝服分列两班入殿觐见。 因新君未定,紫微殿正中间的龙椅在这日朝会上是空着的,皇后季无殃坐在龙椅左侧椅上,面前架着个轻纱屏风,太子则坐于龙椅右侧。 这天的第一件要事,便是议定大行皇帝丧仪,季无殃坐在殿上缓缓同众人说起圣驾遭难经过,讲到大行皇帝尸骨散落于荒野,她适时地停顿了片刻,给殿中众人留出悲泣的时间。 待宗室群臣趴在地上痛哭完毕,她才命礼部尚书出列,回禀大行皇帝丧仪中各项事的步骤环节。 议定完丧仪,接下来就是推立新君,大行皇帝驾崩前已立太子,也早昭告天下,这一点无可置疑,众人只在拟订年号上花了些时间,礼部一共呈上了八个备选年号,等礼部尚书挨个说完每个年号的出处典故,坐在龙椅旁边的小太子转头看向季无殃求助,呈上来的年号里有些字他还不认得,典故也听不太懂。 季无殃低声给他解释了一遍,最后替他选了“庆平”二字作为新朝年号,随后又有浑仪监呈上提前择选好的新帝登基大典吉日,再由礼部连同宫廷内司加紧筹备龙袍仪仗等物。 确定完这两件大事后,众人又迎来了一个难题,如今新君只有八岁,因自幼体弱时常生病无法上学,以至于开蒙两年许多字尚认不齐全,更遑论批阅奏疏,这时殿中早有想要投靠季无殃的大臣出列跪请她垂帘听政,辅佐至新帝成亲之后再还政。 对于这个请求,季无殃一口回绝,只命众臣推举资深老臣作为新帝的辅政大臣,但在确定宰辅班底之前,她可以暂时代新君处理一些紧要国事。 见这位新太后并不擅专贪权,殿中群臣稍稍松了口气。 建康过去作为陪都,虽有与洛京相同的一套衙门官职,但官员资历比洛京却是差出了好大一截,其中也不乏党争落败被贬官到这里坐冷板凳的,谁料如今一朝迁都,京中重臣与圣驾一同遭难,建康这些原本会在迁都之后被下放到地方州府的官员,在这一日突然变成了新君拥立之臣,虽然头上官衔没变,但地位却是猛然跃升,众臣无不窃喜若狂,开始活动心思琢磨起自家仕途。 端坐上首的季无殃透过面前纱帐看到阶下群臣眼神乱飘,知道这建康新朝堂将要为新君辅政大臣的名头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了。 建康宫紫微殿这日朝会开了整整两个半时辰,一众朝臣议定完大行皇帝丧仪和新君登基大典事宜后,又向新君呈上了各部这几日紧急整理出来的各地近况奏疏,以及新朝政令草拟,都将由季无殃以辅政太后的名义批阅后,盖以新帝印章发回各部推行实施。 站了大半日腰酸腿乏的群臣在季无殃代新帝叫散后,跪送新帝和新太后离开紫微殿,他们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宫外走来,不时三三两两挤眉弄眼,相约出宫后找地方与同党私议推举辅政大臣之事。 高大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一排排铜门钉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 妊婋打头走进洛京皇城应天门,她身后是厉媗和杜婼以及东方婙,再后面还有一群身着布衣的女子,那群女子正满眼新奇地打量这座恢宏的宫城门,走进来看到里面巍然群立的宫殿楼阁,不禁连声称奇。 她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洛京人,在皇城根下生活了这么些年,却从不知皇城里面是个什么模样。 大家跟着妊婋等人往里走去,一路听厉媗给她们介绍这宫城门和前面殿宇的名字和旧日用途,她们发现过去大臣肃立参加朝会的庄严广场,现在已成了幽燕军练武的摔角场。 自从幽燕军占领洛京肃清城中各坊,又给每家每户发放了过年的米粮肉菜,大年初一至初三日,每天都有幽燕军的人到各坊间招人,同时反复重申各种法度律令。 大家本以为起义军进城,也不过是更换新主,却不料幽燕军的规矩比先时朝廷大有不同,不仅没有个“新皇”,亦且几位统帅之间似乎不分高低,粗粗看去一帮子人勾肩搭背的通不成个体统。 幽燕军招人时还说要办学堂,请城中会识字的人给大家做教谕,坊间有少数人在这几天里陆续加入了幽燕军,也有许多人还在谨慎观望,到了初五这天午后,第一批从城中招来的人跟随妊婋等人进了皇城,众人看着面前金碧辉煌的殿宇,都不禁有些意外。 幽燕军口中的新学堂,竟是过去皇帝的金銮殿么? 第105章 浩气清英 这大抵是洛京城两百年来最为放肆的一个上元节。 数万民众走上皇城南边洛水河上的星津桥,从应天门进入皇城,来到旧日皇帝登基坐殿的地方游览观光。 洛京城内的幽燕军这段时间颇为忙碌,城中民众见她们只是分营轮流休息,每天都有幽燕军的人成群结队在皇城内外和大街小巷上走动,不时还有成批鹿队马队出了城又回来,其中一部分人每日只负责到各坊间查户宣讲招人,其余的皆不知都在忙些什么。 直到正月十五这天清早,见有人到城中各坊张贴告示,她们才知道这半个月来幽燕军频频出动人马,将洛京四周原京畿地区的其余五州及下辖县镇乡全部肃清完毕收入麾下了。 城中这段时间主动加入幽燕军的民众也是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都跟家里人说她们到皇城里习武念书去了,坊间留守的家人们听这话还以为她们疯魔了,但很快所有人都在正月十五日清早收到了幽燕军的邀请,不论是否加入幽燕军,都可以在这天进入皇城游览,同贺上元佳节。 “娘,姨,你们瞧前头那个金顶大殿,我如今每天就在那里面读书,师傅们说这里原叫‘宣政殿’,是从前皇帝接见朝臣的地方,莫说寻常百姓,就是寻常当官的,过去也没资格进哩。” 才走过皇城外大广场的人群中,有个年轻女子正满脸骄傲地给身边两个年长妇人一路介绍着,在她们几人周围也有同坊一起来的邻里,此时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那女子每日读书学些什么,问同窗是否好相与,又问师傅们凶不凶。 那年轻女子是她们巷子头一个响应幽燕军招募的,初一日幽燕军来人时,大家都还有些忐忑,只有她不顾母亲和姨妈劝阻,大着胆子跑出去跟来招募的人登了名,午后还有幽燕军的人来给她们这些登名的人家又送来了米粮肉菜,说读书也费体力,让她们这几日务必多吃些。 到了初五日这天,那女子作为第一批进皇城上学的人,和其余百十来人在城中应名集合,随后大家都跟在那个颈侧有疤的高个子统帅和几个魁梧大将身后一路走过星津桥,进入应天门,直至宣政殿听讲。 因这天是上元节,宫殿外的大广场上没有安排操练,各殿宇内的学堂也休一日,此刻皇城内一片静谧,显出了几分旧日的肃穆气息。 为避免人潮拥挤,大家这日都是各自按坊分批进入皇城游览的,她们跟随前面引路介绍的幽燕军力妇看过了大广场上陈列的兵器架和摔角围栏,有些好奇的人听说可以摸,还上前试着拿了一下架上的长兵器,口里都说:“忒沉!” 在殿外广场逛完,她们又跟着引路的力妇走上殿前御阶,看着丹陛上雕刻繁复的精美花纹,皆称“奇景”,等走到宣政殿内,她们瞧见殿中的金砖地面锃光瓦亮,大殿内立着几根极粗的圆柱巨木,整座殿宇空旷而高大,也不知顶梁是如何搭建的,极小的声音都可以在殿中清晰回荡,难怪幽燕军要拿这里做学堂。 她们见殿中圆柱四周地上散落着厚软垫蒲团和矮几,先时说自己在这里读书的那女子给母亲姨妈和邻里们说她们平时就在这里坐着读书,矮几上放书本和笔墨,大家围着授课师傅坐成半圆形听讲。 在这间极为庄严的殿宇中,那些随意摆放的蒲团矮几显得格外散漫,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存在于同一个屋檐下,却也有些意思。 第120章 今天来参观的民众基本都是没读过书的,但也知道读书不外乎四书五经之类圣贤书,可那女子却说她们先在这边学认字写笔画,后头殿宇里那些已认了字的人们学的都是历学、算学和医经,再进一步的还加史学和兵法,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圣贤书。 众人听了皆说这些却倒还实用,尤其听那女子说医经课上还有讲授月经养生健体法,她去旁听过两回受益匪浅,大家都来了兴致,也说要即刻登名来上学。 幽燕军对于城中学堂没设任何年龄限制,唯一的要求是所登姓名不得有某氏或某某家的这类字眼,亦不得包含自贬字眼。 有人听了这个要求不免踟蹰起来,这时旁边给她们引路的力妇笑着补充了一句:“过去没名字的或名字不中听的都不打紧,往后改了便是,我们负责登名的人随身带了好几大本认字书,可以帮你们选新名。” 大家听了这才放下心来,都热热闹闹地说也要来上学,连先前曾阻止那年轻女子来应召的姨妈也悄悄问她:“经期养生姨怕是来不及了,有没有讲绝经养生的?” 那女子笑道:“听说过阵子会有,说是请的城外道长来讲呢。” 那妇人轻轻拿手肘怼了她一下:“你这孩子,知道有这好事,都不同大姨说一声,白疼你了!” 那女子揉着胳膊小声嘟囔道:“当初是谁说叛军嗜杀,人面兽心,不许我去应召来着。” 那妇人听她说出这话来,慌忙捂了她的嘴,一边看向前面那几个引路的幽燕军力妇,一边低声嗔道:“这话也是混说的!叫人听去了什么意思!” 前面几个力妇其实都听到了这边的对话,但也只是低低笑了几声,皆未出言诘责,随后又请众人离了这边宣政殿,往旁边几座殿宇游览了一回,看完这些地方,那几名力妇又引她们到皇城的城墙上走来,众人站在城头,将洛京城各坊景色尽收眼底,她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处,指着自家坊巷的方向眺望说笑。 这时有几个人站在城墙一角朝东边最远的地方看去,发现从这里甚至能看到洛京的东城门,正好还看到了东城门正在此刻缓缓开启。 就在城中民众分批进皇城游览的时候,妊婋和花豹子以及厉媗等人以及城中大部分幽燕军领营大将们都来到了东城门口,城门打开的同时,外面护城河上的吊桥也跟着放了下来。 她们身后跟着高壮鹿群,因正月里天气转暖,她们要在这日送鹿群北归,鹿群将跟随头领雌鹿出洛京往东,至鲁东转北,一路慢慢寻着原野上新长出来的鲜草嫩叶,在春末夏初时节回到凉爽的北地。 这日除了送鹿群出城外,她们还要前往城外五里短亭,去迎接幽燕军其她几位决议人和各地管事们。 她们刚抵达短亭不多时,就听见东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一队不十分整齐的人马正朝这边赶来,其中有几个策马在前冲得极快的,妊婋离着老远就认出来了,跑在最前面的少年头顶上有一只喜鹊在低空盘旋,正是月余未见的叶妉,而骑在叶妉斜后方马上的则是穆婛,她二人身后还紧紧跟着几骑,都是最初跟妊婋从幽州城跑出来的少年们。 这次幽燕军能够成功截杀御驾,多亏了穆婛和叶妉同少年们扮作乞儿分散至山南道各地打探消息,才让妊婋她们准确掌握了迁都队伍的路线和营地位置,同时还获悉了伏兆与铁女寺军的行进速度,为幽燕军顺利夺下洛京奠定了基石。 妊婋等人开进洛京后,穆婛和叶妉她们都就近往鲁东沂州跟千光照和苟婕以及萧娍等人一起过了年,如今在鲁东休整完这半个多月,个个精神抖擞,也都比上一回妊婋见到她们时看上去更成熟了些。 妊婋骑在马上笑着同她们挨个拉过手瞧看,又见后面紧跟着走上前的是从幽州赶来的鲜婞,在她身侧还有一匹个头小些的黑马驹,上面坐着八岁半的花怒放,如今已俨然是一名神气的骑手了,身后还郑重地背着她的新弓与箭囊。 花怒放先一眼瞧见了前来接她的花豹子,兴奋地朝母亲策马奔来,又到这边跟圣人屠和妊婋都问了好,接着取下自己背上的新弓向她们炫耀起来,一脸得意地说这是自己过年时跟寨中管家娘子们学着做的,大家都围上来笑着认真夸赞了一回。 紧跟在鲜婞和花怒放身后的是羲和瞳与陆娀,她二人连同几名领营一起拉了三大辆车子,上面高高堆着打成捆的兵器,都是陆娀从各州铁器营带来的,还有些打兵器的模具,是为建造洛京铁器营预备的。 妊婋和厉媗等人在这边才同她们叙了几句各地的近况,很快又见到随后赶上来的苟婕和萧娍,她二人一起笑着驱马上前,先拱手朝众人道贺新胜,又说方才迎面瞧见了离城北归的鹿群,她们同那群鹿亲昵了半晌,因先时那鹿群正是跟着萧娍一起南来的,与她和苟婕都十分相熟。 苟婕和萧娍在这边同众人说了几句话后,也跟上前面的人马往洛京城里去了,等她们都往前去后,妊婋抬头瞧见了悠然骑马跟在队伍最后方的千光照,仍是一贯笑意盈盈,与她并辔的是先前一直留守平州的千山远,还有常在营州跟肃真部联络的玄易,这次为议要事,她二人也一起从北边赶来了。 大家年后从各自所在地往南赶来,昨日先在洛京东边的汴州汇合完毕,才在这日上午一同出发,至午后抵达洛京城外。 妊婋同众人一一问过好后,又向千光照问起了千渊海,得知她已从兖州赶到了沂州坐镇,正在那里同留守众人时刻探听南边的动向。 妊婋说说笑笑地同千光照等人一起在最后面回到了洛京城,同往京兆府走去的路上,正巧在一个路口遇到了才从皇城游览回来的民众,一个个兴奋地说着今日见闻,又争相讨论起登名进学诸事。 那些民众说话间瞧见前面来了一队人马,她们认得妊婋和花豹子及厉媗等人,又见在她们左右策马的几人亦皆气宇不凡,心知这大抵是从别处赶来的幽燕军统帅大将们。 此刻她们见自家打横挡住了那队人马的去路,都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因还不太了解幽燕军的礼数,也不知道是不是得赶紧往两边行礼避让,正要问时却见那队人马停了下来,朝她们笑着打起招呼来,厉媗骑在马上问她们皇城里面风景如何,众人又在这边同她们说了几句闲话,才请她们先行回坊。 那些民众告别这边队伍先从路口走过,有几人走进前面坊街后又转回头来,瞧见那队人马在她们过完方才的路口后,一起嘻嘻哈哈地往前走去。 这一幕落在她们眼里实在新奇,只觉得今日见到的这群统帅们,似匪相却非匪也,有王气而无独王。 第106章 一元复始 妊婋她们出城迎接众人时,圣人屠和素罗刹还有东方婙正留在京兆府给大家预备茶点,虽然已是正月十五,洛京城里还是冷的,也要提前给大敞厅里烧好火道,好叫众人可以直接进屋解外衣歇歇乏。 不多时,听到京兆府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圣人屠笑着走出来打开大门,站在门口先挨个同大家问了好,随后一迭连声地请她们快进屋暖和暖和,吃盏热茶搪搪寒气,直到所有人都进了门,圣人屠才同妊婋和千光照等人一起说笑着往敞厅里走来。 京兆府的这间内外两层厅堂此刻温暖如春,外厅用作挂衣服摆杂物的地方,内厅里则是通屋叠席下面燃着火道,这间屋子大小适中,正够她们这三十来人聚在一处说话议事。 待众人纷纷解下厚衣大氅挂到外厅墙上,走进里间随意取过蒲团,落座后接过东方婙等人递来的茶盏,大家先是向她们贺了一阵新胜,又连声道辛苦,说进城这一路见各处井井有条,一片祥和,城中民众看上去也已接纳了幽燕军,这都是她们这段时间的丰硕战果,料想其中艰辛无数。 鲜婞落座后,转头瞧见素罗刹脸颊侧有一道结痂血痕,忙凑上前细细看了一回,见划痕虽长却不深,看去已无大碍,又问她这是几时受的伤,是不是破城时同官军打斗时留下的。 圣人屠见问,也在她们旁边坐了下来,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是城中平定肃清后,大家在坊内查看住户情况时,有个留守衙门里的官眷女子突然取下发簪袭击她们,素罗刹因侧身站着不曾设防,被她的尖簪划破了面颊,很快那女子被素罗刹身边几个领营大将摁在了地上,口里还喊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等语,状似疯魔。 众人闻言皆皱起眉头,又听圣人屠说这次洛京城的肃清过程中还不止这一场突发事件,妊婋和厉媗也都在坊间遭到过不止一次刺杀,因有素罗刹这事在前,她们都存了警惕之心,倒是没有受伤。 除了袭击失败被反杀的人外,城中还有誓为旧朝守节者,多为留守衙门的官员眷属,她们纷纷举家以白绫或吞金自尽殉国,总有数十人之多,甚至还有企图携家中女童自尽的妇人,好在妊婋和厉媗等人及时赶到,救下了十来个险被妻母谋害的女童。 第121章 厅中众人听完这些事,面色沉重,花豹子怒握杯盏骂道:“这些旧朝遗伥形同入邪,此等为男亲和男朝仇视我们的作祟念头不除,来日贻患无穷。” 其实这种事在她们也不稀奇,过去她们占领鲁东时也多次遇到这样激烈的抵抗,那些女人不论贫穷富贵,皆在旧世道的规训中浸淫多年,通常视父夫为天,于欺压与摆布中甘之如饴,平生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盼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好将自己前番所受的腌臜气,化为挥向后辈的铜戒尺,以此代代相啖之际,早已瞧不见头顶重压的磐石和踩在磐石之上的罪魁。 直到桎梏被打破,许多人惊醒后发现自己此前坚信的准则竟如此丑恶不堪,一时间难以接受,遂对她们揭开遮羞布的行为感到怒不可遏,因此愈加仇视她们。 除了行为实在激烈到救无可救之人,她们总秉持着“能救一个算一个”的想法,对众人按照“入邪程度”做些区隔,随后分别开解,这几年下来成效还是有的,只是仍需要花些时间去消解掉长年累月所受的蛊惑。 好在她们发现,只要尽数除去周遭散发秽气的浊物,女人们总能很快清醒过来。 妊婋在花豹子对面坐了下来,对今日进城的众人说道:“正因为这些事,我们进城的这几万人现在全部分驻各坊,以免有人私下里串通生事,坊间各户人家的情况我们也都梳理过了,部分言行有怨者皆在重点关注之列,从岁除那日过了年,至今半月倒是没再出乱子。” 这时千光照又问起皇城那批宫官与宫嫔现今状况,众人听说她们当日干脆迎降,都有些意外,也忙细问底里。 原来宫中嫔妃多在年纪尚幼时便被挑选入宫,此后与家中再无联络,说来皆是亲缘淡薄之人,而宫官们则多承母业,她们通晓政史,旧朝这些年来的腐朽不堪亦皆看在眼里,如今眼见幽燕军完全是另一套行事做派,不少人坦言也想为她们的新法度出一份力,建立起真正属于她们的朝代。 妊婋在与她们挨个谈讲后发现她们中的许多人思想开阔,于是邀请她们在皇城内与幽燕军一起共建学堂,教城中民众识字读书,以期能尽快使众人摆脱旧朝施加在她们身上的精神枷锁。 在皇城内建学堂的事,千光照和鲜婞等人都从先前妊婋传给她们的信中得知了,信中也提到城中每日都有人登名进学,师傅们几乎有些忙不过来,因此众人往洛京来时也邀请了各地学堂中这两年学业有成者,教民众们先从认字开始,再请学识渊博的师傅们教授历学算学等课,厉媗也同几位颇通医术的太平观道长一起开设了医经要术课,传授些基本医理,千光照听说后,在回信中称这几门课都甚为实用,也提出可以再邀请些讲师前来授课。 太平观过去在洛京城中的人脉也早已同妊婋等人联络上了,当日铁女寺军大将决定撤出洛京,正多亏了她们在暗中造势。 厅中众人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迎降幽燕军的宫官里亦藏有太平观的人,难怪先时她们能收到京中朝廷里的消息,也难怪那些宫官和宫嫔能迅速摆脱旧日身份主动加入她们,这其中自然离不开那几人的游说与推动。 说完洛京的事,杜婼又给众人讲了讲周边几州和下辖县镇乡的情况,等过完上元节,她们还要再往各处送些米粮布匹,也要再出些人手到各地把学堂建起来。 千光照和鲜婞等人听完,也把燕北和鲁东包括她们目前已占领的河东太行山三州近况给众人讲了一遍。 自她们当初从豹子寨和太平观所在的燕山深处杀出来,占领幽州成立幽燕军,至今一晃即将三年矣,她们看着屋中墙上挂的那面坤舆图,都道该是时候正式立国,好把她们的新法度建设起来了。 就在这一年上元佳节,她们围坐在旧朝原京兆府的前院议事厅中,把开国所需备办的各项事列了出来。 国名取自幽燕军,称为燕国,议事原则也还和先前一样,保留十二位决议人与各州管事共同决策并发布公告的方式。 大家把各自负责的区域在最新坤舆图上划了出来,随后开始议定新国律法,因天光有限,而律法又多细则,所以这日她们只列出了有待后续扩充的刑、法、律、令、典、章等几大项,又将农务民生等事也各分了负责人留待详细讨论确认。 等众人把这几大桩事粗粗议完,天也快黑了,她们走出议事厅时,城中各处的上元花灯都已陆续亮起来了。 上元节花灯夜游是洛京旧俗,这日各坊都搭了暖棚大摆筵席,席散后便有人们拿着花灯在城中“走百病”,有些开席早的坊在天刚擦黑时就都吃得差不多了,大人小孩皆拿着自家做的花灯,在城中热热闹闹地逛起来了。 这天议事的众人也在京兆府中庭花园里摆了几桌席,大家在席间提起她们暂时用于议事的这座京兆府,都说也该改个名字。 妊婋趁着兴头说为纪念今日立国之议,便将这里改名为“上元府”,席间众人皆附和赞同,这新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大家热热闹闹吃完饭下了席,圣人屠拿出了这两日大家忙里偷闲做的花灯,有些人是头一回做花灯耍子,热情有余而手艺不足,花灯模样千奇百怪,大家拿在手里笑了一回也都不在意,三三两两结伴取过一盏拿在手里,走出这边府门到街上,同民众们“走百病”消灾去也。 这一晚的夜空中圆月高悬,静静俯瞰着花灯点点的洛京城。 旧日的朝廷仓皇败走,全新的邦国即将诞生。 上元节过后,幽燕军十二位决议人连同二十来位各地管事与领营大将每日都在为建国诸事前后忙碌着,其中议定细则时也不乏争论,更名为上元府的前后几间议事厅里,每日都在为律令和典章制定上演着各种辩论。 妊婋这些天也跟大家往皇城和衙门搜集了些旧朝典籍,但她们想要建立的是超脱于旧世的全新法度,旧朝各项先例中可供参考之处实在太少,许多法度细则主要都还是靠众人集思广益,再加反复推演探讨,最终才确定下来。 到正月廿八这日,她们终于把几大项已确认的初版律法撰写成文,同时还有些民生相关的细则仍在整理当中,等待陆续确认。 在这期间,十二位决议人也在一位过去管图章的宫官指引下,到皇城料器库房挑了些玉石或铜铁料子,请会制章的几位宫官替她们每人制了一枚印章,用于后续发布公告或重要文书时,作为通过决议的标记。 妊婋选了一枚带虎钮的小铜块做印章,章面打磨成椭圆形,是坤乾钺手柄末端的轮廓,章子上只单一个寅虎的“寅”字,这字是她自己写完请人描着刻出来的,这也是她这两三年来练字为数不多能够写得比较工整的字眼之一,但笔锋仍保留了她独有的张牙舞爪风格。 这一年整个正月,大家都在每日忙碌中度过,到了二月初一日,建国所需的几项大事都议定得差不多了,妊婋还记着要在这天往城外山上去给灵极真人拜个晚年。 其实早在她们破城占领洛京后的第二天,一直在城外道观中的灵极真人就传了鸮信进城,只请她们专心肃清城内外并好生将息,信中也说让她不必赶着出城来见,等到二月初一日大事俱定再见不迟。 这天一早,妊婋将她们这些天议定的各项法度文册装进包袱,同千光照和千山远以及玄易三人一起告别了城中众人,从洛京西城门出来,走了三里路进山,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山路,终于来到了一处山门前。 过了山门果然见前方有座古朴道观,妊婋定睛看去,只见那道观大门上方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 太平观。 ----------------------- 作者有话说:太平观:没想到吧,俺是连锁。 第107章 无君之国 看到面前道观匾额的一瞬间,妊婋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幽州城外的燕山里。 玄易见她愣神,转头与师娘和千山远相视一笑,随即走上来挽住妊婋的胳膊指着说道:“我们燕山里头那间道观原是后建的,这一座才是最初的‘太平观’呢!” 妊婋听这话也想起来了,之前她听千光照说过,幽州城外的太平观,是灵极真人二十年前率众刺杀完皇帝后,来到燕山建造的,而当时千光照早被灵极真人收养多年了,想来在那之前,她们正是在洛京城外这间太平观里修行的,因此后建道观亦未另外取名。 她四人说着话来到道观门前,妊婋又细看这边门前楹联:“心头动念,厌看世间浊滓多;手中执器,唤醒清风扫落尘。” 这时玄易走上前敲了三下门,很快道观大门向里打开,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道长出现在门内,面庞圆润,眉眼弯弯。 那位道长含笑飞快扫了门外四人一眼,抬脚跨出门槛:“我才说到山门外迎迎你们,不想这就到门口了,不愧是雷厉风行的幽燕军作派呀!”她说完一把揽过站在门口的玄易夸赞道,“小易儿几年未见,我瞧着更比先时历练老成了!” 第122章 那道长搂着玄易走上前,跟师姊千光照和师妹千山远彼此相见毕,只说她二人丝毫未变,随后又看向旁边那位唯一的陌生面孔,见其高壮瑰伟,仪质洒脱,颈侧猩红宽疤十分抢眼,于是赶忙拉过她的手笑道:“你必定就是妊婋了!” 妊婋不曾见过这位道长,但从对方的言行举止,她已猜到了,这正是灵极真人在千光照和千渊海之后收养的第三个徒儿,法号千江阔,这些年她四处游历,一直替灵极真人在外收集古籍拓片,已有好几年没回幽州了,妊婋只从千光照等人口中听说过她,其她道长们也不时提起这位三师姊为人风趣热情,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妊婋笑着跟千江阔问过了好,也被她亲亲热热揽住肩膀,跟玄易一左一右随她一起走入道观,千光照和千山远也跟在她们后面迈进了大门。 她们进来时还有不少道长从观中大殿两侧走出来相迎,都说观主和灵极真人已在后殿等着她们了。 千光照和千山远以及玄易三人还是照例先入正殿,到地母元君前进香,妊婋没有进去,只在殿外庭中来回溜达等她们,一边四处瞧看。 千江阔也没进正殿,看妊婋留在外面,遂走过来给她介绍起这边前殿外的几间院落,除了正北面供神的正殿外,两边还有制香和上早课的小殿。 洛京城外的这间太平观并不大,庭院古朴,显然建成有些年头了,正殿外面还有一棵粗壮古树,妊婋绕着那树转了两圈,见那树干需要三人合抱,不知寿龄几何,于是好奇问道:“是先有了这观呢?还是先有的这树?” 千江阔笑说此树是道观落成时由第一位观主种下的,算是与这观同寿,至今已有百年了,妊婋听完伸手摸了摸那树干,不禁感叹道:“也幸而生在这里,没被山下拉去做了梁木。” 这些天妊婋同众人搜查皇城内各处殿宇时,翻看了不少没被带走的典籍,知道洛京城外的山林皆需供皇家宫苑做建材,洛京四周的山林本就不多,赶上大兴土木的那几代帝王,整个京畿道内树林遭砍伐破坏极为严重,直到后来改为从山南和秦岭运送木材,才让洛京周边山林得以喘息,她们这次一路走来所见多是新生细木,想来当年观中为保此树,定也花了不少心思。 千江阔见她提起这事,也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男人掌权时,总视天地为己有,肆意掠夺,每常伤及万物。” 说完她又闲闲问起妊婋是哪里人,说“妊”这个姓出了京畿地区却不常见,随后听妊婋说自己生在洛京,千江阔问道:“可是出于宫官世家么?” 妊婋摇摇头说不记得了,目前只对太后所居慈训宫几处地方有些印象,她离京时年纪太小,实在想不起别的,而慈训宫内的留守宫人在铁女寺军进城后被带走,其余品阶高的都随驾迁都去了,现在应该已经被季无殃带到建康了,皇城内剩余的宫官和宫人包括宫嫔都是在太后崩逝后才进宫的,妊婋也询问过,她们对十多年前的事并不清楚。 随后千江阔又听妊婋说自己六岁时逃离洛京,她低头算了算,那年洛京只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太后骤然崩逝。 思及此处,千江阔眉间微蹙,这些年她替灵极真人在洛京安排眼线,皇城之中亦有几个,只是慈训宫的宫人这些年清退了不少,却没有能探听到旧日内情的。 但她转念又想起前些年曾有老宫官蒙恩出宫回到京畿周边县镇家中养老,其中似乎有慈训宫的旧人,因那些老宫官家中总有县镇衙门不时派人问安,千江阔等人为避免引起官府注意,只暗自做了记录,并没前去打探宫中事宜。 妊婋听她说起这事,忙问那几个老宫官家在什么地方,说要改日过去看看,千江阔大致说了几个地名:“再细的我也记不住,一会儿我把册子取了来,给你誊抄一份带走。” 这时千光照等人已从正殿敬完香出来了,大家一起转到后面,经过观中的膳堂和一座小花园,往道士们的居所院落走来。 灵极真人和观主以及观中一众道长都正在这边厅堂等候她们,妊婋走进屋里环顾厅中众人,见那些道长们都有些年纪,不禁暗自猜测哪几位是二十年前同灵极真人一起去刺杀皇帝的人,想悄悄从相貌气场方面窥探一二。 然而老观主和那些道长们个个面容温蔼,连坐在上首的灵极真人此刻看起来也只是个笑容可掬的慈祥老太太,妊婋又回想起她进门前看到的那副楹联,眼前看似与世无争的她们,或许个个都是这数十年来搅动风云的人物。 这日观中堂屋里气氛十分融洽,大家听说城中各项大事已定,也知周边京畿地区亦平稳下来,又见了妊婋传阅给众人的新法度律令细则,皆连声称赞不已。 妊婋今天带来的这份文册内容,都是基于她们先前在燕北和鲁东等地有效施行过一段时间的法规律令,内中还有不少是大家最近提出的新想法,她们连日探讨后整理了出来,只是有些民生法规尚不知效果如何,所以众人决定缓缓推行,以备随时视实际情况做出调整。 这次妊婋来拜访灵极真人和一众老道长,也是想着请这些年长者以她们多年阅历,给新国法规提些建议,或者在推行实施方面给出提点。 堂屋里众人亦不推辞,皆认真将那些细则看了,果然就几项法规讨论了一回,为她们在那些细则后面做了些补充和提醒,妊婋在做笔记方面速度差了些,这日众人提的建议都由玄易提笔一一记录下来。 她们在屋中谈讲半日,傍晚一同在观中膳堂用了一顿简单斋饭,在山中歇了一夜,灵极真人想她们城中事多,也并未再留她们,还说自己过两日便要动身回幽州观中瞧瞧,也还要再到北地舒兰赫拜访肃真部的松甘萨满,因此只请千江阔同几位下山讲学的老道长一起跟她们回洛京去了。 众人回城这天是二月初二,正是她们先前议定要向城中百姓宣布开国的日子。 厉媗和圣人屠这天一早就在城门外等着妊婋她们了,大家先回上元府吃了些东西稍事休息,随后把今日要往各坊张贴的布告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其中的内容主要是开国告示,还有一些基本的法规律令,以及燕国的治国方式和相关议政人姓名。 妊婋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写在开国议政人的行列里,心竟有些砰砰直跳,她不禁笑了一下自己,往常打仗也没见这样紧张过。 她拿起自己那枚“寅”字铜刻虎钮印,郑重地盖在了每张布告中自己名字的下方。 很快其她人也都拿出各自的印章,在布告名字下面盖上了自己的印记,以示此告示为所有议政人共同发布。 等各处准备停当,她们在未初时分前往城中各坊张贴布告,同时也给坊间民众又分发了一批粮食布匹等物,作为这个月民生日常用度。 随日常用度一同发放的,还有坊间已登名的民房使用文契,幽燕军占城后,不再承认旧朝房地契书上填写的男人名字,也不承认房地契书上所写的继承关系,而是只以最新登名的居住人作为新房主,所有民房文契上皆写明目前房屋都是无限期居住使用,无需缴纳任何税费,同时也不得私相售卖抵押,若有换居需要,可至新设立的宅舍府申换文契,同时新成年的女子离家另居亦可在此申领新屋文契,文契下方附上了地点,正是旧日太府寺衙门所在地。 城中民众收到新规,又走出坊门外看到了新张贴的布告,得知燕国已于这日正式成立,却未在城中举办盛大庆典,告示中只说晚间会在各坊开筵席请民众同享。 新国就这样安静地成立了,没有帝王告天祭祖,没有军队游街示威,没有民众痛哭跪拜,大家甚至都闹不清新国君是谁。 民众们只知道上元府发出的布告中列出了十二位共同议政人,姓名一行按照年龄依次分别是:千光照、花豹子、屠圣、鲜婞、素罗刹、萧娍、苟婕、厉媗、妊婋、东方婙、陆娀、杜婼,因此坊间只称她们为上元十二君。 当日晚间,城中各坊如过年般开筵痛快热闹了一回,席间不时有上元府的人来给大家添送菜肴,这一晚大家也见到了上元十二君中的好几个人,只是除了常见的熟悉面孔外,要将她们一一认清或许还要花上些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洛京城中众人每日照旧操练进学,新国各部事务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行起来。 直到二月初十这天,南方传来了一则新消息,逃往建康的皇后季无殃与建康的旧朝遗臣为迁都途中崩逝的先帝举办了丧仪,为其定下庙号为“宁宗”,并拥立太子在建康登基,改年号为“庆平”。 庆平小皇帝在登基当日发布上谕,称要为先帝宁宗遭难雪耻,即日起调集兵马北上寻找先帝及众宗亲朝臣遗骸盛殓安葬,并征讨逆贼。 第108章 拟歌先敛 洛京上元府的议事厅里这天坐满了人。 妊婋端着茶坐在东边一个蒲团上,转头看向北边墙上挂的坤舆图,千光照过年期间又给这副图做了些调整,把她们燕国州府标记上紫色后,又在东南边和西边各插了一枚旗子,分别代表建康的旧朝廷和长安的铁女寺军。 第123章 目前这三方的相接区域还有不少模糊地带,首先是旧日京畿南边的山南道北四州,即御驾遭截杀的地方,幽燕军在铁女寺军撤走之后并没有杀回去接管这里,这片地方还算是旧朝廷的地盘。 除这里之外,还有京畿地区北侧的河东道尚有一多半未被幽燕军占领,去年妊婋和东方婙等人夺下太行山脉西侧三州后,为了筹备截杀御驾之事,她们没有继续西进,河东道西半边如今严格意义上还属于旧朝廷,而这片地带北边是草原,东边和南边都是燕国地盘,西边则是被铁女寺军控制的关内道,目前仍属于旧朝廷的河东道七州,正处于一个被包围的状态,难以接收朝廷消息,此刻说不定以为朝廷已经彻底亡了。 伏兆以及其余铁女寺军人马年前撤回长安后,势必要在开年将新占领的关内道各州整治一番,年前她们为追赶御驾调走了大半主力,而先时所占州府定还有不稳之处,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向东掺和南边朝廷讨伐幽燕军的乱子,而是会选择静观其变。 妊婋看着坤舆图上关内道的地势,料想伏兆应该不会就此放弃洛京,铁女寺军在年后收整完关内道后,或许会先整军杀向河东道,若能占走河东道剩下的西半边,即可从北面和西面同时向洛京分多路进军,届时朝廷军队也派兵北上,她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就是三面临敌,到那时最坏的情况只能是向东退走,回到燕北和鲁东固守。 但这可是她们才宣布立国的地方,怎能拱手让人? 就在满厅里众人正在探讨如何往南边部署人马应对旧朝来兵时,妊婋寻了个空隙,抬手指着坤舆图上她们北侧尚未拿下的河东道七州说道:“原河东道还剩一块地方不收不行,这里悬于我们头顶正北,若叫伏兆趁我们迎战旧朝时把这里抢走,洛京危矣。” 大家听了这话也看向坤舆图沉吟起来,片刻后厉媗率先开口赞同道:“南边是要打,但北边这块地方现成孤立无援,也需提防内中有城池收取南边飞鹰传信,那里如今怎么也还至少有个二三万兵力,到时候若跟旧朝兵马联合起来南北夹击,于我们大为不利。” 妊婋点点头,也将自己方才所想同众人分析了一遍。 大家在议事厅中就应战南方旧朝和其余各方布局认真讨论了半晌,最后定下了南北两个方向的安排。 开春后,厉媗和东方婙以及萧娍各与两万人马分作三路,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夺取河东道剩余七州之地。 妊婋和杜婼还有苟婕则同一万人马开至汝州,想方设法拖住旧朝官军的步伐。 洛京这边由千光照和圣人屠及陆娀留守,在这里为近日加入进来的数千民众做教习并安排操练,还要同洛京及下辖县镇乡民众一起筹备春耕诸事。 花豹子则准备与鲜婞和素罗刹连同十余位年前从燕北和鲁东等地来议事的各州管事往鲁东兖州赶回,她们要将燕国新设的各项律法向鲁东军民细细宣讲,再分些人赶回幽州,将新国成立之事广而告之,并在各地组建相应的议政堂,负责收集汇总各地民生农务情况,推动新国律令,同时还要调集一部分鲁东驻军赶往临近淮南道的几州,为妊婋在汝州的计划增加后援保障。 二月十五这日一早,妊婋和千光照以及厉媗等人站在洛京东边城头上,先目送花豹子和鲜婞还有素罗刹一行十余人离城往鲁东去了,花豹子的女儿花怒放骑着她那匹小黑驹,轻快地跟在母亲身后,不时回身朝城头上众人挥手高喊“姨姨们再会”。 待花豹子等人走后,从城外太平观下山的千江阔也告别了师姊妹和妊婋,揣着那本记录告老宫官去向的册子,说要替妊婋寻一寻从太后宫中出来的宫官,或许可以解开她的身世,妊婋同千光照等人又送完千江阔离城,才回身进城给要往南北两边出发的队伍做最后的准备。 到了二月十七这天,厉媗和东方婙还有萧娍三人带领各自的两万人马,分别从东城门和北城门先后开拔,往河东道出征。 她们离城后又过了几日,到二月廿一春分节气,妊婋得到消息,南边旧朝集结的人马已开到了山南道中部,妊婋和杜婼以及苟婕与几位领队议定完计划,才带领一万精神抖擞的媎妹们从洛京南城门出发,队伍中拉着七个精致无比的棺椁,往南边汝州方向前去等候旧朝官军。 南边旧朝官军这次集结的人马不少,这是季无殃拥立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发布诏书,她必须得给目前仍归属朝廷的各地臣民表个态,以此凝聚起人心,因此她特地从淮南道和江南东西两道再加岭南道凑出了整整十万兵马,由淮南王替代新帝亲征,还有两位江南出身的大将做左右副帅一同带兵,拿出要收复洛京的姿态向北开来。 江南东西两道和淮南道多属鱼米之乡,人口一向比北方富裕,而先前燕北道和鲁东道陷落时,朝廷为稳住南方局势,也没从江南两道调太多兵,所以这些地方如今府兵还算充足。 庆平帝登基后又通过新成立的政事堂下发了征兵令,许多男民听闻圣驾迁都遭难,也都愤恨不已,纷纷前来应征,向新帝表忠心,自然私心里也是希望能借平叛谋个功名,或许还能在新朝飞黄腾达。 出于集体的愤慨与功利之心,这次北上的官兵气焰颇高,几支平叛队伍由各自的校尉带着,从建康城外大营一路向西,走淮水南岸往洛京方向进发。 此时的淮水南岸各州也早听闻圣驾年前在淮水以北遭劫的事,各地州府县衙包括乡村都是紧闭门户,瑟瑟发抖地过完了残冬,直到南边朝廷平叛大军开到这边,顺路给各州带来了建康的最新消息,各州官吏们这才得知原来朝廷没有亡,又听闻季太后在建康拥立太子登基,都纷纷向庆平帝发出贺表。 平叛大军在淮水南岸一路畅通无阻地开来,见各州府没有受到北边太多影响,各地衙门也在年后如常忙碌起春耕诸事,此次统兵的淮南王见各地民心归顺,对于此次北上平叛不禁更加踌躇满志。 大军自二月十五开拔,行军半月,于三月初一日来到了山南道最北端的邓州,遥遥瞧见邓州地界一片紫金旌旗招展。 是幽燕军正在这里扎营等待他们。 淮南王带平叛大军走到距离邓州边界外十里地挥手让众人停下来,随后打发了一支斥候前去查看情况,他这段时间可是听说了幽燕军的诡计多端,此番前来他时时提醒自己,必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中了对面的狡计。 那支斥候走了半日后快马回来,领队手中带了一支箭,箭上面绑着一封信。 那斥候领队到淮南王面前翻身下马,来到他马前将箭上的信躬身递了上来,说那边的确是幽燕军的大军营地,望去约有一二万人马,营地门口搭了个祭台,上面摆了七副棺椁,最中间的棺椁外面雕刻龙纹,是帝王梓宫的规格。 那队斥候一直走到幽燕军营地外百步远,瞧见那边营中许多人围着祭台闲闲站着,神色颇为放松,似乎并没有要开战的意思,他们靠近时,有一支箭从那边营里射出来,直直扎到他们马前,那领队见箭上有信,忙下马取了回来报信。 淮南王先听到对方仅有一二万人马在此,不由得有些斗志昂扬起来,后来又听说对方营门口摆了祭台棺椁,又不知是何诡计,不禁眉头紧锁,打开那信细细看去,内容竟是幽燕军统帅写来与他们讲和的。 这封信写得不短,整整三页纸,内容全是大白话,里面说她们幽燕军当初南下劫停御驾,只是为了抢点财宝,除了一位老亲王不幸在她们冲营时受惊吓而死外,连先帝在内的所有宗室和朝臣,她们可是一根汗毛都没有动。 信中说她们抢完东西撤走时,皇帝和宗室朝臣们都还活得好好的,是后来从西边赶来的铁女寺军将他们残忍杀害,先帝更是伏兆本人亲手了结的。 淮南王读到这里眸中震颤,扶额缓了一阵后,才接着继续往下看去。 信中又说铁女寺军将迁都队伍中所有宗室朝臣屠戮殆尽后,将那些尸体随意摆放在地上就往西撤走了,她们幽燕军占完洛京后往南肃清时才发现先帝和宗室朝臣们竟然死在了汝州与邓州相接地带,显然是伏兆要将弑君大罪扣在她们幽燕军头上。 她们知道此祸不小,于是赶忙从洛京皇城内抬出了礼部早先为帝王宗室预备下的几副棺椁,将先帝和宗室朝臣骸骨盛殓了,又建起一个巨大的祭台,等着奉与朝廷大军,以示讲和的诚意。 幽燕军的统帅在信中也提了讲和的要求,称她们现今已在洛京建国,旧日京畿道包括山南道北边邓州地界如今归她们所有,各地民众已归附燕国,她们也不愿在这万物生长的季节大动干戈伤及黎民,只要南边朝廷新帝颁布诏书,对臣民公开表示放弃整个京畿道和山南道邓州以及燕北道与鲁东道还有河东道的疆域,并承诺不再派兵北伐,她们即刻奉还先帝和宗室朝臣的骸骨,且与新朝捐忿弃瑕,建立邦交,如果新朝态度好的话,她们甚至可以考虑归还一些洛京皇城内的宝物。 第124章 “幽燕女贼欺人太甚!”淮南王看完这封信愤恨地骂了一句,将手中的信纸狠狠往地上一摔,旁边亲兵赶忙弯腰拾起,垂首托着那信,一眼也不敢看。 这时两个带兵的左右副帅走上前来,淮南王以手抚额,长叹一声后示意亲兵将信拿给他们看。 左副帅先接了那信,拧着眉头看到末尾,终于明白淮南王为何会突然暴怒,原来信中最后一段一扫前面友好协商的语气,以明晃晃的威胁口吻说先帝生前遭宗室逆臣杀害已属大不幸,料想新朝君臣不愿见先帝骸骨再遭挫骨扬灰吧? ----------------------- 作者有话说:妊婋:冤有头债有主,咱得把帐理清楚,我们虽然占了洛京,但你家先帝可不是我们杀的哦。 伏兆:?原来送上门的舅皇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第109章 止戈为武 邓州的情况很快传回了建康。 淮南王在收到幽燕军的议和信后,跟左右副帅和一众军师幕僚议了半晌,又亲自带一支斥候到幽燕军营地外探查实情,果然瞧见了那边大营门口的祭台和上面的棺椁。 事涉先帝骸骨,淮南王不敢擅自做决定下令冲营,若先帝骸骨因两军交战损坏散落,他来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因此淮南王令平叛大军分营驻扎在邓州南边的襄州城外,又写了一封军书,派人快马送回建康,向庆平帝和季太后请旨。 这天早朝,建康宫紫微殿内群臣惊闻先帝骸骨落入贼人之手,无不悲愤难禁,以儒家礼教治国的朝廷一向最重孝道,臣民皆视皇帝为“君父”,而千百年传承下来的习俗也使他们极其看重身后事,如今先帝不但生前遭难,死后还遇这样大劫,臣子们听说后都在紫微殿内跪地为先君父痛哭起来。 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被这氛围感染,也跟着哭了起来,他一边抹泪一边让下站群臣出谋划策,口中还抽抽噎噎地说着“勿使逆贼伤朕皇考骸骨”。 临朝听政的太后季无殃此刻高高坐在龙椅后面的屏风内,与所有人隔着一道纱帐。 看着皇帝和殿中群臣哭成一团,她面上露出些鄙夷之色,因殿中没人能看清她的脸,她也懒得演,只在众人哭的时候拿手帕在脸上轻轻拂了两下,以做拭泪状。 季无殃放下帕子后,看向站在殿前的几位朝臣,这是新帝登基大典前由众臣推举的政事堂成员,分别是新朝的尚书左承、中书舍人、门下侍中和六部尚书,这九个人再加上如今掌兵出任大司马的淮南王,共十位组成了新朝政事堂的宰执班底,共同辅佐新帝。 这个全新的执政班底推举不易,自从正月初五大朝会后,几个世家党派就开始频频私会密谈,随后的数日里不断有人推举自家党派中资历深者,自然也有人借机弹劾对家。 季无殃代新帝处理政务,收上来的推举和弹劾奏疏全部留中不发,默默观察了半个月,把目前建康朝中的官员资质和党派矛盾看了个透。 如今建康朝堂的这些人,也是按出身资历和政见划分派系,只是在家世方面没有过去洛京朝堂所涵盖的五湖四海同乡党派那样复杂,建康这边主要按照地域划分为本地淮南世家和江南东西两道世家,除此以外就是为数不多的北方人和南方人各自抱团。 各党内又按政见细分为主张维护江淮等地局势稳定的守成派,以及提倡增加军备投入并坚持北伐的强硬派。 建康过去作为陪都,三省六部多是些文书整理誊抄递送之类的事务,再不就是江淮等地的案件奏报送京前审理,这些官员有的是才入仕没几年,被朝中外调到这里混资历的,也有在洛京得罪了人被弹劾贬官到这里的。 要从这一堆里挑出能任宰相之责的人,显然是很有难度的,季无殃看完那些奏疏后,先给几个被弹劾的做了停职批复,下发各部命人详查,随后又打回了所有推举她母家族人的奏本,最后在登基大典前三日,才从各党派选出了几个资历相对较深的官员提拔进政事堂,但因那几人履历不相上下,因此不设最高宰辅,只令这几个人共同议政,随后她又以庆平帝的名义加封淮南王为大司马,并加二等参政王头衔,也进入政事堂与那几位朝臣共同辅佐新帝。 淮南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即庆平帝的皇叔,今年四十出头,因他当年反复上奏要求追查父皇遇刺驾崩一案,被先帝斥责不合时宜,只给他封了个郡王爵位,赶出京城到建康思过。 这淮南王在宗室男里还算是难得有几分志气的人,只因不受先帝待见被打发到建康坐了二十年冷板凳,如今竟等到时来运转,一朝得以参政辅佐新帝,他心知这次加封进入政事堂是季无殃的提拔,遂在接旨后同三省六部里十余位官员联名上书,再次恳乞太后垂帘听政。 季无殃这次对于政事堂的安排可以说是不偏不倚,没有借机提拔母家人,也没有一味只选支持她垂帘听政的人,政事堂内除淮南王以外的那九个人里,只有四人曾支持她临朝,另外五人中有三个没有表过态,有两个甚至曾公开反对太后听政。 这个选择让朝臣们豁然看见了季太后襟怀磊落的一面,遂也纷纷跟着淮南王上书恳乞太后临朝,先前曾反对太后听政的两位朝臣这次也没有再发出异议。 季无殃在朝臣们反复进谏下仍然回绝了三次,直到小皇帝本人在高高摞起的功课和奏疏中崩溃大哭起来,恳求母后帮帮他,季无殃才发了一道懿旨,说考虑到庆平帝白日里还需在宫中进学,实在无暇处理朝政,她也不愿拂了群臣盛意,遂勉强同意临朝听政,并代庆平帝处理政事堂每日递送进宫的政务,等庆平帝下学后过了目盖上御印,再行下发。 此后朝中每隔三日于建康宫紫微殿举行早朝,季无殃就坐在龙椅后面的高台上,以一道纱制屏风间隔,每每静听国事,若非必要时,她通常一言不发。 这时殿中为先帝骸骨落入幽燕军手中的嚎哭声已渐渐止息,只有庆平帝还在抽噎,龙椅侧边站着两名宫人,手中托盘里全是小皇帝沾满泪水鼻涕的帕子。 “闻知先帝身后再遭劫难,吾心甚痛,依众卿看,此一仗还可打得么?”季无殃少见地在早朝上开了口。 殿中群臣见问,先是沉默了一阵,片刻后有政事堂里几位朝臣和兵部户部官员先后出列回禀,大部分都说幽燕女贼以先帝骸骨为要挟,实为鬼蜮伎俩不应议和,或可先与之假意斡旋,待迎回先帝骸骨后,再发兵讨伐。 随后兵部尚书又出列献计,称可令前线在夜间出动小股人马从多方向袭营,趁幽燕女贼们回身应战时,派兵至大营门口夺回中间的先帝梓宫,以此摆脱幽燕女贼的要挟后派人前去谈判,以计迎回其余宗室及朝臣骸骨,待幽燕军撤走后再发起突袭,一路向北杀至洛京。 听兵部尚书说完这话,龙椅上的小皇帝擦擦鼻涕赞了一句“此计甚妙”,随后便叫政事堂速发旨意,季无殃坐在上面挑了一下眉,却没说什么。 不久后,庆平帝的旨意以八百里加急传至襄州的平叛军大营,淮南王在营中接了旨,当即同两位副帅商议起劫营计策。 当日夜间,淮南王亲自带领一支人马悄悄靠近幽燕军大营,另外五支偷营的队伍也已分路从东西两边绕路到后边去了。 子时刚过,幽燕军大营后方突然杀声四起,淮南王带人埋伏在大营外,听见杀声料定是他们的人开始袭营了,随后又见幽燕军大营中亮起火把,内中许多人往后面跑去支援,淮南王瞧见大营门口正中间的棺椁,立即下令让众人随他前去劫取梓宫。 谁知正当他们杀至幽燕军大营门口时,却见一个身形高壮的女子从侧边杀出,手里挥舞一把燃着烈焰的长剑,在她杀来的同时,祭台四周的地面上也全都跟着燃烧起来,整个大营门口一时间被熊熊烈火照得亮如白昼。 那女子挥着烈焰冷笑道:“贼屪军不识好歹!”说完当即一脚踹翻了最边上的棺椁,里面的骸骨散落一地,依稀可见内中还有宗室朝臣袍服。 淮南王见状大惊,生怕先帝骸骨也在自己面前被贼人烧毁,眼见火墙阻挡,无法劫走中间的棺椁,他急忙向后下令吹号后撤,慌慌张张地往南逃去。 天亮时分淮南王逃回自家营地,见往后方偷营的队伍只回来了不到三成,心知对方早有埋伏,直呼“不妙”,果然这一夜的偷营行动激怒了幽燕军,她们在天亮后杀来了一支人马,往官军大营门前射来一支箭,箭上有一片边缘烧得焦黑的明黄色绣金宫绸和一封信,淮南王认得这料子,这是先帝龙袍上的布片,他打开那信,见幽燕军统帅怒斥官军不识抬举,称既然不愿议和那便算了,她们即日抬走梓宫自行处置。 淮南王看完信后失色顿足,不一时果然有斥候来报,说幽燕军大营门口的祭台撤了,梓宫和其余棺椁已全部被挪走。 淮南王立刻在帐中写了一封军书,让亲兵快马递送进建康宫,等到这日早朝时众人听闻邓州劫营失败,先帝梓宫被撤走,满朝哗然,小皇帝又坐在龙椅上哭了起来,直言“皇叔误朕”。 第125章 这或许的确是淮南王用兵失利,但碍于他的宗室王身份,满朝文武也不敢顺着小皇帝的话责备淮南王,这时曾支持季无殃临朝的中书舍人出列请太后拿个主意。 季无殃坐在纱制屏风后面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先帝骸骨断不能失,洛京亦不能舍,若皇帝下诏放弃此二者任一,定失民心也,或可发上谕先将燕北道与她,派使臣以此换回先帝骸骨,再缓缓图之。” 这是一个折中的法子,幽燕军要求新朝放弃征讨京畿道、鲁东道、燕北道和河东道,其中燕北道是朝廷最先失守的地方,也是燕国的发源地,以新朝目前的实力,近几年恐怕收不回此地,而燕北自古并不属于中原地区,皇帝发诏书暂时放弃此地,倒是不太会在民间掀起许多抗议或不满。 众人于早朝上商议定后,由中书舍人同一众中书侍中拟了诏书,派出一支使臣队伍,快马前往邓州与幽燕军谈判。 因幽燕军不许男人踏入她们的地界,都是那边来人到朝廷军驻扎的襄州北部地带谈判,对于庆平帝放弃征讨燕北道的旨意,幽燕军统帅表示不大满意,淮南王只得再派人回建康向季无殃请旨。 幽燕军统帅每回过来谈判都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只悠悠请季太后拿出些诚意来,双方就在邓州与襄州的边界地带各自扎营对峙,反复谈判了两月之久,最后议定新朝颁布告民敕书,放弃征讨燕北道和河东道,令大军撤去七成人马退至淮水南岸,并附送江南丝绸布匹十车再加新制纺纱车二十辆,作为先前淮南王夜间偷营惊扰幽燕军的赔补。 等到两边终于谈成时,夏季已悄然而至,河东道七州也在此时由厉媗和东方婙以及萧娍带众人清剿完毕,全部收入燕国疆域,洛京北面彻底平定,再无后顾之忧矣。 立夏过后,幽燕军再次来人深入襄州地界,确认官军的确退走了大部分人马,才正式送还先帝梓宫,连同六副宗室和朝臣混合盛殓的棺椁。 淮南王一脸凝重地带人在襄州边界接收了先帝梓宫,为避免幽燕军作假,他还特意带两名副帅将梓宫打开查看,见棺椁内先帝头颅面容依稀可以辨认,身体部位也都在,只有些零乱,这一幕实在令他不忍细睹,只将头转过一边去。 这时有个抬棺盖的小兵看了几眼,伸手朝棺椁里指了指:“先……先帝怎么有三只脚啊?”说完这话他瞧见淮南王狠狠瞪了他一眼,赶忙闭了嘴。 前来送还棺椁的妊婋骑在马上听到这话耸了耸肩:“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先前夜半冲营,撞塌了祭台,把你们先帝洒了一地,我们尽量收拾了,有疏忽之处在所难免。” 淮南王听完这话暗暗握紧了拳头,但碍于要尽快将梓宫送回建康,他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发脾气,两边在交换完梓宫和赔补后,各自向后退了五里地,结束了这场长达两个月的对峙。 就在官军队伍护送先帝梓宫往回走时,却有一人策马悄悄离开大部队,调头往幽燕军的驻地偷袭而来。 ----------------------- 作者有话说:庆平帝:还朕爹来! 妊婋:你爹碎了,节哀嗷。 第110章 落其骄荣 夏初的中原大地上一片生意盎然。 远处树林中鸟飞虫鸣不绝,草野上翻飞着各式大小蜂蝶。 往东南方向行走的队伍在这样热闹的景象中,却显得十分肃穆沉闷,原因无它,他们是往建康护送先帝梓宫的。 淮南王先在襄州城内置办了相应的仪仗用品,又有季无殃从建康派来接应的仪仗队伍急急赶来,众人前后忙了数日才从襄州起程,护送先帝和其余重新盛殓过的宗室皇亲及朝中重臣棺椁,一路奏着哀乐往东缓缓行去。 这次出征的将士们耳中听着这悲戚乐曲,心中也不禁感到有些憋闷,他们原本应征前来是准备跟敌军血战到底的,毕竟有战绩才有赏赐,才能得提拔和重用,可这一次北伐,算下来只一小部分人打了夜袭敌营的那一仗,还败得很彻底,其余的将士都只是驻扎在襄州城外,看着幽燕军来人跟淮南王和幕僚们反复谈判,后来还撤走了一大部分人马。 虽然淮南王成功接回先帝骸骨也能勉强算是凯旋,但在一众男兵眼中,此行没能跟幽燕军正面交战,实在是很不痛快。 这天一早,官军队伍在大营外集结,正准备收起辎重继续东行,淮南王刚骑上马,忽然有个亲兵急匆匆跑过来禀道:“王爷,何家小将军不见了!” 淮南王闻言眉头一拧,亲兵口中的何家小将军,是季太后母族晚辈,其母是季太后的表妹,其父是吴国公后代,正经是江淮名门望族出身,这何家小将军全名何去非,今年十七岁,是家中幼子,从小惯爱舞刀弄枪,这次北伐,季太后特地请淮南王将自家晚辈带出来历练,不成想班师途中他竟把太后的人给弄丢了。 淮南王想到自己这次北伐虽然带回了先帝梓宫,但前期偷营失利,又没能收复山南道,如今最北边的邓州还被燕国占着,而最西边靠近陇右的三州现在也被铁女寺军收入囊中,实在算不得大胜。他这一路总担心自己回到建康会遭小皇帝斥责,也怕自己在政事堂的声望受损,因此他琢磨着把大行皇帝国葬办得体面些,好以此奉承季太后的英明决策,保住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一档子事,若没能把这位小祖宗完好带回建康,淮南王这可是先得罪完庆平帝又得罪季太后。 淮南王赶忙下马细问经过,原来何去非昨日晚间就离了大营,听几个将士说,自从官军从邓州外围撤走,何去非就曾多次抱怨这北伐打得太过窝囊,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来,却都没能跟幽燕军正面交手,实在遗憾。 昨日夜里,何去非偷偷翻出营地,临走前放下话来,说要趁两边撤军时攻其不备,单枪匹马杀进敌军中抓个战俘回来,好叫幽燕军尝尝官军的厉害。 “胡闹,简直胡闹!”淮南王听完气得直跺脚,又不敢把话说重了,怕被人传到季太后耳朵里给自己惹麻烦。 他只得即刻让亲兵带上人,速往何去非昨夜离队后的方向追去,然后又叫收营的众人都先停下手来,说要在此地再驻扎三日。 大家只得又卸下辎重,营地外一片碎如蝼蚁的人影再次忙碌起来。 孟夏的阳光,分外灿烂地洒在中原旷野之上。 妊婋和杜婼还有苟婕三人骑在马上,正同众人往北边班师回城。 南边官军已经撤走好几天了,她们在原地观察了数日,见那边敲锣打鼓地摆起仪仗队往东去了,又听说厉媗已经从河东道最南端的治所蒲州回到洛京了,妊婋想着回去听听她们往河东道去的经过,遂同众人这日一早收了营地大帐和辎重,一路说说笑笑往北行来。 这次来邓州的一万人里有三成是妊婋的坤乾军,此刻策马在前面开路,每人身后都背着一柄坤乾钺,远远看去威势满满。 其实这次大部分人都没怎么动兵器,这两个月来也就只打了偷营那一个晚上,她们当时早有准备,安排了半数人在营外设埋伏剿灭官军,另有羲和瞳带人在大营门口祭台处,以火墙逼退了淮南王的队伍。 此次以一当十成功退敌,她们只用了一个老皇帝和一众宗亲朝臣的破烂尸骸,免去许多正面厮杀,大家凯旋的心情亦颇为轻松惬意,虽然这二三年来她们四处征战,但大家其实并不热衷杀戮,像这样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打法,比之先时上阵交锋另有一种畅快之感。 众人在旷野上策马走着,妊婋见前方不远处回来两个人,正是方才往前面河边查看营地位置的羲和瞳跟穆婛,只见穆婛骑在马上笑着朝妊婋等人挥起手来:“前面还有两里地就到河边,咱们今天早点扎营吧,趁着太阳落山前还能下河里洗个澡再吃饭。” 妊婋瞧瞧日头,差不多刚过申时,时间确实还早,不过她们回程倒是也不赶时间,她转头跟杜婼和苟婕等人商量了一下,大家也都想下河里松松筋骨,于是都说那就早些到前面扎营。 不多时,她们来到前方河畔,沿河从西向东找了几处河汊地带,大家松松散散地分了队伍,各自扎营准备埋锅造饭。 妊婋和苟婕同众人到河边饮马取水回来时,杜婼跟穆婛已同其她人在东边河汊口把几个大帐搭起来了,做饭的家伙事也都已经支上了,她们在这边抽完值守和做饭的人后,分批轮流来到河边解衣下河洗澡。 这时节虽然未至盛夏,但河水经过大半日暴晒仍然十分和暖,妊婋和苟婕还有穆婛在这边同十来个人一起下了河,此时长河上从西向东各处都有人纷纷甩着长巾往河里跳,溅起一片片水花。 不多时,杜婼跟羲和瞳忙完营地上的事,也跑到妊婋她们这边来凑热闹,大家在河里嬉戏了好一阵子,又给彼此搓了搓背,眼看着时候不早了,还要回营地换下一拨人也过来洗洗,她们陆续从河里出来,肩上搭着长巾,脚下趿拉着木屐,一边甩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擦拭身上的水珠。 第126章 她们今天扎营之前,照例也巡视了河畔边的几处区域,只是因为邓州现在都是她们的地盘,这里又离邓州城池不远,所以她们也并没有细细排查这里河边所有的芦苇荡。 就在妊婋等人从河里出来往岸上走时,河边芦苇荡后头正有一道目光在紧紧地盯着她们。 何去非前日夜半从官军大营翻出来,赶了两日路,绕过幽燕军的巡查哨,追上了这边的大部队,见她们在这里停驻扎营,遂找时机悄悄躲到了芦苇荡之间,此时正琢磨着如何能捉到个落单的幽燕军将领做战俘,好回建康立个大功,在朝中一鸣惊人,将来做个堂堂正正的将军。 何去非在芦苇荡后握了握拳头,想起了自己幼年时跟兄长的对话。 “哪有女人做将军的,你一辈子也做不了将军。” “花木兰就是女将军!” “那她也是扮成男人才上的战场,而且朝廷发现她是女人就把她赶回家了。” 那一年她只有五岁,因说自己长大后要做将军,被兄长狠狠嘲笑了一顿,她辩不过这话,气得直哭,跑去跟娘说她不要做女孩了,她要做个能当将军的男孩。 娘疼她,请师傅教她习武,也不拦阻她穿男装,只说假充男儿一般教养,她自小混在族中兄弟之间,也一向自认不输男人。 这次她难得挣到了来军中历练的机会,本想着扬眉吐气一把,谁知来了整整两个月一仗未打,当日淮南王带人偷营也没叫她,似乎生怕她出什么差池,甚至在幽燕军来人谈判时也不让她在旁边,以至于她连幽燕军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猜到淮南王是顾忌太后的面子,才不得不带上她,根本不准备让她跟幽燕军的人交手,可她不需要这样的保护,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十七岁了,她能掀翻比她个子还高的男人,也能耍起三十斤的重兵器,她要证明自己的实力! 河岸上那群人走近了,何去非看着她们嘻嘻哈哈地朝这边走来,身上什么都没穿,她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臊得慌,她没怎么仔细观察过自己的身体,只是偶尔看到族中兄弟们打赤膊在花园湖里玩时暗暗怨恨过自己不是个男孩,没办法像他们那样肆意下水玩闹,然而今天在这里,她看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一幕。 她看了看那些女人,倒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凶煞,只是比她寻常所见的女人高壮些,身上刀疤多些而已,若论臂膀气力,她想自己应该也不逊色,此刻她们身上没有兵器,甚至连衣服都没有,她完全可以靠身上的男官军服唬她们一跳,趁乱劫走个人质,再从她早已看好的路线给人质顺件衣服撤退。 她本想再多观察一阵,选个将领劫持,但是她躲在这里瞧了半日,也没看出谁是将领,眼看面前这几个人就要靠近了,机会难得,她决定不挑了,随便抓一个就行,她这样想着,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 那群女人靠近了,何去非握紧腰间的佩刀,深吸了一口气,从藏身的芦苇荡后面猛地跳了出来,在十步远的距离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面前那几个女人停下了脚步,叉腰朝她看过来,何去非眨眨眼,这场面怎么跟她的计划不太一样。 没有她设想中的惊慌失措,更没有什么羞臊难当,她们只是站在那里上下打量她,带着猛兽盯上猎物的眼神。 何去非见到她们之中有一个人弯腰去捡地上的石子,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这些女人不对劲。 这些女人不知廉耻。 她感到脊背一阵发凉,正转身抬脚要走,却听到有人开口说了三个字:“抓活的。” 紧接着一个飞石正中何去非的后脖颈,她登时眼前一黑,连一步都没跑出去,就重重倒在了地上。 第111章 就势取利 “这胡子,假的。”苟婕伸手扯下何去非脸上粘的胡子,站起身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取下一点胶在手指间捻了一下,又闻了闻,“这胶挺高级,这叫呵胶,有些高门贵妇拿它贴花钿,看质地,这得是用金钱鳘的鱼鳔制成的,江南东道特有的上等海鱼,十条也就能出一小盒胶,有钱难买,这小孩儿家底不薄。” 苟婕说完这话,再蹲下细细查看,又从何去非的腰间搜出一把金色的匕首:“累金刀鞘白玉手柄,阔呀!” 杜婼凑过来看了两眼,说:“这刀鞘花纹俺看跟她靴子沿儿上的有点像呢,你瞅瞅那是不是金线绣的?” 苟婕一听又跑到何去非脚边看了看,果然见她这靴子也不一般,不但用料上乘而且绣金纹路十分特别,过一会儿她们又发现她腰带上的金腰扣也有这个花纹,苟婕摸着下巴思索道:“难道是什么世家族徽之类的东西,我听说江南那边好像是挺流行这种家族花纹。” 她二人正在这边说话时,妊婋和穆婛还有羲和瞳走进这边大帐里,妊婋摆摆手说道:“没发现有别的官军行迹,我们只在外围套到一匹军马,这家伙是单骑闯来的,有点儿胆量。” 苟婕摇摇头:“世家纨绔,年轻气盛啊。” 几个人一齐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军装女子,半个时辰前,她被穆婛甩出去的飞石放倒在芦苇荡边,她们把她拖回营地大帐里,随后穿上衣服转身出来将此事告诉给河边两岸所有营地,大家各分了人手沿河搜查起两边的芦苇荡。 妊婋和穆婛还上马往南边查看了一回,走出去二三离地,只发现了拴在不远处的一匹军马,回来时见羲和瞳已带人搜完这边河畔,各营地都说没发现其余官军踪迹。 妊婋几人进帐中听苟婕和杜婼说了地上这人身上的情况,杜婼在她被放倒后拿走了她手里的军刀,拖回来后跟苟婕又搜了一遍,除了那把金鞘玉柄匕首外,身上不过就是些打火石和荷包之类的小物件,东西却都价值不菲,荷包里甚至还有几枚金瓜子。 妊婋接过那匕首看了看,又细瞧地上那人身上穿的军服,是六品游骑校尉的制式,身量合体不是偷来的,看那人的面容,应该还不到二十,这个年纪能女扮男装拿六品军衔,以朝廷军这两年四处挨揍的战绩,这要么是护送季无殃南逃立了功,要么是家里背景硬,找关系塞进军中的,亦或是二者皆有。 朝廷这次北伐的官军队伍是淮南王亲自率领的,在这种时候还敢单骑跑出来挑衅幽燕军,可见她并不怎么畏惧淮南王的权势,这家世背景怎么看都得跟季无殃有点关系。 妊婋捏着那匕首轻轻笑了一下:“这人来得巧,没准儿还能帮我们一个大忙。” “嘶……”地上的人扭了下头,猛然吃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然后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围着她站了一圈的魁梧女人,都正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她。 “醒啦?睡得怎么样?”妊婋蹲下来笑眯眯地问道。 何去非感觉自己似乎有点失忆了,还没想明白此刻身处何方,只是摸了摸巨疼的脖子:“我好像睡落枕了。” “坏了。”苟婕往杜婼身边靠了一下,小声说道,“穆婛下手是不是有点狠了,给孩子都打傻了,她搁平地上睡的,这哪有枕呐?” 何去非摸着自己脖子后面,发现中间有一块碰着就疼,八成是淤青了,这时她才猛然回想起来,面前站着的是她原本想偷袭的幽燕军那几个人,她不禁愣了一下,然后坐起来往后蹭了蹭,直蹭到大帐边一根柱子上靠着:“你们……你们……” 妊婋接着笑道:“我们就当你是掉队走错了方向误闯进我们营地里来的吧,眼下我们要回洛京,反正你也赶不上南边官军班师回建康的队伍了,不如随我们一起往北走吧。” 何去非见她态度温和,硬气起来:“那不行,我得回去!” “你是怕,若不能及时回去,该叫季太后担心你了,是吗?” 何去非一惊:“你怎么知道太后是我大姨?” 苟婕在边上“噗哧”笑了一声,又跟杜婼嘀咕道:“这不是穆婛打的,这是真傻。” “我嘛……”妊婋也低头笑了一下,“我也是才知道的。” 何去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暴露了身份,脸不由得拧成了一团,露出既困惑又懊恼又悔恨又无奈的复杂神色。 “这样吧。”妊婋笑完从旁边拽过来一张矮几,上面有一叠纸和笔墨,“你可以给你大姨写封信,就说你要在我们这里视察几天再回去,没有人身危险,请她放心,如何?” 何去非皱眉看着面前的人,又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那几个人,很快认清了此刻的形势,知道面前那人态度友善并不代表自己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她想了一想,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问:“怎么写?” “我说,你写。”妊婋轻轻点了点矮几。 “儿于班师途中不意掉队,误入燕国领土,遂决定随其队伍回返洛京,以探旧都现状,幸得幽燕军管待,饮食如常,待此行圆满,定速归建康,万勿以儿为念。” 何去非只得照着妊婋所言,闷头写完了这段话,并在末尾处加了一句“谨此奉闻,恭请圣安”,最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127章 妊婋接过来通读完一遍又看向她:“原来你叫何去非。” 何去非看她手里拿着那封信,沮丧地点了点头,她跑来这里本来是想劫个战俘走的,不料自己却成了人家的战俘。 妊婋将信收好,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天不早了,一会儿我给你送点吃的来,希望我们这里能叫你‘饮食如常’。” 何去非方才醒来的时候,大帐外面暮色已落,河两岸的各处营地陆续飘起炊烟,这边帐子里也能隐约闻到些香味,她听妊婋这样说,也感觉到腹中饥馁,于是摸摸肚子问:“有肉吗?” 妊婋笑着站了起来:“那是一定有的,你就在这等着吧。” 很快,帐中的众人都跟妊婋一起到外面吃饭去了,果然不一时有人给何去非端来一个食盘,上面有一碗焖兔肉和一整只烤鸭,并一大碗麦饭和鲜鱼野菜汤。 何去非前些日子在官军大营里,都是跟淮南王还有副帅们一块儿吃的,他们有单独的小灶营,菜式比眼前这些东西精致多了,当然她也看过官军普通将士的伙食,有时候是干粮,有时候是肉糜加菜叶煮的稻米粥配盐渍酱菜,按理说也还算不错了,何去非琢磨着面前这份幽燕军的餐食可能是她们将领才有的标准,这说明自己这个战俘在这里还挺受重视,想到这里她扯下一只鸭腿,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外面营地上众人今晚主要吃的是烤鱼烤鸭和炖鹅,这时节河中水暖鱼多,河面上野鸭鹅成群,队伍粮食车上还有她们这几日在路途中随手打的一串串野兔,这日主食除了麦饭外,还给正值经期的人们熬了温补的粟米羹,各营的鱼鸭鹅兔都随大家自行商议是炙烤还是焖炖,河两岸一座座营地数里飘香,菜式比何去非盘子里的要丰盛得多。 等众人分批吃得差不多了,妊婋也进帐子瞧了瞧何去非,见她吃完了,便把餐盘拿了出来,走到帐外不远处,正有苟婕吃饱了从这里路过,她看向妊婋端的餐盘,饭碗里一粒麦米都不剩,炖肉碗也空了,汤碗只有点鱼刺,再就是散落满盘的鸭骨头,苟婕剔着牙啧声说道:“这傻孩子胃口真不赖啊,别是没吃饱吧?” 妊婋笑了:“她说有个八分饱就够了。” 苟婕点点头:“还挺矜持。” 大家吃完饭后消过食,照例抽了值守次序,羲和瞳跟穆婛还有几个人抽到了守前半夜,其余的各自回帐中准备安寝,妊婋找了一副铐子,给何去非跟自己拷在了一块儿,先带她到河边洗漱毕,又给她分了铺盖,晚间在大帐中跟杜婼和苟婕一起这边挨着铺盖各自睡下。 第二日队伍收营继续往北,出发前妊婋请穆婛帮忙将昨日何去非写的信送去官军大营,穆婛拿了信离开这边队伍,快马行了两日来到官军驻地,用飞镖将那信扎到营地门口柱子上,便调转马头往北而回,又花了三日追上妊婋等人,大家一起在五月初一这天回到了洛京。 厉媗此时已从河东道旧日治所蒲州回来好几天了,与她同往河东道的东方婙和萧娍还带人马驻守在那边,同众位领队在新占的各州宣讲燕国的律法条令。 这天午后,听说妊婋等人已开到城下,厉媗兴冲冲地跟千光照一起出城迎接,大家在城外相见毕,说了几句闲话,随即分批开进城中。 等队伍中众人各自回坊,妊婋等人也回到了上元府,路上千光照已知何去非被俘经过,遂在这边府中后院给她分了一间屋子,请她先进去休息。 大家午后也在各自屋中歇了半晌,待晚间吃过饭后,才来到上元府议事厅中,说起如今南北两边的情况。 厉媗先给众人讲了她们肃清河东道的前后细节,三支军队这两个月来横扫河东道剩余七州,只在破雁门关时多花了些时间,其余地方基本上都是溃不成军,女人们大多数望风而降,现在已经完全平定了。 河东道与西边的关内道有个天然分界,正是黄河,厉媗她们带众人在黄河东岸巡视了一回,遥遥瞧见了西边岸上有铁女寺军的军旗在飘扬,看来目前整个关内道已尽归铁女寺军麾下。 夺下整个河东道后,她们跟西边有了这道天然界限,布防方面也能轻松不少。 听完北边的情况,妊婋才跟众人说起南边的退敌经过,这次她们在邓州没与官军正面开战,大部分时间都在谈判,顺便视察巩固与南边新朝的边界。 “我们现在所占最南端就是原山南道的邓州,这里往东不远就是淮水的源头桐柏山。”妊婋用手杖在墙上坤舆图中比划了一下,从邓州顺着淮水北岸画了一个扁扁的圈,这片地方位于邓州东侧和鲁东道南侧,目前还是朝廷的疆域,她指着这片地方,又朝何去非的屋子指了指,“我想正好借重咱们这位不速之客,把这片地界也以最小代价收入囊中,这样一来,我们与西边伏兆有黄河以及函谷关可抵,南边与新朝又有淮水相隔,可保领土稳固易守。” 第112章 凭仗清淮 洛京上元府的议事厅中这一晚灯火通明。 这两个月留守城中的千光照和圣人屠还有陆娀三人坐在议事厅西侧,前几日从河东道回来的厉媗坐在北边,今日才回城的妊婋和杜婼还有苟婕坐在议事厅东边。 今夜聚集在此的上元府十二君仅有她七人,花豹子和鲜婞以及素罗刹还在鲁东和燕北等地忙碌,而东方婙和萧娍也仍驻守在河东善后。 此刻在她七人周围,还散坐着羲和瞳与穆婛等人,以及在城中推动民生律法的几位大管事娘子,在燕国建成后,她们按照各自所负责的事务和区域,皆改称为府君或坊君。 大家在议事厅中就妊婋对往南拓宽领地至淮水北岸的提议讨论至夜深,整个上元府在子夜时分除了前院的议事厅还亮着灯外,只后院的一间屋里闪烁着隐隐约约的烛火,正是何去非这日被安排下榻的屋子。 何去非躺在屋中榻上,头枕在自己交叠的两只手上,左脚踩在榻上,右腿翘起来搭在左腿膝盖上来回摇晃,她睁着一双浑圆大眼,看向屋子顶梁上的灯影。 回洛京的路上,妊婋不许她单独骑马,她的手又被拷着,只能跟妊婋同乘一匹,今天白天她断断续续靠在妊婋的后背上睡了一觉又一觉,以至于到晚上来精神了,回到阔别半年的洛京后思绪纷乱,于是躺在榻上发呆至夜深。 何去非在洛京生活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她本生在苏州,前年贵妃在病中说想念幼时族中姊妹,何去非的母亲接了旨意,带她从苏州来到洛京看望当时还是皇后的季无殃和病重的季无秽,两个月后季无秽薨逝,她和母亲又为了安慰季无殃一直留在洛京,直到这次迁都,她们才跟季无殃一起离开洛京,并在幽燕军杀来之前护送季无殃绕过淮水逃到长江沿岸顺利抵达了建康。 她的六品军衔,也是因这次南逃路上杀灭几拨企图趁火打劫的流贼而得到了季无殃的赏识,许她暂且以男装到军中历练。 这个军功是她自己挣来的,她不能因一时的冲动失误把前程给丢了,她得找机会回去,而且还不能让此次被俘影响自己在大姨季无殃眼中的形象,她不能失去太后的信任。 何去非转了转眼珠,想到自己如今沦为幽燕军的人质,偷偷跑掉是不大可能了,她们把她关在这里,应该是想借她跟朝廷谈点什么条件。 她们要谈什么条件呢?何去非冥思苦想,她觉得幽燕军统帅们想要的,无非还是设法迫使朝廷向民众宣告放弃征讨洛京,以期在新帝登基局势不稳的节骨眼上,进一步打击并动摇尚在朝廷控制地区的民心。 这两个月朝廷平叛军驻扎在襄州与幽燕军对峙谈判,仗虽未打,但军饷粮草可是实实在在花出去了的,这样巨大的损失不能就这么算了,朝中一定还会在宁宗下葬后再次提起北伐,官军将士也会在主战派的煽动下怒气大涨,必要将先前在襄州所受的窝囊气加倍奉还。 假如朝中知道了她被俘的事,又不知会给太后和母亲带去多少压力,她不能让幽燕军拿她来跟朝廷谈任何条件。 她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正巧这时灯燃尽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她翻身叹了口气,将繁杂思绪抛之脑后,沉沉睡了过去。 旭日安静地从洛京东城门上方升起。 城中此时已热闹起来了,坊间飘着炊烟,街道上有吃过早饭的人们挎着布搭子,三三两两结了伴,一同往皇城走去上学。 何去非这日获得了一些自由,早起走出屋子吃饭时,她发现自己门外并没有看守,随后她在府中花厅里见到了妊婋和其她几位统帅,妊婋对她说可以请人带她在城中闲逛解闷。 吃完早饭后,何去非得知今日带她在城中闲逛的人是穆婛,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先前她被穆婛用石子击中的那一小块已经好了,但她每次看到穆婛的时候,还是觉得脖子后面一抽一抽地跳。 穆婛看她又在那里摸脖子,低头笑了一下:“别紧张,只要你不乱跑,我保你脖子不会再受伤。” 第128章 何去非连连摆手:“不跑,绝对不跑。” 日头又升起了一点,何去非跟着穆婛走出上元府,先到几个城门口转了一圈,在这边值守的力妇们都已得到了上元府的消息,知道穆婛带来的这个是朝廷军的人质,皆好奇地上下打量何去非,不仅记住了她的面容,亦且连她的身高体态以及走路姿势都记下了,以防止她哪天乔装逃出城去。 等穆婛带她边走边聊地闲闲逛完所有城门,时间已近午初刻了,这一路走下来,何去非始终保持着警惕,穆婛问到她家人和在洛阳的经历时,她只是摇头不语,穆婛倒不在意,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只是把她自己的事还有幽燕军的事随意跟何去非讲了讲。 何去非听穆婛说自己幼时逃荒以及后来在幽州城做乞丐的经历,不禁感到有些心酸,神色也变得有几分复杂,她从小生活在高宅大院里,虽然知道外面有穷苦民众,但她从没有想过乞丐是怎么过活的,这日从穆婛口中听到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她二人说着话,一路走到了旧日皇城外的星津桥附近,这时候正赶上中午散学,许多人从应天门走出来,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走上星津桥往各坊回去吃饭。 何去非站在星津桥南侧,看到这一幕下巴都快惊掉地上了,这应天门过去只有重大场合才会打开,而且只有皇帝能走,她从前跟母亲进宫觐见皇后都得走西边小宫门,连这星津桥也只能是路过时在车里远远望上一眼。 这样庄重的地方,现在怎么谁都能走了? 等那些散学的人走远后,穆婛带她走上星津桥,从应天门进了皇城,跟她说里面现在是城中民众的新学堂。 何去非走进应天门四处瞧看,这里过去是朝堂地界,她没资格来,从前她进宫只到季无殃的启明宫和季无秽的玉衡宫请安,最多还有一个后宫举办宴会的临华宫,旁的地方她就没去过了。 她看着大殿外面的空旷广场,想象着从前朝臣在这里列队参加大朝会的样子,很快她又跟随穆婛顺着殿外丹陛走进一层又一层殿宇,据穆婛介绍,这里大体仍保持着她们来时的模样,只增加了一些蒲团和矮几,还有几个摆放书籍的架子。 何去非看着原本代表皇权至高无上的大殿中随意散落着民众的坐垫,这画面看起来非常有失体统,她不禁摇头感慨了一句“纲常扫地啊”,说完这句她马上又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十七岁的自己口中怎么会冒出七十岁老儒男的话来。 穆婛看着她脸上带些挣扎的神色,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在这边几间学堂看了一回后,带她往外走来,皇城中目前只开放了旧日朝堂和皇帝起坐的几间殿宇,后宫因还有些物品尚待整理,暂时还是关闭的。 何去非本来还想到启明宫和玉衡宫看看,听说关闭了,只得作罢,又跟着穆婛回到了上元府中。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何去非就在洛京城内跟着穆婛到处溜达,也到皇城内的学堂里凑热闹听过几节课,学了些不可思议的知识。 每天回到上元府时,何去非总能见到众人聚在议事厅里谈话,也不时能见到兵马调动出城,她旁敲侧击地跟穆婛打听过几次,穆婛没告诉她,她也就识趣地没再问下去。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发现上元府里变得空旷了许多,妊婋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城了,还有几个面熟的统帅也都不见了踪影,每天在上元府跟她打照面的除了穆婛以外,似乎只剩了那位法号千光照的和蔼道长,以及被称作圣人屠的干练妇人。 城中其她人看上去并没有因上元府的人员变动受到影响,只是何去非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幽燕军应该是又出征了。 难道是跟西边铁女寺军开战了不成? 起了这个念头后,何去非有些兴奋起来,如果幽燕军跟铁女寺军起了摩擦,一定不会希望东西两边同时开战,她或许可以借此时机以“劝止朝廷再次北伐”为由,让幽燕军统帅放她回建康。 何去非思前想后好些天,终于准备好说辞后,本打算在这天早上去找千光照谈一谈,不料才吃过早饭就见千光照和圣人屠匆匆走出了上元府,不多时又听城中马蹄声响起,似乎还能听到民众的欢呼声。 幽燕军又一次凯旋。 就在何去非跟穆婛一起来到上元府前院门口,琢磨着今日回城的这支队伍是从哪里打了胜仗时,多日不见的妊婋在上元府门外下了马,身后依旧背着她那柄金灿灿的坤乾钺。 何去非见妊婋抬眼看到自己时,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淡淡微笑,等到妊婋同众人走进大门,经过她身边时,才将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对她说:“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妊婋被众人簇拥着走进上元府前厅,何去非从后进来的几个人口中听到了她们这次的战绩:“淮水至洪泽湖以北全部收归我国。” 何去非愣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眼前有些眩晕,淮水以北?那片地界可是朝廷山南道和淮南道北端总共六州之地,就这么失了? 她定了定神,赶忙跟着人群也往前厅走去,她得问清楚淮水北岸到底是怎么丢的,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她这个战俘恐怕得被朝臣们的吐沫淹死。 就眼下这种局面,她真的还回得去吗? 第113章 弈之为术 上元府中清净多日,今天再次热闹起来。 前后院中众人都在庆贺近日幽燕军在淮水北岸的新胜。 何去非被这股欢快氛围裹挟着往前厅走去,也莫名被带得有几分激动,直到她走进前厅看见墙上的燕国坤舆图,才赶紧皱眉摇头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是敌国占了朝廷的领土,她怎么能混在这里跟着她们一起庆祝,这也太不对劲了。 妊婋在前厅跟大家简单说了几句这次南征的经过,随后她往人群中扫视半圈,一眼瞧见了众多笑颜中垮着个脸的何去非。 妊婋想了想,转头跟千光照和圣人屠低声说了几句话,她二人同众人说此刻还有些后续事项需要商议,随后留下了跟妊婋一同回来的领营大将,又请其余众人到后院预备晚间的庆贺宴席。 等大部分人离开前厅,妊婋走上来请何去非一起到旁边议事厅中详谈,何去非有些意外,她不知道她们到底想干什么,但她也想问一问淮水北岸的情况,于是点了点头,跟身旁的穆婛一起随众人往议事厅走去。 何去非在议事厅中接过穆婛递来的蒲团,在穆婛身侧坐下后,她抬眼看了看屋中众人,除了留守城中的千光照和圣人屠外,只有妊婋和几位她不太熟悉的将领,先前她被俘时见过的其她统帅似乎没有回来,尤其那个老端着烟袋锅子的瘦高个儿,何去非不喜欢她,因为那瘦子老管自己叫“傻小孩儿”,今日见她没在这里,何去非不由得松了口气。 果然妊婋落座后先说起了其她人,这次与她同往淮水去的厉媗和杜婼留在了原淮南道北边靠近鲁东的三州肃清县镇乡,另外还有苟婕和陆娀正在情况相对稳定的原山南道北边靠近京畿地区的三州安顿田间民众,并同众人着手准备过段时间的秋收诸事。 何去非听她说着,得知这次幽燕军从淮水发源地桐柏山一路沿淮水向东杀去,作战范围很大,但就她前段时间的观察来看,洛京城中调走的人马至多不过五千,后来她又听到妊婋提起了驻守在鲁东的花豹子和素罗刹,说这次是从她们那边调集来的主力人马,共有五万余人,花了十天时间南下横扫淮水北岸。 何去非在旁边听得有些心惊,不禁默默估算了一下幽燕军的兵力,据她所知,幽燕军在与朝廷谈判的同时夺下了北边河东道,并在那里留驻了一批主力,洛京城中也有一批精兵驻守,如今夺下淮水北岸并没动用这两边的人马,而是直接从鲁东就近集结,同时她们在燕北老营必然也还留有一定的兵力,粗粗算下来,这个才崛起不过几年的全新政权,竟已有了近二十万主力战士,这还不包括后续加入的新兵。 当然这只是她根据目前的观察推测出来的,或许妊婋以及其她人言语中有夸张的成分,只是拿些话来迷惑她,使她将这些推测带回建康误导朝廷,也是有可能的。 接下来妊婋又给众人讲了讲淮水北岸几州的情况,自从腊月里御驾迁都队伍在淮水以北的山南道与淮南道交界处遭幽燕军截杀,这几处州府县镇皆是一片风声鹤唳,其中更有两州刺史听闻御驾在自己辖区内遭难,带领府衙吏臣在城头上以身殉主,城池县镇皆乱成一团。 过完年后,君亡国破的传言愈演愈烈,这个消息随着逃难民众席卷淮水北岸,其余几州的人们也纷纷南渡淮水,其中不乏趁乱劫掠的流贼,以及争抢庄院坐地称王的匪帮。 直乱到开春时节,多个颇具规模的男匪帮在淮水北岸如雨后春笋般先后冒头,大有招兵割据之势,而在那些男匪帮聚集地之间,亦有许多逃出城县镇乡的女人为了反抗男匪帮的侵犯擄掠而汇成小股防卫队伍。 第129章 她们有的靠着打出幽燕军旗帜吓住了周边男匪,并以此守住了小片领地,但这些女子防卫队的人数到底还是太少,又过于分散,碍于那些男匪帮阻截,她们难以彼此联手扩大地盘,只能是各自为阵勉强自保。 淮水北岸的乱象,何去非是知道的,朝廷这次平叛除了要寻找先帝及宗室朝臣骸骨外,还要平定迁都队伍在淮水北岸出事的那几州,淮南王在北伐路上从探路斥候那里得到了淮水北岸的详细情况,随后与一众幕僚商量出来的对策是招安那些自立为王的匪帮,并剿灭所有号称与幽燕军有联系的民间自卫队伍。 然而这一计划因与幽燕军长达两个月的谈判而暂时搁置,直到先帝宁宗骸骨归还,淮南王亲自护送梓宫回建康,才在回程途中调来了先时撤走的三万人马,让其中一名副帅带领至淮水北岸平乱,回程分军时,何去非还曾请命同往,被淮南王一口回绝后才气得跑了出来。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男匪帮和民间自卫队伍是这样形成的,如今那三万平叛人马已被幽燕军剿灭,淮水北岸的男匪帮也随之败亡,那些星散于乡野的女子自卫队伍终于在抗争中等来了北边的援手。 听到这些何去非不禁又气又愧,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她们这里呆得有点太久了,她竟能暂且抛去朝廷立场,觉得淮水以北归于燕国或许不是坏事,至少那些女子自卫队伍没有枉死于朝廷的屠刀之下。 若无幽燕军这次南下,而她本人当时也随分军去了淮水北岸,那此刻她大抵也成了个为争军功不分青红皂白的刽子手。 这时何去非突然听到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她连忙抬眼,对上了妊婋从不远处投来的目光。 妊婋见她看过来,淡淡开口对她说道:“我们这两日还会再派些人马,南下淮水北岸共建边界防守线,这次实属你们朝廷用兵无德,竟下军令招安豪强以屠自卫民众,我们只得在夏忙之中抽空行此侠义之举。” 妊婋说完这话停顿片刻,又朝何去非笑了一下:“鉴于这段时间你在我们这里颇为配合,过去冲营一事我们就不追究了,也愿同你交个朋友,借重你与新朝季太后再修两国之好,你明日可以到皇城后面几宫去看看,若有季太后当日不曾带走的贵重物件,我们可以考虑归还,让你带回建康。” 何去非听完眨了眨眼睛,妊婋忽然间话锋一转说她可以回家了,让她不禁感到有些恍惚,片刻后她想明白了,幽燕军这是打了淮南王一巴掌之后再给季无殃递个甜枣,只因燕国初创之际,还有很多新收疆域需要规整,也有持续增补的新国律令有待推行,她们不想扩张过快,所以决定让铁蹄停在淮水北岸,同时为了应对西边伏兆可能发起的东征,她们必须在夺下淮水北岸后尽快按住朝廷报复的势头,以避免让自身陷入西南两面作战的困局。 而她自己,何去非想,就是幽燕军用来打消朝廷再次北伐复仇的棋子。 何去非轻轻叹了口气,为了保住母亲的地位并重新赢得太后的器重,她只能心甘情愿地做这枚棋子。 “你其实是个聪明人,只是年轻气盛了些,我们也不拿话忽悠你。”妊婋从何去非变换的神色中知道她已领会了自家的意图,遂笑道,“咱们这次各取所需,往后形势转眼难量,到时候再较量吧。” 何去非听妊婋这样说,压了压嘴角,竟有些感动,这位统帅看出了她是个聪明人! 过去她一向笃信自己有十分才智,在成功跟踪并潜入幽燕军营地时也曾沾沾自喜,却不料迎面未出招即被击晕,还在醒来后迷迷糊糊间说错了话,算是栽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跟头,以至于被那瘦高个儿整日说她傻,让她一度对自己的头脑产生了怀疑。 此刻听完这番话,何去非恢复了自信,想好接下来的计划后朝妊婋重重点了点头:“好,我的确有东西要给太后带回去。” 第二日上午,何去非跟着妊婋和一队人走上星津桥,从前朝殿宇一片读书声中穿过,来到了静谧的西北边殿群。 何去非先去了一趟季无殃的启明宫,从正殿中取了七只大瓷瓶摆件,妊婋瞧那些瓷瓶上的图案一派天真童稚,好奇问了问,何去非如实回答,那些都是武真公主从六岁起每年生辰亲笔绘制图样烧出来的,季无殃喜爱非常,只是当初因途中要赶路,恐怕碰坏所以忍痛割爱没有带走。 将这些瓷瓶小心装箱后,她们又去玉衡宫取了季无秽的几件易碎遗物,顺路还从武真公主的宫中取了些未曾带走的精致摆件。 妊婋全程不曾拦阻分毫,还酌情添了些好装箱的东西,到这日傍晚装了整整三辆大车,同上元府中众人设了几桌席面给何去非送行。 又过一日清早,妊婋和穆婛同一队人送何去非离开了洛京城,一直将她送到淮水的起源桐柏山,目送她走出幽燕军新设的边界防线。 何去非跨过边界线后回头看了看住马在北边的妊婋和穆婛等人,这天距离她被俘正好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她在洛京度过了一次难忘的月经期,明明是回到她曾经熟悉的地方,却又好似去了个全新的世界。 她看了一会儿,朝妊婋和穆婛挥了挥手,旋即拨转马头,带着那三辆车往南边长江的方向走去。 妊婋和穆婛在原地看她走远了,才悠悠回身往北而归,途中还到几处新平定的县镇乡里瞧了瞧近况,直到三日后傍晚才回到洛京城中。 她们在上元府门前下了马,一只喜鹊从门里面飞了出来,在妊婋和穆婛头顶盘旋了两圈,这时叶妉正同几个人从门里跑出来相迎,那喜鹊很快又飞回叶妉头顶轻快地叫了一声。 “千江阔道长从西边回来了!”叶妉说道,“还请到了一位宫中老嬷嬷回来。” 妊婋一听忙问:“是慈训宫旧日的宫人么?” “对,说是从前服侍过老太后的。” 第114章 往事堪嗟 妊婋走进议事厅里时,千光照和千江阔正陪同一位老嬷嬷在那里吃茶。 穆婛和叶妉也跟着妊婋一起进了议事厅,方才她们进府路上,叶妉跟她们说千江阔是辗转从关中商州把这位老嬷嬷请回来的,那里此刻已是铁女寺军的地盘,原本伏兆也派了人来寻旧日服侍过老太后的告老宫人,好在千江阔早到了一步,寻到这位老嬷嬷后,说服她随自己回到了洛京。 妊婋上下打量那位老嬷嬷,瞧着分外面生,那老嬷嬷也朝她三人看过来,一脸茫然。 “这三位我俱不认得。”那老嬷嬷转头看向千光照和千江阔,“不知是要问什么人?” 回洛京的路上,千江阔同她说想从她这里打听些慈训宫的旧人往事,她说自己早先的确在老太后处近身服侍过几年,但后来又被调去掌管慈训宫前殿陈设摆件,有些后殿的事恐怕不清楚,千江阔想着她或许总能听说些什么,除了妊婋的身世外,她们也想知道为什么伏兆的大将单单带走了慈训宫的箱柜和宫人,还要派人去寻伺候过老太后的旧日宫人。 妊婋走进来在旁边坐下,先同那老嬷嬷问了声好,才想了想问道:“当日慈训宫中,常有宫人带孩子来请安吗?” 那老嬷嬷摇了摇头:“没有,老太后不喜欢小孩子,觉着吵闹,那些年常往慈训宫来请安的,只有广元公主家的小郡主,老太后特别喜欢她。” 妊婋请她再回想回想:“除了伏兆,再没别的孩子到过慈训宫么?” “噢……倒是还有过一个,我险些忘了。”老嬷嬷想了半天说道,“内廷尚宫局有一任尚宫妊辞,她孙女跟小郡主是同年生的,老太后说有缘,曾叫她带孙女到慈训宫里来陪小郡主玩儿。” “妊辞……”妊婋问清是哪个“辞”字后低头念了一遍,又问,“那孩子有名字吗?” 那老嬷嬷觑起眼睛回忆道:“我记着乳名叫‘虎儿’,进宫那年应该是三四岁吧。” 说完这话,那老嬷嬷回想起了一些细节,当日妊辞带虎儿来到慈训宫,先进正殿给老太后请了安,老太后叫宫人们带虎儿到西配殿敞厅里去见伏兆,她则同妊辞到花园里去瞧新开的牡丹。 广元公主那天有事没进宫,是几位养娘带伏兆来的,都在西配殿敞厅的团花厚地毯上陪伏兆玩新制皮偶。 虎儿被宫人们带进这边跟伏兆见了面,大家就叫两个孩子在一处玩,谁知过了没多大一会儿,伏兆把虎儿手里拿的皮偶一把抢了过去,虎儿见东西被夺走,当即冲上去朝伏兆脸上扇了一巴掌。 方才还在说笑的宫人们听到这声脆响都收了声,大殿敞厅里沉默下来。 这一下把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也打懵了,怔了片刻后,伏兆扔掉皮偶,跟虎儿在团花地毯上撕打起来。 满殿里宫人见状全慌了,赶忙上前拉架,幸而都没有受伤,众人好生劝了半晌,才将此事揭了过去。 那老嬷嬷说到这里呵呵笑道:“当时我在殿里看管摆件,那俩小孩儿打得可有劲了,我都生怕把什么东西碰坏了不好跟老太后交代。” 第130章 好在孩子间的矛盾转眼消散,哄一哄再吃点东西就都好了,这时老太后身边的宫人来这边叫她们带两个孩子往花园里去,大家也没敢把这边的小风波告诉老太后,只后来有大宫人悄悄跟妊辞说了,妊辞听说自家孙女头回进宫就把小郡主给打了,也是一惊,忙给慈训宫上下打点了好处,请她们勿要传扬这日的事,此后再也没带虎儿进宫来。 但是老太后一直记着这个孩子,说瞧着机灵,还曾多次嘱咐妊辞,说等伏兆六岁开蒙时,让她把虎儿也送进宫里来念书,给伏兆做伴读。 但是这件事后来没能达成,在伏兆和虎儿满六岁的那年春日到来之前,老太后骤然崩逝,紧跟着是广元公主被贬离京,妊辞也突然离世,虎儿更不知下落。 “那时候妊辞已经告老出宫了,宫外的事我不太知道,也没敢打听,只听说妊辞在家中殁了,不知是否跟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事有关,她女儿本就去得早,只她在家中带孙女,也不知那孩子后来如何了。” 议事厅中众人听完这话不约而同看向妊婋,只见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向那老嬷嬷问起妊辞从前住在哪里。 皇城后面有座仁礼坊,是专门分给有一定品级的宫官居住的,但若无在宫中当差的后人继承,皇城坊司会收回院落,留待宫中重新分赏,妊辞去世十余年,当年她的宅院想来早已换过人家了。 那老嬷嬷说了个巷子名,但因她与妊辞并无私交,只在妊辞告老出宫那年同慈训宫的宫人们凑份子送过一次贺礼,都是由人代为转送,所以她也不清楚宅子具体在巷中哪里。 妊婋点点头,同那老嬷嬷郑重道了谢:“到巷子足矣,多承指点。” 这时千光照见天已晚了,遂转身轻轻拍了拍妊婋的肩膀,说明日去仁礼坊的旧宅瞧瞧,再到皇城坊司找找册籍,看是否能寻到一些当年旧物。 第二日一早,妊婋跟昨日议事厅里的众人一起来到了仁礼坊东边的玉带巷。 当日皇城平定后不久,妊婋就开始筹备往南迎战朝廷大军的谈判事宜,皇城后边都是厉媗和杜婼带人肃清的,妊婋还是头一回踏进这片幽静的坊巷。 这处皇城内坊的坊门外和城中其余坊一样,挂着坊牌和巷名方位等信息,从外面坊牌显示的布局上看,这座坊与城中其余坊巷差不太多,只是房屋院落宽绰些,但是一迈进坊门踩上里面的石板路,便能感觉到这里比普通坊巷规制要高,石砖路平整光滑,妊婋看着脚下似曾相识的路和两边的坊墙,幼年的回忆又稍稍溢出来一点,她记得这里。 转进玉带巷后,妊婋熟门熟路地走到右边第二个院落,伸手摸了一下年深日久的木头院门:“就是这里。” 妊婋推门走进院中,见各处皆有人近期居住过的痕迹,看来这里的确在妊辞去世后被分赏给了别的宫官,已经没有妊辞当年的旧物了。 她们在院中和几间房舍内简单看了看,又退到外面记下了宅院位置,随后走出仁礼坊,往皇城内坊司查找册籍。 皇城内的司署都在西边,因内中还有大量册籍和仪仗用物以及皇家内库的大件藏品尚未清点完,目前也都暂时没有对城中民众开放。 妊婋一行人按照最新绘制的皇城图找到了内坊司,在众多册籍中翻出了仁礼坊玉带巷的记录,发现在妊辞去世后的第三年,那间院落被分赏给了一位掌管后宫祭礼的宫官。 她们当日开进洛京时,给留守在皇城内的宫人们也都登了名姓,这日穆婛带了一本册子在身上,妊婋拿着那宫官的名字在册子中找了一遍,没有见到,后来她们又到那些宫人如今居住的坊间问了问,得知那名宫官随迁都队伍离京了。 有个留在洛京的宫人还提到妊辞旧日宅院间壁住的,是老太后崩逝后在慈训宫里守宫的宫官,当日铁女寺军的大将撤出洛京时,把她连同慈训宫其余宫人都带走了。 “伏兆为什么会到处搜寻老太后的宫人?”穆婛跟妊婋等人走出这边坊巷,疑惑地问道。 老太后的崩逝虽然在宫人们口中显得十分突然,但在皇城内各处记载当中并无异样,那些留在京中的宫人们说到这事也只是感叹世事无常,并没有对她的崩逝提出质疑,都说当日帝后惊闻此事,匆忙携宫中嫔妃皇嗣赶至慈训宫哭送,并下令彻查老太后的脉案及饮食,很快太医院给出了一份详尽的诊文,说是因逢倒春寒时气所感,宫内宫外冷热交替所致心脉不调,又致脑脉血逆突发胸痹。 尽管老太后的崩逝原因在宫中各处未见疑点,但广元公主此后境遇急转直下,这其中未必没有隐情,妊婋一边走一边往皇城方向望了一眼:“老太后的崩逝应该还是有蹊跷。” 众人才走出坊门没几步,滚滚闷雷劈空而至,细如发丝的雨线接连落下,街道中很快充斥起淡淡的尘土味道,纷乱细密的雨滴一点点涂黑了她们脚下的石板路。 黑短碎发像雨一样丝丝掉落,铺满了锃亮的金砖地。 伏兆在镜中看见自己最近这段时间长出来的短发茬都已经剃干净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殿下当日出家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境况好转,其实也可以将发蓄起来了。”站在伏兆身后的人放下剃刀,拿起一柄软毛细刷,轻轻为她扫去脖颈处的碎发,悠然说道。 “蓄不起来,一直光着习惯了,长出来一点就不自在,还是这样干净利落。”伏兆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头顶,向镜中的身后人笑了一下,“你不是也看惯了我这个模样么?” “殿下什么模样我都看得惯。”身后人将手搭在伏兆的肩膀上,笑道,“只是从未听闻有比丘尼还俗后为王称霸的。” 伏兆与镜中人对视片刻,笑着抬臂拍了拍肩膀上的手:“凡事都有开天辟地第一遭。” 等到脖颈处碎发扫净,伏兆起身往旁边茶桌走去,一边取茶盏一边说道:“东边前阵子对峙两个月没能打起来实在可惜,淮水北岸还在护送梓宫路上丢了,新朝难道无人可用,才派了淮南王这个银样镴枪头出来,你瞧着过些时日东边还会再打吗?” 为她剃发那人也走到她对面蒲团上坐了下来,接过伏兆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新朝势力纷争复杂,季太后掌权未稳,那边国库也不见得有多充裕,依我看半年之内不会再战了。” 伏兆捏着茶盏摩挲了两下:“那咱们还得再想个别的法子,把洛京取回来。” ----------------------- 作者有话说:三岁伏兆: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打过我! 三岁妊婋:凡事都有开天辟地第一遭。 第115章 陇首云飞 夏末时节的长安城暑气未散,午后仍是一天里最严热的时候。 此刻位于长安城中轴线北端的皇城太极宫内安然肃静,烈日炙烤着这片上百年的碧瓦朱甍,在清透湛蓝的长空下散发着阵阵热浪波纹。 这座太极宫是朝廷百年前从建康迁都至洛京后,在前朝皇城旧址上重建起来的一座行宫,规模较前朝缩小了些,但内中的宫殿形制皆与洛京齐平,近百年间曾有几位皇帝西巡来到这里驻跸,其余时间宫中各处亦有宫人看守打扫。 伏兆去年腊月里夺下长安城后,就直接住进了太极宫,她虽是头一回来到这里,但见各处殿宇内格局与洛京皇城中一般无二,倒令她产生了许多幼年熟悉之感。 尤其是太极宫东边的武德殿,前后殿宇和东西配殿与她母亲广元公主过去在洛京皇城里的宫殿格局陈设十分相近,因此她将这里作为处理要务及下榻安寝的地方,东西配殿则用于传膳及私下召对。 这天午后在东配殿里为伏兆剃发并单独谈话的,是铁女寺军的谋士隽羽,她昨日才从东侧边界处巡视回来,今日进宫打算为伏兆称王之事做一番劝进。 伏兆见隽羽盏中的茶去了大半,遂伸手从旁边拿起茶壶,轻轻摇了摇,壶中登时传来一阵冰块碰撞的声音。 因天气还热,她们这日喝的是冰茶,伏兆上午命人从冰窖中取了一壶碎冰块来,放了一小盒蜀中特产的蒙顶石花,又将茶壶放到屋中冰鉴内静置了两个时辰,方才拿出来时壶中冰块已化了大半,还有不少碎冰,待她们一边喝一边慢慢融化。 澄净的嫩绿茶汤缓缓填满隽羽面前的茶盏,随着盏中温度降低,茶盏外壁上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短时间内若要直取洛京,代价不小。”隽羽抬手在茶盏边用两个指节轻轻朝伏兆扣了三下,“我还是建议殿下先在长安称王,徐徐图之。” 伏兆抬眼看向隽羽,面前人神色一如往昔的沉着,隽羽生得一双狭长柳叶目,总像不愿费力睁眼似的半开半合着,半遮的黑眸如同一汪无底深潭,也似两点从不反光的墨石。 这双眼睛伏兆再熟悉不过,这十余年来,她与这双深眸对视过无数次,从当日毅然决定剃度出家,到此后寺中的漫长蛰居,再到去年出兵北上,这双眼睛一直在她左右,给了她无限的理解与支持。 第131章 隽羽是她母亲旧日亲卫的女儿,与她年纪相仿,自广元公主薨逝后,蜀中各地旧部分散自保,各路人马都是由广元公主留下的几名心腹在外奔波联络,隽羽年少时在外跟着她们,也常从铁女寺后山地道进入寺中,给伏兆讲述外面的情况,包括她们首次出山拦截剑南道大军征押民女,亦是隽羽在外探访得知后报与伏兆共同筹划的。 这次她们一同出蜀杀至长安,得知洛京迁都队伍提前起驾时,隽羽考虑到关中局势未稳,曾私下里建议伏兆放弃追赶迁都队伍,带能出征的所有主力直取洛京。 隽羽认为幽燕军截杀御驾实则意在洛京,若带主力人马分兵追赶迁都队伍未免距离过远,于己方十分不利,极有可能在回攻洛京时失去先机。 但伏兆没有采纳她的建议,还是分兵亲自杀到了山南道,随后也的确如隽羽所言与洛京失之交臂。 事后她们回到长安将整件事做了一次复局总结,伏兆当着一众谋士和将领承认这次分兵的确有些仓促冲动,隽羽却在这时当众力挺伏兆的决定,称此次虽然没能夺下洛京,但她们不仅从迁都队伍处带回了大量财物,而且还缴获了幽燕军急急撤向洛京时疏失的至宝,以此安抚住了众人错失洛京的低落情绪。 伏兆听完隽羽的话,起身从殿内大柜中取出一个包黄绸的锦匣,走回来放到茶桌上伸手打开,里面是三枚玉质印玺。 本朝帝王通常会在登基后获得前一位皇帝的六枚传国玺,其中有一枚荆玉雕龙镇国玺,上刻“镇国”二字,用于镇朝堂,还有一枚碧玉盘龙受命玺,上刻“受命”二字,用于表示皇位之正统,以及一枚鎏金交龙天子玺,上刻“天子之宝”四字,用于颁布诏书大赦天下,这三枚传国玺在迁都时收在一处,被季无殃派人偷偷取出带到了建康,这件事是伏兆当时从迁都队伍中没死透的内监口中听说的。 而遇袭时的御驾车辆夹层内,还藏了一个锦匣,内中有一枚白玉盘龙承天玺,上刻“承天”二字,表示皇位顺应上天,还有一枚青玉交龙万民玺,上刻“敕正万民”四字,用于诏告四方百姓,以及一枚墨玉蹲龙皇帝玺,上刻“皇帝之宝”四字,做册封百官番邦之用,这三枚传国玺此刻正在伏兆与隽羽面前的茶桌上。 隽羽曾多次建议伏兆取出那枚万民玺,在长安颁布敕令自封为王,盖上大印昭告百姓,以后再往东用兵也好师出有名。 如今南边新朝已由季无殃拥立了新帝,而东边幽燕军亦在洛京宣称建国,新的中原局势已然形成,往后她们的征伐也需得有个正当名号。 伏兆原本想着先取了洛京再考虑这些事,但这段时间她们一直在关内道和陇右道内规整大片新占领土,还要加固蜀中剑南道与东边山南道和黔中道的边界,人马不免疲乏,眼看秋收将近,等忙完又要入冬,的确不是开战的好时机,若为取洛京致使内部出了乱子那更是得不偿失。 伏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只是担心有什么旧日线索遗漏在洛京,若不尽早取回,更难重查当年的事了。” 隽羽知道她指的是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旧事,当年老太后崩逝后的所有环节皆有太医院和内廷礼官在场,所有记录均无疑点,但广元公主认定事有蹊跷,所以才会在三年后接旨进京,再次暗查老太后的死因,只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广元公主进京后不久也毙命于宫中,死因与老太后亦有相似之处,伏兆知道此事宁宗必然脱不了干系,但宁宗死前面对伏兆的诘问,只是闭目流泪,摇头不语,等伏兆后来回到长安将此事说与隽羽,二人皆认为当年的事应该还有隐情。 而她们的大将当初从洛京皇城带出来的那些慈训宫宫人皆是后入宫的,甚至都没见过老太后,更问不出什么东西,慈训宫带出来的箱柜中也都只是老太后的旧日遗物,并没发现什么疑点。 “事情过去十余年,京中恐怕早不剩什么线索了,这也急不得。”隽羽伸手握住伏兆的手,轻声安慰她道,“我昨日从东边请回来几位告老宫官,或许有人还记得些旧事,殿下一会儿随我去见见吧。” 伏兆听完微微点头,二人又就东边与燕国接壤的地界和各地民生状况聊了半晌,伏兆才盖上装玉玺的锦匣,请隽羽明日会同其她几位谋士议定封王敕令,再一并拟好新国政体宣谕书,择吉日对外布告,同时预备启动来年选官和征兵事宜。 暑意在长安太极宫各处忙碌中悄然退去,中原大地自北向南渐次染上秋色,到八月初八秋分这日,伏兆于长安自封为宸王的消息,跟何去非以及她从洛京带回来的三大车贵重物件同时抵达了建康。 何去非这次和当初跟随季无殃离开迁都队伍时一样,是从长江沿岸回到建康的,她这一路走得非常慢,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实在是因为随行的这几大车物件都太过矜贵易碎,她每走上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查看车中箱子里面防止颠簸碰撞的垫布是否还在原位。 她离开燕国地界后先到了南边襄州,在襄州府衙征用了几名随行衙役,又往南来到荆州,她也想过顺长江坐船回去能快些,但是正赶上夏季汛期,长江浪高水急,她走到荆州那几天还一直在下大雨,官道上一片泥泞,为保险起见,她暂且在荆州住了几天。 荆州府的官员颇有眼力见,在城门口见到这几大辆车和随行护送的襄州衙役,便知何去非身份不一般,荆州刺史听说她从洛京脱身而来,更是亲自出府衙将她迎到城中官驿下榻,又派人将她写好的书信报往建康。 何去非这封书信是写给她母亲的,信中一字未提“被俘”的事,只说自己与幽燕军将领意外交手后不打不相识,很快在幽燕军营得到了礼遇,并随她们回到洛京,她称幽燕军一众统帅都为她的身手与才华深深折服,甚至热情邀请她留在燕国做大将,但她一心念着报效太后,坚持还朝。 她还在信中怒斥淮南王用兵无德,招安男匪惹来幽燕军不满,后来还是靠她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劝止了幽燕军在夺取淮水北岸后横渡淮水继续攻打淮南,又说服幽燕军统帅同意她为太后带回殿内贵重旧物,她称幽燕军统帅十分惜才不舍,亲自将她送到襄州边界才依依挥别。 这封自吹自擂的家书,何去非洋洋洒洒写了十八页纸,内中细述了自己跟幽燕军交手的经过,以及在洛京的见闻,还有后续脱身所用计谋,假中含真,真中带假,写到陶醉处竟难停笔,以至于官驿送来的信封都差点没能装下她这份天花乱坠的历险自述。 她也没有检查信中的错字,一气呵成写完折起来压了好几下努力塞进信封,让驿丞派人速速送往建康,她知道母亲收到这封信后会立刻进宫去见季无殃给她求情。 几日后,她从山南道荆州再度启程,缓缓向东走了数日,直到进入江南道鄂州,才在官驿收到了她母亲的回信,信中说季太后得知此事后称赞她临危不惧忠勇可嘉,让她途中莫要心急劳累,信中还附了一个薄片金叶令牌,许她征用沿途州府衙役和银钱使用。 何去非收到回信,终于把悬着的一颗心放回了肚里,在接下来的各个州府连吃带拿地走了半个多月,才回到了建康城。 进城这天是午后,何去非一早在官驿启程前就换好了事先准备的齐整行头,进城后直奔建康宫外请旨求见季无殃,等了约有两刻钟,有宫人走出来传话请她进宫,何去非正了正衣领,带着那三辆大车跟随宫人从西边侧门进了建康宫。 何去非跟着前来接她的宫人走进了空旷的甬道,往徽音殿转来的路上,她注意到有许多宫人来来往往,似乎是在传递文书,于是悄悄问引路的宫官出了什么事,那宫官是季无殃身边亲信,也熟悉何去非,遂跟她说就在她进城前一个时辰,有西边发来急报,说伏兆已在长安自封为王。 何去非听完转了转眼珠,这消息来得倒巧,对她来说或许也是个难得的契机。 ----------------------- 作者有话说:[1]“隽”,多音字,文中姓氏读音为juàn 何去非,个人简历美化大师(中二版) 第116章 秋来风势 徽音殿外的宫人步履匆匆。 何去非跟着引路的宫官来到宫门前停了下来,她们身后还有一支长长的队伍,是在西侧宫门外卸了车抬运箱子的宫人们。 那宫官请何去非在外稍后,随即走到门前将此事回禀了,不多时宫门内有两个宫人出来传话:“太后召何将军入前东殿觐见,箱笼叫都抬到前西殿去,待晚些再看。” 引路的宫官点点头,转身抬手请何去非走进宫门,又吩咐后面人将箱子抬进前西殿敞厅里。 何去非跟着那宫官来到前东殿外,迎面又见一队宫人捧着几份上谕匆匆往外走去。 建康朝堂如今是每五日一次朝会,平日里政事堂汇总上来的奏疏会由中书舍人递送至宫门外,宫官接过来呈到徽音殿的前东殿书房里,季无殃一一批示后,留到晚间庆平帝下了学过目。 第132章 小皇帝偶尔会在季无殃的指点下于奏疏后面增添一二句勉励之言,并亲自盖上印,等到第二日一早开宫门时,再由宫官送至位于建康宫南侧的政事堂,交与几位辅政大臣分发责办。 这是季无殃过去几个月里执掌朝政的方式,而最近庆平帝因初秋换季受凉,伤寒未愈,连学都不上了,季无殃便令他好生在宫中将息养病,不必来徽音殿过目奏疏,每日晚间她批完奏疏盖了印后,还会与武真公主同乘御辇去看望小皇帝,直到他睡下方回。 通常宫人传递政事堂奏疏至多是每日一趟,今天徽音殿外这样来来往往,应该是有要事在处理,何去非想着,这估计跟伏兆称王一事有关。 这时她已跟随宫官来到了前东殿书房门口,里面听宫人回禀完召她进去,何去非微微低了头,一脚迈进门槛,踩在屋中柔软厚实的大地毯上。 “回来了,这一路累坏了吧?”这是季无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你母亲很担心你。” 何去非进屋后先俯身给季无殃请了安,才抬头瞧见季无殃坐在书案后面的梨花大椅上,再一转眼她竟瞧见大椅右侧站着她的母亲婺国夫人。 除她二人外,书案另一边还有几个人,都是当初随季无殃从迁都队伍里逃来建康的三位已升为太妃的宁宗宫妃和两位宗室郡王妃,似乎是正在这里议事。 何去非又向母亲问了好,婺国夫人神色有些激动,但这里到底不是自家厅堂,见女儿囫囵回来,她只是眼含泪花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带些嗔怪:“这次随军恁般淘气,给朝廷添了不知多少麻烦,还该再向太后谢罪。” 何去非一听忙又要行礼,季无殃却摆摆手:“自家孩子才刚跋涉归来,如何这样劈面苛责。”说完只叫婺国夫人带何去非在旁边太师椅坐下,又叫几位太妃和郡王妃也坐,并吩咐宫人上茶点。 婺国夫人这才从季无殃的桌案后面走出来,伸手拉起何去非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何去非也含笑朝母亲挤了下眼睛,等到婺国夫人和那几位太妃及郡王妃都落座后,她才在下首椅上坐了。 婺国夫人这日同那几位太妃和郡王妃到徽音殿有一会儿了,她们座椅旁边的茶桌上也各摆着茶盏,只是方才因起身同季无殃说话,再坐回来时盏中余茶微凉,此刻正有宫人走进来将杯盏盘碟收起,重新给众人上了茶点。 何去非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到季无殃开口向她询问起北边的事,还有她南归这一路的民生状况,她赶忙放下茶盏,毕恭毕敬地将这两个月来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季无殃一面听她说着,一边悠悠拨弄自己手上的盘珠串,回想起淮南王两个月前派人紧急递送进建康宫的那封简短书信,里面是何去非报平安的几句话,季无殃看过后下了懿旨给淮南王,让他先行班师还朝,而就在淮南王护送先帝宁宗和一众宗室王亲朝臣棺椁抵达建康当日,淮水北岸传来了战败的消息。 这一消息很快被封锁在政事堂内,建康城中大部分臣民所见的只是淮南王平定了襄州,并成功从山南道迎回了先帝及宗室朝臣骸骨,遂皆称此一战为襄州大捷。 季无殃得知淮北被占后,紧急派了两个江南军将领带一万人连夜到淮水南岸重整边界驻军,数日后确认北岸的幽燕军并没有渡河南下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在接下来的一日朝会结束后,季无殃将淮南王和几位政事堂辅政大臣单独留在紫微殿,她坐在庆平帝身后,厉声斥责淮南王用人失察导致淮水北岸失守,但随后又说他护送先帝棺椁辛苦,途中难免有纰漏,最后仍许他与礼部共同责办先帝及遇难宗室朝臣的丧仪。 淮南王战战兢兢听完一顿斥责,又见季无殃没有进一步怪罪,赶忙跪下磕头请罪,称自己一心只为尽快护送先帝棺椁回城,所以分军平定淮水北岸的人马数量不足,以致疏忽溃败,他身为主帅甘愿领罚。 季无殃却说要将这个决定交给庆平帝,庆平帝见皇叔跪在自己面前,也有几分不忍,遂依了季无殃事前的口头点拨,称皇叔迎回先帝骸骨本应当赏,但淮水北岸丢失又不能不罚,不如功过相抵,随后只令他暂且卸去军权和政事堂杂务,专心督办丧仪。 淮南王本意是想靠平定淮北给这次北伐添些彩头,才决定招安匪帮以迅速达成目的,不料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刻见皇帝太后并未深责,不禁感激涕零,紧忙叩头谢恩,此次北伐最终以淮南王交出兵权宣告结束。 一个月后宁宗和一众宗亲以及朝臣的丧仪先后办完,淮南王累得病了一场,此后便一直躲在家中将养,一概宗亲门客俱不接见。 这桩事的结果在季无殃看来差强人意,虽然淮南道从过去的淮水南北两岸九州地界缩水至如今仅剩淮水南岸六州,但比起淮水北岸那几州之地,她更忌惮的其实是手握重兵的参政王。 若淮南王此行立大功凯旋,难免要在政事堂更进一步,或许还要再晋爵一等加封摄政王,这对她将是极大的威胁。 季无殃发起这次北伐本就只为向臣民表态,所以才派淮南王以代替庆平帝亲征的名义领兵,如今先帝骸骨迎回,北伐可以说有成果的,朝中皆知是太后在朝会下旨与幽燕军统帅谈判,保全了先帝骸骨和朝廷尊严,而淮水北岸的失利则只有政事堂内的机要朝臣知道前因后果,季无殃对外给淮南王留了面子,对内只三言两语便卸了他的军权。 “淮水南岸民间皆知新帝登基,太后垂帘,也都听闻朝廷出兵大捷,向北迎回了先帝骸骨,今年春夏又得了税银减免,城池内外百姓无不感念皇恩。”何去非讲完这一路途径的州县情况,也没忘提一句民间对此次朝廷北伐的看法,随后又如实讲了淮北乱象对淮南的影响,“上个月的确有零星匪盗越过淮水逃难而来,皆被各州府巡检司拿住关押,并未得机会为害乡里。” 季无殃听到这里点点头,淮水北岸的乱象是自御驾遭难时就有的,那地方又紧邻幽燕军的地盘,她对平定淮北本来也没报太大期望,如今见此事没有对淮南造成什么恶劣影响,民间也未传扬对朝廷不利的流言,接下来是时候把她从宁宗手里接过来的残破江山好好规整一番了。 思及此处,季无殃又不禁将幽燕军统帅归还洛京皇城旧物跟伏兆称王一事联系起来,于是问何去非:“你在洛京时,可曾听闻西军要于长安自立么?” 何去非摇摇头:“儿不曾听闻。” “西军此举实乃悖逆狂恣。”坐在何去非对面的一位郡王妃愤然开口道,“‘宸’字喻帝位,伏兆野心昭然若揭,太后万勿宽纵。” 那郡王妃正是这次骸骨还朝的宗亲家眷之一,上个月丧仪的盛殓大礼上,她亲眼瞧见自家亡人胸口肋骨处卡着一柄断裂的枪尖,尾部明晃晃刻着“蜀”字钢印,加上方才她又瞧见长安太极宫发出的封王敕令上,盖有原本御驾内携带的万民玺大印,可知幽燕军统帅所言不虚,伏兆的确亲自帅部下洗劫了迁都御驾,先帝和那些宗亲朝臣必然也都是死于她的手中。 季无殃此刻面前的大案上,正摆着伏兆的封王敕令,是山南道西侧与剑南道交接的万州府衙连日加急送来的,伏兆封王的布告现已传遍蜀中,那边各地一片欢腾,连日举办庆典遥祝在长安封王的伏兆,边界驻防的铁女寺军分部也给东边新朝官军送来了这一纸敕令。 这封敕令送进建康宫后,季无殃很快从徽音殿下了旨意给政事堂,令他们速呈山南道西侧各州边防驻军情况,并以庆平帝的名义连发数道圣谕,从江南军向山南道各处驻点补充兵马,增加与幽燕军和铁女寺军的边界巡防班次,随后又下旨让山南道和紧邻剑南道南部的黔中道各州府兵连同府衙巡检,前往下辖县镇乡遏止流言,断不允许传扬幽燕军建国和伏兆自封为王等事动摇民心,有违令者立即逮捕下狱,同时再发告谕至山南道和黔中道各乡,免除民众今秋的赋税徭役。 今日徽音殿下发的所有旨意,都是这间书房内的几位太妃和郡王妃以及婺国夫人在季无殃的决定下共同斟酌拟订出来的,几人也在政令方面提了一些细节补充。 因皇帝年幼体弱,平常不召开朝会的日子,若无重大要事,季无殃不会召政事堂重臣进宫奏对,而是直接从徽音殿下发旨意,再由宫人带回政事堂宰辅们的责办条陈,若有错谬或需补充,季无殃还会再派宫人前往政事堂传达上谕,直到各项事明确方止。 而在朝臣们无法踏足的地方,季无殃用自己的方式在书房中组成了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内阁,只是这样的执政方式,偶尔会使得徽音殿与政事堂在政令沟通方面不那么流畅,书房内的一位太妃在誊写完最新告谕后,问季无殃是否要在新政令下达前再召几位宰辅到紫微殿确认一番。 “我不愿同那起老儒臣当面说话,分明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总要绕来绕去故作高深,不如写成条陈我瞧,好歹凝练些。”季无殃端着茶杯朝窗外看去,叹了一声,“朝堂无人,为规整这残破江山,只好是暂时勉强一用罢了。” 第133章 说完这话,季无殃又瞥回面前的大案上,那里摆着一封奏疏,是关于开设新朝科举的,前日就从政事堂送进来了,她没有批复,只是留中不发,而就在这封奏疏旁边,还有一封今晨送来的黔中道奏疏,内中是黔南羁縻州镇抚使因重病上奏请旨,由其夫人摄行其职司。 ----------------------- 作者有话说:[1]“羁縻”(jimi),羁縻政策是指古代朝廷在边远地区设立治州,任命当地部族首领为行政长官,羁縻州向朝廷进贡并接受朝廷册封,同时内部民生政务高度自治。 第117章 解弦更张 本朝对边疆部族的统治沿用了前朝羁縻制,通过拉拢和加封当地部族首领来巩固朝廷统治,西南地区的几个羁縻州比中原各地州府的政令律法宽松些,更偏向于各部族协同自治,并定期向朝中纳贡。 羁縻州的镇抚使继任方式也与中原有所不同,多为部族世袭,除常见的母子或父子承袭外,镇抚使职司有时会由男首领传与其妻,亦有女首领传与子媳,礼法方面并不十分严格,具体要看继位者在当地部族的声望和能力,确定后再由当前的镇抚使向朝廷请旨册封,这在过去百年间皆曾有过前例。 这次上奏的黔南羁縻州镇抚使,原本向朝廷请封的继位者是他唯一的男儿,然而其男于三月前在山中遇野兽袭击去世,这镇抚使当时本就有疾,又因此事急火攻心吐血晕倒,如今已卧病榻月余,这次是预感到命不久矣,于是再向朝中请封,改为将职司传与其妻。 季无殃上午见了这封奏疏,依照旧例批复允准,正待明日连同其余例行公事的奏疏一起让宫人送至政事堂。 方才因感叹朝中可用之人太少,她又想起了这封奏疏,遂拿起来递给旁边一位太妃,让书房内众人相互传阅,等她们都看完,婺国夫人将奏疏递回:“太后是想启用那些同咱们往南来的朝臣家眷接手亡人职司?” 季无殃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她们中多有才学出众者,你们回去也私下替我探探她们各自的想法。” 另一位郡王妃面上却有些忧心忡忡:“若要推动此事,朝堂上必会有不小的阻力,眼下各处局势未稳,此等颠覆中原礼教的革新还需多做铺垫。” 季无殃想要的革新不止这一项,另一件与那封留中不发的科举奏疏有关,因御驾迁都之前的秋季才举办完殿试,本朝科举为三年一次,正常来讲下一次开设科举应在两年之后,眼下虽然是用人之际,但短时间内再次开设科举对于新朝国库也是不小的消耗,所以季无殃准备驳回这道奏疏,并在这两年里为女子参加科举的革新做些准备。 “这些事的确急不来,但也不能因朝堂阻力而滞缓。”季无殃朝坐在下首的何去非指了一下,语气严厉,“方才她说的燕地情况你们也都听到了,人家花了短短三年夺走我朝半壁江山,伏兆从蜀中杀出到占领长安亦不过两年,东西两地崛起使我们不得不仓皇南逃,若再不尽快推动革新,只一味像那群儒臣一样抱着旧日礼教不撒手,等到周边民间女子将来都跑光了,咱们还能杀得出男人的重围吗?” 书房内众人闻言皆凝重默然,何去非见这是个机会,遂起身向季无殃禀说此行往北见了幽燕军的威风,如今蜀中铁女寺军亦不遑多让,她认为江南女子不能在这上头被人比下去,因此向季无殃请旨组建女子军队。 季无殃注视她片刻,又垂眸想了想,许她先在建康皇城内组建一支女子禁军,说要看看她的本事。 何去非兴奋地应了一声:“遵旨!” 这时屋中众人也纷纷起身,笑着鼓励了何去非几句,随后上前一同草拟了驳回近期开设科举提议的上谕,称庆平帝虽然在新都建康登基,但国号从未更变,科举时间亦应按先帝朝来算,即两年后开设,不遵循上一场科举时间是意欲分裂新帝朝与先帝朝,打断传承,往后若再有奏请提前开设科举者,一概以乱政论处。 婺国夫人将拟好的上谕念了一遍,季无殃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好隔一天是朝会日,一众朝臣在阶下听到驳回提前开设科举的上谕,见季无殃将此事说得如此严重,皆不免惶恐,只得喏喏称“是”。 随后政事堂宰辅中书舍人出列提到伏兆在长安封王一事的应对,朝中有人称应当再次调兵往西,趁伏兆本人和铁女寺军主力都在长安,直接攻打蜀中益州,同时也有人提出应当先向北全力收复洛京。 淮水北岸的事,近日朝中也有不少人知道了,又听闻何去非独自去了一趟洛京,竟给太后带回了几车皇城贵重物,有朝中党派私下里揣测幽燕军统帅是在以此向季太后求和,说明幽燕军近期不欲开战,于是更加强烈要求再次北伐,同时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幽燕军此举有诈,不应顺势再战,恐怕中计北伐后,遭到铁女寺军从西边偷袭。 一众朝臣因实在摸不清幽燕军统帅的真实意图,在阶下争论不休,很快形成了对立,不管是否再次派兵出征北伐,都有人激烈反对。 季无殃坐在殿上默默看着阶下朝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她早在昨日于西殿中看幽燕军统帅主动归还的殿中旧物时,就明白了对方的险恶用心,今日朝堂上众人为后续战略迅速分化,对方此举目的已然达成了。 季无殃觑起眼睛瞥向身前的龙椅,庆平帝伤寒未愈还在养病,今日没有临朝,龙椅上此刻只有一顶冠冕。 她看着那顶冠冕,等朝臣们依次发表完各自的想法,才悠悠说秋收季节不宜开战,何况目今朝中亦无良将,难保一战即胜,加上淮南各地才经离乱,需要时间休养生息,也需要细细择选良才并加紧练兵,等到一切筹备妥当,才好再次北伐以期一举光复洛京云云。 这个决定同时安抚了意见相左的两拨人,又给了众人一些希望,于是再次北伐一事便暂且搁置了下来。 而对于西侧伏兆封王之事,朝中亦遵循季无殃的决定,派兵增加边界驻军时刻关注西边和北边的动向,同时对内严密封锁消息。 在这日朝会接近尾声的时候,又有礼部尚书出列请旨,称目前建康宫内监司空置,需要圣上下旨择日选用宫禁内监。 过去建康作为陪都,建康宫未留内监,只空有个内监司,里面两名内给事,是个白领俸禄的闲职,原本迁都队伍中的内监抵达建康后,会接管建康的内监司,但因途中遭难,洛京出来的太监全体覆灭,以至于整个建康宫如今一个太监也没有,宫中日常打理及向外朝传话,都是季无殃从迁都队伍中带出来的那些内廷女官和宫人负责。 如今新帝登基也有半年多了,建康宫内监司还一直空着,礼部便认为待各处平稳后,宫中还是会照例择选新内监入侍宫中,所以私下里放出了风声,有些想要进宫搏富贵的人家,已悄悄把男儿送去净了身,更有早已成年的男人因没甚才学,也想以此出人头地,托关系找人净了身,并寻门路花钱在礼部挂了名,这些人都是至少一个月前就已经净身完毕,这也是他们的一点小聪明,因都想着一旦宫中开始择选内监入侍,必然是要立刻能用的人,等到正式消息放出来再净身还要将养些时日,就赶不上头茬被挑去圣人身边伺候了。 然而季无殃这日在殿中听到礼部尚书的请旨,却只说过去洛京皇城内监司人员冗杂所费过甚,如今新朝各处未稳,国库开销不小,宫中更应该带头俭省以做表率,目前建康宫的宫官和宫人数量完全足够,不必再择选内监,一并连内监司也要裁撤。 礼部尚书万万没料到季太后竟会直言回绝,不禁傻了眼,本想再说两句,但太后明说要为国俭省,他若再劝宫中择选内监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他张了张口,半晌只憋出一个“是”字,默默退回了列队当中。 殿中有与这礼部尚书不是一党的对头,见此情形不禁冷笑了一声,暗道这礼部尚书也是没有提前打听太后的喜好,但凡过去对洛京皇城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位季太后生平最厌内监,称他们“谄谀无骨,一身溺气”,从前做皇后的时候,御前内监往后宫传话都没资格踏进她启明宫的大门,今日礼部尚书不明就里提出要为新朝择选太监被驳回,不少对家都乐见其吃瘪。 这时又有宫官站在殿前问众朝臣是否还有事启奏,见阶下众臣皆垂首静立不言,季无殃点头叫散,结束了这日早朝。 接下来的数日里,建康朝堂及新朝各道州府都在如火如荼地执行季无殃颁布的数条新政令,包括调派江南军前往北边和西边加强领土防线,以及向山南道和黔中道各乡张贴今秋免征告谕,并安排州府吏臣衙役帮扶乡间秋收农忙等事。 直到中秋过后的一日朝会上,在进行完各部例行奏报后,忽有御史中丞出列弹劾礼部尚书,称其在民间以宫中内监司择选太监为由收受贿赂,并伙同僚属骗城中男民净身待选,如今内监司遭裁撤,那些净了身又花了钱的男民发现上当,昨日傍晚聚集起来围堵礼部散班出来的一众吏臣,又有人将此事告到了御史台,乱哄哄地在几个衙门口闹了半日,还有许多民众围观,惹得议论纷纷。 第134章 季无殃听完弹劾,越过面前龙椅上康复不久尚有些微咳的庆平帝,扫视阶下六部,却未见到礼部尚书其人,这才想起早朝前有宫官回禀过,说礼部尚书称病告假了。 “此等败坏朝纲之事断不能轻纵。”季无殃疾言厉色地给此事定了性,随后将此事交予御史台细细查明,并由政事堂的尚书左丞全程亲自督办。 这桩“礼部受贿案”在此后半个月的严查之下,除礼部全员涉及受贿外,又牵扯出六部买卖吏卒名额之事,各部衙门中的吏卒不同于官员需要科举进士出身,多聘用本地良民,各部也有一套单独的选拔标准,因新帝今年在建康登基,各部事务繁多,人手不足,从建康城内也难招到附和要求的吏卒,因此各部动了歪心思,收钱放宽任用标准,招了一大批不符合要求的男民进衙门吃皇粮。 庆平小皇帝得知此事,在后来一日朝会上发了大火,怒斥群臣“欺朕年幼,藐视太后”,亲自下旨革了一众官员,命人逮捕买名额的吏卒下狱,说完仍不解气,还要传廷杖责罚政事堂辅政大臣,群臣见皇帝动怒,皆跪倒于殿中叩头请罪,最后还是季无秽开口劝儿皇息怒,说杖责宰辅不是贤君所为,庆平帝这才只得作罢,政事堂内辅政群臣又忙叩头向太后和皇帝谢恩。 经此一事,本就人手不足的建康朝堂又去了一批官员,而距离下一次科举选拔人才还有两年,很快政事堂将各部衙门窘境上奏徽音殿,季无殃便让婺国夫人和那几位郡王妃联手推动启用洛京旧臣家眷补缺,摄行亡人职司。 政事堂本对此事颇有微辞,但奈何朝中各部实在缺人,加上季无殃也说她们只是暂时代管,官位前都加了“摄”字作为区分,以此按下了朝中男官们的强烈不满。 婺国夫人等众为此事推动了两个月,终于在冬至这日将第一批摄行亡人职司的洛京女眷送进各部衙门走马上任。 “季太后这几个月真可谓是励精图治啊。” 妊婋这天在上元府中看完最近从南边送回来的消息,给议事厅中众人总结了这么一句。 第118章 分说纵横 隆冬飞雪,炉火映窗。 洛京今年冬日不算很冷,城中直到最后一个节气大寒这天才飘起雪花。 妊婋这一晚坐在上元府议事厅的火盆边,跟厉媗一起剥着热腾腾的烤栗子,二人你一下我一下地往中间木盘里放上剥好的栗子,苟婕和杜婼坐在她两个中间,不时伸手从盘子上拿栗子吃,也不忘给妊婋和厉媗二人嘴里也各塞上几颗,听她们说烤火干渴,又去拿茶盏喂她二人喝上一口清茶,倒比剥栗子还忙碌些。 屋中另一侧不远处还有两个火炉子,周围都烤着栗子和芋头,炉子上头铁架子吊着茶壶,炉边矮几上摆着几个茶盏,千光照和圣人屠还有陆娀及东方婙也正围坐在那里边吃边聊,再往旁边是花豹子和鲜婞还有素罗刹及萧娍同样围了个炉子闲谈。 这日天刚擦黑时,有一只南边飞来的信鸮落到了上元府的院内树上,千光照走去接下来,见是苏州城外相熟道观传来的,在去年御驾尚未迁都离京时,千光照请一位徒儿往江南走了一趟,此后这一年里她也时常与苏州的道友保持着鸮信联络。 晚间吃过饭后,众人照例在议事厅里谈讲城中近况,千光照也把苏州城外送来的信给众人传阅了一遍,内中提到了建康城如今的情况,包括季太后在江南道各地发布的政令以及苏州这边新到任的督查官员,其中便有洛京迁都旧臣女眷以摄行亡人职司的头衔前来就任。 妊婋在方才烤栗子的功夫也细细看完了信,南边这几个月频频下发新政令,季无殃趁官员空缺之际,在朝堂上扶持起了家族以外的新势力登台,同时循序渐进地把家族中得用晚辈安排进各地驻军当中,将兵马调度权牢牢握在了手中,如今淮南山南和江南等地局势已完全稳住了,而更偏远些的黔中道和岭南道似乎也没因先帝遭难和朝廷迁都而起什么太大的乱子,这边议事厅中众人得知南边的近况,都不由得对这位掌权尚不满一年的季太后生出了几分敬意和戒备之心。 苟婕这时伸手从炉边拿起一个烤好的芋头,悠悠剥着皮说道:“南边这些革新举措,我看也是迫于咱们这边的压力,至少对南边民间女子来说是件好事。” 说完她拿着剥好的芋头,往面前小碟子里蘸取一点蜂蜜,送到嘴里一口吃了,不禁眼睛一亮:“好甜呐!” 这蜂蜜是肃真部送来的,自从她们今年春日里夺下旧日河东道全境,接手了那里所有的官营煤矿,这几个月除了给燕北鲁东和洛京各地运了煤炭外,还给肃真部送去了一批,连同平州今年出产的海盐海产和江南赔送的布匹。 肃真部收到后不久也给她们送来了回礼,有数不尽的牛羊獐狍兔,还有北地密林中的人参药草和大量椴树蜂蜜。 她们这两年与肃真部的结盟互通,在玄易的推动下进行得十分顺畅,如今燕北边地营州城中已成立了互市府,专门负责与肃真部对接两地物产,除玄易外还有五人共同牵头经办,营州民众和肃真部皆称她们为互市六君。 今年夏天,营州互市府颁布了北地物产等价公告,写明了目前两地互通的物品价值,这是玄易等人与肃真部几经磋商后确定下来的。 肃真部目前使用一种特殊工艺制作后的贝壳作为内部货币,因为她们的领地在内陆,海贝壳是珍稀之物,而海贝的形状又象征着女人的创生力,一向颇受母系部族喜爱,过去她们以互赠贝壳来表达谢意,后来久而久之演变成了具有衡量价值作用的货币。 而燕北这边自从幽燕军崛起后陆续占领各道州府,已不再承认旧朝官府发行的铜钱,妊婋等人于洛京宣布立国后,也没有在民间换发新的通行货币,目前她们与肃真部的物产互通,是以海盐作为等价物进行换算的。 在燕北与肃真部各自向南北两地开拓领土的同时,她们的互通物产也在持续增加,这次往北运去的煤炭和北边送来的部分草药和蜂蜜都是今年新增的物产。 这批蜂蜜在营州互市府按各地城池县镇份量分好,于冬至前抵达洛京,由城中各坊的坊君按坊内人数领取后,再在坊中按户分发,这样分下来量已没有多少,大家都是尝个新鲜,照着肃真部介绍的方式泡水泡茶或蘸糕点吃。 妊婋和厉媗看苟婕吃得香,也擦擦手上的栗子肉,从炉边取下一颗芋头剥开,蘸蜂蜜咬了一口,绵密粉糯的芋头包裹着带有淡淡花香的细腻蜂蜜,果然十分香甜。 妊婋吃完又喝了一口茶,随即擦擦嘴说道:“南边开始革旧图新,我们也要新益求新,明日城中的天枢大集会显得更为关键了。” 这日晚间她们聚在议事厅里烤火,也是为了准备妊婋口中这场大集会,这将是她们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民众群议集会,明日大家要确定的议题只有一个,是关于燕国全面废除钱法的决定。 过去她们未曾建国时,所有幽燕军占据的地盘都实行粮布器具共同享有,自制的手工物件彼此间常有互赠而非交易,但在占领洛京之后议定新国政令时,众人对于是否应该在新国内部铸币发行产生了一些不同想法。 大家在小范围内探讨了多日,也到燕北和鲁东及河东询问了各地新推选出来的州府君们。 妊婋也是前几天才从鲁东赶回洛京,这两个月来她趁着西南两侧边界平稳,同穆婛和叶妉还有少年们在燕国如今的领土上周游了一圈,在查看各地近况的同时也收集了许多民众对于旧朝钱制的看法。 经过几个月的收集探讨,上元十二君决定在年前把这件事确定下来,为了让众人清楚这个决定的用意,她们明日将在洛京皇城南边的天枢台举行首次民众群议集会,目前已有各州府君的使者陆续来到洛京准备参会,也有洛京各坊的坊君和学堂师傅们前来列席发表意见。 其实对于明天的议题,她们早已准备好了相关文告,其中主要是废除钱法的三大理由:其一是为消除贫富矛盾,其二是为避免物产耗费,其三是为促进全民共济。 这份文告已经张贴在城中各坊门口了,明日大集会上,参会者可以针对这几个理由提出质疑,并畅言支持延续旧日钱法的原因,上元府这边的作答者目前定了是妊婋和苟婕还有厉媗,她三人在这个决定上思路都比较清晰,众人推举时也考虑到了她们各自的优势,妊婋善驳论,苟婕口才好,而厉媗,嗓门大。 这晚她们在议事厅中将明日的大集会议程又确认了一遍,还以城中反对废除钱法的主要观点让妊婋三人作答说明以做演练,众人也都就她们的回答提了些建议。 “巨富者常经数代累积,并致力于延续家族财富的传承,使得其与民众逐年分立,并对仆役盘剥榨取加重,造成民间颓萎动荡,至荒年间起义不绝,皆因财富积年不均以致世道崩塌,岂能只见财富于初期兴国而忽视其于末世亡国?”这是妊婋对于支持旧日钱法之人提出富人钱财可以兴国的反驳。 第135章 当妊婋第二日坐在天枢台中央阶上时,果然有人上来就抛出了这个观点,于是她再次用这段话予以回应。 对于过去民间的贫富矛盾,如今燕国穷苦出身的民众都深有体会,大部分人对于废除钱法的第一个理由多是理解的,但洛京不同于幽燕军先时占领的地盘,当日留在洛京的民众中,有许多豪门世家女子,包括留守皇城的宫官们也皆颇有家底,这些人知书通礼,且好力争上游,对她们来说,直接废除钱法意味着过去的家财全部烟消云散,而往后也再没有重新积攒的必要,这令她们感到十分迷茫,因此一时间难以接受,大部分提出应延续旧日钱法的也多是这一类群体。 妊婋答完这话,天枢台四周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提出“一部分人的财富可以带动整个民间的发展,如今国家草创,仍需要以钱财凝聚力量,等到将来国家真正富裕了,再与民让利实现共富也未尝不可。” “穷有穷的分法儿,富有富的分法儿,贫穷时都未能与民均等,待来日国家果真富了,坐拥金山的有几人肯抛散家财与民让利?怕是宁愿使出浑身解数卷财出逃。” 这番话令众人想起洛京城中富户们在御驾迁都前后各收财物争相出逃的场面,似乎人一旦有了钱财牵绊,便只能将目光放在如何死死守住这点家财上了,让富者甘心让利实乃痴话矣。 不多时,人群中又有人提出可以在保留钱法的同时出台律令遏制贫富差距,妊婋转头看向说话那人,她们此刻所在的天枢台,在旧朝是举行祭天的地方,内部大殿宽敞明亮,可以容纳下数百人,且能清晰地将人群中的声音传播到殿中各处。 “任何律令法规皆有空子可钻,旧朝制定律法者也常与富家豪门沆瀣一气,先设下于民众有诸多不利的钱法,再花上数倍力气想方设法遏制其中可能造成的巨大弊害,岂非多此一举?” 殿中再次沉默下来,随后又有几个人提了些类似言语,妊婋有理有据地一一做了驳论,接着进入第二个消除钱法的理由,即避免物产耗费,不少人没想明白钱法如何会使物产耗费。 苟婕对此早有准备,清清嗓子同众人说起过去那些年地主大户人家谷粮满仓,甚至放到腐坏,而同一时间各地流民却要以野菜树根为生,分明按存粮来算可以使所有人都不至饥馑,然而富户却总是过度囤积,造成了极大的耗费。 四周列席的大部分人皆经历过旧朝灾荒时节的困苦,对苟婕所说的情形无不附和,而零星坐于人群之中的世家富户女子虽未曾经历过这些,亦深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各朝皆有的,遂也难以就此辩驳。 钱财生发不均,不均助长靡费。 等到众人在这个理由上达成共识后,有人又就第三个理由所写的促进全民共济提出质疑,并声称财富可以激励民众发奋振作,若全面废除钱法,容易使民众不思进取,届时怠惰成风,人人只愿不劳而获,恐怕会压垮整个国家。 厉媗闻言皱眉高声驳道:“贫穷才能使人发奋实乃旧朝诓骗百姓的谬论!” 第119章 履过蒺藜 厉媗的话在天枢台内顶梁上环绕。 这座殿宇本就可以放大人声,厉媗又比前面说话的妊婋和苟婕声音都大,这话一出口余音不绝,震得天枢台内众人耳畔嗡嗡直响。 厉媗皱了皱眉,只得把声音压低两分接着说道:“让百姓终日为几两碎银奔波忙碌算什么进取?废除钱法人就要怠惰?我们军中过去三四年里从不曾使钱财激励众人,大家所求的是开创净土,渴望得到的是同伴的称许,心底向往的是天下大同,这些难道不比钱财来得鼓舞人心?尔等如今坐在此间,皆因未使银钱激励众人的我们赶跑了惯使银钱鞭笞将士的旧朝廷,我想这其中孰高孰低也可见其分明了。” 对于废除钱法理由之三中提到的促进全民共济,厉媗也向众人做了明确解释,称过去朝代更迭的数百年间,民间百业技法和术理格物却总是进展缓慢,皆因人都是要在饱暖之余才有精力钻研技艺,当大部分人一生为钱所困,只能是庸庸碌碌且顾眼前穿衣吃饭时,不知多少天纵之才就此埋没市井。 正因大量人才在盘剥中消泯,所以朝代几经更迭也总是会走上旧日老路,而今废除钱法,实为解开钱财枷锁,让众人均等饱暖后得以尽其所长施展才华,使新国不再走上旧路。 此番话毕,殿中众人纷纷热议起来,过去大家终日为银两奔波劳碌,面上看似进取,实则内心更多的是忧惧,忧财路之枯竭,惧积蓄之耗尽,已不知为此消磨了多少生机,早忘了少年时的兴致所在。 很快人群中纷纷有声音说支持废除钱法,另寻新路,周围附和者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时千光照开口询问大家是否还有驳议,并说今日之所以召开群议集会宣布上元府已达成共识的决定,实因此事关乎重大,需要请民众了解她们这项决定的意图,若这日群议集会上仍有对废除钱法表示激烈反对并驳议有理者,此决定将会撤回再议。 千光照说完停顿了少顷,见人群中仍未再有提出驳议者,才做了今日的总结陈词:“过去我们总在朝代兴亡中周而复始地打转,如今我们决定尝试摸索一条没有前人留下足迹的路,只为了走出眼前的迷雾,前往真正的乐土。相信在座的同伴拥有披荆斩棘的力量与才智,共同开辟真正属于我们的未来。” 此番话说完,天枢台大殿内静默片刻,人群当中零零星星响起掌声和欢呼,很快沸腾起来,而殿中原本认为应该延续旧日钱法的那些人,见此情形也跟着轻轻拊掌。 她们亦是读过史书的人,既然旧路是可以预见的黑暗,何不鼓起勇气另寻出路,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正午的烈日洒向天枢台,位列中央的上元十二君见殿中众人再无异议,一同宣布燕国正式废除旧日钱法,全民基本用物房屋均等享有,百业不分贵贱,同时为勉励民众投身于新国缔造当中,上元府会在随后颁布济世法,用于将少量稀有物产优先分配给国中贡献较高者,具体涉及到的内容会在实际分配前发布全民公告。 这日的洛京民众群议集会在宣布完议定结果后,先由上元十二君各自在最终的告示上盖了印,再由前来参会的各州府君使者也在后面盖了所代表州的印记,这份公告随后会张贴于上元府正门外,同样也会在晚些时候分人手誊抄多份,给使者们带回各自城中张贴布告。 前来参会的众人这时纷纷起身从天枢台的八扇大门陆续离场,走时大家还在热烈讨论此后不设钱法的新国会变成什么样子,又可能会出现哪些值得关注的漏洞以及应对措施,比如人们若仍在私下里交换用物并以金银表示感谢,这样是否算作货币交易,需不需要明令禁止等等。 大家说着说着,有人开始揣测不设钱法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乱子,言语中带着冷眼旁观的奚落之意,虽然这日群议到最后确定结论的时候没再有人公开提出驳议,但坊间仍然有人并不看好上元府今日的这个决定。 妊婋等人走出天枢台时,也零零散散听到了众人的讨论和对废除钱法的不以为然,她们听过后彼此间相互看了一眼,倒是颇为淡定。 毕竟钱法已存在上千年之久,在乱世里大家有其它更危急的事要顾及,对于临时不设钱法倒还好接受,但如今各地进入平稳发展后,必然还是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新规,在这期间仍有质疑和思路反复也很正常,但她们相信大家总能找到法子解决新路途中的各种坎坷。 正如这三四年间她们开拓领土时,也常经历各种来自同类的质疑和抗拒。 比起总是轻易闻风溃散的男兵和男匪,她们遭遇过最激烈的仇视与敌对,其实更多来自那些誓为父夫报仇或因失去父夫而过度悲伤的女人。 只是那些女人的力量通常十分薄弱,并不足以对开进城的幽燕军构成太多威胁,因此多会选择以绝食或上吊的方式明志,以期对她们造成一些道德和舆论方面的打击。 虽然有一部分人经千光照等人的开解慢慢醒悟过来,但还是有许多人选择踏上为亡亲殉葬之路,这也的确给她们平定各地带来了不小的阻力,也使她们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重塑幽燕军的口碑。 然而这样的对抗方式从未令她们退却或陷入自疑,反而使她们此后的每一步都走得愈发坚定。 她们本就是从无数质疑中走到这里来的,此后也依然会在质疑中继续走下去,直到迎来真正的曙光。 这天午后,众人在上元府中将废除钱法后的各项相应举措再次确定了一遍,等到前来参会的各州使者带着告示离开洛京,忽有位于洛京西侧的陕州传信来,说探查到函谷关西边铁女寺军近日正在频繁调动人马,妊婋闻言同上元府众人商议后,与杜婼和穆婛一起在腊月末的大雪纷飞中离开洛京,往西边陕州前来查看情况。 第136章 今年秋天伏兆在长安称王一事,洛京这边也很快获悉,消息来自长安城外的一座道观,观主是曾与灵极真人当年一同刺杀皇帝的道友,当日铁女寺军杀到长安后,这座道观也随之迎降,但观主私下里仍同洛京城外的太平观保持着密切的鸮信联络。 据长安城外道观来信所言,伏兆称王之后,连日在长安太极宫封赏铁女寺军的一众将领和幕僚,设了文武官职,并重新颁布了已占领土区划,去州改郡,各地最高长官即为郡守,全部由长安太极宫新设立的九霄阁直接统辖,省去了旧日道州县镇这样的多层经管。 在得知西边有这样大的变动后,洛京也迅速响应了起来,当时妊婋还在鲁东和燕北等地巡州,上元府其她几位决议人紧急商议了一番,很快杜婼和素罗刹在秋日里同三万幽燕军前往陕州,加强函谷关及周边驻防,又在陕州密切观察了一个多月,见西边似乎还在忙着领土规划诸事,并没有要往东征战的意思,杜婼和素罗刹才在深秋时节回到洛京,将陕州的情况同上元府中众人详细说了一遍。 厉媗与萧娍也在杜婼走后带了人马赶往洛京北边的河东地区,沿着西边黄河界线看了看对岸的驻防情况,在几处河道薄弱地带增加了巡防人手,直到确定西边没有任何异常举动,才在入冬前赶回洛京。 伏兆不会放弃洛京,这是上元府众人的共识,即便秋日里称王之后没有进一步动作,也一定会在第二年春天向东试探一番,只是众人没有料到西边在过年前就有异动了。 妊婋和杜婼来到陕州这天,城池内外皆被冰雪覆盖,在她们来之前,这里已经下了好几日大雪了,好在她们抵达当日放了晴,路不算难走。 陕州府君将她们迎进了城,一边走一边说西边最近频频换防,函谷关西侧的驻军较之前增加了将近一倍,而且都是低调行动,换防时连军旗都没打,似乎是不想引起函谷关这边的注意,而陕州因连日下雪,最近动员了不少人一起到函谷关城头清积雪,这才留意到西边驻军看上去似乎比从前热闹了一些,随后她们又细细观察了数日,确定西边的确正在暗暗调集人马,于是赶忙给洛京递了消息。 妊婋和杜婼进城喝了一杯茶,听这边府君和几位领营大将说完最近的情况,见天色还早,遂同众人出城往函谷关赶来。 她们站在关城上往西望去,果然远远瞧见那边的驻防营地比先时她们记录的多了不少新搭的暖帐,还特意罩了浅色油布,在雪景下若不细看的确很难发觉。 妊婋皱了皱眉头,这看样子对方是在提前为春日里的试探做准备,因为以函谷关周边地形和节候,冬日里硬闯难度极高,只能等开春雪化之后,她们在年前调集兵马到这里静候时机,应该是为了出其不意,因此东边还能有些准备应对的时间。 但看对面的举动,又似乎是另有所图,妊婋低头想了半晌,在接下来的数日里与杜婼多次上城头查看,因不确定对方的谋划,她们一直留在陕州过了年,正月初二这日妊婋决定回洛京同其她人商讨一下应对之策,杜婼说自己留在陕州守着,让她放心回去。 妊婋连日快马赶回洛京这天,恰碰见城中有几个坊君来上元府递送新年提议,这是上元府去年发起的坊议,每月由坊君们汇集民生状况和新国法规在坊间实施时发现需要补充或调整的反馈,也包含民众对于新法规的提议。 妊婋见那几个府君走后,又见千光照出来迎她,她们说着话往议事厅走来,其她人也正在这里等着妊婋,大家在议事厅里坐下后,听妊婋说完函谷关外的情形,都不禁面色凝重起来。 “对方的安排似乎是知道我们在春日里无法调集太多人马去守函谷关。”妊婋思索道,“我怀疑开春后南边或北边可能要生变。” 大家听她这样一说,忙对着最新的坤舆图和沙盘就燕国四周可能存在的危机讨论起来,大多数人都认为恐怕是南边朝廷又要集结人马前来光复洛京,伏兆的人可能提前探知到了这个消息,于是想要趁乱东征。 众人这日讨论至晚,结束前又想到城中坊君们这日送来了一些提议,此时正好整理一下,拿出来发现最上的提议内容是:关于引进优良配男至试行地点供民众选用生子以延续国民后代的拟议。 第120章 驱蛮静虜 妊婋看到这个提议皱起了眉头。 这应该是受到了西边伏兆称王之后的礼制变化影响,据她们从长安城外得到的消息,伏兆出蜀到占领长安这两年来对民间风俗做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整改。 过去蜀中因地形环山且物产富饶的缘故,与外界联系不多,尽管受到了旧日朝廷的法规影响,但多地仍然保留着母系部族的习俗,民间亲事常以男子入赘或走亲为主,在广元公主得了此处为封地后,更对这些习俗加以保护和推广,因此蜀中各地风俗多与中原有异。 伏兆从蜀中杀出来后,把这些民俗带到了陇右和关内等地,先是规定民间成亲只允许男子入赘,已成亲者强制变更家主及子嗣姓氏,而后又在平定各地重修学堂时取消了男童进学资格,秋日里称王之后再次出台新规,禁止男子日常独自离家外出,违令者斩。 铁女寺军在占领长安之后一直没有东来,也是因为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在内部镇压男民叛乱,直到如今各地情况终于平稳,才腾出精力把目光放回东边。 洛京民众前阵子听说了西边的民俗革新后,也在坊间热议了数日,进而又有不少人开始担心她们如今的全女国度会因为拒绝男人而不得延续。 过去幽燕军都是从周边地区吸纳新人加入,而如今西南两侧防线已做加固,南边朝廷也在季太后的数道旨意下开始加强民众管制,今夏以来已极少再有女人往北投奔,因此民众们议论过后提出或许可以效仿西边法度,并在此之上严加管控,比如划出固定区域豢养配男,令国民得以取用生育后代。 “太平日子才过了几天,就耐不住要引进男人?”厉媗面色不悦,“其她地方暂且不论,但是洛京到我们手里也不过才一年,多少人脑中观念尚未完全转变,虽说是为要后代,然则果真引进了来,又不知要出多少乱子,我看此议还是驳了罢。” 坐在她旁边的苟婕和萧娍也连连点头:“事关重大,需得从长计议,现在考虑这些为时过早,大家似乎是觉得天下已然完全太平,所以忙不迭开始考虑后代的事了,却不见我们四周仍然危机四伏,一步踏错万劫不复矣。” 众人此前也就这个话题谈讲过几回,大家发现无论怎样制定相关律令,总会遇到一个难以破解的重大隐患,即生下男孩的母亲难免会为其男儿争取民间均等利益,而在周边地区仍存在父系礼法的情况下,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极有可能令男朝卷土重来,到那时她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将会尽付东流。 妊婋也赞同说道:“我们治下又不是没有女童,哪里顷刻间就要断代,等过几年有了万全之策,再缓缓试行都来得及,此理也需同众人讲讲明白,免得坊间因我们驳回提议而揣测不安。” 她口中所说的“万全之策”,也是众人曾议过的,即尽可能多探访各地母系部族,以期各取所长并在此基础上再做一些革新改良,对此妊婋也曾请教过灵极真人,因她走过的地方多,所以想请她为众人稍加指点,灵极真人显然也思量过这些问题,直言眼下尚无所谓“万全之策”,但是她也指出了一个方向,说西南部族或可有解。 妊婋一直记着这个提点,也总想找机会出去看看,但因平定洛京后各处百事缠身,不知不觉竟搁置下了,她暗暗想着等把西边的事摆平,必要为此事寻个解法。 这时议事厅中众人已达成共识要驳回这条提议,并一同细写了原由,待明日由苟婕前往各坊亲自讲明。 接着她们又看了后面几条法令的实施进展和反馈,一一讨论了片刻,见时候不早了,才各自散去。 第二日一早,妊婋从屋中出来,正要往前面厅中跟众人商讨调兵应对开春可能出现的变故,准备往南调些人马以防万一,却见千光照臂上架着个海东青,正从鹰房方向走过来,面色少见的有些凝重。 妊婋见了忙问“出了什么事”,随后从千光照手里接过信筒,打开看是肃真部的文字,是那边上将军博敦写来的,里面说漠北突厥国发生政变分裂,位于燕国正北的东突厥开春可能要南下河东劫掠,那边的动荡也会危及东边肃真部的地盘,此信是代表松甘萨满和族人向她们借兵联手的,肃真部也直言此次想要趁北边政局未稳一举荡平突厥汗国,并扶持她们看好的母系政权。 这三四年间在幽燕军横扫中原的同时,肃真部也一直在扩大北地领土,当初歼灭完勿吉部后又铲除了一众零散的小型父系部落,随后扶持起西边草原上的几个母系部族并结为同盟,控制了燕国东北侧大片疆域,又向西发展到与漠北的父系汗国突厥接壤。 第137章 这一二年间她们不时遭到突厥人侵扰甚至掠夺人质,因此她们动了向西扩地并斩草除根的念头,正赶上突厥国皇室去年秋末因兄弟阋墙发生政变,庞大的漠北汗国分裂成了西突厥和东突厥两个政体,其中东突厥相对贫瘠,为了笼络新政权的人心并聚敛财物,新汗王势必要在开春之后向南侧和东侧大肆劫掠。 妊婋这时才恍然大悟,伏兆必是早在她们之前就从西域得知了突厥国的政变,断定她们一定会在春日里派主力人马往北抵御东突厥,铁女寺军正好可以趁机东来。 很快千光照和妊婋来到议事厅中,不多时其她人也都陆续到了,众人惊闻漠北生变,立即开始着手商议调兵事宜,同时考虑到西南两侧局势,还要留出一部分人马应对,毕竟她们都有法子获悉江南的情况,南边朝廷也未必会不知道燕国北地有战事,到时候也有可能想要趁乱分一杯羹,想到春日里她们可能三面环敌,众人都不禁感到有些棘手。 她们的幽燕军目前人马数量虽然不算少,但大家平日里也需轮流兼顾田间劳作,若一时间将人马全部派出去应敌,届时留守田间的人手不足,春日里压力大不说,也影响来日的收成,因此她们一定不能使自身陷入多面作战的困境当中。 “主力人马还是要往漠北调集。”妊婋思索道,“西边和南边不用留太多,我想法子拖住这两边。” 就像当日她们占领河东时,妊婋也提议把主力人马全部往北调去,而后自己只带了一万人往南退敌,果然拖住了南边朝廷十万大军整整两个月,如今的情况或许比当日更加危急些,函谷关外铁女寺军已经蓄势待发了,但见妊婋语气笃定,大家想了想,也决定还是先把北边丑虜解决了再说。 接着她们商讨确定了这次往北抵敌的统帅为厉媗、东方婙和萧娍,她们将在正月末从各处调集人马,其中厉媗和东方婙走河东前往丰州草原,这里是她们领土最北边与东突厥接壤的地方,而萧娍则带人马走燕北,从妫州前往东北山岭与肃真部联手从东侧进军。 初步确定完春日里的调兵安排后,厉媗和东方婙立即起身先前往河东,到丰州草原北侧一探丑虜虚实,同时在她们的后方,有花豹子和圣人屠在河东和京畿地区与州府君们为她二人征调人马。 萧娍也在随后给肃真部回了信,几日后她跟鲜婞和千山远一起离开洛京前往燕北,在萧娍赶往肃真部中心舒兰赫面见博敦商议进军路线的同时,鲜婞和千山远会在幽州和平州为她筹备人马和粮草辎重。 等往北备战的众人先后离开洛京,妊婋又筹备了数日,从京畿地区调集了一万人马请素罗刹带往南边淮水北岸,在帮农春耕时轮流增加防守,接着妊婋只身再次前往西边陕州。 杜婼这日听说她来,早从城中风风火火地迎了出来,说最近函谷关外仍然很安静,西边增加的人马也一直没有撤走。 妊婋闻言点点头,又同杜婼上关城往西边看了半日,才悠悠说道:“我看对方未必会直接杀来,她们应该是也想争取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局面,否则不会耐心等到这时候。” 又过几日,春雷阵阵惊蛰至,妊婋在陕州收到消息,果然北边东突厥发兵南下了,厉媗等人已从丰州草原向北迎敌去了,这个消息传来没多久,函谷关外的铁女寺军也突然开始声势浩大地集结起来,那边的营地撤去了冬日伪饰,宛如神兵天降一般旌旗招展地出现在函谷关西侧的山区当中。 妊婋这天抱胸站在关城上方,一动不动地听着西边鼓号齐鸣,也没叫她们这边的驻军到关城上方来示威回应,反而叫众人将城头上所有的幽燕军旗都撤了下来。 铁女寺军那边果然注意到了函谷关撤下军旗,不多时从西边策马奔出一员大将,直直来到关城下方住了马,看到城头上只站着一个人,遂朝上喊话道:“我们殿下听闻贵国北方起战,特派我军前来与尔等相助。” “哦?宸王竟如此古道热肠么?”妊婋站在城头上向下问道,“若我们果然需要借兵,不知宸王想要些什么谢仪?” “宸王自有她的条件,不知你军可有胆量来长安谈一谈。” 妊婋笑了一下:“此事重大,合该面谈,请容我回去同众人商议准备国书。”说完请那大将三日后再来。 第三日那铁女寺军大将果然如约而至,妊婋这边从关城上向她投下了一个纸封,内中是燕国出使书,那大将把信带了回去,又过三日回来称宸王同意在长安接见燕国来使。 妊婋这边不紧不慢地又筹备了数日,随后请杜婼留守陕州,她则与苟婕、千江阔以及羲和瞳组成了一支四人使臣队伍,连同四名幽燕军力妇,策马离开函谷关向西而去。 第121章 奉使往来 “启禀殿下,燕国来使已出函谷关,预计三日后抵达长安,接待来使的馆驿已预备下了。” 伏兆坐在武德殿东书房的大案后头,见到传令官呈上来的燕国出使国书,她伸手打开看了两眼,这封国书中写了使者的姓名和职司,她扫了一眼后又看回最前面的名字,微微挑了下眉头,随即说道:“去请隽羽来。” 那传令官听到这话应了一声“是”,低头退出这边书房,不多时又回来禀道:“隽阁丞到了。” 自从伏兆去年在长安称王,并在太极宫设立九霄阁,这个全新的执政中枢已经良好运转了大半年,其中并列为首的左右阁令,是广元公主旧日的两名亲信,其中一位曾在益州铁女寺担任堂主,照拂庇护幼年时出家的伏兆,另一位则在外为伏兆联络各地暗藏的势力,后来伏兆出蜀,她们也一直陪伴左右,在铁女寺军中做幕僚,为大军征战出谋划策,而在九霄阁的阁令之下,还有七位阁丞,与阁令一同辅佐伏兆处理政务,隽羽如今正位列七位阁丞之首。 不多时,隽羽穿着一身品蓝色的新制官袍,迤迤然走进殿中,向伏兆浅施一礼:“殿下找我。” “嗯。”伏兆拿着那封国书从大案后面起身走出来,拉过隽羽往西窗下的大长榻走来,将国书放在中间榻桌上,“坐,你先瞧瞧这个。” 隽羽在长榻外侧坐下,拿过国书打开看了,见里面写着此次燕国来使是为应对突厥国政变特来谈判的,由于目前燕国新设法度与过去中原王朝大不相同,国书中也简单介绍了目前燕国的执政者们,里面附了上元十二君的印章,随后写明此次来长安的四位使者,最前面两位名为妊婋和苟婕,二人后面的头衔分别是“柱国上将”和“柱国参相”。 “十二君共治,这倒新鲜,如今出使一次就来了两位,可见她们很重视这次谈判啊。”隽羽看完将国书放回榻桌上,这时伏兆已从旁边架上取来了茶粉,在隽羽对面坐下来悠悠开始点茶。 “你瞧见使者里第一个名字了吗?”伏兆一面投茶一面问道,“你觉得会是她么?” 隽羽沉吟片刻:“大抵是了,虽然那位姜嬷嬷说不知道先前打听身世的统帅叫什么名字,但结合当时情形来看,应该就是这上元十二君之一,她是其中唯一姓妊的。” 伏兆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点茶,又回想起当日姜嬷嬷所说的话来,这位姜嬷嬷是从前在慈训宫掌管厅堂陈设的,老太后崩逝后又在慈训宫里做了三年守宫人,到了年纪告老离宫,回到位于京畿南边的山南道商州下辖县内家中养老。 伏兆去年曾派人打听过几位告老宫官的去向,知道商州有一位慈训宫的告老宫官,遂命人去请,却不料到晚了一步,听说那老嬷嬷被幽燕军的人给请走了。 当时的商州已被幽燕军和铁女寺军隔着一条河和一片林子瓜分了,那姜嬷嬷家中所在的姜氏县正好位于铁女寺军管控的边界旁,在巡防没留意的情况下,只要渡了河便能到达幽燕军的地盘。 就在伏兆疑惑幽燕军为何要请走慈训宫旧日宫官时,商州那边又在两个月后报来消息说那姜嬷嬷又从洛京回到了姜氏县家中,伏兆闻言赶忙命人去请,几日后她在太极宫武德殿内见到了这位姜嬷嬷,从她口中得知幽燕军有位统帅是尚宫妊辞的孙女,这次将她请入洛京,除了询问身世外,还问了妊辞当年宅院的位置,随后听姜嬷嬷说还是想回家中养老,那统帅道过谢后托人将她送了回来,还给她带了不少米粮和冬衣布料。 “姜嬷嬷当日也说了,那统帅颈侧有条宽疤,极易辨认的,这次来使的到底是不是她,殿下过两日一见便知了。”隽羽双手接过伏兆递来的茶盏,在榻桌上用指节轻轻叩了三下。 “若果然是她的话……”伏兆握着茶盏思索道,“倒有些可利用之处。” “她应该也是想借出使过来了解些前尘往事,毕竟妊尚宫后来亡故的因由也是不明不白,这样看来,殿下大可以通过她在洛京搜寻当年的蛛丝马迹,至少咱们不必担心她们的人会破坏掉旧日的珍贵线索。” 在去年冬日里她们往函谷关外调兵前,伏兆和九霄阁众人收到治下凉州来报,说打探到北边突厥国有要生变的苗头,那时铁女寺军才刚平定陇右道最西边趁乱自立的三州之地,然而治下领土向西扩大的同时,她们与北边突厥国的边界线也更长了,边防压力愈加繁重,为了让军中众人不至在连年征战中疲劳过度,九霄阁颁布了军营将息令,让大部分新兵顶替主力将士轮流还家休养,军中剩余的兵力则主要都往北调集,提防随时可能会起乱的突厥国南下侵扰。 第138章 在这种情况下,铁女寺军实难再有多余的精力往东去取洛京,不仅因东边函谷关地势难攻,而且洛京南北两边都是燕国地盘,即便花了巨大代价取得洛京,也还要面临防守困难,在北边突厥国动荡的时节与东边燕国树敌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而伏兆对于洛京的执念,主要还是来自于皇祖母与母亲的往事,但她也深知不能为了探究私事而让治下臣民陷入巨大的不安当中。 当初她在杀宁宗与取洛京之间选择了前者,那时就已经失去取洛京的最佳时机了,她必须得接受这个决定的后果。 对于往事,伏兆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去年冬日里得知突厥果然发生政变分列成了东西两国,她当即同隽羽商议了一个计策,向函谷关外悄悄派出一支新兵,等到开春后东突厥南下时,这支人马便于函谷关外集结起来向东示威,迫使燕国在北边起战的情况下不得不与她们斡旋谈判,她便可以借此要求燕国同意她派人手进驻洛京彻查往事。 “在燕国来使抵达长安前,咱们还得再做些准备。”伏兆抿了一口茶,“最好是能一举两得,在安定北方的同时,也于东边收获些进展。” 随后二人坐在这西窗下就接待燕国来使的事说了半日话,又喝过三巡茶,直到有殿内掌记官前来送奏疏给伏兆过目,她二人才从西窗下回到大案边,隽羽也在这里同伏兆一起看了几份地方各郡送来的民生春耕近况。 伏兆将些重要奏疏先批示完,递给隽羽请她带回九霄阁,给两位阁令和其余阁丞再查阅一遍看是否有补充或异议,通常若她的批复有不清晰或值得商榷的地方,第二日还会被九霄阁送回来,这也是为了保证太极宫发出的所有政令都是明确且经过辅政众人推敲熟思过的。 等隽羽带着几份批复完的奏疏离开武德殿,伏兆又坐在大案后头看了看新入选的地方官名录和履历介绍,以及今年下半年预计举行的选官试筹备进展。 目前她们各地走马上任的新官,基本上都是从蜀中出来的,因过去广元公主遥领蜀中时格外注重民间的教化启蒙,即便在她薨逝之后,蜀中仍有许多人家坚持送女子读书识字,已然形成了一种风气,而在铁女寺军出蜀之后,伏兆才发现蜀中民间女子识字率远高于陇右和关内等地,于是在后面重设区划时,她又从蜀中招揽了许多有学识的人,前往各地担任郡守。 然而随着西边新占三州重新做了区划,官员开始显得有些不足,她只得依照九霄阁呈来的提议,请铁女寺军部分将领暂代郡守一职,顺便带兵驻防以免出现地方势力反扑,同时长安这边也在加紧筹备各地学堂和官员遴选事宜,确保日后各地都能有文武官员共治。 等查看完这些重要事,她又写了几份手令让掌记官送去九霄阁,随后见天色不早了,才起身离开东书房,往西偏殿走去。 先前从洛京慈训宫中搬出来的箱柜,如今都收在武德殿这处西偏殿内,里面除了老太后旧日衣物外,还有书房内保存的一些文册和书画,伏兆将这些东西来回看了很多遍,并没有从中发现什么旧日线索。 这时她想起燕国来使国书中的那个名字,大步走到收着书画的箱笼前,在里面翻找了片刻,拿出一卷画轴,打开外面的锦缎画盒,展开里面是一副春日赏花图,画的是慈训宫后花园的景象,右上角写了画作年月,旁边是画名:慈训宫牡丹初开游园图。 画中老太后站在牡丹花丛前,手里牵着时年三岁的伏兆,正将园中新开的牡丹指给她瞧,在她们对面有一位与老太后年龄相仿的宫官,也牵着个小孩儿,正在那里与她们同赏牡丹,几人四周还有些侍立的宫人,看画中人的神情,是都在一旁同老太后和那宫官说笑打趣。 伏兆看了一会儿那画,又翻过来看那画的背面,见后面果然写着几行小字:画中记太后及广元公主之子伏兆,尚宫妊辞及孙子虎儿,下面还有一行人名,都是画中那些宫人的名字。 她站在那里想了想,又将画轴卷起放回画盒内,拎着走出西配殿,又往后殿去翻找她母亲的遗物。 原本广元公主所剩不多的遗物都收在铁女寺中,半年前才尽数运到了长安城内,伏兆也不时拿出来看看,此刻她隐约想起这位尚宫妊辞似乎在她母亲的遗物中也出现过。 接下来的两天里,伏兆都在殿中翻看旧物,或请两位阁令来武德殿确认些往事,直到三日后上午,有传令官来到武德殿禀道:“燕国来使已进长安。” 第122章 是日势交 妊婋几人骑在马上,跟着前面引路的铁女寺军将领走进了壮阔的长安城门。 “长安不愧为多朝古都,城墙城门皆与洛京规格无异,亦且更添了许多厚重之感啊。”妊婋策马悠悠称赞了一句。 她们这几日从函谷关出来,一路走得不疾不徐,途经两州馆驿下榻,也随着送她们进长安的几位铁女寺军将士在城中逛了逛。 长安东边的这两州人口都颇为兴旺,城池街道上人来车往,市廛繁华,商贾云集,还有杂耍卖艺的摊子,表演吞剑顶碗变戏法,引得民众上前围观连声叫好。 卖艺摊子上有个小学徒,大抵是头回跟着出摊,表演吹火时慌了神,只吹出个小火苗来还把自己呛得直咳嗽,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走在妊婋身后的羲和瞳瞧见了,不禁被勾起了旧日回忆,她走上前拿过那小学徒手里的引火棍,含了一颗自己随身带的松香丸轻轻一吹,那引火棍上登时燃起一道五尺来长的巨焰,围观众人连忙惊呼后退,见那火焰顷刻消散,又才拍手称绝。 那小学徒也跟着拍起手来,一脸崇拜地看向羲和瞳,羲和瞳见状笑着从身上搭兜里摸出一小布袋松香丸送给了她,又同那杂耍领班说老式松香包容易呛着,叫她们试试这种新的,那领班闻言忙拱手称谢,搂着小学徒目送她们继续往前去了。 她们这一路走来,见城中路上行走吆喝的都是女子,只偶尔在些酒楼或茶馆门前,能瞧见有华贵妇人下车之后,又有戴面纱的年轻男人也随之下了车,小步跟在那妇人身后低头走着。 带她们闲逛的铁女寺军将领介绍说如今在她们这里,男人只能跟着家主才可以出门,街上巡检若瞧见单独出行的男人,会立即带走查验身份。 这景象若放在二三年前,怕是会被人说荒渺不经,然而在这位新宸王的强权铁腕之下,世道规矩也可以飞快变迁甚至于瞬息翻转。 进到长安后,街道市井更加热闹,她们往馆驿去的路上还里瞧见了西域骆队,车上装着不少干果香料、地毯和乐器等新鲜玩意儿。 妊婋和苟婕一边四处瞧看一边说着若这次谈判顺利,东西两边关系能就此安定下来,等回去了也要在陕州设立一个互市府,与西域和蜀中等地互通有无。 她们如今除了东北渤海边的平州外,在鲁东沿海的莱州和登州亦有多处盐场,总体出盐量十分可观,想来在西边内陆地区必然会受欢迎。 妊婋等人这次出使长安,其实只有一个主要任务,那就是尽可能打消伏兆夺取洛京的念头,为两国开创一个友好局面,若谈判进展顺利的话,或许还能联手向北,一同除去来自突厥的威胁。 不多时,她们来到位于长安太极宫西南边的四方馆,因国初立,这座用于接待外国来使的馆驿空空荡荡,东西南北四馆俱是空着的,内中一片寂静。 四方馆的驿丞早侯在正堂屋外,见她们到了,忙同几名驿卒走上前迎接,一路送妊婋等人来长安的铁女寺军将士也在这边正堂外告辞去了,妊婋四人朝她们拱手道别后,跟着驿丞和驿卒们往四方馆的东馆走来。 跨进东馆外面的甬道月亮门,迎面便是一座四方小院,正中间有个小花园,这时节才冒出些碧绿细芽,花园四周有八间独立房舍,每间可容纳两到四人居住。 妊婋她们这次除了四位国书上写明的使者外,还有四名随行的幽燕军力妇,正好八个人,倒是恰可以每人一间住起来格外宽敞。 驿丞见她们来人不多,本说可以分住四间房舍,此刻听她们说要各分一间,也只是笑道:“屋子都已打扫过了,请诸位稍歇,我去传午膳来。”说完还要留下几名驿卒为她们烧水烹茶,却被妊婋等人连声回绝,说不需要人伺候,那驿丞亦未坚持,带驿卒们告辞后转身出去了。 她们这日进城时刚过午初刻,早间离开前一个馆驿时只简单吃了一碗汤饼,跑了一上午的马,到此时也都有些饿了,遂只随意挑了房间将各自包袱放进去,便都聚到东馆堂屋里一边闲聊一边等开饭。 东馆里各处明亮整洁,大家也都说屋子里面陈设虽然简单,但床榻桌椅皆十分干净,在她们来之前应该都有细致预备过,可见国中对于她们此次来访还是比较重视的。 大家说话间,听到东馆大门打开,转头瞧见驿丞带了十名驿卒拎着许多食盒走了进来,众人忙起身道谢接过食盒,将餐食一一取出摆在桌上,那驿丞等午膳摆好,又说宸王已知她们到达馆驿了,请她们在此休息一日,明天上午入太极宫觐见。 第139章 妊婋点点头,又请驿丞留下来同用午膳,那驿丞来之前其实已经用过饭了,但想着她们或许有话要问,又见她们不要人服侍用膳,遂叫同来的驿卒都先去了,自家坐到了长桌下首陪客的位置,拿起壶亲自替她们斟饮品,介绍说今日送来的配餐饮品是清口甜蔗浆,制法是从蜀中带出来的,想必洛京和燕北都没有这个味道,请她们尝尝,等给她们都倒完,才将自己面前盏中倒满,坐下来陪她们用膳。 妊婋端起盏抿了一口,果然清爽香甜,又笑着请驿丞不必客气,只闲闲向她问了些太极宫中的情况。 因宸王还未接见这些使者,不知后续两国间是何走向,那驿丞也不好说太多,只把些基本情况大致给她们讲了讲,也提到了太极宫内执政的九霄阁,说其中要员都是与宸王一同从蜀中出来的。 说到这里,那驿丞面上带些自豪神色,说自己也是蜀中人,之前在铁女寺军中是一名后勤营官,来到长安后得了这个四方馆驿丞的职务。 妊婋见她前面关于太极宫的部分答得都很谨慎,遂也没再多问,而是顺着她的话聊起了蜀中风光,那驿丞很快变得健谈起来,说起家乡的景致来,整个人神采焕发。 在座的众人都没去过蜀中,唯有坐在妊婋对面的千江阔这些年走南闯北四处游历,此前不仅来过长安,也曾于多年前跟师姊千光照一起去过蜀中,遂同那驿丞热络地聊起蜀中各地的风光与美食,席间众人也连声称羡,都说若有机会也要去游览一番。 这顿午膳她们连吃带聊,花了将近一个时辰,虽然那驿丞说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闲话,但听在妊婋耳中,也足够她对这铁女寺军以及伏兆的行事做派加以了解了。 当日她们用完午膳,只在馆驿内各自屋中歇息,也没出门往长安城中闲逛,休息了一晚后,在第二日上午,跟随前来接她们的宫官乘车来到了太极宫外。 伏兆这天在皇城西侧的延英殿接见了妊婋等人,这次会晤郑重而不张扬,殿中仅有伏兆本人连同九霄阁的两位阁令以及阁丞之首隽羽四人,妊婋这边也是她和苟婕还有千江阔以及羲和瞳四人。 在两边决定洽谈时,她们就已提前将礼节讲明了,燕国来使与宸王平礼,长安这边对此并无异议,只说如今太极宫中不论朝臣还是宫人,亦皆取缔了跪拜大礼。 妊婋走进延英殿时,一眼瞧见了坐在正中大椅上的伏兆,只见她身着绣金蟒袍,头上戴一顶黑纱盘龙冠,神色颇为庄重地抬手请她们就坐。 这日两边初次会面,气氛比较严肃,大家也没讲什么客套话,而是重点谈了北边突厥国分裂作乱的情况,妊婋直言她们已经派兵前往河东道迎战东突厥,只是话语中有所保留,并没提与肃真部联手的事。 其中一位阁令悠悠说道:“我们正北方的西突厥虽然目前还算安定,但东突厥起战无论结果如何,必将会引西突厥加入战场,想来幽燕军还是需要一些来自西边的牵制和助力。” 妊婋点点头:“所以我们诚心前来,全为与贵国共同抵御北虜,就缔盟条件来做进一步协商,好叫你我都别吃了亏,也别叫北虜趁机占了便宜。” 这时伏兆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有几分冷峻:“洛京于我不比别处,但我见贵国国书中所言,知洛京此刻安定祥和,我也不愿再以武力橫夺伤民,为此才要与你们协商,却不知你四位大使此次前来可以做得多少主?” 妊婋笑了一下:“我们如今施行群议共治,这次出使全为谈出一个不至于被众人驳回的结果。”说完这话她又收起笑容郑重说道,“若洛京皇城内尚有亡亲遗物难舍,我们可以商谈归还,只要不是难以运出城的东西,都可以尽管提出来。” 伏兆听完这话觑起眼睛看了妊婋一会儿,却又将话题转到了幽燕军迎战东突厥的事上,问她们可有胜算,这个问题是苟婕回答的,没说有胜算,也没说无胜算,只说若无铁女寺军相助,自家媎妹恐怕要打得辛苦些,又说以她们幽燕军的实力,东突厥经此一役必然元气大伤,想来宸王也不愿见西突厥趁虚而入吞并东突厥壮大自身。 随后殿中众人又就西突厥和西域等地的情况聊了几句,直到午初刻,伏兆起身请她们同往延英殿偏厅共进午膳,说午后会派人请她们在长安城中四处逛逛,等过了朝会日,再请她们商议后续联手之事。 妊婋几人知道伏兆还要听听九霄阁众人及群臣的想法,于是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当日午后她们在长安城内游览了一番,天黑前回到四方馆,在堂屋中用完晚膳闲谈了片刻,各自回房准备休息。 妊婋没急着洗漱更衣,只是坐在屋中喝茶看书,至晚间月上枝头时,她的房门响了几声,她走过去打开门,见四方馆的驿丞站在门外,轻声说道:“宸王殿下想请大使即刻入宫小叙,不知大使可愿一往?” 妊婋闻言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好。” 第123章 烛映帘栊 春日夜里的长安城有些微微凉意,往太极宫走的路上,还带着淡淡花草芬芳混合檀香的味道,清新之中透出一丝庄重安宁。 此时大概刚过亥初刻,坊间的街道上已不见行人,妊婋下午游览时听说长安城内每日晚间有宵禁,各坊于亥初刻下钥,城中所有的夜生活都只在坊内进行,而太极宫附近的坊内房舍大多数是公务衙门,因此晚间都是静悄悄的。 妊婋跟着前面两位宫官,身后还有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子,再后面又是一队宫官,这是伏兆派人来接她的队伍,她没坐过轿子,也不喜欢被人抬着,方才在四方馆门外看着面前大箱柜一般的轿子,有些不大自在,就没上轿。 前来接她的宫官不好违拗,只得请她走在轿子前面,就这样一路从四方馆来到了太极宫。 进宫的路倒是没走多远,她们只约莫行了一刻钟左右就进了太极宫西南角的景明门,然而进到宫墙内走的路,却比从四方馆走到外宫门还要远。 但这点路程对于妊婋来说并不算什么,尤其皇城内砖石平整,踏着春日晚风走起来甚至有些惬意。 当头顶新月缓缓靠在宫檐上时,妊婋终于跟随引路的宫官来到了武德门,等这边的侍卫通传完,引她来的宫官只站在门外,目送她跟着里面走出来迎接的另外两名宫官进去了。 又走过一段长甬道和三段长阶,才来到武德殿的前殿,妊婋跟随宫人从西边绕过前殿,来到中庭东侧的一座配殿门前,这里也站了两名宫官,见她来了,那两人一个伸手打帘,一个抬手请她入内。 进门迎面是间厅堂,正中一张紫檀大椅正座,两侧是四张太师椅,椅上此刻俱空着,厅堂中一片寂静,唯有墙边的漏刻水钟发出有规律的滴答声,显示着此刻刚过亥时二刻。 妊婋继续跟着方才请她进屋的宫人往东侧里屋走去,那宫人为她打起东屋门上的锦帘,她一脚跨进门槛,踩在了厚软的地毯上。 屋中有两个人坐在一张圆桌边,正是这日上午才见过的伏兆和隽羽。 为妊婋打帘的宫人没有进屋来,只在她身后把锦帘放下了,隽羽见她到了,忙起身迎上来:“这样更深露重的请了婋帅进宫来,实在是白日里事多,还望你莫怪唐突。”说着请她在圆桌边坐下。 坐在圆桌边的伏兆没有起身,只朝她点了点头,口中招呼她“坐”,随后伸手拿起桌上的圆壶,给妊婋面前的盏中倒满了热气腾腾的酪浆。 妊婋见她二人未像上午初见时那样穿着正式,身上只是寻常居家衣衫。 伏兆也没戴上午穿蟒袍时那顶王冠,此刻在屋内烛光中露出剃净的光头,整个人较之上午的端肃傲然,更多了几分倔强少年气,面上神色晏然,也不讲什么两国礼节,好似招待熟人故旧一般随意。 妊婋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清楚早先被她托人送回家的姜嬷嬷必定已经见过伏兆了,她们知道她是谁。 伏兆也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听说你不久前同慈训宫的旧日宫人打听过自己的身世。” “是的,这也是我特地前来出使的原因。”妊婋看向伏兆,“我想宸王殿下不仅知道我姥姥是谁,或许也还知道我母亲的情况。” 在姜嬷嬷说出妊辞的事后,妊婋曾在皇城翻找过宫官册籍,其中的确有妊辞的履历,包括她哪一年入宫,以及在宫中担任过的所有职司,其中还记录了她曾在三十五岁那年休假离宫,一年后才回宫继续任职,回来后的三年里曾以“育婴调养”为由依例减少了当差班次,直至三年后调入尚宫局为典簿,又过三年升司言,掌内廷承敕宣付事宜,六年后再次擢升,位至尚宫,并在尚宫位子上坐了十二年,直到年满六十告老离宫。 妊辞中间离宫那年生下一个女儿,宫中册籍曾记录孩子名叫“妊疆”,但是妊婋翻遍所有册籍也没找到有名叫“妊疆”的宫人,按照宫官子承母业的惯例,又以妊辞当年在宫中的地位,妊疆不可能不进宫,除非她在别处有了更好的发展。 第140章 伏兆点点头:“你母亲妊疆,曾是我母亲的公主府翊卫,统摄府上外围侍卫。” 这个答案倒在妊婋意料之中,她想过姥姥当日之所以会带她进宫拜见老太后,又得老太后许她将来给伏兆做伴读,应该不只是因为妊辞的尚宫身份,这其中还应该跟广元公主府也有一层关系。 “那她后来……” “我不知道她为何英年早逝,妊尚宫后来出事的细节我也不清楚。”伏兆语气有些遗憾,“那时候我也很小,洛京许多旧年实情都因后来的事被埋没了。” 妊婋知道她口中那件“后来的事”指的是广元公主薨逝,于是默然片刻直言问道:“所以你执意要取洛京,就是为了重查当年旧事吗?” “取洛京是为一统山河。”伏兆毫不隐讳地说完,端盏抿了一口酪浆,“当然也是为了你说的这件事。” “当年旧事想来逃不开朝政党争,而其中牵涉的人,从朝臣到宗室再到皇帝,都已经死在迁都途中了。” “是的,造成当年混乱的罪魁虽然已经死在我们刃下,但过去的真相仍然需要查明,才能将那些人的罪过清楚地钉在史书上。”伏兆说完这话,又皱眉看向妊婋,“在旧事未查明之前,你实不该归还贼帝骸骨与南朝安葬,这些事他必然脱不了干系,怎么还配独享棺椁。” 妊婋倒是不在乎这些,只耸耸肩:“当日南朝征十万兵前来讨伐,我们还要分人肃清河东,这是最省事的退敌之法,再说了,他也不是独享棺椁,那里头挤着呢。” 旁边的隽羽听这话似乎有异,遂问道:“怎么?” “我们后来再去汝州时,那地上的尸骸都烂成一片了,棺椁里除了人头是他的,其余部分都是胡乱拼凑的,也不知有几人同眠棺中。”妊婋说完也端起盏来尝了一口那酪浆,奶香浓郁,甜丝丝的。 隽羽和伏兆听了这话对视片刻,不禁同时轻嗤一笑。 这时伏兆起身从后面桌上摆着的画匣中取出一卷画轴,递给妊婋:“你大概已经不记得妊尚宫的模样了。” 妊婋接过来展开一看,是慈训宫旧日赏花游园图,她先凭服饰认出了老太后和幼时的伏兆,也瞧见了站在她们对面的姥姥,和自己。 画中人物容貌描绘得十分细致,牵着她的人是她记忆中的面孔,是儿时每天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的姥姥。 妊婋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那画卷起来递回给伏兆:“今日收获匪浅,多谢了。” 伏兆接过卷轴放回画匣中,又坐回来向妊婋讲明了隽羽的身世,原来她母亲从前是广元公主府的亲卫,统摄公主府内围亲兵,与妊疆是同僚,隽羽幼时还常被母亲托付给妊疆代为照料。 随后隽羽给妊婋讲了讲她们过去在蜀中的生活,等说完又问起妊婋在燕北的经历,都不免唏嘘一回,原本相去咫尺的三人因当年的巨变天各一方,时隔多年再见时已是两国人矣。 这一晚她们叙着上一辈人的零星旧事,长谈至夜半,妊婋见时候不早了,又听说太极殿明日还有朝会,遂起身告辞了伏兆和隽羽,跟随伏兆所派的宫人走原路回到了四方馆。 四方馆的东馆内一片寂静,所有屋子都早熄了灯,其中一两间里隐约传出些微微鼾声。 妊婋将东馆大门缓缓关好,回身走到庭院中停下来,默默抬头看了一会儿屋檐上的斜月,才抬脚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 第二日因有朝会,太极宫掌外事的外使司没有安排使者进宫,东馆内众人也都没有早起,四方馆的驿丞这天带人来东馆送早餐时,有几间屋子都还没开门。 驿丞放下早餐后说外使司来人邀请她们午后游览长安,起得早的千江阔替众人答应了下来,等驿丞一行人离开东馆后,她才同其她几位早起的人唤醒了众人,大家慢悠悠洗漱完出来,闲闲用着早膳,说起了后续与伏兆等人会面要谈的几件事。 东突厥的战事她们并不担心,有厉媗和东方婙还有萧娍三人带兵,再加上肃真部的联军,料定东突厥这次讨不到半点好处,而真正的变数实际在西突厥,若西突厥趁机大举东进试图吞并东突厥,她们的人马恐怕会有些疲于应付,时值春耕季节,再要调集人马往北支援也是难事,在这种情况下,倘若铁女寺军能在西突厥动身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届时东西两边配合好,甚至可以一举荡平漠北草原,彻底除去丑虜的威胁。 然而经过昨日初次会晤谈话,她们看出伏兆及九霄阁众人认为此事并不紧急,因为东西突厥在漠北领土广阔,战事应该没有中原打起来那样快,伏兆可以选择与幽燕军联手,也可以等东西突厥跟幽燕军轮番打完两败俱伤之后,再派铁女寺军动身收拾残局,这将于幽燕军极为不利。 为了避免陷入这样的被动局面,她们必须要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尽可能地向伏兆展示己方实力,并在合适的时机摆出肃真部这个盟友,让伏兆及九霄阁众人顾虑幽燕军和肃真部联军会在击败东突厥后持续向西灭掉西突厥,把军队驻扎在陇右和关内北面,那样就于伏兆十分不利了。 大家把当前局面捋完,确定好下一次会晤要讲的内容,就在她们收拾吃完的早膳碗碟时,位于四方馆北边的太极殿朝会也已经结束了。 伏兆又留下了九霄阁众人在武德殿前殿东书房说话,这时忽有传令官来报一北一南两则急讯。 第一则来自北边:东突厥首战溃败,有残兵逃向西突厥,西突厥南边近日频频调动兵马。 第二则来自南边:南朝建康疑似已获悉漠北生变,近日正在山南道中部征兵。 第124章 谈言微中 武德殿东书房内这日谈话稍显严肃,但气氛却并不拘谨沉闷。 伏兆坐在大书案后头的紫檀椅上,九霄阁两位阁令和七位阁丞坐在伏兆面前的九张太师椅上,众人手中捧着茶盏,正在议论方才收到的那两条消息。 北边的消息她们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但东突厥战败的速度还是比她们先前预料的要快不少。 她们原本想拖一拖燕国来使,所以昨日初次会晤完,并没有立刻安排下一次谈话,而是想着先等等北边的消息,若是战况变得胶着起来,对她们与燕北来使的谈判会比较有利,谁知东突厥这样不堪一击,这个速度可以想见基本上是一触即溃。 “幽燕军出兵一个多月,不仅击垮了东突厥第一拨主力,甚至还在漠北分多支队伍追杀他们至西部,这原是她们第一次踏入漠北地界,就敢在广袤草原上分军出动,还能一路咬着残兵不放,这其中必然有当地部族的指点协助。”一位主掌铁女寺军边防要务的阁丞语气笃定地说道。 左阁令听了她的分析缓缓点头思索道:“昨日那几位来使恐怕没把话说全,她们在北边应该还有盟国友邦的势力助阵,甚至这次她们对抗东突厥,也有可能是两军或多军联手预谋的一场剿除行动。” 众人听完不禁低头沉吟起来,若果然是这样,那她们也得尽快加入北边的战场,否则一旦失去战机,往后就被动了。 虽然西突厥的整体实力和军备状况要比东突厥好上不少,但以幽燕军如今的迅猛势头,西突厥的败亡也只是时间问题,她们铁女寺军要选个合适的时机加入,才能确保此次联手的己方收效最大化。 随后又有几位阁丞各自发表了看法,大部分人都同意应该尽快再与燕国来使确认她们在北边的部署情况,并陆续召回休假完毕的铁女寺军主力将士,准备往北进入西突厥领地配合东侧的幽燕军和她们的盟军。 待事成之后,铁女寺军可以收取西突厥与陇右接壤的几片牧场,再在北边扶持起与伏兆结盟的当地政权,以此掌控北部局势。 然而漠北地势广阔,若要派兵前往,人数必不能太少,至少得有五万主力打底,再加二三万新兵,才不至于在幽燕军和其盟军面前落了下风。 其余主力则要分驻在陇右和剑南蜀中等地以防万一,众人随后又以这个粗略安排为大前提,分析起南边的局势。 建康的新朝廷如今与她们接壤的区域,在旧日山南道靠近蜀中的位置,铁女寺军去年趁乱占了山南道最西边的三州,如今已改州设郡并沿几条山脉建起了边界线,同时控制住了南边巫山一带的长江上游。 这些新边界在她们看来是比较稳妥的,但于新朝廷来说却是个劣势,防守起来难度不小,所以她们认为南边在这时节征兵,应该是得知突厥起战后决定借机收复山南道西部三州,把边界线往西推一推,这样更利于朝廷部署边防。 朝廷看样子是想在巫山附近做长期准备,所以选择就地征兵,而不是调动江南军,据她们收到的探报来看,朝廷似乎还准备从黔南和滇南的羁縻州向当地部族首领借兵,从南侧与官军相互配合,给蜀中地区施加压力。 九霄阁众人对此十分重视,但目前南边还只是刚刚出现苗头,因此她们认为先调兵往北处理完西突厥的事,再往南支援蜀中驻军也是来得及的。 第141章 这时,隽羽提议借这次燕国来使,以向北与幽燕军结盟为条件,请幽燕军再往南边朝廷管辖的襄州北边界附近增添些兵马,替她们分散朝廷官军的视线,为蜀中争取等待主力军回援的时间。 屋中众人闻言也纷纷表示赞同,伏兆坐在大案后面默默听她们说完,又思量半晌,才提出在接下来与燕国来使的谈判中,仍然要保留派人手进驻洛京重查旧事这个要求。 随后众人议定了接下来与燕国来使的会谈内容,再由这日负责记录的阁丞一一写下来,呈递与众人确认补充。 最后这份记录摆在伏兆面前的大案上,她认真看完,决定了下一次与燕国来使的会谈时间,才令她们各自散去。 等九霄阁众人陆续离开这间书房,伏兆起身往窗边走去,对着外面的景色细思起来。 春意愈发浓了,窗外的枝头上正有几只越冬归来的黄鹂在跳动,不时传来阵阵清脆鸣唱。 “哇,今年的黄鹂这么早就回来了!” 妊婋几人被四方馆的驿丞接进东馆时,正见院中树枝头来回跳动的黄鹂鸟,那驿丞惊喜地走到树前抬头看去:“一会儿我去取些鸟食送来。” 她们今日用过午膳后歇晌片刻,就跟外使司派来的两名参赞在长安城内观览了几间古刹和前朝遗迹,直到将近傍晚才回到四方馆来。 妊婋和苟婕也凑上去看了看:“这些黄鹂是从哪里越冬回来的?蜀中么?” 那驿丞摇摇头:“蜀地冬日里没有黄鹂,这应该是从滇南或者岭南回来的。” “这么远呀。”羲和瞳闻言也走到妊婋身边,往树上看去,“我也是鸟就好了,也飞到那边瞧瞧去,定是另一番好风光。” 千江阔眉眼弯弯地笑道:“咱们虽没有翅膀,好歹也有两条腿,若果真心向往之,总还是有机会的。” 她们正在树下说笑间,东馆门外又走来几个人,是方才送她们到大门口告辞的参赞,身后还跟着另外两名司员,回到这边门外说太极宫传来消息,宸王邀请她们明日上午入宫会谈,仍在上回的延英殿。 妊婋几人相互看了一眼,这第二次会谈的时间比她们预料的要早,想来应该是北边有新消息了。 自从她们出了函谷关,就没办法再收到洛京的消息,千江阔倒是带了一只信鸮出来,准备在谈判结束后放飞回洛京,千光照才能通过这只信鸮将消息原路送来,而在那之前,洛京其余信鸮并不知道前往长安城四方馆的路,自然也无法送消息来。 长安城外的道观倒是有可能正在跟洛京那边联络,但为了避免伏兆发现城外道观与她们的关系,千江阔这次出使并不准备往城外道观去拜访。 妊婋来之前算好了日子,估计这几日厉媗等人与肃真部联军会与东突厥的第一拨主力打出个胜负,而伏兆和九霄阁众人一定会在得到北边消息后,再邀请她们进行下一次会谈,看来消息已经来了。 她们没有向外使司的参赞询问北地的情况,只是回说知道了,等到驿丞将那两位参赞和司员送出四方馆,又带人给东馆众人送了晚膳和鸟食后离开,她们才一边吃饭一边谈起明日的计划。 尽管大家对厉媗等人和肃真部有十分的信心,但明日的会谈内容她们还是做了两手准备,以确保无论北边情况如何,都能从中为幽燕军争取一个最有利的局面。 当日晚间大家吃过饭后早早歇下,第二日仍是妊婋四人跟随前来接她们进宫的外使司参赞离开了四方馆,再次来到太极宫延英殿。 和上回一样,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已坐在延英殿内等着她们了,作为接待来使的东道主,太极宫在礼节方面从没有过任何怠慢。 大家在殿中彼此见过后,按照上回的位置坐了下来,其中一位阁令先开口向她们说了东突厥首战溃败的消息。 伏兆也称赞了一句:“幽燕军果然名不虚传,此战于漠北草原有如悬河注火,令某佩服。” 坐在妊婋身旁的苟婕听完这话先笑着拱了拱手:“宸王慧眼,我们也没料到北边这样快就有捷报传回,当初临走前我还叮嘱过她们,北边地大,悠着点打,别给自家媎妹累着了,谁想到丑虜竟如此不禁打呢!” 方才告诉她们最新战况的阁令这时又悠悠说道:“东突厥战败的消息如今已传到了西突厥,西突厥可汗正在召集各地汗王调兵,准备趁此时机向东吞并,根据我们的探报,西突厥坐拥骑兵二十万,这次大举向东至少会派出十五万人马,不知幽燕军和你们的盟友能否应付得来?” 妊婋见她提到了盟友,料想是这次东突厥的战况过于顺利,让她们猜到了自家有助力,遂也没再隐瞒,顺着这话说道:“我们的盟友是来自东部丛林的母系部落,与我们幽燕军的人数加起来,与西突厥人马不相上下,只是西边地域更加广阔,即便我们的人打过去了,将来还是需要扶持当地部族,我想贵国也不希望自家北边局势混乱,不如此时派兵北上,与我们共襄盛举。” 九霄阁众人闻言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王座上的伏兆,随后就幽燕军及盟军在北地的部署情况细问了几句,才同意调铁女寺军北上联手,这时隽羽也提出了派人手进驻洛京以及请幽燕军向南增派人马的要求。 妊婋一听说要她们分兵南下,立即明白定是朝廷军已知北边起战,在山南道蠢蠢欲动,应该是为了收回一部分失地,重塑边界线,以更好的隔绝民间获取外部消息。 她想了想,面色有些为难起来:“这时节春耕忙碌,我们留守的将士都要轮流帮农,等忙完这阵子,或可调一部分南下。” 伏兆听她这话挑了挑眉,突然提起前事:“当日你们向南朝归还贼帝骸骨时,曾直言人是我杀的,对此我倒是不否认,但此行径是在拿我向南朝示好么?” 这个诘问的语气,让延英殿内登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伏兆明显对于妊婋说暮春才可分兵南下的敷衍之词很不满意,隽羽见状才要开口缓和下气氛,却见妊婋嘿嘿笑着挠了挠头:“那件事是我办得不地道,但我们这次出使的确是来诚心结盟的,至于南朝嘛,这样吧,我借道蜀中亲自往西南走一趟,必叫南朝再也使唤不动那几个羁縻州,以表诚意,如何?” 九霄阁众人听完这话皆沉默思忖,伏兆也觑起眼睛看了妊婋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好,我派人给婋帅带路。” 很快延英殿中众人就双方的提议做了一番确认,最终定下来铁女寺军将在本月调集七万人马从陇右道北上西突厥,妊婋这边需要尽快向洛京传信告知,让此刻正在北地的幽燕军收到西边的情况和配合方式,同时伏兆会派一支十人队伍,跟随苟婕从函谷关前往洛京进驻重查旧事,上元府要在调查期间为她们提供协助,而另一边妊婋和千江阔以及羲和瞳三人,则同伏兆派的人经蜀中前往西南羁縻州解除南朝的威胁。 这日的会谈进行了一个半时辰,众人就这几项事达成共识后走出延英殿时,已是正午时分了。 伏兆这日在宫中设了午宴,大家没再在席间谈论公事,只是问了问妊婋几人这两天在长安游览了哪些地方,气氛一扫延英殿中的雅正严肃,换上了一派其乐融融。 午宴过后,伏兆又请妊婋等人在太极宫西苑湖上泛舟观光一回,直到午后才命外使司的参赞送她们回四方馆,妊婋回来后立刻给洛京上元府写了信,在东馆庭院中放飞了千江阔带来的信鸮。 她们抬头目送那鸮在赤金晚霞中消失在云层里,才转过头来相视一笑。 第125章 风翻旗尾 一只海东青收起宽大的翅膀,轻巧地落在马上人粗壮的手臂上。 “是洛京的来信么?”东方婙见有那海东青熟稔地落在厉媗臂上,羽毛颜色看起来跟她们这些天与其她营地联络的那几只不太一样,遂策马上前问道。 厉媗点点头,取下了海东青脚上的信筒:“估计是妊婋她们在长安有消息送回来。”说完拨转马头跟东方婙一起往营地走来。 她们近日驻扎在东突厥中部一个叫做答尔罕的地方,这里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地带,四周丘陵环绕,过去东突厥可汗曾在这里搭建宫帐驻跸,现如今已是幽燕军的营地所在。 厉媗和东方婙在营地门口下了马,大步走进最前面的帐子里,帐中正坐着五个人,见她们进来都纷纷转头来看。 坐在帐子口左侧的是萧娍,在她旁边是肃真部的上将军博敦和大神徒刚安,而她们对面还有两个人,是原东突厥占领区域的部族将领,分别来自苍狼部和赤狐部,是肃真部在战前联络过的两个草原母系部族。 她们这两日聚在这里,原是为讨论清扫东突厥残兵并进一步向西部署迎战西突厥兵马等事,方才众人在帐中听到了鹰啸,还以为是驻扎在西边的营地来报信的,此刻见厉媗手里拿的信筒不是草原常用的制式,猜到这可能是她们南边来的消息。 第142章 厉媗当着众人打开信筒,抽出信笺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伸手递给东方婙和萧娍,她二人一起拿在手里看完,再由萧娍译给帐中的其她人。 萧娍长大的山村里有大半祖上是契丹人,她从小跟家中和村里姥姥们讲的方言都是契丹语,而契丹语不仅跟肃真部的语言多有相通之处,也与苍狼部和赤狐部的语言有很多词语发音近似,这次来东突厥见了那两个部族的人,萧娍发现自己竟然也能将她们的话听懂个七八成,因此主动跟肃真部的刚安一起包揽了此次草原会盟的译鞮任务。 今日这海东青脚上的信是千光照从洛京发来的,其中写明妊婋等人已在长安与伏兆达成盟约,铁女寺军将在这个月底从陇右分多路开进西突厥领土,信中还附上了妊婋为她们筹划的东西两侧进军路线和配合方式。 帐中众人得知这个消息皆是喜上眉梢,很快就信中所写的筹划讨论起来。 鉴于这是她们初次与铁女寺军结盟作战,目前还没有现成的联络方式,所以妊婋建议由东方婙带领一支精兵小队和多只海东青,从西突厥南侧绕路前往铁女寺军的行军点,而其她人则要在她绕路的同时于北侧和东侧对西突厥的军队发起佯攻为东方婙打掩护,待她联络上铁女寺军的大将,两边再以海东青联络配合后续围剿。 东方婙当即表示没有问题,大家在帐中对着坤舆图将接下来的部署细细讨论了一回,按照铁女寺军月底开拔的时间来预估,东方婙最迟三日之后就得动身。 当晚大家将后面的安排确定好,趁着夜色给驻扎在东突厥各处肃清残虜的营地发了信,如今算上幽燕军和肃真部以及其她两部人马,东突厥各地共驻扎了将近二十万兵力,但由于东突厥新败不久,各地仍有残留的势力在逃窜,为了避免在与西突厥交战时出现大规模反扑,她们决定在东突厥多个重要驻点各留一万人马,再派余下人马按营划分路线向西迎战,加上她们西边这支新加入战场的七万盟军兵马,对付起西突厥更加游刃有余了。 三日后,东方婙与一支十人小队在答尔罕大营门外与前来相送的厉媗和刚安告别,先前在大帐中共同议事的萧娍和博敦还有那两部大将前两日就都往北边营地去了,今日她们应该也是差不多同一时间从北边带人马开拔,为东方婙打掩护。 因她们先前没有与铁女寺军打过交道,也不太清楚那边的行事做派,厉媗这两日反复想了许多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屡次三番叮嘱东方婙小心应对,有任何异常及时送信回来,东方婙每每用心聆听,认真答说自己一定谨慎行事,并随时保持与东边密切联络。 “小花脸儿,路上当心,随时来信。” “知道了,放心吧。” 东方婙骑在马上朝厉媗和刚安挥了挥手,在她左右几人肩头上站着的数只海东青也跟着展开翅膀,随着她们拨转马头往西驰行,那几只海东青很快升空,绕在她们上方伴飞而去。 厉媗又往大营门外走了两步目送她们远去,直到看见东方婙身后背着的坤乾钺在春日骄阳下反射成草原上的一颗银星,这时刚安走上来说她们这边也要开始为来日的行动做起最后的准备,厉媗这才转身跟她一起回营去了。 春日里的草原驰骋起来格外畅快,东方婙同众人出丘陵地带向南,一路沿着东西突厥与中原的边界北侧向西疾驰。 她看着眼前开阔的天地,甚是心旷神怡,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数年前自己因灭门旧事遭官府缉拿时的情景,此刻回想起来竟恍如隔世,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此生算是彻底完了,不料那才是她此生真正的开始。 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带着青草芬芳的和暖气息充斥胸腔,与身体内外一起感受这充满生机的春天。 东方婙带领这支队伍在边地旷野上日夜兼程地跑了三日,因东西突厥为游牧汗国,常随季节各地迁徙,而南边与中原的边境又过长,所以通常不设固定哨岗,如今东突厥的兵马已经被她们击溃了,她们只需要在进入西突厥领地后小心避开游骑巡哨。 五日后她们来到东突厥与西突厥的交界处,东方婙停下来放飞了一只海东青给厉媗报信,随后只带两个人跨过边境查看那边的巡哨情况,让其她人都在原地等候。 跨过边界线没多远,果然瞧见了一支巡哨队伍,她们在丘陵边观察了一阵子,等这边巡哨队走远后,又往前探了一段路才发现巡哨营地。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东方婙同那二人仔细观察完悄悄折返,直等到入夜后才继续向西,绕开巡哨营地,至天亮时分在一处河谷边遇到一棵巨大的榆树,枝叶已茂盛起来了,她们爬上树歇了大半日,午后又见到一支巡哨队伍从不远处经过,没有发现树上的她们。 等到日暮落下,她们才从树上下来,继续向西,就这样昼伏夜出地又走了七日,才来到陇右道张掖北侧,铁女寺军其中一支分军队伍将从这里北上奇袭西突厥一处名为布萨尔的重要牧场。 东方婙远远瞧见了边境处招展的军旗,她认得铁女寺军的旗帜,先前她跟厉媗和萧娍平定河东时,曾经见过黄河对岸那一片片迎风摆动的黑金旗帜。 为稳妥起见,东方婙仍只同两人带上两只海东青前往铁女寺军的营地,令其她人在原地等消息。 铁女寺军的将领知道这两日会有幽燕军的人前来联络,早吩咐了大营上下,这日营门口值守的人听见不远处马蹄声响,细看是三个人带着两只海东青,忙迎上前询问,得知果然是幽燕军来人,也没有多加盘问,直接引她们进营地见了这边的带兵大将。 东方婙早有准备,先拿出了厉媗之前收到的信,信上有千光照的旭日章,还有妊婋的“寅”字章。 那大将在九霄阁传出来的国书中见过这两枚印章,听面前的人自报家门,也知道东方婙亦位列上元十二君,是以态度颇为客气,请她们在帐中坐下吃茶,随后又叫几名领队进来商议过两日的行军路线。 待这边帐中议定好接下来的计划,又见各处筹备停当,东方婙才放飞那两只海东青,一只去叫营外等候的其她人,另一只往答尔罕营地给厉媗报信。 两日后,东方婙收到厉媗的回信,西突厥的几处北边大营遭到萧娍和博敦等人偷袭,近日都在往东边调集兵马,张掖北侧的铁女寺军营地将这个消息送到另外两处营地,又过一日,分三处驻扎的铁女寺军同时从南边对西突厥发动奇袭,以迅雷之势夺下了布萨尔牧场,而后接连拔除多处巡哨营地。 此举令正在东征的西突厥可汗为之大震,他没想到自家身后竟在此时伸来利刃,遂赶忙下令分军回援。 东方婙跟在铁女寺军的队伍里,一路向南迎杀西突厥的回援兵马,同一时间的幽燕军和三支盟军也正持续从东侧轮番拔除西突厥的各处营地,众人从东西南三面分多路横扫,月余间杀得西突厥兵马方寸大乱。 然而西突厥可汗的亲兵队伍一直在拼死抵抗,直护着可汗逃到了西突厥北部河畔。 厉媗带人与其交战时臂上中了一刀,直杀得槊血满袖,鏖战半日后,厉媗单手持狼牙槊挑飞了可汗的头颅,其余残虜见可汗战死阵中,慌忙向北溃退散去,西突厥就此败亡。 这天一早,厉媗光着膀子坐在幽燕军营地大帐里,从肃真部营地赶来议事的刚安正端着一碗药膏,给她臂膀还有后背上药,这几处刀伤经过数日调治,愈合得还不错。 等上了完药正在穿衣服时,忽有人来到她帐外说东方婙放回海东青报信,称今早已从南边铁女寺军营地告辞,与先时同去的那十人一起回来了,厉媗一听忙跟刚安出营上马,往营外去迎东方婙。 她们两边阔别了整整两个月,厉媗骑在马上瞧见那边赶来的身影不禁有些激动,又策马往前迎了一段路,临到近前看清了打头的东方婙,身形倒是没甚变化,只是容貌却有些改了。 严格来讲也不是容貌改变,而是她脸颊处原先那个黥刑墨记消失了。 厉媗有些惊喜地走上前左右瞧看,问:“怎把花脸儿消去了?” 东方婙前两日也听身边那几个人说她脸上的墨记没了,她借了镜子细瞧果然脸颊上如今只剩了一点点浅坑疤痕,原先那个黑色印记已彻底消失不见,她自己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时刚安策马上前笑道:“想必是你这段时间脸上沾了不少血,以此洗去了墨记。”数年前她们在营州城外初见时,刚安曾提过她们部中有药膏可以去除墨记,那药膏便是取人血液熬制而成的,她解释说鲜血也有同样作用,只是见效慢些,需要持续擦洗才能去除这种特制墨记。 东方婙这才回想起自己这些日子被敌军的鲜血溅在脸上时,的确偶有刺痒,她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竟是在替她洗去墨记。 想到这里她释然地笑了一下,现在的她早已不需要靠这枚墨记震慑敌人了,战场上的她在百步开外都足以令对方胆寒。 第143章 她的脸颊在浴血之后生出了新的血肉,曾经引以为傲的荣光印记消失后她方才顿悟,她的荣光原不在这枚印记上,而在她自身。 -----------------------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赶得很巧,正好在三八妇女节这天发出,希望我们都能以己为光,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126章 信音辽邈 “西北大捷!好哇!” 妊婋这日收到千光照发来的信,刚看了个开头就忍不住拍大腿称赞了一句。 羲和瞳听到她的欢呼,也忙凑上来跟着看起那信,果然信中开头说铁女寺军和她们幽燕军以及肃真等部族盟军联手大破西突厥,如今东西突厥相继覆亡,距离他们从原本的突厥汗国阋墙分裂成两个独立政权才将将半年,正处于局势未稳的当口,恰被她们趁机一举歼灭。 这信是厉媗从她们此刻所在的东突厥答尔罕营地先送到洛京,再由千光照整合进洛京的近况,才转送到妊婋手上。 如今东西突厥可汗虽然都已被杀,但各家盟军此刻还不能撤出草原,一方面要清剿东西突厥的残余势力防止反扑,另一方面还要从各地扶持起新的政权,尤其后者远比驱杀丑虜要重要得多,这也是她们联手北上的最终目的,而这桩事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因此在大战打完后,幽燕军只撤走了几百名负伤的将士,厉媗在来信中说,当地后续情况顺利的话,她们会在秋日里将半数人马撤出草原休养将息,随着各地情况逐渐稳定,再陆续撤走余下人马,预计在入冬之前全部班师回到洛京。 千光照在厉媗的来信内容下面加了几段话,说洛京及各地近日情况平稳,今年春耕进行得很顺利,最近城外又忙着夏耘,城中民众读书之余也轮流出城帮农,倒是颇为充实。 前些日子苟婕带伏兆派遣进驻洛京的人进了城,如今都安置在上元府旁边的宅院中,这两日她们去了广元公主在洛京的旧日府邸,又在皇城内翻阅整理册籍,苟婕把她们交给千光照和圣人屠之后,便同洛京城内的几个旧日村友赶往漠北,给厉媗她们帮忙拉拢北地部族去了,而花豹子则同鲜婞赶回了燕北,接应先撤出草原的那批将士,好叫她们就近到妫州和幽州等地将养身体。 信的末尾又提到千渊海最近从鲁东来到了洛京,在这里为新加入幽燕军的人们做教习,并梳理各地的驻军情况,穆婛本来也在城中给新人做教习,但最近因玄易从营州赶来洛京,准备依妊婋的提议在陕州将东西互市府组建起来,穆婛听着觉得很有兴趣,于是跟玄易一起往陕州找杜婼和陕州府君商谈去了。 妊婋跟羲和瞳一起看完这篇长信,低头捋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北地战况顺利对她们来说是个极好的开端,但是这几个月暂时还不能将大部人马撤回来,也造成幽燕军和铁女寺军各地驻防稍显空虚,为了避免南朝在这时候趁虚而入,她们也要加紧行动了。 这时房门响了三下,紧接着被人推开,是千江阔走进来笑问大师姊这封信都来了些什么好消息。 羲和瞳挥着手里的信纸,先把西北大捷的消息说了,千江阔意料之中地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信,在她们身边坐下悠悠看了起来。 她们此刻正在伏兆目前所控制的地盘最南端泸永郡,这里原是旧朝剑南道泸州,如今依照九霄阁发布的新律令拆成了三郡,其中最南边正是泸永郡。 两个月前,苟婕带着伏兆派去重查旧事的人回到洛京后,妊婋与羲和瞳还有千江阔三人又在长安与伏兆和九霄阁众人谈好了后续安排,随后告辞离开长安,一路向南途经蜀地东侧,查看南朝官军动向,又在三日前乘船横渡长江,来到了泸永郡。 与她们同行的,还有一位法号昙烛的比丘尼,是伏兆请来为她们带路做伴的,这昙烛法师与千江阔年纪相仿,皆在三十出头,和千江阔一样热情健谈,这一路走来给她们介绍了不少蜀地的风土人情。 她们如今在泸永郡下榻的慧觉庵也是昙烛帮忙联络的,三天前她们抵达这里时,千江阔将带来的信鸮放飞回洛京报信,直到这天傍晚,那信鸮又飞了回来,给她们带来了洛京的消息。 千江阔读完信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信纸卷好放回了信筒里,对妊婋与羲和瞳说道:“走吧,咱们先去斋堂里吃个饭,晚些再议接下来的事。” 妊婋回身把信筒收好,三人一同离开这边禅房,来到西边的斋堂。 她们到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本庵的比丘尼基本都吃完了,此刻斋堂内仅有几位负责做饭的比丘尼在左侧长桌两边用餐,昙烛则坐在右侧长桌边,见妊婋三人进来,笑着朝她们招了招手。 慧觉庵的斋饭颇为丰盛,昙烛已替她们每人盛好了一碗豆饭,桌上摆着青菜炒面筋、烩杂蕈、麻椒豆腐、酸笋豆皮汤以及一钵焖炖的三净肉。 斋堂内用餐通常十分肃静,妊婋几人走上来同昙烛轻声打了个招呼,坐下来默默吃完了饭,收好碗箸来到斋堂外面洗刷完,才一路说着闲话走回禅院里。 “明天长海镇有一场集会,庵里也要往南下山到那边化布施,我跟她们说过了,到时候带我们一起去逛逛。”昙烛在禅房内坐下来说道,“这里的边境不归南朝官军管辖,我们也不用特别准备什么,只帮着拎些东西就行。” 这慧觉庵位处泸永郡的南侧山里,往南下山就是黔中道羁縻州的地界,因这里的边界归羁縻州自治,朝廷一向不曾往这里派兵进驻,恐激起当地各部族的不满,当初伏兆发出清君侧檄文随后迅速占领剑南道时,朝廷曾令黔中道总督派人敦促羁縻州自治军守好黔南地界,抵抗可能南下的铁女寺军,同时因剑南道失守,原本由剑南道总督遥领的滇南羁縻州也归给了黔中道,一并收到了朝廷发文,要求滇南羁縻州首领统辖各部抵抗蜀中的铁女寺军。 黔南和滇南两处羁縻州首领收到朝廷旨意,当即派了自治军往北增加驻防,严防死守数月,见铁女寺军并未南下,而是仅仅止步泸州,随后规整完边界就往北去了,于是临近泸州的几处乡镇渐渐松懈下来,因为山区里常有民众往来赶集买卖东西,长时间隔绝也引得大家不安,于是这两年见北边情况稳定,黔南羁縻州便撤回了几处乡镇的边防驻军,北边铁女寺军的哨岗也不拦着民众往南边赶集,两边这一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长海镇?这里已经快要到南海了吗?”羲和瞳过去也曾跟杂耍班子走南闯北,但那时至多只在燕北与鲁东地界打转,她此前从来没有走出这么远来,听说明日要下山往南,不禁兴奋起来。 千江阔笑道:“这里离南海还有些距离,长海是一个湖的名字。” 千江阔从前四处游历,也曾到过黔滇等地,虽然只走了一回,但许多地名她都还记得很清楚。 昙烛也点点头:“听说长海镇也有传闻称朝廷在征兵,正好明日我们过去打听打听。” 她们这次从长安南来,一路走的都是与朝廷山南道紧邻的边界区域,途中曾于多地打听到朝廷在山南道各地征兵的消息,有些地方已经征集到不少,正在陆续开展各种新兵试训。 显然南边朝廷很清楚如今燕宸两国的主力兵马都因漠北战事受到部分牵制,但相较上回的北伐更加谨慎许多,似乎是决定以稳扎稳打的方式先从山南道向西收复失地,并重划边界线,等到铁女寺军这边迫不得已从漠北撤兵回援时,幽燕军必会因此被漠北诸事拖住脚步,届时官军便可以沿新的东西边界增加驻防,在抵御铁女寺军的同时,调南边主力兵马北上,顺势收回被幽燕军占领的淮水源头所在地,以此重塑先前地势十分被动的国界线。 如今她们几人正是为破此局才来到黔滇羁縻州之间,妊婋准备在这里给南朝找点麻烦,打乱官军在山南道的计划。 第二日一早天刚拂晓时,妊婋等人就已经起身开始收铺盖了,因慧觉庵空屋子不多,她们四人这几日都是在这间宽敞禅房内叠席上打铺盖睡的。 这时节虽已入夏,然而这一片山里夜间清凉不输燕北,身处西南地区睡起觉来竟比洛京的夏日还要凉快些,几人在同一间屋里也不觉闷热。 她们起身洗漱完毕来到院里时,旭日才只冒了个头,这天下山化缘的两位比丘尼已将东西都准备好了。 说是到镇上赶集化缘,其实也不是白收人家东西,慧觉庵每次下山都会带些自家腌制的水泡菜,因味道酸爽开胃,颇受镇上人喜爱,甚至有些远近闻名,那边人每回见她们下山来,都愿拿货物同她们换些泡菜带回家吃。 往常庵中两位比丘尼下山都会带两个大陶罐和背篓,今日因有她们四个帮手,遂换成了几个中等大小的陶罐和网兜,妊婋她们在斋堂吃过早饭后,为答谢庵中众人这两日关照款待,她们各拿了装好泡菜的陶罐和网兜背在身上,只请两位比丘尼在前面带路。 下山的路不算难走,她们跨过泸永郡与黔南羁縻州的边界线时,天才刚刚大亮。 第144章 这边有铁女寺军的哨岗在执勤,见她们一行人来,照例上前问了问,听说是慧觉庵的比丘尼带居士往长海镇赶集,也没有多加拦阻,便放她们往南去了,到长海镇外围,见这边更没有羁縻州自治军驻边的身影,她们一路十分顺利地来到了镇上大集。 集市上此刻已是熙熙攘攘,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异族服饰,口里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话语,一个接一个的摊子上,兜售着中原没见过的吃食用物,五花八门,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有些摊主瞧见她们身上穿着中原衣服,认出走在前面的那两位比丘尼,纷纷朝她们招手,捧出些吃的与她们换泡菜。 比丘尼们化缘从不挑剔,人家拿什么来换都收着,不过半日功夫,她们几人身上背的陶罐已都空了,手中拎着摊主们给的糍糕、豆花、荞麦、稻米、粗盐巴和三净肉,还有些竹编的日常用物,收获颇丰。 昙烛会说这边的方言,不时同摊主们打招呼聊上两句,再回头跟妊婋她们说些听来的趣事,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件事是,黔南羁縻州镇抚使缠绵病榻数月,终于在上个月撒手人寰,他的职司已向朝廷报过将由他的夫人舍乌接任,舍乌在羁縻州内各部族中一向颇有威望,也已参与羁縻州统摄多年,前镇抚使卧病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是实际上的羁縻州一把手了,只是要正式成为黔南镇抚使,还需要朝廷派人来宣旨。 “听说朝廷已经派人来了,过几日就到。”昙烛说道。 妊婋听完低头想了想,朝廷这次来人,除了宣旨外,恐怕还要跟舍乌谈借兵侵扰蜀中以配合山南道的事,她们必得想个法子打探一下舍乌对朝廷的态度。 第127章 尽道黔南 “跟舍乌和谈?” 泸永郡的郡守这日在郡衙堂屋中接待了妊婋几人,朝廷派人到黔南宣旨授予舍乌羁縻州镇抚使的事,她也听说了,只是长安那边先前对于西南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伏兆和九霄阁众人没打算往黔滇进兵,也没提过要跟那边建立邦交。 这主要是考虑到西南部族过于庞杂且混乱,而朝廷的震慑力早已不比当年,西南随时有可能会脱离朝廷割据自立,而在这种情况下前去结盟,今日费尽心思建立起来的关系,明日或许就换人了,都是白费力气,因此伏兆给蜀中的指示是静观其变,只要黔滇不主动来犯,就暂且保持这样互不干扰的状态。 妊婋听完郡守的顾虑问道:“难道舍乌其实镇不住黔南羁縻州内的所有部族么?” 那郡守摇摇头:“这也不是她的问题,黔南这些年总有动荡,多个部族曾经企图割据自立,虽然都被镇压了,但各族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和睦,再加上如今朝廷幼帝登基朝堂不稳,在西南地区威势大减,要求自立的声音也越来越多,当然拥护舍乌的人不在少数,但她本人未必有脱离朝廷的想法,我看过阵子说不准又会起乱,实在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去谈,倒不如作壁上观。” 妊婋皱眉想了想:“若黔滇一带没有镇得住局面的话事人,往后乱起来必然也于你蜀中不利,我既然来了,少不得还是去走一遭,才不辜负宸王的托付。” 往南这一路妊婋算是看出来了,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在东西突厥败亡之后,会把长策大计主要放到西域和北方,她们不愿分力气去趟西南部族的浑水,目前两边以山为界,划分明确,只要黔滇的火不烧到蜀地来,她们是不会主动出手干预的。 但妊婋却偏要在这里插上一脚,最好还能以燕国的名义与黔滇缔交,一方面削弱南朝势力,另一方面也可以在必要时利用西南局势牵制伏兆,以免她老是要打洛京的主意。 对于妊婋的坚持,那位郡守也没有拦阻,她知道她们一行人来到蜀中是为了扰乱朝廷近日在山南道的计划,伏兆也通过九霄阁给蜀中各郡下了旨意,只要不是调动军队这种要求,各地郡守都需尽可能地配合妊婋等人,并随时将进展报与长安。 这时妊婋在堂中拿出了事先请千江阔代为写好的燕国国书,里面阐明了燕宸结盟并由燕国使者代为向西南和谈等语,国书末尾盖的是妊婋的“寅”字印章,头衔仍然沿用她们先前出使长安所用的上元十二君和柱国上将。 除此之外,妊婋还附上了当前各个势力的坤舆图,包括燕宸两国领土以及朝廷如今已缩水大半的疆域,还有当初朝廷放弃征讨燕北道和河东道的敕书抄本,这主要是为了让舍乌了解一下中原的最新局势,她怀疑西南地区还在受朝廷蒙蔽,恐怕都不知道北地早不归朝廷统辖了。 那郡守接过国书和坤舆图看完之后,在堂屋大案上封装好,派了郡丞亲自往南过境,先去长海镇找到镇守,再将文书转递给位于黔南矩州的舍乌,等待她的答复。 舍乌的答复比妊婋预料中来得要快一些,就在她们从泸永郡衙回到慧觉庵的第三日,便有先前去长海镇送国书的郡丞带着回信来到庵中,这里距离长海镇比郡衙要近,因此她先到这里给妊婋等人报信,再回去知会郡守。 妊婋见那郡丞并没有带回任何文书复函,而是直接领了个青年人来,那人穿着一身图案繁复的彩色衣衫,头上戴着一顶银饰冠,她们前几日在长海镇大集上见过这样的衣着风格,只是此人衣裤纹样更加精致,看上去身份不低。 那青年人爽快地走上前同妊婋她们问了个好,铜色面庞上遍布的浅色细斑随着笑容扩散开来,像有两头梅花鹿正在她脸颊处舒展,鹿头的位置正是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用中原话说自己名叫刀婪,今日是来邀请她们明天随她前往矩州去见舍乌夫人的。 刀婪的中原话有一点口音,好在她语速不快,妊婋等人也都听懂了,于是众人留她在慧觉庵住了一晚,那驿丞则告辞回郡衙复命去了。 第二日一早,妊婋四人跟着刀婪,连同泸永郡事先派来的两名护卫一起从南侧下山,往长海镇行来。 先前妊婋等人来蜀中都是骑马,后因往慧觉庵的山头骑马不便,遂将马匹都留在了泸永郡衙中,这日她们下山到长海镇骑上了刀婪在这里为她们准备的马匹,跟随她沿着长海穿出长海镇,往矩州走去。 “长海真美呀!”羲和瞳骑在马上看着那片碧莹萤的湖,兴奋地赞美道,“这水看起来柔柔的,像块绸子!” 前几日她们赶集时没经过这里,羲和瞳还一直念叨说改日要去看看这“长海”长什么模样,今日正巧路过,果然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细长湖泊。 千江阔策马走在她身侧笑道:“黔滇等地湖泊不少,听说每一处都是美不胜收。” 羲和瞳腹中没有太多墨水,只是点头说道:“那太好了,希望咱们此行能多瞧几处,我看这西景也好,吃食也好,反正就是好!” 千江阔见她这样欢快,也跟着笑了几声,自从她们上回到长海赶集,羲和瞳在集市上见到了许多新鲜吃食,摆摊的好些孃孃看她们穿着中原衣服,都热情地邀请她们尝尝当地的糍糕和米豆腐,羲和瞳尤为喜爱这边的风味,在跟着化缘的间隙,她拿出伏兆给她们带的盘缠碎银,在集市上买了好些点心零嘴回来。 羲和瞳想起前些天的市集,又在马上说不知矩州还有哪些美食,与她们同来的昙烛早些年曾经到过矩州,听她这样憧憬,也笑着在旁边给她介绍了几样独特菜肴。 就在她们说笑间,妊婋策马走在最前头,跟刀婪把矩州那边包括舍乌本人的情况都打听了一遍,得知舍乌今年五十二岁,原是滇南一个母系部族首领的幺女,三十年前为结盟来到黔南,成亲后仅育一男,去年此男在山中因遇熊袭亡故,如今舍乌身边最得力的幕僚及继承人是她的子媳,而这次来接她们的刀婪,正是舍乌子媳的妹妹。 在黔南羁縻州镇抚使司里,舍乌与前任镇抚使基本相当于共治黔南,这些年她为黔南和西边的滇南打通了许多山间驿道,让各部族之间联络更加畅通,也靠着向朝廷示好,将许多中原物产通过这些驿道运至黔滇山中各个部族,又将山中木料药材向外输送,使得黔滇各地较先时富裕了不少。 妊婋听完这些想到舍乌派刀婪来给她们回话,并没有附上回函,这应该是不想留下任何与燕宸两国联络的文字佐证,以免让朝中怀疑她有异心,看来这舍乌行事颇为谨慎,而且在看完妊婋送去的坤舆图后,似乎仍然不打算与朝廷撕破脸。 果然就在她们跟随刀婪行了三日即将抵达矩州前,刀婪给她们拿了几件当地的衣服请她们换上再进城,妊婋猜这也是为了避免她们身上的中原袍服在城中引起民众的注意。 既然来了,那就客随主便,她们没多说什么,各自挑了衣服换好,第二日跟着刀婪进了位于黔南中部的矩州城,并在黔南羁縻州镇抚使司衙门旁边坊中一间宅院里住了下来,等待舍乌的接见。 刀婪送她们到宅子后先告辞去了,到傍晚时分又来到这边跟妊婋等人说舍乌请她们今日在宅中稍歇,并邀请她们明日晚间到舍乌宅中赴宴会谈。 第145章 不是请她们到镇抚使司,而是到自家宅中,妊婋答应完刀婪,开始琢磨舍乌的用意,并猜测朝廷来人估计也会在这两日抵达矩州。 眼下局势尚不明朗,她们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妊婋几人等刀婪回完话离开后,在这边宅中用了一顿丰盛晚膳。 因厅堂内还有舍乌派来的孃孃们在她们周围张罗饭菜,她们也没就明日的会谈多说什么,只闲闲问着桌上各色菜肴都是用什么做的。 这一晚羲和瞳吃得最高兴,尝了许多从没见过的菜式,还喝了这边特产的米酒。 席间她们又听那几个孃孃讲了讲矩州的风土人情,直吃到二更方散,各自回房安寝。 第二日她们没有出宅子,只在房中将晚间与舍乌会谈要讲的事又确认了一番,主要目的还是劝告舍乌勿要听从朝廷调遣对蜀中用兵,并视情况稍加挑唆与拉拢。 至这日傍晚时分,刀婪再次现身,热情地说来给她们带路去舍乌宅中赴宴,妊婋四人仍然穿着前日换上的当地服饰,跟随刀婪出门上车,行了不到一刻钟,来到一座山边高寨门外。 这边门外早已有人在等候,见她们到了纷纷迎上来,请她们进寨往里走去,她们跟着那些人穿过层层寨屋,才来到一间正屋前。 屋外面挂着一个纱帐,引她们来的人走上前将纱帐打开,再由刀婪带头请她们走进屋中,绕过门厅来到堂中,只见一位神采奕奕的妇人坐在正中大椅上,她身边还站着一名面容和善的青年女子,妊婋想这定是舍乌和她的子媳继承人刀委了。 “蜀中来人我不意外,但我没料到燕北竟然千里迢迢出使来我这偏远山里一会。”舍乌笑道。 第128章 潮溅乌纱 妊婋四人在舍乌这间厅堂里坐下,刀婪则跟姐姐刀委到旁边给她们端了茶来。 妊婋接过刀委递来的茶,向舍乌直言她们燕国近日因突厥之乱与西边宸王结盟扫虜,建康朝廷获悉此事后,意欲趁她两国无暇顾及之际,在南边侵扰蜀中边地,因此事说到底还是燕国为打突厥向西结盟引起的,所以这次也由燕国牵头出使,来黔滇寻求破局之法。 舍乌见她言辞诚恳,微微点了点头:“我与蜀中这些年来相安无事,黔南虽是朝廷羁縻州,但自家军队却也不是任由朝廷差遣,你们中原话本里有‘听调不听宣’,我这里却是‘听宣不听调’。” 大抵因过去常跟朝廷的人打交道,舍乌的中原官话说得很好,语速也不快,听起来气定神闲。 羁縻州的情况,妊婋她们来时路上已多少了解过了,朝廷在西南共有三个羁縻州,即她们此刻所在的黔南羁縻州,以及西边的滇南羁縻州,还有南边由岭南道遥领的交趾羁縻州,这些羁縻州的镇抚使皆是当地部族首领,接受朝廷宣旨册封,每年向朝廷纳贡,而内部民众和军队全由镇抚使直接统辖,面对朝廷发来的调兵令,镇抚使权衡利弊之后有权拒绝,是谓“听宣不听调”。 听舍乌这话,似乎是并不准备同意朝廷借宣旨从黔南调兵,也无意与蜀中起冲突。 “羁縻州过去向朝廷纳贡,是因朝廷军队承诺替各部族维持周边宁靖。”妊婋笑道,“如今朝廷偏安江南,尚且自顾不暇,而羁縻州的贡品却是照拿不误,还要前来请你们协助夺回山南失地,不觉得有些过分么。” 舍乌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人事有起伏,朝政亦然,若我因朝廷势弱而主动背弃前盟,乃我失德在先,不可为也。” 这时千江阔开口问道:“若朝廷借宣旨为由威逼尔等调兵,如之奈何?” 舍乌沉默片刻缓缓道:“那便是朝廷失德在先矣。” 妊婋察觉到舍乌言语间有一丝顾虑,又问道:“可是与盐有关么?” 黔南自古不产盐,过去朝廷大一统时期,黔南都是从蜀中和岭南等地运盐进山,后来蜀中因伏兆起义从朝廷独立出去,在长安建立政权后切断了蜀中与黔南的盐道,黔南府库的存盐耗光后,便只能从岭南加收海盐,虽然西边的滇南也有井盐,但目前产量只够自足,黔南突然被断掉一条盐路后,岭南道的运量一时间供应不足,那段时间黔南盐价数度飙升,各地乡镇还出现恐慌性抢盐,舍乌曾亲自带人到各镇安抚民众,后来季无殃在建康稳住了局势,并下旨给岭南道增加海盐运量,才使得黔南盐价渐渐回落,恢复了正常。 这件事令舍乌心有余悸,因自家无盐矿而轻易被外部扼住咽喉,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如今单靠岭南道的海盐也让她觉得有些太过单薄,往后一旦朝廷再出变故,当日的缺盐恐慌便会再度上演,所以后来她也曾派人回家乡滇南与那边的镇抚使洽谈扩大井盐产量等事。 然而滇南的盐矿也不是短时间内便可以快速提升产量的,所以若朝廷这次借宣旨威逼,舍乌恐怕不得不为盐这个实际问题而向朝廷妥协。 没有人会喜欢迫不得已的妥协,因此舍乌在收到蜀中发来和谈消息后,认真思考了一夜,还是决定冒着被朝廷疑心的风险,请她们过来谈一谈,就当是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 “盐的确是我这次请你们来的重要原因。”舍乌大方承认。 妊婋点点头:“我们在渤海沿岸有多处海盐场,产量颇丰,近日还在陕州设立了互市府,计划通过陇右和蜀中等地向外输送海盐,以换各地物产,蜀中当日切断盐路也是为了保障自家所需,往后谈通了互市,把我们的海盐送到这边来,蜀中也可以分运一部分给黔南,以解你们的难处。” 舍乌听了这话有几分心动,但面上未曾表露,这时昙烛也开口说道:“我们此来就是为了向你们表明,不必因盐的顾虑而受朝廷挟制,具体作何选择,想来你们还要看朝廷那边的态度,总之无论如何,希望黔南莫要因朝廷一纸敕书而与蜀中生了衅隙冲突。” 舍乌闻言呵呵一笑:“这是自然,有劳你们跋涉前来和谈,也希望来日我们能再彼此互通。” 待众人谈完这番话,天色也已不早了,舍乌起身请她们往庭院中入席,这一晚的宴会人并不多,除了舍乌和刀婪姊妹俩外,仅有两位舍乌在镇抚使司的亲信。 席间舍乌也问了许多燕北的事,得知她们那边如今肃清了男人,舍乌想起了自己先前命亲信在野外布陷杀死男儿,只为避免朝廷越过她将镇抚使职司直接授予她的男儿,这日听说了燕国的情况,她微笑道:“你们这法子倒是一劳永逸了。” 众人这晚谈到二更天,才由刀婪将她们送回了下榻的宅院,因得知朝廷宣旨官这天曾来人传话说明日午后抵达,妊婋等人到屋里合计了一回,决定还是不留在这里给舍乌施压,明日一早便离开矩州。 羲和瞳叼着根甘蔗总结道:“咱今日拿海盐解了黔南的后顾之忧,朝廷再要威胁她,她就不怕跟朝廷掀桌子了,再在这儿呆着也显得咱有点太咄咄逼人了。”说完她又咬了一口,吐掉渣子后晃了晃手里的甘蔗,“我看甘蔗真是好东西,可惜咱那儿没有,能不能拿咱的海盐换些回去,也好给大家伙都尝尝。” 昙烛也笑了:“这里的甘蔗的确比我们蜀中产的要甜。” 妊婋和千江阔皆拍手附和道:“那就先将甘蔗列入我们陕州互市府待谈的黔南物产吧!” 众人晚间在屋中又说了一阵闲话,才各自回房安寝,第二日一早,有这边宅中的管事孃孃说已替她们向舍乌提过了今早要走,舍乌因忙着午后接待朝中宣旨官的事,也不便留她们在这里,于是仍叫刀婪送她们回去。 和来时一样,她们骑马走了三日回到长海镇,就在刚刚抵达镇衙门口时,镇守闻知她们回来,连忙赶出来说道:“滇南反了!” 几人听了皆不由得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那镇守一面请她们往堂屋里走,一面说自己也是才收到的消息。 原来这次到黔南宣旨的队伍在黔中道治所分作两支队伍,一支到黔南矩州宣旨册封舍乌为羁縻州镇抚使,一支前往滇南洱州镇抚使司宣旨调兵。 半月前本应同日出发前往黔南矩州的册封使因水土不服病倒,所以那支前往滇南的宣旨队伍提前出发,于数日前已抵达洱州。 朝廷下发给滇南的旨意是想让羁縻州自治军在与蜀中接壤地区增加驻防,以期从南侧向蜀中施压,滇南羁縻州镇抚使接到圣旨后与幕府众人议了半日,决定接受朝廷的调兵旨意。 然而就在镇抚使司发出调兵令不久,位于滇南北侧的大巫部族得知镇抚使司听了朝廷调遣,立刻集结本部族的大巫军杀向洱州,直冲进镇抚使司衙门,砍了滇南镇抚使和朝廷的宣旨官,并于同日在洱州宣布滇南脱离朝廷。 “嘶……这个大巫部族怎么对朝廷调兵反应这么激烈?”羲和瞳有些不解地问道。 那镇守这时才给她们简要解释了一番,说这大巫部族是滇南最大的母系部族,领地位置正在滇南与蜀中交接的区域,也是这次朝廷调兵主要前往驻防的地方,她们对于镇抚使派羁縻州自治军前来驻扎非常反感,因为自治军里的将士都是南边部族出来的男人,这些部族之间还有些历史矛盾,大巫部族既不愿羁縻州自治军驻扎在她们的地盘上,也不愿与蜀中起冲突,因为两边一旦交战,她们的家园必然首当其冲。 第146章 滇南各部族在镇抚使被杀后纷纷加入战场,已经乱成了一团,抢占先机的大巫军迅速控制住了北半边区域,正在和南边几个部族交战,目前胜负未知。 刀婪听完这事有些着急,忙同妊婋等人告辞,说此事必会影响黔南的局势,她要立刻赶回矩州。 等刀婪匆匆去后,镇守也要忙着安排镇上的护卫队准备应对乱局,妊婋等人从镇衙走出来,往慧觉庵回去的路上见左右无人,才对众人说:“咱们去滇南帮帮这大巫军吧,过后拉拢谈判哪里比得上战时雪中送炭!” 昙烛有些踟蹰:“需要调兵么?我们在蜀中暂时没办法直接拿到调兵令,我需将此事尽快报与长安知晓。” 妊婋摆摆手:“不必,若铁女寺军这时候出兵帮忙,她们还未必领情,我们先去探探情况再说。” 几人在山路中计议了一阵,都觉得妊婋的提议可行,回到慧觉庵后,昙烛先给伏兆写了一封信,交给随她们前往矩州的两名护卫速速送至泸永郡衙,再请郡守转送至长安,千江阔也想写一封信送回洛京,但她此行只带了一只信鸮,想着她们过段时间去到滇南也需报信,于是直接带上了那只信鸮。 这次妊婋等人出使长安,也带了各自的兵器,原是为给铁女寺军展示切磋预备的,南来随行防身,这几日都收在庵中。 她们在庵中歇过一夜,第二日一早,妊婋取出收在匣中的坤乾钺,羲和瞳也背上了自己的火刃剑,昙烛拿了禅杖,千江阔却是手无寸铁,只臂上架着个鸮。 妊婋回头看向千江阔,忽然想起没见过她的兵器,不禁好奇问道:“道长如何防身?” 千江阔笑着撩起自己的外罩纱衣,拍了拍腰上系的小布袋子,里面发出铜珠碰撞的声音,布袋旁边还有一小卷细丝线,这时妊婋想起了千光照的绳镖和千渊海的腰带剑,又想到千山远常用飞刀,随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太平观这几个千字辈的道长都惯使轻便暗器。 不多时她们各自准备停当,告辞了慧觉庵众人,带着各自的兵器往滇南方向赶去。 第129章 征途迢递 泸永郡正处于黔南和滇南中间北部,与这两地都有接壤。 妊婋四人这日离开慧觉庵后径直往西,在第二日上午来到滇南羁縻州的边界附近,见到了正在这里驻守的铁女寺军队伍。 昙烛随身带着九霄阁的令牌,这边的将领得知她们是从长安来的,忙请她们进大帐内详谈。 铁女寺军驻边队伍在五日前探听到滇南起了战乱,当时大巫军已经杀到洱州了,因没打到北边来,所以这里驻边的队伍得知消息也有些滞后。 驻扎在这里的铁女寺军将士倒是有不少附近土生土长的人,对滇南部族的情况和矛盾还算比较了解,于是在帐内给妊婋等人介绍起来。 滇南羁縻州有大大小小近百个部族支系,大致划分出三十来个聚居村镇,在千百年前,这里原本只有几个大的母系部族和她们的后代分支,但随着中原王朝通过征战入侵这片地界,而后持续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渗透分化当地部族,渐渐扶植起不少脱离旧日母族分支的父系氏族,又向滇南迁入大量中原移民,此后数代帝王靠着羁縻制册封认同中原礼教的新父系氏族首领为镇抚使,同时明里暗里打压本地历史更为悠久的母系部族,日积月累发展下来,如今滇南各地的母系部族与父系氏族差不多是各占一半。 这几百年来,各部族之间大小纷争不断,矛盾基本上都是因中原礼教入侵本地习俗而起,到本朝这百余年里,滇南部族大致以中部洱州城为界,母系部族多聚集于北,父系氏族和中原移民后代多聚集于南,在和平年月勉强相安无事。 但自从铁女寺军在蜀中发檄文起兵脱离朝廷,伏兆去年于长安封王的消息也传到了滇南,北边一众母系部族认为朝廷已是日薄西山,滇南也应顺势脱离朝廷自成一国,然而南边父系氏族包括镇抚使本人常年受朝廷恩赏提携,自然不愿背离朝廷,南北两地矛盾一触即发,这次朝廷宣旨官抵达洱州的各项举动和决策正好将战火点燃。 妊婋听完这段历史因由后,又问了此次起义的大巫部族,得知这个部族是古滇国大祭司“巫”的后代,也是目前滇南历史传承最为久远的母系部族之一。 大巫部族在五年前推举了一位年仅三十岁的年轻首领——蒙雌屹,这位新首领据传行事颇具锐意,是带着让滇南全境恢复古滇国母系传承的使命坐上大巫部族首领之位的,这几年她一直在拉拢周边小部族积蓄力量,意图推翻在滇南一手遮天的镇抚使司。 北边的大小母系部族对于这些年镇抚使司在向朝廷纳贡的份额之上层层加码不满已久,同时也对蒙雌屹关于复兴古滇国盛景的宏愿十分憧憬,因此近年来大巫部族凭借旧日的传承地位和新首领的壮志,在一众部族中影响力节节攀升。 滇南镇抚使也注意到了近些年愈发强势激进的大巫部族,这次他之所以会同意朝廷的调兵令,也是想借朝中旨意名正言顺地调兵往北,再以驻防边地为由顺手铲除掉这些不安分的母系部族,却不料被大巫军先发制人,自己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妊婋等人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随后又看了这边保存的滇南坤舆图,目前蒙雌屹的大巫军基本确定已占领羁縻州中部的洱州,整个滇南还剩下南半边十来个父系氏族正在做最后的抵抗。 但是妊婋四人包括在这里驻边的铁女寺军将领都认为此时不适合出兵协助,主要是因为铁女寺军还没有跟蒙雌屹及大巫部族达成盟约,她们若在这时候直接出兵相助,有可能会使蒙雌屹认为宸王是要借机派兵进驻滇南并以协助之名控制当地部族,进而生出警惕提防之心,反倒不利于两地将来结盟或恢复驿道互通。 “大巫军现在最缺什么?”妊婋摸着下巴思索道。 “箭矢。”驻边的铁女寺军大将说道,“大巫部族中的人多使重兵和弓箭,但是滇南铁矿多分布在中部和南部,她们的地盘西北边都以铜锡矿为主,铁矿虽然也有,但产量跟南边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所以她们主要使用铜锡冶炼吉金打造的重兵器,再配弓箭,大巫军这次起兵之前必然筹备了很久,可若战事在中部僵持下去,箭矢恐怕还是会出现短缺。” 羲和瞳听完马上问道:“你们这里箭矢存量有富余么?” 那大将跟昙烛砖头对视一眼,这话问的,要怎么回答才能显得不那么炫耀呢? 蜀中一向是铁矿遍布的地方,以益州为中心的东南西北几州皆有大矿,当年广元公主培植的人马便是潜藏在各处铁矿区里,兵器富足也是铁女寺军能在短短两年之内拿下陇右和关内并一路打到长安的重要原因,而蜀中同时又盛产箭竹,质地坚韧且重量极轻,最适合制作远射程箭矢。 那大将含蓄地笑了一下:“这么说吧,我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箭了。” 妊婋闻言眼睛一亮,于是向昙烛询问是否可以向这里的驻边军借些箭襄助大巫军,昙烛想了想,在没得到长安答复前,她们不能派兵越境,但是借箭未尝不可。 这时妊婋也考虑到长安一直没有来信,为了避免昙烛和这位驻边大将对擅自借箭一事感到过于有压力,这批箭都算是幽燕军从铁女寺军处借来襄助大巫军的。 妊婋说完就在这边帐中借了纸,请千江阔代为写成一份借箭书,以此书可在陕州互市府换取燕北十石海盐,誊抄完两份后,妊婋将那两张纸拼起来,在中间签了自己的名字,又掏出自己的“寅”字章在名字上盖了印,做成一个双重骑缝章,随后将其中一张交给昙烛,另一张由千江阔保管,待来日众人回到长安再做后续对接。 这边的驻军大将对于借箭一事也颇为支持,毕竟大巫军这次是因为不想跟她们蜀中起冲突才杀去洱州的,虽然蒙雌屹此举也是为了自己的宏图大志,但不管怎么说到底与铁女寺军无冤无仇,如今她们又和铁女寺军一样反叛了朝廷,那自然是能帮就帮一把。 几人在这边商议完,那大将立即叫了两个亲兵去库中点箭,妊婋等人也拿起兵器准备出发前往大巫部族的地盘。 这时羲和瞳又好奇地问那大将:“方才你说大巫军还惯使吉金打造的重兵器,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兵器?” “通常是一种造型很古朴的长柄双刃大斧,诶……”那大将说到一半,忽然看到妊婋解开了坤乾钺外面的包布,她指道,“就跟这个特别像!” 妊婋听到愣了一下,她只记得灵极真人说这坤乾钺是二十多年前外出云游时机缘巧合下得来的,但具体来历却并未多讲。 那大将听妊婋说了这兵器的名字,又细细看了一回她手里的坤乾钺,连连点头说道:“这手柄花纹也很有古滇特色,大巫军里的大将们使的也都是这种兵器,原来这叫坤乾钺,我们一直以为是一种长斧。” 千江阔也饶有兴致地端详起坤乾钺来:“原来这件兵器的出身在滇南,这个形制确实与中原兵器差别很大,师娘说她当年偶遇一位不曾透露名姓的奇人授此兵器及用法,还曾说等有机会要亲自去探寻这兵器的来历,只可惜后来局势生变,一直未能成行。” 第147章 妊婋知道她口中的“局势生变”指的是刺杀先帝那件事,自那以后灵极真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幽州城外太平观中静修,只由千光照和千江阔等人代为在各地云游收集些兵器和古籍。 她也低头端详起手上的坤乾钺来,对于滇南的大巫部族更加多了几分好奇。 这时那大将先前派去点箭矢的亲兵回来了,说这边营地库房中还有三万支箭,北边泸永郡的驻军库房还能再调些来,一两日就到。 那大将听完点点头,慷慨地对妊婋说:“你们给大巫军先拿一万支去吧。” 这边库中的存箭是每一千支打成一捆,每捆有一百二十来斤,十捆一万支就是一千两百来斤,从这个驻边营地往大巫部族的地盘去,有一条相对平坦的缓坡山路,那大将说可以给她们弄辆重载牛车,运到大巫部族驻守的边界线旁,等妊婋她们跟那边的人交涉完,就让大巫军在边界卸车把箭取走。 众人商议定后,见天色还早,事不宜迟,等她们走出这边营地大帐外时,见那大将的两名亲兵已带人将十大捆一万支箭装好车了。 妊婋几人在这边告辞了那大将,与赶牛车的两名亲兵一起往大巫部族的地盘走去。 铁女寺军在泸永郡西南角的这处驻军大营与大巫部族所在地边界只隔了一个长矮山坡,中间的平缓山头属于两边的缓冲地带,距离不到三里地。 重载牛车走不快,这三里平缓山路怎么也得走上一个时辰,众人走到距离边界还有一里地时,妊婋决定同千江阔和一名会说滇南土话的亲兵先往那边去交涉一下。 大巫部族的北侧边界线驻军并不多,因近日与南边交战,北边的守军也颇为机警,就在妊婋三人才瞧见南边所设的边防栅栏墙时,头顶忽然飞下来一张巨网。 千江阔眼疾手快,从腰间布袋里取出拴好细线的钢珠向上抛出,三两下缠住那网撂在一旁,晃晃手指将钢珠收了回来。 这时栅栏墙那头传来了一声断喝,紧接着又出现一排弓箭手,纷纷将弓拉满,以利箭指向她们。 妊婋见状当即举起了手中的坤乾钺,那边守将觑起了眼睛,上下细细打量她三人片刻,又说了句什么话,很快那几名弓箭手调整了姿态,从瞄准她们胸口改为瞄准她们脚前的路。 “来者何人?” ----------------------- 作者有话说:坤乾钺:少小离家老大回 第130章 金鞍游荡 妊婋没料到大巫军这位边界守将的中原官话讲得还挺好,只微微带有一点西南口音。 “我们是幽燕军的。”妊婋放下坤乾钺往前走了一步。 “幽燕军……”那守将喃喃重复了一遍,真诚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妊婋又指了指旁边随她和千江阔一起来的亲兵:“这位是铁女寺军的战士,我们两军目前正在北边结盟。” 那守将一听到铁女寺军,目光中多了几分敬意:“啊,原来是蜀中的姊妹,不知今日到此有何见教?” “听闻你们近日占领了洱州,想来南边尚未平定,不知是否有箭矢短缺,今日特来奉送一批。”妊婋笑道,“大巫军既与我们同为抵抗朝廷的起义军,该当通力合作。” 那守将听了这话仍然没有放下警惕,只是拿眼上下来回打量她们,似乎是在判断其中是否有诈,随即又转而问起妊婋手里那柄坤乾钺是哪里来的。 妊婋如实答说是得一位道家高人所赠,今日方知这兵器与滇南有些渊源,所以也想借送箭来此地一探究竟。 那守将却有些踟蹰不定,想着还是打发个人回去与营中其她几位大将商量商量,正要开口时,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沉重的车轮声,大巫军这边众人忙举目看去,只见一辆重载牛车从北边缓缓开了过来,上面摞着打成捆的全新箭矢,堆得小山一般。 大巫军的边界守将瞧见这一幕不由得睁圆了眼,自从蒙雌屹打进洱州后,她们各处驻军的箭矢开始陆续出现短缺,前几日蒙雌屹还从洱州发回军令,又从新占领的中部铁矿加调了几批生铁出来,各地营中工坊里近日都在加紧赶制箭矢,只等军备充足之后,才能再出兵平定那些正在磨刀霍霍准备为镇抚使报仇的南部氏族,战机还是比较紧张的。 这一车箭矢此刻在她们看来简直比金子还要宝贵。 这样雪中送炭的情义真是令人无法拒绝。 那守将当即令两边人全部收弓,并打开了充作边界警示的围栏墙,亲自带一队人走了出来。 “一万支新箭,聊表寸心。”妊婋拍了拍车沿,诚恳说道,“不知能否替我们递个消息,容我们到洱州拜会一下贵部首领。” 那守将绕着牛车转了一圈,见果然都是上好箭竹制成的远射程轻箭,箭簇看上去亦十分锋利坚硬,又见妊婋几人确实没甚恶意,遂按中原礼节拱了拱手笑道:“此番盛情我需尽快派人报与我家大巫,还请你们先到我们营中同众人一会。” 妊婋记得借她们箭矢的铁女寺军驻边大将提到过,“大巫”在这边部族中是个尊称,类似于她们中原称呼的“大王”,因此知道这位大巫军守将口中所说的“大巫”,指的正是蒙雌屹了。 妊婋笑着点点头,随即抬手与羲和瞳还有赶车来的那两个亲兵一起解开固定箭矢的绳索,那大巫军守将带到这边来的共有十二人,个个孔武有力,每人单手拎上一百二十斤的千支箭捆就往回走。 等这边卸完车后,昙烛还是留下了那位会讲滇南土话的亲兵,只请另一名亲兵赶着空牛车回铁女寺军的驻边营地报信。 等目送那辆牛车走远后,跟着大巫军守将出来卸箭矢的众人都已经拎着一捆捆箭回营了,那守将也笑着抬手请她们几人往营地走去,一面跟妊婋问幽燕军在什么地方,得知她们的地盘在燕北和鲁东等地时,她不禁惊呼道:“你们可是万里跋涉而来呀!” 妊婋哈哈笑道:“这正是我们中原话本里讲的‘有缘万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时千江阔又同那守将等人说起她们从洛京出使长安,又从长安一路南来蜀中等语,听得那守将赞叹不已,随即也跟她们说起自家大巫军杀向洱州的战绩,引得妊婋等人连声称好,这一路边说边走,等来到这边营地大帐外时,两边众人已是如同故旧重逢。 那守将请她们进大帐里详谈,这时方才卸车拎箭捆的其中两人也都过来了,还来了几位将领模样的人,都在帐中请她们坐下喝茶歇脚。 “洱州和南边最近战况紧张,我即刻就要派人把这些箭送去大巫那里,不知你们可有话要带去么?”那守将坐下问道。 “我们准备了一封国书。”妊婋从怀中郑重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她们来之前就写好的,因长安尚未有消息传来,这次面见蒙雌屹的国书仍同她们去黔南矩州见舍乌时一样,是以燕国名义发出的,国书中盖的也是妊婋的“寅”字章。 那守将双手接过信封,请她们在此稍后,随即起身离开大帐去派人往洱州送国书和箭矢。 这时帐中其她几位将领好奇地研究起妊婋那把坤乾钺,又拿来了自家营中的几柄钺跟她这把比对了一番。 因西部有铜锡矿,大巫军中的坤乾钺都是吉金打造的,整体构造大同小异,只在手柄的防滑纹路和钺刃的导血流纹样上会做些区分。 其中一个将领细细看完妊婋的这柄坤乾钺,说看制式和纹样应该是有些年头了,随后又将钺刃下方雕刻的一小行文字指给妊婋看,说她这把坤乾钺是三十年前在她们部族工坊里打的,那行文字是她们记录年份的古滇文,旁边还刻了一个朱雀纹,却非滇南常见纹样,应该是这柄坤乾钺第一位主人的徽记。 大巫部族过去数十年间也曾接待过一些中原人并以兵器相赠留念,那将领说这或许是当年她们部族中人打来送给哪位中原友人的。 妊婋听她说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那个不太显眼的朱雀纹,想象着这柄坤乾钺的第一位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记得师娘曾说这坤乾钺又名胞宫钺,因其双刃形制与胞宫近似。”千江阔问道,“这个兵器形制是来源于古滇国吗?” 那将领想了想答道:“双刃钺的形制由来已久,甚至可能在古滇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羲和瞳与昙烛也好奇问道:“这胞宫钺的由来可有什么说法吗?” 那将领点点头,讲到她们大巫部族中流传的说法是胞宫在孕育之初会对内中的生命本源进行筛选,符合神意者生,在胞宫内得到母体庇护滋养,不合神意者死,与经血一同流出体外,因此胞宫在她们的信仰中不仅是创生之地,亦是扼杀之地。 妊婋握了一下手中的钺柄:“原来如此,这是将生杀予夺之权赋予兵器,胞宫者,可使人生,亦可使人死。” 她们在帐中说话间,外面的晚霞渐渐浓烈起来,将帐子里也映得金灿一片,这时先前离开的守将又走回来,说给大巫送国书和箭矢的人已出发了,她进来邀请众人到外面用餐,也算是给妊婋等人接风洗尘,感谢她们送来厚礼。 第148章 大巫军的北侧驻边营地这日晚间热闹非凡,妊婋几人在营地中心跟这里的将士们吃了一顿露天晚餐,这时节正是初夏,滇南北部晚间既不冷也不热,饭后妊婋跟千江阔和昙烛坐在外围又看她们唱歌起舞。 羲和瞳则凑在大巫部族众人间跟着连唱带跳,几圈下来已学会了她们这里的舞步,玩到兴起,羲和瞳又掏出自己身上带的松香丸,借着营地中间的篝火堆给她们表演了一回吹火,看得众人皆惊呼连连,拍掌叫好。 妊婋几人在大巫军这处驻边营地住了数日,跟这里的人们了解了不少古滇国的传说和如今滇南各部族的渊源。 这天,赶往洱州送国书的人先一步快马进城见过蒙雌屹后,很快从这边府衙中飞出一只信隼,半日后抵达北部营地,邀请妊婋等人到洱州会面。 这边的守将给她们备了马,又派了两个人为她们带路,这日一早妊婋几人告辞了那守将,跟着那两名大巫军战士往南边洱州行来。 洱州位于滇南中部,距离她们先时所在的北部驻边营地大约三日马程,她们于途中在几个与大巫部族有些远亲的分支部族地盘上借宿,这一路行来还跟着学了几句打招呼用的当地土话,品尝了许多稀奇山珍菜肴,也饱览了与燕北和中原完全不同的山川美景。 直到第三日午后,妊婋几人来到滇南中部的洱州城外,在这边守城的大巫军将领见是蒙雌屹邀请来的北方客人,忙派人赶回城中通报,不多时又从城中开出来一队人马,将她们接进了城。 洱州城内如今已经彻底平定,妊婋等人骑马进城时见各处颇为肃静,只是街道和两边墙缝中还不时能看到些血迹,隐约透露出当日官军败得惨烈。 等她们从主路转到原镇抚使司这条街道上时,远远瞧见那边门口站了好些人,及至近前,妊婋见到府衙门口正中间站着一个衣着鲜亮的青壮女子,目如悬珠,宽方威容。 正在妊婋猜测此人身份时,听到前面领路的大将下马向那女子口称“大巫”,果然正是蒙雌屹本人。 妊婋几人也在门前下了马,皆拱手笑道:“有劳大巫亲自到门外相迎。” 蒙雌屹也微微回了一礼:“听闻燕国距此有近万里之遥,我不过走了几步路来到门外,几乎不能算是相迎,还望莫怪怠慢。”说完又抬手请她们进堂屋吃茶详谈。 等妊婋几人走进堂屋里坐下,有人来给她们各上了一盏清茶,蒙雌屹坐在主位上开门见山地问道:“我猜几位使者来我滇南之前,还曾去黔南见过舍乌夫人,是也不是?” 第131章 西城宴阙 妊婋清楚滇南与黔南联络密切,滇南起兵后,黔南也必定受影响,她此行来洱州也想问问蒙雌屹是否探听到了黔南矩州对于大巫军起兵的应对之策,见蒙雌屹先提起了此事,遂点头直言:“我们的确于数日前曾往矩州拜访过舍乌夫人,劝她莫要受朝廷唆使与我燕宸两国为敌,也向她承诺了会通过蜀中向黔南运送燕北海盐,可以使她免受朝廷挟制。” “难怪。”蒙雌屹露出一点欣慰的神情,唇角微微勾起,“我说这位老大姐怎么突然硬气起来了。” 这时坐在蒙雌屹身侧的一位大巫军幕僚对妊婋等人说起了黔南近日的情况。 朝廷宣旨队伍抵达矩州当日,滇南洱州就已经被大巫军占领了,只是消息还没传到黔南,所以当日舍乌照常带刀委招待了朝中来人,又吩咐人预备香案仪仗物品,等待第二日吉时请册封使宣旨由她正式继黔南镇抚使。 当日晚间的接待宴虽然出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整体上还算过得去,然而到了第二日一早,距离原定宣旨吉时还有半个时辰,滇南起兵的消息传到了矩州。 舍乌闻言当即派人将宣旨队伍扣在了镇抚使司衙门里作为人质,并下令调黔南自治军往北边与黔中道治所接壤边界驻防,第二日又派了刀婪前往边界向那边的朝廷驻军喊话要求谈判。 舍乌此举也是形势所迫,如果她接了旨意,那必然要在滇南一事上做出表态,并派黔南自治军前去镇压叛乱,但此次与大巫军一同起兵的还有她的母家部族,她不可能派兵入滇打自家人,也不愿引来蜀中的铁女寺军插手西南动乱,何况经过前日与妊婋等人的密谈,她知道铁女寺军那边还有幽燕军的助力,基于这些地缘关系考虑,与其同时得罪滇南和燕宸两国,不如得罪朝廷。 “矩州接待宴上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妊婋对于舍乌在此事上的态度转变之快也有些意外,就前些天她们在矩州的密谈来看,舍乌本人应该还是倾向于支持朝廷的,如今却因滇南之乱迅速转变立场,站到了朝廷对面,一定也是因为跟宣旨队伍的接触中出现了什么转折。 矩州那几日的事,舍乌已派人到洱州明白告诉给了蒙雌屹等人,朝廷这次派来矩州宣旨的正使是御史台的侍御史,还有一名特使,职司是“摄鸿胪少卿”,除此二人外,还有两位礼部官员和四位录事吏臣及一队护卫。 舍乌先前也听说建康朝堂在季太后的革新中上台了不少女官,这次来宣旨的特使正是一位中年女官,几位礼部官员及录事护卫亦是女男各半,不觉耳目一新。 然而在接下来的晚宴中,那名担任正使的男官却向舍乌表示朝中因前阵子人员变动,所以才临时添了摄行女官,明里暗里说特使及几位女官都是第一次出使,事务生疏,意思是叫舍乌理解朝中难处,莫要因宣旨队伍有新进女官而觉得朝廷是在轻视黔南羁縻州。 舍乌本没有这样觉得,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不快,之后还是特使说了几句客气话,将场面维持住了,不料席至半程,那正使用了些酒后,又提到通常定下镇抚使后,还要在给朝廷的回奏中写明一位继任的副镇抚使,于是问舍乌是否已有人选,当得知她的副手和继任者是自己的子媳后,那正使露出颇为不解的神情,还问前任镇抚使难道没有得力的侄男可以栽培,却要提携子媳?又说男人多是大器晚成,还是要多给男晚辈们一些机会,此番话一出,坐在舍乌身边的刀委也沉下了脸,后面还是那位特使再次出言打了圆场,才勉强让席间气氛不至于太僵。 那正使似乎未曾察觉自己这日的话得罪了人,还在席间大谈自己从前出使西域的往事,只是舍乌等人没有接话,而是转而向特使问候起季太后来,那特使遂趁机提到季太后派她出使黔南,也是想多了解一下西南民情,并考虑来日要宣舍乌到建康觐见,以加强西南羁縻州与朝廷的紧密联系。 在那正使男官不开口的时候,舍乌及刀委与特使谈得还是颇为融洽的,但因有那位正使在,这场接待宴总不时弥漫起令人不适的气息。 而到了第二日上午宣旨前,那正使见镇抚使司衙门口摆好了香案及接旨仪仗,又提议说因舍乌是以前任镇抚使之妻的身份继任,仪仗方面应比前镇抚使稍减一二分,他的这话与滇南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传到舍乌耳中。 舍乌闻信当即令刀委带人扣住了那正使,只将特使和几位女官女卫请到自家宅中为人质,而正使和其余男官男卫则被捆到镇抚使司马棚中等候发落。 妊婋听完矩州的事,笑着摇了摇头:“我想季太后原是好意要拉拢黔南,才会派出这样一支宣旨队伍,只可惜碍于女官们的资历和朝中礼法,没能叫那位特使做了正使,这下好了,才一接触就被这屪子官搅黄了,又赶上滇南崛起,朝廷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蒙雌屹也浅笑了一下:“如今山南道的兵马都要陆续往黔中道北部调集,为来日的谈判助威,你们此行为蜀中分散朝廷视线的目的看来已经达成了。” 妊婋她们这次来黔滇的真实意图,已事先在送至洱州的国书中写明,因此妊婋郑重说道:“这也是天时地利人和造就的局面,但我们也不会就此立刻退出西南,若这边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请尽管开口,只为西南能够尽快平定下来,免蜀中受到南边动荡影响,保障我们的盟军得以平稳撤出漠北,就不虚此行了。” 蒙雌屹见她言辞恳切,也点了点头:“我还要花些时间清扫南部,那边这两日已集结了兵马要往洱州杀来,幸得你们送来的箭矢解了燃眉之急,叫我们不必退守城中,我准备明日便带人往南应战,先击溃几个声量较大的氏族,再慢慢收拾余下的。” 接下来她给妊婋几人简单介绍了南边那些大小氏族的情况,说要彻底肃清怎么也要至少一个月,而黔南那边因突然扣押了朝廷的宣旨队伍,恐怕会有些部族趁机作乱,这也是舍乌派人来洱州的原因,舍乌希望大巫军在平定完滇南之后,能往黔南分兵襄助其自治军镇压内部叛乱,以免影响黔南与朝廷的谈判。 尽管目前局势看上去比较紧张,但蒙雌屹言语之中仍然提到了不需要请蜀中的铁女寺军过境来相助,妊婋等人明白她这是要确保大巫军在滇南动乱时期的独立性,昙烛也说铁女寺军目前并不准备出兵干预,但她已将西南的情况报与宸王,应该可以在近期为黔滇等地再运来一些军备助力。 第149章 不需要铁女寺军出兵,但像箭矢这样的军备,蒙雌屹还是十分欢迎的,因此她向她们提前道了谢,随后众人又就眼下西南各处局势谈了半日,直到傍晚时分,蒙雌屹起身同几位幕僚请她们往后院赴接风宴。 因蒙雌屹第二日要往南出征,这天的接风宴并没进行到很晚,席间听闻羲和瞳会使火刃剑,正合了蒙雌屹来日的杀敌谋划,她又想到幽燕军距离滇南毕竟远些,不比蜀中铁女寺军那样容易干预西南局势,于是问羲和瞳愿不愿意明日随大巫军一同出征做个友帅。 羲和瞳听了十分心动,妊婋见状也说支持她代表幽燕军为大巫军南征助力,于是众人就在席间愉快定了下来,第二日羲和瞳以幽燕军友帅名义随蒙雌屹出征,妊婋和千江阔及昙烛等人则留在洱州等待长安的消息,再视局势确定接下来的安排。 这天一早,妊婋等人送完蒙雌屹与羲和瞳连同大巫军队伍出城后,便跟蒙雌屹留下来的幕僚一起在洱州城内参观起来。 自她们从东北边泸永郡边界进入滇南以来,这一路上也途经许多县镇村落,在大巫部族的地盘上见到不少孕妇和抱婴者,却不见男人与男童,这令妊婋想起她离开洛京前曾经有坊君拟议要求引进男人为燕国延续后代一事,她这次来西南,也是想看看这边的母系部族有哪些可以借鉴的孕育方式。 不多时,她们经过一间大敞院,里面传出一阵孩童嬉戏的声音,远处隐约还有些婴儿啼哭声,妊婋几人好奇地探头往里面看去,见许多女孩子正在空地上玩耍,带她们观览的幕僚介绍说这里是城中的童稚院,里面还有个育婴园,都是这次占领洱州的大巫军将士的孩子们,在城中平定之后从各部村镇中接过来的,平日都在这里由专人照管。 在众人这一路观览的谈话中,那幕僚从妊婋口中得知燕国如今仍是一片全女之地,且暂时搁置了引进男人的拟议,想到各地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延续后代,于是她抬手请妊婋几人往敞院里来参观。 这座敞院不小,外面有一片草地和一片沙土地,上面摆着一些木车摇车之类玩具,二三十个女孩子随意聚成几堆,有堆沙的,有跳绳的,还有玩摇车的,嬉笑声不绝于耳。 在她们四周还有不少成年人,年纪从青年到老太太皆有,都在边上看着那些孩子们玩,那幕僚同这些人熟络地问好,说自己今日陪同北方的友军来这里参观,大家在沙土地边上打过招呼,又随那幕僚往里面屋子走去。 穿过堂屋是一层院落,那幕僚说这里是孩子们白日里吃饭睡午觉的屋子,再往后走是育婴园,里面都是些还不会走路的女婴,正在几处大围栏榻上咿咿呀呀地玩着,周围也有不少女人正在榻边照看。 “真好啊。”妊婋发出感慨,“全是女孩子,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第132章 晏如覆盂 那幕僚笑道:“这是经我们历代大巫改进流传下来的的孕育之法,我们这里倒也不是没有男婴出生,只是数量很少,且另外在别处集中照管。” 说完这话,她给妊婋几人讲起了巫族的来历,说她们的先祖世代为古滇国大祭司,亦是巫医的起源,因祭司与巫医都只能由女人担任,她们格外注重后代女子传承,也曾苦恼于孕育生产的风险与损伤,经过数百年的求索与钻研,她们发现在特定温暖环境下取出男子茎液,放入玉器内经过一段时间的低温静置和净化处理,再以洁净的药草根茎导入女子体内,以此法孕育的有七成为女孩,两成为男孩,还有一成会在未成型时遭母体胞宫扼杀,化作经血流出体外。 “这个法子从前还曾被人以讹传讹散播到中原去。”那幕僚摇头笑道,“也不知是怎样传的,竟说我们这里可以在孕育之初筛选女男,还曾引得一些中原富户千里迢迢跋涉来此要以重金求男婴,得知我们这里只是淘汰了茎液中较为脆弱的男源,那些人就都骂骂咧咧地走了,但后来这事还是被朝廷听去了,说我们部族偏远不开化,又说什么不以周公之礼行房孕育婴孩乃悖逆人伦,这些年也没少借着羁縻州镇抚使司明里暗里对我们施加打压,但我们族中人坚信上古流传下来的说法,与男人有肌肤之亲会被浊气侵袭,在不知不觉间坠入无底深渊,这是巫者大忌,后来中原人开始陆续迁入滇南,我们看那些中原女人就知此话不虚也。” 千江阔听到这里思索道:“想来过去数百年间朝廷都曾试图遮掩或毁掉你们这个传统,所以才会长年累月地向此地迁入中原移民挤占你们的地盘,并企图以中原礼教同化这里的后代。” 那幕僚点点头:“幸而中原王朝每过一两百年总要大乱一次,或政变或改朝换代,能使我们多少得些喘息之机,只是经过连年打压,部族到如今已是退无可退,少不得借着中原巨变夺回本属于我们的领地,洗去侵占滇南的中原礼教,光复我们大巫文明。” 妊婋看着屋中那些女婴,琢磨她们或许可以学学这个法子,只是具体实现方式还得回去跟上元府众人一同商议商议。 她们在育婴园里参观完出来,见外面那些女孩子们都陆续回到中间院落吃饭来了,妊婋又问她们是不是因大巫军出征才被托付在这里的,若不出征时,平日晚间会被母亲们接回家里住? 那幕僚带她们走出了这座敞院,说女孩子们晚上会回到各自家族中的大套院里居住,一般都是几家祖母姊妹带着自家孩子和孙儿们十来个人住在一处,孩子们也未必都跟自己的母亲住一起,可能跟姨妈住,也可能跟姥姥姨姥住,等到再长大些,套院里通常会给孩子们单分出独立的小屋子,一般就在母亲姨妈们的间壁,彼此早晚能有个照应,又能各有各的“领地”。 妊婋想起她们来洱州的这一路上歇宿过的乡镇都是这样聚居的,一个大部族内是分支族亲组成的乡镇,乡镇里又有家族组成一个个套院,到祖母那一辈去世后,再各自于左近处分成多个小家族聚居。 她发现这里的家族关系虽然颇为融洽密切,但彼此间仍然十分注重分界,甚少见到混居一室的,基本都是各住各的屋子,家族中亲疏也因人而异,有些人可能跟姨妈比跟母亲更加亲近些,大约是因为这些孩子都是家族中所有人共同看顾长大的,并非只由母亲一人拉扯带大,所以母子间的连结似乎也比中原家族显得更淡一些。 “我们这里的孩子不似中原那样被视为私物,像穷人家视孩子为仆役货物,或像富人家视孩子为门楣之寄。”那幕僚面上带着一丝骄傲,“她们只是在幼年时需要我们短暂呵护看顾一阵子,等到长大后,就尽管做她自己了。” 妊婋听完转头跟千江阔和昙烛对看了一眼,想到中原礼教下的父系家族确实极少有这样纯粹的亲缘关系,家主们常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训诫孩子,又在孩子长大之后利用“孝道”将其紧紧束缚,亲人间的连结似乎也总是十分扭曲,以控制、以要挟、以乞怜、以愚弄,不能说毫无感情,只是那感情当中掺杂了太多私欲,常令人感到酸楚却又难以摆脱。 妊婋自幼四处漂泊,千江阔和昙烛亦是少年出家,她三人其实从未切身体会过那些父系家族的窒息氛围,但这些年于市井中冷眼旁观也见过不少,深知其弊害不仅伤孩童,亦伤及整个世道。 思及此处,妊婋忽然觉得在学习人家的孕育之法前,必须得先洗刷掉旧日礼教加诸众人头脑中的养育谬误。 这时千江阔又好奇问起那两成男孩都在何处,那幕僚说有专门地方集中抚养,长大后开始为部族提供茎液,由于以此法诞下的男孩在取过多次茎液后便会迅速凋亡,通常活不过二十五岁,所以也不会参与部族中的日常劳作,只是在她们的照料中等待生命的终止,在安息中向巫祖祈祷来世以女身托生回族中来。 “从前有一任大巫曾经说过,这应该是茎液冷置和净化的过程破坏掉了男源所需的养分,所以生下来的男婴长大之后总是活不长久。”那幕僚耸耸肩,“但好在这不影响下一代的茎液,为了保护族中的传承,减轻大家的孕育压力,只好牺牲一下男孩子们了。” “那生下男婴的母亲会很失落吧?”昙烛语气中有些不忍,“男婴会在出生后立刻被抱走吗?那产妇要怎样度过接下来的将养?” “早些抱走免得生出感情过后不舍。”那幕僚语气轻松,“部族中产期差不多的姊妹那时候都会住在一块儿,也不拿新生婴孩当做私物,彼此间交换哺乳都是常事,男婴被抱走的产妇可以抱姊妹家的女婴来喂,相互分担些,倒不至于有太多落寞之情,大家也会把多出来的乳汁存在特制的葫芦中,托人送去给男婴那边由专人代为喂养。” 随后那幕僚说这样的交换哺乳和抚养也使她们在年老时能够得到族中所有后代的照料,千江阔听完点头赞道:“共同哺育,共同赡养,这倒是个好法子。”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妊婋等人都在洱州与这边的大巫部族众人交流这里与中原的风俗差异,还到城外参观了一处男童抚养院,直到蒙雌屹出征五天后的上午,千江阔收到了洛京飞回来的信鸮。 第150章 这信鸮是她们抵达洱州跟蒙雌屹会谈后第二日放飞的,细述了她们在西南与舍乌和蒙雌屹分别所谈的内容,并请千光照在洛京安排给陕州互市府调运海盐等事。 千光照在回信中先向她们道了辛苦,称西南此番局势机遇难得,她已请人前往东侧几处盐场调运海盐,近日玄易与穆婛也正在陕州接待伏兆派来商谈东西互市的使者,待互市细则洽谈完毕,海盐也能差不多运送到陕州,届时再由长安这边接手通过蜀中运往西南,以表燕宸两国对黔南脱离朝廷的鼎力支持。 信中随后也写了漠北近况,如今突厥故地残虜尽灭,厉媗等人在东突厥的地盘上扶持起三个草原上的母系部族,已将新秩序初步建立起来了,同时西突厥也有铁女寺军与那边的几个新势力结盟,众人决定在秋日来临时于草原中心进行一次多方会谈缔结盟约,待各方情况稳定之后,东方婙和苟婕会先帅一部分人撤回河东,厉媗和萧娍则会在她们之后带领余下人马于入冬前全部班师。 此信末尾也还提到了南边淮水沿岸的近况,素罗刹自从妊婋等人出使长安以来,一直带人马沿淮水驻守,春末夏初的时候曾见南岸有兵马增防,想来是要配合山南道新兵的部署转移幽燕军的视线,但最近因黔滇出了乱子,淮水南岸增加的人马陆续被调走了,目前两岸边界还算平静,朝廷被西南局势绊住了脚,短时间应该不会再从淮水方向对幽燕军发起侵扰了。 妊婋看完这信对千江阔欣然一笑:“看来各地情况都按我们事先预想的一般进展顺利,等到这边战事见了分晓,咱们也可以缓缓北归了。” 而就在这日午后,她们又在洱州镇抚使司收到了大巫军从南边发回来的消息,南征首战告捷,蒙雌屹亲手斩了南边一个大氏族的男首领,羲和瞳也在阵前一连杀了对方数名头目,并以火带截断了敌军的后援,蒙雌屹在捷报中多次称赞这位幽燕军友帅英勇机敏,为此次大巫军南征立下汗马功劳。 与大巫军捷报同时传来的,还有舍乌从黔南矩州发来的求援,黔南西部有几个小部族因见镇抚使司扣押了朝廷宣旨官,近日突然起兵自立,舍乌已派刀婪带人马前往镇压,但因担忧朝廷在黔中道的官兵会趁黔南内乱发起讨伐,所以前来向大巫军借兵平乱。 留守在洱州的大巫军副帅见东边求援,当即派人往南给蒙雌屹报信,并同时从北边调集来一批人马,准备派去东边协助舍乌的黔南自治军。 大巫军目前的人马倒是还有富余,只是妊婋等人前不久从蜀中送来的箭矢都被蒙雌屹带到了南边战场,要往东支援黔南的人马仍然箭矢不足。 正在洱州留守的副帅准备派人再去各部收集箭矢时,昙烛终于收到了长安发回的旨意。 伏兆称铁女寺军不宜跨越边境干涉西南局势,但她本人及九霄阁众人对于黔滇脱离朝廷的壮举表示赞佩,即日起将从泸永郡向黔南自治军和滇南大巫军各送五万支新箭作为支援。 第133章 一川暝霭 这天午后,昙烛同一支大巫军队伍,从泸永郡与大巫部族边界处,将蜀中支援滇南的五万支新箭运到了洱州。 羲和瞳也正好在这天与一名大巫军副帅带南征伤员回来调治将养,跟运送箭矢的队伍一起进了城。 妊婋和千江阔连同洱州守城的副帅先陪同伤员回到事先预备的院中,早有部族中的巫医们在此接待,等安置完伤员,留守镇抚使司的几位幕僚已带人将箭矢卸了车,暂存进城中校场兵备库中,等清点完还要尽快给蒙雌屹和支援黔南平叛的队伍送去。 各处人手井井有条忙碌之时,妊婋和千江阔以及昙烛回到了镇抚使司,请羲和瞳在这边吃茶稍歇,又向她问起南边的情况来。 羲和瞳仰头两三口将一碗茶喝完,擦擦嘴说道:“南边还有几个小氏族仍在负隅顽抗,但瞧势头已是成不了气候了,等这边的箭矢送到,那些人败亡也就在三五日光景。” 几人在这边堂中合计了一番,认为黔南镇压叛乱以及与朝廷谈判等事不应由她们在其中插手,遂决定等蒙雌屹南征得胜后就向她告辞回返长安,将这次西南所获成果带回去,也好尽快促成燕宸两地与黔滇的物产互通。 第二日一早羲和瞳休整毕再次上马,与一同回来的副帅带着几车箭矢和补充粮草往南赶去,果然半月后南边再次传回捷报,残存的几个氏族尽皆溃败,有一小部分向更南边的交趾羁縻州逃去,蒙雌屹留了几位将领在南边带众人肃清那些氏族的地盘和财物,她本人将与羲和瞳带一队人马先行回到洱州城,因滇南各地政务决策以及支援黔南平叛诸事还等着蒙雌屹回来处理。 蒙雌屹与羲和瞳同凯旋人马回城那天,全城民众从城外铺了条极长的鲜花路,一支延伸到城内镇抚使司门口,这时节已是夏末,洱州内外温暖潮润,周边乡野间仍开着大片鲜花,众人提前在林间铺了两日长布,就收集到了成片堆叠的五彩落花。 待民众簇拥着这支班师队伍欢声回到城内,蒙雌屹又吩咐众人在城中东南西北四块区域大摆宴席庆贺南征新胜,全城人载歌载舞地贺了半日加半宵,直至子夜前后新月高升时方陆续回宅安歇。 长夜静谧缓缓消融,等到夏末秋初的晨光照进妊婋屋中时,她已经翻身坐起来了。 昨晚的宴席上,她与千江阔和昙烛同蒙雌屹说过了,要在今日告辞北归,以便推动各方后续的缔盟与互通,羲和瞳则决定留在这里,作为燕国留驻黔滇两地的西南大使。 这些天羲和瞳与大巫军一同南征,其骁勇英姿也给蒙雌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见她喜欢西南的风景与菜肴,还曾极力邀请她在滇南多住些日子,晚上宴席上见她提出要留下来,妊婋也对此表示支持,蒙雌屹当即吩咐人在洱州原镇抚使司衙门旁边给羲和瞳划出了一座宅院,设为燕国驻滇领事大使府。 这日晨间,妊婋和千江阔以及昙烛来到镇抚使司衙门这边向蒙雌屹告辞,恰遇着从黔滇回来报信的人,说临近滇南的那几处起兵自立的小部族皆已被镇压,但矩州南边仍有些支持朝廷的势力不时作乱,而黔南自治军主力都被舍乌调往北部为谈判助威,所以还是需要大巫军进黔襄助平乱。 蒙雌屹这次提前从南边赶回来,也是为了能尽快帮舍乌把黔南的局势稳住,如今黔滇的关系比从前更加紧密,舍乌的黔南自治军一力扛起北边朝廷官军的压力,大巫军自然应当替舍乌摆平后方的骚动。 妊婋几人走进堂屋时,蒙雌屹才下军令派了一名大将及人马往黔南去支援,羲和瞳听说后也提出跟着一块儿去,蒙雌屹没有拦阻,只笑说等她凯旋回来时,燕国驻滇领事大使府保管已收拾得崭新齐整。 这会儿羲和瞳正背了她的火刃剑大步往外走着,在门口见到妊婋三人,笑着同她们拱手道别:“虽说马上就要天各一方,但相聚总有时,不需感伤,保重保重!” 妊婋和千江阔笑着从左右两边拍了拍她的臂膀,跟昙烛一起预祝她在黔南得胜凯旋,随后目送她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后,才继续往里走来。 蒙雌屹知道她们是来告辞的,也并未苦留,只在堂屋中谈了几句后续安排,又请她们在后院用了一顿丰盛早膳,随后派四人为她们带路,亲自到城门口送她们离开了洱州城。 妊婋一行人仍旧走原路向北,三日后回到了当初进入滇南的那个大巫军驻边营地,见到了先前那位守将,被这里的人们热情款留,又度过了酣歌醉舞的一宵,到第二天午初时分才拿上这边营地众人塞给她们的点心瓜果,挥手告别了她们,转身走出那道营地栅栏墙,往蜀地边陲泸永郡的方向缓缓而归。 她们当初抵达泸永郡时才入夏没多久,在西南奔波辗转两个多月,归来时已过处暑,转眼就入了秋。 妊婋等人从铁女寺军驻边大营回到曾经歇宿过的慧觉庵,千江阔给洛京送了鸮信,昙烛也在这里写了一封信给伏兆,等信送出后,她们又在庵中休整了两日,才告别了这边的比丘尼们,往北边蜀中腹地走去。 因山南道的官军兵马如今大部分派向黔南,等待朝中来人与舍乌谈判,加上临近秋收时节,朝廷再无多余精力侵扰蜀中,她们向北返程也不再走东侧边界区域,而是进入蜀中途径旧日益州,再从陇南出蜀往长安而回。 在众人出发之前,昙烛还收到了伏兆的手令,称返程时若路过铁女寺,可以带妊婋等人进寺参观,妊婋正好也一直对广元公主的旧事有些好奇,这次倒是可以顺路去瞧瞧。 旧日益州如今经过九霄阁重新划区,拆成了两个郡,铁女寺所在地改做益东郡,距离泸永郡走驿道大约七日马程。 妊婋几人返程走得不疾不徐,沿途靠着昙烛的九霄阁令牌,在各郡馆驿或寺庵道观借宿,一路有人接待,畅通无阻。 她们抵达益东郡广元公主陵这天是傍晚时分,进山前下起了点点秋雨,几人戴上了斗笠披着蓑衣,在山路中缓缓往上走去,好在雨势不大,山路也修得颇为平整,走起来并不费事。 第151章 行了三里山路,来到广元公主陵外牌坊前时,雨渐渐止了,天边的云被风吹散,腾挪出一小片夕阳来,照在牌坊和石阶上,这时陵园后方的铁女寺上空升起几缕炊烟,缓缓融入尚未消散的雨雾之中。 两侧林边开始有些悠扬的鸟鸣声阵阵响起,雨后的山路上湿润清冽,带着淡淡的草木泥土气息,使这肃穆的陵园竟多了几分安适惬意。 “背山面阳,藏风得水,这倒是个长眠的好所在。”千江阔称赞了一句。 昙烛也点头叹道:“这片地方还是先殿下当年自己相中的,说日后若薨于蜀中,也不必千里迢迢回洛京了,不成想……” 一道一尼说着话拾级而上,妊婋跟在她们后面一边听一边四处瞧看,得知当年广元公主离京回封地时曾对外表示自己将在蜀中度过余生,随后很快命人到益州周边踏勘风水,在她正式回到益州封地半年后,终于选中了铁女寺前面这片山地,开始着手为自己修建陵寝。 这必然是蒙骗京中的说辞,妊婋看着脚下的石阶想,她这是在向京中表示她决意退步抽身,同时借着修建陵寝暗地里积蓄力量。 不多时,她们走过三段长阶,又经过三层牌坊,再上了三段长阶,来到一处宽阔广场,正中间是座祭祀庙堂。 这边的守卫走上前,先向昙烛行了个礼,随后又请妊婋和千江阔取下武器由她们代为保管,她们进山前听昙烛说了陵寝内是要收走兵器的,于是妊婋取下了身后的坤乾钺,千江阔也把腰间那袋如意珠拿了下来,一齐递给那守卫。 “这两位东国客人还要在寺中歇宿三两日。”昙烛说道,“请将这些兵器送到内禅房仔细收好。” 那守卫郑重接过后应了一声“是”,拿着坤乾钺和那袋如意珠往后面铁女寺的方向先一步去了。 等那守卫离开后,妊婋和千江阔又跟随昙烛走进面前那间宽阔祭堂,看她给广元公主进了香,才退出殿外从旁边甬道往后面铁女寺走来。 自这日进山以来,她们也在山路上和方才祭堂中瞧见了几位铁女寺中的比丘尼,见她们身上的粗布佛衣并不宽大,腰间都束着宽腰带,双手多戴护臂,下身长裤绑腿,脚上是轻便布鞋,颇有武禅师的风范。 妊婋与千江阔此前也听昙烛讲过铁女寺的来历,知道这是一座武禅寺,在前朝的和平年月里,蜀中因几朝帝王信佛而建起了不少禅寺,通常会随寺庙划些田地果林作为产业,又得官府免征徭役赋税,还有周边民众香火供养,寺中米粮一向存量颇丰,到了改朝换代的动荡年月,便成为周边地区的流民避难之地,自然也容易成为盗匪劫掠的目标。 铁女寺最早也只是一间静修文禅的比丘尼寺院,只因后来经历过一场前朝动乱,为了保全寺院存粮和在此避乱的民女免受盗匪侵扰,寺中众尼改修武禅,持续至今。 广元公主获得此处封地后,有一年朝中言官上奏称武禅比丘尼寺多有不雅,又说有个别比丘尼寺庵在民间招收女子传授枪棒带坏风气,建议朝廷下旨整顿,果然此后由礼部祠录司协同各地州府对下辖比丘尼寺庵进行限期查改。 铁女寺也收到了相关敕令,但广元公主上奏说她要从铁女寺挑选些人才到公主府里做贴身护卫,还要请武禅师为府上护卫做教习,这才在各地大规模查改武禅比丘尼寺时保住了铁女寺免受影响。 “当年公主府的翊卫常来寺中为殿下择选人才。”昙烛转头看了妊婋一眼,“说来也巧,那位将军也姓妊。” 第134章 金风未凛 妊婋不知道自己那晚与伏兆和隽羽的谈话有没有被她们透露给九霄阁中的其她人,但此刻见昙烛的神色似乎并不知内情,她只是微微一笑:“我这姓不多见,的确是巧事。” 千江阔在一旁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向昙烛问起当年那翊卫将军在蜀中可有什么事迹流传。 昙烛想了想说道:“听说她还曾为寺里联络过打造兵器的事,长老们应该知道得多些,那位将军二十年前就已去世,我出家来到寺里时她已经不在了。” 夜幕悄然落下,她三人说着话来到寺门前,早有主持派来的几个沙弥尼正在这里等候迎接,她们亲亲热热地同昙烛问过好,又向妊婋和千江阔施了佛礼,请她三人入寺歇息。 寺中早为她们预备好了客院,因天色已晚,那几个沙弥尼给她们带了住持长老的话来,说请她们先在客院用些斋饭歇息一晚,待明日再见不迟。 昙烛有自己的旧日禅房,她跟沙弥尼们一起送妊婋和千江阔来到客院,说了几句话后才告辞离去,千江阔目送她们走远后将客院门关了起来,转身到客堂见妊婋正把桌上食盒中的斋饭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 二人简单吃过饭,千江阔见旁边架上有茶粉和点茶的用具,遂与妊婋一起将堂屋桌上清了出来,悠然对坐闲谈。 千江阔将点好的一盏茶送到妊婋面前,提起了昙烛先前口中那位广元公主府旧日翊卫,问妊婋与这妊将军是否有些渊源,或许可以在此地探寻一番。 妊婋想了想,还是把她在长安那晚进宫与伏兆和隽羽的谈话跟千江阔说了一遍:“若广元公主府仅有一位姓妊的翊卫,那她说的那位妊将军,应该就是我母亲。” 千江阔对此倒不意外,她低头抿了一口茶,把身子往旁边凭几上一靠,思索起来:“先前那位姜嬷嬷说过妊尚宫的女儿去得早,想来她带你进宫见伏兆那年,你母亲已故去了,方才昙烛话中也说这位妊将军二十年前就不在了,算算时间倒对得上,看来她是在广元公主失势前出了什么意外,明日我们见了住持,说不定也能问出些前尘往事。” 说完这话,见妊婋默默不言,千江阔又坐起身来,用她那双弯月眼关切地看向妊婋:“先前你没跟大家提起夜里进宫的事,是不想与伏兆这边的人和事牵扯过深么?怕自己回去面临什么立场问题?” 妊婋也捧着茶盏看回千江阔,她同灵极真人的这位三徒儿相识较晚,比起千光照的从容弛然、千渊海的沉潜刚克以及千山远的温厚稳重,这位热诚的三师姊大抵是好奇心最重的,只是不论大小事在她这里都好似一叶扁舟,弄清了底里后便任其自流,妊婋倒是不担心她会因身世对自己有什么成见。 “不想牵扯过深,确实有一点吧。”妊婋低头想了想,“我其实不想像伏兆那样过于执着从前的事,毕竟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但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要探究一番,看看自己当初是如何落得流浪荒野的,也想看看生我养我的人都曾经走过了哪些弯路,或许可以由我来修正。” 她说完停顿片刻,喝了一口茶,又抬头看向千江阔:“至于立场问题嘛,我从没有因为这些事有过什么动摇,其她人知道这些事后将会如何看我,那就是咱们回到洛京以后的事了,到那时我自有话说。” 千江阔听完笑着拿起茶盏同她手里的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你能这样想得开就很好,洛京如今多少做了府君坊君的人,也还曾跟旧朝有着不浅的瓜葛哩,咱们本来也从不以出身论立场,不说你建国前后的战绩,仅此行出使多地为我国开创的局面已是衾影无惭,何惧人疑!” 她二人坐在客院堂中聊至更深夜静,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堂屋中四溢的茶香被廊下弥漫的雨气冲淡。 这雨自二更时分起,竟下了一整夜,至天明时仍未停歇,时大时小,时重时轻。 “这可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呐。” 妊婋晨起洗漱毕推开房门时,住在她对门的千江阔正在廊下站桩,见妊婋披了件屋中备下的大氅,千江阔站起来笑着向她感慨了一句。 她们自暮春从长安出来,为路上行走轻便,包袱里只带了几件换洗的春夏衣衫,昨日雨后进山又赶上这一夜连霖,清早起来寒意更甚,转眼间秋意已漫上全身。 这时客院大门轻响了几声,千江阔披上蓑衣戴了斗笠走去开门,见门外是来给她们送斋饭的两位沙弥尼,说她们早课已散,斋堂里也收了饭,昙烛见她二人一直没出客院,便叫她们送了斋饭来。 妊婋这才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因下雨阴天没看出辰光,还要劳烦沙弥尼来给她们送斋饭,遂忙在廊下接过食盒道谢。 那两个沙弥尼笑了笑,又说住持长老请她们用过早斋后到她禅房叙话,妊婋和千江阔应下后,送了她们出门,才回身到堂屋里吃了斋饭,各自穿戴蓑衣斗笠走出客院,往后面禅房走来拜见住持观圣师太。 铁女寺占地宽广,她们先在佛殿外见到了前来迎接的昙烛,随后跟着昙烛绕过层层佛殿,来到一处僻静的竹林边,从竹林间小径走进去,约百步开外是一片僻静的禅院。 住持的禅院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似乎只是随意坐落在竹林中,看上去不大起眼。 妊婋和千江阔跟随昙烛进了院子,只见有两个沙弥尼正在东禅房外廊下坐着看雨,见她们来了忙都站起身迎上来说住持在东禅房里等她们呢。 第152章 她们几人在廊下脱了蓑衣斗笠,又正了正衣襟,昙烛走在前面先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住持的声音,才推开门抬手请妊婋和千江阔先进。 妊婋走进屋中,见这禅房内通屋铺着叠席,一应桌柜皆无,有位耄耋老者坐于北侧蒲团上,在她身侧还有两位年长的比丘尼,应该是铁女寺的监院和知客。 她们来蜀中的路上曾听昙烛提起过,铁女寺的住持今年已是八十高龄了,依旧耳聪目明,妊婋进屋时,观圣师太向她看过来,果然眸如星辰,湛然有光。 “请千万不必拘礼。”观圣师太开口说完,那两位年长的比丘尼也起身相让,请她们在屋中蒲团上坐下,问起她们前些日子在黔滇的经历,知道她们此行也是为了稳定蜀中局势,话语中连道了数声辛苦和感谢。 不多时众人又说起铁女寺军的来历,观圣师太提出邀请她们前去参观铁女寺的地下私兵场,千江阔兴致勃勃地答应了,这时坐在旁边的监院说瞧见了她们昨日来时送到禅院保管的兵器,关于那柄坤乾钺的来历,还想再单独请教一下妊婋。 千江阔闻言转头看了妊婋一眼,见她朝自己点了点头,遂起身同在座的知客和昙烛一起先出去往地下私兵场参观,等妊婋稍后谈完事后,再同监院一起过来与她们汇合。 她们离开禅房后,坐在住持身侧的监院起身从屋外将妊婋那柄坤乾钺拿进屋中,放到了观圣师太和妊婋二人中间。 “昨日来时兵器包了罩布,我们保管前例行打开查看擦拭,所以将布取了下来,请莫怪唐突。”那监院轻轻放下坤乾钺后向妊婋说道。 妊婋只说不打紧,又问观圣师太和那监院是不是认得这钺,观圣师太却未直接回答,而是问妊婋此钺从何处得来。 妊婋如实说是得一位仙长所赠,问观圣师太是否认得灵极真人,观圣师太摇了摇头,说铁女寺自从因广元公主上奏称要从此地择选府上护卫后,虽然保留了武禅比丘尼寺的名号,但也在同时受到益州官府的严密管控,寺中人这些年与外界联络甚少,与道家更没有什么接触。 观圣师太说完这话又抬眼细细端详妊婋片刻,话锋一转:“贫尼观施主眉眼间酷肖一位故人,不知与广元公主府旧日翊卫妊疆可有亲缘?” 妊婋愣了一下,随即承认道:“那是我母亲。” “难怪,难怪。”观圣师太颇为感慨,说妊疆少年时在京中拜老太后的亲卫为师,于武学上气韵天成,身手矫健能使多般兵器,后来在广元公主府做翊卫时,常奉命来到铁女寺,一则送府上护卫来此学武,二则也从这里为广元公主挑选沙弥尼进京做贴身护卫。 二三十年前妊疆常到寺中与众尼切磋武艺,又在蜀中就近联络了几处铁矿工坊,为铁女寺提供各式新造兵器。 这时拿钺进屋的监院也说起她当年与妊疆比武的往事,妊婋见那监院看起来约有五旬,想来与自己的母亲年纪相仿。 不多时,观圣师太又提起有一年妊疆来蜀中时,正赶上滇南羁縻州内乱,她受广元公主之命,从蜀中前往滇南协助平乱,并在当地走访了几处部族,促成了羁縻州南北各部以中部洱州为界休战,保全了北边部族免受朝廷插手干预整治。 “妊将军从前在外办差时,曾经用过一个代号——朱雀。” 妊婋听观圣师太说到这里,看向眼前坤乾钺的钺刃下方那一枚朱雀纹徽记:“所以这柄坤乾钺是……” 观圣师太点点头:“这柄坤乾钺,昨日送到这里时我就认出来了,正是你母亲当年从滇南带回来的,是当地人为表答谢,特别为她打造的。” 第135章 旧游云梦 原来铁女寺的地下私兵场,初建年代比妊婋以为的还要更加久远一些。 在禅房内谈完话后,妊婋告辞了观圣师太,与监院一同来到铁女寺后殿的地下入口。 从一处密道进入后转过三道弯,眼前便是一座空旷岩洞,岩壁上每隔五步远燃着一盏油灯,千江阔和昙烛等人正在她们前方不远处说话,声音如同涟漪般在岩洞内层层回荡。 见妊婋和监院过来,千江阔和昙烛等人站在原地等了她们片刻,大家碰面后又一起往深处走去。 妊婋看着这片宽广的地下私兵场,听监院和昙烛介绍说这里原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岩洞群,除了宽阔的地下广场外,还有十余间洞室以及一条地下河和一个地下湖,岩洞中道路繁多,最远的能向外通往后山,而广元公主陵则修在前山。 广元公主得到这处封地后不久就看中了这片地方,早早划为公主府用地,并在她回到封地后以修建墓地的名义在后山的岩洞内建起了一座私兵场。 广元公主薨逝后,伏兆上奏请旨继续修建陵墓,与铁女寺众尼花了不少心思跟朝廷派来监修陵墓的人斡旋,保全了这处地下岩洞未被外人发现。 这处地下岩洞从前被铁女寺用来供众尼静修和存放米粮,战乱时则用于安置流民,在和平年月被历代住持视为寺中机密,寺中众尼修撰的佛经也都保存在这里。 后来京畿地区最大的佛家圣地白马寺听闻有武禅比丘尼寺称现世佛经中贬损女身的内容,实为历代各流派男僧扩充的伪经,因此决定对佛经加以重修,白马寺住持得知此事后,勾结朝中官员上奏要求禁止比丘尼修武禅,并彻查篡改佛经一事。 圣旨下发后,为了避免官府派人上山搜检,铁女寺住持托人辗转联络上了遥领蜀中的广元公主请求庇护,并在公主府来人送侍卫学武并择选良才时,透露了地下岩洞的机密,当年那来人正是广元公主府的翊卫妊疆。 “所以最早提出在这里建私兵场的也是这位妊将军?”千江阔看着下方宽阔平整的场地,摸着下巴问道。 她们几人站在岩洞半腰间的边缘石道上,方才走来的路上每隔五十步有一处石阶,走下去就是练兵场,此刻空无一人,但场边的架子上依旧摆满了各式兵器,驻守蜀中的铁女寺军平日里赶上下雨天还会来这里操练,只是今天正好旬休所以才空着。 “可以这么说。”那监院答道,“当初妊将军来这里看过后,向住持提议将岩洞内修整一番,供寺中人和公主府护卫在此练武,住持其实也一直有意要将地下修建起来,只是碍于动静太大又要引工匠入内,恐怕岩洞被官府察觉加以管控,才迟迟没有行动,后来还是妊将军牵头借建造益州公主府为由,招募女子工匠到寺中轮流借宿,才把这里修整出来,为后日建私兵军队开创了一片场地,只可惜妊将军没能看到我们铁女寺军将士在这里集结的一幕,为了纪念她,我们将一支精锐队伍命名为朱雀军。” 妊婋听到这里又想起了坤乾钺上那枚朱雀徽记,关于妊疆去世的原因,她方才也问了观圣师太,但观圣师太和监院皆摇了摇头,说妊疆从滇南回来后,京中事务变得愈发繁重,此后她只又亲自来过蜀中两回,其余时间都是派部下来的,又过几年圣驾东巡遭难,新帝登基,广元公主府上下日渐忙碌,妊疆也再没来过蜀中,还是后来广元公主离京回封地时,铁女寺众人才得知妊疆已离世。 广元公主回到封地后,曾到铁女寺为妊疆点了一盏长明灯,也未向寺中众人提起她去世的内情,只是不时来寺中对灯久坐,长叹不已。 这时监院和昙烛又带她们走下岩壁边的石道,往岩洞深处几间洞室去参观,路上经过一条通道时见上方岩顶开了条天然细缝,在洞内石壁上投下一线天光,外面似乎已经放晴了,但仍然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水声,仔细分辨方知那声音是从前方的地下河传来的。 她们踏着那线天光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见到了几间大小不一的洞室,内中整齐摆放着蒲团和香炉茶炉,洞室内外格局通透,冬暖夏凉,确实是静修参禅的好所在。 从几间洞室外走过便能瞧见地下河,这季节水流平缓,蜿蜒长河静谧而深邃,好似一条蛟龙正在洞中酣眠,鳞片般的波纹正随呼吸上下浮动。 她们沿河走了一小段路,从另一处石阶离开了这片地下岩洞群,来到铁女寺西侧的藏经阁外。 千江阔虽是道士,但她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个杂家,对佛教亦有颇多了解,这日见到铁女寺的藏经阁,想起她们方才所说的重修佛经一事,遂来了兴致,问是否能到藏经阁中一览。 因住持吩咐过请监院和昙烛尽心招待她们,自从蜀中脱离朝廷后,寺中的这些事也早已算不上机密了,于是昙烛请这边看守的沙弥尼去取钥匙来,邀千江阔登览藏经阁。 妊婋则跟随监院去了旁边的佛殿,看到了广元公主二十年前为妊疆点的那盏长明灯,此刻还在殿中静静地燃着。 她在长明灯上方的牌位前站了半晌,看着那上面的名字,只觉得母亲距离她既近又远。 监院见此情形并没说什么,只是从旁边取了一壶灯油,妊婋接过来往长明灯内添了一些,又在灯前默然站了片刻,才转头向监院问起她与妊疆当年相识的往事。 第153章 “她的身手非常好,一招一式干脆利落,是位十分可敬的对手。”监院觑起眼睛,谈到自己与妊疆初相识时切磋武艺时的景象,初来蜀中那年的妊疆和此时的妊婋一般年纪,都是二十三岁,那时候妊疆带了一柄长戟,在这边大殿外传达完广元公主下发的谕令后,与几位比丘尼较量了一番,大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妊婋听她说完母亲当日的风采,想起观圣师太早上那句“贫尼观施主眉眼间酷肖一位故人”,又问道:“我长得跟她很像吗?” 那监院转过头来端详她片刻,缓缓说道:“眉眼的确相似,但风仪却是大有不同,你母亲是个爽朗的人,直率而豪迈,周身不乏生于皇城宫官之家的显贵气度,而施主你外谐内深,似她英武精悍之余又更多些市井黠慧,请恕贫尼直言,看得出你的年少经历比你母亲要坎坷许多,想来这也有她早逝之故,思之可叹哉。” 这次出函谷关向西出使以来,妊婋从未向伏兆这边的人谈及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先前晚间在武德殿内与伏兆和隽羽所谈的也都是幽燕军建成以后的事,此时她听了这监院的一番评说,只是微微点头:“法师慧眼如炬。” 那监院见状又向她讲了一通佛家因果缘法,可她却丝毫没听进去,只是默默瞧着那盏长明灯出了半日神。 直到寺内午时钟声响起,那监院才止住话头,请妊婋往外走来,恰见千江阔与昙烛也才从藏经阁中出来,正边走边聊地往这边来会她们。 这天午后天边探出晴日,她们又往铁女寺后面的佛塔上登高眺望了一回益东郡的景致,傍晚用过斋饭后,妊婋和千江阔回到禅院休息,二人也没再在堂屋中闲谈,千江阔借来了两本新修佛经,津津有味地在灯下翻看,妊婋则早早回房洗漱卧下。 这一夜辗转于睡梦中,妊婋恍惚回到了三十年前,在铁女寺大殿外围观妊疆与寺中众尼切磋武艺,她在边上拍手叫好,引得妊疆回头笑问:“这乞儿是哪里来的?怪可怜见的。” 她听了这话猛然惊醒,望着禅房窗外的月光怔了许久,才又翻身昏昏睡去。 第二日妊婋晨起时发现月经至,千江阔见她似乎也没大睡好,替她到斋堂要了些补气血的药膳粥饭来,只说多留住两日歇歇再走。 直到三日后,妊婋见窗外秋意渐浓,想到还需早些到长安把西南所谈诸事落实下来,也不便在此久留,遂和千江阔于白露这日告辞了观圣师太和寺中众尼,仍同昙烛一起向北,往长安而返。 她们出蜀往陇南走的是旧朝官道,伏兆在占领长安后也曾派人翻修过一回,走起来还算顺畅,她们沿途仍在各郡馆驿或寺观下榻,赶了十日路,终于在这天午后来到了长安城外。 这日上午早有昙烛请馆驿的人往太极宫报了信,午后她们抵达西城门外短亭时,便有一队人马开出城来迎接,前呼后拥地将她们迎进城中,却没送她们到先前下榻的四方馆,而是径直来到太极宫。 妊婋和千江阔在西边宫门外下马时,听宫中传令官说宸王请她们下榻太极宫前西宫的同心殿,说这里参加宫宴和往武德殿走动比四方馆便宜。 这看起来是宸王的一番好意,她们只得客随主便,但还是回绝了那传令官带来的两队肩舆,下马后只跟随宫人走进宫墙内甬道,往同心殿步行而来。 妊婋走进太极宫的这一路上,瞧见了前后引路护送的宫人队伍外面还有一队宫禁侍卫,走在侍卫队伍最前面的两个人打着禁军旗,旗面绣着朱雀纹,先前她也曾在太极宫见到过这旗,当时只觉得旗面纹样似曾相识,到此刻得知了坤乾钺的来历,才恍然发觉那旗上的朱雀纹和钺刃下方的刻纹一模一样,正是她母亲妊疆的徽记。 原来铁女寺那监院口中的精锐队伍“朱雀军”,如今正是太极宫的皇城禁军。 不多时,她们来到了同心门,那传令官送她们直至殿前,介绍了同心殿前后殿宇和配殿的格局后,请她们在这里稍事歇息,明日宸王会令派传令官邀她们会面洽谈。 ----------------------- 作者有话说:[1]“面谐谋深”,作者杜撰,意思有点类似成语“外宽内深”但没有那么贬义,也有点像“静水流深”但表面又没那么平静,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自己编了一个,形容人表面洒脱随和但实际上颇有谋算,算是个中性词吧,非贬义也非褒扬。 第136章 人亦谋己 妊婋和千江阔在同心殿的东配殿内坐下来喝茶,与她们一同回来的昙烛在她们进宫时就与她们分开往武德殿向伏兆复命去了。 妊婋一边喝茶一边在屋中四下瞧看,这边殿宇内的环境自然是比四方馆宽敞华丽,但各处侍立的宫人让她看着过意不去。 她们事先同宫官说过了不要人在这里伺候烹茶,但那些宫人奉命而来也不便退去,于是就在各处站着听吩咐,弄得她两个说起话来也有些不自在。 妊婋喝完一盏茶后,还是请来了这边主事的宫官,试探地问能否请这边殿内的宫人们都回值房去歇息,若这边有什么需要,再喊她们询问。 那宫官连声应了,又怕怠慢了宸王的客人,责怪她们服侍不周,于是只撤走了殿内侍立的宫人,另外留了两个站在门外廊下,免得殿内一时有什么需要却叫不着人。 她二人见殿中所有宫人都出去并关上门后,才放松了些,起身往里间说起明日与伏兆的会谈。 黔南与朝廷的谈判进展目前她们还不得而知,但想来伏兆和九霄阁众人能够从泸永郡的郡守处探听到最新情况,她们明日见到伏兆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需要确保海盐互市能够顺利推行,最好让黔南在今年冬季来临前收到一批来自燕北的海盐,让黔蜀两地盐道正式复通,向舍乌展示结盟的诚意,以免她在与朝廷的谈判中因顾虑而动摇。 只要把黔滇的局势稳住,就能使朝廷无力分心向北,至少在她们幽燕军冬日班师之前,淮水一带不会面临来自南朝的压力,大家就可以在秋收之后放心储粮过冬了。 而伏兆这边也会因西南入局而不得不继续维持与燕国的结盟关系,更无法贸然以武力夺取洛京,因为恢复与黔滇的盐道后,蜀中和关中的自产井盐仍然会优先保障本地,为了防止各地盐价抬高甚至出现类似于黔南去年抢盐的恐慌,九霄阁必须尽快开始推行燕国海盐的引进方略,以平衡各地的民生用盐。 而到那时燕国能以海盐从蜀中乃至西域换多少东西,可就有得谈了。 “这次南行说是为蜀中解困,但九霄阁一定也看出了我们这些举动的实际意图是在为自家牵制她们,我看明日的会谈还得小心应对,伏兆显然不是甘心受人掣肘的人。”千江阔提醒道。 “咱们的所作所为那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妊婋翘起脚来悠悠说道,“为了分散南朝部署在山南道针对蜀中的兵力,必须得让西南起兵自立,为了稳住西南局势避免战乱影响蜀中,必须得恢复蜀中通往黔南的盐道,恢复盐道之后内陆盐供应不足,必须得从我们这里想法子引进海盐,她派人给我们带路去西南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山海形势如此,我们奔波数月也是出于一片缔盟善意,怎能反过来怪我们掣肘于她呢。” 千江阔听她说得这样理直气壮,低头笑了起来,她们这几个月间所做的一切,昙烛以及蜀中各地郡守尽皆看在眼中,她们不曾做下一件背人的事,此次西南之行就是一场明明白白的阳谋。 据她们上一次收到千光照的来信推测,玄易和穆婛应该已经在陕州互市府制定好了相关等价提案,之前伏兆派去洽谈互市的人大抵前些天就回长安了,只等妊婋和千江阔回来见过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共同促成此事,燕国第一批东西互市的海盐就能开出函谷关了。 她二人在殿中就这些事低声谈讲半日,直到殿外传来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询问,说时辰钟才敲过了酉时,天色见晚,问她们是否需要传膳。 妊婋走过去开了门,说就在这边殿中用膳,不多时一群宫人鱼贯而入,将里间长榻中间摆放茶盏的窄榻桌撤了下去,换上一张长宽榻桌,又在榻沿上接出来半高的另一张桌子,两张桌上摆满了肴馔,传膳的宫官一一替她们将盘盖掀开介绍菜式。 “金齑玉鲙、乳酿鱼、汤浴绣丸、莲藕羹、翡翠豆腐、御黄王母饭、梅花汤饼……” 妊婋等那宫人介绍完面前的十二盘菜肴眨了眨眼睛,望向那宫人:“这也有点太多了吧,我们吃不完怎么办?” 那宫官笑道:“考虑到二位南行劳苦,这是殿下吩咐比照她往日传膳的菜式减半送来的,传膳剩下的菜肴一般都会分赏给宫人们。” 妊婋皱起眉头:“让她们吃我们吃剩下的?” 先前她们在太极宫参加宫宴的时候,众人面前的菜都是吃完一道再呈一道,若不需要添菜时摆手即可,那时候她只觉得宫中菜式精致丰盛,倒没觉得过多,今日原是头一回在殿内传膳,这两大桌子菜显然她二人必定吃不完,等放成残羹冷炙再撤下去想来味道已失了大半。 第154章 妊婋和千江阔当着那宫官的面合计了一回,最后只留下六道菜肴,请那宫官取食盒将其余六道未曾动过的热菜装起来,与殿中宫人在值房自吃。 那宫官领命吩咐人去取食盒,又要叫那些宫人进来谢赏,被妊婋和千江阔连声回绝后才作罢,又见她们不要宫人留在这里布菜筛酒,遂纷纷退到了殿外。 晚膳过后吃茶的功夫,又有宫人来回禀后殿沐浴诸般物件及热水已备好,她二人在这边消过食起身离开,在回廊上彼此道过安,各往后殿两边房屋洗漱安寝。 在同心殿住的这一晚事事皆有宫人备办,几乎无微不至,但等妊婋泡完澡洗漱毕换上新制宫衣躺在榻上的那一刻,还是觉得累坏了。 她今晚大概把“不需伺候”和“我自己来”说了有上百遍,实在是太累了。 也不知是因长路远行归来还是因与宫人周旋过久,她躺在榻上没多大会儿就睡着了,连灯盏是什么时候燃尽的都不知道,再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妊婋想起这日还有重要的会谈,赶忙坐起身看向屋中的漏刻钟,那上面显示此刻正交辰时,与她们约定与伏兆的谈话还有一个时辰,她又趴下来在榻上来回滚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起身更衣准备洗漱。 屋外面值夜的宫人似乎是听见了屋中有动静,轻轻敲了门,说热水已备好了,问她是否即刻洗漱。 妊婋一边穿衣服一边想说“我自己来”,但话未出口她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这宫殿里的水井在哪,人家预备好的不肯用非要自己去打水也显得有些太不识抬举,系上腰带后她叹了口气:“端进来吧。” 这日的早膳和昨天的晚膳丰富程度差不太多,妊婋和千江阔仍旧只留下一半,让传膳宫官将另一半装走送与宫人们自吃去了。 等到辰正三刻,她二人用完膳离开同心殿,跟随前来接引的宫官队伍步行来到延英殿,今日和她们先前出使会谈时一样,仍是伏兆和两位阁令以及隽羽在殿中等候她们。 距离先前她们出使来长安就应对突厥之乱一事谈判,已过去了半个春季和一整个夏季,伏兆请她们坐下后,先开口说她们此行西南劳苦,随后让隽羽给她们讲了讲西南近况。 得益于滇南大巫军的襄助,黔南自治军只分出一小部分人马镇压了多个趁乱自立的部族,其主力始终驻守在黔中道及岭南道的边界附近,朝廷官军将此情况如实报与建康,南边朝堂上就西南局势的应对之法争持数日,终于在前日才确定好往黔中道谈判的使臣队伍。 听到这里妊婋不禁轻嗤一笑:“南边朝堂上屪子官叽歪事多,季太后想必花了不少心思与层层阻力较劲,所以在地缘之争的大事上总是反应慢些,给这艘腐朽的老破船掌舵实属不易啊。” 坐在妊婋斜对面的隽羽点头说道:“这次朝廷派出的使臣必会拿岭南道的海盐为条件,劝舍乌夫人做出些妥协让步,也多亏南朝反应慢,使臣队伍才刚出发,我们这边还来得及尽快将两地盐道复通,先运一批蜀中井盐到黔南与舍乌夫人洽谈,再以贵国海盐随后补上。” 井盐的产出工本一向比海盐要高,因要钻井、提卤、沉淀、蒸煮等多道工序,不似海盐多以晾晒法收集,为了减轻本地盐工的压力,眼下九霄阁的当务之急,也是要把海盐互市协议尽快确定下来。 伏兆上月派往陕州洽谈的队伍近日已经回来了,谈定将以一批蜀中甘蔗换取海盐,这份互市协议还要由洛京上元府确认后才可通关运送和交接两地物产,伏兆在隽羽说完之后直言请千江阔带国书回洛京推动此事,争取在入冬前将第一批海盐运出函谷关。 千江阔听完这话转头跟妊婋对视一眼,很快又听到伏兆说道:“我还要请婋帅在长安多留住些时日,详谈漠北后续的驻军安排。” 如今幽燕军和铁女寺军已从漠北撤出了半数人马,余下的也会在不久之后都撤回来,届时她们仍会与漠北的新政权保持缔盟联络,但后续各方的驻军安排还有些约定需要洽谈。 妊婋点点头:“那就请道长先回洛京落实海盐互市,我仍留在长安把后面的事谈谈清楚。” 这日会谈结束后,伏兆设了一场午宴,午后又在皇城北边一处皇家园林请她们游览半日。 转天清早,千江阔收好行装离城回洛京,妊婋站在城头上目送千江阔骑马远去后,才跟随宫人回到太极宫同心殿,她看着殿宇内外侍立的宫人和四周高耸的宫墙,忽然生出一种落入伏兆掌中的错觉。 这时有位宫人见她回来,走上前禀道:“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宸王殿下邀请大使同往佛母殿进香。” 第137章 神佛无知 佛母殿位于太极宫东侧,距离妊婋所在的同心殿不算很远,她跟随引路的宫人走了约有一刻钟,闻见了前方飘来的檀香味道。 那引路的宫人来时路上跟妊婋说,宸王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这里进香,九霄阁内众人也都在,若赶上朝会日,伏兆会将上朝时间往后推半个时辰,待礼佛毕才与众人一同往大殿去开朝会。 妊婋点点头,跟随那宫人跨进前方宫门的门槛,檀香气息愈发浓郁起来。 转过影壁墙来到佛母殿外时,妊婋瞧见那边殿外廊下站了两排人,有穿官袍的,也有穿佛衣的,是九霄阁两位阁令和六位阁丞,正从宫人呈上的托盘中取香点燃准备进殿。 这时从佛母殿大门内走出来两个人,是先进完香的伏兆,旁边跟着一身品蓝官袍的隽羽。 伏兆这日没穿蟒袍,身上是一件墨色佛衣,外面罩着玄底绣金镶七宝袈裟。 此刻她从佛母殿走出来,衣角边缘随身姿频频摆动,袈裟上的宝石和金线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昂首阔步,势焰炽盛,真个是,罗汉迎面需让路,金刚见了也拱手。 据妊婋所知,伏兆在去年称王之前就已经正式对外宣告还俗了,当时还曾有几位言官联名上奏劝她蓄发,被她怒斥多管闲事,此后她仍旧定期剃发,平日里在宫中起坐也时常穿着佛衣,大抵是从小习惯了,反正也没有人管得了她。 不多时,伏兆和隽羽径直来到妊婋面前,殿外两侧众人也已捻香进殿。 “等她们一会儿出来了,婋帅也去取香进殿吧。”伏兆走到她面前站住,把头微微一扬,“八月十五吉日良辰,正该祈福。” “我不拜佛。”妊婋淡淡说道,“只在外面逛逛就是了。” 伏兆对此倒也不意外,前日昙烛回来时将她们此行西南大小事细述了一遍,这一路她们住过不少寺观庵庙,妊婋从来不进佛殿神殿内上香,每每只在外面闲逛等候。 “也罢。”伏兆没问为什么,也不坚持,“这边佛殿后面还有一座花园,我们可以去那走走。”她说完侧身抬手,见妊婋点了点头,遂同隽羽二人一左一右,与妊婋一起从回廊处往后走去。 佛母殿后面的花园里秋色浓郁,迎面便是一棵金黄色的银杏树,一阵风过枝叶抖动,好似正在燃烧。 伏兆一边走一边提起了蜀中铁女寺里的佛母殿,说太极宫里这座佛母殿是比照那边重修的,连同殿内佛像也与铁女寺内一般无二,随后又问妊婋有没有见到铁女寺地下岩洞的私兵场,说那里是她母亲三十年前向广元公主提议修建的。 妊婋转头看了伏兆一眼,她在铁女寺那几日的所见所闻,伏兆必然一清二楚,此时提起却是明知故问。 伏兆见妊婋没答言,又自顾自说起进驻洛京重查旧案的进展,这个月初曾有信送回来,称在皇城内翻找到一些旧日书信,其中提到妊辞在广元公主和老太后之间传递消息一事。 伏兆猜测妊辞当年出事或许与此有关,又想到妊婋说自己六岁离京,正和自己随母亲广元公主离京去益州封地是同一年。 “当年你或许原本要在我们之后也往蜀中去的,只是不知期间出了什么变故,才转而向北的。”伏兆思忖道,“那时你去往燕北途中可有人接送庇护么?” “没有。”妊婋耸耸肩,“我自己走的。” 旁边的隽羽闻言一惊,不由得重复了一遍:“你自己?” 小时候的事,妊婋还是记得不多,仅有几件印象比较深的事和一些细碎的片段,所以她至今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往北走。 以她目前所了解到的妊辞和妊疆的生平来看,她们与燕北都没有什么关联,若说是因老太后崩逝和朝政党争等缘故逃出洛京,也应该往蜀中去投奔广元公主,或许是她单纯走错了方向,她只记得自己当初要往一个距离洛京很远的地方去。 伏兆和隽羽这才得知她幼时流浪去往幽州,都不禁垂眸默然,片刻后伏兆又问:“是因这段年少经历使你不愿进殿烧香么?” 她们此时已经过了那棵灿黄的银杏树,正往湖边走来,这边一路上种着金桂,一簇簇金黄花团如同火苗般点缀在树叶之间,散发出浓郁的桂香,将她三人笼罩其中。 第155章 妊婋望着湖面后面的层层宫殿群,想起了她当年往北走的第二个秋日里,不知经过哪个乡野,正赶上灾荒,到处都是流民,她混在人群里继续往北走时,瞧见有一支华贵车队因灾民拦路停了下来,那边的主家坐在车内跟随从吩咐了几句话,很快随从带了人从车上拿了些干粮吃食,走到远处向灾民分发起来,车队在人群被引开之后立刻启程走远了。 妊婋站在人群外围看那随从匆匆分发完干粮,就转身追主家的车队去了,她年纪太小挤不到前面去,只看着前面那群流民为吃食争抢不休,又看了看已骑马走远的随从,小小的她想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境况为何如此天差地别。 正思量间,她忽然注意到争领干粮的人群里走出一个女人,怀中似乎揣着什么东西,那女人一路小跑到边上,拽起躺在地上的一个男童,离开这边回头回脑地往外走去。 妊婋想了想,也远远地跟了上去,那女人先是拽着那男童走,后来见他实在走不动,又蹲下来将他背在身上,也不知走了有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一座残破废弃的城隍庙。 妊婋蹲在草丛里见那女人回头看了看后边,确认没人跟过来,才走进了那座城隍庙。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妊婋在那女人走进城隍庙后也悄悄来到门口,见那女人跪在神像前念念叨叨,听了一阵才知是男童饿病了好几天,那女人千辛万苦得来一块馍,准备拿水泡软些喂与他吃。 然而就在她求神祈愿完,低头要叫醒男儿在这里等她取水回来,推了两下却发现男儿已经没气了,她登时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刚取出的馍就放在身后,也顾不上自家先填饱肚子。 妊婋蹑手蹑脚走进城隍庙里,躲在柱子后边听那女人哭了半日,妊婋低头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看那女人似乎也没心思吃那馍了,于是悄悄走出来将她放在身后垫布上的馍拿起来,转身又躲回柱子后面。 那女人始终没发现她,只是一味地哭,又向神像祈求保佑她男儿来世顺遂云云,妊婋一边啃着馍一边听她颠来倒去地哭求诉苦,直到月光照进这间幽暗的城隍庙里时,几个男贼被这阵哭声引了过来。 妊婋发现有人来,紧紧握着手里吃剩的半个馍,躲在柱子后面屏气敛息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很快,耳畔充斥起那女人的抽泣求饶和那几个男贼的笑声,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女人只有悲伤,却没有愤怒。 她在柱子后面气得浑身发抖,为他们的恶行而愤怒,也为她的不知愤怒而愤怒。 大约子时前后,其中一个男贼发现那女人没气了,几人合计一阵,把她和她男儿扔出庙外,又从外面找了些干草进来,关起城隍庙的大门,在神像前铺了厚厚一层干草卧下睡觉。 妊婋等他们起了鼾声后,才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她站在神像边看了那几人一会儿,掏出自己捡的打火石,点燃了地上的干草。 她看着火苗一点点蔓延开来,转身从进来时发现的一处破损墙洞钻了出去,又到外面找了好几块大石头,抱在怀里往返数次搬运,抵住那破旧的庙门。 整座城隍庙是在破晓时分彻底烧毁的,后半夜火起不久还能听到里面传出男人的叫喊,后来房梁掉了下来,又过不久屋顶也随之崩塌,到天亮时只剩了四面黑黢黢的土墙,露出里面烟熏火燎的神像。 妊婋站在外面看着火完全燃尽,才缓步上前,看见金色的晨曦从上方云层倾斜下来,照在土墙里那座烧得面目全非的神像上,只露出一点眉眼,还和昨晚月光下一样,无动于衷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她站在庙门前看了片刻,又往里面眺望一回,只见昨晚那几个男贼睡卧的地方,此刻高高摞着烧塌的梁木和房顶的瓦片,四下里一片死寂,看上去是没有活口了。 她这才转过身,走向昨夜被丢出庙的两具尸体,见她们都还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她想了想,还是从旁边找了点干草将那女人的身体盖了起来,然后揣着怀里没吃完的那半块馍离开了这里。 从逃出洛京到进入幽州这三年间,她歇宿过许多这样的乡野破庙,见到过数不尽的男贼恶行,也听到过各式各样的哀告和乞求,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人跪在神佛巨像前时显得那样渺小,那些人虔诚叩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惶恐不安暴露无遗。 当头顶不再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她必须时刻武装以待,求神拜佛这种事对她来说太过危险,她不能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任何一座无动于衷的石雕泥塑上。 这些年她唯一能够完全信赖依靠的,从来只有自己。 “我不拜神佛,因为那可能引来恶鬼。”妊婋把视线从湖面上收回来,转头看向伏兆,“我也从不乞求天地怜悯善待于我,因为那只会使周遭的魑魅魍魉察觉到我的软弱,进而生吞活剥了我。” 第138章 去意徊徨 “世人求神拜佛,确实多因不安。”伏兆听她说完也望向湖面,“人们最初原本只为表达对生死的敬畏,只是后来世道被男人把持,神佛也成了他们愚弄世人的把戏。” 妊婋点点头,想来这也是铁女寺重修佛经释意的主要原因,许多佛家故事在千百年的流传当中被各朝各代的儒气影响,所以她们想要靠新的佛理和法义,重铸旧世道带给人们的偏狭识见,或许等到将来的某一刻能彻底抛去陈旧观念,发展出真正属于她们的文明。 她们说着话走上了湖边的拱桥,往湖心岛上凉亭来观水鸟,隽羽想到这次与妊婋同往西南去的千江阔和位列上元十二君第一位的千光照都是道士,于是问燕地是否以道法治国。 妊婋低头想了想,她们幽燕军和燕国的创立确实离不开太平观众人的引导与支持,但她并未见灵极真人和千光照等人借此在民间大力推行“道法”,这几年在幽燕军中流传最广的,也仅有一本灵极真人编纂的《娘子军兵法纪实》,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太平观的存在,其实只是她们为了让自己拥有自由独身行走于世间的身份而已。 毕竟在她们这几年占领燕北和鲁东以及河东等地的过程中,也没因领军人物中有太平观的人而对男道网开一面,肃清各地男道观时血洗砸毁的三清神像那更是不计其数,细细回想起来,太平观这些道长本身就很离经叛道,她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唾弃旧日礼法,其中自然也包括被男人染指过的所谓“道法”。 于是妊婋认真答道:“我们不以旧世道的任何礼法治国,我们靠的是群策群力,是众智协谋。” 隽羽随后又听妊婋提起了她出使长安前同众人在洛京召开的废除钱法群议,不禁感到十分新奇:“若来日有机会,我也想去参加一回你们的群议集会。” 妊婋先是微微朝伏兆那边瞥了一眼,才对隽羽笑道:“往后一定有机会。” 这时她三人已来到湖中岛上凉亭内坐下观鸟,有宫人走来为她们上了些茶点,又向伏兆禀说九霄阁的其余众人进完香出宫去了,待午后再入宫赴晚上的中秋赏月宴。 伏兆端起茶盏“嗯”了一声,让那宫人退下后,同妊婋和隽羽在这亭中闲谈半日,聊完西南的局势后,才又说起晚间的宴会。 中秋赏月也算是旧俗加新传统,过去她们在铁女寺里时也有赏月禅会,去年中秋里赶上伏兆才在长安正式宣布自封为王,太极宫中也举办了一场颇为隆重的赏月庆典,就此成了例,今年又是伏兆封王满一周年,自然更要庆贺一番。 “我跟她们都说过了,今年就不必送礼了,没得攀来比去,甚是无趣。”伏兆懒懒说道,“也省得有存了私心的,又要趁机往我这儿塞人。” 这件事妊婋近日也听说了,因伏兆今年已二十有三,又在封王前对外宣称还俗,不少官员包括九霄阁中的部分人都认为她应该适当择选少男充实后宫,为王位的继承人做些打算。 伏兆对此有些不满,但这原是众人的好意,又见九霄阁中有人很快在民间搜罗了一些模样出色的少男送进宫中,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册封,只将这些人打发到举办筵宴的仙都殿做宫男,先前妊婋等人到宫中赴宴时也曾见到过几个,皆戴着面纱。 朝中众人见此情形,想这必然是宸王没有看上第一批送进宫的少男,于是她们又精挑细选了第二批,其中还掺杂了一些官员自家男儿,想请伏兆亲自过目选秀,却被伏兆驳回了,只说政务繁杂,此事容后再提,这一拖就是大半年过去了。 众人只道是她自幼在寺中长大所以对此心有抵触,仍不时小心劝问,想到晚间赏月宴上说不定还会有人提起这些事来,伏兆不禁感到有些烦乱。 王位继承人的确是个摆在她眼前的实在问题,虽然她以母亲三十岁生下她为由对王庭百官称不必催劝,但仅仅以此延后几年仍然无法解决她所面临的问题,不单是因她很看不惯男人在自己周围晃荡,也因生子这件事完全不在她的人生大计当中。 第156章 起初妊婋以为她是对不知能否和母亲一样一举得女而感到有压力,所以提起了她们在滇南所见的大巫部族孕育之法,称往后两地结盟或可将此法引入中原,也可以逐步向民间推广,提升下一代女童数量。 伏兆亦觉此法不错,已请隽羽牵头带人探讨与滇南的后续结盟事宜,但她本人对于以大巫法诞女的兴致却并不高,她并不完全是因为后代的性别压力而抵触生子这件事,而是纯粹不喜欢与另一个生命分享自己的身体。 至于继承人的选择,她心中已另有所想,只是眼下国情风气虽较旧朝翻天覆地,但其实仍未改从前那一套亲子传承的老旧观念,因此贸然提出新的王位继承礼法恐怕还是会遇到一些阻力,所以她准备再花上几年时间做些铺垫。 而眼前她要做的,是彻底打消王庭官员选送自家少男入宫以图沾光的念头。 思及此处,伏兆就晚间的宴会同妊婋跟隽羽合计了一阵,三人又在亭中吃茶闲话半晌,不时拿些糕点探出扶栏外喂那几只水鸟,直至午初时分方一同起身前往武德殿共进午膳。 因中秋赏月宴通常会进行到子夜,这日午后伏兆留妊婋在她这边配殿静阁中小憩,她则同隽羽往后边殿宇歇晌,待傍晚时分睡醒起来各自更衣,三人来到花厅中吃过一盏茶后,在日暮中前往仙都殿赴宴。 王庭官员此刻已陆续进宫了,正在仙都殿外庭院花园中三三两两地说笑闲谈,见伏兆到来,皆纷纷转身行礼问安。 伏兆摆摆手叫众人不必拘束,又吩咐预备开宴,等众人在仙都殿宴厅内入席落座后,中秋满月的华光已笼罩下来。 仙都殿的宴厅四周门板自入夏后就全部被拆卸下来换上了纱帐,入秋后天气转凉,也只是换上了厚一些的防风帐子,待秋分过后才会重新装回门板隔绝冷气。 月光透过厚纱帐倾泻在席间,与四周的烛光一起映亮这间富丽堂皇的宴厅,宫人们很快鱼贯入内,为众人呈上菜肴。 厅中的宴席进行了一个时辰后,坐在主位的伏兆抬手请众人离席至殿侧花园中赏月。 花园中的坐席也已由宫人们提前安排好了,和宴厅中一样,伏兆坐在上首主位,妊婋坐在上首客位,九霄阁众人各一张桌子依次在伏兆和妊婋两侧围成一圈,其余众官则在外又围一圈。 中秋赏月按照惯例要吟诗行令饮酒取乐,隽羽这日做了令官,叫仙都殿的宫男跪在众人桌前将托盘捧至头顶为众人传递令酒。 玩过几圈下来满月高悬,花园里银光愈发清透明亮起来,伏兆端着酒杯笑问妊婋:“我这里比之燕国上元府中宴会如何?” 妊婋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摇摇头说道:“酒果肴馔皆是上品,只可惜你这里屪子太多,浊气弥漫,我不喜欢。” 伏兆闻言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噔”的一声,在席的众人忙止住闲谈笑语,向主座上的伏兆和客席的妊婋看了过来。 “你们几个把东西放下。”伏兆点了点席下的宫男,又朝身后亲卫挥了下指头,“赐白绫。” 席间众人皆是一惊,眼见那几个宫男慌忙朝上磕头求饶,又见伏兆身后的一队亲卫走上前来,取出事先备好的白绫,将那几个宫男直接绞杀在席案之间的空地上,紧接着将尸体迅速拖走。 这一连串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席间众人惊诧莫名,也都来不及劝阻,就见那几具尸体被当众拖走,所有人一时间噤若寒蝉,偌大花园之中唯余旁边泉水的欢快叮咚声。 “殿下……”九霄阁的一位阁令这时开口准备劝谏,语气中带了些微微嗔意。 伏兆却摆摆手没叫她继续说下去,又拿起自斟壶将酒杯满上,朝妊婋遥敬了一下:“但愿婋帅得以稍感宾至如归,杀几个小郎,不足为道。” 妊婋也给自己斟满一杯,笑着回敬伏兆道:“这下子舒服多了。”她说完再次将杯中酒仰头饮尽,放下酒杯后扫了席间众人一间,瞧见了她们面上复杂的神色,看来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借选秀举荐自家男儿入宫了。 中秋过后,妊婋又在同心殿内住了数日,等待陕州护送海盐的队伍来长安与她汇合,这期间殿中的宫人每日仍旧百折不挠地尝试服侍她,她在挣扎了数次后不得不稍作妥协,开始渐渐习惯了她们殷勤地端茶递水。 这天太极殿的朝会结束后,伏兆打发了一个传令官来找妊婋,邀请她往皇城西边的踏云楼登高散闷。 隽羽这日难得没在,妊婋跟随宫官来到踏云楼时,只有伏兆独自一人在此,她换下了蟒袍,只一身常服,背手站在楼边眺望长安城,听到宫人回禀也没回头,只等妊婋走到她身边时才抬手指向前方城头招展的军旗:“你在铁女寺里也听说了朱雀军的来历吧?” 妊婋“嗯”了一声,看着那些军旗没有说话,不多时,伏兆转过头来看向她:“你母亲也可以算是铁女寺军的奠基人了,当年你祖母为我皇祖母办差,你母亲又向我母亲效忠,妊婋,若非造化弄人使你流落乡野,你也本应成为我的臂膀。” 妊婋听了这话皱眉看回伏兆,她二人差不多一般高,伏兆此刻把头微微扬起,带着满脸盛气凌人,没有隽羽陪伴在侧的她,显露出不加遮掩的倨傲本色,妊婋捏了捏拳头,只觉得眼前这个跋扈的秃子有点欠揍。 第139章 玉勒争嘶 “宸王殿下说的什么痴话,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妊婋将头转开,看向远处的长安城淡淡说道,“我不做任何人的臂膀。” “是么。”伏兆挑了下眉头,“可若你能想得通,来日我们把燕宸两地并在一处,要不了多久便可吞下南朝,不比你偏安北方来得痛快?” 妊婋低头一笑:“两国并一国,怎样并?我同众人给宸王在上元府留出个决议席位,请你带着西边国土来做第十三君?” 伏兆却轻嗤摇头:“你怎知你们这群议法度一定能够走得长远?千百年来都未曾有此等礼法,便知其涣散弛懈绝非长久之道,人还是得分出个高低轻重,才不至于耗费精力同些愚人为某个法度律令争持不下,自有贤君能臣可以带着民众们过上好日子。” 妊婋回想起她们当日在天枢台举行群议集会废除钱法的理由,简单讲了讲一君多臣的治国之法总不过二三百年便要走向末路,说明此等法度定有其大弊,所以她们才要施行群议解此困境。 “过去的朝代总是走向倾覆崩解,只能说明男人不行。”伏兆不以为然,“待国中形势翻转之后,你且再看。” 妊婋不是来这里跟伏兆辩驳说服她的,于是也只是淡淡笑道:“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伏兆听妊婋这意思,似乎对自己提出的两国合并不感兴趣,见她不为所动,伏兆才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忽听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多时走上来一位宫官,向伏兆禀道:“凰仪监的明镜使回来了,正在天星门听宣,等候觐见。” 凰仪监的明镜使,是伏兆先前派往洛京进驻重查旧案的总负责人,前些天她就通过洛京上元府转送了递往太极宫的奏疏,请旨回长安禀明调查进展,再向伏兆请示接下来的安排,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这日进城。 伏兆点点头:“宣她到武德殿东书房,再去请隽羽也来。” 不多时,伏兆同妊婋从踏云楼下来回到武德殿,隽羽正在东书房外间同那位明镜使喝茶等候,见她们走进来皆起身相迎。 等众人跟随伏兆走进东书房内落座后,又有宫人为她们上了新茶,伏兆端盏抿了一口,问那明镜使这段时间在洛京有何收获。 那明镜使本要起身,却见伏兆摆摆手就请她坐着细细道来,于是她微微欠身,从队伍抵达洛京开始讲起。 当日她们一行五人跟随来长安出使的苟婕,过函谷关向东抵达洛京城,住进了上元府为她们提前准备的宅院中,第二日由千光照陪同前往皇城查看旧日册籍。 她们在洛京各处查阅整理了许多文书,包括皇城内宫司监院名录、皇帝后妃起居注、御膳房膳单簿、太医院脉案以及宫禁出入簿,因宁宗当初迁都起驾匆忙,皇城内这些汗牛充栋的册籍全都留了下来,连朝政相关的文书都只带了最近三年的,她们查阅完皇城册籍后,又翻查到不少政事堂和御史台大理寺等一众衙门的旧日卷宗,光是收集梳理与老太后和广元公主以及所有相关人的旧日线索就花了整整两个月。 对于伏兆最关心的问题,那明镜使直言老太后和广元公主去世前的膳食单存在散佚缺失,但也不能排除是年代久远保存不善的缘故,其余各宫膳单脉案也有日期不连贯的情况,目前并未发现有人为篡改痕迹。 后来她们又从妊辞等人的旧日记录开始查阅,找到了老太后崩逝前的一些党争线索,目前能确定妊辞当日曾为老太后和广元公主传递宫内外消息,同时她还在暗地里追查其女妊疆遇害一事。 那明镜使说她们从内监司和禁军指挥府查到了一些书信,得知广元公主府上当日与朝中阉党矛盾极深。 第157章 阉党背靠皇帝,其时正掌控着皇城包括京畿禁军调度权,连广元公主府的翊卫亲卫名义上也归禁军指挥府统辖,身为公主府翊卫的妊疆与掌控禁军的阉党可以说是势如水火。 从目前查到的线索推断,妊疆和妊辞应该是因广元公主的关系深陷党争,先后遭到阉党暗害。 那明镜使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一口茶,书房中的其余人皆一脸凝重,妊婋在心中默念着“阉党”这个词,回想起她们截杀御驾的那个晚上,各个营地上到处都有奔跑哭喊的太监,被冲在阵前的幽燕坤乾军众人砍杀在地,还有当时护在皇帝身边的那个老太监,按照明镜使查到的线索,掌控禁军的阉党头子应该就是他了,因得皇帝宠信,把持禁军二十余年,那天他倒在妊婋的钺下时,满脸惊恐颤抖不止,妊婋当时忙着捆皇帝,老太监颈上那一钺砍得不算深,没有一击致命,他倒在妊婋脚边哆嗦到血快流尽了才断气,等妊婋终于把皇帝扒干净捆好之后,才回身检查了一遍地上的尸体,顺手又补了几钺将尸身砍碎,确认都死绝了才把皇帝拽起来带走。 伏兆坐在大案后面看向妊婋,知道大太监在御驾遭难那晚一定会在皇帝身边,看妊婋此刻神情,从前的阉党上下一干人应该都已经被幽燕军剿除殆尽了。 “这也算是报应不爽,只是那帮子阉人仍然死有余辜。”伏兆把目光从妊婋身上挪开,又看向那明镜使,“所以你这次回来,是因为事未查完,还要同众人再在洛京留驻一段时间吗?” 那明镜使点点头:“还有些旧日卷宗待细细排查,我想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她这次是独自回来的,其余几人还留在洛京,先前她们洽谈的进驻期限已经快要到了,因此她特地回来请旨安排延期。 “正好婋帅今日也在。”伏兆又看向妊婋,“不如重新议定留驻期限,延些日子,让我们的人把事情再查清楚些。” 妊婋想了想:“既这样,那不如就同我们在滇南的大使府一样,给你们也设立一处驻燕领事大使府,不再另设进驻期限,你们的人可以长期留驻洛京,但同时我们也要在长安有一处驻宸领事大使府。” 伏兆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坐在妊婋身侧的隽羽看了伏兆一眼,旋即笑道:“这是个好法子,明日延英殿会谈上,也将此事列入议程吧。” 她们先前已定好明日要在延英殿同九霄阁众人一起商谈北边的后续安排,近日幽燕军和铁女寺军都已经陆续将横扫突厥的主力队伍撤出来了,只各留了一万人善后,肃真部也将大部人马撤回东部丛林,只留了两千余人。 幽燕军这边的厉媗和萧娍此时仍在漠北,东方婙和苟婕则已同大部主力撤至河东,正在边界附近轮流休息,待所有人马都顺利撤出漠北,再分批回到各州。 漠北的局势目前算是初步稳定,向北逃去的残虜也已构不成什么威胁,只是几个新政权之间还需要磨合一段时间,这阵子幽燕军和铁女寺军还有肃真部众人在过去东西突厥的地盘上帮着她们建立各自的新法度,并在数次会盟洽谈后达成了漠北新政权与燕宸两国及肃真部的睦邻协作和约。 明日的会谈也是关于后续燕宸两国与漠北的新边界驻防部署,这次她们联手横扫完东西突厥,两边也借机将领土往北扩出了一大片草场,边界线在黄河以北又多出了几十里地需要布防。 鉴于她们两国如今关系还算融洽,新边界布防太过森严不利后续合作,太宽松又恐怕日后局势生变,这其间的度需要双方小心把握。 好在第二日延英殿的会谈进行得颇为顺利,虽然燕国这边仅有妊婋一人,但伏兆及九霄阁众人并未因此有任何怠慢,不仅在漠北新边界的布防方面先做了让步,而且对于燕国在长安设立领事大使府也没有提出异议,甚至当场给出了几个可供使用的空置衙门位置,请妊婋从中选了一个,只是选完之后其中一位阁令说领事大使府还需要翻修,最快也要明年暮春才能入驻,妊婋也想着还要回去同众人议定人选,于是同意了这个时间安排。 这天的一个半时辰会谈下来,妊婋看出九霄阁众人似乎是想尽快促成各项协议,然后赶紧把她送走。 大约是前几日中秋赏月宴上的小风波,让她们觉得伏兆最好能与燕国的人保持一些距离,以免将燕国的极端风气带到这边来,毕竟她们这里虽然已较旧朝世道反转过来,改为以女为尊,但朝中官员仍旧不乏疼惜自家男儿的母亲,其中亦有不少人对燕国肃清男民的做法暗地里抱有微辞,认为此举太过激了些。 妊婋这段时间住在太极宫中,也多多少少观察到了百官对燕国新法度的微妙态度,只是她并未同伏兆和隽羽聊到这方面的事。 这日会谈结束后,伏兆请妊婋和隽羽稍留片刻,待其她人陆续离开正殿,伏兆又令殿中宫人也退了出去,才悠悠看向妊婋说道:“昨日我在踏云楼说过的话仍然奏效,婋帅可以再认真考虑考虑。” 说完她又点了点自己前面大案上的空白国书,这是准备请妊婋带回洛京的,里面会写明此次会谈的结论,此刻国书上只先列出了抬头,是上元十二君的一排名字:“你之所以会赞同并维护这样的群议方式,只因从未真正体会过权力的好处,做个排在第九位的决议人有什么意思,来日大计成时,你在我处与隽羽同为辅弼,许你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妊婋摇头笑了一下,也没提上元十二君的排序只是按年龄列的,并无位次含义,她只是掰着指头说道:“让我算算,我在宸王这里自然越不过隽羽,上头还有两位阁令,再加上宸王殿下一共四人,我顶天也就排在第五位,宸王殿下如今是希望我背弃自己参与创立的国度,只为了从第九位进步到第五位,是么?” 伏兆皱了皱眉,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语气泰然:“待来日江山一统,我还可以把燕地分封给你做一等诸侯,旁的好处自然也少不了,你母亲与祖母的事,我也会加倍补偿你,你还想要些什么,尽管提出来。” “尽管提?” “尽管提。” 妊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伏兆身下那张紫檀大座,咧开嘴:“那你下来,把王位让给我坐,给我磕三个响头,再去打盆水来给我洗脚。” 伏兆嘴角抽搐了一下:“妊婋,你别太离谱了。” 第140章 历遍穷通 “宸王殿下的诚意,我看也不过如此嘛。”妊婋讥笑道。 延英殿内沉寂下来,主位紫檀王座上隐约传出紧握拳头的“咔咔”声。 坐在妊婋对面的隽羽向她二人脸上来回看去,只见一个面带促狭,一个目露怒火。 若非她们此刻坐在殿中衣冠楚楚地代表双方势力郑重会谈,尚有两国关系需要顾及,只怕还会像幼时一样滚到地毯上撕打起来。 “婋帅此番出使长安,与我等乃是久别重逢,而后又于西南一展才略,加之亲旧前缘在身,不免令殿下生出惜才之感,也是不忍婋帅回国后因身世被疑忌。”隽羽心平气和地开口打破了殿中的僵局,松缓的音色在大殿中回荡,“如今你我两国修好,过后通使往还,来日方长,今后若遇时局不遂,也请婋帅莫忘此行,有故旧在此,长安亦可为家也。” 妊婋这才收起方才的揶揄腔调,将身子坐正说道:“宸王殿下与隽阁丞的好意我了然于心,然而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确保你我两军在入冬前顺利撤出漠北,并且稳住南北两面的局势,来年恐怕还少不了再与南朝较量一番,等到各方局势稳定下来,才能再看这万里江山是分是合。” 伏兆听完这话静静地看了妊婋片刻,挑眉说道:“等过两日陕州互市府运了海盐来,保西南脱离朝廷安稳过了冬,还待再与幽燕军合议清剿旧朝诸事,谋定江南。” 妊婋心想季无殃应该没有突厥那样好对付,中原的局势震荡又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总隐隐有些预感,明年各地恐怕还会横生枝节,但她并未说出这话,只是点头应道:“没有问题。” 这时一道午初刻的阳光轻轻洒在延英殿的门口地面上,这里是一座圆形殿宇,殿顶的华贵浮雕藻井四周雕镂着一圈十二生肖图,对应着每日十二时辰,将光线所映出的图案投射到殿中的地面与门扉上。 这些光线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殿内缓慢流转,在妊婋与伏兆和隽羽谈完话离开后,延英殿的十二生肖光线随日光缓缓转过了七轮。 当代表巳时的蛇纹于七日后又一次映在大殿正西侧时,殿内再度响起一阵错落的脚步声。 “有劳燕国来使辛苦护送这批海盐到长安。”伏兆走到紫檀大座上坐下,向殿中众人扫视一眼,抬手请她们各自落座。 妊婋这天照旧坐在客席上首,她落座后转头朝旁边随她一同坐下的三人微微一笑,正是昨日傍晚护送海盐抵达长安的千江阔和杜婼还有玄易。 自妊婋出使以来,杜婼一直在陕州带兵驻守函谷关,两个月前玄易和穆婛从洛京赶来,在陕州开设了东西互市府,大体上的规制都沿袭玄易当初在营州设立的互市府,府中经办人手也从洛京和陕州各自征召了一些,这段时间她们一边与伏兆派去的使者商谈物产互通等价协定,一边等千光照和圣人屠调集来的今夏新产渤海海盐送到陕州。 第158章 五日前这批海盐终于运到,杜婼将驻守陕州和函谷关的兵马交给了穆婛,随后同千江阔和玄易一起与西边的使者及一小队幽燕军将士往长安赶来。 昨日队伍抵达长安前先有人快马到太极宫报了信,妊婋和几名宫人出城到十里长亭处相迎,晚间又有伏兆设宴接待,因席散时临近二更,宫门已下钥,于是杜婼等人都跟妊婋到同心殿住了一晚,第二日一起来到延英殿与伏兆和九霄阁众人确定燕宸两国后续的互市安排。 其实这批海盐在运出函谷关之前就已经谈好了互换物产量,其中包含了当初妊婋在滇南以借箭为由支出去的十石海盐,还有余下的海盐要跟蜀中和黔南各换一批甘蔗运回燕国。 蜀中今秋新下的甘蔗已经备好了,过两日将由妊婋等人亲自带回去,而黔南的甘蔗多在深秋及冬日才会陆续成熟收割,近日黔南部分地区还在平乱,又要应对朝廷谈判,这批甘蔗要在明年初春时节才送出来。 她们这日在延英殿内把后续两国定期互换物产的交割方式议定完,当场有掌记官写下了缔约,分作两份各自盖印。 伏兆拿出隽羽准备的承天玺,在那两份缔约上盖了“承天”印,又加盖一枚“宸王之宝”,妊婋看着那两枚威风的大印,想着自己的随身印有点太小了,为了显示两国对等,她在伏兆的印章旁边写下了一个硕大且依旧张牙舞爪的签名,然后才在签名中间空隙处盖上了自己的“寅”字章,宛如眉心点缀。 这时杜婼也走了上来,这次她之所以带队来长安,也与签署互市缔约有关,因她们之前在上元府共同设置过一项则例,像这样对外缔盟或签订协约,必须要有上元十二君中的至少两人签字盖印。 杜婼等妊婋签完名字,也在旁边写下了自己这阵子苦练过的签名,果然不像从前一般东倒西歪了,只是字一大就显得有些圆滚滚,好似两团厚云,托着她在中间盖下的那枚赤色龙纹章。 两边签完物产互市协定,又签了漠北新设边界互不侵扰和平协约,内容都是妊婋前几日同伏兆和九霄阁众人谈好的。 殿中的掌记官将这些协约文书装进厚纸袋中,里面还附上了隽羽执笔写就的一封国书,称来日若洛京上元府对这次洽谈达成的协定有任何异议或是变动建议,可以通过驻燕领事大使府联络交涉。 对于她们在双方执政地设置大使府的事,这次没有在延英殿落成文书,因其中涉及到在洛京选址诸事,妊婋只是做了个拟议,说要等回去与上元府众人商议定后,再给长安太极宫送来国书确认。 这天谈完要事正好又到午初刻,伏兆仍旧设了午宴,午后又是游园看戏赏秋叶,也没让她们到四方馆住,只说还是就近都在宫中同心殿歇宿,反正里面前后殿宇有的是空屋子。 妊婋想着她们过两日就回去了,便没推却,与千江阔陪同杜婼和玄易在长安游览了两日,伏兆说那批海盐已另外由人送往黔南,还请她们在长安好生歇几日再走。 直到这天妊婋在拂晓前夕翻了个身,被秋日寒意冻醒,她算算日子,如今已过霜降,再有几日到了立冬,秋天就结束了,厉媗等人应该也差不多要班师回来了,她决定再留一天,后日告辞伏兆启程回洛京。 想完这事她将被子盖到下巴,又沉沉睡了过去,第二日晨光照进屋中时醒转,她在被子里清醒了一会儿才坐起身更衣,随后唤了两声“端热水来”,屋外却没动静。 妊婋皱了皱眉头,因清早还有些微冷,她本期望着更衣后照例在宫人端进来的热水盆里泡手洗脸暖和暖和,却一连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她有些不满,大步往门口走去,准备看看门外上夜的宫人为何玩忽职守。 走到门口才要抬手开门时,她不禁愣住了,脑中忽然响起了伏兆傲慢的声音:“你幼年走失后再没由人服侍过,自然不记得做个尊贵人是什么滋味,没有人会不想居上位,等你在这里住久了就会习惯的。” “妊婋,你一定会习惯的。” 她放下手臂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是前些天她与伏兆和隽羽游湖时,听到她认为世间不该再分尊卑,伏兆轻嗤反驳的话语。 她的确已经开始习惯了,在同心殿住的这些日子,对于宫人们无微不至的服侍,她从抵触到妥协再到默许甚至依赖,前后也不过月余光景。 妊婋咬咬牙,伏兆这一招真正险恶,居然企图以养尊处优侵蚀她的夙愿,而她几乎毫无察觉,直到现在。 “我要这世间女子,再无人下之人。” 那一年她于低处为鸣不平说出这句话的初衷,也险些迷失在长安皇城的琼楼玉宇中。 她握紧拳头,这太极宫不能再住了,她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杂乱人声,于是又往前抬手推开房门,竟见院中有一群宫人前后围在杜婼四周,试图接过她手里的水桶劝她歇一歇。 “这是怎么了?”妊婋看到这一幕有些不明所以。 旁边的主事宫官转头一见妊婋走出来,忙上前说道:“还请劝劝这位将军歇歇吧!” 说完她把晨间的来龙去脉给妊婋讲了一遍,原来这日杜婼起得早了些,走出屋外见有宫人打着哈欠扫院子,因入秋以来多落叶,她们的洒扫班次也增加了,天不亮就有一班人开始扫落叶,杜婼见她们这样辛苦,当即撸起袖子表示:“俺来帮你们一起扫!” 那些宫人吓了一跳,还没等劝止,杜婼就已经拿起立在旁边的大扫帚,扫完院子又干劲十足地要跟她们一起去打水烧灶,还让打哈欠的那几个宫人再回去睡一会儿。 等到主事宫官来到这边验看时,杜婼已经同那几个宫人把庭院里的晨间活计干得差不多了。 发现燕国来的贵客在自己掌管的殿宇里混成了干粗活的班头,那主事宫官迷惑之余又有些无助,一迭连声请这位干得热火朝天的将军停下来休息一下。 杜婼却回身斥责了那宫官一顿,说秋日有落叶本也是常事,做什么要宫人那么早起来扫院子,那宫官连连点头称是,杜婼说完又拎着水桶走了,那宫官本要赶上前再劝时,忽听旁边房门开启,转头见是妊婋走了出来,这才忙走过来请她帮着劝劝。 妊婋听完来龙去脉,想起了当年太平观里那个手拎菜筐肩扛窝瓜的胖龙,她低头笑了几声,随即也撸起袖子:“还有多少活,我也去搭把手吧!” 第141章 素秋千顷 太极宫同心殿这日清早迎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扫除。 千江阔和玄易这几天都住在后殿东西两头的暖阁里,天亮时她们照常起身来到后边小花园里站桩吐纳,这些年她们不常在道观中,千江阔四处周游,玄易常驻营州经管互市,但二人也都没改过去在观中的习惯,每每晨起总要先空腹站桩半个时辰。 这日她们站完桩,从小花园里往后殿走时,正碰见另一头殿门外走来一个壮硕的身影,手里拎个大铜壶,笑着对她们说道:“热水来了,我给你们往屋里银盆倒些洗脸。” 前两日她们站完桩回来时,总有宫人在她房外备好装热水的铜壶,再随她们一起进屋倒水洗漱,今日见换了自己人,玄易问起何故,才听杜婼这边的宫人们都往尚食局替她们取早膳去了,她和妊婋以及另外几位幽燕军将士正在前后殿洒扫收拾屋子。 妊婋决定等这日太极殿朝会结束就同众人一起去向伏兆告辞,再留出一日时间请随她们同回洛京的明镜使和甘蔗运送队伍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启程离开长安。 玄易听杜婼说话的功夫已洗漱完,拿手巾擦着脸问道:“那咱们今晚住哪?” “应该是四方馆吧,先前我们出使来时就住在那。”千江阔就着玄易那盆水洗了把脸,拧干手巾说道,“这次咱们也从那里走,还省得明早队伍在宫门外汇合不便。” 玄易点点头,不多时见妊婋拎着个水桶走到后殿这边来,千江阔和玄易也一起把这边暖阁内外收拾了一通,因她们住的日子不长,带的东西也不多,这边殿中各处并没住得很乱。 她们把床铺归拢完又擦拭了窗棱桌椅摆件,中庭和花园廊下的落叶也扫了,等被妊婋和杜婼支走的那主事宫官带一众宫官拎着早膳食盒回到同心殿时,这边前后几间殿宇房屋已是窗明几净了。 那宫官走进前殿见到妊婋等人,千恩万谢地放下食盒,料想她们这是要回去了,只道这些时日侍奉不周,妊婋看她面色有些不安,看来并非是客套话,于是摆摆手笑道:“你们已是万分周全了,只是我们两国风俗不同,叨扰了这些日子,走时合该自家清理,当着宸王殿下也不必提起这些。” 那宫官本也是担心贵客受劳累叫她过后不好交代,听了妊婋这话才又道了几声谢,待她们在堂屋中用完早膳,好似生怕她们又要洗碗,忙同几个宫人把些杯盘碗盏收回了食盒里,说尚食局有专门洗涤的地方,然后赶紧叫几个宫人把那些食盒都拿走了。 第159章 妊婋几人见状相视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只等朝会结束后,请那宫官去往武德殿通报一声,让她们好去辞行。 伏兆也知道她们这两日就要走,虽然因她数次款留一直未定具体日子,但那明镜使和运送甘蔗的队伍其实都早预备好了,这日朝会结束后,见同心殿的主事宫官候在武德殿外,便知是妊婋要来告辞了。 不多时,妊婋几人跟随一队宫人来到武德殿正殿,伏兆连同九霄阁众人都在这里,妊婋见她们皆身着朝服,看样子是朝会结束后直接过来的。 “眼看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冬了,我们今日特来辞行。”妊婋拱手笑道,“这些天承蒙款待,若日后诸位有缘往洛京去,我必定倒履相迎。” 伏兆没再挽留,只是看了妊婋片刻,淡淡说道:“如今两国交好,日后自然常有往来的时候。” 她话音落下,隽羽又说道:“日渐转凉,我着人略备了些衣物随行添换,一点薄意,万勿推却。” 先前宫宴上伏兆曾提过要备国礼请她们带回去,妊婋却说两国缔盟不在这些虚礼,她们回城只带那些谈好的甘蔗足矣,若有旁的反倒不相宜了。 伏兆想了想,也不坚持,果然没有令人备办国礼,这日只隽羽以个人名义送了几件外披冬衣,也都不是十分贵重的料子,妊婋这次春日出来的确没带厚衣裳,于是道过谢后接受了她这番好意。 当日中午她们参加完伏兆在太极宫设的送行宴,午后来到四方馆,先前曾接待过妊婋的那位驿丞将她们迎进东馆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早在这边坊外等那明镜使和护送甘蔗车辆的队伍来到这里,又有隽羽代表伏兆前来相送,在东城门的城墙上方目送她们离开了长安。 三日后,这支队伍抵达函谷关,穆婛带一众守关的幽燕军将士打开了关城大门,从一路护送妊婋等人的铁女寺军将领处接过了队伍里的那些甘蔗车辆。 铁女寺军将领在关城门外同妊婋等人道了别,先带人马往西退了半里地离开两国缓冲带,等妊婋等人走进关城后,见那城门缓缓关起,又见妊婋来到城头朝她们挥了挥手,那铁女寺军将领才也回了一挥手,调转马头带队往长安驰去。 从函谷关回到陕州城池还有一段距离,妊婋骑在马上给穆婛细述她们这段日子的所见所闻,拿出说书的腔调,连说带比划讲得绘声绘色,千江阔也在旁边间或插科打诨,队伍中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大家一路热热闹闹往回走着,于日落时分踏着余晖进了陕州城。 陕州府君早知妊婋她们今日回来,已同人在府衙旁边留出院落备好了酒席,天黑前将她们接进来先吃过了饭,喝盏消食茶闲谈了半个多时辰,又请她们来到城东边的一座大宅院里。 这里原是旧朝陕州刺史的私宅,内中房屋宽敞奢华,后花园里还有个天然的大温泉池,如今这里改做了陕州学堂,自入秋后每天都有民众相约来泡温泉,为了避免一次来太多人,陕州府君公开了登记名册,城中所有人大约每五天能轮到一回,来这里泡一泡新泉水。 因妊婋等人回城,府君在前几日也给她们排进了名册里,这天午后照例堵上泉眼,放掉了上午民众泡完的泉水,将池子洗刷完待到晚饭时间才将堵泉眼的石头搬开,放了半个时辰的温泉水,到此刻正好将池子再度填满,水面上正微微散着热气。 这天晚间也来了不少城中民众和几位坊君,妊婋等人跟大家一起解衣下池,泡去这些时日的奔波尘劳。 “真舒服哇!”杜婼坐在池子边缘的石座上,把头靠在叠好的厚巾上,仰头看着满天璀璨繁星,“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天河掉角,要穿棉袄。” “听过。”妊婋坐在她旁边,也枕着一叠厚巾,喃喃说道,“这就要入冬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她们回到陕州城这天,距离立冬仅有五日了,也算是顺利赶在入冬前完成了几桩大事,因此大家这一晚过得颇为惬意,在温泉池中泡了一会儿后,陆续出来到旁边假山石上引出来的流动泉水底下冲洗了一回,又披上浴袍往药熏蒸屋里来给彼此捏肩捶背。 “来吧,狠狠按,试试你手劲儿。” “我虽不比你媗姐力大,但认真按一按肩背那还是没问题的,这力道如何?” “像挠痒痒。” “那再加些如何?” “也一般……啊啊啊,快住手!” 很快蒸屋里的按摩演变成了力量比拼,屋中传出的阵阵笑声里伴着吃痛的嚷叫,直玩到二更天,她们才到间壁暖阁中换好衣服,一身轻松地结伴离开了这座宅院。 因要尽快赶回洛京,除玄易说她还要留在这边互市府处理些要务外,妊婋几人都没在陕州久留,第二日她们告辞了这边的府君,杜婼也把函谷关的驻防事宜交还给了这边的领营大将,同穆婛将她们先前带到这边增防的半数人马点好,跟妊婋和千江阔一起护送那些沉重的甘蔗车辆,离开陕州往洛京缓缓归来。 霜覆旌旗,朔气飘萧。 这支幽燕军队伍抵达洛京城下这天恰是冬至,又是一年秋去冬来,再过不久又要到厚毡拥雪的时节了。 妊婋想着这几日北风吹得紧,没有提前请人回城报信,但行到城下时还是看到了正在这里等候的身影,那人肩披的斗篷和身后城头上的幽燕军军旗一起随风摆荡着,身姿也和旗杆一样刚劲挺拔。 千江阔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身影打趣道:“大师姊这作派可真是一点没改,往那一站,跟个接引大仙儿似的。” 妊婋也不由得趱马上前,一边回头问千江阔:“道长还是送了消息回来吗?” 千江阔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回出来就带了一只鸮,在滇南留给小瞳了嘛。” 杜婼也往前赶了几步,问:“那这是掐指算到了我们会在这时候回来?真神呐!” 千江阔哈哈大笑起来:“真把我们当神仙了?哪有那么玄乎,就硬等呗,今天等不来那就明天继续,反正迟早能把你等来,正好在这儿练练站功,內观守一。”千江阔说完又摸了摸下巴,“不过大师姊通常预感还是蛮准的,其实我也有点没整明白,以前我回幽州时,她也总是不早不晚在山门外等我,我问她吧,她就说只是顺便一等。” 说话间,千光照笑意盈盈的面庞已到近前,妊婋几人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千光照握住妊婋伸出来的双手拍了拍,笑道:“手这样凉,不需寒暄,先进城。” 队伍只稍停片刻,便再次启程开进洛京城门,妊婋见内中街道还是熟悉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可算是到家了!” 第142章 鸾鉴分收 洛京上元府这几日每天都在摆接风宴。 前段时间上元十二君中仅有千光照和圣人屠以及陆娀在府中坐镇,去年秋日从鲁东来到洛京练兵的千渊海也不时过来整理军册,除她四人外,平日里就只一些管粮仓和管学堂的府君及坊君们定期前来议事,还算是颇为清净。 直到三日前驻扎在淮水北岸的素罗刹赶了回来,紧跟着第二日就是一直在幽州照看漠北撤出伤员的花豹子和鲜婞以及千山远一同进了城,到昨日去往漠北扶持草原新政权的苟婕和东方婙先带部分人马从河东凯旋,还顺路拉了一批新采煤炭给洛京城和周边县镇乡分发过冬,今日妊婋等人从长安归来,到了明天就该是厉媗和萧娍从漠北班师回城,上元十二君在时隔八个月后再度聚首。 城中众人这些天晚间欢庆开宴,白日里则忙着收整妊婋带回来的那批甘蔗,筹算来日分送的数量,准备赶在年前运往各州,请大家伙都尝个新鲜。 等到冬日里的煤炭和甘蔗按州分完各自离城,她们才终于在上元府议事厅中坐下来,细细谈讲这段时间各地的进展,以及来年的局势和相应举措。 因大部分人这段时间都不在洛京,所以先由千光照讲了洛京及周边还有鲁东的近况,自从去年腊月里她们召开集会宣布了废除钱法的决定,千光照和圣人屠连同各州府君都在推行废除钱法后的一相关法规细则,包括确保各州城池县镇及乡村民众有房住有衣穿,且能够按照新规领取到日常用物。 同时陆娀则与分管各处旧朝矿产工坊的主事们逐步落实金银铜矿的后续开采和应用,又将旧朝府库中存放的铜器铜钱和民间收集到的铜钱全部熔制成各类器具,包括大量农具、保温铜壶、铜盆、灯台、铜镜以及门柜合页把手,向各州民众分批供应。 她们收集到的旧朝银器和银元宝也同样做了熔炼,给各州行医府打造完一批医用器具后,又按照城中学堂里众人集思广益的构想图稿,由陆娀带工匠和学徒们在洛京制了一条纯银管道,用于向各家各户输送净水,目前城中第一处试点坊的引水管已经良好运作了两个月,并预计将在明年扩大工坊产量,将此类管道推广至各地。 从旧朝收集来的金器和金元宝也在沿海地区派上了用场,因妊婋等人前往西南洽谈互市,今年渤海海湾和鲁东沿海也相应增设了多处海盐场,以备往后持续向外换取物产,她们将熔制好的大量金箔送往沿海地区,这批金箔被改制成各种盐场用具,包括沿海建筑也用金箔填缝以抵御海水的侵蚀,另外还有一部分金箔留在了洛京皇城学堂之中,有一批学子正在尝试以金箔雕刻来批量印刷书籍。 第160章 这桩桩件件革新应用,激发了众人与生俱来的创造力和探究劲头,在废除钱法后的这一年里,人们非但没有因衣食住行得到保障而懒散怠惰,反而在各个领域的技艺改进中投入了大量热情,在日常学习之余,她们将许多闲暇时间花在了各式各样的探讨与钻研中,不仅用于制作大型用具,连日常生活中的许多小物件也都在不断进行着改善更迭。 妊婋等人回来的这两日也在上元府里瞧见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此时听完众人这一年来的许多成果,皆不禁连声称贺,笑着说时隔数月回来险些跟不上这些新巧技艺。 说完洛京这边的进展,厉媗又同众人讲了漠北如今的情况,肃真部不久前已全部回到东部丛林,地盘比先时又扩大了一些,鹿群数量也在这一年成倍增长,今年秋日她们先撤出漠北的队伍又带回一大批雄鹿向各州分发,而目前占领旧日突厥领土的几个部族之间也各自划分好了领地,并在草原会盟上与燕宸两国和肃真部达成了缔约,因今年才经动荡,多地牧场都还需细细规整,等到那边稳定下来,明年或许就可以谈谈互市协作的事了。 提及互市,千光照抿了一口盏中的蔗浆,问起了羲和瞳留在黔滇为西南大使的情况,称往后也可以向周边邦国都派驻一些使者,以便加强各地联络。 妊婋点点头,把她在长安同伏兆所谈的各设领事大使府的事也同众人说了,听说长安已划出了大使府的宅院,众人议论起洛京这边相应的选址,然而现今洛京各处坊间住宅皆已分配完毕,各处旧日衙门也有新的办事府占用,先前长安来的进驻队伍目前只是住在上元府旁边的宅院里,用来做大使府显得有些不够郑重,一时间竟找不到个合适的宅院,若要清出旧地现盖一座也还需要不少时间。 这时苟婕朝皇城方向比划了一下说道:“宫里那么大,不少殿宇现在也都还空着,就分一个给她们呗。” 众人一听都道是个好主意,皇城如今虽然设作大学堂,但那里殿宇宫室繁多,目前仅有一半投入使用,而另一半旧日后宫所在的殿群还在空置中。 圣人屠取出皇城宫殿图,大家凑在一起为宸国使团选出了位于西南边的福清宫,前后三层殿宇,侧边还有个小花园,可以作为她们的办事处和寓所。 把这些事确定完,妊婋第二日请这次同她一起从长安回来的明镜使和几位派驻调查旧事的使者往福清宫看了看,先时她们还对这处选址有些忐忑,怕会显得过于僭越,但考虑到两边国情不同,这边皇城如今都是共有用地,于是便没有推脱。 当日午后,千光照执笔写就一封国书回函,将大使府选址和后续两国相互派驻使者的事做了一番确认,大家在国书落款处依次签名盖了章,请一队幽燕军将士送往陕州函谷关,交给在那里驻边的铁女寺军将领。 待这些要事办完,妊婋于小雪这日背上坤乾钺,同千江阔一起离了城,往城外太平观走来。 灵极真人春日里先回幽州城外观中闭关两月,至夏天漠北战事平定,又动身去了一趟肃真部的舒兰赫,与松甘萨满会面,在舒兰赫住到初秋时节,才又回到洛京城外观中。 她料想妊婋此行西南必定收获颇多,或许还能解开些前尘往事,估计着妊婋事情差不多办完,灵极真人也早早归来,在洛京城外太平观里等她。 果然这日见妊婋特地把那柄坤乾钺也背了来,灵极真人请她在静室中单独相见,听她讲述了自己在滇南的见闻,又讲到铁女寺住持所说的话,包括这坤乾钺最初的主人原是她母亲妊疆。 灵极真人听到这里却也没觉意外,只是微微点头,随后将当年得此坤乾钺一事向她娓娓道来。 那是灵极真人筹划刺杀老皇帝的前一年,她正在山南道楚水一带云游,做客于道友在武灵山的道观内,某日下山时碰巧在山脚发现不远处泛着金光,及至近前,她瞧见地上有一柄吉金打造的双刃钺,钺刃上的血迹正在林间碎阳下闪烁,再一细看发现旁边还有个受伤昏迷的人,一身侠客打扮。 她上前探了探那侠客的鼻息,还活着,又往旁边看了一圈,发现十余步开外还有几具面白无须的男尸,以及一头才成年的黑熊尸体。 几具男尸和黑熊尸体上的刃口来自那柄钺,而那侠客肩背上的伤则是熊爪所致,她推测应该是那侠客先杀了那几个阉人,血腥味引来了山里的黑熊,那侠客在与熊搏斗中受了伤,杀完熊后走出一段路因失血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灵极真人先将那侠客背在身上,拎起钺回到观中,随后叫上几位道友下山处理掉那些阉尸,又将黑熊尸体拖回观中制药。 几日后,那侠客在观中调治下悠悠醒转,见灵极真人问她名姓,她想了想,说自己叫朱雀。 这不是本名,灵极真人看出她不愿透露身份,也没有追问,只是请她留在观中调养好外伤再走。 又过几日,朱雀伤势见好,与灵极真人和观中几位道长也渐渐熟络起来,听她们说前两天山下有官府巡检来人搜查,似乎是在寻找那几个失踪的太监,恰好在当日遇害处又碰到了另一头黑熊,大抵是循着之前那头熊尸的气味来的,那一队巡检见状吓得慌不择路跑下了山,此后再也没来过,估计会猜测那些失踪的太监在山里被熊吃了,是以尸骨无存。 朱雀捧着一碗汤听完这话笑了一下,谢了她们帮忙善后,说阉人以监军名义干涉地方军政,又以宫中采办为由横征暴敛祸害百姓,灵极真人这些年四处云游对此也深有感悟,遂从旁附和了几句,从朱雀的话中,她猜测这次被杀的几个阉人可能是京中派来此地勾结地方军的,或因老皇帝年事已高,急需为自己寻个退路,里面或许还牵扯到朝中党争,但朱雀没提,她便也没问。 等到朱雀将伤养好,为答谢灵极真人搭救,将那柄双刃钺送给了她,说这钺来自西南部族,称其叫做坤乾钺,又名胞宫钺,随后传授了招式和关窍,并嘱咐灵极真人莫要将她的事说与人知,便告辞下山去了。 灵极真人自此对阉党之害感触更甚,遂于第二年筹划了刺杀事件,致使阉党遭受重创,但因皇权仍在,此举也仅使得民间稍得喘息,新帝登基几年之后又有新阉党冒了出来。 这日结合妊婋所说的广元公主旧事,想来因旧阉党覆灭,新帝宁宗登基之后的头两年里广元公主势头正盛,府中境况大好,于是在此期间与妊疆先后各自生下了伏兆和妊婋,不料几年后朝中局势再度生变,妊疆在与新阉党针锋相对中遭到暗害,不久后老太后骤然崩逝,广元公主境遇急转直下,被宁宗找借口贬回封地思过。 这些年灵极真人小心珍藏这柄坤乾钺,谨守与朱雀的约定,不曾向人提起过这钺的来历,也没去探究朱雀的身份,后来见世道动乱,她不愿此等神兵藏于匣中不见天日,于是同意借给花豹子打模仿造。 这柄坤乾钺的原身她本打算先收起来,然而那一天她在观中看到有人在殿前空地上耍着豹子寨仿制的那柄镔铁坤乾钺,她不禁停下了脚步,那少年在阳光下的英姿,令她回想起了多年前那位不曾透露名姓的故人。 “将原身取来,给这位小后生试试手。” 第143章 别岸风烟 小雪这日午后,一阵朔风应节而至,轻把浓云揉碎,向大地洒下一片纷纷扬扬的细雪。 妊婋坐在洛京城外太平观这间静室里,手中捧着灵极真人为她点的热茶,透过静室墙上支起一条缝的上悬窗瞧见外面正在飞雪,出了片刻神,才转回头说道:“我还以为前些年老神仙往蜀中去,是为探寻这桩往事。” “那倒不是,朱雀不曾提起蜀中,我那次是为了确认另外一件事。”灵极真人抿了一口茶,“是先前你见过的那些《归藏易》尺牍,我同蜀中道友往出土的古墓去瞧了瞧,又收集到一些残片,只是这几年修复解读的进展仍然有些缓慢。” 随后灵极真人也简要地将这件事给妊婋讲了一遍,那年她去的是蜀中眉州,位于益州南侧,那里五年曾发生过一次地龙翻身,所幸城镇中震感不强,未出现房屋倒塌,因此朝廷没有派人前来查看地貌,第二年有位道士偶然在眉州城外山里发现了一座翻出地面的古墓,从中捡出大量竹简,那道士正与灵极真人有些往来,知道她擅长修复古籍,遂辗转联络上她,托人将那些残破竹简送到了幽州城外太平观中。 灵极真人梳理完那批竹简发现内容缺失太多,不久后还是找机会亲自去了眉州一趟,会同那位道友往那古墓遗址探看了一回,又收集到一些掩埋在墓室下方的残片,她们推测这古墓的主人应该是战国初期古蜀国某位贵族或祭司。 灵极真人因这座古墓在眉州呆了半年,并在那道友的观中将收集到的残片做了一些初步修复处理,随后带着那些整理好的残片告辞道友离开了蜀中,当时她也曾想过就近往西南去瞧一瞧,探寻一下坤乾钺的来历,但当时蜀中剑南道大军在滇南羁縻州的驻防比较严格,加上她随身所带的尺牍残片也太过脆弱,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将这些竹简带回幽州,北归途中也曾路过益州,因那里是剑南大军主营所在地,她也没有在益州久留,只从城外镇上经过时,瞧见广元公主陵和铁女寺所在的山头,见那上头隐约似有王气,她在远处观察了许久,才转身向北而归。 第161章 “这批竹简中的内容非常重要,极有可能颠覆后世儒家所推崇的《周易》。”灵极真人缓缓说道,“但碍于年代久远,要想彻底修复并成功解读出来,至少还得需要个几年时间。” 妊婋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起目前修复出的部分内容,一老一少两个人在静室又说了半日话,直到千江阔在外面轻轻敲门,说斋堂为庆初雪,给大家煮了铜锅子,她们这才一同起身出屋。 妊婋当晚在观中留宿一夜,因城中还有别事,遂一早告辞了灵极真人和千江阔以及观主道长们,仍旧背上坤乾钺下山准备回城。 昨日的初雪只下了一个时辰,几乎落地便化了,今日放了晴,山中各处已不见雪迹,好似昨日不曾下过雪一般。 妊婋才至山脚下,就见城那边策马来了两人,又带了一批空马,连人带马呼着大团白烟热气往这边奔来,却是厉媗和杜婼。 等她二人行到面前,妊婋咧嘴笑问:“这样冷天不在屋里烤火,急急跑出来接我,想是西南来消息了?” 厉媗大笑起来:“去见了一趟老神仙,也学得能掐会算了!竟真给你说着了!” 杜婼也紧跟着说道:“瞳姐的鸮昨儿半夜回来,早上大家看完,豹大姐说要接你回家商议,不巧昨儿个下雪她又犯了腰疼,媗姐给扎了针灸,今日断不能骑马,所以俺俩个来了。” 花豹子犯腰疼也是老毛病了,众人都是知道的,这原是她当年生下女儿后又要亲自操持寨中大小事务,过于劳累落下的病根,平日里倒不显,只是骑马赶路久了或碰上刮风雨雪天便会犯起来,总要歇个一两日才好。 妊婋翻身上马,先问了花豹子针灸完可好些,听说不打紧,才又问西南的消息,厉媗和杜婼就左一句右一句地在回城路上给她讲了起来。 朝廷与黔南的谈判,日前已正式结束,两边对峙兵马皆退,舍乌派出刀委亲自送还先前被扣为人质的特使和一众女官女卫,而那正使和其余男官男卫则因拘押后言行失礼被舍乌杀了。 朝廷这次派来的谈判使臣只见到了舍乌一面,她本想用岭南道海盐劝降,但舍乌不为所动,只坚持以归还特使等人质为条件要求朝廷退兵,并承认黔滇已独立于朝廷管辖之外。 两边从秋日谈到冬日,谈判使臣又多次派人马回建康向季无殃请示,最后朝廷接受了黔南送出来的最后一次朝贡,并向北撤走半数官军,使臣团这才接回了特使和几位女官女卫,并宣读了庆平帝的圣旨。 “朕承天授,怀柔远人,念彼荒蛮,不行征伐,即日褫夺旧授黔滇羁縻州镇抚使职司,终止中原与黔滇盐铁互市,若酋首悔罪来归,复其职贡,犹许自新,若僭逆无状,必剿戮无遗。” 妊婋跟厉媗和杜婼回到上元府,坐在议事厅里看完羲和瞳发回来的信,把附带的这份圣旨摘录又念了一遍。 “朝廷也是太看重脸面,瞅这几句话说的,好像自己多厉害似的。”花豹子趴在议事厅的软垫上轻嗤了一句,她此刻后背衣服撩起来,厉媗正坐在她身侧给她腰上施针,圣人屠也在一旁打下手,其余几位议事众人则围坐在炭炉的另一边。 “朝廷是这样的,地大天大不如脸面最大。”妊婋放下信,“不过我看也是因为朝廷打探到这次黔滇自立不仅有蜀中的支持,还有我们的协助,顾虑到我们主力已经撤出漠北,为了避免多面临敌,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黔滇。” 这时千光照拿手杖在沙盘地形图上沿着淮水蜀中和黔滇画了个弧线,说道:“黔滇自立后,朝廷就剩下大半边淮南、大半边山南以及江南和岭南了,虽然地盘仍然不小,但我们也算是向南呈半圈包围之势了。” 妊婋随着她的手杖看向岭南道的位置,端详片刻后她提出招募一个五人左右的使团,借道蜀中前往滇南,与羲和瞳一起将西南大使府建立起来,以备密切关注南方动向。 妊婋摸着下巴说道:“原本岭南道的海盐都要往黔滇运送,如今两边断绝往来,岭南道今年的海盐算是全砸手里了,江淮等地又不缺盐,若朝廷难以消受,我看不久还会有动荡,咱们的使团也需警醒些。” 很快众人在厅里议起西南使团的人选,又说明日向城中及各州发布招募,争取在年前确定好,待明年春日里启程前往西南。 这日诸事议定之后,午时已至,正好花豹子的针灸也到时间了,厉媗和圣人屠在两侧取下银针,大家把议事厅里收拾好,一同出来准备午饭。 吃完后妊婋回到自己在上元府的屋中歇晌,她先将屋中炭炉点了起来,然后瞥见桌上还摆着从长安带回来的几个包袱,这些日子前后忙碌,她也懒得收拾,正好此刻得闲,遂走过去打开包袱,准备将里面的东西收进箱笼。 其中有个包袱是隽羽给她临行添衣的,共是三件大氅,她在路上穿着其中一件,回来后这几日又披起自己的狼毛外套,隽羽送给她的那另外两件她还未曾打开过。 妊婋将包袱解开,见里面是一蓝一墨两件厚锦大氅,她拿起一件抖了两下,刚看完发现那两件衣服中间夹着一个长条物件,外面是个精致布套。 她解开套口的绳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画轴,展开看时发现是伏兆先前给她看过的那卷慈训宫牡丹初开游园图,画里是老太后带着伏兆,还有妊辞带着她。 她看了一会儿那画,也不知这是隽羽从伏兆那里偷来送她的,还是伏兆借隽羽的名义送给她的,好似是在以此提醒她莫忘身世前缘。 这时她又回想起先前伏兆关于两国合并的提议,以及联手南下统一山河的宏图。 她皱眉想了想,把那画轴卷了起来,放到榻边小柜里,又把那两件大氅叠好放进另一侧柜中。 这时屋外再次飞起轻雪,时而细密,时而稀疏,此后连续放晴数日,至年前才又下了两场厚实的瑞雪。 各地城池县镇从岁除热闹到上元节,又好生歇了半月,直至二月初一日大家终于都歇不住闲闷,又渐渐忙碌起来。 上元府众人在二月初二这天,为前往西南的使团出城送行,目送她们的队伍在雪化时节黑一块白一块的旷野上缓缓向西行去。 就在使团离开函谷关后一个月,羲和瞳再次发了信回来,说她已在洱州接到了西南使团的姊妹们,大家此刻都在新设大使府内安顿好了,接着她又在信中提到岭南近日生出了许多风波。 因黔滇自立脱离朝廷,岭南多处盐场关闭,大量男工遭到裁撤,数州沿海地带爆发民变,那些男暴民开始结伙抢夺渔民生计,或劫掠船只投靠南洋海盗,不久前岭南循州曾有男暴民企图以武力阻挠渔船出海,遭到当地渔女行会反杀,死伤无数,而后那会长带着行会中数百人往闽南山中逃去。 这件事激起了男暴民们的惊惧愤慨,此后更是屡屡结伙冲击县镇乡衙门,激烈要求官府悬赏追捕,捉拿行凶逃窜的渔女行会众人。 第144章 画鼓轻敲 “岭南沿海暴乱一事,你怎么看?” 季无殃这日坐在建康宫徽音殿东书房的大案后头,面前摆着岭南道总督发来的急奏,请求朝中派兵镇压叛乱,就在这奏疏抵达建康宫的第二日,岭南道总督出城安抚乱民,被一伙男民拦住车驾,质问官府为何不派遣军队追捕逃窜的渔女行会众人。 岭南道总督见状走出车外向众人解释,说那些渔女已逃出岭南道,进入了江南东道闽南地界的深山里头,而横跨两个道府的缉凶需要江南东道官府配合,还要向朝廷请旨允准两边道府巡检联合缉凶,派兵也得等朝廷的旨意,所以没那么快有下落。 解释完这些话后,他本人又承诺一定会尽快将行凶者追捕归案,以慰数百名死伤者,那些男民听他这样一板一眼地说着,很快不耐烦起来,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带着其余人一拥而上,竟将那总督乱棍打死了。 如今急报岭南道总督横死城外的消息,也跟他本人发出的奏疏一起,摆在了季无殃的大案上。 这天她的书房大案前只坐着一个人,正是去年年底带使臣团前往黔南谈判的婺国夫人。 去年朝廷与黔南的谈判可以称得上是铩羽而归,但季无殃并未因此事责怪婺国夫人,毕竟黔滇的情况朝中众人也看在眼里,若换了旁人去,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乱子。 当初对于黔滇应对之策争论不休的那些男官,被季无殃问谁肯出使摆平西南之乱时,却都因恐担责不约而同噤了声,唯有婺国夫人挺身而出,愿带一队宫官亲自前往。 彼时官军兵马虽然已在黔南边界集结,但季无殃本意并不想在西南起战,也知道黔滇起兵自立期间有蜀中甚至幽燕军的人于暗中支援,西南形势已难挽回,能够不动刀枪地迎特使等人和贡品还朝,保住朝廷最后一点体面,已经算是婺国夫人不辱使命了。 “岭南海盐失了一大去处,而新的出路又暂时尚未建立起来,当地难免会出动荡。”婺国夫人一脸严肃,“若调岭南军平叛难免会生包庇,不如从去年年底为防生乱调至岭南边境的三万江南军派一支队伍,协同岭南军平叛,必得尽快将暴动乱民一举铲除,以立朝威。” 第162章 在去年秋日里婺国夫人与舍乌谈判时,季无殃也考虑到了岭南会因黔滇之乱受到的影响,遂命人将今秋所产海盐半数运往山南道官库封存,并令各州府于第二年春季重新调整盐场用工,同时增设渔船捕捞,用另外半数冗余海盐制成鲊或鱼酱,由官府集中采购运往内陆,以期在消耗掉多余海盐的同时稳住当地民生。 前两年黔滇因伏兆起兵而与蜀中盐路断绝,需要加大岭南道的海盐供应,所以岭南沿海增设了多处盐场,当地衙门又招募了不少男工,这些男工原本多是打渔的,因盐场报酬高又不似出海那样危险,于是纷纷前去应募,而空缺出来的一部分渔船捕捞苦差,则被一群从闽东来到岭南讨生活的渔女包揽了下来。 她们不怕吃苦,干起了男人们看不上的脏活累活,赚着比盐场低廉的辛苦钱,在岭南沿海渐渐有了些规模,成立了渔女行会。 然而这一年开春岭南盐场开始大批关闭,一部分男工不愿再干回捕鱼那样的苦差事,遂聚众向官府示威要求赔补,另一部分男工想着重操旧业,却发现几片丰饶的海湾已被渔女行会占了,那些男工便开始闹事,称女人开船出海不祥,会招惹海神掀起风浪害死附近的渔船,并聚众强行阻挠渔女行会的人出海。 海湾的混乱很快以渔女行会众人持械反杀数百男工收场,这一血腥场面震惊沿海,在渔女行会众人逃脱后,许多男民闻知此事又向官府掀起一场暴乱,要求府衙追捕行凶渔女,并施以严惩。 “乱民当除,但此事也不宜征调过多兵马,以免北方与西方趁乱入侵。”季无殃想了想,依照婺国夫人的建议,下手令调边界处的一万江南军开进岭南协助平乱,起哄闹事者格杀勿论。 同时她又派人加强北边淮水一带和西边长江上游的巡防,密切关注燕宸两地的兵马动向。 在各项旨意发出后十日,山南道又传来密报,称岭南道压仓的海盐在运送途中被各地官员层层截留贪污,部分官盐变成了私盐,那些官员偷来官家的东西私自敛财,向民间倾销海盐,致使山南道盐价暴跌,春季盐税告急。 季无殃这日朝会上坐在庆平帝身后,听了这个消息抿了抿嘴,强压住怒火,令御史台速派人前往山南道严查贪官,再令政事堂向淮南和江南西道各州府巡检往道府边界严密管控进出,避免那批海盐流入其它道府扰乱各地盐价。 盐税过去一向是朝中财政的主要收入,在御驾迁都之前,盐税在朝中每年收入中占比过半,各地几大产盐区向国中各地以及西域和吐蕃等地运盐,这百十年间已成了稳定惯例,然而继燕北独立后,蜀中及陇右关中一带被伏兆占领,中原格局大变,旧日的盐路也受到了极大影响。 如今朝廷管辖的淮南道、江南东道和岭南道都是临海不缺盐的地方,而山南道和江南西道自身也有内陆井盐矿,当朝廷领土变小且无法再向西域吐蕃等地运售官盐后,盐税便已不能再作为朝廷财政的主要支柱了。 季无殃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于是同自己组成的小内阁花了数月时间推动政事堂进行税制改革,增加民间商税,开拓南海市舶商路,洽谈与林邑、骠国和天竺等地的港口贸易,为这摇摇欲坠的残破朝廷增加一些财路,将盐税占比从过去的半数降到了今年不到三成。 若非这场税制改革,光是黔滇脱离朝廷导致岭南海盐大量囤积,再加上近日这起大规模的官盐贪污,便足以击溃朝廷的税收制度,想到这里,季无殃对于燕国不远万里向黔滇运送渤海海盐的做法,竟然感到有些佩服,她们凭借多方结盟与物产互通,差点以非武力的方式给了自己一记重创。 “圣人先见之明,山南道盐税骤减虽然会对今春财政造成一些影响,但仍能以田土商市等其它税收进项补足,不至十分艰难。”户部尚书出列说道。 这一年由于摄行女官们的地位见涨,朝堂上的风气也在悄然发生变化,最为明显的是众臣称呼季无殃的方式,如今朝中已鲜有人直呼“太后”了,而是改称“圣人”,平常三病两痛不大临朝的庆平帝,则被称为“小圣”。 季无殃听了这话淡淡地“嗯”了一声,幸而这场税制改革令她还有辗转腾挪的余地,也是因为这场税制改革,使她必须以酷政峻法压制岭南民乱,必不能让其步黔滇自立的后尘,毕竟南海港口现在可以说是朝廷新的命脉所在了。 这日散朝后,季无殃仍旧回到徽音殿,但她没有走进东书房,而是转而来到西配殿中,这里是她平日传乐曲班子的敞厅,厅中墙壁上挂着几副磅礴的山河图。 宫乐班子已在这里候着了,这段时间每每朝会上烦心政务太多,季无殃便会在回来后传一班宫乐,放松一下紧绷的思绪。 季无殃歪在北侧上首榻上,让一名宫人在脚踏上跪着为她捶腿。 正奏到第二支乐曲时,忽有一名宫官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岭南道循州发来的急奏。 季无殃瞥见那奏疏上的加急封贴,猩红标有些刺目,她的眉心不自觉微微一跳。 她拿过来翻开阅览,满眼皆是惊心眩目的词句:“海龙翻身……山岳震摇……潮头逆浪高十丈有余……一日内三度复涌……盐场渔村已成泽国……新造市舶司衙署港口尽皆损毁……房屋倒塌不可胜计……目之所及浮尸蔽海……” 其时正在海边盐场和港口及市舶司衙署发动暴乱示威的数千男民,还有前往镇压的万余名官军男兵,尽皆被这一场突发海震掀起的怒浪吞噬。 季无殃缓缓放下奏疏,敞厅内正在演奏的这支宫曲尚未结束,她也没有叫停,此刻曲目进行到后半段,鼓点轻快而紧凑。 她的视线越过榻前演奏的乐人,落在了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副《南海潮生图》,这是本朝开国初期岭南归附时进献而来,百年前迁都时没被带走,一直留在建康宫里,画中是一众官民在南海观潮的祥和景象。 季无殃看着画中波澜壮阔的南海,仿佛能听到那边此时浪涛拍岸的声音。 那画中的澄澈蓝天,渐渐褪为铁青色,夹着几片翻滚的铅云,海湾边的民房渔船不见了踪影,原本在画中观潮的男人们,此刻如同死鱼一般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海面上,随着阵阵海浪起伏不迭。 几度月升日落间,海面上的男尸群在潮涨潮落中渐渐散开,被波涛陆续卷入深海,成为食腐鱼类的佳肴盛宴。 海震消息传到建康半月后,季无殃派去赈灾的禁军队伍拉着大量米粮药材,日夜兼程地赶到了岭南道循州。 “建康禁军嫖姚都尉,何去非。” 押运赈灾粮的将军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对迎上来的循州长史和一众衙役挥了下手里的腰牌,随即收回腰牌,冷冷对那长史说道:“腾出些场地给我们卸粮,你带两个吏臣陪同我到海边视察灾情。” 第145章 惊飙动幕 长风吹浪,白沫横礁。 何去非与两名亲兵走到循州市舶司衙署的断壁边站定,往不远处的海面看去,从那边吹来的风,带着一股咸腥潮气。 此刻的南海似乎已然恢复平静,一拨接一拨的海浪,颇有韵律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不时悠悠将一两具男尸残骸推到沙滩上,好似饱餐后的巨兽随意吐着碎渣。 循州长史与两名书吏看到这一幕,跑到旁边吐了一回,又到马背上取了水囊漱过口,才走回何去非身边告罪:“请将军饶恕卑职失礼。” 何去非瞥了他三人一眼,将腰间的一把大折扇抽出来,“唰”地一下打开,挡在自己鼻子前,皱眉道:“给我说说先前跑了的那个渔女行会是怎么回事。” “是,是。”那长史随即点头哈腰地细细说了起来,旁边两个书吏也间或从旁补充几句。 先前在海湾带头打杀暴民的渔女行会头子名叫司砺英,本是闽东人士,今年大约三十出头,三年前她从闽东来到岭南以捕鱼为生,曾因出海时抓过一船海盗,获得了官府嘉奖,也是因为这项殊荣,使她得以在盐场兴盛而渔业不振时成立了渔女行会,并在出海捕鱼的同时协助官府船只缉捕海盗,维护着循州沿海一带的平靖。 何去非来海边的路上,先听了当日暴乱四起的前因后果,心想说到底还是官府平乱不力,本来应该在苗头刚起时就令府衙巡检将暴民通通逮起来,奈何循州刺史怕此举激起更大范围的民变,影响自家仕途,是以只令人轮番劝诫警告,使得那起暴民认为官府是在默许他们闹事,于是公然聚集起来,拦阻渔女行会的人出海,想让她们把生计拱手让出来,最终被反杀酿成大乱。 渔女行会里数百人都跟司砺英向闽南山里逃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沿海动乱愈演愈烈,男暴民们甚至向官府要求严查各个渔村里的女人,看她们是否与司砺英等人有私下往来,又不时聚众到村中闹事,那些原在村中织网晒网的女人见势头不对,也陆续结伴往闽南去投奔司砺英,前前后后走了差不多上千人,另外还有一部分村中女人则向北边内陆避乱去了。 第163章 不久后,南海深处传来巨震,顷刻间将循州三百里海岸上的盐场渔村和港口冲击得支离破碎。 此事上最该被问责的循州刺史,在海震当天出城同官军前往港口平乱,也被大浪卷走了,连骨头渣子都没被吐回来。 那长史说完渔女行会的来历,又说起海震过后循州府县镇衙剩余官吏各处走访视察灾情的记录,这次被巨浪吞没的暴乱男民约有七千余人,前来沿岸镇压的官军男兵有一万五千人,还有在旁边看热闹的渔夫村男,以及少量不愿离家的暴徒亲属,加起来的伤亡人数估计在三万人上下。 何去非站在海岸边高地上一边听那长史说着,一边向两边眺望,目之所及的岸上到处散落着渔船和房屋的木片残骸,还有破烂的渔网,看来要想让港口和新设的循州市舶司恢复通商,正经也需花上些时间。 在这边看完,她转头往回走了一段路,取过拴在这边的马一跃而上,让众人随她回去看看卸粮的进展。 她们一行人从海边回到城外时,已是将近傍晚,何去非带来的那支赈灾队伍已在城外扎了营,城池四周地势高,倒是没被海水倒灌,她们在之前那支平乱官军扎过营的空地上把大帐支了起来。 循州长史本要请何去非进城居住,说可以为她清出一座上好宅院,她听罢却摆摆手,说自己同众人一起住大帐里,明日还要往几处接纳受灾村民避难的县镇去视察,叫那长史明日也早些出城引路陪同。 那长史唯唯诺诺地离开后,何去非在营地外下了马,这时有几个年轻女兵从里面迎了出来,问海边情况如何,何去非在那几个男官面前板了大半天的脸,终于在此刻绽放开来,口若悬河地跟她们讲起海边男尸残骸被浪潮推回来的惨状。 她们说着话走进营地大帐里,几个副帅和宫官正在这里整理账目,见何去非回来,都起身迎上前给她禀了一遍午后卸粮的事。 她们带来的十万石粮食和十余车药材在这日午后卸了一部分,为了避免被当地官员衙役贪污克扣,所有粮食皆按循州下辖县镇乡的受灾程度做了份量划分,每一处都有专管督查的宫官和一队女兵亲自到各处施粥施药,不令当地官府衙役插手。 何去非听她们各处已分派得井井有条,明日还有一批要跟她同往更远的村镇护送赈灾粮,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次跟何去非来赈灾的除了那队宫官之外,都是她前年从燕北回到建康后组建的新军,当初她为了给自己的军队拉人,拜访了不少世家老亲少故,然而一个月过去她只拉来了十余个世家姊妹,训练了三回还跑了好几个。 此后更有朝臣和世家长辈称她在皇城校场内带世家女子舞刀弄枪,伤风败俗,没有个世家大族出身的体统,连她母亲也没少因此事遭到弹劾,一众世家纷纷指责婺国夫人教子无方,使得何去非这边又有几人顶不住家里的压力退出了队伍。 何去非第一次尝试组建的女子军队在三个月后以解散告终,仅剩了三个打小跟她关系最要好的姊妹,还在不离不弃地给她出主意,何去非没有打消组建军队的念头,只是决定不再从江淮世家和殷实之家中招人,因为她们总是顾虑太多。 某一天,何去非同那三个姊妹从季无殃下旨划给她们的操练场地出来,还在为招人的事愁眉不展,这时何去非碰巧看见几个乞儿从一个坊里跑出来,然后飞快地跑进另一头巷子里,她不由得眼前一亮,想起了前年听穆婛跟她说自己幼年逃荒跟着妊婋行乞的事。 三个月后,何去非跟那三个姊妹从淮南道和江南道的各个城池县镇里,陆陆续续用管吃住作为条件搜罗了一大帮乞儿,此后她们还从各地乡村中招募了一批不满家中议亲或是成亲后想要逃脱的女子,她带人掩护她们逃出村子,分路集结到建康城外,再由何去非以新征宫禁女卫的名义带进了建康宫西侧的操练场。 各地乡村这一年也有不少人把家中女儿出逃之事上报官府,说乡里有人贩子出没,不少人家议亲的彩礼钱都收了,结果女儿不翼而飞,因此产生不少打斗纠纷,甚至闹到州府衙门。 何去非听说了这件事,生怕自己的建军大业再度夭折,赶忙去求了母亲,婺国夫人得知来龙去脉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责备她,只是亲自跟她去见了那些女子,确认她们都是自愿投军的,便跟季无殃揽下了各州巡检司的人口走失调查,找到了一些真正被歹人拐骗走的,捣毁了几处窝点和非法伎馆,又将其中不愿归家的女子也都接到了建康城中。 何去非的队伍渐渐初具规模,她每天兴致勃勃地到操练场手把手教她们学兵器念书识字,她的那三个姊妹又断断续续从外面搜罗来一些人,半年后这只军队共计三千人,一招一式也颇具气势。 不久后朝中有男官风言风语地传起何去非这支军队的来历,私底下戏称其为“乞丐军”、“孤女军”。 何去非没有理会那些噪虫,只是闷头带众人刻苦操练,终于在去年秋日的禁军演武中拔得头筹,季无殃为这支军队赐了新名号,称作嫖姚军。 名头打响之后,嫖姚军的征兵也比从前容易了,城中不少先前曾经加入何去非队伍后来又退出的女子仍跑来找她应征,何去非也不计较前事,只是对于众人往后都安排在什么位置,她心中有了一杆秤。 很快嫖姚军又从江淮等地征来了数千女兵,整支队伍于去年年底达到一万人,何去非也从六品游骑校尉升为五品嫖姚都尉,与她的嫖姚军在建康禁军中拥有了不可忽视的一席之地。 这次岭南道受灾,季无殃点名叫何去非带上五千嫖姚军押送朝廷赈灾粮以示重视,另外又将岭南道的军队调度权交给了她,令她无论如何务必保住岭南道,莫使灾情激起更多叛乱影响南海其余港口。 何去非起初对于季无殃的旨意还有些忐忑,没想到她会将这样重大的任务全权交给自己,后来赶往岭南道的路上她细想了想,觉得一方面是因为江南军主力近日都调去了北边和西边驻守,以免燕宸两国借南海之乱趁虚而入,另一方面大抵也是季无殃认为朝廷各地军队将领中真正得用且可信的人实在太少,所以要找机会让嫖姚军尽快历练成长起来,如果岭南道后面的局势还是控制不住,季无殃仍然可以再派江南军分兵南下支援。 想通了这一点,何去非又来了干劲,决定要把握住好这次机会,让嫖姚军再次扬眉吐气一把。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何去非与几名副帅分别带队伍前往循州下辖县镇乡视察受灾情况,又分兵往东西两边沿海数州也查看了一回,虽然这次海震并未波及到其它几州沿海,但民众们生恐沿海再有余震,皆纷纷向北边内陆逃去,何去非带嫖姚军连日疏散安抚,才勉强止住恐慌蔓延。 然而就在岭南沿海各地于海震过后月余缓慢恢复时,闽东忽然传来急报,称有一伙女贼劫走了大量船只,出海后不知去向,又过半个月,循州西侧的冈州发出求援,说近日沿海港口频频遭劫,那伙海匪竟还开着印有闽东官府字样的斗舰和海鹘船。 冈州水师与那伙海匪交战落败,有人游回来称那些人正是先前逃走被通缉的司砺英和渔女行会众人,司砺英当着官府警示船放了话:“做良民要被暴徒屪官轻视刁难,老娘往后只做贼,从今起便是你朝廷的南海祖宗!” ----------------------- 作者有话说:[1]“嫖”,音pio,意为勇健轻捷,这个字在本文中仅有pio这一个读音和原字义,“嫖姚”意为劲疾貌。 第146章 一舸归欤 何去非在岭南道的这段时间里,除了带嫖姚军到循州各处赈灾,还接待了建康来的御史团,这是季无殃指名调派的,由多名摄行职司的女官和数位宫官组成。 她们先到了循州,就官府在盐场暴乱和渔女行会事件中应对不利一事展开调查。 随后在岭南道其余几州也巡察了一圈,又查出去年运往山南道的海盐被沿途官员贪污一事,最早就是从岭南开始泄露官盐运送车辆上的密文锁,一众地方官皆参与其中,各自分了好处。 这次领头的摄御史中丞带了尚方斩马剑来,查明巨贪者先斩后奏,其余失责官员就地革职,由御史团内的女官直接补缺顶替职司,再请何去非派一支嫖姚军小队将那些地方官押回建康受审。 这样文武两下里配合,不过月余间便将岭南官场来了个大换血,目前沿海几州刺史已换上了“摄刺史”,几处市舶司也都换上了新人,包括先前被暴民打杀的岭南道总督,也有季无殃点名指派的一位宫官作为“摄总督”走马上任。 虽然这次整顿岭南官场的动作还算迅速,但过去地方官的腌臜行径对民间造成的恶劣影响,却无法在更换地方官后快速消除。 这天,何去非在冈州市听完司砺英近日劫掠出海商船的经过,又听说了她那句流传在沿海各个港口的宣告,何去非猜想这渔女行会当初成立时必然也受过不少磋磨,有打压造谣渔女的男村民,也有拉偏架和稀泥的官差衙役,或许也还有跟着男人们一起奚落她们的女人。 第164章 何去非曾在一些接收灾民的循州村落里,见到过海震时从沿海渔村逃出来的暴民亲眷,她们为自家死去的男人痛哭,又大骂司砺英和渔女行会不详,甚至说她们都是海妖转世,所以才引来了这场海震,何去非听到这些话,气得几乎要冲过去砸烂她们手里的粥碗,只是碍于官家身份和朝廷形象才勉强忍住了。 此刻何去非坐在冈州市舶司的衙门堂屋里,喃喃复述了两遍司砺英在海上放出的话,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她能听出话里的恨意,也能理解司砺英的愤怒,在她们连立锥之地都难有的世道里,还做哪门子良民? 不如做贼,至少快意。 虽然近日的劫掠给朝廷带来了一些损失,但何去非竟不由得在心里为她们暗暗喝彩,觉得她们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勇士,因此她向新上任的冈州摄刺史提议不要再令水师追击,而是派人出海与司砺英谈和。 那位摄刺史也正有此意,毕竟沿海港口众多,一旦大范围开战,于朝廷影响更甚,所幸如今才刚入夏,这里因南海飓风季节的缘故,远洋商船货运正处于停运期,只有少量与交趾的短途商船通行,眼下损失还有限,她们需得尽快将南海的威胁摆平,并将各处港口和市舶司重建好,才能为冬日里的南海贸易高峰做好准备。 正在何去非跟那摄刺史讨论与司砺英议和的条件时,忽然又有人来报,说北边几州近日有些不太平,多股游贼在乡镇四处流窜,打家劫舍之事层出不穷。 这也是岭南过去常有的,都在北边山区马帮脚夫聚集的地方,这些男人冬日里靠着港口商会雇佣,往内陆或江淮等地运货赚钱,等到夏日港口货物减少,便三五成群进入城池县镇吃酒赌钱,不时打家劫舍为非作歹。 因有乡村宗族庇护,而城镇县衙的巡检司内又多是本地宗族出来的男人,因此每每抓到那些赌钱抢劫作恶的,也不过关上两日斥责一通,罚没完银钱便放了,这些钱自然也不会还给遭劫的人家,如今已成了一些县镇府衙巡检司与各村宗族和马帮脚夫们同流合污的惯例,每到夏季便总有此类事件发生。 何去非听完怒而拍案,说要亲自带人解决北边乱象,随即跟那位冈州摄刺史议定兵分两路,南海这边由那摄刺史同几位御史团的人安排船只出海与司砺英谈和,何去非会留一位嫖姚军副帅带一支队伍在这边沿岸维持港口和盐场的秩序,然后她带上嫖姚军其余所有人,向北边各州肃清宗族势力。 何去非出发之前也派人将此事快马报给了季无殃,随后她为了避免引发当地兵变,用御赐的岭南兵符将各地留驻的两万官军分批调往山南道和江南道,称要防备燕宸两国联手南下,接着她又令驻扎在岭南道北侧边界线的江南军严密布防,拦截逃窜逆民。 等岭南军调走后,她带着嫖姚军与一支御史团队伍从冈州北上桂州,开始由西至东分三路肃清岭南道各地城池县镇衙门和乡村宗族,严查官府宗族勾结之事。 此次肃清的范围和动静都不小,嫖姚军行进到岭南中部时,遭到了几个乡村宗族的激烈抵抗。 何去非本打算调些北侧边界驻扎的江南军前来支援,却在刚送完信时接到了高凉山一带俚人首领派人归顺,她见那边来的是几个青壮女子,问话时得知她们来自一个女子世袭的部族,因不满官府与当地父氏宗族勾结打压已久,见如今有禁军女兵前来肃清,遂来相助。 何去非闻言大喜过望,赶忙叫人跟江南军说不必来了,随后与那些俚族女子组成的民间义军队伍联手向东推进。 到夏季悄然接近尾声时,岭南道十三个州的城池县镇都被嫖姚军和御史团巡了一遍,杀了一批乡间盗匪和持械抵抗的,贪赃枉法的七品及以上地方官送至建康问罪,涉事吏臣衙役和巡检就地收监。 很快建康又派出了一队接任女官,仍以摄行官员的名义进入各州城池县镇衙门内整肃法规,而大量空缺的吏臣衙役和巡检职司,则从协助嫖姚军和御史团的俚族义军中推举出任。 经过这数月来的一番整顿,岭南各州的城池县镇如今已被建康派来的女官全面接管,乡间则由高凉山俚人部族和分散各地的姊妹部族协同维持秩序。 这支民间女子义军队伍也很快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季无殃在岭南初步平定后,派出一队宫官到高凉山宣旨,念及民间义军襄助有功,加封那俚人首领为高凉侯,赏了一笔财帛,又将她的义军收编进朝廷岭南军,称为高凉军,由岭南道总督府定期关饷。 在清算完岭南十三州后,何去非又来到冈州的市舶司衙门,听说冈州摄刺史刚从南海与司砺英谈和回来。 最近海面上还算平静,夏日里难得未起飓风,但该来的总还是会来,沿海一带会观天象的人称半月内南海必有大飓风来,登陆地点应该就在冈州,显然司砺英和她的渔女行会众人也同样会观海风,于是没有在海上与朝廷官船持续对峙。 冈州摄刺史夏日里先是派了几拨人去接触司砺英等人,说明了朝廷的谈和意向后,前些天她又亲自登船出海,与渔女行会的人见了一面,称先前循州的事原是暴民挑起,司砺英等人乃是被迫反击,不应论罪,但盗走闽东官船一事却是司砺英等人知法犯法在先,应当予以归还,鉴于前事是官府镇压暴民不利,若她们悔罪来归,她可以向朝廷请旨赦免。 司砺英却对此嗤之以鼻,只说她们再不回来了,更无需朝廷赦免,往后她的渔女行会只在海上谋生,说完她又话头一转,提出可以为朝廷解决南海商路上的其余海匪,只是往后通商货船必须先经她们的手。 冈州摄刺史想了想,觉得这事还有得可谈,于是称自己需要将此事上报朝廷,让司砺英派人与她保持联络,海上两边正在交涉间,忽然又冒出一伙男海匪船队,原是打算等朝廷海军跟渔女行会的人开战后趁火打劫,谁知等了半天这两边也没打起来,只是一直反复喊话。 那伙男匪有些耐不住性子,不小心提前暴露了位置,司砺英等人一见立即转身向那伙男匪追了过去,冈州摄刺史见状也没让岭南水师出手,以免激起司砺英的反感,她看那两队船只开远后,吩咐船队调转方向,回到了冈州岸上。 何去非坐在市舫司堂屋里喝着茶听完了谈和经过,歪头想了想:“她们要是真能帮我们肃清南海商路上的海匪,倒也不是不行,闽东的战船反正也要不回来了,咱们在明她们在暗,与其在海上树敌,不如多个朋友。” 南海商路上的海匪帮派一直是海上贸易中最令人头痛的,每年那些男匪劫掠商船也使朝廷损失不少关税,若真能有人为朝廷肃清南海商路,往后只给一支队伍分些利,不知能省出多少钱来。 但是否要正式与司砺英和谈,还得向季无殃请示,眼看如今飓风季就要来临,一时半会她们也没办法再跟司砺英联络上,何去非提出先带众人回建康,她亲自去跟季无殃禀报此事。 这段时间嫖姚军横扫岭南,各处归于平靖,也是时候班师了。 何去非整队离开岭南道这天,正与先前调往江南道的一支岭南军擦肩而过,这支军队原本说是支援江淮抵御幽燕军南下的,然而淮水对岸的燕国一派祥和安宁,一点要南下的意思都没有,这支岭南军驻扎了一段时间又被调了回来。 何去非骑在马上看着那些岭南军男兵,不由得冷笑了一下,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岭南已然变天了,有了高凉军这支后起之秀,岭南军很快就可以裁减冗员了。 第147章 遥岑远目 “燕国竟然没有南下么?”何去非在班师回建康的路上,向留在江南道的一支嫖姚军小队询问北边近况,得知春夏以来淮水北岸的燕国人都在专心劳作,隔着淮水还能看到她们在那边搬运粗铁管之类的东西,不知是在忙些什么,何去非听完不禁感到有些意外,接着又问,“那西边呢?” “西边更忙!”那小兵一脸窃喜,“这也是我朝逢凶化吉,春日里吐蕃发生内乱,向北威胁到了河西走廊,听说宸王都出长安往西域亲征去了,也顾不上咱这儿。” 何去非听完又是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这还是滇南自立引起的,滇南盛产茶叶,过去的羁縻州镇抚使一直与吐蕃保持着密切的互通往来,将本地茶叶和玉石运往吐蕃,在过去滇南从岭南道引进海盐的时候,也会分出一部分海盐连同自家所产井盐,走茶马古道送去吐蕃,换取吐蕃的马匹和毛料以及酥油奶酪等物。 然而自从蒙雌屹的大巫军去年掌控了整个滇南后,西南局面发生了巨变,蒙雌屹不满吐蕃神化男人的赞普制度,于是决定对其稍加制裁,切断了茶马古道,恰逢黔滇与燕宸结盟后,又谈通了与漠北的物产互通,滇南今年春天原本会运往吐蕃的茶叶和玉石,全部转为走蜀中驿道运去了燕宸两国和漠北。 吐蕃虽然也有盐湖,但高原开采加工难度大,产量也无法自足,平日主要还是靠从滇南运盐,加上吐蕃人饮食多肉油腻,贵族们对于滇南茶叶亦颇为依赖,自从茶马古道截断,吐蕃各地很快陷入了盐茶短缺的慌乱之中。 第165章 这几年吐蕃也因贵族与平民之间的仇怨和礼教对立,常发生小范围动荡,而今盐茶短缺激化了内部矛盾,很快有多方势力开始争抢存货,并分多路向滇南、蜀中和西域等地发起进攻,以期在推翻现有统治的同时重获外部物产。 而在任的吐蕃赞普这几年却还想靠恢复当地苯教来加强统治,在茶马古道截断后,有苯教男巫称要恢复人祭,以乞求天神赐予吐蕃盐和茶,使他们不必从外获取,此举加剧了平民恐慌,又引起佛教徒的不满,一部分信奉佛教的贵族起兵讨伐赞普,吐蕃各地皆乱成一片。 吐蕃发生内乱之前,蒙雌屹就已派人提醒了蜀中,因两地有所提防,暮春时节冲下高原的吐蕃人被守军杀得七零八落,然而到了夏日,又有一支吐蕃军队趁着冰川融化,向北边穿过羌塘高原,翻出昆仑山口抵达于阗,在这里劫了数支西域商队。 现今的于阗新政权是伏兆占领长安后扶持起来的,与长安关系紧密,在遭遇吐蕃突袭后,于阗王迅速派人前往长安向伏兆求援,请铁女寺军协助抵御吐蕃入侵。 于阗与陇右之间的河西走廊是极为重要的商路,也是长安太极宫的主要财源之一,伏兆得知吐蕃竟敢从昆仑山脉翻出来作乱,当即决定亲自帅军往西域走一趟,同时又派得力将帅速回蜀中调集铁女寺军兵马,与滇南大巫军两下配合,从东侧和南侧分多路进入吐蕃镇压乱贼。 何去非听完西边的事,坐在马上点头笑道:“这还真是逢凶化吉!如今岭南日月换新天,北边和西边都在各忙各的,看来今年咱又能过个好年了!” 十日后,何去非和嫖姚军众人以及御史团几人踏着初秋的爽气回到了建康城。 这次平靖岭南的经过,朝中众人多多少少也听说了,对于季无殃让一众女官到岭南摄行职司填补官场的安排,朝中本也有些微辞,但鉴于岭南道官场地位不比江淮,朝中官员也没人愿意被调去岭南道远离江南权力中心,而今各地又实在缺人,因此并未掀起激烈抗议。 何去非回城后的第二天正赶上朝会日,她穿着五品武将的官袍威风凛凛地上朝受赏,季无殃因她平靖岭南有功,将她进为正四品嫖姚将军,加封太子少保,嫖姚军几位副帅也各有擢升,此次前往岭南的将士们亦皆有赏。 虽然循州海震在岭南造成了大量损失,后面重修港口和市舶司衙署也需耗费许多银钱,但好在何去非和御史团众人在平靖岭南时查抄了不少贪官污吏,还包括好些富得流油的宗族族长,在给岭南道总督府留出重修港口衙门的资金后,还给建康带回了一大笔钱财填充国库。 嫖姚军的凯旋在建康城颇为轰动,当日何去非等人回城时,那一车接一车的金银财宝战利品,可是实打实从城中民众眼前开过去的,嫖姚军的事迹也开始在坊间流传起来。 何去非回到家中后,婺国夫人为她连办了数日接风宴,府中戏台连日不绝,何去非听了两天一时兴起,给自己此行岭南也写了出戏,叫戏班子现演了来,看到得意处时,自己还跳上台唱了两句,引得婺国夫人拊掌大笑叫好。 不久后,这出戏又在宫中演了一场,戏中不仅讲了嫖姚军平定岭南的威风事迹,也赞颂了季无殃的英明决策,季无殃本人看完,称词曲编排得不错,赏了戏班子,又许那戏班子在民间上演此戏。 很快,这一出《何嫖姚平岭南》在秋日里风靡整个建康城,连带着江淮各州亦有流传。 中秋过后,何去非告假十日,回了一趟苏州老家,在苏州旧宅里接待了许多老亲少顾,后来又到她兄长宅上开席,连点三日戏班子大演《何嫖姚平岭南》,甚至还在戏中增添了好些词曲桥段,尽管她此去岭南其实连战船都没上,也不耽误她在戏中被唱成拳打叛军脚踢海贼的英武战神,听得她兄长连日来酸水直冒。 何去非的兄长过去一向自诩文人,奈何连年参加科举皆不中,只靠家中关系在苏州府捐了个可有可无的闲官,这些年也没甚树建,御驾迁都前一年的科举,他再次落榜,渐渐沉迷起吃酒斗蛐蛐,婺国夫人见他甚是没出息,也不肯替他在建康谋职,生怕他给自己惹麻烦,只叫他留在苏州安分守己。 这次何去非立功凯旋衣锦还乡,见兄长郁郁不得志,又想起幼时他说自己做不了将军的话来,不觉更加快意。 摆了几日宴后,听说兄长病倒了,何去非还去榻前看望他一回,只当不知道他是受了自己的刺激,却说是兄长见她归来为她高兴,因此贪杯喝急了酒,她还拍拍兄长的手,说待他来日大好了,还要请他看戏。 一听说看戏,她兄长更觉气闷,不禁吐了口血出来,何去非一见连忙起身请他好生将息,自己就不叨扰了,然后转身笑着走出了屋子。 大步跨出门槛时,何去非口中还轻轻地哼着自己写的唱词。 “怒涛翻处鲸鲵啸,且看将军手中刀,擂战鼓!吹画角!蒸干逆浪煮海潮,踏遍岭南栽新麻……” “啧啧,傻小孩儿还会写词呢,真是没看出来呀。” 妊婋这天听着近日从南边传来的这出新戏唱词,又见苟婕在旁边打趣,她也拍手笑道:“咱们这位老朋友真正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了!” 这唱词来自千光照近日从苏州道友处收到的信,这一秋何去非和嫖姚军的威名在江南各地都传遍了。 如今时节已过寒露,燕国各地秋收陆续结束,上元十二君再次聚到了洛京上元府议事厅内,统算各地的收成,连带着讨论一下外部情况,也好提前为明年的安排做一些初步拟议。 她们这日先议定完各州秋收后的粮食调配事宜,才谈讲起外部的情况。 岭南道海震一事,上元府众人在今年夏初时就听说了,当时她们观察到淮水南岸的驻防兵马不减反增,巡防班次也比往日更加频繁,似乎是在提防她们趁乱南下。 看南边这个举动,妊婋推测季无殃是想借此天灾将岭南好好整顿一番,或许还准备在那里扶植自己的新势力,因此并不需要调太多已有军队前去干扰。 对于南朝的这些动作,上元府众人看在眼里,却也并未在淮水北岸做进一步应对部署,毕竟幽燕军主力去年横扫漠北辛苦了大半年,今年大家都说想要好好歇歇,加上各州开设学堂以来,坊间设施一直在快速革新,大家也都把兴致放到了提升日常便捷的各项事上,因此上元府宣布今年作为幽燕军的将息之年,各营只掣了签,轮流到几处边防线上短期驻守一阵子,其余时间随大家各自上学念书或四处周游,也有人到工坊做了学徒,钻研起新兴技艺来。 自从去年洛京坊间启用了引水管,这一年开春以来也渐渐推广到了其余各州的城池县镇,连带田间也陆续铺设起了铜制管道,用于日常灌溉,减轻大家每日打水挑水的辛苦。 在她们忙着内部兴建的同时,上元府也通过羲和瞳的西南大使府,与蒙雌屹达成了孕育方面的协作计划,并在这一年的夏日里对民众做了一番宣讲,征集到了三百名愿意前往滇南大巫部族生子的青壮女子,大家同意在三年后将新生女儿带回燕国,新生男儿则留给滇南。 然而就在队伍即将出发时,吐蕃内乱的消息传到了燕国,她们只得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直到前不久有长安使者来到函谷关,称宸王已从西域凯旋,蜀中地区的吐蕃威胁也已解除,可以让燕国的人借道前往滇南了。 那使者还带来了一封国书,当日因伏兆出征,九霄阁暂时推迟了接待燕国驻宸使团一事,如今大使府已经修缮完毕,伏兆遂命人送了国书来,邀请燕国使团进驻长安。 ----------------------- 作者有话说:婺国夫人:我家囡囡机智果敢,就是有时候爱吹点小牛,这也无伤大雅~ 第148章 玉麈谈玄 众人这天在上元府议事厅里谈讲完南朝近日动向,大部分人认为季无殃今明两年都会把主要精力放在整治内政方面,包括进一步掌控南海商路以及推动民间女子参加科举,同时进一步打压旧朝男官,以稳固自身的权力,而对于燕宸两国边界线,南朝应该还是以防守为主,因此大家也一致决定,就让淮水边界保持现状,再视南朝后续局势确定是否要做进一步接触。 很快大家将这日的议题从南朝转移到西边,说起过两日送几位驻宸大使离京的安排,今年春日里她们就已经讨论决定共招募五位大使进驻长安,并暂定以三年为期轮换,随后各自举荐了认为合适的人选。 伏兆这一年征讨南朝的野心虽然暂时被吐蕃之乱打断,但接下来仍然有可能趁南朝内部发生权力争端时从蜀中东出,届时中原局势又将再度动荡起来。 然而上元府众人近日一直希望给自家争取几年内外平靖,以便让所有人都能从连年征战中解脱出来,在享受新生的同时进一步增强内部连结,毕竟如今的燕国不似旧朝以众多围绕男人的家庭组成,燕国民众目前除了亲缘外,多是近邻或好友这样相对松散的关系,从旧世道的习俗中脱离出来之后,她们仍然需要时间来充分适应这种全新的聚居方式,并在日积月累的紧密协作中生出更多归属感,这样才能使燕国在保持内部安定的同时稳步向前发展。 第166章 妊婋想着前往长安的大使必得能够在伏兆和九霄阁众人面前斡旋一番,此人最好还是跟西边打过交道的,出于这些考量,她当日推举了千江阔,也得到了上元府众人的赞同。 这一年千江阔也没闲着,去年从长安回来后,开春又跟小师妹千山远往鲁东和燕北以及肃真部游历了一圈,夏日里从肃真部离开后得知伏兆因吐蕃之乱亲征去了,出使长安一事推迟,她又转道去了一趟漠北,直到快入秋了才从河东回到洛京,这段时间在洛京城外太平观静修,等待出使的消息。 妊婋在议完事的第二天清早出城来到太平观访千江阔,将进驻长安的时间安排跟她说了一遍,也提到了驻宸领事大使到长安后,仍然需要尽可能抑止伏兆东出征伐之意。 千江阔端着茶盏听完认真想了想,问道:“做大使应该也不必一直守在长安吧?其实我还想往陇右甚至西域转转去,可使得么?” 妊婋笑道:“我们往后或许能跟西域诸国直接洽谈互市,这也为宸国增添借道关税,她们应该会愿意引荐。” 千江阔点点头,想起先前她们在长安时,伏兆也说西域商路还有待开拓,话中所提的正是连结西域和漠北及中原,这确实可以好好推动一下,等到各方利益深深捆绑在一起,战事上也能够加以牵制。 这时妊婋又说近日就要启程,问她是否还需要准备些什么,千江阔一向是说走就走的人,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当日留妊婋在观中住了一晚,说第二日就同她一起下山回城与其她人汇合。 走之前她二人到后面静室向这边的观主和几位道长告辞,灵极真人自春日里回到幽州城外太平观闭关修复尺牍,千渊海也同她一起回去静修,正好昨日千渊海的首徒玄微曾往这边观中来过信,说幽州城外一切安好,连豹子寨的近况也写了,说留守寨中的娘子们前不久秋收完还给她们送了不少米粮,山中这一冬仍旧颇为富足。 听完幽州的情况,千江阔也把自己近日要往长安去的事跟几位道长说了,又掏出写好的信递给一位师姊,请她给幽州回信时一并带了去。 妊婋和千江阔告辞了众人,一路踏着秋日落叶下了山,才走到洛京城上元府大门外时,在这边大路上迎面瞧见一张笑脸,额前几绺碎卷发被秋风吹得高高翘起,正是前不久才从陕州回来的穆婛。 这一年来穆婛常在陕州和洛京两地奔波,与玄易一同经手陕州互市府的物产往来,包括从黔滇运来的茶叶、玉石、甘蔗和草药,以及一部分经长安分运来的西域香料和葡萄酒,还有蜀中的布匹和竹编藤器,从燕国运送出去的则主要是海盐、瓷器和纸张。 因在陕州见了许多外面的物产,穆婛对长安和西域分外感兴趣起来,当日上元府在各州发布招募时,她就早早登了名,准备往西边开开眼界,前日她听说了出使消息便从陕州赶了回来,顺便给上元府送来今年陕州互市府的账册子,因入冬后运送物产不便,陕州互市府计划在霜降这天休市,直到来年春日再度开张。 这账册子中还记录了各地的互市差额,这也原是为大使府预备的,如今燕国取缔了钱法,但驻宸领事大使府在长安等地行走仍需使用宸国钱币,她们决定整合洛京接待宸国驻燕领事大使府的衣食住行等价账单和互市差额,由上元府出个凭证给使团带着,到了长安便可从外使司按年支取用度,除了驻宸使团外,前往滇南那三百名姊妹的日常用度也都是从两地互市差额中换取。 妊婋有阵子没见到穆婛了,此刻见她回来,笑着走上前揽过她的肩膀:“赶明儿你和千江阔道长都成了西域通,往后我去时还要仰仗你们领路指点!”说完这话她三人一起嘻嘻哈哈地走进了上元府中。 到了三日后的清早,上元府众人齐齐来到西城门外,欢送千江阔和穆婛以及其她三位驻宸领事大使,还有前往滇南生子的那三百名姊妹一同离开了洛京城。 长风拂野,碎叶簪云。 众人目送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阔朗的秋景中渐行渐远后,才缓缓回身进城。 往上元府走回的路上,她们经过皇城外的星津桥,这时候学子们都已进各殿上课去了,皇城大门外一片肃寂,妊婋抬眼见东边的侧门处走出一个高挑身影,正是宸国驻燕领事大使,那位负责重查广元公主和老太后旧日往事的明镜使,此刻她手中捧着一沓文书,才踏上星津桥,正往她们这边大步走来。 上元府众人在星津桥南侧与那明镜使相遇,大家都停下了脚步。 走在前头的千光照见那明镜使面色严肃,遂柔声问道:“大使似乎心思颇重,可是旧案查到眉目了?” 那明镜使朝千光照点了点头,又看向妊婋:“我已写成一份详文,还请两位过了目,再替我转送至长安。” 先前宸国使者在洛京收集旧日衙门文书册籍,大多数时候都是千光照陪同协调,加上重查的旧案也与妊辞和妊疆有关,因此每每稍有进展,那明镜使总要请她二人一同过目。 千光照请那明镜使随她们一起回到了上元府,其她人皆有事各自忙碌去了,只千光照和妊婋与那明镜使来到议事厅旁边的一间小茶室内坐了下来。 千光照放下手中拂尘,取过茶器和铜壶,妊婋则在另一边将烹茶的小火炉点起来,待千光照开始悠悠点茶时,妊婋才接过那明镜使递来的详文细细阅览。 广元公主和老太后的旧事重查至今一年有余,进展这样缓慢实在也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许多文书册籍缺失散佚严重,须得一点点抽丝剥茧,方能稍稍窥探到当年的一些具体情况。 这份详文中包含两件事,头一件是老太后与广元公主出事前的脉案和膳食记录,宫中册籍缺失的部分,她们在几个旧朝太监的私宅中搜检到了留存抄本,得知她二人都曾在出事前的一月内因“换季风寒喘嗽”在宫中传过太医,经过对膳食单和药方的反复比对,那明镜使发现二人的药方与膳食中化痰平喘的半夏与天南星存在重复过量,极有可能因此诱发胸痹,看似与寻常急病无异。 详文中所查到的第二件事,是尚宫妊辞在广元公主遭贬离京三日后于家中身亡,宫中记载为痰厥中风倒地,救治不及时去世,但从明镜使等人近日在一个太监私宅中搜到的旧信来看,妊辞实际上亦为阉党所害,而且她当时似乎已有预感,所以在去世前一日托人将孙女虎儿秘密送出了京城,后来果然有太监乔装追出了京城,往广元公主回封地的队伍一路赶去,但却没有在路上追到虎儿,另有一封旧信中说虎儿或许已被广元公主藏于队伍中,因太监身上没有诏令,无法公然拦截广元公主的车驾寻人,于是只得放弃回京。 “所以……从如今查到的情况来看,妊尚宫当初已察觉到了老太后崩逝是被人谋害,甚至手里可能还有证据,为了避免孙女受牵连,她托人秘密带虎儿出城去投奔广元公主。”千光照摩挲着茶盏思索道,“而阉党发现后怀疑妊尚宫把证据一同送出了城,前去追赶却没追上,所以在三年后广元公主回京时,一并用相似手法将广元公主谋害于宫中,是这样么?” 那明镜使一脸凝重地点点头:“目前所有的线索全部指向当日的阉党,而阉党背后实际上正是宁宗本人,只是那些太监的旧信中并没有‘奉皇命’或‘奉密诏’等语,所以也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此事乃是宁宗授意而为。” 妊婋放下那份详文,又看了看桌上的其余文书,当年老太后薨逝时,宁宗也才大病初愈,那次宁宗病得颇险,甚至立了遗诏传皇位于当时只有两岁的皇四子,按照那一年朝中的局势来看,若宁宗崩逝,皇四子继位,应当是老太后与广元公主共同摄政辅佐幼帝,或许是宁宗在病中心生忌惮,所以在病情有所好转后做出了弑母的决定。 但目前并没有文书信件或密诏等物能够证明这一切都是宁宗本人授意,而当时的阉党在朝中因掌管禁军也颇有几分能跟朝臣党派抗衡的权力,或许也有可能是阉党见宁宗重病,想要趁机除掉老太后,以期完全控制住小皇帝,进而得以像前唐末期的太监一样通过掌控皇帝只手遮天。 妊婋摸着下巴想了想,这两种可能似乎都说得通,这时,忽然有一段幼时情景闪现在她眼前,是一个女人焦急的面孔,对她说:“阉贼追来了,我去引开他们,孩子,快往北跑,离洛京越远越好,记着,千万莫跟人说你叫什么。” 第149章 海角逢春 年幼的妊婋在乡野间没日没夜地往北跑去,她谨记着那位大娘嘱咐她的话,在路上跑得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只知道要往北,要去一个离洛京很远的地方。 “阉党本是帝王用来制衡外戚和朝臣的,却不想总有一日会遭其反噬。”千光照分析的话语打断了妊婋的思绪,“或许是宁宗重病令新阉党想起了老皇帝遇刺后旧阉党覆灭之事,所以决定铤而走险反制皇权。” 第167章 当年的朝堂上党派势力复杂,除老太后母家和季无殃母家这两个外戚势力,还有其它世家和科举出身的庶族官僚之间的争斗,其中又因政见不同,细分出许多派别,并以出身地域各自抱团彼此攻讦。 为了平衡这些权力斗争,本朝皇帝开始效仿前朝提拔内监,起先为了避免重蹈前朝覆辙,还在任用期间做了不少限制,但随着整个王朝步入生命末期,朝堂党争愈演愈烈,皇帝只能靠进一步提升内监地位来削弱各方势力,以确保皇权的稳定,然而这种饮鸩止渴的方法不仅无法挽回王朝覆灭的命运,反而会使各地局面愈发混乱。 从这方面来看,通过弑母除掉其中一个外戚党派,只会令朝局动荡加剧,这一定不是当时宁宗乐于见到的局面,若他尚有身为帝王的神智,应该不会在大病初愈后做出这样的决定,因此千光照基于目前的调查进展推测,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事应该不是皇帝本人直接授意。 但那明镜使对此却有不同看法,听完千光照的话后,她摇头说道:“做帝王的男人,头脑发昏的时候也常有,尤其大病初愈,心若惊弓之鸟,实难以常人神智度之。” 妊婋来回看了看她二人,觉得她们各自所言皆有道理,眼下事情查到这里已实属不易,过去了这些年,许多线索残缺不全,要想再有更切实的证据怕是也难了。 而伏兆之所以坚持派人进驻洛京重查旧案,一则是要为母亲和祖母的旧事寻个真相,另外也是希望能够坐实宁宗弑母杀妹之事,并以此动摇南朝极重“孝道”的儒家礼教根基,好在出兵讨伐之前先一步瓦解其民心。 妊婋转头与千光照对视一眼,二人皆从那明镜使的态度中看出了伏兆的真正意图,这份详文中也处处暗指当年的事都是宁宗授意阉党所为。 茶室中的三人沉默片刻后,妊婋开口打破了肃静:“当日实情尚未水落石出,我看不如在这份详文末尾处将这两种推测如实写出来,请宸王殿下和九霄阁众人再斟酌斟酌。” 那明镜使想了想,也觉有理,遂把千光照方才的分析加在了后面,通读一遍检查完语句后,又在这边茶室内取过新纸誊抄出来,盖上自己的铜印,装进信封递给千光照,请她托幽燕军的人送往函谷关,交与那边的铁女寺军驻边领队,再递送进长安太极宫。 伏兆在立冬前收到了这份来自洛京的旧案重查进展,看到详文中所述祖母与母亲当年果然都是遭人暗害,又见尚宫妊辞之死已确定系阉党所为,伏兆握了握拳头,这时她忽然想起母亲回到益州封地后,曾在不经意间跟她评说过宁宗的为人。 在广元公主眼中,她的兄长一向是个“优柔寡断,没甚胆魄”的人,显然她那次回洛京也是想要亲自探查老太后崩逝真相,她怀疑此事另有隐情,或许也怀疑过宁宗,但基于她自幼对这位兄长的了解,她不相信他能干得出这样逆理违天之事,于是她义无反顾地接下旨意,踏上了回京的不归路。 伏兆看着面前那份详文沉思半晌,又让殿内传令官请来隽羽,二人在书房中详谈至晚,第二天伏兆写了一份手令,绕过九霄阁其她人,直接命传令官快马送回函谷关,递与那明镜使,令她循着宁宗授意阉党这个方向再搜寻一些实证。 那明镜使收到伏兆的手令后,再次同众人在洛京皇城内细细排查宁宗旧日向太监司发出的各种手诏或密令。 就在明镜使等人连日忙碌时,冬日悄然降临,洛京城迎来了年末的闲暇时光,妊婋等人也常请宸国使者赴宴,劝她们趁空歇歇。 因伏兆也只是在手令中请她再查,并未设定什么期限,那明镜使也便没有推却上元府众人的邀请,只将那些旧日文书整理封存完,便入乡随俗地同城中众人一起热闹去了,赶上年前洛京连下了数日大雪,城内城外好些人每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堆雪人打雪仗,直热闹到过年,又在城中大摆筵席欢庆。 如今各地互市府办得红火,从肃真部所在的东疆丛林,到漠北草原,再到西域、蜀中和黔滇,各地物产源源不断地进入燕国,坊间民众们日常受用不尽,今年过年的坊间筵席上,就开了几十大桶来自西域的葡萄酒,配着来自东疆和漠北的獐狍鹿兔牛羊肉,众人手里拿的都是蜀中楠竹制成的箸儿,席后品的是黔滇运来的清茶和蜜渍腌果。 许多旧日仅供皇宫王府和达官贵人们享用的四方贡品,如今在洛京城众人口中,不过寻常而已。 这一年冬日里,各地都还称得上平靖,燕国北边与肃真部和漠北新政权关系融洽,西边与宸国互市往来,南边与南朝隔淮水相望,东边沧海亦无贼寇。 而再西边的吐蕃之乱,于秋日里由铁女寺军和滇南大巫军联手封住了几处关卡,虽然吐蕃内部还有些残余势力正在厮杀,但目前暂时影响不到蜀中和西域等地,待明年开春后,伏兆与滇南或许还要再度联手,将吐蕃的威胁彻底铲除。 因吐蕃的事使得伏兆无暇东进,蜀中与南朝在巫山一带的边界线两侧虽说都是守兵森严,却并未起什么摩擦。 季无殃这一年到头来也算是有惊无险,虽然岭南一场千年不遇的海震让沿海受了些损失,但她也得以借这场海震肃清岭南官场,让自己扶持的新势力控制住这片地界,并将南海商路进出口牢牢握在了手里。 然而岭南冈州摄刺史近日发来奏疏,称仍未联络到司砺英进行接下来的谈判,南海的商路会在将来遇到哪些变数亦未可知,这桩事一直横在季无殃的心头,哪怕是在过年期间,她也总三五不时打发人去催问南海近况。 自从司砺英和她的渔女行会在夏初劫完闽东战船,又往冈州劫掠一回,引起了南海上几个男匪帮派的注意,此后司砺英等人就迎着那伙男匪往南去了,这大半年来一直未曾在岭南沿海露面。 等过了飓风季,海面终于平静下来,循州的港口和市舶司衙署也都重建好了,往常这个时候已经开始陆续有阇婆、林邑、骠国等地的商船往岭南沿海几州港口来贩货,然而这一年冬季商船比先时骤减近半,许多抵达岭南港口的异国商人说在来时遇到了凶残的海匪船队,那伙人会在拂晓海面起雾时悄无声息地靠近货船,翻上来二话不说就开杀,将所有水手尸体抛入大海后劫走整支货船。 在南海上跑船的商人过去也常遇到海匪,多数时候都是拦路打劫,所以商队一般都会备些买路钱,然而这一年碰上的却是杀人越货的主,大部分被杀的水手连求饶的话都没能说出口,旋即身首异处变成了鱼食。 有些货船侥幸没被那伙海匪盯上,顺利抵达了冈州和循州的港口,也有些阇婆来的货船遭劫后死里逃生,船上货物竟都还在,只是男水手和男客商全部被杀,仅余半数女水手载着女客商们驾船来到港口,将海上的遭遇同这边的人说了一遍,还带来了那伙海匪的话,称往后南海都是她们做主,凡过路货船,寸男不留。 冈州摄刺史听闻此事忙去见了那些死里逃生的客商,询问后得知劫船的海匪头子果然正是司砺英,看来她们击败了原先那些海上男匪帮,控制了南海多条航线,这次叫这些人带话上岸,是要给南海商路定新规了。 季无殃在大年初三日收到冈州摄刺史关于南海近况的奏报,这一冬岭南沿海的关税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若持续下去,朝廷今年进项必定受损,季无殃眉头紧锁地合上奏疏,抬头看向琉璃窗外的庭院冬景。 今年朝廷还有一项大开支,是去年就在筹备的科举,她花了两年时间扫除朝中障碍,于去年秋日发布诏书,今年的科举不再仅限男民,然而短短两年内许多民间女子还来不及进学,因此季无殃又在去年年底下了旨意,令所有在朝摄行职司的女官全部参加本次科举,同时她又令一批宫官也开始预备参加科举,宫中空缺的职司另外从江淮各地招人补齐,为了避免财政吃紧,季无殃还动用了一部分内廷银两,这一年无论如何必得从外面添些进项以补不足。 思及此处,季无殃默默打定主意,必须尽快与司砺英等人和谈,稳住南海商路。 元宵过后,婺国夫人奉旨前往岭南,就在她抵达循州的第二日,闽东传来一则消息:司砺英占领了海湾对面的流求岛。 与闽东隔海对望的流求岛,不是朝廷统摄的地界,岛上一直由几个部族分散自治,因山多人少,物产采集加工技艺有限,因此时常越过海峡到闽东沿海渔村抢掠,或是出海往西边的商路上劫道。 司砺英先前在南海上追杀的男匪帮派,就多出自此岛,如今她这是清剿完海面又回身端了那几伙男海匪的老巢,自家占了岛屿。 婺国夫人听闻此信,当即从循州赶往闽东,一边派船只往流求岛外围向司砺英等人喊话谈判,一边在闽东沿海探寻起司砺英的出身经历。 连日访了几处渔村后,婺国夫人得知司砺英是一位渔女单身所生,在宗族礼教与岭南同样森严的地方,她自幼跟在母亲身边没少受人冷嘲热讽,被贬称为“私生子”,后来她母亲与几个境况近似的朋友一起带着她们的女孩迁到南边一处小渔村,靠织网打渔为生,后来司砺英的母亲和她的朋友相继离世,司砺英和一众发小相伴,继续织网打渔,直到三年前,闽东官府来沿海查户,称司砺英等人超龄未成亲不合礼法,勒令她们配与渔村鳏夫,同时颁布“限渔令”,称为了民众考虑,禁止单身女子结伴出海,并倡导家庭协作,往后各渔村都该是男人捕鱼,女人贩鱼。 第168章 司砺英等人见此令后,私下合计了一回,没人愿意屈于官府跟什么鳏夫成亲,于是她们连夜结伴从闽东渔村逃离,往岭南沿海谋生去了。 婺国夫人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三年前查户的事她知道,当时朝廷才刚从御驾遭难中恢复过来,季无殃为了弄清楚各州的人口数量,下旨彻查户籍,当时的旨意还是婺国夫人参与拟订的,仅仅是让各州府衙呈报下辖城池县镇乡村户数,包括民众女男年龄以及成亲与否等基本内容,但并未颁布任何法令。 想来这又是地方男官自作聪明,私下揣摩圣意,料定朝廷在遭遇变故后要促进人丁,于是自行制定了地方行政令,催促民众成亲生子,以期在下一次查户时用本地人口增长来彰显政绩。 婺国夫人这日听闽东官吏禀完司砺英等人三年前从此地出逃的事,冷冷扫视了面前几名男官吏两眼,捏了捏手里的念珠串。 第150章 顾盼四方 婺国夫人看着面前一众垂头的官吏,心道今年科举之后,必得将这些州府挨个整治整治,但她并未将这些想法表露出来,只是又问起去年闽东沿海战船遭劫之事。 其实这件事早在去年就有江南东道总督向朝廷递送了详细报损的奏疏,季无殃看到奏疏中所列船只港口损失甚重,也命婺国夫人顺道来此地确认一番。 江南东道最南端的闽江一带,既靠海又多山,山中盛产杉木松木,自前朝起就一直是造船重地,岭南沿海各州水师和通商所用的船只,亦多为闽东所造。 在司砺英等人逃至闽东劫掠战船的数月前,季无殃给江南东道拨了一笔款项,令闽东造船处为岭南新设港口打造货船和巡防斗舰,闽东港遭劫时,正有一批新船才完工,当时港口里停放着各式新旧船只,据后来奏疏中所报,此次遭劫损失了三艘大型楼船指挥舰、十二艘快船走舸和二十七艘小型斗舰,其中大部分为新造船只,小部分为本港旧有船只。 然而婺国夫人从冈州摄刺史处得到的消息,当日司砺英等人从闽东往冈州劫掠货船时,海面上大小船只约有三十艘左右,后来冈州水师又看到司砺英从海上男匪帮派手里劫走了二十余艘旧货船,结合闽东这边获得的消息,也称司砺英等人登上流求岛时,周边停放了约有五十余艘大小船只。 这数量就与闽东官府的报损对不上,婺国夫人不禁怀疑地方府衙又层层克扣了朝中拨款,赶上闽东港口遭劫,正好把贪污的那部分也算到司砺英头上平账了。 若确实如此,闽东官府必会阻挠此次和谈,果不其然到了这日午后,出海往流求岛外围喊话的闽东水师校尉匆匆上岸回禀,称司砺英等人拒绝与朝廷和谈,甚至还险些击沉官府派去的一艘走舸,那校尉谨记不开战的命令,于是只得带队伍退避折返。 婺国夫人沉着脸听完这话,垂眸想了片刻,起身吩咐这边的府衙和水师船只都在沿海十里内巡防,护卫初春的往来商船,接着她又留下几名随行宫官在此地作为摄御史监察,随后叫人备车马,说要亲自往岭南港口巡察,提防司砺英及渔女行会众人再次侵扰海上商路。 见婺国夫人没再坚持派人前往流求岛和谈,闽东府衙的一众官吏和水师校尉稍稍松了口气,晚间摆了一场送行宴,第二日送婺国夫人和一队宫官离开了闽东。 婺国夫人从闽东沿着海岸一路行到去年发生过海震的岭南道循州,见这边被摧毁的渔村上又建起了一些新房屋,先前逃往内陆的部分渔女又回到了这里,在新任循州府衙官吏的协助下恢复出海捕鱼。 循州的新港口如今停着两艘从闽东运来的新造楼船,婺国夫人在这边巡视了一圈后,请循州摄刺史为她组了一支高凉军出身的水师队伍,又用御赐腰牌从循州官仓调了一批稻米,运上一艘楼船后,婺国夫人也亲自登船,同那支水师队伍往流求岛的方向开去。 初春时节的南海风和日丽,晴空湛蓝,竟似建康暮春一般温暖,婺国夫人站在船头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手里拨弄着表姊季无殃送给她的玛瑙珠串,默默在心中筹划着后面的谈判内容。 流求岛上田土开垦有限,过去那伙男匪帮在海面商路上劫掠的货船,也都是丝绸瓷器香料等物,米粮是极少的,因此不时还要登岸到渔村劫掠一番,除了抢人绑票勒索钱财,就是到村里面打劫粮食。 司砺英等人前段时间虽然也劫了不少商船,却一直没有上岸,想来应该并没有攒下多少粮食,所以婺国夫人特地带了这整整一船的稻米,正是为了显示朝廷谈和的诚意。 在海上航行了五日后,流求岛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起来,这天上午,三艘走舸从岛那边快速开出,不多时便靠近了婺国夫人脚下的楼船,有人向这边喊话,询问来者何意。 婺国夫人派了一名侍卫回话,说她们是朝廷派来和谈的,又说楼船上带了一批稻米。 那边的其中一艘走舸听完掉头回岛,不久后又带来了一艘旧货船,与这边楼船搭上艞板,走来几个皮肤粗糙黝黑的中年女子。 婺国夫人迎上前,见那几人皆穿着朴素布衣,发髻上插的三支钢刀,在海面烈阳下闪闪发光,这是闽东沿海妇女常见的三条簪发髻,婺国夫人定睛细看领头那人,两颧高突,目光狠戾,细长双眼塌鼻梁,鼻梁正中有一道浅色橫疤,正是先前岭南道沿海各州通缉令上画过的司砺英本人。 对方来人不多,但看上去个个煞气不轻,婺国夫人此行带的几名嫖姚军近身侍卫见此情形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手握腰刀横在她与司砺英等人中间。 婺国夫人却轻轻拨开她身前的护卫,笑道:“咱们本就是送粮来的,怎么还做出这样一副怕人抢的样子?” 司砺英走下艞板站定,叉腰端详了婺国夫人片刻,也笑道:“朝廷果然有心,我们少不得笑纳了,但这米也不白吃你们的,往后的南海商路上,仍要按我的规矩行。” 随后两边就在甲板上谈了各自的条件,司砺英昂首说以后南海过往货船仍需向她上供,且船上不得留男,婺国夫人看出她这是要倒逼各国改变海上航路的商队成员,往后只能靠女商人和女水手出海方能躲过一劫,对此婺国夫人并没说什么,只要求司砺英等人不再登岸破坏港口劫掠渔村,称可以从循州令人开辟一条通往流求岛的运粮航线,以此换取沿海各州的平靖。 或许是见朝廷这边来谈判的楼船上没有一个男人,司砺英看上去心情不错,爽快地答应了婺国夫人的条件,又让随她同来的人与婺国夫人这边的人一起往她们开来的货船上搬运稻米,运米的同时,还另外增加了一道艞板,向婺国夫人这条楼船上送了一批来自天竺和阇婆的香料药材作为交换。 两边初次海上洽谈进行得顺畅且麻利,不到两个时辰,婺国夫人已站在船头目送司砺英等人带着装满米粮的货船和走舸渐渐开远。 十日后,婺国夫人带着这次与司砺英签订的海上盟书和访查详文回到了建康城中。 季无殃这日坐在书房里看完那份盟书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看详文中写到司砺英等人称她们去年从闽东港口劫走了两艘楼船、七艘走舸和十九艘斗舰,果然与江南东道总督的报损差了不少,连带港口的损失,里外里算下来竟多出将近五万贯的缺口。 各道府地方官贪脏纳贿总是历朝历代屡禁不止的,季无殃叹了口气,起身到大案前踱了两步,随后看向书房侧边墙上的坤舆图,东南边流求岛上的司砺英等人若果然能剿除南海商路上丛生的海匪帮派,哪怕让她从中抽取一部分,于朝廷也是利大于弊。 季无殃眼下必须为增加税收稍作让步,只盼着今年科举能够顺利开展,在秋闱后多得些新进女官,令她得以着手将江南东西两道的官场也整肃一番。 这时她把目光从流求岛往上方挪去,又来回看了看燕宸两国目前的领土,很快她的视线停留在旧都洛京的位置上,觑起眼睛凝神细思起来。 此刻季无殃所注视的洛京,正在举行今年春季议政集会,上元府众人和各州府君再次聚在天枢台,为今年各地的政令安排做群议决策。 因是开放集会,各国驻燕大使也都在,包括长安来的那位明镜使,还有肃真部松甘萨满的两位神徒,以及漠北和黔滇的使者。 这日坐在各国使臣旁边的还有一群少年人,是由今年十六岁的叶妉和十二岁的花怒放带领的少年议政团。 虽然如今城中小孩子并不多,但坊间各项新建设施仍然需要考虑她们的出行,包括个别坊门和皇城宫殿门槛过高,令她们容易绊摔磕碰,还有外城楼和内皇城的阶梯高度都应该按照儿童身量增加专门铺设。 去年秋日里,因观察到有年纪小些的妹妹们容易在皇城门槛上绊倒,花怒放跟叶妉合计了一回,随后一同到上元府向母亲花豹子和千光照等人要求参与议事。 当时正逢城中有几处老旧坊巷在翻修,上元府众人见她们言之有理,大人们修建铺设时难免忽略幼童身量受限的难处,旧世道也总想着少年们迟早长高,因此并不十分在意,至多做些表面功夫,实际儿童出行时仍有诸多不便之处,于是妊婋请她们组建了少年议政团,定期参与城中各项议事,再之后又陆续组建了老年人和残疾人议政团,以便充分考虑所有人的日常出行起居情况。 第169章 来自长安的那位明镜使此刻看着旁边座位上一群小少年们正襟危坐,正觉得颇有意思,又忽然瞧见坐在前排的叶妉头上站着一只喜鹊,那喜鹊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竟也转过头打量起她来。 她跟那喜鹊对视了一会儿,忽听四周响起集会开始的磬声,殿中众人渐渐安静下来,这时有殿外光线被藻井引到天枢台中间,那上边摆着一个巨大的坤舆沙盘,内中是燕国和周边各国的最新疆域划分。 那明镜使看着沙盘中长安的位置,想到自己进驻洛京也有两年了,这两年来她切身感受到了燕国法度的新异之处,但这套全新法度要想长久发展下去,仍然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真正形成完全摆脱旧日礼教的新文明。 这段时间她也不时暗暗将燕国法度与宸国做些对比,自认两地各有利弊,想到自家国中如今虽然也是欣欣向荣,但内中隐患亦有不少。 正在那明镜使有些忧心忡忡地看向沙盘中的长安时,长安太极宫刚刚结束这日的朝会。 伏兆回到了武德殿的东书房中,这日朝会上她与众臣确定了接下来平定吐蕃的部署,另外还有增设各地互市监察等琐事,因各方形势牵扯,这一年恐怕又不能大举向东用兵,想到这里,伏兆烦躁地撇了撇嘴,抬脚走到大案后边,靠在桌沿上抱胸端详起墙上那面坤舆图。 吐蕃外围虽然已经平定,但内部还有战乱,为了西域和蜀中的安定,正式东出之前她必须先解决了这里,之后还要稳住黔滇,才能去取江南,等夺取了江南,燕国北地亦在掌中矣。 伏兆看着吐蕃的位置握了握拳头,又往黔滇两地看去。 黔南矩州的舍乌大宅内,这天迎接到了从滇南来洽谈议事的蒙雌屹,如今黔滇两地关系紧密,舍乌也常派继承人刀委亲往滇南洱州议事,两地几乎已成连横之国。 这次蒙雌屹来到矩州,是为应对岭南这两年的乱象,自从去年朝廷派禁军往岭南横扫各地宗族势力,不少乱民向北逃进了黔滇两地山区里,这一年来她们联手清剿花了不少力气,近日终于腾出手来正式商议整肃边界线的事。 说起岭南的情况,舍乌又向蒙雌屹提到了冬日里在南海上清除海匪帮派的司砺英,说从岭南探听到她们占了流求岛。 蒙雌屹听完这话,抬眼往屋中墙上挂着的坤舆图看去,很快找到了东边那座颇为显眼的岛屿,果然是个天然割据之地。 眼见各地群雌并立,未知江山谁人定鼎。 这一天在各地看着坤舆图的众人,面对四分五裂的版图,有人野心勃勃,有人志在必得,也有人怡然自若。 【上卷完】 ----------------------- 作者有话说:上卷到这里就结束了,各方势力均已出场,下卷将会是几个政权的角逐博弈和意识形态碰撞,主要是她们在各自制度困境下融会嬗变的过程。 第一次写大长篇,还是有点高估自己的毅力了,连续日更150章到达个人极限,请允许我在下卷开启之前休整一下,感谢理解! 第151章 惊鸥扑蔌 燕纪七年,三月初三。 妊婋清早从榻上坐起来,看向地面上的晨曦,这天是她二十九岁生日。 她醒醒神,起身下榻,靸着便鞋走出里间,来到脸盆架前,伸手拨弄了一下架子侧边的铜钮。 随着那鱼形铜钮转开,清澈的净水缓缓从架子上的铜盆底部涌出,等水漫至铜盆边缘的刻线中间时,妊婋又抬手将那铜钮拨回到原来的位置,盆中的水立刻不再上涨。 她将两只手放进铜盆里泡了片刻,水正好温热。 这铜盆和引水管都是两年前陆续从洛京往各地铺设开的,去年秋日里,各城池坊间又按照洛京传来的构造图样增加了一道汤鼎,鼎上扣着一个大型漏刻钟,每当漏刻走到清早卯时和晚间戌时,便会通过引线点燃鼎下炎炉。 鼎下大炉中分有十个内炉,每个内炉中存放的石炭会在一个时辰后燃尽,并将引线传导到下一个炉中,坊内负责轮流看管汤鼎的人,只需每隔五日将那十个内炉中的石炭按份量补充好,再换上新引线,就可为坊内住户们提供每日早晚各一个时辰的热水,有时候靠着鼎内余温,坊间的水也能多温个二三刻钟,妊婋这天醒来已过辰时一刻,放出来的水仍然还热着。 她洗漱完将手巾拧干,往铜盆上方的木架子一搭,转身到后边更衣毕,又抬脚往外间屋里走去。 妊婋住的这间屋子是南北走向,内外隔断陈设是如今燕国民众居所最为常见的布置,北侧内室靠墙是卧榻,榻外侧面一张边几,上面放着灯盏和水壶。 里间走出来就是洗漱更衣的兰室,西侧是放铜盆的洗漱架,边上有一扇山水屏风,后头是沐浴如厕的地方,洗漱架过道对面的兰室东侧,有两座通顶大柜和搭衣架,墙边靠着一面大穿衣镜。 从兰室出来就到了南边的明间敞厅,这里东西两侧皆有窗,东窗下是一张软榻,榻桌上摆着棋盘和香炉,西窗下则是一张书桌,桌上凌乱散放着灯台笔砚和练字纸张及各种文书。 桌边靠南侧大门位置还立着个兵器架,架上是包了一层防尘罩的坤乾钺。 这时晨光从东窗外柔和地探进屋内,落在西窗下长桌上的一本书上,妊婋瞧那光正好照亮了书封面上的字:登仙赋颂集册一,下方一枚朱红小印,旁边是笔者名:妊辞。 妊婋走到桌前,桌面散落的纸张上,都是她从那本《登仙赋颂集册一》里临摹的词句,这本书是她祖母妊辞四十年前在皇宫内廷担任尚仪时整理成册的,里面都是过世宫妃和宫官们的祭文和悼词,细述了她们生前的品行和事迹。 这套原本收藏在洛阳皇城尚仪司的《登仙赋颂集》共有七本,其中前三本由妊辞亲手誊录,据后来几位老宫官说,当年妊辞在内廷做宫官时,因写得一手好字,还曾被老太后请去给广元公主做书法师傅,广元公主成年离宫开府后,也常请妊辞前往谈讲书画,那时候公主府的人都敬称妊辞为“妊大家”。 妊婋这几年从洛京皇城里搜罗到不少祖母旧日的书法册籍笔帖,闲暇时就对照着练练字,如今她的字比从前进步了许多,虽然字形还是有些张牙舞爪,但笔锋中不知不觉多了一种独特的风骨。 她将桌面上的练字纸简单归拢到一处,又将那本《登仙赋颂集册一》拿起来收到旁边书架中,以免日光将书封晒褪了色。 这套书册装帧精巧轻便,妊婋平常离开洛京出门在外时,都会从中选一两本随身带着。 等收好书桌,她才走到东窗边,拿起窗台上的撑杆支开悬窗,又将纱帐子放了下来,这时一阵春风从窗外拂面而过,带着温润潮气。 脚下这座城池此刻在她还有些陌生,妊婋站在窗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把春意揉进自己的胸腔里。 在窗边伸完懒腰,妊婋转身打开大门,恰见一个干练的身影往这边走来,朗目疏眉的熟悉面庞朝她粲然一笑:“咱们的寿星今晨好睡,我正要瞧瞧你起来了没有,可巧就开门了!” 妊婋见是圣人屠,也笑嘻嘻地对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新衣:“你的心意我已穿上了,舒服极了!算算这都是你替我裁衣的第十二个年头了,生受你年年劳累,可又贪心想再多穿几十年你做的新衣!” 圣人屠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一年一套还累不到我什么,看你穿着喜欢,我就高兴!”说罢又走上前揽过妊婋的肩膀,“来吧,寿桃已都蒸上了,吃完咱们一同出城贺上巳节赏春踏青,回来筵席上再吃生辰面。” 这是如今燕国民众生辰日的习俗,晨间一个寿桃,午间一碗生辰面,就算是个简单庆贺,亲友间也不再时兴争相送礼,逢人生辰日不过道一句贺,也有少数人会自家做些活计相送,像圣人屠这些年总趁得空时赶冬日年下或开春后给妊婋裁身新衣,已成了惯例。 妊婋不会裁衣,这些年也没学会,但她能编一手好蓑衣斗笠,于是每年春日都编一套新的回送圣人屠。 她二人说着话穿过庭院,准备往花厅去用早膳,圣人屠一边走一边细瞧了瞧妊婋身上的新衣。 她今年做的这身春衣不是新量的尺寸,用的还是去年给妊婋裁冬衣时量的,好在这一年妊婋的身量没有太大变化,但她还是给肩臂处都留了些放量。 这几年虽然幽燕军不再四处征战,但妊婋仍不时拿出坤乾钺耍上一耍,又常到各处跟众人一起打铁刈麦,或干木匠活盖房子,臂膀日益见壮,果然今年新衣留出的余量也被厚实筋骨撑起来了。 圣人屠看着刚好合身的肩袖走线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自己颇具前瞻性的眼光感到十分欣慰。 看着妊婋此刻穿的这件衣服,圣人屠又不禁回想起十年前初次给她裁衣的时候,那一年幽州还是旧朝廷的地界,幽州城外燕山中的寨子也还不叫豹子寨,北边的鸡毛贼如蝗肆虐,妊婋带着幽州城里的乞儿少年们出城到山寨投奔花豹子,圣人屠和几位管家娘子给她们每人做了一套秋装,贺她们各自得了新名。 第170章 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妊婋和少年们的身量都高壮了不少,连年纪最小的叶妉今年也有二十了,那时因掉下树摔破脑壳被剃成光头的小叶妉才只到圣人屠胸口,如今已比她高出了半个头。 其她少年亦皆个个英武,眼下她们分散在燕国各地城池县镇里,有做了府君坊君的,也有在工坊盐场或在军营驻地的,其中年纪最长的穆婛在长安做了三年燕国驻宸大使,已正经是位能够独当一面的邦交英才了,年前穆婛回到洛京过了年,交割完驻宸大使事务后,一出正月便又借道宸国往更远处的西域诸国出使游历去了。 圣人屠想到这里不禁感慨万千,她与妊婋和少年们结识于更早些时候,算下来已有十四年之久,那年妊婋颈间受了刀伤,由穆婛背着被花豹子带回寨里,圣人屠也给妊婋上过几日药,后来她们又回到幽州城里,帮着花豹子联络城中黑市并探听府衙剿匪消息,圣人屠也时常替花豹子下山进城与她们联络。 那时候她看妊婋一帮少年们人小鬼大的机灵模样,总会想起自己早夭的妹妹,算算年纪,她的妹妹只比妊婋大一岁,从小也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只可惜七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热没能挺过去,后来她每每见到妊婋时总想着,若自己的妹妹得以长大,应该也会出落得像这样高壮。 不多时,她二人来到院中花厅前,四周园圃里花团锦簇,还没等走进厅中,就见叶妉从里面迎了出来,头上仍顶着她的那只喜鹊“蛋蛋”,蛋蛋如今已是个八岁大鸟了,依旧活力未减,见到妊婋和圣人屠走来,蛋蛋昂首挺胸地扇了两下翅膀,算是打了个招呼。 叶妉先向妊婋贺了生辰,又满脸兴奋地说道:“方才登州府君来过了,邀请我们一会儿出城踏青赶海去呢!” 妊婋和圣人屠转头相视一笑:“来了这几天,总算能到海边看看了。” 她们是三日前来到鲁东登州的,从进城那天到昨日都在下雨,直到今早终于放了晴,恰逢上巳节民众出城踏青,她们也可以跟着一起去观海了。 三人说笑着走进花厅里,妊婋见桌上已摆满了杯碟碗盏,叶妉指着正中间摆的三个大寿桃得意地说这是她晨起现包的,里面是蜜豆馅儿,除此外桌上还有一碗粟米羹、一笼肉馅蒸饼、一盘酒煎海鱼并一碟海蛎子拌菜。 妊婋谢了叶妉这一桌庆生早膳,与她和圣人屠一同坐下来热热闹闹吃完,走出院外时见路上已有城中民众三三两两结伴,正要出城踏青。 登州府君也来到这边院中请她们一起出城,这日往城外踏青的人们分成了几个不同方向,有往北边山坡赏花的,有往西边河畔祓禊的,也有往东边赶海的,妊婋三人跟府君一起从东城门出了城,随着人群往海边走来。 这几年燕国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改善民生设施,学堂里也开始出现许多驳斥旧世道儒家法家的新兴学说,今年开春又有从滇南回来的姊妹们,带着她们的女孩子回到了燕国。 为了确保国中的安定与均衡,上元十二君在今年春日里也都陆续离开洛京往各地查看情况,妊婋和圣人屠就因东海近日有些不平静,所以一同来到了鲁东登州。 就在她们一行人抵达登州最东侧海边时,妊婋瞧见一大群海鸥正在礁石上飞着,海面上此刻正有两艘船往岸边港口方向开来,登州府君手搭凉棚望了一阵说道:“这又是出海的人顺带杀屪贼回来了。” 妊婋来到海岸边,叉腰看着那船缓缓靠近,摇头说道:“南海如今算是彻底平靖了,朝廷水师也不甘示弱,她们这一通清理,把垃圾都扫到咱家门口来了。” ----------------------- 作者有话说:我回来啦!后面还是每天下午六点更新~ 上下卷中间隔了三年,在我休整的这段时间里,她们各自悄悄发育了一下,我在角色栏里贴了下卷开局地图,因为这里的图片提示说不能放文字,所以图中没有标记势力名,只用颜色做了区分,便于读者了解各个势力的方位和范围。 下面是地图中各颜色对应的势力和代表人物: 紫色—燕国—妊婋 黄色—宸国—伏兆 蓝色—朝廷—季无殃 深蓝—南海—司砺英 浅绿—黔南—舍乌 深绿—滇南—蒙雌屹 深紫—肃真部 深黄—漠北各部 第152章 兰舟容与 三年前司砺英连同渔女行会众人在南海杀了几拨海匪男贼,占领了位于闽东海峡对岸的流求岛,又在去年登上西边的琼州岛,如今已彻底控制住了两岛之间的所有南海航道。 司砺英等人在海上的连年清剿虽然卓有成效,但南海到底广阔,还是跑了不少流窜犯,有往南跑的,也有往北跑的。 从去年春天开始,陆续有琼州岛和西侧交趾羁縻州的男贼驾船绕过琼州岛沿岸往北,朝廷江淮水师对此早有防备,战船都在海岸线附近严阵以待,那些人见这边也无处落脚,遂继续往北,竟在夏末把船开到了鲁东沿海来。 南边岛屿流窜过来的男贼不曾听说过幽燕军的名号,也不知道北边的燕国,只当北地还在战乱之中,于是纷纷从登州盐场附近上岸,被这边晒盐的众人就地杀灭。 在彻底清除掉首批上岸贼寇之前,她们从几个活口中得知这些人都是南海逃来的,于是将此事写成速报,送往临近的莱州和洛京等地与众人知晓。 今年开春后登州又来了两拨男贼,据说东边海上还有几支海匪船队在漂着观望,上元十二君就此事在府中议定了东海的应对策略,并由妊婋和圣人屠于上巳节前赶到登州来查看情况。 此刻登州城外的南面沙滩上,还有许多结伴而来的民众在这边赶海,因听说了近日海上有男贼,大家身后都背着各式武器,手上拎着网兜,里面装着螃蟹和海螺。 妊婋与圣人屠还有叶妉三人跟着登州府君及几位坊君,穿过赶海的人群往盐场边的港口走来,海面上那两艘船也正在缓缓靠近埠头。 许多赶海的人都瞧见东边有船来,纷纷转头朝海面眺望片刻,有好信儿的见到妊婋几人往港口走,也跟了上去,但大部分人远远瞧见那边船上插的是她们自家的幽燕军旗,知道不是男海匪上岸,也不理会,仍旧低头去捉螃蟹。 妊婋走到埠头边站定,细瞧开过来的那两艘船,打头的是一艘旧朝官用海鹘船,在幽燕军占领鲁东之后被她们收缴,此刻正有一名道士打扮的人站在那艘海鹘船的船头,是去年秋日里就来到登州的千山远。 此刻千山远所乘的海鹘船后面,还跟着一艘沙船,上面没有她们燕国的印记,也没插幽燕军旗,应该是新从海上收缴来的。 妊婋看着那艘海鹘船在埠头边停靠稳当,又见千山远轻巧地从船头跳下来,潇洒利落地朝她们微微一点头,随即抬脚迎着她们走了过来。 妊婋时常觉得灵极真人这几位徒儿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些师娘的影子,像大师姊千光照波澜不惊的微笑,二师姊千渊海干脆简劲的身手,还有三师姊千江阔翛然不羁的行事做派,而灵极真人这位年纪最小的关门徒儿千山远,身姿仪态和步伐远远看去几乎就是师娘三十出头时的模样。 千山远走到她们面前停下来,先向妊婋贺了一句生辰,才不紧不慢地回身指了指那艘沙船:“有伙男贼来近海偷网,我们抓了一船,另外两艘跑得太快没追上,只好先回来了。” 登州近海几处地方有她们事先放好的捕捞网,自从最初上岸的男海匪被杀后,其余在海上漂着的就没敢再大批上岸来,但是却总不时来到她们放置渔网的地方将鱼虾连网一起偷走。 千山远说完这话,又有几人从停稳的沙船和海鹘船上跳到埠口上,都是先前跟千山远一同出海的人,她们合力从船上拽下了一张撕破的渔网,里面还有不少鱼虾在蹦跶,船上并没见男海匪的身影,但妊婋细看那艘沙船内里血迹斑斑,打斗划痕不浅,看来她们是在海上处理完回来的。 “那帮屪子又能消停几天了。”其中一位水手力妇将渔网放在埠口地上,语气轻松地掸了掸手,指着网里沾血的鱼虾说道,“洗洗还能吃。” 妊婋几人忙拿过旁边的鱼篓将那些鱼虾装了,又拿长麻绳放到海水里涮了两三遍拎在手上,一同往城池方向走回,路上问起千山远一行人今日出海的情况。 千山远同众人这日一早天不亮就出发了,她们原是为城中上巳节午宴去取前两日放置好的捕捞网,不料行到浮标附近时,恰好撞见了来偷鱼的几船男海匪。 千山远瞧见那伙贼人将她们放置的渔网收到了沙船上,当即掏出几支飞刀放倒了那边船上数人,另外两艘沙船上的人见状立刻调转船头逃跑。 她们的海鹘船靠近那艘沙船后,千山远同两名水手力妇登上沙船清了里面的男海匪,抬头时见对方另外两艘船已经跑远了,遂没再去追,只将那些尸体扔进海中,随后带着那艘空沙船和渔网中的鱼虾回到了岸上。 第171章 “今天这拨都是从交趾羁縻州逃出来的。”千山远边走边说,“跟上回来偷鱼的琼州岛逃民似乎还不是一起的,看得出来南边这两年真是清了不少男人。” 圣人屠回头看了一眼停靠在埠头的交趾沙船,又看向千山远:“你们没顺便问问南边的情况?” “本也想着要问问看。”方才说话的那名水手力妇在一旁插道,“可是那起屪子口里的南话,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留在船上没得污了鱼虾,所以就都扔了。” 妊婋点点头,之前捉琼州岛逃民的事她听登州府君说过了,当时登州民众光是听那些人说话就已经费了老大的劲,拷问半日也仅弄明白只言片语,这回碰上从交趾来的,更难问话了。 “那艘沙船是交趾羁縻州官府的吗?”妊婋方才注意到那艘沙船外面一片斑驳,并没有羁縻州衙门的印记。 “的确是官造船的制式,他们应该是把印记抹去了。”千山远分析道,“交趾羁縻州过去也和北边沿海一样不允许私造船只,这些船想是那伙贼人从官府港口偷来的。” 千山远在幽燕军初建的前几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燕北平州重建渤海盐场,又同众人一起收缴了旧朝平州府下辖造船司和埠头官船,此后的几年时间里她也常常往来平州、沧州和鲁东莱登二州,为整个渤海湾重新通船运送物品等事忙碌着,并在开国后成立了渤海船运府,现在她们从肃真部获得的许多物产,都是先从平州走海路运至鲁东,再从鲁东运往洛京等地,比从前走陆路省时省力许多。 然而她们目前正在使用的船只,大部分还都是旧朝留下来的,这几年千山远同船运府众人一直在尝试自造船只。 可是从前旧朝在燕北和鲁东沿海等地的造船司都只负责打造一些小型海鹘船或走舸,像楼船指挥舰这样的大型远洋船,都是闽东造船处造好后开到渤海湾交付的,因此燕北鲁东等地造船司根本没有打造大船的船样册籍。 加上过去造船司的工匠又都是官府遴选的男工,如今燕国民众中也没有懂得造船的,她们在肃清完燕北和鲁东地界后,翻看官府和皇城册籍发现了这一重大缺失,眼下燕国在制造大船方面的技艺可以说是一片空白。 原本旧朝开国初期,鲁东莱州曾经也过有一个与闽东规模相近的大型造船处,只是后来随着国中四处安定,都城也从建康迁到了洛京,一时间富裕空前,几代帝王接连大兴土木,除洛京皇城外,还在洛京北侧修建避暑行宫,又在鲁东修建东巡行宫,数年下来整个京畿地区的大树几乎被砍光。 于是朝中下旨严控鲁东和燕北南部的木材,所有上等粗壮树木都需先供皇家使用,除皇帝外,还有宗亲侯爵重臣们争相攀比盖园子,也拉走了许多上好木料。 莱州造船处自然争不过这些权贵,很快因缺木而无法按期造船上奏诉苦,却在不久后收到了一纸敕令,圣旨称往后大型船只都在闽东造船处打造,莱州造船处自此降为造船司,只能打造一些小型巡防船和本地民用渔船,同时因木材紧缺,官府也不许民间私造船只,所有渔民都必须从官府造船司赁船出海捕鱼,并按季纳租。 在旧朝迁都至洛京后的近百年里,鲁东再也没有造出过能容纳百人以上的大型远洋船,相关技艺典籍也慢慢失传。 幽燕军当年占领平州的时候,那边盐场旁边的港口还停着一艘带有闽东造船处印记的楼船,而后来她们占领鲁东时,因各地闹灾混乱已久,港口也是一片狼藉,船只损坏严重,所以平洲港口这艘楼船是她们燕国目前唯一一艘完好的大型远洋船。 千山远和船运府众人这几年照着鲁东造船司仅存的船样册籍,造出了一些小型海鹘船和渔船,但是楼船打造仍然存在很多没能突破的技艺难点,因缺少详细船样和有经验的工匠,她们也不能把唯一的那艘楼船拆开看看,只能是依样摸索。 前段时间她们从抓获的琼州岛逃民男贼口中稍稍了解到一些南边的情况,知道那些男贼的船队放在南海司砺英的舰队和朝廷江淮水师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所以他们才会仓皇逃到鲁东沿海来,而就这些在南边看来完全不成气候的船队,却已经在沿海骚扰她们好几个月了,至今都没有彻底根除,可见她们在海上的实力与南边差距之大。 想到这里,圣人屠又看了一眼登州南面稍显冷清的港口,面上不无担忧:“南海羁縻州的沙船竟然都能远渡到此,可见官船精良,来日朝廷内部纷争一旦消解,等对方开着我们造不出来的大船从海上杀来,可还了得么?” 妊婋也随着她的眼神转头望向港口,提议道:“我们可以往南边看看去,偷……呃不是,学点技艺傍身。” 第153章 万里宣威 “今年上巳节,我又没吃上大姐姐的生辰面!” 上巳节过后第三天的傍晚时分,妊婋和圣人屠还有叶妉来到登州西城门外,等了不上两刻钟,就见花怒放骑着一匹高马,来到她们近前跃下马,先跟妊婋贺了生辰,又对圣人屠道过“圣娘好”,接着拉起叶妉的手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阿蛋姐姐”。 听花怒放说起生辰面,妊婋笑着搂过她的肩膀:“一会儿进城咱们也吃面,我的生辰面没吃上不打紧,吃接风面也是一样!” 叶妉这时已接过了花怒放骑来的马牵着,边走边跟她问起洛京的情况和她这一路行来是否顺利。 如今洛京上元府是花豹子和厉媗在留守,其余众人皆在年后陆续离城,千光照与第二批前往滇南生子的五百人借道宸国蜀中往西南去了,今年初春从滇南回来的幼儿们一部分留在了洛京,还有一大部分则随着母亲回到她们离开燕国前长居的燕北、河东和鲁东等地。 今年年初时她们听说南朝似有北伐之意,为了加强南边防守,东方婙和萧娍去了淮水一带巡边,而素罗刹和杜婼则为稳住大后方,去了漠北聘问。 其她几位也各自忙碌,陆娀在过去三年里,时常到各地指导城池县镇和田地的引水管铺设事宜,直到去年年底燕国所有地方都铺设完毕后,河东道又新发现了几座金银矿,陆娀年后得到消息,便同一队能工巧匠往那边协助开矿去了。 在陆娀离开洛京后没多久,苟婕和鲜婞也结伴往燕北巡州,因这两年各地学堂出现了一些新兴学说,她们特去深入探访,以匡扶民间为取代旧世道儒家学说而提出的新主张。 过去旧朝官府严控民间往来,出行总要多道关卡查验身份,而今燕国上元府却常发文勉励民众到国中各处去看看,各州的宅舍府会为她们协调空置房屋,只需大家来去时各自打扫干净,这样的安排令出行变得十分便捷,各地学子们也时兴起外出游学,皆道学问不仅在殿堂书本之上,亦在山川田野之间。 还有两个月就满十五岁的花怒放,过去几年里大多数时候都在洛京皇城里进学,今年正月她贺完初潮礼,为自己制订了出行路线,半月前她告别母亲花豹子和朋友们,兴冲冲地开启了她的游历之旅。 虽然她这些年也常跟母亲回豹子寨避暑度夏,一路上见过许多山川,只是却还没有看过大海,她知道妊婋和圣人屠过完年往鲁东登州去了,于是也决定出洛京一路往东,到登州去看大海,再乘海船去燕北平州,领略整个渤海湾的风貌。 在花怒放最初的计划里,她应该在三月初一日抵达登州,原想着前两年妊婋总在各处忙碌,上巳节时都不在洛京,这一年她可以赶到登州为大姐姐贺生辰,然而第一次独自出游的她没有算好途中的日程,加上沿途各地城镇坊君们多有豹子寨出身的力妇,大家都是看着花怒放打小长到大,见她路过纷纷热情款留,几天前她抵达兖州时又赶上经期和连日下雨,兖州府君见状也留她多歇了几日,这一来二去便耽搁了行程,来到登州这天已是三月初五了。 花怒放很快将没吃上妊婋的生辰面一事抛到脑后,连蹦带跳地说洛京皇城大学堂在春日里接待了许多从燕北河东等地来进学的学子,厉媗也趁空开了门课讲授医理,说完洛京的事后,花怒放又说起她独自东来这一路的所见所闻,还给她们念了几首自己沿途即兴作的小诗,引得妊婋三人拍手称赞。 等几人说笑着进到城中时,残阳已落,火烧云将天边映得通红一片,花怒放抬头看那霞光笼罩下来,竟带着蜜糖栗粉蒸糕的甜气,不多时她又闻到了米面和海蟹鱼虾出锅的鲜香。 原来是登州坊间开饭了。 “好香啊!”花怒放摸摸肚子,“我想吃大螃蟹!” 得赖于这几年燕国各地持续修整州道河道,洛京等地民众如今也能吃到鲁东沿海捕捞的虾蟹,只是因保鲜不易,所以一般都得是深秋到冬日里才能吃到,而且分到坊间数量有限,大家不过都是略尝一尝,花怒放最喜吃虾蟹,这次游历选择登州,除了要给妊婋庆生外,其实也是冲着大螃蟹来的。 叶妉哈哈笑道:“这里虾蟹管够,敞开吃能把你吃得横着走!” 第172章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城东边的鲛客坊,把花怒放骑来的马送到坊子口马厩中,添上食水后,走到坊间主路行了约有十来步转进明珠巷,巷子北边第一座宅院,内中共有四间套屋和一个大厨房及用膳花厅,围着正中的小花园,正是妊婋等人近日下榻的院落。 千山远比妊婋她们来登州早,现今跟船运府的几人住在同坊另一处红螺巷里,因此这座院子只住了妊婋和圣人屠还有叶妉三人,正好空出一间套屋留给花怒放。 她们带花怒放进院到屋中放下包袱,又往门口鹰房请出一只鸮来,将花怒放已抵达登州的简信送回洛京花豹子处报平安,等忙完这些事,她们才一同走出院子来到红螺巷千山远等人院中用晚膳。 这一晚的接风宴颇为丰盛,正中间蒸好的海蟹海虾海螺在盆中高高垒起,如同小山一般,另外还有些煎烤或凉拌盐渍的海菜,搭配素面和蒸糕。 花怒放看着桌上的小山眼睛一亮,大家净手落座后也没多客套,各自撸袖子剥蟹剥虾,一边闲聊起造船和出海的事来。 千山远等人最近也在研究往南出海的事,目前船运府停放在平州港口的楼船这两年养护得还不错,也曾在渤海湾里运送过多次货物,作为闽东打造的大型远洋船只,要航行到流求岛一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向南的航线沿着陆地海岸,再有她们近几年新改造的罗盘辅助,方向上也不难掌握。 大家说着说着觉得向南出海访流求岛十分可行,不禁都有些兴奋起来,妊婋已经开始琢磨出行日期并准备尽快给上元十二君其她人写信说明此事。 这时花怒放从一堆螃蟹壳中抬起头来,一双杏目亮晶晶的:“出海去流求岛?我能去吗?” 妊婋和圣人屠对视一眼,皆笑道:“那还要先看看你晕船不晕。” 昨天妊婋三人跟着千山远等人登上海鹘船出了一次海,原想着追寻那帮男贼的下落,却不料那些人溜得倒远,她们开到外海时都没见到贼船的身影,后来因天色不早了,才调头回来。 这几天海面上风浪不大,但妊婋三人出海后还是适应了好一阵海浪颠簸,因此她们认为正式出发前还得召集众人在渤海湾内驾船操练一段时间。 这日的接风宴结束后,妊婋回到屋中点灯写了一封信,将登州沿海的情况以及出海的初步计划写明,第二日一早拿给圣人屠和叶妉及花怒放看了,又到红螺巷里找了一趟千山远,随后大家将此信誊抄出多份来,分别送往洛京花豹子和厉媗处,以及尚在燕北河东甚至漠北及滇南的上元府其她人。 在等待回信的时间里,千山远请船运府众人将她们沿海各州所有船只都给妊婋和圣人屠清点查看了一遍,目前她们共有一艘楼船指挥舰,以及七艘海鹘船,其中五艘乃是旧朝港口所有,两艘是她们自家新仿造的,另外还有十艘渔船,其中七艘旧有,三艘新造,再还有一艘从男海匪那里抢来的交趾沙船,这就是她们燕国沿海地带目前的全部家当了,想来比起朝廷水师和南海舰队还是寒酸了不少,这实在不能不令她们心生警惕。 转眼间到了暮春,上元十二君其余众人从各地发来的答复已全部抵达登州,对于此次出海一事多是赞成的,只是都在信中请她们多做筹备,若有什么短缺,都由留守洛京的花豹子和厉媗协助调配。 妊婋和圣人屠这段时间在登州也征召了出海队伍,并筹划了携带洽谈的物产,考虑到南海岛上矿产有限,司砺英等人或许因此跟朝廷达成了一定协议,为了使司砺英能够多一个选择,同时也为了让燕国有机会从两地会盟中插上一脚,这次妊婋等人出海的楼船里带了大量压舱的生铜生铁和煤炭。 在她们筹备各项琐事的同时,叶妉和花怒放这阵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海湾里同水手们驾船操练着,如今在海鹘船上如履平地,更不用提相对平稳的楼船了。 对于花怒放要跟随出海的决定,花豹子犹豫了几日还是没有拦阻,她在洛京收到花怒放写来的信后辗转想了几天,只做了些新制夏衣,连同厉媗给她们按贴配好的一箱常用药剂,还有十只海东青,都托人送到登州,回信中请花怒放照顾好自己,时常传信回来。 在夏日来临前,各项出海事宜皆筹备妥当,连远在长安的伏兆也从燕国大使府听闻了此事,随即派出曾在五年前与妊婋同去黔滇的禅师昙烛,借道洛京赶到登州,随她们一起往南海了解局势,昙烛带来的车队还装了三十桶西域葡萄酒和十箱琉璃器皿,作为宸王给司砺英的赠礼,对于宸国使者此次随同出海,伏兆也另外通过两国大使府给洛京送去了一批物产以充协调耗费之资。 这天上午,插着幽燕军旗帜的楼船从登州南面港口启航,妊婋站在船头朝岸上众人挥了挥手,叶妉和花怒放站在妊婋身侧,也把双手放到嘴边朝岸上喊话告别,圣人屠和千山远站在旁边甲板上笑着看向她们,她二人旁边站着一身轻纱佛衣的昙烛,手中悠悠拨动着颈上挂的念珠看向西方,在她们身后还有幽燕号上的一百二十名水手,纷纷从船中各处探头出来朝陆地挥手。 与她们这艘楼船一同启航的,还有两艘护航海鹘船,不多时,这一大两小三艘船渐行渐远,朝着南边缓缓行去。 妊婋见岸上人影已模糊了,回过身来看向她们船上的幽燕军旗,踌躇满志地对众人说道:“先前那些南来的屪子都没听说过咱们幽燕军的名号,还是朝廷把消息封锁得太严密了,过阵子得叫南海也知道知道,这‘燕’字是如何写的!” “这‘燕’字,即北方的燕国,大司命知道幽燕军么?” “听说过。” 此刻远在千万里外琼州岛的司砺英晃了晃手里的茶杯,杯中的黔南山野茶散发出一股清冽幽香,她微微抿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坐在她面前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拥有一张麦色面庞,宽鼻梁两侧布满了细碎浅斑,配上她黑亮的眼睛,好似林间的梅花鹿正在她两颊上昂然翘首。 ----------------------- 作者有话说:妊婋:往南海插一脚 伏兆:往去南海插一脚的燕国船队插一脚 司砺英:人在南海,即将喝上西域葡萄酒,日子真是好起来了 [1]“聘问”,国家之间遣使访问。 第154章 州岛绝岸 司砺英坐在一张大椅上,打量着面前这位自称“刀婪”的年轻人,她是黔王舍乌派来传话的。 刀婪似乎很了解南海的情况,昨日初见司砺英,开口即呼“大司命”,态度十分谦恭。 “南海大司命”这个外号,其实还是这两年从南边诸国传出来的,因司砺英的舰队先后控制了流求岛和琼州岛,手里握着整个南海商路的命脉,有阇婆商人称中原楚地有神曰“司命”,掌人之生死,正如商队在南海司砺英的舰队面前,是生是死都在她一句话里,加上她又姓司,于是在航道上讨生活的商人皆称她作“大司命”,渐渐的就这样叫开了。 司砺英私心里对于这个外号是颇有几分得意的,素日跟她的人皆看在眼里,后来不仅海路商人这样称呼她,流求和琼州二岛上自家人亦这样呼之。 起初这也不过就是在岛中和南海上流传,而刀婪初次从黔南来到琼州就以此称呼她,可知这个名号如今已经深入腹地了。 司砺英看向她二人中间桌上摆的坤舆图,接着方才的话说道:“我对北方知之甚少,请你也给我讲一讲燕国的情形吧。” 刀婪点了点头,从六年前有燕国使者来到黔南矩州与舍乌相见一事缓缓讲起。 司砺英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端起茶杯抿上一口,看看桌上的坤舆图,又看看面前的刀婪。 这是司砺英第一次见到画得这样全面的海陆坤舆图,三年前她从岭南沿海起家,此后只在南海一带活动,对于内陆如今的几个势力,正如她同刀婪所说的“知之甚少”。 这日刀婪对着自己带来的坤舆图,先给司砺英介绍了位于琼州岛西北内陆的黔南和其首领黔王舍乌,随后顺着地图介绍了黔地西边的滇南,以及黔滇北侧的宸国,这会儿又讲到了宸国以东的燕国。 司砺英听闻当日黔滇起兵脱离朝廷,背后皆有燕宸两国的支持,如今这几处地方彼此间互换物产和技艺,关系颇为融洽,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我们与燕宸结盟受益匪浅,我家王娘派我来此,也是想与南海二岛修好,来日与大司命共谋交趾,联手肃清匪患,往后海陆互通更无险矣。”刀婪说完燕国的事,终于提到了此次来琼州的目的。 刀婪口中的“交趾”就在西边与琼州岛隔海相望,那里原本是朝廷岭南道管辖的羁縻州,但这几年内乱不断,交趾羁縻州镇抚使在三年前被叛军斩首,然而朝廷兵马却一直没有来平乱,岭南道的高凉军也只开到了郁水一带驻扎,拦截交趾乱民进入岭南,看样子朝廷是准备放弃交趾羁縻州了。 第173章 说到交趾的情况,司砺英还是比较清楚的,去年她之所以占领琼州岛,正是因为交趾爆发内乱,一时间出现大批男匪涌入南海商路劫道,也有人从交趾逃至琼州岛,杀了琼州刺史企图拥兵自立,司砺英及其舰队这两年与南海诸国关系才刚缓和,南朝的海上贸易也已重新起步,颇有欣欣向荣之意,司砺英段不容许西边出现这样大的隐患,于是她在带人清剿完新出现的海匪后顺手占领了琼州岛,最近也正琢磨着剿除交趾陆地上的余孽。 交趾的内乱,说起来其实也还要追溯到六年前黔滇自立,当时滇南大巫军先一步起兵杀了镇抚使,又往南清剿中原移民,大批男民抵挡不过,从滇南逃到了交趾,而后黔南舍乌也很快杀了朝廷派来宣旨的使臣宣布自立,有多个心向朝廷的小部族被舍乌派出的黔南自治军和滇南大巫军联手剿除,其中亦有不少人逃往交趾。 交趾羁縻州被这些逃难的男民搅得乱作一团,镇抚使亲自带人镇压无果,屡次向朝廷求援,请岭南军就近协助,然而当时恰逢岭南盐场大批关闭,许多男暴民在沿海示威闹乱,紧接着又有循州一场千年不遇的海震卷走了数万人,朝廷急忙派了禁军赈灾并整饬岭南官场,这桩桩件件事都使得朝廷兵马无暇顾及交趾,以至于交趾镇抚使在势孤力薄之际造叛军斩首,此后交趾彻底乱了,多支叛军纷纷割据自立,其中有对黔滇怀恨在心的势力屡次北上与黔滇交战,这三年来两边大大小小战事无数。 由于滇南大巫军还要往北与宸国联手肃清吐蕃之乱,面向交趾的战争大部分时间都是黔南自治军为主力在打,三年前自封为黔王的舍乌甚至放了话,称要吞并交趾北部,把黔南的大旗插到交趾湾的海边去。 然而攻打交趾的难度远远超出了舍乌及黔南自治军的预料,由于地势缘故,交趾北部丛林里瘴气弥漫,蚊虫肆虐,又常遇高温和暴雨,从黔南运送补给也十分坎坷,打了这三年下来,黔南自治军在交趾北部折了将近五万男兵,基本上把旧日黔南羁縻州镇抚使多年积攒下来的人马全给耗光了。 这三年里,舍乌一边派兵攻打交趾,一边在黔南各地征召新兵,由于大部分男人都在战争中殒命,后来新征的黔南自治军都是青年女子,如今舍乌麾下的黔南自治军在交趾之战后彻底换血,从过去的全男军队变成了如今的全女军队。 三年过去,交趾北部到底还是没能攻下来,长达三年的拉锯战使得两地男兵死伤无数,但舍乌的收获也不小,她靠着旧日那五万自治军男兵用命铺出来的血路,把黔南的边境线向南推了整整三百里地,将几座易守难攻的山头纳入了自家领土,如今南侧边境驻军距离她想要抵达的交趾湾海边,只剩了下最后两百里地。 黔南与交趾去年秋日后暂时休战,到了今年开春,全新的黔南自治军各营完成了组建操练,大军正向着南边蓄势待发时,舍乌却改变了策略,她决定不再采取从前那种拿命填路的打法了,于是派了亲信刀婪冒险穿过那两百里地的交趾势力混乱区,来到琼州找司砺英联手。 刀婪此刻坐在司砺英面前,对着坤舆图侃侃而谈,全然看不出前几日在交趾北部偷渡越境时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 昨日抵达琼州岛时,刀婪打扮成了交趾渔女的模样,正赶上司砺英在琼州巡视,收到了刀婪带来的黔王舍乌亲笔信和一包黔南山野茶,舍乌在信中承诺在交趾平定后为司砺英提供蜡染布和生铁。 黔南所产的蜡染布防水耐磨,过去曾作为贡品送到皇宫中,司砺英也摸了摸刀婪向她展示的自己身上内层布料,果然比她们平常穿的衣服要结实不少。 除了布料外,铁器也是让司砺英较为头痛的问题,虽然流求和琼州二岛上都有工坊,但她们目前还缺乏在岛上探矿开矿的能力,平常所需生铁都是在商路上靠抽成换来的,但因铁器不是主要货品,她们能获得的数量仍然不足。 她的另外一个生铁来源就是岭南道,司砺英去年占领琼州岛,其实也算是朝廷默许的,所以她并没有因此与朝廷交恶。 但司砺英明白朝廷的打算,由于掌权的季太后这三年来都在忙着推动内部革新,不欲对外开战,而且若因琼州岛丢失而讨伐司砺英,也恐怕再次影响南海商路带来的大量关税。 因此朝廷这几年对于司砺英一向以安抚为主,但是等到南朝完成变革,势必会有一场秋后算账,眼看着北边陆地上轰轰烈烈的革新似乎已经渐渐平稳下来了,司砺英无一日不想着如何应对朝廷将来的清算,也希望能有个友邦势力,这次见刀婪带来黔南的结盟意向,正合了她的心意。 “黔王的壮志令某钦佩,你们的诚意也让我难以拒绝。”司砺英微笑着又抿了一口茶,“交趾的混乱局面,也不能这样持续下去,是时候收场了,来日的安排,我派人同你回去面见黔王谈一谈。” 刀婪闻言粲然一笑:“我家王娘正盼着大司命的使者。”说完她也抿了一口茶,转眼看向窗外的大海。 她与司砺英谈话的地方是琼州西侧山上的一处大院茶室,窗外就是湛蓝的交趾湾,只是因为距离西边海岸还远,从岛上的茶室望出去只有一片无垠大海,但刀婪清楚,海的那头,就是舍乌一心想要占领的交趾北端。 舍乌对于海的执念,源于当年黔南还是朝廷羁縻州的时候,由于蜀中铁女寺军起兵后斩断黔南盐路,引发了一场盐荒,对于黔南不能自产食盐而屡受掣肘,舍乌耿耿于怀,当日她同燕宸结盟,靠着接收从蜀中恢复驿道后运来的渤海海盐摆脱了朝廷的辖制,而今她想向南将领地扩至交趾北端沿海地带,建起属于自家的海盐场,则是为了摆脱燕宸两国将来可能会施加于她的辖制。 司砺英和刀婪坐在这间茶室中又闲话了片刻,直到天边晚霞渐起,司砺英才起身请她往外面厅堂中赴宴。 这场为刀婪办的接风宴在日落时分开席,众人饱餐畅饮,热闹到圆月高升,司砺英这一晚也喝了不少,中途下席来到外面散酒,她的副手也跟了出来,二人走到宴席外面的露天长廊上,对着波光粼粼的大海说起后面派人跟刀婪去黔南的事。 确定完要派的人手后,司砺英又想起了刀婪近日带来的那张坤舆图,她转头看向海面上的月光说道:“等她们走后,我们也回流求,备一艘远洋船往北,去看看燕国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第155章 征帆夜落 “燕国?燕国是哪?”司砺英的大副听她说完有些不明所以。 司砺英把两只手搭在栏杆上,转头看了大副一眼,这是与她打小一起在渔村长大的至交,过去她们出海时,司砺英是船长,这位发小是大副,后来她们有了船队,其她掌舵的也还是习惯称她大副,除了大副之外的船长舰长都是二副,这是她们自家叫惯了的称呼,而南海商路上的人则通常会尊称这位大副为“少司命”。 今日大副没有参与司砺英和刀婪的谈话,而是一直带人在西边港口巡察船只,直到晚宴前才赶回来,因此还不清楚她们下午都聊了些什么。 “我看你今晚也没喝多少,怎么连先前听说过的燕国和幽燕军都浑忘了?” 那大副挠挠头,努力回想了片刻,恍然说道:“噢!是之前阇婆商队说过的那个北国么?”说完又找补了一句,“那都是去年的事了,我今天能这么快想起来已经很厉害了。” 她们当初在岭南建起渔女行会后,就常靠往来商人打听衙门的消息,只因担心当初从闽东出逃被官府跨越道府追捕,好在不同道府之间那时没有什么很紧密的联系,而她们逃出村子也只是违背了当地县官关于催促成亲的行政令,也不至于上升到道府那一层派人抓捕,她们打听了许久见衙门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因为这个习惯,她们与一支来自阇婆的女子商队常有联络,后来还靠为商队提供码头附近的住处赚些外快,日子久了两边人也都混熟了,那商队领头的还给她们介绍了其余南国的女子商队,请渔女行会帮着安排住宿。 因为这些交际,后来司砺英在闽东抢完船只在南海大杀特杀的时候,却没有一支女子商队遭劫,司砺英等人上船后只杀了所有男工,连货都没要就走了,只叫她们给陆地上官府带话,等到司砺英逐渐控制了南海商路,跟这些旧日打过交道的商队关系也更加密切了。 去年冬日里,最早结识司砺英的阇婆商队行首有一次往江南去进丝绸,回来装船启航到司砺英的海域内照例给她们分送过海费,听司砺英顺口问她内陆的情况,遂一脸隐秘地说朝廷如今只剩了半壁江山,小皇帝退守江南,而包括洛京在内的北地已被燕宸两国瓜分,西边的宸王是广元公主之子,东边燕国是民间起义军,然后又把几年前幽燕军截杀圣驾迁都之事也给她们讲了一遍。 朝廷在迁都之后失了北地,司砺英等人都是知道的,但她们地处偏远,能知道的也仅限于此,至于朝廷北地失给了谁,是诸侯还是起义军或者北狄人,她们就不知道了,而岭南这边距离内陆也远,朝廷北边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民众们也并不大关心,且各州县巡检过去几年来对于这一类传言也管控得极为严格,旦有传谣者遭到告发,很快就会被逮捕入狱。 第174章 但阇婆商队没那么多顾虑,何况她们已经离开了岭南道的管辖范围来到了外海,于是更加口无遮拦地将自己从江南听来的朝廷秘辛通通跟司砺英等人说了。 在刀婪来到琼州之前,司砺英等人从阇婆商队那里听到的说法是,朝廷先帝宁宗八年前从洛京迁都到建康的路上遭到幽燕军劫掠,而当时从蜀中起兵的伏兆也带着麾下的铁女寺军杀到了长安一带,趁乱向东围剿四处逃散的迁都队伍,并杀了宁宗和一众宗室及高官。 幽燕军在铁女寺军赶来之时向北退避,顺势占领了洛京并宣称建国,伏兆则在杀完宁宗后退回长安,不久后自封为宸王,燕宸此后以函谷关为界,未曾大范围开战,但两国之间具体关系如何却不得而知。 南朝的小皇帝,是迁都队伍遭劫时被当今太后带着逃到建康的,因为这些往事,南朝一众宗室朝臣对燕宸两国恨之入骨,说她们一个残害先帝,一个抢占旧京,南朝各地从官场到民间无不为这桩国耻痛心疾首,其中被建康朝臣贬斥最重的还要数宸王伏兆,因南朝众人只将幽燕军看作一伙盗匪贼寇,而伏兆出身皇室却做出谋逆弑君这种狂悖之举,实在有违天理人伦。 那阇婆商队的行首还说,这两年南朝各地又悄然流传起一个新说法,说宁宗多年前为了打压外戚,曾指使阉党弑母杀妹,伏兆当年其实是为了母亲和皇祖母复仇才去追杀宁宗的。 建康朝堂对于民间的舆论控制,在这一二年里似乎较前些年松动了不少,所以这些事才会传到阇婆商队耳中,对于宸国称宁宗曾经弑母杀妹且在洛京查到了物证等事,建康也有宗室和朝臣长篇大论地隔空反驳宸国的说法,为此又将迁都御驾遭劫的往事翻了出来,甚至传到了民间,但这一回却没再有巡检司缉捕造谣之人,各地渐渐也有胆子大的,私下里议论起宁宗的罪行,还有人将此事套上一层故事暗讽宁宗,竟在江淮和山南等地悄悄流传开来。 司砺英不清楚南朝放任这种抹黑先帝的言论意欲何为,她只是冥冥之中预感到南朝掌权的季太后恐怕在今年会有些新动作,为了应对朝廷可能对南海发起的清算,她想到利用燕国在北边牵制江淮水师,只是目前她们还不知道燕国的海上作战实力如何,也需要再把江淮水师的情况摸摸清楚,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她觉得有必要往北去看看。 “过去从没听说北边有什么大型水师舰队,我看燕国在海上应该也没什么实力,想要牵制江淮水师只怕是痴人说梦。”大副听完司砺英的想法,也把两只手往栏杆上闲闲一搭,话语中对燕国不大看好,但是对于司砺英往北的提议,她还是颇为支持的,“不过我也想去看看江淮水师如今情况如何,也好为来日应战做些准备。” 司砺英没有反驳她对于燕国的看法,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远处的海面沉吟起来。 夜晚的海面深沉得如同墨汁一般,浪涛拍打礁石的声音从下方阵阵传来,似有海妖在咆哮。 海上的明月时有时无,赶上一阵疾风吹散云幕,才有月光倾洒下来,在海面铺上一条银绸。 “快看,月亮出来了!” 苍茫的东海海域,有一艘楼船的甲板上传来一声少年的欢呼。 花怒放拿起自己手里的一个银色圆筒放到右眼前,对着月亮望去:“海上的月亮好大,我都能看到那上面的花纹了!” “能看得那么清楚?借我看看!借我看看!”叶妉站在花怒放身侧,有些急切地拍打着船边的围栏催促她。 这天正逢月圆之夜,幽燕号楼船从登州启航向南走了十三日,前面十余天里海面上总在夜间下起小雨,就算不下雨的时候,也总是浓云密布,天上星月通不见踪影,难得这日夜空清亮,月色也皎洁,于是大家纷纷来到甲板上赏月闲谈。 花怒放看了一会儿月亮,把手里的银筒递给叶妉:“看得可清楚了!给你试试!” 这银筒也有个名字,叫做“窥天镜”,是洛京皇城大学堂一群学子们近年的新创,可视千步开外,最初用于辅助历学课上夜观天象,后来也有人白日里拿来观鸟,今年暮春开始在洛京工坊里成批打造,暂时还没传到其余地方,叶妉此刻手里的这支窥天镜,是花怒放离京前从一位学姊那里借来的。 正在花怒放和叶妉二人热闹赏月时,妊婋和圣人屠还有千山远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甲板上铺了几层草席,这一夜海面上风平浪静,她们难得可以将舱室中的矮几搬到甲板上来喝茶谈天,在她们周围也有好些水手力妇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草席上赏月。 圣人屠见妊婋和千山远面前茶杯空了,伸手拿过旁边温着的茶壶又给她们添了些茶,放茶壶时一抬眼,恰好瞧见有个人从前面的舱室处缓缓走出来。 那人身着一席碧色轻纱衣,颈上挂着念珠,是休养了数日的昙烛,此时面上较前几日精神了些。 这次随她们南行,是昙烛第一次出海,过去她只在江中乘过船,自认是不晕船的,却不料这次她们启航后遇着连日风雨,船上舱室格外颠簸,昙烛含着自己带来的清脑止晕片适应了好些天,这两日才总算见好。 圣人屠见她出来,拍了拍身边的草席笑道:“气色好多了,过来坐坐,今夜天好,也没什么浪,却好赏月。” 妊婋回头见到昙烛,也跟千山远往旁边挪了一点,给她腾出了位置,昙烛在她们身侧坐下来,见圣人屠也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她双手合十道了声谢,抿完一口茶笑道:“出海这么些天,到今日才算是能在船上行走自如了。” 昙烛是在她们启航前三日来到登州的,当时大家都在为出海诸事忙碌着,启航后昙烛又因晕船不适在舱室里卧了好些天,直到这日她们终于有机会得闲坐在甲板上好好说上一回话。 “你来时我们这边事多,也没细问,你家殿下身子果然已大安了?还需要常日用药么?往后可有复发之险?”妊婋看向昙烛,先问起了伏兆。 当日昙烛抵达登州时,妊婋也跟她问了伏兆的情况,听昙烛说她病已痊愈,就没再细问,此刻才又提起这事来。 昙烛微微点了点头:“眼下是已大好了,但难保不再复发,还需用药慢慢调理。” ----------------------- 作者有话说:[1]阇(shé)婆,南海古国。 第156章 烟波杳霭 伏兆这场病,是去年夏日里发的,距今也有将近一年了,这件事周边诸国都是知道的。 起先是她在宴请多国使者时突发高热提前退席,接着月余间反反复复发热,以至九霄阁取消了接下来所有的各国会谈。 到月末时,伏兆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竟还出现了几次高热昏迷不醒,长安太极宫中的国医们那段时间轮流守在武德殿外,用了好些法子都几乎不见效用。 因伏兆是在多国会盟期间突然病倒的,各国皆有使臣在长安,见太极宫的国医们无有良方,九霄阁的阁丞之首隽羽不顾内廷保密制度,径直到四方馆向各国使者求医问药。 不久后,滇南蒙雌屹派来的巫医、黔王舍乌派出的苗医、肃真部的萨满医,还有燕国太平观的道医先后抵达了长安太极宫。 经过多方合参共诊,众医与太极宫的国医们一起谨慎拟了方子,很快止住了伏兆的频繁高热,先前因数次高热昏迷导致每日睡醒后的短暂失忆也在慢慢恢复,调治到去年腊月才算大好了。 医家们称伏兆此次发病皆因平日里心力耗费过甚,又时常批阅文书到凌晨,秉烛不寐,熬更伤血,不思保养之余还多食冰酪冷酒,间或遇政事劳神伤思,加上她本身性烈如火,旧年在蜀中蛰居时遏抑太过,近年来脾气愈显急躁,积年累月酿成此疾,发病那天也是为招待各国使者连日开宴,席间上的全是冷酒,一时豪饮致使脾胃运化失调,诱发了这一场急病。 到冬日里伏兆身子大好后,各国医师们陆续回国,为了避免来日复发,伏兆也还在用药调养,方子中的几味稀有药材都由宫人定期到滇南和肃真部采办了带回长安。 妊婋腊月里在洛京听说伏兆病愈,还通过上元府的慰问国书给她带了话,说要择日往长安看看她去,但伏兆在回函国书中说自己现在不能饮酒,又要清淡饮食,还得早睡将养,实在没兴致招待她,叫她不必来,也不必担心。 妊婋见状还是回了一封信,说“你不能饮酒我能,我去了喝给你看,给你解解闷。” 几日后长安太极宫再次回信,内中没像上回那样解释,而是只有三个字:“不许来。” 伏兆回完信后还生怕妊婋强行过来探望,甚至下了一道手书敕令给函谷关西侧的铁女寺军大营主将,内容仅有十个字:“勿使燕国无赖疤子入境。” 伏兆下敕令那日,昙烛正好在武德殿书房里回话,此刻她坐在幽燕号的甲板上,不经意间瞥见一缕月光照在妊婋颈侧的刀疤上,突然回想起那道敕令,不由得抿了抿嘴,为了两国和睦,她决定对此事闭口不言。 第175章 “你家殿下是不是因病消瘦了,才不愿见人的?咱们这次出海往南也不知多早晚能回去。”妊婋说完这话往西边的陆地方向远眺一眼,“等来日她将养好了,我高低得去望她一望。” 昙烛微微颔首:“殿下的确清减了些许,但气色尚佳,今年开春后也在国医们陪同下恢复了往日舞剑的习惯,想来待此行结束再见时已健壮如旧了。” 昙烛说话一向克制而审慎,这日说起伏兆的情况,也和先前妊婋等人从国书中得知的内容相差无几,但先前妊婋也曾听闻去年秋日里伏兆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曾在一次清醒时候下过遗命,但内中传位于谁却不得而知。 想来经过伏兆这一病,难免叫九霄阁及其她官员对于宸王的王储问题生出龃龉,这些事后续可能造成的局势变动,是妊婋最为关心的,但显然其中内情从昙烛这里是问不出来的。 如今燕国和结盟的南北几个邻国无一不希望宸国内部能够维持稳定,这也是各国在得知消息后都第一时间派出顶尖医师赶至长安为伏兆诊治的主要原因。 万一伏兆有个好歹,在王储未定的情况下,国中极有可能会生变,届时包括吐蕃和西域在内的整个西部地区都恐怕会陷入动荡,这对她们辛苦建立起来的多国缔盟也将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最近这三年,铁女寺军一直在联手滇南大巫军平定吐蕃之乱,因地势缘故,那边的余孽有些难清,两边都投入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去年秋日里吐蕃各地基本都由铁女寺军和大巫军分而代管,同时铁女寺军还在维护着西域商路的安宁,因此伏兆至今都没能抽出精力东征南朝,而是只命人往那边散播了一些跟宁宗有关的传言以做铺垫。 妊婋私下里揣测伏兆这几年也是因为大军迟迟未能从吐蕃撤出,打乱了她的计划,心中烦闷焦躁,或许又再加上为王储问题与国中上下臣僚负气拒谏,多方压力之下才闹出了这一场病来。 “这些年常闻宸王殿下夙兴夜寐,国中各处才得安定富足,只是到底劳她太过。”圣人屠感叹道,“幸而她年富力强,如今多加保养,定能很快恢复如初。” 在她几人谈着伏兆近况的时候,甲板前面围栏处赏月的花怒放和叶妉二人身边已经排起了长队,大家依次接过窥天镜端详月亮,等众人都看过了一轮,花怒放又拿着窥天镜走到妊婋几人这边来,也请她们赏一回月宫近景。 昙烛接过窥天镜看完月亮后又端详起这个新奇的银圆筒,心中暗自赞叹工艺之精巧,想着来日若能引进到她们国中,必然大有用处。 众人这天赏月至晚,见海面平静,甲板上微风习习,这时节不冷不热,夜空透亮无云,观天象可知一夜无雨,于是她们也都不回舱室去了,就在席垫上各自卧下,腰间系上固定绳索防止起浪颠簸滑落,就这样背卧大海面朝星辰地相继睡了过去。 第二日卯时不到,天边就泛起朝霞,一轮朦胧的红日从海面浓雾中缓缓现身,给荡漾的海浪波纹镀上了一层铜光。 “咱们现在大概行到何处了?”妊婋见所有人都站在甲板东边看日出,唯有千山远一手拿着窥天镜,一手捧着罗盘,站在甲板西侧围栏边往陆地方向望去,于是妊婋也从东边人群中走出来,站在千山远身边问道。 “西边一更香开外的陆地应该是苏杭一带。”千山远语气严肃,“但是昨夜走了锚,今晨又起大雾,或许会有十几里差谬,咱们还该警惕些,以免误入江淮水师的巡航范围。” “一更香”是她们在海上估算航程的说法,代表匀速航行一昼夜的距离,按照陆地上的远近大约在五十里地左右,这也是她们目前能够通过窥天镜在晴朗天气下眺望到陆地山峰的极限距离,她们此次向南的航线,也基本上都是保持在距离西侧陆地一更香左右的距离。 昨天她们在日落时分抛锚停船,今晨天亮收锚时发现往东偏移了些,这种情况前几天也曾遇到过,因此她们启航时照例往西行了一段,以免距离陆地太远迷失方向。 妊婋觑起眼睛往西望去,只见那边茫茫一片金雾,丝毫瞧不见陆地的影子,她想了想说道:“咱们要不要停一停,等雾散了再走?” 这时正好有个轮值的管船力妇经过她二人身后,听到妊婋这话搭茬说道:“掌舵的才刚说了,这一片不好下锚,咱们现在已经转向往南走了,等开出雾区就好了。” 半个时辰后,海上晨雾果然渐渐消散,朦胧之中依稀可以望见西边的陆地轮廓。 “苏杭一带沿海有很多山吗?”妊婋透过窥天镜看到西边岸上隐约似乎有山峰堆叠的模样,她说完这话将窥天镜递给一旁的舵师,千山远和圣人屠此刻也站在楼船主舵两侧往西眺望。 片刻后千山远忽然高声说道:“快转舵,那边是江淮水师的船队!” 雾气又散开了一点。 这时站在主舵附近的所有人都瞧见了西边的“陆地”,正是连成一片的大型远洋帆船,桅杆上飘扬着南朝江淮水师五颜六色的营旗,远远望去气势恢宏。 舵师显然也瞧见了,忙放下窥天镜,一边跟其她几位舵手一起往东转向,一边疑惑地说道:“这里分明离陆地还远,江淮水师这是在离港操练?” 妊婋等人也不清楚为什么江淮水师的船队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从主舵这边往下面舱室里喊人摇橹加速。 她们这艘楼船平日里航行主要靠风帆,只有收锚启航和加速的时候才需要增加人力,妊婋和圣人屠先一步到达底舱跟这里轮值的水手说明完情况后拿起船桨一同遥橹,千山远还在外面喊人,不多时越来越多的水手赶到这里,连叶妉和花怒放也来了,所有的桨位全部占满,大家卯足力气加速行了半晌,直到千山远从主舵甲板上赶过来说距离够远了,大家才慢慢停了下来。 等妊婋和圣人屠再次来到甲板上时,已看不见西边江淮水师船队的身影了,这时千山远也赶过来说开始时那边还开出了一艘海鹘船往她们这边来巡视,但幸而她们跑得快,那海鹘船开离船队十余里就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往东追。 圣人屠听完这话笑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两军远远相遇时跑得这样仓皇,也算是咱们成军后头一遭了。” 妊婋也才想要接一句话打趣时,忽然瞥见她们正南方又出现了一艘远洋大船,她不禁眉头一紧:“江淮水师追得这样快么?” 她说完这话又觉得南边那船远远看着似乎与方才所见的江淮水师船队有些不同,于是又忙拿起窥天镜看去,只见那边来的也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打头的楼船桅杆顶上飘着一面深蓝色的旗子,旗上只有一个字: “司” 第157章 风樯飞动 这日的东海海面上水波不兴,微风止息,一团团白云缓缓汇聚到幽燕号和她们面前那支舰队头顶,遮住了原本炽烈的午初灿阳。 圣人屠站在甲板最前面,抬手接过妊婋递来的窥天镜往前看去,也瞧见了那边主舰桅杆上迎风招展的“司”字旗。 两边的船都橫了帆不再前行,只是在海上相隔数里远遥遥对望,妊婋方才用窥天镜细细数了三遍,对面有两艘大型楼船指挥舰,周边散落着七艘小型斗舰走舸,跟两刻钟前她们瞧见的江淮水师相比单薄许多,看起来也不像是到这边迎战的,她看着那支舰队琢磨了片刻,觉得司砺英的人应该是过来打探江淮水师军情的。 不多时,妊婋又看到两艘小型走舸从那边舰队中开了出来,正朝她们这边快速靠近。 “咱们也出一艘小船过去看看吧。”妊婋转身跟圣人屠等人商议片刻,最后决定由妊婋和千山远连同海鹘船上的水手们往前面接触一下司砺英的人,试探她们的态度和来这里的目的。 圣人屠站在甲板围栏边,目送妊婋和千山远从楼船伸出的艞板走到旁边的海鹘船上,很快朝着前面那两艘走舸开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两边派出的试探船在双方楼船中间位置停了下来,圣人屠透过窥天镜能够清晰瞧见妊婋朝着对面那两艘走舸上的人喊了一句什么话,那边的人也回了几句话,这时妊婋身后的千山远和水手们开始抬过艞板搭在回话的那艘船上,接着又见妊婋独自一人大踏步踩上艞板,往那边船上去了。 此刻天光已近正午,上方的团云仍然未散,海面上一丝风也无,热气渐渐从浪花中蒸腾而起,带着阵阵咸腥潮气。 妊婋走到了艞板另一端尽头,一脚跨进那艘斗舰的船槽里,抬眼看向这边船上相迎的几人,皆是一身朴素布衣短打,头上一水梳着三条簪发髻,观容貌一个赛过一个凶悍,她们脑后那些钢刀不时会将云层中泄漏出的光线反射过来,晃得妊婋有点眼花目眩。 看那几人一脸严肃地打量自己,妊婋捏了捏藏在衣服里的匕首,这次出海她没带坤乾钺来,只有贴身一把匕首,毕竟不知南边的人都是什么路数,此行未必事事顺利,备个防身之物还是有必要的。 第176章 “你们是从燕国哪里来的?”一个稍显慵懒的声音从妊婋面前那几人身后传来,那几人听到这声音忙向两侧退让,给那声音的主人腾出了一条路。 妊婋看向问话那人,眉如利刃,眼似寒星,身上和其她几人是一样的打扮,但很明显能从她们的态度看出这是个领头的,那人打量妊婋的眼神中带着些审视意味,妊婋也不理会,只挺直腰杆微微拱手说道:“我们从鲁东登州而来……” 妊婋话未说完,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面前那几人也是神色一凛。 正待妊婋要回头看时,方才问话的那领头人一个跨步走上前来,伸手扣住她的脖颈,用大拇指扳住她的下颌角,同时抽出发簪上的钢刀抵在她的胸口上,在她耳边厉声质问:“江淮水师是你们故意引来的?” 经这猛然一拽,妊婋也转过了身,背对着那人往自己方才身后的方向望去,只见幽燕号楼船的斜后方此刻升起了一缕黑色浓烟。 幽燕号楼船甲板上的众人也都循声往后看去,跟她们一起来的两艘护航海鹘船都还在原本的位置没有移动。 千山远站在其中一艘海鹘船上,目送妊婋登上对方的斗舰后就听到了巨响,转身看到后面起了浓烟,回过头来又见妊婋被劫持,中间艞板也被那边的人踹进了大海,她当即大跨步走上船头,一跃跳进了对方另外一艘斗舰上,随手抓了一个站在最前面的人,把飞刀横在了人质颈前,与劫持妊婋的那人隔着数十步远的海域对峙起来。 而这时距离她们百步开外的两边楼船甲板上众人,也都纷纷站到围栏边往中间看过来。 圣人屠站在幽燕号甲板最前面,手里紧紧握着窥天镜,看向斗舰上被劫持的妊婋,圣人屠两侧站着花怒放和叶妉,此刻与众人一起将弓拉满,箭头指向那艘斗舰上的人。 “咳咳……这其中必定有误会。”妊婋看见了幽燕号上齐齐张弓的众人,得知那声巨响不是自家船上传出来的,她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说完又朝背后挟持自己的人瞥了一眼,“反正刀都抵我胸口了,脖子是不是能稍稍给我松开点?” 很快她感觉到勒着她脖子的那支手放松了一点,才要再开口时,忽有两艘走舸从幽燕号后头飞快绕行而来,尾部还用绳索拴着一艘蒙冲,上面插着江淮水师的军旗。 那两艘走舸很快来到妊婋所站的斗舰前,船上小半数人浑身湿透,身上和这边斗舰上的人一样皆是布衣短打,只是她们头上却不是三条簪发髻,而是只留着贴头皮的极短一层发茬,额间系着一条阻汗的额带。 其中一个身上湿漉漉的短发茬对着妊婋身后那人大声说道:“大副,这铁钉子敲了咱的鱼,人都没事,我们前后梳过了,上头共十个红毛,三个烂的照例打点了龙王,下剩七个留待大司命读账簿子。” 这一番话妊婋听得有点吃力,回话那人口音不轻,但跟她身后那位“大副”的闽东口音却不大相同,似乎是另外一种南方官话,至于话中的用词,她想,应该是海上黑话。 结合她望见走舸后面绑着的那艘江淮水师蒙冲上装了火炮一样的东西,她猜测“铁钉子”是武装官船的意思,那艘蒙冲击沉了司砺英这边的走舸,走舸上的水手落水后,游到自家前来支援的斗舰上,追上前劫持了那艘官府蒙冲。 那艘蒙冲的甲板上此刻捆着七个身穿赤色水师制服的女兵,妊婋想“红毛”可能是指官兵,至于“烂的”则是指男兵,按照司砺英的规矩扔下了海,所以叫做“打点龙王”。 至于最后那句话里的“大司命”,说的肯定就是司砺英了,所谓“读账簿子”应该是审讯的意思。 猜完这些,妊婋飞快地想了一下,趁着身后那人没再收力勒她脖子,赶紧说道:“我们鲁东沿海也抓到过官船,听闻江淮水师这两年实力见涨,所以特带了铜铁煤炭前来南海拜会大司命,以期来日联手,共抗朝廷。” 妊婋说这话时,右手一直按着自己身侧的匕首,就对方目前这个挟持姿势,她要挣脱甚至反杀都容易,但她此行不是过来打架的,在说完这话后感觉到对方的手劲又松开了一点,她把手从匕首上挪开,掏出一个油纸封:“这是国书。” 她背后的大副见到这纸封,朝旁边的人扬了下头,那人双手接下来打开快速看了两眼,向大副点了点头:“确实是拜会国书,带了礼来的。” “到底是误会还是诡计,却还要再看。”大副听罢松开了手,也收起了抵在妊婋胸口的刀,只是语气仍然不太客气,“这位燕国客人不如就留在我们船上,跟我们一道回流求。” “没问题。”妊婋给对面船上挟持人质的千山远使了个眼色,随后转头笑着看向大副,“我们也会好好招待流求岛的客人。” 这时她们开来的海鹘船上水手们又搬出一张艞板,搭在了她们与千山远所在的那艘斗舰之间。 千山远见对面斗舰上的人放下了刀,也把飞刀收起,随即揽着人质的肩膀同走艞板回到了自家海鹘船上。 两边中间这几艘小船很快散开,千山远带着人质回到了幽燕号上,妊婋也跟着那大副登上了流求岛的楼船。 接下来的航行由流求岛舰队引路,幽燕号及两艘护航海鹘船随行,中间夹着江淮水师的蒙冲,航线四周还散落着多艘来回巡行的走舸。 妊婋来到对方的楼船甲板上来回张望了片刻,脚下这艘船跟她们开来的制式几乎相同,都是闽东造船厂所制,应该是司砺英当初带人从闽东港口抢来的。 “我没想到燕国也有闽东的楼船。”大副一边往前走一边转头看了妊婋一眼,“你们开来的这船是旧日官府留下的,还是自家仿着打造的?” 对于这种明着来的探问,妊婋也不回避,坦然说道:“这次开来的楼船乃是旧朝留赠,我们自家打造的新式战船都还在渤海湾里拱卫盐场,毕竟南边是你们的地盘,我们的船队若摆太大排场,显得好似是来挑衅的,所以大家商量只开一艘旧楼船外加两艘护航船轻简前来。” 那大副听了还想再问问燕国的造船水平,但妊婋却没给她插话的机会,很快又提起先前她们抓到交趾沙船的事,因南海肃清导致男匪北逃,扰了她们盐场的安宁,她连声抱怨了几句,说到流求谈结盟前,还要拿这事来跟司砺英辩个理。 那大副听她发完这一通牢骚,已把原要追问的话抛到了脑后,只是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怎么收缴来的沙船数量差了那么多,原来是往北逃去了,早知道还该多设拦截,免得蠊子一般四处乱窜。” 妊婋也转头看了她一眼,浅笑道:“虽然给我们添了些麻烦,但若不是那起屪贼,南海大司命的威风也吹不到我们燕地了。” 大副的唇角得意一勾,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挠了挠头:“诶?我方才想问什么来着……” 第158章 云峰横起 浩浩荡荡的船队向南开出了头顶那片团云,黄昏的斜阳从陆地那侧投来,将甲板上的人影拉得老长。 妊婋在这边甲板上跟大副和几位二副说了半晌闲话,也将今日晨间瞧见的江淮水师船队情况给她们讲了讲。 大副听妊婋说那边的船队几乎连成一片陆地,不禁眉头紧锁地忖度起来,这次她们截获的水师官兵都还在那艘蒙冲上派人看着,她本打算将这些人先带回流求岛,再跟司砺英一同审问,此刻听闻江淮水师声势浩大地开出近海,她感到有些不妙,于是转身说自己要往那艘江淮水师的蒙冲上问问抓来的几个“红毛”。 “招待客人用些吃食,我去去就来。”大副丢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妊婋此刻已看出司砺英本人没有来,整个船队现在是大副做主,她摸摸肚子对那几个二副说道:“还是大副想得周到,我确实饿了。” 这时,楼船下方的几艘炊船上正好飘起缕缕烟雾,炖菜的香气顺着船身爬上甲板。 因楼船上不能使明火,风浪大的时候大家都吃冷食,通常是一日两餐,也没有固定的开餐时间,大家在上午和下午寻个轮值空隙,与相熟的人三三两两随便坐下来吃各自的豆饼和腌鱼酱菜,就算是一顿饭。 只有海面风平浪静的时候,随队的几艘炊船才会开火做些闷罐炖菜,今日海浪平稳,又加上大副吩咐招待客人,所以几艘炊船都开起火来,不多时,楼船两侧搭起艞板,一罐罐闷煮好的热菜被抬到了这边甲板上。 妊婋她们的幽燕号这次出海仅有一条海鹘船上配了小灶,却不是用来做菜的,而是紧急情况下炖汤煎药用的,所以妊婋等人这一路行来吃的全是冷食,今日她到了这边船上才终于瞧见了热菜。 这日炊船上抬来的菜叫做“海错瓮”,是盐酒煨熟的鱼虾贝肉及干菜杂烩,跟着闷罐一起送来的还有几笼茯苓糕,妊婋在这边甲板上饱餐了一顿,饭后又有位二副给她递了一个长条果子,说这叫做“甘蕉”,妊婋头一回见,学着她们剥开皮咬了一口,绵软香甜。 第177章 等她们在这边吃得差不多了,大副也从江淮水师的蒙冲上回到了这边楼船,这时第二拨热气腾腾的海错瓮从炊船上抬了过来。 大副看起来倒没太多排场和讲究,回来后走到妊婋和几位二副这边坐了,随口问了问妊婋是否吃得惯她们的菜,说着话接过身旁二副递来的大碗,长啜大嚼地吃了起来。 妊婋笑着称赞了一回她们船上的菜肴,又问她们这次出海所备食材有没有多的,她想给幽燕号上众人也送些南岛风味。 就在妊婋说话的功夫,大副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完了,她把空碗往身前一撂,擦擦嘴:“这些东西我们船上有得是。”说完吩咐人再去加煮一拨给后头幽燕号送去。 这次她们从流求岛出海向北打探军情,本来预计来回要一个月左右,船队里也是按人头带了足数的吃食,然而行了没几日就碰见幽燕号和那艘江淮水师的蒙冲,如今又要折返回岛,船队所备食材更显富余了。 见大副豪爽答应了送些热菜过去,妊婋趁机又说:“那甘蕉也是我们北边不曾见过的稀罕物,要是有多的,一并也送些吧?” “你倒是不客气。”大副看了她一眼,又转头跟旁边人挥了下手,“甘蕉也抬三箱去。” 妊婋嘿嘿一笑,朝她拱了拱手:“大副阔气!” 大副见她要吃的要得这么自然顺口,连脸都没红一下,于是上下打量起她来:“你们燕国是干什么起家的?讨饭乞丐么?” “大副慧眼呀,这都看出来了。”妊婋丝毫没被她这句奚落挖苦冒犯到,只是笑着朝她竖起了拇指,随后又感触颇深地说道,“除开乞丐外,我们船上也还有不少山匪出身的姊妹,如今日子真是好起来了,大家都能尝到来自南岛的菜肴和果品了,这事放在从前,谁想得到呢?” 大副被她这一番认真感慨噎得有些不知如何答言,只得先收起嘲讽的表情,想到自家也曾被官府逼得背井离乡乃至后来走投无路做了海贼,不禁对妊婋口中的燕国众人生出几分好奇心来。 妊婋似乎也看穿了她的心思,当即清清嗓子,拿起只空碗充作醒木,往旁边轻轻一敲,摆出说书人的架势,给她们讲起了幽燕军的发家史,以及燕国的建成经过。 大副和几位二副听她口若悬河地说着,不由得都入了神,妊婋从当年的太平观讲到豹子寨,再讲到她们下山杀进幽州城,随后一路向北清剿完官军贼兵,又转身向南,取了一众州县官吏和燕北道总督的人头,接着继续南下横扫鲁东道,截杀迁都御驾并顺势占领了洛京。 妊婋的讲述如同水流,时而湍急,时而平缓,说到紧张处时,引得大副连声催问“后来如何”,说到激昂处时,又引得几位二副拍手称快,不多时甲板上其她人也聚到了这边,一同听起了燕国的故事。 直到妊婋说完她们把洛京皇城改造成大学堂的事,楼船甲板东边忽然跑过来一个人,是往幽燕号送菜肴果品的一位三副,她小跑过来,说那边回赠了她们好些胡饼和风干肉还有茶砖。 那三副回话的同时,又有几个人陆续从下面的船上登到甲板,还抬着几个油纸包的风干大鹿腿往这边走来,每条鹿腿都几乎快有一人高,引得甲板上许多人围观侧目,妊婋这边听说书的人们也都纷纷回头张望。 妊婋见到这一幕,心头不由得涌上一股暖意,这一看就是圣人屠的主张,怕她被扣在这边为质受到轻视怠慢,所以加量回赠了来。 大副瞧见那巨大的鹿腿也十分新奇,忙起身走过去前后瞧看,又转头问妊婋这是什么鹿,怎么长了这么大的腿。 妊婋笑着答说这是肃真部前年过来越冬的大角鹿,又说她们北边每年秋日里都有大批雄鹿倒在打斗中,一部分被她们当季现烤了分吃,多出来的则制成风干肉,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放在汤羹里提味。 大副绕着那些鹿腿转了一圈,又看了幽燕号回赠来的胡饼和茶砖,满意地点点头,对众人说明日就拿这些北境雄鹿腿做个焖炖肉汤,也算是尝尝北国风味,甲板上围观的众人欢呼了一回,一齐将那鹿腿抬到后面舱室里改刀,为明日的盛宴备菜。 待众人搬抬着东西走远后,妊婋看着大副转身走回自己面前再次坐下来,观其面上神色,她知道今日对燕国的一番介绍到此足矣,于是适时地将话头转到了江淮水师那艘蒙冲上:“因旧日帝都落入我们手中,建康朝廷上下记恨已久,这次江淮水师大张旗鼓到外海操练,也恐怕是在为北伐做准备,不知那艘蒙冲上的官兵可有透露些什么,若朝廷近日将有动作,我还该着人回去报信。” 大副闻言垂眸沉吟片刻,燕北的大致情况,她在来前已听司砺英说过了,今日又听妊婋介绍了一通,与她先前所知道的大差不差,只是多了些细节,加上方才从蒙冲上那几个官兵口中问到的内容,她基本已确定,比起清算南海,朝廷目前更迫切的是要以海上力量震慑燕国,再在同时暗加拉拢,以此斩断燕宸之间的缔盟,才好在来日逐一破之。 先前她见到那艘蒙冲时,曾认为燕国是在往南海引祸,因此不自觉表现出了几分敌意,此刻看到那些官兵和妊婋的态度,又想起临行前司砺英嘱咐过她的话,遂将语气放和缓了些,却用一双利眼盯着妊婋:“她们只说自家是在做日常操练,并没说有什么开战计划,但看那个架势,来日总要一战的,不知道以燕国目前的海防实力,可应付得来么?” “若能轻松应付得来,我们也不必大老远来南海拜会大司命了。”妊婋迎着大副的目光,诚挚一笑,“但是海上不敌,不代表内陆没法子,大不了就再费些力气,联手宸王拼举国之力南下剿灭朝廷,我们重新划分中原领土,各地或许还会多乱上几年,也或许很快恢复江山一统。” 大副听了这话眉尖微蹙,她们这次前来打探江淮水师的动向,虽说也是为了对抗朝廷,但鉴于目前她们的生计仍然依托于朝廷与南海诸国的商路,一旦内陆局势生乱,南海商路必然受阻,这于她们二岛也没好处,对她们来说最好的局面,应该是让朝廷持续被燕宸两国牵制,既腾不出手来清算南海,又能源源不断地供她们抽利。 见大副皱眉垂眸,妊婋也没再说别话,只是气定神闲地拿起一根甘蕉,剥开皮咬了一口,片刻后她才听到大副认真思索道:“看来你们来海上寻破局之法,只是为了叫陆地上的军民少些伤亡。” 妊婋笑道:“大副一语中的。” 随着她二人这番交谈,天边晚霞渐渐融进大海,客舱门外也点起了一盏盏萤火虫灯。 天黑后的楼船甲板上,人影变得稀疏起来,大副也没再留妊婋长谈,只叫一位二副带她去收拾好的客舱休息,待来日登岛见了司砺英后再详谈。 妊婋欣然应允,此后几日只在这边船上同几位二副三副说些闲话,两边楼船在白日里也不时交换些吃食,还算是颇为融洽。 她们就这样在海上又行了十余日,终于在这天午后,远远瞧见了流求岛的身影。 妊婋站在甲板上,见前方一大片高低起伏的山峰正在云海之间若隐若现。 ----------------------- 作者有话说:[1]“甘蕉”,即香蕉 [2]“海错瓮”,古早版佛跳墙 第159章 星槎泛海 “我军水师近日在苏州外海操练时走失一艘小型蒙冲,据巡防舰事后回禀,称在外海看到来路不明的远洋楼船,桅杆上插着紫旗,航行方向朝南,失踪的蒙冲曾与楼船周边的斗舰发生冲突,目前海面上只搜到了少量船板,经核实并非我军船只残骸,走失蒙冲或已被对方劫持。” 婺国夫人说完这番话后,建康宫徽音殿的这间东书房里恢复了一片肃静,几位衣冠齐楚的妇人端坐在镂雕绣墩上,默默看向面前斜倚软榻的季无殃。 如今她仍以太后的名义摄政,而即将年满十五岁的庆平小皇帝,因少时体弱多病落下不少功课,这些日子遵照季无殃的旨意,在徽音殿后头的弘文殿内专心进学,仅逢初一十五才到紫微殿参加朝会,其余时间龙椅上皆以一顶冠冕代替,朝中所有政务奏疏也都直接送进季无殃的徽音殿东书房,庆平帝这两年几乎从不过问朝政。 “将奏疏照本读来我听。”季无殃闭目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揉按着自己眉心下方的睛明穴,听站在身侧的宫人捧着一本奏疏,一字一句朗声念起来。 这几年因长时间伏案批阅奏疏,季无殃时常感到双目干涩,在书房内众人被召来议事前,她已经在大案后面坐了一个时辰,见婺国夫人又端来一沓奏疏,季无殃才起身走到软榻边坐下,叫她们挑些要紧的奏报先转述一遍。 “儿臣再乞待罪追剿敌寇,祗候圣裁。”那宫官念完了手中奏疏的最后一句,颔首说道,“圣人,奏疏已毕。” 季无殃睁开眼睛,唇角微微勾起:“吾儿这封奏疏写的,已初现雷霆之威矣。” 第178章 婺国夫人坐在距离软榻最近的地方,听了这话欠身说道:“公主有担当,但亲自出海追剿到底艰险,还望圣人三思。” 屋中其她几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句,称公主才接手水师不久,此刻还不到出征的时机。 季无殃没有说话,只向旁边抬起手来,身侧的宫人毕恭毕敬地将那奏疏轻轻递到她手上,她拿过来打开,一面工整挺劲的熟悉字迹映入眼帘,正是武真公主亲笔所书。 今年出正月后,武真公主年满二十,季无殃正式下旨,授予她江淮水师督帅职衔,此后武真公主一直在建康为江淮水师筹措军饷,直到两个月前万事俱备,她拜别了季无殃,带上自己组建的新兵队伍,前往苏州大营督导水师操练。 武真公主在奏疏中将那艘蒙冲遭劫持的前后事细述了一遍,当日她令水师各营出外海演练,不久后收到巡防舰来报称外海有一艘陌生楼船闯入警戒区后迅速离开,于是她派了一支蒙冲船队追上去查看,并要求寻时机擒获对方的护航船回来审问,但那支队伍在楼船后方与突然出现的一队斗舰走舸发生冲突,她们的蒙冲船队击沉了对方的一艘走舸,引来其余斗舰的包围追击,只得向后撤离,回来后却发现队伍中少了一艘蒙冲,疑似被对方劫持。 武真公主坦言自己指挥失误,她在奏疏中向季无殃请了罪,又请旨重整船队向南追剿,营救自己被劫持的部下。 季无殃合上奏疏,想了想问道:“桅杆上插紫旗,那艘来路不明的楼船会是燕北来的么?” 如今江淮水师中多是江南沿海征召来的新兵,见过幽燕军旗的人不多,加上当时众人距离那艘楼船也远,只遥遥瞧见了旗子颜色,上面的字却看不清,因此武真公主也没在奏疏中提及燕国,但被击沉的那艘走舸从船板残骸来看,应该是南海司砺英麾下的船只。 婺国夫人及其她几人听出了季无殃的言下之意,她想知道这次事件是不是江淮水师恰好撞见了燕国船队南来与司砺英会盟。 下座中一位比较了解淮水边防和燕北情况的内廷阁僚说道:“鲁东虽然早在百年前就已不再设立大型造船处,但朝廷旧日停放于鲁东港口的大小官船至少有十余艘,远洋船必定也有,只是要造新的怕是不易,想来是燕国也考虑到了自身海防薄弱,所以远渡东海,前去与司砺英结盟自保。” 季无殃看着说话的这位阁僚,她本是鲁东人氏,过去曾是先帝宁宗的宫妃,两年前季无殃下旨大释后宫,当日跟随她从迁都队伍来到建康的所有先帝太妃,全部蠲除封号正式离宫,其中一部分作为季无殃的亲信到各地出任黜陟使,考察地方官吏政务得失,而另一部分则改换头衔重新回到宫中,以“内舍人”的名义留在季无殃身边,组成以婺国夫人为首的内廷阁僚班子,这一二年间,她们又开始逐步向外干预各部行政事务,几乎使得外朝政事堂形同虚设。 除了旧日宫妃外,这个阁僚班子里也还有几位旧日郡王妃和季无殃的族亲姊妹,如今都已各自得了内廷头衔,在建康宫内外行走。 这时有另一位阁僚插话说道:“过去几年我们对南海还是太过纵容了,若再放任司砺英与北国结盟,恐怕养虎为患。” 提到纵容南海做大,季无殃皱了皱眉,这也是她们当初反复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这三年南海商路已彻底被司砺英掌控,所有南国与朝廷的商贸往来货船都要先给南海上一道贡,但比起过去南海匪帮丛生时,商船时常要交三五道过海钱,而今只需挨司砺英宰一刀,就可以在南海上平安往来,对客商们来说简直划算多了,因此这几年南海商路上涌现出许多新商队,早打听清楚司砺英的行事做派,全船水手客商都改换了女子,事先备好打点的货物,在南海给司砺英的舰队上完贡后,陆续抵达岭南港口出货进货,沿岸各地一时间商贸繁荣,给朝廷带来的关税商税进项更是连年倍增。 对于需要大量银两进项来推动内政革新的季无殃来说,南海确实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直到去年年初交趾之乱蔓延到海上,乱民一度登上琼州岛,甚至组成匪帮截杀南海商船,当时朝中许多人提议增派水师驻军前往琼州岛镇压,顺便也可以对司砺英的舰队稍作敲打,但季无殃与内阁众人合计了一番,认为此举可能会引发多方混战,不利于后续贸易,于是没有出兵,将琼州岛拱手让给了司砺英,让她和她的舰队继续维持南海平靖。 眼下朝中及各地革新虽然已初见成效,但在季无殃看来却还不够,她还得等自己所谋之事彻底达成后,才能腾出手来,以招安或镇压的方式收回南海的控制权。 尽管目前她对南海一直采取怀柔之策,却也不代表她会放任司砺英在自家眼皮底下与燕国结盟,此次事件内中底里必然还是要打探清楚的。 婺国夫人最清楚季无殃的想法,对方才“纵容南海”的说法开口驳道:“南海的平靖于我朝利大于弊,况且我军水师新兵试训操练时间尚短,依臣之见,此事还该先找司砺英问问,再定行止。” “嗯,既然吾儿说要亲自营救部下,那就叫她去吧。”季无殃点了点武真公主那封奏疏,“从京中选些人马到苏州,与吾儿同往闽东去见司砺英。” 下座几人闻言颔首称“是”,随后一同拟订了随武真公主前往闽东谈判的人选和旨意,季无殃又叫她们把其余奏疏中所禀之事也一并转述给她听,有几桩要紧的事,就都在这边书房里草拟完,由季无殃确认无误后,她们再行誊抄,待宫官当着季无殃的面一一盖了印,再由婺国夫人和几位内舍人带出宫,下发各部督办。 几日后,数位使臣及百名嫖姚军将士从建康赶到了苏州府水师大营,向武真公主宣读了季无殃的旨意。 武真公主这天穿着一身水师戎装,在大营外香案前低头接旨,听到“暂不用兵”这几个字时,她眉间微蹙,心里还盘算着再写奏疏请旨,很快又听到旨意中令她亲自前往闽东探查此事并接回被劫持的部下,她当即为之一振,叩谢完圣恩后,起身跟那几位使者说明日就出发去闽东。 第二天,前往闽东的队伍整装待发,遵照季无殃的旨意,为了避免再在海上遭遇波折,她们此去闽东将沿海岸官道骑马前往。 武真公主换了身轻便骑装,在水师大营门外的临海官道处一跃上马,勒着缰绳往海面望了一眼,她在心中算了算自家被劫持的蒙冲预计抵达流求的时间,自己快马走军驿道应该能在那些船靠岸后不久赶到闽东,估算完时间,她双腿一夹马腹向南飞驰而去。 夏初的灿阳铺满了海边的军驿道,也洒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随着天气日渐炎热,从海面吹向陆地的风变得潮热起来。 一日热似一日的海风,被潋滟生辉的簇簇浪花带到岸上,卷起岸上人鬓边的碎发,黑色发丝轻轻拂过那人脑后三条簪发髻上的锋利钢刃。 司砺英这天午后带了一大群人,站在流求岛北端港口边,她望着面前缓缓靠近的船队,打头的楼船上插着她自家的“司”字旗,而后面还有一艘陌生楼船,上面飘扬着一面紫色旗帜,她已从大副提前派回来报信的人口中得知,这是燕北来使。 不多时,打头的楼船靠了岸,两头下锚停稳后,船侧伸出一道艞板,很快传来一阵脚步声。 司砺英看到背光的艞板上走来两个人,前头那人,看轮廓是她的大副,她们行到艞板中途从楼船影子里走进阳光下时,她才看清走在大副身后的那人。 只见其人两肩横阔,身量颀长,一头碎短乱发在呼啸的海风中肆意摇曳,那人边走边朝岸上张望,看上去一脸散漫,举止落拓不羁,等到她们再走近些,司砺英又瞧见了那人颈侧十分抢眼的猩红刀疤,她回想起先前刀婪给她讲述的燕国情况,立刻认出迎面走来的这位,正是燕国上元十二君之一的妊婋。 第160章 湾头堪泊 “我这妹妹粗鲁不懂待客,这一路若有怠慢,望你海涵。” 司砺英款步走到妊婋面前,神态随和,语气轻松,但因她容貌生得粗犷凌厉,这样的客套话从她口中说出,却也显不出几分客气来。 妊婋见状笑着拱了拱手:“这一路得大副关照,今日又承蒙大司命亲身来迎,不胜欢喜呀!” 司砺英听了这话不由得眼睛一亮,妊婋跟她打招呼说的这几句,竟是闽东话。 这几天妊婋跟司砺英手下的几位二副三副都混得颇熟,也常在船上四处溜达,同水手们搭话闲谈,通过她们散碎的言语拼凑出了司砺英的过往和这几年的发家历程。 楼船上的水手大部分是闽东出身,小部分是流求土著,还有些是琼州岛来的,虽然大家身上都是相似的布衣,但凭样貌发型和口音还是很容易分辨的,像几天前截获江淮水师蒙冲的那几个留短发茬的,就是琼州岛人氏。 这些人出身各异,在船上相处得却很融洽,众人基本上都说闽东话,大约仅有半数人听得懂官话,开始时妊婋只能是驴唇不对马嘴地跟她们硬聊,后来几天里连听带学,也能说上几句了,因她平素最善仿人神情语态,今天跟司砺英打招呼说的这句闽东话,乍一听已经挺像那么回事了。 第179章 只是船上到底时间有限,妊婋会说的也不多,于是打完招呼又笑嘻嘻地换回官话:“临上岸前学了几句,也算是入乡随俗罢。” 司砺英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拍着她的肩膀说道:“婋帅有心了!” 先时妊婋对大副自报家门说过自己的名字,但只说自己是燕国使者,她们这次所带国书中的落款也不再是从前出使宸国时的十二君名姓私印,而是改换成了一枚上元府大印。 今日被司砺英这一声“婋帅”直接点破她的身份,倒叫妊婋有些意外,看来南海并非如她当初设想那般对燕国一无所知。 这时,其余大小船只也都陆续在这边港口上停靠下来,包括幽燕号和那两艘护航海鹘船。 大副跟司砺英打完招呼后,转身带人往旁边查点回港船只,司砺英抬手请妊婋一起往幽燕号停靠的位置走去,她们身侧众人也跟着簇拥上来。 流求岛北端这处港湾修建得很是宽阔,可以容纳十艘楼船同时停靠,妊婋看着港口边停满的大小船只,又想起她们渤海湾港口上稀稀落落的旧船,她在心中暗暗想着,定要尽快偷些造船修港的技艺带回去,争取赶在朝廷着手北伐之前,让自家港口的海防船队也能像这里一样威风。 “这里不是我们主要的对外港口,船位稍显局促。”司砺英一边走一边悠悠说道,“等卸完船,我叫她们挪走一半,好叫你们停宽松些。” 妊婋眨了眨眼,合着她方才向往的港口在司砺英这里竟还不够看,随即她又想了想,司砺英手下众人平日里主要都在南海活动,重大港口也一定都建在岛的西南侧,而这次大副带去北边打探江淮水师的队伍,恐怕也都还不是主力。 说话间,她们已走到了幽燕号前,船上艞板才刚放下来,圣人屠和千山远等人正站在甲板围栏边,看见妊婋走过来,都在上面朝她挥手。 妊婋也朝她们回了一挥手,然后转头对司砺英说道:“我们这次南来带的礼,还请大司命上船一观。” 司砺英爽快点头说一声“好”,回身叫了几个人与她同去,其余的则在埠头等候。 幽燕号虽然往岸上搭了艞板,但船上众人都没急着登岸,比起其余船只艞板上不断传来水手们下船的脚步声和嬉笑说话声,幽燕号船侧空荡荡的艞板显得有些肃寂。 妊婋抬手请司砺英先走,随后才往前跨出一大步,踏上了登往幽燕号的艞板,二人并排走着,身后跟了四位司砺英手下管事的娘子。 几人在艞板上行了不多时,走到幽燕号甲板边缘,圣人屠和千山远等人都在这里等候迎接,与她们站在一起的,还有位头梳三条簪的中年女子,正是几天前大副带走妊婋时,被千山远请上幽燕号的那名人质。 那女子此刻红光满面,看来这几天在幽燕号上过得还不错,眼看司砺英来到了这边甲板上,她也往前迎了一步,伸手接了司砺英一把。 司砺英握了握那女子的手,又拍拍她的肩膀,倒没说什么别话,只转而跟圣人屠等人打起招呼来。 先前妊婋递给大副的那封国书,司砺英早看过了,大家也没在甲板边缘过多寒暄,彼此厮见毕,便由圣人屠领着众人,往货舱去看她们这次从燕北带来的国礼。 对于前往货舱的路,司砺英熟悉得很,因为她们西边港口里也停着三艘跟幽燕号一模一样的大型楼船,都是三年前从闽东抢来的。 随着她们顺楼梯往货舱走去,司砺英隐约闻到了一股生铁特有的锈腥气息,这让她不禁有些激动。 最近这几年,她们在流求和琼州二岛都没有发现什么像样的铁矿,只能靠海上商路抽成截留,然而随着她麾下舰队规模逐年扩大,海上能够截获的生铁量已无法满足她们的日常所需。 虽然造船本身并不需要太多铁,但平日里她们在海上常用的勾叉刀矛,因海水腐蚀的缘故,小心维护之余也还是要经常更换,加上岛内开垦荒田亦需要大量铁质农具,因此她们对于铜铁的需求一向居高不下。 显然朝廷也很清楚这一点,为了让司砺英的舰队能够持续维护南海平靖,朝廷往南的商船会为司砺英准备一些生铁,但司砺英明白她们无法长期依赖朝廷供给,哪天朝廷准备收拾南海了,只需先断了海上生铁,就能大幅削弱她们的战力,进而轻松拿回南海的控制权。 尝试摆脱朝廷给她套的枷锁,也是她先前亲自接待黔南来使刀婪的重要原因,纵观南海周边陆地,现成有大量铁矿的地方唯有交趾北部。 过去司砺英等人在岭南讨生活时,因常在盐场附近走动,对于海盐的目的地黔南也多少了解一些,知道黔南除了不产盐外,铁矿也少。 这两年眼见黔南自治军不惜代价地攻打交趾,司砺英很清楚黔王此举可不是为了明面上说的什么征讨黔滇叛民,舍乌这样玩命向南扩张,必是为两件事,一则为盐,二则为铁。 而刀婪先前与她谈的条件里也提到过,等她们联手平定了交趾,就可以为两岛提供大量生铁,这铁自然是交趾北部矿中所出。 但是鉴于先前她们打交趾打了三年都没能完全打下来,司砺英也不知道这份承诺到底什么时候能兑现,而她眼下对于铜铁的急需,是黔南无法为她解决的。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圣人屠在一扇巨大的舱门前停了下来,千山远走上去跟她一左一右拉开了沉重的大门。 随着舱门开启,铜铁的锈腥气更加浓重了,妊婋朝司砺英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事先也做了些防锈处理,奈何在海上航行久了仍然抵不住潮气,运上岸后还得再打磨一下。” 说话间,圣人屠和千山远已先一步走进了货舱,司砺英也抬脚跟妊婋一起跨进那扇大门,随后她发现这里的货舱并不像她们船里那样昏暗,也没见内中燃灯。 妊婋从旁解释了几句,说她们对这艘楼船的货舱做了一点小改造,在货舱四周增加了几处透光点,能在避免海水雨水渗进货舱的同时,让日光透进货舱,这原是她们先前在渤海湾里用这船运海盐时,为了保持货舱明亮干燥透气而改造的。 司砺英抬头看了看那些光源,她们平日里对于货舱的昏暗早习以为常,没想到还可以做这样的改造,不禁对燕国工匠多了几分赞佩。 接着她又随妊婋等人在货舱里转了转,见内中整齐码放着成条的铜铁块,以及成箱的煤炭,差不多是她们过去从朝廷和海上商路一年抽取的量,真算得上是大手笔了。 看完一圈下来,妊婋微笑说道:“我们也没什么别的能拿得出手,一点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还望大司命笑纳。”说完她又向司砺英介绍了站在旁边的昙烛,说宸王也请人带了礼来,随后又给司砺英等人瞧了那几大箱葡萄酒和琉璃器具。 司砺英看完这些东西,满意地笑道:“多承北国与西国盛情,今日到了我这里,大家就是朋友。” 她们笑谈了几句后很快从货舱里走了出来,司砺英吩咐身后两人留在这里,等待接应稍后上船搬运的人们。 幽燕号上众人则都随妊婋她们一起上了岸,只留下事先定好的二十人帮着司砺英手下搬货并看船,待过两日会有另外二十人来换她们。 流求北边港口附近,有一个叫做“淡水”的地方,因有一条淡水河贯穿而过得名。 司砺英与几位管事接待妊婋等人上岸后换乘小船,从港口南边的河口进入淡水河,顺着河一路向西边岛内行来。 她们进岛的这一路上,不时能看见河两岸有人挑水浣衣,还有散落的村庄先后升起炊烟袅袅,随着斜阳渐渐昏黄,她们终于抵达了“淡水”的中心,一大片错落有致的村寨。 司砺英说她们近日正好在扩建寨子,原预备留给西南边水手们将来居住的十余间院落空着,正够她们这一行百人下榻。 晚间寨中为给妊婋等人接风,举办了盛大的宴席,司砺英吩咐人将宸王所赠的葡萄酒开了一桶,众人热闹到二更时分,因考虑到妊婋等人连日海上辛苦,司砺英请她们明日休息一天,待后日再详谈会盟事宜。 第二日一早,司砺英从自己的院中出来,准备去看看昨日从幽燕号上搬下来的铜铁,然后再去见一见江淮水师蒙冲上那几位官兵,正往外走着,忽有个管事迎上来,神色严肃地低声对她说道:“西岸来人报信,江淮水师督帅昨夜亲抵闽东,派了人说要和咱们谈谈。” ----------------------- 作者有话说:妊婋:好壮观的港口! 司砺英:这是我家最简陋的港口,别见笑哈 妊婋:……跟你们这些有大港大船的拼了 伏兆:看开点,你看我家一艘大海船都没有,不也发展得挺好么 妊婋:?你那地方有大海船才奇怪吧,滑沙子玩儿啊? 第161章 醉陆斜榻 妊婋这天难得睡到了日上三竿,睁开眼时,她感觉天光应该已经差不多接近午时了。 第180章 她眨眨眼坐起身,猛然一阵天旋地转把她击倒在榻上,她只好又趴了下来。 昨晚入睡前也是这样晕得厉害,她已事先有所准备,知道这个叫做“上岸晕”。 她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海上漂着,昨日从海船换到河船下来后,只觉得脚步有些虚浮,但没走几步路就被司砺英请进寨中大堂,坐下吃了一盏止晕茶,因此晚间宴席上倒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得知妊婋一行人有不少都是头一回在海上远行,司砺英也在席间提醒过她们,说上岸后的前几天且得适应适应,果然昨夜下了席回到屋中洗漱完,妊婋就觉得傍晚下船时那种脚步虚浮的感觉又回来了,于是她赶忙爬到榻上躺了下来。 但眩晕并没有因为她躺下而停止,反而叫她觉得连榻带屋子都在旋转,竟比站着的时候感觉还要强烈,她也不敢乱动,只是紧闭双眼,直到过了很久,那阵眩晕感慢慢被困意驱散,她才沉沉睡了过去,再一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妊婋趴在榻上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腹中饥馁,她才再次用手撑着榻缓缓坐起来,这一回倒是没有方才那么晕了。 她小心翼翼地下榻更衣,准备到院中洗漱,打开门时,刺目日光让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果然已过午时了。 “起来了?觉得怎么样?”这是千山远的声音。 妊婋眨了两下眼睛,才看清千山远走过来的身影,她看上去神清气爽,丝毫不见“上岸晕”的影响,笑吟吟地对妊婋说道:“出寨子北边有座小山林,早上我跟她们打野食去了,咱们这边新院落都还没开灶,她们说在大院做好一会儿给咱们送过来。” 妊婋点点头,又问起其她人情况如何,得知圣人屠也是才起,叶妉和花怒放都还在屋里趴着呢,她们上岸的这一百号人,只有包括千山远在内的船运府五十余人状况尚好,因她们这几年常在渤海湾中往返鲁东登州和燕北平州,对“上岸晕”早已习惯,虽然这次远航比过去在渤海湾内时间要长,她们昨天刚上岸时也都多少有些脚步发虚,但歇了一夜很快就好了,除她们之外,其余首次远航的众人今日醒来和妊婋一样,仍有不同程度的眩晕感,不少人到这时候也都还没下榻。 妊婋在院中水井边听她说着话洗漱完,二人一同往旁边大屋中走来,进门瞧见花怒放滚在圣人屠怀里说“圣娘娘我迷糊得厉害”,叶妉也横在她腿上捂着眼睛直嚷“起不来”。 圣人屠手里拿着一小盒龙脑膏,给花怒放在太阳穴上轻轻揉了两下,又要往前给叶妉擦时,却因花怒放挡在她怀里够不着,正好这时转头见妊婋和千山远走进屋来,于是她伸手把龙脑膏递给了妊婋,让她给叶妉也揉揉太阳穴。 妊婋接过来,含笑坐到榻边捞起叶妉的胳膊,让她往这边挪了一点,随后一边给她擦龙脑膏一边悠悠叹道:“看晕得这个样儿,想必是吃不下饭了吧?我听说今儿的菜特别丰盛,可惜了啊。” 叶妉一听这话马上睁开了眼睛:“吃得下,吃得下,等我缓缓,实在不行爬着过去。” 这时千山远在屋中桌上给她们点起了一炉苏合香,很快辛香满室,连妊婋和圣人屠也觉得晨起眩晕缓解了不少。 叶妉和花怒放二人感觉好些后,妊婋和圣人屠一边一个扶着她二人下榻,听见院里传来了几位管事娘子的说话声,千山远转身走出去迎接,片刻后院里又传来她的道谢声:“有劳依姊。” 这也是她这两日入乡随俗,学着岛上众人彼此称呼“依姊”或“妹囝”。 等到千山远把那几位依姊送出院门,回身见妊婋她们都走出了屋子,圣人屠陪同叶妉和花怒放去井边洗漱,妊婋和千山远连同船运府几人一起把饭菜抬进了中间厅里,给大家取了碗箸摆桌。 妊婋昨夜下榻的这间大院里住了二十人,院中屋子有大有小,大的几人合住,小的单人独宿,院当中一间敞厅,摆了许多桌凳,供众人吃茶吃饭使用,这里的房屋院落内外格局与她们北方多有不同,住起来倒是颇为热闹。 像这样的大院落,她们的人共占了五个,千山远一早跟岛上依姊们打完野食回来,也到其余几个院落瞧了瞧,见有不少还未起的,所幸并没有情况十分糟糕的,都只是还有些发晕,需要再休息休息。 妊婋摆完碗箸也到她们这边几间屋子里去瞧了瞧,直到叶妉和花怒放洗漱完,跟圣人屠一起来到厅中时,这边才聚了不到十个人,桌上大瓮里保温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不多时妊婋走了回来,摆手说道:“咱们先吃吧,留出些饭菜,一会儿再给未起身的送去。” 自从当初妊婋在苏杭一带东侧外海被大副截到了流求船上,到今天正好过去了半个月,昨晚的接风宴上又是人多口杂,她到此刻才算是终于能跟自家人聚在一处坐下来吃饭说话。 桌上众人自然不免问起妊婋在流求船上的见闻,这些天妊婋打听到的事也确实不少,她歪头想了想,决定从司砺英本人的过往经历开始讲起。 除妊婋之外,其她人都是从昨天才开始跟流求岛众人打交道,而之前被她们请上幽燕号的那名人质不会说官话,路上这些天她们也没能从她那里问出什么跟流求以及司砺英有关的事,直到昨日见到司砺英和她手下众人,她们发现这里的人虽然行事粗犷,但说起话来皆颇有条理,懂官话的人也不在少数,尤其司砺英本人言语之间还有些文采,似乎并不像她们事先以为的穷苦渔女出身。 毕竟洛京官话在闽东和岭南等地一向不大普及,沿海村中民众有条件念书识字的那更是少之又少,而司砺英一口官话却说得极正,话语中又不时引经据典,显然也是念过书的人,因此众人不禁都对司砺英的过往好奇起来。 妊婋被劫持当日听那大副说一口流利官话时,也感到有些意外,上船后跟她们明里暗里打听过才知道,原来司砺英的母亲生于闽南一户乡绅之家,自小在家中跟着中原来的母亲学会认字说官话,后来她与一户官宦人家结亲生下司砺英,没过几年夫家获罪累及女眷,司砺英的母亲趁乱带她逃到了闽东,与途中结识的伙伴们一起在沿海渔村落了脚,更名改姓作为渔女在海边谋生,在司砺英和大副几个发小年幼时,司砺英的母亲总在沙滩上教她们写字作耍,晚间又带她们在海边观星看天象,编上许多故事讲给她们听。 虽然幼年时跟着大人们辗转过许多地方,但她们在闽东沿海还是过了很长一阵安稳和乐的生活,直到许多年后,官府清查人口,司砺英同一众发小们逃往岭南,再后面的事,妊婋她们都已从西南大使府的来信中得知了。 自从几年前与黔滇结盟,燕国在洱州设立了西南大使府,每季都能收到南边来的消息,因为黔南与朝廷的岭南道相接,边界线附近也不时有人相互来往,就像当年妊婋几人从蜀中泸永郡越境去往黔南地界那样,每逢边界处村落赶集的时候,黔南的人也总能听到一些东南边的消息,包括那一年震惊朝野的循州海震,以及南海上新崛起的那支海匪舰队的事迹。 “这样看来南海大小首领都有些学识,难怪她们能跟朝廷保持这样微妙的关系,想来朝廷也没把她们当做寻常贼寇看待。”圣人屠若有所思地说道。 如今司砺英与朝廷之间既对抗又互利的关系,她们也是从西南大使府处得知的,正因为这样的关系看上去薄弱且不稳定,她们才决定来南边做一番试探。 “殿下,请容臣前去试探一番。” 此时闽东与流求的海峡中间,正有两支船队在缓缓靠近,其中西北侧的官船队伍中有一艘颇为气派的新式指挥船,武真公主这日穿着一身水师戎装,站在甲板前面望着海那边船队上方飘扬的“司”字旗。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目,武真公主抬手往下按了按额前的督帅帽沿,觑着眼睛紧紧盯向前方。 按理说这个季节安排在正午烈日最盛时谈判不太恰当,但是鉴于两边陆地开到海峡中间都需要两个多时辰,清早出发正好是中午到,若洽谈顺利的话,还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各自的港口,因此两边这几年已渐渐习惯了在中午谈事。 “派两艘探艇过去,看看司砺英有没有亲自前来。”武真公主冷冷发话道,“若她在,请她来我船上一叙,若她不在,就叫后面炮船列阵准备开战,直接登上淡水,营救我的部下。” 第162章 缥缈危亭 海峡中间起了一阵风。 两边船队各自派出的探艇与走舸在海风中快速靠近,因风大浪急,那几艘小船在海面上剧烈地摇晃起来,两边船上的人在呼啸的风声中喊了半晌话,不多时向后散开,回到船队中报信。 “回殿下,那边说她们的首领就在船上,咱们的蒙冲连带船上人也跟着一起来了,就在她们主舰船后头。” 武真公主眉头紧锁地握了握拳头,这次来闽东的路上,她也在各地沿海派人打探消息,只怕她的人是被另外一伙贼寇劫走的,若往闽东扑了个空,过去这么些天,她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部下是否都还活着。 第181章 直到三日前,她在闽北听说有渔民的船只远远瞧见了流求舰队,后面跟着一艘插紫旗的楼船,往流求淡水港口方向去了,船队里还夹着一艘彩旗蒙冲,她这才终于确定江淮水师那艘失踪的蒙冲真的是被流求舰队劫走了。 她知道司砺英的做派,料想船上几个男兵应该照面就没命了,这她倒是不在乎,当日那艘蒙冲上的十个人里,只有七个女兵是她从建康带到苏州的亲随部下,另外三个男兵则是江淮水师旧有的缭手,这次她大老远赶来闽东,就是为了接那七个自己人。 “那边还说了什么?”武真公主瞧见船队抵达了海峡中线附近,又见对面船只已下了锚,于是她叫自己这边众人也横了帆。 那名水哨小心翼翼地答道:“那边瞧见咱们带了大批战舰,说当日是那艘蒙冲袭击在先,船上的兵她们这几日都是以礼相待,等候朝廷来取,但见督帅今日这样兴师问罪,问是不是不打算谈了?” 武真公主往自己身后瞥了一眼,这次出海她从闽东水师调了五个营的战舰和炮船,此刻她脚下的楼船指挥舰周围,还有十二艘仪仗船,旌旗招展,声势浩大,对比得东边船队十分朴素简陋。 “我师袭击在先,也是因为有船闯进了警戒区。”武真公主冷“哼”了一声,“谈之前,我得知道我的人还活着,你再去一趟,亲眼见到了人再来回话。” 那水哨应命而去,在那边交涉了半晌,才又回到这边指挥舰上,再次登上甲板禀道:“殿下,蒙冲上有我师七位女兵,卑职亲眼瞧了,没有绑缚,身上无伤,只四周有严密看守。那边首领说了,要求我师屏退炮船,她亲自前来相见。” 武真公主点点头,挥手吩咐道:“叫后面的舰船和炮船退至内海边缘,哨船留下一半,仪仗船列鱼鳞阵。” 随着她这边命令一道道下达,指挥舰后方的船队开始缓缓有序后退,原本以直线横阵列队的仪仗船也在得令后迅速转变了阵型,在指挥舰周围错落排列,给对方来船留出了靠近的余地,同时保持着机动护卫的警惕姿势。 等到这边官船调整好阵型,后头的战舰和炮船也都撤远了,才见司砺英的断浪舰从对面船队中开出来,两侧各跟着一艘疾风舸,再后面则是江淮水师日前走失的那艘蒙冲。 不多时,那边几艘船靠近了武真公主脚下的指挥舰,并在距离这边仪仗船大约一船身的距离停了下来,武真公主站在甲板边缘清楚瞧见了那艘蒙冲上站着的七个人,的确都是自己的部下,果然没有受伤,只是看上去神情有些紧张疲惫,其中两三人朝这边看来的目光里还闪着泪花。 蒙冲上这几人都是去年入军被武真公主选拔到麾下的新兵,头一回在海上跟人硬碰硬,就被经验丰富的流求舰队劫走了,如今她们见武真公主亲自来接,感动之余也不免有些惭愧。 武真公主看了片刻,把目光从那七个部下身上挪开,瞧见前去接应那艘断浪舰的仪仗船放出了艞板,紧接着一个剽悍的身影出现在艞板尽头。 只见那人头梳三条簪发髻,上身穿着玄色短襟,下身轻薄宽纱裤扎进靴中,因正午炎热,短袖卷到了肩头,露出两臂上完整的海蛇绕矛纹身,随着她往仪仗船上一步步走来,靴底防滑钉在艞板上发出十分有节奏的“嘚嘚”声。 凭着这些特征,结合事先得到的情报,武真公主可以确定眼前走过来的就是司砺英本人。 很快司砺英迈进了仪仗船内,那边断浪舰收回了艞板,仪仗船上的水手摇动船桨,来到了指挥舰侧边,在指挥舰放出艞板的同时,仪仗船上一名水哨上下看了看司砺英,然后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司砺英见状,把自己腰间的弯刀卸下来放到她手上,那水哨却仍有几分迟疑地看着她脑后的发簪,那三支钢刀在烈日下折射出的刃光叫人难以直视。 司砺英打量了那水哨几眼,又看向指挥舰甲板,见那位年轻的水师督帅也走到了艞板边上,与她只隔着一小片海水。 司砺英挺胸叉腰地看着这张陌生面孔,见其生得高挑挺拔,一身织金团龙海浪纹戎装,容长脸上一双飞扬的丹凤目,配上高窄鼻梁和锋锐薄唇,无处不透着冷峻,观今日这番派头和本人的气质,司砺英也早就料到了,这位新晋江淮水师督帅,正是当朝武真公主。 “朝中贵人胆子都小,公主若是害怕,我也可以卸了发簪。”司砺英似笑非笑地说道。 先前她在这海峡内与朝廷使臣会谈时,从来没有缴械的习惯,今日主动交出腰刀,已经很给这位武真公主面子了。 据她这两年从闽东和岭南探子处得来的情报看,季太后非常重视这个皇子,往后朝廷水师的军权极有可能会全部慢慢移交到武真公主手上,她们将来也少不了要跟这位公主常打交道,按理说初次见面她应该客气一点,但是见到对方这副高贵模样,她又忍不住奚落一句。 武真公主没有被她这话激怒,只是淡淡说道:“小小冲撞,过而能改,还不至于叫大司命在我这里脱簪待罪。” 司砺英身侧的水哨在武真公主发话后抬起了一只手,示意她可以登船了。 等司砺英来到这艘指挥舰的甲板上时,原本在甲板四周护卫的亲卫都退到了船舱一侧,武真公主独自走到甲板中间遮阳舱亭内的大椅前,径自在东边那张坐下了,随后抬手朝对面椅子指了一下,对司砺英说道:“坐吧。” 司砺英本来也没打算行礼,告坐推辞那更是不存在,武真公主话音才落,她就已经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空旷的甲板上只有她二人对坐,其余护卫都在三丈开外的地方列队候命,眼下这场初次会谈的开局在司砺英看来还算比较舒适。 自司砺英在南海起家后接触到的朝廷来使,从最早的婺国夫人,到后续朝廷派来的其她使臣,再到今日这位武真公主,虽然说话行事风格迥异,但总得来说都比从前在岭南渔女行会时跟那些旧日府衙男官打交道来得畅快。 武真公主没有寒暄别话,见司砺英坐下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道:“先前闯我苏州内海警戒区的紫旗楼船,是燕国派来与尔等结盟的吗?” “目前尚未谈及结盟一事。”司砺英也不隐瞒,只是不卑不亢地看向武真公主,“我们南北两地关系如何,也要视朝廷的方略大策而定。” “尚未结盟就叫大司命亲自来为她们误闯警戒区闹出来的乱子兜底,看来燕国此次来访诚意很足啊,足够叫二岛开辟一条新的互利航线,替换我朝的供给。”武真公主的目光犀利而冰冷,“但是从鲁东到你这里毕竟遥远,还要途径我苏州外海,因这次误闯事件,我们已增派了巡防船队,往后两地往来途中若再有什么差池,岂不是辜负了大司命的一番筹谋,得不偿失。” 对于这番话语中的威胁,司砺英没有作出回应,只是迎着她的目光含笑说道:“我们常日在海上跟客商们打交道,也沾染了生意人的脾性,自然是一切以利为上,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靠了。” 武真公主挑了下眉:“商人趋利不假,但避害也很重要,‘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大司命应该比我懂。” 随着她二人说话,甲板舱亭上方的日光一点点西斜,舱亭立柱的影子也缓缓爬到了她二人脚边。 海面上不再像正午时那样炎热了,午后还吹起了一阵干爽的东,驱散了人身上的潮热粘腻。 “这风真舒服哇!” 叶妉和花怒放站在淡水港口张开双臂,让海风尽情扑向她们,似无形之水从她们身上奔流而过。 中午吃完饭后,她两个早起的眩晕缓解了大半,对此花怒放发表了她的见解,说是肚子里有了吃的“压舱”,人就不会飘忽了。 吃饱后二人也歇不住,于是拉上妊婋她们一起在淡水闲逛起来,出到院外听说司砺英有事出海去了,大副这天也不在淡水,只派了个三副来带她们四处转转,问她们想去哪里,她们几人合计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到港口来看望幽燕号留守的那二十人,再问问她们缺什么不缺。 她们从入海口处下了河船,沿海边走了没多远,就瞧见了幽燕号的身影,这日港口的船已不像昨日那样密集,看来果如司砺英先前所说,挪走了半数船只,这时妊婋注意到除了跟她们同行的流求船只挪走了不少外,连带那艘江淮水师的蒙冲也不见了踪影。 妊婋垂眸想了想,忽然转头问那位带路的三副:“你家大司命是出海往闽东去了吗?” 第163章 明河共影 那三副被妊婋猛然一问,眼中先是飞快闪过一丝慌乱,旋即笑答:“大司命早就不上西岸了,今日出海为的是别事,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左右不过晚间就回来了。” 妊婋看在眼里,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我问得唐突了。” 这时她们已走到幽燕号侧边,甲板上有吹风乘凉的人瞧见了她们,都在围栏边朝她们挥起手来,又忙到旁边去抬艞板。 第182章 妊婋几人同那位三副一起登上了幽燕号的甲板,见船上留守众人神色轻松,又听说她们昨晚也在船上开了一席,司砺英昨天派人来送菜和淡水的事妊婋等人也知道,船上还有她们来时预备的东西,各项供应倒也不缺。 妊婋听说幽燕号货舱里的铜铁昨日卸了一半到天黑收工,今早才卸走另外一半,她点点头:“我瞧着今日船身露出来一大节,吃水浅了不少,船上倒也没觉得太晃。” 一位守船人说道:“又下了三个锚,还在港口加了几道固定绳索,这两日海上也还算平静,不怎么晃的。” 她们说着话在船上四处走了走,叶妉和花怒放连说带比划地跟众人说起她们上岸晕的事,提醒她们过两日上了岸一定要做好准备。 大家说说笑笑地来到甲板另一头,见这边围栏上站了一排鹰隼,有几个人正在这里端着食盒喂鸟,站在叶妉头上的蛋蛋也一扇翅膀飞了过去,在围栏中间找了个位置,落下来蹭鹰食吃。 那三副难得一次瞧见这么多鹰,不禁感到有些新奇,她走上前左右瞧了瞧:“你们这鹰养得真好,都不用拴吗?” 她说这话时,正好有一只游隼从围栏上跳到千山远伸出来的手臂上,千山远摸着隼羽笑道:“哪里有拴着朋友的道理呢?” 圣人屠站在边上默默数了数鹰隼的数量,她们来时船上共有十只,此刻站在围栏边的只剩了八只,她知道昨天她们下船后,守船众人已按事先约定,将她们写好的信送了出去,一封给留守洛京的花豹子和厉媗等人报平安,另一封则送去给此时正在滇南洱州大使府的千光照。 在幽燕号上跟众人闲叙了一回话后,妊婋几人跟她们说等明日岸上大家都缓过来了,就来换她们上岸休息,随后又请三副安排人手给船上再送了些淡水,才道别离开幽燕号。 因三副说她们才上岸,还需要好好歇歇,于是也没带她们在港口久留,大家仍按来路乘河船回到了淡水中心的寨子里。 流求岛上没有城池,大部分人都在离海不远的地方沿河建造村落房屋居住,小的叫作村,大的叫作寨,而岛内山里也有些土著村落,相对比较隔绝,极少下山到海边来。 从妊婋当日跟着大副到她们船上,到这两日登岛所闻所见,林林总总拼凑起来,她已经对司砺英建立的这个海上势力有了不少了解。 和她来时所乘的那艘楼船一样,流求岛的居民构成也颇为复杂,大部分是闽东人和岭南人,也有琼州岛人和流求土著,另外还有为数不少的南国异乡人,从面貌口音等方面都能多少判断出她们的出身差别。 南海上小国繁多,目前妊婋知道她们有些来自阇婆,有些来自暹罗和林邑以及真腊,甚至还有交趾渔女,这些人有着不同的纹身传统,妊婋有时候也能通过她们颈侧和手臂上的纹路稍稍分辨一二。 岛上的人之所以出身这样繁杂,还要追溯到司砺英占领流求岛之前,那时曾有多个男海匪帮派盘踞在这里,将他们从各地擄来的肉票囚在岛内山中,超过半年没被赎走的女人会被转移到沿海伎馆,男人则会被带至船上供男匪泄欲后收作手下,旦有不从或试图逃跑者一概绞杀投海。 司砺英及渔女行会众人在岭南时也多次目睹过海匪上岸劫掠,还曾因协助官府捉拿海匪船只被几个大匪帮联合悬赏,后来她们又因反杀盐场男暴民遭官府通缉,眼看海陆两边皆不容,司砺英把心一横,带众人从躲藏的山中回到闽东,在港口盗走一批官船,决定在海上抢一块地盘过活。 得益于先前捉拿匪船的经验和结实的官船,她们很快控制住了岭南沿海一带的局面,进而又向南侧逐步清剿,直至登上流求岛。 事后司砺英也曾说过,凭借官府战船上的精良装备,要认真清扫海匪其实并非难事,只是由于海面范围太大,需要耗费些人力协调配合,然而从前岭南沿海各州府官们都不愿给这事调拨银两和人手,岭南道总督府每每发布南海缉盗令,各州官府总会变着法地哭穷,只等海匪上岸时才会装模作样地派巡检司出动缉捕,以此欺上瞒下,以致海匪屡禁不止,甚至还有官府与匪帮暗地勾结,对沿海渔村中私设赌场伎馆等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些年沿海大小官吏一边吃着朝廷的缉盗拨款,一边收着海上男匪帮孝敬来的银两,赚得是盆满钵满,对于民众生活在海匪阴影下的痛苦视而不见。 而这一切在循州发生巨型海震那天起出现了转机,建康嫖姚军都尉何去非帅众南下赈灾顺带肃清官场,司砺英等人也在同一时间大肆清剿岭南外海的男匪帮。 半年后司砺英登上流求岛时,原先控制岛屿的那几个男匪帮已经近乎溃散,她们杀完岛上的余孽,将沿岸林立的伎馆赌场逐一拆除。 在这期间,她们也曾遭到岛内山民土著的激烈抵抗,那些土著村落有些是男匪帮的老家,有些则是得了匪帮的好处,替他们看管肉票,不少男土著得了赏钱后,也常下山到沿岸伎馆赌场里鬼混。 司砺英等人从解救的女人们口中得知这些事后,请她们带路上山,由南至北将数个土著村落清剿一空,只留下了一部分未做抵抗的女人和女童,她们至今仍生活在山里,极少下山来。 流求岛平定后,司砺英派人逐一询问了解救出来的那些女子,其中仅有一成表示还想回家,余者皆说要留下来,她们将那些说要回家的人分几船送往各地,随后与岛上众人协力建起了一座座村落和寨子。 随着司砺英在海上名声越来越响亮,从闽东和岭南甚至南国等地慕名前来投奔的女子络绎不绝,算上岛内解救下来这些人,司砺英麾下很快达到了数万人,她们将之前那几个男匪帮用来修船的船坞也翻建了起来。 有不少从闽东来投奔司砺英的人,过去曾在造船处为男工匠们做饭打扫兼刷漆刷油,赶上工期紧张时也会被要求帮工,拿着仅有男工匠三成的工钱参与造船,但是造船名录上从来不会记下她们的贡献,后来她们得到司砺英的盛情邀请,来到流求岛,建起了岛上第一处造船坊。 几年下来,流求岛被众人齐力建造得颇为兴旺,不时还有南国商队来到这里贩货游览。 作为一座独立于外界任何国家管辖的岛屿,流求在彻底平定之后并没有宣布建国,司砺英本人也常年漂在南海收取过海费,一年里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在岛上,而各处的经管仍然沿用先前她们在岭南渔女行会时的方式,由多位被称作“潮姑”的主管将各处大小事整理完,再交由司砺英和大副及几位二副三副商议裁决,而分配所获财物则是从司砺英等人下发至各位潮姑手中,再进行下一步划分。 鉴于潮姑对稳定岛内民生是非常关键的角色,她们通常采用推举轮岗的方式,由能力出众且有威望者担任。 “这倒与我们有几分相似。” 妊婋等人随那位三副在寨中闲逛时,正好路过本寨一年一度更选潮姑的集会,她们在外围看了一会儿热闹,得知本寨潮姑主要负责协调房屋和生活用水排污等杂事,并维持寨中睦邻,有一定的临时奖惩权,做得好的也不能连任,须得隔一年才能再次备选,妊婋想到她们燕国坊君也是这样轮换担任的,于是轻声感慨了一句。 站在她身侧的圣人屠点点头:“这也算是大家的经验之道不谋而合了。” 她们在寨中闲逛至黄昏时分,直到各处飘起炊烟,才被那位三副送回院落,及至这边门口时,见有一位水手在这里等候传话,说司砺英尚未回岛,送了话回来说请她们自在院中用饭休息,待过两日再详谈。 妊婋听到这话转头跟圣人屠和千山远对视一眼,先前她们跟司砺英及大副约定的会谈是在明天,今日却临时改口说过两日,也不知是她出海遇到什么事了。 她们也没多问,只说“知道了”,等到那水手和三副一同离去后,妊婋才转头往闽东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因日头才刚落下,闽东所在的西边此刻正是熔金一片。 “日头都落了,公主想必也该打道回府了。”司砺英从指挥舰甲板舱亭中大椅上起身拍了拍裤子,“今日所谈之事我还得再想想,来日再遣人答复公主。” 武真公主瞥了一眼天边的余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好,我等着大司命的回信。” 说完她也没有起身,只是目送司砺英从来时的艞板上离开,在晚霞的映衬下,变成一道步履安闲的剪影。 第164章 云阶月地 司砺英从仪仗船走回自己的断浪舰上,朝后面的蒙冲挥了一下手。 那边蒙冲上几位看管人质的水手会意,取下船身上的固定绳索,将蒙冲开到了断浪舰和仪仗船中间,随后纷纷从蒙冲上跳到断浪舰的甲板上,将蒙冲和那上面的七名水师女兵交还给朝廷船队。 武真公主见那几名部下从蒙冲来到指挥舰甲板上,走到她大椅前请罪:“卑职冒进有失,劳动殿下亲至赎取,还请殿下降罪。” 第183章 武真公主只叫她们都起来,自己也从椅子上起身说道:“技不如人,难免吃些苦头,不是你们冒进,而是我冒进,都到后面更衣歇歇去吧,来日回到建康,再随我一同进宫请罪。” 那几人退下后,武真公主才吩咐回港,指挥舰收锚准备启航的时候,她走到甲板前面,见司砺英那艘断浪舰也正在收锚。 不多时,朝廷水师船队先一步向西边闽东方向迅速撤走,司砺英这边众人收完锚时,她抬眼见武真公主那艘指挥舰已经行远了。 天色此时也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那边的水师船队很快隐入夜色,只剩了几点绿莹莹的警示光亮。 司砺英看着那几点渐行渐远的光亮,低头想了想,这日午后她与武真公主的长谈所获不小,也叫她弄清楚了一个此前没想明白的问题。 从江淮水师到闽东水师,再到岭南水师,据司砺英了解,这三者无论哪两个拎出来合军联手,认真跟她打上几仗,都能叫她难以像今日这样在南海一手遮天,但朝廷偏偏就是一直对南海局势作壁上观,宁愿放着各式战舰在船坞埠头里泡水,也不派兵干涉南海上的匪帮之争。 先前她以为是朝廷外强中干,早没有了征战南海的实力,然而随着这几年流求岛情况稳定后,她开始派暗探往闽东和岭南打探消息,得知这两地水师的战舰和装备依旧丰富且精良,之所以没在她肃清南海的时候插手,非朝廷不能,而是季无殃不想。 她从武真公主这日的态度和话语里揣摩出了真正的原因,这一切的症结在于各地水师军权过去皆由宗室郡王遥领,而营队下面的调度权则都掌握在那些郡王宠信的男将手中。 季无殃放着这些配备顶尖的水师不用,就是担心这些人在战时权柄过大,一旦拥兵自重,继而串通建康朝堂上的宁宗遗臣,下一步就会联合起来逼迫她还政于庆平帝。 在季无殃掌权看来,放任司砺英在南海做大,比启用朝廷水师对自己的威胁要小,不仅如此,还因司砺英主动肃清南海,给朝廷带去了大量商税,让季无殃有机会在朝中辗转布局,逐步卸下几位郡王手里的水师军权,直到今年年初,她扫除了朝堂上的部分阻碍,终于把江淮水师正式交到了武真公主手上。 而旧日效忠于那些郡王和男将的水师营队,也都在这一两年里陆续裁撤改制重组,自从开放民间女子科举后,季无殃又下旨在江淮和山南道等地征召了大量女兵进入禁军、江南军和江淮水师,从建康朝堂到市井乡野,都已是一番新气象了。 这一点司砺英也有所察觉,这几年她从闽东和岭南探子处收到的情报,也与武真公主这日话中所说的部分内容对得上,知道朝廷的连年革新已颇有成效了。 只是这些江淮水师新兵在经验上还有欠缺,所以才会出现装备完善却被轻易连船带人一起劫走这种事。 司砺英觑起眼睛,见朝廷船队的灯亮已彻底消失,如今朝廷这些新兵紧锣密鼓地操练,总有一天会有所精进,到那时配合上精工战船,恐怕就不好对付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握了握拳头。 “大司命,咱们还是回淡水吗?”一位二副走上前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司砺英一摆手:“不,改去达皋。” 达皋在流求岛的西南角上,与淡水所在的位置是流求的南北两角,此名是她们根据土著话音改的,达皋在土著语里是“竹林”的意思,如今是她们岛上造船练兵的重要场地。 那位二副对此毫不意外,只是说了一句:“那可就得后半夜才能到了。” 司砺英转身往船舱走去:“不必赶时间,明早到也行。” 漆黑的海面上一片寂然,只剩下浪涛翻腾的声音,如同海龙吐纳,一下接着一下。 午后那场东吹过之后,傍晚海面上又起了一阵潮湿的西,卷着几团云略过她们船队头顶,往东边岛上去了。 此刻海峡夜空上晴朗无云,可以清晰瞧见天河,而岛屿北端淡水上方云团停留的地方,在入夜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她们当家的今晚好像真没回来。”妊婋把悬窗支杆取下来,又把外屋房门关上隔绝了雨气,才回身走到里间圆桌边,低声对圣人屠和千山远说道。 她们这日傍晚回到院里吃过饭后,就没再出去,因不少人还有些“上岸晕”,都在屋里歇着,她们这边几间院落都是静悄悄的,但据妊婋等人白日里观察,她们下榻的地方距离司砺英的大院其实并不远,又连着同一条主路,若是司砺英回来,必会有很多人簇拥左右经过她们院外。 然而这日她们饭后在院里纳凉,却一直没见院外有什么动静,直到方才外面落起雨,她们才回到屋中,叶妉和花怒放说又开始有点晕了,于是结伴早早往旁边屋里睡去,妊婋则同圣人屠和千山远在她们隔壁的套间茶室里坐下闲话。 眼见原定于明日的会谈改期到不知什么时间,妊婋三人开始琢磨司砺英离开淡水后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以至于突然变卦。 这时妊婋提起午后她们去港口时没看到那艘江淮水师的蒙冲,如果要在淡水就地审问,没必要把船挪走,而据她这一路看下来,流求这边还没有走到要跟朝廷撕破脸的地步,所以她猜测司砺英出海是为这事跟闽东官府交涉去了,因此她拿“闽东”诈了那位三副一下,果然见到她脸色有些异样。 “我们这次在海上没有刻意隐藏行踪,那艘蒙冲上的官兵这些天下来也早看清我们船上的旗了,但流求这边又不能为了隐瞒此事拒不交人,所以只能跟朝廷来使设法斡旋。”千山远托腮分析道,“朝廷自然不愿见我们南北两边结盟,那就很有可能会拿这件事向司砺英施压,或者阻挠我们接下来的会谈。” 妊婋和圣人屠听完各自低头思忖片刻,圣人屠皱眉说道:“咱们对朝廷内部的情况了解得还是太少了,完全不清楚她们如今是什么路数,更难推测接下来的走向。” 这几年朝廷对于燕宸两国的边防封锁一向十分严密,尽管千光照能不时收到苏州城外道友的消息,但内容也仅限于民间的普遍状况,或是一些格外轰动的大事。 由于这几年朝廷在季无殃的整治下一直在推动革新,朝堂官场上的变化既多且快,她们获得的消息也有一定的滞后性,并不能全面展现朝廷的真实情况。 妊婋点点头:“咱们这次虽然明面上说是为拜会南海而来的,但打探朝廷情况也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的事,要我说,不论接下来司砺英这边迫于朝廷的压力提出什么奇怪要求,我们都暂且应下,若时机合适的话,最好再寻个由头借助她们的关系,上岸瞧瞧去。” 圣人屠和千山远一起转头看向她:“上岸?上哪个岸?闽东?” “闽东或者岭南,都行。”妊婋一脸认真,“海岸线那么长,总有能偷渡的地方,我猜流求这边一定知道位置和法子。” 圣人屠有些迟疑:“这风险会不会太大了些?” 妊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来回看了看她两个:“你们说,就单论造船这一项,是闽东强些,还是流求强些?” 圣人屠和千山远又一同沉默下来,她们也没忘记此次幽燕号南行的真正目的,所谓的拜会和结盟,其实都是幌子,她们真正想要的,是打造远洋船和各式战舰的详细图样。 先前她们在来时路上猜测过,认为司砺英之所以能够称霸南海,一定是因为其吸取了包括闽东和南国各地的造船和海战经验,可以算是个集大成者,所以她们想直接从司砺英这里偷学些本事,再在南海外围打听一下朝廷的情况,看看那边近期有没有北伐计划,并没有上岸的打算。 但从妊婋前些天在流求船上包括这两日在岛上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司砺英这里的造船技艺其实主要还是从闽东来的,而且看她们先前误闯江淮水师操练海域的船队情形,朝廷似乎还有一些司砺英尚未引进的新式炮船,看上去实力强劲,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朝廷水师一直没有对南海动手。 这样看下来,与其从流求学二手的造船本事,不如跨越海峡,去闽东造船处偷点真东西,顺便打探朝廷动向。 妊婋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三人对视一眼,圣人屠和千山远没有立刻同意她的冒险想法,但也没有出言阻止。 她三人在昏暗烛火中低声合计到很晚,直到外面小雨都停了,夜色也清亮了,才起身回屋睡觉。 第二天司砺英仍然没有回来,妊婋她们送了二十个人到幽燕号换下之前的守船人,将新上岸的人们接进了寨中休息。 直到第三日早起时,妊婋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上岸晕”的余威了,她神清气爽地在院里洗漱完,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她走过去打开门一看,是这两日带她们去港口的那位三副,含笑说道:“我家大司命今日回港,晚间请诸位一聚,明日再谈正事。” 第165章 花边载酒 第184章 午后的流求淡水港口灿阳一片。 再有两日就是小暑,紧接着就到了南海每年最严热和动荡的季节。 司砺英从她的断浪舰甲板边缘走上艞板,另一头已有几位二副三副在那里等候迎接,待她一脚跨到埠头上时,她们都齐齐围拥上来道辛苦。 她在那几人面上扫了一眼,问其中一位三副:“北国客人都好么?” 那三副答道:“都好,这几日都缓过来了,昨天她们换了一批守船人下来休息,晚间宴请也已传达,那边满口应了。” 司砺英听她说完点了点头,同众人一起到前面换河船回大寨,路过妊婋她们客院外时,她也没进去打招呼,只说自己要先回屋补个觉,让人过去告诉一声说她回来了,晚间宴席再会。 等进院冲凉洗漱更衣毕,司砺英往自己的大榻上一躺,忽然又不困了。 她把双手叠在脑后,直直看向棚顶,各种纷乱思绪不停在她脑中萦绕。 昨天她在达皋跟大副查看了自家的造船坊和矛铁坊,又问了问琼州岛那边的情况。 大副当日把幽燕号送回淡水后,查点完港口各项事,第二日就带着半数船只和幽燕号上卸下来的铜铁一起离港往达皋来了,这几天也正好接待了琼州岛那边定期报信的人,大副原打算把这些事整理完带回淡水,却不料司砺英的断浪舰在这天凌晨突然入港,她也习惯了这位姐常日飘忽不定的行踪,听司砺英说自己才去见过江淮水师督帅,她忙问那武真公主是何做派。 司砺英把自己与武真公主在海峡中间进行了一整个下午的谈话,细细地跟大副说了一遍。 “互设使者?”大副听她说到武真公主的提议,满脸警惕,“朝廷是不是在跟我们耍什么新花招?” 在去往达皋的路上,司砺英把她跟武真公主的谈话内容前后回想了好几遍,看得出武真公主此次来到闽东见她,一方面是要亲自接回自己的部下,另一方面大约也是领了旨意,考虑到如今南海与朝廷的关系薄弱且微妙,又见燕国船队到访流求,所以赶来对她做一番敲打和拉拢。 武真公主表示为了加强海陆联系,想请司砺英派人进驻建康,同时朝廷也会派使臣来到南海,至于到时候是进驻在流求岛还是琼州岛,由司砺英来定。 司砺英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只说要回来考虑一下,武真公主也没有强求,请她想好了再派人知会。 对于大副的怀疑,司砺英也没反对,只是摇摇头说道:“这事倒不急,咱们想想再说。” 虽然没说要答应,但大副看出了她的态度有些松动,皱起眉来提醒她:“朝廷一贯是两面三刀过河拆桥的,哪怕明面上说要招安,承诺许我们自治,可一旦真把手插进来,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咱可不能着了她们的道。” 朝廷要给司砺英封爵招安,是先前婺国夫人来与她们会谈时提过的,当时司砺英对此毫无兴趣,根本没接茬,婺国夫人见了也再没多说什么。 对于这件事,司砺英与众人曾在内部议事时达成过共识,为了维持自家在整个南海的独立性,宁愿开战也绝不接受朝廷招安。 尽管朝廷明面上把话说得很好听,又是封爵又是增加陆地物产供给,但司砺英心里清楚,一旦臣服于朝廷,接下来就必须同意朝廷官员大批进驻,再后面就是不得不接纳大量中原移民,把那套腐朽的礼教规矩和习俗带到南海,以此逐步削弱她们的掌控力,等到时机成熟,只需一道旨意即可卸去她的权力,同时再给她扣一顶“忠君爱国”之类虚伪的高帽,让她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和心气。 她读过史书,知道这是朝廷招安羁縻州的惯用法子,她不会迈进圈套里去,但互设使者在她看来并不等于要向朝廷低头,而且她还可以借此探听朝廷动向,所以准备回来同众人商议。 “我明白,你放心。”司砺英把手往大副肩膀上一搭,“两国之间也常有互设使者,这跟归附朝廷不是一回事,你看燕国使者这次来访,不也有宸国使者同行,她们就互设了大使府,也没见谁臣服于谁。” 大副想了想也有道理,接着又听司砺英说这次在海峡中瞧见武真公主率领的舰船里有不少新式炮船,她希望能借派遣使者打探一下对岸的情况,免得来日一旦开战,自家因不知敌情落了下风。 虽然她们在闽东和岭南等地也有探子,但总是很难及时打探到朝廷官府的内部动向。 只是若要答应与朝廷互设使者,就不能与燕国结盟,这是武真公主直言提出的要求。 这也叫司砺英有些为难,这次在武真公主舰队中瞧见了朝廷水师的精工战船,给她带来了一丝不安,因此她连夜赶到达皋查看造船坊和矛铁坊的进展,她心里清楚眼下她们依赖岭南和海上商路获得的生铜和生铁仍然不足,这是朝廷有意限制,而交趾那边跟黔南联手一时半会也打不下来,说不定等到那边能运铁来流求的时候,她已经被朝廷水师打趴下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不能放弃燕国的生铁。 司砺英跟大副在达皋所有的工坊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各处的进展。 她们的舰队出海频繁,船只修缮和造新任务排得也很密集,只是为了叫众人能够快速上手启航,她们新造的船只基本上都沿用原来的老样式,只在细节处稍加改造,新式战舰炮船之类的虽然也有研制,但进度还是相对缓慢,这也是因为她们岛上铜铁珍贵,必须向已经成熟的技艺倾斜,以保障船只和兵器的供给,预留给研制新船的材料就不多了。 而近日从幽燕号上卸下来的铜铁和煤炭恰好帮了她们一个大忙,这批铜铁煤炭如今运抵达皋,已投入各处工坊内烧炼加工起来了。 司砺英和大副站在矛铁坊的监造台上,看着下面众人热火朝天地熔炼生铁,想到方才司砺英说朝廷要限制南北结盟,大副挠挠头:“这……人家燕国的礼咱不仅收了,而且已经熔了,这时候再说不结盟,不太好吧?” 司砺英想了想,只说:“不结盟也有不结盟的共事法子,就看她们能不能接受了。” 从矛铁坊出来后,她两个又与琼州岛来人谈了半晌,得知先前司砺英答应刀婪从交趾东岸协助的队伍已经筹备妥当,考虑到过完小暑后南海上容易生成风团,可能影响到交趾东岸的飓风通常会先登陆琼州岛,司砺英决定观望一下,若今年有往西去的飓风,届时趁风登上交趾时发动偷袭,可以事半功倍,相关的配合方式她已经派人跟刀婪那边说好了,她们舰队里的风师近日夜观天象,说七八日后应该会有风团自南边群岛生成,但具体路线尚不清楚。 司砺英吩咐众人密切关注,若有消息就到淡水报与她知,随后她也没在达皋久留,将各项事交代到半夜,在达皋寨中歇到第二天清早,就登上断浪舰往淡水而回。 关于第二日要与妊婋等人洽谈的内容,她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对于她们可能会有的几种反应,她也准备了相应的说辞,此刻她躺在大榻上把这些话又捋了一遍,想看看是否有什么疏漏。 司砺英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一睁眼时满屋金黄,夕阳霞光正雍容造访于她榻前。 她醒醒神下榻更衣,又叫来淡水这边几位二副三副和管事,问了问这两日的事,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她才同众人一起从这边大院出来,往另一处宴厅赴会。 妊婋等人此时早已到了,今晚司砺英吩咐的是开全寨大宴,妊婋此行上岸的一百人全在受邀之列,连昨日换去幽燕号守船的二十人也没落下,司砺英特地遣人将菜肴送了过去,由于楼船上不能开火,幽燕号上众人在傍晚就收到了这天的席面,比她们寨中正席吃得还早些。 这晚席间司砺英又吩咐人开了两桶宸王赠送的葡萄酒,同时还开了几大陶罐阇婆果酒,妊婋等人初次品尝,闻来果香浓郁,入口清冽酸甜,十分开胃。 司砺英在席间提起当日大副带船队往北,与妊婋等人在苏州外海相遇的事,她说当初往北查看情况,原是要跟大副一起去的,然而临出发前忽有阇婆使者来到流求,她只好抽身接待了几日。 这些果酒正是那阇婆使者送来的,是那边当地一种果子酿制而成,出发前现摘了放进大陶罐内捣碎,加棕榈糖和水密封发酵,等船抵达流求时正好酿成,再放个十天半月口感更佳。 这一晚席间众人品着西域和南国的酒,吃着海岛鲜捕的鱼虾,说着五湖四海的趣闻,欢笑阵阵,热闹至晚。 因日渐炎热,南海又即将迎来飓风季,商船开始减少,她们舰队出海次数也少了,流求岛上众人在夏休时节一向是晚睡晚起,这天的宴席过了子时才散,第二天上午整个寨中都是一片静悄悄的。 妊婋这几天也入乡随俗了,每天都是午初才起,这天起身吃过饭后,她与圣人屠和千山远就接下来的会谈又合计了一阵,直到午后日光没有那么炙热了,才有司砺英那边派人来请她们过去谈事。 第185章 第166章 渔火分星 司砺英在淡水的大院建得很气派,她素日住在这里的时候不多,这大院平常也是淡水管事潮姑们议事的地方,有时候还用来解决各处纠纷,供人们在这里评理辩理,也用来宣布处理结果和惩戒,因此这里的屋子也比别处都要宽敞高大,带着一股威严气息。 今日南北两边的正式会谈,设在大院正中间的长屋里,燕国这边来了十个人,国书上的主要使者是妊婋、圣人屠和千山远三人,另外还有叶妉和花怒放以及几位船运府的造船师与舵师列席旁听。 司砺英这边除她本人外,则是几位二副三副和寨中潮姑,共有十二人。 妊婋她们进屋的时候,司砺英这边众人都已到了,妊婋朝屋内扫了一眼,见大副不在这里,昨夜宴席上她也听说了,大副这段时间都在达皋忙着工坊的事,上次阇婆来使也没耽误大副带船队出海,看来她一向是不参与这类接待外使和会谈之事的。 大家在屋中打过招呼坐下后,各自取过茶杯,拿起桌上随意散放的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青草茶,在轻松闲适的气氛中开始了这日的会谈。 司砺英先开口为会谈临时延后一事表示了歉意,说自己昨天在达皋没能及时赶回,又说幽燕号带来的铜铁如今已在工坊内投入熔炼,为此再次感谢了她们的赠礼。 这些话其实昨日宴席上她也说过,妊婋留意到她数次强调那些铜铁是燕国的“好意”和“赠礼”,也称要备些回赠之物给妊婋等人带回去,但对于妊婋先前说过的“联手共抗朝廷”一事却是只字不提,于是妊婋笑着说道:“我们燕北矿产颇丰,这些铜铁虽重,价钱有限,比之大司命亲自款待的情谊,不足为道也,哪怕只充作此次南行的游历开销,也值得了。” 司砺英听罢,用探究的眼神看向妊婋和圣人屠还有千山远三人,想知道妊婋这是故作轻松,还是有什么别的图谋。 这时圣人屠也悠悠开口说道:“我们北地物产虽丰,奈何经过前些年数场战乱,各处百废待兴,包括重建港口和新式战船,也都是靠我们船运府这几位从旧日皇城百工图谱中翻找册籍一点点摸索改造出来的,平日里不过在鲁东一带对付些零星海匪,如今往南游历,也是听说了南海的声威,慕名前来讨教一二,考虑到朝廷水师的威胁,若能联手最好,但若大司命有旁的顾虑,我们就只当交个朋友,也希望先前苏州外海的小插曲,没有给大司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若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请尽管说来。” 圣人屠语速不快,神色晏然,看上去十分诚恳。 司砺英知道她们这两日都回过幽燕号,料她们必定也留意到了江淮水师那艘蒙冲已不在港口,又因司砺英一直没提结盟的事,所以她们话中意思是猜测她因为这件事而有些顾虑。 大体上倒是没猜错,司砺英微微一笑:“并没给我添什么麻烦,我们与朝廷早不似往日剑拔弩张了,那艘蒙冲和上面的官兵现已归还朝廷,事也谈开了,原不过是场误会,如今两岸相安无事矣,不必介怀。我也盼着来日能与贵国往来物产,只是我们两岛上没甚特产,也不知你们需要些什么,正好今日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不提结盟联手,只说贸易,妊婋心中揣摩着司砺英的话,想是朝廷那边为此事派人跟司砺英交涉过了,于是她也顺着这话点头说道:“一向听闻南海商路繁荣,只是未曾眼见,也不知海上常往来的都有哪些南国物产,不如就请大司命替我们举荐几家商队吧。” 妊婋这话正合司砺英所期,她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青草茶,提起昨晚她们在席间喝的那个阇婆果酒,说阇婆有一种火山花斑岩,铺设石阶步道美观大气,亦且耐潮防滑,建康宫几年前就曾有宫人来到岭南,跟阇婆商队重金采办花斑岩,据说是为武真公主建造府邸所用。 “你们返程也需要重物压舱,可以看看这石料用不用得上。”司砺英悠悠说道,“那阇婆使者前阵子给我带了一块样石,一直放在达皋,我昨天顺便带回来了,若你们感兴趣,稍后可以去瞧瞧。” 司砺英说完这话,坐在她身旁的一位二副也提了几样南海上常见的物产,妊婋听她们话中这个意思,为了表示对燕国这批铜铁煤炭的感谢,阇婆花斑岩以及其它货都将由司砺英为她们置办作为回礼,明面上就算是燕国与阇婆等国经由她的介绍做了一回交易。 之后司砺英还提出要以阇婆的名义再跟燕国签订一批铜铁和煤炭,并希望能在今年冬日里运来流求。 妊婋听完垂眸想了想,看来炭铁对司砺英来说的确非常重要,但出于某种原因,她不方便直接跟燕国做交易,所以才提出以阇婆花斑岩做交换物,为的是拿阇婆做幌子,暗地里继续为自家置办炭铁。 妊婋猜测“明面上不与燕国互通往来”可能是朝廷跟司砺英达成共识的条件之一,她看向司砺英说道:“我们初来乍到,本也打算多带几样南海特产回去请众人瞧瞧,再选定日后的互市物产,至于炭铁嘛,数量不是问题,只要我们的船装得下,不过……” 她说完这话稍作停顿,看了身旁的圣人屠和千山远一眼,才又转过头来对司砺英说道:“这次南来在苏州外海险些跟朝廷水师起了冲突,我们也担心日后往来南海再遇干扰,何况先前还曾听闻建康朝堂上总有男官叫嚣着要北伐,我想既然我们已经到了流求,不如就近上岸打听打听朝廷动向,也好在来日加以应对,只是我们人生地不熟,还想请大司命给我们指个路,待事成后海上互通无忧矣。” 听她话中说“朝堂有男官叫嚣北伐”,司砺英想燕国这是也有旁的方式可以打听到建康的事,那后面她派使者进驻建康或许也瞒不住,既然如此,为了避免两边日后因此事生隙,她决定还是把目前的状况再挑明一些。 “我近日正准备派人从闽东上岸出使建康。”司砺英看着她们说道,“你们所说的‘上岸’,是不惊动官府的意思么?” 妊婋迎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司砺英近日与朝廷来人达成了某些协议,所以不便在明面上与燕国结盟往来。 “是的,也不一定非从闽东上岸,岭南也可以。”妊婋说道,“我们分头潜行,最迟一两个月便回,绝不给大司命招惹是非。” 这个要求有些出乎司砺英的意料,她没想到燕国上元府的决议人竟在正式会谈上直接要求她协助她们偷渡到朝廷地界去,她低头沉吟半晌,妊婋几人也不催促,只是闲闲喝茶等她的回应。 直到妊婋喝完一整杯茶,拿起茶壶又给自己添满一杯端到嘴边时,才听司砺英问道:“你们要去多少人?” 这事她们早已合计好了,见妊婋在喝茶,千山远开口答道:“五个人,若是多的话,我们可以分多处上岸。” “倒是不多。”司砺英想了想,又问,“你们除了要去江南一带打探朝廷动向,还要去别的地方么?比如……闽东造船处?” 事情谈到这里,妊婋觉得她们也有必要把计划挑明一点,于是笑道:“洛京皇城内有书称闽东造船处楼船铁轴工艺精湛,冠绝天下独步海内,我们也想看看到底有多厉害。” 司砺英其实也想趁这次派遣使者的同时,暗地里让人往闽东打探一下朝廷的新式战舰,尤其是她前几日在海峡中间瞧见的那些炮船。 至于建康的情况,在正式派遣使者前,司砺英也想通过旁的方式再多探听些消息,正好妊婋等人也可以作为她的暗探。 目前她们两边虽然还称不上是正经盟友,但既然谈了海上交易,起码在当下大家算是同路人。 今日这场会谈进行到这里,妊婋等人和司砺英达成了暗地里的合作意向,确定来日由司砺英派人先送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从岭南道偷渡上岸前往江南,随后再是千山远和一位船运府的造船师与司砺英派出的细作同去闽东,圣人屠则与其余众人留在淡水。 她们在长屋里从午后谈到日落时分,确定好接下来各处安排后,又一同在这边大院后头的宴厅里聚了一回,至晚方散。 第二日,司砺英派人向闽东官府传话,说武真公主先前的提议她想好了,同意与建康互设使者加强两岸联络。 武真公主留在闽东的人收到消息立马报至苏州江淮水师大营,武真公主得知后回建康先见了婺国夫人,随后与她一同进宫请旨,不久后,徽音殿里发出旨意,计划将在今年秋日派遣使者进驻流求。 看这个时间点,司砺英明白朝廷这是给她递了个台阶,让她赶在秋日之前把燕国船队打发走。 而就在司砺英接到朝廷来函的这天,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已经悄悄乘小船来到了岭南循州外海一带,只等天黑后上岸。 第167章 夜阑潜行 日落后的海面余晖,在云层上方涂下一抹海天霞色。 等到那余晖渐渐淡去,天边只剩了静谧的蔚蓝色,随着淡月缓慢爬升,深海的颜色也开始向空中蔓延,将蔚蓝慢慢染成洒蓝、品蓝、靛蓝、黛蓝,直至沧溟一色。 第186章 天彻底黑了。 “你们可以准备上岸了。”司砺英派来护送的水手摇起船橹,对身后的妊婋说道。 妊婋两只手搭在船沿上,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叶妉和花怒放,三人今日皆是渔人打扮,准备从岭南循州东边礁石地带偷渡上岸。 这是司砺英给她们指的路,由于三年前那场巨型海震,循州如今萧条了许多,至今都没有恢复往日的人烟。 循州过去是岭南的沿海重地,曾集盐场、渔场和市舶港口于一体,其中最兴旺的要数盐场,鼎盛时期这里曾有近万男工晒盐运盐,但在黔滇自立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由于黔滇自立导致盐路缩窄,岭南沿海大批盐场被官府勒令关闭,首当其冲的就是循州。 当时朝廷也颁布了后续安置,季无殃拨了一笔银子,让循州府衙继续扩建市舶司港口和相应的贸易设施,将那些盐场男工陆续转为市舶司役工,但是由于循州市舶司还算是刚刚起步,贸易并不繁荣,朝廷下拨的银两也都用来扩建港口,再加上官府几层盘剥,分给那些男工的钱就少了,同时市舶司也并不像盐场需要那么多人,于是官府开始提高役工招收门槛,被拦在市舶司门外的其余男工就想着把渔场活计揽过去,被司砺英的渔女行会反杀后又开始暴动抗议,直到岭南军队前来镇压那天,海底传来巨震,十来丈高的怒浪吞噬了沿岸数万人,给循州海边留下一片狼藉。 此事过后,官府也曾派人前来勘查,想把市舶司港口再重建起来,但是由于这里死过太多人,南国商队们都觉得秽气不愿来,加上后来又有几船渔民在循州近海遇风浪翻了船,有幸存的人游回岸上,到村里说海里有男水鬼敲船底,这一传十十传百,众人都说这片海域自海震后就变邪了,出海的人本就忌讳这些,此后村中渔户更是举家搬迁,这几年连渔场带市舶司港口重地都挪到西边冈州去了。 官府见民众对这里有抵触情绪,也只得停了港口的重建工程,如今几处建了一半被撂在那里的埠头正在黑夜海浪的拍打中发出阵阵呜咽。 载着妊婋几人的这艘小海船经过一片停工废弃的埠头,缓缓开进前面的礁石区停了下来。 “你们从这里上了岸,沿岸往西边走一里就能看见村子。”送她们的水手朝岸上指道,“走到村北头第三个院子,找到邝一姑,把信物给她就行,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你们就还回到这里来,我们会在这里等一个时辰再走。” 妊婋点点头,跟叶妉和花怒放一起向前来护送的几个水手郑重道了谢,依次跳出小船,踩着礁石往岸上走去。 海岸上一片死寂,妊婋三人背着包袱往西走着,脚下传来轻轻的“沙沙声”,这里的沙滩有点厚,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边走边张望,四周只有海浪声和鸟叫,好似来到了什么无人之境。 直走了一里地,她们才终于瞧见那水手说的村子,也是一片漆黑的屋子,歪歪斜斜地挨靠在一起,看上去半点人气也无。 “这是个鬼村吗?”花怒放轻声发问。 她话音刚落,村头忽然传出来两声犬吠,妊婋和叶妉一起转头对花怒放笑道:“有狗,应该是人村。” 这天日落时她们从外海靠岸,等上岸已经是将近子时了,这个时间的村子里一片漆黑也是正常。 她们轻手轻脚地走进村中主路,那狗又声嘶力竭地叫了几声。 她们赶忙快走了两步,来到村北头数了第三个院子,果然见院门口挂着个没点的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邝”字。 妊婋走上前轻轻叩了三下院门,这时她们身后又响起了几声犬吠,一声比一声近。 叶妉回头看去,见有人牵着狗点起门口灯笼,从村子那头朝这边走来,忙拍了拍妊婋示意她有人来了。 正在妊婋想着要不要到旁边避一避时,面前的院门打开了。 一只大手从里面伸出来,拉住妊婋的胳膊把她扯进院中,然后又把叶妉和花怒放也都拽了进去,紧接着一个身影跟她们擦肩而过,走到院外同那牵狗巡逻的人说了两句话,等那人走后才又回到院中。 “进屋吧。”邝一姑关上院门转身对她们轻声说道。 前面屋门推开,妊婋见内中有一张桌子,桌边坐了三个人,桌上点着一盏沿海常见的鱼油灯,散发着略带腥气的焦糊味,那昏暗油灯将桌边三个人的影子投到后面墙上。 那三人见妊婋几人进来,都起身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大家身上都是相似的渔民打扮。 “船在礁石边等着。”妊婋跟那三人说道。 那三人也没多说什么,跟妊婋她们打完照面,就向邝一姑告辞离开了院子,不多时外面又远远传来几声犬吠,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主家呵斥狗的声音。 “你们今日累坏了吧?”邝一姑拿起桌上的鱼油灯,朝后面屋子比划了一下,“大司命有叫你们带什么话来吗?我带你们先往后头歇一夜,旁的明早再说。” 妊婋摇摇头:“她只叫我们直接来找你,说你这里会安排好。” 邝一姑点点头:“行,那你们先歇着,明日我再与你们细说。” 妊婋三人今日一早离开流求岛,在海上漂到这时候也都累了,于是她们没再跟邝一姑多说别话,各自在后院简单洗漱了一回,到后边一间长屋大榻上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妊婋先睁开了眼睛,她躺在榻上看了看这间屋子,是竹子搭的一间大屋,屋子一头是她们睡的长榻,大概能容纳五六个人并排躺着,榻前一张窄长桌,上边摆着茶壶和茶杯,壶里是邝一姑昨晚拿过来给她们解渴的青草茶,窄长桌的对面立着一排架子,上面随意搭着几件五颜六色的衣服。 妊婋醒醒神坐了起来,下榻凑到那衣架边来回看了看,昨晚来时屋里太黑,她都没注意这里搭着衣服。 这几件衣服的配色和图案有点眼熟,她回想了一下,前几年去黔南的时候,好像在那边见到过。 她正看着,叶妉和花怒放也醒了,三人出屋子准备洗漱时,恰见邝一姑从对面屋里走了出来,妊婋直到这时才瞧清这位接待她们的邝一姑。 五短身材,粗糙面庞,一身渔人打扮,跟流求岛上许多岭南人很像,大抵是沿海渔村里最寻常不过的那种织网妇人。 邝一姑手里端个小盆,里面装着纯白的米浆,笑着跟她们说道:“等我蒸些米皮,一会儿咱们边吃边说。” 她们洗漱完走进昨日初来时那间屋子,在方桌边坐了下来,不多时邝一姑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蒸米皮和一碗酱料走了进来,又给她们拿了些碗碟。 吃早饭的间隙,邝一姑才跟她们提起昨日晚间那几个人,说她们是替司砺英上岸办事的,正好最近要回流求复命,赶上司砺英提前派人跟她说要送几个人上岸来换身份,于是她接待那三个人在院里住下了,等半夜妊婋三人来时再送她们离开。 屋里衣架上搭的衣服正是那三人穿来的,邝一姑说自己前几日在海边瞧见了男鬼,所以找了人来驱邪,那三人便穿着苗族鬼师的衣服来到了村里,昨日已跳过神了,邝一姑说留她们暂歇一夜,第二日再送她们离村,所以今日就由妊婋三人穿着那几身衣服离开渔村。 因这几年循州海边常有类似的闹鬼传言,那些还有人没搬走的村子里,请外边人来做法驱邪已成了常事。 “苗族鬼师……昨晚那三人是从黔南回来的?”叶妉好奇地问道。 邝一姑却没直接回答,只说除了现今自立的黔南外,归属朝廷统辖的湘西和粤北一带也有苗寨,包括循州北边的也有一个苗村,是前朝从黔南等地迁过来定居的,昨日那三人明面上是邝一姑说从那边村里请来的,那村中也有司砺英的暗桩,稍后妊婋三人穿着这衣服离开,到了那边村子换下来,再往江南一带去。 妊婋三人跟邝一姑吃完早饭,回屋换上了那几件鬼师服,好在宽袍大袖不至于不合身,她们出来跟邝一姑问清了往北走的路,谢过了她的招待,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这座院子,村中主路上这时已开始有人走动,看到她们三人往外走,村民纷纷停了下来,满脸敬畏地看着她们离开了村子。 她们在岭南循州地界走了大半天,绕开循州城池和几个大些的县镇,按照邝一姑的指点沿着山边路往北行来,直至临近傍晚时分,才终于来到那个苗村。 村口有人瞧见她们身上的衣服,当下会意,走上来问了几句话后,带她们来到村里一户人家内。 这户人家似乎已习惯了司砺英派来的人在此落脚,也没有多问,招待她三人吃过饭后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收了她们换下来的鬼师服,目送妊婋三人穿着游方的道袍离开了这座苗村。 第168章 天低四野 夏初的岭南潮热黏腻。 妊婋三人身上的轻纱道袍虽然也不闷热,但偏长的下摆对她们往日着装来说还是有些累赘了,因此在没人的偏僻路段上,她们就把外层袍摆撩到腰间系个活扣,袖子撸到肩头,薄麻裤卷到膝盖,拿着一把随手摘的野荔枝,边吃边聊,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北游荡而来。 第187章 唯有途径城镇的时候,她们才会把袖子和袍摆都放下来,戴上帽子遮住短发,让自己看上去有个正经道士样,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注意和盘问。 她们三人此刻身上穿的都是千山远的半臂夏服,幸而妊婋和叶妉跟千山远的身量差不太多,只花怒放年纪小些个子还没长起来,比她们矮半个头,临出门前圣人屠给她把衣服改了改,这才合身。 为了能在朝廷的地盘上畅通无阻且一路有饭吃,她们偷渡时背的包袱里带着千山远给她们做的假度牒,度牒上的受箓道观正是常与千光照有联络的苏州城外道观,她们可以凭借这道度牒到沿途的道观中挂单,食宿无忧。 尽管如此,三人身上也还是带了些金银豆子,若临时遇到要用钱的地方,可以换些盘缠使用,昨日她们就从邝一姑那里换了些铜钱备着。 岭南的道观不算少,她们今晨出来前也跟苗村的人打听过了,往北走一日有个荔香县,县中就有座道观,妊婋几人打算前面几天先徒步感受一下岭南各县镇的风土人情,然后再找地方租借马匹驴子代步或转乘船,往江南去也好快些。 她们在乡间官道上走了半日,中午路过一个建在河边的镇子,遥遥见那镇外渡口处人影攒动,岸上迎风飘扬着各式酒幌和望子,不时飘出阵阵饭菜炊烟,引得走镖人住马闻香,勾来跑船客停帆寻味。 妊婋三人来到近前,见岸上一片大大小小的脚店,有食铺茶铺,也有杂货铺药铺,更有客栈和代写书信的小摊子,地方不大,生意倒很齐全。 她们挑了一家人不太多的食铺,在棚屋外面一张桌边坐下来点了几道菜,有荤有素有糖水,店家还送了她们每人一碗稻米饭,说不够可以再添。 过去她们在燕北的时候,常吃的多是面食或麦饭粟米粥,淮水北岸虽然也有些稻田,但占地产量不多,平日里大家吃的时候,多是把稻米跟别的谷物掺在一起蒸,纯的稻米饭却没吃过,如今在岭南乡间行了这半日,吃到一碗热腾腾的稻米饭,竟觉得格外香甜美味。 她们一边吃着饭一边打量岸边的渡口,河面上此时停着不少货船和客船,岸上车马如龙,真正是个繁荣的口岸。 前面两天她们从循州沿海渔村到循北苗村时,走的都是乡间小路,并没见到太多人,今日走官道路过渡口,才算是瞧见了岭南民风。 这渡口岸上开店的掌柜、揽客的小二、下船的客商和歇脚的行人皆以女子居多,年轻年老者都有,渡口附近还有些跟随长辈出行的男童,以及在外谋生的老男人,年轻者却是少见。 据妊婋所知,岭南并不是一贯这样的,从前各乡宗族势大时,都以儒家礼教把女人拘在家中,外出走动者虽偶尔有之,但绝没有如今这样多,能够走动的范围想来也没有这样大,看来是三年前海震过后才有了这样的转变。 正在她三人默默观察间,渡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妊婋抬眼往前望去,见是一支官军小队停在了这片脚店外头,大约十来个人,住了马后翻身跃下,将马拴在桩上,大步流星地朝她们这边走来,领头的一边走一边粗声吆喝店家:“掌柜的,按人头上茶!快着些,莫误了我们公干。” 这一片渡口店家多,卖的吃食也不尽相同,许是妊婋三人坐的这家铺子外空座多些,那些官兵径直来到这家店外,扫了妊婋三人一眼,在她们身侧几张空桌上坐了下来,开始敲桌子催茶。 妊婋转头打量了几眼,见其中一个官兵把手中的号旗放在桌上,旗面上绣着“高凉”两个字,这时已有店家忙不迭地从里面跑出来倒茶,倒完朝那几人堆笑道:“今早新熬的解暑茶,军娘慢喝,不够还有。” 高凉军,妊婋想了想,她从黔滇的西南大使府来信中听说过这个名号,三年前海震过后,建康嫖姚军何去非带人马来岭南肃清官场和地方宗族势力,曾与当地高凉族女子联手,后来高凉队伍被编入岭南军,其首领也被加封为高凉侯,这二三年间据说又在民间征召了不少人,岭南各地都有她们的大营驻点,已基本上顶替掉了原来的岭南军,只是不知道从前那些岭南军的男兵都被弄到哪里去了。 看得出这几位高凉兵确实是渴了,一个个端起茶碗大口开喝,喝完一碗又拎起店家放在桌上的茶壶自家添茶,正喝着,那领头的忽然盯上了旁边脚店门外的一个人,当即撂下茶碗大喝一声:“那个老的,你站着!” 妊婋三人闻言也回头看去,见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男人,被那高凉兵的喝声吓了一跳,接着转身就逃,跑出了与外形年纪极不相符的健旺步伐。 这边几个高凉兵已经起身,大步赶上去把那人按在了地上,其中一个高凉兵伸手拽掉了他脸上的白胡子,朝领头的说道:“定又是个逃矿的。” 等抓了那人,有两个高凉兵又走回这边脚店外,掏出一小串十余枚铜板扔在桌上,喊店家出来收钱,然后将方才抓到的男人拴在马队后头,拖行着匆匆离开了。 这一队人来去如风,总共在脚店里呆了不上半刻钟,却因这桩突发的抓人事件,引起了不少好信之人围观议论。 妊婋三人听了周围人的话才知道,由于朝廷旧日依赖的优质炭铁大矿全都集中在河东道和燕北道,如今已是燕国地盘,新帝在建康登基后的前几年,各地还能靠官府存量支撑,但后续所需炭铁就得从山南道和江淮两地开采,为此季无殃下了旨意,要增加这些地方的山河勘探,这几年确实也在山南道楚地一带发现了不少新矿,正赶上岭南道官府和宗族被肃清后,有高凉军奉旨维护岭南平靖,原本的岭南军男兵应予以裁撤,为了避免重蹈盐场男工遭裁撤后聚众暴动的覆辙,季无殃再下旨意,加征各州青壮男入岭南军,然后调岭南军男兵全数前往山南道开矿。 开新矿是个苦差事,尤其山南道的矿没有北方稳定,因此伤亡也多,这几年常有逃矿的,因山南道和江南东西两道对这些人查得严,逃矿者很难就地改换身份留下来,所以只好一路逃亡,不少人仍奔着家乡回来,今天这人显然是扮作个老鳏夫混在客商队伍中回来的,才下了船要到渡口歇脚就被抓了。 而抓人的这几个高凉兵,据围观的人说,其实也都不是岭南人,而是从江南军新调来的,妊婋听到这里心想难怪方才见她们说的都是官话而不是岭南话,看来岭南和江南征得的新兵中有一部分做了对调,明面上说是为了促进各军融合,实际上是为了防止地方军脱离朝廷管控,形成军阀割据。 妊婋三人听完这些事的功夫,也将面前菜饭一扫而空,喝了两口糖水后,河面上又聚了好些客船货船,这片脚店中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她们没有久留,算完帐后背上包袱来到渡口边,见这里正有船要解缆,临行前还在揽客,叶妉走上前问了问往北去的路,得知那船正是往荔香县方向去的,于是三人决定改为搭船,傍晚就到了荔香县,她们在这边道观内挂单歇了一夜,第二日继续北行。 妊婋三人在岭南道内连日乘船转租赁马匹,再加不时步行,一路没停脚,也花了足足七日才靠近岭南道与江南道的交界处。 这天午后,她们来到岭南梅关附近的梅岭县,要在这里的道观挂单投宿。 那观中知客在门口接过妊婋递上去的三本度牒,打开见内中的受箓道观下方写的是:苏州麻姑仙观,她上下打量了妊婋三人几眼,缓缓说道:“原来是寿仙宫的道友,却是一向少见,不知几位要往哪里去?” 妊婋煞有介事地答道:“我们从苏州来岭南拜访仙山,如今已云游一周,就要回苏州去了。” 那道士点点头,又问:“当初来时不曾到小观投宿么?” 妊婋答道:“来时走的西边路,回时才从东边去。” 这也是道士云游经常会选的路线,尽量不走回头路,那道士也没接着问她们来时在哪里投宿,只是又问了几句道法,并随意挑了一篇经文请妊婋默诵一段以验“功法”。 通常道士挂单不仅要验牒,还要考功问法,或机锋对答,前些天妊婋三人投宿的道观规模不大,在考功问法方面并不严格,基本上都是验完牒即可,然而今天梅岭县这座道观却格外严谨。 妊婋虽然不曾入道,但是前些年为了学认字跟千光照借过不少经文,今日查考的这篇她倒背如流,所问道法亦是从前与灵极真人谈讲过的,因此应对得十分顺利。 那道士也没怎么为难她们,待妊婋对答完,满意抬手请她们入观:“请休怪我问得多,近日梅关一带巡防严密,几位道友来日过关,恐怕也要经一番细查才得放行。” 第169章 灯影摇光 “哦?”妊婋语气镇定,只带了些微微好奇,“最近是岀什么事了吗?” “也没出什么事,只是下个月就到皇太后的万岁圣寿节,各地官员多有托道士方士往海外寻寿礼的,但也怕其中混入什么偷渡的可疑人往江南去,所以这段时间梅关一带对过往车马都查得严,我听说守关军队还带了各地道观名录,一一核实度牒身份,不仅要打开包袱查验,还要细细盘问过关去做什么,我们观里也要为挂单道士做保山,所以这才多问了几句。” 第188章 说完她又看了妊婋等人几眼,笑道:“你们寿仙宫到时候也得去建康为太后贺寿吧?所以才在这时候往回赶路?你们有度牒的正经道士,随身包袱不过衣服盘缠,想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只多预留出一些通关时间就是了。” 过去旧朝太后和皇后的生辰,一向只称“千秋节”,而今时移世易,到了季无殃掌权,“千秋节”就显得不够尊贵了,于是她的生辰改称为“圣寿节”,而今年又恰是她五十五岁生辰,古经中有云“地数三十,天数二十有五”,这五十五即为地天之数,可谓阴阳圆满,更比别的生辰岁数不同,因此又在圣寿前加了“万岁”二字,称为“万岁圣寿节”,比往年更加隆重。 这件事妊婋三人来时路上已从几处道观中听说了,见那道士这样说,妊婋悠悠点头:“是的,好在我们回程时间还算充裕,多谢道友相告。” 走在妊婋和那道士身后的叶妉跟花怒放转头对视了一眼,神色却都有些忐忑,她们可不是什么正经道士啊。 这时那道士带她们来到了一间静室门前,先推门请她们看了看屋子,然后给她们指了洗漱的地方,来时路上也已给她们讲了斋堂的位置和开斋时间,以及早晚的活计安排。 通常道士挂单都不是白吃白住,总要在观里做活相抵,无外乎扫地洗碗摘菜之类,再不就是制香制符或擦拭神像,妊婋三人跟那道士揽下了洒扫庭院和摘菜的活,那道士应下了,请她们先回屋歇歇,待晚间直接到斋堂用饭即可。 等那道士走后,妊婋三人在静室中放下包袱,叶妉又到窗边和门外四处瞧了瞧,这处专门为挂单道士设的十方堂颇为僻静,旁边屋子也都空着,今日仅有她三人在此挂单,小院门和房门一关,说话倒是不担心外面听见,但叶妉还是走回屋内压低声音问妊婋:“要拿度牒核实名录,咱们来日怎么过关呀?” 花怒放也一脸担忧:“咱们要是被抓了,还会连累这里和麻姑仙观的姨姨们,要不还是想个别的法子过关去吧?” 妊婋拿起屋中的茶壶倒了三杯凉茶,说道:“梅关的具体情况不知如何,是直接过关还是想法子绕路,明日咱们先去探探再说。” 方才她们来的时候,那道士也问了妊婋要在这里住几日,一般情况下道观里挂单最多三天,若要久住还得观主发话才行,妊婋想着她们过关前需要查看一下附近的地形,于是跟那道士说她们要在这里住两晚,后日一早告辞。 趁此时天还没黑,妊婋掏出包袱里的两卷油纸地图铺在屋中桌上,其中一张是她们前些天上岸时从邝一姑那里讨来的,后来途经苗村,妊婋又用金豆子跟她们换了一张山脉地形图,有些标记比较模糊的地方,拿两份地图对照着看更清楚些。 三人围在桌边头碰头地研究起梅关附近的地势,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地图上的线条也开始变得模糊,妊婋见用斋的时间到了,于是三人收起地图出屋子先去吃饭。 道观里晚间倒是没什么事做,她们揽下的洒扫和摘菜都是明日早起的活计,三人跟观中众人在斋堂里吃了一顿十分安静的饭后,妊婋又去向招待她们的知客多要了两盏油灯,说晚间要回房里抄经用。 随后她们拿着油灯回到静室,将带回来的两盏油灯连着屋中本有的一盏同时点上,将桌上照得亮亮的,继续围在一起钻研那两张地图,并为明日打探的路线做一番标记。 灯火在黑暗中孜孜不倦地闪烁着,然而那火苗竭尽所能,也只能照亮灯台跟前的一小片地方,而咫尺之外的屋中角落,仍旧是漆黑一片。 “灯不够亮,再添几盏来。” 建康宫徽音殿东书房里,传来一声稍显疲惫的命令,紧接着又是撂笔的轻响。 季无殃往大椅上一靠,闭上眼睛揉了揉睛明穴,她听到几名宫人走进来添灯,又听到一名宫官在她的大案上放下一盏羹,轻声说道:“圣人用盏甜羹歇歇吧。” 因近日事多,季无殃这几天常在书房内批阅文书至晚,有些是朝臣和各地官府的例行奏疏,但更多是她派往各处的使者送回来的密折,其中包含有宗室皇亲私下里对太后行诅的谋逆密报。 书房每日上甜羹的时间,都是她事先吩咐到点送来的,她听到这话就知道这是已到亥时了。 “事情太多,歇不了呀。”季无殃睁开眼睛看向那宫官,又点了点桌上成摞的密折,冷笑道,“我这一闭上眼睛,多少人盼着我再也睁不开呢。” 那宫官跟在季无殃身边数十年,听她这样说,不由得十分心疼,正要开口劝慰时,忽听殿外有人禀道:“圣人,殿前何将军求见。” 这个时间宫门早已下钥,只有极少数身份特殊的人可以在此期间通过一扇小宫门进出建康宫,此刻宫人口中的禁军殿前嫖姚将军何去非,正是其中之一。 季无殃端起甜羹盏搅了搅:“叫她来。” 书房内的更漏钟轻轻敲了一下。 亥时一刻。 季无殃放下喝了半盏的甜羹,朝一旁侍立的宫官挥了下手,那宫官会意将甜羹撤了下去,这时书房外面再次传来禀报:“圣人,何将军到了。” “进来。” 何去非站在书房外面,听到这话端正身姿,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在大案前地毯上标标准准行了个大礼:“臣漏夜求见,惊扰圣驾,望圣人恕罪。” “是又查到什么谋逆同党了吗?”季无殃指了一下旁边最靠近大案的那张太师椅,“坐下说。” 那张太师椅在平日里通常是何去非的母亲婺国夫人坐的,她之前来这里时一般不是坐在下首就是站在她母亲身后,今日她获此殊荣也能坐在这里,不禁有些激动。 何去非坐下后定了定神,将今日所查之事细细禀明,称不仅有宗室男私下里指使宠信男道行厌胜之术,对太后行诅,还勾结部分官员准备联名催请太后还政,因此连夜进宫禀报。 季无殃这几年培养了一支名叫夜莺使的暗卫队伍,专门替她刺探宗亲和朝臣家中私事,这原是为了巩固自身权柄而设的,因前些年总有人对她下达的政令阳奉阴违,私下里称皇太后不应绕过皇帝直接下旨,还称应该早请太后还政于庆平帝。 但这些议论没能阻挡住季无殃的各项革新举措,包括两年前开放女子科举,一大批宫官和摄行亡人职司的女官在这场大考中获得了相当不错的名次,并以此正式跻身朝班,遭到了许多江南世家的抗议。 先时那些世家虽然也抗议过,但他们想着民间女子缺少读书的条件,即便开放了也不会对男举子们构成什么威胁,因此他们准备等到这场科举过后,再以“女子不善科考”和“耗费民膏、颠覆礼制、危害社稷”为由,与国子监和翰林院以及户部等众联名上书要求取消女子参加科举,同时利用民间舆论向太后施压,迫使她尽快还政。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季无殃下旨令宫官和摄行女官前去赴考,甚至还召回了一批在外地当差的人,等考完放榜,众人发现这第一批参加科举的女子竟占了大半张榜,当日晕倒在榜前的男举子不计其数,朝野上下无不震悚。 自此后,建康朝堂上女官数量逐步增加,江淮等地民间女子学堂也在有条不紊地开设,而与之相对的,是江南等地氏族男人为了维护旧日儒家礼教,不断奔走结党抵制太后摄政。 对于季无殃凌驾于庆平帝把持朝政的做法,建康一众宗室男也是敢怒不敢言,自从当年淮南王因迎回先帝骸骨时在淮水北岸失利被剥夺了兵权,随后几个遥领江淮、闽东和岭南水师的郡王也挨个被寻由头卸了水师调度权,其中亦有对季无殃怀恨在心的,暗地里与抵制革新的官员和世家结为同党,试图扳倒季无殃,扶持庆平帝早日亲政,让江山回归儒家礼制正统。 最近这桩厌胜行诅谋反案,就是深恶太后把持朝政的一个末等郡王闹出来的事。 季无殃跟朝中那帮儒臣斗了这几年,正愁寻不到由头将这帮人一网打尽,听说此事后,她当即派何去非协助夜莺使暗地查访,果然查到了与那郡王暗中有勾结的几个世家朝臣,正准备在朝中呼吁众臣上书迎庆平帝早日亲政。 据何去非今日查到的消息,行诅的主谋临亭王曾打发过几个男道前往岭南,明面上说是要给太后寻南海寿礼,实际是去搜罗行诅法器,近日临亭王令他们尽快返回江南,那些人身上还有相关党羽的往来书信。 何去非说到这里正色道:“臣请旨与高凉军联手,在梅关一带全线布控,抓捕形迹可疑之人。” 第170章 径峻梅岭 “咱们一会儿再翻过前面那几个山头,就能绕过梅关。”妊婋确认完地形,把地图往兜里一揣,抬头看向骑在树上瞭望的叶妉和花怒放二人。 “梅关开门了!”花怒放拿着窥天镜细看了一会儿,“今天查的好像比昨天还严。” 昨天早上她们在观里做完活吃过饭,妊婋跟那知客说她们要到附近游览梅岭,出观后她们寻了个无人地方脱去道袍外面的纱罩衣放进褡裢里,只留一身清凉的短布衣,扮作采药人进了山。 第189章 她们从苗村得来的那张地图里有三条比较隐秘的樵径,都可以绕开梅关翻越山岭进入江南西道,她们提前一日出来探路,准备选一条最为稳妥的,顺便再看看梅关的巡查是否真像那知客说的一样严格。 她们挂单的道观就在梅岭脚下,进山走了不多时就到了梅关东侧一处山岭里,三人轮换着用窥天镜细细看了一回,果然见那边关口处有不少官军,有的穿着府衙巡检司的官袍,有的穿着高凉军的军服,对过往的车马行人一一盘查,验完身份又验货物,甚至连包袱也要打开查看,若看到有人在关口处徘徊要走,还有高凉军的人大步追上去询问搜查,她们在山上观察了半个时辰,已有不下十人在盘问后被带走,其中有三个道士模样的人甚至连查都没查,直接就被带走了,想来是另外在别处设了拷问点。 从岭南经梅关进入江南西道的所有人,不是放行就是被带走,没有人可以从关口处退回岭南,想来这也是为了避免有人把关口的情况散播到岭南这边来。 经过昨日这番观察,她们已决定不以道士身份通关了,一方面是不想过早跟朝廷官府的人接触,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不能牵连苏州麻姑仙观和她们这两日挂单的道观,于是她们又从梅关东侧去探了探那三条樵径,见其中有一条因前不久下雨塌方被阻,另外两条都还能走,她们探完其余两条路后,选了距离梅关较远的一条,然后赶在天黑之前换上道袍回道观休息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后告辞知客离开了道观。 因昨日探过了路,今天她们进山这段路走得还算比较顺利,至辰时前又来到了昨天眺望梅关的位置,她们选的本就是个高地,叶妉和花怒放为了看得更清楚些,爬到了旁边一棵高树上,一起等待辰时梅关开门。 开门前的梅关外已聚集了不少人,这日比昨天竟又多了一队高凉军队伍,提前在关外把准备入关的人控制起来,和昨日一样,只要进入高凉军的管控区,就不能再退回岭南了。 叶妉和花怒放又看了一会儿,说今日查的比昨天还慢,堵在关外的人群半天也没什么变化,其中有几个人等得不耐烦不想过关了,要走时却跟高凉军起了冲突,很快那些闹事的都被带走了。 “幸好咱们没去过关,要不然也得被带走吧。”花怒放轻巧地从树杈上跳了下来,站在妊婋身边拍了拍裤子。 叶妉也紧随其后跳下树:“一会儿走樵径也得警醒些,也不知路上有没有埋伏巡查的高凉军。” “你提醒得对。”妊婋从褡裢里掏出一小盒苗村人送的防虫药膏,又给自己和她两个腿上胳膊上都抹了一点,“官府和高凉军这做派,看着不像寻常核查,倒好似抓谋逆造反的。” 她三人在这边树下说了几句话,遥见梅关那边人群仍然迟迟未动,她们也没继续在这里看,转而往东边走她们昨日探过的樵径往山岭深处去了。 这片山岭树多陡峭,虽然时值盛夏,但因这里地势高且位于岭南北部,山里比她们前些天来时路上凉爽许多。 走山路对她三人来说不是难事,过去妊婋同幽燕军众人夺下燕北那些年,没少在山中行军,而叶妉自九岁起跟着妊婋到了豹子寨,与花怒放更是打小在燕山里玩到大的,岭南的山比之燕北,也只是树果不同,虫鸟有异。 三人一路往北走去,看到许多稀奇的树果虫鸟,不时停下来辨认,也倒颇有意趣,好似来此郊游一般。 三人顺着这条樵径走了一个多时辰,妊婋又停下来掏出地图确认了一回方向,按照路程时间推算,她们此刻已经来到梅关正东侧的山岭内,再往前跨过一个山沟,按照官府的边界划定,就算是进入江南西道了。 这一路走来,她们并没有遇到什么异常,更没有见到埋伏的高凉军,妊婋往北边的群山眺望了一眼,不知道等她们进入江南西道的山区里,还会不会这样顺利了。 若是正常通过梅关进入江南西道,车马行人可以走官道前往关内县镇,而官道是顺着山岭低洼处修建的,她们从山岭里绕行,需得再在山上多行两日,才能完全走出梅岭,从北侧下山到达县镇外围。 江南西道的山区与她们走过的地方连成一片,山中景色并没有太大不同,接下来的两天一日她们都在寂静无人的樵径里走着,直到第三天上午,眼看着就要走出梅岭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呼喝追赶的声音。 她们已有几日没听到人声了,妊婋听到那阵呼喝当即住了脚,转头跟叶妉和花怒放对视一眼,三人停下来辨别了一下声音传来的方向,很快发现追赶声离她们越来越近了。 叶妉转头见不远处有棵大榕树,忙指着说道:“到那上面躲躲去。” 榕树根多易攀,枝叶茂密又很适合藏身,她们这几天在山里也不时爬到榕树上休息,此时听那边声音近了,妊婋和花怒放都立刻跟叶妉一起往树上爬去。 等她们才各自在树上找好地方,就听到下面传来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和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一阵矫健的奔跑步伐,在妊婋三人藏身的榕树下将前头那人按在了地上。 妊婋透过茂密的树叶瞧见了树下面的几个人,趴在地上的是个男道士,头上的混元巾掉在地上,发丝散了满脸,正在那里不住地告饶。 赶上来追那男道的是三个官兵,身上穿着石青色半臂短打军服,腰间系着铜扣腰带,下身是绑腿加长靴,看衣服不是她们先前见过的高凉兵,妊婋头一回见这样的军装制式,不知道所属哪个军队。 那三个官兵中的一个人单脚踩在那男道的背上,叉腰喝问他为什么跑,那男道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几句,因为趴在地上吃了土,话说得不清不楚,妊婋藏在树上也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不多时那三个官兵揪起那男道,又拾起他掉在旁边的包袱,一起往山下去了。 妊婋三人在树上默默等了好一阵子,见附近果真没有动静了,才从树上下来。 叶妉看着地上被方才那男道士趴出来印子,摸了摸下巴:“这些男道士到底犯什么谋逆大事儿了?怎么关内关外都围追堵截的?” 先前她们连着两天打探梅关的查验情况时,也从窥天镜里看到了一些过关道士的特殊待遇,只是因为她们这两日瞧见被抓的都是男道士,也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全部在外行走的道士。 “那咱们待会儿下山还换衣服吗?”花怒放看向妊婋,“会不会也被官兵抓走?” 她们原计划是走出梅岭后就换回道士纱袍,穿过几座县镇到长江边转乘船往苏州去,等见过麻姑仙观的观主,给各处送信报了平安,再往建康去瞧瞧局势。 但看今日这情形,梅岭一带两边都有官兵驻扎严查道士,妊婋想她们最好还是不要在此地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等往江南西道走远些,看周边情况稳定了再换装不迟。 她们此刻身上穿的短布衣裤因走山路或爬树时不免被树枝勾扯,及膝的裤脚处都有破损,妊婋说下山后也不换衣服了,仍充作采药人往关内镇上看看再说。 三人合计完又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些带来的干粮,又喝了点水,等到天色将近黄昏时,才起身往那几个官兵押走男道士的方向下山而去。 下山的路不算很陡,妊婋在路上瞧见了一根光滑笔直的树棍,忍不住捡起来,换掉了手里之前捡的那根打草驱蛇的细棍。 叶妉和花怒放这几日在山里也捡了各自满意的树枝棍拿在手里,不时拨开挡路的树枝。 她们停停走走,一路谨慎地下了山,等来到外面官道上时,日头已经落下了。 见这边官道上左近无人,她们停下来彼此打量了一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身背褡裢,手里一根打狗棒,却不是什么采药人,浑然一副乞丐模样矣。 妊婋低头看完自己身上,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说这一身怎么比道袍自在多了,人总不忘来时路啊!” 花怒放也兴奋起来,小时候在豹子寨里,她总听叶妉讲她们在幽州城西自家另立丐帮的事,这是她年少时的向往,而今天,她终于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乞丐。 她三人说说笑笑地顺着官道往北走去,才走了没多远的路,忽见前方转弯处冲出一队人马飞快由远及近,霎时间已停在了她们面前。 妊婋抬头看去,马上人都穿着一水石青色半臂短打军服,其中一人肩上扛着军旗,旗面上“嫖姚”两个赤色大字,正在绯红暮色下翻飞如焰。 第171章 盛意矜夸 “你们是哪里来的乞儿?” 那支嫖姚军的领队上下仔细打量完她们,开口问道。 她们此刻所在的官道是东西走向,这队人马显然是正在这里搜寻南边山岭翻越过来的人,好在她们已经走到了官道上,方才是从东往西来,于是妊婋脱口答说她们是从闽东来的,话中还不忘带上近日新学的闽东口音。 那领队点点头,又问她们是如何从闽东来到这里的,妊婋想着叶妉和花怒放都是一口北方官话,出言必定要露馅,于是只说她两个是哑巴,说她们三人在闽东县镇里辗转行乞,常遭当地丐帮欺凌驱赶,这才决定离开闽东,结伴往西边来讨生活。 第190章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生动,妊婋见那领队听到她说“遭丐帮欺凌驱赶”时竟然红了眼圈,她担心自己演过了头,只得匆匆收尾没再接着编下去。 除了那领队外,后面的执旗手和几名骑兵也带着满面怜悯看向她们,妊婋见状盘算起怎样让这队人马放她们走,看那些人为她随口乱编的故事这样动容,或许其实挺好说话的,说不定还能顺路送她们一程。 没等她开口,那领队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从现在起,你们就是嫖姚军的人了!” “?” 妊婋看那领队说得认真,又回头看了一眼叶妉和花怒放,见她两个也是一脸错愕,三个人对视完又看回那领队。 “???” 见她三个楞怔,那领队解释道:“我们嫖姚军最早就是大将军带着我们一帮乞儿组建起来的,我旧年曾在淮南行乞,幸得大将军收留赏识,才有的今日。你们到了我们军中,往后必不再挨饿受冻,她两个不会说话也不打紧,可以在辎重队里做些力所能及的。” “管吃住?”妊婋在凌乱的晚风中先选了个身为乞儿最关心的问题,然后又问,“大将军是……?” “吃住都是小事,若你有出息,还能立功!”那领队回答完前一个问题,神色骄傲,“我们大将军是建康禁军殿前右指挥使,嫖姚将军何去非,你们听说过吗?” 妊婋三人又转头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朝那队人摇了摇头。 提起何去非,这位年轻领队一下子来劲了,将嫖姚军的建成来历和岭南立功经过,还有何去非进宫受赏并登戏文传遍江淮大街小巷等事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遍。 《何嫖姚平岭南》这出戏文,妊婋听过,但是她不清楚这队伍的组建经过,当初听说时还以为何去非是凭借自己的世家人脉建起来的,没想到内中其实也有诸多坎坷。 “不过我们大将军尚在建康,你们一时半会儿还见不到她,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听说见不着何去非,妊婋倒松了口气,只是点点头。 说完这番话,天也眼看着快要全黑了,那领队说时候不早了,也没问她们愿不愿意投军,直接吩咐后面人把她们三个一起带回营去。 队伍末尾几个骑兵不由分说地将妊婋三人拉上了马,其中一人还朝妊婋挤了下眼睛:“今天晚上你们不必饿着肚子流落荒野了!” “你们……”妊婋苦笑了一下,“你们可真是大好人呐……” 这支队伍在日暮落下的两刻钟后,来到了一片营地中,大帐外面支起了几处篝火,不时飘出些饭菜香味。 妊婋三人跟着那队人一起下了马,听那领队跟这边的营官说没再见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只是带回来三个乞儿。 那营官走上前看了看妊婋三人,也问了几句话,与先前那领队问的内容都差不多,妊婋只得把先前编的那番来历又说了一遍。 显然嫖姚军这是经常在行军途中捡女乞收留充军,那营官照例问完只是点点头,跟那领队说负责录名册的将领还没回来,让她先带妊婋三人吃些东西,再给她们讲讲军中的规矩。 那领队应了一声,转身带妊婋三人和其余人都回到了她们那片帐子前,这时已有几个人把她们这队的伙食抬了过来。 闻到香味,妊婋三人肚子又饿了,虽然摆出来的都是些寻常简单吃食,但再怎么朴素好歹是热的,比她们兜里揣的干粮还是香多了。 三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达成了共识,不管那么多了,先混上一顿饱饭再说。 那领队也没什么讲究,招呼大家都坐下来一起吃,又叫妊婋三人坐到她身边。 由于叶妉和花怒放现在都是哑巴,她两个一声没吭,端碗闷头吃了起来,旁边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一边吃一边跟妊婋闲话,每每问到她们从闽东来时路上的细节,妊婋就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她们见状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便也不再问了,只又跟妊婋说起嫖姚军及何去非的事来。 “我们大将军曾经只身勇闯北国!”其中一个人炫耀道,“她当年曾在淮北一带同燕国大将们交手,因不打不相识,被对方请回洛京当座上宾!” “那时燕国统帅被我们大将军的身手折服,再三挽留我们将军在她们那里做上将,但我们将军一心只要还朝,坚持拒绝了诱惑。” “燕国那些大将们万般不舍呀,但最终还是没有强留下她,还看在她的面子上,奉还了好些皇城贵重物件给圣人带回来。” 这些话给妊婋听得一愣一愣的,她端着碗睁圆了眼,只是不住地说:“竟有这事?” “当然了!”那领队得意说道,“你不知道,幽燕军有位统帅名叫妊婋,特别欣赏我家将军,不仅处处关照,还要拉着我家将军拜把子,我家将军怎肯与敌国统帅结拜,当即辞谢了,后来她还朝的时候,那婋帅还亲自带人依依不舍地送她到淮水河边呢!” 叶妉和花怒放听到这话,猛地从饭碗里抬起头来,看到妊婋呛了一口饭:“你家将军……挺厉害啊。” “往后就得改口,那是咱家将军!诶,对了。”那领队抬手给妊婋拍了拍后背,“说了这半天闲话,我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妊婋眨眨眼,说自己叫“阿虎”,接着又替叶妉和花怒放也介绍了一下,说她们两个叫阿蛋和阿花。 这话才说完,营地外面传来一阵住马的“吁”声,又有一队人马回来了,听数量比方才带妊婋三人回来的这一队人要多不少。 那领队听到这阵声音也撂下碗箸,口里说着“都尉回来了,我得去迎一迎”,就起身去了。 妊婋随着她离去的背影往大营门口看去,果然见篝火外面影影绰绰许多脚步,又零星听到几句带有“搜查”之类的话,但是由于距离比较远,她也没听得很清楚,于是又回过头来继续吃饭。 方才光顾着听她们讲述何去非的夸诞传奇录,碗里饭都凉了,她扒完碗里那两口后,又抬手请旁边一个年轻官兵给她多盛了一碗饭菜,并嘱咐“多多添肉”。 等妊婋三人跟这边一队官兵吃完饭后,那领队才到回到这边来,喊妊婋她们过去登名记册。 她们跟着那领队穿过一片帐子,来到一顶黑罩大帐外,方才过来的路上那领队说负责登名的书吏刚跟都尉一起回来,新入军的人都得叫她们看过才行,说完也没多解释,就连拉带拽地把她三个带进了帐子。 这间帐子不大,但是里面点了八盏油灯,将帐内照得颇为明亮,有位将军模样的人正在案上奋笔疾书,听到有人进帐也没抬头,只有站在她身后的两个书吏挥手示意她们不要出声打扰。 妊婋猜测这将军应该就是领队口中的“都尉”了,她们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直到那都尉一阵狂草写完军书,又吹了两下墨迹,甩甩干递给旁边一个书吏封装,等那书吏拿着军书走出帐子,她才往大椅后头一靠,懒懒看向那领队:“这几个就是你新收的?” 说完她又打量了妊婋三人几眼,妊婋也迎着她的目光看了回去,见对方跟何去非眉眼有几分相似,年纪也大抵相仿,或许是她的同族姊妹。 “规矩都给她们说过了吗?”都尉又问。 “说过了。”领队答道,“就编在我这里,正好缺人。” 方才吃饭的时候,那领队确实讲了几句“规矩”,其实不过是每日几点开饭、住在哪里以及听谁指挥这几件最基本的事。 “嗯,行吧。”都尉朝留在帐内的书吏挥了下手,“给这三个人都登在她队里。” “那个……”妊婋在那书吏问她三人名字的时候,决定还是挣扎一下,“我们必须得入军吗?” “嗯?不然你们还想去哪?”都尉和那领队对她这个问题都有些意外。 “我们在乡野闲走惯了,怕当不来兵。” “这有什么当不来的,听领队指挥就是了。” “我怕死。” “……” “我看你体格不赖,怎么胆子这么小。”那领队伸手捏了捏妊婋的臂膀,“别怕,现在还用不着你们上阵杀敌,不过干点体力活罢了。” 大案后头的都尉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由不得你们说不当兵就不当兵,登了名字去吧,莫要在我这儿撒刁,今天我够累的了。” 那领队忙说了声“是”,催着妊婋三人在书吏那里登完名字,就带她们告退离开了大帐。 妊婋来到帐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粗布印绶,这是方才那书吏登完名后交给她们的,让她们先系在腰间,等后面回到建康大营再凭这个去量身子领新军服穿。 妊婋三人拿着印绶面面相觑,这就深入敌后了? 第172章 疏萤照晚 虽然妊婋三人此次偷渡上岸确实是来打探朝廷情况的,但是混入嫖姚军对她们来说其实多有不便。 毕竟低层小兵难以接触到朝廷机密,行动又受限制,来日脱身也困难。 第191章 妊婋捏着粗布印绶来回摩挲,在随领队走回的路上思索如何破局时,顺便看了看这处营地。 她装作不经意间朝营地扫了两眼,普通官兵的宽型大帐百余顶,将领议事和存放军备的小帐十余顶,外加几排马槽和拴马桩,可知这处营地是个步骑兵混合营,骑兵约有三百人,步兵约有七百人,再加辎重粮草队两百名左右非战斗人员,共计一千二百人上下。 看篝火状态,她们已经在这里扎营至少五日了,结合妊婋三人下山前在榕树里瞧见的那一幕,这支嫖姚军应该是正在这里与南边高凉军联手布控,搜捕犯事的男道士。 能让她们下这样功夫搜查的必然不会是小事,说不定涉及建康朝堂党争,甚至还有可能牵扯到皇室宗亲或世家重臣,并且严重到蓄意谋反这种程度。 据她先前所能获得的关于朝廷的消息来看,目前朝政基本上由季无殃一手掌控,她最初凭借安插族人到江南军的方式,把江淮一带的军权收入手中,而后再靠循州海震肃清宗族和岭南官场为由,捧起了何去非的嫖姚军和岭南的高凉军,用以同江南军相互制衡。 后来妊婋从司砺英那里又听说,季无殃在扶持嫖姚军的同时连消带打地卸掉了江淮、闽东和岭南三处水师的郡王遥领权,如今算是彻底控制住了朝廷所有军权。 对于季无殃的这些动作,旧朝遗臣和那些世家绝不可能无动于衷,妊婋不知道季无殃这些年是如何一步步压制削弱他们的,但江淮等地根深蒂固的儒家礼教观念与宗族势力一定没有那么好对付。 算算时间,季无殃在建康以太后名义掌权至今已有七年,而当年那个八岁的小皇帝也差不多到了要亲政的年纪,这必定会引起那些支持庆平帝的势力向季无殃发起反扑。 妊婋突然觉得,近日岭南一带的布控,或许与建康朝堂暗流涌动的危机有关,想到这里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们呢,也不必太过担心了。”领队絮絮叨叨的话语打断了妊婋的思绪,“咱们队里任务不重,不会叫你们才入军的新兵吃什么大苦,队里姊妹们都很和善的,咱这儿也没有男的,洗澡睡觉都不必担心危险,比你们在外流浪肯定是强远了,等你们在这里时间长了就知道了,岭南那边高凉军我不太了解,但就岭南以北的朝廷地界,再没有比咱们嫖姚军待遇更好的部伍了,多少人都是专门奔着我们大将军的威名主动前来投军的呢。” 大概是那领队看妊婋三人从都尉帐中出来都有些沉默,当然那两个小哑巴沉默是正常的,但是她看妊婋也一直没说话,想到方才妊婋说不想当兵,怕她们感到不安,于是开始跟她们介绍起军中的优待,劝她们不要担心。 从那领队这日的话语中,妊婋得知嫖姚军收留乞儿一向是不容脱离的,哪怕身有残疾,也只是会被分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一方面是为了迅速扩大队伍,另一方面也是怕她们离开军队后落单再遭拐卖或遇匪徒侵害,所以只要是被嫖姚军各营领队带回来充军的乞儿,在完成第一年新兵试训前,都不准私自放逐乡野,这是何去非设下的一条铁律。 接着那领队又给妊婋三人简单介绍了一下营队内更详细的规定,妊婋发现其中有不少内容竟跟她们幽燕军颇为相似,包括轮岗方式和保障休息时间等等。 “咱们这里的规矩与寻常军队有很大不同,有好些其实都是大将军当年从幽燕军中学来的。”那领队语气自豪,“虽然燕国是占了咱们旧京的敌国,但大将军说了,人家的好处咱们也得学着些,只有这样来日才能跟她们好好较量一番。” 妊婋点点头:“你家将军是个干大事的人。” 领队回头纠正她:“是咱家将军!” 她们一路说着话,走回了营地另一头帐子边,天黑时带妊婋回来的那些人已经陆续开始洗漱准备就寝了,那领队也给她们取了三卷新铺盖,让她们洗漱过后自己在帐子里找地方睡觉。 营地中的火把这时也已灭掉了一部分,只留下外围守夜的几处篝火,与营地上方夜空中闪烁的繁星两相遥望着。 此刻繁星下方的建康城才敲过了夜禁钟,各坊下钥之后,城中也和梅岭山沟里一样寂静。 “夫人,咱家将军回来了,说要来请安,问您歇下了没有。” “啊,快叫她来,这雪团子也再叫人上一碟来。” 建康城东乌衣坊,婺国府东院后方园林的花丛间闪着几盏流萤般的地灯,伴随此起彼伏的欢快虫鸣。 幽深寂静的园林甬道上很快响起一阵轻而齐整的脚步声,前面是一个管事和四个打灯笼引路的执事,后面跟着一个昂首阔步的青年,再后面又四个打灯笼的执事。 这一行人来到园林内小亭外,前面四个打灯笼的退让到了一边,又有两个侍立在亭外的人打起纱帘,请那青年入内。 她三步并做两步跨上石阶来到亭中,俯身朗声说了一句“给母亲请夜安!” 婺国夫人拍了拍身边的软榻,对女儿笑道:“快过来坐下我瞧瞧,这几日忙瘦了不曾?” 何去非起身嘿嘿一笑,走到母亲身侧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桌上的银签,从果盘里扎起一小块桃子放进嘴里。 婺国夫人见她身上穿的轻纱衣,是她前几天叫人送去的,想是她今日回府后换上的,遂伸手摸了摸她的袖子:“这新料子夏日里穿着凉快,过两日我再叫人多裁几身给你送去,好换着穿。” 何去非如今在建康也有了自己的府邸,她的将军府就在婺国府南边,两座府邸紧挨着,中间只隔一条小河,上面搭了座桥,两边府里执事都管这内河两岸叫“北府”与“南府”。 尽管两府紧挨着,但因她母女二人时常各自忙碌,也不是每日都能见上面,有时候何去非回来时听说母亲已歇下了,有时候何去非早早回来,却听说母亲外出未归,在这日之前,她们又有整三天没见面了。 今日何去非回府时,听说母亲在家中园林里纳凉,忙换下一身军中将袍,穿上清凉常服往北府来请安。 何去非吃完桃子点头说道:“我今儿头一回穿,确实凉快,再裁几件寝衣也使得。” 婺国夫人却摇摇头:“这料子滑,睡觉穿未必舒服,今年织造处进献宫中的夏衣新料子还有几种,我另选些柔软轻薄的,叫人给你裁几身寝衣。” 说话间已有执事端了雪团子来,是一碟撒了豆粉的冰酪馅儿糯米圆子,何去非拿叉子戳起一个吃了,才跟母亲说起自己这几日在忙的事来。 因前些天闹出来的那桩厌胜谋逆案,何去非连日忙碌,她先是奉旨传鹰,令自己事先派往岭南一带的部下与高凉军联手布防,称皇太后万岁圣寿节在即,朝中许多往岭南寻贺礼的人要经过梅关回江南,为了避免其中混入不法之人,是以加强关口查验,并在暗中扣下追查到的几个男道。 同时她也在建康带人与夜莺使暗地查访,确认了私下里跟临亭王有联络的一众党羽,这日傍晚她又收到梅关营地传来的隼信,说抓到了三个身份可疑的男道,准备明日往建康押送。 何去非嚼着雪团子说道:“我在那些人的府邸都设了暗哨,待明早请过旨意,就封锁拿人。”说完她又掰着指头给母亲数了一遍,这次涉事的除了主要行诅的临亭王外,还有两个国公,以及三个世家朝臣,除了这几个牵头的,其下还有七八个小官,也都在嫖姚军的严密监视当中。 何去非在那里点名的时候,婺国夫人也想起了近日才在徽音殿东书房里看到的几份奏疏,正是其中一个国公和两个朝臣上表的,内容是请旨为庆平帝择选皇后。 庆平帝是腊月里出生的,此时距离他年满十五还有半年时间,按照当初季无殃应满朝跪请垂帘听政时的约定,庆平帝将在年满十五岁成亲册立皇后,然后正式亲政,季无殃则会搬出建康宫,到东北边的皇家园林乐游苑中颐养天年。 庆平帝的亲事,本应该提前至少一年开始筹备,然而季无殃对于礼部呈上的皇后人选一直表示不满意,不是说属相犯冲,就是说八字不合,以至于拖到了今日还未选定,朝臣们屡次上表催请,称此事不宜再拖,至少要给皇帝成亲留出半年的准备时间。 但季无殃不为所动,朝中甚至有人猜测她可能会找借口将庆平帝的成亲时间往后推个一到两年,因此已有不少人开始坐不住了,近日行诅的临亭王就是其中之一。 婺国夫人微微点头:“尽快拿了这些人,也好给其余不敬之人一些警醒。” 何去非一口一个吃完了那碟雪团子,看了一眼亭中的漏刻钟,擦擦嘴起身向母亲告辞,说自己还要往城中夜巡一趟再回府,请母亲早些安寝。 婺国夫人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叫她莫要累着,随即看着她匆匆转身去了。 下钥后的建康城街道阒寂无人,何去非巡视了几处嫖姚军在城中的夜哨点,带人给执勤的将士送了些点心,看各处都没什么异常情况,便准备打道回府。 第192章 当她走到一片宗亲府邸的坊间时,忽然瞧见一道不起眼的身影,从屋脊上跳进了淮南王的府邸。 她身后两个巡兵见她停了下来,忙走上来问有何吩咐。 何去非转过头来,只当没看到方才那一幕,说道:“没有,走吧。” 第173章 载驰载驱 营地的晨间号角拉着长音,在每一顶大帐上方环绕。 妊婋睁开眼睛,睡在她对面的花怒放也正好睁眼,二人对视眨了眨,妊婋又见花怒放身后的叶妉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看到睡在这间大帐里的其余官兵陆续起身默默收铺盖,叶妉想问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才开口时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应该还是个哑巴,于是赶紧又把嘴闭上了。 妊婋也坐起身,轻轻拍了拍叶妉的肩膀,示意她先别着急。 她们也学着帐中其她人的动作,把铺盖收了起来,跟众人一起出来洗漱,然后走到各队指定的位置集结点卯。 这里营地外面有个简易的日晷,妊婋洗漱完走去点卯的路上瞥了一眼,此时刚过卯正一刻。 夏日里这个时间点,天光已经很亮了,各营帐子里众人精神抖擞地来到营地校场内,妊婋离老远就瞧见了昨日带她们回营的领队,正站在校场一角,手里握着长杆旗,等队里的兵过去集合。 “咱们今日跟前营一起回建康,一会儿吃完东西都回去收拾收拾,辰初准时开始撤帐子,辰正再到这里集合点名,等消息开拔。” 妊婋三人站在队伍最后面,也听清了领队这番话,转头对视了一眼。 她们这支队伍是个步骑混合巡防队,里面有十个骑兵加三十二个步兵,如果算上妊婋三人的话,就是三十五个步兵,执行任务时,骑兵由领队带着,步兵则由副队带着,按照领队发出的指令,在特定区域里相互配合。 领队简单说完接下来的安排就叫大家吃饭去了,也没说为什么回建康,至于先前她们在这边驻扎执行的任务,她也没跟妊婋三人提,妊婋猜测这应该是抓到了建康那边要的人,得尽快押送回去,而营地不全部撤走,则是为了等待下一步命令。 吃过早饭后,她们跟队里人回到大帐里收拾东西,她三人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于是就在一旁帮其她人归拢铺盖。 等到辰正全部撤完昨晚睡的大帐,她们又来到早上点卯的地方等消息,直到巳初一刻才有人从中军营那边来通知她们开拔。 等消息的时候,队里已分好了任务,因领队听说妊婋三人是从闽东走到梅关来的,料她们体力不差,于是叫她们去牵引本队的辎重车辆。 行军中的主要辎重都是各管各的,她们这支队伍共有两辆辎重车,一辆是炊车,装着炊具、柴火、粮食和药材,另一辆是营帐车,装着帐篷布和绳索木桩之类的东西,还有骑兵的铺盖,步兵的铺盖基本上都是自家背着,而马匹的粮草则另外有统一的粮草队负责调度,到了驻扎的地点再分批饮马喂粮。 妊婋三人被分去牵引那辆营帐车,与另外三名官兵一起在车子两侧拉着牵引绳,确保马车跟上队伍的速度,避免途中有东西掉落。 妊婋看了看副队塞到她手里的麻绳,又看了看营帐车前那两匹马,对于这辆车的重量来说,那两匹马确实起不来什么速度,所以需要她们这几个人在两边助力“牵引”,简而言之就是纯纯当牛做马,难怪连哑巴都要,这活确实也不需要说话。 这次回建康的队伍约有三百人左右,分成了多支队伍,妊婋瞧不出此行押送的人有几个,也不知道在哪个队伍里,因为大部分辎重车辆都是盖了油布的,从外面看上去都一样,负责看管犯人的队伍在扎营的时候应该也会单独设帐。 昨日她们住的营地里,各队帐子之间都是加设了遮布的,粗粗望去只能看到帐顶,仅有部分领队可以在遮布之间来回走动,因此普通士兵对于她们的实际任务也并不太了解,只是听从领队临时下达的指令,所以那领队和都尉看起来也都不担心随手捡的乞儿会偷听或泄露什么军机。 这种队伍里的保密程度,比妊婋她们幽燕军当初行军时要高上许多,想来这也跟朝廷的复杂局势有关,幽燕军当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一致对外持续扩张,而嫖姚军显然是主要在跟朝廷内部的其余势力斡旋,所以自己人里也会存在习惯性的提防。 她们于这日巳正吉时从梅岭脚下正式开拔向北,妊婋三人也各自拿上了牵引绳,跟着队伍一起出发了。 牵引辎重车辆这活虽然听上去有点命苦,但对她们三人来说其实消耗有限,而且因为要牵车子,所以不用和其她步兵一样自己背铺盖,反倒可以算是轻装前进了。 跟随军队出行也还有个好处,她们可以走军驿道,并在抵达长江边后转乘江淮水师的船只,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建康。 妊婋走在营帐车旁,抬头眺望了一眼队伍前方飘扬的军旗,当日这支嫖姚军从建康来岭的路上,应该也是借用了江淮水师的船只,所以返程队伍前方开路有两军各自的旗手打着两面军旗,一面赤色的嫖姚军旗,一面海天蓝的江淮水师旗。 而这两军的军服恰与旗帜相反,嫖姚军的官兵身上都是一水石青色半臂短打,而江淮水师的官兵军服则是鲜艳的丹枫色。 一个是为在陆地山林间隐蔽,一个是为在苍茫大海中现身。 这样一青一赤两军并列的景象,不独出现在江南西道的军驿道上,也同样出现在千里开外的建康皇城之中。 此刻徽音殿西配殿敞厅外面,也站着两列队伍,一列身着石青色军服的嫖姚军皇城内卫,一列身穿丹枫色水师服的督帅亲兵。 片刻后,西配殿里走出一个矫健飒爽的身影,也穿着一身赤色戎装,正是如今在江淮水师挂帅的武真公主。 门口那队督帅亲兵见武真公主走出殿外,都齐齐跟了上去,很快西配殿外只剩下了那队照旧执勤的嫖姚军内卫。 徽音殿外备了步辇,还有一队宫人在这里等候,武真公主瞧见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多远的路,我走过去,不必跟着。”说完只带着她自己的一队亲兵离开了徽音门,往庆平帝日常起坐的弘文殿大步走去。 武真公主前些天从闽东带了营救回来的部下进宫请罪,主动给自己领了罚俸半年的惩处,只替那几个部下揽了几句口头告诫,了结此事后带部下回了苏州大营,没过两日,她又听说有宗亲郡王对母后行诅,不禁大为光火,因担心母后被这些逆臣气伤了身子,遂又赶着回来看望安慰,方才她在徽音殿西配殿里见母后还和往日一样气定神闲,这才放下心来,陪季无殃说了半日的话,才起身出来往后边去瞧庆平帝。 比起徽音殿里花香绕梁一派祥和,弘文殿的氛围显然要压抑许多。 武真公主来到东配殿书房门前,听说庆平帝正在里面练字,她点点头,等门外宫人禀报完为她掀开纱帘,她才抬脚跨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书墨气息混着龙涎香迎面扑来,庆平帝见长姊进屋,忙放下了手里的笔,赶在她作势弯腰之前说着“长姊免礼”,然后起身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请她往西窗下长榻上坐下说话。 武真公主一边走一边打量了庆平帝两眼,见他还和从前一样苍白瘦弱,个子也只长到她耳朵上下。 她二人在长榻两边坐下时,已有宫人在中间榻桌上呈了八盏点心和两盏茶,然后躬身退着出去了。 武真公主瞥了一眼茶和点心,没有去拿,庆平帝也没有说话,屋中弥漫着一丝生疏。 按说单从血缘上讲,她两个一母同胞,本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然而武真公主长他五岁,从小见他体弱多病,还被先帝视如珍珠一般小心呵护,就不怎么乐意跟他一起玩。 来到建康后,庆平帝又总是生病,起先武真公主还不时同季无殃一起来看望他,但每回都是差不多的哄劝喂药戏码,次数多了她觉得烦,季无殃也说怕过了病气给她,渐渐不再叫她一同看望了。 这些年她与庆平帝各分宫室,也不在一处念书,只偶尔在季无殃宫中同进晚膳时说上两句话,随着年岁渐长愈加生疏。 武真公主转头淡淡问道:“圣上召我来,有何旨意?” 庆平帝闻言却自嘲般冷笑了一下:“有母后在,我焉敢下什么‘旨意’,不过是想着有日子未见,请长姊过来说说话。” 自从武真公主前年离宫开府,每每进宫给母后请安时,都不会主动往后头来见庆平帝,只说不愿打扰他念书,请宫人转达致意,庆平帝也只是命宫人出来传话问候长姊,因此这日武真公主在西配殿见有宫人说庆平帝请她过来叙话,还有些意外,季无殃闻言也说她两个长日未见,遂叫她过来看看。 可她此刻坐在弘文殿里,却实在不知跟庆平帝能有什么话说,庆平帝自嘲完她也没有接话,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母妃的模样,长姊还记得吗?” 第193章 武真公主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什么冷不丁提起母亲,想想母亲去世那年他只有六岁,真人模样大抵是记不清了,但建康宫内现设有季无秽的牌位祭台,画像也很多,在徽音殿、弘文殿以及武真公主旧日所居殿宇和她如今的公主府里,到处都有季无秽的画像。 她没有答言,只是看向旁边南墙上挂着的那副画,里面是季无殃和季无秽二人的踏春游园图,画于季无秽进宫的那一年,姊妹两个都没有穿宫装,而是一身民间女子打扮,若不看画像背景年份,只像是她两个不曾进宫一般。 “本人与画不一样。”庆平帝摇摇头,“我看过我自己的画像,和我在铜镜里看到的就很不同。” 武真公主失去了耐心:“圣上到底想说什么?” “我从别处听到一件事,想问问长姊知不知道。”庆平帝停顿片刻,似乎还在犹豫,片刻后才将身子往前探了探,低声说,“母妃亡故,其实是母后所害,是也不是?” ----------------------- 作者有话说:妊婋:一觉醒来在嫖姚军里当上了纯牛马 第174章 容销金镜 武真公主听了这话,把剑眉一竖,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厉声呵斥道:“你混说什么放屁的话!” 庆平帝满脸惊诧,武真公主看他这样也把头别到了一边,虽然她跟庆平帝关系没有多好,但此前也从来没这样当面呵斥过他,方才她惊怒之间脱口而出,此时冷静下来除了觉得有点过瘾外,也觉得有些尴尬,可念及自己身为长姊的尊严,她偏不想起身向他告罪。 庆平帝倒是没有动怒,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初听闻时也不愿信,又不知能向谁诉说,放眼宫中,只长姊是我骨肉至亲,此事又涉及到母妃与母后,难道你不愿为母妃寻个真相吗?” “只我是你骨肉至亲,母后不是?母妃与她一个生我一个养我,皆至亲也。”武真公主转头盯着他,“究竟是谁同你说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挑拨离间?” 庆平帝摇摇头:“我有我的人,只是我整日被拘在宫中不能出去,此事还需请长姊帮我。” 武真公主站起身来:“都不知道是谁说的,我怎么查,你自己想法子吧。” 庆平帝见她起身也急了,跟着站了起来:“难道你一点不关心母妃的死因吗?” “她是病逝的,我那时就在榻前。”武真公主声音低沉,“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只会听信谗言胡思乱猜,昏君一个。” 庆平帝见她要走,忙赶上一步拉住她的手臂:“我听说她去世前缠绵病榻已久,病倒之前身子也总是不好,难道其中就没有人为缘故?长姊,你细回想。” 武真公主皱了皱眉,听他说起母亲身子不好的事,不知怎的忽然忆起母亲怀着他的画面,那时她也才五岁,却清楚记得母亲大着肚子百般不适,总是坐立难安,生下庆平帝后,母亲就开始不时卧病,需要长期用药调养,玉衡宫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药气满室。 先帝那时也常来玉衡宫看望,每每抱着襁褓里的庆平帝亲个不停,口里说着要赏这赏那,又关切地说希望季无秽早些好起来,再为他多生几个皇子。 “她身子不好全拜先帝所赐,连你也难辞其咎。”武真公主冷冷瞥了庆平帝一眼,像看着什么脏东西,“要不是生了你这孽障,她现在说不定还活着。” 说完她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身一把推开书房门,外面侍立的宫人吓得慌忙后退行礼,所有人都不敢抬眼去看,只低头瞧着那双蟒纹绣金靴大步走出了弘文殿。 武真公主跨出弘文门的门槛时,瞧见了正在这里等她的亲兵,这才消了些气,冷静回想方才书房里的事。 今日她在气头上,说了许多“犯上僭越”的话,虽然眼下有母后在,他对她做不了什么,但想到近日总听闻有朝臣催请为庆平帝择选皇后预备年底成亲的事,她不禁心情沉重起来,看着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亲兵,心道要是真给那病秧子年底亲了政,自己这水师督帅怕是就当到头了。 想到这里她握紧拳头,板着脸往徽音殿走回。 “陛下,长公主往前殿去了。” 几个宫人走进书房,见庆平帝呆坐在长榻边,虽然武真公主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似乎发生过一场争执,但此刻屋中摆设如旧,杯盏完好,又瞧不出什么异样。 庆平帝深吸了几口气,摆摆手:“都出去。” 那几个宫人也没敢多说什么,低头退出了书房,又把门关了起来。 屋子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庆平帝从榻上起身,走到书桌边,那上面摆着翰林院几位经筵讲官给他留的功课。 他看着其中一本文册上的讲官名字,想起此人曾在暗地里向他讲述自古以来太后专权危及社稷的故事。 这些年眼看着母后的权柄越来越大,逐年显露出杀伐果断的专横作派,他更加深信了那个隐秘的传闻,说先帝在立他为太子前,曾考虑过改立母妃为后,废母后为妃,但此后不久母妃就病倒了,缠绵病榻的那段时间里,母后几乎日日前去看视,亲自端汤喂药,半年后母妃撒手人寰,他想,母后在这其中很难说全无算计。 他恨恨地抬头看了一眼南墙上那幅踏春挂画,随即走到书案后面,打开藏在侧边的机关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桃木雕刻的人偶。 他把人偶翻过来,看着那背后的“夜莺”二字,拿起旁边一支银针扎了下去。 “这阵子也不知是不是常日久坐,总觉得腰酸背痛。” 季无殃见武真公主这样快就从弘文殿回来,又见她面色似有不悦,知她与庆平帝素日话不投机,或许拌了几句嘴,见她没提便也没有多问,只叫她坐下来陪自己吃盏茶说些别话,听她问起自己近日身上可好,季无殃闲闲地说除了不时腰痛外,别的倒没什么。 “坐久了是会这样。”武真公主拽过旁边的软垫,斜靠着躺在季无殃身边,“今晚我不回府了,叫太医送些舒缓活络油来,我给母后揉揉。” 季无殃温柔一笑:“好,那还在我这后殿里间睡,就和你小时候一样。” 刚到建康的前两年,武真公主都在徽音殿里住着,直到后来大些才搬回自己殿里,又过几年出宫开府,也有许久没在徽音殿里过夜了。 母女二人在西配殿内闲闲说了会儿话,武真公主又吩咐人把她从苏州带回来的团扇拿来,跟季无殃一一鉴赏起做工来,她说有几个样式是苏州造办今年的新巧思,其中还有两个扇面是她自己画的图样。 除团扇外,还有些官窑新烧的花瓶摆件,都是武真公主早先进宫时带来的,季无殃当时吩咐人先收了,只说待稍后细看。 这日季无殃难得没有一直呆在东书房里,只武真公主进宫前,她在里面批复了几封奏疏,命人送出宫后她就离开了书房,到西配殿里消夏听曲。 武真公主从弘文殿回来后,与母后看了一回团扇和插瓶,季无殃又命人在花园凉亭里摆了午膳,膳毕往后殿歇晌至午后申时初,再次来到西配殿品茗对弈。 消闲至殿中光线开始渐渐昏黄,有一名宫人走进殿中,在季无殃身侧低声禀道:“殿前何将军带人拿了谋逆乱党,现已全部收押,正待求见回禀。” 那宫人说话时,季无殃摩挲着手里的黑子盯向面前的棋盘,待宫人话音一落,她也伸手落下了子,抬眼看向武真公主笑道:“清闲一整日,也是时候该忙正事了。” 起身时她又说今日这盘棋没有下完,吩咐宫人仔细收好,待明日接着再下,说完叫人去请了几位阁僚来。 不多时,季无殃在她往日处理政务的那张大案后面坐下来,武真公主则坐在了她右手边的太师椅上。 暮色渐浓,有宫人走进书房里,在各处都添了灯,很快从外面陆续传来禀报的声音,婺国夫人与何去非还有三位内舍人先后走了进来。 婺国夫人照旧坐在左边上首的太师椅上,何去非坐在她身侧,其余三位内舍人则在两侧座椅上分别就坐,屋里众人到齐后,季无殃开口让何去非先把今日的事给众人都讲讲。 这天的抓捕行动,由嫖姚军缉捕特遣队与夜莺使联手实施,她们在收网前其实已经筹备了数日,屋中在座的人基本上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 何去非简单介绍完前情,说今日上午她们在建康城内设下的五处暗哨同时出动,将锁定的几处宗亲和朝臣府邸全部包围封锁,抓捕名单中的人无一遗漏。 目前指使男道行厌胜之术对太后行诅的临亭王及同党宗亲已被关押至宗正寺狱,其余涉事朝臣及男道则关进了大理寺狱。 午后两边同时进行了初次审问,何去非进宫时带了两份口供,只等宫中下旨再进行接下来的几轮提审,目前那几处宅邸仍在封锁当中,家眷由嫖姚军和夜莺使共同看管。 季无殃让旁边一位宫官读了那两份口供,主谋临亭王不等被用刑就承认了自己对太后行诅的事,将收买指使男道施厌胜之术的前后事通通说了一遍,说还有几个男道被他派去岭南找南海商队购买珊瑚做法器,接着又把知道此事的几个宗亲和朝臣全都供了出来,正是今日与他同时落网的那几人。 第194章 说完这些事后,临亭王坚称再没别的了,接着就开始痛骂太后专权,然后又哭先帝,在牢房里撒风撒痴地闹了一阵之后晕了过去。 其余人的口供与临亭王所说的也都对得上,从初次审问结果来看,这就是一起由临亭王和其密友发起的行诅泄愤事件,只为了表示对太后专权的不满,并期望庆平帝可以早日亲政。 季无殃听完先令宫官拟旨再审,详查临亭王等人是否还有同党,随后又令婺国夫人密切关注其余宗亲及朝臣对这件事的反应,接着让那三位内舍人为此次被捕朝臣空缺出来的职司举荐继任者,当场确定完人选后一同拟了旨意。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婺国夫人与何去非各自带着圣旨一同离开了建康宫。 三位内舍人也从徽音殿告退,往她们位于建康宫前殿的值房去了。 季无殃在众人去后命宫人在东边花厅传了晚膳,又叫人去请庆平帝来这边同用,庆平帝刚进花厅时,恰有太医院的人来送新制活络油。 庆平帝见状眼里划过一丝闪躲,又忙低头关切询问起母后腰痛是否要紧,季无殃看着他,只笑说没什么大事,叫他不必担心。 这日的晚膳在微妙气氛中结束,季无殃令庆平帝早些回殿歇息,自己则同武真公主往后殿预备安寝。 晚间沐浴毕,武真公主取过活络油,说要亲自为母后揉背,令宫人们都退到殿外侍立。 她一边轻轻推拿,一边与季无殃说起晚间书房中的事,说着说着又把话题带到了庆平帝身上,说她今日见了庆平帝书房里的功课,看起来没甚长进。 她用试探的语气问出了一个直白的问题:“母后真觉得他是个能做皇帝的料吗?” 第175章 桃溪换世 “他从来不是,往后也不会是。” 季无殃的回答也直白得令她意外,不等她说话,季无殃再次悠悠开口:“那你觉得你自己是吗?” 武真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认真想了想,说道:“母后是,我就是。” 季无殃轻轻笑了几声,活络油中清凉辛辣的味道在帐中变得愈加浓郁起来。 这几年武真公主开始接触朝政,对前朝各部和军中情况已全然了解,她也清楚季无殃推动每一项革新举措的意图和目的,但是对于庆平帝将来的安排,母女二人此前从未推心置腹的谈讲过,直到今夜。 随着庆平帝十五岁生辰的逼近,许多问题面临决断,而季无殃显然并不打算像先前推迟为他择选皇后那样,只是找各种借口拖一年算一年。 这个夏夜的徽音殿后殿里凉爽安适,殿内两侧大鼎中的精致冰雕正在闪烁的烛火中缓慢融化,散着凉气的澄澈水流顺着大鼎下方的雕花纹路,流淌进一面倾斜摆放的江山铜刻画里,持续不断地吸收着殿内多余的暑热。 刻画中的水流映出了软纱御帐的倒影,帐中二人的轻声密谈,时而严肃,时而温馨。 而此刻与徽音殿宁静祥和截然相反的,是今夜建康城中各坊朝臣和世家宅邸,虽然坊间街道上早已无人走动,但各坊内不少宅院却比往日热闹些,在这三伏盛夏时节,竟不约而同地燃起了一缕缕小股烟雾。 今天白日里嫖姚军在全城宣布戒严,随后以迅雷之势封了六座宅邸,临亭王坏事了的消息在日暮时分不胫而走,落网的两位国公和三位世家朝臣在建康原也有些声望,许多曾与他们走动过的人开始不安起来,傍晚各坊得了消息后,就开始自家抄捡与那些人往来的书信帖子,趁着夜色一把火烧了。 “把飘烟的宅子全记下来。” 何去非抱胸站在城东南角的火情瞭望塔楼上,看着下方颇为规整的一块块里坊,吩咐身边的特遣士兵对东城这一夜的情况做详细记录。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嫖姚军都只在封锁的几座宅子里细细搜检,并没再抓什么人,曾与临亭王等众有过来往的人度过了惴惴不安的数日后,又到了庆平帝每月出席朝会的日子。 然而这日一早,有内舍人来到宫门外宣旨,称太后身子不适,庆平帝正在徽音殿内侍疾,传口谕取消今日朝会,命众人各回衙门照常当差,若有要紧事可请内舍人转呈奏疏。 原在宫门外等候上朝的一班朝臣接了旨意,神色各异地陆续转身离去,仅有几人走上前将带来的奏疏交给了宣旨的内舍人,才同其余朝臣一起往宫外走去。 从朝臣分文武两班等候上朝的东西侧门往外宫章门走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宽阔的阊阖广场,此时身着各品阶官袍的人们都在广场上默默向外走着,没有人敢在这里公然议论或交谈,所以虽然人多,却无一点说话声,仅有蹀躞带和鱼袋腰牌等物随人走动发出的轻轻碰撞声,以及轻软官靴踩在砖地上的细微脚步声。 三年前那场科举给朝廷引入的新进女官,起先多数都在地方府衙当差,近一两年才开始逐步往建康选调,如今在建康朝堂位列朝班者已渐渐增加到了三成。 由于官袍制式不允许做区分,此刻单从那些朝臣往外走的背影来看,一时竟瞧不出女官男官之别,朝中许多人也是到了今年才恍然察觉到,各衙门里的女官正在不知不觉中如同涨潮一般涌现。 尽管潮水还远不及腰,却已经让一部分人提前感受到了窒息。 前几日因对太后行诅而被抄家的临亭王等众,也是暗中结党抵制女官的活跃者,朝中不少男官虽然没有参与此次厌胜行诅的事,但也曾因不满女官在衙门额外领取月经津贴,与他们一同表示过抗议,联名上书称“月经津贴”列在衙门各项津贴内观之不雅,且对男官不公,应予以取缔。 而这些天各坊宅内悄悄焚烧的纸张文书里,大部分其实是与临亭王等人以儒家学派结社名义聚众诋毁女官的撰文,也有影射太后专权危害社稷的诗文,以及给朝中女官编造谣言的淫词艳曲。 临亭王及两位国公被抄家的事把他们吓破了胆,于是纷纷连夜焚烧手稿书信,然而即便把自家所藏烧个精光,也仍消不掉终日惶惶,因为临亭王和那两个国公府中保留的结社文书,可比他们自家收藏丰富得多,那些连诗对句,没有不留雅号的,稍加排查即能带出一大串人。 许多男官烧完家中的手稿,又开始寻门路找靠山以求自保,有人托关系求到淮南王那里,想请他出面过问一下嫖姚军的查抄进展,避免此事影响过大,言外之意是想看看能不能只查行诅的事,至于结社文书那些旁的事就尽量压一压。 淮南王几年前迎回先帝骸骨交了兵权后,就一直告病在家思过,平日里门客也甚少见,还写了不少思过的文章呈进宫中献给太后和庆平帝。 考虑到淮南王是建康宗室里唯一的一等郡王,又是庆平帝的亲叔叔,眼下朝中没有亲王,他就算是地位最高的宗亲了,为了安抚宗室,季无殃去年借庆平帝的名义许淮南王重回政事堂参政。 然而等淮南王时隔数年回来后,却发现政事堂已经差不多成了个闲散衙门,原本该由政事堂办的差事,如今全在徽音殿内阁里办完了,政事堂竟只有干看着的份。 朝中原本有人指望淮南王重新上台可以改变一下当前的局面,但数年沉寂似乎磨光了他当初的干劲与志气,回到政事堂后,他非但没有对朝局的巨变提出过任何不满,反而还给太后和庆平帝献了不少称颂海晏河清的祥瑞。 按淮南王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派,应该不大会主动干预此事,但毕竟事涉宗亲,作为诸王之首,他还是有必要向太后和庆平帝做个表态。 这些天淮南王没有接见任何前来求他说情或出面主持公道的宗亲,只是在朝会宣布取消这日上了一道请安折子,内中除了问候太后圣安及庆平帝康健外,又义正言辞地狠狠批了临亭王一顿,称以厌胜之术行诅悖逆荒诞,是无从辩解的谋反重罪,此案理应全面彻查,只请太后和庆平帝顾念宗室体面,先将临亭王废为庶人逐出宗室,再将其与同党一并严惩。 “淮南王明哲保身啊。”何去非这天傍晚从查抄中的临亭王府走出来,听一位夜莺使给她传了旨意,说要撤去淮南王府和其余宗亲宅邸外围的哨岗,以免宗室不安,她也听说了淮南王上的那封请安折子,遂悠悠感慨了一句。 这些天因临亭王这事,不少宗亲宅邸外都设了布控,城中一时间人心惶惶,淮南王此奏一出,哨岗撤了大半,宗室众人私下里无不感念。 嫖姚军这几天也是连日忙碌,撤掉一些哨岗也好叫众人能多轮换休息,何去非在撤去城中半数哨岗后的第二日傍晚,带着一沓抄捡来的文书以及宗正寺狱和大理寺狱的最新口供,照例进宫回禀。 走到宫门口时,恰有她的亲兵走上前说道:“梅关外撤回建康的队伍昨日已登上水师江船,最迟八日能到。” 何去非点点头:“你去替我回个信,晚两天也使得,主要以稳妥为上,不必很赶时间。” 第195章 看那亲兵得令去后,何去非转头踏着日暮走进了面前的宫门。 昏黄斜阳静静地铺在甬道两侧,宫墙上的琉璃瓦将余晖折射在何去非的轻纱军装上。 随着她往内宫走去,瓦片的轮廓在她身上高高低低地起伏,如同夕阳下的水浪波纹。 而与此同时的长江中游上,也正有落日碎金在江波漪澜中跳跃。 “江面上的夕阳好看吧?” 妊婋倚在一艘水师江船的围栏边,听到身后传来领队的声音,她回头时领队已大步走到了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拉了几天辎重车,瞧着一点不见疲累,我就说你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妊婋低头一笑:“从军不好说,但是几天下来,在当牛做马这方面,确实有了不少心得。” 领队也笑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嘛,谁开始时不是埋头听指挥,难不成你指望一入军就上马带兵打仗?” 她二人说话间,又有两个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妊婋转头一看,正是叶妉和花怒放。 “哟,蛋花小姊妹儿出来啦。”领队抬手招她两个过来,“难得你们都不晕船,我还怕你们不适应呢。” 叶妉和花怒放还是当着哑巴,听领队这样说,只抿嘴笑着点了下头,算是向她问了个好。 “行了,你们就在这儿一起吹吹风吧,先歇两天再给你们派活儿。”领队说完转身走了。 因这江船甲板附近不时有人来回走动,叶妉和花怒放走到妊婋两边,也都没有开口,只是靠在她身侧时,叶妉趁左右没人给她塞了个布条。 暮色又深了几分。 叶妉和花怒放一左一右倚在围栏边上,替妊婋遮挡着两侧视线,正好此时甲板上人也少了,妊婋低头打开那布条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一句密文: “淮南王谋划刺杀太后,扶帝亲政。” 第176章 雾隐城堞 妊婋飞快看完,不动声色地将那布条攥起来收好,只跟她两个说了几句没要紧的闲话,直到这艘江船的甲板及两侧过道上零星几人都在日幕落下后回到舱中,妊婋才低声跟她们说:“今晚值夜时我找地方,咱们细聊。”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船舱楼梯口探出个人影,说天黑后不能在甲板上游走,叫她们快回舱里来,妊婋回头应了一声,跟叶妉和花怒放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一起抬脚往舱里去了。 前日傍晚,妊婋她们跟随嫖姚军回建康的队伍抵达了九江口,这边的江淮水师已提前收到消息调度好了相应船只,但因前日晚间有雨,江面水流不稳,整个队伍在九江口驻扎了一夜,第二日清早雨停后,步兵陆续登船,骑兵则走沿岸官道,两边行进速度提升,骑兵队伍预计会比她们提前一日到建康大营报信。 这几天往北走的路上,妊婋摸清了队伍前后那些辎重车所载之物,在上路后的第二天确定了那辆押送犯人的黑油布车,得知里面果然关着三个男道士,看样子都是梅关两侧布防时抓获的。 那辆押送车被看管得很严,妊婋想知道这几个人犯是不是跟建康朝堂的内斗有关,于是留神观察了几日,见那车里总是没什么动静,后来才发现是有看管的人每隔三日灌一回药,所以这一路上跟别的辎重车辆从外面看上去毫无区别,像是拉了几头死猪一样安静。 直到队伍抵达九江口那日,负责看管犯人的都尉收到了一封隼信,连夜另设了严密看管的偏僻营帐,将那几人押进去拷问了一整夜,至天亮时分整理出许多记录文书,都尉又写了一份军书,命人连那些文书一起快马送出了营地。 军书送出去后,带队的都尉较往日神色轻松了不少,看来是这一路押送顺利,前一晚的拷问也颇有成果,于是当晚接受了九江口府衙官员孝敬的席面,也给队伍中众人添了不少菜肴,几个高级将领还在帐中浅酌了几杯,闲谈至晚方散。 妊婋三人趁着这一晚热闹时纪律相对松散,悄悄靠近都尉的帐子,由妊婋引开了看守亲兵,叶妉和花怒放溜进去偷了几张拷问记录,看完之后又找机会放了回去。 因为当晚时间紧张,叶妉和花怒放是分开看的记录,出来之后到处人多眼杂,她两个又不好开口,妊婋看出她们有事要说,只暗示她们暂且忍耐。 直到她们跟着队伍上了江船后,叶妉和花怒放才在这日午后找到机会私下里先悄悄对了彼此在都尉营中偷看到的内容,果然这段时间朝中局势异常紧张,于是叶妉从身上撕下一小片布条,找了根细碳用密文给妊婋写了那句话,三人需得尽快商量好接下来的安排,免得一到建康就浑然无知地卷入政变难以脱身。 夜晚的江面上水波粼粼。 妊婋这天被排在亥时第二轮值夜,她事先与叶妉和花怒放约定好了时间地点,在甲板上等到亥时二刻,她终于找到机会离开哨岗,往后舱的杂物间走来。 她推开门时,叶妉和花怒放正在这里等她,已经事先把要说的话准备好了,因时间有限,三人也没有废话,妊婋进来的同时,花怒放起身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到门外望风去了,叶妉拉着妊婋把她二人从都尉帐中偷看到的文书低声说了一遍。 这次队伍中押送的三个男道,已经经历过五轮拷问,其中四轮发生在队伍开拔之前,第五轮就是她们到达九江口那天,那几人该吐的东西已经基本上都吐的差不多了,在九江口拷问完又被灌了药,昨日她们登船的时候,那三个男道被塞到了一个单独江船货舱里,正由一支精锐队伍严密看管,夹在其余船只中间同往建康。 从叶妉和花怒放二人偷看到的拷问记录来看,这三个男道其中两个是被临亭王派往岭南寻找厌胜法器的,而另外一个则是淮南王派来监视那两个男道的。 三个男道都经不住轮番拷问,把知道的全都说了,同路两人招供了临亭王意图对太后行诅的事,另外一人则招供自己是淮南王所派,起先他说淮南王怀疑宗室中有人欲行不轨,恐怕累及宗亲所以派他跟随监视,后来又因受不住打,承认淮南王其实是怕临亭王等人事情败露,影响自己在太后万岁圣寿节的献礼。 至于是什么献礼,那男道在前面四轮拷问中坚称不知道,直到两日前建康那边来了信,这男道再次被拷打,才不留神说漏了嘴,承认淮南王私下也不满太后专政,曾派人暗中接近庆平帝,企图挑拨太后与皇帝的母子关系,并许诺要不惜一切代价为庆平帝扫除亲政阻碍,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让庆平帝在年底亲政。 结合他落网时,被搜到身上藏有用青环蛇唾液浸泡碎珊瑚制成的“蚀心丹”,都尉问淮南王是否要在太后的万岁圣寿节期间行刺,那男道再三坚称自己不知内情,说淮南王只命他到岭南海边寻原料制成丹药,旁的谋划他一概不知。 妊婋听完叶妉总结的几份记录内容,知道朝廷即将要发生的这一场政变绝不会小,若事态严重,中原恐怕会再度陷入战乱,她们得在抵达建康后尽快摸清情况,然后赶往苏州城外道观,给上元府和南海以及西南等地传信以备应对。 她把接下来的安排跟叶妉快速说完,见时候不早了,于是匆匆转身出门,给门外的花怒放递了个眼色后,大步往甲板上的夜间哨岗而回。 “噔、噔、噔。” 木板上的脚步声平稳而低沉。 何去非走下自家内河上薄雾氤氲的木板画桥,见婺国府的大管家正带着一队执事在这里等着她。 “将军,夫人说在书房里等您。” 她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跟着那管家往北府走去,路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这天是初五,夜空中挂着一片薄而脆的新月。 何去非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算了算日子,距离太后这个月底的万岁圣寿节,还有二十二天。 婺国夫人的书房在东侧正院里,何去非跟着那队打灯笼的执事,轻车熟路地穿过花园和几层院落回廊,瞧见了母亲灯火通明的书房。 今晚何去非进宫向季无殃回禀厌胜案的进展时,婺国夫人并未在侧,而是一直在大理寺和御史台忙碌着,何去非看此时书房外庭院里还有执事来回走动,有拎水壶的,也有捧盆端食盒的,知道母亲也是才回府没多久。 自从临亭王和两个涉事宗亲被正式废为庶人的旨意抵达宗正寺,他们接完旨后就已经没有资格被关在宗正寺狱了,于是很快被提出来挪到了大理寺狱,而由于嫖姚军在府邸抄捡的过程中搜查到了大量官员往来文书,那两位国公和几位身负要职的朝臣又从大理寺狱被移交到了御史台狱,季无殃下旨令婺国夫人亲自带人督办,所以她这日在御史台忙到了亥时初刻才回府。 御史台狱过去一向用得不多,通常只有大型贪腐或结党谋逆之类严重案件才会启用,这次移交人证物证,主要也还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 先前嫖姚军从各府搜检来的文书,曾提供了一部分到大理寺,供那边审理,不料大理寺存放档案的一间屋子夜间突发火情,烧毁了一些旧日文书。 第196章 婺国夫人认为此次抄家内容波及范围太大,朝中不少男官惴惴不安,这次火情恐怕就是有人暗中买通衙役所为,只是烧错了屋子,并没有影响到此案的物证,但大理寺狱人员混杂防不胜防,因此她建议将纵火归入厌胜案一并彻查,同时启用规制更为严密的御史台地下牢狱,以免审案途中再出意外。 何去非走进书房里时,婺国夫人才换了一身常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见她来了忙抬手招呼她到榻上坐,又问她还吃些什么点心不吃。 何去非照例给母亲请了安,待执事上完夜饮和点心出去后,婺国夫人才问起她晚间进宫的事。 这日何去非进宫主要是去送最新查抄出来的物品文书单子,以及相应的内容介绍,并询问是否进行下一步扩大抓捕。 季无殃看了抄捡牵扯的一众朝中官员,只说人数太多,让她暂且先设哨岗暗中监视,待主案查完再说。 何去非这些天也看了不少查抄出来的儒学结社诗文,饶是她自认这几年已沉稳了不少,不再似年少时那般气盛,也不免因这些内容感到窝火。 自从看了那起自诩儒家学者的男官暗地里贬损诋毁女官的嘴脸,这些天她在各衙门里送交证物时再看到一些男官,哪怕是跟此案毫无瓜葛的,也让她觉得个个面目可憎。 “圣人说这些小鱼小虾容后清算。”何去非按下怒火,对母亲说道,“眼下更要紧的是淮南王。” 第177章 江抵龙阙 “为了今年万岁圣寿节的这场刺杀,淮南王真是做了不少准备。” 因近日这桩厌胜案,何去非跟几位夜莺使走得比较近,才得知她们这几年里一直在暗中盯着淮南王府,甚至不时进府打探消息,后来更有季无殃亲口提醒过何去非,不要理会淮南王府周边任何异常情况,以免影响夜莺使出行。 何去非也是直到临亭王东窗事发,带嫖姚军介入这桩厌胜案后,才知道淮南王其实早就不对劲了,而季无殃对此却一直都很清楚。 淮南王瞻前顾后,刺杀季无殃这件事他暗中筹划了一年有余,行刺方式更是准备了不下十种,三个月前他又听说了“蚀心丹”,遂派人前往岭南沿海寻找原料炼制。 今年的万岁圣寿节是原定的一个节点,但前不久淮南王又开始犹豫摇摆,想再看看宫中为庆平帝择选皇后的进展,考虑把计划推迟到庆平帝年底成亲之后。 看得出来淮南王是想精心挑选一个最合适的方式,并在最佳的时间点除掉季无殃,扶持庆平帝亲政,扭转这几年来的种种革新变法,匡扶儒家礼教正统。 临亭王也是他选的棋子之一,那些会施厌胜之术的道士都是淮南王通过门客介绍给临亭王的,知道他深信这些邪术,又对季无殃专权早有不满,于是决定拿他作为刺杀失败的替罪羊。 行刺尚未开始,就把万一失败的后路铺好了,淮南王自认想得周到,只是对于最终的刺杀方式和时间点仍然迟迟未下决心。 季无殃暗中冷眼盯了他许久,见他这样踌躇不定,于是决定推他一把,替他选了个好时机,先令夜莺使揭出临亭王行诅之事,迫使淮南王把刺杀计划列入程限,为筹备许久的大计孤注一掷。 “所以眼下这个案子,就还是只顺着行诅这桩事,查临亭王和那几人密谋的内容,还有那些行邪术的男道。”婺国夫人悠悠说道,“淮南王既是原要拿他当替死鬼,应该早把自己从这些人里摘干净了。” 对于何去非今夜所言,婺国夫人倒也不意外,她早先已从季无殃那里得到过明示,之前还不到动淮南王的时候,所以跟淮南王府有关的事都不必太过关注。 她也料到了淮南王势必会在支持庆平帝亲政这件事上有所谋划,只是内中许多细节她也是今日方知。 季无殃今晚叫何去非从宫里带了话给婺国夫人,说行诅案还是要大张旗鼓地继续彻查,但是不再扩大朝中的抓捕范围,至多再抓些相关男道,总之不要牵扯到淮南王和与他有关的人身上。 婺国夫人明白这个意思,季无殃是在叫她把握好分寸,不能让淮南王被此事吓退,进而打消刺杀计划,反而还要适当放出些内幕消息,迫使他为求自保尽快行动,最好就安排在万岁圣寿节这天。 而嫖姚军从岭南抓到的那几个男道,也只作为临亭王行诅案的人证,在押送回建康后移交至大理寺狱候审,其中被淮南王派去岭南的男道,则安排单独关押。 发现自己的人迟迟未归且完全失联,也会让淮南王不得不选择其它方式,赶在谋划彻底败露前作速动手。 这一晚的婺国府书房内,母女二人就临亭王行诅案接下来的安排长谈至晚,何去非起身告退离开母亲的书房时,夜空中的那弯新月比来时更高更明亮,也更加厚实了些。 她还走来时的原路,仍从南北两府中间内河的木板画桥上过,此时夜深人静,内河的水声轻柔悦耳,在她脚下自西向东奔流而去。 她们府中这条内河,是从建康城北侧长江中一条支流引来的活水,与长江本是一体,也与江水一样,不分季节,不分昼夜,永不停息。 滚滚向前的江水,从月光下奔流到晨曦中,又从骄阳底奔流到暮色里,日复一日,直到九天之后,江水把载着嫖姚军将士的船只,送到了建康城外北侧的水师军渡。 “升官渡到了,一会儿靠岸都按顺序下船,不许乱挤。”领队在江船过道上来回踱步,反复强调着军律。 “升官渡……”妊婋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听着还挺……”她本想说“功利”,这时领队从她身边走过,听了她的话笑着接道:“还挺吉利的吧?那我也在这儿祝大家上岸之后都能早日立功升官!” 船上众人听到领队的话,十分捧场地小小欢呼了几声,随后各自背好铺盖包袱,精神抖擞地来到甲板列队站好准备下船。 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也跟在了后面,她们已事先听领队说了下船后的安排,出了升官渡后,只有一支特定小队会进城复命,她们三人则跟随本队直接回到位于建康城外的嫖姚军西大营。 嫖姚军现作为建康禁军中规模最大的队伍,城中营房早已不够住,所以在建康城外四个方向另建了大营,从领队的介绍中可知北大营靠近长江粮道,多是运粮兵和工兵驻扎,东大营和南大营是主力精锐,包括重甲步骑兵营和火器营,而她们即将前往的西大营,则主要是外出执行任务的机动队伍和新兵营。 这次从梅关回城的大部分都是机动队伍,仅有一小队是城内主力骑兵,也是负责押送那三个男道的,妊婋跟随队伍来到渡口埠头上时,已不见负责押送的都尉身影,想来她们应该是第一批下船的,把犯人押送上车后就马不停蹄地进城复命去了,等她们走后,其余江船上的人才开始陆续上岸。 妊婋三人跟着队伍从渡口来到西大营,听凭领队给她们分了屋子,又到纫工营里量了身高尺寸,那里的营官让她们十天之后来领军服。 从纫工营出来后,领队本要带她三人去新兵营登名安排日常训练,路上妊婋叫住了领队,说阿蛋和阿花姊妹两个原是苏州人,自小被人牙子拐卖流落乡野,又为躲人牙子追寻,辗转逃到了闽东,后来才与自己相遇一同行乞,如今重回故地,她两个想回苏州寻一寻亲人,妊婋说完又向那领队再三担保,说苏州就在近前,她两个十日必回,若有逃军,自己愿领军法处置。 那领队也是乞儿出身,又是个极心软的人,最听不得这样的故事,五大三粗的她,又被妊婋骗出了泪花,听完蛋花小姊妹的悲惨童年,她想着虽然规定是入军的乞儿都得至少一年之后才可允假,但这次确实是情况特殊,倒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 片刻后,领队擦了把眼泪,决定圆她们一个“寻亲梦”。 她带她们回到营房,给花怒放和叶妉出具了为期十日的外出军帖,又找营官批了假,回来告诉她们若不能按时回来,就要由妊婋在营中替她们受罚,接着又提醒她们苏州现是京畿重地,查验身份的哨岗遍地都是,让她们不要拿着军贴四处招摇,不管寻不寻得到人,都得尽快回来,还说苏州是江淮水师的地盘,若路上遇到难处,也可以凭军贴往水师大营求助。 叶妉和花怒放捧着军贴,认真聆听领队的叮嘱,点头如捣蒜,等领队絮絮叨叨说完,两个人快速收好随身褡裢,被妊婋和领队从西大营的侧门送了出去。 叶妉和花怒放挥手告别完她们,转身朝着升官渡的方向跑去,准备从那里凭军贴登水师军船前往苏州。 眼看着距离西大营已有了一段距离,叶妉终于绷不住笑,跟花怒放在空旷的官道上嘻嘻哈哈跳跃起来。 “这些天可憋死我了!” “总算是解禁了!” “一会儿我要高歌一曲!” 妊婋和领队在西大营门口目送她们变成两个遥远的剪影,领队红着眼圈转身感叹了一句:“年纪轻轻的不会说话,还能这样豁达,真是难得,但愿她们寻亲顺利吧。” 第197章 妊婋也忍不住低头一笑:“借您吉言,会顺利的。” 说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二人的背影,在烈日下跑得像两个脱笼野兽。 三日后,这两个小兽般的背影,站在了苏州城外的麻姑仙观门前。 麻姑仙观的道士走出来看了她们带的信物,忙请她两个进门见了观主,那观主早有洛京来信在此,见她两个终于到了,又问妊婋是否安好。 她们与麻姑仙观的众人原是初见,这些年大家仅凭信件往来,但是对于燕国如今的状况,包括上元十二君的事,这边观主都从千光照的信中了解得一清二楚,得知妊婋也上了岸,却没有一起来,遂关切问起。 叶妉和花怒放左一句右一句地把她们阴差阳错被强征进嫖姚军的事跟观主说了一遍,得知妊婋为了放她两个出来报信,把自己扣在军营里充当了人质,观主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又同她们一起斟酌了报平安和传消息的信,共写成三份,一份给洛京送去,一份给停靠在流求岛的幽燕号送去,还有一份则送往千光照此刻所在的黔滇西南大使府。 送去洛京的信里,有妊婋托她们带给花豹子和厉媗的话,关于应对南边近日可能出现的政变。 这信发出去后,驻边的幽燕军各营很快响应上元府的号召,开始迅速集结。 到季无殃生辰前三日,淮水北岸已增加了两倍驻军,南岸朝廷兵马清楚瞧见对面紫底黄边的燕字旌旗迎风招展,遮天蔽日。 第178章 银烛炜煌 “我军边防来报,淮水北岸幽燕军正在大批集结,但并未叫战或准备渡河,目前意图不明。” 这日的建康宫徽音殿东书房里,一众阁僚再次聚首,大家将淮水北岸送来的紧急军书传阅一圈,再由一位内舍人起身递回季无殃的大案上。 “黔南自治军近日也有增调边界驻防兵马的迹象。”另一位内舍人也将自己这日带来的奏疏呈了上去,“山南道边防军请旨增兵以防万一。” 季无殃靠坐在大案后面的紫檀龙纹椅上,闭目轻揉睛明穴,半晌后才睁眼说道:“拟旨令高凉侯出些人马,协助山南道边防查看情况,再令闽东岭南两地水师加强近海巡防,至于北边,就叫淮南王领了江南军兵符,到驻边大营去瞧瞧吧。” 这些天临亭王行诅案虽然一直在严查,但至今也没有扩大抓捕范围,朝中一众男官惴惴不安了数日,眼见万岁圣寿节即将到来,礼部及宫中也都在紧张筹备当中,心道太后这是不愿被行诅案破坏自己庆生的心情,遂渐渐放下心来,想着等到庆典过后,此事或许还能有转机,毕竟法不责众,若能只以处死临亭王等一众人为终止,就不会再影响到他们了。 淮南王见行诅案完全没有查到自己头上,也开始秘密筹备起他的刺杀计划,到距离万岁圣寿节还有三天的这日,各处安排都已妥当,在他昨晚得知万事俱备的消息同时,季无殃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她原本想了一个将淮南王临时调离建康的理由,但今日淮水北岸的突发动向,看上去是个更加合适的理由。 淮南王这日在政事堂接了旨意,心头先是掠过一丝阴云,但想到淮水沿岸距离建康不远,过几天的事他已经全都安排好了,若进展顺利,他还有机会在万岁圣寿节当日带一部分江南军亲信部下赶回建康,在季无殃遇刺崩逝后迅速控制住宫中情况并扶庆平帝亲政,于是他当即叩头接了旨意,领完兵符就在这日午后匆匆往淮水沿岸的江南军大营赶去。 “淮南王刚刚出城了。”宫人来到徽音殿东书房外禀道。 季无殃独自坐在大案后面说了声“知道了”,随即合上手中的奏疏,起身走了出来。 上午她召一众阁僚在书房内议了半日事,午后又在这里批了一个时辰的奏疏,此刻正觉有些乏累,遂准备往后边花园里去散散心。 季无殃走出书房门时,恰见武真公主与庆平帝正在廊下等候请安,季无殃想了想,带二人一同往花园里走了走,只闲闲说些旧日往事,不时指着枝头的栀子花说:“这是你们母亲幼年时最爱,我那时常常编了手环给她戴着闻香,她屋中帐子边上也总要挂着,夏日里每隔一天一换。” 武真公主和庆平帝听她提起季无秽的往事,一个脸上带着感怀,追问起她们年少时的趣事,一个脸上闪过一丝忧愤,只是默默不言。 晚间季无殃吩咐人在徽音殿后花园亭中传膳,与二人用完膳后,她笑对庆平帝说道:“你这几日也辛苦了,今晚就搬回你自己殿里住吧。” 前段时间季无殃称病罢朝,此后只是断断续续说身子不适,不是头疼就是腰疼,又令庆平帝搬到徽音殿西配殿就近侍疾。 庆平帝也有自己的心事,这些天他被拘在徽音殿里,总是坐立难安,今日他跟长姊去书房,也是想试探问问母后的身体状况,看看自己能否搬回弘文殿去,这日晚膳后听说季无殃让他搬回去,他忙先起身说还想再服侍母后几日,直到季无殃坚持让他搬回去,他才遵旨告退,命宫人收好东西,当晚就离开了徽音殿。 回到弘文殿后,庆平帝第一时间先去了自己的书房,屏退宫人来到书案后面,小心翼翼地打开侧边的机关抽屉,发现内中空空如也。 他看着那空抽屉呆愣了片刻,忽然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龙椅上。 原本藏于弘文殿书房抽屉内的桃木雕刻人偶,在第二日清早被季无秽祭堂香案上的一缕晨光照亮,人偶身上的银针反射出几道衰弱的微光。 季无殃手里拿着一支扫尘的小刷子,轻轻扫着香案上的牌位和雕花银烛台,此时距离季无殃的生辰还有两天,也是季无秽的冥诞日。 季无殃扫完牌位,把刷子放到托盘中,抬头看向牌位上方的挂画,画中人年轻明艳,是季无秽入宫前一年所画。 她静静地端详那画像,回忆起妹妹的往事,由于自己十七岁前往洛京成为太子妃,再见到妹妹时已是十年之后,此后姊妹二人在宫中携手共渡二十年,以至于她对于她们的幼年时光印象其实并不多,尽管此时面对的是妹妹入宫前的容貌,可她能想起来的,却都是她们在洛京皇城里的一幕幕。 从季无秽入宫时的风光无限,再到后来接连生子,眼看身子日渐憔悴,直到病逝前拉着她的手,泫然欲泣地对她说:“吾此一生,全为‘盛宠’所误,临了思来悔之晚矣。” 这二十年所谓‘盛宠’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难捱的孕期,艰险的产程,以及虚弱的病体。 宫中幼儿难养不是虚言,季无秽生下的皇子,无一不是数十名宫人悉心呵护,但正如皇室血脉有损的传说,男儿多有体弱者,总是会被突如其来的惊风或出痘夺去性命。 皇三子武真公主出生时正逢皇次子出痘,整个玉衡宫都在为他上下忙碌,为了避免影响新生幼儿,季无殃将妹妹接到了自己宫里生产照料,此后武真公主就一直养在季无殃的启明宫里。 接下来的几年里,季无秽又生下了皇四子和皇五子,两个男孩皆在一岁内因惊风高热先后夭折。 到生下皇六子后季无秽身子愈发不好,为了让她安生休养,季无殃也把皇六子接到了自己宫中,可以说这两个孩子都是季无殃亲手养大的,其中琐碎而艰辛的小事不可胜数。 生完皇六子后,季无秽暗中下了决心,往后再不生了,于是私下里派人出宫寻了避孕的方子,然而那药方并不中用,她服用完几个月后还是有孕了,只是不到三个月就小产,身子很快垮了下去,不得不为养身在床上卧了数月。 季无殃过后才知晓此事,急得直说她糊涂,又知道她实在不愿再受这份苦楚,于是答应替她寻个妥当方子,然而在多番搜寻药方后,季无殃绝望地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话本里那种万无一失且不伤身的避孕方子。 眼看季无秽调养好后可能又要伴驾,季无殃在情急之下改换了想法,决定给皇帝下药。 皇帝在发现自己不对劲后,命太医开了不少补身方子,各种方法试遍都无济于事后,开始琢磨起禁欲养生之法。 然而季无秽到底被接连生子伤了根本,加上那避孕方的催化,还是逐年病弱下去,直至那夜受风致使病情恶化薨逝。 每每想到这里,季无殃总觉得懊悔,怪自己给皇帝下药下晚了。 季无秽病逝前,只说了那一句“悔之晚矣”的话,并没有再嘱托长姊照料她仅存的二子,这于她姊妹间本也是不必多言的事。 季无殃想到这里,将视线从妹妹的画像上挪下来,看向香案上那个扎满银针的人偶。 两个孩子都是她悉心抚养长大的,可如今却有一个要置她于死地。 皇六子庆平帝自小就不似武真公主那样聪敏,身子弱心思又重,许多话也总是不同大人直言,在经历了迁都之变和仓促登基后,他变得愈加沉默寡言。 当年给庆平帝择选翰林侍讲做帝师时,季无殃在前朝还没有太多可用之人,因此选定来给庆平帝教书的,还是政事堂几位老臣举荐的儒家经筵讲官,以及几个年轻侍读,其中就有淮南王安插的眼线。 第198章 季无殃早就发现了这件事,但她只令自己在弘文殿安排的人悄悄探听,看那些人都进了些什么谗言,再定期到徽音殿报与她知。 太后摄政的危害,两宫相争的讹传,可致人不适甚至死亡的行诅方式,那些人跟庆平帝说的话,全都是冲着她来的。 这些年她也不是没有亲身教导庆平帝,也派了宫官在他身边时时提点,可是在母后与谗臣之间,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后者。 季无殃发现他在暗中行诅后,不时配合地说自己身上不适,她想看看这个悖逆的孩子还能堕落到什么地步,直到淮南王派来的人同庆平帝商议万岁圣寿节上的刺杀计划,庆平帝答应了淮南王,准备在宫中与他里应外合。 “我曾想过,在他退位之后,许他一个郡王爵位,让他在乐游苑过完此生,不枉你疼那一场。”季无殃对着牌位叹道,“可是你受尽折磨生下来的男儿,我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竟这样令我失望。” “我只好,送他去见你。” 这时,祭堂外传来了宫人急促的禀报声:“圣人,陛下……陛下他……不好了!” 季无殃听到这话只漠然朝门外瞥了一眼,随后拿起香案上那个桃木人偶,扔进了旁边的香炉鼎内,又看向季无秽的画像:“你一定不会怪姐姐吧?” 第179章 鸾驭凌空 庆平帝在太后生辰前两日突发恶疾,宫中太医抢治一日未果,于第二天凌晨暴毙驾崩,享年不满十五岁。 皇太后悲痛万分,命宫官宣布取消万岁圣寿节的所有庆典,满朝文武皆对这一巨变震惊不已。 这个消息在传遍城中各个衙门的同时,也传到了建康城外的嫖姚军西大营里。 这天上午,听说叶妉和花怒放在十日内准时如约归来,妊婋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来到西大营侧门迎接她们。 三人才在门口笑着拉上手,就听到营中响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号角声,妊婋这几天在嫖姚军的新兵试训中听过这号角的示范声,是国丧哀角。 西大营中的众人被这阵沉重的号角声引到了校场上,妊婋先带她二人匆匆回营房放下褡裢换上军装,随后跟着人群来到她们队伍在校场的位置,待校场上点完名,所有人默默等哀角停下来,才听领队说了庆平帝驾崩的消息。 校场上未起悲声,大家跟这位庆平帝并不太熟,也都知道季无殃临朝称制多年,早是朝廷实际上的掌舵人,而她们嫖姚军更是季无殃借何去非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部伍,所有人面色严肃,等着接下来的军令,只需要一纸勤王诏令,她们就可以开进建康城,拥护季无殃登基称帝。 然而前来报丧的宫官在宣告完庆平帝驾崩的消息后,只又展开诏书宣读了军中各项举哀事宜,包括嫖姚军西大营要收起军旗,全军卸甲,停止一切试训和演武活动,并在大营门外悬挂白幡,此后每日辰时在校场听鼓铎致哀,七日后方止。 “宫使大人……”统管西大营的指挥使见那宫官宣旨毕就要走,忙上前一步问道,“末将敢问一声,新帝是……?” 这指挥使是何去非的发小,与那宫官也认识,这段时间何去非一直在城中忙碌,很久没有往城外大营里来了,而她这指挥使常日被营中琐事缠身,也寻不到由头去见何去非,今日听完这一通旨意,她对城中的情况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片刻还是决定拦住那宫官,问出了这个稍显不敬的问题。 那宫官见问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新帝这会儿应该已经进宫了,明日或可有诏,将军等等就知道了。”说完也不等那指挥使再问什么,转身带人离开了西大营。 “圣人,新帝到了。” 伴随着这声禀报一同响起的,是门外撕心裂肺的幼儿嚎哭。 季无殃抬眼看向那名抱着男孩的宫人,冷冷说道:“抱着新帝到灵前哭一哭,也算是尽一份哀思罢。” 那宫人抱着怀中的男孩向季无殃行了个礼,然后往庆平帝停灵的正殿走了过去。 季无殃看着那男孩哭得紫涨的脸庞,又问身旁的宫人:“淮南王赶回来了没有?” 那宫人答道:“正在路上,明日应该能到。” 季无殃点点头,又看向灵前哭个不停的男孩,那正是淮南王世子,而今即将被她下诏过继给先帝宁宗,成为庆平帝宗法上的弟弟,也将成为她的新一任傀儡儿皇。 淮南王子嗣不旺,前面两个孩子都夭折了,今日被抱进宫的世子年仅两岁,是淮南王目前仅剩的一个孩子,被宫官奉季无殃之命从府上强行抱出来的时候,这世子原本正在午睡,被惊醒后一路上都在嚎哭,此刻在灵前更是哭得声嘶力竭,好似真在为庆平帝的崩逝而哀恸不已。 淮南王在赶回建康的路上惊闻自己的世子被抱进了宫,即将被皇太后立为新帝,这是自庆平帝驾崩后的第二个巨大噩耗,这两桩突发变故完全打乱了他事先的所有计划与安排。 世子被过继给宁宗,成为季无殃名义上的皇子,不仅意味着他这淮南王的爵位彻底绝了嗣,而且由于他跟新帝这层敏感关系,他将会再次失去所有兵权和参政的资格,沦为任凭季无殃践踏的蝼蚁。 他在行帐中抓着头发思考了许久,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愤恨,决定还是先进宫向季无殃服个软,看看能不能说服她改选旁支宗室子过继为新帝,如若不成的话,他就只能破釜沉舟了。 淮南王紧赶慢赶,抵达建康宫外这天,已过了季无殃的生辰,原定的万岁圣寿节庆典全部取消,他事先的刺杀安排自然也随之终止,这日宣布淮南王世子过继给宁宗并继位为帝的诏书已下,只是各项仪式还未来得及举行。 淮南王在宫门外请旨求见,得到传召后,他匆匆进宫赶往庆平帝停灵的大殿,从殿外宫门处就开始一路痛哭,来到殿外跪下向庆平帝的棺椁叩首说着“臣来迟了”,接着进殿瞧见了庆平帝的尸身遗容,又是一阵号啕大哭。 哭了半晌后,他听旁边宫官说皇太后和新帝此刻正在偏殿里,但是君臣皆在悲痛之际,难免相对泣涕有碍圣躬,就不召他入内觐见了。 淮南王闻言又在殿外不住叩首,口中颠三倒四地说着“稚子天资不足”、“难当大任”、“望太后三思,另择年长宗室子承继庙堂”等语,把个前额在大殿外金砖上磕得头破血流。 季无殃在殿内听淮南王说完,过了一会儿才打发了个宫人,出去安慰了淮南王几句,称新帝天资聪颖,宫中也有专人照料,令他放心回府好生休息,以备来日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 淮南王只是在殿外跪求不肯走,最后是失血加痛哭晕倒在殿外,被一队宫人抬着送回了淮南王府。 等淮南王三日后在府中清醒过来时,新帝仓促而简陋的登基典礼已经举办完了,由于准备的时间太短,新帝甚至连一件合身的龙袍都没有,是宫人将庆平帝旧日的一件龙袍套在他身上,抱着懵懂无知的他,参加完了整场登基大典。 淮南王得知消息后彻底崩溃,心道断不能再让季无殃拿他的幼子当作提线木偶,继续把持国政祸乱朝纲,为了匡扶皇室和儒家礼教,他决定铤而走险,于是连日秘密召见了先前原本被他派去刺杀季无殃的暗卫,又去见了一众宗亲和朝臣,最后确定要于两日后新帝告太庙时,实施先前没能达成的行刺计划。 “今日新帝告太庙,西大营除新兵外全部进城护驾。” 这条军令是清早临时下达的,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一早例行来到校场应卯听令,因为大营还在庆平帝的举哀期,她们的新兵试训都暂停了,三个人每天就在营房里大眼瞪小眼地学习军中律令,赶上周边没人时,才能悄悄聊上几句话。 这天西大营的主力人马在辰时陆续开拔进城后,营房左近空寂下来,妊婋三人才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 花怒放满脸兴奋地低声说道:“南朝突发政变,内里肯定是一团乱麻,那个季太后居然没在小男帝死后自家登基,又另外寻了个傀儡,也不知是咋想的,我看咱们还是赶紧趁机开溜,往麻姑仙观去送消息,喊咱们的人直渡淮水,先发制人。” 叶妉却皱起了眉:“城中情况咱们一概不知,虽然政局动荡,但是季太后这几年积攒的兵力可不少,除了建康城里里外外的嫖姚军和其余禁军队伍,再加上最近长江口全是武真公主带来的江淮水师分军,也有不少人,这还没算能从岭南北上勤王的高凉军,我看这场政变她未必会输。” 妊婋听她两个说着,只是沉默不语,前些天她请叶妉和花怒放通过麻姑仙观给各地送的消息,都是为了这场政变准备的,一旦淮南王行刺成功,建康陷入混乱,幽燕军在淮水南岸的两支主力队伍会立即开拔,东边一支横渡淮水,与她们里应外合,赶在伏兆反应过来前,先一步占领江南,同时另外一支向西直奔楚地,趁山南道大军东调勤王时,控制住荆州一带的长江天险。 第199章 届时黔南自治军也会在千光照的游说下,往东发兵杀向洞庭湖以南抢占稻田,随后再给蜀中送去消息,到那时她们正好可以把楚地西侧剩余区域让给铁女寺军,与伏兆重新在荆楚一带划分边界。 至于岭南道,妊婋在发给圣人屠的信中也明确说了,她们与黔滇大军在平定江南各地后会分兵向南,与南海舰队配合作战,并承诺在事后将整个岭南道奉送给司砺英。 尽管她早已琢磨好了如何与众人瓜分吞吃朝廷地界,但这一切的计划,都是以季无殃政变失败被杀为前提的,主要是为了迅速掐灭旧朝遗孽复辟的苗头。 但如果这场政变最终是季无殃赢了,妊婋其实也不介意改换平和一些的方式稳住中原局势。 毕竟战争从来不是她们的首选。 至于季无殃在庆平帝驾崩后再选宗室男为傀儡皇帝的做法,妊婋推测她可能是要借此激怒宗室并趁机将其一网打尽,这样看来,庆平帝的死和幼帝的择选其实是一记连招,季无殃对这场政变应该早有准备。 想到这里,妊婋朝建康城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再给她们三天时间。” 西大营里进城护驾的队伍这日晚间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直到第三天傍晚,各队人马才带着浑身血迹回到营中。 与她们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份吿谕,登基不足十日的幼帝颁布了他短暂傀儡帝王生涯中的最后一道圣旨,是将皇位禅让给太后季无殃的退位诏书: 《皇嗣逊位奉慈闱升御大宝诏》 第180章 升阶纳陛 “旧朝季太后接受了幼帝禅位,现已登基称帝,改国号为‘昭’。” “黔王舍乌撤去东侧边界近日新增驻防的人马,向大昭季皇献上贺表。” “司砺英宣布建立‘南海国’,疆域包括流求和琼州二岛,以及其间的海域,并以国主的名义给季皇递了国书。” “燕国目前尚未对南边政变做出表态。” “这里还有一份新朝颁布的声罪告谕,与老太后和先殿下有关,殿下或许应该看看。” 长安太极宫,武德殿东庭院。 伏兆听到这里,收了每日练功的招式,走到给她念文书的隽羽身边,把手里禅棍往架上一放,接过她递来的那份文告。 隽羽也将手里捧的一沓文书放到旁边架上,拿起备好的软巾,趁伏兆看文告的间隙,抬手给她擦了擦头上的汗。 有些日子没给她剃发了,此时伏兆头顶和两鬓已长出了一层短短的硬茬,差不多又到了该剃的时候。 擦完她头上的汗,隽羽转身换了条软巾,又给她擦了擦脸颊和脖颈,见她气色红润,不禁欣慰地笑了一下。 伏兆自去年病那一场,如今再不似往日那般晚睡贪杯,也开始注重饮食保养,气血渐渐养回来后,又加了每日晨起练功半个时辰,先前因病消瘦的臂膀,也日复一日恢复了健壮。 隽羽给她擦汗的功夫,伏兆已看完了那份吿谕,她又拿起架上那叠文书,拉过隽羽的手往书房走去,一边吩咐侍立的宫人:“去传两位阁令即刻来见。” 武德殿东书房后边有一间沐浴汤室,伏兆回到这里脱下练功穿的劲装,洗掉身上薄汗,换了一身干爽的轻纱夏衣,走出来时正有宫人在外禀道:“两位阁令到了。” 伏兆点点头,走到大案后面坐下,原本坐在侧边吃茶等候的隽羽起身跟两位阁令打个了招呼,三人才一同在伏兆的大案前落座。 侍立在侧的宫官从伏兆手中接过文告,递给了坐在上首的左阁令,她看完又传给身旁的右阁令。 方才隽羽给伏兆读的文书信件,都是这日一早送进太极宫的,全部来自铁女寺军位于西侧边界线上的几处探查营,通常这类消息和平日里的各地奏疏一样,都是先以密封形式直接送到伏兆这里,待她看过之后,召九霄阁众人传看献策,最后由伏兆确定批示内容,再令九霄阁众人下发至各部百官处督办。 两位阁令看完那份文告,又递给了隽羽,虽然她们都知道隽羽早在她们来之前应该就已经看过了,但该有的礼节性传阅还是要有的。 隽羽接过来又看了一遍那份文告,早上她只是简要浏览,此刻才再次细细从头看起。 这是大昭新朝向民众颁布的一份声讨旧朝皇室的吿谕,在这份吿谕中,季无殃称自己先是受旧朝宗室百官跪请垂帘,尽心辅佐庆平帝整整七年,在庆平帝不幸因病崩逝后,又将淮南王世子扶上帝位,对旧朝可谓是仁至义尽,然而旧朝宗室却做出种种恩将仇报之举祸国戕民,使她不得不为稳定江山太平而接受禅位,并对旧朝宗室施以严惩。 据宸国近日探知到的消息,季无殃登基之后,借由先前临亭王行诅和淮南王起兵谋反两桩事,正在建康大肆血洗旧朝宗室。 这份声罪告谕中除了揭露旧朝宗室近年来的狂悖荒诞行径外,还列举了先帝的罪行,以示旧朝皇室运祚断绝,不再承天命,而季无殃顺应民意接受禅让,登基称帝改换国号重开盛世,乃是大势所趋。 告谕中提到的先帝罪行,正是近些年伏兆派人向朝廷地界散播宁宗弑母杀妹的恶行,这份声罪告谕一出,算是彻底坐实了这件事。 看来季无殃知道宸国散播的传言,难怪以朝廷各地消息封锁的力度,一直没能阻挡住这个传言在民间肆意散播,其实是有人在背后默许。 伏兆为东征讨伐所做的舆论准备,竟被季无殃拿来当了自己登基的垫脚石。 这份声罪告谕,原不过是改朝换代后安抚民心的手段,但在伏兆看来却是恶意满满。 因为告谕中直指旧朝气数已尽,又称伏姓宗室天命不再,而伏兆本人还顶着从母亲广元公主处承袭来的旧朝皇姓,这份告谕虽没提她,却无处不在贬低她的出身,可她也不能打起为旧朝复仇的旗号东征讨伐,因为告谕中提到的宁宗恰恰是死在她的手里。 季无殃看似是在以告谕为她皇祖母和母亲伸张正义,实则也是在堵她的路。 建康变天后,伏兆失去了东征的出师之名。 过去这三年来,伏兆一边绥靖疆土,平了吐蕃和西域之乱,一边整饬内政,劝课农桑,治下民康物阜,军队也终于从连年征战中将息过来,眼看今年各处安定,东征的铺垫也做得差不多了,她本打算下半年趁庆平帝亲政前的内部动荡,亲自带兵向东征伐,不料季无殃竟然赶在自己生辰之际,完成了这一场疾雷般的政变,给伏兆来了个措手不及。 看着隽羽起身把那份告谕放回大案上,伏兆不禁冷哼一声:“真是好一出‘仁义太后,被迫登基’的戏码。” 隽羽回到座位上颔首说道:“眼下黔南与南海国已各自递了国书贺表,燕国近日想来也会有所表示,我国亦不好视若无睹,依臣之见,不如与燕国联合出具国书,再与她们共派队伍出使建康,视其实际局面再定行止。” 伏兆没有答言,她仍然沉浸在对那封吿谕中声称“旧朝皇室天命不再”的烦躁情绪里,片刻后才开口问道:“两位阁令怎么看?” 其中一位阁令认为可以发国书派使臣,但对于是否要与燕国联手表示有待商榷,另外一位阁令则持观望态度,说先看看燕国那边有什么反应。 伏兆听完她二人的建议后,又皱眉想了想,随即让那两位阁令代为拟旨,请燕国驻长安的使者明日进宫试探一番。 两位阁令应命去后,隽羽起身接过宫人手里的铜壶,给伏兆添了一杯茶,听到伏兆思忖道:“我记得这位舅妈膝下无所出,不知来日的储君是从族中选呢,还是从宫中出。” 隽羽轻轻放下铜壶:“东边探报曾经说过,有位武真公主颇受重视,或许新朝明日的太子就是她了。” 伏兆眉间微蹙:“一边说旧皇室气数已尽,一边又仍以旧皇室子立为储君,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隽羽想了想说道:“若果然选了她,自然有法子与旧朝切割。” 伏兆轻嗤一声:“如何切割?改封换姓就不算是旧朝人了?”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武真公主’矣!你可莫要再叫错了!” 这日的建康城中已换上了一派新气象,位于建康宫东边惠安坊的原“武真公主府”门前车马如龙,而旧日那个端庄华丽的公主府牌匾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明黄绸缎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武王府。 季无殃登基当日下了一道圣旨,废除皇子“武真公主”的封号,改封一等亲王爵,称为武王,另外追封武王生母季无秽为悼宪亲王。 新受封的武王接旨后又当众请旨,说自己本名“显容”为母皇所取,如今也应该改回母姓,季无殃点头说“原当如此”,遂当即下旨将她的本名从“伏显容”更为“季显容”。 原本的公主府牌匾在季显容改封更姓当日就被撤了下去,因新的匾额还要造办处寻上好整木雕刻,于是季无殃在宫中挑了一块明黄绸缎,亲自写了个临时匾额,命人给她挂了上去。 第200章 这天正是季显容为新得加封宴请宾客,被她请来坐上首客席的,是前不久带嫖姚军立下从龙之功被提为禁军殿前督帅的何去非。 何去非是从禁军指挥府直接赶过来的,因她到的不算早,王府门前已停了许多辆华贵宝车,季显容在府中听说她到了,忙走出来相迎,见何去非一进府先是笑着说了一句“公主府今日好生热闹”,季显容正色纠正了她,说为这口误,今日要罚她三杯酒。 何去非哈哈大笑着打了两下自己的嘴:“该罚该罚,我自己再加罚三杯,还没入席就先欠了殿下六大杯酒!” 二人说说笑笑地往王府里面走去,今日的宾客没有朝中长辈重臣,都是季显容的族亲姊妹和水师将领,还有些朝中新进年轻官员,皆在这次建康政变中多多少少立了功的。 因多是同龄青年人,武王府里这日席上氛围颇为轻松,季显容没摆什么亲王排场,也不叫敬酒,只说大家坐在一处自在取乐才好。 何去非这天一入席就主动领罚,六大杯酒下了肚,整个人就开始飘飘然了,酒至半酣时她从席上站起身,手里拿着个大鸭腿,一脚踩在凳子上,给众人讲起她亲手斩杀淮南王的光辉事迹,说到兴头上时,还现编了两句词曲,兀自敲碗唱了起来。 季显容坐在主位上看何去非口若悬河连说带唱,跟旁边人笑道:“昨日订席面时,母皇还问我要不要从宫里传戏,我说不用,咱家禁军督帅一个人就能顶一支戏班子,吹拉弹唱她全包了。” 众人这天在武王府里热闹到二更时分,席散时何去非已经醉成了一摊泥,季显容本说就叫她留在王府里睡一夜算了,却见何去非忽然清醒过来,挣扎着坚持要回府,大着舌头说自己明早还得巡城。 季显容闻言也便没有强留,派了一队护卫连同何去非府上来接她的执事一起送她回府。 第二日清早,晨光铺满大地时,何去非一个鲤鱼打挺,从自己府中大床上弹起来,唤人问什么时辰了,得知时候尚早,她起身先去汤室沐浴缓了缓宿醉,又叫执事在早膳时上些解酒汤羹。 沐浴更衣毕,何去非一边用膳一边命人备马,说自己稍后在城中巡查完还要出城,往嫖姚军西大营去检阅新兵。 ----------------------- 作者有话说:又升官了,何去非:我热爱工作,我要去上班(醉中惊醒)(鲤鱼打挺) 你那西大营里到底有谁在啊? 第181章 曦晖朗曜 夏末辰初,昼景清和。 建康城的街道上一派寂静安宁,仅有阵阵清脆的马蹄声自东向西传来,是何去非正带人马前往禁军指挥府。 自从季无殃登基以来,建康城至今仍在戒严,四个城门全天紧闭,只能凭通行令牌进出,城中各坊也缩短了开放时间,坊门要到每日早上巳时才开,傍晚酉时关闭。 何去非这日一早出了府,骑上自己的高头大马,经过旧日政事堂衙门外时,她微微转头瞥了一眼,瞧见那门前石阶边角处还有些斑驳血迹未清干净。 她皱眉朝那边点了一下,跟后面人吩咐道:“着人把这里的石阶再仔细洗刷洗刷,来日这衙门还要用呢,叫新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听到后面人应下了,她才继续驱马向前。 路上她又瞧了几处衙门口,都还算整洁,有些空空荡荡,有些如常办公,只是这个时间点各坊还没开门,各衙门当值官吏也都还没来。 季无殃登基前的那场血腥政变里死了不少旧朝宗亲和世家朝臣,又有许多男官在随后的清算中被抓捕,因此各处衙门里不免显得有些空旷,但是眼看着新一场科举又要到了,多少民间女子摩拳擦掌地期盼着今年的秋闱,想来要不了多久,这些衙门就会被新科进士们填补起来。 何去非策马转入一个路口,经过大理寺狱门外时,一队嫖姚军将士正带着十辆板车,要往西城门赶去,她们看见督帅在此,都忙停下来行军礼。 何去非搭眼一瞧,见那板车上盖着草席,有几张席子下面露出铁青的脚来,知道这是狱中没挨过去的人,要送往城外烧埋的,她也一早批了出城令牌,于是摆摆手:“我就是路过,你们接着忙吧。” 那队人这才继续赶着车往西走去,刚行了没几步,何去非瞧见其中一辆板车上露出来的脚晃得有些怪异,于是又开口说道:“等一下!” 那队伍又停了下来,何去非策马上前,拿剑挑开一张草席,见底下是个身穿五品官袍的男尸,她认得此人,前几日因临亭王行诅案牵扯出结社做淫诗诋毁女官而被捕,此刻面容灰白透着尸斑,明显是已死去多时了,但她仍旧用剑朝尸体的胸口刺了一下,见没反应,又挑剑拨弄了一下腿,发现是脚踝断了,难怪方才露出来的脚随车走动时晃得那样怪异,她收回了剑,挥手说道:“没事了,去吧。” 看着那队人马走远,何去非摇了摇头,其实她拦这一下有点多此一举,因为按照她的命令,所有拉到城外烧埋的尸体,在出城时都要在城门口挨个儿补上几刀,以防有混在尸体里逃出城的人。 她倒也不是信不过自己的手下,只是城中才发生过一场混乱,有些事多加几层确认还是很有必要的。 等那队人走远后,她继续带人巡视城中哨岗,随着这几天抓捕清算和各处善后逐渐收尾,她已经向季无殃做出了承诺,十日后取消全城戒严时,保证让民众恢复正常生活,也让准备参加秋闱的外地举子们,能够如期进入建康城。 这天她依旧按照往日的路线,在城中所有哨岗巡视了一圈,最后来到禁军指挥府里,确认了这日各城门和宫禁坊间的值守班次,还有几处旧朝宗亲府邸的抄捡安排,直到巳时将近,她才不紧不慢地离开指挥府。 指挥府庭中日晷这时正好落在巳初刻,城中各处纷纷响起了开坊门的梆子声,何去非策马来到通往西城门的鸾鸣大道上,看到不少穿官袍的女人从坊间走出来,陆续往城东各衙门去当差。 过去衙门点卯都要官吏们天不亮就起身出门,如今城中戒严推迟了开坊时间,众人也能多睡一会儿,因此路上行走的人们看起来倒比戒严前精神饱满了许多。 那些官吏中也有不少认得何去非的,路过时都颇为客气地跟她问好,因禁军一向行事机密,她们也不打听她这是要往哪里去,只打个招呼就各自去了。 不多时,何去非来到西城门前,守在这里的嫖姚军校尉瞧见她的身影,忙赶上来两步,说西大营指挥使派来的人马正在城门外迎她。 城门轰隆隆打开,一队守城兵洒水抑尘毕,何去非带着副帅和几名亲兵一同出了城,早候在城外的一名西大营领队策马上前行礼笑道:“大帅有日子没往我们营里去了,我家将军赶着命我过来迎接。” 何去非甩甩马鞭也笑:“确实有日子没去了,又听说来了不少新兵,我去瞧瞧你们西大营里乱套了没有。” 就在何去非一行人离城时,西大营里的新兵队伍已经集结完毕,正有将官在校场上来回踱步训话: “今日大帅亲自来咱们西大营检阅,都务必给我打起精神来!” 队伍里的妊婋看将官在那里昂扬又亢奋地跟众人强调今日大阅的注意事项,她听了一会儿才微微往旁边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叶妉和花怒放,抿嘴笑着朝她两个挑了下眉。 她们在西大营里参加的新兵试训,前阵子因庆平帝驾崩停了七天,之后又恢复如常,直至幼帝退位,季无殃登基,营中为庆贺全体休了三日,接着继续照常训练,直到昨日忽然有人来报信,说何去非要在这日上午前来检阅新兵。 妊婋三人这些天也听说了城中政变的情况,得知幼帝告太庙当天,有淮南王带了一帮宗亲及死士,勾结一部分朝臣里应外合,意图行刺季无殃,却被早有防备的嫖姚军扣在了太庙门前,接下来就是连续数日血雨腥风地清除逆党。 妊婋听完此事经过,在几日前又趁空跟领队告了假,这次叶妉装作训练时崴伤了脚留下做人质,由妊婋陪同花怒放去苏州看望“幼年时曾接济过她的恩人”,二人到麻姑仙观收了各地发来的信,又给她们分别回了信后,再次回到西大营。 这两天妊婋正琢磨着找机会撤走,昨日忽然听说何去非要来检阅新兵,花怒放急得直问要不要连夜逃走,妊婋想了想,却笑说:“如今形势变了,咱们也可以不用撤得那样狼狈了。” 很快新兵营的将官开始到各队吩咐明日的安排,新兵检阅的内容,她们先前都听将官介绍过,大部分人参加集体列阵大阅,只看队伍走得是否整齐,口号喊得是否响亮,还有一小部分则是参加台上演武,前三甲有额外奖励,也有机会被选中去做亲兵或调入城内禁军,据说待遇比城外提高一大截,但是演武有门槛,也不是谁都可以参加的,登名前还得跟将官过上两招。 昨日那将官来到妊婋所在的队伍里,妊婋主动去问了演武的事,这段时间新兵试训,那将官对妊婋印象很好,见她颇有悟性且进步飞快,又听说她从闽东来时路上常与流贼野兽搏斗,道她是个可造之材,早在心中给她留了个名额,但面上还是说要按规定验验身手。 第201章 片刻后那将官趴在地上说“阿虎身手确实可以”,然后爬起来拍拍裤子给她登了名,又嘱咐她明天演武时悠着点发挥,莫要伤了自己人弄巧成拙。 这日所有参加演武的人被将官从列队中叫出来到演武台旁边集合时,西大营门口响起了一阵恢宏的号角声。 何去非和副帅被西大营指挥使及都尉们簇拥着在营门前下了马。 按往常新兵检阅的顺序,应该是先看演武,再看列阵,但是何去非进营后,念着前些天进城护驾时受伤的将士,于是吩咐随她前来的副帅先替她去看演武,自己却跑去了伤兵营慰问。 政变那天城中虽然血腥,但两方厮杀其实不算特别激烈,因何去非与季显容提前在各处做了应对部署,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们的人单方面碾压,所以嫖姚军整体伤亡并不重,有零星受伤不便移动的,都留在城内大营医治,轻伤者则都随队伍回到了城外大营。 西大营当日进城的队伍大部分都在外围堵截叛党,回营时身上那些血迹其实都是搬抬尸体蹭上的,后来指挥使细细查点,共有三十余人受了些磕碰和刀剑划伤,这几日下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何去非若是再晚点来,恐怕都慰问不到几个人了。 但她常日忙碌,难得来一回西大营,不能放着伤兵不去看望,因此只叫演武正常开始,不必等她。 演武的时间是选定了吉时的,既然有副帅代看,台上也没有推迟,几轮掣签对打下来,直到最后要出三甲时,何去非才从伤兵营赶来,在台下正中位置坐了下来。 又过了两轮对打,到最后一轮时,新兵营的将官走上了台,说接下来这位比别的新兵身手好些,就由她来做对手比试。 新兵演武从未有将官登台的,这却新鲜,何去非抱胸往大椅后面一靠,笑道:“竟然需要劳你出马,我倒要看看身手到底有多好。” 那将官反握刀柄朝台下拱了拱手,片刻后又有一人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杆长戟。 何去非抬眼看去,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放下手臂朝前探身细瞧,这时台上的对打已经开始了,何去非紧紧盯着持戟那人,见其身量高壮,一头散乱短发,颈侧刀疤在兵刃相接的光影中闪着赤色精芒。 恍惚间一阵宿醉感直冲顶梁骨,何去非怀疑自己早上喝的不是醒酒汤,而是迷魂散,不然怎么会在自己军中看到敌国故人的身影? 兵器碰撞的声音在台上不断响着,刀戟交鸣,刃光如织,两边你来我往,一下是戟锋贴颈过,一下是刀尖掠腰出,打得惊险处引来台下小声惊呼“当心”,一柱香后,那长戟缠住刀刃挽了个枪花,向上轻轻一挑,刀柄当即脱手掉在了地上。 台下围观众人不禁拍手叫了几声好,台上将官也笑着将刀捡起来,请何去非上台给今日演武的魁首颁绸缎印绶。 何去非皱着眉头看了看台上人,起身从侧边拾阶而上,从旁边礼仪兵的托盘上拿起印绶,挥手让台上其她人都退到下面。 她捏着印绶往演武台中央走去,直到那人面前一步开外停下来,又细细打量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妊婋……” “大帅怎么直呼我名,连声姐也不叫。”妊婋往前走了半步,倾身到她耳畔低声问道,“听说你到处跟人吹我要和你拜把子?” 第182章 钦承掣肘 一阵夏末疾风稍显唐突地从演武台上吹过,何去非手里的印绶也随之挣扎了两下。 何去非用眼角余光瞥见台下众目睽睽,她尴尬地咽了口吐沫,想到不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失了威仪,于是立即挺起胸膛,理不直气也壮地回了一句:“那咋了。” 这话给妊婋说一愣,想不到在耍无赖这方面,她也遇上了强劲的对手。 趁妊婋愣神之际,何去非三两下把那绸缎印绶系在她腰上,转身吩咐道:“带她随我到营房。” 接下来的新兵列阵,何去非仍叫副帅代为检阅。 叶妉和花怒放站在列阵里,看到妊婋被几个亲兵前后围着跟何去非走了,二人不禁转头对视了一眼,这时旁边有人小声问道:“阿虎是不是要被提拔去做督帅亲兵了?” 另一人答:“肯定的,阿虎这是混出头了,以后咱在督帅身边也算是有人脉了。”这话说完,周边几人跟着嘿嘿笑了起来,听到列阵检阅开始的号角声才赶忙收了声。 何去非走进西大营指挥使营房,让其她人全部出去,只留下妊婋在内单独谈话,很快营房大门被她的亲兵从外面重重关上。 妊婋见人都走了,低头摸了摸腰上系的绸缎印绶,笑道:“这个手感比先前那个粗布的滑溜好多啊,是你们江南新出的料子吗?用什么织的?” 何去非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只是转过身满脸警惕地盯着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你部下强征进来的呗。”妊婋耸耸肩,“你的军队征召方式未免有点太霸道了。”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来我朝?” 妊婋往旁边桌沿上一靠,似笑非笑地抱胸看着她:“你猜猜看。” 何去非皱起眉头,垂眸思量片刻:“你被上元府扫地出门,所以决定投敌报复?” 妊婋低头笑了一下:“几年不见,何督帅的思路还是这么异于常人。” 何去非拿起方才命人一并带来的文书翻了翻,里面有妊婋入军的记录,内中写的是从梅关大营被征召入嫖姚军,从军前的出身地点是闽东。 “闽东……”何去非立刻想到了季显容两个月前去闽东接被俘部下的事,遂抬头看向妊婋,“先前苏州外海的燕国楼船是你带人开过来的?” “是。”妊婋承认道,“我们想跟南边诸国换些物产,路过苏州外海时与你们江淮水师发生了一点小误会。” “那你又为什么会从闽东上岸?还跑到梅关一带来?” “这个嘛……”妊婋挠挠脸颊,“我们的船出了点问题,意外触礁致使龙骨开裂,凿具又不慎落海,原本想向司砺英求助,却不想没能跟她们谈拢,为了能顺利返航,只好从闽东想想法子,寻个修船的榫卯凿,后来上了岸听说我们想找的阇婆商队要从梅关往江南去,我就想着既然来了,不如顺便到梅关找她们谈谈互市的事,谁知道才到梅关就被你的部下扣住强行从了军,想找你通融通融吧,可你又一直不在,把我拘在这儿,硬是当了一个多月的新兵。”倒完这一通苦水,妊婋又长长叹了口气。 何去非一边听一边满面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似乎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听妊婋说完后,她又点了点手里的文书:“你告假去苏州做什么?” 妊婋有些无奈地摊开手:“我们这次南行有点出师不利,在流求岛碰壁不说,南国洽谈也没着落,我又跟船队失去了联络,想着她们或许已经修好船提前返航了,路上还得经过苏州外海,所以才想到苏州去打听打听,可是江淮水师消息严密,什么也没打听到。” 听到这里,何去非差不多弄明白了前因后果,这次跟妊婋一起从闽东上岸的共有三人,其中一个在闽东重金寻到榫卯凿后就回船上去了,妊婋则带着另外两人去找阇婆商队,因先前的万岁圣寿节,也有不少海外商队往江南送贡品,顺便采买些江南新绸和瓷器带回去。 据何去非所知,妊婋说自己前往梅关的那段时间,的确有阇婆商队从梅关进入江南西道,只是通关时间比她们被嫖姚军征召时要早个三天左右,所以才没能碰上,至于后来告假去苏州时没有借机脱逃,也是因为有同伴被扣在营里,所以她在苏州尝试打听消息未果后又回到了西大营。 何去非把妊婋述说的这段经历来回琢磨了一下,想找找其中有没有什么破绽,正想着,却被妊婋的突然感慨打断了思绪:“没有想到建康这样快就变了天,我虽未亲历,也在城外为你们捏了一把汗。” 何去非知道她话中的“你们”,既指的她自己和嫖姚军,也指的季无殃和朝中追随者,未及答言时,她又听妊婋说道:“如今新皇登基,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应该也不似往日紧张了。” 妊婋说完换了个颇为友善的笑容,试探问道:“我想你们新皇对于旧朝洛京大抵没有什么执念吧?” 何去非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沉吟,先前朝堂上呼吁北伐的声音,大部分都来自宗亲和几个主战的世家党派,因燕国占领旧京,宸国残杀先帝,他们称与此两国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但是这些人现在已经随着这场政变归为尘土,而接下来朝廷对北边与西边两国的政纲,季无殃尚未表态。 经历完近日这场政变,朝堂及各处衙门空前单薄,虽然建康城中各处目前暂且平靖,但当季无殃改朝换代的诏谕陆续抵达江淮两道及山南岭南各地时,仍需投入大量兵力提防和镇压可能掀起反抗的地方宗族势力,要想让大昭新朝彻底从政变中恢复安定,也正经需要些时间精力,在这个紧要关头,与燕宸两国为敌一定不是季无殃想要看到的局面。 第202章 这让何去非有些犯了难,她一时拿不准季无殃对待燕宸两国的态度和方略,而妊婋作为上元府的决议人之一,对南北两边接下来的关系走向影响不小,她忖度半晌越想越乱,抬头看妊婋还在冲自己微笑,只觉得眼前立着好大一颗烫手山芋。 “你想要什么?”何去非缓缓开口。 “我当然是要走了。”妊婋毫不迟疑,“难不成还赖在你这里等着立功晋升么?但是……”她笑了笑,“怎么能够走得皆大欢喜,还需要督帅的配合,毕竟眼下时局生变,许多事都要重新论,大家总得给彼此留出日后建立邦交的余地。再者,你们朝堂和军队广为流传的单骑勇闯燕地传奇录,其中始末可也与实际情况出入不小,我还得受累给何督帅保守秘密。” 何去非被这番话里的要挟意味弄得老大不自在,她烦躁地挠了挠头,在指挥大案前来回踱步,像个困兽一样转了几圈,才停下来叉腰看向妊婋,脸上带着满满的不服:“从前在你的地盘里,我被你威胁我认了,怎么现在到了我的地盘,还是我被你威胁?” “这算什么威胁。”妊婋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这是友好协商。” 何去非低头想了想,又问妊婋要从哪里走,妊婋说自己与船队有过约定,若等不到她,就在本月初启程返航回上元府报信,算行程过两日应该能经过苏州外海,所以妊婋请她为自己准备一艘快船,到苏州外海与燕国船队汇合,免得上元府见她未归,出动幽燕军跨越淮水来问南边要人。 何去非本以为她要就近过淮水去往北岸,还在顾虑自己与江南军关系不睦,而淮水南岸边界主要还是江南军在驻防,要瞒过江南军送妊婋过淮水难度很大,所以发问之前她其实已经设想好了,要把她偷偷送回闽东。 但此刻听妊婋说她们的船已经启程返航了,若耽搁下去,不免又平添许多麻烦,只是就近从苏州送她走,也得动用江淮水师的船只,少不得惊动季显容,她还在犹豫能不能把这件事跟季显容私下里通个气。 妊婋似乎看穿了她的踟蹰,先前季显容改姓加封的事也曾有吿谕传到西大营来,妊婋很快又说道:“武王那边,若能得你稍作牵线,往后南北建立邦交恢复互通也能顺畅些,大家本没什么深仇,何不化敌为友。” 何去非眉心微蹙,就她本人来说,确实谈不上跟燕国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幽燕军再怎么说也是强占了洛京,在她看来那里还算是季无殃的潜龙之地,季无殃未必肯完全放弃收复旧日山河,只是比起与宸国在旧朝宗室方面的矛盾,大昭与燕国的明面冲突会小一些。 从季无殃的立场来看,势必要先瓦解燕宸两国的缔盟关系,分别施以拉拢和打压,才好逐个摆布,结合自己近日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几项新政令,何去非觉得先与燕国谈和应该是季无殃正在筹划的事。 妊婋看着何去非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转来转去,也没再开口,只是含笑静静等待,片刻后才听何去非终于下了决心:“你明日等我消息。” 等妊婋从指挥营房里走出来时,已经是午正一刻,新兵列阵检阅早就结束了,各营里也都吃过了饭,叶妉和花怒放给她留了饭菜,见她回来,忙从食盒里一样样往外掏。 妊婋等到她们这边营房外间走动的人都回屋小憩后,才低声对她二人说道:“过几天咱们就能从苏州撤回幽燕号上去了。” ----------------------- 作者有话说:妊婋:在耍无赖上差点被将了一军,还好后来在编瞎话上扳回了一局。 第183章 潮来声汹 何去非没应西大营指挥使留她在营中用午膳的邀请,只与她们勉励了几句,叫副帅留下来替她放赏犒劳将士,就独自上马匆匆回城去了。 进城后她也没有回府,而是直奔武王府,恰好季显容才从宫里陪母皇用完膳,正要回府中小憩。 季显容在甬道下车时,见何去非在门前住了马,遂邀她进府,见她一跨进门槛就连声问“有吃的没有”,季显容笑道:“这是去了哪里,怎么把我姐饿成这样?”说完她吩咐人在府上花厅里摆了桌菜,自己倒一杯蜜酿说话作陪。 因厅中没有外人,只她两个族亲姊妹,遂也不讲什么虚礼,何去非先就着米饭吃了两口菜,才说起自己今日去西大营检阅新兵碰见妊婋的事。 季显容听她说完,摩挲着金杯上的篆刻云纹,皱眉思索道:“你先前不是说上元十二君在燕国都是顶贵重的人物,怎么这婋帅不在洛京治国,还扮成乞儿到处乱跑,找你拜把子来了?” “休要再提拜把子的事。”何去非的脸微微僵了一瞬,摇摇头,“她们具体怎么治国的我不清楚,毕竟有十二个人呢,可能跑出来一两个也不耽误内政吧,但要是丢了一个,那就不是小事了。” 说完这话,何去非又拿起银箸,从中间盘子里夹了一块樱桃肉。 一双扁方漆木长箸被轻轻撂在桌上,妊婋拿起旁边的杯子抿了一口水。 她面前的叶妉和花怒放听说她们过几日就能回去了,都不免有些激动,此刻营房里众人都已开始午憩,各处静悄悄无人走动,她三人所在的这间僻静窄屋正适合密谈。 叶妉激动完冷静下来问道:“若是动用江淮水师的船只送咱们过去,会不会被司砺英的人察觉?” 前几日妊婋跟花怒放告假去苏州到麻姑仙观收信时,得知前往闽东窃取造船图样的千山远已成功回到流求淡水与圣人屠聚首,于是妊婋在回信中请她们直接向司砺英告辞返航,说她三人会在苏州外海与她们汇合。 妊婋三人上岸后一去不复返,司砺英必然会不放心,这次幽燕号返航,她极有可能会派人在后面远远跟着,直到幽燕号开过苏州外海再离去。 妊婋也料到了这一层,她想了想说道:“新受封的这位武王,还不知是个什么心性的人,她或许会动用水师船只协助何去非送我们出海,也或许不会出面,只命人隐秘行事,不管用哪种方式,都可以让咱们稍稍窥见些新朝廷的态度,至于司砺英那边,我也想好了来日应对的说辞,反正年底运送第二批铜铁时还要再跟她们打交道。” 话毕她再次拿起长箸,夹了几条酱烧杂鱼放到陶碗里,就着稻米饭吃了一大口。 葵口鸾凤纹金碗落在玉石桌面上,何去非展开手边的一方越罗拭巾轻按唇角,说:“没吃饱。” 季显容这日请她在厅里落座时,因何去非说有要事跟她商议,所以屏退了所有执事,她也知道何去非这一饭碗定是不够,外头侍立的执事也都备着呢,于是她拿起桌上的小铜铃摇了两下,不多时有两个执事走了进来,前一个撤走了何去非面前的空碗,后一个捧着另一只一模一样且盛满米饭的金碗放到了她面前,随后欠身行礼毕很快又退了出去。 听完何去非说妊婋提出要从苏州离开的事,季显容低头想了想,妊婋等人乘船南来,又从闽东上岸,多半也与先前旧朝宗室提议北伐有关,如今形势巨变,许多事有待重新规整,不仅内里各地州府要逐一平靖,周边几个势力间的关系也需谨慎处之。 先前她要求司砺英不得与燕国结盟,原也预备着等燕国船队无功而返再次路过苏州外海时,对其稍加威慑拉拢,以备来日分化燕宸两国,减轻北面与西面的边防压力。 因此对于妊婋突然出现在嫖姚军这件事,不管是真的强征误入还是有意刺探,她都倾向于大事化小,但她也不想表现得太过惹眼,片刻后她缓缓说道:“这件事我就不出面了,我水师也不好直接参与,我另叫人给你弄一艘改装渔船,你只说找了个偏僻渔村送她们悄悄离开就是了。” 何去非一边吃饭一边听她说完,觉得此法可行,稍后二人往茶室细谈了谈接下来的安排,午后何去非从武王府出来,照例到城中各处巡视了一回,晚间她又同母亲一起进宫面见季无殃,回禀了几处府邸的抄捡进展和城中情况。 第二日,何去非派人到西大营让妊婋三人收拾行囊,众人都以为妊婋要进城到何去非身边做亲兵,且被允许带两个人跟她一起去,这怕不是跃升副将的待遇,于是纷纷来给她们道贺送行,口里说着来日不忙时记得回营看看等话。 妊婋三人笑着同大家道了别,跟随何去非派来的亲兵先到马厩里各牵了一匹马,离开西大营后,上马走军驿道连日疾行,于两日后的傍晚时分,来到苏州东侧靠海的一处小渔村。 在去往渔村前的最后一个军驿里,妊婋三人脱下嫖姚军的军服,换上了最初来时的布衣,她们抵达渔村海边时,夜幕正缓缓降临。 这渔村边有处看似已经废弃的小破埠头,旁边停着一艘风帆渔船,四下清寂,唯有海浪声和海鸟滑翔而过时的悠扬鸣唱。 妊婋几人走上前,瞧见那埠头上伫立着一个身姿轩昂的人,身后披风猎猎作响,衬得脚边波涛都矮了三分,听见她们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摘下风帽,露出长眉星目的英挺面庞,正是何去非。 第203章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送你们走。”何去非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没有再多解释。 妊婋看见那艘渔船上还站着个渔人打扮的驾船娘,她上下打量了那驾船娘几眼,才朝何去非笑道:“这样也好,有劳何督帅费心。” 三人在夜幕中登上了那艘渔船,驾船娘解开埠头上的绳索,拿船橹在埠头边轻轻一推,拉起风帆,渔船很快随着退潮中的海浪向东海深处漂去。 妊婋三人走到船头坐了下来,花怒放看向前方的茫茫大海,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咱就这么走了,征咱入军的哭包领队会不会挨罚?她其实人挺好的。” 这次新兵检阅,因妊婋拿了演武魁首,征她三人入军的领队也被提了一级,以妊婋对何去非的了解,她不是那种会在事后迁怒部下另找由头秋后算账的统帅。 “不会。”妊婋说完回头看时,岸已远了,埠头上那人的披风还在浪尖上剧烈摆荡,直到海面一点点上涨,和逐渐落下的夜幕融为一体,像是墨色荷包的两端轻轻合拢,把陆地和那人都收在了里面。 何去非看着那艘渔船消失在天与海的尽头,忽然觉得有点心慌,她虽然长在苏州,过去也曾多次来过海边,但她从来不喜欢大海,也不喜欢乘船,她不喜欢脚下漂浮的感觉,甚至害怕海水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的样子。 自从少年时随母亲出海游览过一次后,她就再也没登过海船,此刻看到夜幕与海面已经黑成了一片,她立刻转身往后走去,果然她还是更喜欢踩在大地上这种踏实的感觉。 何去非在这处海边渔村里等了一夜,那驾船娘在天边泛白的时候回到了岸上,向何去非回禀说她们凌晨时分在外海看到了燕国的船队,她亲眼看妊婋三人从渔船登上她们的护航海鹘船,又从海鹘船登上了楼船,确认人送到了,她才驾着空船回来。 何去非点点头:“好,有劳你了,早些回营休息吧,我也回去了,你家督帅那里我会去跟她说的。” 趁天大亮前,她们分路离开了这处偏僻渔村,何去非走来时的军驿道回到了建康。 这日午初进城后,她仍旧先往各处巡视了一圈,见城中安稳如常,才回到自己的府邸,进院吃些东西洗漱后,倒头补了个觉,醒来时,黄昏已经浸透了她的屋子。 她坐在床上出神片刻,才慢悠悠起身更衣,又摇铃唤人进来倒茶,这时有执事走进屋来禀道:“君上回来了,请大帅往北府里同进晚膳。” “知道了。”何去非喝完一盏茶醒醒神,踏着暮色出了屋子,往北府大步走来。 她轻车熟路地来到母亲平日摆膳的浮香阁,门口几个执事见她来了,忙从两侧打开纱帘,她撩衣抬脚进门,果然见母亲正站在堂屋里赏画,壁上新挂起来的这一幅,是昨日御赐的《嘉禾登丰图》。 “给母君请安!”何去非朗声行了礼,抬头见母亲回过头来,笑着招呼她一起看画。 何去非起身上前,见那画中是蓝天下的一片金黄稻田,左上角有一枚朱红色的御览宝印,旁边一列小字:“赐婺国君何却歧赏玩”。 季无殃登基当日,与“武真公主”一同被废除的封号还有“婺国夫人”,季无殃为何去非的母亲何却歧新创了一个超品君爵,是为文武爵位之首,封号前缀不变,直接改封为“婺国君”,统领朝中百官。 自从季无殃来到建康一步步掌权,扶植起许多旧日的族亲姊妹,在这些姊妹当中,何却歧与季无殃的族亲关系其实并不算近,中间还隔了两代人,论辈分应当算是远房表姊妹,所以她在季无殃登基之后并未被归入宗室,仍以大臣身份位列朝班。 何却歧少年时曾与季无秽交好,才会在她重病时接到圣旨前去洛京探望,此后又一直陪伴在季无殃左右出谋划策,因善通韬略,又常挺身而出为季无殃处理一些棘手的政务,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何去非与母亲在堂上赏了一会儿画,见母亲笑着转头问她:“这两日辛苦奔波,终于把北国的朋友平安送走了?” 第184章 旧事如烟 送走妊婋三人的事,何去非并没有瞒着母亲,包括她之前与季显容私下商议安排船只,何却歧也是一清二楚。 对于大昭新朝接下来与燕宸两国的邦交方略,何却歧主张化干戈为玉帛,还曾提议向此两国发出新皇登基国书,但是季无殃只说先理内政再议外事,尤其要先保证今年秋闱顺利如期举行,朝中众臣近日也都在为此事紧张忙碌着,考虑到朝中经历政变后所剩官吏人数实在不足,许多事暂时无暇顾及,何却歧也就没有坚持再提。 妊婋的突然出现,在何却歧看来是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对于她们上岸寻修船用具和南国商队却不巧误入嫖姚军的说辞,何却歧是一个字也没信,她断定妊婋其实就是为了打探建康动向而来的。 毕竟今年年初建康朝堂上许多旧朝遗臣见各地安稳且国库充裕,又把北伐的事翻了出来,联名上书要求增加军费筹备北伐,动静闹得不小。 虽然她不清楚燕国是以什么方式获取到建康的消息,但想来各地封锁或许百密一疏,难免偶然走漏一两丝风声,让燕国对南朝即将北伐的计划有些紧张起来,所以引得妊婋亲自前来探看。 而妊婋之所以直接亮明身份,想来也是因为建康变了天,两国往后未必还是敌对关系,何却歧认为她这是想拿自己试探一下新朝的态度。 鉴于朝中目前还没有正式明确对外方略,何却歧认为何去非先借此事私下与季显容达成共识是个明智的做法,至少没有为了偷偷送走妊婋三人,背着江淮水师搞些什么小动作从而埋下误会。 何去非说着自己到苏州渔村给妊婋三人送行的事,与母亲转过堂屋屏风来到了摆膳的花厅。 母女两个坐下后,上膳的执事开始频繁走动,很快桌上摆满肴馔,都是何去非素日爱吃的菜。 何却歧在动箸前先抿了一口香薷饮,突然想起一件事,遂说道:“前日是你兄长忌辰,恰巧你在苏州,没去旧宅看看么?” “啊,我忘了。”何去非挠挠头,“念着这边事多,在海边送完人忙不迭地往回赶,都没进州城,我还遗憾没能给母君带盒点心回来,却把这事浑忘了。” 何去非的兄长是三年前殁的,那年科举首度开放女子应考,苏州城应乡试的人数不少,何去非的兄长原本没打算参加这一年科举,但是因为受了那出《何嫖姚平岭南》的戏文刺激,他决定再拼一把,却不料在乡试就落了榜,过去他参加科举都是止步于会试,这次他瞧见榜上密密麻麻的女子姓名,认定要是没有她们,自己至少能上个榜尾,他为此气吐了血,放榜后一病不起,在会试前就咽气了。 何去非对此一直觉得很可惜,可惜兄长没能得知后来那一年殿试三甲全是女人,她也没能赶去跟兄长说一句“哪有男人做状元的,你一辈子也当不了状元。” 不过这话她后来在他坟头说了,希望他在地底下能听到。 此后这两年何去非一直忙着军中的事,也没再回苏州看看老宅的情况,今天要不是母亲提起来,她都快把这个人彻底忘了。 “你常日忙碌,这些小事想不起来也是有的。”何却歧放下手里的玉盏,满眼慈爱地看着女儿,“前日我已着人去看过了,也顺便带了点心回来,等吃过了饭,再叫人给你装些响脆糖拿回院去。” 苏州城东有家吴苑酥房,是开了几十年的老铺子,何去非幼时在苏州家中就常见桌上摆着吴苑酥房的八珍盒,里面有母亲爱吃的枣泥麻饼和蟹壳黄,也有她喜欢的响脆糖。 何却歧总是想着女儿自小在苏州长大,如今她们常住建康,也怕她想念苏州,所以总不时派人去买些点心或市井玩意儿带回来。 何却歧打小长在建康,在密友季无秽进宫的那一年,她也奉家中之命前往苏州与吴国公府结亲,这一住就是二十年。 那时候她总是想念建康的吃食,后来她辗转跟随季无殃从洛京回到建康,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府邸后,她决定再也不离开家乡,但是又忍不住推己及人地想着女儿会不会也更喜欢自己长大的地方。 好在何去非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终日在军中忙得乐此不疲,从不见有什么乡愁,幼时那些吃食玩意儿,有就有,没有也不念着,而她从前在苏州交好的发小,如今基本上也都在建康军中或衙门里,所以她若不是为办正事,半年一年也回不了一趟苏州。 对于女儿不大思念童年故地这一点,何却歧还是比较欣慰的,因为自己在苏州度过了此生最不自由的二十年,在接到进宫探望季无秽的圣旨时,她才丧夫不久,当她带着女儿乘车离开苏州城的时候,她透过窗子瞥了一眼城墙上的字,心里想着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果然此一去风云变幻,她真的再也没有踏进苏州城,连长男去世时她也没回去,只命府上管家带人前去操办丧仪。 第204章 与吴国公府结亲,是何却歧家中一早替她定下的,长男出生时理所当然地随了父姓,而怀次子时,吴国公府昔日荣光已然暗淡,为了巴结皇后和贵妃的族亲至交,主动提出次子随母姓。 那时何却歧还天真地想着,不管孩子随谁的姓,母亲疼爱孩子的心总归是一样的,甚至一度考虑回绝吴国公府这个大方让渡。 但是何去非出生后她改了主意,觉得女儿才是这世上跟她最亲的人,自然应当随她的姓,谁也不能夺走这份连结。 在何去非长大的岁月里,她总不由自主地对女儿倾注比对长男更多的关爱,后来她发现吴国公府上下族人有时候会因为她女儿随母姓而表现出排斥之意,甚至有同宗男童在她女儿面前起哄一般大声问“你怎么姓何啊”“你是不是野种”,气得女儿冲上去跟他们打作一团,每每都要她跑过去拉开护着。 她那时才开始慢慢醒悟,原来儒家礼教中那些所谓的“血脉香火”传承,在父氏家族中看得最重的不过是个“姓”而已,他们无法真正靠血脉来维系亲缘,所以才把“姓”看得如此之重,甚至把允许次子随母姓作为一个重大筹码来巴结皇后族亲,十分荒谬可笑。 吴国公府这种既想巴结又忍不住排挤的扭曲风气,让她不免更加疼惜女儿,也在暗中默默期望她将来能有大出息,见她说自己长大要做将军的时候,何却歧还曾在心里遗憾过没能给她一个男儿身,所以为她争取和男孩一样在公府学堂里读书练武,那时候她们都深信只有男人才能在这世道有大出息。 而今她母女二人对坐在建康城最显赫的府邸里,一个受封超品国君,一个手握皇城重兵,在旧世道的尸骸废墟上建起了属于她们的高台。 何却歧看着吃得正香的何去非,回想起自己当年那些愚昧而不自知的想法,不禁自嘲一笑,随后抬头伸手为女儿布菜:“这桂花鳜鱼除了春日里,也就是这几日肉肥,过阵子天冷就吃不到了,你连日奔波辛苦,可要多进一些。” 何去非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只是一味埋头吃饭,不时点头称赞两句鳜鱼鲜美。 等她母女两个温馨而惬意地用完晚膳,又到外面厅中闲谈消食,说起过两日城中取消戒严的安排,又提到了今年的秋闱。 因为前段时间那场政变,今年新朝科举较往年延后了些,各地举子中亦有不少忠于旧朝的,何去非也奉旨派了嫖姚军到各地督促巡检司捉拿抗议闹事的男秀才。 如今聚众抵制新朝的男民陆续被镇压,但也有不少自发罢考的男人,私下里结社偷偷作些反动诗词,何却歧最近也准备带人暗中调查,等秋闱平稳结束后再行清算。 说完这些事,她们又聊起了妊婋三人被征入嫖姚军的前后原委,对于妊婋先前说她们是因为没跟司砺英谈拢,才为修船从闽东上岸的事,何却歧也有几分怀疑,遂又就这件事的始末跟女儿细问了问。 何去非仔细回忆了当日妊婋所说的话,包括楼船触礁龙骨变形还有榫卯凿落海等细节,都跟母亲说了一遍,又说因这件事,她已下令重查军中各营所有新兵的来历。 为了避免此事影响军心,妊婋三人的情况她没有对军中众人明言,也没有向征召妊婋的领队问责。 毕竟嫖姚军的确是以征召乞儿起家的,这个强征行为也是她下的命令,所以她只是先以整理兵籍为由,命亲信副帅把各营将士的来历重新细细筛查一遍,以防内中再有其她势力潜藏的细作,同时又准备着手制定新的征兵章程,提升领队和都尉等将领对部下的防间辨谍能力,确保麾下部伍之精纯。 何却歧听完思忖半晌,说道:“我也再派人往闽东走一趟,看看她们当初在那边上岸时到底做了些什么,也看看她们是不是真的没跟司砺英谈拢。” 第185章 临岸窃密 “先给我们讲讲你们去闽东的事吧!” 叶妉和花怒放在甲板上一左一右架着千山远,缠着她问闽东的情况,妊婋从船舱里出来看见这一幕,笑着凑上来说:“我也要听。” 这日的幽燕号已开出了苏州外海,预计再有十一二日就能抵达她们当时出发的鲁东登州。 妊婋三人前日凌晨回到幽燕号上,圣人屠和千山远都在甲板上迎接,见到她三人安然无恙地回来,才终于放下心来,都一迭连声让她们简单洗漱毕早些休息,舱室内铺盖等物也都提前给她们预备下了。 她们这些天从建康城外连日骑马赶路来到苏州海边,又乘渔船在海上漂到半夜等待船队靠近,确实也累得不轻,回到幽燕号的第一天她三人基本上都在舱里歇着,睡醒了吃些东西再接着睡,直到这天晨起才算是歇过乏来。 叶妉这日一早顶着阔别已久的蛋蛋走出船舱,跟隔壁舱的花怒放一起来到甲板上,见千山远才从舵楼里出来,笑问她们在嫖姚军中的经历,她先前从苏州城外的麻姑仙观来信中得知了此事,只是信中写得简略,所以想着等她们回来细问,叶妉和花怒放转头相视一笑,却只说要先听了她们去闽东的经历做为交换。 两边正笑闹着相持不下,恰逢妊婋也来到甲板上,加入了听故事的阵营,千山远笑着摇了摇头,只得投降,先给她们讲起两个月前,自己与船运府的造船师跟随司砺英的人往闽东造船处盗窃造船图样的事来。 与当初妊婋三人从岭南循州偷渡上岸不同的是,千山远等人是跟随商队一起从闽东港口上的岸。 虽然朝廷当时主要的南海贸易港口都以岭南道为主,但因闽东距离江南相对近些,也有不少南国商队选择从这里登岸,前往江南采购丝绸和瓷器。 她们当时混在一个南国商队里,用司砺英帮她们伪造的船引文书,通过了市舶司的港口查验。 顺利上岸后,她们先以船只触礁致使龙骨变形为由,在闽东沿海一带重金求购榫卯凿,并借此搭上了闽东造船处的一位采办,靠行贿了解到了造船处的一些情况,后面也基本上都是拿金银铺路,摸清了造船处的值守班次,后来司砺英的人以酒局拖住几个监门使和坞丞,千山远则同造船师和另外一位司砺英所派细作潜入造船处,窃取到了几份详细图样,包括制法成熟的大型楼船,以及近几年新出的炮船,甚至还有一些仍在研制当中的新式战舰。 所有船只的图样在档案房里皆备有多份存案,她们从中抽取了几份录副图样,又将各处收整好,仔细抹除了闯入痕迹后悄悄离开。 随后她们又在附近观察了几日,发现造船处的人并未发觉有图样失窃,才拿着买来的榫卯凿,跟随另外一支商队带着那些图样离开了闽东,那位造船师这段时间都在和船运府众人细细钻研,已有了不少收获。 窃取图样的整个过程,在千山远的讲述中并不怎么惊险,叶妉和花怒放托腮听完,都有一点点失望:“这闽东造船处的看守也不怎么牢靠嘛,用金银就能买通?” “旧朝衙门里贪腐成风,你们年纪小,不曾经历过,才会觉得匪夷所思。”几人身后传来一个闲适的声音,她们一起转头看去,果然是圣人屠。 妊婋侧身给她让出了一些位置,这时千山远也点头说道:“前几年遭司砺英带人劫船时,闽东造船处就为隐瞒贪污克扣,向朝廷多报了损失,后来两岸暂时讲和,朝中来的是季皇身边亲信重臣,那时人都称她‘婺国夫人’,她跟司砺英谈完发现造船处报损对不上账,此后一两年里命人将造船处整顿了一番,贬了不少人,只是奈何造船处到底是个看技艺的衙门,有些颇吃经验的职司短时间内难以撤换,所以如今那些人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克扣朝廷拨款,一味只要从来求修船用具的外来商队处开刀敛财。” 妊婋听她提到“婺国夫人”,想起了前些天从西大营听到的最新诏谕,遂说道:“这位‘婺国夫人’,现在已是‘婺国君’矣,她是何去非的母亲,我们跟何去非说从闽东上岸的事,她应该已经知道了,想来也会派人前去核实,这是咱们时机赶得好,等到新朝接下来要大刀阔斧地整顿各地官场衙门,这些船样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被咱们拿到了。” 花怒放听了这话跟着紧张起来:“那她派人去闽东核实,会不会发现船样失窃?” 千山远和圣人屠转头对视一眼,笑道:“造船处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有船样失窃,即便知道了,也不可能叫朝廷的人查出来,那岂不是自掘坟墓。” 圣人屠又说道:“地方衙门欺上瞒下的风气,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扭转的,加上造船处存案记录混乱,最多只能查到有支外来商船队以重金从造船处私下买走了一个大型榫卯凿,这里面确实有些不合规矩的操作,相关吏臣会因此吃些苦头,至于再多的,应该查不出来。” 拿寻榫卯凿修船当幌子的事,是妊婋从苏州城外麻姑仙观收信时得知的,正好被她借来忽悠何去非,把上岸的事圆了过去,她冷笑道:“造船处那些男官吏常年倒卖衙门器具,也该他们吃些苦头,往后南海商队再碰上要修船的事,就只能求助司砺英了。” 第205章 说完这话妊婋又看向圣人屠:“我看信里说咱们幽燕号前阵子还真修了一回,具体是怎么回事?” 船只触礁的事虽然是个幌子,但幽燕号停靠在流求岛淡水港口时遭遇了一场夏季飓风侵袭,而当时船上货舱里的铜铁全部卸载之后船身过轻,在狂风暴雨中确实出现了轻微的龙骨变形,有可能会影响返航,当时司砺英不在岛上,代为统管流求岛的大副与圣人屠上船查看了一番,说淡水港口修不了,于是派了一队船护送幽燕号往流求岛西南边的达皋港口修缮,圣人屠不放心,也随船一同去了。 圣人屠先给她们讲了讲达皋港口的景象,说那里有三个淡水港口那么大,因夏季船队出海频次减少,港口里停着上百艘大小船只,场面十分壮观。 达皋的修船坞也有好几个,大副叫人给幽燕号单独清出了一个船坞,又派了几个经验老道的船师协助修缮,跟圣人屠一起去达皋的燕国船师水手们也借这次机会,跟流求的船师学了不少实用的本事。 几日后她们修好船底,又给船身补了一层桐油和生漆,正好阇婆那边运来的石料也到了,她们在达皋港口装了舱,有了这批花斑石压舱,就不用担心返程船轻扛不住风浪了。 等圣人屠一行人从达皋驾驶幽燕号回到淡水时,千山远也从闽东回到了这边,她们碰面后的第二日,收到了叶妉和花怒放从西大营告假到苏州城外给她们发来的信。 “这次为修船,绕着流求岛转了一圈,领略了不少独特风景。”圣人屠感慨道,“只可惜夏日里飓风太多,没能往琼州岛去瞧一瞧,那边的情况,我们还是听昙烛回来说的,一会儿瞧见了她,可以再请她给你们讲讲。” 圣人屠刚说完,抬眼就瞧见了一个穿佛衣的身影,正是这次从长安随她们一同向南出使的法师昙烛,于是忙叫住了她。 昙烛原本才要回舱,转头瞧见圣人屠喊她,这才走过来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又向妊婋三人问候了几句。 作为宸王伏兆派来与燕国船队同行向南的使者,昙烛这一路上都与燕国这边众人保持着一定的往来分寸,看见她们聚在一处说话时,她从来不会主动到近前探听,而像妊婋她们在返程中途才登船这种事,若没有主动跟她提起缘由,昙烛也只是默默看在眼里,绝不肯多问一句。 先前昙烛随幽燕号抵达淡水不久后,听司砺英提到流求与琼州有日常通行的船只,于是提出想去琼州观览一番,以充实此行南海游记,来日携归长安供宸王参阅。 司砺英当时正有事要与朝廷水师和燕国众人分别洽谈,想着再有宸国参与其中也有些不便,于是欣然应允,派手下送她去了琼州岛。 在昙烛抵达琼州岛不久后,南海上就开始起飓风,两岛之间的往来船只大幅减少,每一艘都用来运载各种必需物品,她只得暂时在岛上住了下来,直到一个多月后海面恢复平静,她才搭上回到流求岛的船只,来到流求西南角的达皋港口,正赶上幽燕号修缮完毕,于是昙烛在这里换乘幽燕号,跟圣人屠一起回到了淡水。 听她们问起自己在琼州岛的见闻,昙烛想了想,从自己在琼州南端登岛开始讲起:“我去的时候是盛夏,从沙滩往岛内的路上好似蒸笼一般潮湿闷热,后来到了接待我的山寨里,我才发现琼州岛的民风世情与流求岛有些不同,那边岛上圈养着南海国疆域内的所有男人,为集中取配所用。” 第186章 闲云收尽 流求岛上没有男人,这是她们都知道的事。 流求岛上的女人们大多来自闽东、岭南、琼州和南海诸国,当然也有岛上的土著。 当日司砺英带着船队登上流求岛时,与原本盘踞在岛屿周围的男海盗和在岛上替他们看守肉票的土著男民,展开了一场长达数月的厮杀。 正是这场厮杀清空了整个岛屿上所有的男人,司砺英只饶恕了一部分岛上的土著女子和她们的女孩,允许她们继续在岛中山里生活,而岛上其余地方,都在随后被她带来的船队逐一重建起来,除了最初跟司砺英一起在渔女行会谋生的人们,还有她们这一二年间在海上和岛上解救下来的人们,除此之外,她们又陆续接纳了许多从闽东和岭南慕名前来投奔的人,以及南海诸国商队里想要留在这座岛屿的人们。 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女人们,建起了流求岛上的一座座新山寨,延续着从前司砺英在渔女行会设下的规矩和准则,那时候司砺英没有称王,也没有建国,她们只是组成了一个拥有自家地盘的行帮公会,纵横南海的大司命也只是顶着“行首”或“会长”这类名头继续开疆辟海,并在两年后夺下了琼州岛。 琼州岛那时候还是朝廷管辖的地盘,因遭西侧交趾乱兵越过海湾登岛劫掠,岛上的州府衙门屡受冲击自顾不暇,岛民在混乱中瞧见从东边开来一群船队,很快那些人看清了势盖南海的深蓝旗帜,知道这是司砺英的舰队登岛了。 许多反应快的岛民当机立断选择投靠大司命,替她在岛上带路驱逐交趾乱兵,可以说司砺英是凭借岛民的拥戴迅速平定琼州岛的,因此并没有像先前登上流求时那样,对琼州展开大范围清洗。 司砺英先是带人剿灭了那些登岛作乱的交趾匪兵,而后又跟意欲平乱的州府巡检司打了几仗,在官府落败后,她命人绑了一批男官吏送到岭南冈州,让他们代为向朝廷宣告,琼州岛此后归她的行会统领,不需要朝廷再派人前来管辖了,琼州岛也就此正式脱离了朝廷。 在琼州平定后不久,一众男岛民又对司砺英统治岛屿感到分外不满,私下里秘密商议要将她和她的舰队赶回海上,让琼州岛实现宗族自治。 男岛民的密谋很快被最早投靠司砺英的一位部族黎首得知,为了避免岛上再次掀起战乱,她赶在司砺英征讨叛乱前,将那伙人扭送到了司砺英面前,称往后岛上若再有二心者,都由她带人抓捕来给司砺英定夺,作为条件,她请司砺英对其余不曾参与反叛的年轻男岛民网开一面,并称流求岛上不留男人,来日恐怕后嗣无继,遂向司砺英提议将琼州岛剩余男民看管起来,为流求岛众人供配生子,若有诞下男孩的,也可以送到琼州岛来,这样流求可以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不必为生子乱了风俗。 前面两年流求岛在司砺英等人重建后,吸引来大批周边各地的女子,因此人数连年激增,但是要如何延续后代,司砺英也还没有想好,听了那黎首的提议后,她觉得此法或许可行,于是同意饶他们一命,后来众人在岛屿南端建起了一个名叫露花浦的地方,将年轻男岛民和俘虜全部集中圈养起来。 原本昙烛所乘的船计划是在琼州东侧靠岸,然而当日东岸起了一场疾风骤雨,因此舵师临时决定转舵从南侧停靠,后来她们登岸的地方,正离露花浦不远。 接待昙烛的寨子,正是负责看守露花浦的,当日她进寨时还见有几个老妇来看望自己的男儿,出来时她们又向这边的管事提出要见司砺英,求她做主放了露花浦的男人们各回家中生活,被那管事拒绝之后就在寨子外面吵了起来,昙烛在旁边听人解释时才听说露花浦的来历。 后来昙烛在这边寨中住了一段时间,得知起初岛上的男民并没有全部被集中到露花浦圈养,而是分散在各地由家族中人自行约束。 按照司砺英定下的新规,岛上只能由女人外出做工,以及各处议事巡查。 有人提出要让男人们留在家中照看孩子,但怀躯哺乳都是男人家替代不了的,所谓照看其实也有限,加上他们对待幼儿每常粗心敷衍,也让母亲们十分放心不下,还要请邻里姊妹一起帮忙看顾。 那些男人既不用外出劳作,又不怎么擅长照看幼儿,连做些家中简单活计也时常惫懒,仗着母姊妹们不大计较,至多不过挨几句嗔骂不痛不痒,渐渐竟都养成了坐享清福之人。 几个地方还接连出现游手好闲的男人偷跑出家门聚众赌博吃酒,这些事传到司砺英耳中,她亲自带人上岸杀了一拨坏了规矩的,然后把岛上男人全部集中到露花浦严加看管,令他们白日里做大量编制藤器之类的活计,免得他们不安本分作乱生事。 随后又将先前为那些男人做保的黎首押回流求,另外安排了自己人接管琼州岛。 此后每当南海国里有人要生子时,都需提前同露花浦的管事报备挑选几个,在这边寨里住上一段时间。 至于各地新生幼儿,司砺英同大副和几位行会谋士议了一回,最后决定另设宅院请年长妇人和母亲们轮流照管教养,也列入岛上的日常重要劳务之一,其中的男儿则都在一岁后送到露花浦旁边的专设宅院内圈养。 昙烛在露花浦旁边的寨子里住了十日,又启程往岛内游历观览,行至琼州北岸时,恰逢飓风到来,于是她又在北边停留了数日,那几天里还见到岛上集结人马,纷纷往西侧赶去,不久后她也游览到了琼州西侧,听闻司砺英趁飓风登岸后带人往交趾去了一趟,又隐约听说司砺英带手下占领了交趾东岸一小块地方,似乎是准备在那里跟交趾上割据的几个军阀做长期对抗。 第206章 由于琼州岛西侧与交趾只隔了一个海湾,当时司砺英为打交趾预备了不少船只在此,周边一片地方都封锁戒严,昙烛就没有再往西走,而是从岛内回到了当初登岛的南岸,等飓风季过去后,才随复通船队回到流求。 “打交趾是为了琼州岛的安稳吧?”叶妉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说道,“前面琼州就遭过劫,若交趾一直乱下去,对琼州来说也是个麻烦。” 花怒放听完歪头想了想:“交趾听起来似乎没那么好打,只占据东岸一小块地方,若没有内陆支援,要往里打不是也很吃力么?明明只在海湾内警戒足矣,为什么要登岛以寡敌众?” 众人一时间都没想明白司砺英此举的用意,皆沉默下来,妊婋听到花怒放话中提到“内陆支援”,突然想起她们当初从循州偷渡上岸后,在渔村里换上苗族鬼师的袍子离开,虽然当时接待她们的邝一姑说这是岭南北边苗寨的袍子,但她总觉得那袍子的做工和配色,应该跟黔南有些渊源。 她垂眸想了想黔南与交趾的边界位置,若司砺英在交趾地盘上是跟黔南联手的话,占据交趾东岸的举动就显得合理了很多,但这些只是她的无端猜测,所以并没有跟众人提起,只是在昙烛讲完琼州的游历经过后,跟她们说了说自己与叶妉还有花怒放上岸的事。 想来此时建康政变的消息也已经传到长安了,妊婋并没有跟昙烛细说她们混入嫖姚军的事,只说是原想就近上岸打探一下朝廷动向,正巧碰上建康政变,这才调整行程从中途登船与众人汇合。 季无殃登基的事,流求岛众人通过妊婋从苏州发来的信中第一时间得知,当时司砺英才带人从交趾撤回来,很快宣布在两岛和其间的海域建立南海国,因为这个宣布有些仓促,流求岛上也没来得及筹备大型庆典,圣人屠等人看出司砺英这是要趁朝廷变天之际,与陆地上正式划清界限,以期在来日的洽谈中能跟新朝廷有个平起平坐的对等关系。 圣人屠和昙烛她们心照不宣地在岛内开国宴会上向司砺英道了贺,称冬日里再将燕宸的国礼一并送来,连贺了三日后,才在妊婋来信中约定好的时间向司砺英辞行启程往北而返。 昙烛这时在甲板上说完南海见闻,察觉到妊婋几人似乎还有些私语要谈,于是笑着说自己吹久了风又有些头晕,告辞她们转身回舱室去了。 等昙烛离开后,圣人屠又低声跟妊婋问起她们当日从苏州离开的事,那天凌晨接妊婋三人上岸时海面上一片昏暗,圣人屠只瞧见是一艘不大起眼的渔船,所以问新朝廷是不是没有讲和之意,所以何去非只得暗自做主悄悄送她们离开,没有动用水师军船。 这话叫妊婋想起了那日送她们出海的驾船娘,身姿挺拔且有扶军刀的习惯动作,她当时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必是江淮水师出身,又看那渔船是经过改装的,多半还是武王季显容授意而来。 看来这昭国新朝廷诸事未稳,不欲与北边起战,但对外方略也没确定下来,所以不宜张扬此事,只好暗中送走她们,给来日南北两边打交道留出些余地。 如今季无殃以移花接木的方式篡国上位,内里必定还延续着旧日的官僚制度,即便今年科举秋闱给各处衙门填补了新人,在治世方面大抵也是换汤不换药,对于她们能在旧朝那些条条框框里做出多大的改善,妊婋心中颇有疑虑,因此认为还待联手南海国和宸国及黔滇密切观望,不能失了警惕之心。 妊婋认真想完,对圣人屠说了那艘渔船应该是季显容授意所派,接着又说道:“昭国新朝未必还要与我国为敌,只是朝堂一时空虚,且得先理好内政,所以暂时没有明确表态,等我们回到洛京,或许就能收到国书了,到时候以什么态度应对,还要大家共议。” 圣人屠点点头,说她们船队后方前些天一直都有司砺英派来的舰船随同护送,直到苏州外海处才调头回返,想必也瞧见了妊婋三人凌晨登船,来日要如何平衡昭国新朝廷和南海的关系,也需大家群策决议。 她们这日在甲板上谈完话,决定再同众人一起提些速度,大家抽了摇橹的班次,连日乘风向北行去,终于在十日后的飒爽秋风中,远远瞧见了鲁东登州港口的轮廓。 第187章 长思似海 幽燕号楼船缓缓停靠在登州南侧港口的埠头边。 岸上的烽火台早在船队靠岸前就眺望到了幽燕号的帆影桅杆,赶忙传信报与城中知晓,这日正在城中等候的众人得知消息后,都匆匆来到岸边相迎。 由于幽燕号在海上看清港口时就减了速度改为全靠风帆,从岸上烽火台瞧见她们,到她们平稳靠岸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岸上众人翘首企盼大半日,终于看到幽燕号来到眼前,气势恢宏的五层楼船上方,有数只鹰隼正在盘旋,其中还混着一只翅膀黑白分明的喜鹊。 从春到秋一晃数月过去,幽燕号从北至南又从南至北,船体风帆却不见饱经风雨的疲态,看那船身上油亮的新漆和桅杆上迎风招展的旗帜,竟比出发时还要威武。 几艘护航的海鹘船先伸出了艞板,岸上众人簇拥上前,围住走下来的水手们,连声道着“可算回来了”“累坏了吧”“喝口水缓缓”。 船上的淡水一向珍贵,这一路上大家都是定例少量饮水,此刻才下船的水手们瞧见众人捧起的水囊,都不由得眼睛一亮,纷纷接过来痛快喝了几口。 这时幽燕号上前中后三块宽长艞板也全部缓缓放下,搭在了埠头上方,楼船上的水手们背着各自的包袱褡裢,喜气盈面地往下走来,笑着跟岸上众人挥手打招呼,也不论相识与否,一个个搭起岸上人伸出来相接的手,说起远行归来的闲话,得意而兴奋地接受着众人的问候与称赞。 等船上水手们陆续上岸,才有妊婋等人和几位舵师分别在楼船内上下巡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的人和物品,又检查完桅杆帆索,才一同走中间艞板离开楼船。 这几个月来,登州港口也翻修过了,妊婋从艞板往下走时,见这里的埠头比从前宽阔许多,且又向东西两侧延伸出了几个船坞修造区,看上去是为来日新船试水停放预备的。 妊婋转头细看那些新开辟出来的宽敞船坞,预留的大小都可以容纳楼船,虽然眼下她们还是只有幽燕号这一艘大型远洋楼船,但有了这次南行带回来的船样和技艺,想来要不了多久,她们这里也可以像流求岛的淡水和达皋港口一样桅樯林立,舟楫如云。 正在她一边走一边畅想时,脚下艞板忽然传来一阵剧烈震荡,转回头见原本在她身前的花怒放走到艞板中间位置时突然跑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埠头,被一个穿披风的魁梧身影搂在了怀里,正是提前从洛京赶来迎接她们的花豹子。 花豹子捧起花怒放的脸左看右看,满眼都是关切和骄傲,这一幕看得妊婋不禁有些入了神,片刻后她才瞧见花豹子身侧还有两张久违的熟悉面孔,正笑着朝她们这边挥手,是厉媗和杜婼。 妊婋几人也笑着加紧步伐快走两步下了艞板,大家在埠头上厮见毕,先同众人一起打开楼船底舱,将她们从南边带回来的货物一一卸下船。 除了从阇婆商队那里得来的一批花斑石板外,货舱里还装了不少司砺英给她们的回礼,有流求和琼州的物产,也有南海诸国商队中比较受欢迎的货品,包括各色香料染料和晒干果片及肉脯,还有几十桶椰糖膏和棕榈蜜,真真算得上是满载而归。 花豹子等人知道她们必定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早在港口边备下了一排拉货的牛车,趁着斜阳未落,众人一起带着这些东西,说说笑笑地回到了登州城中。 因念着她们远归劳累,下了船又换马回城,当日晚间城中并未举办盛大宴席,花豹子三人跟登州府君接她们回到提前收拾好的坊内安顿下来,请她们简单吃些东西就各自回屋洗漱更衣歇息,只说有什么别话都待来日她们休息好了再细谈。 这次妊婋她们返航比去流求时路上所耗时间短了三日,但到底也是在海面一连漂了这么些天,如今回到城中又不免要被上岸晕缠上一阵子。 妊婋这日迈着略微有些飘忽的脚步,推开了她在登州城下榻的屋子大门,迎面第一眼就瞧见了静静立在书案后边兵器架上的坤乾钺。 这次南行也与这钺阔别许久,主要是考虑到初次出海远航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她怕把母亲的遗物失落在海里,所以临行前左思右想,还是把钺留在了登州。 她走过去揭开罩在坤乾钺外面的防尘布,两面锋利钺刃将屋中的晚霞劈裂成丝丝缕缕金光,顺着钺柄上精美繁复的纹路肆意流淌开来,她抬手摸了摸钺身下方那枚朱雀徽记,轻轻说道:“我也想你了。” 这一次的上岸晕,在她方才骑马走动说话时不曾显露,此刻在坤乾钺前站了这一会儿,才开始感觉这屋子有点摇摇晃晃。 有了先前的经验,她低头靠在坤乾钺上定了定神,将防尘布又罩回钺上,缓慢挪动到兰室里沐浴洗漱,换上了柜中收着的寝衣,爬上榻准备跟眩晕做漫长对抗。 第207章 第二日清早睁开眼时,她也没急着起身,而是先翻了个身,蹭到榻边点起了昨晚备好的苏合香,等到那炉香燃尽,她才缓缓撑着榻沿坐起来。 这回远航上岸后,她明显有了很大进步,下了榻洗漱更衣时只觉得神清气爽,昨晚睡下时的眩晕已经完全褪去。 走到外间时,她瞧见大门外面透出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接着传来厉媗和杜婼的声音: “你搁那儿扒门缝干啥呢?敲门啊。” “哎呀,姐你小点声,俺不寻思听听里面有动静了再敲门,你这一嗓子直接给人嚷嚷醒了咋整!” “哦是,那我跟你一块儿听听。” 妊婋站在门里边,看着外面一左一右两个魁梧门神的黑影贴在门上,她低头抿了抿嘴,大步上前把门往里一拉,果然瞧见门外那二人满脸错愕地歪了一下身子,转头见是妊婋出来了,又立刻换上笑脸:“醒啦?饿了吧?” 妊婋也笑嘻嘻地拍了拍肚子:“确实是饿醒的。”说完抬脚出来跟她两个往院里敞厅去吃饭,边走边问其她人状况如何。 厉媗和杜婼都说只见到千山远一大早就出屋子到庭院里站桩吐纳,其她人都没起身,因为知道她们远航回来可能要晕上个一两天,所以今天坊间各个院落都有人给昨日下船的众人进屋送早饭,她两个也是才给圣人屠送完早饭,正打算再给妊婋端一份来,却不知道她醒了没有,所以才在门口徘徊。 原来院里其她人都在屋里吃了,妊婋走进敞厅果然见里面静悄悄的,大桌上摆着几个保温的铜鼎,里面是粟米粥和肉馅蒸饼,旁边还有一排扣着的大瓷碗,盛着几样鲜鲊酱虾和小菜,她一闻到这饭菜香味更饿了,遂伸手从旁边取碗舀起粥来。 因为院里各屋早饭都送完了,厉媗和杜婼也陪她一起坐下来同吃,一边跟她说起这几个月来国中的新鲜事。 这段时间厉媗一直都在洛京,跟花豹子一起守城,给散落在各地巡访的上元府众人传递消息,并协同各地州府君们调配国中粮食盐铁和各项物产,直到半月前千光照从滇南回到了洛京,不久后从燕北河东等地巡州访学回来的苟婕和鲜婞也进了城,花豹子又在城中收到幽燕号发回来的信,遂决定将洛京各项事都交给她们,约上厉媗一道来登州迎接妊婋等人。 当日杜婼正好同萧娍从漠北和肃真部聘问回来,进城后听说她们要来接妊婋,也兴冲冲地跟着一起来了。 听说国中各地安稳,妊婋点点头,把她们此去南海和后来上岸到江南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听说妊婋三人上岸后,被当成乞儿强征进嫖姚军里做了一多个月新兵,厉媗和杜婼乐得前仰后合,又问如今建康在新皇登基后是什么光景,妊婋却摇了摇头,说建康自政变之后一直在戒严,她并没有机会进城一睹新朝景象。 三人边聊边吃地悠闲用着早饭,这时忽听敞厅外面有人走动,妊婋转头见是圣人屠端着吃完的餐盘从屋里走了过来,说一会儿要去旁边院里看看叶妉和花怒放。 正好她三个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于是皆起身收了碗箸,一同到敞厅后头水池边洗刷收拾完,穿过庭院里的月亮门,往隔壁院落说笑着走来。 及至这边屋里,见花怒放还在榻上趴着说“好迷糊”,叶妉倒是看上去精神抖擞,正跟花豹子对坐在花怒放的榻侧桌边吃着早饭,不时你一口我一口地给花怒放喂饭。 见妊婋几人进屋,花豹子一叠连声招呼她们到旁边椅上坐,又问圣人屠和妊婋感觉怎么样了,说待会儿还要往各院里看看去,待明后日大家伙眩晕都退了,办个接风宴席,然后就准备告辞这边启程回洛京去,说上元府那边也都盼着她们呢。 这次的上岸晕普遍没有头一次严重了,大家基本上都在这日晚间有所缓解,于是花豹子跟众人商议定在明晚摆宴,随后又跟妊婋等人从幽燕号这次带回来的物产中,分出了一部分椰糖膏和棕榈蜜还有果干肉脯,给登州这边民众按城中坊巷和县镇村落分了些。 等到第二日的接风宴席摆完,她们带上余下的东西,整理好随行车马,告别登州众人,启程往洛京而回。 第188章 洛水清波 从登州出发的队伍,在金秋时节一路向西,不疾不徐地走着。 当日幽燕号上卸下来的那批花斑石,因为太过厚重,她们并没有带着一同返程,还都在登州港口附近的库里存放着,等到来日议定好了用途再来取运。 但是她们队伍中带的那一桶桶蜜糖膏份量也不轻,因此行进速度仍然不算快。 往西的这一路,正赶上秋收,她们从鲁东大地上一片接一片的金黄粟田间走过,途中歇脚时也会下田搭把手,顺便问问今秋的收成情况。 妊婋留意到这一季各地的秋收农具又精进了,她们在鲁东几处田里都瞧见了今年夏日里新运到的收割车。 花豹子给她们介绍说这是陆娀与铁工府新研制出来的利器,名字叫做“银镰雁阵车”,车上有十二柄银制镰刀,连接在滑轨上随车辆行走带动收割,镰刀的刀刃是银锡合金,刀背上的雁翎纹路用于导流秸秆汁液,银质镰刀可以避免这些汁液发酵成腐液黏滞在刃口,比过去用的铁质镰刀拥有更强的自洁能力。 收割车在行进的时候,镰刀向两侧以雁阵状交替挥割,生出的刃风使大批秸秆倒向固定的方位,每次挥割后,镰刀会被刀柄缠绕的浸油鹿筋迅速拉回原位。 “如今一日收割的粟麦,比先时多十倍不止了。”花豹子插腰说道,“省时不说,也省咱们好些气力。” 众人这日歇脚时站在田埂边,看着田里收割出来的粟穗被运到不远处的河边,用铜轮水转车打谷脱粒。 杜婼前阵子在漠北,有日子没下田了,这日瞧见田里收割与她年少在村中劳作时相比可谓日新月异了,不禁连声感叹:“亏得陆娀她们怎么想到的,若从前能有这些农具,一场秋收也不至于累得庄稼人直不起腰来。” “虽说是新创,但其实也有根据。”厉媗说道,“洛京皇城书库里,藏了好多《百工考略》《经世奇器》《万械工谱》这样的书,陆娀跟皇城里的学子们研读后也从中借鉴了不少,又在此之上研制打造而得。” 妊婋看着远处河边的铜轮车,想了想说道:“这些东西,潜心钻研总能造得出来,只是因为用价不菲,所以从前都仅停留在书本收藏中,没办法惠民利民,毕竟旧世道里人命贱,哪里有金银珍贵。” 厉媗也点头冷笑道:“旧日那些屪子权贵不肯与民让利,倒会假惺惺地称赞子民任劳任怨,让人从早干到晚,却只为糊口而已。” 就在她们说话间,田里的人们已收完了两片地,都结伴往河那边洗澡歇乏去了,一阵舒朗的秋风拂过众人面颊,带着满满的谷物香气。 这阵秋风从粟田上吹来,伴着她们的队伍继续西行,于十日后将她们送到了洛京城外。 眼看着洛京的巍峨城墙越来越近,妊婋骑在马上瞧见了城外短亭边那个不出意料的身影。 千光照手架拂尘,身上穿的还是当初与她们在幽州城外太平观里初见时那身青衣,此刻正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迎接她们。 “此次一别又是半年过去了。”千光照看她们在面前下马走来,和颜悦色地说道,“今年秋收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待各地忙完,正到了我们重聚长谈的时候。” 众人在这短亭外笑着彼此打过招呼,再次上马往城里行来,城头上早有人瞧见了东来的队伍,等她们走进东城门,见到了苟婕和鲜婞还有萧娍以及一众府君坊君,从上元府的方向来到城门口相迎。 城中的民众也听说妊婋她们自南海远道归来,都纷纷走到街道上瞧看问候,又听厉媗一路用洪亮的嗓门跟众人说先叫她们远归的人歇上几日,等过些天八月十五赏月节上,再与全城一同欢庆。 苟婕几人这日之所以没有跟千光照一起出城迎接她们,是为了忙着给妊婋她们收拾院落屋子,又备了些吃食和热水,以便她们回来后能尽快休息。 “知道你们这几天回来,屋子里外早都收拾过了。”苟婕摇晃着手里的烟杆,“但是衾枕被褥寝衣什么的就没提前洗,是昨儿道长说你们今日必能到,这才新洗过了,趁今儿日头足又干爽,晒了大半天才刚给你们收进去铺放好,香喷喷的,晚上你们就可劲儿睡吧,保管做好梦!” 妊婋听完大笑着拱手谢了,说必不辜负她们的辛劳,等进了屋先睡她个昏天黑地再说。 她们被城中众人簇拥着回到坊间,带回来的物产都由鲜婞同几位坊君一起安排卸车存放,她们在院里吃些东西洗漱毕正交黄昏,千光照说上元府里还有三个人没回来,陆娀才从燕北银矿上出来往回赶路,先前来信说明后日进城,而东方婙和素罗刹正从淮水一带幽燕军驻地巡边回来,大抵也要过两日才到,所以请她们先在城里放松歇歇,待众人到齐后再详谈议事不迟。 第208章 妊婋等众在阔别已久的屋子里歇过一日后,先送了昙烛离城,原本花豹子还款留她在城中再歇几日,但她说自己出来半年,要尽快回去向宸王复命,因此只在皇城福清宫的宸国驻燕大使府内留住了一晚,与几位大使见了面,就在第二日告辞众人,上马往长安而返。 昙烛离开后的两三日里,陆娀和东方婙还有素罗刹也先后回到了洛京城,上元十二君在中秋赏月节前三日再次聚首,仍在从前大家议事的敞厅里落座,说起彼此这半年来的经历。 每个人回到洛京问的最多的,还要数妊婋她们往南海去的事,虽然大家多多少少已通过洛京的来信知道了一些大概,但得知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居然偷偷上岸往江南去了一趟,又纷纷问起内中细节。 这半年来她们燕国各地和周边宸国及漠北还有肃真部都还算安稳,变数最大的唯有南边的大昭新朝,季无殃此番政变改天换日,中原形势将来如何,还要看她们与宸昭两边以后的关系怎样维系。 妊婋也同众人说了建康周边的情况,还有她自己对于目前建康朝堂的推测,认为昭国迟早会派人来与她们接触。 千光照想了想说道:“想来因那边秋闱在即,朝堂上无暇顾及,若来日有消息,必定也是从淮水南岸来,还要请咱们驻边的将领们多留意些。” 东方婙和素罗刹才从淮水驻地回来,说对岸的江南军近日有些队伍换防,但人数看上去并没有增加,反倒还少了些,同时部分地区驻边的新设营地上打得还不是江南军往常的缃黄旗,而是赤色军旗。 妊婋听了说道:“那该是嫖姚军的旗,江南军如今还有一些旧日遗留的将帅在内,虽然明面上已臣服于新皇,但她应该还是有些不放心,在这时节派嫖姚军介入边防驻地,应该是为了重新整编做准备,这对我们倒是没什么威胁。” 众人在厅中谈了半日南边政变的情况,对于新朝还是报以观望的态度,这时千光照又提起她从滇南回来途径长安,听说了季无殃登基后颁布的声罪吿谕,称旧朝宁宗曾经暗害了自己的母后和妹妹广元公主,也是他的执政无德葬送了旧都洛京,算是把旧朝覆灭的罪因全都扣到了宁宗头上。 长安太极宫并没有跟进此谕颁布声讨文书,也没有向东发兵的动作,伏兆只是请了燕国驻宸使者进宫试探询问南北两地是否有意建立邦交,包括千光照经过长安时,也被伏兆问到了这个问题,千光照当时以妊婋等人前往南海未归为由,只说上元府还不曾议定此事,但她也向伏兆承诺了,无论来日与南边新朝廷关系如何,都以不影响燕宸两国缔盟为前提。 妊婋点点头:“早我就说要往长安望她一望,等过阵子得了闲,我再去一趟吧。” 说完与自家接壤的两地情况,见目前并没有开战风险,厅中气氛轻松了许多,圣人屠拿起旁边炉子上坐的水,传递给众人盏中添些,这日她们杯中喝的,是幽燕号带回来的椰糖膏,只需挖出黄豆大小放在盏中,用热茶冲开,就是一杯椰糖甜茶。 随着大家盏中添水,议事厅里很快又弥漫起一阵馥郁椰香。 说起南海的物产,妊婋和圣人屠都说她们在流求岛上尝到了许多南方鲜果,只可惜都带不回来,原本她们启航的时候,幽燕号上还带了十余箱甘蕉,虽然司砺英等人都说这东西得吃新鲜的,在船上放不了很久,但她们还是想着带回来给众人尝尝,谁知十天之后果然那些甘蕉外皮开始陆续发黑,眼看着放不住,大家只得在船上分吃完了。 见厅中众人有些遗憾,圣人屠笑说她们也问司砺英要了一点甘蕉种子,就是不知道在淮水北边暖和些的地方能不能种得出来。 提起种子,妊婋也从身上掏出了一只小竹筒,说她们到建康城外西大营时正赶上江南夏季稻田播种,新兵营也被调去临近的皇庄御稻田里帮了几日忙,她趁人不注意时揣了一把稻种在身上,此刻从竹筒里倒出几粒给众人瞧看:“去南边时发现那边的稻米饭特别好吃,颗粒饱满产量又足,我也想看看究竟跟咱们这边种的有什么差别,好歹在她们军营里干了一个多月苦力,又是拉车又是插秧的,我就悄悄收了点报酬。” 第189章 彼界此疆 杜婼捻着妊婋带回来的稻种仔细看了看,皱眉说道:“瞅着也没啥区别,依俺看还是土不一样,咱这儿没有多少适合种稻子的地,土都太干,种稻子老得灌水,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还得除草,累人得很,所以才种的少。” “现在咱们田里灌溉也没有从前那样吃力了。”陆娀凑上来看了看,她虽然不太懂种地,但如今各地麦田和粟田里的灌溉管道都是她同众人一起铺设的,“婋姐既然大老远带回来了,回头咱们还是找块合适地方种种看,这江南皇庄上的御稻或许比民间优良些,要是真能有所出,往后也好多个充实仓廪的谷物,以备凶荒。” 种地的人最不愿听“凶荒”二字,杜婼连忙把手里那几个稻种放回妊婋的竹筒里,说道:“行,那过些日子俺叫上些人,到淮河北岸寻个适合开辟水田的地方,今年是来不及了,这些稻种回头好好封存,等到明年夏天咱就给它种上。” 妊婋将倒出来的稻种又收回竹筒里,郑重交给杜婼,请她检查过后封存保管,以备来日播种,又笑说:“要是将来果然种出了好稻,就叫作‘杜婼稻’吧!” 杜婼一听兴奋起来:“就冲这个名儿,也高低给它种出来!” 议事厅里众人也都笑着勉励了杜婼几句,片刻后圣人屠又说起她们此去流求跟司砺英洽谈的协议,目前她们没有在明面上与南海国缔盟,但还是受司砺英之托,借着与阇婆等南国互通物产的名义,再向流求运一批铜铁,妊婋和圣人屠在会谈中同意了,并与司砺英约定在了今年冬天。 燕国各地矿产丰足,这几年积攒的生铜生铁储量极多,而宸国自家也有矿,不大需要她们的铜铁,平常她们只定期送去肃真部和漠北换些物产,对外互通也有富余,所以妊婋和圣人屠跟司砺英洽谈时没什么压力地答应了。 但是对于她们能从司砺英那里换取些什么,妊婋和圣人屠说还要回来同上元府众人议定,等下次运送铜铁时再一并跟她谈。 这次幽燕号运回来的阇婆花斑石,虽然都还在登州,但妊婋还是装了一块样石带回洛京,请众人看看往后还有没有必要多运些来,或是再跟司砺英谈些别的。 花斑石坚硬防滑,过去阇婆运到江南的那些,多数都是为皇宫王府园林做铺设,因美观华丽,在宫廷里颇受欢迎。 但这好看的石头放在上元府众人眼中,似乎也没有那样值得以大批铜铁来换。 苟婕又抿了两口自己盏中的椰糖甜茶:“要我说运石头不如运这椰糖膏,这甜水儿多好喝。” 圣人屠却摇了摇头:“这我也问过,椰糖膏熬制产出没有那么大的量,就算加上棕榈蜜,也不够压舱的。” 这日在厅中议事的除了她们上元十二君外,还有几位府君也都在,包括负责船运府事宜的千山远,她见屋中众人都还没想好从南海换些什么,于是提议道:“从她们那里运些造船木如何?” 随后她跟众人说起自己这次到流求和闽东一带,见南方造船用的多是樟木,坚硬且耐水耐腐,内中的樟脑可防虫蛀,还有一种流求特有的红桧木,质地坚韧不易变形,也很适合做桅杆。 而她们船运府这两年自家造的小船都是从燕山一带运来的松木,泡在海水里没有樟木那样耐腐,需要常刷生漆养护,将来她们打造大型远洋船,还是以樟木或南方杉木和红桧一类更佳。 过去旧朝廷大兴土木时期在鲁东和京畿一带滥砍滥伐的影响,至今仍未消去,为了让这些地方的树木恢复生长,她们沿海所需的木料都得从燕山运出,路途曲折艰难,而流求岛上多山多木,其中樟木也比北方树木生发得快,司砺英等人这几年为了造船,建了一条从山到海的运木道,从伐运到打磨,已是十分顺畅了。 “若能跟她们换些樟木和红桧木,到时候走海路直接运到我们的造船坞里,比我们费事从燕山拉松木过来要省好些力气。”千山远说,“不止造船用,这些木料还能给沿海各地搭些房屋仓库。” 众人听她说完,都觉得十分可行,很快议定冬日里运铜铁时,再跟司砺英重谈换取木料之事。 听了她们从南海回来的人说到流求港口的盛况,还有苏州外海江淮水师的威势,再看自家仍只有幽燕号这一艘旧楼船,众人也都觉得很有必要把渤海一带港口兴建起来。 虽然从目前的局面来看,她们短时间内不太可能会与大昭新朝起兵戈,但中原形势瞬息万变,她们沿海不能没有自卫的能力,等到新的大船建造出来,在加强海防之余,她们也能时常往南互通物产。 确认完冬日再往南海商谈的事,妊婋又向千光照问起了她此去滇南的情况。 第209章 自从今年年初前往滇南生子的三百位姊妹顺利带着自家新生女儿回到燕国,许多人看在眼里颇为艳羡,很快她们又征募到了五百人,在初春时节由千山远护送前往,也顺便聘问西南黔滇两国。 这次与千光照等人同去的,还有一支肃真部的使者队伍,她们这几年也多次派人前去请教滇南的孕育之法,想要照搬回部中,在减少众人分娩次数和损伤的同时,节制部中男婴的诞生数量,避免将来重蹈覆辙,再次被她们生下的后代反刺己身。 而对于北地诸国来使讨教,蒙雌屹一向是非常欢迎的,过去她们族中此法秘不外传,主要是防着朝廷借故讨伐围剿,如今中原各地风云巨变,她也盼着能将她们大巫文明发扬到中原甚至漠北等地去,所以每每接见北地使团携厚礼前来聘问,她都亲自热情款待,请来使在洱州和南边等地居住游览,自从大巫军驱除了占据南部的旧朝中原父氏遗民,又与宸国铁女寺军联手平了西北吐蕃之乱,蒙雌屹治下的领地较先前广袤许多,不少地方还待兴建,也很需要北边诸国的物产支援。 千光照等众抵达滇南洱州后,蒙雌屹先请她们在提前留出的城中寨子住了,又请她们往南边和西边游玩了一圈,还去了滇南西面新边界的雪山脚下,听说吐蕃旧日领土南北两边已被滇南和宸国瓜分,而中间的高原地域,则由她们共同扶植的东女国后裔建立了新的政权,国名为戎昌。 东女国的来历她们在前唐西域记中都听说过,还曾在一些坊间流传的话本里被称为“女儿国”,随着后来被吐蕃吞并销声匿迹,但族中还保留着一部分旧日习俗和文字记录,从前的辉煌在吐蕃覆灭之后得以重见天日。 千光照在滇南听说了戎昌国的现状,得知戎昌还算是宸国的附属国,若要前往聘问,需要得到长安太极宫的许可,因此没有前往,她在滇南游历了两个月后,与仍在那边的羲和瞳相约一起往黔南矩州走了一趟。 黔南这几年厉兵秣马地跟南边交趾在山岭里鏖战的事,她们也从羲和瞳的来信中得知了,去往矩州的路上,羲和瞳也跟千光照讲了讲南边的战事情况。 先前黔南自治军在打交趾的几年里折损了近乎全部男兵,后来羲和瞳曾到黔南协助舍乌和其王储刀委组建起了全新的女子军队,也给她们带去了一些在幽燕军中行之有效的律例和兵法。 今年新军建成后,她们并未再向先前那样不由分说地继续向南冲杀,而是改为小股队伍刺探,只在夏日里又向南边用了一次兵,获得了几场节胜,但其中的作战细节,舍乌和刀委等人并未向羲和瞳和千光照透露太多,只说她们会在来日彻底除去交趾的威胁,随后舍乌和刀委还有刀婪等人在矩州城中招待了千光照,也请她在周边游览了数日,才在夏末时节送千光照和羲和瞳一同回到滇南洱州。 她们燕国在黔滇设立的西南大使府虽然在洱州和矩州都有驻点,但羲和瞳平日里在洱州居多,比起滇南的热诚款留,黔南对燕宸两国的态度总是相对平淡客气一些。 听说黔南曾在夏日里向交趾用兵,妊婋点点头,心道果然她们是在与海湾对面的司砺英联手围剿交趾军阀,想来应该是不愿被北国干涉内政,或许也有跟司砺英的约定在先,所以才没有向燕国透露军情。 西南边跟交趾的战事对她们而言影响有限,众人听过之后也都只说仍旧保持目前与黔滇两地的敦睦邦交与往来即可。 上元府众人这日在议事厅内长谈完周边各处情况,此后两日又断断续续聚在此间,谈讲国中各地情况,又安排了秋收后到入冬前的各地军营换防及秋收粮食调配等事,随后在赏月节前的八月十四这天在洛京城中张贴了布告,接着陆续将南海带回的物产一起送与各地晓示分发。 这一年燕国各地的赏月节都办得十分热闹,上元府内也给众人回城接风欢聚了一场,此后大家各自休息了几日,直到寒露这天,有两封国书同时传到了洛京。 一份玄底金字封面,来自长安,另一份明黄龙纹封面,来自建康。 第190章 礼贵从宜 伏兆发来的国书内容简明扼要,里面只有一句话:“闻婋帅自南海归来,邀至长安一叙,另赠于阗白玉浮雕「海上生明月」一件,供上元十二君雅玩,谨贺中秋。” 众人在议事厅里也收到了随这份国书送来的箱子,她们见国书中说里面是一件于阗玉,都以为是砚台那样大的摆件,还道这箱子重得有些离奇,直到她们一起拆开箱子,厉媗和东方婙两个人一左一右合力从里面拎出了一面足有榻桌大小的白玉浮雕。 苟婕看她两个把那块浮雕轻轻立在屋中叠席上,眼都有些发直了:“世间竟能有如此大的于阗玉吗?” 花豹子看了也叉腰啧声说道:“这也太有实力了,她别是已经把于阗国给生吞了吧?” 据她们目前从燕国驻宸大使府得到的最新消息,宸国这二三年里仅将过去吐蕃的一部分领土纳入了版图,并未听说有吞并哪个西域小国,但前两年西域诸国也确实发生过几场区域交战,铁女寺军曾出河西走廊前往干预,加上吐蕃覆灭后被瓜分,使得西域诸国多少有些畏惧,在铁女寺军前去平靖后不久,一众小国纷纷臣服,连势头最盛的于阗国也不得不低头。 今年夏初,驻宸大使曾来信说过于阗国遣使带了好些沉重宝箱进长安,说是提前为宸王拜贺生辰,这座白玉浮雕应该就是那时送到长安的国礼之一,如今又被伏兆借中秋转送至洛京。 这样看来,伏兆这份贵重的中秋礼,似乎还带了一点炫耀和震慑的意味。 众人分析到这里,苟婕又弯腰细细打量了一回那浮雕,摸着下巴思索道:“如果是于阗国的国礼,那这雕的到底是「海上生明月」,还是「沙漠生明月」啊?” 大家听了这话也都凑上来认真研究起来,直到妊婋发表了结论:“伏兆送来的礼,那当然是她说海上就是海上。” 这时千光照打开了旁边的明黄封面国书,见内中是一份颇为正式的皇帝制书——《大昭受禅即位制》,前面几段文绉绉的内容都是她们已经知道的了,讲的是季无殃接受旧朝幼帝退位禅让,登基宣布更改国号等事,后面一段则是称前国都洛京及京畿一带还有燕北河东鲁东及关内陇右剑南等地皆乃旧帝之失,大昭将不会为旧朝向燕宸两国发兵征讨故地。 令议事厅内众人有些意外的是,这封国书一改旧朝惯用的那套至高无上的措辞,以一种极为冷静平和的口吻宣布了新政权登台,没有以上朝的姿态要求周边称臣,也没有主动示好提出建立邦交,看起来只是单纯向对等邻国发来了一份告知国书。 过去她们见过南朝向燕北发出的讨伐诏谕,也见过黔滇自立之后收到的圣旨,虽然那些诏书都是以庆平帝的名义发出的,但当时朝堂实际掌权的已是季无殃,那时候她授意对外发出的这些旨意,都还秉承着旧朝一贯死要面子的迂腐之气,而今到她正式登台,这国书风格也随之破旧立新,称得上是别开生面了。 议事厅中众人将这两份国书传阅了一遍,开始琢磨如何回应。 伏兆那边直言请妊婋过去,在这个时间点上大抵也要谈及季无殃称帝后的中原局势,因此要发回给南边的《答即位书》,还需等妊婋从长安回来后再一同斟酌。 这次来送国书的,只有长安使者住进了皇城福清宫的大使府,建康的来使却没有跨进燕国领土,而是在淮水上由一位驻边将领做主使乘船送来的,幽燕军的领营也是从北岸乘船至淮水中间接过来,两边很快又退回了各自岸上。 比起淮水两岸谨慎接触的状态,伏兆这次遣使就熟络许多,她的国书中虽然只邀请了妊婋,但考虑到此次去长安可能还需要再签些缔盟互通的补充协约,按照她们先前的定规,上元十二君中至少得有两人在场。 这阵子大家身上都各自分了不少事务,有要筹备往鲁东登州调配铜铁运往南海的,有要为各地过冬分派粮食和煤炭的,也有要到幽燕军驻地巡营慰问将士安排冬休轮值的,还有要整合近期民众纠纷进而增订律法的,更有筹划明年各地统办学堂细分研习领域的制度新规等事,林林总总大小事不下百件,一时竟难有抽身者。 最后还是鲜婞说她今年跟苟婕到各地访学回来收获不小,也还想再去长安了解一下宸国民众的进学制度,好为她们明年学堂改制做些参考,于是众人最后议定三日后由妊婋和鲜婞与两位议政府君一同前往长安回礼洽谈,预计一月后返回洛京,到时候再答复南边国书。 确定好时间后,她们还得给伏兆选一件像样的回礼,好在皇城旧日国库里宝物不少,想来不难找到一件可与这白玉浮雕匹敌的珍玩。 第二天她们把伏兆送的这件「海上生明月」浮雕摆件搬进了皇城学堂前殿,现今这里已开放给所有人登名参观,她们把浮雕摆在了殿内东侧,放了个立牌写上“于阗白玉浮雕「海上生明月」”和“宸国赠予”,并在四周设下护栏提示谨慎触碰,随后又往北边几间陈列珍宝的殿宇走去。 第210章 自从她们占领洛京,这几年也把皇城内苑细细整理了一遍,翻出了许多旧朝皇室珍藏,而后陆续搬进几间殿宇内一一陈列供众人观览,起先城中民众都对此十分好奇,刚摆出来的一段时间每天都有不少人登名进来瞧看,也有从各地慕名前来观览的,一边看一边骂旧朝皇室太过奢靡,自然也有赞叹藏品做工精巧绝伦的,观览者中亦不乏动手能力强的,观摩完回家研制起仿造技艺,或在其之上另加新创,也办起坊间展览,获得了不少夸赞追捧。 这一二年大家对皇城里的珍宝热情渐退,她们这天来时,几间殿宇内仅零星三五人正在里面观赏游览。 大家在这些殿宇里转了几圈,选了小半日,最后聚在了一架金丝楠木镂雕月华灯前,这架灯是她们先前从珍宝馆角落里发现的,当时包着好几层防尘罩,打开见里面是个一人高的立灯,灯架是以琥珀色金丝楠木三层镂雕的月宫楼阁和桂树,顶端悬挂着一盏双层灯罩,外层鎏金里层青玉,内中玉盏盛放龙涎香灯油,点亮后光晕如月华,灯罩下方还有个活动转轴,可以旋转外层鎏金罩使灯型如同月相盈亏一般变换。 “我看这灯行,这灯肯定可以跟那个白玉浮雕打个平手,甚至在工艺方面还更胜一筹。”苟婕说道,“跟那块财大气粗的整玉相比,显得咱更有底蕴。” 妊婋点头:“反正都是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我也觉得行。” 其余众人想了想,也说摆在这殿里平时也不点灯,点上了也没什么照明作用,就是个纯摆设,里面镂雕还得时常擦拭,怪不好伺候,白放着确实不如送出去。 大家议了片刻,很快把这灯挪到了摆放白玉浮雕的大殿里,就放在那浮雕旁边,立牌中写上了“待回赠国礼”,随后她们回到上元府发布告示,请城中民众进皇城观览宸国新到的中秋国礼和燕国准备送去的回礼,赶在这灯送去长安前,让大家再饱览几眼。 在城中众人应邀进皇城观赏的同时,千光照也执笔将她们事先斟酌好的答宸国国书回函一气写就,内中先是几句中秋贺词,后面说请妊婋和鲜婞到长安代十二君其她人向伏兆表示谢意和睦邻亲好之意,随后同众人一起在末尾处加盖了上元府大印。 准备了几日后,妊婋和鲜婞及两位府君收拾停当,带上了细致包裹好的月华灯,跟城中众人告辞,启程前往函谷关。 杜婼因近日正好也要往函谷关的幽燕军驻地巡营慰劳将士,于是与一队人马前后护送着装月华灯的车子,跟妊婋她们一起来到函谷关西侧的陕州城。 她们抵达陕州这日已经算是深秋了,从西边吹来的风开始变得凛冽起来。 妊婋等人在陕州城内歇宿一宵,第二日一早,仍由杜婼送她们来到函谷关的关城下方,看着她们走出关城后,杜婼又登上城墙,望见不远处的铁女寺军驻边大营开出来一队人马上前相迎,两边队伍在营地外面停下来说了几句话后再次启程向西,随后一起慢慢消失在秋风萧瑟的山谷尽头。 因伏兆事先有过吩咐,在函谷关外等候迎接燕国使团的外事官和铁女寺军将领也没请她们在途中久歇,从函谷关出来后连日赶路,只是那月华灯运送需要多加小心,所以还是花了五日才来到长安城下。 矗立在深秋中的长安城墙,比妊婋上回来时看上去更加巍峨,伴着耳边呼啸的干冷西风,又添了几分肃杀之威。 “请燕国使团进城。”城门外列队相迎的长安禁军高声说道。 妊婋抬眼看了看那队伍上方猎猎作响的玄底朱雀纹军旗,轻扽缰绳,策马同众人一起走进了面前高大而空阔的长安城门。 第191章 秋气肃金 长安城内的街景,还是妊婋印象中的模样,只又多了好些胡商队伍,街道上也比几年前看起来更热闹了。 和妊婋一起来的鲜婞是初次到长安,她骑在马上见到那些商队里的胡人面孔觉得十分新奇,又觉得一直盯着看有些冒犯,因此只趁转头跟妊婋说话的间隙,才往旁边瞧上几眼,又回头跟那外事官问她们燕国的大使府在城中什么位置。 说起来妊婋也还没来过这处燕国驻宸大使府,只知道自从这大使府成立以后,她们的使团就不用再往四方馆去住了,这两年听互市府回洛京的众人说起长安的事,都要提一句大使府里景色极佳。 那外事官见问,策马上前答道:“贵国大使府位于太极宫东边的崇宁坊,这园子过去曾叫做‘蘅园’,是在旧朝一座王府上修建而成,内中草木繁盛,如今园中秋意正浓,几位大使这时节来,正是赏枫的好时候。” 说话间她们已顺着城中主路走过了七八个坊,来到一处路口转而向东,不多时来到了崇宁坊外,果然一进坊门没多远就瞧见了大使府的匾额,那边门口还站着几个人朝这边张望,瞧见这边队伍来了,皆快步走出来迎接。 燕国这处大使府里平日常驻的共有三十余人,除了大使和参赞外,内中大部分是互市府在此洽谈与宸国和西域还有黔滇漠北等地互通物产和运送中转的使者,另外还有一小支幽燕军的驻外队伍,以及几位安排接待国中来使居住出行等庶务的管事,和燕国国内的办事府里一样,大家各司其职,不分高低,平日里吃住亦无两样,若要外出开销时,只需在管账的那里登记支领宸国钱币,一般也就是在东西市里买些日常用物及吃食点心之类。 此刻从门口往外来迎接她们的,正是那几位接待管事,见妊婋四人在门口下了马,都笑着问这一路是否辛苦,又问起妊婋往南海去的事,热情簇拥着她们走进了大使府。 伏兆派来的外事官请那队禁军看护国礼车辆,随后也跟着一起走进了大使府。 果然正如那外事官所说,这大使府园中秋意正浓,里面四处种着枫树和银杏树,满眼金绯交映,甚是壮丽。 妊婋往正堂走的路上又瞧见石路两边还有许多花圃,只是过了季节未得见花,她抬脚往正堂台阶上走时笑道:“这园子真个好景致,看这些花圃,想来春夏时节又是另一番热闹吧?” 那管事也笑答说这园子里四时景致都不相同,前任大使还留下了一副四季画挂在堂上,一会儿请她们坐下吃茶观赏。 她口中所说的前任大使,正时三年前受妊婋之托前来出使长安的千江阔,当时千江阔和穆婛一同从洛京来到长安,三年约定期满之后,千江阔离开长安后回到洛京城外太平观住了些日子,又往燕北幽州城外太平观看望闭关修书的师娘灵极真人还有师姊千渊海去了。 而与千江阔一起在这里做了三年大使的穆婛,在今年年初收了行装,只身往西域游历去了,前不久还曾给洛京送过一封信,说她最近已回到了宸国领土,将在不日抵达长安,妊婋想着正好到时候就在长安与她汇合,等这边事情谈完,大家同回洛京过年。 在千江阔和穆婛之后来到长安出任大使和参赞的,也都是妊婋和鲜婞过去在幽燕军中相熟的姊妹,大家在堂屋中厮见毕,坐下来吃茶叙话,正对着堂屋上挂着的四季图,是大使府园中一角的景色,每一幅的右下角都有一枚千江阔的小印。 因伏兆这边派来的外事官还要进宫复命,妊婋先跟几位大使讲了国礼的事,想着来回挪动麻烦,就没叫卸车,准备一会儿请那外事官直接将这国礼连同国书一并先送进宫去,请伏兆看过后确定会谈时间。 这边几位大使也没有什么别事交代,众人在堂上吃了一回茶稍歇片刻,就送那外事官离开了。 她们这日抵达时是午后申时初刻,这时间有些不早不晚,还没到府里晚间开膳的时候,但几位大使想着她们奔波一路,或许也该饿了,还应先垫补些点心,于是拿过一个菜牌子请她们看看用些什么,这边小厨房里若有现成的就先给她们开小灶弄点吃的。 鲜婞接过来瞧见那上头写着的有“馄饨”,笑道:“这却是有阵子没吃过了,我来一碗馄饨垫垫吧。” 妊婋闻言也再没看别的,只说就跟她一样。 不多时,有管事端小托盘给她们送来了两碗馄饨,笑说都是她们晌午新调的馅儿,中午府里大家吃的包子,多出来的馅准备晚膳时做肉胡饼,正好匀出一些给她们包了两碗馄饨。 如今大使府这些管事里,有两个正是当日跟鲜婞从幽州城的鸡毛贼手里一块儿跑出来的妇人,包的馄饨也都是从前幽州城里常见的风味。 妊婋一闻这味道也觉得分外怀念,她舀起一勺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褶皱薄皮紧裹肉馅,混着带有胡椒辛香的骨汤,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幽州城里,那时候她也曾在秋夜里得到过这样一碗搪寒的善意。 “我看这手艺,比你当日也不差了。”妊婋吃完两口,笑着看向坐在她对面的鲜婞。 这几口馄饨吃得鲜婞也是百感交集,从前她在幽州城里卖馄饨时自己总舍不得吃,后来出城到了豹子寨,帮花豹子管着寨中房屋分配琐事,又后来在军中同众人一起东奔西跑,再到进了洛京城,她管起了各坊里房屋修缮分配诸事,整日忙得像个陀螺,虽然有时候也在府中与管事们下厨给众人做些大鱼大肉,但这样的市井小吃却再没做过了,在今日之前,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从前卖的馄饨是什么味道,直到被这几口汤勾起从前的回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第211章 想起过去的事,鲜婞也抬头朝妊婋笑了一下:“荒废了这些年,如今怕是没有这样的手艺了,等过阵子回去,我也再包一回试试。” 二人对坐着吃完馄饨,又起身跟几位大使和管事们往后院屋子里瞧了瞧,在屋中放下包袱后,又来到府中议事厅里,跟那几位大使问起了长安以及伏兆的近况。 今年夏末季无殃登基后不久,曾在国中各道府州城中发布过一份声罪告谕,伏兆派在蜀中和山南道楚地相接一带的探子将建康巨变等诸般事打听了清楚,随后连带季无殃的登基诏书和这份声罪告谕的抄本一起带回了长安。 伏兆得知消息后,曾邀请她们几位大使进宫会谈,但那时洛京并未有信来,妊婋和圣人屠也还在返航途中,这边几位大使还是进宫后从伏兆那里得知了建康政变的消息,皆是一脸愕然,所以面对伏兆的试探询问,她们也只说要等妊婋她们从南海回来后,与上元十二君议过,再看来日如何与新朝廷接触。 季无殃在国中发布的这两份圣谕,妊婋当日在嫖姚军西大营里也瞧见了,见季无殃在登基后将这些旧朝皇室秘辛公之于众,她起先也有些意外,但后来细想了想,这一方面是为了让大昭迅速与旧朝划清界限,进一步剔除朝中明面臣服于她但暗地里仍然忠于旧帝的势力,另一方面也是对西侧虎视眈眈的宸国稍施遏抑,令伏兆一时难以师出有名地公然向大昭发兵征讨。 “宸国自从平靖了吐蕃和西域后,国力空前,只是长安官场上对于伏兆的王储问题仍然有不小的担忧。”其中一位大使说道,“其实西域之乱也与去年伏兆急病有关,那边诸国想着她一旦有什么好歹,国中势必会乱,进而也会影响到西域各国的财路,这才为了所谓的提前布局闹出了些乱子,所幸后来铁女寺军西征大捷,摆平了这一场无谓之争。” 妊婋点点头,宸国目前的盛况仍然是靠伏兆一人凝聚起来的,接下来她应该也要开始推动一些制度革新,来确保政权的持续稳定,只是妊婋还不太清楚伏兆这边的具体打算,所以一直念着从南海回来后要尽快到长安看看情况。 她们随后又就长安近日的坊间新闻聊了几句,直到天色渐晚,几位大使才送她们回院休息。 通常大使府接待国中或各地回来的使者,都不会在她们抵达当日摆宴,而是请她们先行休整,等到第二日或第三日再办接风宴席。 妊婋一行人在大使府内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上午收到太极宫内廷发来的邀请,请妊婋和鲜婞还有几位大使明日一同入太极宫会谈并参加宫中午宴。 她们答复了内廷来人,当晚在大使府内跟众人开席简单聚了一宵,到转天清早收拾停当后,在大使府门外登上了前来迎接的宫车。 不多时,宫车在太极宫外层甬道处停了下来,她们下车随内廷宫人来到延英殿外,时辰正好临近巳时。 妊婋等人进殿时,伏兆和九霄阁众人都已经到了,她抬眼见伏兆端坐在紫檀王座上,还和几年前一样盛气凌人,未见一丝病容,身形看起来似乎还更健壮了些。 伏兆的大椅侧边立着她们此行送来的月华灯,众人在殿中彼此问过好落座后,妊婋随口问了问伏兆是否喜欢这灯。 “那自然是喜欢的。”伏兆淡淡看了她一眼,“因为这灯是从前我母亲送给我皇祖母的中秋礼。” 第192章 凉飔乍起 延英殿顶部藻井四周渗透进来的晨光,静静铺在殿内的木地板上,带着镂雕花纹轮廓的交错光线使得这间高顶大殿愈发美轮美奂。 在伏兆说完话后,殿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直到坐在客席上首的妊婋悠悠开口。 “竟有这样巧事,那现在物归原主,我们这礼也算是送到宸王心坎上了。”妊婋从容地看向伏兆,露出一个真挚的微笑,“想必旧朝皇城国库里还有不少这样的珍宝,还请宸王回头列个单子,我们回去再翻翻,往后都做为回礼慢慢送还给你。” “你……”伏兆被她这副反客为主的无赖模样噎了一下,随即摆摆手,“不必了,我哪里记得那许多。” 眼看会谈尚未开始就有些僵住了,坐在妊婋对面的一位阁令适时向妊婋等人解释了几句,说这月华灯是老太后崩逝前一年中秋时,广元公主进献宫中的,所以伏兆和其她从前曾在广元公主身边的人对此印象都比较深,想来此物后被归入内廷珍宝库存放,或是没有详细记载来历,或是记录早被抹除,燕国众人不知前情,这次作为中秋回礼远路送来,也是机缘巧合。 殿中的氛围在她说完这番话后稍稍缓和了几分,很快另一位阁令又代伏兆向妊婋等人询问燕国是否收到新朝廷的国书,以此开启了这日会谈的正题。 妊婋坦言说上元府是在宸国国书抵达当日同时收到大昭即位制书的,随后又把书中内容详述了一遍,见两位阁令不约而同点了点头,知道她们近日应该也是收到了同样的国书。 在收到这份正式国书前,她们两边都早以各自的方式获悉了建康政变的情况,这次会谈也是想要再次当面确认彼此间的缔盟关系,以免被季无殃登基后的中原局势变化影响。 妊婋就大昭来书这件事起了个话头:“旧朝倾覆,殿下也算是大仇得报了,来日你我两国与昭国或许还可再通往来,共同为中原大地谋个太平盛世。” 伏兆皱了皱眉:“四分五裂,谈何盛世。” “合未必一定繁荣,分也未必等同离乱,事在人为嘛。”妊婋扫视了坐在对面的九霄阁众人一圈,又看回王座上的伏兆,“我看殿下也非穷兵黩武之主,这次邀我们来长安,一定不是为了商议联军征讨昭国的。” 这话算是挑明了燕国对昭国新朝廷的态度,伏兆知道妊婋先前去南海也是想侧面打探南朝北伐的计划,如今季无殃在国书中声称不会为旧朝征讨燕宸两国,打消了燕国最大的顾虑,接下来南北两边或许还要重建邦交,这却不是伏兆乐于见到的局面。 对于季无殃当初在那份声罪吿谕中称“伏姓皇室天命不再”,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即使眼下局面暂时不适合开战,也不代表她会同意与新朝廷建立联络,这次她邀妊婋来长安面谈,也是想要稍作施压,提醒燕国谨慎对待与昭国的关系。 然而妊婋在这次离开洛京前,已同上元府众人初步议定,准备在来日发回给建康的《答即位书》中提出向建康派遣使节,并尝试与大昭洽谈互市,只是考虑到宸国这边可能会对此表示不满,所以要等妊婋先到长安摆平了伏兆,再正式发出答复国书。 与江南互通往来对于上元府来说是势在必行的一桩要事,主要是为了能够引进江南等地的蚕丝和各类丝织物和南方麻布,来弥补她们燕国目前在这方面的短缺。 燕国各地如今的织物主要靠种麻,所产汉麻相较南方的苎麻织成布匹更加粗糙,尽管厚实耐寒,夏日里劳作却不大透气,除了日常衣物料子有些过于单一外,各地行医包扎伤口所需的丝织软布亦十分有限。 过去几年,她们还是靠着搜刮各地州府库房和绸缎庄子以及皇城内库的布匹来满足民众日常所需,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从前分发完的那些布帛眼看着渐渐磨损即将消耗殆尽,若不能从南方多引进一些来,大家恐怕会陷入布料单一且匮乏的境地。 自从与宸国缔盟以来,她们也曾尝试引进一些蜀锦川绸,但蜀中的丝织品作为河西走廊的贵重通商货物,也是太极宫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宸国向燕国开出的丝织品互市等价一直居高不下,且因为要运往西域出售,能够分给燕国的量也不多,因此上元府众人都觉得最好还是能从江南再开辟一条新路出来。 虽然燕国在鲁东黄河两岸和淮水北岸其实也有几片桑田,但一岁至多不过一熟,产量较江南桑田一岁三熟要低不少,加上旧朝时期曾有过一次黄河改道,冲垮了不少桑田和粮田,紧接着又遇上大旱荒年,当时朝廷为保京畿周边的粮食产量,在鲁东等北方地区颁布过“改桑为粮”的政令,此后蚕丝的主要产地慢慢都迁到了长江两岸,淮水以北只剩了少量桑田,因此燕国如今的自产丝布很难覆盖民众的日常所需。 而今燕国各地田土已分配得满满当当,若要开辟桑田,一时人手也不足,先前她们互市府还曾与宸国商议过引进蜀中蚕丝,但考虑到蜀锦川绸的纺织供应需要,九霄阁拒绝了这项提议,称只能对外提供丝织成品,不能提供丝材,可燕国互市府又觉得她们的丝织成品等价太高,两边讨价还价商谈了好几次,至今也没能在这一项上达成互市。 这次妊婋来长安前,也跟上元府众人预设了一条退路,若宸国对她们出使大昭互通往来表示强烈反对,那至少要把蜀中丝材按大家都能满意的等价水平开放给燕国。 当然在妊婋看来,这次她们来长安洽谈最好的结果,还是能够说服宸国摒弃前怨,与她们同派使者前往建康,让中原能够平和渡过建康政变后的动荡时期,以利各地生民。 第212章 “新朝季皇为我解了一桩心头恨,若此时出兵讨伐,岂不显得我忘恩负义。”伏兆看出燕国不希望两边邻国再起兵戈,也明确做了表示,但紧接着语气中又带了几丝不忿,“可她登基后颁布的诏书也给我添了些不自在,实难与之通好,再说我国物产丰饶,商贸繁盛,也不需要她们江南的东西,没有趁乱东征已经是我最大的善意了。” 这时一位阁令也顺着伏兆的话对妊婋说道:“那边值此新旧交替之际,必定还有许多残余的宗族势力需要镇压,季皇这龙椅坐不坐得稳,亦待观望,我们建议贵国也别赶在这时候往建康出使去蹚浑水,且看看情况再说。” 这算是进一步表明了伏兆和整个九霄阁的态度,妊婋想了想,也不提她们需要南方蚕丝的事,只说:“若新朝可能会再生动荡,那更应遣使过去打探其朝堂动向,才好提前应对。” 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双方在这日会谈上各持己见地说了半日,最后也没能达成共识,只是后来为了缓和气氛,其中一位阁令把话题转到了南海国上,伏兆也顺势问了问南海诸国都有什么特别的物产,听妊婋说她们带回了一船花斑石,遂请她同互市府说来日带些样石瞧瞧,看上去她对南海国的兴趣比对江南要高些。 这也是出于一些地利考量,司砺英的南海国能在东南方向牵制昭国,对于燕宸两国来说都是应该拉拢的对象,不管物产方面有没有实际的互通价值,她们都需要借此巩固与南海的联络。 这日的会谈从巳时初刻一直进行到午初刻,虽然并没有达成什么结论或协议,但最起码双方都表明了各自对新朝廷的不同态度,妊婋觉得这也算是有了一点进展,这次她们要在长安留驻一个月,或许接下来的会谈还能慢慢松动,于是欣然同众人往内宫后湖岛上赴宴。 席间妊婋只闲谈了些南海见闻,再就是听鲜婞讲了讲燕国民间这两年为取代儒学而兴起的各类新学说,同时也跟九霄阁众人了解了宸国各地的学堂科考制度。 午宴结束后,伏兆又请她们在后湖泛舟品茶,直到申时末才命外事官送她们回到大使府。 这日的宫中午宴菜式虽精致丰盛,但妊婋和鲜婞在席间都顾着谈讲倾听,也没怎么敞开来吃,至午后回到大使府都觉得这午宴好似没吃一般,于是又一人吃了一碗馄饨。 终于填饱了肚子后,妊婋和鲜婞同几位大使和洛京来的府君在堂屋里说了说后续的会谈安排,直到天色渐晚,一位管事走进堂屋内,说大使府门外来了一位传话的执事。 不多时,那位执事被请进大使府,妊婋见是个生面孔,很快她听那位执事说道:“我家主人想请上元府两位柱国到寒舍小聚闲叙,不知肯否赏光。” 妊婋接过她递来的帖子,见内中是几句敬慕邀约之词,落款写着崇宁坊璞园,旁边一枚椭圆小印上写着一个“隽”字。 鲜婞也瞧见了帖子内容,两个人对看了一眼,这是九霄阁阁丞之首隽羽宅上发来的邀请。 第193章 华灯纵博 自秋分过后,长安城中各坊间的宵禁提早到了戌时初刻开始,此时已交戌正,坊门早已关闭,但隽羽的璞园与燕国大使府同在崇宁坊内,倒是不受宵禁限制。 妊婋和鲜婞走出大使府,见门外停着一辆不大起眼的青绸厢车,她两个客随主便,应那执事的邀请登上了车,见这车虽然外面看上去低调朴素,内里装潢却十分雅致,内中都是半新不旧的蜀锦靠垫,厢壁四角上悬挂香囊,散发着淡雅清气。 妊婋坐下来摸了摸那靠垫,蜀锦虽是宸国特产,但因造价不菲且要供应西域商路,国中数量也很有限,官员富户若购得一匹半匹,都是裁衣或做靴面鞋面以彰显奢华,而普通民众平日里穿的则多是各地自产的麻布或丝布。 拿国宝一般的蜀锦做这辆不起眼厢车里的靠垫,即便是在长安城里,想来也很不寻常。 妊婋和鲜婞在车里坐下,那执事在外面问了一声是否可以出发,得到肯定回答后,车子小幅摆动着向前驶去。 崇宁坊靠近太极宫和东市,位置优越,内中不乏宸国高官宅邸和内廷办事院及地方进奏衙门,坊内主街上还有几座酒肆和乐坊,行在路上隐约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曲声,妊婋透过车窗的纱帘看到路上人来人往,有为主家去酒肆打酒买宵夜的执事,有结伴往乐坊消遣的官吏,也有各府里家庙中的比丘尼去参加夜间讲经法会,热闹之处竟比白日更甚。 她们坐在车里,在崇宁坊的主路上行了一段,不多时转进一条内巷,四周很快安静下来,又转过两道弯,等到她们彻底把外面的喧嚣抛下时,车子稳稳停了下来。 “璞园到了。” 那执事掀开车帘请她二人下车,妊婋见这里是一处宅院外层甬道,面前的侧门上立着两个执事,见她们到了忙迎上来,说主家正在堂上恭候。 妊婋和鲜婞被她们引入园中,转过两三层花园回廊,才来到正堂屋前,果然见到一个秀逸的身影,穿着一席家常素色锦袍,从堂屋门外往前迎了两步,含笑对她们说道:“我天擦黑才进城,没能赶上今日的会谈,又想着已有许久未见故旧,这才匆匆下帖,幸好你二位肯赏光,没叫我空盼。” 今日她们在延英殿的会谈,隽羽没有出席,妊婋听一位阁令说她前阵子代伏兆往蜀中巡狩去了,原本她应在前日进城,不料途中耽搁了两日,伏兆得知消息后想着初次会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结论,便没叫改期,只着人留了会谈记录等她回来再看。 妊婋也笑着拱了拱手:“隽阁丞远道而归,却被我们搅扰不得休息,这次我们有一个月的时间把事情慢慢谈开,倒也不急这几日。”说完她又给隽羽介绍了身边的鲜婞,三人一同走进堂屋坐下后,她们先听隽羽讲起了她此行往蜀中的事来。 这次隽羽去蜀中本也是例行巡狩,每年春秋两季桑田收茧的时候,伏兆都会派人过去看看,以确保蜀锦织造进展如常,而这一年因东边政变,蜀中又与新朝廷山南道有大片接壤,为了蜀中的安定,伏兆特命隽羽亲自走一趟,一方面是查看秋蚕收成,另一方面也是要顺便慰问驻边的铁女寺军大营,提醒她们加强边界巡防,并密切留意东侧的异常。 隽羽说自己从蜀中回来的路上,在边界处听闻山南道聚集起了几拨乱军,多是地方宗族号召起来的,打出的旗号自然是讨伐季无殃,匡复旧朝,也有趁乱自家另立的,这些人马在乡野间也获得了不少男民的踊跃加入,目前新朝廷已派出了数支官军,正在山南道四处平乱。 “不同于从前的男流寇造反,这次打着起义旗号的,多是为抵制新式科举而罢考的地方男学子,背后还有各地的乡绅地主宗族在出钱支持,那些人马在起兵前还发了不少诘屈聱牙的檄文。”隽羽说道,“只是他们口号喊得虽响,谋略却不足,夏末起兵盘踞在山南乡间的几支人马,在我回来时都已被打散,四处逃窜,也有许多迷失方向撞到我们边界来的,带累得我们各营边防这阵子也跟着忙碌起来,不过倒是也能从抓到的人里边问到不少东边的情况,如今看着成气候的造反队伍是没有了,但乡间仍然还有不少蠢蠢欲动者,或许都还在暗中等待下一个时机,当然也有可能在等来时机之前,已被彻查叛贼的官兵分而灭之。” 妊婋听完也说:“我们这次出来前,也分了人往淮水驻边大营巡视,就是担心南边政变后会有地方上的男民生乱,好在我们与南边隔着淮水,就算真有想不开的要偷渡过来,也不难捕杀,不至于影响我们淮水北岸的田土和民众。” 隽羽这天进城后,先直奔太极宫见了伏兆,说完蜀中和东边的情况,又看了上午延英殿里的会谈记录,知道燕国有意出使建康,于是也顺着这个话说道:“建康初定,还要花些时间平靖四方,想来暂时也顾不上建立邦交或互通物产诸事,依我看你们也可再等等。” 妊婋听隽羽说完这话,深深看了她一眼:“今日上午宸王已在延英殿里表明了态度,我猜隽阁丞晚间相邀,应该也不单纯是为了替她劝阻我们出使建康。” 隽羽闻言低头一笑:“我确实另外有个想法,不瞒婋帅说,我也希望往后你我两国都能与江南重建联络,这于我们三地生民皆有益也,只是殿下心中仍有介怀,所以我想在其中求个两全之法。” 这时鲜婞开口说道:“恕我冒昧问一句,九霄阁中与隽阁丞有同样想法的人,怕是不多吧?” 隽羽摇头叹了一声:“不是不多,是几乎没有,其中内情我也不便多言,今日邀你二位晚间前来,主要是想请你们明白知道我的态度,虽然后面的会谈可能还要在这件事上相持一阵子,但我一定会尽力从中斡旋。” 从妊婋与宸国打交道以来,就觉得九霄阁里众人似乎都各有各的想法,隽羽虽然名义上是阁丞之首,在九霄阁中地位仅次两位阁令,且深得伏兆信任与器重,但她在九霄阁内却看起来却似乎被众人孤立,这也多少有些奇怪。 第213章 这些话自然是不好当面问出口,妊婋见隽羽今晚殷殷相请,说了一番真切之言,不论内中还有什么更深的考量与目的,至少在明面上是与她们想要促成的方向相投,于是她也郑重说道:“我此来也想求个两全,既不损害你我两国缔盟,也能在日后与江南互通往来,为各地生民谋些福祉。” 隽羽听罢认真点点头,说完这些正事,她又请妊婋和鲜婞二人到府中夜游赏花灯,妊婋看着璞园内的九曲回廊,又见许多亭台楼阁在夜色下亮着点点灯火,随后三人在两队掌灯执事引路下,来到园中湖边赏了一阵莲花灯。 这一路逛下来,妊婋发现隽羽这宅邸规制极高,几乎像座王府,虽然她不清楚九霄阁其她人住的都是什么样的宅子,但总觉得一定不会华贵成璞园这个样子。 妊婋和鲜婞存着心中的疑惑在湖边跟隽羽一起赏完灯,见天色不早了,又想到隽羽今日远归劳累,于是告辞离开了璞园,因隽羽坚持要派人送她们回去,她们便也没有回绝,仍坐来时的厢车往大使府而回。 经过坊内主路上时,见这里也没有她们来时那样热闹了,连酒肆和乐坊的喧闹声也弱了许多,整个坊到此刻夜深时分才渐渐归于寂静,准备进入梦乡。 妊婋和鲜婞在大使府外下了车,向送她们回来的执事道过谢,转身推门走了进来,内中一片静悄悄的,只有一位轮值守夜的管事拎着灯上前相迎。 她两个回到堂屋里点上灯,说起晚间在璞园看到的景象,妊婋问她有没有觉得园中规制有些高得不同寻常。 她们之前虽然没进过哪个正儿八经有人在住的王府,但是占领洛京后搜刮过的王府官宅那也不在少数,想来长安城中宅邸院落也与洛京相去不远,明显这璞园内的格局已经不属于寻常官邸,而应该是从前哪个王府或者皇家园林改的。 鲜婞今日也留意到了,璞园的执事衣裳与她们白日里进宫时看到的宫人服饰料子纹样极为相近,这放在旧朝来说应该属于僭越,但她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宸国在礼制方面已与旧朝大不相同了。 妊婋听她说完,低头思忖片刻,才缓缓说道:“九霄阁内应该也有党派之分,而隽羽看似被孤立,或许跟她深受伏兆器重有关,其她阁丞甚至可能包括两位阁令都不希望她将官场上的一些争议传到伏兆耳中。” “你是说关于她们后续东征计划的争议么?”鲜婞听大使府的人说过,在季无殃登基之前,宸国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东征了,如今战事中止,必定有很多人不甘心。 “嗯,不止这个,还有国中关于王储的争议。” 第194章 烟盖云幢 深秋的长安城里难得清透,万里无云的高远晴空好似一块没有杂质的琉璃,将滤过后同样不带杂质的日光倾倒在金顶宫沿上。 这天不是朝会日,太极宫四周一片静悄悄的,城中各坊大门才打开的时候,崇宁坊里就开出了一辆青绸厢车,转进太极宫东边的皇城外道,很快从东侧宫门径直开进了宫中。 这辆不大起眼的窄厢车,在宫内甬道上不疾不徐地走着,被两侧的高耸宫墙衬得愈发渺小。 又行了一段路,那车终于在一道内宫门外停了下来,等候在此的宫宫迎至车前,其中一人伸出手来接里面的人下车,见到车里那张熟悉的清雅面庞,那宫人熟络地打趣道:“阁丞大人怎么还不换辆宽敞鲜亮的车子,坐着也舒服些。” 隽羽握住她的手,踩着步凳走下来,满面和悦地说道:“这车轻便,坊间进出也不碍事,我坐着挺好。” 她与几位宫官说着话跨进了内宫门槛,见面前有一架肩舆在候着,一队宫人正要请她上坐,她却摆了摆手:“路也不远,我散步过去,不必伺候。” 说完又一边走一边问来接她的那宫官:“殿下已过去了吗?那人今日状况如何?” 那宫官颔首答道:“殿下一早就过去了,里头的事咱没瞧见,不好乱回阁丞大人,只听说醒来用过了早膳,想来无大碍矣。” 隽羽点点头,又加快了脚步,朝着太极宫北边殿群走去。 不多时,她与两位宫官来到一座宫门前,又登三段阶梯来到了一座高嵩殿宇外,那殿门上方匾额写的“枕月台”三个大字,在澄澈晴空下散着淡淡的蓝色光晕。 这边殿外也有几个宫人侍立,见她到了,有两个走上来请她稍候,另外两个转身进殿通传,很快又走出来说道:“请隽阁丞进后殿。” 她点点头,抬脚撩袍拾级而上,穿过一层前殿和中庭院,来到后殿内,迎面闻到一股淡淡药香,转头时见里间榻上靠着一个正在喝药的人,榻边则有两个宫人端着托盘侍立在侧。 穿着一身常服的伏兆,此刻正坐在那人长榻侧边的大椅上吃茶,转头见隽羽进殿,她放下茶盏说道:“不必行礼,过来坐。” 隽羽走进里间,见那榻上人看起来气色好些了,遂在伏兆身侧另一张大椅上坐了。 有宫人走来为隽羽端了一盏茶,很快榻上人也喝完了药,伏兆挥挥手让屋中侍立的宫人都出去。 等后殿大门轻轻关上,隽羽又细细打量起榻上的人,这人是她从路上带回长安的,昨日进城时因伤口渗血还发起了高热,经过宫中国医连夜调治,此刻看上去似乎已无大碍了。 “说说你这次往东去的任务吧。”伏兆语气平静。 榻上人点点头,又将身子坐起来一点,以便让自己看起来更恭敬一些。 此人的身份,昨日隽羽进宫时已同伏兆说过了,她是铁女寺军谛听营里的一名哨探,从蜀地东北侧边界潜入山南道楚地执行任务,因在楚地受了伤,回营途中体力不支,恰被隽羽的返程车队斥候发现,又见她身上有一封要紧的书信,隽羽看过后没有把她送去营地,而是直接带回了长安。 那封要紧的书信,伏兆也已看过了,是楚地一支士族男民造反军头目的回信,内容是向蜀中铁女寺军求借箭矢刀枪等兵器的数量,同时透露他们在楚地还有许多暗藏的民间势力,只要能够得到兵器支援,就能再度起事反抗季无殃的大昭官兵,讨伐季无殃谋害幼帝及一众宗室王并篡国的滔天罪行,为旧朝皇室复仇。 榻上那名哨探说她得到的任务是前往楚地刺探敌情,暗中秘密联络造反军,鼓动他们继续以匡复旧朝为由抵抗大昭官兵,并承诺可以在暗中为他们提供兵器支持。 “楚地士族根系颇深,反抗势力在乡间覆盖也广,而且据那边的头目说,他们已与江南西道的几个宗族取得联络,计划在得到兵器后与之联手,出其不意地给官兵一记痛击。只要我们提供了这批兵器,山南和江南西道必能再掀起一场大乱,为殿下来日东征铺路!”那暗哨说这番话时,神色十分激动,甚至可以说是狂热。 伏兆转头跟隽羽对视一眼,显然榻上这位暗哨以为自己的任务是从长安传达出来的,此刻见自己被带到太极宫悉心医治,又在殿中见到了宸王本人,她更加确信自己所做的这些事,都是来自宸王的吩咐。 那暗哨说完自己前往楚地的详细经过后,又因伤口疼痛支撑不住,于是往榻上靠垫微微歪下去了一点。 据她说自己这伤是从楚地穿行密林回来时遭猛虎所伤,当日隽羽发现她时,请随行医官查看了伤口,包括后来宫中的国医也说她腰腿上的伤确系利爪所致,与她的讲述相符。 伏兆见她歪靠在垫上,没再问什么别话,只是起身说道:“东边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就在先留这里养伤吧,军中的事不必挂怀。” 隽羽也跟着从椅上起身,对那暗哨说了几句好生将养的话,接着转身随伏兆一同离开了这边后殿。 在她们离开后,殿门很快又被关了起来,一众宫人和禁军内卫站到门外,继续把手着这处宫中高阁枕月台的内外三层殿宇。 伏兆和隽羽回到武德殿的东书房里,说起这件秘密联络楚地造反军的任务来历。 在建康发生政变之前,宸国朝堂上下包括铁女寺军各地大营,都在为即将开展的东征紧张筹备着,虽然后来被季无殃登基打断了计划,但多数人仍然认为东征势在必行。 九霄阁中曾有人向伏兆秘奏,提议暗中派人前往楚地,扶植一两支民间造反军作乱,若能成气候困住建康,她们便可以顺势东出,打着平定河山的旗号趁乱入局杀至江南,再回身从西侧和南侧包抄燕国,直至收复洛京,问鼎中原。 伏兆对这个提议未置可否,只令驻边营地密切关注山南道的动向,却并没有让人去接触那边的造反军,从今日这哨探口中所说的内容来看,显然是九霄阁中有人认为可以用这种方式促成山南道的混乱,以加快她们东征的步伐。 国中之所以有人比伏兆本人还热切地期盼东征,说到底也还与王储未定有关,自从去年伏兆病那一场,国医就说此症候可能会因有孕复发,加上她也没有要亲自生育继承人的意思,九霄阁中众人见状开始琢磨起为她搜寻养子的事。 第214章 宸王要过继收养,自然不能随便从民间搜寻,总要是有些血脉渊源的才行,虽然广元公主仅有一子,而广元公主的母亲懿德太后也只有旧帝和广元公主两个孩子,但是懿德太后还有两个妹妹。 为了延续王室传承的亲缘关系,九霄阁中有人提议从懿德太后族中选年龄合适的女童进宫培养,并从中选择出色者立为王储。 懿德太后本是蜀中人,但是广元公主当年被贬回封地后,旧帝为了防着她利用母族人脉在蜀中培植势力,下圣旨令懿德太后的族亲全部迁至江南,如今族中后人都在苏杭一带。 这使得东征看起来更加迫切了,有不少人认为她们应当尽快夺取江南,寻找到懿德太后的族亲后代,并早些将王储人选接进宫中,以安定朝堂和民心。 毕竟去年伏兆那场急病确实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一想到国中各地可能会因为她的骤然崩逝而起内乱,许多人都认为眼下最紧迫的事就是解决王储问题,以免人心不安继而发生动荡。 面对众人担心自己万一突然死了怎么办的极度不安,伏兆的心情是有一点复杂的,她可以理解这种忧虑,却又难免心生抵触。 见伏兆回到书房后一直沉默,隽羽走到她的大案前,把自己昨晚私邀妊婋和鲜婞到府中说话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眼下朝堂中东征的支持者仍然颇多,伏兆有心扭转一下局面,把东征从方才哨探的那种狂热情绪中剥离出来,转为国家的长远策略。 但她需要一个契机和一些部署,因此在这节骨眼上须得有人先出面安抚一下燕国使团,以免九霄阁即将发生的变动影响接下来的会谈。 隽羽这次带回来的人,正是伏兆需要的契机,这件事可以说非常严重,无视她的旨意私传军令,意欲向敌国造反军输送兵器撺掇内乱,最轻也得是革职罢免。 其实伏兆对于下达这个任务的人心知肚明,她提了几个名字,对隽羽说道:“叫她们到那哨探的谛听营中去查,不可声张。” 随后又写了两份手书敕令,请隽羽将其中一份亲自交给长安禁军朱雀卫的统帅,另外一份则送至蜀中铁女寺军边防大营统帅处。 吩咐完这几件要事,隽羽没有在书房中久留,伏兆目送她离开后,往椅背上一靠,从大案侧边抽出一个密匣,里面静静躺着一份未开封的遗命,是她去年病重时匆忙写就的,因后来病情好转,这份遗命从来没有被开启过。 伏兆伸手拿出那份遗命,用桌上的裁刀划开封条,打开重新看了一遍自己当日写下的内容。 第195章 垂钓银湖 “听说去年伏兆重病时曾经下过遗命?” 这天是宸国朝堂及各衙门的旬休日,燕国驻宸大使府里也没有安排任何外事活动,府中的管事们都相约往东西市逛街去了,妊婋和鲜婞用过早膳后,跟几位大使来到府中后花园的湖边垂钓消遣,闲聊到宸国官场上的传闻,妊婋又提起去年听说伏兆重病时下过遗命的事。 一位大使点头说道:“是有这事,但后来她很快又好起来了,遗命据说已被封存,从未开启过,所以也没人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这时另外一位大使接过话茬:“但是那阵子隽羽拿到了长安朱雀军和铁女寺军各地边防大营的最高指挥权,朝中有人猜测她知道宸王决意收养的王储人选,并在遗命中被要求摄政辅佐幼主,九霄阁的两位阁令似乎从那时候开始就对隽羽颇为忌惮。” 随后她们又说起了宸国朝堂上关于王储人选的诸多争议。 三年前太极宫曾经开设储贤馆,招收了一批女童进宫开蒙念书,其中大部分是早先效忠于广元公主的文臣武将之子,那些人都是当年跟着伏兆一起从益州杀出来的,如今已是朝中各部和各地军营的中流砥柱,另外内中也还有一部分军中英烈遗孤。 当时太极宫对外的说法是要为国培养英才,朝中也有传言说伏兆可能会从其中挑选出色者收为养子,将来立为王储,但太极宫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回应。 这里面主要是还有些礼法上的争议,虽然宸国如今与旧朝制度几乎是女男调转,但许多人伦亲缘习俗仍然保留着旧朝的部分观念。 众人比较关注的一点是,假如伏兆收养大臣之子立为王储,那王储是否要彻底断绝与生母的关系,若果然如此,将来王储登大宝甚至坐皇位时,她的生母是否还要向她行臣下礼? 妊婋听到这里接话道:“这在旧朝制度确有先例,不说前朝远事,单说眼前就有一桩,我听人说了,建康政变之前,那幼帝在告庙仪式上接受了亲爹淮南王的跪拜大礼,据说淮南王当时磕完头就哭了,皇权殴打父权的事,历史上也不少见,有些时候是硬逼着让父跪子,有时候为了避免场面太过有悖儒家人伦,又只好改成生死不见,只要不见面,就没有这种尴尬问题了,屪子朝掩耳盗铃是有一套的。” 在旧朝曾有先例的事,到了如今宸国却难以被大众接受,她们极为看重母子关系,尤其那些靠功勋在朝中有了一定地位的人,若因自己有功且后代出色,就要被宫中夺走立为王储,以致母子关系断绝,或许王储生母也还会因为王储的关系而被要求卸下官职避忌,这在功臣们看来,不像恩赐,倒像是惩罚。 在太极宫招收女童开蒙读书的头两年,这样的争议还不大显,因为众人都觉得伏兆还年轻,迟早会转变想法,亲自生下王储,而每年招收的这些女童,或许只是为了给将来的王储做陪侍伴读而准备的。 直到去年伏兆病了那一场,国医称她不宜有孕,朝堂上又掀起了关于收养制度的争议,不久后太极宫正式发布文告回应此事,称继任新王不需与生母断绝关系,且生母无需向继任新王行礼,同时新王亦不向生母行礼,双方齐平,日常见面不须避忌。 这时坐在妊婋身侧的鲜婞点头赞许道:“母子本也该当如此齐平相处。” 鲜婞说完把手里的钓竿放到一旁的竿架上,从旁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给她们讲起今年夏日里她与苟婕到各地访学的事。 最近几年,幽州城里最早设立的学堂兴起了一门“嫄学”,起初是为反对旧朝儒学而成立的,学说中主要对儒家礼教所推崇的孝悌之道进行了全方面的批驳,从生养恩义到守孝祭祀皆有驳论。 嫄学的开宗倡始者提出,母亲养育孩子是自身所需承负之责,孩子本身并不欠其所谓生养之恩,更不应受恩情禁锢而对母亲百依百顺小心奉承。 学说倡始者也讽刺了儒家关于子嗣应在丧礼上痛哭并在随后守孝三年等要求,称其所推崇的孝道不过是惺惺作态,过分虚伪。 在驳斥完旧世观点后,嫄学提出了人伦新主张,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论母子还是亲朋,皆应以彼此尊重为前提,尤其在养育过程中,母亲更不能因幼童势弱而将其视为私产施以打压和驱使,邻里之间也需要对此等行经做监督和相应制止。 在嫄学最初成立时,因部分内容措辞过于严厉,甚至有些不通人情,曾被一些民众批为“倒反天罡”,许多人仍未转变旧世观念,认为抛却生养之恩的说法过于狂悖,但是随着学说倡始者在各州学堂游历传讲,又与众多学子舌战辩论,也渐渐收获了不少支持者。 而这一两年间,因从滇南回来的幼童开始在各州由众人协助养育,民众对于这方面的话题更为关注,嫄学很快在燕北各州兴盛起来,并迅速播到了河东鲁东等地。 除探讨人伦关系的嫄学外,燕国大地上这几年也接二连三兴起了许多学说,有谈讲牧畜伦理的,有研讨法规制度的,也有反思战争与权术的,还有探究地象天象之类玄之又玄的学说,各家论点以游学辩论的方式在各地广泛流传,鲜婞和苟婕此行也是为了到各地收集记录这些新兴学说,并准备在来年推动一些学堂革新,以逐步形成属于燕国全民的新式理念。 不同于燕国各地兴起的母子齐平相处的理念,宸国在这方面仍然沿袭旧世礼法,母亲在孩子面前是绝对权威的存在。 所有人不论成年与否,日常在母亲面前都需要郑重行礼,亦且不得违背母亲的命令,包括个人生活中的大小决定亦需要接受母亲的训导,宸国的母亲们地位之重,与旧世道的父极为类似,所以太极宫对于来日继位新王与生母在礼法上齐平的结论,算是一种王权与母权的双双让步。 虽然太极宫的回应打消了大部分人的担忧,但也有人称若宸王收养王储后不对生母加以限制,又恐怕会出现王储与权臣生母密谋篡国这样的悖逆之事,危及宸王自身。 只是目前宸王并没有表示要收养哪个大臣的孩子或是英烈遗孤,众人的担忧与议论似乎不过是个空谈,然而由于储位空悬而弥漫于朝堂上的焦虑气息,还是被燕国大使们察觉到了。 此刻几位大使握着钓竿把话锋一转,从宸国朝堂转回到她们两边的缔盟上,提醒妊婋和鲜婞在接下来的会谈中要考虑到宸国将来可能会因王储问题产生的动荡,以免自家在两地互市中受到什么影响和损失。 第215章 妊婋以手托腮听完,眼睛还盯着湖面上的鱼浮,脑中回想起昨夜去隽羽的璞园时一路上所见所谈,她沉思半晌后,才跟她们说起后面的赴宴和会谈安排。 上回初次会谈结束后,大家并未确认下一次的会谈时间,伏兆只邀请她们在三日后同往东边山中的温泉宫。 往日深秋时节,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们都会跟随伏兆到温泉宫住上个十天半月,连朝会也会挪到温泉宫的大殿里举行。 妊婋想着她们后面或许可以在温泉宫跟九霄阁众人再谈一谈,顺便细探一下王储问题对宸国政局的影响程度,以便评估来日两边缔盟可能会因此出现的风险。 几位驻宸大使也是今年春日里才从千江阔和穆婛手中接过职务,前年她们整个大使府就随王驾去了温泉宫,包括如今还在府中的管事们,都说那边宫殿山景壮阔,温泉汤浴宽敞舒适,而去年则因伏兆病中没有离宫,听说今年又要去了,那几位大使也都不禁期盼起来,开始说些准备行李车马等事。 正在她们说得热闹时,湖的另一头也传来了一阵嬉笑和脚步声,众人抬头见是去东西市的那几个管事回来了,个个手里拎扛着东西。 她们走到这边跟妊婋几人说,温泉宫那边山里冷,所以她们把大使府里存放的几件吐火罗大毛毡斗篷都拿去西市找西域商家除尘养护了一下,说到时候好穿。 说完又给她们看了看今天的收获,包括几样西域蜜饯干果,还有一提羊肉馅胡饼,以及一款名叫波罗塞戏的双陆棋,介绍完吃的玩的,一位管事又掏出几个小布袋子,挨个打开给她们瞧。 妊婋和鲜婞凑上去一闻喷香,都问是什么,那管事笑说是几种新出的澡豆,有丁香和甘松香的,还有骆驼奶制的,她们说虽然温泉宫也会提供澡豆,但花样没有西市这样多,所以她们想着不如自家准备一些带着,难得去一回,大家也泡个新鲜。 看那几个管事今日满载而归,妊婋也想说拿钓来的鱼犒劳一下她们,可是低头往脚边一瞧,竹篓子里空空如也。 她们今天用完早膳就来湖边了,在这里连垂钓带谈讲,大半日下来竟然一条鱼也没上钩。 妊婋终于觉得有点不大对劲,把钓竿一抽,见鱼钩上已没有了饵。 鲜婞和那几位大使也都把钓竿从湖里拿出来,鱼饵皆不翼而飞,鲜婞奇怪道:“难道是鱼饵没放好?” 妊婋看向平静的湖面,皱眉抱怨了一句:“钓了半日,这湖里其实到底有鱼没有鱼啊?” 她话音刚落,忽有一条黑背大鲤鱼跳出水面,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又钻回湖里,溅出来的水珠甩了岸上几人一脸。 第196章 锦幄初温 深秋的冷风,在长安城内外肆意呼啸。 城北的神武门于这日巳时轰然洞开,城门内驶出一队浩浩荡荡的皇城禁军,队伍前面打着玄底朱雀旗,整齐而昂扬地向前走着。 开路队伍后方,紧跟着一支礼乐仪仗队,一边走一边奏着气势磅礴的鼓乐,在仪仗队伍之后,又是一支由宫人组成的阵队,再后面才是一辆宝顶龙纹金辂。 金辂后面又是一支仪仗队,再后面则是随行官员车辆,其中也包括了燕国驻宸大使府的车马,官车后面是一队辎重车辆,队伍末尾处又有一支打着朱雀旗的禁军殿后。 城外百姓也有远远来瞧热闹的,都听说宸王今日起驾往温泉宫去,不少人三三两两结伴来到城外官道两侧山坡上瞧看。 对于民众的自发围观,禁军并没有驱逐制止,只有一支游弈队伍在车队两侧来回策马奔走,提醒民众保持距离,避免磕碰或影响队伍行进。 伏兆坐在金辂内的锦垫大座上,身披一件金貂香裘,闻着车壁两侧熏香暖炉散发的淡淡馨香,她懒洋洋地撩起车窗纱帘往外看了一眼。 车队外面此时还有不少民众聚集,因有些距离,她看不见她们面上的表情,只遥望身影大概能猜想出应该有好奇,或许也有艳羡和向往。 片刻后,她把目光从民众身上挪到空中,见这日天高云阔,心情也跟着畅快了几分。 这是她自去年病愈以来第一次离开长安,心境也与前年出城去温泉宫时多有不同了。 在生这场病之前,她宵衣旰食,开疆扩土,整个人意气风发,只觉得不日便可挥军东出,把中原河山收入掌中。 而经过这场病后,虽然国中民生未受什么影响,吐蕃故地的东女国和西域各国也为西征大军慑服,西南两地异域邦国皆不敢再造次,但朝堂上关于王储问题的忧虑,还是让她觉得头顶好似笼罩了一片阴云,她没想到自己不到三十就得顾虑后事了,可是去年那场病又的确凶险,朝中众人也不算是杞人忧天。 因为这些事,她对国中内政和礼制有了更多更深的考量,只是一切制度方面的革新都需要循序渐进,她告诉自己还得再有耐心一些,莫要被外面的焦躁情绪带乱了阵脚。 这次离城前往温泉宫,随行的九霄阁成员只来了七位,有一位阁令和隽羽受命留守长安,其她官员也大部分都留在长安,仅有各部的国卿和少卿以及部分重要宫官随她一起,想到过几日在温泉宫内召开的朝会规模能精简许多,她也可以暂且抛去一些长安朝堂的纷纷扰扰,静下心来认真捋一捋将来的打算。 想到这里,她将车窗纱帘放下,轻轻敲了敲车壁,跟外面骑马随行的宫人说车里有些太热了,把车壁炭炉里的银炭去掉一些。 车外人应了一声,不多时,车中果然没有方才那样闷热了,伏兆也觉得头脑更清醒了些,于是拿起旁边榻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又开始翻看起堆放在榻桌边的奏报文书。 这支王驾队伍向西缓慢行进了一日,于第二天午初刻抵达了位于长安东北边的温泉宫。 温泉宫自伏兆占领长安后经历过三次扩建,如今规模已与长安皇城相当,这次随王驾前往的九霄阁重臣们在温泉宫内东南偏殿群都有各自的宅院,其她官员照例住在温泉宫北侧的官署区,妊婋等一众燕国大使被伏兆邀请至主殿群西边的皇家别院,而护送她们前来的禁军队伍,则都在整个温泉宫的四周营房内轮值休息。 到这日傍晚时分,众人已皆在温泉宫各处住所安顿毕,因考虑到途中奔波,内廷官并未在这一晚邀请众人赴宫宴,而是奉伏兆之命,给各院落包括营房里送了晚膳菜肴。 伏兆住进了温泉宫的主殿瑶光殿,这天晚间,她独自在殿前的七星汤里泡了一回,洗去了来时路上在车中批阅奏本的疲乏,亦暂且抛下了处理政务琐事的烦闷。 从七星汤中出来后,她又在汤池边的偏殿内让侍医给她按了按肩背,直至明月高悬宫檐时,她才穿着锦袍悠悠回到温暖的瑶光殿中。 伏兆在外殿里用了一盏安神的参蜜饮,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接着是宫人小声说道:“禀殿下,都中来人求见。” “传。” 殿门打开,一个身影闪进殿中,来到她面前行了礼,果然是她留在长安的暗卫。 这次临行前,她只给了隽羽调动暗卫的令牌,只是她没想到这样快就有了进展。 伏兆命宫人给那暗卫也上了一盏参蜜饮,待宫人退下后,她让那暗卫在椅上坐下,将城中事细细说来。 原来隽羽在她起驾离开长安的那天中午,就收到了驻边营地飞隼传回来的消息,将越境前往楚地联络那边造反军的任务前情禀明,确系京中人秘密下达的命令。 隽羽收到信后,按照与伏兆事先议定好的方式设了局,在今日午后确认了给边军下达命令的京中人身份,遂遣这名暗卫在天黑前出了城,快马赶来温泉宫报信,向伏兆请旨拿人。 温泉宫距离长安其实并不远,先前王驾之所以走了一日有余,主要是因为仪仗队和宫人队伍多是步行,因此在途中停驻一宵,而今那暗卫从城中策马疾驰而来,不过一个半时辰就到了。 伏兆静静听那暗卫说完,又看了隽羽给她带来的密信,低头思忖片刻,问了几句城中的情况,随后让那暗卫在这边西配殿暖阁里休息一晚,待明日再回长安送信。 等那暗卫离开后,她仍坐在外殿大椅上思量许久,半晌才起身走到东侧大案后面,提笔给隽羽回了一封手令,许她调动留在太极宫的禁军队伍,将此事相关人等全部扣在皇城幽阙台,封锁官邸,待王驾回銮后再行论处。 写完这份手令后,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将信笺装进密封时,她的眼睛不经意扫过了大案上放着的一把墨玉手柄金鞘弯刀。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当年她离开益州去铁女寺祈福守灵前,曾被允许带走一部分广元公主的遗物,这把弯刀正是其中之一。 而当年将这把弯刀与其余遗物一起郑重交给她,并在随后的漫长岁月里教她使刀,为她暗中凝聚蜀中势力的那个人,此刻正被她列在手令扣押名单之首——九霄阁右阁令群怀。 第216章 这次王驾来温泉宫,她让右阁令群怀与隽羽一同留守长安时,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刻。 今晚隽羽从长安传来的消息,证实了伏兆先前的怀疑,是群怀利用自己在九霄阁的职务便利和在驻边营地的调度权,私自假传王命。 在季无殃登基之后,群怀曾多次以这种方式派人前往荆楚一带,唆使地方士族男民造反,只为了宸国能有个顺应民意的正当理由出兵东征江南,这次被隽羽遇到的那名哨探,只是她派出的众多哨探之一。 群怀作为广元公主的旧日亲信,这些年辅佐伏兆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广元公主的未竟之志,伏兆也愈发明显地感受到了,群怀只视自己为亡主之子,而非真正的主子,加上过去也是她教导伏兆居多,言行上亦常失敬畏之意。 几年前,为了能使广元公主的血脉得以延续,群怀还十分热衷于撺掇百官为伏兆选送年轻男子进宫服侍,这些事令伏兆不满已久。 但因群怀在战场谋略方面有着旁人难以取代的才干,这两年又为平吐蕃和西域提出了不少关键战策,这些贡献让伏兆对她平日里的不敬言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今日得知她果然已狂到在背地里假传王命,终于让伏兆忍无可忍。 群怀这样急迫东征的原因,自然与她当初提议接懿德太后族亲晚辈进宫有关,她是个极其看重血统的人,平日里也最反感朝中关于伏兆要收养大臣之子的传言,她坚持认为王储必需得与伏兆有母系亲缘,否则国将不国。 其实在群怀看来,懿德太后的族亲也只是备选而已,最好的结果还是伏兆能够亲自生下王储,尽管国医曾说过伏兆病愈后不宜有孕,但群怀仍然不死心,屡次旁敲侧击探问伏兆的身体状况,甚至说国医所言耸人听闻,依旧尝试拿广元公主说事,劝伏兆给母亲留个后。 想起这些令人厌烦的往日琐事,伏兆用力将那份手令封了口,往面前大案上一拍,将灯灭掉,甩手离开书房,往后面寝殿而回。 晚间她卧在榻上时,又想起从前有暗卫来报,说探听到群怀跟人感慨伏兆极有故主风姿,若日后不能延续故主骨血,纵然问鼎中原,亦有憾也。 她看着榻顶握了握拳头,似乎自己不管拥有怎样的丰功伟业,都会因无子嗣而被轻易否定。 这时她又想起了燕国的群议制度,她虽然很不认可这种权柄分散的治国方式,但见她们摆脱了单一亲族血脉的传承困境,也觉得其中或许有些可取之处。 第二日一早,伏兆将昨夜的手令交给那名暗卫,让她即刻回长安带给隽羽,接着又叫来一名宫官,说:“去请婋帅来进早膳。” 第197章 雕鞍驰射 妊婋昨晚在皇家别院的温泉池里洗了个格外舒服的澡,今日晨起神清气爽。 她听说例行朝会日是后天,想着或许明日能再跟伏兆和九霄阁众人谈一谈答复建康国书的事,虽然从初次会谈的态度来看,宸国不大可能会明言阻止她们出使建康,但毕竟她们两边互市牵扯颇多,还是有必要维护好彼此的缔盟关系。 何况燕宸两国安定下来也没有几年,南边昭国更是新朝初定,中原各地都是才从旧世道里挣扎出来,还在寻找新的生路,若在此时起了争战纷乱,显然对所有人都很不利。 她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洗漱完,往外屋走来,准备跟别院里的宫人打听一下伏兆这两日的安排,恰在推开门时,见到一位衣着品级不低的宫官走进院中,那宫官也抬眼瞧见了她,款款走上前说道:“殿下请大帅往瑶光殿共进早膳。” 听说伏兆只邀了她一个人,转头又见旁边鲜婞等人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都还没起来,妊婋想了想,请别院里的宫人稍后给她们带个话,就跟那宫官出去了。 瑶光殿与皇家别院仅隔着一条内宫甬道,妊婋随那宫官从一道侧宫门进入瑶光殿外层殿宇,转过两三个弯弯绕绕的花园庭院,才来到主殿的西配殿敞厅外,有两列宫人正侍立在门外。 那宫官抬起手请她上了门前台阶,门外两个宫人伸手替她打起锦帘,她一脚踏进殿内,顿觉温暖如春。 这时节虽未入冬,但山脚下寒意已重,她们昨日抵达这温泉宫时,就发现这里的殿宇屋舍已处处点起了暖炉。 此刻西配殿中尚未传早膳,伏兆正坐在东侧主位上,手里端一盏乳酪茶悠悠喝着。 妊婋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径自走到她对面客席坐了下来,伏兆也只微微朝她点了点头,闲闲放下茶盏,吩咐身侧的宫人:“传膳。” 温泉宫的早膳和太极宫里一样丰盛,妊婋看着宫人们流水似的在她面前摆上各式肴馔,听她们口里报着花团锦簇的菜名。 因宸国这几年与西域贸易兴盛,加上伏兆个人偏好,宫中菜肴里有许多西域特色,除此外还有关中和洛京菜式,以及蜀中和黔滇等地的小吃,其中一道八珍汤里,甚至还有她们燕国鲁东运来的瑶柱。 早膳间她二人闲谈时,妊婋拿金勺捞起汤中的瑶柱,跟伏兆说她当日出海前在登州吃到的新鲜蒸贝,比这干的好吃多了,可惜距离太远,那些新鲜海产运不到长安来,最后笑着说若来日有机会,请她到海边看一看。 伏兆闻言先是皱了皱眉,以她如今的身份,哪里还能往邻国去观览,但她随即想到,等自己日后吞并了燕国,那倒是可以东巡到海边去看看,也尝尝妊婋口中所说的新鲜蒸贝。 这个想法只在她脑中过了一下,并没有说出口,她看向妊婋,从容说道:“往后定有机会一品。” 妊婋也只是回了她一个微笑,二人随后又就南海见闻和西域诸事随意谈讲了几句,悠然用完早膳,又往旁边花厅里吃茶消食。 妊婋见伏兆在早膳上同她说起天南海北的趣闻轶事,却丝毫不提江南,她想了想也没有主动提起,而是顺着西域贸易的话头,问了问河西走廊上各国往来的情况。 她二人在花厅里消食闲谈半晌,伏兆起身吩咐人备马,邀妊婋往上东苑狩猎场散闷,只说:“时节转寒,正该出去跑动跑动。” 每年秋日伏兆来温泉宫时,都会命人在上东苑筹备一场竞骁会,妊婋昨日听宫人说今年的竞骁会安排在朝会后一日,除了竞骁会外,伏兆及几位国中统帅也会单独邀人前往上东苑跑马消遣,今日也算是为竞骁会提前活动筋骨。 伏兆和妊婋来到温泉宫外时,已有宫人备好了两匹骏马,一匹乌黑油亮,是伏兆的墨曜驹,另一匹枣红如焰,是为妊婋准备的赤云骥。 伏兆翻身上马,接过宫官递来的大弯弓和箭囊往身上熟稔一挎,回头见妊婋也上马背好了弓箭,伏兆扽一扽缰绳,朝着温泉宫东门方向扬长而去,二人马后还跟了一队禁军护卫,带着几条细犬相随。 温泉宫东侧的这处狩猎场也经过了几次扩建,一眼望去瞧不见尽头围栏,茫茫秋日原野上随处可见獐狍鹿兔、貂貉雉羚。 上东苑里的猎物,都是囿人每日提前巡场投放的雄兽,今日听说伏兆要来,又增添了不少。 妊婋原以为伏兆说“散闷”,就是骑马出来溜达溜达说说话,顺便打猎作耍,谁知才进了上东苑,伏兆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转眼不见了踪影,看她似乎是认真来打猎的,妊婋也只好取下弓箭跟在后面。 妊婋在骑射方面其实不大精通,因学得晚,过去战场上,她通常都是近身拼杀,用箭的时候少,虽然行军路上也曾打过野食,但与这狩猎场上的情形到底不大一样。 而伏兆显然十分热衷这项活动,据妊婋所知,她少年时总在铁女寺后苑射箭消遣,后来杀出蜀中也是弓锏同用,这几年国中各处安定也没荒废了骑射,除温泉宫上东苑外,长安南侧还有个樊川猎场,前几年妊婋来长安时也曾听说过,只是这一年多来伏兆因养病没有出城,今日终于得以再度上马弯弓,看起来箭艺丝毫未减。 眼见那些细犬不断叼回中箭的猎物,妊婋想着,或许得请花豹子或者素罗刹来,才能跟伏兆比拼一下,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凑热闹的水平。 她们在上东苑跑了半个时辰,妊婋猎了三只獐子和两头鹿,伏兆却觉得那些獐狍鹿个头太大没什么难度,因此她猎得的都是些兔貉和雉鸡,还有一只小型斑羚。 最后两边收成堆放在一起,妊婋看着伏兆脚边三十来只灰兔和貉还有雉鸡以及那只斑羚,又看了看自己这边五个大家伙,要是按重量论的话,也可以算是平手了。 跑了这半晌,伏兆心情畅快,她命宫人把那些猎物都带下去收拾好,送回温泉宫留待备宴,随后邀妊婋往旁边大帐下吃茶休息。 帐中随侍的宫人给她两个各上了一盏蒙顶石花,方才她们在外面的狩猎,惊走了余下的兽群,此刻坐在大帐里朝外望去,只剩了一片静谧的绚丽秋景和高阔朗空。 “我们以围猎消耗雄兽,既做了消遣,又可供食用。”伏兆抿了一口茶,幽幽说道,“可惜太平年月不能以这种方式快速消耗掉一些人,因此总有潜藏贼宄之忧,单从这方面看,还是你们地盘上清净些。” 第217章 妊婋端着茶盏颔首一笑,只说:“先前听闻隽阁丞已派人往滇南接洽引入那边的孕育法,若得推行至民间,将来也可少些隐忧。” 提到滇南,妊婋想起今年跟千光照一起去的还有肃真部几位萨满神徒,据说她们还跟蒙雌屹邀请到了一位巫医,随她们回北地传法。 作为南北两地风俗迥异的母系部族,肃真部过去是靠类似狩猎的方式消耗多余的分支后代,让那些被驱逐出部落的男人组成小部相互厮杀,但是战火蔓延后,却容易反噬自身。 而古滇大巫部族的方式则更为隐秘平和,她们认为每一次孕育对于自身都是一场极大毁伤,若以毁伤为代价诞下多余的生命,又要费心剔除,实在是多此一举,因此多年来她们只致力于在孕育初时加以筛选,最大程度减少无谓毁伤。 然而滇南的孕育法在宸国似乎推行得并不顺利,妊婋听大使府的人说朝中不少人认为此法背离天然,连九霄阁中也有反对的声音。 如今宸国许多官员还在提倡以男儿联亲,她们担心引入滇南的孕育法后,自家族中男儿没了联亲之用,还有可能会被带走集中管控,因此十分抗拒。 九霄阁右阁令群怀也曾多次给部下和门生安排联亲,在引进滇南孕育法的事上,她认为应当仅给皇室或少数人使用,不可大范围推广。 然而宸国如今的世态,本就难以参照旧朝直接调转,毕竟旧世道以女子联亲可以确认母家血脉,可到了当今宸国以男儿联亲的家族,根本无法确定家主所生的孩子与联亲男有关,总不能为了确保男方血脉让家主身边只留一个人,所以这样的联亲关系较之旧世道脆弱了不止一星半点。 国中许多人也渐渐发现了,世态倒转之后的男人其实根本没有联亲的价值,但因长安还是有不少已经联了亲的重臣显赫之家,仍在为是否要引入滇南孕育法相持不下。 虽然如今还没有正式引入,但这两年其实也有不少人悄悄跑去滇南求子,尤其联亲过后接连生下男孩的,都不愿再冒险生男,朝中舆论也开始有些松动起来。 “引入初期有阻碍也正常,隽羽会持续推动的。”伏兆朝大帐外原野上望了一眼,又转头看向妊婋,“但这些事对现存礼制观念确实冲击甚大,想必燕国内部这些年来也发生过不少抵制吧?” ----------------------- 作者有话说:伏兆:你骑射就这种水平?(指指点点) 妊婋:咱两边猎物重量差不多,我的说不定还更重一点,我也不跟你计较,就算平手好了 伏兆:?把这个耍无赖的叉出去 第198章 露晞向晚 妊婋转头看向伏兆,坦言抵制是一直都有的,过去她们清剿旧朝地盘,在许多州城里都建了“离恨坊”,给那些心怀“国仇家恨”的女人们居住开解,后来各地恢复平靖,大量房屋作坊有待重建,她们也被要求同众人一起参与劳作,再随着这些年几门学说的接连兴起,那些人脑中的旧日糟粕才渐渐被洗去。 “但我们至今没有在自家地盘引入滇南之法,也是顾虑一部分人观念可能存在反复,在彻底稳定下来之前,仍然不能掉以轻心。”妊婋直白说道。 但她也说从目前国中的情况来看,燕国靠着上元府的新制度,初步去除了权贵与平民之分,以群议主张共同繁荣,至少可以避免内部因分配不均发生动荡。 妊婋端着茶盏摇头感慨:“旧世道里那些王朝,到后来总逃不过主暗臣庸,分明是举国最需要才干与智谋的位置,却只能从一小撮人里勉强选一个能用的,几百年下来皇室分支愈发多,然则所谓正统一脉又因过于注重皇室内的亲疏远近,以致可选之人越来越少,这何尝不是血脉传承之大弊。” 伏兆坐在她对面听着,时而赞同点头,时而又微微摇头,或若有所思,或不以为然,或眉头紧锁。 她其实也很清楚旧制度中存在的问题,这一二年也在思量变革,她从来没有像旧世道那些开国男帝一样,天真到近乎愚蠢地期盼着自家后代得以万世承继,但是对于自己想走的新方向,有时也不免感到踟蹰彷徨。 尤其如今宸国大多数人都还是延续着旧日的思想,许多念头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要想推动还得要天时地利人和,而眼下右阁令群怀矫诏私传军令一事,恰好是她需要的契机。 对于为了东征铺路而扶植荆楚士族男民造反的计策,伏兆最初听说时就没有同意,她不愿用这样的方式起战,也不屑于与那些人合谋,她不认为他们有资格做自己的垫脚石,但群怀却觉得时机难得,所以才会决定瞒着她私自下令。 而朝中以群怀为首的一众大臣,彼此家族中多有用男儿相互联亲的,正是引进滇南孕育法的主要障碍,对于她日后想要推动的制度变革也将是个极大的阻力,正该借着此事肃清官场。 而她一直谋划的东征也须暂且缓缓,总要先把内政稳住,再把制度革新的细节厘清,才不至于在对外扩张的时候,被内里积弊拖垮局面,葬送了她这些年来的心血。 伏兆紧闭双唇思索着后面的安排,妊婋见她一直没说话,悠悠抿了一口茶,忽然把话头转到了江南:“不独你这里有血脉传承的制度难题,眼下昭国新朝廷不也是一样单薄,虽然听说武王季显容颇有安邦定国之资,但她生母悼宪亲王一生五子,独她这一个女儿,谁知等到她来日传位时又会是什么光景?我们开辟新国自该有我们的新路要走,若一味照搬屪子朝的旧俗陋习,倒容易把自己送到死胡同里去。”妊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当然今日这番冒犯的话,我也就是当着你这位有胸襟的故旧,掏心窝子说上一说,来日若是出使建康,只有默然旁观矣。” 伏兆瞥了她一眼:“这么说来,只你们燕国毫无传承问题了?” “那自然也是有的。”妊婋毫不避讳,“我们的人比你们两边都少,以眼下千里迢迢往滇南求子的方式,长此以往人口逐年缩减,若不能尽快找到万全之策,再过多些年,亦恐消亡。” 伏兆又不禁冷笑着“哼”一声:“方才那一车难听的话都说完了,末了才想着假惺惺找补一句,可惜你戴错了高帽,我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 妊婋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现在还好端端坐在这里,都没打起来,怎么不算心胸宽广呢?” 伏兆收起冷笑,正色问道:“既然说了掏心窝子的话,那你也再说说你们为什么这样执着于出使建康?那边新朝初立,政局未稳,指不定哪天就叫造反势力推翻了,这样急着去做什么?” 妊婋闻言也换上了一脸严肃:“就是怕有这样事,所以才要尽快过去看看,大局能稳则稳,南边毕竟与你我两国不同,她直接从旧朝上移花接木,难保不遭遗孽讨伐,不管这江山来日是分是合,都是我们之间的事,我料你也只想与你看得上的对手较量一二,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旧世道在南边卷土重来吧?” 这话正碰在伏兆心坎上,当日她不同意扶植荆楚士族男民造反,正因不愿见儒家士族再在中原重起炉灶,哪怕仅仅只是燃起一点苗头,也是她不能接受的,纵然她十分不满季无殃登基后在诏谕中对伏姓皇室出身的贬损,但那是她们之间的事,不论将来如何较量,都不能叫那些旧士族有机会从中偷利苟活。 妊婋见伏兆没有答言,也不催问,只是静静打量她的神情,见她面上看去意有所动,便知自己此行所图已有七分成了。 半晌后,伏兆才开口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来日会谈上再议吧。”话毕又吩咐外面侍立的宫人去牵马,说要准备回宫。 妊婋含笑起身:“也别来日了,我看不如就明日吧。” 伏兆想了想,明天确实没什么安排,朝会日是在后天,过了朝会日后两天就是竞骁会,众人也得提前放松准备准备,她原本没打算在温泉宫里与燕国会谈,但想到过段时间回銮事情也不少,二次会谈一直拖着也不好,定在明日亦无不可。 可她却没有当场答复妊婋,只说:“日子定了自会有外使司的人给你们下帖子。” 妊婋笑了一下:“没问题。” 这时已有宫人为她们把马牵到了帐外,禀说方才她们得的猎物皆已送至尚膳司。 她二人出了大帐分别上马,走来时原路与那队禁军护卫一同离开上东苑猎场,于午初时分回到了温泉宫。 妊婋推开别院的大门时,听到院内敞厅里传来一片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这边的宫人见她回来,走上前说大使们都在屋里玩樗蒲,她听了点点头,想着自己从猎场回来一身风尘,于是先回屋里脱去外衣,净手净面,换了身洁净常服,才往敞厅悠然行来。 因大使府内众人有吩咐,叫别院的宫人们都不必在门外侍立,只在院内值房里听着大门动静即可,因此敞厅门外也没有打帘的宫人,妊婋伸手掀开厚帘,一只脚才踏进屋中,暖香即刻扑面而来,是烤栗子混杂着热茶的香气。 第218章 她们大使府的人都坐在东边长条大炕上,开了几局樗蒲正热闹地掷骰子,也有两两在旁玩双陆的,屋中炭炉边堆着好些栗子胡桃和芋头,众人手里捧着清茶,身侧炕桌上摆了几碟什锦盘,里面盛着柿饼、椰枣、干焙松子、炒瓜子、肉脯和葡萄干。 鲜婞才掷骰子走完马,抬眼见妊婋回来了,忙抬手招呼她上炕来坐,其她人也笑问她今日狩猎收成如何。 早上鲜婞她们起来时,先听宫人说妊婋被伏兆请去用早膳,后来大家用完早膳后见妊婋还没回来,才有宫人来报说她又被伏兆请去上东苑狩猎,因这日外使司也没安排什么招待活动,只邀请她们晚间赴宫宴,于是大家就在敞厅里玩了起来。 妊婋笑着走到鲜婞身边炕沿上坐了,跟众人说自己今日猎得三獐两鹿,已送回尚膳司,晚间宫宴上应该就能吃到。 这时旁边有一局樗蒲正好结束,那几人邀妊婋加入,她们随后就在这敞厅里玩了大半日,直至黄昏时分才收了残局,各自回房更衣预备往临晖殿赴宫宴。 在她们才要出门的时候,恰有外使司的人前来接引,同时给她们带了个消息,邀请几位大使明早巳时往万方殿与九霄阁众人会谈。 妊婋和鲜婞答应下来,同众人一起跟外使司的人前去赴宴,晚间席面上比先前她们在长安赴宫宴时多了不少野味,大家也尝到了妊婋和伏兆今日的猎物,觥筹交错笑谈至二更方散。 第二天妊婋几人在万方殿与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又谈了一回,或许是因先前最为反对燕国出使建康的右阁令群怀不在,亦或许是因为伏兆态度有所松动,这日的会谈上,伏兆及九霄阁终于给出了明确承诺,称只要燕国此次出使建康不与新朝达成任何可能有损宸国利益的协约,就不会影响她们两国之间的缔盟和互市。 但是对于宸国是否要答复建康发来的即位国书以及是否会派使臣等事,伏兆和九霄阁众人仍然没有在这次会谈上做出表态。 这在妊婋看来倒也不意外,能在第二次会谈上达成不影响互市的共识,已如她所愿。 这天会谈过后,伏兆与群臣在温泉宫主殿开了一次朝会,之后又是两日休闲,到第三日所有人齐聚上东苑参加竞骁会。 妊婋同大使府众人也一起到了上东苑,见这日竞骁会上投放的雄兽,都是兔貂貉羚一类或小或快或又小又快的猎物,并无一头獐狍鹿。 她想起前几日与伏兆同在这里狩猎的情形,怀疑那小心眼秃子怕不是憋了坏想要看她的笑话,于是推说自己月经首日略有不适,请了大使府中豹子寨猎户出身的一位大使和一位管事上阵,这二位过去战场上也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手,果然给她们燕国大使府博得了好些喝彩。 竞骁会结束后,众人又在温泉宫休闲了三日,才在冬日到来前,随王驾回到长安城。 妊婋几人这天坐在车里回到崇宁坊时,见坊内竟多了许多禁军侍卫站岗,在大使府门前下车时,妊婋遥遥见东边一座府邸周围也有许多侍卫看守,她回想了一下那个方向,似乎是右阁令群怀的宅子。 正在思量间,她们已经走进了大使府,才至院中时,忽见堂屋里匆匆跑出来一个身穿胡服的熟悉面孔。 第199章 樊川照日 朝她们跑过来的那人,上身穿着一件驼褐色翻领窄袖衣,下身是葡萄紫阔裤,足蹬一双玄色羊皮靴,胡帽下方露出几绺不长不短的细卷发丝,正在那张明朗笑颜两侧随风摆动。 正是才从西域回来的穆婛。 “我昨天回来的!”穆婛笑着跑到妊婋等人面前,“进了大使府发现里头空空荡荡,还以为咱两国断交了,吓我一大跳!” 众人听完哈哈笑了一阵,这时鲜婞走上前,揽过穆婛的肩膀上下细细打量,愈发觉得她颇有异域风姿:“你这卷头发和高鼻梁倒跟这身胡服相配得紧,方才你跑过来时,我还在想这是哪里来的胡人女子,你别是祖上与西域有些渊源吧?” 听她这样说,穆婛粲然一笑:“我姥姥的确是波斯人。” 这段往事她从来少与人说,眼前一众人中,唯有妊婋知她身世,穆婛说完这话也看向妊婋,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想起了幼年时那场初遇。 那时候妊婋从洛京跑出来一年有余,流浪到燕北治所魏州一带乡野间时,恰有一支长长的押送队伍从城中开出来,她听乡间流民说,那城中有个藩王犯了事,宅邸被抄,连本人带家眷家仆全部押送进京。 穆婛正是那获罪王府乐班里的家生仆,府上获罪时她只有五岁,母亲才病逝不久,她与府上其余家仆被上门查抄的官兵一起押出城,路上她听人说等进了京,她们这些人都会被充入教坊司,据说那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 那时她小,押送时没有铐子,只拿麻绳捆手,也并不十分紧,她转了半日手腕终于挣脱绳扣,趁着晚间看守不防,悄悄跑了出去。 她不会看方向,只是一个劲往远处跑,后半夜误入一片荒坟野冢,被正在里面睡觉的妊婋绊了一个跟头,这一下也把妊婋给惊醒了。 两个小鬼头在深夜坟地里大叫起来,吓得周边几只狐獾鼬窸窸窣窣逃窜不迭。 “抱歉,我……我不是有意惊扰。”穆婛坐在地上看着面前黑乎乎的身影,往后蹭了两下,“你是狐仙姥姥吗?” 妊婋歪头打量起她来,见是个比自己小些的女孩子,她问:“你是哪里来的?” 当着“狐仙姥姥”,穆婛不敢扯谎,就把自己从王府抄家押送的家仆队伍里跑出来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 听穆婛说自己跑了大半夜,妊婋往南边指了一下:“你说的那队伍我知道,驻扎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一里地。” 原来穆婛辨不清方向,而那押送队伍又长,她这一通乱跑只是从队伍中段位置跑到了队尾外面,并没离开多远。 “你得再跑远一点,要不然天亮之后可能有人追来。”妊婋叉腰说,“我也要往北去,你可以跟我一起。” 这时天上几团云被风吹散,月光终于抵达这片野冢,让穆婛得以看清面前的身影。 “原来你是人。”穆婛仔细观察完得出了结论,又问,“那你怎么睡在这里,你不怕鬼吗?” 妊婋“嗤”了一声:“撞鬼也好过遇见歹人。”说完她摆出一副颇为老练的模样,“再说了,我在外游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鬼,据我的经验来看,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鬼,也没有狐仙。” 听她说自己在外游历许久,经验丰富,穆婛满眼崇拜:“这么厉害,你在外面游历多久了?” 妊婋骄傲地伸出食指:“一年,还零七个月二十五天。” 穆婛有些失望:“才一年多?” “什么叫‘才’?那可是十九个月零二十五天,五百……五……”妊婋低头掰手指算了好一会儿,想起里头还有闰月,她皱了皱眉头,“反正五百多天!” 穆婛这时候已看出妊婋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也不过七八岁,又看她算数都有点算不明白的样子,穆婛心里愈发没底,还是怕这坟地里有鬼,于是央求道:“我们现在就离了这里,一起往北走好不好?” 妊婋本来还想再睡一会儿,但眼看月亮西沉,若等到天亮再走,说不定跑不过追兵,她想了想点头同意,从地上捡起自己护身用的长棍,背上小包袱,跟穆婛一起离开了这片荒冢,往北而去。 天亮时她二人已经离那押送队伍有了一段距离,并没见追兵,才找了个树下歇脚,妊婋给穆婛掰了一小块馍,听她讲完自己的事,提醒她再不可对外提及王府的事,免得受牵连,穆婛认真点点头,此后她们都只以逃荒为由,结伴向北,直到一年后的春日里,她们随一支商队混进了幽州城。 自此后她们就留在幽州城里走街串巷乞食,为了好打理不长虱子,妊婋进城后把自己和穆婛打结的头发都铰了,街坊们看了只管妊婋叫“短毛”,又以为穆婛是她妹妹,见她头发天生带卷,就叫她“卷毛”。 后来她们离开幽州城到了太平观,听厉媗说自己随姥姥姓,穆婛想起她母亲曾和她说过,她的祖母是位波斯乐师,名字叫做穆剌特,于是她也以穆为姓,给自己起了如今这个新名字。 这时穆婛一边同大使府众人往堂屋走,一边说起自己这半年多来在西域的经历,等大家坐下吃茶,穆婛一脸神秘地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给她们瞧看。 妊婋探头细看,见那布包里是几朵白花花的东西,像一团蚕茧,又比蚕茧看着松软,其她人也没见过,都问:“这是什么?” “棉花。”穆婛说,“先前我们在皇城里搜罗的那些白叠子软布,就是拿它纺线织成的。” “原来如此。”妊婋捻起一撮棉花细看了看,先前她们从洛京皇城里搬出许多稀有布料,其中有一种柔软的浅色布匹,册籍上记录为西域进贡“白叠子”,她此刻才知道原来那些软布就是用手里这个小白团制成的,要是她们自家能有这样的东西,倒是可以弥补蚕丝不足的问题,遂问道,“这东西好种吗?是不是还得打专门的纺线车?” 第219章 穆婛说道:“这棉花是南来的,原先在天竺种得多,后来西域诸国也开始种起来了,或许我们那里也可以种,我带了点种子,等咱们回去试试看。” 她们坐在堂屋里研究了一会儿引进棉花和纺线技艺的事,妊婋说可以等她们回去再同上元府众人商议一下,随后又问穆婛回来这两日有没有听说长安官场出了什么事,怎么瞧见坊间和右阁令的宅子外头多了好些禁军侍卫。 穆婛说她是昨日上午回来的,当时坊门外也有禁军把手,她被外使司的接待官员带进大使府时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外事官却说不知,似乎也有些讳莫如深,进到大使府里,见这边仅有几个近日才从蜀中洽谈互市回来的使者,一问才知大使府其她人都被伏兆邀请到温泉宫泡汤去了。 妊婋听完低头思忖片刻,揣测这位右阁令群怀或许是有些功高震主,她过去作为广元公主的亲信,也是庇护伏兆长大的恩师,在宸国朝堂上权势不小,先前几次会谈上,妊婋也看她言语中不似九霄阁其她人对伏兆那样恭敬,加上以她为轴心的一众勋贵们对引进滇南孕育法百般阻挠,这次恐怕是触犯了什么大忌讳,被伏兆借机整治了。 但这些事都属于宸国内政,只要这些变故不影响她们目前的会谈进展,就没必要插手。 前不久的初次会谈上,妊婋记得群怀对燕国出使建康十分反对,甚至还带些威胁意味地暗示过她们不要为了向新朝示好而忘了旧交,而今群怀出了事,对燕国这次会谈也算是利大于弊了,因此她们几个在堂屋里商量着决定静观其变。 群怀是在伏兆离开长安后第三天被禁军带进太极宫的,这件事让留守城中的一众官员惴惴不安了好些天,直盼到王驾回銮,大家见那些朝中重臣们似乎也是才得知长安出事,纷纷私下里派人跟留守长安的人打听情况。 伏兆这次回到长安,没有像往常一样照例歇息几日,而是在回銮第二天就召开了临时朝会,向满朝文武宣布了九霄阁右阁令群怀被革职关押一事,同时公开了她私自向蜀中假传重要军令的大逆行经,伏兆在罪诏中称恩师此举令她震惊且伤心失望至极,同时又强调本案牵涉官员将领均已查明,其余无干之人不必忧心等语。 与这份罪诏同时发出的,还有几份擢升任命,其中也包含与群怀关系颇为密切的官员和将领,甚至连群怀在朝为官的女儿也仍被委以重任,以示并无连坐之意。 这些旨意在朝会上接连发出,随后左阁令出列,称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向伏兆请辞。 伏兆想了想,这是左阁令看出她想要推动变革,因此做出了让步,加上左阁令在去年庆完六十大寿后,身子确实不好了几日,九霄阁的事她也不再有精力掌舵,伏兆顺势同意了她的请辞,又另外赏了好些东西。 等长安朝堂上这场震荡几日后尘埃落定,外使司安排了第三次与燕国大使的会谈,按照惯例,这应该也是最终确定各项协约的会谈。 妊婋这日走进延英殿时,瞧见九霄阁席位换上的几张新面孔,其中一位却是个老熟人,当年曾在洛京以宸国驻燕大使名义,暗查老太后与广元公主被害往事的那位明镜使——群星。 第200章 弹压江山 群星三年前从洛京的驻燕大使府回到长安,现在的头衔早已不是凰仪监明镜使了。 作为右阁令群怀的独子,群星自小被母亲寄予厚望,群怀原本希望她能成长为一员武将,然而她却并不好武,虽然当年铁女寺军起兵后她也入军随母亲征战过,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伏兆帐中做幕僚参将,或管些粮草辎重调配之事,等到伏兆占领长安,她又负责起文武官员典仪等务,在凰仪监中担任明镜使,后来又被伏兆派到洛京做了几年驻燕大使。 三年前她在洛京重查完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的旧事,被召回长安后擢升为外使司令,兼任凰仪监令。 其实以群星的资历,早就能进入九霄阁了,只是因她母亲在,为了避免影响公正,才一直没有入阁。 而今朝堂政变,群怀在朝中以及铁女寺军各地大营中的门生和旧日部下难免不安,伏兆在这个时候提拔群星进九霄阁,多少也有在敲打之余对那些心生恐慌的文臣武将们稍作安抚的意思。 这日坐在延英殿内的九霄阁成员除了妊婋认得的隽羽和群星外,全都是新面孔了,可见随着这次群怀落马,左阁令请辞,九霄阁也顺势完成了重组。 如今总人数仍然还是九位不变,只是原先摆在桌上的阁令阁丞头衔位次名牌都被撤了下去,现在伏兆的执政中枢九霄阁里,不再是两位阁令加七位阁丞,而是九位全部并列为阁相。 妊婋几人在焕然一新的九霄阁众人对面坐了下来,隽羽取出目前达成的协议和追增的盟约内容,向殿中众人朗声宣读了一遍。 在这日会谈前,新任九霄阁众人向伏兆请示过了接下来的安排,大家对于两国目前达成的共识已全然了解。 隽羽宣读完文书后,又介绍了这日的议程,主要内容是关于宸国来日对于燕国出使建康的各项相应举措。 对于昭国新朝廷,伏兆一直以来的策略是既不对其统治江南等地予以认可,也不发诏令表示为旧朝征讨新政权,而是仅划清边界冷淡处之,静观其国中变化。 但是近日伏兆改变了想法,她与九霄阁众人昨日在武德殿议定,准备在燕国出使建康时,向昭国答复国书,内中认可季无殃对于旧朝宁宗的声罪举动,并称已知悉昭国的建成,但同时也明确表示不准备向昭国开放互市。 鉴于先前伏兆对江南的态度已有了些松动,妊婋准备在这日会谈上再进一步,邀请伏兆派遣使臣与她们一同出使建康,以示两国对外的缔盟关系。 伏兆坐在紫檀大椅上听完妊婋的邀请,垂眸沉吟了片刻,抬眼看向坐在她左侧第二个大座上的群星,请她举荐适合前往建康的使者。 群星目前仍兼任着宸国外使司令,对于司中的一众官员十分熟悉,面对伏兆的要求,她想了想,很快说道:“建康不比其她友邦邻国,若果然遣使,臣愿亲往。” 伏兆要的正是她这个态度,对于是否要向建康遣使,伏兆昨日在九霄阁众人面前并没有明确表态,只说要视今日与燕国会谈进展而定,但心中其实也有意遣人过去,看看那边的具体情况。 妊婋见状,适时接话说道:“群阁相是贵国首位驻外大使,过去在洛京时就与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此次若能再与我们同去建康,定能为中原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 这时坐在伏兆左侧首位的隽羽也开口说道:“昭国初立,据说江南等地与旧朝时比已是一番新气象了,臣也以为应当前往查看其政体之变。” 伏兆看了看隽羽和群星,又问下座其她阁相有无异议,大部分人都赞同由群星与燕国一同出使建康,仅有两位不置可否。 片刻后,伏兆点头说道:“既如此,那就劳群阁相再辛苦一趟吧。” 宸国要向建康发回的答即位国书也已拟好,这天众人在会谈上把来日的安排细细谈了一遍,确定群星将在几日后与妊婋等人一起先到洛京,燕国上元府会将拟订好的国书送到淮水驻边大营,等建康发来回函后,群星与宸国驻燕大使府的人再在明年开春后跟燕国使团一同前往建康,届时再向建康送出宸国的答即位国书。 待诸事议定后,她们在延英殿里就这次的会谈内容签了几份追加协约,伏兆当日晚间又在太极宫举办了外事宫宴,贺此次两国会谈圆满结束。 会谈结束后的第二天正到小雪节气,虽然并未落雪,但长安城里一日冷过一日,似乎有一场大雪正在城池上方酝酿。 因九霄阁近日这场变动,妊婋等人回国的时间也是一推再推,为了避免过些日子下了雪路上不好走,妊婋在这天宴席上同众人一起向伏兆辞行,说她们明日定要回洛京去了。 伏兆也并未挽留,只命人打点了国礼,又叫一队禁军明日送她们前往函谷关。 妊婋和鲜婞还有穆婛三人这天一早与几位同行使者在大使府门前上了马,跟前来相送的大使和管事们道了别,带着国礼和行李车辆走出崇宁坊,见群星也骑了一匹高头大马,正与一队长安禁军在坊门外等她们。 这一路东行比她们来时走得慢些,抵达函谷关外这天终于飘起了大雪,妊婋等人进关后只得在陕州暂且留驻,在这里泡了三天温泉,才再次整装上马,于冬至前两日回到了洛京。 群星时隔两年再次回到位于洛京皇城福清宫的驻燕大使府,她发现这里内外都铺设了银质管道,每日早晚有现成热水,套间里面的洗漱兰室各项设施也比先前更加便捷了,烧水倒水这些事,若放在她长安宅邸里,总要五六个执事轮班伺候,而在这里为了要入乡随俗,大使府里也没设执事,如今全凭她自己亲力亲为,也不会感到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她不禁暗暗感慨起燕国这两年的发展。 第220章 洛京这一冬的雪下得厚实,城中过年没有举办什么大型庆典,只是各坊里亲友自家聚一聚,年前妊婋和厉媗给宸国大使府送了好些年货,群星和几位宸国大使就在皇城里过了个温暖富足而清闲的新年。 等到过完年出了正月,群星被妊婋邀请至上元府谈事,才知她们近日收到了季无殃发来的出使邀约国书,妊婋这日是来请群星开春后与燕国使者一同前往建康的。 这是她们先前在长安谈好的安排,妊婋在说完出使行程计划后,又同她讲了讲南边这半年来的情况。 季无殃自从去年夏日在建康受禅登基称帝,这半年来一直在整肃内政,清剿旧朝叛民,起先是建康城内的旧朝宗室和反对季无殃的遗臣,后她来又调集嫖姚军和江南军镇压山南道起兵造反的士族男民,在去年年底总算摆平了对季无殃反抗最为激烈的荆楚之地。 去年秋日里,建康禁军督帅何去非亲自带兵前往楚地,清剿了数十个大小宗族势力,奉圣旨羁押了大批地方上的男官吏,随后把她从建康带来的新科进士们护送进各地官府,代替旧日男官走马上任,开始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朝政令。 群星听完这些事微微点了点头,不由得想起了母亲群怀的提议,当初群星也不同意暗中扶植楚地宗族势力为东征铺路,因为这件事她跟母亲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直到群怀被带走,母女二人都没再见过面,想来若非群怀矫诏传军令的后续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荆楚一带士族男民且得闹上一阵子,不会这样快被肃清。 季无殃花了半年时间平靖新国领土,可以说是雷厉风行,而比镇压民变更加杀伐果断的,是她这半年来对旧朝宗室皇族可以称得上是斩草除根的各项举措。 去年夏天季无殃的万岁圣寿节之前,旧朝宗室齐聚建康,包括分散在江淮山南封地的宗室郡王都被召进了建康,为当时还是太后的她庆贺双五大寿。 但是万岁圣寿节没能如期举办,因庆平帝在季无殃生辰前两日突然暴毙,原本的庆典改为国丧,季无殃又借此原由再次向各地发诏书,令各地宗室人举家赶至建康为庆平帝举哀,并共睹幼帝的登基大典。 在幼帝登基后不久的告庙仪式上,淮南王起兵意欲刺杀季无殃,被早有准备的嫖姚军和季显容的江淮水师精兵联手反杀,季无殃随后很快接受了幼帝禅位,并借这场谋反将当时被召进建康的所有旧朝宗室男杀了个罄尽。 这接连几桩事,导致荆楚等地有士族男民起兵时,虽然打着匡复旧朝的旗号,但却无法在民间找出合适的旧朝宗室男推为新帝与季无殃抗衡,因此难以凝聚民心,几家造反军只得各自为政,还有人趁机试图自立,却被自己人内讧推翻杀害,在一片乱哄哄时,被建康赶来的嫖姚军迅速逐个剿灭。 此事过后,新朝廷军持续整肃州府乡镇,追剿旧朝宗室遗孽,宗室男一个不留,宗室女被季无殃下诏勒令改回母姓,而部分宗室女生下的那些冠父姓的孩子,也全部奉旨跟随母亲改为冠祖母姓,经过这一番变革,季无殃如今统治的昭国境内,已经没有一个姓伏的活人了。 群星听说了南边的情况后皱了皱眉头,心道这恐怕会影响她们原定的出使计划,果然伏兆也在年后得知了这些事,就在上元府答复出使国书前,长安太极宫给驻燕大使府发来一封信,要求紧急取消此次与燕国使团共同出使建康的安排。 第201章 何当重逢 群星这天同几位宸国大使坐在福清宫大使府的堂屋里,众人面前桌上摆着长安加急送来的敕令,内容是关于取消宸国向建康遣使及答复国书的决定。 年前妊婋等人回到洛京后,上元府就向建康答复了的即位国书,称准备邀请宸国一同出使建康,与昭国新朝建立邦交,过完年的正月里,建康回函表示欢迎燕宸两国春日来使,原本上元府准备在这两日与宸国大使共同议定回函,确定具体的出使日期,却不料长安那边因近日探知的昭国情况突然变了卦。 与这封手令同来的,还有一位伏兆的亲信宫官,此刻也坐在群星对面,跟群星等人说了伏兆命她带来的话,请群星与上元府众人另拟别策。 其实对于出使建康的事,伏兆一直有些抵触,群星对此也很清楚,当日伏兆在会谈上只是出于各方面考量勉强同意了这个安排。 如今得知季无殃登基后对旧朝皇室赶尽杀绝的举动,又不免勾起先前那封声罪告谕中所提的“伏姓皇室天命不在”,虽然伏兆与旧朝宗室自母亲遭贬后就断了恩义,但这前前后后诸般对她出身的贬损与诋毁,仍然让她万分恼火,甚至不惜背约也要紧急取消此次出使安排。 群星看着桌上那封敕令,与众人一起沉默半晌,下定决心说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断没有临行前撤回长安的道理,若上元府肯通融,我宁愿假借燕国使者头衔,前往建康为殿下探一探究竟。” 前来送敕令的那位宫官听了这话抬眼看向群星,也明白她的意思,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撤回长安,她的母亲群怀现在还被扣押在太极宫幽阙台,伏兆重用她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若她此次无功而返,母亲的性命和自己的前程都恐怕岌岌可危,另外若因她们临时背约取消共同出使的安排,燕国使团独自前往建康,或许会跟昭国达成什么不利于宸国的盟约,这也于燕宸两国的缔盟关系有损,她不能任由昭国在她们中间钻了空子挑拨。 所以群星提出了这个有些大胆的想法,由她充作燕国使臣同去建康,一方面避免燕国使团瞒着她们与昭国结盟,另一方面也可探知建康的局势。 那宫官想了想,点头说道:“若上元府同意的话,我即日就回长安为群阁相促成此事。” 群星向那宫官投去了感激的一眼,随即起身拿过桌上的敕令,告辞众人往上元府去了。 因近日要往建康出使的事,上元府众人开春后都没有离开洛京,这日她们齐齐在议事厅里见了群星,也传看了伏兆发来的敕令,听群星提议以燕国使者的头衔与她们同去建康,大家沉默下来。 群星知道她们也需要内部商议一下,于是她在说完自己的诉求后,很快起身退到外间等她们答复。 待群星离开议事厅,她们就这个提议细谈了谈,大家都能理解伏兆对于季无殃贬斥其出身的愤懑,若此次出使仍与宸国使者同行,也可能会因宸昭之间的旧朝隔阂,影响她们想要促成的南北互市。 而以燕国使者名义带上群星,明面上还是燕国独自出使建康,会谈或许能够顺利些,也不至于因此破坏她们与宸国的缔盟。 见大家都倾向于同意群星的提议,妊婋又提出在使团离开洛京的同时,她和厉媗还有穆婛以及现今掌管多国互市的玄易去一趟长安,既是为了纾解伏兆的心结,稳住两国的缔盟关系,也是为了顺便谈一谈来日从西域引进棉花的事,毕竟她们亦不想将引进布匹织物之望尽托于江南,以免来日受人掣肘。 先前她们商议出使建康的人选时,妊婋就直言自己曾在嫖姚军里跟几位将领打过照面,而且她也在离开时向何去非承诺过,她不会在来日燕国正式出使建康时一同前来,以免嫖姚军中有人瞧见了,叫何去非不好解释。 妊婋一早就同众人说了,请她们另外从上元十二君里推举两位前往建康的大使,所以过段时间她去长安,倒是也不影响上元府议定好的出使安排。 议事厅里众人很快就群星的提议达成了共识,同意让她假充燕国使者与使团一起去建康,并在回函国书中写明了此次出使的的启程日期和预计抵达淮水沿岸的日子,请昭国安排人马接待使团。 千光照提笔写完给建康的回函国书和给长安的再访国书后,她们请群星回到了议事厅,跟她说了大家商议好的结论,群星得知后欣然应允,说自己也会补充一份奏疏,请那位宫官带回太极宫。 果然那位宫官没有在洛京久留,当日拿到上元府的国书和群星的奏疏后,立刻上马离开洛京,几日后长安发来回函,同意群星以燕国使者的名义前去建康,也表示欢迎妊婋等人再去长安。 在长安发来回函后不久,上元府也收到了建康的回函,称已派遣人马在燕国使团出发当日前往淮水一带迎接。 燕国使团启程这日,洛京城外春光正盛。 留在城中坐镇的千光照和上元十二君中的其她几位,一起先到南城门送了前往建康的使团离城,随后又到西城门送妊婋和厉媗还有穆婛以及玄易四人往长安去了。 莺初解语,柳拂云骥。 一支昂扬气派的队伍从巍峨的城门中驶入春光里。 那队伍前方的赤色军旗随风舒展,旗上“嫖姚”两个大字在灿阳下闪着金光,队伍后方还有好些车马幡幢等仪仗。 何去非这日穿着一身鲜亮的督帅军装,骑在她那匹通体雪白的素云骥上,身后骑兵队伍也是一水白马,她们奉旨离城前往淮水南岸,迎接燕国使团。 第221章 她们与燕国使团同日启程,但洛京距离淮水比建康要远,所以何去非这一行人马不紧不慢,走得颇为悠闲。 去年下半年,何去非在江淮和山南道等地领嫖姚军各营四处镇压叛乱,连带着协助重新整编江南军,一直忙到年关底下才回建康休整,然而建康皇城和各府里也有许多庆典应酬要参加,她到过完元宵才完全歇下来,出了正月终于解过乏,此刻她精神抖擞地带兵出城,面上一扫过年时的疲态,又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 就这样从容走了七天,何去非一行人马在这日午后抵达了淮水南岸寿州一带的驻边大营。 在这边驻扎的江南军指挥使听说消息后,赶忙带人迎了出来,这指挥使也是何去非的老熟人,是去年才从她部下调到江南军的一位游骑校尉,进了江南军后赶上各营整编,她连升两级,也算是平步青云了。 何去非在马上笑着受了那指挥使的军礼问好,连声叫她不必下马,直接回营就是,队伍众人被那指挥使请进营门,何去非左右看了看,见这边大营里也是耳目一新了。 江南军过去各营构成比较复杂,其中大部分男兵在季无殃登基前由她的一位族中侄男掌兵,还有几个男兵营的军权则在分散在宗室王手里,后来季无殃指派了一位族中姪女效仿嫖姚军,在江南军中组建了女兵营,与岭南的高凉军彼此间不时互换人马执行任务。 去年淮南王起兵谋反,调的是那些宗室王手里的江南军男兵营,政变后还有几个男兵营为抵制季无殃称帝发生哗变,杀了她在江南军里掌兵的侄男,随后被嫖姚军和江南军女兵营以及一部分江淮水师联手剿灭。 此后半年里江南军女兵营征召了不少新兵填补各地边防大营,又从嫖姚军和高凉军各自借调了一些,而所剩不多的江南军男兵,则被何去非调往山南道配合平叛,折损了大半后,她又将余下的转送至山南矿区协助开矿。 而现在的新任江南军督帅,是当日被季无殃指派组建女兵营的姪女,因是近亲所以入了宗室,也是一位新郡王了。 这天江南军督帅还在建康宫面见季无殃述职,寿州大营里都由那位指挥使全权接待何去非等人,正好她原本也是何去非的部下,这些事自然得心应手。 何去非等人在寿州大营里安顿下来,为迎接燕国使团准备了几日,这次何去非带来的人,都是这半年里新提拔上来的,这也是她刻意安排的,主要是担心妊婋说话不算话,万一这次出使还是妊婋亲自前来,若带了去年在新兵营里见过她的人,自己不好解释,所以这次再三选了完全没见过妊婋的人与她同来迎接,以免被妊婋来个措手不及。 她来之前也看了燕国遣使的国书,但那上面只说会有上元十二君中的两位前来,出使头衔为柱国,余者还有七位使臣,一行共是九人,并没有写具体名姓。 何去非同众人在寿州大营盼了整整三日,燕国使团终于从淮水西侧乘船抵达了寿州大营北边的港口。 何去非与那大营指挥使带人前去迎接的路上一直在猜那边来的会是谁,想到自己过去只跟妊婋打交道时容易落了下风,因此她觉得,只要来的不是妊婋,其她人应该都好对付。 正思量间,只见那边船上已陆续有人往下走来,何去非走到埠头上朝前望去,忽然瞧见了一个瘦高身影,那人手里端着个铜烟杆,反射出来的光晃了一下她的眼睛,紧接着是一个阔别数年的声音: “呦呵,几年不见,傻小孩儿都当上大元帅啦?” 何去非眼皮一跳。 大意了,她怎么把这位姐给忘了。 眼看那瘦高个儿悠然踱步来到面前,她忽然觉得还不如是妊婋来呢,但此时想这些也晚了,何去非朝来人拱拱手,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苟柱国,别来无恙。” ----------------------- 作者有话说:何去非:好好好,你们上元府商量好了轮流出人过来玩我是吧? 第202章 画屏天畔 苟婕抱拳向何去非还了一礼,嘿嘿笑道:“能得何督帅这样的大人物亲自迎接,荣幸之至啊!” 说完她又侧身抬手,向何去非介绍与她同来的另一位柱国。 何去非顺着她的手瞧见了随后走上前的那人,却是个生面孔,只见其生得肩宽体阔,一张方颌面孔,左侧脸颊颧骨处有块浅疤,疤痕上方一双冷厉吊梢眼,自有一派内敛中藏不住的狠劲儿,观之不怒自威。 苟婕知道何去非没见过她,遂笑着介绍说这位柱国名叫东方婙,又说:“当年你去洛京的时候,我们这位东方柱国才刚收完河东道,一直在那边善后,等你走了她才回来,是以没能同你见上一面。” 何去非见状也向东方婙拱手问了好,待东方婙还礼毕,苟婕又往前走了一步,拿手里的烟袋锅子轻轻点了点何去非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妊婋都跟我打过招呼了,你在我们那的事,她叫我给你兜着点,放心,保准给你兜得明明白白的。”说完又笑着朝她挑了下眉,暗示她当年独闯幽燕军大营被俘的事。 本来何去非还没开始担心,此刻一听苟婕说让她“放心”,她终于不放心了,甚至还听出了些许威胁意味,她瞥了苟婕一眼:“苟柱国这话,我没太听明白。” 苟婕会意哈哈大笑:“不打紧,反正我们这次也不是为叙旧来的,而是为贺贵国新生嘛!” 这时燕国使团其余众人也都下了船从埠头走到岸上,苟婕颇为郑重地给何去非一一介绍起来,随后又说一时记不住也没关系,反正她们还要在建康住上一阵子,来日方长。 她们这日下船时已是午后,在岸边叙话的功夫,斜阳又落了几分。 何去非听说苟婕她们此行是先骑马到了淮水北岸汝阴一带的幽燕军驻边大营,又转乘船往东行了两日,才抵达南岸寿州大营港口,考虑到连日奔波难免疲惫,何去非请她们先在这边大营里歇上一晚,明日再启程前往建康。 这日晚间,何去非和那大营指挥使依例办了个简单而不失隆重的接风宴,为了叫燕国使团能够早些进帐休整,宴席上众人也都没留到很晚。 第二日一早,何去非请苟婕等人登车上马,带着那队风光的仪仗往建康驶来,不疾不徐地行了五日,这天午后苟婕从车里撩帘瞧见了建康的城门。 这支车队在城门外稍微停了片刻,很快再次走动起来,不多时进了城,苟婕透过车窗细细打量起两侧的街景。 大抵是为迎接使团提前净了街,她们走的这条路十分安静,只见两侧屋檐高低错落,一扇扇雕花彩门皆紧闭着,门楣上方还有未收的市招幌子,可以看出都是些酒肆、茶坊、钱庄和绸缎铺子。 她们在城内行了约有两刻钟,转过两条大道和一条巷子,才在一处僻静甬道停了下来,听到外面有人说到了,苟婕起身下车,见面前是一扇朱漆大门,匾额上写着“沁园”。 这时东方婙也在旁边下了马,跟她一起抬头看向面前的大门,这次她们从寿州大营来,何去非一路车马都备了,苟婕最是个好取巧图受用的,但凡能坐车,断不骑马,这一路她歪在宽阔厢车软榻上左一觉右一觉,晃晃悠悠睡到了建康。 东方婙却觉得坐车憋闷,遂从何去非的马队里借了一匹高大白马,跟在苟婕车子旁边骑行而来,使团里的其她人也有乘车也有骑马的,都看个人喜好而定。 苟婕这日又在车上坐了大半天,此刻下来站在那园门前,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她本生得瘦高,这一抬手更显细长,各处骨节往上一抻,整个人竹子拔节似的劈啪作响。 过去这些年苟婕不时随幽燕军各处奔波,肌力已有所见涨,臂膀一捏也浑似铁,但筋骨外仍只是一层紧实皮肉,吃得再多都不显丰腴,她倒是也看开了,说她太姥姥生前就是个精瘦老太太,体型这东西或许是天生随祖。 就在苟婕伸懒腰的功夫,那边园门口恭候的几位官吏已迎了上来,其中领头的中年女子说自己是鸿胪寺少卿,又说鸿胪客馆未及修缮,因此请她们暂住在这处皇家园林内,这里距离建康宫不远,进宫谈事或往城中游览皆很近便。 何去非令那支嫖姚军护送队伍在园门外列队等候,随即撂袍抬脚,与那鸿胪寺少卿一同邀请燕国使团众人进了园子。 这沁园是座极有江南特色的园林,入门绕过影壁墙即见一汪清泉,上方亭台楼阁疏密有致,随着何去非与鸿胪寺少卿引路,众人走过迂回曲折的长廊,见到各式花窗外的春日景致,有开得正盛的木兰和海棠花,正斜倚在皱瘦玲珑的太湖石旁,真个是一步一景,转盼生新。 她们走了半晌来到堂屋内时,已有候在这里的执事给她们备好了茶点,待众人落座后,那鸿胪寺少卿简单给她们介绍了一下朝中的接待安排,说请她们先在院中稍歇两天,过几日还有花神节庆典,等过完了节再安排宫中会谈。 第222章 苟婕和东方婙对视一眼,大家奔波数日是得先休整一下,于是皆点头同意,随后那鸿胪寺少卿又说见她们没有带执事来,问她们是否需要增添些人手。 她们这天进园一路上已瞧见了不少执事,这对燕国众人来说都有些不大习惯,苟婕还想着适当减去一些,但见这边园中各处都有排好的固定班次,因设施不比她们洛京便捷,若减了人,留下的恐怕担子更重,于是她只说不需要另添人,屋中倒水铺床等事她们自家来做,只外庭院留些协理执事即可。 东方婙也点点头,想着等她们在这里住些日子,摸清了打水烧水等杂物事,再慢慢减去些执事也使得。 这些要求都在何去非意料之中,当初她跟着妊婋等人回洛京住在上元府那段日子,知道燕国那边不再分这些主仆尊卑,她也新奇了一阵子,但是回到建康后住在家中府邸里,又不得不沿用母亲婺国君那一套执事班子。 这几年何去非留心调整了几次执事的轮值待遇,也渐渐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虚礼,只如她军中将士姊妹们一般看待,有时候她母亲到她南府里来,还说她这边执事有些没大没小,太没规矩了些,她也只是笑笑说自己正在尝试些新规矩。 那鸿胪寺卿也从何去非这里听说过一些燕国的事,见她们使团果然没带任何执事,也不要添人,已心下明了,遂没有强求,只又说了几句别话,便请她们回屋歇息,若有什么需要就请前庭执事往鸿胪寺相告,随后起身同何去非一起告辞去了。 等她们去后,苟婕一行人也都各自取过包袱往后院来看屋子,正如她们事先的交代,鸿胪寺在这边园中给她们预备了九间大小格局差不多的屋子,大家随意分屋放了东西,各自或休息或洗澡或三两结伴细逛起这座园子来。 这时节不冷不热,沁园各处屋中廊下皆挂了纱帐,有春风徐徐吹来,带着满园的花草芬芳。 比起江南园林的秀丽清雅,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春景,却是另一派盛大张扬的场面。 “长安的牡丹,竟也不比洛京逊色!” 妊婋这日再次来到长安城崇宁坊的燕国大使府,见这园中与去年秋日里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去年秋日里那些金的红的树叶,在春天新生时节还是一片翠色,而彼时并不显眼的花圃枯枝中,已开起了拥拥簇簇的大朵牡丹,被后头那些绿树衬得繁花似锦。 走在妊婋身后的穆婛和玄易转头相视一笑,穆婛先前在这里做过三年燕国大使,自不用说,这样景色已是她瞧过的第四个年头了,而玄易自从在肃真部与营州边界创立互市府以来,这几年也时常到陕州的互市府,跟众人一起统筹与宸国和漠北及黔滇等地的互市细项,长安的大使府她几乎是每季都来,虽然不是常驻大使,但这里的景色她也是四时不落,唯有妊婋是头一次在春日里来,不禁对着这番美景赞叹起来。 原以为洛京皇城里旧日御花园中的牡丹已是绝色,每年这时节都有城中民众一早登名轮流进皇城观赏,这两年她们又在城中几处花圃园子移栽了大片皇城牡丹,免得大家都挤在一处赏花不够尽兴,如今见这长安城中的牡丹,花盘大小也与洛京不相上下,亦且花色丰富,大使府中这几片花圃里多种的是姚黄和魏紫,也穿插了几株赵粉和素白月神。 妊婋几人在庭前赏了好一会儿花,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们转头看去,原来是大使府里的两位使者,才从宸国外使司取了新制的互市文书回来。 见了妊婋等人在此,两位使者请她们一同进堂屋,查看今年各地统筹的互市安排。 第203章 威怀遐远 她们走进堂屋里各自倒了茶,随意落座后,看那两位使者把新取回来的文书摆在桌面上,边吃茶边等府中几位现任大使一同前来议事。 长安现在是她们与西部各地互市的枢纽地,凡燕国与宸国蜀中陇右等地以及西域黔滇互市的物产,都要经长安转送,所以那两位使者取来的文书里,包含了今年各地互市途径长安的车马调配安排,还有物产流转条约和通关税额等细则,封面都按相应地区做了颜色标识。 妊婋几人这次从洛京出来,先到函谷关东侧的陕州住了几天,在这里与互市府的经办们看了今年的互市簿籍。 她们燕国这边今年也增添了不少大学堂里研制的新式用具,包括妊婋去年出海用过的窥天镜,如今已能成批制作了,当时和她们一起去南海的昙烛回来后对此物赞不绝口,一力推动引进,伏兆见了燕国互市府提供来的窥天镜也觉得甚好,遂令外使司将此物纳入今年的互市册。 与窥天镜一起运出的,还有随身看时间方向的掌中晷和指南罗盘,以及更加结实耐用的新式火镰折伞等物,在宸国和西域及黔滇各地亦颇受欢迎。 她们靠着这些小巧精细的新造器具,为燕国换来大量甘蔗、蜂蜜、茶叶、药材和香料,虽然今年还是没能从蜀中引进蚕丝,但互市府也与外使司谈下了一些轻薄柔软的上好夏布,只是因数量有限,运回国后会优先分发给各地幼童们裁衣裳穿。 这次她们再来长安,除了为安抚伏兆对于昭国的不满情绪外,也是想借宸国的关系跟西域诸国商谈引进棉花的事,因她们互市府这几年得来的西域香料器具等物,其实都是经由宸国外使司转手,并没能直接跟西域诸国接洽,而宸国目前似乎也不太重视棉花这项作物,不愿引进国中影响自家丝麻的种植产出,因此她们准备找机会,经宸国外使司搭线,直接跟西域那边谈一谈。 这次来长安前,玄易也为陕州互市府调备了一批海盐和各式新造器具存货,留待来日与西域洽谈之用。 她们燕国目前对外互市的物产,往宸国黔滇及西域运送的主要是渤海海盐、纸张和瓷器及今年新增的精巧器具,而往漠北和肃真部互市还会多些铜铁及煤炭,另外去年冬日里又加运了一批铜铁煤炭往南海国去换造船木。 曾几何时她们国中也有人担心过,这样大批向外运送铜铁煤炭,会不会来日自家不足,但这一二年间她们在燕北与河东等地开金银矿时,又顺带发现了几座新的优质铜铁矿,再加上渤海湾内近乎取之不竭的海盐,足够她们再从各地换些好东西来,大家对于物产不足的担心渐渐消去了,但同时又换上了另一种忧心,怕自家的矿产和海湾遭南边或西边盯上,因此幽燕军各地大营的边防和日常训练也丝毫不敢松懈。 妊婋几人和宸国外事官在堂屋吃了片刻茶,见府中大使们陆续到了,遂同她们一起打开那几份文书,把今年春秋两季的车马及关税又核对了一遍,照例两份都盖了印,一份留存在她们大使府内,一份交与那外事官。 待这件正事办完,妊婋又似不经意般向那外事官问了问宸国今年与西域的互市情况,那外事官答得颇为谨慎,内容也都不过是些公开的场面辞令,妊婋听罢跟厉媗等人对视一眼,也没再多问,闲闲吃完一盏茶,便起身送那外事官离开了大使府。 那外事官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一位宫官来传宸王的话,说得知妊婋等人这日到长安,请她们先在大使府赏几日春景,等她招待完戎昌国和于阗国的使者,再请她们进宫说话。 妊婋她们这次进长安城时也曾路过四方馆,见到那边有不少异域车马在甬道外进出,春日里各国先后遣使来长安,为这一年的互市贸易和缔盟协约奔走洽谈也是常事,据妊婋所知,黔滇近日也各自派遣了使者往长安来,应该就在这两日到。 妊婋料到太极宫里这阵子必然忙碌,也不知换了新人的九霄阁能否应付得来,于是她请那宫官进堂屋坐下吃茶问了问伏兆近日的情况,说她们也不急着回洛京,可以等伏兆得空再进宫相见。 随后妊婋又拿出了她们这次来长安给伏兆带的国礼,是三大盒药材,分别装着人参、鹿茸和五味子,都是她们跟肃真部换来的北地珍品,内里还附了几张方子,是肃真部萨满医和太平观灵极真人列的春日补身固气方,请太极宫的国医按照伏兆的脉案酌情增减,用于温补脾胃,清疏肝火。 三盒药材打开给那宫官看过后,又被妊婋一一合了起来,那红漆木盒四边包着银护角,盒面上雕刻着对应的人参、鹿茸和五味子纹样。 室内和室外的光影在盒面纹样上来回变换着,待光线再次停驻时,已是在伏兆的武德殿东书房大案上,随着那宫官轻轻开启合页,盒中飘出来一股淡淡的药气。 伏兆拿起那本方子看了两眼,随手放到药盒上,令旁边侍立的宫人一起收下,听说妊婋请她忙完再见,她点点头,叫那宫官传一桌菜肴到燕国大使府答谢国礼。 待那宫官得令去后,她又抬手取下几份奏疏,一边翻看一边让身侧宫人给她说了说午后的会谈和晚间宫宴安排。 这天上午她才接见完戎昌国的使者,这个建立在旧日吐蕃东部领地的新国度,仍然延续着从前东女国时期的制度,采用大小王共治的方式,现在的两位国王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大王掌内政,小王掌军权,这次来的使者也是大小二王各派一人,并六个随行的宫使书吏。 第223章 自戎昌国新立至今,国中各处已趋于稳定,今年她们遣使来长安,主要是为了答谢宸国这几年来的扶持,并向伏兆正式表明立场,若宸国来日要向昭国宣战,戎昌国愿意出兵五万,或助她东征,或协力维持河西走廊的平靖,为她稳住后方,以免西域再次生乱。 对于戎昌国大小王的主动表态,伏兆非常满意,这日上午会谈结束后,她邀那几位使臣从四方馆搬进了太极宫西侧殿群,以示两邦亲好之意,并请她们晚间与于阗国来使一同参加宫宴。 这阵子周边各国频频来使,除戎昌国使者直接提到了东征外,其余的明面上大部分说的都是为了商谈互市,但大家彼此间心照不宣,知道近日的会谈其实皆与中原局势有关。 这天刚进长安城的妊婋等人自不必说,就是为了这次使团前往建康一事来做调停人的,而正在路上即将抵达长安的黔滇使者,也必定是为了稳住局势而来。 尤其黔南去年在季无殃登基后,率先向建康发了国书贺表,也在前不久得到了建康的回函,似有要复通两地驿道的苗头,显然这次出使长安是跟这件事有关,黔王舍乌既不希望因此事得罪伏兆,也不想看着东西两边起战把自己夹在中间,所以派出了得力干将刀婪,来长安打探中原局势,并从中尽力斡旋,以期维持住大家各自为政的现状。 而西边于阗国遣使来长安,则是打的另一番算盘。 去年年底,于阗国发生了一场宫变,老国王的长女杀了自己两个弟弟,囚禁了老国王,自行加冕,成为了于阗新王。 这于阗国的老国王自己作为先国王幺女,就是靠着发动政变杀害兄长自行加冕称王的,然而等到她年老时,却也在王储问题上犯了糊涂,竟一味偏疼幺男,连年削减长女的兵权,令其长女倍感不安。 去年她借着代表于阗国向长安送国礼的机会,得到了伏兆的暗中支持,回到于阗后她筹备了数月,赶在年末西域各国休整时,以吞沙之势杀弟囚母,成功登上了王位。 今年春日里,这位于阗新王已将国中内政整肃大半,随后从商队处得知了昭国新帝与伏兆的旧朝皇室恩怨,她借着商讨贸易的由头遣使到长安,实则是为打探伏兆东征的计划。 若铁女寺军大举东出,西域驻军减少,于阗国倒是可以趁机吞并两三个周边小国壮大自身,毕竟自从两年前遭铁女寺军敲打过几次后,于阗国在河西走廊包括整个西域都被宸国压了一头,如今眼看着中原局势似乎要乱,于阗国倒是正好可以趁机夺回西域霸主的地位。 于阗新王这点叛逆的小心思,伏兆皆看在眼里,她坐在大案后面想了想这日上午跟戎昌国来使谈的内容,随即提笔给戎昌国大小王写了一封信,待她一气呵成写完信时,门外响起一名传令官的声音:“启禀殿下,几位阁相到了,正在偏殿等候传召。” 伏兆“嗯”了一声,将手中书信折起,一边装封一边悠悠说道:“请她们进来。” 第204章 改岁宜新 这日来到伏兆书房里的,是九霄阁中的七位阁相,缺席的两位,一位是此时正随燕国使团在建康出访的群星,还有一位则被伏兆派去了于阗国聘问。 几位阁相进书房时,隽羽和往常一样走在众人最前面,她手中捧着一摞奏疏,来到伏兆大案前轻轻将奏疏放到案上,打横着一本靠一本摆好,在伏兆说完“都坐吧”,她才告了坐,转身在左侧第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其她人也依次各自落座。 伏兆从隽羽放在她桌上那摞奏疏里随意抽出三本来,打开翻看了几眼,皆是各地民生相关的例行奏报,已俱批复过了,有一本末尾盖着一枚“隽”字小印,其余两本则是另外两位阁相的批文和记印。 过去这类奏疏,都是九霄阁的人拿到伏兆面前拆封,先由她过目后,选出一部分亲自批复,另一部分交予九霄阁众人拟复,再呈回她面前,若她看过夹在奏疏中的拟复内容没有什么问题,就会让文书官将九霄阁的批复贴在奏疏上,她再补上一枚骑缝敕命章,批个“依拟”。 若有她见了觉得拟复内容不妥的,便另外亲自批复毕,再令文书官将九霄阁的拟复笺贴在另外的文书上,写明批驳后发回九霄阁晓谕众人并归档。 先前这种方式,使她每天都要将大量时间花在批阅奏疏上,有些拟复奏疏还得来回看上两三遍,所以才会时常秉烛至晚,事事劳心以致伤神过甚。 后来她病倒的那段时间,所有奏疏都由九霄阁两位阁令与众阁丞代为批复,只在她养病期间精神好些时,叫九霄阁呈上几件要紧事给她过目,见朝堂各部及地方上事务并未因她病倒而出什么乱子,各司承转得当,这才放下心来。 如今九霄阁改制,她也参照病中理政的方式做了一番革新,为九霄阁设了数条理政纲要和章程,随后每日呈上来的奏疏还是当她面拆封,但她只拣十分重要的一两份留下亲自批阅,余者全部下发至九霄阁,让几位阁相共同拟复,最后分作几大类由各自负责的阁相直接批复盖印。 只有九霄阁内部存在争议的奏疏,才会被挑回来请她亲自批复,其余的她只随手翻阅两三份看看,再看过九霄阁呈来的批复概览,没什么大问题就直接下发各部施行。 而后在季度大朝会上,伏兆将各部与地方上的现状及问题与群臣当面勾兑一遍,就能快速掌握各部及各地政令的实际进展,不至于在内政上过度劳神,同时也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应对周边各国的局势上,制定来日的方略大策。 目前这套全新的政务处理方式在伏兆看来效果不错,九霄阁的新进阁相们起初还有点放不开,而近日已配合得愈发顺畅,让伏兆省心许多。 今天她召几位阁相来此,除了例行查看阁批奏疏外,还是为了推动吏治革新的几项新政策。 今年一开年,伏兆就颁布了全新的官员黜陟赦令,取缔了先前由璇玑台全权负责地方官员政绩考核及任免的方式,改为由长安巡察使与地方郡府及民间乡贤行首们合议举荐,地方官员任期将满时,也可以上奏推举一到两位继任者,同时各地郡府内不再是郡守的一言堂,而是由一位郡守加三位郡丞共担政务权责,进一步在官阶之间削势均声。 除此之外,各地及长安各部的俸禄津贴也做了不少调整,得赖于河西走廊及南北两地商贸繁荣,宸国这几年国库丰盈,已连续三年为所有官吏加俸,今年开年又加了一回,经过连年调整,不同官阶间的收入差异逐步缩小,这些调整其实也都是为了铺垫今年的黜陟令,尽可能避免为争权夺利出现的各种营私舞弊,选拔出一些真正做实事之人。 伏兆看过那几份奏疏后,问起了年初黜陟令的事,负责推行此项政令的阁相很快将最新进展向伏兆回禀了一遍。 听闻赦令已经晓谕所有郡府,伏兆微微点了点头,就后续的举荐章程跟众人说了一阵,随后又提起午后与于阗国会谈的内容,伏兆已事先确定好了这日参与会谈的几人,其她人则只需在会谈前了解相应方略即可。 待这几项要事说完,伏兆叫众人各自散去午休,案上的奏疏连带她给戎昌国大小王写的信,都请她们一并带回九霄阁安排对外发出,吩咐完这些事,她单留下隽羽在偏殿内共进午膳,等午后一同前往延英殿参加会谈。 她们这日与于阗国来使所谈的内容,一直围绕着西域商贸诸事,那几位使者在会谈时探问中原局势和东征的话,也都被隽羽不着痕迹地扯回到了贸易相关的话题上,两边各怀心事地谈到傍晚,伏兆才开口请那几位使者与戎昌国来使共赴国宴。 这一晚宴席上觥筹交错间暗流涌动,于阗国使者虽然没能在会谈上探问到宸国东征的意图,但却从戎昌国使者席间的神态言辞中,看出了那边大小王对宸国的支持态度,大抵也揣摩出了伏兆的意思,不管宸国是否东征何时东征,都不会放任于阗国称霸西域,而于阗新王在有所行动之前,最好也先自家掂量掂量。 伏兆坐在主位上看着席间众人神色各异,也没多说什么,因她至今仍在戒酒,所以并没在席间久坐,只露面同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随意夹了几箸开胃菜后,就请隽羽和几位阁相代为招待,自家早早退了席,回到殿内另传了一桌膳,清净自在地享用起来。 这晚国宴结束后第二日,恰逢朝中旬休,宫中和长安城内各衙门一片静悄悄的,而城中东西市和城外郊野上却格外热闹起来,衙门官吏和禁军将士还有宫人们,都趁着好春光,或逛街采买,或走马踏青。 伏兆这日也在宫中御湖上休闲了一日,只同隽羽二人泛舟垂钓,她们不再谈讲政务,只说起年少时隽羽带伏兆偷偷翻出铁女寺,到山下河里捞鱼的事,后来为这事惊动了住持观圣师太,碍于伏兆的身份,观圣师太不好责罚,只言语上苦心劝谏了一番,倒是隽羽狠狠挨了罚,在寺里扛了一柱长香的小铜鼎。 第224章 那天伏兆站在边上看她受罚,心里既愧疚又懊恼,盯着线香烧到了时辰,忙跑过去帮她把鼎取下来,见隽羽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正抹眼泪想说“往后再不叫你带我出寺了”,却见隽羽笑着低声对她说:“下回咱再换个周密点的计划,绝不叫她们察觉。” 二人在御船里笑说那些淘气往事,不时有湖中肥鱼咬钩,她们又忙起身合力收线取鱼装篓,也是难得在这春日里放松欢快一回。 过了这个安闲的旬休日,长安城各部衙门在转天又如常忙碌起来。 这天上午九霄阁进宫送奏疏时,给伏兆带来了一个消息:“黔滇使者进长安了。” “刀婪她们到四方馆了,我送完她们才过来的,咱这长安大使府可真气派呀!”一个雀跃的声音在燕国大使府门前响起。 妊婋众人早在大使府门前等候,此时瞧见那声音的主人站在日头底下,笑弯的双眼在阳光下透着红棕色的光,似有两把火焰正在她眸中燃烧,正是她们的前西南大使羲和瞳。 羲和瞳怀里还坐着个小小女童,也生得和她一样棕中带红的明眸,正好奇地看向妊婋等人。 自当年羲和瞳与妊婋还有千江阔出访黔滇并留在那里担任大使,距今也有将近七年了,原本上元府最初议定的外驻大使年限是三年,羲和瞳在第三年见到燕国来滇南的众人陆续诞子,也决定做个母亲,不久后她顺利有孕,与洛京新来的继任大使交接了日常事务后,就在洱州安胎育婴,直到今年女儿满三岁可以随她远行了,她才趁黔滇出使,与她们同路北上,往燕北而归。 妊婋她们早在这次从洛京出来前,就收到了羲和瞳从洱州发来的信,大家也在府中翘首企盼了好些天,这日见她和女儿总算到了,众人皆一起笑着围上来接她进府。 羲和瞳单手抱着女儿大步往里走来,另一只手拉着妊婋说起她这次北上的见闻,说她们途径蜀中等地时,见各处郡府都张贴了吏治革新的敕令和章程,还在民间征选议政乡贤和行首,到处都贴着“能者得其位”的口号。 众人说话间已走到了堂屋里,妊婋请羲和瞳在大椅上坐了,给她倒了杯茶,又给她怀中女孩倒了杯温水,才在她身侧坐下来,也给羲和瞳说了说她们这次来长安的所见所闻。 羲和瞳抿了一口热茶,赞了一句说道:“宸王殿下这番革新颇具锐意,只是仍不知来日的王储问题她打算如何解决。” “她的解决方式应该就在藏在这场吏治革新里。”妊婋思忖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这是打算逐步推行嬗让制。” ----------------------- 作者有话说:[1]“嬗”,shàn,有演变之意,也有更替、传递的意思,早期的“嬗让”后来被改为“禅让”,成为父权封建朝代篡位的借口,这里用回“嬗让”,与前面季无殃受禅登基所提到的“禅让”有本质上的不同,需要明确区分开来。 第205章 花神献瑞 “禅让制?”羲和瞳放下茶杯,“就像昭国季皇受禅登基那样么?” 妊婋取过旁边纸笔写下了“嬗让制”三个字,说她从千光照那里借来的书中看到过,中原过去的母系部族一度用“嬗让制”选贤者继任首领,只是被后世朝代去女意字,把“嬗”改成了“禅”,且因制度问题无法正当施行,逐渐沦落为篡权的借口,显然伏兆想要恢复的是最初的“嬗让制”。 妊婋解释完又说道:“我们来长安这几天,正好赶上太极宫储贤馆招收新学年的开蒙学子,听说自今年起不限出身,各个坊巷都有宫人来给适龄女童登名备选,从幼童进学,到官场革新,处处透着不拘一格唯才是举的意味,这可不就是在为嬗让制做铺垫么?” 厅中众人听完也默默忖度起来,宸国的王储问题一直以来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打从储贤馆设立以来,关于伏兆准备择贤收养王储承祧的传言就没断过。 多少勋贵之家明里暗里照着伏兆的喜好教导自家女孩儿,只盼着哪个女儿一朝飞龙在天,光耀门楣。 宸国朝堂上大部分人包括民间的传承观念,仍然延续着旧世道儒家那套宗庙制度,而伏兆这一年来先是重组九霄阁,再是推动吏治革新,细看皆是在撬动旧世道血统礼教的根基,准备向另一种新制度迈进。 结合近日各方情形来看,等到朝中及地方职司渐渐习惯推能就位,那么往后以举贤传器的方式交出国中最高权柄,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这让羲和瞳联想到了她这些年在滇南的见闻,说大巫部族推选首领也与嬗让制有些相似。 因她们部族中的祖先追溯到了千年前的古滇国大巫,部族中的人全都是她的后代,所以首领也从所有族人中推举。 当今首领大巫蒙雌屹虽然有一个年纪尚幼的女儿,但她的继任少巫却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部中前两年推举出来的另一位英才。 据羲和瞳所知,少巫作为大巫的继任者,类似于中原的储君,但却不是选定就不再变动,而是每五年一重选,先前的少巫可能不变,也可能被换选或自行主动让贤。 假若蒙雌屹当权年久,她身边的少巫可能会换上好几轮能力出色者,随时准备接她的班,等她退位后,少巫继位大巫,而她则会和先前退位的历任大巫一样,改称为“祖巫”,大抵如同中原的太上皇。 厅中众人听羲和瞳讲完滇南的继任制度后,皆称与中原古时的“嬗让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家随后聊了几句各地民俗制度的历史,羲和瞳又跟她们说起了此次与她同行来长安的黔滇使团的情况。 当日她们出发时,是刀婪先与几名使者从黔南矩州赶到滇南洱州,与蒙雌屹面谈过后,再与滇南这边出使的盟巫及几位使者还有羲和瞳等人一起跨越边界,途经蜀中往长安赶来。 这几年来,虽然黔滇与燕宸互通物产,但她们并不常往北边遣使,所以也没在长安和洛京设立大使府,她们那边每次来人到长安都是在四方馆下榻,或者被伏兆邀请至太极宫中居住。 妊婋听说这次黔南使团是刀婪做主使前来洽谈,看得出黔王舍乌很重视这次出使。 羲和瞳也说舍乌如今只掌控一些大方向上的军政要务,其余民生方面的事务已经陆续交给了王储刀委全权处理。 而刀委的妹妹刀婪这些年来时常奉舍乌之命在外奔走,去年年底又受勋获得了半数兵权,在黔南也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这次她亲自带队出使,必然是为安定中原局势而来。 妊婋想着自己与刀婪数年未见,也有心探问一下黔南与司砺英结盟的情况,但是她们和黔滇使者作为宸国的外客,未见伏兆前,先在私下里会面也有些不妥。 于是她跟厅中众人商议了几句,最后决定请一位大使府管事出面,带些燕国特产到四方馆,感谢黔滇使团此次北上途中对羲和瞳母子二人的关照,并明说她们此来长安也还未进宫,待来日大家见过伏兆后,再相聚叙旧。 那管事拿了东西去后不多时,带了几样黔滇特产回来,说黔滇那边两位主使谢过了燕国的盛情,也说待过两日进宫觐见完伏兆,再与她们相见,方不失了使节礼仪。 大家在厅堂上看过黔滇那边送来的回礼,又谈讲了几句,见时候不早了,才一同起身去用午膳。 羲和瞳的女儿到了这时候也不似才来时那样腼腆认生了,见这边院子里的花儿开得正盛,也不赖在母亲身上了,只在长廊上跑跑跳跳地闻花追蝶玩,大家一路看着她,说笑着走到了府东边的用膳花厅里。 在黔滇使团进长安的这日午后,伏兆派了一队宫官出来,先到四方馆慰问使团一路辛苦,随后又转道来到燕国大使府,邀请妊婋等人明日进宫洽谈。 从那宫官的话语中,妊婋得知于阗国和戎昌国的使者在前日宫宴结束后,已于这两天陆续离开长安回国去了,接下来外使司会安排燕国和黔滇使者先后进宫洽谈。 妊婋和几位大使爽快应下了第二日进宫的邀请,在堂屋里接待那位宫官坐下吃了盏茶,闲谈数语后送她出了大使府。 此后两日的延英殿会谈上,伏兆和九霄阁里的三位阁相就今年与燕国和黔滇等地的互通事宜,分别跟妊婋和刀婪等人确认了一回。 在与燕国的会谈中,伏兆对先前紧急撤回出使建康的敕令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等燕国使团回来后再详谈后续安排,并同意了妊婋提出直接与西域各国商谈引进棉花的要求,称会让外使司派人协助她们与波斯和于阗等地接洽。 而另一边与黔滇的会谈上,伏兆也表示今年两地物产互通照旧,面对刀婪含蓄探问今年蜀中是否会有边防军队调动,或是扩大戒严区域等可能影响通商驿道的情况,伏兆只说请她们放心,言语间似乎并无东征之意。 这两日的初次会谈都没有进行太久,结束后转天到了谷雨节气,正是迎花神的日子。 第225章 这也算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旧俗,因洛京牡丹总在谷雨前后盛开,所以谷雨节气这日被定为花神节。 伏兆幼时在洛京,年年跟着母亲广元公主在谷雨这日迎花神,这算是她记忆中春日里最为隆重的节日了,后来她随母亲到了蜀中封地,还曾听母亲感叹说可惜益州没有京中那样好的牡丹。 如今宸国建都长安,城中牡丹也不输洛京,于是她把旧朝的花神节原样搬了来,每年谷雨这日都要隆重庆贺一番,今年伏兆也邀了燕国和黔滇大使一同游览城中牡丹园迎花神。 大地值此盛春时节,一片日渐和暖,不独长安在迎花神,谷雨这日的建康城也是一派热闹非凡。 过去在洛京皇城里,季无殃也总在这时节举办宫中花神宴,那时皇城的花圃中唯有芍药与牡丹并重,而今在江南,却少见牡丹,各处园林中百花齐放,其中江南芍药不似洛京中盛开得那样浓烈炙热,却是另一种清雅高洁,在这一年毫无悬念地又做了建康花神节的百花魁首。 相去千里的两座城池,在谷雨这日同时举办庆典,遍邀她国到访使团同贺春日盛景,直至傍晚时分各赴筵宴。 长安城里,凤辇宸游,九重宫阙映丹华。 建康宫外,鸾觞禊饮,百花仙酿齐斟霞。 “洛京纵有千般好,只无江南这样的园林景致与佳酿,我们这次出访,来得可真是时候哇!”坐在这日晚宴客席上首的苟婕,端起手中金盏抿完一口百花酿,笑着赞叹了这么一句。 燕国使团众人这天午时参加了建康宫的花神宴,晚间琼华殿夜宴,席间是季无殃与新国宗亲及朝臣。 而新被加封为太子的季显容,则奉旨另外在东宫宴请燕国和南海国使团,这一晚禁军和江淮水师几位主要将帅也都在东宫席上。 听见苟婕这句赞叹,坐在她对面正席第二位的何去非悠悠说道:“我们这里百花虽盛,只可惜不适宜牡丹生长,回到江南这几年,我也不时怀念起洛京的春景,想来放眼中原,再没有比那里更好的牡丹了,就连长安怕是也不能及。” “我没有见过长安的牡丹。”坐在她身旁上首的季显容接过这话,又朝坐在对面的苟婕和东方婙看过来,笑道,“或许来日风云变幻,今日在座的诸位,还能一同去长安城里跑马看花,也未可知。” 苟婕与东方婙听了这话转头相视一眼,二人只当没听出季显容话中的征伐之意,苟婕抬手夹了一箸春笋尖放在嘴里,吃完才笑说:“既是看花,须得春和景明才不辜负,像我们如今上元府的两支使团,一支在江南一支在长安,两边看花各有意趣,殿下和众将若来日也得出使我两国,亦可以分作两班,各览洛京与长安风貌,岂不快哉?” 季显容闻言觑起眼睛,来回看了看对面客席上二人,苟婕这话里透露了一个她先前不知道的消息,那就是此刻燕国也有使团正在长安。 看来燕国也是担心因此次单独出使江南而与宸国生隙,所以才会同时遣使安抚,看样子接下来她们还得在离间这两国上再花些心思。 苟婕看着季显容若有所思的神情,似笑非笑地端起烟袋锅子抽了一口,片刻后从嘴角轻轻吐出一缕烟。 ----------------------- 作者有话说:浅浅声明一下:文中苟婕抽的是养生药烟,跟现实中的烟不是一个东西,请勿代入现实。 第206章 垂拱平章 “苟柱国此言在理。” 季显容笑吟吟地举杯遥敬了苟婕一下,苟婕也抬杯回礼,瞧见她身上的织金蟒袍在宴厅灯火下散发着璀璨光彩。 苟婕她们这两日住在沁园,从执事们口中听说,季显容是今年正月里正式由武王加封为太子的。 彼时昭国各地已初步稳定,季显容的太子册封礼办得比季无殃在全城戒严期间的登基大典还要隆重热闹,此后季显容开始每日到东宫协理朝中政务,这次燕国使团抵达建康,也主要都是季显容在接待,而接下来的会谈,苟婕想,应该也是跟季显容打交道多些。 她们刚到建康那天,就有东宫太子詹事和几名御前宫官在她们下榻的沁园内等候,说是奉圣人与太子之命给她们送郊劳礼,内中包含各色宫廷菜品酒果和绸缎布匹及文玩器具,是为使团接风洗尘之意,另外还传了话来,请她们暂且在沁园稍事歇息,并称已请太史局择定了吉日,邀她们在花神节过后进宫会谈。 苟婕和东方婙还有几位使者收了礼后,请宫官把燕国的国礼和答谢致书一并带回宫中,表示接受花神节后的会谈邀请。 自那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她们只在沁园里赏春歇息,不时有太子府来人送席面肴馔,还有尚衣局的宫人奉旨来为她们送丝绸裁衣,这也是季无殃母子为表亲厚的意思,苟婕等人没有推辞,只各自选料子做了两身春夏衣衫,更多的绫罗绸缎就不再受。 看得出来季无殃对燕国使团此次到访颇为重视,园林内各项筹备和礼仪规制都在她们抵达前就确定好了,可以称得上是面面俱到。 在花神节当日一早,苟婕和东方婙等人也受邀进宫面见了季无殃,正如先前两国交涉时约定好的礼节,燕国出使的两位柱国只向季无殃行了个平礼,季无殃坐在龙椅上点头还礼致意后抬手请她们落座,和颜悦色地问了问她们来时路上的情况,又问她们在沁园住得是否安适。 苟婕落座后先感谢了昭国的热情招待,说沁园环境极佳,只是内中服侍者甚众,令她们感到有些不适应,遂请季无殃酌情撤减些执事,许多她们自家能做的,不必劳动她人服侍,更不必受那许多大礼。 这几天她们在沁园里吃住,受到了过去不曾体会过的殷勤服侍,这些仅属于人上人的特权在她们看来百般不适,就连平素最爱偷懒让人帮忙的苟婕,也被那些跪地伺候的方式弄得老大不自在。 她又不免想起自己从前在平州城里扮作男方士时见过的那些府衙里的丫鬟,如今她们个个都已是幽燕军或州城里独当一面的人物了,但在与她们仅有一条淮水之隔的江南地界上,仍然还有数不清的“丫鬟”,过着旧世道里人下之人的日子,并以此为荣。 苟婕说着不须执事们行大礼跪地服侍的时候,东方婙微微偏头看向苟婕,又顺带往季无殃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季无殃眉梢微挑,眼神中露出些许困惑不解之色,而后转瞬恢复了威仪凛然。 对于燕国的新制度,季无殃也有过一些粗浅了解,她只当她们是因从民间起义而后建国,所以仍以草莽帮派互道姊妹不论尊卑的野蛮方式来治国。 季无殃听完苟婕的话,从容说道:“朕知汝国与我朝制度迥异,既是远来邦交,自当各遵其俗,即日起沁园内当依汝国礼制风俗行事,以使尔等稍感宾至如归。” 这话说完,她又令身侧宫官到鸿胪寺传此口谕,并撤去沁园内三成冗余执事。 苟婕闻言笑谢季皇体恤,随后众人又在殿中简单闲话了几句,因是花神节初次会晤,两边并没有谈及具体事宜,只说留待后面会谈再议。 季无殃这日在殿中接见完她们,又请她们到建康宫御花园里赏了一回春花,午间宫中赐宴,苟婕和东方婙等人与群臣和南海国使者分殿赴宴,影影绰绰中也算是终于窥见了一点建康朝堂上的情况。 花神节这日进宫赴宴的宗亲和朝臣,皆是按品着装,各色官袍和帽靴较旧朝时做了不少调整,还融入了史上武周时期复原而来的服饰风格,所有人皆是圆领右衽窄袖袍,衣长及膝,腰束革带,上戴幞头,下穿裤靴,衣服面料多为春日薄锦,按照衣着颜色图案和革带材质区分品级。 苟婕和东方婙等人过去占领燕北道各州官府时,曾见过总督刺史们的官袍,也在洛京皇城和王府里瞧见过龙袍和蟒袍,多是刺绣繁复的款式。 旧朝建国两百年来,皇室及官场在着装风格上愈发浮夸浓艳,而今建都江南的大昭新朝一改旧朝时的宽袍大袖,衣着颜色也多以靛青、藕荷为主,绣些禽鸟水波舟楫纹样,另有一种清爽利落之感。 苟婕留神观察了一阵殿外走过的人群,进宫赴宴的大部分宗亲朝臣都是女人,但还是有少量男子混在其中,身上衣袍制式与女人相差无几,只脖子上多一条颈带,且个个蓄须,是以颇易辨认。 席间闲谈时,苟婕听鸿胪寺少卿说这日来赴宴的男子,多数是季无殃晚辈族亲里入了宗室的,另外就是当日建康政变时最早效忠于季皇的少数男官,在新朝成立后做了贰臣。 苟婕听完与身旁的东方婙对视一眼,这情形却也在她们预料之中。 午宴过后就是游园赏花,傍晚前散场,苟婕等人回沁园歇了一个多时辰,天彻底黑下来后,她们再次乘车进宫,晚上使团都在东宫里赴夜宴,倒是没再在席间瞧见男官,连带花神节过后的会谈上,列席的也清一色全是女官。 燕国使团与新朝廷在建康宫景和殿的首次会谈,季无殃并没有来,而是由武王季显容代为出席,并由婺国君何却歧负责主持,另外还派来了几位当朝文武能臣。 第226章 苟婕她们出发之前,上元府众人已在国书中写明,此次出使是为消弭南北两地可能会出现的军事争端,达成以淮水为界不相侵扰的共识。 而进一步的互通物产计划,则还要视实际情况再议,因此她们这日先就两国边界做了一番确认,仍延续先前燕国与旧朝划定的边界,淮水南北两岸分别由江南军和幽燕军各自驻边,若有需要沟通的事,得先在指定渡口打旗语,对面答复后再同时派单船到河中央接洽,其余时间两边皆不得擅自过河,若有违者射杀不论。 季显容还在会谈中提出,淮水两岸的驻军数量应当对等,上元府众人在使团出发前曾就这个议题确认过,驻军人数对等也在此次需要达成共识的内容里,但苟婕听到这话后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又问了几句江南军当前的驻军情况。 季显容这日也是有备而来,将淮水南岸几处驻边大营简要介绍了一番,并称为了表示南北睦邻,将在燕国使团回国后,再撤去南岸一万驻军,以表息战交好之意。 江南军驻边营地的大致情况,北岸幽燕军其实早通过窥天镜摸了个七七八八,苟婕听季显容话中内容跟自己知道的差不多,微微点了点头,又说军队里的事还是东方婙更清楚,遂转头请她再做些补充确认。 东方婙垂眸想了想,提出淮水北岸的幽燕军驻边主营可以再往北后撤三里,但同时也请江淮水师在苏州外海的警戒区往南撤去半更香的距离,为南北两边留出一片缓冲海域。 燕国海防薄弱,季显容是很清楚的,她也料到燕国必定对江淮水师颇有顾虑,见东方婙直言提出这个要求,季显容没有迟疑,当即表示可以将警戒船只召回到苏州正东侧沪渎海一带,从那里到北边幽燕军控制的海域差不多正好是半更香距离。 “太子殿下是个爽快人,我就爱跟爽快人打交道。”苟婕笑赞了一句,“如今罢战息兵,往后咱们两边还可再建些海陆驿道互通有无,也是睦邻间往来的情谊。” 婺国君何却歧闻言,顺着她的话说如今中原三分,各地物产都不似旧日举国调度时那样丰富了,而今大昭新立,也是时候重新恢复各地联络,共谋盛世。 紧接着,何却歧又顺势提到了西边的宸国,说原以为这次宸国也能遣使来建康,正可以办一场三边会谈,却不知宸王那边有什么顾虑,竟没有答复国书,也没有遣使,不免有些遗憾,又问燕国使团是否清楚宸国的态度,话语中暗含着对于西边局势的担忧。 何却歧说这话时,拿眼在苟婕和东方婙以及其余几位使者面上环视了一圈,她的目光从坐在最后面的群星面上扫过,随后又看回苟婕。 苟婕没有往群星那边看,只是坦然说道:“我们听说季皇与宸王之间,似乎还有些旧朝皇室的纠葛未解,此次出使来到建康,也是为了整个中原得以化干戈为玉帛,若贵国有什么需要我们代为传达的,也可以直言讲来,等我们回去说与宸国驻燕大使,再请她送信至长安,那些前尘恩怨,大家说开了就好了嘛,我们也不愿见中原再陷战火,自当受累为你们调停一二。” 这话又给建康这边众人递了一个新消息,原来燕宸两国已互设大使常驻于彼此的都城当中,缔盟关系要比她们事先设想的更为紧密,何却歧转头与季显容对视一眼,才转过头来微笑道:“燕国大义,我们确实有话想请你们回国时替我们转达给宸王。” 第207章 细斟北斗 “要认真论起来,吾皇与宸王原有一层旧亲,而今分立两国,也是时势使然。”何却歧徐徐说道,“既然旧朝宗室已烟消云散,这层旧亲亦可揭过,若来日与她得建邦交,必不以辈分相压,还望大使转告宸王莫要心存顾虑。” 苟婕看着面前这位婺国君,见她神色泰然,语调平和,知道她在建康朝堂上地位极高,但能在会谈上直接做出这样的承诺,想来应该也是得到了季无殃的事先授意。 对于宸昭两国的情况,上元府众人都很清楚,按照旧朝皇室的关系论,季无殃是伏兆的舅妈,若来日以国家名义接洽,还要加上这层关系的话,宸国在礼节上就得低一辈,所以昭国这边认为宸国没有答复国书,也没有遣使来长安,就是不愿受这个辈分压制。 何却歧在这日会谈上请燕国使团代为转达,明确表示愿意抛去旧皇室的亲缘关系,与宸国在礼制上齐平而论。 然而苟婕等人心知伏兆在使团临行前撤回敕命,其实更介意的是季无殃对旧朝皇室出身的极尽贬低,但这话却不好由她们在会谈上质问季显容和何却歧等人,因此苟婕只是点头说道:“季皇虚怀若谷,圣量同天,旧朝十帝男君捆在一块儿不足比也,此话我们回去一定带到,以促成中原各地恢复互通,共襄盛举。” 何却歧看苟婕的神情,料到她们已得知大昭新朝处理旧朝皇室后裔的事,遂也没有刻意回避,只说旧朝皇室覆灭乃是咎由自取,而宸王虽有广元公主留给她的家底,但今日成就皆是靠她自身得来的,与旧皇室毫无恩义,只剩仇怨,否则也不会亲自杀至洛京南边去取旧帝首级。 鉴于这些前情往事,何却歧代表昭国立场,认为伏兆另立新国后已彻底脱离旧朝皇室,自然也不必往旧朝正统上去靠,随后她又说大昭新朝成立后各地重编户籍,寻到了伏兆祖母懿德太后的部分族中晚辈后人,若伏兆来日想要以宸国宗亲的名义接她们回长安,建康这边也会予以配合。 苟婕倒是并不知道懿德太后还有族亲后人生活在江南,听了这话,她不由得转头看了东方婙一眼,又透过东方婙的肩膀看向坐在末尾处的群星,见到她面无表情地握了握拳。 看样子季无殃这边也已获悉了宸国的王储问题,苟婕很快收回目光,转头对何却歧说宸王那边的态度她们暂时不得而知,但今日的话,她们一定会如实转达。 何却歧点点头,没再在这个话题上展开讨论,而是又把会谈内容带回到两地国界边防驻军的约定上。 至这日午初时分,这场首次会谈才接近尾声,燕国使团和季显容与何却歧所代表的昭国一方就两地边界达成了几项共识,主要包含淮水两岸驻军数量和大营距离对等,以及外海缓冲海域和警戒线位置,并确认了十余条细则。 而关于南北两地互通等事,她们这日只初步表明了两边的态度,苟婕将上元府事先列好的互市物产单子交给了何却歧,听她表示此事还要与一众阁僚商议,再向季无殃请旨,所以要等下次会谈才能确定。 苟婕也说此事不急,只跟东方婙二人先在这日谈成并誊抄成份的协约文书上盖了印,又看着奉旨前来送印的宫官在那两份文书上加盖了季无殃的新制玉玺。 大家当面各取一份,苟婕说这日所谈的内容涉及到两国边防调整,不可因使团在建康停留而拖延,随后她当着季显容与何却歧的面,请她们燕国使团里的一位使者将这份协约文书亲自送回洛京上元府,以便尽快落实内中所谈诸事。 季显容也表示愿派人马护送,同时承诺边防调整的旨意会在十日内陆续下达至淮水南岸大营和苏州大营,从下个月开始,南北两地就正式以今日所谈的睦邻协约,来施行全新的边防条例。 这日会谈结束后,有季无殃身边的宫官前来传旨,让季显容与何却歧招待燕国使团在宫中用膳,同时还带来了御膳房提前备下的席面。 苟婕等众也没有推却,知道季无殃派人来传话的意思是今日会谈的内容她已经知道了,且对协约内容完全认可。 大家在景和殿后面的宴厅中用膳毕,燕国使团告别了季显容及何却歧还有几位列席官员,回到沁园着手准备要送回上元府的书信,好请那位送协约文书的使者一同带回去。 为了尽快促成此事,以保障淮水两岸的平靖,她们这日会谈结束时就已经说好了,明日一早会有季显容派遣的一支人马,护送这位使者前往淮水南岸,从那边的渡口送她过淮水回到燕国地界。 自从苟婕她们在花神节见过季无殃后,沁园内冗余的执事已经撤去了一部分,留下来的人们轮值当班时间也都改成了燕国作息,比先时轻松了许多。 使团这日中午回到沁园,走上前庭回廊时,恰有几位执事正坐在廊下赏花,见她们回来,都忙起身笑着招呼问好。 这些日子苟婕她们在后院起坐的客房和议事厅,都由她们自家归置打扫,后院里也有水井和柴房,平日里喝茶也都是她们自家打水烧炉,洗晾衣物亦不劳旁人,园中执事除了每日从后院拉走污水外,只需做些外院亭台洒扫和侍弄花草喂鱼喂鸟之类的活计。 苟婕在廊下一边走一边跟那几个轮休的执事笑着说了几句话,那些执事知道她们的习惯,也想着她们从宫中回来大抵还有要事相谈,遂也没有太过于殷勤地询问她们是否需要人手,只将她们送到后院月亮门处,就自觉停下了脚步。 那几个执事目送苟婕一行人跨进后院关上大门,也回身将前院这边的二道门关了起来,不去打扰。 第227章 群星跟在众人身后,见她们往议事厅走去,知道是要给洛京上元府写信,这种时候她作为宸国遣使通常都会主动回避,这天群星也是走到议事厅外回廊边就停了下来,跟苟婕和东方婙说自己要回屋歇晌,若有别事晚些与她们另议。 但苟婕想着今日会谈上何却歧提到愿意送懿德太后族人回长安的话,觉得这件事也应该先跟群星问问来龙去脉,才好一起写在信中送回洛京,于是她抬手请群星往这边议事厅中一同歇晌:“这里面三间大敞屋,长榻叠席尽够睡的,一起来吧,眯上一觉再说正事。” 她们这日在宫中午宴上用得饱足,经过小半天的会谈和应酬,到这时候也都有了些倦意,因此大家并没急着议事,而是进屋喝了口水,便在长榻或叠席上各自歪着歇息,至午后申时初刻才陆续醒来,神清气爽地起身擦脸烹茶,有人去取了纸墨笔砚来,大家聚到东边厅中,在叠席上围坐下来,一起给洛京上元府写信。 执笔的使者展开信纸,先将她们这日洽谈边界协约的过程写了下来,等到要写会谈中提及宸国的部分,几个使者一起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群星。 “请恕我冒昧直问。”苟婕也看着群星,“今日婺国君所提懿德太后族人的事,可属实么?” 群星想起自己的母亲群怀还是九霄阁右阁令的时候,曾经热切促成东征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尽快从江南接回懿德太后的族人,好从中为伏兆挑选王储。 但是伏兆本人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有所保留,她从未亲口说过要从懿德太后的晚辈中收养王储,如今九霄阁重组,长安朝堂的风向也在悄然发生转变,这件事到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提了。 今日从婺国君口中再次听到此事,群星意识到建康这边应该是有某种方式可以获悉长安的情况,只是消息稍微有些滞后,或者说建康这边没有料到伏兆已经改换了想法,并且正在着手推动新的传位制度。 群星垂眸想了想,缓缓说道:“懿德太后的族人确实在二十多年前奉旨从蜀中迁到了江南,但我们殿下此前并未提过要接祖母族人到长安入宗室的事,今日听建康这边的提议,其实有些要挟意味,表面上说着大家睦邻,实则对你我两国联一制一,想来这正是她们的对外方略,毕竟北边两国紧密缔盟,对南边威胁太大。” 群星这番话说得坦诚,苟婕和东方婙也在这日会谈上看出来了,季显容与何却歧等人在提到燕宸两国时,态度上有明显的差异。 燕国使团此来建康是为了促成中原各国恢复互通,断不会为了与昭国建立邦交而与宸国生隙,厅中众人也对此心照不宣,苟婕听完群星的话点头说道:“接下来的会谈上,我们也会再探一探她们对宸国的打算,或许能从中推测出来。” “明面上的话要探,内里的把柄也要寻。”群星目光坚定,“昭国虽是初立,但还有旧朝两百年的家底在,若凭她向你我两国以物产和海上战备威逼利诱逐个破之,就太过被动了。” “把柄……你指的是?” “季皇这把龙椅究竟是如何来的,当日那庆平帝又是如何死的,这其中内情或许能有文章可做。” 第208章 客至竹园 去年夏天旧朝庆平帝的死,在时机上实在是太过巧妙。 妊婋当日在西大营里听到国丧号角时,就断定必然不是所谓“突发恶疾”这种单纯意外,这个想法她后来回到洛京时,也跟上元府众人提起来过,苟婕和东方婙都有印象。 但妊婋三人当日在建康城外,并没听到有关这方面的质疑,连后来幼帝登基告太庙时,淮南王号召宗室起兵谋反,打出来的旗号也是讨伐季无殃“擅立嗣君,罔顾礼法”,却未指她谋害庆平帝。 可见庆平帝的死,在当时的内廷太医院和政事堂及宗正寺看来,并没有被害迹象,随后国丧中的各个步骤也毫无异样,才使季无殃得以立淮南王世子为帝,再凭借淮南王谋反一事,名正言顺地取幼帝代之。 要说这一连串天时地利人和,都凭借的是巧合,在苟婕看来似乎也不符合季无殃的行事做派,她在群星说完那句“有文章可做”的话后,摩挲着烟杆低头沉思起来,厅中众人默默看向她,直到半晌后才见她抬起头来,说道:“虽然眼下建康已然变了天,但内里看来仍延续着旧日朝廷那套处事之道,确实不能不加以提防,这两天我们再找机会跟她们旁敲侧击打探一下,一来多方细瞧她们如今行事作风比之旧朝有何改观,二来若果然发现了什么,亦可挟其隐慝,免得来日受她们拊背扼喉时无以反制。” 去年的建康政变虽然死了不少人,但旧日朝廷疆域内并没有发生大范围动荡,各地小股叛乱也很快被镇压,季无殃治下的军队和地方官吏在改换国号后半年内就恢复了民间秩序,她能以移花接木的方式平稳改朝换代,靠的除了这些年凝聚起来的拥护者之外,还有当日幼帝那份退位禅让诏,这是她用来对外宣称“天命所归”的重要佐证。 尽管日月换新天,但燕国使团众人在建康的这段时间也看出来了,昭国朝堂制度其实还是在沿用旧朝那套儒家礼法。 季无殃虽然曾旨意下重编《礼记》等典籍,去除内中对于女子的重重限制,保留了“为政以德”和“尽忠竭节”等部分,但这里面却也埋藏了一个巨大的隐患,一旦庆平帝被证实死于暗害,季无殃就是得国不正,这对她本人的威信将会是极为严重的打击,甚至可能会因此遭到儒家礼教的反噬,加速官僚内部分裂,进而出现党派倾轧,地方上的旧朝余孽也有可能趁机死灰复燃,再次掀起新一轮的起义和讨伐,动摇国之根基。 从她们这些天参加宫宴游园的所见所闻中,可知建康朝堂目前的女官里,有许多从前世家大族出身者,仍未摆脱旧日习气,连更改母姓这样的事都要瞻前顾后,才在圣旨三令五申下勉强改了,其中更不乏准备为自家男儿在朝中铺路以维持家族荣耀的,可以想见这些人一旦知道了庆平帝的真实死因,会如何以“虎毒不食子”之类的口诛笔伐,将为旧朝女子开辟新世道的人拉下高台。 此刻坐在议事厅中的众人心里都清楚,昭国内部潜藏的危机其实也不少,君臣之间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稳定而齐心。 苟婕在看出这一点后,想到自家近年来的各类学说已渐成熟,往后她们可以通过南北互市的驿道,让燕国的新兴学说向南传播,逐步浸润民间,同时利用其内部隐患,迫使季无殃为了维护自身统治,不得不抛弃旧日儒家礼教,向她们的新理念和新制度靠拢。 而在群星看来,昭国的秘辛或许能为伏兆筹划数年的东征提供新机,虽然在东征这件事上,她没有母亲群怀那样激进迫切,但她仍然站在伏兆的立场,此次随燕国使团来到建康,除了为确保燕宸两国当下的缔盟关系免受挑拨,同时也是为了找到昭国的薄弱之处,让她们来日有机会楔入缝隙,将其撕裂吞并,实现中原一统。 想到这里,群星抬眼看向苟婕,发现苟婕也正好朝她看过来,尽管她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最终目的有所不同,但弄清楚庆平帝的真实死因,已成了她们当下共同的目标。 苟婕看了群星一会儿,才说道:“我想起一位故交,或许明日可以去拜访她一下,趁机探探口风,但是她在建康朝堂身居高位,也不好私下里招待太多使者,所以我得独自前往。” 群星想了想,也点头说道:“那就有劳苟柱国了。” 随后她们就在厅中斟酌词句,用密文写完了送回洛京上元府的信,内容包括她们与宸国首次会谈的经过和达成的几项协约,以及婺国君关于昭国愿与宸国齐平而论并送还懿德太后族人的事,还有她们准备暗查庆平帝死因的明面原因。 群星也在这封信后附了一纸短笺,内中用的是明文,只简要写了建康之行颇为顺利等语,请回洛京的使者帮忙转交给宸国驻燕大使府。 等这些信笺写完,苟婕又提笔写了一封拜帖,随后走出屋子,来到前庭,问这边的执事有没有熟悉门路的,替她前去投个拜帖。 前庭的管事接了拜帖,转身吩咐一个执事去后,苟婕走到旁边花园凉亭里,解下腰间的荷包,坐下来翘起脚,慢悠悠往烟袋锅子里塞满烟丝,点上火,一边瞧着亭前池塘里的初生荷叶和游鱼,一边津津有味地咂着烟嘴想事情。 等她这一锅烟丝慢慢抽完,前去投递拜帖的执事正好回来,说那边府里应下了明日的晚膳,还说明日酉时打发人和车马到沁园来接她。 苟婕闻言点了点头,在这边亭里跟那几个执事又闲聊了几句话,才起身往后院走回。 第二日上午,她们先在沁园门外目送回洛京的使者与季显容派来的队伍一起离开,到了傍晚,一辆雀金帷幔翠盖车停在沁园门前,苟婕穿戴齐整,在门口登上了车。 行了不多时,车子停下来,外面执事在车前恭恭敬敬请她下车,她弯腰走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府邸大门,气象峥嵘的乌木大匾上写着“敕造嫖姚府”。 第228章 苟婕坐的这车子,方才是从北边绕过来的,她在车里也瞧见了与这座府邸相连的另一边府门,那边的门上是紫檀金漆匾,写的是“敕造婺国府”。 苟婕站在阶前拍手说道:“一门双贵,真正显赫呀。” 这时已有管家从门内快步迎出来行礼相让:“苟柱国里面请,我家大帅正在堂上等您。” 苟婕微笑点头,撩起袍摆抬脚随那管家走上门前台阶,从右边侧门跨进府,抬眼见内中好一派蓬勃春景。 夕照画阁,翠竹摇风。 苟婕跟着管家走上柳荫曲廊,一边游览着园林景致,一边往正堂走去,与沁园满栽各色奇花异草不同,何去非这座嫖姚府内多种竹树,庭院里以方竹和凤尾竹为主,搭配几处垂柳与芭蕉树,走过曲廊转弯处,还可见绿意中点缀着各式各样的奇形怪石。 从曲廊往里走了片刻,经过一道葫芦门,又是一条往东去的长廊,一侧是开放的山石湖景,另一侧墙壁上则是各式雕镂花窗,从那些宝瓶、如意和扇形花窗看出去,皆有姿态迥异的花枝斜斜探出头来,自成一副天然画作。 这条长廊直通正堂,苟婕边走边看,不时还要停下来,问问这是什么草那是什么树,因此正经花了些时间才走到堂上。 等她终于走到正堂门外时,听到里面传来何去非的声音:“客人怎么还没到?那我先歪一会儿,等人到屋外了再来报信。” 那话音刚落,这边管家站在外面禀道:“大帅,客人到了。” 屋里沉默了片刻,才从里面走出一个执事:“大帅有请。” 那官家侧身抬手请苟婕进屋,转过一面落地大插屏,苟婕瞧见了正堂屋里主位上坐着个熟悉面孔。 何去非这日在府中待客,穿的虽是常服,却也不失郑重,身上是一件紫云罗的圆领狮纹窄袖袍,腰系一条镶白玉的金腰带,头上也是白玉金冠,足蹬一双玄底金紫云纹缂丝靴,端坐在大椅上,倒好个威风八面的将军模样。 这次燕国使团来访,除了从边境大营接她们到建康那几天外,何去非也就只在随后的两次宫宴上见到了苟婕等人,席上她按规制穿着官袍,也没跟苟婕单独说话。 当日苟婕来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声“傻小孩”,让何去非仿佛瞬间回到了数年前的丢人时刻,这几天每每夜半想起来,都忍不住捣枕捶床。 昨日她见苟婕递了拜帖要来会见,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目的,但她还是颇为亢奋地准备了半日,这天听说自己派出去的车子在沁园接到了人,她就从后院来到前面正堂屋里了,摆了好几种霸气的姿势,衣冠赫奕地坐在大椅上,准备狠狠扭转一下自己当年被俘时的窘迫形象。 然而她在这边坐了半天,分明听说管家已带客进了府,却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她也坐不住了,把腰一塌,让执事给她拿了个靠垫歪着,刚把腿架在大椅扶手上,外面就说客到了。 何去非听了立刻放下腿,把身后靠垫抽出来往旁边一扔,挥手让门口执事出去带客进屋。 另一边执事伸手接住飞来的靠垫,放回旁边软榻上拍拍平整。 等苟婕转过落地插屏走进来时,何去非已经摆好了方才演练过的威武坐姿。 “苟柱国怎么突然想到过来我这里坐坐?” 第209章 惊风破意 苟婕迈着从容的步伐缓纵上前,跟何去非问过好后,在客座上坐下,满脸严肃:“我观府上有邪气汇聚,今日是特来为督帅解煞的。” 何去非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苟婕低头微微勾起唇角,不禁想起当年妊婋诈出何去非的身份时说的那句“我也是才知道的”,她此刻也想说这话,但是为了把今日的戏做全,她只得暂且按住话头,又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抬头看向何去非:“督帅府上近日添了新的大物件儿,此后接连出了几桩怪事,我说的可对么?” 何去非这时看向站在一旁的管家,眼神中带着询问之意,想知道是不是管家带苟婕进来的路上跟她说了什么。 管家却是一脸无辜,看看何去非,又看看苟婕,然后茫然地朝何去非摇了摇头,方才这一路上她也就是给苟婕介绍了几句竹树花草和湖石,旁的话可是半点没提。 见何去非没答言,屋中的管家执事们也都不敢出声,苟婕这下心里更有底了,于是再次悠悠开口:“督帅乃是武曲降世,将星临凡,魑魅魍魉莫敢近身,这些邪气也不过是被无意困住不得走脱,才呜咽挣扎罢了,我今日特特赶来解煞,只是想着为贵府送个安宁,毕竟这邪气虽然影响不着督帅,但执事们未免惴惴,督帅素日又是最体恤众人的,必定也要为她们解此忧思。” 何去非被这几句话捧得舒展了眉头,看向苟婕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意:“先前就听说苟柱国身上有些仙缘灵根,我却没当一回事,不想今日也有要劳烦你施展神通的时候。” 几年前何去非到洛京时,就曾听说苟婕会看吉凶,懂得占星、望气、风水和六爻,还曾有个诨号称作“苟半仙”,但她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所以当时只是听听就算了,那时候她跟着穆婛在皇城大学堂观览,也瞧见了苟婕设立的星象学介绍,内容主要是制定节气历法之类的,因此并没有太当回事。 加上何去非被妊婋拷着带回洛京的路上,苟婕总是端个烟袋锅子说些打趣她的话,油腔滑调的通没个正形,叫人实难把这位姐跟那些高深学问联系在一起,如今看来,似乎是她低估了这位苟柱国的本事。 今日被苟婕言中的府上怪事,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因去年山南道新开采的铜矿产量颇丰,在季无殃登基后陆续运到建康,准备给户部用来打造新制铜钱。 季无殃见这批铜量可观,遂命人分出一些,打造了一个“天宪柱”,立在建康宫正门,为大昭开国纪功铭德,今年过完年后,她又陆续将小些的浮雕铜柱赏给了几位有功之臣,何去非两个月前领了赏,着人抬了御赐的祥云纹铜柱进府,她亲自在府中选了位置,又在铜柱后方设了一个练武台,两边兵器架上摆起了十八般兵器。 然而就在这练武台建好没多久,建康下了一场持续半个月的连绵春雨,雨停后的几天里,府上花匠们发现铜柱两侧的新竹竟连片枯死了,她们很快重新种了一批,没过几日也都枯了。 最近几日,那练武台上也开始出现怪事,总有轮值的执事在夜半时分远远听到那上面有呜咽之声,听起来像是男人在哭。 练武台兵器架上摆着的那些剑戟里,有不少曾被何去非借给部下将领,在去年建康政变中清剿逆党,死在那些利刃下的男人可以把整个练武台铺满三层,因此有执事私下里猜测,是不是有鬼魂附在那些兵器上夜半嚎哭。 这些怪事最近也传到了何去非耳中,她是个不信邪的,亲自到练武台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又把兵器挨个擦了擦,始终没有听到什么怪响,执事们说必是那些男鬼怕了督帅,是以不敢出来,只趁没人时才哭。 何去非对此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而府上除了这两桩怪事外,倒没再出什么别的事,虽说影响并不大,到底在执事们看来有些诡谲,私下里都难免不安起来。 这两天何去非也想过去问问母亲,看是不是找人过来瞧瞧,但这铜柱是御赐之物,若这些怪事被人传了出去,又恐怕会显得对圣上不敬,也影响自己在朝中的名声。 这些事何去非连母亲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今日见苟婕一来就道破她府上有怪事,不由得十分讶异。 但不管她怎么问,苟婕都坚称自己是望气得知的,还说有破解之法,可还府上往日安宁。 何去非低头想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看向苟婕:“苟柱国这番好意,我却之不恭,只是这铜柱毕竟是御赐之物,若瞧出了什么差池,叫苟柱国连带着整个燕国使团触犯什么朝廷忌讳,甚至影响来日两国会谈,岂不成了我的不是?” 苟婕听完这话,拿眼上下打量起何去非来,心道这傻小孩几年不见倒是也涨了点心眼,这是想试探她殷勤登门帮忙的目的,还不忘虚声恫吓她一下。 看着何去非一脸警惕的模样,苟婕嘿嘿一笑:“我这番好意不白给,原也是冲着接下来的会谈,想为我们南北互市多换取些织物稻米,只是我们燕地对外的海盐和铜铁,在你们这里似乎也不大缺,怕来日不好达成协约,所以想请督帅在婺国君那里帮忙美言几句,也不枉咱们旧日的交情。” 这次与燕国使团的会谈,季无殃全部交由何却歧主持接洽,何去非没有参加前两日的会谈,只从圣旨中获悉了新的北部边防条例,也跟着给嫖姚军设在淮水的大营位置做了些调整,随后又从她母亲那里听说了会谈内容,知道燕国使团此来除了议定两国边防协约外,也有恢复互通的想法,至于具体内容还要在接下来的会谈中细细商讨。 对于和北地恢复互通这件事,何去非也有私心,她想请母亲斟酌开放江南的织物和稻米,跟燕国换取漠北良马,为她的部下骑兵队伍增换军备。 第229章 虽然山南道这些年来也建了马场自家培育,但因气候不适,马种退化严重,嫖姚军中眼下的马匹,大部分还都是从旧朝各地搜刮来的,战马的年纪这两年也都渐渐上来了,后续补充开始有些跟不上,这将会严重影响她们在各地传递军令,对来日镇压内乱和边防巡查都十分不利。 此刻见苟婕主动提起换取江南物产的事,何去非转了转眼珠,这种有条件的好意,听着就让人觉得踏实,正好她也想借着私下往来,打探打探燕国马匹的储备情况,于是低头笑了一下:“换取物产的事好说,苟柱国既然这么敞亮,那我也不瞒你,府上怪事确实闹了几日,趁着天还没黑,劳动苟柱国随我去瞧瞧。” 苟婕与何去非同管家执事们走出这间正堂屋时,外面夕阳正红,落在院中石板路上恰似血光笼罩。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府东边的花园里,见东南边辟出了一块空地,那御赐铜柱朝北立着,后面是一个高耸凉亭,亭子里设了一个四面通透的练武台,上面两排红木竖架,满列着十八般兵器。 苟婕走到近前,瞧见那铜柱下方仅有个三寸来高的石台,铜柱底边带些绿色锈迹,石台周边土地上则是几小片枯竹。 她绕着那铜柱细看了两圈,又蹲下来捻起枯竹下面的土,拿到鼻子前面嗅了嗅,随后站起身掸掉土擦擦手,不慌不忙地点上烟袋锅子:“金气泄地,断生蚀木,这铜柱和练武台的位置,都是督帅自家选的吧?没请个风水师瞧看?” 何去非摇摇头,说她不信这些东西,也不愿叫人到她宅子里指手画脚,这铜柱是她领旨后让手下亲兵抬进来的,凉亭和练武台都是照着她的想法搭的。 苟婕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抬脚往凉亭内的练武台走去,掏出身上带的罗盘和一小面五色幡,在台子四周分别站了片刻,又登台看了看那两个兵器架,见何去非也跟了上来,苟婕背着手说道:“不过是个小煞而已,好解得很,只是我有句话要问督帅,这些兵器下的亡魂里,有枉死的么?” 何去非想都没想,大手一挥:“那没有,个个死有余辜。” 苟婕转头看了她一会儿,又问:“请恕我冒昧,此煞指向旧朝宗室男,我还要多问几句,去年建康政变之前,哀帝的死可有什么隐情?” 哀帝指的正是旧朝庆平帝,何去非听她提起这事,歪头想了想:“那能有什么隐情?哀帝打小身子就不行,出事之前着过一场热风寒,喘嗽了几日还在喝药,刚见好没几天,突然上不来气,太医赶到说这是痰迷心窍,抢治了一日无果最后胸痹死的,太医后来说可能是久病积压所致。” 苟婕摸了摸下巴:“哀帝从前经常有风寒喘嗽这类小症候么?” “是吧,我其实也没见过几次本人。”何去非回忆道,“过去朝会每每抱病都是因为风寒发热之类的。” 说完又问苟婕:“哀帝死得明明白白,我亲自带人埋的,难道这也跟我宅里怪事有关?” 第210章 独听金啸 “哦?”听何去非说庆平帝是她带人埋的,苟婕又问当日下葬时有没有出过怪事。 何去非连连摇头,说顺利得很,什么怪事也没有。 苟婕听完抽了两口烟,没再追问旁的,只说练武台上那两个兵器架需要往两边各挪上三尺,再往东南方向偏斜七寸。 然后她又在顶上凉亭四角指了几个位置,让何去非吩咐人打些鸟蛋大小的铜风铃挂上,说这叫做“鸣金破煞”。 说完她走出凉亭,来到练武台与铜柱中间,停下来说这里要加一道石立屏,不拘什么石,只要比人高,都可解金气。 接着她又走回铜柱边,指着那石台底座说还要抬高三寸,且要在新底座上铺一层朱砂,说是为了护持地脉,免与金气相冲。 最后她把抽完的烟袋锅子在两边土上轻轻磕了磕烟灰:“换底座的时候给铜柱底边除一下锈迹,再刷些防锈的清油,加了高台后,等出大太阳时,往周边土上洒些草木灰,再拉一层新土用柳木铲翻上七遍,仍再种上一批新竹,届时煞气尽消,练武台上嚎哭的男鬼也已魂飞魄散,这一片地气复初,保管不会再枯。” 苟婕说这些话时,随她们前来的管家与执事都在一旁认真记录,不时询问些“铜铃要什么样子的”,“拿什么样绳悬挂”,“石屏形状可有要求,用不用刻些辟邪的图案”,“朱砂怎样放置”等等细节问题。 何去非将信将疑地看着苟婕详细作答完,见天已擦黑,遂吩咐管家带人将东西依样备办了来,又让府上亲兵明日一早到北大营叫一队工兵过来重砌铜柱底座,说完转头向苟婕道了辛苦,抬手请她往北边花厅里用膳。 苟婕将烟杆往腰带上一别,收起罗盘和五色幡,闲庭信步地跟何去非边走边聊,在天完全黑下来时,二人一同跨进了灯火辉煌的厅堂上。 因苟婕这日说是私下叙旧会见,何去非也没请旁人,只她两个在圆桌边对坐,待执事们上膳毕,何去非也不叫人布菜伺候,只令她们都自去歇息用饭,若有事时她会摇铃呼唤。 苟婕扫了一眼桌上菜肴,见何去非府上膳食比宫里似乎也不差,只是摆盘样式上没有许多精致讲究,倒显得更家常亲和些。 这日晚膳上配的是宫酿金陵春,苟婕前些天在宫宴上也喝过这酒,喜它入口甘滑绵长,以糯稻酿制的香气是她们北地难有的味道,虽然当年她们打开洛京皇城时,也从宫殿地窖里搬出了不少南方贡酒,请各地民众同享,但那些陈酒的口感比起这次来江南喝的,到底还是差了一截。 说是叙旧,但苟婕清楚何去非很不愿提起当年被俘的事,因此她也不提这些,只同她说起洛京如今的境况,见何去非问她如何懂得看风水解煞,苟婕又眉飞色舞地给她讲了讲自己的出身往事,包括她幼时跟着太姥姥学星象卜卦等事。 自然,当年假充作男方士混入鸡毛贼和朝廷北伐军里,后来撞上幽燕军破城差点挨揍的事,苟婕是一点没提。 想起自己从前不大光彩的经历,她对眼前这位督帅的旧事倒也有些感同身受,苟婕咂了口酒,一脸感慨地说道:“你我过去从各自的弯路走来,今日能聚在这里吃饭说话,都不容易啊!” 何去非听她这话似有深意,又见她有了几分酒,似乎是套话的好时机,于是借苟婕方才提过的肃真部,问起了北边部族以及漠北的情况。 苟婕也不隐瞒,说自家与肃真部原有些远亲,上元十二君中跟她从一个村子里出来的萧娍,这几年也不时往肃真部和漠北出访,她们燕国与这两处关系紧密,每年都用海盐煤炭从北边换取大量鹿马牛羊皮货,尤其肃真部的大角鹿,现在也有几个鹿群分支在营州和平州等地定居了,而原来河东道紧邻宸国和漠北的一片草场里,也自家培育了不少北地和西域马种。 当初何去非护送季无殃前往建康的路上,曾抓到过几个后面逃出来的小太监,听说了那一晚幽燕军杀进御帐营地的景象,那小太监称幽燕军打头阵的队伍,骑的都是腿比人还高的大鹿,鹿上人挥着或金或银的长柄大斧,凶煞无比。 她听完这些事,为了避免小太监们说出季无殃提前从迁都队伍离开的事,请旨在暗中结果了那几个阉人,但对其描述中的景象多年来念念不忘。 后来她独闯幽燕军大营被俘,跟着妊婋等人回洛京的路上,也问过她们截杀御驾的事,问那些大高鹿是不是真的,妊婋说确有其鹿。 只不过何去非到洛京的时节天气转热,鹿群早已北归,城里仅有几副妊婋众人骑鹿破城的画作。 对于没能亲眼看到巨鹿这件事,她一直有些遗憾,这天在晚膳间又听苟婕提起鹿群和北边草场的优良马种,不由得两眼放光,几乎流下羡慕的口水,心中还想着那鹿群有没有可能引进到南边来。 苟婕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摇头啧声地说道:“我们也曾想过将鹿群往鲁东甚至淮水北岸引一引,但是南边长不出鹿群爱吃的那种苔藓,每年越冬时最远也就到洛京一带转转,开春天暖就都陆续往北回了。” 接着她们又就鹿群习性和北边马场打理等琐碎事说了几句闲话,何去非似不经意般随口说道:“来日互市若能得些良马相换,要多少织物稻米想来也不是难事了。” 苟婕听了这话,面上却有几分为难:“我们还不曾对外提供过马匹,毕竟这也是我军中之根本,这事却还要回去同我们东方柱国和几位使者详谈,也得给上元府发信说明,恐怕没那么容易定下来。” 何去非表示可以理解,但还是希望她能为这件事争取一下,同时称自己也会跟母亲说说开放织物和稻米互市量的事,为南北两地睦邻开个好头。 苟婕笑着举杯跟她碰了一下:“那就愿我们都尽力而为吧。” 这日的晚膳,她二人连吃带说慢悠悠用到月上枝头,外厅里的漏刻钟敲响了亥时的钟声,苟婕口里说着时候不早了,手撑桌子站起身来,说她该回沁园去了。 第230章 何去非伸手摇铃唤了几个执事进来,拿着银盆漱盂和软巾,请苟婕就在这里净手净面缓缓醉意,漱过口后再用一盏醒酒饮,才吩咐执事好生送她回去。 沁园距离何去非的府邸不远,但也是横跨了几座坊,此刻城中已过宵禁,好在苟婕坐的是督帅府的车,夜间通行无阻,不多时车子在沁园门口停了下来,苟婕睁开昏昏欲睡的双眼,揉了揉脸起身下车。 此时正有园中执事得了消息,在门口打灯笼迎接,往园中走了没几步路,苟婕瞧见前面也有几盏灯笼朝这边飘来,定睛细看原来是东方婙和群星还有几位使者从后院出来接她。 苟婕见状来了精神,大家在外庭长廊下碰了面,简单打了声招呼,等走进后院月亮门,外面的执事关门各自或休息或轮班值夜去了,苟婕才一边往里面议事厅走,一边跟她们细述自己今日到何去非府上解煞的事。 其实苟婕今日前去拜访,原也准备铺垫些灵异之事,以备下次借此打探庆平帝的死因,不成想这天傍晚她进府后,跟着那管家往里走时,恰见几个执事拎着几捆枯死的细竹从园子里经过,似乎是从那里抄近道往外走,于是她也借看花往那边走了几步,隐约听到“铜柱那边昨晚又闹怪了”、“新搭的台子怎么会有鬼”等语,这倒替她省了好些功夫,正好拿这件事跟何去非问出了庆平帝驾崩前后的情况。 几人走进屋中,把内层门也关起来,东方婙给苟婕倒了一杯梅子浆兑的酸甜汤,坐下来问:“那边督帅府里还真闹上鬼了?” “闹啥鬼。”苟婕端起盏来扬头喝了一大口,“咱们来之前江南一直在下雨,那铜柱子底下防锈的石台不够高,叫铜锈渗到土里去了,那可不是种啥都枯么,她那府里又净是些小年轻,但凡往她母亲北府里问问年长的花匠婆子,也能瞧出是咋回事。好在土里渗得不多,等拿朱砂隔绝了铜锈,把底座垫起来,再加草木灰和新土翻翻就好了。” 群星在另一边坐下来,又问:“那练武台上男鬼嚎哭是怎么回事?” “嗐,谁叫她不请个风水师先看看,非要自己选地方,结果把个练武台搭在了对风口上,这阵子日渐和暖,晚间风气相荡,那亭子跟铜柱的距离又正好形成了一个风阵,在那边里外来回吹,穿过架子上的兵器,又与那铜柱镂雕劈开的风相呼应,引发另类金啸,不似风声,反倒像嚎哭。”说到这里苟婕抬起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把那兵器架的位置挪一挪,再加面屏风和几个铜铃,给亭内的风阵破掉,就没事了,还省得她往后在那里头练武呛风。” 东方婙和群星转头对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向苟婕:“就这?” 苟婕喝完剩下半杯梅子汤,把盏往桌上“噔”的一放:“就这。” 第211章 缓辔西疆 东方婙和群星听她说完,一起笑着摇了摇头:“不懂点风水真是容易叫人骗了去。” 苟婕耸耸肩:“甭管怎么说,咱好歹是替她解决了问题,套的那些话就算是收的报酬吧。” 接着苟婕把她从何去非那里打探来的庆平帝驾崩前后情况,也给东方婙和群星等人说了一遍。 苟婕这一晚几次套问,从何去非的话语神情中看,她是真的不知道庆平帝之死有什么内情,她认为就是久病所积,突发旧疾,而且深信这件事就是季无殃天命所归,天时地利人和,正该她们在旧朝沉疴难起时另开盛世,就算庆平帝没死,也不过是和幼帝一样发诏书退位,殊途同归罢了。 在何去非的回忆中,当日庆平帝在一众太医抢治未果下驾崩,是许多人都瞧见了的,随后宗正寺卿和政事堂所有人齐齐进宫,宫官们当着众人的面为庆平帝完成了擦拭更衣的小殓,三日后入棺大殓时百官叩拜,中书省及御史台还有大理寺也共同参与了例行的三司会验,整个过程没有人对庆平帝的死发出质疑。 大殓结束后盖棺停灵,不久后幼帝登基,紧接着建康政变,直到季无殃登基之后,才下旨给了庆平帝一个“哀”字做谥号,并令何去非送到淮南寿春山的旧朝皇家陵园安葬,一切从简。 那时候建康城还在戒严,嫖姚军上下忙碌,何去非也没空按全套的皇帝规制为庆平帝下葬,只是在陵园边上随意选了个平整空地,带人浅浅埋了完事。 苟婕最后摇头总结道:“以何督帅给自己搭练武台子都能挑个对风口的眼光,这旧朝小屪帝埋的估计也不是啥好地方,说不准此刻已被野狗刨出来吃了。” 东方婙听完这些,托腮思忖:“这庆平帝的死难道还真是巧合了不成?”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群星却摇摇头:“那也未必,我总觉得那哀帝死前的病症有些蹊跷,要是能拿到之前的膳单或脉案就好了。” 苟婕皱了皱眉:“这怕是有点难,后面找机会再看看吧。” 说完她从旁边拿过一张信纸,用密文将今日探知到的事,以及向南边输送马匹换取织物稻米等事都写了下来,考虑到往南互市若增加马匹,可能会给宸国蜀中靠近荆楚一带的边防带来压力,所以苟婕没有当着群星的面说这件事,只是悄悄写在了纸上。 随后她将信装好,说自己明日会同东方婙去一趟鸿胪寺,给她们使团再取一枚通行牌,请屋中一位使者将此信亲自送回洛京。 三日后,那使者带着信,在沁园门口告别了苟婕几人,翻身上马,扬尘疾驰而去。 不久后,这封信摆在了上元府的议事厅里,外封开启后取出又装回,被原样封好送出了函谷关,在几天后的傍晚时分,被坐在燕国驻宸大使府厅堂里的妊婋再度拆开。 妊婋轻轻抖开信纸,借着屋中的夕阳余晖快速看完,抬手递给了坐在她身侧的厉媗。 这次她们来长安,停留的日子不短,主要是因为待谈的事有点多,在收到苟婕来信这天,她们同宸国这边九霄阁众人在延英殿里谈了三次,其中一次是她们与伏兆和九霄阁的双边会谈,另外两次则是和黔滇及漠北使者一起进行的五边会谈,内容都跟接下来的各地边防及互市有关。 说起来还是因为去年那场建康政变,昭国新朝廷和宸国周边的势力都变得有些紧张起来,生怕这两边一个没谈拢就开战,所以纷纷遣使来长安试探伏兆的想法,想要努力稳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缔盟关系和物产互通。 妊婋几人也是要借这次来长安,再从西域引进些棉花和种子,前不久穆婛和玄易结伴从长安出发,跟宸国使者往西域去收集各国的棉花产量和互市等价水平,只留妊婋和厉媗仍在长安,跟宸国以及其她几方势力斡旋洽谈。 “咱苟半仙可真行啊!”厉媗看完信,往桌上一拍,朗声笑道,“靠这解煞的神通,又搁建康督帅府混成‘座上宾’了!这回还不用假扮成屪子,想必是舒坦极了!” 说完厉媗又点了点信的末尾,那部分写的正是何去非想借南北互通换取马匹的事:“还真给你说着了,我看这也没什么不行,往南边输送点北地新种雄马,多换些稻米布匹给大家吃穿用,毕竟咱们自家种桑引棉养稻,也没那么快。” 近日漠北众部联合遣使来长安,除了打探中原局势外,也是为了将这新种雄马加进各地的马匹互市。 这些新种雄马,其实还是从肃真部传到漠北的,多年前妊婋等人把滇南的情况带回洛京后,大巫部族的孕育法也传到了肃真部,松甘萨满得知后,派了两名神徒穿过燕宸两国地界,不远万里往滇南学法,此后每年也都会派人前去交流进展。 肃真部将她们从滇南引进来的孕育法,先用到了自家部分马匹上,并在原有的技法上做了些调整,使得雌马孕期稍有缩短,新生幼马的体型更利于分娩,减少了许多因产程过长导致的难产和幼马夭折问题,几年下来,这项技法已经逐渐纯熟,只是以此法生下来的雄马普遍寿命极短,成年后大约只能活两到三年,而雌马目前看来一切正常。 这法子后来又传到了漠北,几个部族为了减少自家雌马难产和幼马夭折的问题,也都陆续改用了此法,这几年下来,马匹量比从前逐年上涨,于是她们琢磨着把多余的幼年雄马往南边两国输送一些。 这些雄马寿命短,等价水平也低,但也正是因为寿命短,在各国互市上并不大受欢迎,漠北也不想留着牠们消耗自家马场的草料,所以这次遣使来长安,还是想给这些新种雄马找个销路,多少换些物产,不至于白白浪费。 洛京上元府也早听说了肃真部和漠北这几年培育的新种马,她们燕国自家河东的马场也曾有管事前往肃真部学法,从去年开始也跟着培育起新种马。 如今燕国四处太平,马匹的消耗没有从前打仗时高,日常练兵靠着自家马场的马也尽够了,只不时从北地互市再引进些强壮雌马丰富族系,对那些寿命极短的新种雄马兴趣也不大。 这次她们来长安前,上元府就两边使团的会谈内容议了几次,对于建康可能想从北边获取的物产,妊婋就推测应该会有马匹,于是提议由她们燕国做个牵线之人,将漠北多余的新种雄马送去江南换取织物和稻米。 第231章 但是要怎么样让建康那边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批短命雄马,就要靠苟婕和东方婙等几位使者与昭国谈判了。 “苟姐当着何去非的面为难,没答应提供马匹,看来是还准备再吊那边几天胃口,她是懂做生意的。”妊婋笑着把那信纸折了起来,“咱们这边也得跟她配合起来了。” 先前她们与宸国达成的共识中,曾经承诺过与昭国新朝廷的互市不会涉及军备,这是为了避免给铁女寺军在蜀中的边防增加压力,毕竟与燕国以淮水为界不同,宸国在蜀中与荆楚一带的边界都是靠山脉树林,边防投入本来就比燕国要多,若是昭国那边军队再多些马匹,来日东征会变得非常棘手。 但从目前妊婋和厉媗在长安参加的几次会谈看下来,宸国短时间内似乎并没有东征计划,而漠北的新种雄马寿命又短,一旦中原局势生变,燕国可以立即停止马匹输送,只要拖上个一二年,南边的骑兵很难对她们构成什么威胁,因此妊婋觉得这事还可以再跟伏兆谈谈,在先前的缔盟约定上做些调整。 这时窗外晚霞已消,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厉媗起身点起了屋中的几盏灯,跟妊婋两个又就接下来的会谈走向细细聊了一回,直到大使府的管事来催她们去用晚膳,她二人才从这边屋里出来,往东边膳厅走去。 第二日上午,妊婋和厉媗离开大使府,一路闲闲步行,往四方馆走来。 她们出门的时候已经不算早了,此刻的长安城街道上热闹非凡,不少人刚从东西市赶完早集,拎着满载的篮儿筐儿往家中走回,除此之外,街道上也有穿官衣出公差的,以及赶大车送货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妊婋和厉媗没在大使府用早膳,在去四方馆的路上,她两个找了家店面,一人要了一碗羊汤,又要了两张胡饼和两块炸得金黄酥脆的胡桃蜜饯毕罗。 二人饱餐完,看看日头差不多到了巳正前后,正是她们先前送拜帖时约定好的时间,于是起身结了帐,继续往四方馆行来。 如今的四方馆,已不似妊婋第一次来长安时那样冷清了,近日北馆里住着漠北使者,西馆里是滇国盟巫,南馆里住着黔南来的刀婪等人,只剩东馆暂时空着。 她们这日来到四方馆,原本是为了拜访刀婪,昨日收完苟婕的信,妊婋想着正好也能顺路到北馆跟漠北使者聊上一聊。 因事先下过帖子,她们来到四方馆门前时,已有人在这里候着了,妊婋和厉媗说明来意后,跨进四方馆的大门,恰见东馆的方向隐约有人走动,妊婋随口问了一句:“东馆这是也有人住了?” 接待她们的馆丞笑答道:“是,南海国使者今日刚到。” 第212章 时与事会 妊婋听了点点头:“这可是路远,还请替我们代为致意吧,等她们休息过后先见了宸王,我们再择日相见。” 那馆丞笑着应了下来,抬手请她们往刀婪下榻的南馆走去。 一行人转过两道回廊,穿过三层月亮门,终于来到树阴匝地的静谧南馆。 刀婪知道她们这日要来,此刻正坐在南馆庭院的纱棚下摇着扇子纳凉等候,方才听到门外有脚步声靠近,她起身撩开纱帘,恰见馆丞引着妊婋和厉媗来到门前。 “原该是我登门拜会,却要劳动两位前来见我,有失敬意了。”刀婪的中原话比几年前进益不少,她笑着拱拱手,“快请屋里坐。” 妊婋跟厉媗对视了一眼,也笑道:“我们是来道贺的,哪有请你登门的道理。” 刀婪招呼完她两个,又抬手请那馆丞也进屋吃杯茶,那馆丞却摇摇头,说自己还要往东馆招待南海国来使,也要替妊婋二人带话,刀婪闻言也便没有强留她,目送她出了门后,请妊婋两个进了屋子。 刀婪身侧还有一位黔南副使,她们请妊婋和厉媗坐了,给她二人倒了山野茶,随后在对面椅上坐了下来。 妊婋抿了一口茶,见刀婪落座,她放下茶杯贺道:“交趾湾总算是平定了,我们听了也跟着为你们高兴,正好大家最近聚在长安,若有什么我们来日能帮得上忙的,请一定不要见外。” 妊婋和厉媗提前下帖子来四方馆会见刀婪,正是因为近日南边的大新闻——交趾北部和东侧海湾割据的军阀已被黔南自治军和南海舰队联手剿灭。 黔南与交趾的这一战,粗粗算来至今竟也有五年了,主要是那边地势实在复杂,丛林密布,河流交错,亦且又多暑湿瘴疫,所以打打停停,才拖了这样久,如今黔王舍乌终于得偿所愿,果然把黔南的大旗插到了交趾湾的海边,而且还占领了矿产颇丰的交趾北部。 与之联手的南海舰队这次收获也不小,司砺英不仅将交趾南边沿岸收入囊中,而且控制住了交趾半岛东边的整片海湾,原先还有些南国小船队可以绕过司砺英控制的海域,从交趾湾绕行至岭南西边小渡口贩货,如今却是一点空子也没得钻了,所有要从南边往中原去的船只,都得先拜过大司命的码头,才得靠近陆地港口。 交趾湾大捷的消息是三日前抵达长安的,这在刀婪看来并不意外,但这时候传来还是让她颇为激动,也给她面对燕宸等国增添了不少底气。 此刻刀婪在堂屋里听到妊婋的道贺,低头微微一笑:“我国南端初定,许多城镇矿山还要慢慢归拢,来日还少不了要从北国请些英才指教襄助。” 妊婋也笑道:“确实,新收的疆域且得规整一阵子,不止你们陆地,海上想来也是,南海国近日遣使来长安,想必也跟交趾湾大捷有关。” 从南海往长安来,要么从东海绕行至燕国往西,要么途径黔南进入蜀中,这次南海国使者跟交趾湾大捷的消息前后脚抵达长安,可知她们必是从黔南过境而来。 黔南在交趾湾与南海舰队联手,事先并没有告知燕宸两国,但这件事动静不小,大家其实早都知道了,黔王舍乌先前之所以瞒着这事,主要是担心燕宸两国出手干涉,后来她听说有宸国使者跟随燕国船队到南海拜访司砺英,紧接着朝廷易主,各地形势也跟着多多少少受了影响,加上交趾湾胜局已定,舍乌这才将大捷的消息正式遣使告知宸国,同时还来信嘱托刀婪,另将此信通过长安大使府转报燕国上元府,勿要在这两国间的亲疏方面失了礼节。 正巧这消息来时,妊婋和厉媗就在长安,前日在府上收到了黔南的国书,她两个看完后,请人快马送回洛京,随后写了帖子送到四方馆,说要在这日上午会见刀婪道贺。 见妊婋提起南海国,刀婪一脸坦然:“这次南海国使团是与我国报信人同路来的,我们的人与宸王派来迎接的大将提前进长安报信,南海国使团随后抵达,今日一早才进城,想来稍后也会给燕国大使府送去问候国书。” “南海国往北来一趟不容易,我们也想请你们来日与她们一同再到洛京瞧瞧去。”妊婋说道,“今年年初大司命就随船带了话来,说要遣使往我们那去一趟,我看这次南海使团应该也是准备先到长安,再到洛京。” 去年年底幽燕号再度启航,圣人屠和千山远带着满舱的铜铁煤炭,又往南去了一趟,这一回舵师们有了经验,在进入苏州外海前往东绕开了江淮水师的警戒区,又绕过流求岛,直接停靠到了阇婆港口,与司砺英派在那里的楼船交接完货物,圣人屠登小船到南海海面上跟司砺英谈了一回,跟她换了一批上好的樟木和红绘木。 因其时正有昭国使者在流求岛驻留访问,司砺英先将这批造船木运到阇婆,在那里给幽燕号装了舱,于正月里送她们绕过流求外海往北返航。 司砺英与燕国从去年就有往来,这是刀婪知道的,也猜到她们两边应该是谈了些物产交易,而今交趾湾大捷后,南边形势也比先时大不同了,黔南准备向燕宸两国请些懂得采矿的人才,协助她们扩建交趾北部铁矿,也还要着手准备建立自家的海盐场。 过去黔南重度依赖北国的盐铁,而今眼看着能够自给自足了,将来如何在保持与燕宸两国的缔盟关系中,让自家顺利发展起来,正是刀婪眼下的重任。 这次刀婪来长安,也想过在这边谈完要事再去一趟洛京,与燕国增进一下旧日交情,正好这日妊婋和厉媗登门道贺邀请,她自然没有理由推却,于是赶忙笑道:“我也正有此意,一直向往洛京,好不容易往北来一回,断无不去的道理。” 妊婋和厉媗见她满口应下,又笑着给她讲了讲洛京及她们燕国各地的情况,随后又就交趾湾和交趾北部的规整进展跟刀婪聊了一阵。 不知不觉到了午初刻,刀婪留她们在南馆用午膳,菜肴是她们使团带来的黔味。 妊婋和厉媗在南馆用完午膳,跟刀婪一起走到四方馆中庭纳凉消食,正见漠北来的几位使者也在这里,于是跟她们又闲谈了半晌,顺便打听了一下漠北新种马的情况。 及至午后,妊婋和厉媗准备告辞回去了,这时有馆丞引着一人从东馆方向往中庭花园走来,只见那人身着无袖上衣和宽裤,两臂上是海浪纹身,脚下一双鲨鱼皮的靴子,是南海舰队里十分常见的打扮。 第232章 妊婋见来的是个生面孔,头上没有三条簪发髻,而是留着一层短发茬儿,只在额间绑了一条阻汗发带,看打扮应该是从琼州岛来的管事潮姑。 那潮姑跟随馆丞来到她二人面前,拱手问了声好,说她们大使收到了燕国致意,请她来给燕国大使府送国书和赠礼,并带话说等过两日使团进宫见过宸王,再来这边拜会。 妊婋和厉媗见状笑着道了谢,与那潮姑一同出了四方馆,坐上馆丞为她们备下的厢车,往燕国大使府行来。 她们在府中堂屋里招待那潮姑坐下吃茶,先贺了近日的交趾湾大捷,随后又问了问南海近况。 那潮姑说她们最近正在交趾湾沿岸搭建新港口,交趾军阀相继覆灭后,有大量交趾民女渔娘投靠了她们,跟她们一起规整沿岸村落,又在交趾与琼州岛之间来回跑船运送木料和石材,眼下整个交趾湾里颇为繁忙。 提到这次往长安出使,那潮姑也说是考虑到中原局势。 去年季无殃在登基后的半年里调派军队平靖疆域,很快令各地恢复了平稳,紧接着今年开春后季无殃又下旨开国库,大力补贴民间百业,并在闽东增设了几处对外港口,靠着内陆和海上贸易提升民众收入,以此凝聚人心,遏止动乱,进一步巩固新政权的统治。 陆地上的贸易繁荣,让司砺英的舰队也赚得盆满钵满,整个南海国都跟着空前富裕起来,这才能够广招人才兴建交趾湾,也正是因为如此,司砺英更加关注中原局势,不愿见内陆起战,断了她们南海的财路,所以才遣使上岸来长安探访宸国动向。 妊婋听完垂眸想了想,今年年初幽燕号回港的时候,她听圣人屠和千山远说过,流求岛上现有昭国新朝廷派驻的使者,这次司砺英遣使来长安,或许也带着与建康那边达成的某些共识。 至于这次南海使团要协商的具体内容,还得看接下来的会谈进展,妊婋和厉媗知道那潮姑不方便提前跟她们说太多,于是也没追问,只闲闲说了两句长安城里好吃好玩的地方,招待她在这里坐了片刻,才送她离开了大使府。 南海使团抵达长安后第三日,进太极宫与伏兆见面详谈了一回,随后又过两日,燕国大使府收到外使司送来的邀请,请她们于两日后进宫,参加包括黔、滇、漠北和南海国大使在内的六边会谈。 第213章 坤舆重舒 长安城已入夏,通往太极宫的凤台大道两侧槐树上蝉鸣不绝。 妊婋和厉媗这日换上了正式些的夏衣,一早与燕国现任驻宸大使一同在大使府门外登车,跟着前来接引的仪仗马队,从承天门进入太极宫。 这天的六边会谈还是在延英殿里召开。 因燕国大使府所在的崇宁坊距离太极宫最近,妊婋她们是参会外使中最早到的,比她们来得更早的,是东道主伏兆,伏兆两边坐着包括隽羽在内的四位九霄阁阁相,她们的身后还有三名记录会谈内容的执笔宫官和史官。 延英殿内的布置与她们上次来时也稍有不同,专为这日的六边会谈设了座次。 伏兆仍旧坐在东侧主位上,座前的地面上刻着辰龙卯兔的纹样,此刻从殿顶藻井折射进来的光线,将伏兆面前的龙纹勾勒出了一层金边。 伏兆给燕国留的座次在自己的右手边,座前地上刻着寅虎丑牛,她的左手边则留给了南海国的使者,那边座位前刻着巳蛇午马。 伏兆这日看起来心情颇佳,见妊婋她们到了,笑着抬手请她们到右侧就坐,妊婋也没跟她多客套,只和往常一样扯了几句闲话问候夏安,说着话走到燕国位置上坐了下来。 不多时,殿内藻井边透进来的日光点亮了地面上的蛇纹,巳时到了。 就在那蛇纹亮起的瞬间,延英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南海国使者跟随接引宫官踏进殿内,跟伏兆和妊婋等人打过招呼后,在蛇纹后头的位置落了座。 四方馆的使团这天早上是一同出发的,在南海国大使落座后,黔滇大使和漠北大使也鱼贯进殿,分别在其余几个预留的大座上坐了下来。 这日参加会谈的势力虽多,但除东道主外,各国只来了两到三人,在这延英殿内各按方位落座,倒是也不显局促。 待众人落座后,侍立在大殿四周的宫人走上前,给每人面前呈上了茶水果点,随后又默默退至大殿边缘,整间殿内很快肃静下来。 这时坐在伏兆身侧的隽羽先开了口,代表伏兆感谢众人应邀前来,接着将这日会谈的议题介绍了一遍。 伏兆前日派宫官邀请所有在长安的各国外使进宫,也在国书中提到了此次会谈是为“各方协同议定平准”而召开的,简而言之就是几方势力坐下来,把彼此间的边防部署、互市等价协约和使者派驻情况再明确一遍,以确保各方协同的公正与平衡。 在隽羽介绍议题的时候,伏兆端坐在大椅上环顾四周,见各方大使有的神色晏然,有的姿态严肃,也有的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她将殿中各个方位上的势力疆域在脑海中与坤舆图一一对应,组成的范围正好将昭国新朝廷圈在其中。 伏兆默默想着,如果这些势力都能为她所用,来日吞下江南倒是可以事半功倍。 当然她没指望在座的这五方势力能像戎昌国大小王那样,立场坚定地表示无条件支持她东征。 毕竟戎昌国地处偏僻,还需靠着宸国换取外界物产,而今日坐在殿中的这五方,哪一个单拎出来都不是好对付的主。 就连先时因物产短缺而相对弱势的黔南,在交趾湾大捷之后,腰杆子也明显硬起来了,坐在申猴纹后方大座上的刀婪这日神采奕奕,连两颊浅斑都似乎散发着光亮。 伏兆清楚殿中这些人都是为了稳住中原局势来的,而她今日召开这场“平准会谈”,也是为了用军事盟约和互市协定将自家周边的几方势力锁在身侧,就算来日不支持她东征,也会出于地利考量而有所顾忌,不至于联合起来反她。 这时隽羽介绍完了今日会谈的议题细项,在座的几国大使对这些内容其实心里都有数,在南海使团抵达之前,妊婋她们已经跟黔滇还有漠北使者在这间大殿里进行过两次五边会谈了,不过这天的议题除了将南海国纳入进来之外,还增加了民众越境往来的区域划定,还有边防查验的章程则例。 随后大家就议题中的事逐一确认起来,尽管伏兆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外提过任何东征计划,但众人从这些天的多国会谈中可以看出,她这是有要通过多项协定稳住各方的意思,若来日局势果然有变动,大家也能靠着各自的筹码从中斡旋一二,至少不会陷入被动。 这日的会谈依然是从巳时进行到午初刻,因许多内容事先在各方单独会见中已确定了雏形,所以会上没有出现什么反复商讨,整体进行得还算比较顺畅。 只有漠北在对外输送的马种数量上还有些没谈拢,往常漠北送往宸国的马匹会分出一些到西域去,这次漠北使者提出想将原有马匹中的一部分换成两倍的新种雄马,等价水平不变,但宸国这边没有同意,这桩互市还有待后续再议。 妊婋这时悠悠说了一句:“漠北要向外输送新种雄马,我倒是想了个好去处,咱们另找时间一起商量商量吧。” 因时候不早了,坐在伏兆身后的执笔宫官记录下了这日遗留的待谈事项,伏兆也说叫外使司另择日子商谈,随后起身邀请众人往旁边殿里参加午宴。 午宴结束后,伏兆令宫官将各国大使送出了宫,单只留下妊婋一人说话。 从延英殿这边宴厅出来,伏兆又请妊婋往宫中御湖观荷闲谈,等她们来到太极宫东侧这处名为“东海”的御湖边时,已有一队宫官在湖畔等候,称湖心凉亭里都预备好了,请她们登船前往。 这时节的东海湖上,荷花连片盛放,她们乘船从荷叶之间缓缓行过,不多时来到湖心的一座八角凉亭前。 凉亭内也有几个宫人在等候,已摆上了湃过的凉爽鲜果,亭中圆桌上还放了一盘双陆棋。 双陆棋如今在长安颇为时兴,玩法有很多样,妊婋常在大使府里跟众人下西域波罗塞戏双陆作耍,也跟伏兆下过几回宫廷双陆。 她二人走到圆桌边坐下来,恰有一阵风从湖面吹来,经过亭边上摆放的镂空冰雕,拂到面上煞是清凉。 伏兆坐下后径自抬手掷骰,待骰子落盘时,她一边瞧点数一边闲闲问道:“你给漠北新种雄马想的好去处,是江南么?”问完才抬眼看向妊婋。 妊婋对这劈面质问倒是也不觉意外,只在伏兆走棋的时候取过骰子,掷在骰盘里,坦诚一笑道:“还得你看事最真,确实是江南。” 伏兆轻“嗤”一声:“你们与南边商谈互市不得涉及军备,原是咱们谈好的条件,现在又要来挑战我的底线?” “那些新种雄马到了南边不过堪用两三年尔,我看非但与你无损,反而有益。”妊婋胸有成竹地说道,“只要靠着这些马匹叫南边骑兵慢慢在军中占据一定数量,一旦局势生变,新马供应随时可断,至多耗个一年半载,士气必定受损,何愁摆不平江南?” 第233章 妊婋说完这话,抬手数点走棋,伏兆见状垂眸思忖起来,按妊婋这个意思,给昭国提供漠北新种雄马,看似输出军备,实则是要将其骑兵队伍的命脉捏在手里。 昭国目前的军队仍以大量步兵为主,为了应对北边和西边存在的威胁,势必要着重培养起一批骑兵,而江淮和山南等地的马场却难供应大量战马,只能依靠北边输送。 通常朝廷军队中,骑兵都是从步兵内挑选精锐培养,平日里的训练内容也与步兵大不相同,更遑论战甲与兵器制式,骑兵在军中的军衔地位和整体待遇皆在步兵之上,一旦军中出现战马大批夭亡短缺,骑兵队伍很难快速转为步兵作战,反而会因在战场上势位下降斗志受挫,进而影响全军士气。 想到这里,伏兆不禁冷笑了一声:“你这招倒是够损的。” 妊婋耸耸肩:“我不做黑心商贩,也不坑她们,那些新种雄马是个什么情况,洽谈时都明明白白告诉她们,只有这种马可以向南输送,要与不要全在她们,你看如何呢?” 伏兆没有立刻答言,只是又伸手掷起骰子来,一边问妊婋最近有没有收到建康那边使团发回来的消息。 妊婋也没有隐瞒,说除了先前议定边界驻军对等的文书外,近日也收到了一封书信,称建康禁军督帅有意问北国引进马匹,作为布匹稻米的交换,但是具体内容还没开始谈。 伏兆听完想了想,又掷过三轮骰子,才缓缓说:“我过两日再请漠北使者进宫来,你与我一起看看她们有多少马要出手。” 妊婋这时伸手拔掉了棋盘上属于伏兆阵营的一面小旗子,然后端茶笑道:“没问题,我哪天都有空。” 伏兆看着棋盘皱了皱眉头,随即重整棋盘说要再来一局,她二人在这东海湖的凉亭里玩双陆玩到临近傍晚,伏兆想起晚间还安排了与九霄阁众臣的内宫小宴,于是也没虚留妊婋,命亭中的宫人送她出宫。 在妊婋起身准备离开时,伏兆又突然说道:“后天是我母亲冥诞,也是你母亲的忌日,我到时候派人去大使府接你,来宫中祭堂里给你母亲上一柱香吧。” 妊婋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片刻后才答道:“好。” 第214章 藕花深处 广元公主冥诞这天,长安朝堂和衙门官吏们照例斋戒沐休,连东西市和城中临街商铺店面也都跟着休一日。 妊婋一早在大使府门前乘上宫车,往太极宫行来的路上,见坊间都是静悄悄的,街道上也没什么人走动,不少宅子内设了香案,已都点起香来,整座长安城里笼罩着淡淡的祭香味道。 太极宫的祭堂就设在佛母殿旁边,妊婋此前只来过佛母殿,这处祭堂还是初次来。 她跟随引路的宫官穿过两层外殿,来到第三层祭堂殿外,这里也立着好些宫人,有两个见她来了,忙转身进殿通传。 不多时,殿内走出一个颀长秀逸的身影,正是隽羽。 隽羽快步走下台阶,跟妊婋问过了好,说伏兆已在殿内,随即侧身请她入殿进香。 妊婋跨进殿内时,见这里面也站了不少人,有穿文官袍的,有穿军装的,也有穿佛衣的,粗粗看去皆是朝堂上地位颇高的文武要员和铁女寺出身的法师。 妊婋也在先前的许多宫宴上见过她们,知道这些都是当年最早跟伏兆从蜀中益州杀出来的宸国元老级人物,想来皆与广元公主渊源颇深,都是她旧日的心腹部下或亲随。 站在众人中间的伏兆听到殿外脚步声转过身来,她这天倒是没穿往日初一十五到佛母殿进香的那身佛衣袈裟,而是一身玄色十二章纹袍,头戴嵌宝金冠,在殿宇内灯烛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伏兆至今也没称帝,仍以宸王自居,而此刻她身上满绣的日月星辰十二章纹却是帝王制式,放在旧朝礼制下应当属于严重僭越,但眼下中原政权并立,疆域四分五裂,莫说十二章纹,她在自己的地盘上就算穿个三十六章纹、七十二章纹,也没人能说什么。 妊婋今日头一回见她穿身上这套新朝服,知道她之所以没有正式称帝,皆因中原河山尚未一统,而她此刻提前穿上了十二章纹,则是为了避免在礼制上低了已登基称帝的季无殃一头,往大了说也有加深朝臣和民间信念之意。 对于相邻两边新政权仍沿用旧朝礼制明里暗里较劲的种种行为,妊婋和上元府众人一样,多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只期望在两边斡旋中维持住目前各地的安稳现状,再以通过互市传播新学说的方式,逐渐剔除深入中原骨髓的儒家礼法。 比起直接从旧朝土壤里新生的昭国,已经开始尝试推动嬗让制的宸国近年来对于旧日的儒家礼法,逐渐演变成既批判又不得不利用的局面,在妊婋看来,正到了进一步推广新学说的时候。 这时伏兆转头见是妊婋到了,遂抬手请她上前取香,站在伏兆两侧的其她人也给妊婋让了一条路出来。 妊婋这时才看清大殿内的祭台,最上面正中间摆着广元公主的牌位,在她牌位左侧,是妊疆的牌位,而她右侧牌位上则刻着隽羽母亲的名字,再往两边和下方两排,也整齐摆放着许多牌位,那上面的人名在妊婋看来都十分陌生,想来其中也有不少她母亲旧日的同僚至交和战友。 妊婋接过伏兆递来的三炷香,走到伏兆左侧,站在了妊疆的牌位前。 妊婋看那牌位名字下方,写着妊疆的生卒年月,这两个日子她先前在铁女寺里也见过,是广元公主当日为妊疆在寺中设长明灯时刻下的,只是寺中包括太极宫对于妊疆被害的前因后果并没有记录太多,许多往事都被广元公主和她的一众心腹带去了地下。 她看着牌位,默默猜测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当伏兆和殿中其她人都在捻香礼拜时,唯有妊婋仍直直伫立在母亲的牌位前,端着手里的三炷香兀自出神。 直到众人行礼毕,妊婋才回过神来,跟她们一起把手里的香插进了祭台前的宝鼎内。 从这边殿宇中出来后,伏兆令其她人各自退去,到旁边配殿中换了一身常服,和隽羽一起邀请妊婋从侧宫门绕去佛母殿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 三人在树荫下的石板小径上一路闲话,没有谈讲上一辈人留下的疑团,而是说起了此刻正在建康的燕国使团,还有假充燕国使者一同前去的群星。 在建康那边与燕国使团进行完第一场会谈后不久,群星的信也被洛京的宸国驻燕大使府送回了长安,当日双方会谈上议定的内容,伏兆也都知道,包括主持会谈的婺国君跟燕国使团提起宸国来,说愿意送还懿德太后的族人,并称后续若两国有往来,必不以辈分向压等语。 自从南边有信来,妊婋也还没有私下里跟伏兆打探过她的想法,见这日是个机会,遂问是否需要燕国使团在会谈结束后把懿德太后的族人一起带回来,再送到长安。 伏兆闻言皱了皱眉,她总觉得建康那边提出这事不怀好意,前不久她才因擅传军令囚禁了前阁令群怀,借此打击了朝中提议请她收养懿德太后族人立为王储的论调,若近日通过燕国使团接回来,这些舆论恐怕又要冒头,而对于如何安置这些“皇亲国戚”,更不免生出许多争议。 妊婋看伏兆面色阴沉,也有些好奇她会如何决断,从她对待懿德太后族人的态度,也能侧面看出她推行嬗让制究竟是决意革新,还是世袭制受阻之下的无奈之举。 “不必了。”伏兆淡淡说道,“非我不念皇祖母旧亲,只是即便要接,也不应劳烦你们,来日我国与昭国如何接触,等群星回来禀明此行经过后再定。” 妊婋点点头:“这次建康会谈,昭国那边看着倒也颇为诚恳,尤其季皇去年颁布的那份声罪吿谕,对旧帝可谓是半点情面不留,若抛去旧朝那层不远不近的娘舅外亲,你们也并非水火不容,又何必兵戎相见。” 伏兆没有答言,只是一边走一边沉吟,她如今与昭国分立西东,本是为争江山一统,若说与季无殃有什么私仇,似乎也谈不上。 目前九霄阁因建康那边提出送还懿德太后族人的事,对昭国贬低宸王旧皇室出身的愤慨之意也稍稍平息了些。 加上近日各国纷纷遣使赴长安,都对中原局势和接下来的走向格外关注,考虑到各方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短时间内贸然东征弊大于利,也恐怕有损国家威信,伏兆在这次六方会谈结束后,私心里决定还是把周边各国的关系再巩固一下,同时推动内部的礼法革新,等到国中新制度平稳了,再向东徐徐图之亦可。 等她三人一路从小径悠然踱到佛母殿后花园的湖畔,伏兆才开口说道:“我也没说一定要兵戎相见,若东边不来惹我,我也能看在黎民百姓的面上少些杀伐,只是不知昭国是否真如会谈中表现出来的那样大度。” 见她话语中对季无殃也还有些疑虑,妊婋回想了一下过去建康旧朝廷的行事做派,那时候季无殃虽以垂帘太后的身份掌权,但对外下旨传召都是用庆平帝的口吻和名义,至于她本人的秉性和品行,在她们看来似乎总还有些朦朦胧胧。 第234章 而这次建康会谈上,婺国君请燕国使团转达对于宸国的态度,或许另有深意,也未可知。 妊婋往湖面上看去,缓缓说道:“建康新朝廷究竟有何图谋,还要再跟她们多打些交道才能瞧出眉目来。” 佛母殿后花园里这个御湖名为“北海”,这时节已陆续开起浅紫色的睡莲,比起前日在东海湖凉亭上看到的荷花,另有一种幽深清绝。 “今年这池塘里的荷莲开得比往年都好,想必是有贵客在此的缘故。” 建康城青溪坊的沁园里夏景正盛。 苟婕坐在前庭池塘边的小亭子里,一边等候回洛京送信又回来的使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前庭执事对着那片盛放的荷莲闲聊起来,当她问这池塘里的荷莲是不是每年都开得这样好时,那执事笑着答了一句恭维她们的话。 这话才说完,园门开启,苟婕转头看去,果然是洛京回来的使者进了门。 她忙从亭中起身迎了上去,向那使者连声道了几句“辛苦”,大家也没在前庭多说什么,只从这边往后院走去,前庭的执事们知道她们有事要谈,也都没往上凑,仍和往常一样目送她们到了中间那道月亮门,等里面门关上后,才把外面也关了起来。 等洛京回信的这些天里,燕国使团就来日南北两地恢复互通的事,跟季显容和婺国君又谈了两次,两边都列了一些互市物产,以及初步的等价期望,只是暂时还没有确定下来。 苟婕几人会谈结束后回到沁园这两天,一直在估算南北互市的等价水平和物产量,洛京回来的使者进城时,苟婕还在后院书房里跟使团众人一起整理算账的纸张,收拾完了才匆匆走到前庭来迎接。 及至到了后院,苟婕接过那使者带回来的信拆开看起来,除了上元府由千光照执笔答复的信外,另还有妊婋从长安送回来的短笺。 看见妊婋的笺中写着可以先跟南边谈一谈输送漠北新种雄马的事,苟婕笑着摇了摇头:“她这主意倒是不赖,只是为难我又要做一番游说。” 第215章 点到为止 这次她们来建康,在确认边界驻军之余洽谈互市,主要是为两件江南物产,一是织物,二是稻米。 其实她们本来还想换点蚕丝,但江南与蜀中一样,都要留着本地丝材,只能对外输送织物成品,这一点在前些天与季显容等人的洽谈中,婺国君何却歧已经明确表示过了,蚕丝不会出现在互市之列。 而燕国对外的物产中,海盐和铜铁是昭国不缺的,唯有煤炭目前仅依靠山南道几处旧矿勉强自给自足,也主要用在冶炼和瓷器烧窑上,冬日里仅有部分达官贵人烧得起银炭,寻常百姓家里则还都是烧柴,为此连年破坏山林,导致中部地区水患加剧,夏季山洪不断,所以何却歧向季无殃提议,从北地引进煤炭,以减缓山林损耗。 季无殃在一众朝臣所提的各项南北互市物产中看了一圈,首先确定下来的就是煤炭,接着她又瞧见了何去非的奏疏,称各地军中马齿渐长,山南道马场新驹不足填补,恐怕骑兵队伍后继无力,请旨与北国商谈引进漠北良驹。 战马作为重要军备,能谈下互市的可能不大,但考虑到军中的情况,季无殃还是让何却歧在接下来的会谈中稍作试探,看看能否为嫖姚军和山南道边防军引进些马匹。 煤炭和马匹的事,前些天两边初步接洽时,何却歧已向燕国使团提了,因使团出发前议过的对外物产中包含了煤炭,所以在这一项上苟婕和东方婙都没有过多犹豫,只说后续详谈一下炭量和等价水平。 而当何却歧随后提出马匹互市时,苟婕和东方婙对视一眼都沉默下来,看起来有些为难,但实际上她们早在出来之前,就在上元府议事中听妊婋提过漠北的新种雄马,认为可以适当向南输送,以掌控昭国的重要军备。 苟婕她们在会谈中沉默,主要是因为那天还没收到妊婋的回信,也不知道长安那边会不会阻挠此事,所以不好说能否将马匹列入南北互市。 季显容与何却歧见她们似乎有些犹豫,倒觉得此事还有得谈,毕竟如果是像江南蚕丝这种绝对不可能对外输送的物产,她们必然会第一时间否决这项提议,既然没有拒绝,那就是还有争取的余地。 这时沁园后院屋中一位使者,看完苟婕递来的短笺,见妊婋从长安送来的消息是可以向南提供马匹,遂笑道:“她们想要马,咱们可以给她们从漠北弄来马,这不是皆大欢喜,何须费力游说。” “人家想要的是‘良马’,咱们能给的只能说算是个‘马’,至于良不良的……总得把情况给人家讲清楚,毕竟不是一锤子买卖,往后咱还得常年往来呢。”苟婕把信和短笺折好放回封内,低头想了一想,又从旁边拿了张空拜帖。 她在帖子上写了两句话,起身出屋送到前庭执事处,请她们帮忙送去何去非府上。 不多时那执事回来,说何督帅邀她明日到府上用晚膳。 第二日,苟婕仍是傍晚时分在嫖姚府门外下了车,被等候在这里的管家请进了府。 这府里比她上次来时夏意更甚,往里走的路上,还能见到许多硕果累累的梅树和桃树,府上一众执事见她来了,都赶上来问候一句“苟半仙”,看各处氛围,可知先前府里那些“怪事”已早没了。 果然那官家在往里走的路上同苟婕说,按照她上回的指点,众人将御赐铜柱底座加高了,周边土也翻过了,又重新布置了练武台,自那以后还真就再也没闹怪事,前几日花匠们在铜柱两侧栽了新竹,也未再枯萎了,说完又连声赞她有大神通。 苟婕端着烟杆笑而不语,又转过一道回廊,来到一处湖边水榭外。 何去非这日没在正堂屋见她,因节气渐热,管家说督帅最近回府后都喜欢在水榭里乘凉,有时候晚膳也在这边摆,听着旁边山石水流声十分惬意。 这边水榭外有几个执事正在等候,见她们来了,其中一个转身进去通传,苟婕顺着她的背影往水榭上望了一眼,见那里四周挂着隔绝蚊虫的银纱幔帐,远远看去好似一团雾。 很快那执事又从水榭里出来,抬手请苟婕往里走,站在门柱两侧的执事替她掀开幔帐,恰见何去非从长榻上起身,摇着扇儿跟苟婕问了声好,请她在凉快地方坐下,说完又抬手给她倒了一杯梅子茶,说这梅子都是自家园中结的,拿蜜腌制了泡茶,酸甜解暑。 苟婕端盏喝了两口,点头称赞了几句,又见何去非这天一身家常打扮,也没像上回那样摆出督帅架子搞什么威风亮相,知她放下了些戒备,于是也没绕弯子,直接说起了自己这日的来意。 “自上回初谈完南北互市的物产,我回去同众人算了算帐。”苟婕说道,“目前看下来我们能往南运送的不过煤炭而已,只是按如今的等价水平,要想多换些江南织物和米粮,需要的炭量不菲,而我们冬日里耗炭本就多,还要照例往北地运一批,算来算去竟有些不够与南边互市所用。” 因何去非上奏疏说军中缺马,所以上次的会谈,季无殃也叫她去了,此刻听苟婕这样说,她不由得想起当日会上说到引进马匹的事苟婕未置可否,于是旁敲侧击地问其余物产方面是不是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我知道你们想要北地的马,我呢,我不希望初次南来无功而返,好歹谈下些互惠物产,也算是给国中民众谋些福祉。”苟婕悠悠说道,“至于马匹嘛,我倒有个法子,可以说服上元府其她人,只是不知督帅肯不肯。” 听苟婕话中意思,上元府本是不同意向南输送马匹的,何去非和建康这边参会的众人一样,对此都是早有预料,毕竟战马是北边的重要军备,而她们只是初步接洽,北边不大可能会轻易松口同意输送马匹,给自家和西边盟国的边防增加压力。 但看苟婕的神色,她又是真的很想为燕国谈下江南的布匹和稻米,何去非估摸着北边可能是有布荒,据她所知,北边织物仍是以麻为主,单一织物日常用起来还是有许多不便,等到从旧朝廷各地搜刮来的丝织存货消耗殆尽,恐怕就要捉襟见肘了。 而稻米虽被她们排在第二位,但其对北方的重要程度也能从上次的会谈中看出来,因北地谷物多为粟麦,跟稻米相比产量要低不少,同样大的一片地,产粮按石来算,南方稻米差不多能比粟麦多出一倍,加上南方稻田一年两熟,岭南甚至有稻田一年三熟,而北方粟麦田都是一年一熟,这样算下来粮食储量也颇为紧张。 过去旧朝廷尚未覆灭时,北方还总不时闹旱灾,需要江南粮仓调米救济,如今看苟婕等人要来谈稻米,何去非想,八成是燕国这两年有旱情,又或者是为了给将来遇灾时预备的。 这样看下来,燕国为了布匹粮食,肯稍稍放开些马匹输送也并非不可能,见苟婕说有法子,何去非饶有兴致地问:“苟柱国有什么法子?尽管说来,我肯与不肯,还得听了才知道。” 第235章 苟婕又抿了一口梅子茶,清清嗓子,把她事先打过腹稿的漠北新种雄马来历及现状,向何去非娓娓道来。 何去非手里拿着个玉把件,一边认真听,一边摩挲把件,眼珠转来转去地思索着。 听到漠北这批新种雄马寿命极短,仅有两年左右,骟过后寿命能稍微延长一点,但也就最多三年,何去非皱着眉头在心中盘算起军中需要的马匹数量,以及将来新马与老马的接替安排。 虽然寿命问题确实是个重大缺陷,但眼下昭国军中战马成批衰老,何去非每每想起都不免忧虑,在她看来,短命马总归好过没有马。 若是这次南北恢复互通能够谈成,往后她们也有机会借着布匹粮食挟制燕国,或许将来可以进一步换取到真正的良马。 苟婕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何去非的神情,看得出来南边军中战马断代的问题,也有些迫在眉睫,于是她缓缓说道:“向南输送这样的马,上元府众人想必不会太过反对,若是何督帅能接受,我可以为你说服她们。” 何去非想了想,也没有立刻给苟婕答复,只说:“多承苟柱国献策,但这确实是个问题,我需要再考虑一下。” 话虽这么说,但苟婕看出她已经有些动心了,于是没再多说,只是笑道:“这是自然,军中无小事,左右我们还要在这里盘桓一阵子,来日再谈亦可。” 这日要谈的事,就此点到为止,正好天色已暗,何去非在这边水榭传了一桌晚膳,请苟婕品尝了她自家新酿的梅子酒,直到坊间下钥后,才命人送她回到沁园。 苟婕下车后悠悠走回后院,见这边敞厅里灯火通明,她推门一看,燕国使团里的众人都在里面。 大家坐在叠席上,其中东方婙和群星打扮得像两个江南百姓,苟婕见她们顺利归来,先是松了一口气,才问道:“是有什么新进展吗?” 群星点点头:“庆平帝的死确实有蹊跷。” 第216章 乱叶翻鸦 几天前东方婙和群星悄悄出了城。 她们没有昭国的身贴,临时伪造难度不低,好在使团从洛京出发前,妊婋给她们拿了两枚嫖姚军的腰牌,说是以备不虞,果然这次派上了用场。 那两枚军用腰牌货真价实,是妊婋去年从西大营离开前顺出来的,如今建康及周边各处平稳,城门查验也没有去年戒严时那样苛刻了,看到嫖姚军的腰牌,简单过问了两句就放行了。 她们从西城门离开建康城,乘水路往寿春山的方向去,后来又下船转陆路,按照苟婕先前从何去非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拼凑,在两日后找到了庆平帝草草下葬的地方。 通常改朝换代后,旧朝皇家陵园一般会有宗室旁支后代守护,但经过季无殃去年那一场大肆清缴,整个昭国上下已经找不出什么前朝宗室人了,更遑论宗族村落,所以这处陵园目前归当地巡检司在看管,主要是为了防止有人前来盗掘旧皇室的陪葬器物。 群星二人来到这里,见四处残碑卧草,显然巡检司只是定期查看周边是否有结伙盗墓的,至于陵内祭堂和周边石碑长满杂草的事,也没人去理会。 旧朝彻底覆灭至今,短短不过一年,过去劳民伤财建造起来的庞大陵园,已荒废得有些不成样子了。 她们在庆平帝的墓碑前转了转,见后面只是个有些简陋的小土坡,果然当日下葬时极尽敷衍,就连墓碑也做得十分潦草,跟帝王规制可以说是毫不沾边。 群星细细看了半日,眉头紧锁起来,据她所知,这庆平帝虽非季无殃亲生,好歹也是她妹妹季无秽的孩子,再看季无殃登基后册立季显容为太子,又追封季无秽为亲王,可见她与妹妹和妹妹的孩子关系颇为紧密,而且庆平帝驾崩当日,身为太后的季无殃还发了一份言辞十分悲痛的懿旨。 然而实际上,庆平帝在姨母登基之后,被挪出停灵的宫殿,由禁军送出城胡乱一埋,这一年来看上去无人问津,显然建康宫根本没有派人祭奠过,这很不对劲。 若说是为了与旧朝皇室划清界限,那大可以给庆平帝另外找个地方下葬,季无殃也可以下诏除去他的帝号,改封个别的什么爵位,只要想给他保留一些身后体面,总是有办法的,除非是她本人完全不想。 “看来季皇跟自己这位傀儡男儿的关系,其实在他死前就已经差到了极点。”群星观察完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话音刚落,忽听身后有动静,站在她身旁的东方婙已一个箭步上前,从旁边的草丛里揪出了一个人。 东方婙眼神犀利,身手也敏捷,毫不费力地把逮到的那人拖到跟前,群星低头一看,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看着有几分文气,随着倒地还掉出了一些祭祀用的东西,于是她问:“你是旧朝遗臣?” 那男人还有些支吾,踩着他的东方婙才要动手逼问,群星却赶忙摆手,给她递了个眼神,然后蹲下来低声跟那男人说自己是宸国来的。 那男人面上先是露出几分疑惑,随即又听群星说,宸王现在是旧皇室唯一的血脉,当年说她亲手斩杀旧帝,完全是燕国恶意捏造泼脏水,又被季无殃拿来大肆污蔑,现在宸王想要为旧朝报仇征讨季无殃,接着问他庆平帝的死是否有冤屈。 那男人听完这番话泪流满面,连连磕头,口里说着:“陛下死得冤”。 群星听完抬头跟东方婙对视了一眼,东方婙撇撇嘴,对她方才扯谎说自家给宸王泼脏水的事有些不满,但鉴于是为了要套话,她也就没说什么。 随着群星一点点套问,那男人断断续续道出了许多事,先说自己是翰林院的一个御前侍讲,曾为庆平帝讲过经史,去年建康政变前,他因老父亡故归家丁忧,不想才离开建康没多久,庆平帝就驾崩了。 建康政变时他还在返乡路上,听到消息后大为震悚,为了避免被新朝廷清算,他也顾不上回乡葬父,慌不择路向西逃去,辗转到了荆楚一带,稀里糊涂加入了那边的造反军。 他在那边的队伍里,见到了其余从各地逃过来的旧朝遗臣,还听说造反军不知从何途经拿到了庆平帝旧日的膳单脉案和药方,称庆平帝是为季无殃谋害,他们决定以此为由讨伐新朝廷。 为了防止那些文册散落,造反军将原件秘密藏于某座寺庙内,而后拿出军中密文抄录的内容,让这男人和另外几人排查庆平帝的真实死因,并纂写讨伐季无殃的檄文。 然而还没等他们细看那些内容,新朝廷的平叛兵马就已经杀来了,造反军抵挡不住一哄而散,死的死逃的逃,这男人也趁乱跑进山中。 一年后各处平定,他才敢冒头,因临近庆平帝的祭日,所以冒死来到旧朝陵园祭拜,游魂野鬼一般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还想看看庆平帝墓中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好让他借这件事再在民间联络旧朝臣子反昭复国。 等说完这些事,那侍讲哭着掏出自己千辛万苦保留下来的文书册子,请群星给宸王带话,求她为庆平帝报仇。 群星冷眼看着那侍讲,旧朝廷这些儒官遗孽,当日提起宸王弑君的事,还曾咒骂不迭,如今倒是在这里痛哭磕头求告起来了,看上去有点滑稽。 她接过仔细封装的文书打开看了看,果然都是军用密文,她看不懂。 “原来是密文,我说怎么字都认识,但连起来不知道什么意思。” 众人在沁园后院小敞厅里听群星讲完来龙去脉,一位使者拿起那几张纸来回端详,问:“那个屪子认得这密文吗?没叫他译出来?” 群星摇摇头:“他也不认得,当时他们还没来得及译出来排查,就被平叛人马冲散了。” “那你们拿了这些东西就放他走了?”那使者又问。 “怎么会。”东方婙轻描淡写地说,“问完话就地了结了,赶在巡检司来人前,给他扔他主子跟前了。” “回到旧主墓前,一时激动自尽殉葬,没毛病。”苟婕冷笑道,“你们全了他的忠君之心,也太仁义了。” 屋中众人听完笑了几声,群星看着摆在面前的那些纸张:“只是眼下暂时无法知道里面的内容,来日还得带回去,找人破译这套密文。” 这时苟婕也拿起了一张:“不用等回去,我现在就能给你译出来。” 东方婙转头看了她一眼,想起当年她们杀进平州时,苟婕已经在北伐军指挥府里混了一阵子了,不止一次偷看过军中密信,后来她们收到营州发来的求援信,就是苟婕破译的。 群星眼睛一亮:“果真?我去取纸笔。”说着就起身从旁边拿了纸笔砚台,又搬过来一张矮几,坐下准备记录。 “你先别急……”苟婕挠了挠额头,“我虽然确实能看懂,但是距离上次看这种密文也有好几年了,有些字意转换我还得回忆回忆。” 群星开始磨墨:“不着急,不着急。” 苟婕拿着一张庆平帝的膳单,从上到下看了两三遍,才开始逐条译给众人听,坐在她对面的群星跟着一条条记录下来。 第236章 译完膳单,又译脉案,接着是庆平帝驾崩前两三个月内太医院开出的几张保养药方,那段时间他又因喘嗽复发停下课业休养身子。 群星一笔一划地记录着,越写越觉得有些内容似曾相识,等到苟婕把所有纸张都译完,群星也把写完的内容摊开在矮几上,拿眼来回扫视了两遍,注意到脉案和药方中的两味药材:“半夏”、“天南星”。 接着她又看到脉案中的几句描述:“换季风寒”、“化痰平喘”。 又想到前些天何去非说过,庆平帝崩逝的原因是“突发胸痹”,群星忽然感觉脑子“嗡”地一下,她知道为什么似曾相识了。 前些年她以“明镜使”的头衔到洛京重查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去世真相,也曾翻出许多膳单和脉案还有药方,那些记录与手中的内容有多处近似。 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文字,群星只觉有点两眼发黑,她似乎在无意之间,揭开了尘封往事被遮盖的一角,她不得不用力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只手轻轻揭开白瓷蟠龙博山香炉的顶盖,用小勺往里面添了一点龙涎香。 此刻灯火通明的建康宫徽音殿东书房里,很快又弥漫起这股沉稳柔和的气味。 季无殃撂下笔,将桌前的几份奏疏往前一推,靠在大椅上捏了捏睛明穴。 “前日太子进献的星辰灯,抬进来朕瞧瞧。”季无殃说道。 不多时,几个宫人从外面抬进来一盏宫灯,正是季显容前几天送进宫给母皇赏玩的。 为了赏这灯,季无殃吩咐宫人在点完宫灯后,将书房内外其余灯都灭了,很快四下里只剩下了那盏星辰灯映在满屋里的星光点点。 “再挪近些。”季无殃又说道。 几个宫人奉命将那宫灯往大案前又挪了一点,随着那灯缓缓靠近,季无殃身后的影子也在一点点变大,大到那黑影几乎铺满了整面墙壁。 第217章 鞭笞鸾凤 季无殃靠在大椅上,抬头看着书房上方藻井中的缥缈灯影,感觉到批阅奏疏的疲乏消退了许多,双目也不似方才那般滞涩了。 近日各地州府赶在年中纷纷发来奏疏,回禀开春后各项新政令的推行落实效果、稻桑药材农田的半年收成和全年预估、春季岭南港口往来商队数及货物交易量、上半年的盐铁产量和新矿开采进展、夏季税钱税粮税布分批解送到建康的押运安排,还有各州的民生近况,另外也有地方上清剿旧朝反动势力的零星上报。 这些奏疏送来时,都由宫人在她面前拆封诵读,然后转至内阁拟定批复,再总结出一份条陈来,一并交回给她过目。 如今的建康朝堂和各部官署,包括地方州府县乡衙门,都在去年秋闱结束后被大量新科进士迅速填满,各地民女在季无殃前些年推动的学堂制度革新中夺回了读书的机会,去年秋闱会试,一批原本有些底子的学成者进京赴考,得了名次的全部录用,过了乡试但没过会试的,也有圣旨许她们补录地方吏员,一边熟悉衙门政务,一边为下次备考。 然而衙门里的人数虽说是补充上来了,但到底都是些新人,还需要历练,因此朝中连内阁带六部所有年长官员少不得还是得多分担些,并抽出精力带一带这些年轻人。 季无殃也能明显感觉到,去年秋闱过后的近一年来,她从前逐步提拔上来的内阁和六部官员并未比从前轻松,反倒更加忙碌了。 入夏以来,吏部和户部里甚至有人因政务繁重相继病倒,她派了宫官和太医前去看视,又从宫中赏了药材补品。 她相信眼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新人们总会成长起来,迟早有一天能够独当一面,为她撑起昭国的这片新天。 从近日送进宫的这些奏疏中,她也能看出各地民众对大昭新朝归之若水,新春政令的推行比她预想得还要顺利些,地方残余的旧朝反动势力也总能很快被敏锐的民众们揪出清剿。 今年燕国使团来建康之前,季显容代母皇巡狩,往江淮和山南等地体察民情,回来也说各地民心归附,虽然仍有零星反动和盗匪,但都不成什么气候。 今年新朝廷开始在各地大举推动民俗革新,重修田土家产继承法规,并勒令变更三代内姓氏,取缔女子成亲离家等旧例,有些村庄也曾纠集起一群男民抗议,为了强制推行新政令,季无殃下旨让嫖姚军将领带着尚方斩马剑护送地方官张贴布告,有闹事者直接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到如今新皇和新朝廷在民间已多了数不清的拥护者,不少民众将所有反对新政令的人通通打成旧朝反动党,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甚至有乡间民众自发组成反动纠察队,抓了不少酒后抱怨胡诌的男人和为自家男人叫屈的女人。 对于民间这些看起来稍显激进的自发行为,季无殃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只令各地官员密切关注民间舆情,并时时报至建康知晓。 季无殃心里清楚,民间女子对她和新朝廷的狂热拥护,其实也是出于某种倒退恐惧,在那些好不容易摆脱了枷锁的人看来,任何可能令旧世道卷土重来的苗头,都必须狠狠消灭。 看着地方州府报上来的一份份民意书,季无殃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百姓对她本人的拥戴,不是作为某个名姓无考的皇后或者垂帘太后,而是作为这个疆域内名正言顺的帝王。 她看着藻井中缓慢旋转的星辰灯影,再次切身体会到了至高权柄的美妙,接着又想起了一些尘封的人和往事,一些让她差点没能走到这里的人,一些令她窥见权术并滋长出野心的人,以及一些促使她磨砺爪牙的往事。 那些事过去了二三十年,早已随故人青山埋白骨,但许多细节于她仍是历历在目。 昨天是广元公主的生辰,她也到宫内祭堂里给故人上了一柱香,回想着她从前的音容笑貌,算了算她若是活到今日该是多少年岁,若非她当年死在自己手里,必定也会另有一番成就。 只是那样的话,就没有今天的大昭季皇了。 思及此处,季无殃睁开双眼,吩咐宫人将那星辰灯撤去,仍旧将书房内各处灯烛点起来。 她坐起身,将案上剩的几份奏疏和内阁条陈批阅完,听到外间漏刻钟敲了亥正刻,时候不早了,明天又到了每隔三日的例行朝会,她不能歇得太晚。 “嗒。” 侍立在书房内的宫官瞧她再次撂下笔,估摸着到时候了,于是轻步上前,搀着她从大椅上站起来,出书房往后殿更衣洗漱安寝。 因夏日炎热,早朝时间从冬日的卯正提前到了卯初刻,上朝的官员们早于寅正前后就按文武两班在章门外等候了,直到时辰钟响起,众人纷纷从待漏院走出来,进入大殿前的阊阖广场。 初生的朝阳将地面上的人影拉得细长,身着各色官袍的人们,经过两列昂首站立的禁军侍卫,在一片轻快的鱼袋腰牌敲击声中,往大殿上走去。 季无殃这些年早厌倦了旧朝那种冗长而繁缛的朝会形式,在昭国成立后,早朝上各种烦冗礼节和仪式全部精简,仅奏大事十条,每件事留一柱香的时间,众臣出列就事进言,先前朝会奏过的事若无特别进展不准反复提奏,以此将朝会时长尽量控制在一个时辰以内,众臣退朝出宫后,还可以各回家中或就近在早市上吃饭稍歇片刻,辰正前后再到衙门开始处理当日事务。 这日的早朝也和往常一样,奏了十件要事,其中半数季无殃直接在早朝下了明确旨意,另外五件则交由内阁和六部拟订方略,待季无殃过目后另行传旨。 辰时初刻退朝,大部分官员依次从来时的路离开建康宫,但太子季显容和婺国君等内阁众人还有禁军督帅何去非被留了下来,另外到徽音殿里奏对接下来与燕国使团的会谈安排。 这段时间何去非两次在府中私下接待苟婕的事,季无殃都是知道的,当初燕国使团抵达建康时,苟婕在宫宴上提起自己与何去非在幽燕军大营里见过面,也说了改日要登门拜访叙旧,季无殃亦在席间许何去非私下招待邻国故交,让她莫要失了往日情谊。 何去非在先前的单独召对中,曾向季无殃回禀过,说自己在招待苟婕时游说引进马匹的事,这日早朝后她与季显容等人一起来到徽音殿,也是准备把苟婕提出的新种雄马情况照实禀明,向季无殃请旨决断。 在何去非看来,苟婕提出可输送的马匹纵然有寿命问题,但对她麾下骑兵仍有很大用处,尤其是山南道边防和各地镇压民变,都急需填补青年马匹用于快速传递情报。 季无殃坐在徽音殿的正殿大座上,听何去非细述漠北新种雄马的情况和军中引进马匹的必要性,并认为可以先引进一批,以促成初次互市,等到往后南北两地互通稳定下来,再另想法子引进良马。 季无殃听完沉吟片刻,又让季显容跟何却歧还有几位阁臣都讲了讲各自的看法,最后决定依何去非所奏,在接下来的会谈中,用江南织物和稻米,跟燕国换取煤炭和马匹,至于具体的数量和等价水平,则由季显容与何却歧商议裁定,又嘱咐她们说鉴于是首次互市,等价方面不可太过锱铢必较,以免伤了和气。 第237章 这日午后,鸿胪寺向沁园发出了下一次互市会谈的邀请,暂定于两日之后,苟婕这边几人也将互市物产的等价水平估算完了,于是欣然应邀,又请鸿胪寺来传话的典仪在堂上吃茶坐了片刻,才好生送出门。 昨日晚间,群星细细看完苟婕译出来的那几份庆平帝的膳单脉案和药方,同众人说内中有多处药材功效重叠,过量服用极有可能会诱发不适,而其中膳单内还记录了季无殃赐给庆平帝的几样药膳,亦皆与庆平帝日常用药有功效重叠,表面看似有助益,实则损伤内里。 群星推测庆平帝驾崩之前,应该也吃了季无殃所赐药膳,因都是这些年他常用的,所以未曾提防,那膳食中或许就将某味药材添了量,在他久嗽初愈后正好诱发胸痹,要了他的性命。 庆平帝不是中毒身亡,所以后续的小殓大殓都没有人瞧出异样,加上当时局面紧张,朝堂上那些旧朝遗臣也没有精力细究此事,只希望能尽快将新帝扶上位,以确保宗室传承,停灵时的各项环节都是走个过场,所有人的眼睛都只盯着幼帝的登基大典。 结合后来发生的事,群星笃定庆平帝就是死在季无殃手上,但是她没有提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旧事,因为当年重查的许多记录都还在长安,苟婕和东方婙也不了解内中细节,为了避免自己怀疑有误,群星决定还是等回去对比一下两边的记录详情再说。 众人昨夜长谈完,苟婕算了算日子,接下来再有个一两次会谈,应该就能把初次互市确定下来,到时候她们也得尽快回到洛京,同上元府众人商议后续安排。 两日后,燕国使团再次来到景和殿。 苟婕在宫门外下车时,见不远处停着督帅府的车,何去非也正好才从车上下来,抬眼瞧见苟婕,遂朝她微微点了个头。 第218章 怎禁鹈鴂 时节临近仲夏岁中,建康朝堂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着前半年的衙门收支勾检、秋决前的司法复审,还有夏税征收和漕运诸事。 内阁和各部里都是集中在上午处理重要公务,禁军指挥府里也是早上事多,所以这日与燕国使团的会谈被安排在了午后申时,这时间许多衙门陆续散班,季显容与何却歧等人终于得闲,从各自忙碌的官署赶到景和殿里来谈事。 景和殿位于建康宫南侧外层殿群,距离如今取代了旧日政事堂的内阁官署不远,在内阁忙完的何却歧最早来到景和殿,在她之后第二个到的,是才处理完一批夏税漕运公务从东宫赶来的季显容。 何去非这日一早在禁军指挥府里执行完例行公务,又上马出城往嫖姚军东大营和南大营视察了一圈,着重看了皇城外驻扎的骑兵马匹情况,午后才赶回城,到府中换了官袍,登车往宫门处赶来,下车时正好见苟婕几人也到了,而在她们两边下车前不久,来参加会谈的几位鸿胪寺官员也才刚走进宫门。 一行人在宫中甬道上走着,何去非走在苟婕身侧,又跟她问起那漠北雄马的事,话语里无外乎是担心这马的体力会不会也有什么先天缺陷。 苟婕其实没见过那马,详细的情况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好在东方婙这两年往河东去过几次,跟萧娍一起给燕国马场引进新种繁育方式,对这马的情况了解得比苟婕多些,于是苟婕忙拉过东方婙,请她给何去非再说说。 东方婙说起话来一向简洁,见何去非担心,她只说:“那些雄马骟完就跟正常马一样,体力尚可,不常生病,到寿了死得也很痛快,除了命短没什么别的毛病。” 何去非听完稍稍减轻了些担忧,这时她们已经走到景和殿门前,踏进殿内的一瞬间,凉爽气息扑面而来。 建康宫的所有殿宇藻井四周,都有通风降温的装置,夏日里一打开,能比殿外凉快不少。 大家仍旧按照先前的位置,在殿中各自坐下来,这次会谈的主要内容较上回更加明确,就是关于燕昭南北两地煤炭马匹和织物稻米的互市和约细则,包括两边物产的等价水平和互市数量以及交货方式等各项细节。 双方这两日都做了充足的准备,落座后大家交换了拟好的细则文书,针对其中有待明确的部分商讨起来,在这日会谈结束后做了一份初步拟定和约,等季无殃过目后,再在下一次的会谈上正式盖印。 这日所谈的双方物产中,漠北新种雄马将会分作两批,先在今年秋日里输送一批少量样马,给昭国这边看看品质,同时苟婕也称回到上元府会为她们多争取一些,等到明年春日里正式交货。 其余几项物产也会在明年春日一同交接,两边约定将在今年下半年于淮水中段各自设立新的互市港口。 这次会谈结束三日后,季无殃首肯了和约内容,在几分合约上都盖了玉玺大印,燕国使团众人再次来到景和殿,确认了两边后续的安排,也在文书上各自盖了印。 当日晚间,季无殃邀请燕国使团进宫赴宴,苟婕在席间说要尽快将和约带回洛京,顺势向建康这边众人告辞,定了使团后日启程回国。 季显容代母皇照例挽留了几句,在苟婕和东方婙等人再三谢别后,才说明日会派人将国礼送至沁园,欢迎她们明年再来。 这日的宫宴开至二更方散,苟婕一行人从建康宫回到沁园时,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她们走进前庭回廊,一路往后院行来,耳中听着雨滴落在树叶花草间的声音。 因与昭国的初次会谈总算是圆满完成,苟婕心情颇为轻松,此刻听了这园中夜曲,不禁笑赞道:“雨打芭蕉,果然不同凡响,过两天要告别这江南景致,倒叫我有点不舍了。” 东方婙抬头看着廊檐下的雨帘,想了想说道:“我还是喜欢北方的干爽夏夜,等咱们回到洛京,暑热也该退了,晚风一吹,那才叫舒服,估计妊婋她们到时候也该从长安回来了吧?” 听她提起长安,走在后面的群星也抬头往廊外看了一眼,她也想念长安的夏夜了。 长安夏季雨少,夜空不时能看见满天星河,不似这里总在晚间下起雨来,望出去的夜空常是一片雾蒙蒙的。 群星的心里积压了许多事,急于回到长安确认,但同时她也为中原各地来日的关系和走向感到有些担忧。 她看着廊外雨幕中的夜空,忽然烦躁起来,忍不住幻想那些雨滴倒流回云中,再被风吹散,让这里的夜空也变得和长安一样透彻。 当雨雾云层通通消散,天河星宿终于现身,又好似不经意洒了些在大地上,变成了长安城里的点点灯光。 “有日子没下雨,这树都瞅着有点没精神了,过几天咱走了,这小院儿一空,我怕她们都想不起来要给这边的树浇水。” 妊婋躺在大使府东边庭院的大竹榻上,和几位使者观星纳凉,听厉媗在旁边拎着水桶念叨。 长安这阵子也是太燥热了,白日烈阳晒得院里枣树直打蔫,到晚上终于凉快下来,厉媗紧忙拎桶给院里那棵干巴树浇浇水。 “没听她们说么,枣树耐旱着哩,用不着使劲浇水,你上来歇会儿吧。”妊婋往竹榻上拍了两下。 厉媗听了把水桶撂在地上,就着那半桶水洗了把手,甩甩水珠撩开纱帐,在竹榻另一头坐了下来,从榻桌上拿起妊婋给她倒好的解暑饮,仰头咕咚咕咚喝完,爽快地长出了一口气。 “可惜呀。”厉媗看着面前那颗枣树,“她们都说这儿的枣子比咱那儿的好吃,但是还得至少一个月才能熟,咱今年是吃不上了。” 厉媗话音刚落,院门处传来一句笑问:“吃不上什么?” 妊婋和厉媗转头看去,果然是穆婛和玄易,两个人挽着手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走进院子里来。 她们是几天前一起从西域回到长安的,这次通过宸国外使司搭线,跟于阗国谈下了一批白叠子和棉花还有种子,预计将在今年入冬时运回洛京。 穆婛和玄易也进了帐子,在竹榻边坐下来,听说厉媗是在感叹吃不着枣子,穆婛嘻嘻一笑:“这确实有点遗憾,回头我替你们多吃一些吧,等过阵子那批白叠子到了,我再装些干枣一起给你们带回去。” 为了等那批棉花运到长安,她两个还要在长安留驻一段时间,等入冬前后再回洛京。 穆婛如今还住在她从前做驻宸大使的屋子里,玄易则因互市府常往来长安谈事,也在她隔壁有一间常住的屋子,与妊婋和厉媗她们这次住的院落隔着一条小溪。 而这边院里除了妊婋和厉媗外,就是和她们一起从洛京来的使者,过几日都要一块儿走,这边小院就暂时空着,穆婛笑说她会和玄易时常过来看看这枣树,一定不辜负了今年的果子。 厉媗对着那树枝头尚未成熟的小枣儿望洋兴叹:“虽然干枣跟新鲜枣不是一个味儿,但也只能如此了。” 穆婛和玄易相视一笑,又问她们行李收拾得如何了,左右这几日她两个也闲着,所以相约到时候一起送她们到函谷关,见她们入关了再折返回长安。 第238章 妊婋她们自己的东西倒是不多,不过随身几件衣物,只是此行还要带着各国的国礼,加上黔滇和漠北及南海使者也都要随她们一起从长安去洛京聘问访学,因此队伍也不小。 这次各国出使长安,可以说是成果斐然,自上回六边会谈结束后,妊婋又跟漠北使者和伏兆还有隽羽详谈了两回,以确保向昭国输送马匹的事不会遭到宸国朝中的反对和阻挠。 后来妊婋也私下找刀婪谈了谈,毕竟黔南与昭国也有一片不小的接壤地带,好在黔王舍乌有意与昭国再建邦交,刀婪得知这件事也只是问了问她们预计输送的马匹量,并没提出反对。 此后各方又出席了一次六边会谈,除了确认上次洽谈的平准和约内容,又将漠北新种雄马的互市添了进去,会上伏兆也对平靖中原做出了表态,称近两年不会向东侧出兵,虽然她只说是“近两年”,但也足够让大家稍感安心了。 待这些事终于谈完,妊婋估摸着建康那边的使团也差不多要回洛京了,于是向伏兆告辞,说还要邀请各国使臣到洛京看看,随后与众人定下了启程的日子。 出发这天,妊婋和厉媗等人从大使府带车队来到四方馆门外,接上这里的各国使者车队,在一支朱雀军的前后护送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长安。 因队伍车马人多,她们往函谷关这一路行得不快,加上启程日子也比苟婕和东方婙等人从建康出来得要晚,当妊婋她们抵达函谷关时,苟婕她们的使团已经回到洛京三日了。 跟随燕国使团一起去建康的群星,回到洛京后也并未久留,只同上元府众人和宸国驻燕大使见了一面,便告辞上马往长安赶回,正好在抵达函谷关这天,与妊婋她们的队伍在关外碰上了。 群星策马过关后,跟妊婋这边众人打了个招呼,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匆匆往西去了。 妊婋回头望向群星的背影,总觉得她方才看自己的眼神似有深意,像是藏了什么难言之隐。 第219章 子规声断 妊婋这一行车队回到洛京时,节气已过了立秋。 上元府早接到了消息,在她们抵达的这日午后,千光照和花豹子及一众坊君府君共同出城相迎,听说这次有四国使者一起来访,不少好信儿的民众也跟着出城围观,洛京西城门外遥遥望去十分热闹。 刀婪坐在黔南使团的车里,好奇地打量前方的洛京城,随着车辆走近,她渐渐看清了城外的景象,不禁感到有些讶异,这氛围与她当日抵达长安时的肃穆庄严可谓是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不大正经。 她原本以为妊婋的散漫只是个例,没想到原来燕国民众都这么散漫随意。 车队在与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刀婪从车窗边歪头望去,见前面妊婋和厉媗正在跟出城来迎接的几个人说话,其中一人青衣拂尘,看起来是个气质超逸的道士,而另外一人举止粗犷,颇有些草莽匪气。 刀婪看她们在前面说话的样子,猜想那两位应该都在上元十二君之列,但这十二人的名字她只在国书中见过,除了此行相熟的妊婋和厉媗外,尚未见面的那十个人她现在完全对不上号。 这次往洛京来的路上,为了解答各国使者的沿途疑问,四国车队里都各有一名燕国使者,此刻刀婪身边也正坐着一位,于是刀婪转头跟她问起前面来迎接的人是谁。 那使者伸头看完很快答道:“那个青衣道士就是千光照,旁边穿五彩披风的是花豹子。” 她的语气颇为熟络,也未因上元十二君的身份加什么敬词后缀,仿佛只是在介绍邻家的大姐。 不多时,那边几人已说完了话,队伍再次启程,缓缓靠近洛京城门。 刀婪仍倚在窗边看着外面,那些出城围观的民众离她越来越近了,除了三三两两站在那里闲谈张望的,也有架上画板的,还有支起小桌在尘土飞扬下奋笔疾书的,脚边还插着些三角彩旗。 “她们这是在做什么?”刀婪问。 那燕国使者看了看说道:“这都是出来采风报闻的,你看那些小旗子上的字,就是所属报坊的,喏,那个黄色旗子上不就写着‘洛京快览’,还有那边绿色旗是‘市井纪闻’,蓝旗子的是‘飞鸿杂报’,大家都在这里记录各国使团齐抵洛京的场面,要不了几天,咱们这支队伍进洛京时的景象,就会连画带字地出现在各地的书报阁里。” 接着刀婪听那使者介绍起各家报坊的来历,这种形式是从旧朝官府衙门的邸报演变而来的,那时候洛京皇城西南角有一小片“进奏院”,是地方藩镇驻京办事的官署,会定期抄录一些朝中重要新闻,包括朝议记录、重大案件审理进展、外邦使节往来和朝中官员调动等事,整理成邸报发至各地府衙,以便地方官员了解朝中近况。 过去这些邸报都是书吏手抄誊录,仅限朝廷和地方衙门之间流转,平民百姓是没资格知道这些事的。 而现今皇城大学堂研制的金箔刻印术已经趋近成熟,报坊纸张批量印刷装订,并有定期往来各地的快骑手们,把这些新闻和各家学说新书,源源不断地带到燕国所有城池县镇的书报阁里,供民众借阅。 刀婪看着那些飘扬的彩色三角旗和认真记录的采闻家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她感觉到头顶有光影变换,是车队正在开进城门。 因事先得知这次将有四国使团随妊婋她们一起进城,上元府众人已在皇城内又划出了几座宫苑殿宇,作为这次黔、滇、漠北和南海国使者下榻的驿馆,距离先前设立在福清宫的宸国驻燕大使馆也都不远。 车队进城后,大家先送四国使团进皇城宫苑歇息,说后日再设宴为她们接风洗尘,等使团众人和车马行李都安置妥当,妊婋和厉媗才回到上元府里,跟众人叙这数月阔别。 从她们春日里分作两支使团,各自前往长安和建康,到如今先后归来,从春到秋,已过去了将近四个月矣。 上元府其她人也在春夏时节到各地忙碌了一阵,前不久才陆续回来,在妊婋和厉媗进城这日,上元十二君再次全部聚首。 其中圣人屠在今年初春从南海带回了一批造船木后,就一直在登州港口跟船运府的千山远等人忙着造船修港,去年运回来的那批花斑石也都就地用在修造港口上了,因其防滑且耐海水侵蚀,比运到内路铺地更能发挥优势。 直到前不久夏末,圣人屠终于回到洛京跟众人报信,这几个月来,她们照着从闽东盗来的船样和幽燕号的船体,打了三艘指挥舰和九艘海鹘船,还有七艘巡防战舰走舸,新征的舵师水手们也跟着新船试水,在近海操练起来,虽然登州港口如今还没到她们先前设想的那般舟楫如云,但眼下进展也是相当喜人了。 “虽然跟江淮水师比起来还是有点落后,但按照目前大家采用的轮岗分批制料合船的方式,到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应该至少能有十艘跟幽燕号体量相当的楼船指挥舰了。”圣人屠话里对船运府信心满满。 坐在圣人屠身侧的苟婕点点头:“建康朝堂新立不久,眼下仍以求稳为上,我看这二三年对咱们沿海威胁有限,足够咱们壮大起来。” 听她说到建康的事,妊婋又回想起前不久在函谷关看见群星神色匆匆,于是问了问苟婕她们在建康探听到的政变内情。 议事厅里众人都已经知道了苟婕她们与建康会谈的互市协定内容,但是会谈之外的隐秘内情却还没来得及细问,此刻听妊婋发问,大家也跟着好奇起来。 苟婕见问,就把群星和东方婙出城探访庆平帝墓地,遇到旧朝遗臣并拿到膳单脉案等事说了一遍,最后给出结论是可以确定去年建康政变就是季无殃有意谋划的,从宗亲行诅案东窗事发,到庆平帝突然驾崩,再到幼帝仓促即位,到最后淮南王起兵,并非一连串巧合,而是步步为营。 这在妊婋看来毫不意外,当日她在西大营见到有宫官来报国丧的时候,就料到这必定是季无殃的手笔,只是后来又听说幼帝即位,显然庆平帝的死完全没有引起宗室的怀疑,她有点好奇季无殃是怎么办到的。 群星先前拿到的那几张密文膳单脉案和药方,已被她带回长安了,不过后来苟婕译出来的内容,她们各自抄录了一份保存。 苟婕也把抄录的那几张纸给议事厅内众人传阅了一圈,内容不过是些宫廷药膳菜谱和食材,脉案药方里则都是各种诘屈聱牙的医家用语,整个屋里除了苟婕外,也只有颇通医术的千光照和厉媗能看得懂了。 妊婋也接过两张纸看了看,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尤其那脉案里的词句,更是看得她一头雾水。 当她顺手把那几张纸递回给苟婕时,抬眼恰好撞见对面千光照投过来的目光,不知为何竟与她先前在函谷关跟群星擦肩而过时见到的眼神有几分近似。 耐人寻味,欲言又止。 窗外传来几声秋蝉有气无力的嘶哑噪鸣。 第239章 伏兆坐在太极宫武德殿东书房里,看着面前欲言又止的群星。 坐在一旁的隽羽看完了手里那几张誊抄的膳单脉案,起身走了两步,放回伏兆的大案上,见群星似有话不知如何开口,隽羽想了想,说道:“若有不便,我还是先出去罢。” 群星却摇摇头:“不必,此事也应当请隽阁相知悉。” 隽羽见伏兆也朝她点了点头,于是又走回旁边大椅上坐了下来,整间书房仅有她三人在内,片刻寂静后,群星终于捋好思绪缓缓开口,从几年前她作为“明镜使”前往洛京重查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的旧事说起。 那一年她与几位使者翻遍洛京皇城数十年前留存的各种典籍,查到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皆是为人所害,但当时并没有明确证据指向旧帝,群星等人推断可能是假太监之手为之,只是因年代久远许多事已无从查起,只留下了这一结论。 随着去年建康政变,季无殃登台对外发布声罪告谕,明言直称旧帝弑母杀妹,将这两桩罪名彻底坐实,长安众人听说此事,有不少深信无疑的,包括伏兆本人也信了这番说辞,又因为这份声罪告谕,暂时打消了东征的计划。 群星回到长安后,将这几份从建康带回来的膳单脉案与当日重查旧案时的记录做了详细对比,又向宫中国医细细询问,得到的谨慎回答是,从用药方式来看,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群星也想过或许当年的事还是旧帝所为,季无殃仅仅只是知情,而后才借用这个方法杀了庆平帝,但从当年朝中的局势来看,懿德太后的崩逝对旧帝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 “当年的事,还有一个人或许知道些内情。”群星想了想说道,“我母亲。” 第220章 幽台深锁 关押九霄阁前阁令群怀的幽阙台,位于太极宫西南角两条甬道之间,垣墙高峻,禁卫森严。 伏兆在幽阙台大门外下了肩舆,两侧看守禁军见状赶忙行礼,伏兆微微一摆手,那边领队会意,同两边人合力打开了大门。 她抬脚跨进门槛,跟随她来到这里的宫官没有一起进去,只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幽阙台大门内的宫道尽头,很快那两扇门再次关了起来。 幽阙台内的殿宇,原是为了软禁犯事的宗室皇亲,也如寻常宫室一样分内外两层大殿,里面衣食笔墨供应不缺,除了站岗的内卫外,还有一班宫人服侍。 伏兆这天走进幽阙台的前殿时,群怀正坐在东侧大案后头练书法。 听见殿门开启,她还以为是有宫人来传话,抬眼竟瞧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绣金常服的年轻人,身姿仪态与她当年初见广元公主时的模样相差无几,令她不禁有几分恍惚。 群怀放下笔,起身走到案前,纳头行礼道:“罪臣参见……” 自去年秋日里,伏兆下令将她关押在此,至今不到一年,看着她两鬓渐起的白发,伏兆竟觉得像是过去了三五年一般。 “恩师腿上有旧伤,照例免礼罢。”伏兆在她弯腰之前拦了她一下,又朝旁边椅子指道,“坐。” 群怀腿上的伤,是她们当年一起从益州往长安杀来的路上留下的,当时为了给伏兆率领的主力人马打掩护,群怀带人另外走了一条险路,引开官军队伍时,腿上中了两箭,其中一箭触了骨,至今阴雨天仍时常钻心作痛。 过去那些年,群怀在战场上为她摧锋陷阵的事迹数不胜数,因战功赫赫,在长安平定后,得到了“佩剑上朝,殿前免礼”的殊荣。 在这日之前,群怀已有好几年没像今天这样郑重地给伏兆行礼了,她也没有料到伏兆还能和多年前一样拦住她说“免礼”。 群怀被伏兆拦起身时迟疑了片刻,直到见伏兆转身在旁边大椅上坐下,群怀才在她方才指的对面椅上也坐了下来。 伏兆淡淡开口说道:“我今日来,是有些旧事要问恩师,但在发问之前,恩师可以先问一件最关心的事。” 关押的这近一年来,群怀与外界完全失联,听见伏兆这么说,她想都没想,脱口只问群星的近况,并称希望伏兆念及旧情,不要迁怒于群星。 得知九霄阁重组,群星现在也位列阁相,近日出使归来,已顺利回到长安,群怀面上才放松了些:“谢殿下恩典。” 伏兆没什么表情:“她见事极明,又细心能干,阁相之位原也是应当的,这不是额外恩典。” 说完群星的事,伏兆才提起今日来意,跟群怀问起了三十年前懿德太后和季无殃两家外戚在朝中的情况。 那时的群怀也才二十出头,还只是广元公主的一名亲随护卫,因时常跟随公主进宫,对朝中的事多少有些了解。 群怀眉头紧锁地回忆了半晌,当年旧帝登基后,朝中士族党派林立,因旧朝先帝遇刺身亡,旧帝继位过程中,太后族亲出力颇多,为了制衡朝中党派,旧帝登基后先是扶植母家外戚,几年后又为了挟制母家外戚,开始扶植皇后和贵妃的母家外戚,在太后崩逝前,这两家外戚在朝中可以说是旗鼓相当。 但在太后崩逝后,她的族亲外戚在朝中被寻由头弹劾,势头很快弱了下去,而后旧帝为了避免皇后和贵妃在朝中的外戚群臣仰仗贵妃所生的皇次子权势过盛,又将阉党拉上台与之抗衡。 伏兆听群怀说到这里,忽然问道:“听说皇祖母崩逝前一年,舅皇曾经生过一场险病,几乎没能挺过去?” 群怀点点头,说“确有此事”,又说自己曾多次随广元公主进宫探疾,当年旧帝确实病得险,后来被幽燕军抬出洛京归还建康朝廷的梓宫,就是那时候备下的,当时连遗诏都下了,让皇次子继皇帝位,并加封生母季无秽为帝太后,同皇太后季无殃并尊,由太皇太后与两位太后共同摄政辅佐,前朝也定了七位辅政大臣。 但旧帝病了月余后逐渐好转,居然没死成,而被立为太子的皇次子却在几个月后出痘夭折,当时朝中不少人私下里庆幸和后怕,若是旧帝没能挺过这场病,小皇帝又在继位后夭折,接连两场国丧,朝中指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子。 就在旧帝病愈后的第二年,老太后轰然崩逝,广元公主随之遭贬,群怀在跟随广元公主前往益州封地的三年里,多次听广元公主怀疑过老太后的死因,认为此事可能跟朝中党争有关,老太后的外戚势力在她崩逝后迅速倒台,朝中党争格局再次发生巨变,其中收益最大的其实是阉党,为了制衡各方势力,被旧帝趁势推上台,旧帝则以阉党为手,勉强收拾朝中的乱局。 但广元公主一直坚信,母亲的死不是兄长干的,在她眼里,她的皇兄从来不是个刚断果决的人,绝对做不出这般雷厉风行的狠事,她曾说:“皇兄没有必要,也没有那个胆魄和头脑。” 群怀知道她当时另有所疑,只是从未见她对身边人说过。 后来广元公主回京,原本也是想证实自己的猜疑,却不料没能走出皇城,群怀当时奉命留守益州,在随后到来的抄捡动荡中,拼尽全力护了伏兆周全。 群怀事后认定当日是自家主子看走了眼,没能认清自己皇兄的为人,她坚信老太后和广元公主都是旧帝所害,并在随后对伏兆的教导中屡次提起这桩恨事,也给伏兆从小埋下了对舅皇最深的恨意。 “若我说,当日的事的确不是舅皇所为,而是当时的皇后,现在的昭国季皇暗中出手,恩师觉得有可能吗?”伏兆看着群怀,问出了群星近日探查到的新进展。 群怀听了这话先是一怔,接着低头细细回想,但她其实对做皇后时的季无殃并没有什么印象,从前跟随广元公主进宫时,她不大能见到皇后,即便有时候广元公主会单独去见皇嫂,作为亲随的群怀也只能在殿外候着,至多不过远远瞧上一眼,对季无殃的为人作派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只偶尔听过广元公主夸赞皇嫂“极有见识才干”。 若放在几年前,有人跟她说这些事可能是季无殃暗中谋划,群怀一定嗤之以鼻,但如今时移世易,季无殃已然靠着一手偷梁换柱,彻底吞掉了旧朝,再回想当年往事,群怀惊觉自己过去对这位端庄持重的皇后,还是了解得太少了。 群怀把拳头握得“咔咔”直响,伏兆从她的神色中看出,季无殃当年确实有条件和理由暗中出手。 “此仇不可不报,东征……” 伏兆抬手打断了群怀的话:“这我自有安排,恩师放心。” 她没有细说自己的安排,而是忽然语锋一转,提到这次群星跟随燕国使团到建康参加会谈,曾来信说季无殃有意送归懿德太后的族亲,但是她拒绝了。 见群怀神色不解,伏兆又说她已决定抛弃血脉传承的旧制,另外推行新制,以确保往后的权柄能一直在女人手里流传下去。 群怀忍不住驳道:“从族亲中选女子继位,一样可以确保权柄不落外人之手。” 伏兆没有直接答言,却提起了于阗国君因意欲传位幺男,被长女反制囚禁一事,这事发生在去年群怀被关押之后,对于阗国的情况,群怀也有所了解,听到这桩新闻,她皱起眉头:“于阗新君狼子野心,殿下东征须提防背后。” 第240章 “狼子野心,我治得住,她得以上位,仍然比男人白得了于阗国的王位要好多了。”伏兆看向群怀,“从这件事也能看得出来,男人掌权时,没有后嗣宁愿过继旁支男也不会考虑女儿,而女人掌权时,但凡男儿稍有出息,就有可能会纵其成为女儿的威胁,更遑论没有女儿的情况下,如何在亲生男儿跟族亲女子之间抉择。” 群怀闻言沉默下来,于阗国前国君偏疼幺男的事,她也有所耳闻,但听说那幺男的能力野心还是比长姊差得远,先前她在九霄阁时,也曾进言暗中干涉于阗国内政,以促使其国君传位给幺男,毕竟于阗国作为她们在西域的潜在劲敌,比起有能力的长女,那个幺男看起来对她们威胁更小些。 “恩师见事,有时不顾女男之别,过去咱们行军时,为夺城池可以不择手段,但眼下既已立国,我还是希望往后不管是盟友还是对手,都不要再出现男人了。”伏兆说完这话,从大椅上站起了身。 群怀也跟着站了起来,到此刻她终于确定,自己落得今日被幽禁的地步,果然不单因假传军令的事,更重要的还是企图扶植荆楚士族男民的举动,会给将来埋下祸患,所以即使是计,也是伏兆不能接受的。 伏兆走到门前,忽然又道:“恩师往日护我,全是为我母亲,假如我是个男人,想必恩师也不会区别对待,仍会尽心护持辅佐。” “但我若真是个男人。”伏兆回头看向群怀,“恩师坐不上阁令的位子,群星也当不成阁相,这就是区别。” 伏兆说完这番话,也不等群怀再说什么,就抬脚大步走出殿外,群怀赶了两步上前,却被殿外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她抬手遮挡光线时,听见外面戍守的侍卫又将殿门关了起来。 第221章 载骤骎骎 伏兆沉着脸离开幽阙台,坐上门口等候的肩舆,来到了佛母殿内。 这天不是寻常进香的日子,佛母殿里只有几位比丘尼照常静修参禅,四下里一片清寂。 伏兆没让宫人跟着,独自到偏殿更衣换了一身简素佛衣,来到佛母殿旁边的禅室,吩咐外面几位比丘尼勿要打扰。 等禅室门发出关合的“咔哒”声,她回身看了看这间屋子。 这间禅室是完全比照她旧年在铁女寺住过的屋子打造的,内中的板壁叠席和桌案香炉,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从九岁那年母亲回京薨逝后,她就在这样的屋子里,住了整整十二年。 她取过一个蒲团放在墙角边,像年少时那样抱膝坐下,静静看着对面墙上的坤舆图。 这张坤舆图是当年从益州公主府里带出来的,如今的中原各地,早不是图中那个完整的江山了,但是为了让这间屋子保持她离开蜀中前的模样,墙上的坤舆图一直没有换过。 她看着面前的那些山川河流,回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认哪里是洛京,哪里是长安,哪里是蜀中,哪里是江南。 “这些地方,将来也可以都是你的。”广元公主这样对她说。 她拍着手:“那到时候,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广元公主愣了一下,随即搂着她哈哈大笑起来:“那也未免太过劳民伤财了,但是你可以住在世间最尊贵的宫殿里,享受这些地方送到你面前的珍馐美馔。” 年幼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劳民伤财,只是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又见母亲指着殿中的茶点玩器,一一给她说这些分别都是从图上哪些地方来的。 后来她跟随母亲离开洛京,去往幼时常听母亲说起的蜀中,一路上却不是她想象中那样游山玩水,连母亲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副心思沉重的模样,连日赶路抵达益州后,母亲又开始忙碌起来,她有时三五天也见不到一次。 三年后母亲将她叫到书房里,说自己要回一趟洛京,让她留在益州等她回来,并给她写了几个人名,说都是极可靠的人,可以护她周全,又嘱咐她莫要贪玩,日常功课不可懈怠。 她问母亲回洛京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带她,母亲只说是回去悼念皇祖母,骑马快去快回,带她不便,还说等她再大些,能长途骑马了,再带她一起回去。 她回想着母亲临行前说的那些话,似乎是没料到此行回京凶险,又似乎做好了以防万一的准备。 不久后京中传来丧报,益州公主府封锁抄捡,她在一片混乱中提笔写奏疏请旨出家,此后数年里一直深信罪魁祸首非舅皇莫属,从没有想过这些事背后另有其人。 这时她又想起季无殃登基后颁布的那份声罪吿谕,这位深藏不露的舅妈真是玩得好一手瞒天过海,时隔三十年数次愚弄宗室和三法司,又假惺惺地命人当着燕国使团提什么送归懿德太后族亲,简直是把她当傻子耍。 想到这里她恨不得立刻提锏杀至江南,但前不久她才在多国会谈上明确表示过近两年不起战,不能因冲动叫宸国失了威信,过去十二年她都蛰伏过来了,区区两年又算得了什么。 她盯着坤舆图上江南的位置,起身取过旁边一叠印帖纸,撕下一张明黄色的写下几个字,贴在了建康城上。 伏兆这天在佛母殿旁边的静室里一直呆到了傍晚,这其间也有宫人来寻她,回禀九霄阁送来的几件重要政事,见殿中几位比丘尼拦阻,只得在殿外踱步等候。 伏兆出来后也没再更衣,穿着那身佛衣常服同那几个宫人回到武德殿东书房里,路上她已听完了回禀,回到书房写了几份手书敕令,让宫人赶宫门下钥前送去九霄阁官署。 等那宫人离去后,她坐在大案后想了想,又写下一份吿谕,命人在明日朝会上宣读。 “前九霄阁右阁令群怀私自矫诏,假传军令,吾心甚痛,失望至极,念其功勋不忍重责,着革除爵位尊荣,发往益州铁女寺为先主守陵自省,无诏不得出。” 群怀被扣押在幽阙台将近一年后,此事终于尘埃落定,朝中一众官员悬着的心也算是落回了肚里。 与群怀假传王命有关的一干人,早在今年春天就陆续处罚完了,而群怀本人却一直杳无音讯,朝中众人只知道她被秘密关押,是死是活全无消息。 许多被群怀提拔上来的人都在担心受到牵连清算,但见群怀的女儿群星在九霄阁重组后出任阁相,都有些摸不清伏兆的想法,也没人敢去打探或求情。 这日朝会上宣读完吿谕,伏兆又命人念了群怀亲笔写的一份《罪己书》,并让宫人拿给众臣传阅,群怀在书中直言己过,令朝中人引以为戒,切忌结党营私藐视王权,且在末尾写了感念宸王宽宏等语。 随后伏兆再下敕令,取消先前群怀牵线的家族联亲,所有涉事联亲男一概没入陇南供配院,并称这桩假传军令案到此为止。 见此事没有更进一步扩大清算,甚至连群星在九霄阁的相位都没受影响,群怀在朝中的旧日部下和门生皆如释重负,郑重领了旨意,称“殿下英明”。 伏兆坐在王座上扫视众臣,群怀这些年确实给她提拔了不少出色的将才和文官,这些人往后将会更加忠心地为她所用。 这日朝会结束后,群星留了下来,到武德殿内见过伏兆,得到了明日接母亲出宫离城去蜀中的允准。 长安城里秋意渐浓,群星第二天清早进宫,来到幽阙台门外时,抬头见上空高阔晴朗,一片湛蓝。 不多时,幽阙台的大门缓缓打开,随着沉重的声响,群星的心情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她看见门内的宫道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母亲的容貌看上去似乎沧桑了一点,但步伐还和从前一样稳健。 群星跟母亲的关系,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复杂,她崇敬她,也畏惧她,爱重她,也厌烦她,既怕不能成为她所期望的样子,又不愿按照她的期望度过此生,她的成长过程中,充满了与母亲的相互依靠和对抗。 群星不希望母亲死在幽阙台里,这会让她悲痛到难以面对伏兆,当然她也不希望母亲东山再起,继续压在自己头上,如今这个结果对群星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 群怀见女儿来接她,站在门口笑了一下,她明白伏兆的用意,昨日伏兆离开幽阙台后,她也想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过去的自己有太多疏忽之处,好在她接下来将会有充足的闲暇时间,慢慢厘清思绪。 母子二人阔别一年,却都没在甬道上叙话,群星只是走上前接过群怀身后宫人拿的衣物包袱,对母亲说道:“车在宫门外,殿下说了,不必往宫内告别。” 群怀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与女儿一起从西侧宫门离开了太极宫,登上一辆宽敞厢车,群星也跟着一起上了车,跟她说车里给她备了秋日里添换的衣物,还有往蜀中路上的金银盘缠及常备药物,请她途中照顾好自己。 从宫门外到城门口,群怀静静听她叮嘱了一路,就像她年少初次独自出远门时,群怀也这样叮嘱过她。 直到车子在城外短亭边停下来,群星说自己只能送她到这里,群怀才说了一句:“阁中政事繁杂,也总有章可循,莫要累坏了身子,记得时时加餐。” 第241章 群星眨眨眼,赶在鼻子发酸前别过了头:“知道了,不用担心。”说完转身下车,接过送行宫人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在短亭外看着那辆车再度启程,渐行渐远。 群怀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长安城墙,虽然无法亲自上战场为先主报仇有些遗憾,但她相信伏兆无需她亦能成事。 见群星还骑马立在短亭外,她又想起伏兆离开幽阙台前说的那番话,想到如今的九霄阁里清一色都是群星这一代年轻人了。 世道或许又该再变一变了,群怀这样想着,松开手放下了车帘。 群星和伏兆派来送行的宫人见那厢车走远了,才掉转马头往城中而回。 阵阵西北风,卷着马蹄扬起的细碎尘沙和枯黄落叶,在城外官道上肆意飞舞着。 秋意也随着这阵风席卷中原北方,给秦岭和太行以及燕山山脉里都染出了一片片霞金暖色。 “吁……” 一阵马蹄声在燕山山脚下止息。 一双长腿轻巧跃下马来,走进了旁边的驿站。 “哟,妊婋!有日子不见啊!”驿站中忙活的人里,有人一眼认出了牵马走进来的妊婋,笑着打起招呼来。 妊婋在门口桩子前一边拴马一边说道:“可不是正经有日子没回来了。” 驿站里的人多半是豹子寨下山来的,有要从这里取马远行的,也有来这里取近日书报回寨的。 方才跟妊婋打招呼的,正是豹子寨里的一名力妇,见妊婋难得回到幽州来,她先问了问洛京众人可好,又问妊婋是不是要回寨去。 妊婋跟她说着话走进驿站里,打了一碗茶坐下来,说确实要回寨看看,但回寨之前还得先往太平观里拜会一下灵极真人。 那力妇闻言连声说道:“那是要的,老神仙深居简出,我上月去进香也没见着她老人家,你回来了她必定见你,到时候替我们带声好。” 妊婋点头答应了,又坐在这里喝了两碗茶,见驿站里还有给太平观预留待取的最新书报,她说自己正好顺路带去,于是拿了书报,告辞驿站里的众人,独自步行往山里走去。 燕山脚下的进山路这几年也新修过了,比起从前她跟少年们进山时的土坡走起来轻松许多,妊婋顺着平整石阶,往北边太平观的方向走去。 行了约有不到半个时辰,她忽然瞧见前方出现一个巡山的身影。 第222章 乍离瑶阙 妊婋在石阶上住了脚,看到前方不远处那人也停了下来,还和从前一样,一身漆黑劲装,腰间隐约闪过杀人不见血的银光,肩上扛着一串山鸡野兔,正是几年不见的千渊海。 看到妊婋出现在这里,千渊海倒也不怎么意外,只微微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句“回来了啊”,这就算是她最热情的打招呼方式了。 妊婋拍拍身侧褡裢,咧嘴一笑:“我方才到驿站停马,顺便给观里取了书报信件,免你再往山下跑一趟了。” 千渊海“嗯”了一声,指着肩头扁担上最大的山鸡:“回去把这只烤了谢你”,接着转身跟她一起往太平观的方向走去,也没跟她说什么久别寒暄的闲话。 这几年燕国各处归于安定,幽燕军驻边大营里,还都按着千渊海先前定下的章程进行日常训练,先前她们夺下燕北道时,千渊海就开始在各地练兵授课,也带出了不少能独当一面的将才,后来见国中安稳,千渊海卸了军中事务,和灵极真人一起回到幽州城外太平观里静修。 当日千渊海离开洛京前,军中也有好些人不舍挽留,还是千光照最知她心性,清楚练兵传艺是件苦差,也料她这些年跟人打交道耗费了太多心神,急待远离人群修复自身,所以替她推了送别宴,私下里送她跟灵极真人悄悄离城去了。 妊婋此刻看着正往前走的千渊海,以及随她走动一晃一晃的那串山鸡野兔,感觉她整个人比从前在幽燕军练兵时自在了不少,看得出来比起沙场点兵,她还是更喜欢独自巡山。 “你这次回来,应该不是因为上元府近日有什么新的对外战策吧?”千渊海往前走几步后,冷不丁回头问了这么一句。 妊婋眨眨眼,这可能是千渊海跟她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问话时的表情似乎还有点担心她是来请自己回军营练兵的。 这次妊婋回幽州,其实也提前送了信到太平观,只是信中写得不十分详细,只说是要回来向灵极真人请教些私事。 灵极真人回到幽州城外闭关这些年,太平观也时常与洛京保持着书信联络,这两年山脚下建起驿站后,也总有各地新学说和新闻轶事的书报传来,都会给太平观留出一份,供她们定期取阅。 太平观也出了一份对外的《燕山太平报》,里面多是些日常养生功法、节气进补药膳方子和燕山草药识别采摘方式,以及山中野兽出没记录等等。 千渊海这几年虽然没有离开过太平观这片山头,但凭着日常这些书报信件,她对外界的情况还是比较清楚的,也知道妊婋和苟婕她们两个使团前不久才分别从长安和建康回到洛京,各方势力从近期会谈上看来尚算稳定,然而内里似乎仍有暗流涌动。 妊婋见千渊海这样问,也不能确保接下来一定没有新的对外战策,只是摇头说道:“来日的情况目前还很难说,但应该不至于走到要请你再度出山练兵的地步。” 千渊海闻言点点头,没再问什么,转过身继续往山上走去,她二人一前一后,又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走到太平观外山门前。 面前的窄径石阶,还是妊婋熟悉的模样。 走出石阶来到太平观门前那片松柏林,妊婋瞧见道观大门不再像从前那样常年紧闭,而是完全敞开着。 门外楹联也换新了,上联是:“道承先妣,万代妙术归正脉。” 下联是:“心期后世,玄风再起荡坤乾。” 妊婋站在门前,把这副楹联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再一转眼时,千渊海已经跨步进门了,她也随即抬脚赶了上去。 进门没走几步路,妊婋就见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同几个师姊妹迎了上来,一边接过千渊海带回来的猎物,一边同妊婋打招呼问好。 如今太平观的大师姊千光照常驻洛京,其首徒玄易因互市府的事务还在长安停留,千山远则仍在登州船运府同众人一起忙着造船,而常年不在幽州的三师姊千江阔,去年回观中看望师娘和师姊妹们住了半年,夏日里又往肃真部去了,除去不在观中的这几位,灵极真人终日闭关,千渊海除了每日巡山外也不管别事,因此整座道观现已全是玄微当家。 说是当家,其实观里也还和过去一样,只是改由玄微召集各处照管的师姊妹们议事,大家共同安排打理观中的日常大小事务。 “天师姥姥知你今日回来,留话说在院中等你。”跟玄微一起出来迎接她们的一位师妹走上前,接过妊婋给观里取来的书报,笑着说道,“我送你过去。” 妊婋认得她,当年她们初到太平观时,她还是观里传话的一个小道童,不过五六岁年纪,在院子里欢快高喊“二师姨抓了两个鸡毛贼回来”,这一晃眼十来年过去,如今也是位小道长了。 这次妊婋回来前,灵极真人曾给千光照发过一封信,说自己修复的那批《归藏易》尺牍已誊录完了,但是还有一部分内容存在缺失。 根据一些现有典籍推断,楚地云梦泽一带应该还有些相关古迹,但那里如今是昭国新朝廷治下的地域,她们没办法随意前往。 正好灵极真人从近日的《洛京快览》中得知使团顺利归来,所以写信细问了问她们与昭国的会谈情况,想看看往后有没有机会以访学的名义遣使到楚地,寻找与《归藏易》有关的古迹旧籍。 千光照拆阅灵极真人来信这天,正在上元府一间静室内与妊婋私下谈话。 几年前群星在洛京重查旧案时,上元府里一直是千光照全程参与,妊婋虽然也参加过几次调查讨论,但内中具体的文书册籍并没怎么仔细看过,这次她们在议事厅里看完苟婕带回来的那一沓膳单脉案,屋中唯有千光照发现了异样,庆平帝的死因,从饮食脉理上看几乎和懿德太后与广元公主如出一辙。 在那天议事结束后,千光照到上元府册籍留档处,翻出了几年前群星带回长安的那些文书的抄录副本,她拿回屋中细细比对了两日,心中确定了七八分后,才在私下找妊婋说了这事。 妊婋听完没有说话,虽然千光照并没有下定论说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就是季无殃谋害的,但从目前查到的情况看,季无殃至少是个知情人,而当年妊婋的母亲与祖母先后遇害之事,或许也与两家外戚党争有关。 千光照静静地看着她,这次燕国使团在建康洽谈的布匹粮食,要到明年春天才能交接,这半年里若出了什么变故,这桩南北初次互市可能就会前功尽弃。 今年夏日,鲁东及河东有大片田土遭遇旱情,眼下秋收按估算恐怕仅有往年的一半,冬日里分运粮食还得开仓取存粮,而淮水北岸的杜婼稻虽然进展还算顺利,但也仅有一小片试种区田,产量暂时填不上消耗的存粮,因此明年春日里南边这批稻米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第242章 接下来上元府还有大量跟昭国互通的事项细则要议,千光照有些担心妊婋会心存芥蒂,但她不想隐瞒此事,也说不出让妊婋“以大局为重”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 沉默半晌后,妊婋对千光照说这件事还该明白告知上元府所有人,她想起群星当日在函谷关与她碰面时的情形,料想群星回到长安也会将这些事如实告诉给伏兆,因此她们必须要准备好应对来日宸昭两国可能出现的冲突甚至战乱。 而至于她自己,妊婋想了想,决定暂时退出接下来的上元府议事和外使招待事宜,以免自己的身世过往影响上元府与各国的洽谈。 正好见灵极真人来信说尺牍修复已初步完成,妊婋就请千光照回信说自己打算回去一趟,找灵极真人问问她母亲和祖母以及洛京旧日党争的往事。 灵极真人收到千光照的信后,很快回了一封,说自己闭关结束,欢迎妊婋回来散闷说话。 这时妊婋已同那小道长一起来到了灵极真人的院落外,院门敞开着,里面的房屋和那颗李子树都与从前一般无二。 正在屋里忙碌的灵极真人似乎听到了院门外的脚步声,笑道:“回来啦?我留了今年最后一批李子,进屋来吃。” 妊婋二人来到东边那间书房里,果然见灵极真人正在大案后头整理册籍,那小道长将分出来的一份书报放到桌子边上,又从旁边小筐里抓了两个洗好的李子,跟灵极真人问了声好,说自己还要往各处去送报,接着转身出门去了。 等那小道长出去后,灵极真人抬头朝妊婋笑了一下:“坐,坐,等我把这里收拾完。” 妊婋点点头,见灵极真人跟几年前相比变化也不大,只是发丝比从前更白了些,被阳光笼罩的地方有一层浅金光晕,过去是灰白相间,如今已是近乎全白,但是配上她的红润面色,倒是显得愈发矍铄了。 片刻后,灵极真人将一叠册籍归拢好,才在大案后面坐下来端详了她片刻,说道:“我瞧你似乎有心事,是在外头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第223章 升平开霁 妊婋卸下褡裢,从里面掏出几份文书和一封信,递在灵极真人面前:“是近日碰巧得知了一桩往事可能另有隐情,或许与我母亲和祖母有关,所以想回来跟老神仙打听打听。” 那几份文书是她和千光照整理的旧日膳单脉案比对详情,信是千光照写的,把几年前群星来洛京重查往事,还有近日燕国使团从建康带回来的新消息,以及这几桩事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都详述了一遍。 灵极真人细细看起那信,妊婋起身到旁边水盆里洗过手,又坐回大案前,从旁边小筐里拿起一颗李子吃了起来。 她从洛京独自回幽州的这一路上,也想了很多,对于季无殃可能是当年党争的幕后黑手这件事,她心中竟没有起太多波澜,尽管据千光照分析来看,她的母亲与祖母应该也是因陷进党争而相继被害,但这些推断并没有激起她的仇欲。 想起自己幼年时的坎坷经历,或许是拜某人所赐,而这人并非她原先以为的那些早就死在幽燕军铁蹄之下的旧朝君臣,且还在南边手握着半壁江山的至高权柄,按理说,她知道这些事后,应该生出些恨意来,但她这些天思来想去,没有感觉到仇恨,只是有一点彷徨。 或许是因为当年出事时她年纪太小了,又或许是因为随着旧朝覆灭,许多事难以查证,让她对当年党争之惨烈一无所知。 但她对自己这种过于平静的心境也有些不安,这些年她常将祖母的诗作墨宝带在身边翻阅誊写,也十分爱惜母亲留下的遗物,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希望幼时的变故从未发生过,也曾暗自想象在她们的陪伴下长大会是什么滋味。 回想往日这些纷乱思绪,她相信自己必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无情人,但是为什么在她面对可能被掩藏的真相时,没有涌起多少恨意和复仇之欲? 她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对她们的感情过于淡漠,或许只是因为她对当年的事知之甚少,妊婋这样想着,将吃完的李子核放到了盛果核的托盘里。 这时灵极真人已经看完了千光照那封长信,又看过那几份对比文书,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那些纸张,垂眸沉默下来,似乎是在回忆往事。 当年朝中两家外戚风头正盛时,是旧帝登基的前几年,那时候灵极真人已离开洛京城外太平观,在幽州城外另建了脚下这座同名道观。 但因刺杀先帝的事,她一直与洛京城外太平观保持着密切联络,以便随时探听朝中动向,免得旧案被人翻出来应对不及。 她来到幽州后,朝中各处平静了几年,直到有一年旧帝忽然生了一场险病,朝中上下俱十分紧张,城内外所有道观都接到了懿德太后的旨意,相继进宫打醮祈福,其中也包括了洛京城外的太平观。 太平观接旨带人进宫打醮的道长,是灵极真人的师妹,她进宫见各处旨意皆是从懿德太后的慈训宫发出来的,已颇有临朝代行君权的架势。 后来她又听闻朝中颁布册立皇次子为太子的诏书,想来一旦龙驭宾天,懿德太后将会辅佐幼帝垂帘摄政,也或许会与皇后季无殃共同辅政,届时大抵会是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双双临朝,甚至遗诏中不知是否还有加封皇次子生母季无秽为并尊太后的旨意,如果有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会出现一位太皇太后加两位太后同时摄政的场面。 但这样的三圣临朝,最终并没有实现,旧帝在病中挣扎了一个月后竟然逐渐好转,没过多久皇次子出痘夭折,朝中为太子丧仪乱了一阵后恢复平静,转年懿德太后突然崩逝,紧接着广元公主遭贬,原本显赫一时的太后外戚党羽,也随之没落。 就灵极真人那些年从师妹处探知到的消息来看,当时这两家外戚都是旧帝用来制衡朝中士族党派的,从当日重病时所下的遗诏中也能看出,旧帝希望这两家外戚在自己死后仍然能够彼此牵制,不至一家独大威胁皇权。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外戚失衡并不利于稳定朝局,旧帝确实没有弑母的必要,而在懿德太后崩逝后,旧帝为了控制朝局,令一度沉寂的阉党再次登台,留在朝中的皇后外戚党羽也没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从各方得失来看,懿德太后崩逝后的几年里,朝中并无赢家,硬要说的话,只有阉党得以起复,所以当初群星在调查这些事的时候,千光照和妊婋等人也怀疑过当年的事或许是阉党所为,但当时的阉党已不似先帝朝那样猖狂,在宫廷内被旧帝把控极严,绝没有胆子违背旧帝的命令私自谋害皇室人。 “若杀人不是为了谋求好处,那或许是为了避免失势?”妊婋听完灵极真人讲述的这段往事,思忖道,“那个皇次子在旧帝病愈后没多久就夭折了,宫中当时也没有旁的男皇子,如果旧帝病情反复,过个一年半载还是驾崩了,按照旧朝的宗室礼法,应该是由懿德太后来选定继位宗室子吧?” 灵极真人想了想,从当初她师妹进宫打醮的所见所闻来看,懿德太后在旧帝病中下发旨意时,颇有点唯我独尊的味道,并没怎么把当时的皇后季无殃放在眼里。 如果旧帝在皇次子夭折后不久驾崩,按照懿德太后的做派,大概会从宗室里选一个与旧帝同辈分的男孩,过继给先帝,作为旧帝的弟弟即位登基,那样的话,季无殃就只是旧帝遗后,季无秽也混不上什么太后头衔,姊妹两个到时候都只有被幽禁的份,若懿德太后心再狠些,令她们自尽殉葬都有可能。 到那时,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三圣临朝了,懿德太后将是朝中唯一名正言顺的摄政太后,利用完傀儡男帝,便可以逐步将手中权柄转交给广元公主。 与懿德太后地位稳固不同的是,皇次子是季无殃当时上台摄政的唯一筹码,在旧帝病情仍有可能反复的情况下,失去筹码的季无殃与妹妹季无秽,似乎的确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危机。 妊婋顺着这个脉络推测道:“懿德太后崩逝后,假如旧帝过不久还是驾崩了,按照宗室礼法,即便宫中没有男皇子,季无殃也能过继宗室子,以太后名义摄政掌权,就像后来建康政变时那样,这么看来,她的确有理由除掉懿德太后,以及站在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这边的我母亲和我祖母。” 灵极真人点点头,当年她与“朱雀”结识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听她话中的意思,也多少猜到了她背后是朝中或皇室某方势力,后来从妊婋口中得知她是广元公主府的人,灵极真人丝毫没感到意外,只是觉得十分可惜,想来她英年早逝,也与皇室及朝廷各方党派盘根错节的明枪暗箭有关。 这其中也许有季无殃在暗地里的直接指使或间接推动,但若认真追究起来,这却也不单是某个人的罪行,可以说妊婋的母亲与祖母,都是被旧朝的权柄之争所害。 “你母亲曾和我说过朝中党争之弊,她当时怀揣着一腔热忱,认为来日定能有人解此乱局,她说当世女子得以施展才干的去处太少了,但这些的禁锢迟早有一天会被打破,想来那个时候她跟在广元公主身边,也是想要辅佐她另开一片天地。”灵极真人叹气说道,“现如今的昭国季皇,亦非等闲人物,如果不是受旧朝宗室礼法所限,她们本不必对立的。” 第243章 妊婋听完这番话默然良久,为她母亲的志向和遭遇感到难过,但心中仍然没有对那位“幕后真凶”生出恨意,只是为这桩往事感到悲哀。 灵极真人见她无言,知她心中难过,于是安慰她道:“至少如今在我们燕国地界,确实已另开了一片天地了,旧日恩怨,也都会有个了局,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是的。”妊婋低着头,“我也还要再想想。” 灵极真人见状没有继续劝说什么,只给妊婋留了一间静室,由着她把自己关在在里面思索了数日。 妊婋有时候在静室里踱步,有时候坐着,有时候坐累了就躺一会儿,脑中回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想在荒野上流浪的日子,想在幽州城里行乞的日子。 过去那些年里,她观市井,也窥府衙,见过多少人为财为权,争得头破血流。 女人在上不得厅堂的旧世道里,若濡染其中也想跟着争利,就只能靠男人,靠父靠夫靠男儿,为男人们指间流出的权财各自为战,甚至也要落得和男人一样自相残杀的地步。 原来不独市井官衙,就连最尊贵的皇城宫苑里,也不过如此。 尽管如今旧朝已然覆灭,但男人当道时留下来的恶习陋俗依旧还在。 她思索到后来觉得,应该被终结的不是某个仇人的性命,而是把人放进那样境地里的卑劣法度。 妊婋走出静室这日,恰是雨过天晴时。 灵极真人正在院中晾晒纸张,抬眼见她出来,问她这两日都想了些什么? “我的祖母和母亲选择在宫廷争斗中实现她们的抱负,不幸未能成功,她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时至今日,再向某个人寻仇已经没有意义,我想,我该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第224章 阴阳其和 灵极真人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看了她片刻,没有说话。 妊婋想了想:“我这话放在旧朝,就是枉为人子吧。” “你不欠她们一场复仇。”灵极真人目光深邃,“她们选了一条没能走通的路,你也该去走一条属于你自己的,全新的路。” 妊婋方才那番话虽似乎看开了,但走出屋时神色仍十分沉重,直到听了这话才释然些:“好在眼前的路,已比她们那时候宽阔许多了。” 她说完又往前走了几步,看着灵极真人晾晒的那些纸张,里面有许多零散词句,遂好奇问道:“这些就是从尺牍中修复出来的《归藏易》吗?这里面都讲了些什么?” 灵极真人小心翻弄着那些纸张,却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易经》吗?” 妊婋撇撇嘴:“知道,我看过,里面很多旧世糟粕。” 灵极真人笑了一下:“你知道的那个是《周易》,流传到后来人们只当它跟《易经》原是一回事,这却是大错特错了,《周易》较原本的《易经》已删减篡改了许多内容,可以说是面目全非矣。” “那这《归藏易》才是原本的《易经》吗?” “《归藏易》是《易经》最初的一部分内容。” “听说《易经》在古时候是用来占卜吉凶的,《归藏易》也是吗?都能占卜些什么?命数?” 灵极真人看向她,再次反问:“你再想想看,上古时期的母系部落里,有哪件事是大部分人都会经历,且最为生死攸关,最需要占卜吉凶的?” 妊婋摸着下巴认真想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孕育分娩。” “然也。”灵极真人欣慰点头,“最早的占卜正是为了这件关乎生死的大事,《归藏易》中也包含了大量这方面的要义和卦象。” 妊婋看着那些纸张上分散的词语,喃喃念道:“坤体……乾体……泰卦……否卦……”念完又看向灵极真人,“老神仙,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灵极真人把那些纸张在太阳底下用镇纸铺完,在旁边的大摇椅上坐了下来,缓缓给妊婋讲起了她这几年闭关修复尺牍,从这些残片中解读出来的内容。 《归藏易》首篇提到女人是为阴阳一体,称为“坤乾同泰”,唯有一个特殊时期不同,怀躯的女人身体大部分状态为纯阴,即坤体,而她腹中的女胎则为纯阳,即乾体,在这个时期,女人体内的阴阳不再是天然融合的状态,而是相对分离的。 乾体离开坤体后的头一年,仍然保持着纯阳状态,此后女孩逐年生阴,中和阳气,到初潮之日正式成长为“阴阳一体”。 而生完孩子的女人,则会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生发阳气,直至产后第三年完全回到“坤乾同泰”的状态,所以《归藏易》中认为女人分娩后三年内不能再孕,否则会搅乱阳气生发,于身体大为有损。 “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曾为‘乾’,又有‘坤’自体内胞宫生发,到初潮后长成坤乾阴阳一体。”妊婋想了想,“那男的呢?从前老听人说男的都是纯阳,那怎么还总要壮阳。” 灵极真人悠悠说道:“只有女胎和女婴是暂时的纯阳体,男胎则为残阳体,出生后既不能生阴也不能长阳,书中提到男子年十五有泄,自那以后随着年岁渐长持续泄阳到寿终,至于壮阳补阳嘛,那不过是哄骗人的说辞,日常进补养身,顶天也就是减缓泄阳速度,补是没处可补的,所以男人总是命短一些。” “难怪。”妊婋又低头细看那些纸张上的字,发现其中一张上面只有四个字,于是问道,“老神仙,这张纸上写的‘阴阳自娠’又作何解呢?” 灵极真人面上露出几份遗憾:“这一节内容缺失比较严重,据我结合前后文推断,这应该就是全篇最核心的归藏术,是上古时期的一种孕育方式,指女人自娠诞子,只可惜我收集到的尺牍残片没有记载这一部分内容。” 但是她还是从已知的部分里推测出了一些内容,也给妊婋讲了讲。 在《归藏易》成书的年代,孕育方式并不止人们当世熟知的一种,还至少有“自娠”与“引坎”两种方式。 阴阳自娠的具体方式因尺牍缺失暂不可考,灵极真人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娠必定诞女,而另一种“引坎”则有点类似滇南大巫部族的孕育法,以草茎“引坎”辅助孕育,这里的“坎”指的是男人的卦象,意为“被动的、流动的某种用具”。 灵极真人推测“阴阳自娠”可能对身体或者天赋之类的要求比较高,因此部分人只好结合“引坎”这种方式孕育后代。 “显然是后来某个时期发生了一些变故,使得‘阴阳自娠’彻底失传,而‘引坎’勉强在滇南大巫部族内部流传了下来,其余地方则用回了最为粗劣混沌的孕育方式,《归藏易》曾遭焚书销毁,但是因内中还记录了围绕孕育而生的各种占卜术,涉及地脉天象命理等许多方面,若全部销毁也是一大损失,所以部分内容在被篡改进《周易》后保留了下来,也不过仅为皮毛而已。”灵极真人叹道。 妊婋也跟着叹了一声,随即又看到其中一张纸上写着两个卦象,问:“老神仙,这两个坤乾卦象,作何解呢?” “坤上乾下,地天泰;乾上坤下,天地否。”灵极真人指着这两个卦象说道,“这是两种孕卦,前者指‘坤静稳固,乾动有序’,后者指‘乾气浮越,坤脉耗损’,据我推断,这其实也正对应着前面说的孕育方式,前者以自娠可知胎儿为纯阳体,此为‘坤上乾下’,后者以引坎或混沌方式,不知胎儿状况,即为‘乾上坤下’。” 妊婋听完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忽然想起先前灵极真人给千光照写的信,又问:“老神仙先前说,想以访学的名义请上元府出使,前往楚地云梦泽一带寻找典籍,是跟《归藏易》这部分缺失的内容有关吗?我记着这个尺牍当年是在蜀中一座古墓发现的,为什么又要去楚地找呢?” “我在查阅典籍时发现《归藏易》中的部分词句与楚巫祭歌有些相通之处。”灵极真人答得严谨,“而且我推测滇南大巫部族和黔南苗巫往前追溯,也与失传的楚巫有些关联,如果能找机会到云梦泽一带去瞧瞧,或许还能有些新的收获。” 如今荆楚之地经过昭国这两年的大举平叛,已经归于平靖,然而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先时的乱象,那里正有江南道和山南道的兵马严密驻守,除了随时镇压民变外,也是为了防着西边的宸国,鉴于这些原因,昭国大抵不会同意让燕国使团到那里去访学。 其实妊婋到此刻还是觉得灵极真人所说的“阴阳自娠”,可能只是上古传说而已,但既然滇南已有古法可行,正对上了那个“引坎”,那说不定这个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的“自娠”,也能有重新问世的一天。 虽然目前存世的典籍经过几代焚书销毁后早已是残破不全,她也不好报太大希望,但是万一呢? 妊婋把荆楚如今的情况,跟灵极真人说了一边,随后又郑重说道:“荆楚一带的紧张局势也是暂时的,等这次我们接待完各国使团,来日情况可能还有变化,我会尽力为老神仙促成此事。” 第244章 灵极真人有些感动,目光闪烁地看着她:“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这一老一少又在院中就《归藏易》的内容聊了好一阵子,直到西边日头渐落,才有上回陪妊婋过来的小道长和几个师姊妹往这边来给灵极真人送晚餐,都是千渊海今日巡山带回来的新鲜野味。 妊婋在这边静室里“闭关”这几日,也连吃了好几天千渊海打的山鸡野兔,都是拿厚叶包着烤的,今天比前两日还多了烤鱼,盘中菜式更丰盛了。 那几个师姊妹说千渊海和玄微因忙着校对新一期《燕山太平报》,已另外先吃过了,只她们几个照例来这边院里送饭菜,顺便留下来跟灵极真人和妊婋一起吃。 这晚妊婋吃完饭后,跟那几个小道长一起收了残羹洗刷完碗碟,又回到灵极真人这边院里,继续长谈至晚,她在观中又留住了三日,心中念着要尽快回洛京看看上元府与各国使团的洽谈情况,还有跟建康那边明年春日的互市进展。 但是在回洛京之前,她还得再往豹子寨去一趟,想着接下来事情不少,妊婋在三日后的晚间同灵极真人和千渊海以及玄微等众告了辞,在转日清早背上褡裢,从太平观的后门出来,走到了从前那条石崖路上。 妊婋抬头望去,眼前还是旧年时的峥嵘峭壁,这一晃十余年,于这山崖似乎不过一须臾而已。 她回头朝后门处挥别了前来相送的观中众人,抬脚往豹子寨的方向走去。 第225章 学无不究 初秋的山涧里,泉水叮叮咚咚地响着,鸟鸣声叽叽喳喳,远处不时还有几声飘渺的喔喔猿啼传出,交织的山音伴随妊婋在这条石崖路上往北走着,虽是独行,却也热闹。 她步履轻快地走了小半日,遥遥瞧见豹子寨那面红底黄边的“豹”字旗,在一片黄绿树叶间格外醒目。 豹子寨较旧年时的边界又扩大了些,也早不似从前隐匿于山间,而今寨旗插得漫山遍野,瞭望楼上也飘着旗,地标显眼又招摇,直向方圆十里内的行人宣布——传说中的豹子寨就在这里。 作为幽燕军乃至整个燕国的发祥地,豹子寨可谓是闻名遐迩,各地慕名前来观览的民众络绎不绝。 从去年开始,豹子寨向各地发送《寨闻》,内附了每个月接待的民众名录,并请大家提前订期,凭入寨函过来游览,免得到了没地方住。 妊婋这次回来也是提前发了信的,不过她倒不需占用留给游人住的屋子,花豹子说了,让她回寨直接住到自己院里就是了。 其实秋日里还算是豹子寨相对比较清净的时节,因各地都陆续开始忙着秋收和冬日储量,得闲跑出来游山玩水的人并不多。 妊婋走到豹子寨新围的篱笆门附近,那边早有值守的力妇瞧见她了,都远远挥手打招呼,等她走到面前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这几年久别的闲话,问洛京众人可好,又问花豹子有没有请她带什么话回来。 花豹子此刻还在洛京,她通常每年夏天才回寨避暑,那时候也是豹子寨游人最多的时候,花豹子会不时带众人到寨里四处逛逛,她喜欢被大家簇拥着问东问西,喜欢给她们讲幽燕军的发家史,带她们参观寨里近年新建起来的研学馆,顺便再给她们介绍一下当年火烧了七百名旧朝男官兵开辟出来的肥沃大菜地。 这次妊婋回来前,花豹子倒是也没请她带什么话,只说给寨里众人带好,并托她到寨中看望花怒放。 花怒放今年夏天跟母亲一起回寨避暑,夏末花豹子回洛京时,她没有跟着回去,而是决定留下来研习。 这天妊婋进寨后,跟那几个力妇说说笑笑地往里走着,经过一个岔路口时,忽然听到另一个方向传来的跑步声。 “大姐姐!” 妊婋转头看去,是花怒放从岔路那头笑着挥手飞快跑来,正如许多年前妊婋回寨时见到的画面一样。 幸好长大后的花怒放步伐敏捷,来到她面前不远处就稳稳停了下来,没像当年那样刹不住脚把妊婋撞翻在地。 花怒放跑来的方向正是寨中的研学馆,她笑着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说自己才在里面忙完出来,听说妊婋进寨了,所以赶忙往这边来迎接。 妊婋这阵子东奔西走,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花怒放了,十五六岁仍是长个子的年纪,每回妊婋隔段时间见她,都能明显感觉到她的个头又往上窜了一截,到此刻已快要赶上自己了。 她笑着拉过花怒放的手:“幸好你今日及时停住了脚,要不然以你现在这个头,估计得把我撞飞。” 花怒放见她提起小时候的事,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叶妉也随后从研学馆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过来,盘旋在她头顶的喜鹊蛋蛋,在她停下脚后熟络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大家在路口打过照面,她两个挽住妊婋,同那几个力妇一起往后边大院里走来。 随着她们边说边逛,妊婋留意到寨中的院落房屋外观较从前也大有不同了,因这几年燕国各地大范围推行引水管道,豹子寨内部也做了不小的改造,不仅全面铺设了银质引水管,增加了内屋兰室和排污渠,还给所有屋里都装了冬日取暖的地龙,各院房屋也跟着重新做了一番调整,内中布置和格局与各地城池坊巷内大致相同。 妊婋跟花怒放还有那几个力妇来到花豹子从前的院里,见这里倒还是先时的模样。 花豹子的院落过去也是寨中管事力妇们回事议事的地方,因此隔出了几间大敞厅,如今仍作为处理寨务的地方,以及《寨闻》的编纂处,内中几间套屋都分给了寨中常住的管事们,也有用于临时接待的套屋,叶妉住了其中一间,除此外就是花豹子和花怒放旧日的屋子,这次妊婋回来,就住花豹子的屋里。 妊婋进屋放下褡裢,又来到隔壁花怒放的屋里,问她和叶妉这段时间都在研学馆里鼓捣什么,可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一听她问这个,花怒放兴奋起来,拉着她到自己的书斋里,给她看墙上贴的各种图样,一张张讲解起来。 豹子寨的研学馆已经建了好几年了,最初是为了研制水力转轮用具而设的,因寨子东边有多处天然山泉,终年水流不息,连寒冬腊月也不会上冻枯竭,过去寨中靠着这些山泉取用日常饮水,后来大家又在其中一处山泉下方增设了轮盘,靠着水流带动转轮,为寨中脱谷壳、磨面磨油、纺麻和洗衣等各项设施提供动力。 豹子寨这些山泉得天独厚的环境,吸引了众多学子前来,大家在这里建立了研学馆,打造起各式各样的水力用具,工艺逐年精进。 花怒放夏天回来时,见研学馆接到了船运府的委托,她们想在新船上增加一些水力设施,以水流高低落差带动船底桨板自行划动,花怒放想到自己去年出海的经历,她也跟船上的水手们一起摇过橹,对于这个设想十分感兴趣,于是用两天时间写了一篇满满十页纸的《海船笔谈》,被研学馆新成立的水力船研制班的班主热情邀请加入了研学馆。 如今燕国不设科举,各地进学制度也在今年春天又做了一番调整,分成了普通学堂和进阶研学两种模式,大家在普通学堂里学会常用的文字数术和天文历法后,可以外出游学,一边在当地劳作,一边到当地研学馆或研学社里参学,遇到感兴趣的课题可以加入研习,当然也有对做研究不感兴趣的,通常会选择加入各式各样的工坊报坊和地方办事府,也有人仍旧回到幽燕军驻边大营或者田间地头。 因衣食无忧,喜各处游览的人做了递送书报的游骑,喜潜心钻研的人得以心无旁骛地施展才华,而没有什么远大志向的人,也能从日常劳作中获得被需要的满足感,国内并没有出现当初上元府宣布废除钱制时有人担心的那种怠惰蔓延的情况,大家在饱暖之余,各自选择了最为舒适的方式,共同守护着她们脚下的家园。 妊婋细细看着花怒放墙板上那些研制班的杰作,都是海船动力舱的设想图样,据花怒放介绍,最新的海船模子在水缸里经过了多轮“大风大浪”的演练,终于解决了几处技艺瓶颈,研制班的班主已经联络了船运府的千山远,预计过两日全体奔赴海湾投入打造,如果顺利的话,她们明年夏天就能有第一艘水动力样船了。 “了不起,真正了不起!”妊婋由衷赞道。 “这才哪到哪,叶妉姐姐去的那个班更厉害,明天请你去参观一下。”花怒放卖了个关子,“正好她们过两日也要带新成果回一趟洛京,可以跟大姐姐同路回去。” 妊婋会意一笑,说了声“好”,其实已经猜出了几分,据她所知,豹子寨研学馆除了水力用具的研制外,从前寨里的铁器工坊这几年也出了不少新技艺。 寨中这座最早的铁器工坊,当年也算是她们幽燕军杀出燕北的重要支柱,虽然后来她们也陆续在各地开辟了许多规模更大的铜铁矿和工坊,豹子寨里的工坊早已显得小了许多,但这里也一直没有停工,而是转为研制起新的锻造技艺。 第245章 妊婋想起来,几年前豹子寨研学馆的锻艺班,曾在后山雷击谷里设了一些引雷铜柱,一方面是为了避免雷电引发山火,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否和流水一样转为可供她们利用的动力,当年设置引雷铜柱的时候,上元府众人还议了一回,请苟婕和陆娀同几位铁工府的匠人一起过来看风水选的位置。 花怒放口中那个更厉害的,她猜就是这个锻艺班了,至于那个“新成果”,可能是某种引雷锻造的技艺,妊婋这样想着。 尽管她已有了几分猜测,并且猜对了方向,但当第二天上午站在锻艺班的研制厅里时,妊婋还是被面前的成果震惊到了。 此刻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中间鼓两头窄的厚壁琉璃瓶,这瓶子她原先也见过,是互市府跟宸国洽谈来的,从宸国与波斯合办的工坊画图样定制而得,当初也知道是给豹子寨研学馆提供的,只是那时候她还不太清楚她们要这大瓶子是做什么用的。 锻艺班的班主在旁边口若悬河地给她介绍起来,说她们给这瓶子起名叫做“闪瓶”,从引雷到发热再到闪电生光说了一大通。 她的这些话,妊婋有多一半都没听懂,半天下来只知道这瓶里有些盐水和铜丝银箔之类的装置。 妊婋看着那透明瓶子里正在闪闪发亮的电光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把天上的雷装进这个瓶子里了?” ----------------------- 作者有话说:声明: 请勿在评论时自行脑补前文没有明确交代的人物背景和情节误导其她读者,我会酌情删除一些恶意揣测和不实引导,部分背景前面是有做铺垫的,可能也是因为连载期时间跨度有点长了,后面都会陆续讲到的,不要急。 另外,很多重要角色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中途下定论需谨慎,攻击作者更是大可不必。 看文是消遣,我想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场合里做别人的情绪垃圾桶,为了让大家都能有个良好的阅读体验,请避免在评论区发散讨论与本文无关的现实内容谢谢。 第226章 电急流光 “也可以这么说吧。”锻艺班的班主看妊婋听得似懂非懂,决定不再做更详细的原理讲解了,转而跟她说起这“闪瓶”的由来,这其实源于那些引雷铜柱立起来之后的接连几场意外,让她们打上了天雷的主意。 豹子寨后山的雷击谷,绝非徒有虚名,那片山谷地势狭长,常有风气震荡云层聚集,北侧山体又与铁矿相连,每逢春夏雨夜总是电闪雷鸣不断,往年也多次因树木被雷劈裂引发过山火。 好在山谷里面深,火势不易蔓延,通常在山谷内烧上两日就停,但雷电偶尔也有劈到山谷边缘的时候,赶上前几年气候格外干燥,山寨中众人担心哪天有树木再度被劈起火,烧到铁矿附近就麻烦了,所以想到在山谷里设铜柱引雷,以保护周边山林。 后来研学馆的学者们多次跟随寨中力妇前去查看山谷里的引雷铜柱是否完好,有几次山谷内突发雷雨没来得及远避,近距离目睹了铜柱引雷的经过。 她们见雷电威力巨大且能在铜柱上停留一段时间,于是开始琢磨着能不能利用起来,为她们工坊里的火器锻造开创一些新技艺。 那班主没有将整个过程讲得太过详细,只说她们一班人闷头鼓捣了好几年,中间也没少意外遭雷击晕,幸而她们事先都谨慎做了防护,加上渐渐有了隔绝经验,又形成了一套比较完备的雷电泄露应对和救治措施,因此研制过程中意外受伤的情况很快得到了控制。 她们锻艺班这几年没干别的,都在一门心思研究这东西,从最初的陶质存雷瓶,到今日妊婋看见的这个琉璃做的“闪瓶”,存储微量雷电的水平终于算是稳定了下来。 “这个‘闪瓶’感觉能派上很多用场啊。”妊婋绕着那个透明的大瓶子转了一圈,思索道,“雷雨天打闪的时候,夜里一下子就亮了,这东西要是能再稳定一点,不老是闪来闪去的,拿来照明不得比油灯亮堂多了?另外树木遭雷劈时会发热起火,将来若能稳定传导,是不是也可以不用烧炭了?” 那班主转头跟旁边的叶妉还有其她几人对视了一眼,其实她们起初研究这东西,本来只是为了增进火器的。 因为想着她们燕国海防薄弱,虽然今年也开始热火朝天地造起船来,到底还是需要些时间,面对江淮水师几乎能连成陆地的船队,大家还是有些忌惮。 尽管眼下并没有要与昭国开战的迹象,但她们也不喜欢这种一旦在海面开战势必被碾压的感觉。 加上季无殃登基后大举追剿旧朝遗臣叛民,不少男人在围追堵截中逃亡到了海上,因不敢往南触犯司砺英的舰队,于是都往东岛去了。 旧朝时东岛也曾有倭寇来江淮沿海一带上岸作乱,而今这些旧朝逃民到了那边,又不知怎样添油加醋地说江淮和鲁东都是如何的富余,撺掇东岛男民出海劫掠,从今年开春以来,她们登州港口外也发现了几小股前来探看的倭寇船队。 先前江淮水师为了护持季无殃的新政权,被季显容大批调集上岸支援建康,才致几段海岸线有防范疏漏,跑了不少乱民,而今昭国各地局势已稳,江淮水师连带闽东水师队伍仍旧回到了沿海大营,日夜排班次在外海边缘严密巡防,逃去东岛后想要回来寻仇劫掠的人瞧见这阵仗,不禁都有些退缩,又被潮汐带到了北边,居然就这么往她们鲁东沿海来了,看那意思好像是想拿海防稍弱的燕国先练练手。 好在登州一带因为要造船,聚集了不少人在沿岸,没叫前来试探的倭寇讨到什么好处,但是追杀倭寇也花了她们不少精力,因此船运府众人决定调整造船排期,优先打些炮船加强海防。 听说豹子寨研学馆的锻艺班在研制引雷存雷的技艺,负责造船的千山远也多次来信询问进展,说雷霆威力或许能加强炮船射程,请她们结合铁工府的火雷弹研究一下。 过去她们从太平观得来的火雷,在夺下燕北的战场上数次发挥关键作用,后来陆娀跟铁工府的人也做了些精进改造,分出了几种不同大小,小的可以绑在鹰腿上投放,大的可以用投石机抛出去,落地的瞬间都可以产生雷鸣般的巨大声响和滚滚黑烟,但是这东西只能在陆地上用,她们先前也在海上试过,奈何一沾海水立即哑火,声烟俱无。 所以千山远请锻艺班看看能否利用雷电稍作改造,来日放在她们炮船上增强打击范围和力度,对付那起东岛倭寇也好省力些,免得占用她们造船的人手干正事。 因此锻艺班的班主和叶妉她们这几年心思都放在了研制火器上,此刻听妊婋提到照明和传热,大家忽然觉得这“闪瓶”里的雷电,用途或许会比她们原先设想的更加广泛,只是“稳定”二字说来容易,要想稳定住雷电带来的光和热,研制方面可比火器要难得多。 那班主点头说道:“这确实也是些新方向,现在我们已有了初步成果,我想带着这个闪瓶去趟洛京,一来给上元府众人演示进展,二来也想托上元府向各地研学馆和研学社发文号召,征集一些对这方面感兴趣的英才加入我们,做进一步的火器……哦当然也包括照明灯和热炉的研制。” 妊婋点点头,大家在这研制厅里商议了一回,决定大后天启程出发。 随后她们又请妊婋在研学馆各个班里都参观了一遍,除了锻艺班和水力船研制班,还看了管渠班、水力纺车班和水力洗涤班等等团体的研制进展和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 妊婋在豹子寨住的这几日里,也到各处都逛了逛,还去看了寨中几片新田和当年那块菜地,甚至还去了后山的矿洞和雷击谷参观。 到第四日清早,她收好行装,跟同路的众人一起来到豹子寨的南门口,跟前来相送的管事力妇们以及凑热闹的游览民众挥手告别。 妊婋看着树木间飘扬的寨旗,唯一让她有点不舍的是寨里厨院做的大扣肉,她回到寨这几日天天吃,今天早上出发前也吃了两碗,想到下山后就没有这个味道了,不禁有点惆怅起来。 其实洛京城里也有“山寨扣肉”这道菜,菜谱就是从豹子寨带出来的,可是菜里几味现磨的调味只在这山里才有新鲜的,运到洛京的都是晒干的,吃起来到底还是不太一样。 等眼前的事忙完,她还要再回来,至少住上一两个月,天天吃扣肉,妊婋暗暗计划着,又朝那边挥了挥手,转身下山去了。 这天跟她一起下山的人不少,除了锻艺班的班主和叶妉及几位学者外,还有花怒放和她们水力船研制班的众人,大家同路下山后,要在驿站取马各奔东西,妊婋她们往西南回洛京,花怒放她们往东南去海湾。 两支队伍在驿站外的新修阔路上道了别,各自扬尘飞驰而去。 秋意更浓郁了些,她们身后的燕山,此刻已是丹枫万片,黄叶千点,仿佛是豹子寨的寨旗已同这整座山脉融为了一体。 第246章 妊婋一行人不疾不徐地走了十来天,于深秋时节抵达洛京城外。 在妊婋离开后的这段时间里,上元府已同各国大使们分别进行过一次单独会谈了,前两日上元府众人收到她在途中发回来的信,就没有再安排其它外使活动,都等着妊婋回城团聚。 每年秋末冬初也是个重要节点,通常这时候上元府已经将各地过冬粮炭的调度事宜都处理完了,众人也要准备开始讨论明年各项大小事的初步安排。 这天出城迎接妊婋她们的上元府众人来得格外全乎,除她以外的十一个人全到了,都在城外短亭里闲谈等候。 这场面把锻艺班的班主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连声跟妊婋说没想到上元府这么重视她们研学馆的新成果,看来以后的各项支持也不会少,她郑重发誓说她们锻艺班绝不辜负上元府的殷切期待。 妊婋知道她们其实是来接自己的,听了班主这话只是抿嘴一笑:“大家一向很重视新技艺的,等咱们进了城,把你那闪瓶拿出来给大家一瞧,必定惊艳四座。”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短亭外下了马,亭中众人也都接连往外走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太平观和豹子寨的近况。 妊婋口里说着“大家都挺好的”,一抬眼跟花豹子对视上了,知道她关心花怒放,于是先说了自己在寨中见到花怒放的情况,又说她们当日是同路下山的,那边应该这两日就到海湾了,花豹子点点头:“今天一早收到了港口来的隼信,她们已经顺利进城了。” 因深秋风寒,她们也没在短亭处说太久的话,很快再次上马回城。 当晚上元府为接待锻艺班众人,简单摆了几桌接风宴,请她们远路归来先好生休整一日。 直到第三日清早,妊婋与上元府众人坐在议事厅里,千光照端着一杯热茶对她笑道:“你不在的这些天,城里也有不少新进展,还得先细细同你说上一说。” ----------------------- 作者有话说:我实在不想剧透,对人物情节安排感到不适且不愿等后续或对作者不满请及时止损。 影响了大家追更的心情,我在这里说声抱歉。 第227章 山沉远照 妊婋这次回幽州的原因,上元府众人都是知道的。 当日千光照跟妊婋私下所谈的事,关于季无殃与旧朝太后和广元公主之间的可能存在的仇怨纠葛,包括其中也可能涉及到妊婋的祖母与母亲离世真相,都在她们谈过之后,一起告知了上元府中的其她人。 千光照本来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但妊婋不想在大家面前暗藏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世秘密,她坚称任何可能给上元府决议带来隐患的事,都应该在初现苗头的时候得到妥善处理。 妊婋也在离开前跟众人明确说过了,与建康包括各国使团的接洽,都还是延续她们之前商议好的方向去谈,不必因她的私事临时调整或有所顾虑。 就在妊婋离开洛京三日后,漠北如约运送来的第一批新种雄马,到达了洛京城外的马场。 苟婕她们先前跟建康洽谈的互市物产正式交接期是在明年春天,但在谈到新种雄马数量时,因何去非对这种马的体质情况还有些担忧,所以苟婕提议在秋日里先运一百匹叫她们验验货,没有问题的话,明年春日如期交接。 这批新种雄马差不多都是已经成年七八个月了的,为了能让牠们活得久一点且性情更加驯顺,运来的都是骟好的,上元府众人也出城去瞧了瞧,那些马看着倒是都挺精神的,不过前来送马的漠北使者直白说了,哪怕是骟过的,也就最多再活个两年。 新种雄马的这个重大缺陷,她们在洽谈时从来没有隐瞒过,这次往南送样马时,幽燕军负责送马的大将也把漠北使者的话照实说了,昭国江南军在淮水南岸接受了这一百匹样马,半个月后发来国书回函,对这批马表示还算满意,但要求在原本谈好的对等物产量上增加一成马匹数量。 说白了就是想加马不加价。 上元府众人收到回函后商议了两回,又跟漠北使者谈了谈,大家考虑到中原各地局势仍未明朗,初次往南运送马匹也不宜过多,于是再回国书,表示可随马匹附赠一批牛羊皮料,但马匹数量却是不能再添了。 又过十日,建康那边回书表示同意,并称会增添一项江南名茶,给北国众人品尝。 这才算是谈好明年春日交接的物产量,而这封国书正是在妊婋回到洛京前两日抵达的,上元府正准备明日再回一封国书,把这些事正式确定下来。 妊婋听完了秋日里给南边送样马又讨价还价的经过,微微点了点头,今年鲁东与河东夏日都有旱情,秋收整体谷物产量照往年少了将近三成,她们很需要江南这批稻米来充实粮仓,以免来年再出旱涝造成粮食恐慌,另外这次她们谈下的丝织布匹,也能适时弥补各地旧布磨损后的不足。 眼下她们与南边的互通进展,总得来说还算顺利,淮水北岸的新港口也在按计划搭建,千光照说昨日收到幽燕军港口驻边建造营的来信,称汝阴新港预计年前就会完工,明年定能如期交接。 涉及到举国民众吃饱穿暖的大事,明年春天这场南北协作互通,在上元府所有人看来都是势在必行的。 大家说完这些后,又都看向妊婋,也还是有些担心她会因身世前怨感到为难,本想出言安慰她几句,却听她说起近日从灵极真人处听来的,那段旧朝“太后之争”的往事。 “旧朝的党派争斗,已随其一同覆灭了,不该让前仇延续到新国,成为我们的阻碍。”妊婋正色说道,“与昭国互通,为的是大家的生计,岂容我一己之私而断?” 话毕也不等大家再说什么宽慰她的话,只请她们把近日跟各国使团单独会谈的情况说上一说。 厅中众人见妊婋态度坚定,清楚南北互通不会因此横生枝节,也就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开始说起她不在洛京这段时间的会谈进展。 各国使团抵达洛京后,上元府最先接待的是黔南使团,刀婪这次来洛京,一方面是想切身感受燕国世情,另一方面也是要了解一下她们往建康出使的经过,因为舍乌也有跟昭国恢复驿道的想法。 虽然如今的黔南盐铁都不缺了,但因地势不平,田土有限,粮食上仍然颇为紧张,前些年她们都是从蜀中用药材换粮,数量仅够一两季消耗,若是往后能多复通几条驿道,从洞庭一带或岭南运粮进山,存粮也可充裕些。 当年旧朝还没有覆灭的时候,黔南作为羁縻州,跟朝廷的互通驿道就是舍乌一力推动的,后来中原生变,黔南为了表明立场投靠燕宸两国,不得已将驿道关闭废弃,而今眼看局势似乎稳中向好,舍乌也不愿辜负自己多年前的心血,仍想让驿道恢复往日的繁荣盛况。 从前的黔南没盐没铁又缺粮,不依附旧日朝廷,就得跟燕宸结盟,像单独出使昭国商谈互市这种事,原本也得看看燕宸两国的意思才可定行止,但自从交趾湾平定,黔南有了海湾和铁矿,身侧还有姊妹连横国滇南大巫部族的鼎力支持,如今再跟燕宸两国会谈,已是底气十足。 所以刀婪在前不久跟上元府的会谈上直接说了,她们明年春天也有遣使到建康的计划,这次就是来洛京跟燕国使团讨教经验的。 上元府见状亦未藏私,苟婕把春夏到建康的事给她们讲了一遍,包括她们下榻的园子,昭国那边接待她们的人,以及昭国朝堂对外的态度等等,而后又从刀婪那里得知了她们初步的互市计划,还是打算对外输送黔南的药材,跟昭国换取米粮。 这些事先前妊婋在长安参加六边会谈时已听刀婪说过了,当时九霄阁对于黔南想跟昭国互通物产的事,曾表示过只要不涉及军备往来,宸国不会过多干涉,但同时也对物产主次做了一番要求,往后黔南对外输送的药材,上等货色必须优先送往宸国和燕国,余下的才可与昭国互市。 刀婪当日在长安也不卑不亢地给出了表态,说邦交有先后,纵使她们来日与昭国恢复互通,也绝不会怠慢了燕宸两国,定以旧友为先。 而与刀婪这次左右逢源四处周旋不同的是,滇南大巫使团显得十分低调,这主要也是因为她们不与昭国接壤,跟东边凡事都有黔南在外抵挡,内中物产也能自给自足,只要不起大战,中原局势对她们影响有限。 滇南的主使盟巫北上长安和洛京,其实是奉蒙雌屹之命,前来推动滇南孕育法的。 如今宸国已在阁相隽羽的主张下,在陇南建起了一处孕育院,蒙雌屹派了十名巫医进驻传授要义,随着九霄阁重组,宸国内部对于滇南孕育法的反对声音,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响亮了。 多少曾经支持联亲的勋贵人家,也派人去陇南探问订期的事,甚至主动将自家男儿或联亲男送到陇南供配处,只为了能在订期时挑个好日子。 除了宸国外,肃真部和漠北现在也有蒙雌屹派驻的巫医,通过牧畜试验改良此法,进一步降低分娩痛楚和风险,并减少幼儿夭折。 第247章 同时南海国的司砺英也在交趾湾大捷之后,派人登岸分别拜访了舍乌和蒙雌屹,并从洱州请走了几位巫医,到琼州岛上协助改造她们集中看管男民的露花浦,将滇南孕育法正式引入南海国。 而与滇南紧密相连的黔南,其实早有不少女人当家的苗寨,在暗中使用与滇南极为类似的方法生女传后了,只是之前为了瞒过旧朝官府,才拿“蛊”做个幌子。 这几年随着男民为打交趾逐年耗尽,舍乌连发数道王命鼓励民众生女,就此将苗寨的生女秘法全面公开,并大力推广,同时加强与滇南在这方面的经验交融。 舍乌本身作为滇南人,多年前以结盟联亲的名义来到黔南,一度与当地苗人是有隔阂的,但这些年她为黔南倾尽心力所做的事,民众都看在眼里,加上她最为器重的继承人刀委和刀婪姊妹两个,正是土生土长的苗人,这才使得当地部族愿意竭力支持舍乌的决策,并在短短数年之内,摆脱了黔南因物产不足只得仰人鼻息的弱势地位。 如今放眼中原四周,大部分皆已不同程度地引入了滇南孕育法,滇南大巫蒙雌屹这些年明面上没怎么参与中原各国的洽谈,但却随着各国的互市协作,让她们大巫部族的孕育方式在各地悄然落地生根。 蒙雌屹的想法也很明确,她要用这个方式逐步削减周边各国的男民数量,以避免旧世道政权复辟,再像从前那样一步步侵食她们的地盘。 眼下除了昭国尚未接触此法外,中原各地就只剩燕国,因无男民所以没有引入滇南孕育法。 “滇南盟巫这次来洛京,主要是想问问我们往后的打算,毕竟千里迢迢往滇南生子总不是长法儿,她们的意思是,如果我们需要的话,她们可以协助我们在内部建一个像宸国陇南那样的孕育院。” 第228章 鹜落霜洲 议事厅中众人沉默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宸国的孕育院才刚起步,她们听说那边民间对于生下的男儿必须留下供配这件事,还有些争议,所以她们也想着再观望观望。 但是她们燕国民众每年远赴滇南生子,确实太远了些,国中近几年也总不时有人提出要求直接引进此法,避免大家来回奔波辛苦。 然而在那些提出引进的人当中,有曾赴滇南诞下男儿并依照约定将男儿留在滇南的人,想要借由引进此法,把自己当年生的男儿接回燕国来,这不能不让她们心生警惕。 这些年随着嫄学等一众新学说在各地兴起,又结合她们从滇南大巫部族得来的经验,燕国幼儿的养育方式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滇南回来的那几批幼童,如今都在城中坊或城外村里,集邻里众人之力共同养育,其衣食住行并非生母一人之责,孩子们多数时间都聚在一处玩耍,由众人轮流照看。 在孩子们的眼里,照顾她们的所有人都是母亲,而这些孩子们,也都被视为是大家的孩子。 这个方式一方面减轻了生母的养育压力,另一方面也在逐步剔除众人被旧世道浸淫多年的“养儿防老”观念,少些为了“老有所依”而必须要亲自生育后代的执念,并在民众心中建立起对所有女孩的同等重视,而非单以自身血脉为先。 然而这些新观念总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深入人心,在此之前,她们仍需对生下过男孩的生母保持警惕。 往常上元府的决议中,总会有两三个人持有不同意见,或者不表态,但是这天的上元十二君在议事厅内沉默对视半晌后,在引进男民并建立“孕育院”这件事上,极有默契地给出了“全体反对”的结果。 在座的所有人,对于曾在旧世道眼见耳闻甚至亲历过的,那些疼爱男儿的母亲,无不感到心有余悸。 她们脚下的土地,将不会再容许这样的人带着她们疼爱的男儿胡乱糟蹋。 但是如果因为这些限制,使得国中人口持续衰减,数十年后一旦周边局势再度发生变化,她们的下一代又恐怕会面临外部侵略,所以眼下的方式的确不是长策。 对于远赴滇南生子过于奔波这个问题,大家也议出了一些折衷的办法,即与漠北和肃真部洽谈孕育院的协办事宜,用物产换取她们在边界外建立交邻孕育院,供周边民众和燕国民众越境生子。 虽然还是需要奔赴异乡,但至少距离比去滇南近多了,大家生完也可以尽快带着女儿回到燕国来,男儿则就地留下,也算是为孕育院后续供配做些贡献。 大家议完这些事后,妊婋把她从太平观带回来的灵极真人手札给众人传阅了一圈,里面是有关《归藏易》的探佚内容,包含了灵极真人先前所讲的坤乾本意,以及暂时不全的“归藏术”。 和妊婋一样,得知这些内容的其她人也感到有些震撼,很快就灵极真人说楚地云梦泽一带可能会有古籍遗迹的事探讨起来,她们也想知道书中提到的“自娠”到底只是个上古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但眼下荆楚一带都在昭国山南道大军的控制范围内,因去年有士族男民作乱起兵,季无殃从各处调来军队镇压了几个月,那一带至今仍然处于“半戒严”的状态,家家户户登册排查,看是否与先前谋反的人有过往来。 照她们所知的进展来看,荆楚一带恐怕还得要个一年半载才得恢复常态,而在那之前,昭国必定不会同意接受邻国遣使到荆楚访学探寻古籍。 妊婋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语气从容:“山南道荆楚一带是有马场的,那里又紧邻宸国的地盘,驻边巡防传递消息最是缺马,来了新马必定会补充过去,咱们明年春天往南边输送马匹,总得给人家配几个像样的驯马师吧?” 厅中众人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她的打算,于是一同议起了驯马师的人选,暂定为十人,等明年春天跟随马匹往南去,正好可以在明日答复建康的回函中一并写明。 这天她们在议事厅里就各项事讨论了大半天,等走出屋子已过了午时,大家在上元府偏院里简单吃了些东西,午后又往皇城大学堂赶来。 跟妊婋一起进城的叶妉和锻艺班几人,这两天都在皇城东南边的空殿里下榻休息,昨天上元府跟她们约定好了,要在这日午后瞧瞧她们带来的新成果。 当班主与叶妉合力把“闪瓶”从一个大箱子里拿出来,架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的神情跟妊婋初见此物时并无二致。 听完那班主的介绍,厉媗好奇问道:“雷霆向来都是先有光,后有响,这东西也能轰隆隆作响吗?” 那班主摇摇头,说瓶中的其实并非雷霆本身,而是她们从引雷铜柱上收集来的余威,她们称其为“雷脉”。 雷脉在瓶中相碰时会发出闪光,而当人触碰到它,会感受到刺痛和高温,并伴随麻痹感在周身游走,严重时能使人昏厥甚至死亡,她们把这种情况叫做“雷脉穿体”。 雷脉不仅可以穿过人体,亦且可以通过水体传导,锻艺班的班主说她们想用闪瓶中的雷脉改造炮船上的火器,为抵挡东岛倭寇的新式炮船增加一些威力。 这一番话说得厉媗跟杜婼拊掌称赞,近日登州为了抵御倭寇正在加紧赶制炮船,她二人本打算赶年前过去看看。 听说船运府人手有限,造船的匠人们紧赶慢赶,也抵不上江淮水师一个营的船数,因此未能让那些倭寇惧怕,上元府众人在妊婋她们进城前,也曾议过一些应对措施,正准备由厉媗和杜婼带去登州。 今日见了这闪瓶,大家也想到尽管她们船只数量有限,但给单船提升些威力,也足以震慑那些倭寇。 看着上元府众人神色欣喜,那班主面上也得意起来,介绍完雷脉的威力后,也没忘记提到妊婋之前说的照明和传热,并说这些技艺仍有不少难点需要攻克,也得集众人之智共同研制,于是顺着这话请上元府为她们引荐一些皇城大学堂里的学子,同时再替她们向各地发文广招英才。 虽然豹子寨每月对外发的《寨闻》里也有研学馆的进展,但是里面的内容通常不会太详细,即便发文征召也未必能有很多人注意到,而上元府的发文就不同了,不仅覆盖范围更广,还可以请各地州府君举荐英才,肯定比在《寨闻》上招人更快更全面。 锻艺班的这些请求,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大家很快合计了一下,请苟婕和鲜婞代为撰写了征召布告,又请锻艺班众人明日在大学堂的正殿里,给学子们展示一下“闪瓶”,顺带也请师傅们给她们引荐几位学子。 厉媗和杜婼则还是按先前的计划,过几日出发到登州查看倭寇情况,商议眼下的应对措施,也把锻艺班的最新成果和上元府的支持态度,一并带给船运府,免得沿海众人为东岛倭寇之扰烦躁不安。 等众人细细合计完,从这边殿里走出来时,天边已泛起了霞光。 秋末冬初的上元府和燕国各地,都在井然有序地各自忙碌着。 黔滇使团在洛京跟上元府众人分别洽谈完,赶在入冬前先一步告辞离去,仍从函谷关经宸国往西南而回。 第248章 漠北使者也在她们之后离开了洛京,回去安排调集明年春天往南送马的事。 此后皇城接待外使的殿宇里,就只剩了南海国的使者们,准备过些天同厉媗和杜婼一起去登州,跟着那里预备启航的幽燕号回到流求岛。 这次南海国使团从琼州岛过交趾湾登岸,经黔南到长安,再入函谷关到洛京,又从洛京至登州,最后走海路返回流求岛,正经是绕着中原周游了一圈。 先前司砺英跟季显容曾在闽东海峡中央达成过一项约定,即南海不与燕国互通往来,且建康要与流求互设使者,以加强两岸联络。 但那时候旧朝还没有覆灭,而今昭国已立,先前的约定自然也要重新谈过,所以在苟婕等人去建康的那段时间,司砺英也派了人到建康跟季显容重谈两岸约定,称昭国既然有意与燕国互通,南海国也准备适当引荐商队到北边贩货,拓展些新商路,好给自家两岛创收。 季显容和婺国君与内阁众人商议过后,得到季无殃的旨意,将先前的约定作废,但要求南海国不得与燕国有军备往来,且途径苏州外海时允许江淮水师登船查看。 南海国使团同意了这个要求,与建康正式签了新的协约,并称随后会遣使到燕国接洽引进煤炭和皮货等物。 自从交趾湾大捷,黔南接手了交趾北部的铜铁矿继续开采,舍乌也开始兑现先前与司砺英联手时谈的条件,南海国如今终于可以不用千里迢迢从燕国运铜铁了,大家只需保持正常的物产往来即可。 鉴于各地这些形势变化,上元府众人跟南海国使团的会谈内容,还提到了想请司砺英派遣一些造船专家到登州来指点工匠。 司砺英如今坐拥南海国两岛一片海,与昭国平起平坐,已不似从前那样整日担心遭季无殃清算了,如今又因交趾湾的联手,有了黔南这个得力盟友,若是再能把燕国的海防扶持起来,就可以从南北多处牵制昭江淮水师,所以对于这个请求,南海国主使非常爽快地应了下来。 几天后,妊婋和上元府众人在秋末的冷风中,送了厉媗和杜婼还有南海国使团离城前往登州。 同日午后,锻艺班众人也与她们在皇城大学堂征召来的学子们,踏上了回豹子寨的路,上元府的发文已经抵达各地州镇,明年春天会有慕名前去研究雷脉的英才,陆续赶赴豹子寨研学馆,所以那班主决定尽快回去,好给大家提前准备住处。 这年冬天就在各地忙忙碌碌中一晃而过,年后过了立春,妊婋想着长安那边自从群星回去后,就没跟她们提起这事,也不知伏兆听说了祖母与母亲的旧日真相会作何打算。 妊婋这天正要往宸国大使府去打听打听,以免影响过段时间她们与昭国在淮水两岸的对接,在临出门时,她忽然接到了宸国发来的国书,称阁相隽羽准备来洛京访问。 第229章 千丈洪波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 惊蛰这日清早,妊婋跟千光照还有花豹子一起策马出城,送苟婕和东方婙往淮水北岸新修的汝阴渡口,交接她们去年跟南边昭国谈好的煤炭和马匹,再把江南的织物和稻米护送回来。 她们一路送到洛京城南的十里长亭,在驿站外吃茶稍歇片刻,运送队伍准备再度启程,也要跟妊婋等人在此道别了。 “你一向行事稳重,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千光照走到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面前说道,“道观里有你师娘和师姨师妹们在,你也尽管放心,等你秋日北归,我到汝阴去接你。” 那青年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有劳师姨迎送。” 燕国往南运送的这批马,将由十位驯马师一同护送过淮水,留在昭国提供为期半年的新种雄马驯养指点,其中七位是漠北与河东马场的人,两位是幽燕军的骑兵领队,还有一位是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她受灵极真人之托,充作漠北驯马师,到荆楚一代探查与《归藏易》有关的古迹情况。 “行了,送到这儿也够远的了,你们赶紧回去吧,我们走了。”苟婕把防尘纱罩往脸上一扣,走过来拍了拍玄微的肩膀。 玄微看那边启程的众人都戴好了纱罩,回头朝千光照和妊婋还有花豹子三人又一颔首,只作道别之意,随后抬手戴上面纱罩,转身上马,往马队那边去了。 妊婋三人见那边队伍开始启程,也都将面纱罩又戴了起来,很快群马扬蹄,炭车启行,浓重的尘烟很快搅混了春日晴空。 她们策马来到长亭边的一个土坡上,目送那边尘浪翻腾的队伍,像一条大土龙似的往南蜿蜒行去。 直到那边的沙团渐渐融入春光,妊婋才把面纱罩拿下来,深吸一口气,闻到了荒野上初生的青草芳香。 正待她们要往回走时,北边忽然飞来一只信鸮,驾轻就熟地落在了千光照的肩上,她抬手取下信鸮脚上绑的信笺,见内中只一句话:“宸国来使已进城。” 妊婋也猜到了内容,问:“隽羽到了?” 千光照“嗯”了一声,把信笺递给妊婋和花豹子看了,三人没再多说什么,一同扬鞭策马往北赶回。 隽羽会在这日抵达洛京,她们也都早有预料,三日前她进函谷关时,就有那边大营的人传信到洛京了,尽管妊婋不认为隽羽在这个时间点来到洛京,是要阻止她们与昭国交接物产,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们还是比计划的时间早了三天,赶在隽羽到洛京之前,把那批马和煤炭往淮水渡口运了过去。 三人一路疾驰,半个时辰后回到城中,刚走到上元府门口时,恰见圣人屠和鲜婞从皇城方向回来,说她们才接待了隽羽一行人,已请她们到皇城福清宫的大使府安置休息了。 “隽阁相请我带了话来。”圣人屠走上前对妊婋说道,“她说想先跟你单独谈谈,邀你稍后到大使府里共进晚膳,不知你是否得空。” 妊婋想了想,说:“好,我午后过去。”说完又请她们几人一起到议事厅里聊聊隽羽来访的事。 因苟婕和东方婙往淮水去送马,萧娍也为调拨马匹和后续新种马培育事宜,过完年就跟素罗刹一起往漠北去了,还要顺带着跟漠北和肃真部洽谈交邻孕育院的事,所以此刻上元十二君里留在洛京的仅有八位。 大家仍和往常一样,在议事厅叠席上随意落座,各自倒了茶,说起宸国那边的接洽安排。 宸国开春来人到访,她们并不意外,但来的人是隽羽,这却有些不同寻常。 显然伏兆去年秋天就已经从群星那里得知了,懿德太后与广元公主的死,极有可能是季无殃的手笔,但这几个月来,宸国那边并没有派人到洛京说这个事。 年前她们照例互送年礼,宸国那边外使司队伍只是把几车东西送到函谷关外,交给了关城驻边的幽燕军,又从幽燕军这边接过了燕国的年礼,调头回长安去了,并未传什么话来。 妊婋猜测伏兆这段时间应该是在调查确认这桩往事,当年幽燕军截杀完迁都御驾,往洛京赶来的时候,铁女寺军先她们一步叩开了城门,从皇城里带走了不少宫人,后来群星到洛京重查往事,又从皇城里誊抄了好些册籍带回长安,加上跟随伏兆从益州杀出来的也都是广元公主旧日亲信,想来伏兆这一冬又把这些人和册籍翻来覆去询问查检了一遍,或许也从别处获悉了些旧年情况,终于在今年开春确定了真相。 如果真相正如灵极真人先前推测的那样,事涉外戚党派和太后摄政之争,那么隽羽的母亲作为广元公主府的亲卫,或许也跟妊婋的母亲与祖母一样,成为了这场争斗的牺牲品。 在妊婋的印象里,隽羽没有伏兆那样暴烈好战,但她对于这些旧日仇怨会抱有什么样的看法,妊婋此刻也有些拿不准。 大家坐在议事厅里,听圣人屠和鲜婞说隽羽这次来洛京并没有带什么排场,一行只三个人,除了隽羽之外,同行的一位是外使司的使者,另一位是太极宫的宫官,此行并未带国书,也没说要洽谈什么协约,只说是来上元府观摩访问。 妊婋听完正低头沉吟,忽听厉媗问了一句:“照你们看来,隽羽这个人,对于中原江山一统,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厅中在座的几人,多多少少都对这位俨然已是宸国二把手的阁相有过一些了解,知她秉性平和,在她们使团到长安参加的几次会谈里,隽羽总是表现得十分注重各方协作共赢,可以明显看出她并不是个主战派。 但这不能说明她就丝毫没有重收旧朝河山的心思,在伏兆摆明了要一统中原的情况下,如果隽羽打心眼里不支持这个方策大略,伏兆也不会这样倚重她。 与幽燕军在旧朝大厦倾颓前趁乱硬抢到一块地盘不同的是,不管是伏兆还是季无殃,作为曾在旧朝接近过至高权柄的她们来说,中原河山本来就是一体的,上元府众人在坤舆图中所见的“得”,于她们看来却是“失”。 鉴于这些过往导致的立场之别,要让宸昭两边甘心偏安一隅,怕是难。 第249章 她们燕国这几年在两边来回斡旋,也只是勉强将矛盾搁置暂缓,而今季无殃的旧事被翻出来,眼看着局势恐怕再度生变,幸而她们已经把马运过去了,至少短时间内考虑到昭国边防骑兵的阻碍,伏兆应该不会在近期发起东征,那意味着她们还有回旋的时间和余地。 上元府众人对于南边和西边矛盾也做了两手准备,一边尽可能斡旋,一边尽快加强东边海防,避免在宸昭两国发生冲突时,自家因海防问题陷入被动局面。 去年秋末,厉媗和杜婼送南海国使者回国,顺路在海湾军港看了一圈,过年前她们回到洛京,跟众人说那边仍在加紧造船,加上雷脉火器的研制也才刚起步,要想真正把海防建立起来,恐怕还得要个一两年,她们必须给自家再争取至少两年的周边平靖。 “依我看,隽羽应该也是盼望中原一统的,只是她更倾向于相对温和些的手段。”妊婋想了想说道,“她这次来洛京,想必是以试探为主,要看看以我个人的身世仇怨,能否动摇整个上元府的决策。” 妊婋话音刚落,窗外一阵春风吹过,带得屋檐下风铃摆荡起来。 “叮铃——叮铃——” 这风来得悠长,摇得铃儿久久不息。 隽羽站在福清宫前殿的长廊下,看着上方随风轻摇的檐铃。 她虽然出生在洛京,但幼年在蜀中长大,对洛京城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是她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这日进城时她骑在马上,看着洛京城中的大街小巷,只觉得满眼陌生,当她跟随前来迎接的圣人屠和鲜婞走上星津桥时,才细细打量起面前这座旧朝皇城。 金瓦红墙光鲜洁净,走进皇城门来到殿外广场时,见许多穿布衣的民众,背着书袋三三两两结伴走过。 的确是新气象,她这样想着,一路跟随圣人屠和鲜婞往西侧殿群走来,宸国大使府设立在皇城内,隽羽是知道的,也听说了这里改造大学堂的事,但当她亲身来到这里时,仍然感觉有些震撼。 先前鲜婞跟妊婋一起去长安时,曾经了解过宸国的学制,因此这日路上,她就两国学制的事简单跟隽羽聊了几句,也介绍了去年各地研学馆和研学社的制度革新。 等到了大使府所在的福清宫,圣人屠和鲜婞并未久留,只请她先稍事歇息,听说隽羽想邀妊婋单独谈谈,她二人也爽快同意带话给妊婋,又说了两句话后,便告辞去了。 圣人屠和鲜婞离开后,隽羽在厅堂内跟自家大使和几位使者说了片刻话,用过些茶点后,起身跟她们在福清宫内外四处转了转,当她们走回前殿廊下时,恰逢一阵春风过,她看着上方摇摆的檐铃,不觉出了会儿神。 这次出使洛京,原本还该是群星来,但隽羽想要亲自到洛京看一看,于是主动揽下了这件事。 她望着那檐铃思索良久,忽然听到有位使者走上前来,说道:“阁相,婋帅到了。” 第230章 啜苦咽甘 隽羽闻言回过神来,忙与身边的驻燕大使一起往大门处相迎。 走到第二道宫门前,恰见一个高壮身影从外面抬脚跨过门槛,身上是家常的布衣和裤靴,头上是一如既往的碎短乱发,独自一人,两手空空,就这么闲串门子似的悠然往里走来,果然正是数月未见的妊婋。 妊婋抬眼见隽羽来迎,咧嘴一笑:“隽阁相大老远到了洛京,都没来得及好生歇歇,又要接待我蹭饭。” 隽羽也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但那双狭长的柳叶眼里却没带多少笑意,甚至在与妊婋对视时显得有几分伤感,然而语气还是一贯的平和:“来时没急着赶路,倒是不累,何况往洛京来的路,也比我平常回蜀中巡狩好走多了,可以称得上是一马平川。” 二人说话间,走进福清宫前面正殿里,隽羽请她在客座上坐了,伸手取过一旁备好的茶,给她倒了一盏。 斜阳透过窗棂,洒在她二人脚前的砖地上。 妊婋这日来得不早不晚,正在黄昏时分,往常大使府里也差不多是一柱香之后开始用晚膳。 隽羽端着茶盏,开门见山地提起了燕国与昭国今年春天互通的进展:“想来你们往南运送的物产,都已经在路上了吧?” 妊婋也不隐瞒:“是,马匹和炭车今早刚出城。” 隽羽点点头:“我也想着上元府开春后势必要为这些事前后忙碌,所以才定在惊蛰之后过函谷关,免得来早了搅扰不便。” 听她这话里的意思,长安那边并没打算阻止这次南北两地互通,妊婋看了隽羽片刻,正待要再开口时,门外走来一位使者,请她们往偏殿用晚膳。 隽羽见状放下茶盏,朝妊婋抬手相请,妊婋也止住话头,起身跟她一起出了正殿。 往偏殿走来的路上,隽羽说着这次来洛京瞧见的新鲜物件,夸起大使府里便捷的引水管道,问了问她们城中铺设的情况,得知燕国如今各州城池乡村都陆续改造完了,洁净水入室管道内里全是纯银打造,隽羽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这可谓是不计成本了。” 妊婋满不在意地说道:“银质内壁引水干净,银子在我们这里也没得拿来买东西,谁家没有两根管子,不算什么稀罕物,打造起来跟铜铁所费功夫差不多的。” 燕北金银铜铁矿产丰富,开采技艺也在逐年精进,在中原及周边各方势力里,燕国一直是出矿量最多的,这些隽羽早有所耳闻,也知道她们多年前就取缔了钱制,然而占着新的旧的金山银山,却从不见燕国在互市中对外输送金银,今日亲眼见大使府屋里内外皆铺设银质引水管道,又听说燕北各地皆是如此,隽羽一时还有些难以转变念头,仍觉得这似乎过于靡费了,当然她也清楚在燕国众人眼中,这不过实用而已,却与奢靡无关。 这时她们已经走到偏殿门前,里面菜肴都已备齐了,虽然宸国驻燕大使府里如今也不设服侍仆役了,但还是从长安请了几个厨子来,专门负责使者们日常饮食。 妊婋先前也来这里找群星吃过饭,此刻走进膳厅,她笑着跟隽羽夸宸国大使府厨院的胡饼味道极好,说她们自家也跟着学过,奈何还是没有人家的手艺,有时候上元府也往这边大使府里送东西,换些胡饼带回去大家分吃。 这日晚间宸国大使府的席面上人不算多,除了妊婋和隽羽及两位随行使者外,都是这边大使府里常驻的人,跟妊婋也都认得,大家席间不过聊些南北见闻,话赶话时,也有人跟妊婋问起去年燕国使团往建康去的情形,妊婋也把自己听说的事,都给她们原样说来。 一顿饭的功夫下来,众人也都知道了昭国如今商贸繁盛,米粮丰足,东南沿海水师也是装备精良,只是疆域内马场有限,各地驿站里都很缺马,这次靠着南北互通,引入了一批漠北的新种雄马,算是填补了一些不足。 隽羽留意到她说燕国在这次互通中往南送马,是因为那边“驿站”马匹不足,似乎是要在这样人多的场合上刻意避免向南输送军备的名头,于是也在席间问了问她们今日往南送了多少马,得知数量与自己事先知道的相差无几,跟漠北使者那边所说的也是一样,隽羽才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因众人知道隽羽晚膳后还有些私话要跟妊婋谈,这日席间没有开酒,大家也都并未久坐,外面天擦黑时摆膳,到天完全黑下来没多久,就已吃得差不多,准备散席了。 从膳厅里出来,隽羽单请妊婋往另一边偏殿里的茶室消食说话,这里没有她们用膳前坐的正殿那样四面开阔,显得更为僻静隐密,妊婋也料到她终于要说起往事和此行的目的了,于是径自走到茶室东墙边蒲团上坐了,摆弄起桌上的茶具来。 “说出来怕你不信,我也学会点茶了,跟我们幽州太平观里灵极真人学的,今日也露一手你尝尝,老神仙说了,茶还得是现碾的才香。”妊婋说着这话,像模像样地从茶饼边缘敲下来一小块开始碾茶,又闲闲说道,“我还以为这次该是群星过来,没想到你能亲自来。” 隽羽关上茶室的门,转身走到她对面,在蒲团上坐下来,说道:“原本的确该是她来,临行前被我揽下来了。” 妊婋一边碾茶一边看她:“你离开洛京也有些年头了,是该回来看看。” 隽羽的身世经历,妊婋也有过一些了解,知道她母亲身为公主府亲卫,当日曾护送广元公主奉旨从益州进京悼念懿德太后,广元公主在宫中薨逝后,隽羽的母亲被扣在宫中盘问了几日,直到宫中宣布广元公主不是为人所害,旧帝才命她带来时的人护送广元公主的棺椁回益州安葬。 队伍刚到益州时,恰逢剑南军奉旨查抄公主府,隽羽的母亲又被带走调查公主府设私兵的事,为了避免泄露情报,她在益州狱中自尽身亡,那时候的隽羽一直被母亲托付给群怀,在益州外围一处私兵场附近村落里长大,彼时年少的隽羽常从铁女寺后山走地下溶洞小路进到寺中,替群怀给伏兆带些外面的消息和书信刀剑等物。 第250章 因隽羽的母亲从很早就开始为广元公主在蜀中暗地里培植私兵,借视察封地为由在各处联络人马,隽羽也从三岁起就跟随母亲去了蜀中,而后被母亲托付给部下和战友家中帮忙照顾,赶上她母亲得空时,也能就近团聚几日。 隽羽被带去蜀中时还小,因此她对洛京的印象比伏兆和妊婋还要模糊,但她母亲在益州狱中自尽身亡的事,她一直记得很清楚,而这一切全因为广元公主回京时的那场变故,这让她对洛京有着十分复杂的情绪,想要探究,又有些抵触。 听到妊婋这样说,隽羽沉默片刻,才开口说道:“我虽然出生在洛京的公主府里,但对这城池街道实在没甚记忆,若不是为了探究往事,我其实也不大愿意再踏上这片故地。” 见她提起“探究往事”,妊婋点点头,取过旁边的茶罗,将碾好的茶筛出细粉,用小勺盛到温过的盏中,注水击拂,茶室里只剩下茶筅搅动的声音。 “群星从建康查到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妊婋将点好茶放到隽羽面前,抬眼看向她,“想不到事隔多年还会出现这样的转折。” 隽羽闻言也看向她,想到几年前群星来到这里重查旧事时,上元府里也有人全程陪同查阅典籍,这次燕国使团从建康带回来的庆平帝旧日膳单脉案,群星也只将其中的抄录内容带回了长安,原本的那几张纸都留给了上元府。 只要上元府中有人对群星当年重查的旧事还有印象,且通晓医术,也能从中瞧出异样来。 不待隽羽开口,妊婋又叹道:“只可惜事情过去了太久,我只能将各处收集来的往事拼拼凑凑,再稍加推测,内中真相其实也有些拿不准。” 听闻妊婋也找人问过了从前的事,隽羽忽然觉得心头郁结减轻了一些,若让她当着妊婋的面从头揭开这些事,她也觉得过于沉重,想到这里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 “我们去年冬日里找到了重要佐证。”隽羽放下茶杯说道,“可以证实群星的推测没有错。” 随后她把群星回到长安这几个月来的情况,简单给妊婋说了一遍。 当日群星一进长安城直奔太极宫,把她从建康带回来的那几份膳单脉案给伏兆看了,并提出调取先前重查旧案的册籍文书,在两相比对过后,为了进一步确认此事,群星又奉伏兆之命往蜀中边防大营走了一趟。 群星在庆平帝的乱冢外见到的那名旧朝遗臣曾经说过,这些膳单脉案抄本是从荆楚起兵造反的人手里拿到的。 “所以你们派人越境去楚地查证了?”妊婋问。 第231章 素笺恨切 “不是派人去楚地。”隽羽淡淡说道,“而是从楚地调了一些人回来。” 先前群怀曾派过不少暗哨前往楚地,原是为了联络那边的造反军,后来群怀因计谋暴露被关押,伏兆遣人到边防大营查明情况后,也没有立即将余下的暗哨调回蜀中,而是令她们分散开来按兵不动等待消息。 当初被隽羽从路上带回长安的那名暗哨,在太极宫内养好伤后,被伏兆调回了谛听营,又升了一级军衔,自此后直接听令于伏兆,负责为她联络群怀安插在楚地的人。 这些事是九霄阁和铁女寺军的内部机密,妊婋不知原委,隽羽也没有跟她解释为什么她们可以从楚地“调回”一些人,此刻说出这话,也只是为了顺便给妊婋做些提醒,暗示铁女寺军在昭国边界有不少眼线,好叫上元府这边谨慎插手她们宸昭两地边界的事。 见妊婋听完这话神色如常,也没有追问调的是什么人,隽羽又抿了一口茶,接着往下说起她们从楚地查到的消息和带回来的人证。 前年荆楚一带有士族男民造反的事,隽羽也曾在那年妊婋到访长安时给她说过一些。 那些造反军中有一支稍微成些气候的,是从旧朝山南道官军里叛变出来的队伍,领头的男将靠上了荆楚当地一家势力不小的宗族,那宗族里也有在朝为官的男人,都在建康政变中被杀,男族长为此与那男将一拍即合,打出匡复旧朝的旗号起兵造反。 当时各地府衙里还有不少旧朝遗臣,惊闻建康政变后,那些人不愿臣服,又听说荆楚一带有人反季皇,于是纷纷前往投奔。 在投靠造反军的那些人里,有一个女人身份最为特殊,曾是季无殃身边的一名宫官。 起先那些宗族男民对这宫官出身的女人十分忌惮,一度担心她是季无殃派来的,还是与她同行的男官为她做保,说自己与她成亲数年,育有一男,一家三口同来投奔,绝非新朝廷的细作。 妊婋听到这里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定州城外施粥时见过的那个女人,那个为男人讨粥无果后仍旧不离不弃,却被男人杀来要吃肉的女人。 但她没有出言打断隽羽,只是低头呷了一口茶,继续听她往下说去。 隽羽接着说,那个叛变宫官向造反军自述,说她跟在季无殃身边十余年,从前在宫里做过正六品司膳,曾负责过庆平帝的部分药膳汤饮,因识得文字且颇有才学,后被季无殃派出宫做黜陟使,在开放女子科举那一年,她也曾被召回建康赴考,中了进士后再度被派至淮南州府为官,随后她与当日赴考结识的男官成亲,在任期间生下了一个随父姓的男儿。 庆平帝驾崩的消息传出来时,那宫官就在私下里怀疑过,认为应该是膳食上出了问题,断定庆平帝必定死于季无殃之手,她觉得季无殃此举过于残忍,又预感到朝中恐怕要生变,于是暗地里找到过去与她相熟的内廷典膳和司药,收集了庆平帝的一部分膳单和脉案药方。 而后建康果然发生政变,季无殃登基后强令宗室和民间改随母姓的事,也让那宫官有些腹诽,加上她听说建康政变被杀的旧朝重臣里有她男人的老师,她男人也担心自己会在随后的清算中被牵连,于是两个人一合计,带上男儿往楚地投奔了造反军。 后来昭国新朝廷大举派兵前往荆楚一带平叛,那支造反军也被前来支援的嫖姚军冲击得七零八落,铁女寺军的暗哨在混乱中抓住了这名叛变宫官,在收到谛听营的召回令后,其中两名暗哨押着这个宫官回到了蜀中边防大营里。 “所以群星她们在建康城外获得的膳单和脉案,都是从这个人手里流传出来的。”妊婋总结了一句,又问,“荆楚一带平靖后,还有新朝廷在山南道的官军挨家挨户严查叛党,其实是不是在找她?” 隽羽点点头:“应该是了,她也是内廷宫官世家出身,她母亲从前负责过懿德太后的药膳。” 随后隽羽又说,那叛变宫官的母亲,在当年迁都时随季无殃逃往建康的路上染风寒殁了,季无殃当时赏了银子,许她就地葬母,而后也给了追封尊荣,这在季无殃身边一众宫官里,也算是颇得圣眷了。 “我们的人把她押回边防大营的时候,她的状况不怎么好,一直在念叨自己死去的男儿,有些神志不清。”隽羽接着说道,“我们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从她口中陆续问出了一些陈年往事,也按她交代的话,在楚地搜查到了书信文册为证。” 隽羽所说的那些“陈年往事”里,不仅与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有关,也涉及到妊婋的母亲与祖母先后去世的原因。 妊婋这日从隽羽口中获悉的当年情况,果然跟灵极真人先前的推测相差无几,一切的根源,还是旧朝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愈演愈烈的党争权斗。 当年还是皇后的季无殃,在皇次子夭折后失去了摄政的筹码,而旧帝大病初愈后似有病情反复之象,同时她在宫中的眼线又探知到,懿德太后在宗室里选中了一个跟旧帝同辈的男童,准备在旧帝驾崩后立为新帝,自己仍做唯一的太后,彻底将她踢出摄政之列,她因此对懿德太后起了杀心。 “那叛变宫官的母亲曾经参与了此事,临终前悔悟,把内中实情告诉了她,还给了她一份自述书,说要向老太后和公主谢罪。”隽羽说道,“这两桩事都做得极为隐秘,知情者甚少,而且也都只知道其中的一部分细节。” 显然季无殃通晓医术,也在暗中细细筹划了许久,本以为时隔多年这些事早已随逝者深埋地下,才发诏书叫旧帝做了个替罪羊,却不料自己提拔的宫官会把这些往事再度翻出。 除了这些事外,那宫官也交代了许多前尘秘辛,包括广元公主府的翊卫,曾在一桩涉及皇后外戚的贪墨案中被害,这件事发生在懿德太后崩逝之前,那时候两家外戚在明面上并非敌对关系,而那桩贪墨案牵扯又广,朝中也有几家党羽包括阉党也卷了进去,然而最后只查抄了几个小官就不了了之,直到旧朝覆灭,这桩贪墨案仍是一笔糊涂账。 见隽羽提起母亲妊疆的往事,妊婋不由得握了握拳头,先前她从伏兆那里听说过,她母亲是替广元公主在外办差时出意外去世的。 妊疆出事那天,正好是广元公主的生辰,她正在懿德太后宫中看戏,没能及时收到妊疆的求援,因为这件事,广元公主此后再也没有庆过生辰。 第251章 然而当时妊疆遇害的原委和细节,并没有留下记录,知道内情的许多人也都在懿德太后崩逝之后遭到暗害,随着广元公主薨逝,她身边知道前情的人也几乎全部被害,只剩了她留在益州的部分亲信,对京中的事所知不全,所以伏兆也不清楚当年朝中的情况。 听那宫官交代的意思,她不确定妊疆遇害与季无殃有关,但这件事季无殃一定知道原委,而懿德太后崩逝之后,最受她信任的前尚宫妊辞在家中被害,这件事她确定是季无殃吩咐人假借阉党之手干的,事后她把这些事全都扣给了阉党,将自己摘了出去。 隽羽说完这些事,抬眼看向妊婋,见她只是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宫官在接受铁女寺军和太极宫轮番询问的一个多月里,说了不少跟季无殃有关的事,话语中既有对她素日提携的感激,也有对她狠戾做派的恐惧。 隽羽回想着那宫官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她这日只说了其中跟妊婋有关的部分,见妊婋听完没有说话,她也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端盏将杯中剩的一点茶喝了。 茶室内一片静谧,因关着窗,外面月光透不进来,满屋里只有通明的烛火。 烛光将她二人的身影投在四周墙上,正随着火苗跳动摇摆,而屋中对坐的两个人,在这些光影的映衬下,几乎如同静止。 “噔。”隽羽将饮尽的茶盏放到了面前的矮几上。 妊婋这时才抬起头来,却不提母亲与祖母跟季无殃的往日仇怨,只是看着隽羽问道:“伏兆知道这些事后,是怎么想的?” 隽羽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坦诚说道:“她自然恼恨,原想着催促群星来洛京,阻止你们春日里这场南北互通,但我想这其中应该还能有更好的解决方式,所以揽下这桩事替群星过来一趟。” 妊婋目光如钩:“她恼恨,那你呢?” 隽羽听她这样问,眼中闪过一丝感伤:“我当然和她一样。” “所以你这次来洛京,其实也不是为了让中原能像如今这样维持长久并立,对吗?” 隽羽迎着她的质问笃定说道:“对,这次你们南北互通运送的马匹,是第一批,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批。” 在她说完这话时,茶室矮几灯台上的灯花忽然爆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哔剥声。 第232章 雨浸春愁 隽羽话中的意思显而易见,尽管宸国眼下并没有东征的计划,但两年之后必会有动作。 妊婋听完当即摇了摇头:“这事却由不得我一人做主。” “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规矩。”隽羽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更进一步,“我也知道你有你的为难,左右你们来年与南边的互通内容尚未谈定,等你回去想想,我们来日再谈亦可。” 妊婋“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见屋中漏刻钟已接近亥时,遂跟隽羽说时候不早了,起身告辞。 二人走出茶室来到廊下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隽羽见状忙说要用大使府的车送她回去,福清宫位于皇城外层甬道附近,进出车辆十分便捷。 妊婋从廊下伸出手去探了探雨,清清凉凉三两滴,下得倒是不大,于是她也没让隽羽请人套车,只从她们这里借了一把油纸伞,说没有多少路程,她要散步回去。 隽羽见她主意已定,也不再坚持,又撑了一把伞,将她送到福清宫的大门口,又站在宫门处一直等她走远了,才回身进门。 这场小雨时下时歇,等妊婋走到皇城门处渐渐止息,月光从云层里漾出来,泼了一小片在大地上。 上元府众人如今所住院落,就在与上元府一墙之隔的晏安坊里,从皇城走回去,也就一刻钟出头的路。 雨夜中的洛京城里行人寥落。 如今燕国各地都不设宵禁,夜间也没有巡防队伍,除了四个城门和皇城门照例值守的幽燕军将士外,仅城中各处火情瞭望楼上,有每日轮班的民众看守着。 上元府众人在城里时,也都会跟着抽选这几处地方值夜,前不久的正月里,妊婋也去守了一晚北城门。 因皇城内还有些学子喜在夜深人静时做研究,皇城大门总是昼夜不关的,妊婋这日走出皇城时,背后还有几间殿宇闪着烛光。 她跟皇城门口记录每日进出的值守人打了个招呼,走出了黝黑的门洞。 春雨后的空中弥漫着草木芬芳,妊婋把伞一收,踏着月光往上元府的方向走去。 她拎着伞,踩在积水未散的石板路上,一边走一边细细回想今日隽羽说的那些话。 母亲与祖母的死多半与季无殃有关,这是她事先预料到了的,但从隽羽口中听到大致原委时,她还是十分难过。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想通了,今日听完这些细节,思绪不由得又生反复。 一颗冰冰凉凉的水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雨又下起来了。 她再次将伞撑起,把那些反复愁绪暂且放下,开始琢磨隽羽此行目的,显然她跟伏兆的立场完全相同,皆与昭国势不两立,但比起伏兆想要以武力强行吞并,隽羽看起来更倾向于采用相对平和的方式,利用邦交互市手段对其施以拊背扼喉之计。 她又想起了去年长安那场六国平准会谈。 虽然当时会谈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宸国东征这个话题,但其实也能从各方的态度看出彼此的立场。 黔南刀婪去年北上其实已经摆明了自家的中立态度,她们既要保持与宸国的物产互市,也要推动与昭国的驿道互通,而对于这两家来日可能打起来这件事,黔南则明里暗里表示过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滇南的态度也与黔南大抵相同,她们不与昭国接壤,宸昭两国就算打起来,也波及不到滇南,只要不是旧朝男政权卷土重来,蒙雌屹也只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 与西南两家相比,漠北各部联盟明显是站在宸国这边的,毕竟两地有着极其广阔的接壤地带,是关系紧密的邻居,而且漠北也需要通过宸国向西域和黔滇等地换取物产,一旦中原起战,漠北各部势必会表态支持宸国,以确保整个西部的安定。 至于当时最后一个抵达长安的南海国,在立场方面则显得最为灵活,以妊婋对司砺英的了解,她大抵打的是全盘通吃的主意,在维持对昭国港口外侧海域控制的同时,还要在燕国鲁东登州和交趾湾增设商队停靠港,一旦中原开战,岭南港口商路必将受到影响,届时司砺英仍然可以靠着北边和西边新开辟出来的港口,稳住海上丝绸之路,继续从商队兜里大肆敛财。 而在长安会谈中不曾露面的肃真部,与宸昭两国俱不接壤,物产互通方面也主要都是与燕国和漠北联络比较密切,因此对于中原纷争只是冷眼旁观,平日里也极少出现在各地会谈中,只因孕育法的交流与滇南保持着私下联络。 妊婋就各国对于中原局势的态度想完一圈,正待要再想想接下来的走向,一抬眼恰好见到晏安坊门外的两盏“晏”字灯笼,在雨夜里暖烘烘地亮着。 她才抬起手要推门,忽见那坊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花豹子打灯,厉媗撑伞,瞧见妊婋站在门外,她二人也愣了一下。 “想着你没带伞,也不爱坐车,这天黑路滑的,我们正要过去接你,不成想竟晚了一步。”花豹子笑着走上来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吃不吃消夜?” 等妊婋进来后,厉媗回身把坊门一关,也走上前说道:“今儿好容易得闲,鲜婞带大伙儿包了小馄饨。” 她两个一左一右夹着妊婋,左一句说这场春雨来得及时,今年应该不会有大旱了,右一句告诉她今晚小馄饨的肉馅都里加了啥料,说了满筐的闲话,就是不问她今晚去见隽羽都聊了些什么。 先前灵极真人对于季无殃与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等人旧日仇怨的推测,上元府众人都是知道的,对于隽羽此行目的和她今晚跟妊婋说的话,也多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因想着妊婋听了这些事必定心中不好受,所以她两个谁也没提,只等妊婋心绪平复些再说。 她三人在坊里走的时候,雨势又见小了些,等她们跨进院落大门时,雨已完全停了。 厉媗接过妊婋手里的伞,跟自己拿出来的那把一起放在院门内廊下控水,花豹子也把外出打的那盏灯笼熄了放在廊下,跟妊婋一起往敞厅里走来。 上元府众人住的这处大院,是她们后来改造的,原本上元府所在的位置是旧朝京兆府,与其一墙之隔的坊里也都是些官署,有六部的衙门值房,还有旧朝的科举考院,这些年拆的拆,改的改,原本的旧衙门地盘上现在已是新的院落和几座开放花园了。 如今这处晏安坊大院里,有三间大敞厅和一座厨院并十五间小院套屋,上元十二君在这里各分了一套独门小院住着,其余空着的则用来临时接待来客,有时候花怒放和叶妉回到洛京,也会往这边来住上几晚,再回她们自家选在城东的院落,跟相熟的媎妹们热闹团聚。 第252章 这边院落里的大敞厅,是她们平日消闲的地方,有时在这敞厅内外摆上一席,赏花赏月吃酒吃消夜,又或者三三两两坐在敞厅大书架边看着书报闲谈,再不就是玩玩樗蒲、双陆或叶子戏,看似平平无奇的开间敞厅,用处倒也颇多。 此刻妊婋三人从院中长廊绕过庭中小花园,走进灯火明亮的敞厅,见鲜婞跟圣人屠还有陆娀三人,正站在桌边包馄饨。 “嗯?这么快就接回来了?你们不是才出去吗?”圣人屠转头见她三人走进来,还有点恍惚。 听花豹子说在坊门口碰见妊婋回来,鲜婞也说:“没料到你们速度这么快,不过我们这里也差不多要包完了,汤底料我都调好了,一会儿那边水开下锅,说话就能吃上。” 她话音刚落,杜婼从厨院通往敞厅的内门走进来:“水烧上了,等一会儿妊婋回来……诶?已经回来了?” 妊婋笑着跟杜婼打了个招呼,随手拿起旁边的盖帘,跟厉媗两个把桌上包好的馄饨捡到上面,再跟杜婼一起往厨院送去煮水下锅。 千光照这日换了一身利落短打,正在厨房灶边烧水,见妊婋回来,只是微微朝她点了点头,也没有问她这日晚间跟隽羽的谈话内容。 不多时,鲜婞端来了最后一盖帘馄饨,在这边掌勺一锅煮了出来,分到灶台上备好汤料的八只瓷碗里,香气登时充斥了整间厨房。 她们将馄饨端出来,在敞厅里坐下,一边吃一边说起今日妊婋出门后,萧娍和素罗刹从漠北来了信,称已同那边各部谈成了交邻孕育院的安排,过两日准备启程往肃真部去。 众人就此聊了几句后,又说起今晚这场雨,去年过年前,苟婕同皇城大学堂里的几位星象师定了今年的节气月历,又列了一些应该有雨的时节。 因去年河东和鲁东旱了一场,若今年这个时节还没有雨,恐怕夏日又要有旱情,所以今天这场雨在众人看来还是十分宝贵的。 大家商量着过两天收集一下周边各地的雨水情况,再给前往淮水北岸送马的苟婕和东方婙写信。 提起苟婕和东方婙,又不免聊到她们接下来跟昭国互通的事,等这次两边交接完毕,还要再洽谈明年的互市安排。 妊婋捧着馄饨汤碗低头想了想,还是提起了今日晚间去宸国大使府见隽羽的事:“明年咱们与昭国的互通,我看还得再做些调整。” 第233章 谈说之传 “是宸国那边提了什么条件吗?”花豹子问,“想要我们终止来年与昭国的物产互通?” 妊婋摇摇头:“那倒没有。” 隽羽今日的话说得比较含蓄,与其说是谈条件或者提要求,不如说更像是某种提醒。 目前看下来,吞并昭国地界,是宸国已经确定的方策大略,不确定的只是具体方式和动手时间而已。 隽羽说希望她们接下来不要再继续往南输送马匹,看似是个客气的提议,但实际上,宸国有的是法子直接禁止漠北向燕国运马,而单靠燕国自家马场培育的新种雄马,根本达不到昭国在互市中提出的数量,她们也不可能真的给南边运送上好良马去填埋来日的战场。 妊婋还是把今晚跟隽羽所谈的内容,简要跟她们说了一遍。 大家听完,面上都显露出几分凝重,有这起旧年仇怨横亘在宸昭两国之间,接下来的纷争怕是难解。 厅中沉默片刻后,厉媗从氤氲的汤雾里抬头看了一眼妊婋,又看了看其她人:“那接下来咱们跟南边的互通,要不还是先缓缓?反正今年运来的布匹粮食加上咱自家产的,省一省也够存用个两年了。” “不,这两年她们打不起来,咱们还是要增加跟长安和建康的联络。”妊婋环顾众人,“尤其是,学说方面的联络。” 自从包括嫄学在内的一众燕国新学说在燕北各地兴起,上元府也印了不少文册,随着与宸国互市往来密切,渐渐在西边传播开来。 前年鲜婞跟妊婋一起去长安时,也顺便拜访了那边的学堂,了解了宸国如今的学制,是在旧朝科举之上做了些革新,最大的变化是将文试和武试并在了一处,殿试拔尖者都是文武全能,余者中榜的则按文武等第,由负责官员任免的璇玑台和各部及地方郡府共同议定去向。 宸国各地这些年建起了不少官营学堂,伏兆也曾发布诏令,强制民间所有适龄女童登名进学,但这种学堂只能作为开蒙之用,目的是让民众们都能识文断字,看得懂官府发文即可。 若要进一步考学做官,要么靠家中出钱送去私塾考院,要么自家去考官营的文武学馆,大部分民众是没有这样条件的,从学堂出来后,她们要么去应选衙役吏员,或是到作坊里当学徒,再不就是去做生意。 宸国这套进学制度经过数年发展,到如今已经运转得颇为顺畅了,加上太极宫还有个储贤馆,时常在长安和各地择选英才,加上那些官营文武学馆和地方私塾考院,每年都能给宸国朝堂带来数百名出色的新人。 由于这些馆院都是为了来日考学所设,目的十分明确,宸国官府在这方面管得也很严,燕国上元府难以通过与这些地方的交流来宣传自家学说,毕竟她们的学说理念虽然新奇,却于考学为官没甚帮助,那些一心要入官场的学子们对这些学说并不感兴趣。 后来还是妊婋出的主意,以她们大使府时常有人往蜀中接送与黔滇互市的物产为由,在蜀中设立了一家燕国驿站,供燕国使者中转歇宿。 为了这处驿站能自负盈亏,她们在旁边顺带着开了一家名为“漱玉馆”的茶楼,每日午后免费说书,讲的都是燕国流传的话本,将嫄学等一众新兴学说融入其中,除了说书外,潄玉馆还会定期发放一些趣闻墨画册,不少人慕名前来听说书,这两年生意做得也算是颇为红火。 妊婋这一晚提起要增加“学说方面的联络”,众人也都想到了漱玉馆,知道她的意思是想靠着与昭国的互通,再在南边找个地方,也把这漱玉馆开起来。 一方面是为了瓦解旧世道的儒家礼法,传播她们燕国的新学说,另一方面也便于她们探听各地动向。 “这事好说。”厉媗撂下汤碗一拍大腿,“明儿我就写信,叫蒯三姐回来一趟,南边要开新馆,还得她来牵头。” 蒯三姐蒯雁,也是厉媗的老熟人了,当年鸡毛贼杀到幽州前,厉媗为了找她讨账,差点没能出城,后来蒯雁在涿州城给幽燕军递消息投诚,她们占城后,蒯雁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幽燕军,这些年也跟她们一起东征西战,待她们在洛京立国后,蒯雁的老娘寿终归西,她少了这个牵挂,遂同女儿一起作为使者往宸国洽谈互市,又在两年前到蜀中把潄玉馆开了起来。 蒯雁从前做过旧朝衙门的买办,常年跟官府打交道,人精似的,像潄玉馆这种外邦驿站,除了官面上的许可之外,也得给地方府衙上下做些打点,尽管宸昭两国如今已是日月换新天,但各地官府衙门办起事来,到底还是有些旧朝陋习,所以蒯雁往日的经验也颇用得上,能把这处驿站茶馆开得既红火又不引得官面注意,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蜀中的潄玉馆运转平稳,有蒯雁的女儿在那里坐镇就够了,接下来的南边新馆,也必得蒯雁亲自牵头,才最为妥当。 既然宸国的东征看起来已是势不可挡,她们燕国也得为对应来日的局势变化加紧做些部署。 大家吃着消夜,商量起往南开设驿站的事,直到临近子时,才一同收了碗箸,各自回院安寝。 燕国上元府里没有宸昭两国那边仍旧保留的“早朝”,没有要事处理的时候,妊婋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这天也是一睁眼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她更衣洗漱毕,照常走出大院,往上元府来吃午饭,见厉媗她们也正在这边厨院里外忙活着,妊婋走过去端碗碟,听说厉媗给蒯雁写的信已经发出去了,她点点头,又看四周发现千光照和圣人屠不在这里,想起她们这日还要招待隽羽在城中观览。 隽羽这次到洛京,并无要事与上元府召开正式会谈,除了昨夜请妊婋说了一回话,其余时间确实如她来之前的国书中所说,是来参观访问的。 千光照和圣人屠这日陪同隽羽在皇城大学堂里观览完,跟学子们在皇城膳堂里用的午膳,午后又到城中各处转了转。 给隽羽留下印象比较深的,还是城里的几处“同乐苑”,里面种着各式花草,内中设有溪流小桥和亭台水榭,里面还有供民众歇脚的纱帐凉棚,她跟千光照和圣人屠在里面游览时,还瞧见有一群人带着几个五六岁大的女童在空地上放纸鸢作耍。 “这里原来是座王府。”圣人屠悠悠介绍道,“我们把东边的园子辟了出来,里面倒是没做太多改造,这样好景致,原本只供皇亲贵胄享乐,也实在可惜,如今做了我们的‘同乐苑’,供所有人消闲游玩,想必这里头的花草也比从前听得更多欢笑声了。” 第253章 惊蛰过后树木才刚抽芽,牡丹还未盛开,这处同乐苑中此时多是明黄色的迎春花,不时随风飘落,漫天飞舞。 隽羽看着远处玩乐的民众和幼童,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府邸,她府里也有座东园,亭台楼阁的制式与这里颇有些相似之处,这早春时节的景色也差不离,她离开长安到洛京来,府邸里只有各处执事照例守着,想必是冷冷清清,倒把这春光辜负了。 她听圣人屠介绍说,这样的“同乐苑”城里还有五个,之所以设这么多,主要是为了避免民众大量聚集,同时也让所有人住所附近步行一刻钟内,都能有个散闷的去处。 皇城御园里的牡丹花种,据说也在各处同乐苑里移植培育了一些,省得城中民众还要像往年那样登名排队进皇城里看。 隽羽这日边走边看,在上元府众人共同治理下的新洛京,处处透着与旧朝截然不同的气度。 尽管在这次来之前,她也听群星说了不少洛京的现状,但听旁人转述总是不如亲身体会来得震撼,她不禁默默想着,这次揽下出访洛京的公务过来看看,果然是值得的。 隽羽来到洛京后的三天里,都在上元府众人轮流陪同下到各处观览,只有妊婋自那一晚与她谈过话后,再没露过面。 她想着妊婋大抵是因身世缘故仍在为难,所以也没有在观览时跟上元府的其她人过多打听,左右等到自己此行结束前的送行宴上,应该还能再见到她,到时候就能知道当日她们的谈话,是否会改变接下来中原局面的走向。 因隽羽在九霄阁还有不少要务,她这次到访洛京不能留太长时间,之前长安发来的国书中也有写到,隽羽预计会在洛京访问五日。 在洛京的五天一晃而过,上元府在隽羽离京前设了送行宴,这日在洛京的上元府众人都到了,隽羽事先已经知道有四位近期不在洛京,上元府里目前只有八个人在,但这日她来时却见席上只有七人,独不见妊婋的身影。 等隽羽落座后,千光照给她递了一封信函:“妊婋前日一早往南去了,来不及为你送行,托我代为致歉,她留下这封信,想请你转交给宸王。” 第234章 风落江皋 隽羽接过那封信,见信封上什么都没写,只有一个紫色蜡封,上面是妊婋的“寅”字印。 她也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的表情,只朝千光照颔首一笑,将那封信收了起来。 晚间的送行宴如常举行,大家在席上说了些彼此间要时常往来的话语,隽羽也顺势邀请没去过宸国的几人择日往长安去坐坐,届时她必定倒履相迎。 因隽羽第二日的行程是一早出发,这夜的送行宴没有进行到很晚,不到二更天就散了。 转天一早,和当初接隽羽进城时一样,仍是圣人屠和鲜婞将她送到了西城门外,目送她的车子在春日艳阳中渐行渐远。 几日后,隽羽带着妊婋请她转交的那封信,走进了太极宫武德殿的东书房里。 伏兆见她回来,屏退了书房里的宫人,从大案后头站起身,拉着她走到旁边长榻上坐了,随手拿起中间榻桌上的茶壶倒了两盏茶。 “这是妊婋托我给殿下带回来的。”隽羽把那封信放到桌上。 伏兆坐下来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看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满页张牙舞爪,但细看字形似乎又比从前工整不少,甚至带着自成一脉的笔锋,她不禁脱口而出:“这家伙私下里居然还练字呢?” 这几年她们与燕国的往来国书信件,都是千光照执笔写就的,之前妊婋来长安,至多也就是在会谈之后留下个签名,这还是头一回给她写这么长篇幅的信。 隽羽想了想:“听说她从皇城里取出了妊大家从前的墨宝文册,闲来誊抄练习,必定也有怀念之意吧。” 见隽羽提起妊婋的祖母妊辞,伏兆也想起了益州铁女寺大门上的匾额,那三个字也是妊辞的墨宝。 这座武禅寺在旧朝大范围整改比丘尼寺时,被广元公主保下来作为府上择选护卫之地,当年的住持称寺中旧匾年深墨褪,请广元公主另赐新匾,她答应后自己写了三张纸,均不满意,于是请了师傅妊辞来题,如今挂在铁女寺门前的大匾上,除了广元公主的记印外,还有一枚妊辞的私印。 那年益州公主府查抄的时候,府上收藏的文玩墨宝皆付之一炬,伏兆对母亲这位书法师傅的笔触,唯独熟悉的就是“铁女寺”这三个大字。 回想完寺中的匾额,再看手中妊婋这封信,字里行间还真能看出一点妊辞的风格。 伏兆这时才从头读起这封信,妊婋写的都是大白话,字虽多,但通篇读下来其实就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关于向昭国输送的马匹,妊婋在信中说,她们使团去年跟建康洽谈两地互通时,在马匹这项上,只确定了今年春日里交接的这一批,而并非是持续输送,她们今年春天将这批新种雄马送到南边后,还要看昭国那边的使用情况,再谈下一批,大概是要等到两年之后,也就是说,明后两年燕国将不会继续向昭国输送马匹。 紧接着第二件是她们燕国与昭国的南北互通,妊婋明确表示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世仇怨,强令上元府终止与昭国的邦交往来,所以接下来她们仍会在淮水和东海上,定期与昭国进行布匹粮食和煤炭毛料的互市交接,希望伏兆能够理解她的决定,不要因昭国关系影响了燕宸两国的缔盟。 伏兆看完将信递给隽羽,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她们群议制度就是这样,顾虑太多,憋屈得很。” 隽羽也飞快读完了信,将信放回她们中间的榻桌上,听伏兆又跟她问起这次去洛京见妊婋的具体情况,包括她听说了那名叛变宫官交代的事后,都有些什么反应。 隽羽垂眸细细回想了片刻,妊婋当时的反应,其实比她预想中要冷静得多,这应该是因为上元府里有人推测出了旧朝当年的党争仇怨,所以妊婋对于隽羽说的那些事早猜着了七八分。 但她还是清楚地记得,妊婋得知这些事时,面上的沉重神色。 “我就知道她不会无动于衷。”伏兆听隽羽说完妊婋的反应,握了握拳头,“别看她这信里的话写得冷静自持,但你走之前她却避而不见,可知是两下里为难,说不定她们上元府十二个人想法也不一致,咱们还该借这件事,让她们跟江南的关系再冷一冷。” 隽羽这次亲自去洛京,其实也与她们先前谋划的互市限制有关,因她们与燕国互市关系紧密,她们完全可以借此对上元府恩威并施,进一步限制她们跟江南的互通物产数量和频次。 妊婋在信中提到希望伏兆不要因她的决定影响两国互市,也说明了这的确可以被拿来要挟上元府。 隽羽清楚伏兆已决意东征,她只希望能在战前通过对昭国周边各势力的牵制,将她们此战要付出的代价尽可能降到最低,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以非战手段拖垮对方。 毕竟昭国的疆域摆在那里,以目前的形势看,一口必然是吞不下的,她们需要做好长远规划。 二人在长榻上说完燕国的情况,伏兆起身走回大案后面,提笔写了一封信和几份手书敕令,是分别给戎昌国大小王还有各地铁女寺军大营统帅的。 隽羽也随后走到她大案边的坤舆图前,就来日向黔滇和南海国遣使的安排谈讲了一番,这其中尤以黔南和南海为重,此二国可以在战时从西南和东南两个方向,为她们分散昭国的注意力和兵力。 谈完南边的谋划,她们又把目光向北移来,隽羽拿着手杖在淮水北岸汝阴一带画了个圈:“燕昭两国新建的对接港口应该就在这一带,具体位置虽然还不清楚,但一定不会离北岸城池太远。” 就在隽羽手杖划过的地方,此刻正是烟尘密布,燕国向南输送的马匹和煤炭,正在新港口上热火朝天地装船。 妊婋戴着防尘面纱罩站在港口边,看着已经装载完毕的货船,往东顺流而下。 这些货船都是江淮水师提前从淮南港口调过来的,早在三日前就停靠到她们这边了。 她们燕国接货的船也在三日前启程,往下游的淮南新港开了过去,由苟婕和东方婙到那边查验并接收布匹和稻米。 等江淮水师的货船陆续离港,岸边的尘烟也渐渐消散,妊婋摘下面纱罩,同众人到港口边的茶亭休息,她们自家的货船也已经从淮南离港了,预计将会在这日午后抵达。 她们要在这里等船回来,赶在天黑之前把货物运到北边汝阴城里,然后再分批运往洛京和各地的粮仓布仓。 妊婋是五天前从洛京快马赶到这里的,她从隽羽此行看出了宸国的态度,知道来日东征这一战是无法避免了,因此同上元府众人商议要赶在两边开战前,进一步增加与昭国的互通,最好能在今年之内,把漱玉馆在昭国境内开起来,以便来日传递情报。 原本这次交接中,还有一封要随货物送去建康的国书中,她们商议过后又在之前的国书内容里增加了几项交流提议,好为来日增设外邦驿站做些铺垫。 第254章 这份新国书盖上印后,由妊婋带着赶到汝阴港口,跟苟婕和东方婙解释完当前的情况,换下了之前的国书,送她们带着新国书登船往淮南去了。 妊婋同众人这日送走江淮水师的货船,就在茶亭里吃过午饭歇晌,直到未正前后,听见港口那边有人高喊:“咱们的船回港了!” 大家闻言纷纷从茶亭迎出来,妊婋跟着一起来到港口时,那边船上已有人开始往下走了,打头的是苟婕,只见她端着烟杆,将艞板踩得“噔噔”直响,看面上志得意满的神色,可知这次交接进行得十分顺利。 妊婋迎上前,伸手接了她一把,听她说道:“这一批布帛和稻米都是顶好的,我们一摞摞一袋袋都打开看了,品质不赖,数也不短,昭国那边别的不提,就单说这次互市,诚意还是有的。” 妊婋点头:“这也是应该的。”说完她又跟苟婕身后的东方婙打了个招呼,因从淮水边往城里拉货物还得走半个多时辰,她们也没在港口耽搁时间,大家一起协力将船上的布帛稻米卸下来装车,等运到汝阴城时,日头刚好从西边落下。 晚间妊婋跟苟婕和东方婙细问了问她们与淮南那边交接的情况,听说建康对于这首次互通亦颇为重视,是何去非亲自带人来的,苟婕把国书直接交给了她,想来不日就能有回信。 妊婋听完想了想,请她们明日照常护送布帛稻米回洛京,说自己还要往西边去看看,过两天再追上她们的队伍。 第二日一早,妊婋先骑了一匹马离开汝阴城,一路往西疾驰而来,直奔她们燕国与宸昭两国的三边交界处。 她从这里驻边的幽燕军大营外路过,一直策马来了国界警戒区前面,在山坡上往南边眺望。 她觑起眼睛看着南边连绵起伏的山川沟壑,来日若有战,战场必将在山川的那一边,湖泽之畔——荆楚云梦泽。 第235章 恃商为敌 妊婋在边界处盘桓了两日,向这里驻边的幽燕军将士们问了问附近的情况,跟巡防队一起在国界内各处踏勘了一遍,又细细看了大营里挂的坤舆图中荆楚云梦泽一带地形,推测着那里来日一旦起战,可能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直到第三日上午,她才告别了这里的驻边将士,翻身上马,往北边追赶苟婕她们回洛京的车队。 这次苟婕她们从淮南接来的布帛稻米不少,单单运回洛京的部分就装了五十辆大车,又逢春日里不时落雨,因此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碰上道路泥泞不好走时,就在临近的县镇乡村里歇宿一宵,等到出太阳把地晒干了,再继续北行。 妊婋追上她们这天,队伍距离洛京仅剩一日路程。 大家在洛京南侧的一座村落里相见毕,苟婕和东方婙都忙问起边界处的情况,还以为是宸国那边有什么动静了。 妊婋摇摇头:“我只是去瞧瞧地形,去年的六边会谈上,伏兆明确说过了,两年内不会起战,涉及到多国互市,她应该不会食言,再说咱们往南的马匹才刚运走,总得等这批马差不多到寿了再开战,才能事半功倍。” 苟婕和东方婙听她说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轻轻叹了口气,眼前这一战不比从前,她们都还想着能不打才是最好,但听妊婋这话的意思,也明白伏兆那边态度坚决,连带隽羽也有同样的心思,看样子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旧日的战火在她们脑海里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甚至连战场上的景象也逐渐开始模糊褪色,但是浸透泥土的血腥味,还是会被“开战”这两个字瞬间带回鼻窍中,让人如身临其境般再次嗅到杀戮的气息。 妊婋见她两个神色凝重,又说从南边的地形来看,来日可能开战的地方,离她们的边界也还有段距离,战火无论如何也烧不到她们这里来。 当然她也清楚她们在担忧什么,这在上元府众人亦皆曾有共识,中原一旦开战,不论输赢必多伤亡,若打得十分惨烈,两边朝中都会开始琢磨起促进人口的事,届时对男民的严格管控就有可能会放松,甚至将男民引入战场,长此以往持续下去,极易引得蝗蝻复生。 所以哪怕战场不在她们的疆域之内,这也不是一件能够袖手旁观的事。 “等回去了看看大家怎么说吧。”苟婕难得严肃,“情况果然严峻的话,有必要出手遏制,谈判若是谈不通,那就动用军队。” “动用军队干涉邻国争端,这恐怕不太合适。” 两日后妊婋她们回到洛京,大家仍在上元府议事厅里坐下来谈讲宸昭两国的矛盾争端,听到苟婕提议必要时刻出动幽燕军越境干预战事,圣人屠开口驳了这么一句。 眼下萧娍和素罗刹还在肃真部洽谈交邻孕育院的事,下个月才能来,这日上元府议事厅里仅有十个人,大家商谈完那批布帛稻米的调配安排后,听说妊婋回程前到国界处去看了看,于是不免又谈起了她们两个邻国之间可能会发生的冲突。 “宸国那边没明说两年后立即开战,人家都还没动静,我们也没有理由提前干涉。”花豹子顺着圣人屠的话说道。 厉媗皱起眉头:“等到南边真有动静了,那不就晚了?” “也不至于晚,若是蜀中铁女寺军开始集结,咱们漱玉馆也会有信来的。”圣人屠认真说道。 厉媗坚持:“漱玉馆离她们边防大营还有段距离呢,探听的也都是些民间传言,本就没那么及时的,到时候等我们收到消息,再集结队伍赶过去,人家那边说不定都打完两个来回了,咱们去了只有帮着收尸的份。” 上元府众人这日在是否应该插手邻国争端这件事上有了些分歧,一部分人认为应当静观其变,就算真的开战了,也要视战局走向再决定是否出兵,毕竟她们幽燕军的媎妹们不该平白去填人家的战场。 但另一部分则认为应当在开战前或开战初期就出手干涉遏制,以免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弄得两边愈发仇深似海,将来于大家都没好处。 她们把各自的想法摊开说了一遍,又站在彼此的立场上想了想,确实各有各的道理,一时也难说对错。 妊婋坐在边上听众人争论了半晌后,才寻个空隙缓缓开口:“东征的事,宸国那边从未彻底打消过念头,就连上回六边会谈,各国使团都在关注这个问题,伏兆为了安抚周边,也只明确表示‘近两年’不会起战。这次隽羽到洛京,旁敲侧击地提醒我们,不要再继续向昭国输送马匹,又以此试探我们的态度,可以看出这场东征是不可避免的了,战前谈判恐怕用处不大,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因为一旦把这件事摆到台面去谈,就意味着我们也要表明自家立场,宸国断不会接受我们中立,势必以互市要挟我们与昭国断交,依我看,还是要请所有人做好以战止战的准备,才能尽量把战火和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她说完这番长论,厅中众人皆沉默下来,眼下她们与宸国的互市比与昭国更为紧密,若果然到了要挑明立场的那天,为了稳住国内外局面,必然只能选择站在宸国那边,与其陷入非此即彼的被动局面,或许以战止战才是最好的破局方式。 为了应对过两年可能会出现的战火,大家还是讨论起了各地幽燕军大营的日常训练和边界换防等事,还有各国的互市和使者安排,以避免受到宸国太多辖制。 如今她们的‘杜婼稻’又扩出了几片水田,从西域引进的棉花也在自家田土里种起来了,水力纺纱车经过几轮改造,已经能够织出少量品质尚可的白叠子布,因此大家商量着对接下来的田土分配和互市物产再做些调整,像布匹粮食这样关乎民生的作物,尽快增加自家产出,再把对外互市逐渐更换成消遣乐利类的物产,这样就算有朝一日因战事中断互市,也不会给本国民生造成严重打击。 就在燕国上元府众人商讨调整国中田土布局和互市物产的同时,宸国九霄阁也在为接下来的各方部署做着各项安排,包括在河西走廊与戎昌国兵马联手围困于阗国,敲打其新王尝试吞并小国以壮大自身的企图。 等到这一年夏末,铁女寺军从西域撤回来,伏兆下了敕令,派人协助于阗周边几个小国重整自家军队和内政,又让戎昌国的一支军队直接进驻于阗国的都城,名义上说是为了稳定西域。 解除完西域的后顾之忧,隽羽派去黔南和南海国的使者们也都回到了长安,去年秋末时,黔王舍乌曾派遣使臣去往建康洽谈恢复两地驿道的事,今年春日里也用自家的药材换了一批洞庭稻米,宸国对此没有阻挠,而是要求黔南持续开放驿道,让交趾湾上岸的南海商队也通过黔南驿道往蜀中来,进而打通南海与西域的商路。 海上的司砺英看出了宸国的意图,知道她们这是想让南海国不再全面依赖昭国陆地的商路,司砺英自然也乐得多一条财路,于是在宸国使者到访之后,颇为配合地引了些南海商队从交趾湾港口登岸进出货物,同时也对海面上前往岭南的商船数量做了些管控。 第255章 到这一年冬日里,建康朝堂上归拢全年税收的时候,发现岭南道各个港口的商队数量和交易税额,较前一年下降了近三成。 这一年的南海上并未传来什么风波,甚至连往年接二连三的飓风都只来了一场,夏日里各个港口登岸的商船也比往年多些,但从全年整体情况来看,降幅却非常明显。 婺国君何却歧很快从一些南国商队处探听到了原因,由于交趾湾平定和黔南驿道开放,宸国开始大力引入南海商队,让她们得以途经蜀中前往西域进出货物,加上这些年宸国织锦院也提升了蜀锦技艺和产量,其它品类亦有增加,并在今年开始下调丝织物市价,发布商税和关税减免,甚至还专门增设了路券和仓券,供过往商队入住驿站和存放货物所用。 一部分过去固定从江南采购丝绸的南海商队,今年下半年转而去了蜀中,顺带着促进了西域的商路。 这正与江南今年丝绸销量下降对上了。 幸而江南的瓷器仍是蜀中难以替代的,所以在丝绸销量下降的同时,她们仍然靠瓷器稳住了大部分关税,但瓷器一时半会难以提高产量来补充丝绸的缺口。 对于这个情况,季无殃和内阁众人迅速谋划起对策,为了稳住丝织商行的生计,内阁提议转为对外倾售丝织染料,其中江南所产的红蓝染剂,要比蜀中自家用的红花和蓼蓝更易固色,而且工本也低许多。 于是昭国在年底对南海商队开放了丝织物染剂,要促使商队将这些染剂转手从交趾湾运去蜀中,让江南染剂成为提升蜀锦色泽和控制工本的必需之物,一则为保住关税,二则为反制蜀锦。 第二年春天,上元府从登州港口的南海来使处,听说了南边的这些商路动向。 妊婋这日坐在议事厅里,看了看墙上挂的坤舆图,虽然两年之期未到,但宸昭两国的战争,似乎以一种没有硝烟的方式,提前开始了。 第236章 昼日移阴 “得益于南海国工匠的指点,咱们船运府去年的造船速度突飞猛进,如今渤海湾几处新港口和船坞里,连指挥舰带炮船走舸,共计近百艘矣。”圣人屠放下千山远从登州送来的信,喜上眉梢地总结道。 议事厅里众人听了也都笑着拊掌称赞了几句,称要多备些国礼,请近日到访洛京的南海国使者带回去。 司砺英去年派来的这批造船工匠,确实可以算得上是倾囊相授,当然这技艺不是白给的,燕国也要为南海开来的商队提供北地货物中转。 这次到洛京的使者,正是为了漠北和肃真部的皮货毛料以及山珍药材来的,她们希望商队只需交付少量关税等价的物产,就能将这些北地珍品从燕国港口运回南海。 南海国从去年开始引导商队分散去向,前往不同地域进出货物,也是为了应对中原可能出现的局势变动。 对于这一点,上元府众人心知肚明,这些以燕国为中转的交易,原也是当初请工匠时跟司砺英那边议定好的,于是她们一起定了关税等价的物产量,列了几张单子作为协定文书,准备来日跟南海国和漠北以及肃真部来人洽谈确认。 往日里像这样的文书,通常都是千光照执笔,然而这日千光照不在洛京,议事厅里提笔的是厉媗。 这天的议事厅里,除千光照不在外,杜婼也因春耕的事往淮水北岸查看田土去了,所以在座议事的仅有十人。 上元府的这间议事厅,一年里大约只有秋收之后和过年期间人是齐的,这倒也不影响上元府的日常决断,她们早已习惯了用更加灵活的方式处理事务,在各项决议上也愈发有默契。 大家这天确定完北地与南海国的物产中转关税等价清单,请南海国使者两日后来上元府参加会谈。 等大家在这些事上达成了初步共识后,她们又送了南海国使者出城,由萧娍陪同使团前往肃真部和漠北聘问,并洽谈来日的物产互通。 就在她们前脚刚送完萧娍和几位使者,后脚就听说千光照回城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去年充作驯马师往昭国走了一遭的玄微。 千光照履行去年的诺言,提前三日到汝阴港口迎接玄微,当时一起去的其她驯马师也都回来了,其中有几位是漠北人,她们准备到洛京休息几天,再启程一路观览一路北归,赶在夏日暑气来临前回到草原。 为了犒劳这些远归之人,上元府在第二日开了一场接风宴,席上大家都好奇地问起南边的情况,得知这些马匹运到昭国境内后,全部被送到了山南道几处马场里,她们一行驯马师也分作三班,在临近的马场为昭国军队提供新种雄马的驯养指点。 这一年来,山南道也陆续调了不少新进骑兵,就在临近宸国国界的驻边大营里,连巡防带熟悉坐骑,平日里也办一些小型的骑兵操练军演,不过因是军队内部演练,玄微她们并没有被邀请观看,许多情况都是听马场里的人转述。 玄微大部分时间都在云梦泽的两处马场里,平日在两边来回奔走,闲暇时也曾乔装到附近村落里探听消息,她始终记着灵极真人的嘱托,要在这里搜寻楚巫文明的踪迹和与《归藏易》有关的消息。 然而旧日的楚巫文明历经数朝更迭后,在现今云梦泽一带已很难寻到踪迹,于是后来她又往其余几处马场看了看,这一年来饱览了山南道的山川地貌,也从几个偏僻村落里听了些远古的楚巫传说,其中果然有与《归藏易》有关的祭歌词句,又听说云梦泽北部或许还有旧日遗迹。 后来她又回到了云梦泽,仍借机乔装出去搜寻,却一直没见到什么遗迹,于是她日夜观察起马场周边地形山脉走向,凭借从前跟灵极真人学来的观山望气点星穴的本事,她判断云梦泽北侧山中,应该还有一片未出土的古墓群,年代甚至在战国以前。 “要说战火过境朝代更迭后,哪里还能有保存完整的古籍,我看也就只能在墓里了,先前老神仙得的那批竹简,不就是蜀中地龙翻身,从古墓里涌出来的么。”妊婋听说那边有古墓并不意外,只是语气有些遗憾,“可惜那里不是咱们的地盘,咱也没有正当理由上别人家里掘墓翻找古籍,哪怕这些古墓跟当今朝堂一点关系也没有。” 众人闻言,开始商议后面是否能有机会借两国互通,以给自家使者提供便利为由,请蒯雁到云梦泽一带再开一间漱玉馆,就近找机会往那边探探情况。 去年春日里,她们顺利完成了两地的首次互市交接后,这一年来又与昭国谈了几项南北物产,她们往南运了一些鲁东所产的麦子和大豆小豆,还有干枣和几种北地药材,当然还有先前谈过的煤炭,用这些东西又换回了大量稻米布帛和茶叶,还有竹编器皿及南方药材。 赶上去年是个丰年,燕国各地收成可观,加上从南边运回来的粮食,各州城池县镇里谷物满仓,布帛存量也渐渐充裕起来。 有了这些物产丰实仓廪,上元府众人对于南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动乱,也终于可以稍感从容些了。 由于这些繁杂的物产互市洽谈,她们去年出使建康时顺势提出了建立外邦驿站,因为与宸国事先曾有约定,上元府也对两国都明确表示过,暂时不会在昭国设立大使府,为了两地互通能够顺畅进行,外邦驿站算是一个折衷的办法,建康那边为了拉拢燕国,也同意了这个提议。 去年夏日里,蒯雁跟燕国使团一起先去了趟建康,办完各项凭证文书后,到淮南开设了昭国第一处燕国驿站,仍和蜀中一样,为了自负盈亏,在驿站旁边开了一间名为“漱玉馆”的茶楼,仍是连卖茶点带说书,经营得也颇为红火。 今年她们还准备去谈些山南道的长江鲟鱼和藕粉等物产,到时候往荆楚一带设立驿站也能顺理成章了。 众人又听这次回来的驯马师们说,眼下荆楚一带已经严查完两轮,不似她们刚到时那样“半戒严”了,民众也恢复了日常走动,只是各乡镇里还张贴着一些巡捕文告。 妊婋问了问文告上的内容,见其中搜捕的人里,果然有先前隽羽同她说得那名叛变宫官,文告中写明要在宸国边界处搜寻并严防偷渡,还悬赏鼓励民众告发可疑细作,看来建康那边已经查到了些蛛丝马迹,推测到那名宫官或许已经被宸国细作带走了。 所以去年年底,昭国内阁对宸国在南海抢占商路的事,反制得那样迅速,妊婋想着,季无殃料到旧事可能遭人泄露,或许也已经开始筹备应战了。 去年建康那边还曾遣人来与她们洽谈引进漠北优良马种,甚至给燕国和漠北同时提出了颇为丰厚的等价水平,但是上元府一直没有松口,只是同来使避实就虚地周旋了一番,说等先前那批雄马差不多到寿了,再考虑为她们牵线跟漠北那边谈一谈,在输送下一批新种雄马的同时,也提供一些优良马种,但上元府对此仅做了口头承诺,并没有签订任何具体的协约文书。 这一年她们与昭国频繁往来,都没有避着宸国驻燕大使,也没忘了不时遣使到长安维护两国的睦邻关系。 第256章 伏兆见燕国果然如妊婋先前信中所言,只进行了一次马匹输送,而后两边互市物产都不过是些布匹药材之类,数量上也比跟宸国的互市要少,而且至今仍然没有在建康设立大使府,可知尚未达成紧密结盟,伏兆这才稍稍放心了些,遂也没有再进一步从互市方面威迫燕国与南边断交。 除昭国之外的中原及周边各国,在新的一年里仍旧按照先前长安平准大会上确定下来的协约,如常进行着各地的物产互通,宸国也仍在通过南海国的商路枢纽,以各种控扼争夺的方式暗中跟昭国较劲,持续打击削弱其沿海关税和商税收入,为来日的东征做着准备和铺垫。 各国就在这样风雨欲来的暂时安宁中又度过了一年,眼看着当日伏兆承诺的“两年平靖”即将结束。 这一年正月里,上元府收到了豹子寨研学馆发来的信,称她们与造船处联手研制的火器有了新的突破,这两年常在海湾和豹子寨两地奔波的花怒放和叶妉也来了信,邀请她们来平州参观。 大家在议事厅里讨论了一回,最后决定由妊婋和厉媗往东走一趟。 她们一过正月就上马出发了,于春分之前赶到了平州城,花怒放和叶妉早已来到城门外等她们,妊婋大老远瞧见那边两个骑马的青年,其中一个头上站着个鸟。 喜鹊蛋蛋今年十二岁了,已是真正的高龄老鸟,也不似过去活泼爱飞,瞧见西边来人,只是懒懒地动了下翅膀。 两边人在城外短亭打了照面,听说港口上今日正好有演练,妊婋她们也不进城了,都径直往港口行来。 等来到平州新港,果然见这里帆樯林立,才到港边时,忽然听到海湾里一声巨响,其中一艘船的桅杆和风帆像是被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劈中,登时燃起熊熊烈火。 叶妉得意地回头朝妊婋和厉媗挑了下眉:“厉害吧?这就是雷炮。” 第237章 星落霆击 燕北平州城外这处港口,名为“铁鳞港”,位于渤海湾内侧。 不同于鲁东登州面朝南方的互市港口,铁鳞湾的位置相对隐蔽,是她们燕国目前最主要的军用港。 这两年来,豹子寨研学馆一直在和铁鳞港新设立的幽燕水师共同研制新式战船,这里不比南海每年飓风季需要减少出海,铁鳞港外面的海湾被半岛环绕,海面上风浪不大,很适合新船试水。 因为她们燕国海防起步晚,工匠水手的数量也有限,这几年大家在造船坞里紧赶慢赶,船队战舰的规模也还是追不上南边江淮水师百余年积累下来的家底,为了保护南边登州港口停靠的南海商船不被东岛倭寇侵袭劫掠,她们只好在提升攻击力度上多花些心思。 这几年因有南海国派来的工匠加以指点,她们的造船技艺日益精湛,甚至已经开始自家研制新式船样。 南海国来的工匠们一直都在登州,大部分时间都是为她们指点楼船货船和普通巡防走舸的打造要领,而江淮水师和南海舰队都在用的炮船,部件构造方面也已经不再是什么机密,那些工匠师傅照着几年前千山远等人从闽东盗来的图样,也给她们传授了一些打造技艺。 在登州港口学成的优秀匠人,很快被幽燕水师请到了平州,开始在铁鳞港的造船坞里,打造自家的水动力武装战舰。 从去年开始,她们的新式战舰在渤海湾里试水成功后,就陆续开往登州外海巡防,拿东岛倭寇练练自家新炮的准头。 这些新战船从渤海湾开出来,都远远绕开登州港直奔外海,在登州停靠的商队和南海使者船队也没有见过燕国的新船,只隐约听说新船武装的火炮射程更远,破坏力也强一些,如今能靠近登州的东岛倭寇近乎绝迹,商船在登州港口停靠装卸货物,也不用另外掏钱请南海舰队在外围保驾护航了,又省了一大笔钱,因此往登州来的商队也渐渐多了起来。 燕国自家研制新船的事,司砺英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去年曾以两国技法交流为由,提出要遣人来参观铁鳞港。 上元府没有同意开放参观,但考虑到船运府这些年确实得了南海国在造船方面的不少指点,她们也认为不应过于私藏,正好铁鳞港的新式水动力枢机也在夜以继日地研制打试中趋于成熟,正准备给登州港的楼船和货船都陆续换上新装置,这些情况也瞒不住南海使者和商队们,所以上元府顺势将此事告诉了司砺英,并提出将这个可以大幅节省人力的新式动力装置传授给南海国,作为这几年受她们指点造船的回报。 至于豹子寨和铁鳞港最新联手研制的这个雷炮,目前还没有对外展示过,连上元府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只大致知道自家渤海湾里正在打造一些了不起的东西。 燕国如今各个行当,都在以一种野蛮生长的方式发展着,上元府极少对各地学馆工坊提什么具体的目标与要求,她们只是在大的国家方向上,持续向各地传达上元府的理念和决策,同时尽量为所有人解决衣食住行等日常保障,提供一个自在而广阔的天地,支持人们在兴致所在的领域尽情探究万物。 那些探究成果,时常给她们带来惊喜,有时候甚至吓她们一跳。 妊婋和厉媗这天也是首次代表上元府前来参观铁鳞港,皆被眼前所见的景象震惊得直直发愣。 “一发雷炮就能击沉一艘船?那雷炮到底搁哪发出来的?怎么瞄准的?我都没看明白。”厉媗震惊完问出了这一连串的问题。 她们抵达铁鳞港的这一会儿功夫,已经瞧见三艘旧船先后被闪电一样的东西劈中起火解体,才见海湾内的战船开始收队,今日演练已经结束,这时有几艘海鹘船从多个方向张开网,开始打捞解体船只的漂浮船板和风帆残骸。 叶妉和花怒放见那边收队了,也请她们往埠头上走来,叶妉一边走一边朝那些新式战船的船头比划,给她们介绍雷炮的位置。 眼前炮船上这项改造,正是脱胎于两年前上元府众人见过的那个闪瓶,虽然跟江淮水师和南海国现有炮船上的火器都称为“炮”,但模样差别很大,远远只能瞧见船头和舷侧有数根半人高的铜制立柱,中间固定着一个透明的大瓶子,四周还围着一圈被称为“雷钥”和“望仪”的装置,叶妉说那些是瞄准放雷用的。 与传统火炮不同的是,眼前这个雷炮没有明显的发射痕迹,方才妊婋她们站在岸上看那几艘被击中的船,也都好像是凭空劈落下来的,根本没看出是哪艘船放的,所以厉媗才惊奇地问“炮是从哪发出来的”。 “放雷之前其实还打了一发引雷弹。”叶妉说,“咱们刚才离得远,所以没看出来,不过引雷弹这东西,也不一定就是放雷的船发出来的,旁边小船上也有发射装置,两边分散动手,更加出其不意。”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演练用的埠头,方才海湾里的几艘战舰,也都已陆续停靠在岸边,幽燕水师的将士们正从船上往下走来。 她们此刻与那几艘新式战舰仅有一丈距离,妊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船身,见这新式战舰与她们最初的幽燕号差不多长,但船身更窄些,也没有幽燕号五层楼船那样高,甲板上方仅有三层小高楼用于瞭望。 除此之外,更显著的差别在于船身的材质,过去她们登州的船,包括江淮水师和南海舰队的船,都是全木打造,而她眼前这几艘战舰的船身却是大片包铁,难怪方才她们在港口边远远瞧着这边的船比寻常见到的颜色要深,几乎与灰蓝海面融为一体,妊婋还以为是什么特殊的隐蔽涂料,走近才发现是船身外面有一层状如龙鳞般的铁衣。 她想起先前在上元府里见过幽燕水师最初建成时发来的信,请陆娀创立的铁工府给她们提供一些技艺支持,里面有提到她们想要在新式战舰上加装耐腐的合金防护层,因此这一批战舰得名“铁鳞号”,她们脚下的“铁鳞港”,亦是由此而来。 这时战舰上的将士们已经陆续下完了,海湾里打捞旧船残骸的海鹘船,也正兜着大网缓缓靠岸。 厉媗看那些漂浮的破烂船板上还有火烧的痕迹,不禁有些心疼:“演练确实有必要,但辛辛苦苦造的船,就这么一炮给毁了,也怪可惜的。” 花怒放哈哈一笑:“咱们自家旧船也没人舍得这样糟蹋,这都是从东岛倭寇手里抢来的,留着也用不上,所以拿来练准头试效果的。” “这样啊,那没事了。”厉媗点点头。 她说这话时,几人面前那艘铁鳞号的艞板尽头,又出现了两个身影。 妊婋抬头看去,一个是如今挂帅幽燕水师的千山远,另一个是豹子寨研学馆锻艺班的班主,两个人皆神采奕奕,看得出对今日的演练成果非常满意。 等她们走到埠头上来,大家在这里打过招呼,千山远笑着抬手请她们往旁边的水师营房里说话。 “先前雷脉一直不稳,准头也不太行,三炮总要落空两炮,所以没请你们过来看笑话。”千山远请她们进到营房里坐下来,一边给她们倒茶一边说道,“前阵子追着外海贼船又调试了大半年,现在总算是能指哪打哪了。” 第257章 听千山远提起雷炮落空的经历,花怒放又想起方才厉媗惋惜的那艘船,笑说那次出海她跟叶妉也去了,原是为了检验新改造的水动力枢机,恰巧碰见几艘东岛贼船,要往登州去劫商队,于是千山远决定追上去再试试准头。 那时候的雷炮确实还不稳,打出去三发只击落了对方一艘船,其中离她们最近的一艘船上倭寇见这边火力不小,眼看转舵来不及了,于是纷纷跳海往船队后头游去,铁鳞号这边见状又打了一发引雷弹,本想劈那边船队后方,结果再次失却准头,一记雷霆落在了海面上,把那群跳海逃脱的男贼,直劈得死鱼一般翻了肚皮。 那时候她们的准头虽然还有点差,但也够给那些人吓得屁滚尿流,慌得紧忙调转方向,她们也没追出去太远,只过去收缴了三艘贼船,就收队返航回港了。 妊婋和厉媗听完这段经历,也都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听千山远和那班主给她们讲了讲铁鳞号接下来的精进方向和计划。 由于伏兆先前承诺的两年平靖之期即将结束,上元府众人也担心一旦在荆楚开战,昭国可能会令江淮水师北上向鲁东南侧,向燕国谈判施压,避免她们在战时与宸国联手。 如今她们的船队规模,虽然也还是不及江淮水师的一半,但这个新式火器让她们在面对江淮水师的威胁上,多少有了些底气。 妊婋和厉媗这次在平州铁鳞港参观了整十日,细细了解了新式战舰的船身构造和水动力机枢,还有雷炮的使用方式。 从平州参观完,锻艺班的班主和花怒放还有叶妉要回豹子寨整理技艺文书,妊婋听那锻艺班的班主说,她们研学馆里基于闪瓶也研制了些其它陆地上使用的小型雷击兵器,于是同厉媗一起跟她们又回了一趟幽州。 她两个回豹子寨连访学带参观,又住了小半月,直至暮春时节,她们忽然收到了洛京来信,是上元府发来的,内容言简意赅:“宸国有异动,速归。” 第238章 驰书迅极 “两年之期一到,立刻就要起兵,时间掐得这么准,伏兆这两年是数着日子过来的吧?” 厉媗打了两碗茶端到桌边,给对面的妊婋推过去一碗,坐下来抱怨了这么一句。 妊婋和厉媗在豹子寨收到上元府的信后,连日从幽州往洛京快马赶回,于这天黄昏抵达魏州地界,距离洛京还剩几日马程,她两个也没进城,只在城外驿站里停下来让马歇脚,又跟这边驿站管事要了两间屋子,准备住一夜再走。 妊婋听完她这话,看了一眼旁边墙上挂的上元历,随后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放下来擦擦嘴,才说道:“两年前承诺中原平靖的六边会谈是在夏天,现在才过谷雨,严格来说时间还没到呢,信里也说是‘异动’,应该还没正式起兵,只是在为东征调集人马,我们还有些时间准备应对。” 厉媗也将喝完的茶碗往桌上“咚”地一放:“看西边这架势,必定是要血战到底了,咱们断不能作壁上观,等回去议对策,我是一定要召人马过去制止的,也不是非得平白叫咱军中媎妹去填战场,到时候我去大营里把话说明白,愿意去的,就同我一起去,不愿去的也不强求。” 去年她们在上元府议定来日对策时,厉媗就赞成苟婕的提议,坚持要在南边开战时出兵干预,避免局势愈演愈烈,加上近日她们在豹子寨研学馆里参观,也从锻艺班得了些于战场上颇有助益的新式雷器,因此厉媗更加胸有成竹,认为她们幽燕军一出马,必定能止住宸昭两国的这场争端,把影响降到最低。 妊婋低头想了想:“你说得没错,确实不能作壁上观,但是几时出兵如何出兵,还得回去同众人细细商议,尤其南边战场很有可能不在我们的国界边,云梦泽距离我们的驻边大营,至少有个两百里地,我们突破边界到邻国地盘上行军,若遇民众阻挠,又该如何应对。” 厉媗听完也皱眉思忖起来,她们本意是为平靖中原,若越境行军与当地民众起了冲突,那她们的正义之师,转眼就变成侵略大军了。 二人对坐无言,沉默了片刻,驿站里的管事大娘给她们端了晚膳来,道她们这一路奔波辛苦。 妊婋定睛看去,面前托盘里是一碗羊肉羹,一碟蒸鹅拼炙鸭,一碟酱驴肉,一碟拌醋芹,一小盆鲫鱼鲜菜汤,并一笼热气腾腾的槐花蒸饼。 如今的魏州算是她们燕国南北往来的枢纽州城,不论城内城外驿站里,都常有骑手和游人过路歇宿,内中的时令菜肴一向颇为丰盛,此时与她们同坐在驿站厅堂里的其余几桌人,面前也都是这些菜式。 妊婋她们这天赶了许久的路,到这时候肚子早都空了,二人闻到一阵阵肉菜香气,对视了一眼,也都暂且把方才谈论的严肃话题抛诸脑后,同那管事大娘道过谢后,把箸儿一提,闷头吃了起来。 转天一早,她们各自洗漱收拾好屋子,跟这边驿站众人道了别,取过马继续上路往洛京赶回。 她们抵达洛京这天,还没到立夏,距离伏兆当年在六边会谈上承诺的两年之期,也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上元府里除妊婋和厉媗外,也有几人开春时节往各地去查看春耕和学堂的,都在这几天里收到千光照的信陆续赶回,到妊婋她们进城这天,上元十二君终于到齐。 她两个这日上午进城,在城防幽燕军大营交割了马匹,先匆匆回到晏安坊大院里洗了头脸,掸去一身风尘,又各自回屋换了身洁净衣裤,也没坐下歇歇,径直往上元府赶来。 因事先知道她二人今日回来,其她人也都早早来到议事厅里了,只有千光照因去取新到的信,这会儿没在屋中。 妊婋和厉媗走进议事厅里跟众人打了个招呼,随意取过蒲团找空位坐下来,简单讲了讲她们此行往平州和幽州去的事。 其实这段时间她们从平州和幽州给洛京也发了不少信回来,她们的所见所闻大家都多少知道一些,因此只拣最关心的问了问,主要是闪瓶和雷脉技艺打造的火器,包括她们在平州铁鳞号上看到的雷炮,以及后来在豹子寨看到的几样新制雷器。 大家在厅中就这些新式兵器谈讲了一阵,忽听议事厅的门轻轻响了一下,被人从外面打开,大家转头看去,只见千光照手里拿着一沓信封走了进来,虽然面上还是一如往日波澜不惊,但眼神中也有几分凝重。 千光照见妊婋旁边是个空,遂取了蒲团在她身边坐下来,将那几封信放到面前叠席上,说道:“有洱州西南大使府和长安大使府分别发来的,有蜀中潄玉馆发来的,也有淮南和荆楚潄玉馆发来的,另外还有苏州城外麻姑仙观的来信。” 那些信有些是前两天收到的,已经拆过了,只是当时尚未回到洛京的几人还没看过,还有些是今日新到,没有拆封的。 千光照把拆过的那几封递给了身旁的妊婋,请她与近日才回城的几人先传看一遍,然后拿起旁边的拆信刀,开始拆那几封新到的。 妊婋接过千光照递来的三封信,见分别来自西南大使府和长安大使府,以及淮南潄玉馆。 她先抽出了长安大使府的来信,是现任驻宸大使写来的,信中说她们今年与宸国外使司的例行洽谈已经完成了,互市物产按照去年的协约如常续期,除了往南去的驿道路线稍有变化外,没有其它异样,接着又提到外使司令群星近日有计划聘问洛京,应该很快会有国书发来。 妊婋把驻宸大使这封信递给厉媗,接着看起洱州的来信,现任西南大使也在信中说今年她们与黔滇两地的互市洽谈如常续期,但是途经蜀中的驿道路线近日有些变化,过去有一条靠近昭国边界的路现已封锁,宸国外使司在驿道封锁前就给黔滇两地和燕国大使府都发了函,请她们来日走西侧新修驿道,这条驿道她们此前只走过一次,路程上要比原来的远些,所以今年暮春两地互通的物产,也会比往年抵达的时间晚个十天左右。 看完宸国这边的两封来信,妊婋又抽出淮南潄玉馆的那封,是蒯雁发来的,里面用密文写着江南军近日频有兵马变动,似乎是在向西侧调兵,不过漱玉馆的位置离江南军大营不算近,这些事也都是她们从民众口中道听途说,汇总后推测出来的。 屋中还没看过这几封信的人,从妊婋手里接过去传阅完,千光照也把其余几封新信拆开取出,依例当着大家念完一遍,再传阅给每个人看过。 这几封新到的信里,与方才那几封有些相似的部分,蜀中漱玉馆也说蜀中东部区域,先是驿道封闭,然后是官道封闭。 其实这两年来,蜀中各郡一直在持续清退国界周边的民众,各家给了安置费用,让她们往西搬迁,所以封闭区域的情况,百姓们也都不太清楚,只是听说那附近的巡防队伍比之前频繁了些,因此私下里也都在猜测宸王这可能是要准备东征了。 而昭国这边,荆楚一带新设立的漱玉馆来信说,云梦泽一带的巡检司和山南道驻边军,对靠近边地的各州县镇民众管控极严,没有什么人敢乱传闲话,加上她们驿站也才开设不久,所以暂时没有听说与军队调动有关的事。 第258章 目前最靠近建康的新消息,来自麻姑仙观,那边的观主前些天往建康去了一趟,说城中看起来一切如常,市廛兴旺,价平物阜,她还碰巧在街上远远瞧见了禁军督帅何去非,正带人查看城中哨岗,跟麾下将士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一点没有督帅架子,举止张扬且悠闲,市坊间也没听到什么要跟西边开战的传言。 大家传阅完,把信放回中间桌上,苟婕摩挲着烟杆思忖道:“淮南那边说,大军已经开始陆续往西调集了,但麻姑仙观的道长却在城中见到了何去非,看来这次西侧应战,不是她挂帅了。” 妊婋想了想:“毕竟如今不比从前政局未稳,现在昭国上下平靖,若是边地有点什么事都要禁军督帅亲自出马的话,不利于安定民心,但若是去个名不见经传的将帅,也不合适,我估摸着这次可能会是某个新宗室的郡王挂帅,就像江南军督帅那种,季无殃的族亲晚辈。” 众人闻言皆点点头,面对各方信中描述的情况,又细细商讨了一番来日的应对之策。 这日她们在议事厅里谈讲了大半日,出来时,正好收到了宸国发来的国书,内中果然是关于阁相群星来访一事。 上元府转天答复了国书,称会依例接待,这次长安那边动作也快,国书答复后没几日,就有函谷关驻边大营传来消息,说群星和两位随行使者已入关,将在三日后抵达洛京。 第239章 相逐牵萦 时隔两年,群星再次回到了熟悉的洛京皇城福清宫。 她这日在宫内甬道处下了车,抬头看着前方宫门口匾额上“宸国大使府”几个字,不知怎么忽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出使来洛京时的情景,以及当日面对将大使府官署设立在皇城宫殿里,看上去十分“僭越”的忐忑心情,也都是好几年的事了。 那时初次出使邻国的她还有些青涩,想到这里群星不禁微微笑了一下,旋即想起此次前来的使命,她很快又换上了一脸严肃,迈着沉稳的步伐,踏进了福清宫的宫门,抬眼时恰好瞧见现任驻燕大使和几名使者快步走出来迎接。 方才群星进城,是圣人屠和鲜婞去迎接的,她们送她来皇城的路上跟她说,近日上元府众人都忙着收整今年各地春耕进展和新修法典文书,还有学堂和研学馆的教案调整,以及房屋桥梁水坝搭建等诸般杂事,因此最快也只能安排后天请她过去参加会谈,这两日还请她在大使府内暂且先歇歇。 群星知道上元府往年这时节也忙,遂只向她两个道了声辛苦,说能安排在后天就已经很好了,随后目送她们离开了皇城,才转身往大使府里来。 那位驻燕大使和几名使者此时已到了群星面前,大家站在福清宫正殿外的宫道上寒暄了几句,一边说一边往正殿走去。 群星这次来洛京前发的国书里,也给这边大使府带了一封简信,但信中内容并不详细。 现任驻燕大使见到信时已猜着了几分,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奉伏兆之命出使洛京,显然是与东征有关,但事涉军机,那驻燕大使也不好打听太多,所以话语里只是问了问伏兆和长安众人安好,因这位驻燕大使的任期也就还剩半年,而群星除了阁相外还任着宸国外使司令,因此她们在正殿落座后,又说起了后面继任大使的人选推举等事。 燕国在长安的驻宸大使,跟她们这边的任期年限差不多,今年也到了换任的时候,只是驻宸大使比她们这里换得要早些,这段时间应该就要有新任燕国驻宸大使前往长安,跟现任大使做交接,同时也会有一批新人同行,将大使府里常驻的管事和使者们一起换回洛京休长假。 所以群星这次要跟上元府洽谈的内容,除了东征外,还有两边大使府换任的事。 她们先在自家大使府里谈讲了半日,转天群星又在府中查看了两国近一年的互通进展,直到第三日一早,才往上元府参加会谈。 这天的上元府里人也还是不齐,上元十二君里有五位仍在城外忙碌未归,群星进到外事厅里先向众人扫视了一圈,见妊婋在座,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不多时,千光照从外面走了进来,跟群星问过好后,说上元府这日参加会谈的,就只有此刻屋中的七位,群星点点头,大家在这间四面通透的大敞厅里各自落座,群星坐在了妊婋正对面的一张太师椅上,见妊婋抬手给她倒了杯茶,她微微颔首回了一礼。 “群阁相此次前来,是为了贵国的东征事宜吧?”妊婋开门见山。 “是。”群星也没做什么铺垫,面不改色地说道,“殿下两年前向各国承诺过,会保证中原平靖,下月期限已到,殿下决意向东征讨,个中缘由,想来在座各位也都清楚。” 厅中众人对她说的“个中缘由”皆心知肚明,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谈讲,以免触及妊婋的身世问题。 “宸国是打算期限一到就发兵么?”坐在妊婋身侧的厉媗也问得直白,“群阁相这次是来找我们联手?借兵?还是让我们不要插手?” 群星没有回答她前面关于发兵时间的问题,只是摇摇头:“都不是,我这次来,其实是代表殿下给你们送一块地。” 这间外事厅堂东墙上挂着一面最新的坤舆图,群星朝那坤舆图抬手指了一下,正是燕宸昭三地边界南侧的昭国均州,位于汉江与丹江交汇之处:“此地汉丹交汇,宜稻宜桑,殿下的意思是,可以将此州划给你们,有了稻桑田,往后也不必非要与江南互通了,这是我们的好意。” 上元府众人顺着她的话,也看向墙上的坤舆图,一时没有答言。 妊婋朝那图上飞快扫了一眼,又看回群星,她从方才的话里听出了一点伏兆此次东征的战策,以昭国如今这片宽广地界,一次征伐必然是吞不下的,显然伏兆这次出兵也没打算一路杀到江南去,所以才有让她们“往后不必与江南互通”这话。 如果不打算直取江南,妊婋想了想,又看回墙上的坤舆图,她顺着均州往南,仍旧把目光停到了均州南侧的云梦泽一带,以及再往南的新开矿脉上。 宸国其实不缺矿,虽然金银铜铁的整体开采量没有她们燕国富饶,但也算是颇为可观的,如今中原三地中,唯有昭国矿产相对紧缺一些,这次伏兆若果然盯上了距离边界不远的矿山,那必然是为了绝其矿冶国用,这是断脉之谋。 结合近两年宸昭两边通过南海国商队,在市舶方面明争暗斗,据她们潄玉馆在当地收集到的市井情况来看,昭国表面上应对从容,但税收其实已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只是这些影响目前还只体现在偏僻乡野,都城建康和几处重要的大州城里尚未显露出来。 若是来日两边开战,昭国在西侧再失一片重要矿脉,不仅军备会受打击,甚至还可能影响铸钱,等这一战功成退兵,宸国仍旧换回互市打压的策略,然后找时机再次开战,一点点将昭国拖垮,吞食入腹。 若果然三五年间成了事,下一个被吃的,就得是她们燕国。 而这次提出主动要把均州地界拱手让给她们,明显是想让幽燕军在北边牵制昭国的应战人马。 厅中的上元府众人听完群星的话,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彼此,妊婋转头跟厉媗对视了一眼,厉媗此刻也咂摸出味儿来了,群星这次来,的确不是伏兆想找她们联手或者借兵,反倒像是给她们扔了块肥肉在地上,让她们幽燕军出兵给铁女寺军分散火力呢。 “均州确实是块膏壤,宸王还挺有诚意的。”妊婋笑了一下,“只是不知道昭国的边防情况如何,我们也不能看见块肉就往上冲,万一挨了打,那岂非得不偿失。” 群星见她这样说,顺着这话将她们铁女寺边军谛听营的暗哨打探到的部分重要消息,给上元府众人透露了一些,都是她来之前跟伏兆和隽羽等人再三确认过的内容。 这次率兵往西应战的统帅,是季无殃的母族姪女,三年前被封为郡王,封号为“越陵”。 这越陵王在江南军和江淮水师都带过一段时间兵,两年前她被提为山南军督帅,主要负责山南道新矿开采和西部边防军务。 对于宸国意欲东征的事,昭国那边一直有所防备,前不久越陵王的部下从边界处瞧出了宸国这边正在换防并陆续调集人马,于是分别从江南道和岭南道各借了一万兵,加上山南道原有的五万兵,共有七万人驻扎在荆楚一带,抵挡宸国的东征大军。 “我听说……”苟婕得知这次抵御宸国东征的主力队伍是山南军,回想了一下问道,“这个军区里还有一部分男兵?” 群星点点头:“是的,山南道因为要开矿,先前接收了不少江南和岭南调过去的男兵,这几年开矿死了不少,目前剩了大约有两万人,这些男兵全都是矿工兵,平日里只在矿区,但来日起战时,也不排除会被拉出来填人头,给主力人马打掩护。” 妊婋听完这番话,就山南道的军事部署情况,又跟群星问了几句,群星仔细斟酌着,将目前能够明说的部分,又跟她们讲了一些。 第259章 这日她们在厅堂里先说完东征的事,又确认了燕国驻宸大使府换任的安排,直谈到午初刻方散,上元府在会谈结束前跟群星说她们还要自家再议一议,待过两日给她答复。 两日后,上元府再次邀请群星前往,在她们上次谈话的外事厅里给了答复,并将一封正式国书交给了她。 群星看了一眼那封国书,是她熟悉的紫色暗纹封面,中间一枚金色的上元府徽章,下方是一条同色蜡封。 当那蜡封被拆开时,群星已经坐在了长安太极宫武德殿的东书房里。 伏兆将拆封刀放到一边,展开了那封国书,内容倒是不长,伏兆跳过了前面的照例问候,直接看向中间的内容:幽燕军将会在下个月调集三万人马,开至南侧边界,配合铁女寺军的战策夺取均州。 这次的国书下方盖的不是上元府大印,而是此次参会的七位个人签名印。 伏兆看着那几个签名印当中的“寅”字印和妊婋两个字,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第240章 虽战可也 “殿下,这是燕国大使府今年的换任名录。” 群星待伏兆看完那封国书,起身又递了一份外使司的文书。 伏兆接过来打开一瞧,里面继任大使名字写的是“玄易”,在继任大使的名字旁边,还有新任参赞,名字更是熟悉,正是首任宸国驻燕大使——穆婛。 她记得燕国驻宸大使也是不会一直连任的,穆婛三年前卸任大使,隔了三年再次回来,改为出任参赞,这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不过倒也没有违反她们两国先前沟通过的驻使则例。 除大使和参赞之外,这份文书上还有今年换任的其她使者姓名,整体数量上要比现在大使府中少些,文书后面说是上元府将大使府和互市府的部分事务重新做了整合,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所以新一年换任后的使者数量也精简了,从原来的三十余人到现今不到二十人。 伏兆看完又问了问她们来时一路上的情况,玄易和穆婛以及几位使者,昨日跟群星同路进了长安,现已住进燕国大使府,待大使府事务交割完毕,宸国这边外使司的相关登册也办完后,现任大使和一众旧日使者将会跟随今年从黔滇和蜀中运送物产回燕国的车队,一起离开长安,往洛京而回。 群星跟她讲了讲这次回长安路上的情况,玄易和穆婛是她们都相熟的,其余同行的新任使者虽然都是生面孔,但路上同行这几日也与群星混了个脸熟,群星得知她们都是幽燕军出身,大部分原先是将领,还有几位过去在军中管粮草,算起账来比较熟练,正适合统筹大使府内跟互市相关的事务。 这些出身经历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如今大使府里现任的使者们也都是幽燕军出身,只是原先大部分都是军师或主管军务的文职幕僚,而这次来换任的则多是武将而已。 伏兆听完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就接下来她们要安排去洛京将现任驻燕大使和一干使者换回来的继任人选讨论了一回,群星对此已有准备,这次去洛京也问了问现任大使的意见,等来日再同九霄阁的其她人并各部合议举荐确定最终名单,于今年秋末时节出发前往洛京换任。 等说完这几件要事,伏兆让群星先回去休息,随后又命宫人去请隽羽和此次东征定下的几位大将到她书房里来议事。 东征开拔的日子已经定了,就在下月初七,两年前的六边会谈是初五日结束的,伏兆严格遵守了自己当日许下的诺言。 这段时间,铁女寺军驻边大营持续不断传来国界东边探听到的情况,隽羽和几位大将在群星离开武德殿后来到书房,又给伏兆带了些边境附近的新消息。 伏兆细细看完这些情况,起身来到书房东侧的沙盘边,跟她们说起来日的行军部署。 就在宸国朝堂上下为东征一事做周密筹备的同时,这一年黔滇和蜀中与燕国的互通物产,也途径蜀中西侧新开设的驿道赶到了长安,车队进城的时候,已经是夏初时节了。 往常燕国与黔滇和蜀中的互市都在每年春日里,大抵于暮春在长安完成物产交接,这一则是为了避开北方的严寒和黔滇及蜀地的夏日雨季,减少车队和使者们在途中的艰险,二则因物产中还有药草和蔗糖块等物,前者需要开春采摘,后者则是黔南在秋冬季节取新收甘蔗制成的,这两样物产都得赶在暑热来临之前运出黔南。 因今年改换了驿道,黔南物产抵达长安的时间迟了些日子,这也是众人皆有预料的,燕国互市府早备好了要运往黔滇的物产车辆,等她们来长安交接。 所幸这时节还不算热,燕国大使府换任回洛京的众人也已将事务交接完了,在互市车队抵达长安的第二日,她们拿着宸国外使司出具的文书,跟车队众人一同启程,往函谷关的方向开去。 在燕国这一行人离开长安数日后,伏兆将九霄阁各项事安排妥当,换上了新制的战衣,带着那几名大将和亲兵,上马往蜀中铁女寺大营赶来。 这边的大营统帅早得知了消息,因伏兆事先有过吩咐要隐蔽行事,那统帅也就没任何带仪仗,只带了一队骑兵从大营出来,往北三里迎接伏兆。 伏兆抵达蜀中大营这天是初二日,距离开拔的日子还有五天。 她被几位统帅和大将簇拥着走进幕府大帐,迎面瞧见了正中间的巨大沙盘,山川地形制作精细,上面还插着些代表各方势力的小旗子。 她走到沙盘边看了看几处大营的位置,这时旁边一位统帅给她递上一封信:“幽燕军发来消息,称人马已集结完毕,将在三日后抵达南侧边界,并在我们起烽烟后开拔,跨越国界,直取均州。” “幽燕军这次是谁挂帅,信里说了吗?”伏兆的眼睛还盯着沙盘,问道。 “信里写明的主帅是厉媗。” “妊婋没来么?”伏兆皱了下眉头。 “这……”那统帅迟疑道,“信中说上元十二君里还有两位同来助阵,但没提名字。” 伏兆听完这话,往沙盘的东北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是燕国的南侧边界,沙堆上插着一小面紫色的三角旗。 紫色的旌旗在夏日艳阳下猎猎作响,那些旗子中间都绣着明黄色的一个“燕”字,正是幽燕军的军旗。 妊婋这日也换了戎装,正站在洛京城外的一片墓园里。 这里是她们幽燕军过去阵亡将士的合葬墓地,有些是在洛京周边清剿反抗遗民时受伤不治的,有些是从前在北边阵亡后被战友带着遗物在此地新立的衣冠冢或石碑,她身后的墓园石牌门上写着“神英陵”三个字,是她们当年占领洛京后,由千光照题写的。 从前她们自燕北山中杀出,跟官军男兵作战的岁月里,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计取胜,伤亡情况整体来说并不严重,但尽管如此,只要上了战场,总还是会有伤亡。 因此对于过去在战场上厮杀的日子,妊婋没有一点怀念,这次离城前她换上戎装,甚至感觉比从前更加沉重。 她们昨天在洛京城外集结启程,往南途经神英陵,妊婋提议在此地驻扎一夜,在出征前祭奠一下旧日的战友。 这日上午大家在墓园外围默哀完毕,正各自上马回队,准备分批启程,忽有一只信鸮从南边飞来,在这边上空盘旋着观察了两圈,扇着翅膀落在了妊婋的臂上。 “你怎么知道吃的在我这里?” 妊婋抬手点了一下它的喙,从腰侧的皮质鞶囊里抓出一小把肉干喂了鸮,然后才取下鸮腿上绑的信,展开看了两眼。 旁边的厉媗见状策马凑上来问:“蜀中那边来消息了?” 妊婋“嗯”了一声,把信递给她:“那边铁女寺军已经蓄势待发了。” 厉媗接过那信看了看,想起她们开拔前收到的边地情报,昭国那边目前也已在各处关键地势上部署好了兵马,看那架势似乎是得到了朝中的命令,不允许先一步动手。 “咱们也得尽快往南赶路了。”厉媗三两下折起那信笺,低头算了算日子,虽然她们目前还不知道铁女寺军具体开拔的日子,但就伏兆这个迫不及待的状态来看,她估摸着不是初六就是初七。 于是她们也没再说别话,在神英陵外面分队集结完毕,浩浩荡荡地往边地大营赶去。 几天后她们抵达幽燕军西南角的驻边大营外,得知这日一早又有蜀中飞鹰传来的军书。 大家在提前预备的营地安顿好后,一众统帅和领队来到大帐里议事。 这次幽燕军出兵,挂帅的是厉媗,除她之外,上元府来的另外两位统帅是妊婋和杜婼,在她三人四周是各营的大将和领队,帐中一共站了十来个人,围着中间的巨大沙盘。 厉媗又展开了手里的军书,上面的内容在众人走进帐中后都已经传阅过了,是铁女寺军那边的出征令,其中有一项是关于敌军处置的:女兵缴械不杀,抵抗者尽屠之,男兵殄灭无遗。 军书末尾还有伏兆带给她们幽燕军的话,提醒她们莫要在战场上对昭国军队心慈手软。 第260章 妊婋跟厉媗和杜婼对视了一眼,据她们出发前探听到的昭国情况,季无殃如今在举国上下有着数不清的狂热拥护者,军队中也时常接受朝中恩惠,对季无殃的拥戴程度较民间只高不低,在这种情况下,上了战场能毫不反抗直接缴械投降的人,想也知道不会有多少。 帐中气氛有些凝重,妊婋捏了捏拳头,片刻后拿起旁边的手杖,对着南边的地形,讲了讲来日以战止战的行军策略。 随后各营领队将她们前一天议定的内容传达到了队伍中,大家在营地中养精蓄锐,又筹备了两天。 初七日一早,妊婋独自来到边界瞭望楼上,只见巳时一到,南侧山脉边立即起了三股狼烟。 正是铁女寺军出征的讯报。 第241章 楚山云涨 伏兆骑在马上,手里拿着窥天镜,朝东边鬾山细细看去,那山里正是昭国近几年新开的铜铁矿脉。 据她目前得到的情报,鬾山内有九个男兵营,坐落于五处矿洞周围,轮班开采矿石。 五天前,山南军督帅越陵王从这里调走了两个营的男兵,到北边云梦泽一带边境防守,用于给后方主力人马和炮车打掩护。 这次伏兆带来的铁女寺军大部人马,起初都集中在云梦泽西侧,旌旗招展,大有从这里杀入中原的阵势。 越陵王也得到了西边的情报,根据营地位置判断,她认为铁女寺军是要从这处平整湖泽两侧进入腹地,再与北边幽燕军配合谋夺云梦泽和均州地界,这几处地方一旦失守,昭国在西北侧的边界将无险可依,对来日边防大为不利,因此她将这次的主力人马都部署在了西侧和北侧,同时也下了军令让南边鬾山增加巡防班次,但她认为鬾山地势复杂,而宸国自家又不缺矿,不大可能会来啃这块硬骨头,所以没有在鬾山另外派驻主力兵马。 这样的部署也与山南军的复杂构成有关,几年前山南军接收了大量从江南军和岭南军调来的男兵,在鬾山内扎营开矿,而其余山南军大营则主要在北侧边地和鬾山外围,女兵和男兵一直是不混营的,营地位置相隔都有几里地,女兵营除了负责边地巡防外,还负责在鬾山外截杀抓捕逃矿的男兵。 原先的山南军大营都是各管各的,鬾山里面的男兵营也有男将和朝中派去的男官安排采矿班次,定期向当地府衙运送矿石,在这期间不得与其余营地联络。 越陵王接手山南军后,亲自到鬾山男兵营里巡视了几回,她将自己从都中带来的几个族中兄弟提拔为将官或监军,作为她在鬾山的亲信,替她经管着营中的大小事项,随后为了降低逃矿男兵的数量,她还做主提升了男兵营的待遇,让矿区中的男兵为她效忠。 据伏兆先前探知的情报,越陵王在鬾山男兵营里颇有声望,这次为抵御铁女寺军东征,她也在七天前再次巡视鬾山各营,做了一番御敌宣讲,话语中称内中男兵皆为“兄弟”,并呼吁众人齐心抵抗外敌,共同守住朝廷的矿脉。 越陵王在鬾山向各营男兵吩咐完巡防和御敌安排后,便带着自己的亲兵队伍,赶往云梦泽一带主战场,伏兆掐指算了算距离,自己这日带人来到鬾山西侧时,越陵王应该还在北边被铁女寺军和幽燕军两相拉扯,头尾不得相顾。 伏兆放下手里的窥天镜,朝身后众人挥了一下手:“出发。” 初七日这天,与云梦泽西侧战鼓同时响起的,是鬾山内连成一片的火炮声。 越陵王原本带人马在云梦泽迎战,听见西边的战鼓声,她立刻吩咐各营列阵,然而西边战鼓响了很久,却迟迟不见大部人马杀来。 她派斥候前去查看,不多时那斥候回来报说西侧也只是在列阵擂鼓,但隐约看见后方有人马往南转移。 越陵王皱了皱眉头,也转头往南看去,忽然瞧见鬾山上方起了一阵滚滚硝烟,她不禁心下一惊。 她怀疑这是调虎离山计,决定不向南边增调人马,而是叫来几名副帅,让她们各自带兵在云梦泽北侧与西侧按事先的部署迎敌,她自己亲自带了一队亲兵,快马赶往鬾山指挥御敌。 鬾山的地势确实复杂,在越陵王瞧见硝烟快马赶到的第二日午后,铁女寺军只拿下了最西侧的两座山头,距离真正的矿区还有好几里山路。 越陵王赶到后,迅速叫来了自己在鬾山内的几个族兄弟将官,让他们各自带人出矿区迎战,她自己也带了一个营的男兵往西边赶来。 两边军队在鬾山西侧一处狭长的山谷两端对峙的时候,斜阳渐渐从铁女寺军身后落了下去。 这晚的鬾山上方云层密布,月光并不透亮,因此两边队伍都没有行动,而是隔着山谷,对向扎营休整了一夜。 第二日天亮的时候,西边的铁女寺军营地先吹响了出征的号角。 东侧山南军的男兵营也已在越陵王的命令下,开始列队集结,准备向西迎敌。 因山内不好带炮车,伏兆这边军中众人进山后都是身背长箭,手持长刀或长锏,而东边矿山内的男兵则主要使用长矛和铁盾。 西边的号角声结束时,位于伏兆右翼的一支先遣队开始向东侧密集放箭,趁着那边纷纷举盾的时候,从两边杀出了持长兵器的铁女寺军队伍。 越陵王见第一轮进攻是从两边来的,忙吩咐身后队伍前去支援,然后又分派了两队人,一队从正面向西发起冲锋,一队往北绕路包抄侧翼。 然而这一连串下军令的动作,恰恰暴露了越陵王本人所处的位置。 伏兆在西边队伍中段,默默端起大弯弓,眼睛透过弯弓上方的准星镜,瞄准了越陵王。 她手里的这支大弯弓,是铁女寺军这几年新研制出来的,参考了当年昙烛跟随幽燕号出海后引进而来的窥天镜,在弯弓上增设准星镜,可以放大目标,不仅更易于瞄准,而且比寻常的硬弓射程要远上两倍有余,她们铁女寺军也正是靠着这新弓提升的远程战力,摆平了西域的威胁。 伏兆拉弓的时候,前方两边队伍已经开始厮杀起来了。 准星镜里的越陵王也抽出了配剑,看她发令的口型,说的是“兄弟们,跟我上”。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伏兆弯弓上的箭登时离弦,朝着越陵王颈部直直飞去。 然而就在那箭距离越陵王仅有不到一丈远时,她的身子忽然歪了一下,颈部也跟着偏离了箭道。 伏兆透过窥天镜看到这一幕,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却见一支长矛猛然从越陵王的腹部穿出。 这位在山南军鬾山男兵营颇有声望的郡王统帅,在两军对阵时,出其不意地遭到了来自“兄弟”的背刺。 而伏兆方才射出的那支箭,在越陵王倒下时,正好擦过她的颈侧,直直插进了在她身后手持长矛的男兵胸口。 鬾山男兵队伍就这么在两军对阵之际,忽然起了哗变。 有几个男将官和监军回身呵斥叛兵,却被一哄而上的男兵用长矛戳成了刺猬。 伏兆见此情形,当即朝后面一挥手,带着众人向东边山头杀了过去。 东边的鬾山男兵已是乱成一团,跟随越陵王前来的那队亲兵,一边护着越陵王的尸身,一边挥刀击退身后哗变的男兵,这时她们又听西边有动静,转头看去,发现铁女寺军已杀到了面前。 真正的腹背受敌。 抱着越陵王尸身的领队见鬾山内大势已去,只得向其余亲兵下令缴械投降。 那些哗变的男兵在杀完一众将官和监军后,见铁女寺军已来到这边山头,又见越陵王那队缴械的亲兵没有被杀,于是也跟着纷纷缴械投降。 伏兆见状抬手下令,让部下停止了屠杀,随后分成数十支队伍,将缴械投降的男兵按十人一串绑缚起来,虽然那些人放下了长矛和盾,但是为了避免身上藏有暗器,打捆绑缚的时候,伏兆要求将他们身上军装全部扒光,连靴袜一并除去,周身寸布不留。 这些缴械投降的男兵,还只是鬾山内五个营的人数,另外还有两个营留守在矿区之内,伏兆这边分了人手看管那些男兵,随后又带人往鬾山几处矿区检查了一遍,终于在两日后,将其中里里外外所有男兵全部绑在了一处。 这天伏兆听看管男兵的一名将领回禀了那些男兵哗变的缘由,原来是越陵王安插在营中的那几个族兄弟一直在矿区内敛财弄权,荒淫无度,闹得内中男兵受不住欺压凌辱,加上营中还有传言说前几日被调去云梦泽的两个营都是填埋战场的,更让其余人恐慌不已,终于在开战这日被对面飞来的利箭激起了哗变。 而据越陵王的亲兵所说,越陵王对此事确有失察,在这日之前,她还一直视那几个族兄弟和营中男兵为忠心耿耿的部下,甚至曾对她们说“男人之中亦有可信者能为我所用”。 伏兆听完这话,看着越陵王被亲兵草草埋葬的土包,轻蔑地“嗤”了一鼻子。 接着她下令,分批结果了那些赤身绑缚的男兵,将碎尸一股脑扔进了鬾山西侧的一处天然宽坑。 第261章 到初十日,鬾山已完全被铁女寺军占领,伏兆麾下的几位统帅分派了接管各处矿区的人手,伏兆也准备带一部分人马往北边云梦泽看看那边的战况。 这次云梦泽不是她们的主战场,所以她只留了三成人马在那边,按照事先的部署,云梦泽那边到这日也应该有些捷报传来了,可是伏兆直到撤出鬾山这天,都一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这却有些不大寻常,她也不相信越陵王留在那里的人马能够以一敌二,同时挡住自己的部下和北边幽燕军南下的兵马。 就在她往北行了十数里远时,忽然在路上遇到了几个落荒逃来的部下将领,带来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消息:云梦泽已被幽燕军全面控制,她们铁女寺军的大部人马和昭国山南军的主力将士,在开战前同时被俘了。 第242章 凭空击虚 伏兆眉头紧锁地听那几个部下把云梦泽的情况说了一遍。 当日她们的前锋队伍抵达云梦泽西侧边界时,依照军令先擂战鼓,并且没有在鼓声响起后立刻冲锋,而是反复擂了三轮战鼓。 这一招是为了惊战马。 东边山南军骑兵队伍里用的马匹,大部分还是燕国两年前输送至南边的漠北新种雄马,按年限算应该已经死了一批了,如今战场上的也都差不多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了。 越陵王部署的骑兵队伍骑着这些马匹,原是想用尽牠们的余力,然而没等双方交战,这三轮擂鼓就把对面骑兵队伍里一部分大限将至的雄马惊着了,纷纷开始不受控制地挣扎,也有受惊后直接倒下的,骑兵队的阵型也很快混乱起来。 山南军事先其实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们在迎战的队伍后方,也备了一批自家马场培育的马,在那些新种雄马受惊倒下时,骑兵队伍里的将士们也都立刻跃下来,向后方跑去换马,因备用马数量不多,骑兵队伍规模因此缩减了三成,部分骑兵只得在后方快速换装换兵器,转为步兵候补上阵。 尽管山南军将士在面对开战前的这场马匹意外时,反应还算冷静敏捷,但阵型的变动还是让她们失了先机,在队伍重新收整好后,原本被安排在最前面打掩护的那两个男兵营,已经被铁女寺军的铁蹄冲了个七零八落。 眼看着西边气势汹汹的队伍即将杀到眼前,山南军将士急忙上前迎战,然而就在两边阵队相距不足百步远的时候,忽有一支打着紫旗的人马从北边侧方冲进两军之间,生生劈开了云梦泽的战场。 那将领讲述到这里时停了下来。 “然后呢?”伏兆追问,“幽燕军杀进中间再往两边打?这怎么可能?” 按照伏兆原本的计划,幽燕军应该在云梦泽西侧起狼烟时越过边境往均州杀来,从距离和行军速度来算,绝不可能在云梦泽这边开战时赶到,除非她们是提前出发的。 “冲进中间的只是她们其中一支队伍。”那将领说道,“还有一支从北边绕路往我们侧方包抄,想必对面也有这样的一支队伍,往山南军侧方绕去。” 伏兆笃定说道:“她们不可能有足够包抄两军的人数。” 那将领点点头:“当时三支队伍人数都不多,没有超过万人,她们越境过来的兵马应该的确是在三万人左右。” 伏兆往旁边树上捶了一拳:“那你们怎么还能输?” 那将领的神情有些窘迫,当时的场面她们也很意外,一来幽燕军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云梦泽,二来她们一直以为幽燕军是友军,在得到主帅的下一步军令前,也不确定到底应战应退。 当然随后的情况也不容她们等待下一步军令了,就在幽燕军兵分三路从北边侧方冲过来之后不久,她们听到了几声不太大的炮声,随后有铁珠一样的东西从空中落下,接着队伍上空似乎起了一阵霹雳,很多人当时就动不了了,很快朝各个方向倒下,就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 当日的云梦泽上方晴空万里,这一阵雷霆落得叫人猝不及防。 那将领说她当时也被劈了一下,但似乎是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与空中落下来的铁珠有些距离,所以当时她只是站在原地全身麻痹了片刻,等到稍稍能够活动了,她赶忙令旁边人吹撤退号,带着一部分没有倒下的人往西边撤离,回到宸国的驻边营地后,她令军医给撤回来的众人瞧看伤势,自己则带了一队情况不严重的人往鬾山赶来报信。 伏兆听完低头想了想,心中怀疑是幽燕军在内部战策上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会提前出发,敌我不分地在云梦泽战场对两方军队同时出手,于是她又问:“看清那边主帅来的究竟是谁了吗?” 那将领认真回想了一下,有些遗憾地摇摇头,幽燕军跟她们铁女寺军和昭国军队都不一样,军中没有明显的将帅标识,更不似她们军队中的主帅周边都有一圈亲兵围护,幽燕军的各营将领包括主帅,跟众人穿用都是一样的,混在队伍之中,从外面望去根本看不出区别,当时的情形也容不得她们近距离辨认。 伏兆皱眉提醒:“有没有持金钺的?” 幽燕军众人使用的长兵器主要是枪槊一类,她们也知道其中还有一支坤乾军,使的是清一色镔铁坤乾钺,纵观整个幽燕军,持金钺的只有一个人,如果出现在战场上,应该很容易识别。 那将领的神色更加为难了,似乎也觉得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话有些荒诞:“她们……没有兵器……” 伏兆急了:“什么叫没有兵器?” “幽燕军里的所有人,都没带铁器。”那将领艰难地说道,“没有兜鍪,没有甲衣,也没有任何长兵器,只在腰间挂了几卷绳索之类的东西。” 伏兆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决定先同众人往她们撤回去的营地看看其她人的状况。 当伏兆一行人第二日抵达营地时,从云梦泽战场撤回来的那批人已经恢复如初了,见伏兆赶来慰问,她们都说回来后的头一天偶尔还能感觉到腿脚麻痒,过了一晚就渐渐消退了,军医给众人把过脉,也说没有什么问题,只开了几剂安神汤药。 伏兆想了想,又在这边营地点了五千人马,带上左右两名统帅,要去云梦泽查看情况,其中左帅还劝了两句,说不知那边有什么危险,自请先带一支队伍前去查看,但伏兆没有同意,坚持要亲自带人前往。 当她们这天上午抵达云梦泽西侧时,远远瞧见了自家军队的旌旗,完好地插在那里,甚至搭起了几座营帐。 伏兆令大部人马暂时停下待命,随后只带一支小队往近前查看,发现那处营地外围还有幽燕军的人马在巡逻,似乎是为了看管后面的铁女寺军营地。 巡逻的那队人瞧见西边有人来,先是停下来用窥天镜瞧了瞧,随后有个人调转马头往东跑去,不多时又回到了这边,接着跟其她两个人一起策马往伏兆这边行来,一直到她们面前三十步远的位置停下来,其中一人下了马,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往西边走来。 伏兆身侧的左帅见状也下了马,走到两边队伍中间取了信,回来递给伏兆。 伏兆坐在马上接过信展开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这字化成灰她都认得,正是妊婋的亲笔。 她飞速看完,把那信纸捏成了一团。 信中说她们的人马没有受伤,这两日都在营地里好生休养,幽燕军稍加“协助”,“帮”她们安置了营地,还没来得及往西边报信,另外妊婋又在信中说,这次的变故事出有因,请她即刻前往云梦泽面见详谈。 就在伏兆看信的时候,面前营地四周巡逻的幽燕军队伍一同撤离,伏兆带人往营地内看了看,果然都是她先前派往云梦泽的将士,身上完好无损,细问当日经过,也都只说幽燕军冲过来时,她们似乎突然遭遇雷击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在这处营地里,四周有幽燕军的人让她们在这里原地休息,不准她们离开。 这时周围看管的幽燕军队伍已经撤走了,似乎是将这处营地还给了她们。 伏兆身边左右统帅这时也看过了妊婋那封信,其中左帅与妊婋还算相熟,过去妊婋去长安时,她也曾在宫宴上跟妊婋一起玩过投壶,那时候还一口一个“婋帅”地叫着,而今面对幽燕军的翻脸反目,她也不称“婋帅”了,咬牙切齿地跟伏兆说道:“妊婋此人诡计多端,殿下还是别亲自去了吧,我替殿下过去质问。” “不。”伏兆捏了捏拳头,“我要听她亲口给我解释。” 说完她当即点了一队亲兵,叫左帅随她一起,留右帅在原地等候。 随后她们一行三十余人来到营地外面,上马往妊婋信中说的位置行来。 前方不远处就是幽燕军驻扎的营地,一面面飘扬的紫旗正在迎风摆荡,那边显然也瞧见了西边来人,不多时有几个人出营上马往这边赶来,伏兆身侧的亲兵拿起窥天镜看了一眼,见对面领头的正是妊婋。 这边队伍也不再往前走了,而是就地下马列了一个圈阵,端起弯弓护着中间的伏兆。 第262章 东边那几个人来到她们面前五十步远停了下来,只见妊婋抬腿一跃下马,独自一人往这边走来。 那圈阵外围的人见她走来,先开口让她缴械,妊婋无所顾忌地抬起了双手。 有两个人走上前在她身上摸了摸,确实没有兵器,又回头看向伏兆,见伏兆抬了抬下巴,才侧过身让妊婋走进她们的圈阵。 伏兆见妊婋独自前来,觑起眼睛细看了看,见她穿着寻常的布衣长靴,头上是一顶羊毛毡小帽,右手上还戴了一只皮革手套,打扮得好似个误闯军区的牧民。 妊婋悠悠走到了圈阵正中间,在距离伏兆五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伏兆身侧的左帅赶忙上前一步,要护在她身前,却被伏兆抬手拦住,这时圈阵内的众人已经将弓拉满,所有箭头全部对着妊婋。 伏兆让左帅退到一边,径自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离妊婋仅三步远的地方,看着她说道:“妊婋,你最好有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 妊婋低头笑了一下:“这个嘛,说来话长,恐怕得请你跟我回洛京,听我慢慢解释了。” 伏兆听了这话当即警觉起来,这时四周忽然传来一阵响炮声,有几枚铁珠落在了圈阵四周拉弓的众人身后,紧接着数道雷霆落下,将那一圈人劈晕在地。 伏兆转头瞧见这一幕,还没来得及后退,又见妊婋一个大跨步走上前来,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拍了一下她的臂膀,她登时感到一阵麻痹感传遍全身,很快眼前一黑。 第243章 荆榛狐兔 落日余晖轻抚过平原上的细草野花。 这次出征一直跟在伏兆身边的左帅皱着眉头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黄。 旁边有人轻轻扶了她一把,搀着她坐了起来,她拿手拍拍头清醒过来后,赶忙四处瞧看,问:“殿下呢?” 搀起她的人,是原本留在西边营地的一个侦察兵,听她这样问,那侦察兵声音低沉:“殿下……殿下被幽燕军请走了。” 说完左帅见她递了一封信在面前,于是伸手接过来,借着夕阳细细看了三遍,里面话也不多,简短而狠利,大致意思是她们请伏兆到洛京做客,不日便奉送回长安,希望她们不要担心,也不要试图劫人。 那左帅看完这信,恨恨地朝地上捶了一拳,又看向四周,先前被那阵雷霆放倒的人,也都陆续开始醒转,她又转头问那侦察兵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那侦察兵说,她们午后从西边营地离去,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都还没有返回,那边的右帅就派了几个侦察兵往这边探看情况,她们这支小队赶到这里时,只见左帅和众人围着圈倒在地上,不见伏兆的身影,更没有幽燕军的踪迹,左帅身边只放着这封信。 听她提到幽燕军,那左帅又往东边看了一眼,午后她们来时还能瞧见幽燕军营地的旗帜,此刻却只剩了一片青草,看样子是在她们昏迷时带着伏兆撤走了。 “一帮子无赖匪徒!”那左帅以手撑地站起来骂了一句,又冷静下来想了片刻,她决定先带大家回营地,一面收整队伍再轮番往东边查看幽燕军的踪迹,一面派人速回长安报信。 这时周边众人也都缓缓站了起来,略带惆怅地往东边看了一眼,又神色复杂地面面相觑片刻,才满脸沉重地转身往西边营地返回。 暮色在她们返回的路上悄然降临,很快笼罩四野。 夜晚的漫长黑暗渐渐退去,一道晨曦撕开了混沌。 伏兆在阳光中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行军床上,目之所及处是帐顶,她坐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自己没有被绑缚。 “哟,醒了?你还挺能睡的。”有人从侧边掀开了帐子,她转头看去,是妊婋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面是几样在她看来颇为粗陋的吃食。 伏兆又皱起眉头,前两天她从鬾山往这里赶,路上都没怎么好生休息,她也能感觉到自己是睡了很久才醒过来,很快她又回想起了“睡下”之前的事。 “吃点东西吧。”妊婋把托盘往床边的方桌上一放,语气轻松得仿佛昨日什么事都没发生。 伏兆站起身,瞥了一眼托盘里的吃食:“谁吃你这些东西,我也不想回洛京。”说完抬脚就往外走。 妊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的人早就撤走了,不跟我们回洛京,难道出去到荒野上流浪不成?” 伏兆甩开她的手,转过身来厉声质问道:“你背信弃义使这些鬼蜮伎俩,就是为了把我绑回洛京?” 妊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视她问道:“听这边的铁女寺军将领说,你下了军令,让她们越境之后先不劝降,而是杀完前锋主力才放话说‘缴械不杀’?你的东征大计,就拿这些人命铺路?” 伏兆听她这样问,也定睛看了她片刻,知道幽燕军违背她们事先的约定,提前杀到阵前,就是为了打断此战,而她这番话明显不认同自己东征复仇的举动,也不认为昭国将士该杀,伏兆又想起了鬾山里那位越陵王,不禁轻“嗤”一声:“她们都是季无殃的鹰犬爪牙,有什么杀不得的?倒是你,敌我不分地护着昭国军队,这是为了江南那点布匹粮食,改向杀亲仇敌投诚了?” 妊婋看她前半句话说得满不在乎,后半句话又一脸嘲讽,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捏紧拳头朝她脸颊挥了过去。 伏兆也不躲避,迎着她的拳头跟她对打起来。 两个人在不算宽敞的行军帐里你来我往地挥拳,撞到四周立柱时,整个大帐都跟着歪了几分,帐顶也险些因此垮塌。 “诶诶诶!”外面传来一阵喝止声,厉媗和杜婼很快冲了进来,见里面两个人打起来了,厉媗还以为妊婋这是劝饭劝急眼了,赶忙一把抱住她的腰,“她不吃咱也别硬劝,回头等她饿了肯定就吃了!” 杜婼也从另一边扯住了伏兆,帐子外面众人隔着帐布扶住了四周摇摇欲坠的立柱,没让这帐子把她们几人都扣在里面。 “谁管她吃不吃饭!” “谁要吃你们的饭!” 妊婋和伏兆同时吼了一句,帐子里的四个人两两对峙着,一时间也有些难以收场,这时又有个人从帐子外面走了进来。 妊婋转头看去,是这次跟她们一起来云梦泽踏勘地形的玄微,正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右手上的手套。 伏兆看见眼前这个陌生人的手套,跟昨天妊婋手上那只几乎一模一样,她刚感到有些不妙,忽然发现方才还在死死拉着她的杜婼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那陌生人二话不说直冲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 又是那阵熟悉的麻痹感,令她再度眼前一黑,但这次她昏过去前听到了一句话。 “我就说还是得给她绑起来吧?” 这次她昏过去的时间没有上一次长,再次醒来时大概是傍晚。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垫了几层草席,她的两只手都在身后,被绑在帐中立柱上。 她醒了醒神,用手肘撑着地,盘腿坐了起来。 因她起身,带动那立柱微微晃动,整个帐子也随之轻摇了几下,外面的人发现她醒了,很快有人走了进来。 又是端着托盘,不过这次来的不是妊婋,而是杜婼,托盘里也换了新菜,她搭眼一瞧,里面有两份吃食。 杜婼走到她面前,扯过旁边的小方桌,把托盘往上一放,介绍说那几只陶碗里装的是酱焖鱼和杂烧野兔肉,还有菜汤和麦饭,说完杜婼也就地一坐,在伏兆对面端出了自己的那份,一边吃一边说:“她们不叫俺给你松绑,你想吃啥你就说,俺喂你吃。” 伏兆别过脸:“没有我想吃的。” 杜婼也不在意,耸耸肩自顾自吃了起来,等她吃完见伏兆还是扭着头,她歪头看她:“真不吃啊?好歹别糟蹋粮食。”说完她拿起对面的竹箸夹了一块兔肉,送到伏兆面前,“这肉多香,你闻闻。” 这两天一夜折腾到现在,她肚子早就空了,但看着送到嘴边的肉,伏兆还是朝另一边转开了头:“拿走。” 杜婼摇摇头,也不坚持:“行吧,那俺明早再来。” 杜婼收拾完自己的碗箸,端着餐盘又走了。 她离开后,再没人进到这间帐子里来,等帐中的昏黄夕阳消散,帐中陷入一片黑暗。 伏兆就这么背着手,在帐中盘腿坐了一夜,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在寺中学着打坐入定的时候。 第二日清早的阳光洒进帐子里时,杜婼果然又来了,还是端着一盘吃食,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妊婋。 杜婼还和昨晚一样,把新端来的餐盘放到伏兆面前的桌上,劝了她一回,见她仍是不吃,遂起身朝妊婋摇了摇头。 妊婋也走到那桌前蹲了下来,看着伏兆说道:“我们今天就要收帐开拔了,你一点东西也不吃,接下来的路,怎么有体力跟我们走?” 伏兆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失望:“妊婋,从前是我看错你了。” 第263章 妊婋把头低了一低:“我只是不想再增添无谓的仇恨了。” “无谓的仇恨,你说得轻巧。”伏兆冷“嗤”了一声,“我也想明白了,当年杀进洛京前,你过的都是糊涂日子,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对她们也根本没有一丝感情,所以说放下就放下了。” 妊婋听了这话没有反驳,只是垂下眼眸,这些年她也从各处收集了不少母亲与祖母的遗物,也曾打探过她们从前的事迹,但亲情并不能从这些旧物轶闻中生发出多少来,不管她做什么,都总是觉得自己离她们很遥远。 “你说得对。”妊婋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我不知出身来历,一直以来只能靠自己,所以也只会成为我自己。” 说完这话,妊婋也不想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谈下去了,只是说道:“这些事等我们回到洛京再说吧,你吃些东西,我们巳时收帐开拔。” 这时杜婼走到伏兆身边,蹲下来要给她解开身后的绳索,让她自己吃些东西,但她刚一靠近,就被伏兆抬臂用手肘怼了一下:“别碰我。” 即使两天水米未进,伏兆这一肘力道仍然不轻,也幸亏杜婼肉厚,这一击在她根本不痛不痒,只是因没有防备,还是被这一下推坐在了地上,她挠挠胳膊,无奈地看着伏兆:“你这……你打不着她也别拿俺撒气啊。” 看她这么抗拒,杜婼有些为难地看向妊婋:“这咋整?” 她们外面还有数万名山南军的战俘,需要尽快向北转移,今天是一定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停留了,但看伏兆眼下这个状态,似乎不大可能愿意好好跟她们走了。 妊婋居高临下地看了伏兆一眼,只说了四个字:“电晕扛走。” 第244章 声在帘帏 山南道例行发回建康的军报,忽然中断了几日。 季无殃这日晚间就寝之前,靠在榻上思索了许久,对于荆楚一带的战况,她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越陵王在最近一次发回来的奏疏中,称自己在云梦泽和鬾山以及北边与燕国边界相邻的地带都部署了人马,并推断此次主战场应该会在云梦泽西侧,为了守住荆楚腹地,她也将这次的主力都放在了这里。 季无殃这几天连续听到内阁回禀荆楚情况,若燕国也掺和进来,战事恐有不利,为了以防万一,她这日早朝上还是下令让江南军往西边支援了一支兵马。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凌晨时分朦朦胧胧间,竟还梦到了年轻时的广元公主,带着一脸嘲弄的神情,呼唤她的小字:“莺娘,这江山到了你手里,怎的只剩了半壁?若换了我来,必不会沦落至此。” 天亮前她醒来一次,坐起身望着殿中地面上的银霜出了片刻神,喝过侍夜宫人递来的温水,又躺下辗转反侧睡了一个时辰,直到天光大亮时,她再次起身,有宫人在外禀道:“圣人,山南道传战报回来了。” 说的是“战报”而非“捷报”,她心下一沉,命人将战报速速呈进殿中。 她靠坐在宽阔的御榻上,接过宫人递来的战报,打开看去,满眼触目惊心:“越陵王阵前被杀……鬾山矿脉遭宸国铁女寺军攻占……楚西云梦泽三州被燕国幽燕军占领……山南道三万将士被俘……” 看完这些,她又想起了天亮前的那个梦,再也顾不上往日为君的矜重,抬手狠狠将战报摔出御榻纱帐外。 那战报磕在大殿金砖地上,发出几声闷响,翻过两下身后,躺在了殿门口前。 殿内的宫人们见状都慌得跪了下来,声音颤抖:“圣人息怒。” 殿中沉寂半晌,宫人们才见季无殃下榻,赤脚踩在紫檀足踏上,冷声说道:“传太子与内阁即刻进宫。” 徽音殿的东书房里,已有许久未像今日这般气氛沉重了。 幽燕军突然出现在云梦泽的战场上,是书房中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虽然她们与宸国剑拔弩张的时候,也听说燕国往边界处调派了兵马,但以这两年她们与燕国交接物产的频繁程度和两边的洽谈态度,没有人认为燕国会大举出兵干预此战,毕竟云梦泽距离燕国边界也还有段距离,她们先前都认为燕国往边界调派兵马,只是为了避免南边的战火会波及自身。 而此刻得知自家山南军有三万名将士被幽燕军俘获,书房中众人都在试图给燕国这个狂悖举动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燕国与宸国互市紧密,比之我国更甚,此番大举出兵夺取云梦泽,或许是迫于宸王的要求,才与之联手配合。”站在殿中的一位内阁平章事谨慎推测道,“臣以为,还该遣使至淮水诘问,同时再派战船到鲁东海湾稍加弹压,先以谈判换回我方人质,再定来日战策。” 从她们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这次燕宸两国看似是联手杀入楚地的,而后各自瓜分了鬾山矿脉和云梦泽三州,以及山南军的战俘。 但季显容看完军书想了半晌,摇头说道:“燕宸这次未必是事先商议好的,云梦泽地势关键,是西边直入中原腹地的最佳途径,宸王不可能将此地拱手让给燕国,若说要联手,让燕国在北边牵制我军,至多也只会让出均州地界,或许她们亦有不和,才会出现今日这样不合常理的瓜分。” 眼下她们能从战报中获悉的云梦泽战场实际情况还是太有限了,众人在书房里推测分析了几句话后,有宫官来报,说送战报的将领醒来了,正在殿外听宣。 跟这份战报一起快马进城的,正是当日云梦泽战场后方的一名骑兵将领,因连日赶路过于疲累,今晨一进城就昏了过去,被季无殃下令带进偏殿传太医诊治,看来此时已无大碍了。 “带她进来。”季无殃说道。 不多时,那位将领跟在宫官身后走进书房内,步伐还有些虚弱:“末将参见……” 看她作势要行大礼,季无殃摆摆手:“免礼罢,赐座。” 那将领被宫人搀扶着告了座,在一只绣墩上坐下来,将当日云梦泽战场上的所见所闻,细细回禀了一遍。 她是骑兵千户,当日云梦泽西侧战鼓响起后,惊了一批战马,她只得迅速带人往后方去换马,刚让部下换上备用马匹,就见前方有打紫旗的队伍冲进了两军阵前,紧接着空中数道雷霆落下,她的兜鍪也被击中,所幸冲力不大没有晕倒。 等她定神往前看去,发现前方步兵队伍已经大批倒下,于是只得下令让周遭兵马向后撤离。 其她没有被雷霆击晕的人,都跟她一起从战场后方撤了出来,在云梦泽的东侧襄州边缘一带停下休整,随后又探知到先前倒下的那些人陆续在一两个时辰后醒来,已经落入幽燕军的掌控,在出事后的第二日,都被绑做战俘跟着幽燕军往北去了。 书房内众人眉头紧锁地听完了这段有些离奇的战场自述,如果这将领不是为脱罪信口胡诌的话,显然幽燕军目前是有了一种攻击范围极大的新式火器,或者说,雷器。 那阵雷霆到底是怎么落下的,这将领也说不清,看她的神色和语气,也不像是扯谎。 从这将领的讲述中,大家仍然无法确定这次云梦泽的战场上,燕宸两军是否存在联手配合,因为这将领和部下当时所处的位置比较靠后,她们也都没看见铁女寺军那边的情况,只知道在自家将士被俘后,铁女寺军似乎直接撤离了云梦泽,而幽燕军在划出占领地界后,增派了新边界的巡防队伍,看上去并没有要乘胜进一步东来的打算。 这将领连日赶路报信,还没来得及休整,这日初次面圣,又讲了一大通话,回忆当日战场上的惊险时刻,到这时已有些体力不支,季无殃见状令宫人先将她带回偏殿,让她先休息一下再来回话。 等那将领被宫人带出书房后,季无殃才让众人说说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前日调去增援云梦泽的江南军队伍已经在路上了,但季显容和内阁中众人认为山南军战俘未归,燕国新式雷器的情况她们也还暂时没有了解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不好强行以武力夺回云梦泽。 季显容也说虽然她认为此次云梦泽一战并不是燕宸联手所为,但考虑到目前许多事未明,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经此一战后,鬾山矿脉被宸国收走,那里距离黔南不远,黔南也很有可能会因此被迫再次倒向宸国,而与中原断交。 她们原本还想要通过黔南来钳制宸国与南海国的商贸往来,避免自家被宸国通过海上商路扼住咽喉,看如今的情形,季显容认为势必要在海上开辟出一条生路保住商税,以避免燕宸两国在此战之后,再以商贸掐住她们的税收命脉。 在季显容说完这番话后,几位内阁大臣也各自发表了看法,季无殃听完沉吟半晌,连下数道旨意,再派江南军将领带援军守住云梦泽和鬾山的东侧地带,同时令季显容调动江淮水师和闽东水师,一边向鲁东外海示威要求燕国归还人质,一边往南,从南海国手里夺回一片海域控制权。 旨意明确后,众人纷纷告退,离开徽音殿东书房。 第264章 她们往宫外走去的官靴步履声,和来时一样沉重。 在一众内阁高官往建康宫外走去的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也有一队身着军装的将领,正迈着沉重步伐,往太极宫里走去。 这几位将领里走在最前头的,是跟随伏兆前往云梦泽的左帅,因她一直沉着脸,其她几位从鬾山凯旋的将领连大气都不敢出。 按说铁女寺军此次东征,抛却把国君弄丢这件事,在鬾山那一战打得还是挺出彩的。 但因后来云梦泽出了这一场变故,从鬾山回长安报信的几位将领,也不好过于张扬她们在鬾山的这场胜仗。 九霄阁众人正在钧仪殿里等她们。 伏兆带兵出征期间,隽羽奉命监国,九霄阁近日处理政务,都在位于太极宫平日上朝的正殿东边的钧仪殿中召见众臣。 鬾山和云梦泽的情况,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快马传回了长安,左帅和一众参战将领安顿完各营诸事,也匆匆赶回长安,向九霄阁众人细述云梦泽一战的详细经过。 大家听完左帅等人的述说,也都是一脸凝重,有几人转头看向坐在最前面的隽羽。 隽羽冷静听完,先与几位阁相议定了两份旨意,一份发往鬾山,让那里的铁女寺军将领把矿中情况盘查一遍,并在东侧设立巡防人马,不准再往东出兵。 另一份发往云梦泽西侧,让留在那里驻守的队伍,也只以目前临时划分的边界巡防,不得继续向东。 等这些事确定完,她请左帅等人回去休息,因她们也是今日才抵长安,连家都没回就直奔宫里来了,那左帅见隽羽并未向她问责,稍稍松了一口气,得了九霄阁的诏令后,同众人一起退出了大殿。 她们离开后,隽羽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伏兆是被妊婋带走的,她相信伏兆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也清楚妊婋不会轻易放她回来。 为了稳住国中局势,她这天来钧仪殿前,先到武德殿里取了一件物事,此刻当着九霄阁众人拿了出来。 那是一份明黄蜀锦制成的卷轴,是几年前伏兆重病时亲笔写下的遗命,九霄阁里也有人见过这卷轴,只是都不知其中的内容。 直到这日,卷轴在钧仪殿内当众展开,里面寥寥数语中有一句十分明确的话:传国君位于隽羽。 第245章 宫门半掩 殿中众人对这份遗命的内容并没感到十分意外。 当年伏兆重病时,隽羽曾得到了长安朱雀军和铁女寺军边防大营的调度指挥权,在能够调集的兵马数量上,一度盖过了当时铁女寺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群怀。 那时候群怀对于隽羽手中权势过重也颇有微词,在九霄阁内带头与她不睦,大抵也是因为群怀看出了伏兆的心思,而她当时还在坚持王位应该传于太后族亲,所以对自己养大的隽羽起了提防之心。 后来群怀因假传军令被捕,九霄阁借此重组,又剔除了大部分支持血脉相传论调的旧派老臣,此后这几年宸国各地官制革新,在新的官位传递形式逐渐稳定下来后,伏兆也把“嬗让制”这个名头正式摆上了台面,众人此刻看着眼前这份旧日遗命,再回想这些年来的改制,步步皆是在为隽羽铺路。 到如今宸国朝堂上下已逐渐接受了嬗让制,这份遗命的内容自然也不会像几年前那样,可能遭到众臣的质疑和抵触。 正在九霄阁众人猜测隽羽是否要靠这份遗命正式接手王位时,她却开口对她们说,自己今日拿出这份遗命,只是为了稳住国中局势,她绝不会放弃跟燕国谈判接伏兆回来,但是在此之前,她将以这份遗命为凭,代行宸国君权。 殿中众人听了这话都站起身来,隽羽却摆摆手:“不必拘礼,大家仍旧坐着说话。” 她们这才又坐下来,方才众人当着左帅和几位将领,对鬾山一带和云梦泽的部署做过了安排,接下来还要确定与燕国的谈判事宜。 目前她们能够最快联系上的燕国代表,自然是坐落于崇宁坊的燕国驻宸大使府,原本还应该有蜀中的潄玉馆,但是今年暮春时节,潄玉馆协调完黔滇和蜀中物产送回洛京的队伍食宿后,也借“夏日里暂时没有互通公务”为由,暂时挂牌关闭,跟着车队一起回国休假了,所以目前在宸国境内的燕国人,仅有大使府内的不到二十人,都是前不久新换任过来的。 想到之前燕国大使府换任的事,再结合今日的情况,显然燕国在劫持伏兆这件事上筹备已久了,大使府里最新换任来长安的这些人,必定也早都做好了两国关系生变的应对准备。 隽羽垂眸想了想,下了一道旨意,调一队朱雀军先去围了燕国大使府,一则避免她们脱逃,二则也想看看她们的反应。 第二日有朱雀军的将领来报,说燕国大使府里众人知道被围了,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递话出来,周边围墙上方还增加了一层铁网防护,看起来已在园中提前备好了充足的吃食用物,似乎是要跟她们做长期对峙了。 果然是早有准备,隽羽点点头,吩咐那领队只在园外围守,在得到她的命令前不许擅闯,若里面有任何异常情况,第一时间进宫向她回禀。 吩咐完这些事,她又在钧仪殿内踱起步来。 自从她向九霄阁和朝中众臣宣布自己要“代行君权”,她就从璞园搬进了太极宫,但不许人呼唤“殿下”,只以“代君”为称,并将钧仪殿作为她日常处理政务和歇宿用膳的地方。 伏兆这次出征之前,把武德殿内卫和宫人的调派权也交给了她,她原本可以搬进那边的偏殿,仍在东书房里处理政务,但她不想占用伏兆的屋子,于是只带人到武德殿东书房里,将印章国玺等物拿到钧仪殿来,作为平日里批阅奏疏和下发赦令之用。 而武德殿那边,每日仍由内卫值守,宫人照常掸尘,只为了等伏兆回来时,各处都还保持着她离开前的模样。 隽羽此刻还在钧仪殿的书房大案前,踱着步细细思忖。 伏兆没有回长安这件事,对外瞒不了太久,昭国那边虽然此刻可能还不知道内情,但迟早也会发现云梦泽一战实际并非燕宸两国联手所为。 山南军经此一役,大批将士被俘,后面燕国大抵还想以此跟昭国谈判,换取所需,再继续恢复两地联络。 这样看来,燕昭两边可能很快就会有接触,到那时,伏兆被带到洛京的事,恐怕也会传到建康去。 隽羽皱了皱眉头,她不能让昭国趁着她们两国生隙拉拢燕国。 捋清思绪后,她转身走到大案边,提笔写了一封信,盖印装封后,她拿着这封信走出了钧仪殿。 她没有乘坐轿辇,只带了两个传话的宫人,出钧仪殿径直往西走去,穿过两条甬道,来到一处禁卫森严的宫门前。 门口值守的朱雀军内卫见她来了,各往两边让了一步,将那宫门缓缓推开。 宫内门是两层不太大的殿宇院落,殿门外和廊下都有人值守,隽羽先往东边走去,让门口侍卫从一间矮房里提出来一个人质,正是铁女寺军的暗哨先前从荆楚那边带回来的,季无殃身边的叛变宫官。 那宫官较当初被带回来时又消瘦了不少,神情憔悴而茫然,对于侍卫将她架着提出来这件事,也没做任何反抗,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隽羽让侍卫把她带到了北边的一片长屋里,这里也正关押着几个人,是昨日被左帅等人从鬾山带回来的,越陵王的亲兵。 “你们有人认得她么?” 隽羽让侍卫把那宫官带到几个被俘的亲兵面前,扫视了她们一眼,冷冷问道。 那几个亲兵抬眼看过来,其中一个人细看了片刻后突然睁大双眼,作势就要往前冲,怒喝到:“你这背主忘恩的小人!你跟她们都说了什么?” 越陵王的亲兵里,果然有人参与过荆楚一带大范围搜捕的任务。 当时被建康宫通缉的名单里,第一位就是这名宫官,是季无殃点名要捉拿的人,当时此人的画像张贴得到处都是,但她们在各处搜寻了大半年也没抓到,后来只得暂且搁置。 那亲兵因参与过搜捕,对面前这张脸印象深刻,据她所知,这宫官因自家男人与旧朝遗臣有牵扯,于是跟着男人投奔了造反军,她并不知道这宫官身上还有什么别的秘密,值得宫中下旨大张旗鼓地搜捕,如今见她落入敌国,显然是交代了一些对季皇不利的事。 那亲兵冲上前的时候,被朱雀军的一名内卫拦住了,那宫官对于她的呵斥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一脸木然:“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那亲兵闻言,神色更加激动,又要往上冲,却依旧被旁边的内卫死死拦着。 隽羽见此情形,先让人把那宫官带回关押的矮房里,然后又让人带着认出她的越陵王亲兵,来到旁边一间僻静的抱厦内。 越陵王的这一队亲兵被俘后,左帅带她们回长安的路上,也问了问建康的情况,但她们只是闭口不言。 隽羽见那亲兵被带进抱厦后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她没再开口问什么,只是让随行宫人把自己带来的信放到那亲兵身旁的桌子上,悠悠说道:“我可以放你回去,有劳你替我给你主子带去这封信,再把你今日见到的情况,如实说给她听。” 第265章 那亲兵先是有些意外,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可以轻易被放回去,听见隽羽让她带信传话,她想了想方才的事,朝隽羽点了点头。 见那亲兵把信揣好,隽羽叫了两个朱雀军内卫进来将她带走,等她们离开后,隽羽才走出殿外,站在门口往关押那叛变宫官的矮房瞥了一眼,那人已没有用处了。 跟在她身边的宫人看她往那边瞧,低声询问:“代君,东屋里那个,需不需要再提出来问话?” “不必了。”隽羽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赐鸩酒。” 关押战俘人质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隽羽仍和来时一样,散着步往钧仪殿走回,一路上思索着接下来的各方安排。 等回到钧仪殿时,正见九霄阁中有几个人在外殿等候,是来送朝中奏报的,见隽羽回来,忙要行礼,却被她抬手制止:“往后都不必这般多礼,就还和从前一样。” 说完她带头走进正殿里,仍和前段时间伏兆出征时一样,让众人各自落座议事。 因时值仲夏,国中近日的奏报无外乎都是各地田土的情况,以及例行的税收进展,如今因她们与燕国关系发生变动,秋日里想必不会再有海盐送来了,因此还要自家增产井盐,以补足民需。 隽羽就这些政务琐事下了几道敕令,跟众人吩咐完,就叫她们各自散了,此后数日里,她凭借伏兆旧日遗命,以“代君”的身份稳住了国中局势,还召开了一次朝会,颁布了几项应对周边邻国变动的新政令。 这日下朝后,她回到钧仪殿,见有两个朱雀军内卫等在这里,回禀说前几日被放走的那名越陵王亲兵,已经被她们送出国界了,绕开幽燕军控制的区域,往昭国山南军驻扎地去了。 隽羽闻言点点头,在心里算了算路程,估计着建康那边大概会在什么时间收到她这封信。 算完日子,她又回想了一遍信中的内容,其实她只写了两件事,一是承认她们扣押了背叛季无殃的宫官,并从她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事,二是明白告诉季无殃,此次谋夺云梦泽的幽燕军统帅妊婋,是旧朝尚宫妊辞之孙。 第246章 长夏与共 槐荫匝地,蝉沸盈天。 从云梦泽凯旋的幽燕军队伍,终于在仲夏时节回到了洛京。 因带了大量战俘,她们回城的这一路走得并不快,沿途在各地州镇将一部分战俘留下来,请当地州府君接管。 从云梦泽绑回来的那三万人,在北上的这些天里,被三千五千地拆分成几批,暂时留在洛京南边几个州中安顿休养。 等到终于回到洛京这天,妊婋她们这支凯旋大军里的战俘,只剩了百余名山南军将领,和一个伏兆。 留在城里的上元府众人早已收到云梦泽的战况,也给伏兆在晏安坊大院里收拾出了一间套屋。 这天上午,伏兆走进了上元府给她留的屋子里,听迎接她们进城的圣人屠给她介绍着各处布置,说水已提前烧过了,都是温热的,请她自家在兰室里洗尘歇乏,又说明日要给她安排接风宴,亲和得像是在接待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从前她也在国书里瞧见过圣人屠的名字,这日是初次见到本人,其她几位上元十二君,她也在这天进城时瞧见了,在进城后到晏安坊大院的这一路上,她也差不多把那些面孔都认清了。 然而沿途所见的大街小巷,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洛京了,回洛京的这一路上,她也瞧见了许多城池县镇,与旧朝风貌相比,可谓是天翻地覆了。 圣人屠给她介绍完这处套屋后,说了句“你先歇歇”,就转身出去了,伏兆见她把门关上,屋中只剩了自己,也开始好奇地打量起这间屋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燕国如今各处房屋布局皆是大同小异,她先前曾听隽羽和群星给她描述过皇城福清宫里大使府的屋内布置,跟这间套屋似乎也差不多。 燕国城镇大范围铺设引水管道的事,她是知道的,还有各个院落里清洁衣物的水力洗涤篮,她方才也听圣人屠说过了,还给她指了指兰室里的竹筐,说把换下来的衣物放在里面,等明日一起洗晒。 她走到兰室,在洗漱铜盆前停了下来,那铜盆上方有一枚精致的鱼形铜钮,这装置她也在群星写的燕国见闻里看见过,她伸手拧了一下那枚铜钮,立刻有水从盆底涌出,她摸了摸水,果然是温热的。 那水涨了片刻后,她把铜钮拧回原来的位置,盆里的水也不涨了,等她再拧开,水位又开始缓缓上涨,她再次试了试水温。 她就这样在铜盆边玩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走过去把门打开,见是妊婋站在门外,怀里还抱着几件衣物。 方才玩水的轻松神情登时消散,伏兆又换回一张冷脸:“有事?” 自从上回在营地里跟妊婋干了一仗后,伏兆就再没见到她,队伍开拔之后,妊婋忙着在沿途安顿山南军战俘,伏兆这边都是厉媗和杜婼陪同,她两个先前都去过长安,得到过她在长安的招待,对她也还算客气,一路上整天劝她多少吃些东西,她也不想把自己饿死在幽燕军里,于是后续路上她也挑几样顺眼的吃食,全做补充体力,但路上扎营休息时,她不怎么跟她们说话,只是独自打坐静思。 妊婋见门开了,也没跟她打招呼,径直走进屋中:“屠大娘子说要给你裁身夏衣做见面礼,但做新的没那样快,我跟厉媗各找了一套夏衣,都是干净的,你洗完澡先穿着。” 上元府里,也就妊婋和厉媗跟她身量相仿,但她看着妊婋把那两套衣服放在外间椅子上,还是撇了撇嘴:“谁要穿你的衣服?” 妊婋听了这话,叉腰皱眉上下打量她:“不穿那你就光着,反正现在是夏天,也冻不死你。”说完捞起椅子上的衣服,转身就往外走。 伏兆见状上前两步,又把她抱在怀里的衣服夺了过来,正好妊婋这时也走到了门口,伏兆抢完衣服顺手给她推到了门外:“行了,你可以退下了。”说完把门关了起来。 妊婋站在门外眨了眨眼睛,本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转身摇了摇头:“算了,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出了这边大院,妊婋快步往上元府走来,因为云梦泽一战,眼下中原局势被她们搅得有些扑朔迷离,接下来众人还有不少安排要议。 这日进城后,她跟厉媗和杜婼都在第一时间先回到自己屋里简单洗尘换了夏衣,随后各自赶往上元府来议事。 因给伏兆送衣服耽搁了一点时间,当妊婋走进议事厅里时,其她人都已经到了。 千光照见妊婋随手拿起一只蒲团坐在了她身侧,遂将面前一封信递给了她,说其她人已经看过了。 妊婋接过来一瞧,是玄易从长安送回来的信笺,因是鸮信,内容不长,玄易和穆婛各写了一句话,说她们大使府被封围,但大家提前做好了充足准备,所以没太受影响,并称隽羽已凭伏兆的遗命,以“代君”身份临朝摄政。 妊婋看完点点头,伏兆当年那份遗命里的继位人选,她早就猜着了,前段时间换任去长安的玄易和穆婛也对此情形有所预料,只等着洛京这边回了信,她们再按照事先议定好的应对方式,去跟隽羽和九霄阁谈判。 大家这天在议事厅里先谈了谈云梦泽一带的情况,除去被带回来的那三万山南军战俘外,云梦泽也还有数万民众,需要她们安排人手前去整肃,并宣讲新国法规。 待那边状况平定后,还要分批将南边民众带到北边来,再征召一些燕北民众往南迁居,以促使云梦泽三州尽快融入燕国。 这些事颇为繁重,需要调派大量人手进驻云梦泽,不仅包含幽燕军将士,还有各地的府君和讲学师傅,众人很快议定这些事先由花豹子和东方婙还有鲜婞一同安排,而后大家再轮流前去坐镇。 除了云梦泽的善后事宜外,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确认跟宸昭两国的后续关系走向,因山南军的战俘和伏兆此刻在她们手里,宸昭两国又绝不可能联手来攻,因此大范围的报复性战事应该不会出现,但过去数年来她们与此二国建立的盟友关系及互通协议,在此战后已是荡然无存,正待以全新的立场和姿态重建。 当然此战影响的邦交关系也远不止宸昭两国,还包含与鬾山矿脉南侧接壤的黔南,以及这两年卷进宸昭两国互市之争的南海国。 大家这日在议事厅里就各方接下来的安排议了大半日,写了许多份文书,所有人身上都分了两三件要务。 第二天一早,洛京四个城门齐齐打开,骑手们从各个方向飞奔出城,递送文书或国书。 其中往南来的骑手在几日后抵达淮水北岸,从燕国与昭国新建的互通港口给南边送去了一份国书。 五日后,这份紫色封面的燕国国书,与隽羽送至建康的信,一起摆在了建康宫徽音殿东书房的大案上。 季无殃的目光缓缓移到大案前,看向此刻正跪在那里的越陵王亲兵。 第266章 鬾山当日的战况和后来被带去长安的见闻,她方才已细细向季无殃回禀了一面,说完见上头没有发话,她也不敢抬头,只是跪在地上,两肩微微打颤。 半晌后,她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知道了,你去吧。” 没有对自己的处置,或许还要回去等发落,她惴惴不安地叩了个头,说句“罪臣告退”,起身低着头,跟随书房里的宫人离开了徽音殿。 等那亲兵离开后,季无殃才向大案上伸手,先拿起了燕国的国书,这次的国书内容不短。 开头先说了幽燕军此次向云梦泽发兵,实为止战,被俘的三万名山南军将士并无伤亡,而燕国暂时接管云梦泽三州,也只是为了避免宸昭两国再起争端。 上元府在国书中提出愿与昭国接洽有条件归还战俘事宜,同时对鬾山矿脉被宸国占领一事深表遗憾,称昭国后续若有铜铁短缺,燕国可以在恢复两国互通后向南输送,以助昭国补充国用,末尾又写了一通协力维护中原平靖之类冠冕堂皇的话语。 看燕国这封国书的意思,她们此番出兵云梦泽,并非是与宸国联手,而是为了劝架才来的。 季无殃看完又打开隽羽的信,眉头登时紧锁起来。 这两年她持续派人在荆楚一带搜寻那名宫官未果,又见宸国通过南海商路屡屡挑衅,就猜到那宫官可能是在造反军被击溃的混乱中,往宸国逃去了,所以宸国才会在不久后出台各种与她针锋相对的商路政策。 旧事可能会被翻出,她也料到了,只是她没有想到燕国上元十二君之一的妊婋,原来与妊辞有渊源,而显然,宸国从这名宫官口中得知的旧事,也已经告诉给妊婋了。 所以幽燕军在昭宸两军对阵时横插一脚夺走云梦泽,似乎也并非国书中所言的单纯止战那么简单。 隽羽信中寥寥数笔,让燕国国书中的内容威信大失,也让季无殃对接下来与燕国洽谈接回战俘的事,生出了些许疑虑。 正在思量间,书房外又有宫人来送军报,季无殃抬眼一看,是季显容从海上发回来的奏疏。 第247章 浮海吞江 为了向燕国施压,季显容数日前调动江淮水师,亲自带领一支舰队,越过先前与燕国达成共识的缓冲海域,来到登州南侧示威。 当她抵达登州外海时,远远瞧见了北边的燕国海防船。 那些船看起来比寻常舰船的颜色要深些,等她们缓慢靠近才逐渐看清,来的竟是清一色的覆铁战舰。 早在妊婋她们前往云梦泽之前,渤海湾内铁鳞港的舰船就分批开离了港湾,因夏季南边多有飓风,当时登州港口上往来的南海商船,几乎都在暮春时节就离港返航了,燕国这一年也提前清退了商船队,等到夏初时节,那队铁鳞号战舰绕过登州港口,来到与昭国的缓冲海域边缘巡防。 季显容这日带着水师舰队来到这里,与早已在此等候的燕国舰队隔着一小片海对峙起来,季显容正想下令派一支巡防斗舰前去喊话,却忽然见东边有几艘倭寇贼船误入。 看船上的旗,正是几年前从江淮一带往东岛逃去的旧朝遗民男贼,似乎是瞧见燕国舰队开到外海,猜测两国海上有战,这日又见江淮水师大举北上,于是赶到近前观战,怕不是想等着这边两败俱伤后,趁机过来捡漏,顺带上岸劫掠。 那些贼船原本应该在更东边的海域探听战况,不料昨日东边海面上忽然起了飓风,掀起的巨浪使船大批走锚,顺着风一路飘到了她们南北两边对峙的海域。 燕国舰队先瞧见了误入的东岛贼船,两艘走舸很快开出船队,不知放了什么炮弹,只听得“砰砰”几声,紧接着数道雷霆凭空落下,直接劈沉了最前面的三艘贼船。 江淮水师这边瞧见有船闯入对阵,前锋舰也架上了炮,在那几道雷霆落下之后,也开炮轰沉了剩余的几艘贼船。 因为这些突然出现的外来船只,两边舰队都往前上了一步,以至于江淮水师这边发出的几炮里,有一发流弹也不经意击中了对面的战舰。 身覆铁甲的战舰被她们这边流弹打在了船头下方,待浓烟散去后,那艘船体看上去竟只有些浅浅炮痕,仍然稳稳屹立在海面上。 对面被打中后也没有还手,反而向后退了一段距离,接着又有两艘覆铁走舸开到江淮水师这边,递了一封信。 信是燕国水师统帅发来的,显然她们的海湾军港也收到了上元府关于云梦泽战况的消息,面对前来示威的江淮水师,那边的燕国水师统帅称不欲与昭国开战,并表示上元府正在商议山南军战俘的归还事宜,若海上再起纷争,不仅不利于后续洽谈,且也容易叫东岛贼寇钻了空子。 季显容收到信后,也回了一封信给对面舰队,命令上元府尽快归还人质,并将军队撤出云梦泽。 不久后,那边统帅又回了一封信,说自己只负责东边海湾的平靖,云梦泽的具体情况以及上元府的决策,暂时还没有传到她这里来,但她愿意把季显容的话原样送回上元府,帮助山南军的人质平安回国。 季显容随即表示,在燕国归还人质之前,她的舰队不会撤出这片缓冲海域,那边统帅则答复说不赞成江淮水师越界的举动,但也表示理解季显容的愤怒,随后称她们也不会再进一步向南,而是只在自家警戒海域区内进行日常巡防,直到她们两国达成议和。 两边你来我往地在海面上通过书信交流了三日,季显容才写下一份奏疏,连同燕国水师督帅的来信一起派人送回了建康,细细讲述了她在鲁东外海的见闻,确认燕国的确拥有了某种可以引雷的新式武器,也算是侧面证实了先前从云梦泽撤回来的山南军将士所言。 季显容在奏疏末尾称自己令三名水师副帅代替她,留在这片海域盯着燕国的后续动作,自己则带了一支小型舰队前往闽东外海,准备从南海国手里为自家夺回一片海域控制权,避免再被宸国通过南海商路扼住咽喉。 季无殃看着手中这份奏疏算了算日子,季显容此刻应该已过了苏州外海,不日就将抵达闽东。 她看完奏疏和那几份燕国水师来信后,内阁众人也已接到传召,来到了这间书房里,和往常一样按次序告坐,从宫官手中接过了燕国国书和季显容的奏疏,以及燕国水师督帅的回信。 唯有隽羽的那封信还被季无殃扣在大案上,没有拿给内阁众人传阅。 “燕地,匪国也。” 一位内阁平章事看完这些国书奏疏和书信,愤愤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燕国国书中的有恃无恐和水师统帅软硬不吃的态度,她们都感受到了。 她们也想过更多反制之法,但是位于淮南的燕国驿站潄玉馆,早在云梦泽开战前就向当地府衙递了文书,说内中使者夏休回国,如今已是人去楼空,而另一间潄玉馆开设在云梦泽,现在是幽燕军驻扎的地方,眼下她们昭国地界上,竟没有可以拿来做人质的燕国使者。 这时又有一位阁臣称燕国种种行径皆表明其对云梦泽蓄谋已久,未必真有诚心谈判,不如还是从鲁东外海对其稍作敲打,但婺国君何却歧认为还该先跟燕国谈谈,至少搞明白对面国书中提到的“有条件”归还人质,究竟是想提什么条件。 季无殃坐在大案后方,默默听众人发表了各自的看法,忖度半晌后,她连下数道旨意,令禁军督帅何去非举荐将领接手山南军,同时又从嫖姚军和岭南军各调了一批将士,一部分将山南军补充起来,按照如今的新边界密切巡防,另一部分则补充进江南军,沿着淮水南岸驻扎,时刻关注对岸情况,而东边则仍然让江淮水师在鲁东外海与燕国水师保持对峙。 燕国这封国书暂时留中,等季显容在南海有了进展后,再定答复。 内阁众人从徽音殿东书房里得到明确旨意后,来到内阁官署拟订了几份文书,又将举荐将领与调派兵马等事转给了禁军指挥府。 何去非在指挥府里接了旨,也从内阁听说了燕国的国书和季显容的奏疏内容,随后她为调派兵马等事忙到更深夜静,才回到自己府上。 这时候她也没了困意,一进府便叫管家吩咐厨房,给她弄些吃的下酒,然后又让执事把府上那几个山南军将领叫过来陪她用消夜。 府上近日住的那几位将领,正是先前从云梦泽撤退回来的骑兵领队,起初她们一回到建康,直接就被带进了宫,宫中询问数日后,又将她们移交给了禁军指挥府,调查她们是否阵前违令脱逃。 直到前日,指挥府公布了调查结果,称她们是在前方队伍和军旗大批倒下后,为了尽快离开对方的攻击区域而进行的有序撤离,不属于逃兵,因此很快被释放,随后何去非以“了解云梦泽战况详情”为由,将她们带进了自家府里,这两天就云梦泽当日的情况,前前后后也问了不下十次,反复让她们再多回想些细节。 她主要是好奇,幽燕军的雷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够顷刻间放倒成千上万人。 第267章 但那几个将领当日离得都远,而事情发生得又太快,她们实在是没看清,也想不起来多少,凭她怎么问,都只说不知雷霆是从哪里放出来的,好似是凭空落下的。 这日晚间,何去非又把她们叫了出来,不过倒不是为了问那雷器,而是跟她们聊了聊山南军先前各营的情况,这是为了确定后续举荐接手山南军督帅的人选。 这次越陵王在鬾山折戟,何去非一开始并不清楚内情,以她对越陵王行事做派的了解,鬾山当日发生的事她也有过一些猜测,她认为很可能是山里的男兵营在紧要关头坏了事,才使得战况急转直下,而这日回到建康的越陵王亲兵在出宫后被带到了禁军指挥府里,交代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最早何去非组建嫖姚军的时候,也曾邀越陵王加入,只是没过两个月,她就以家中父兄不同意为由,带头退出了队伍,第一次组建军队失败后,何去非跟越陵王也生了些隔阂,直到后来季无殃政变登基,见各军都缺人手,才让新封爵的越陵王开始接手军队历练,越陵王还曾特地登门到嫖姚府拜访,为前事向何去非赔了不是,二人才恢复了面上过得去的交情。 何去非知道越陵王有些爱轻信族兄弟的毛病,时常被三言两语哄得飘飘然,因此这次她也在战前给山南军调了几员大将助阵,只为在关键时刻提醒越陵王莫要乱了方寸。 这几年随着昭国各地平靖,嫖姚军作为禁军主力和天子亲卫,已不再直接参与戍边和平乱这类任务,但军队虽然未去,何去非也还是给各军输送了不少将才。 而如今她借调给山南军的几位爱将全部被俘,本来里面还有十分适合接手山南军的人,让她此刻想来仍不禁大呼后悔,就不该借人给越陵王。 不过她倒是并不太担心那些部下的性命,毕竟跟幽燕军交手后被俘这种事,放眼昭国上下,没人比她更有经验了。 她想着燕国接下来既然要拿这些将士跟她们谈条件,那她们还得对幽燕军的实际情况再多些了解才行。 这日晚间,何去非就着一桌酒菜,连说带吃地跟那几个骑兵将领聊着各营的状况,心中琢磨着山南军驻边营地来日重建的事,又想起季显容奏疏中提到燕国水师舰队里也有跟云梦泽战场上类似的神秘雷器,她愈发觉得,应该找机会亲自往云梦泽周边查看一番。 第248章 月落潮生 数道雷霆自晴空万里的海面劈落而下,顷刻间点燃船只风帆,紧接着船体随之瓦解,很快变成了飘在海面上的残板碎片。 季显容这日坐在灯下闭目凝神,细细回想着先前在登州外海瞧见的那一幕。 她是这日清早抵达闽东的,在这边接见了闽东和岭南水师的几位将帅,听她们介绍完几处内海情况后,她晚间在闽东水师督帅府的后厅里独自对着海防图思量来日部署。 脑中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起先前在登州外海被雷器击沉的那几艘东岛贼船。 于是她索性不看那图了,捏着鼻梁闭上眼睛沉思起来。 这几年燕国从南海国引进了不少造船木,也请了那边的匠人过去指点造船,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因她们也在与燕国洽谈互通,所以在这方面并没有过多干涉。 南海国的造船水平她心里有数,原先旧朝时期的闽东造船处贪腐严重,流失过不少技艺,南海国的许多船只图样其实都是捡闽东造船处的漏,只是胜在渔女行会出身的水手们经验丰富,才让司砺英和她的舰队在南海上横行了这许多年。 这几年随着她接手重整闽东造船处和闽东岭南两军水师,过去的贪腐之风已尽灭矣,这两年据她的观察,也确实没有新式炮船图样流出了,南海国的新船样式都还是沿用前几年的。 而燕国向南海国请工匠指点,也只能在旧有的图样上学习技艺,毕竟由于旧朝的政策限制,鲁东沿海和渤海湾过去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造船机构,更遑论相关的工匠人才,燕国的起步之低,原本在她看来不足为惧,再怎么拜师学艺,也不过打几艘旧式楼船斗舰充充门面而已。 但是这次她在登州外海见到的那几艘铁甲战舰和船上的不明雷器,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没想到燕国这两年在海防方面的精进速度会如此之快,不仅在南海国已有的造船图样上另加改造,而且拥有了她们甚至还有些没太看明白的新式远程武器。 当然她也瞧出了对方的不足,那些看起来颇具气势的铁甲舰船,数量其实很有限,除了前面几艘震慑外敌的大型战舰外,后面的都还是旧式楼船斗舰,整体船队规模仅有她们的三成左右,真跟她江淮水师的舰队炮船硬碰硬,对方未必有很大胜算,当然,她也清楚若她们真的全力以赴地在登州外海打上一仗,两边伤亡都不会小。 在对方手里扣着自家山南军三万战俘的情况下,她认为还是应当先在海上对峙观察一下,避免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在发往建康的奏疏中,她也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并且提出应该尽快弄清楚燕国目前在海陆两军中的新式雷器究竟是什么,而在此之前,她们断不能轻易与燕国正面开战。 思索完燕国的事,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海防图。 这张图上包含了闽东和岭南外海,也有南海国的流求和琼州二岛,以及几片海域的警戒情况。 如今闽东水师和岭南水师的巡防区域都只在沿岸近海,外面则被南海国密不透风地围着,以至于南海诸国能够开来她们陆地的所有商船,都要经过南海国的查验,能运什么不能运什么,也都要受到南海国的控制。 前些年还有小商队能绕过南海国的控制海域,冒险从交趾湾开到岭南西侧登岸,随着交趾湾彻底落入南海国和黔南手中,这条海路也被严加管控起来,可以说她们陆地商税重要来源之一的海上丝绸之路,眼下都被司砺英牢牢握在手里,而交趾湾港口还在跟宸国有互市往来,在云梦泽开战的前两年,南海国就靠着操纵商路,让她们吃了不少暗亏,来日若宸国趁她们失了鬾山矿脉,再与其联起手来谋算她们,昭国的处境将会更加危险。 季显容这天对着面前的海防图思索至深夜,又在第二天召集闽东水师和从岭南赶来的水师将领,细细吩咐了各处的部署与准备。 接着又让军中的风象师连续两日夜观天象,确认近十日的闽东外海到流求岛一带都不会出现大型飓风后,就在这天傍晚吹响了水师出征的号角。 流求岛北端淡水港口的夜晚漆黑静谧,一艘艘海船紧紧靠在一起,随着海浪微微摆荡,那些船上的桅杆,组成了一片摇摇晃晃的墨色树林。 炮声是子时响起来的,淡水港口的外围船只很快随着炮声起了火光。 淡水如今作为南海国与燕国和漠北等地物产的中转港口,在夏季大部分商船停运时并不忙碌,岸上也仅瞭望楼和巡夜班有人在值守。 这一晚突如其来的炮声惊醒了瞭望楼里打瞌睡的守卫,第一轮炮响完还停了一会儿,似乎是给岸上人留出了逃跑报信的时间。 在外围船只起火后过了约有两刻钟的时间,第二轮炮声才接着响起,这时候港口巡夜的人都已经撤到了后面地势更高的瞭望楼里,一部分则返回淡水大寨报信。 因这晚海面上的月光时有时无,她们一时也看不清敌在何处,淡水港口上的众人没有贸然出海迎战,而是在岸上召集众人抄家伙沿海岸御敌,防止敌军从港口边登岛作乱。 但是敌军只在港口外围朝着船坞轰了几轮炮,并没有登岛,直至天亮前炮声止息,等日出时分岸上人往海上望去,已瞧不见敌船的踪影了。 这一晚停靠在淡水港口的近百艘大小船只,在几轮炮火中无一幸免,好在港口巡夜的众人在炮声响起后迅速撤离,倒是无人伤亡。 这场突袭不像宣战,倒像是一场警示。 淡水港口上的众人在天亮后来到船坞边,看着被炮炸毁的船体和船坞里许多地方都插着长箭,箭上钉着信,每封内容都是一样的:“叫司砺英到闽东海峡来见我。”信末尾处是昭国太子季显容的龙纹私印。 司砺英这天不在淡水,她最近都在流求岛东南边的达皋港,趁着南海夏季船只出海频次降低,查看自家旧船增设水动力装置的改造进展。 昨日傍晚时分,司砺英才收到黔南那边来的消息,说宸国跟昭国在云梦泽一带开战,后来又有燕国加入战场,但很快就停战了,此次中原初战波及范围不算太广,但后续是否还会有战也很难说,目前云梦泽的具体情况还是未知,黔南那边正准备遣使往长安打探情况。 中原这一战司砺英也料到了,她本打算第二日登船往琼州岛去一趟,就近找黔南那边谈一谈,另外她也想着要派船队往北边看看,若是江淮水师在鲁东跟燕国打起来了,她还得准备应对海上乱局。 这一晚她把来日的各项安排都设想好,不料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北边紧急发来的消息,打乱了她的计划,季显容连夜从闽东带人过来炸了她的淡水港口,船只船坞损毁严重。 第268章 司砺英愣了片刻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云梦泽一战,昭国必定从燕宸两国那里吃了亏,而她这两年为了开辟新航路让商船分流避开陆地战乱风险,跟燕宸两国都走得比较近,季显容这是为了避免自家在战后被燕宸两国和南海联手制约,所以转头南下朝她动手了。 司砺英这日一早听说消息后,立刻叫人备船,一面让人给琼州岛送消息说她要迟些日子再去,一面吩咐大副留在达皋坐镇,她则带着几名二副和一众水手登上断浪舰,往北边淡水赶回。 船行至半程时,司砺英还遇见了北边来报信的走舸,又给她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流求岛东侧巡航的三艘斗舰,有两艘被击沉,船上人半数被俘,另外半数游回剩下的那艘斗舰上,对方也没再追击,而是让她们回来带话,让司砺英亲自到闽东海峡接人。 司砺英捏了捏拳头,这又是季显容的杰作。 这时节南海上飓风多,流求岛东侧日常巡航的班次和船数都有减少,加上这些年南海各处平靖,她们的巡航水手失了警惕,也还不知道淡水出事了,才会在返航遇袭时落了下风。 司砺英沉着脸回到淡水,港口的残破境况竟让她的舰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停靠,她干脆也不靠岸了,只让岸上人从唯一完好的小船坞开一艘走舸出来,到她这边断浪舰上,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港口被毁,船只遭难,所幸岸上的人都没事,昨晚突袭过后也没有敌军登岸,看得出来季显容还算克制,给两边留出了一些谈判的余地,炸港和劫人,都是在催她前去交涉。 司砺英觑着眼睛看了看残破的港口和船坞,淡水港虽然是她们岛上的重要港口之一,但近日停放的多是普通货船和巡航旧船,尽管经过这场劫难后,港口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但整体损失对她们来说也还有限。 “大司命可以上我们的走舸,从南边小船坞登岸查看情况。”从岸上过来的水手说道。 司砺英却一摆手:“不登岸了,直接去闽东海峡。” 第249章 直泛沧溟 司砺英的断浪舰,在这日傍晚时分开进了闽东与流求岛之间的海峡。 晚霞洒在海面上,似火烧一般。 海峡对面的闽东水师舰船整齐排列静候,见到东边有船队靠近,那船队里也开出了一艘大型龙首楼船。 司砺英拿着窥天镜朝对面望去,赭漆金纹,桅高飞檐,正是季显容的龙骧指挥舰。 还是在甲板上那顶熟悉的遮阳凉亭下,司砺英熟络地往大椅上一座,看着对面的季显容,感觉她似乎比上回见时多了几分沉稳,但这却与她近日的举动有些不大相符。 “太子此来南海,真是耍了好大一通威风啊。” 上一次她二人在这凉亭下对坐,已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是季显容因部下被劫持,过来找她要人,今日却是对调了。 季显容微微一笑,丹凤目也跟着往上扬了几分:“一个旧港,早该重建了,我替大司命无偿拆除,不说得声‘劳驾’,也不该落埋怨。” 司砺英听了这话不怒反笑:“这么说来,太子远道来我南海,竟是为了给我干苦力的?” 季显容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也不跟她闲拌嘴了,收起笑容,冷冷说道:“大司命这几年跟燕宸两国频频勾结,吃里扒外辖制我国,我都看在往日交情上容忍了,想着大家也该顾念太平,才能各自从海上获利。但是前阵子宸国突然大举东出,侵扰我国云梦泽一带,又有燕国趁机从中渔利,若非大司命这两年与她们各设港口分走我国商流,又出人力物力扶植燕国水师,也不会叫她们觉得我国可以趁虚而入,所以我想,大司命在这里头多少也得担些责。” 司砺英皱了皱眉头,季显容这番责难,乍一听未免有些牵强,但细究起来其实也不算无理取闹,这几年她做主分流商队是确有其事,包括暗中支持宸国跟昭国争夺互市,趁机从中加倍牟利,叫昭国商税受损,她也自知理亏。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交趾湾港口和沿岸兴建的烧钱程度,实在有些超出了她的预料,使她不得不多想些捞钱的路子,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内陆可能会起战,她也得寻些旁的出路,以免过于依赖岭南港口的收入,受战事牵连。 至于“扶植燕国水师”,她确实出力了,也有让她们在北边牵制江淮水师的意思,但燕国的新式战舰却是瞒着她研制出来的,她听说后也不禁担忧燕国水师崛起速度过快,会影响到来日海上的格局。 面对季显容的兴师问罪,司砺英没有推脱,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这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了,没人不盼着中原平靖,若太子信得过我,我也可以替贵国再跟燕宸两国谈一谈,有什么仇是解不了的,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请大司命替我从中调停的。”季显容没有被她这话牵着走,只是拿一双锐目看着司砺英,连称呼也改了,“你在南海一手遮天,却只顾着自家敛财,既然不能襄助维持岸上平靖,那这南海格局我看也是时候该改一改了。” 司砺英眯起眼睛看了看她,想起流求东边那几艘被袭击的巡航斗舰,流求岛东侧的茫茫大海上,原本也没有明确划定边界,这些年来,南海国的舰船开到哪里,哪里就是她们的地盘,只是距离主岛太远的地方,不好补充淡水,商队们通常只选短且熟悉的航道,所以她们也没有把巡防范围往东扩出多远去,目前南海国的巡防船往东一般只到流求东北侧一个名为“观鱼台”的小型海岛,例行绕岛一周后返回。 看来季显容这次大张旗鼓地催她前来交涉,是想从她这里拿走流求东侧海域的航道,让部分南国商队货船可以绕开她的管控,直接前往苏杭一带港口。 果然季显容在说完刚才那番话后,紧接着就提起了观鱼台东边名为“赤屿”的荒芜海岛,说闽东水师在劫持完人质后,分出一队水手登上了赤屿,并将昭国水师的军旗插在了上面,往后她们将以赤屿和观鱼台中线为界,共同掌管流求东侧海域。 赤屿的位置,司砺英也清楚,她几年前还曾经去过一次,当时考虑到那边位置过于偏僻荒芜,因此没有在那里加设驻点,只将海上补给站设在了更靠近主岛的观鱼台上,不料这次却被季显容寻到这个空子,直接派人登岛插旗抢占了去。 看得出来昭国这是铁了心要打破她对南海商路的全面控制,但赤屿那个地方实在过于偏僻,不是商队普遍会选择的航道,昭国要想从这里撕开一个口子绕过她的管控引商船直接前往苏杭,也不是光占个海岛就行的。 司砺英垂眸飞快思索了片刻,清楚这事若是闹僵了,对两边都没好处,等飓风季过去,商路上还得接着做生意,她手里的两座岛可没有内陆家底丰厚耗得起,何况她们南海国目前的主要收入来源,仍然要靠往来岭南港口的商队,而今交趾湾兴建未完,南海局面不能乱。 于是她顺着季显容的话,先是不咸不淡地责怪了几句闽东水师袭击淡水港和巡防船只,又不问自取,占走赤屿,实在太过霸道无礼,接着话锋一转,要求季显容拿出些诚心赔补,她看在往日情分上就不追究了,最后说了一句“南海之大,岂能容不下贵国区区一座海岛”。 季显容见她表了态,满意地点点头:“我自然也不会叫大司命在国中失了威望。”说完她向司砺英提出了早已备好的“赔补”,一批数量颇为可观的江南稻米。 司砺英闻言,又趁机跟她提出要增加几项昭国之前一直没有松口同意对南海通商的名贵物产。 她二人就在这龙骧指挥舰的甲板上,从傍晚时分一直谈到海月高悬,才终于达成了口头协议,约定三日后还在这海峡中线上,签署文书并交接人质和赔补。 恰逢这天是十六月圆之日,月光格外明亮,将夜晚的海面照得波光粼粼。 季显容目送司砺英的舰队船影消失在东边的月光里,转身回到舱室内,提笔写了一封奏疏,等到午夜后回到岸上,命人速速送回建康。 当这份奏疏抵达建康的时候,季显容已经跟司砺英完成了交接,乘坐指挥舰从闽东北上,准备再到登州外海看看那边的情况,然后才返回建康。 江淮水师自夏末起,就在登州外海与燕国水师对峙,而登州也一直在与洛京保持着联络。 妊婋这日在上元府收到千山远从登州发来的信,得知两边仍在登州外海默默对峙,送去建康的国书也还没有回信,她们似乎与昭国陷入了僵局。 上元府众人这天就周边各国的情况议了大半日,至傍晚时分才散,陆续往晏安坊大院回来吃饭,妊婋没跟她们一起吃,而是从厨院里端出了一盘餐食,往西边的套院走来。 她走到这边门口,因腾不出手,于是拿脚踢了踢门,里面很快传出来一个字:“进。” 妊婋撇撇嘴,侧身用肩膀顶开了门,果然瞧见伏兆坐在外厅大摇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报,摇椅边的高几上摆了一杯茶,正冒着热气,茶盏边还有两碟蜜饯点心。 第269章 伏兆头上已长出了新的发茬儿,毛茸茸一层黝黑茂密,整个人看上去倒是没有剃光时那样锋芒毕露了。 圣人屠给她裁的新衣已经做好了,但她还是留下了妊婋和厉媗那两套夏衣,跟她自己来时那身换着穿,这天她身上穿的,正是妊婋那套。 见妊婋进屋,伏兆只是懒懒地朝她瞥了一眼,问:“今日晚膳有鱼么?” 见她摆主子款,妊婋没好气地把餐盘往外厅大桌上一放:“没有。” “我昨天不是点了菜说我想吃鱼么?” “你还点上菜了?跟谁点的?我怎么不知道?” “要是实在没有鱼,蒸点螃蟹也行。” “那更没有。” “我原以为你们燕国海味丰富,住了这些天发现,要啥没啥。”伏兆把手里的报折起来,往旁边一放,从摇椅上站起身,走到大桌边看了看盘中的餐食,一脸挑剔,“又是这老几样,你们上元府,怎么把日子过得这么艰苦?” “想吃别的下回你自己做。”妊婋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点了点,“隽羽给你送来的,吃完才能看。” 伏兆看了一眼那信,耸耸肩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不会做菜,要是吃出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还得救我。” 妊婋没有理她,从托盘中把自己的餐食端到面前,兀自吃了起来,伏兆见状也把自己那份拿了出来。 二人对坐默默吃饭,也没再说什么别话,直到吃得差不多了,妊婋将碗碟收回托盘里,伏兆把那托盘又往边上推了推,回身拿过茶壶和两只茶盏,倒满后推了一杯给妊婋。 “看你今日没甚好气色,必定是外面局势不大乐观吧。”伏兆没急着去拆桌上的信,而是往后一靠,一只手拿着茶盏,一只手搭在旁边椅背上,带着几分玩味神情看着妊婋,“若不是你当日非要拦我,也不至于叫燕国落得今日这样两边不尴不尬的境地。” “两边不尴不尬”说得自然是她们和宸昭两国,一边因她带走伏兆,两地大使府和互市全部停摆,关系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另一边因抢占云梦泽并带走大批战俘,与昭国的进一步交涉,必然也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妊婋倒是不介意跟她说说外面的近况,反正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就把江淮水师正在鲁东外海跟她们对峙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伏兆挑了下眉,问:“你们跟江淮水师,谁更厉害些?” 妊婋坦白道:“我们起步晚,舰船数量连人家单支水师的一半都不到,若是开战,最多能打个平手吧。” 伏兆若有所思:“听起来这季显容也不难对付。” 妊婋又抬眼看向伏兆:“看往日做派,季显容不是个会受人摆布的性子,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不想再增添无谓仇恨了。” 伏兆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若有一天你为复仇取了季皇的性命,到那时候,与旧事毫无瓜葛的季显容,杀还是不杀?” 伏兆捏着茶盏没有说话,她母亲去世那年,季显容才出生,确实与那些事无干,但世仇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延续到下一代人身上,她此前也曾设想过,季显容最好的下场,莫过于终身幽禁,毕竟成王败寇,古今历来皆如此。 然而东征才刚起了个头,就被幽燕军强行打断,她还没来得及完成复仇再把季显容关起来,就被妊婋先一步关起来了。 这可真是,世事无常。 第250章 投机赴使 伏兆想完这些事,没有回答妊婋那个“杀还是不杀”的问题,只是仰头喝了一口茶,将茶盏往桌上一放,伸手去拿隽羽的信。 这是隽羽近日送来洛京的第三封信。 伏兆被带到洛京后,从妊婋那里听说隽羽以“代君”身份临朝摄政,稳住了国中局势,随后又通过燕国驻宸大使和参赞,给洛京发来了第一封信,要跟上元府确认伏兆的情况,试图谈一谈把她“赎”回长安的条件。 上元府这边也很快给出了答复,称希望能和宸国达成新的平靖协约,以确保中原来日不会再起战事,也不要使用互市手段扰乱民生。 隽羽虽然并不是个主战派,但她也没有表现出同意燕国干涉宸国内政的态度,而是在第二封来信中再次确认伏兆的状况,同时表示自己只是临时代行君权,中原将来的局势,还得等伏兆回国后,再与各国交涉洽谈。 上元府收到第二封信后,回信说伏兆在洛京一切安好,并提出可以为隽羽转交一封信给伏兆,再把伏兆的回信送去长安,以向宸国证明她们的国君在洛京没有受到任何迫害或虐待。 伏兆展开信纸从头读来,隽羽这信不算短,足有五页纸,内中详细写了宸国如今上下各处的情况,让她不要担心,又花了一整页纸的篇幅拿话安慰她,说九霄阁会尽快跟上元府商谈接洽事宜,接她回长安。 “信里都写了些啥,能给我看看么?”妊婋见她看完把信放回桌上,托腮问道。 伏兆把桌上那几张信纸往前一推:“假惺惺的装什么,一会儿信你拿走还不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妊婋闻言笑着拿过那几张纸,飞快扫了几眼,都是她料到的内容,于是又把信放回了伏兆面前。 隽羽目前的态度很明确,并不是直接拒绝上元府提出的止战要求,而是称自己仅为临时摄政,国策大方向上的事,都得等伏兆回长安后才能给出决定。 而伏兆本人现在就在洛京,如果上元府有什么要求,也可以直接跟伏兆谈,但就算伏兆在洛京给了上元府一些承诺,来日也可能出现被隽羽放弃的情况,到那时,上元府即便跟伏兆达成了共识,也是白费力气。 妊婋知道伏兆既然能留遗命让隽羽接手,二人必定情谊深厚,但能深厚到什么程度,她也很好奇,于是她不怀好意地看向伏兆,说道:“隽羽眼下才掌权,或许还有些不习惯,待日子长了,你觉得,她会不会改了主意,不接你回去了?” 伏兆冷冷地看回妊婋,清楚她在试探什么,也不打算回避这个问题。 二人默然对坐片刻后,伏兆才开口,说的却不是妊婋以为的“隽羽不会”,而是:“隽羽当然可以改变主意。” 伏兆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淡淡说道:“既然把国交给了她,她自然会有她的考量。” 妊婋听完打量了她一会儿,居然有些拿不准她究竟真是这样想的,还是只是用这话来应对她的试探,或许二者兼有。 她想了想,没再继续试探,而是伸手从旁边架上取过纸笔,放到伏兆面前:“你给她回一封信吧。” 伏兆接过笔,没有多加斟酌思考,一气呵成写完了仅有一页纸的简短回信。 晾干墨的间隙,妊婋也看了这封回信的内容,见她在信中告诉隽羽,自己现在跟上元府众人一起住在晏安坊大院里,这里虽不比太极宫,但也还算舒适,鉴于上元府里所有人都是同样的食宿水平,她也就不好苛求什么了,末了她让隽羽不必担心,说她在这里衣食不缺,也不用送什么东西来,最后说国中事多不易,请隽羽照顾好自己。 几天后,这张早已晾干墨迹的信纸,被隽羽拿在手中来回看了三遍。 字确实是伏兆的字,语气也是她平常写信的语气,内容似乎也不是故作轻松,还有心思调侃上元府众人所居环境没有太极宫优裕,看来确实在洛京得到了礼遇,这让隽羽稍稍减轻了些忧心。 她才将这封信放在桌上,忽有一名传话宫人在钧仪殿外禀道:“代君,黔南和南海国使者一同进城了。” 这次黔南和南海国在云梦泽一战后,几乎同时提出要遣使来长安,隽羽没有推却回绝,不仅答复国书邀请她们前来,还请她们进城后不必往四方馆去,而是直接住进太极宫里来。 对于伏兆目前不在长安的情况,黔南和南海国使者在来时路上都有所耳闻,但内中详情知道的不多,太极宫对此给出的说法是,伏兆因中原局势问题,此刻正在洛京访问,更多的原因和前后经过也没有细说。 这次来长安的黔南主使,仍旧是刀婪,她这日在太极宫外下了车,进宫门转轿辇往西边殿群行来,途中撩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的金瓦红墙,太极宫她也来过多次了,但每一次都有明显不同的感受。 从此行路上收到的外使司回信语气,到这日迎接她们的宫使言谈氛围上,她已隐隐约约感觉到,太极宫,似乎是换主人了。 前不久宸国东征声势浩大,数日间便占据了昭国在蜀中东侧的鬾山矿脉,山脉南端直抵长江,距离黔南的北侧边界也不远了,为此黔南自治军也在北侧增派了巡防人马,以防宸昭两国的战火烧到她们的地界,但是铁女寺军夺了鬾山后,北边很快就停火了,黔南见状同时往长安和建康都发了国书,称要遣使洽谈。 就遣使到长安这件事,其实黔南内部也有些争议,舍乌起初听说铁女寺军在鬾山先一步向昭国开战,认为此乃不义之举,原本她只想向建康遣使加强联络,并借此事逐步减少与宸国的互市往来。 第270章 但刀委认为她们仍然应当保持中立,所以坚持给长安也发了国书,并让妹妹刀婪做主使前去打探情况。 如今刀委在国中权柄日益加重,军务内政大部分时间皆由她做主,而舍乌因年岁渐长,这两年身体也不大好,许多事上精力不济,去年春天她还曾因头风反复发作,卧床休养了整整三个月,刀委为她向蒙雌屹求请了两位巫医来调理经络,平日得闲时也常往舍乌这边问候病情,在榻前端汤奉药。 前段时间二人在对待宸昭两国的态度上出了这场分歧后,舍乌静思数日,认为在中原尚有动荡的时期,执政分歧不利于凝聚国力,于是她决定将黔王之位正式交给刀委,趁着身体好转时走完了王位交接仪式,让国中权柄以体面的方式完成了传递。 就在刀婪启程前往长安的同一天,舍乌也乘车离开了矩州,往她的家乡滇南北部养老去了。 因长姊已登王位,刀婪的身份跟着更上一层,这次到访长安的排场也愈发隆重,宸国九霄阁在黔南来使前的国书中得知刀委即位成为了新任黔王,这日外使司出城接待,也发现刀婪使团内随行的官员职位和规格比从前明显不同了。 而南海国此次派来长安的主使,还是从前来过长安的那位琼州岛管事潮姑,和上次出使一样,她们先从交趾湾登岸到黔南矩州,再跟黔南使团一起经蜀中北上。 两支使团抵达长安的几天前,南海国主使收到司砺英派人飞鹰传来的密信,得知自家流求岛与昭国闽东水师发生了一点小冲突,又在此事后与昭国达成了新的协约,司砺英在信中提醒她谨慎应对接下来与宸国的南海互市洽谈。 云梦泽一战后,各国停摆了一段时间的邦交关系,都在谨慎地缓慢恢复当中,隽羽在招待黔南与南海国使团的接风宴上,没有回避中原目前的纷争与问题,但她也没有明确提起昭国,而是称她们会尽快与燕国协商确定中原接下来的走向。 自从隽羽得知伏兆在燕国一切安好,宸国位于洛京皇城福清宫的驻燕大使府也没有被封锁,上元府只是请她们不要离开洛京,隽羽也随即撤去了燕国大使府外围的朱雀军侍卫,同样请燕国大使玄易和参赞穆婛等人不要离开长安。 随后隽羽与九霄阁众人商议,准备就燕国国书中提出的几项休战要求,遣使往洛京去谈一谈,再看使团能否跟伏兆见上一面。 她甚至在使团中安排了一名跟伏兆身高体貌十分近似的内卫,吩咐使团众人见机行事,想方设法以假换真,把伏兆偷回来。 宸国要向洛京遣使的国书,在初秋时节摆在了上元府议事厅里。 众人商议半晌后,一同拟订了答复国书,称欢迎宸国使团到访洛京,但没有在国书中明确承诺使团能与伏兆相见。 这天她们议完事,妊婋回到晏安坊大院,盛了两份餐食来找伏兆,推开门时见伏兆仍旧坐在外间大摇椅上,手里拿的是豹子寨最新出的《寨闻》,正在那里看得颇为投入。 妊婋进屋把餐盘往桌上一放,叉腰对她说道:“我过两日要往登州去看看那边外海与江淮水师对峙的情况,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海?” 第251章 万里澄澜 伏兆听了这话,从那张硕大的《寨闻》报后面,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头来:“看海?” 这段时间她在圣人屠的陪同下,到洛京城里逛了几圈,还到皇城里去了一趟,看了看她母亲和祖母从前的宫殿。 听说福清宫的宸国大使府多次向上元府询问自己的情况,但由于两国目前还没有达成新的协约,上元府暂时没同意让她们相见,伏兆也没有坚持,只让上元府给她们大使府里的人带话说她一切都好,让她们耐心等待后续的洽谈结果。 这阵子伏兆在洛京难得悠闲,不出门的时候,每日就靠着上元府给她送来的各种书报画册消磨时光,暂且把那些国仇家恨撂在一边,又因那些书报上的趣闻,对燕国如今的各地民风也起了些兴致。 此刻听到妊婋的邀请,伏兆歪头想了想,问:“我终于能吃上螃蟹了?” 妊婋微微一笑:“我们登州的海味可不止螃蟹。” 带着对海味的向往,伏兆几天后穿着圣人屠给她裁的一身轻便劲装,在晏安坊门外一跃上马,跟妊婋和厉媗等一队人往城门行去。 当队伍走到洛京东城门外短亭时,伏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洛京城墙,从她这个方向望去,洛京后面八百里就是长安。 而在她看不到的长安城外,此时此刻也有一支队伍才刚离城,正是隽羽派往洛京的宸国使团。 伏兆看完那城墙,转过头来轻扽缰绳,继续策马东行,把洛京和长安都抛在了身后。 她们去登州的这一行队伍共有二十三人,除了妊婋和厉媗以及伏兆外,还有一队皇城学子和准备去水师应征的幽燕军将士。 整支骑行队伍由几名学子打头,后面跟着妊婋和厉媗,二人一左一右把伏兆夹在中间,周围则是一圈骑兵将士。 妊婋她们这次轻装出行,都没带任何兵器,只有那队将士腰间挂着一卷长鞭,其中还有几人身上配了一把木铳。 伏兆默默观察了她们一路,她一直想要弄明白幽燕军当初在云梦泽战场上的新式兵器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合她这段时间在《寨闻》上读到的研学馆文章,她推测那些木铳是用来发射引雷弹的,而那些人腰上挂的一卷长鞭,她想上面应该也带有某种通雷脉的装置,路上她听她们说话,得知这鞭子也单独有个名字,叫做“霆鞭”,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 显然燕国近些年一直在尝试利用雷电,并且已经熟练掌握了相关技法,各式各样的新型兵器和用具也随之应运而生。 有放置在船上或炮车上用于远程打击的大型雷击器,也有随身携带的小型雷电用具。 前者使得她们能在短短几年内,以数量不多的新造船震慑东岛倭寇,还能和舰队规模数倍于她们的江淮水师对峙,甚至在战力方面可以“打个平手”,而后者则可以控制雷脉的强度,让她们在云梦泽战场上瞬间麻痹两军对阵的将士,让所有人短暂失去行动能力,不得已被俘。 她不知道燕国在这方面研究了多久,从《寨闻》上看似乎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上元府众人在她此前问起新式兵器时,也从未给过正面回应,所以她只能靠书报和这一路上的观察,自己拼凑揣摩燕国研制雷器的来龙去脉。 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拿这些新式兵器和用具跟自家钻研奇巧的天工阁和灵枢阁做对比,思索她们是在哪一步走岔了路,使得两国之间出现了如此悬殊的技艺之差。 这些年她们两国互市频繁,燕国时常有些新式用具和技法传入宸国,天工阁和灵枢阁也会在这些奇巧之上加以改造,制成自己的东西,但细细想来,那些器具技法,其实都是从燕国用具上演变而来的,却罕有自家推陈出新的巧思。 伏兆这一路东行边看边想,比在洛京时沉默了不少,妊婋和厉媗看在眼里,不知她在想什么,也都不去打扰她。 她们沿途在各地馆驿下榻,食宿杂务都是各顾各的,不像先前在晏安坊大院里住时,上元府每天还得分出一个人给伏兆端餐食,如今在路上,各处馆驿每日有提前做好的几样菜,大家都是各自拣选爱吃的。 平日路上换洗衣物,也是用馆驿院里的洗涤篮自行晾晒,这种洗涤篮其实早就传到宸国了,长安太极宫里也有,只是伏兆起居上许多事都有宫人代劳,直到来了这里她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用的。 这一路上许多事没人替她做,她跟着妊婋她们有样学样,也渐渐习惯了。 其实这些琐事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年少时在铁女寺里,师太们关爱之余,教导亦颇严厉,日常许多事她都要亲力亲为,并没有人左右伺候。 直到入主长安之后,她才在众臣倡议下,恢复了从前皇室里的各种宫廷旧规,行动离不开宫人服侍,从礼法上来讲,这是身为国君应有的体面,也是为了巩固新国秩序,树立绝对权威。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然而这一套千百年来行之有效的准则,如今却被燕国彻底抛弃了。 她不清楚这是否直接促成了燕国近年来的技艺出新和学说兴起,但她觉得这其间必定有些因果联系。 她们一行人在夏末初秋时节不紧不慢地往东走来,在过了鲁东中部地界后,各地馆驿里的餐食开始出现了一些干制海味,多是贝类和干虾海菜,等她们渐渐靠近登州,馆驿里就开始有些更加新鲜的海味了。 “吃上鲅鱼馅儿大蒸角,就知道登州城不远了。”妊婋这天端着自己选的两碟菜和角子,在伏兆对面坐下来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秋风吹,蟹脚肥’?这时候来登州,正是吃梭子蟹的季节。” 不待伏兆答话,厉媗也端着餐盘在旁边坐下来,听了妊婋这话接道:“我就不爱吃那玩意儿,扒壳忒费劲了,钳子又硬,一咬直硌嘴,不如大对虾吃着爽快。” 第271章 这时坐在她们旁边的几个人也笑:“媗姐还是嘴太急,吃个螃蟹动不动就吃急眼了,好悬没跟自己打起来。” 说话那人边说边比划扒螃蟹的动作,伏兆不禁被她夸张又诙谐的模样逗笑了一下。 自从伏兆在云梦泽被妊婋劫到燕国来,大家平日里瞧她总也没个笑模样,不是百般抵触反感,就是一脸傲慢冷漠,虽然这一路上比先前好相处些了,但也总是给人一种距离感,她们只当她还是心里有气,又或者天生就是这样脾气古怪,于是也都不大在意,这天冷不丁见她被逗笑了,大家也跟着开心起来,又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她讲起许多海边的趣事。 斜阳余晖似闻声从西窗外探来,金灿灿地落在她们的餐桌上,在这个距离登州城还剩半日路程的乡野驿站里,众人围桌连说带笑,嘻嘻哈哈地饱餐了一顿。 第二天她们没有早早出发,大家都是睡够了才起,一来是因为眼下距离登州城已经很近了,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二来也是如今入秋天气凉爽,不必趁天刚亮暑气未起时就要赶路。 众人起来陆续吃过饭后,悠闲地收拾完东西,才告别了馆驿里的人们,出来取马继续东行。 这日午后,她们穿过一片金黄麦田,来到了登州城的西城门外,这边的州府君在城里收到消息,忙同几个坊君一起赶来城门口相迎。 大家彼此见了面,不免先提起了登州外海的情况,那府君说她们的舰队都还在海上,江淮水师也还没有撤走,虽然持续对峙有些紧张,好在并没有出现什么交火摩擦。 妊婋和厉媗听了点点头,把上元府的想法也跟她们简单说了两句,又说等明日再到港口看看那边的情况。 当日晚间那府君跟城里众人给她们摆了接风宴,满城里飘着鲜蒸海味的香气。 伏兆终于得偿所愿吃上了螃蟹,登州府君是个拆蟹好手,拿着蟹剪小锤和镊子教她取蟹肉,她还在这里尝了许多头回见到的海味,这一席吃下来,那些贝啊螺的,她连名字都没记住。 晚上她们下榻在登州府君提前给她们预留出来的几座大院里,转天一早,妊婋到隔壁敲开了伏兆的房门,邀她一起往城外去看海。 登州城池离海边不远,但是也得骑马去,大约是一刻钟左右的路程,她们在沿海驿站下了马,往海边步行而来。 这时节一早来赶海的人也不少,妊婋和厉媗还有伏兆三人混在人群当中走着,伏兆见昨日和她们一起进城的人都没来,想是昨晚喝多了还没起,又见妊婋和厉媗也没再像来时路上那样一左一右地夹着她走,于是问道:“怎么没叫人一起来看着我?不怕我跑了?” 妊婋哈哈一笑,侧身往后面比划了一下,像是给她让了条路出来:“这里离长安可是远得很,你要实在想跑也可以试试。” 伏兆看看她们两个,又转头看看海滩的方向,挑了下眉:“既然都到这儿了,总要先看过海再说。” 看伏兆转身往海滩走去,妊婋和厉媗笑着对视了一眼,又喊住她说道:“你自去沙滩看海吧,我们往港口去瞧瞧,一会儿再来找你。” 伏兆听完点点头,看她两个果然往另一边去了,只留她独自一人,跟着赶海的人群,继续往沙滩走来。 她此前从来没有独自外出过,幼时在公主府和皇宫里,她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后来在铁女寺里,她更是不被允许外出,只有隽羽敢出主意带她偷偷翻出去,但也不过就是到山脚溪边转转,再后来她入主长安,出门在外又总是被各式仪仗包围着,因排场过大,每次出行都要宫中和各部提前筹备数日,净街开路给民众带去了许多不便,因此她也尽量减少了不必要的外出。 当年自立称王时,她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自由,如今看来,似乎也不过是王权的困兽。 她看着周围拎竹篓的人们,没人注意到她,没人认得她,也没人在乎她是谁。 她就这么随意地走着,直到海面忽然出现在眼前,奔涌的蔚蓝波涛,接着上方宽广的浅青色碧空,向远处无限延伸而去。 湿润的海风迎面吹来,带着粗砺的气息,她站在沙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这才是她一直向往着的,从未体会过的,自由的味道。 ----------------------- 作者有话说:[1]“角子”,即饺子,古称非错字。 第252章 瀛洲际会 妊婋和厉媗往登州南港走来。 这里是登州面向南海国和南海商队开放的通商港口,因为前段时间局势生变,这里的外来船只早已离港,现在只有她们幽燕水师巡防的斗舰走舸,和几艘支援用的铁鳞号停靠在这里。 这处港口也是难得如此冷清,她们走上埠头,见到了正在这里值守的水师将领,这将领昨天就听说她们进城了,知道她们今日会来,所以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了,请她们往值守营房里说话。 这边营房里还有三名副帅,大家打过招呼落座后,妊婋环顾四周看了看,这港口的营房里也变了样,从前这里是调度各个埠头和船坞停靠船只用的,如今墙上却换了作战海图,桌上摆的也都是海上传回来的军书。 如今登州外海上跟江淮水师对峙的舰队,是千山远挂帅守着,舰队此刻位于港口南边一更香的海域上,千山远每天都会送一封鸮信回南港,及时向陆地上留守的水师大营告知海上的情况,每隔五天还会有一艘货船开回南港,给舰队上的将士水手们运送补给,由于这次对峙时间较长,三天前还有一艘铁鳞号回港,将一船水手换了下来,近日都在港口边营房内休整。 厉媗拿起桌上的那些信看了看,因为是每天都发,所以内容大同小异,主要是为了跟陆地保持紧密联络,最新一封信中说江淮水师也换了两船将士,又拉来了三船补给,看样子是准备长期在这里跟她们对峙下去,让南港今年秋冬的商船全都靠不了岸。 妊婋在她看信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海图,那上面有一个用朱笔画出来的圈,正是她们两边此刻正在对峙的海域。 “她们的水师督帅,此刻还在舰队里么?”妊婋问。 那水师将领摇摇头:“她一开始是来了的,在这边停留几日后就离开了,最近都没在。” 她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营房外面传来一声鸮鸣,那将领看了一眼时间,忙说是今天的信到了,遂道了声“失陪”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她手里拿着一封新到的信走回营房。 大家围在桌边看那将领拆开信,这次来信的内容却比平时长了不少,那将领飞快看完递到了妊婋和厉媗面前。 她二人凑上去一看,信中说江淮水师那边舰队里今早迎来了一艘五层高的大型楼船,赭漆金纹雕龙首,正是昭国水师三军督帅的指挥舰龙骧号。 季显容来了。 妊婋看完信转头跟厉媗对视一眼,季显容再次来到登州外海,应该不只是单纯过来看看而已。 她两个在营房里跟那将领和几位副帅合计了一番,决定先给千山远回封信,看看能否跟江淮水师那边尝试接触一下。 这次在登州外海的对峙,江淮水师那边比较谨慎,大抵也是顾及着山南军被俘的那三万人,由于此前发往建康的国书一直没有得到回信,她们也想借此时机再试探一下昭国的态度。 写完回信后,妊婋和厉媗走出营房,跟那将领一起将信鸮放飞,看着那鸮钻进云层,才转身往旁边的营房中看望前几日回港的将士,问了问外海上的情况,直到见时候不早了,才告别了港口大营里的众人,往沙滩走来。 她们这日在营房里呆了不短的时间,晨间退去的潮水已经开始回涨了,早上来赶海的人们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一群少年还在远处玩着沙滩蹴球,不时传来阵阵呼喊声。 妊婋和厉媗走过来环视一圈,很快在沙滩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伏兆正抱膝靠坐在一个浅浅的沙坑里,安静地看海。 妊婋和厉媗把鞋脱在边上,光脚踩在沙滩上往里走来,及至近前才发现伏兆坐的那个浅沙坑,其实是个沙子挖成的大座,靠背上有雕花,两边还砌了扶手,上面也有雕刻纹路和贝壳装饰,阔气中带着一派童真。 与从前坐在太极宫王座上不可一世的模样相比,此刻坐在这沙滩宝座上的她,看起来似乎更加真实些。 “你这大座可真不错啊。”厉媗笑着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自己堆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艺呢。” 伏兆摇摇头:“是一个小孩儿堆的,她后来捡贝壳去了,就把她的宝座传给我了,刚才她跟家人回城去,走之前又过来给我添了几个贝壳装饰。” 妊婋这时也在那沙滩宝座另一边坐了下来,笑问:“我们这里海景如何?” 伏兆知道她想听什么,也没有吝啬赞美:“很壮观。” 她三人在沙滩上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四周开始变得炎热起来,尽管已入秋,但沙滩上日头猛烈时,热浪也不输夏日。 第272章 她们站起来拍去身上的细沙,伏兆将那小孩送给她的几枚贝壳装饰从宝座上取下来装进了荷包里,跟妊婋和厉媗一起走到海边驿站,冲洗掉脚上余沙,换鞋上马回城。 往回走的路上,伏兆也问了问她们去港口的情况,听说季显容此刻正在登州外海,伏兆骑在马上皱了皱眉头,问她们是不是准备出海与她会面。 妊婋也没有隐瞒,只说要等海上回信再定,她和厉媗还是希望能过去跟季显容谈谈,好歹缓解一下南北两边的僵局。 伏兆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三人顺着来时的路回到登州城,午后妊婋和厉媗又跟登州府君以及几位留守城中的水师副将说了半日话,主要是为外海舰队调拨补给的事。 第二天她们留在城中歇了一日,没再去海边,直到第三天一早,有港口大营的副帅赶到城中,说海上来信了,千山远昨日给江淮水师那边递了消息,称上元府来人到登州,想要跟她们谈谈,傍晚时分她收到了季显容的回信,邀请她们在海上浮台见面。 妊婋和厉媗得到消息后,几乎立刻给千山远回了信,说她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那副帅带着信快马出城后,妊婋二人又回到院中,开始准备第二天出海的事,以及要跟季显容谈的内容。 她两个说着话往里走时,伏兆正好从屋里出来,听到了只言片语,知道她们明日要出海去见季显容,于是开口叫住了她们:“眼下这场僵局,说到底还是我挑起的,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看看那边是什么态度。” 妊婋和厉媗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回绝,而是抬手请伏兆一起往旁边议事厅里细聊明天的安排。 三人这天在议事厅里一直谈到傍晚,第二日一早,伏兆换上自己当初来时穿的军装,跟妊婋和厉媗一起再次上马,来到登州南港,登上一艘备用的铁鳞号,赶往南边外海。 这艘铁鳞号在海面上行驶了一昼夜,于第二天海面晨曦初至时缓缓靠近了幽燕水师舰队。 千山远得到消息后,早早赶到了这边,先在甲板上见过了妊婋和厉媗,然后看到了站在她们身后的伏兆,千山远先是有几分意外,而后大致猜到了妊婋的目的,于是直接提起了稍后给江淮水师送消息会面的事。 这是伏兆初次出海,幸而她适应力极强,在海上这一昼夜下来,已经能在铁鳞号上如履平地了,见千山远来问,她只说要以“宸国使者”的身份,跟妊婋她们一起去见季显容。 千山远在这边跟她们合计完,写了一封手书,转身交给一名水手,往南边送去给江淮水师的巡舰。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江淮水师那边送来了回信,邀请她们午后在两军中间海域见面,并称只需燕宸两方各去一人即可,季显容也会单独与她们相见。 这次海上初次接洽,也还没到能够签订任何协约的程度,她们收到信后合计了一下,决定午后由妊婋和伏兆过去看看,厉媗则和千山远一起在这边主舰上留守观望。 因两军尚在对峙,午后的洽谈没有设在季显容的龙骧号上,也不在幽燕水师的铁鳞号上。 江淮水师舰队推出了一个圆形的海上漂浮台,两侧各有三根铁链,由两边水师固定在自家主舰船上,将那漂浮台牢牢锁在两军中间的海域上,可供两边的人分别登上漂浮台,到中间的凉亭里会面谈话。 午后刚过未正,海中央的漂浮台已经准备停当,妊婋和伏兆登上一艘小型斗舰,朝着两军之间的海域行来。 午后的秋日阳光照在海面上,给那漂浮台和中间的凉亭笼罩上了一层光晕。 妊婋拿着窥天镜仔细看了看漂浮台上的亭子,又转手递给伏兆:“你看那台子上的防雷装置,季显容心眼儿可比你多啊,生怕我电着她。” 伏兆也朝那边看了两眼,听完这话,她把窥天镜怼回妊婋怀里,又瞪了妊婋一眼。 这时她们脚下的斗舰已经靠在了漂浮台边缘,伏兆待船停稳后,抬脚大步跨了上去。 妊婋笑着摇了摇头,把怀里的窥天镜递给旁边水手,也跟着迈出斗舰,往漂浮台中央走去。 第253章 初见旧识 这漂浮台走起来,比船上甲板还要平稳些。 伏兆和妊婋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中央凉亭外。 季显容到得比她们早,此刻已经在凉亭大椅上坐着了,正如事先的约定,她独自一人,没带亲兵和侍从。 自从北边那二人登上漂浮台,她的目光就一直紧紧盯着她们,尤其走在前面的那人。 长眉压眼,山根陡直,厚唇藏锋,面庞硬朗,身上的玄色窄袖军装是蜀锦整件一体织就,在阳光下隐约显现出暗藏的龙纹。 季显容看到这里觑起了眼睛,面前走过来的这位,很明显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宸国使者”。 她打量完前面这人,又看向走在后面的那一位。 风中翻飞的碎短乱发下,两道欲扬未扬衔云眉,一双似笑非笑瑞凤目,上翘唇边带着狡黠,颈侧刀疤透着狰狞,一身利落劲装,步伐自在疏狂。 这位原也是初见,但看身姿仪态和那道疤,季显容又想起何去非此前跟她说过的话,加上这次会面前收到的燕国水师信函,知道此人必是妊婋无疑了。 很快那两人已走进了凉亭里,季显容微微抬手,请她们在面前各自落座。 “先前送来的信中写了我的名字,太子想必已认出来了。”妊婋没多寒暄,坐下来自报完家门,又朝旁边的伏兆指了一下,“这位是……” “我知道她是谁。”季显容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接过了话头,又转而看向伏兆,“我在宫中祭台上见过姑姑的画像,你的眉眼很像她。” 伏兆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没有料到季显容能立刻认出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建康宫里会有自己母亲的祭台和画像。 季显容见她神色意外,一脸坦然地解释道:“母皇到建康后为姑姑设了新的祭台,她和我说过,她们年轻时曾经是挚友。” 伏兆听了这话不由得攥起了拳头,妊婋见状伸过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拳头拍了拍,示意她稍安勿躁。 伏兆也转过头来看了妊婋一眼,明白她的意思,听季显容刚才说话的语气,她并不知道广元公主当年薨逝的真相,而她所了解到的季无殃与广元公主之间的往事,似乎也全然是另一个模样。 “上一辈人年轻时的事,我们都不清楚,这也不是我们今天来到这里要谈的。”妊婋看向季显容,把话题带到了今日的会面上,“太子能暂且放下边界纷争,来这里见我们,必然也是因为关心贵国的将士,我可以明确告诉太子,山南军那三万将士无一伤亡,如今都在我国各地安置休整,等待来日陆续回国。” 季显容这次过来,确实是为了那三万被俘的将士,她原想着这次云梦泽战场上,燕宸两国看起来并未联手,所以准备先从燕国这边寻个破局之法,却没料到伏兆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禁对燕宸两国的关系感到有些困惑,在妊婋说完这话后,她也没有立即答言,而是又来回打量起面前二人,片刻后才开口说道:“据我所知,除了在燕国的山南军将士外,越陵王还有一队亲兵此刻正在长安。” “嗯,没错。”伏兆点头承认,“我确实从矿山哗变的男兵堆里救下了越陵王的亲兵,可以择日送还给你们。”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丝毫不提铁女寺军侵犯昭国矿山在先的事,让季显容的面上露出了几分不悦。 妊婋见她怫然作色,忙在一旁打起了圆场,说这原也是越陵王错信族亲,带兵有失,这几年鬾山一带有不少逃矿的男兵,因昭国境内查得严,那些男兵跑出来后不敢回东边去,而往黔南又隔着长江,于是只好就近往西边蜀中逃去,这给铁女寺军驻边大营增添了不少巡防压力,也搅扰得附近民众时常抱怨,最后妊婋说道:“这些事,越陵王大抵没有如实上报朝中,这才给两国埋下了边境祸根。” 伏兆听妊婋这样说,转头瞥了她一眼,鬾山男兵营这几年常有逃矿的跑来蜀中是确有其事,但都是一过边境线就被剿灭了,死之前甚至还给她们提供了不少鬾山的地势和兵营情报,并没有给她们驻边大营增添多少压力,更影响不到蜀中民众,把铁女寺军攻占鬾山矿脉说成是因为不堪逃矿男兵屡屡越境搅扰,无非是在给她台阶下。 季显容听了这话也垂眸想了想,自从越陵王接手山南军,鬾山男兵营逃矿的情况确实改善了许多,据越陵王先前的奏疏所报,是因她提高了男兵营的食宿轮休待遇,加上设立了新的监军司,强令各营背诵军规条例,才使得逃矿人数大幅减少。 如今看来,逃矿的事极有可能存在瞒报,要么是越陵王授意为之,以向朝中邀功,要么是她被族亲男部下蒙蔽,没发现其中存在隐患,不管怎么说,她作为山南军督帅,在这些事和后来的阵前哗变上逃不脱主责,倒在哗变男兵的矛下,也算是咎由自取。 第273章 想到这里,季显容的怒意不由得往越陵王身上迁了几分,但她还是很快平复了思绪,冷静说道:“当日燕国使团来我建康,我们曾向燕宸两国都表示过善意,然则宸国一直未有回应,若早有互通,这些事大可以遣使来谈,何至于兵戈相向?” 妊婋笑了一下:“所以我们这不就特地请了宸王大驾来到我国,眼下既已休战,大家也好平心静气坐下来,看看如何弥补裂痕,缓和眼前紧张的中原局面。”说完她先给出了上元府的和解提议,称愿以往日互市等价水平的一半,向昭国提供金银铜铁矿石,作为鬾山之失的补偿。 季显容看妊婋说得一脸诚恳,仿佛是个苦心为她们昭国和宸国排难解纷的调停人,但是她可没有忘记,幽燕军此刻还占据着山南道云梦泽的三州地界。 她冷笑道:“鬾山之失,由燕国补偿,那云梦泽之失,是由宸国来补偿么?” 云梦泽一带是宸国通往昭国最为平坦的地界,如今被燕国横插一脚占了去,伏兆本就心有不忿,听季显容这样问,她又转头瞪了妊婋一眼。 妊婋朝瞪着她的伏兆挑了下眉,又看向季显容,拿出推心置腹的语气认真说道:“我国暂时接管云梦泽,主要是想着给你们辟出一块缓冲地界,这都是为了中原平靖。依我看,不若你两国也恢复互通,宸国可以在互市协约上做些退让,以示修好之意,待三地边界安定了,我们再谈云梦泽的归还事宜,如何呢?” 伏兆和季显容听完这话,一起看向妊婋。 季显容也是头一回碰到这么理直气壮的强盗,占了地,劫了人,又来说是为了和平,几番话下来差点把她给绕进去了,简直岂有此理。 但是不待季显容提出质疑,伏兆却先开口了:“恢复互通的事,我可以考虑,具体的协约,等来日遣使详谈吧。” 这次东征之前,宸国通过南海商路打击昭国的商税收入,其实是隽羽的谋划,在她们谈到夺取鬾山后的安排时,隽羽也提过可以继续通过商路对昭国加以辖制。 如今宸昭两国因燕国插手而不得不休战,若以战后修好为由打通商路,后面将会有更多直接较量的空间。 季显容见伏兆同意恢复互通,也飞快地想了想,看这两国一个刁滑一个蛮横,甚至到了有些不讲理的程度,坐在这里继续跟她们打嘴仗于事无补,她也倾向于先从中得到些承诺和弥补,但面对看似主动想要谈和的二人,她也没有放低姿态,而是趁势又向妊婋提了两个要求,第一个是要求燕国水师退兵,同时表示登州外海这块缓冲海域将由江淮水师接管,直到山南军将士全部归国,第二个是在退兵之前再拿出些谈和的诚意,要么送还部分将士,要么将妊婋方才所说的补偿先运来一船,再安排接下来与她们两国的通使事宜。 这两个要求并不过分,妊婋来之前也已同上元府众人议过了,但她还是摆出一副认真忖度的样子,片刻后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为了叫太子看出我的诚意,我们的舰队今日就撤走,至于第二个要求嘛,如今山南军的将士们距离边界都不算近,若要先送还一批人的话,还得等我回上元府跟大家商议,这一来二去耽搁时间不说,也没得叫太子心里犯嘀咕,不如将我们原要送往肃真部的铜铁就近调来一批装船,不过三五日功夫就能运到这里,怎么样?” 季显容本也没指望妊婋能立刻同意送归战俘,此刻听她这样说,又似乎是做出了很大让步的样子,于是微微点头,说燕国若果然有些诚意,她也好尽快回建康促成与燕宸两国的进一步洽谈。 她们这天的海上初会,原不是为了签订任何协约而设的,漂浮台的凉亭里也没有备纸笔,三方只是在这里对中原接下来的走向做了初步表态。 季显容确认完她们的态度后,见天色也不早了,就抬手请她们先回去了。 看着伏兆和妊婋仍像来时那样一前一后离开漂浮台,季显容坐在凉亭下思量许久,直到见那二人登上了燕国水师的斗舰走远,她才缓缓起身,往后面走去。 第254章 鹭点烟汀 妊婋果然说话算话。 就在她和伏兆离开漂浮台后不到两刻钟,燕国水师主舰上就传出了几声号角,所有大小战舰开始整队转舵,先后有序地往北撤走了。 季显容站在龙骧号甲板上看着那边舰队撤走,又带着江淮水师在这片海域停驻了五日,等来了北边一艘体量不小的运货楼船。 她派了副帅登船查看,是上好的生铜生铁,品质和数量也都还算有诚意。 她随后又派一队水手前去接管了这艘货船,等舱中的铜铁在苏州港卸了船,再另外派人护送这艘楼船回登州港。 江淮水师的舰队有两个营跟着季显容的龙骧号和那艘燕国货船往南而回,另外的大部舰队则仍旧留在这片海域上,按先前定好的班次,轮流回苏州港换水手下船休整。 船队回港的路上,季显容反复回想当日在漂浮台上跟妊婋和伏兆的对话,以及她二人来去时的情形。 细思鬾山和云梦泽战后的局面,她仍然认为燕宸两国这次并非是联手出兵,就她二人这日说话的神态来看,她们先前的缔盟应该也没有外界看上去那样紧密。 而这次会面最令她想不通的是,伏兆作为一国之君,在这种局面下现身燕国,还是在登州这样完全处于燕国掌控下的偏远沿海地带,且她们来去时的斗舰上,看起来也并没有其她宸国侍卫仪仗随行,这实在过于反常了。 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位“伏兆”的真假,但经过反复琢磨推敲,她认为燕国没必要弄个假冒的伏兆来她面前演这一出戏。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当日她见到的,就是伏兆本人。 季显容这日又坐在回港的龙骧号甲板上思量了许久,眼看天光不早了,她吩咐人取纸笔来,就在海风中写了一封短笺,让人用信鹰送去西边。 这信鹰是她们江淮水师苏州大营的,在海面被放飞后先回到大营,鹰房里的人取下信筒换鹰继续向西放飞,经过多地驿站鹰房换鹰接力,最后一站信鹰终于在几天后的傍晚,落在了何去非下榻的官驿鹰房内。 何去非此时已经抵达云梦泽的东侧襄州好几天了,她是为了协助重整山南军来的,同时也是要将她鼎力举荐的继任督帅亲自送上任,以确保山南道余下人马和边防大营能够平稳交接。 何去非刚到的那几天里,马不停蹄地沿着新的国界线来回踏看了一遍,带着山南军继任督帅在各处细细巡视完,才又回到襄州休整,准备明日再往先前的战场外围看看。 山南军因大部主力被俘,各处驻边严重缺人,何去非这次又从江南军和岭南军各调了一万人,还从她自己的嫖姚军也调了三千人,加上山南军战后剩的两万人,以及近期在襄州招募的新兵,将将凑整五万,总算是把新的边界线和驻边大营填补了起来。 踏看边界的这几天,何去非时常感到心惊,在云梦泽一战后,襄州西侧和北侧许多地方,巡防混乱且空虚,靠近边地的村镇几乎是大敞四开的状态,驻扎在云梦泽的幽燕军主力,完全可以长驱直入,甚至花点功夫就近占据襄州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是幽燕军停在了云梦泽一带,以襄州西侧的一条浅河为界,没有往东再进一步。 从襄州巡检司这段时间的观察来报可知,幽燕军只留了一小部分人马在河西岸驻边,完全没有要继续向东来的意思。 前段时间襄州这边河东岸的驻边队伍陆续就位后,幽燕军还隔着浅河递来了一封《休战书》,说是要等待洛京上元府和建康宫接下来的谈判协商,也请山南道襄州府和驻边军不要贸然西进试图抢夺云梦泽,以免伤及民众。 南边鬾山驻扎的铁女寺军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向西边州府下了《休战令》,先是宣告了鬾山易主,而后称暂时不会进一步往东,但若昭国军队想要强行以武力来夺,她们也不会心慈手软。 由于山南军还有大批战俘在幽燕军手里,而燕宸两国目前的情况也都还有些不明朗,何去非这次来山南道巡视,见几个州府刺史问是否要重整兵马夺回鬾山矿脉,她认真想了想,只叫新填补上来的驻边大营按兵不动,说她还要看看情况再说。 何去非这段时间踏看边界时,也向当日上阵的将士们细细问了不少云梦泽战场的具体情况,包括幽燕军和铁女寺军当日是否联手来袭。 然而未被俘的将士当日都是后方支援和粮草辎重队里的,与前线都还有些距离,说来说去都是幽燕军当日有大批队伍从北边突然杀来,到阵前分作数支,其中一支从侧方往她们这边包抄而来,没多久空中接连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响炮声,紧跟着连闪了十数下雷光,阵前人马纷纷倒下。 她们在后方的人赶忙跟着领队向东撤离,以保留战力避免全军覆没,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去查看更远处铁女寺军的情况。 第274章 何去非也问了幽燕军此次出征挂帅的将领,想知道妊婋有没有亲自前来,但那些将士都对幽燕军十分陌生,只说看不出统帅是谁,唯有一个斥候离得近,当时虽也被雷电击中,但强度不大还能行走,于是趁机跑了出来,她说瞧见了往她们侧方包抄的幽燕军队伍里有一个人曾发过号令,看气势应该至少是个大将。 何去非忙问那人什么模样,那斥候努力回想了半天,说那大将生得膀宽腰粗,圆圆脸盘,一双亮眼,但身上衣着跟旁边人都差不多,所以她也拿不准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何去非听完摸着下巴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记忆中上元十二君的模样,觉得这外形描述说的应该是杜婼。 但以云梦泽一战的情况来看,率兵前来的统帅应该不只有杜婼一人,只是当日幽燕军来时的情况,她们这边将士实在是能说的都说了,更多的确实不清楚。 何去非这日跟山南军继任督帅以及几位副帅正在襄州官驿分析当日云梦泽的战况,忽听外面有亲兵来报,说海上来信了。 她一听立刻知道是季显容传了消息回来,忙起身给那亲兵开了门,接过信打开扫了两眼,不由得大感意外。 季显容把她在登州外海与妊婋和伏兆会面的事简要说了,又请她在云梦泽周边细细询问排查当日燕宸两国出兵的具体情形。 信中内容最让何去非意外的,也是伏兆此刻居然在燕国。 从她这些天在云梦泽周边了解到的情况看,当日幽燕军跟铁女寺军绝对不是联手配合行军的状态,她也不相信宸国会心甘情愿把云梦泽这处前往昭国最为便捷的平坦入口拱手让给燕国。 这两家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何去非分外不解地狠狠挠了两下头。 当日的鬾山之战,何去非也从越陵王的亲兵口中听说了具体经过,那亲兵在越陵王被杀后,亲眼见到了伏兆,后来她跟其她亲兵被一支铁女寺军队伍带到长安,关押在太极宫的一处宫殿内,有一天她被一个在宫人口中称呼为“代君”的人放了回来。 季无殃接见完那名亲兵后,何去非也在禁军指挥府里对她进行了三轮询问,那亲兵说自己只在鬾山兵败后见过伏兆一次,后来她被带往长安的一路上,包括在太极宫里,都没再见过伏兆。 所以伏兆是在鬾山战后去的燕国。 何去非皱眉思忖,她虽然不了解伏兆,但她总觉得伏兆应该不会是个像妊婋那样喜欢到处乱跑的人,她去燕国,必定有个非去不可的缘故。 她还是得再了解一下当日云梦泽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想到这里,她收起了季显容的信,跟那继任督帅和那几位副帅说起明日往云梦泽外围探看的安排,随后见时间不早了,遂起身让她们早些回去休息。 这日晚间,何去非躺在榻上,翘着腿琢磨燕宸两国的情况,冥思苦想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也不知灯是什么时候燃尽的。 第二天一早,她和那继任督帅及副帅在府衙馆驿外上马出城,往云梦泽外围赶来。 她们沿着新划出来的边界线,从北往南行了半日,在午后时分来到南边一条河汊旁。 何去非手搭凉棚,往西边眺望了片刻,穿过河面上的薄雾,可以隐约瞧见河西岸上飘扬的幽燕军军旗。 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那河里有个人!” 何去非回头的时候,跟她一起来的几人已纷纷下马,往那河边赶去,其中两位水性好的跳进河中,协力将落水的人拉上了岸。 何去非也赶忙下马过去查看,见是个年轻人,看方向是从上游落水后顺着水流飘过来的,昨日刚下过一场秋雨,这河里的水流不算平缓,而上游如今正是幽燕军驻扎的地盘,也不知是失足落水还是逃出来的。 那青年被救上岸后,坐在地上咳了一阵,谢过她们搭救,接着就要起身说渡河回去。 何去非看她的打扮和口音明显是云梦泽当地民众,忙拦住她说道:“水流这样急,那边又是敌占区,你还回去做什么?” 那青年眨眨眼睛:“什么敌占区不敌占区的,那我得回家呀。” 第255章 胸吞云梦 何去非被她这话说得一愣,也眨眨眼,才又一脸严肃地问道:“幽燕军大举入侵,又派重兵驻扎,那边的乡亲们现在情况如何了?” “蛮好的,蛮好的。” “?” 旁边一个副帅皱眉追问:“怎么个好法儿?” “她们挨家挨户给我们送了过冬用的炭和布,还讲了不少新规,跟乡亲们说话也都挺和气的。” 何去非跟身边几人转头对视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细问那边乡镇里的情况。 那青年说她是这河西岸后头村子里的,镇子上和县里城里的事她都不清楚,何去非说没关系,请她讲讲村里的情况。 那青年歪头想了想,就从幽燕军围村那天开始说了起来。 那天她们才听村里的粮长宣讲完今年秋收征粮的安排,村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接着就见村口涌进来好多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把村子从头到尾查看了一遍,把村长粮长和里正等一干人都押走了,后来又带走了村里的男民,并对余下的众人说幽燕军已经接管了云梦泽三州,今年秋收不用交粮了。 云梦泽一带村落里有不少优质水田,是山南道西部州府征粮的重地之一,虽然朝廷易主后,官府收皇粮较旧朝时少了许多盘剥克扣的种种名目,村里人日子好过了不少,但是新朝廷对粮质的要求也高,要颗颗干燥饱满洁净,因此每年到了交粮时节,应付朝廷来人查验成色,也仍然叫人身心俱疲。 提到今年“不用交粮”,那青年眼角流露出了一点欣喜之色。 何去非皱了皱眉头,又问:“幽燕军围村后,就完全没人抵抗么?” 那青年说:“有人要跑来着,没跑成,被抓了。” “她们在村里杀人了?” “那没有,她们有个东西,不知是什么,可厉害了,呲啦一闪,人就躺那了,总要过一两个时辰才能醒转。” “被带走的人都去哪了?” 那青年摇头:“谁知道呢,反正我们村里有几个男小子叫亲娘惯得不成样子,讨厌得很,我看弄走了挺好,她们也说了,只带走男的,叫我们不必担忧。” 何去非几人听完再次相互看了看,随后又接二连三地跟那青年问了好些问题。 那青年心不在焉地答着,又不时转头往西边看去,日头已经开始下沉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得不打断了何去非几人的提问:“我得走了,我从前面趟回去,从这地方过了河,还得走二里地才到村口,一会儿天黑了路该不好走了。” 说完她站起身,说自己方才在上游摸鱼,踩到滑石跌了一跤,顺着水流被冲了下来,她记着下游有处浅滩,水深才过膝,原也想着从这里上岸回去,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前面河床高的地方指了一下:“我本来也打算从那儿回去的,你们要是不救我,我这会儿都快到家了。” 她说完看何去非似乎还不大愿意放她走,又见她们几人衣着像是官家人,于是认真说道:“我们那儿现在真的挺好的,请朝廷放心!” 何去非听了这话,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 没等她把话说完,那青年已经抬脚往前走了,一边走一边摆手说道:“太阳要落山了,我真没空陪你们说话了。” 何去非见状也还是跟了上去,那青年回头见她们跟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已走到河床高地,一脚踏进了河中。 果然这里水流虽也不缓,但明显比方才河汊那段要浅不少,人走在里面将将及膝。 何去非她们跟着那青年来到河边,眼看她趟河往西走去,其中一个副帅还要上去把她拉回来,何去非却抬手拦了一下。 几个人就这么站在岸上,静静目送那青年趟到了对面,没再跌跤,一路平稳地上了西岸。 上岸后,那青年还回身朝她们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放心吧!” 何去非也挥了挥手,又看她转身踏着光,朝日头所在的方向欢快走了过去。 这些年她在军中和官场上,常被拥护新皇的热烈之情包围着,以至于她总觉得朝廷率土归心,已是极寻常的事。 但如今细细想来,狂热拥戴其实多来自军队和走仕途的人,而在乡野村民穿衣吃饭面前,家国情怀有时候似乎显得没那么重要,甚至连忠君这件看似天经地义的事上,其实都是有条件的。 这时她又想到史书中流传的那句道貌岸然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禁垂下眼眸,此二者并非伴生相依的关系,水本来就不是为了载舟而生的。 舟无水,不能行;水无舟,自轻盈。 何去非站在河岸边沉默半晌,直到那青年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斜阳尽头。 这时天边晚霞渐起,站在何去非身边的一名副帅见她沉默不语,小声为朝廷鸣不平道:“这人怎么这样,一点也不念及皇恩浩荡,说投靠敌军就投靠敌军了。” 第275章 何去非听了这话却没说什么,只是沉着脸转过身,往后面树林边去取马。 这天回城的路上,她又想起季显容在信中说,妊婋在与她会面时曾提过,后续会考虑归还云梦泽,但以今日她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燕国应该不会轻易放弃这片地界,即便真的有一天大方“归还”了,也只怕是因有更大的图谋。 回到襄州府衙官驿后,何去非让那山南军继任督帅和几位副帅自去吃饭休息,只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提笔写起奏疏来。 她写一句停半晌,写一张又撕去,总难满意,残纸废篇扔了满地,最后把笔一丢,离开大椅,在桌前踱起步来。 她没有写过这样艰难的奏疏,站起来踱一会儿步,坐下来托一会儿腮,时而咬着笔头沉思半晌,时而瘫坐在大椅上望着屋顶出神。 直到窗外破晓的晨光照进这间不大的书房里,她才把笔轻轻撂在笔山上,仰头长出了一口气。 接着她又把面前的奏疏拿起来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细细检查词句。 她在这份奏疏里详实回禀了山南道在云梦泽和鬾山之战后的各处景象,包括新设边界的划线,几处边防大营重整后的巡防部署,以及云梦泽和鬾山的敌国驻军情况。 写完奏疏后,她也给季显容单独回了一封信,内容主要是这段时间在云梦泽和鬾山外围查问探看后,对于燕宸两国关系以及后续局势走向的推测。 她在天大亮后走出书房,将回禀圣上的奏疏和写给季显容的信,一起交给了才起床的两个书吏,吩咐她们按规制封装完,直接交给山南军负责传递军情的骑兵领队,按六百里加急,快马送回建康。 在奏疏发走后的几天里,她仍不时策马往云梦泽外围地带巡视眺望,想象着幽燕军接手后的云梦泽三州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甚至不时会生出亲自过去瞧一瞧的念头。 但她转念又想起了从前的往事,考虑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更不该像年少时那样鲁莽了,她策马在边界踟躇了许久,望着西边叹了又叹。 何去非策马在云梦泽的东北边界处油回磨转的身影,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幽燕军数里开外的瞭望楼窥天镜里。 “昭国如今失了这一小片湖泽和矿脉,可把咱傻小孩儿给愁坏了啊。” 苟婕这天站在瞭望楼上,闲闲端着烟杆,透过窥天镜看了几眼,吐出一缕青烟后,感叹了这么一句。 她身前的这个窥天镜是立在地上的,比寻常拿在手里的便携式要大上许多,经过皇城大学堂的数年钻研和频繁改进,如今这个立式窥天镜的可视距离,比当初花怒放带上幽燕号的最初版提升了数十倍。 苟婕在这边正看着,忽然听到瞭望楼下方有人喊她,说是老神仙到了。 她闻言赶忙把烟灭了,在随身带的小盒里磕完烟灰,把烟袋锅子擦干净,将烟杆往后腰带上一别,转身快步往楼下走来。 前段时间,当云梦泽的重大消息通过《飞鸿杂报》传到燕山太平观时,灵极真人还在专心整理典籍,听说云梦泽有了新进展,她还以为是昭国终于同意她们正式出使访学探古了,却不料打开报一看,云梦泽如今已是她们燕国的地盘了。 自从幽燕军接管云梦泽,这两个月来一直在肃清各处城池县镇,上元府众人也轮流来到这里坐镇,向民众宣讲燕国法度,前不久花豹子才在这里忙完大事小情,回到洛京把苟婕换到了这边来。 等苟婕抵达时,各处民生状况已经基本平稳了,她来到这里,主要是为了协助勘探云梦泽北部的古迹。 而在这里负责勘探地形地脉的,是一早就跟妊婋等人一起进入云梦泽的玄微,在幽燕军肃清各处城池县镇时,她也把云梦泽北部的几处地方细细踏看了一遍,确定了可能存在古迹或古墓的位置,给灵极真人发了一封信。 灵极真人得知后,决定动身下山亲自前来查看,上元府众人也请了一队幽燕军将士随行护送。 苟婕这天收到信说灵极真人一行人已经从北边进入云梦泽了,于是早早赶来迎接,这会儿她从瞭望楼上下来,上马往北边村中馆驿处迎接,果然瞧见不远处有一支车队正缓缓驶来。 她催马上前,那车队也正好在馆驿大门外停了下来,等她下马走到中间那辆厢车前,见车帘被人从里面撩开,一位穿紫袍的鹤发老人笑吟吟地从车里走了出来。 第256章 虎匿山林 上元府里并非人人都见过灵极真人。 苟婕算是十二君中加入较晚的,直到今日才与传说中的“老神仙”初次相见。 前些年灵极真人外出云游,也曾有一次路过洛京来看千光照,只是那时候苟婕碰巧有事没在城中,后来听说灵极真人回到观中闭关,她也没敢去打扰,这一二来去的,竟拖了许多年一直没能拜见。 这次她来云梦泽,刚到没几天听说老神仙也要来,她忙跟玄微提前在古迹附近的村庄驿馆收拾了住处,准备在这里迎接灵极真人。 这日过来的路上,苟婕还有一点紧张,方才瞭望楼上的气定神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瞧见那位鹤发老者撩开车帘朝她看过来的瞬间,她竟莫名有种假神棍碰见真大师的局促感。 跟苟婕一起前来迎接的玄微,这时已上前两步,站在踏脚边伸手搀着师姥下了车,灵极真人看向眼前的瘦高个儿,乐呵呵地招呼道:“你就是小苟吧?” “是我是我,我就是小苟。”苟婕嘿嘿笑了两声,欠身上前,不由自主地打躬作揖奉承起来,“老神仙真是慧眼!这些年一直没去拜见,是晚辈失礼了!” 灵极真人笑看她打趣道:“既知失礼,怎么今日还是两手空空地来接我呢?” 苟婕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立刻撂衣摆就要下拜:“送什么礼都怕显不出诚心,我直接给您老磕俩响的!” 灵极真人哈哈大笑着赶在她屈膝前将她拉到了身边,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拍了几下:“这些年你在报上发表学堂改进和天象历法革新的文章,写得都极好,我一篇不落地看了,今日虽是初见,也可算是故旧重逢了!”说完还提到了文章中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词句。 可见这是真的看过,而非寒暄客套的虚言,苟婕被她夸得心中得意,但面上还是保持谦虚:“有幸能入老神仙的眼,还要学习,还要学习。” 苟婕说完这话,见那厢车后方也有个人下马往这边走来,她抬眼看去,见来人体态丰腴,步履潇洒,正是灵极真人的三徒儿千江阔。 对于千江阔,苟婕还是比较熟悉的,当年千江阔受妊婋之托,跟穆婛一起前往长安共同出任首位燕国驻宸大使,她们离开洛京前,上元府众人给她们办了送行宴,后来千江阔换任回洛京,也在她们晏安坊大院里住了一阵子,才离开洛京往燕山太平观看望师娘。 再后来千江阔又到肃真部和漠北游访,跟前去聘问的萧娍和素罗刹一起把北边两座交邻孕育院开设了起来,直到前不久才又回到燕山太平观,所以苟婕也有许久未见她了。 这次跟随灵极真人来云梦泽的,除了千江阔外,还有幽州和洛京城外太平观的十余位道长,以及一队幽燕军骑兵将士,共三十来人。 苟婕和玄微为她们提前准备的这处村庄馆驿,是征用的昭国军驿,还有一座相邻的官府庄院,里面的昭国官吏如今都被她们迁到北边去了,这里空置下来,内中房屋铺盖齐备,虽然设施方面比不上她们燕国各地的馆驿便捷,但在这乡野间,也算是个比较舒适的落脚之所了。 灵极真人在苟婕跟千江阔打招呼的时候,抬头朝四周环视片刻,随后拍了拍玄微挽着她的手:“你眼光不错,这里地气确实不同寻常。” 很快苟婕将她们一行人迎进馆驿院内,介绍了一下各处房屋和她们近日从北边运来的洗涤设施,苟婕跟千江阔等人一起把车马行李安顿好,天色也不早了。 因灵极真人来之前就说过不必铺张迎接,所以众人只在院内堂屋里用了些简单家常饭菜,就算是接风了。 这处馆驿所在的村庄离州中城池不算近,苟婕前些天都在州城里忙碌,因接下来要跟众人一起往附近的古迹遗址处踏看,她已提前安排好了城中事务,这几天就不回城了,也在馆驿里拣了间空屋子住下。 第二日一早,她们在馆驿里用了早饭,伴着凉爽秋风,往附近丘陵地带行来。 玄微发现的这处古迹,位于云梦泽北部的一座缓丘之上,因地势曲折且密林内常有猛虎出没,所以未被开垦,原本那丘陵密林边还有个村子,玄微前段时间查旧朝县志发现,那村子曾多次遭遇虎群进村袭民,村里人纷纷向南避难,村子也就很快荒废了。 苟婕这段时间也在州城府衙里查阅了不少这一带的典籍,一路上给灵极真人和千江阔等人说了起来。 听到旧朝时有虎群进村,其实是因那村里人结伙进林砍伐狩猎,因此遭到了报复,灵极真人点头说道:“这也是护林之举。” 第276章 这时走在旁边的千江阔看向前方不远处的密林,见那边也插着幽燕军的紫旗,还有些将士正在密林边驻扎,于是问道:“现在我们来了,虎群还在吗?” “咱们的队伍前阵子进林探看,说在地上发现了一些虎爪印,但看痕迹至少都有一两个月了,方向是往北去的,北边过条河还有片更大的山林,我们驻扎在这里的队伍也都一直没见到有虎出没。”苟婕分析道,“许是那时候听到我们大军过境的马蹄声,就迁走了。”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了密林边缘,跟这里驻扎的幽燕军将士打了个招呼。 玄微自从到了云梦泽后,大部分时间都在这边营地里住,她带队伍将古迹遗址的范围划了出来,这段时间一直在跟大家一起清理古迹上方的浮土,还没有开始向下挖掘。 这主要是因为出土的古物容易迅速衰朽,她们得仔细探查完表面的情况,再看是否要进行挖掘,以及从哪里开始挖掘。 这次跟随灵极真人一同前来的道长们,多对处理古墓出土物件颇有经验,大家来到这里,都是为了能够最大程度地将古物完好运出云梦泽。 她们进入密林后,顺着近日开辟出来的土路,往北走了约有两刻钟,果然瞧见前方有一片地方,被绑在树木间的紫色布条围了起来,地面比外边凹下去一些,是又清出了一层浮土,部分地方已经开始显露出石刻花纹。 玄微跟灵极真人说前日她们清出来的一块石板上,有些文字和图画,像是墓群的介绍,但具体内容她们都没太看懂,还要请大家一同甄别。 千江阔从前走南闯北,对这些古迹铭刻最为了解,她们幽州城外太平观小敞厅里收藏的拓片,还有灵极真人闭关钻研的古籍杂书,大部分都是她从各地收集淘弄来的,此刻听到玄微这样说,她兴致颇高,还没走到地方,就掏出了自己随身带的毛刷和放大阅读镜。 不多时,她们果然来到了一块长条石板前,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浮土,这石板大约有三尺宽,一丈来长。 千江阔撸起袖子,先跟几个师姊妹拿过旁边放的笤帚,把那层浮土扫了下去,随后又换毛刷细细清理了一遍。 在将这些石刻内容拓印下来之前,她先拿阅读镜浏览了一遍,跟灵极真人就那些文字风格讨论起来。 苟婕站在一边认真看着,她过去也接触过一些古物,多多少少对这些东西有些了解,此刻一边看一边听她们讨论,她推测这墓群距今恐怕得有超过两千年了,确实是战国以前的古迹,上面的纹样也很有早已失传的楚巫风格。 大家站在这石板边讨论了半晌,千江阔才跟几个师姊妹开始铺设纸张,用拓包一点点将那石板上的文字图画印了下来,接着又在这片墓群四处查看了一番,直到天将黑时才离开这片密林。 此后的几天里,她们就这样每日往返于那片密林和村庄馆驿,直到千江阔和灵极真人终于确认了那石板上刻的正是这片古墓群的地下结构,以及各个墓室的介绍,并指明了东侧一间“铭室”的位置和入口。 这石板上的内容,不是她们最初以为的墓志或神道碑,反而更像是一份“挖掘指引”。 当然上面也包含了一些警示词句,总得来说就是整片墓群唯有“铭室”可开,其余墓室则谢绝入内。 她们这日去密林前,在馆驿堂屋里讨论了半晌,决定按照石板上的提示,先去看看铭室里面都有些什么。 这天上午,驻扎在密林里的队伍扛上锹铲,来到墓群东侧的铭室上方开始小心翼翼动工,忙碌了整整三日,终于打开了铭室入口。 千江阔跟几位师姊妹先戴着面罩进去查看,因考虑到竹简铜铁等物可能会在拿出来后迅速衰朽,她们得先确认里面的情况,再看如何能够完好取出。 苟婕站在边上看她们先后进入铭室,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来回张望着等了足足有两刻钟,才见一位道长从里面出来,说道:“里面全是石刻片,不必担心朽坏,可以开始慢慢往外搬抬了。” 苟婕听说里面没出什么异常情况,这才松了一口气,很快跟众人一起在外面辟出来的空地上,接过铭室里按照顺序搬出来的那些石刻片。 不同于竹简和铜铁,这些石刻片在出土后依然保持着稳定完好的状态,上面的刻字清晰可见。 那些石刻片用的都是大小均匀的文石,似乎是前人精心挑选封存的,用以对抗漫长岁月的侵蚀。 在她们将铭室内的石刻片全部搬到空地上后,灵极真人先是大致看了一遍,随后转头对身旁的苟婕说道:“这次的发现着实不小,得尽快告知上元府其她人,如果各国局势能稳定下来,最好也请她们遣使来与我们一同研究。” 第257章 以同而异 “苟姐往家发了信,老神仙这次在云梦泽的发现不小啊!”妊婋走进馆驿堂屋里,把信放在桌上,笑对厉媗说道,“咱们也得抓紧时间往回赶了。” 她们是半个月前从登州启程的,这天午后才到鲁东最西端的宋州城,这一路西行正赶上秋收尾声,她们也顺带着视察了几片农田和粮仓,因此返程比来时走得慢了一些。 厉媗拿起她放在桌上的信,打开看完,点头说道:“几百枚石刻片,拓印整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知道等咱们回去时,那边的进展如何了,能不能有些初版先叫我们开开眼。” 妊婋拿进屋的信,是千光照给她们送来的,里面转述了一部分苟婕从云梦泽发回洛京的信,说她跟灵极真人和千江阔还有玄微等人在云梦泽北部墓群的一座铭室内,发现了一批楚巫古籍,里面还有一版完整的《归藏易》,以及许多战国前的民俗记载,她们这段时间都在夜以继日地拓印整理和分析,因内中涉及到多地记载,灵极真人认为应当请宸昭黔滇和肃真部及漠北等地都遣使前来一同研究。 千光照在信中说这些事还要等妊婋她们到回洛京一同议定,她在收到苟婕的信后,也邀请了一队感兴趣的皇城学子们,赶赴云梦泽襄助整理古籍。 妊婋在桌边坐下来,从盘子里拿起块糕咬了一口:“嗯,咱们回去还得有个十天路程,到时候宸国来的使团应该也早都被打发回长安了。” 厉媗一听这话,紧忙冲她挤了两下眼睛,妊婋一时还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凑上去问:“你眼咋了?” 话音刚落,妊婋忽然抬眼瞧见伏兆出现在堂屋的屏风后头,冷冷地看着她:“隽羽派人到洛京来见我了?” 她们往登州来时,隽羽派来的使团一直在洛京,这事妊婋和厉媗都没有告诉伏兆。 这天她们到馆驿时,伏兆说要先进屋换衣服,妊婋出门拿了信回来,见堂屋里只有厉媗一人,还以为伏兆仍在屋中,没料到她在自己出门后不久被厉媗喊来吃点心,方才正在屏风后头洗手,恰好听到她说漏嘴提起了宸国使团。 厉媗一见情况不妙,赶忙站起来打圆场,对伏兆尴尬一笑:“嗐,你看这事儿闹得,就是时间上赶得有点不巧了,然后我们也忘告诉你了……” 伏兆拨开厉媗的手,直指妊婋:“我就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好心,说什么请我出来看海,其实就是为了把我支走是吧?”她说完这话,撸袖子就要往上冲。 妊婋见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把手里的半块糕塞进嘴里,往厉媗身后一闪,笑嘻嘻地说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念叨说想吃螃蟹,我才好心请你出来散闷的,长安又不远,这回没见着,下回见呗,隽羽要是真的牵挂你,肯定会不厌其烦地再派人来看你,你急个什么劲儿嘛。” 看她这副耍无赖的模样,伏兆更是火冒三丈,说今天非要揍她不可,厉媗赶紧抬手相劝,妊婋嘴里说着“你这人气性怎么这么大”、“至于吗这么点小事”,一边直往厉媗身后躲。 妊婋这话越说越拱火,把伏兆气得直说“你有本事别躲”、“我揍你一顿也是小事”。 两个人你追我躲,把厉媗当成柱子绕了好几圈,终于把厉媗绕得头晕眼花,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你们两个都给我站住!” 她本来嗓门就大,这一吼更是好悬没把屋顶掀开,妊婋都觉得耳朵有点嗡鸣了,伏兆也被这嗓音震了一下,两个人在厉媗左右两侧同时停了下来。 这时屋外有几位跟她们一起回洛京的人听见这动静,都探头来问:“出啥事了?” 厉媗生怕伏兆一会儿又要动手,赶忙先攥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朝门外笑道:“没事没事,我们闹着玩儿呢。” 那几人一看屋里桌上摆着点心,也走进来拿了两块糕,在这边跟她们闲话了两句,说着晚饭前还要回屋歪一会儿歇歇,就都出去了。 等这边堂屋里又只剩下她们三人,厉媗还是没把攥着伏兆的手松开,只是安抚道:“等咱过几天一到洛京,立刻就送信去长安,请使团再来一趟,叫你们见了面,也好让隽羽放心,怎么样?” 伏兆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不说回洛京后直接送我出函谷关?” 第277章 “呃这……”厉媗转头看了妊婋一眼,她没想到气头上的伏兆也不怎么好糊弄。 妊婋这时收起了方才的嬉皮笑脸,正色说道:“我们把你从云梦泽请回洛京来,为的是中原平靖,在各方正式达成新的共识之前,还是得请你再留住些日子,等大家心平气和地把事情谈开,自然摆驾送你回国。” “就是就是。”厉媗也说,“你看你来都来了,再住些日子呗,干啥着急走,赶明儿得空,我再陪你上我们幽州逛逛,看看豹子寨,领略一下咱家大好河山,再展望一下……” 伏兆打断了她的话:“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手撒开?” 厉媗低头一看,刚才情急之下怕她再动手,自己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紧到她此刻手腕边缘都有点泛白了,眼看再攥一会儿该不过血了,她赶忙把手稍稍松开了一点,但还是没有彻底撒开手,而是抬起头看向伏兆:“那你别一会儿又要动起手来打人。” 伏兆看了看厉媗,又越过她的肩膀看向突然正经起来的妊婋,听妊婋方才提到各方共识,她也想起了前些天在海上会见季显容时谈过的话,这次东行其实也不算白走一趟,她深吸了一口气:“好,我不打她。” 厉媗这才慢慢放开了手,还不忘在她手腕上揉搓两下,给她活活血,口里说着:“不好意思啊,劲儿有点使大了,缓缓就好了,缓缓就不麻了。” 妊婋看伏兆冷静下来,在她两个对面桌边一坐,拿起食夹,夹了块糕放在小碟里,又倒了盏清茶,一并推到伏兆面前:“宸国使团这次是来洛京换任的,我们两国虽说起了些小摩擦,但还不至于走到断交的地步,隽羽也深知其中利害,大家都希望能在不损伤自家民生的情况下,度过这场波折。” 伏兆垂眸想了想,妊婋口中所说的“其中利害”,指的是她们两国间的互市,往年她们总在春秋两季交接物产,今年因云梦泽一战节外生枝,秋季的物产互通被迫停摆。 燕国的海盐运不到宸国来,隽羽应该已经开始下令让蜀中和陇右一带增产井盐了,但一方面井盐的生产工本和所耗人力都比海盐要高,市价也是过去海盐的两倍不止,民生势必会受到影响。 另一方面她们自家临时增产的井盐,至多只能覆盖本国民众所需,而往年燕国运来的海盐除了要供给宸国各地外,还有一批是要送去西域的,平日里看起来不大起眼的低价海盐,也是稳定河西商贸的重要物产之一。 虽然黔南自交趾湾大捷后,也开始建立盐场,但因她们是后来起步,目前出盐量和品质都还不太稳定,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填补起西域的缺口。 同时黔南每年两次往燕国运送的蔗糖块,也是燕国无法自给的重要物产,必须要依赖外界输送,而今黔南的物产运送队伍也因互市停摆,只能止步于宸国境内。 眼下仅一季的个别物产短缺,尚可用存量或自产勉强渡过,但若持续停摆下去,显然对她们两地都没有好处。 想到这里,伏兆也在妊婋对面坐了下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次是你们违背盟约在先,想要再恢复邦交,怎么说也得多拿出点诚意来。” 厉媗在她二人中间打横坐了,看看妊婋,又看看伏兆,笑道:“所以不就得回去再好好谈谈嘛,好歹大家都别吃亏。” 伏兆瞥了她一眼:“怎么可能都不吃亏,我来洛京这一路,就没少吃亏,你们以为,不要还的吗?” 妊婋听这话低头笑了一下:“好,这样,我们明日启程,尽快回到洛京,再跟隽羽那边联络一下,把前阵子跟季显容谈的事都叫大家知晓,我们上元府议出一个叫你们满意的安排,也好让各地民生在年前恢复常态。” 伏兆看她神色认真,也就没再说什么,当日晚间她们在馆驿内用完一顿简单餐食,各自早早歇下,第二日天刚亮时,就一起上马启程了。 原本应该十日抵达洛京的路程,她们连日快马赶路,七天就到了。 进城这天是午后,她们一路直奔晏安坊大院,准备洗尘更衣后先歇一歇,再去见上元府众人。 伏兆回到先前住过的那间套屋里,见内中陈设还和离开前一样,她走到兰室铜盆前先洗了一把脸,这几天风餐露宿确实有点劳累,此刻回到熟悉的地方,她不禁放松下来,洗完澡更衣后,她往外间大摇椅上舒舒服服一躺,心中才感叹着“总算是到家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这算什么家,自己真是累得连思绪都有些混乱了。 她正在脑中驳斥自己时,忽然听到房门被人敲响。 第258章 樽俎折冲 “我。”门外是妊婋的声音。 “进。”伏兆也只回了一个字,她实在懒得从摇椅上起来走过去开门。 房门很快被推开,伏兆抬眼见妊婋身后还有一个人,穿着佛衣,是她熟悉的面孔——昙烛。 “看看你家殿下,听见我在外面,连门都不带过来给我开的。”妊婋转头对昙烛说道。 昙烛几年前跟妊婋等人出海去了一趟流求和琼州岛,回来后又奉命往西域周游了数月,最近这几年里一直在主持国中各地大小寺庙的经文整理,也包含向西域等地反输新修佛经的事务,平日里她一般不大参与政务,此刻出现在洛京,想必是隽羽考虑到她跟上元府众人都多少打过些交道,身上又没有什么政务职司头衔,比较适合作为单纯前来看望伏兆的人选。 昙烛见到伏兆,先走上前施了个佛礼,口里说着“见过殿下”。 伏兆却摆摆手:“不用再行这些不必要的虚礼。”说完只让她在旁边椅上坐,又喊妊婋去给昙烛烹茶。 面对伏兆颇为熟稔的使唤,妊婋撇了撇嘴,但当着昙烛,她还是得给伏兆留点面子,于是也就没说什么,拿起茶壶去接了水,又从架子上选了茶粉,才回到桌边点炉烧水烹茶。 昙烛端坐在椅上,仔细看了看伏兆,见她靠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的,神情颇为轻松自在,模样也没甚变化,但又似乎有哪里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从前的伏兆不会说她行的是“不必要的虚礼”,也不会这样拉家常似的跟她对坐着说话。 昙烛眨眨眼,面前的殿下似乎比从前多了些人情味儿,这让她有点不习惯。 妊婋在桌边忙着烹茶时,伏兆闲闲跟昙烛问起了长安的情况,头一句先问的是隽羽可好。 昙烛见问,认真答说隽羽如今搬在钧仪殿居住理事,白天里比先时忙碌了些,有跟她从璞园进宫的随侍说她近日歇得也晚了些,但身体和气色尚好,就是整日牵挂伏兆,因不知她几时得以回到长安,所以让使团带了好些添换衣物和衾枕,还因担心她在这里吃不习惯,又派了两名御厨跟着使团一起来了,说让她们先留在宸国驻燕大使府里。 昙烛这次是作为副使,跟主使群星一起来洛京的,临行前隽羽千叮万嘱,请她务必亲眼见到伏兆,如果因情况有变没能见到,那就要留在洛京,直到见过伏兆本人,才可以回长安复命。 所以十天前群星带使团启程回国,独她留了下来,听上元府众人说伏兆跟妊婋和厉媗往东去了,她又盼了好些日子,终于在这天听说她们进了城,于是赶忙去找千光照,要来这里面见伏兆,正好妊婋洗尘更衣完往上元府去碰见了她,就请她往大院里来了。 这时妊婋已将茶烹好,倒了三盏,给她两个分完茶,也在昙烛身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伏兆听完昙烛的话,端着茶盏皱了皱眉头,想象得出隽羽这段时间撑着国中一摊事,必定夙兴夜寐,于是对昙烛说道:“你也不要在洛京久留了,见过我就回去复命吧,跟隽羽说不必担心,也不要贪晚,忙不完的政务,适当交给阁相们合议分担,别累坏了自己。” 妊婋听她要打发昙烛回长安,开口说道:“我们接下来还有事情要谈,不如请法师谈完事再回去吧。” 伏兆却摇了摇头,执意让昙烛先回去:“要谈的事多,不会很快就有结论,不可让隽羽久等担忧,让昙烛尽快回去,换群星过来参加会谈。” 她们接下来要谈的事,包括燕宸两国在云梦泽西侧的新划国界,以及两国恢复互市的条件和计划,还有前不久妊婋和伏兆在海上跟季显容谈过的互通意向,如果宸昭两国在此战被她们幽燕军强行终止后,果真有机会打破僵局,妊婋希望两地把互通的关口设在云梦泽一带,以便燕国作为调解方,从旁参与她两国的互通事务。 这些事显然都不是三五日内能够谈成的,看得出来伏兆也惦念隽羽,不愿昙烛在洛京耽搁时间,加之来日会谈上,作为阁相的群星在身份上也比昙烛更加适合参与签订协约,妊婋想了想,点头同意道:“也好,那就请法师尽快回国,还要劳烦群阁相再跑一趟了。” 群星前不久带领使团来洛京,虽然没见到伏兆,但也不算徒劳,这次她名义上是要跟上元府进行首次战后会谈,同时也是为了宸国驻燕大使府换任而来,至于迎回伏兆一事,则并没有写在此次出使的正式国书当中,这也是隽羽的意思,只为了避免将“国君被俘”落于纸上,按照九霄阁和上元府目前彼此间心照不宣的说法,伏兆如今是在燕国“做客访问”。 第278章 这次两国自夏初云梦泽一战后正式恢复联络,上元府也为迎接使团筹备了多日,除了妊婋和厉媗还有当日仍在云梦泽坐镇的花豹子不在洛京没有参加外,上元十二君中其余九位在宸国使团抵达洛京时,齐齐出城相迎,可以说是给足了重视。 群星当日进城后,先来到皇城福清宫大使府,见内中一众使者安然无恙,又安顿完此次前来换任的新任使者们,才前往上元府赴接风宴。 此后的双方会谈上,大家首先达成了“不断交”的共识,因云梦泽一战严格来将并未交兵,只是因伏兆被“请”走导致两国暂时陷入僵局,而也正是因为伏兆没回长安,使得刚刚开始的东征被迫中止,大家才能在各方损失皆有限的情况下平静对坐谈话。 上次群星来到洛京,主要是为了表明宸国当下的态度与立场,并没有在云梦泽一带新国界的问题上做任何确认,只是向上元府承诺宸国驻扎在鬾山一带的铁女寺军暂时不会继续对外出兵,除了“不断交”和“暂不用兵”之外,她表示其余一切跟国界和互通有关的事,都要在伏兆回到长安之后才能继续洽谈协商,这也是隽羽和整个九霄阁的一致决定。 群星的这个态度,上元府众人也有所预料,所以并没有坚持要她确认边界和互通问题,而是同样表达了燕国的立场,称前不久的云梦泽事变,是为了避免中原各地再度陷入战火,这次隆重接待宸国使团,也是为了让各地民生能够尽快恢复常态,所以上元府提出的诉求是希望宸国承诺永久停止东征。 这个承诺自然不是由群星给出,上元府也没有要求她在会谈上立即表态,而是请她把上元府的话带回长安,并称会在同时劝说伏兆,等到来日时机成熟,大家再就各方诉求做一番确认。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群星将大使府换任的各项事都安排完,又向上元府声明,燕国驻宸大使府众人不会在长安受到任何苛待和刁难,原本她还想同使团一起在洛京等伏兆和妊婋她们回来,但听说她们在登州那边还跟昭国有些接触,为了尽快把这些事告诉给隽羽和九霄阁其她人,她决定请昙烛留在洛京等伏兆回来,自己则带着换任后的使者们先回长安去了。 这日晚间伏兆在屋中见过昙烛后,又起身给隽羽写了一封短笺请她带回去,昙烛也没有再在洛京停留,第二日就带上信往长安快马赶回。 几天后,群星怀揣着隽羽的回信和两名随行使者及一队护卫,再次踏进了洛京城。 时节已近深秋。 群星这次再到洛京,目的较上回更加明确,她在临行前也向隽羽做了担保,无论如何都要将伏兆迎回长安。 上元府众人和上次一样,再次隆重迎接了群星一行人,进城当日就请她在上元府的外事厅里跟伏兆见了面。 时隔数月终于得见,群星不免有些激动,她看到伏兆身上穿着隽羽上次托她带来的厚锦秋装窄袖袍,一脸安适地端坐在大椅上,道她两度来使辛苦了。 群星本来也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当着上元府众人,她不得不稍稍克制一下,只向伏兆问了好,紧接着说隽羽和国中一切安好,请她放心。 伏兆点点头,叫她来到身边坐下,接过她带来的隽羽的回信展开看过了,笑着说道:“国中有隽羽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知她安好即可。” 她们这天在外事厅里没谈正事,只是叙了些久别闲话,直到第二日,大家才又在这间敞厅里坐下来,谈论两国接下来的各项安排。 群星到这时才得知,在她这次抵达洛京之前,伏兆已经单独跟上元府谈过几次了,云梦泽西边的新国界,按照如今幽燕军和铁女寺军驻扎的位置做了划分,而两国恢复互通的事也大致敲定了一些章程,只是都还没有落成正式的议和书。 因为她们还需要另一方的加入,才能真正达成此次议和。 这天距离云梦泽一战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月,然而燕国当初发往建康的国书,至今都没有收到回函。 第259章 运筹建策 江南的秋景,渐渐浓郁起来了。 乌桕、梧桐、银杏和红枫,一片片一簇簇的赤金错绣,点缀在宫墙和园林楼阁之间。 季显容在这日傍晚带一队东宫官吏策马进城,她身后的焰蓝披风被霞光勾勒出一层金边,伴着不时飘来的红黄落叶,一路往自己的太子府赶回。 不多时,她在府东侧甬道处下了马,立刻有管家迎上前来禀道:“何督帅在西堂上等候太子。” 季显容把马鞭递给她,说一声“知道了”,抬脚大步往里走去。 当季显容走到离西堂屋大门还有一个拐角的位置时,坐在里面的何去非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过拐角后,季显容一抬眼就瞧见何去非从屋里探头出来:“总算把殿下盼回来了,城外军属情况如何了?” “没出什么大事,安抚过后好些了。”季显容跨进门槛,把披风扣解开,随手往旁边大椅上一甩。 屋中执事见状忙走上前,将那披风轻轻抱起来,在后边架子上小心翼翼挂好,拿起软羽刷细细拂尘。 “那就好,那就好。”何去非又在西边大座上坐了下来,“赶明儿我也过去看看,送点秋冬衣物粮食。” “你才刚回来,城里事这样多,过两天再去也使得,我这一趟好歹能叫她们放心些日子。”季显容在屋中正位上坐了,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她这日一早出城,是往北边州镇慰问被俘将士军属去了。 今年夏初云梦泽一战后,山南军三万将士被带去燕国的消息,开始时一直是对民间严密封锁的,但因被俘人数众多,在山南道影响范围不小,当日战场外围也有民众看到自家兵马向后方撤退,一传十十传百,都说仗打输了,甚至还有人说在附近山头远远瞧见前线横尸遍野,许多军属听说后,忙到军营来探问情况,见驻边将领不肯透露军情,又结伴往建康来跟朝廷讨要说法。 那时候季显容还在海上,那些军属来到建康城外时,是婺国君何却歧带一班官吏出城安抚接待的,第一批来的人数就不少,城里一时安顿不下,只得先临时征用了嫖姚军的西大营,而后又从北边州镇辟出了一块地方,用于接待持续不断赶来询问情况的将士军属。 当时云梦泽的实际情况早已经传回建康宫,对于前线“横尸遍野”的说法,何却歧予以严词否认,称云梦泽战场上虽然的确出了些变故,但各军之间其实并未交兵开战,只是部分山南军将士暂时没有撤回来,绝对不存在大范围伤亡,请众位军属耐心等候她们接下来与邻国的交涉。 见朝廷并没有回避此事,又见婺国君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众人这才稍感宽心,有人坚持要在建康城外等消息,有人则出于生计考虑先回家去了,也有后来听说此事从偏远地区赶来询问的,那州镇又因此扩建出了几个营地来接待军属。 在军属们等待消息的同时,兵部和禁军指挥府将此次被俘将士的名录细细核对了一遍,又派人到城外州镇查验军属身份,随后开始陆续发放恤金加以安抚。 那些将士的娘姊妹们在城外等了这些时日,半点新消息也无,出征时说的是去保家卫国,结果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等来等去只等到了一笔恤金,好些人以为这是阵亡抚恤,在营地里哭得死去活来,又有人要进城去敲登闻鼓,再让朝廷给个说法,哪怕真的阵亡了,至少要让她们把尸骨领回家安葬,还称要投军杀回云梦泽为亲人报仇。 季无殃在宫中听说了城外的情况,特地下了一道诏书,承诺会将尚未撤出邻国的将士完好接回,并称恤金乃是慰劳所用,而非阵亡抚恤,令军属们稍安勿躁。 众人见到圣旨,悬着的心才安稳了几分,只得继续耐着性子等下去,朝廷也不时派人前来慰问,只是每回来人也都没有什么新消息。 前两日军属营地里有个大娘一早醒来突然说梦见了自家女儿,坚称她女儿已经阵亡了,还说梦到了好些将士亡魂,说完人就昏过去了,把大家伙直吓得六神无主。 好在营地里有朝廷派来的官医,扎了一通针灸给救了过来,但是她的话难免又叫大家不安起来。 季显容听说此事,这日一早出城赶去慰问,说自己前不久才从海上回来,已经跟邻国交涉过了,也见到了那边的元首,得到了明确答复,说她们的将士没有伤亡,人都好好的,只是因有些国土纠纷未决,还要过段时间才能陆续撤军回来,让大家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 何去非听完前因后果,端着茶盏叹了口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次确实僵持得有点久了,也怨不得她们不安。” 季显容点点头:“不能再继续僵持下去了,得尽快跟她们谈判接回人质。” 这几个月来,她们这边其实也都没闲着,季显容在得知云梦泽被占后,先从南海收回了一片海域控制权,以提防司砺英再勾结宸国通过商路给她们暗地里使绊子,又在南北两边海域截断了南海国向燕国输送造船木的航道,以避免燕国水师的舰队规模快速扩张。 第279章 软硬兼施地跟司砺英谈完,她才转头再次赶往登州外海去跟燕国谈判,得到了妊婋的承诺和部分赔补,还稍稍窥探到了燕宸两国的情况。 她在海上奔波的时候,何去非一直在禁军指挥府里协助兵部安排各军调兵补充驻边大营的事,同时反复核验被俘将士名录,随后又同继任的山南军新督帅去了一趟云梦泽,在新边界附近视察多日,又顺着北边淮水界河眺望了一下燕国那边的情况,直到昨日才刚回城。 季无殃此前曾有过旨意,在正式答复国书并跟燕宸两方谈判之前,一要确保外海的威胁可控,二要将内陆西侧和北侧驻边大营重整起来,她们忙碌了这些时日,终于算是达成了这两项要求。 何去非还暗自揣测,圣上之所以迟迟没有松口同意答复国书,应该也是想先冷一冷燕国,以免对方见她们急着接回人质,狮子大开口提些过分的要求,反倒不利于她们接将士归国。 这日何去非来太子府与季显容共进晚膳,二人顺便把这段时间各自忙碌的事相互说了说。 提起云梦泽战场上的大范围雷击,何去非推测铁女寺军应该也是被迫撤走的,当日燕宸两军绝不是配合联手的状态。 听她说到这个,季显容又想起自己在海上见到伏兆的事,她摩挲着酒杯思量半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她认为伏兆是在云梦泽战场上被幽燕军以某种雷击暗器设陷俘获了,之后先被妊婋带去了洛京,接着又被她带去了登州,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会不带任何仪仗侍卫地出现在燕国船上。 何去非端着酒杯眨了眨眼睛,觉得她这个猜测乍一听有点离谱,仔细一想,更离谱了。 “国君被俘,宸国上下能坐得住?那不得立刻跟燕国打起来吗?还能像如今这般冷静?” 季显容皱眉想了想:“宸国上下冷静与否,也得看接管朝堂的人是什么做派。” 自从宸国成立以来,不管是旧朝时期还是昭国新朝,都没怎么跟西边打过交道,对于那边的情况,也仅限于边界探报的只言片语,而这种情报极不稳定,能探知到的内容也很有限,以至于她们对于宸国朝堂上的制度职司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更遑论那边朝堂上的人和做派了。 她们两个这一晚就燕宸两国的关系和现状猜测讨论至深夜,第二日又一同进宫回事,内阁众人这日也都被召进徽音殿东书房,准备起草答复燕国的国书。 鉴于燕宸两军在云梦泽战场上并非联手出兵,从前的缔盟关系必定也已是名存实亡,季显容认为她们应当先单方面与燕国谈判接回人质,再施以拉拢,进一步离间其两国关系,减轻西北两侧的边防压力。 如果在伏兆被俘这件事上她没有猜错的话,宸国目前的处境应该是相当被动的,这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在她说完这些话后,书房中的内阁众人也各自发表了看法,季无殃坐在龙椅上默默听完,令内阁起草一份答复国书,与燕国洽谈接回人质的条件,并命婺国君作为来日前去谈判的主使。 第二日,这份国书被快马送出建康城,在淮水港口递交给了驻扎在这里的幽燕军。 燕国的回函来得也很快,不久后就被摆在了季无殃的大案上,但是来的却是两份国书,一份燕国的,一份宸国的。 季无殃想了想,先打开了宸国那份,里面内容不多,只称愿与昭国洽谈归还越陵王被俘亲兵之事,国书末尾盖着一个硕大的“宸王行玺”以及一枚伏兆私印。 季无殃看完又打开了燕国的国书回函,里面也说准备友好协商山南军将士的送归事宜。 但当她的目光扫到燕国国书末尾时,忽然觉得那下面列的决议人名单比从前长了一点,再一细看,她发现妊婋的名字旁边,赫然写着“伏兆”两个字。 她又从头往下数了一遍,从前的上元十二君,竟然变成了十三位。 第260章 补过拾遗 燕宸两国的国书,在徽音殿东书房的内阁众人手上传阅了一圈,最后传回了坐在左侧上首大椅上的季显容手里。 季显容又细细看了一遍这两份国书,宸国国书下方的“宸王行玺”大印旁边,有一枚伏兆的私印,与燕国国书决议人名单里伏兆名字下方的个人印章一模一样,看上去就像是同日先后盖上去的。 她一时有些没看明白,这究竟应该算是谁吞并了谁。 书房里的其她人也都在沉默,就算是其中最为见多识广的年长阁臣,也没见过眼前这种情形。 燕国的群议制度,过去就时常让她们感到匪夷所思,现在又有种带着宸国一起乱来的感觉,这种闻所未闻的政权变动,很难不让人感到彷徨。 季显容再次看完那两份国书,起身放回御案上,也没有开口,只是静待示下。 屋中的静默持续了片刻,季无殃才沉声说道:“再复国书,于年前完成首次战后会谈。” 燕国这次答复的国书中,称要与宸昭两国进行一次三边会谈,地点就设在云梦泽,按照各方如今的驻军位置来看,会谈地点算是她们三方的交界处,也是此次战后的国土纷争区。 但是国书中没有明确会谈时间,上元府在国书中称,既然她们已经选定了会谈地点,那么会谈时间就应该由昭国来定,以示对昭国的尊重。 先前她们答复燕国的国书中也没有写明具体时间,只说是要“尽快”交涉,如今眼看就要入冬,季无殃却不想把这件事拖到明年。 坐在御案前右侧上首的婺国君何却歧也认为应当赶在年前过去看看那两国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哪怕不能在首次会谈后就将自家将士接回来,好歹得些准信,也叫城外州镇上的军属们过个踏实年。 屋中包括季显容在内的众臣对此也都没有异议,很快起草了回函,令宫官送出宫去。 季显容看那宫官离去,又见婺国君再次跟母皇确认起此次出使会谈的人员安排,她也想过去看看,但看母皇的神情应该不会同意她亲自前往,于是转而提出让自己的太子詹事作为使者,跟婺国君一同前往。 季无殃答应了她的请求,让何却歧跟其她几位阁臣再把出使人员名单确认了一遍,又明确了这次会谈上要达成的几项约定。 等她们从徽音殿东书房告退离开时,昭国答复三边会谈的国书已经快马出城,往淮水南岸送去。 不过几日光景,这份国书就到了洛京上元府的议事厅中。 “今年初冬,果然被你说中了。” 厉媗这天正好坐在了屋中正北,于是第一个打开昭国的回函,看完后一边递给身旁的千光照,一边朝另一侧妊婋低声说道。 不久前她们答复昭国国书时,上元府众人对于昭国朝堂可能出现的反应有些不同的猜测,有人觉得那边会不同意在云梦泽召开会谈,再回信跟她们就会谈地点来回拉扯一番,这样一来二去,很有可能把会谈时间拖到明年开春。 也有人觉得昭国会希望先跟燕国做一次单独会谈,不欲宸国参与其中,或许也会就这个问题跟她们反复商讨,甚至可能不满于伏兆突然位列上元府决议人名单,而就此提出抗议等等。 但妊婋却觉得季无殃不会在这些方面跟她们来回纠缠耗费时间,她认为昭国在数月后终于决定答复她们的国书,是已经做好了谈判的各项准备,只要她们送去的回函秉持着友好协商的态度,那么季无殃势必会在过年前就派人跟她们有一次正式接触,也是为了给朝堂上下和各军将士以及民众们一个交代。 昭国最新发来的国书,在议事厅中众人手里传阅了一圈,最后才被妊婋从伏兆手里接过来,她看了几眼后,将国书合起来放在了所有人中间。 这段时间,大家已经习惯了议事厅里有十三个人在内共同议事了。 其实将伏兆拉进上元府来,是她们蓄谋已久的,早在妊婋从隽羽那里得知伏兆决议东征之后,就开始跟众人一起琢磨这件事了,直到不久前终于达成所愿。 她们曾为这件事议过许多次,还在正式提出这项计划后,像先前决定取消钱法时那样,在天枢台召开了一次民众群议集会,阐明了整个计划的目的及后续安排。 而伏兆本人却是直到半个月前,才从妊婋那里收到邀请。 当时群星和宸国使团于秋日里再次离开长安,准备为迎回伏兆以及两国后续恢复互通的事跟上元府斡旋一番,目的主要是为了给伏兆争取一个恰当的归国局面。 当时宸国太极宫对外的说辞一直是伏兆正在洛京出访,但若她被俘的真相遭到泄露,将会对伏兆在国中的威信产生极大影响,也不利于她在民众和周边邻国眼中的君主形象,隽羽就曾在群星再次出发前多次叮嘱,务必要上元府对此事给出一个让两国都能满意的补偿。 而这个“补偿”之策,上元府早在动手之前就已经设想好了。 在群星和使团第二次抵达洛京前,妊婋跟伏兆长谈了一次,提出以上元府的决议席位,作为对擅自邀她来洛京的补偿。 第280章 这个提议是伏兆没有料到的。 上元府邀请她参与燕国的内政决议,并向宸国全面开放燕国近年来研制的非军用技艺,同时也提出了一个在伏兆看来几乎微不足道的小要求,即希望宸国进一步收紧男民的活动范围,以确保这些民用技艺不落于歹人之手。 妊婋还说她可以和使团一起回长安,往后也能随时来洛京,尤其是有重大群议集会时,还要请她回来列席。 这份“补偿”比她原本设想的割让赔款来的要有份量得多,让她难以拒绝。 但伏兆也没有当即同意,只是就接下来的两国关系和永久停战的承诺跟妊婋谈了谈,又独自考虑了三日,直到宸国使团再次抵达洛京的前一天,她才跟上元府表示接受她们提出的席位邀请,并要求在随后与昭国的往来国书中体现出上元府的最新席位变动。 就在群星和使团抵达洛京的第二日,上元府正式发布了决议席位的变动公告。 为了表示对此事的重视,上元府里原本在各州忙碌的几位,包括在云梦泽跟灵极真人探轶古籍的苟婕,都在这天专程赶回了洛京。 几日后她们在答复昭国会谈的国书中加上了伏兆的签名印章,正好使团也带来了宸国的空白国书和伏兆的行玺,遂连同宸国国书一起发往建康。 当昭国同意在云梦泽召开三边会谈的国书抵达洛京时,伏兆和群星以及使团众人也跟上元府达成了部分协议,并做好了启程回长安的准备。 时节已入深秋。 伏兆这天骑在马上,与使团一起从西城门离开了洛京城,走到城外短亭时,她回头朝身后的城墙看了一眼。 洛京深秋的天格外高阔,不掺杂质的晴蓝穹顶下,伫立着旧世界的城墙,而那城墙上方此刻站着的,是新世界的开创者们。 上元府众人这天登上城墙目送宸国使团回长安,妊婋远远瞧见伏兆回头,笑着朝她挥了挥手,接着见伏兆也回了她一摆手,转头策马往西去了。 三日后,使团队伍抵达函谷关西侧的陕州城。 想到隽羽还在长安等她,伏兆跟群星等人说第二日过了关后不再做停留休整,直接快马回长安。 然而当使团第二天一早从函谷关的关城大门出来时,却见到宸国边防大营外旌旗招展,长安禁军朱雀卫带着全副宸王仪仗等候在此。 等她们走到近前,伏兆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隽羽披着一件青色斗篷,从仪仗后方大帐里走出,快步朝她这边迎来。 伏兆也跃下了马,上前两步拉过隽羽的手笑道:“天渐冷了,怎么还跑出这么远来接我?” 隽羽也笑着拍拍她的手:“在宫里等也是左右坐立难安,不如出来走走,也顺路看看东边几郡民情。” 伏兆点点头,今年缺了一季海盐,她听群星说各地盐价在秋日里曾有暴涨,幸而隽羽和九霄阁及时开盐仓应对,解决了这场民生问题,秋收结束后也派人到各州查看了情况,隽羽方才口中所说“东边几郡”指的是长安与函谷关之间郡府,这边一向对海盐依赖较重,经历过一场缺盐后,确实也有必要过来看看市井间的恢复情况。 见到隽羽亲自来接,伏兆也不提快马回长安的事了,只令大部仪仗队伍先行回去,自己则同隽羽和群星等使团众人和一小支朱雀卫到附近郡府看了看。 因冬日里还有要跟燕昭两国的一场三边会谈,她们也没在这边多做停留,几天之后就回到了长安。 燕国上元府的决议席位变动公告,早在伏兆离开洛京前就已经送到九霄阁了,等她终于回到长安,满朝文武皆已知道自家国君只身入虎穴走了一遭,如今谋了个决议席位回来,在国中声望日隆。 在这半年里代行君权的隽羽,也没有在伏兆归来后退回到阁相的位置,因伏兆先前的遗命已公诸于世,她回来后顺势改封隽羽为“储王”,仍留在钧仪殿里掌内政。 伏兆回到长安后十日,隽羽以“储王”的身份离开了长安,在一队朱雀军的护卫下前往云梦泽,代表宸国参加与燕昭两国的三边会谈。 第261章 雪絮雕章 隽羽在小雪节气这天抵达了云梦泽西侧的兰台郡。 这里是边郡,郡城外东侧是铁女寺军的兰台驻边大营,从兰台郡再往南三十里,则是铁女寺军驻边谛听营的所在地。 这不是隽羽第一次来兰台郡,几年前她从蜀中巡视完回长安的路上,顺路来这里查边时,碰到了谛听营那名受伤的暗哨。 那时候兰台驻边大营东侧,还是昭国的山南道,而今已被燕国收入囊中了。 隽羽和前来参加会谈的使团众人这天午时进了城,在兰台郡官驿内安置完行李,大家简单用了一顿便餐后,隽羽请她们各自回屋歇着去了,只同几名朱雀军侍卫上马出城,往城外驻边大营来视察。 这一年恰赶上是个寒冬,天冷得也比往年早,隽羽启程时,长安已经下过一场初雪了,她这日在一队驻边军的陪同下,来到国界附近,见到前方的芦苇荡,此刻已是一片雾凇沆砀。 东边湖泽地带吹来的冷风,带着些潮润气息,虽不比长安冬日里的干燥冷风那样刮脸,却是另一种浸骨湿寒。 越过前方的边界警戒区,就是云梦泽的中部蕲州,正是她们此次三边会谈的所在地。 她们抵达兰台郡时,已听郡守说东边幽燕军驻边将领发了信来,说燕国参加会谈的使团已经到了,上元府来的是妊婋和苟婕,建康那边来的主使则是婺国君何却歧,也已经出发了,只是因路稍远,预计还要个五日才到。 幽燕军那边来话说,这几日与宸昭边界都是开放状态,她们的使团随时可以过境前往蕲州,那边也知道她们大约就在这两天会到兰台郡,说如果隽羽想在兰台郡稍歇一二日再去也使得,冬日里路没那么好走,不必很赶时间。 这时铁女寺军的驻边将领也拿着马鞭,指着东南边的一条路对隽羽说道:“殿下请看,那边往东的旧官道已经辟出来了,这几日虽冷,但还不算很潮,路不泥泞,也能走起些速度,往东一日就到蕲州城。” 隽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条路原本是旧朝的一条官道,因后来分了国界渐渐荒废,这些年下来长了不少杂草,这次因她们要从这里前往蕲州,驻边大营队伍提前把这条路辟了出来,用马蹄将那些杂草反复踩踏平整后,又铺上了一层干土,以便车辆通行顺畅。 隽羽看完点点头,说道:“大冷的天,为辟这路也是苦了你们。” 那将领憨厚一笑:“都是应该的,不值什么。” 她们一行人在国界附近看完,隽羽仍旧回到了兰台郡城中,看使团里的其她人歇过晌后精神饱满,也都说没觉着累,因此隽羽决定不在这里久留,明日就继续启程往蕲州去。 在昭国使团抵达之前,她还有些话,需要提前跟妊婋讲明。 她们抵达兰台郡时,天是阴沉的,隽羽还担心这两日会有冬雨使得路面不好走,幸而第二天一早起来,外面出了阳光,使团众人利落收拾完行李车马,在官驿用过早饭后就启程上路了。 使团车队走了一整个白天,在这日夜幕刚刚降临时来到了蕲州城外。 妊婋和苟婕早从幽燕军的驻边营地收到了鸮信,估摸着她们这时候能到,所以正在城头上往西边张望,果然不多时瞧见了车队的火把光亮,二人忙下了城墙,同一队将士出城迎接。 因天色渐晚,大家没有在城外多寒暄,妊婋和苟婕很快把隽羽一行人请进了城,在她们提前收拾出来的官署安顿了车马行李。 蕲州城里如今已肃清了男民,只有五千余名百姓在内,上元府来人到这边重新设立了府君和坊君,也没有另占民房,只在先前的官署里简单改造了一番,作为临时的落脚点。 想着使团众人这一天大概为赶在天黑前后抵达,中途也没怎么休息,妊婋和苟婕在官署厨院里给她们预备了汤饼和酱肉小菜。 隽羽等人白天确实没做停留,到这时候大家肚子也都空了,在赶了一天路的冬日夜晚,喝上一口热腾腾的骨汤,正好搪去一身寒气。 等她们吃完消夜,妊婋和苟婕送她们回房休息,说今日也正好收到了昭国使团的消息,预计三日后抵达蕲州,所以这三天里就先请隽羽等人在蕲州歇歇,城中逛逛亦可。 隽羽谢过了她们的招待,等其她人进屋后,她又转身出来问妊婋这两日是否有空,她有些话要在昭国使团抵达前跟妊婋谈一谈。 妊婋以为是跟此次会谈有关的协议内容,说自己明日准备去看看会谈场地,有话跟苟婕说也是一样,隽羽却摇摇头:“与会谈有关,也与你有关,最好还是我们先单独聊聊。” 苟婕看了妊婋一眼,会意说道:“那也行,明天我去看会谈场地,你们聊。” 妊婋听隽羽方才这话,大致猜出了几分,于是点头对她道:“行,那你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聊。” 第281章 隽羽目送她们离开后,转身回屋坐在灯下思量半晌,才起身洗漱更衣就寝。 蕲州城靠近湖泽,冬日里比兰台郡还要湿冷些,隽羽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时,屋中炭火的余温已经不太热了,她裹着被子坐起身醒了醒神,看窗外天色有些发阴,想起昨晚妊婋说这日没什么安排,可以多睡一会儿歇歇乏,但她往日里也不惯睡懒觉,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后,她还是决定起来到外面看看。 这边院落里一片静悄悄的,使团其她人似乎都还在睡着,她往院中走了两步,忽听北边厢房传来关门的声音,不多时她见妊婋拎着个食盒从那边走过来,瞧见她站在院中,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起得这么早呀?” 隽羽也笑了一下:“习惯了。” 妊婋没停脚,抬手邀请她往厨院用早饭,一边走一边跟她说厢房里的人这日也都醒得早,自己刚才是送饭去了。 厢房里的人,是越陵王被俘的亲兵,这次被宸国使团带来蕲州,准备在会谈后交还给昭国使团。 厨院旁边用餐的小厅此刻正空着,厅中间的炉架上,温着一锅粥和一笼肉馅蒸饼,旁边还有几小坛配粥的酱菜。 妊婋说苟婕和几位使者已吃完出城去忙了,她们两个就在这边厅里各自盛了些吃食,对坐用完早饭,才提起隽羽昨日晚间说要谈的事。 “你要说的事,是跟那些被俘的亲兵有关吗?”妊婋给她倒了一盏茶,从容问道,“早上我听她们几个说,曾有一个领队先被放回建康了,而且她们几个月前还在太极宫里,瞧见了一位昭国逃出来的宫官,就是你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个人吧?” 隽羽见她这样问,也没绕弯子,承认道:“是,我放了一个认得她的人回建康,还给那边带了话,说了我们从那宫官口里得知的事,以及你的身世。” 妊婋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难怪,难怪建康那边拖了这么长时间,才答复我们的议和国书。” “当时局势未明,我必须要这样做。”隽羽神色坦然,“今天单独找你讲明,也只是为了避免你们因不知内情而无法确认昭国的态度,毕竟这时节天寒地冻的,大家应该也都不想耗在这里反复谈判。” 妊婋看向隽羽,见她脸上并无歉意,她今日单独跟自己说这件事,也不是认为此举有错,只是说出实情,以避免她们看不穿昭国那边会因此事对燕国生出的顾虑。 鉴于她们幽燕军当日突然在云梦泽反水并劫走伏兆,宸国上下跟着受了许多影响,九霄阁必定也是焦头烂额,此举是为了防止燕昭两国过早绕开宸国单独谈和,妊婋觉得隽羽这个反击其实也不算很过分。 “这不是什么重大机密,我也从未刻意隐瞒过,说就说了吧,你提前赶来把事情讲明也好,后面的会谈我们这边就有数了。”妊婋说完又笑看向她,“当时得知伏兆被我带走,把你气坏了吧?” 隽羽也笑答道:“气自然是气的,但我料你们应该有分寸。” “你是知道我们的,能不起战是最好,当然,互市平稳也很要紧。”妊婋端茶盏抿了一口。 隽羽没有立即答言,而是也端起茶盏,出了会儿神。 这次伏兆回到长安后,把自己在燕国这小半年来的所见所闻都细细说给她听了,关于中原各国接下来的局势走向,她们也都有了些新的想法。 想完这些事,她抬头对妊婋笑道:“你说得没错。” 二人拿手里的茶盏在桌子上方轻轻碰了一下,清脆的“叮”声在屋内回响了片刻。 喝完茶后,妊婋又请她同往城墙上逛逛,说从她们这里,能看到来日会谈的场地。 不多时,她们各自披上斗篷,走出官署,往东侧的城墙散步行来。 这次她们的三边会谈地点虽然在蕲州,但场地并不在城池内,而是在城外与昭国的边界线旁边搭了一片暖帐。 妊婋和隽羽这日登上城墙,在这边的立式窥天镜里瞧见了东边那片帐子,给三边使团分出了休息的区域,按照各自的方位围着中间的会谈大帐。 据妊婋介绍,会谈场地已经搭好了,只是还有些帐中布置未完,大概还要个一两天的功夫。 这天跟隽羽谈完话,妊婋还是出城往那边忙了大半日,此后的两天里,隽羽也不时登上城墙往那边眺望。 直到第三日,她在城墙上看到会谈场地上的三边旗帜也竖起来了,这时忽听城下有人回来报信,说昭国使团将在明日抵达会谈地。 第262章 万壑千岩 三方使团在蕲州东侧会谈地聚首这日,空中飘起了细雪。 因这次算是燕国做东,妊婋和苟婕在昭国使团抵达当晚,为众人张罗了一场接风宴。 宴会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初见,又是战后首次会谈,尚有许多土地和人质的纷争未决,因此席间气氛并不热烈,说起话来也都颇为严肃谨慎,整个宴厅大帐内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气息。 这样的场面,妊婋和苟婕也料到了,但她们没有刻意做什么活跃场子的安排,就让这日的接风宴维持在这种耐人寻味的冷淡氛围当中,大家各自保留着略显生疏的会面礼节,也少些不必要的强颜欢笑。 这日的接风宴没有进行太长时间,日未落时开场,天擦黑就结束了,三处帐群内的炭火也都烧暖了,妊婋说明日还有要事待谈,请大家早些进帐休息。 会谈营地这一晚十分宁静,三处帐群外燃着几堆篝火,细小的雪花落在上面,“嘶嘶”化作一缕缕青烟。 篝火堆里提前放好了充足的燃料,可以烧上整夜,直到东方破晓时分才纷纷燃尽,好似努力了一夜总算将天点亮,遂都忙不迭熄灭,各自沉睡去了。 这日没再继续下雪,三处帐群内的使团众人用过早饭后,在距离巳时还有一刻钟左右时,陆续来到了位于营地正中央的会谈大帐内。 首次会谈人数不多,燕国这边除了妊婋和苟婕外,还有一位记闻家,宸国这边是隽羽和群星连同一位阁相,还有一名外使司文吏,昭国来的主使是婺国君何却歧,副使是太子詹事,此外还有一位阁臣和一位史官。 大家在这间大帐里分三边落座,位置并不拥挤,也不显疏离。 因这次的战后会谈,主要是燕宸两国与昭国谈和,所以妊婋先请何却歧提出了昭国的条件。 这些事自然是在使团出发前就已经确定好了的,何却歧将带来的文书给燕宸两边各递了一份。 妊婋接在手里跟苟婕一起看去,里面主要是三项内容,首先是要求宸国归还鬾山矿脉和越陵王被俘亲兵,其次是要求燕国归还云梦泽三州和被俘的三万山南军将士,最后提出燕宸两国要对此次边境侵略行经付出相应的战后赔款。 燕宸两边使团看完这份文书后,将纸张放到面前案上,大帐内登时安静下来,一声杂音不闻。 片刻后,隽羽先开口了,语气平和而舒缓:“为表谈和诚意,我们这次已将越陵王的亲兵带来了,会谈过后即可请婺国君带她们回国。” 她话音落下后,坐在她身边的群星用颇为严肃的态度接着说道:“鬾山矿脉男兵营在越陵王手下约束不力,时常有逃兵越境侵扰我国蜀中,在确保此地不会再出现这等乱象前,为了我国蜀中民众的安宁,我军将暂代管之,所出矿石可以通过互市向尔国低价输送,权作部分归还。” 何却歧听她两个一张一弛地说完,没有当即表态,也没露出什么不忿之色,而是把目光转到了燕国这边,示意妊婋和苟婕随后表态。 妊婋见状和颜悦色地说道:“山南军三万将士一定归还,只是北地天寒,今年又是个冷冬,千里跋涉归国也怕路上出什么闪失,所以我们想着等过了残冬,天气和暖了,再分批送她们南归,更加稳妥些。” “云梦泽三州也一定归还。”坐在妊婋身边的苟婕悠悠接话说道,“只是我们近日因机缘巧合,在北部山林里发现了一些珍贵古籍,对旧世典籍颇有些颠覆之处,于各国也都大有裨益,所以还想请昭国学家帮着我们一起看看,等研究完这事,这片地界保准完完整整还给你们。” 说完这话,苟婕拿起她们事先备好的文书,也给宸昭两国各递了一份,上面写的是她们秋日里在云梦泽北部虎退林里,“意外”发现古墓铭室典籍的事。 “虎退林”这个名字,是灵极真人给此地新起的,宸昭两边使团见那文书中称她们在铭室里取出了一版《归藏易》全文,除此之外还有大量楚巫铭文史籍和周边地区的民间诗歌。 文书中简单介绍了《归藏易》内颠覆旧世礼教的部分内容,两边使团看过后都大为震撼,忙问此事可真。 苟婕对此早有准备,又从身后搬出了一个匣子,里面放着她们从铭室内取出来的其中一块石片,拿到中间请两边使团众人过目。 何却歧和隽羽都从大案后走出来细细看了一回,随后隽羽说她们国中也有博学的史家,可以前来协助解读古籍。 第282章 苟婕拱手向她道了谢,又转头看向何却歧,说古籍中的大部分文字,她们能看得懂,但有些古楚文,解读起来却有难度,她们也在云梦泽一带细细问过了,听说有几位楚地出身的金石学家如今都在建康为官,她们之中应该有对古楚文颇有研究的,对于解读这些记载一定十分有助益。 这件事出乎何却歧的预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匣中石片上清晰可见的刻字,那上面是苟婕方才说的她们能看懂的部分,何却歧对古文也有所涉猎,这些石片上的文字,她也看得明白。 沉默半晌后,她开口说道:“此事重大,我须回都中禀明圣上,请学家前来一事,我也会尽力而为。” 这话说完后,她马上又提出,此次会谈结束后,即便不能立刻带回山南军那三万战俘,也需要燕国这边提供她们安好的证明,以安抚国中盼望亲人归来的军属。 妊婋当即同意道:“我可以请她们每人写一封家书送回去,有劳你们代为转交给家属。” 这时苟婕把那匣子合上收了起来,何却歧和隽羽也回到了各自的大案后面坐下,准备继续商谈后续事宜。 妊婋顺着方才的话,将接下来归还战俘的初步计划向何却歧明确了一遍,这次会谈后,她们会陆续收集家书,并在年前送往昭国,等到明年开春雪化后,分批送还将士们,直至夏初全部送归。 随后她也将一份记录目前山南军各营将士所在地的文书交给了何却歧,因山南军将士人数过多,如今并没有全部聚在一处,而是分成了多达五十三处安置点,散落在燕国各州城池县镇当中。 何却歧仔细看了看手中的文书,上面写明了目前燕国各地的安置人数,只是并没有按山南军原本的营队来划分,而是全部打散后重组安置的,分多地安置是为了减轻粮仓压力,打散重组也是为了避免她们与相熟战友串通潜逃,从文书上列出来的细则看,燕国方面在人质安危上确实没有撒谎,她们的将士目前只是被限制了一定范围的行动,并没有受到迫害或虐待。 在明确了将士送归的安排后,妊婋也提出要昭国方面做出相应承诺,在明年开春后撤去登州外海的江淮水师舰队,以便她们恢复海上商路。 这时昭国那位做副使的太子詹事发话了,称江淮水师会在山南军将士全部完好归国后,撤出缓冲海域,并在随后承接流求舰队向燕国输送造船木的任务。 数月前流求岛淡水港被炸一事,妊婋也从隽羽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来自南海国派往长安的潮姑大使,听她的意思,司砺英在闽东海峡跟季显容达成了新的协议,此后往北边的海上商路,流求舰队会跟闽东水师共同维护,而给燕国运送造船木的活,也顺势让给了闽东水师,再由闽东水师转给江淮水师护送北上。 此刻听那副使提起承接运送造船木的事,果然跟那潮姑所言对上了,妊婋听完眉间微蹙,她们自家所产的北松木,在造船上确实不如流求的樟木和红桧,南海国的造船木对她们的军港仍然至关重要,季显容炸完淡水港,强行承接运送造船木的差事,算是精准捏住了燕国水师的造船命脉。 她猜测司砺英大抵对她们自家研制新式船上武器并隐瞒藏私的事有些不满,也想靠收紧原料为来日迫使燕国开放技艺做些铺垫,加上南海国内部目前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兴建交趾湾的事上,所以对于季显容的这个要求也就正好顺水推舟了。 妊婋想了想,随后浅浅对那副使笑了一下:“只要数目不短,谁来承运造船木,我们这边都没有异议。” 接着她又从海上商路互通的事,把话题引到了燕宸两国商谈往来上,说这次的云梦泽纷争,就当作是不打不相识,大家如今既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想必恢复互通也不是难事。 这次会谈的首要主旨是“停战谈和”,隽羽在方才提出归还越陵王亲兵后,明确表示了宸国的休战态度,何却歧也随后称昭国从未有主动开战的念头,所以妊婋就她们两边的表态,提议在云梦泽为她两国设立互通要道,以确保云梦泽一带在她们归还后,仍然能够繁荣太平,而燕国和宸国对于云梦泽纷争的赔补,也可以通过商路让利来实现。 何却歧听罢看向隽羽,缓缓说道:“吾皇也一直希望能与宸王捐弃前怨。” 第263章 吾生如寄 “当日燕国使团来建康时,我们就曾说过,愿意抛去旧皇室的亲缘关系,在礼制上与宸国齐平而论,只是未能得到宸王的回应,后来又生出诸般不虞之隙,实在是可惜。” 何却歧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隽羽,却见隽羽听完并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正面回应话中关于两国君王的关系,只是从容答说:“如今恢复互通,为时未晚。” 这也算是一个表态了。 妊婋也忙又趁机说和了两句,称希望明年春夏,两地可以在云梦泽一带有些互通进展,届时山南军将士陆续归国,云梦泽北部出土古籍的解读或许也已有了些成果,等到她们两地互市平稳下来,云梦泽三州亦可顺势归还了。 目前宸昭两国的接壤地带,还在鬾山东侧,鉴于鬾山仍有归属争议尚未谈拢,地势上也不适合车马往来,若要恢复互通,最佳途径就在她们此刻脚下的蕲州。 何却歧向燕宸两国索要赔款,也是算好了可以退一步通过互市的方式来弥补自家的损失,而她到此时也已经看出了燕宸两国对于云梦泽和鬾山的态度,因此没有在延后收回失地一事上反复交涉,而是以退为进地表示若宸国也有恢复互通之意,她们愿意予以充分配合,也说希望在燕国的见证下,共同维护中原平靖。 隽羽也点点头,称愿用互市让利普惠民生,共促两地繁荣,以表弭兵止戈的诚意。 这日会谈进行到午错时分,三方已初步达成了一些口头协约。 燕国将在明年春夏正式送归山南军战俘,同时江淮水师在登州外海全面撤军,而在此之前,燕国还要先在年底向昭国提供山南军将士们的家书慰藉军属,同时何却歧也将在回到建康后尽力推动邀请金石学家赴虎退林解读古籍一事。 而因云梦泽一战暂时中断的淮水两岸港口,也将在山南军将士们归国后恢复互通,燕国承诺会在物产上对昭国予以补偿。 宸国这边则会在此次会谈结束后,交还被扣为人质的越陵王亲兵,随后着手筹备明年春夏与昭国互通的各项事宜,并在首批物产互通中,同样对昭国予以相应的让利赔补。 就目前谈下来的进展,对比燕宸两国先前的行径,她们这日表现出来的诚意已经超出了何却歧的预期,但她也没有掉以轻心,因为大家在初次会谈上只是做了口头承诺,接下来她们还有大量的和约细则需要反复协商,也未必会十分顺畅。 果然此后她们又就第一天的口头约定仔细商谈了数日,才终于在鹅毛覆野的大雪节气这日,将此次三边会谈的协约落成了文书,并正式盖印。 此时离过年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各国年底事务都不少,大家也都没在蕲州久留,会谈结束后,昭国使团先行带着宸国归还的那队越陵王亲兵向东离去。 隽羽和群星同使团众人则停留了两日,帮着妊婋她们一起整理了会谈场地的部分设施,才告辞往西回到兰台郡。 等两边使团都离开后,妊婋和苟婕跟众人把会谈场地的暖帐和杂物收回蕲州城,才带着此次会谈的协约文书往洛京赶回。 这一年的冬天实在是冷。 雪下得也格外大。 北上的途中,她们还顺路视察了洛京南边几州的田土,苟婕看完连声说今年这雪下得极好,明年必定又是个丰收之年。 她们这一路顶着朔风,在冬至前赶回了洛京。 上元府众人披着各式厚毛大氅出城来迎,见到文书后,齐贺了这次蕲州会谈的成果,接着跟她们说各地安置山南军将士的城池县镇,近日已都陆续将她们的家书送到了洛京,目前收集超半数,预计再有几天就能全部整理好,赶在腊月前送去南边。 让山南军将士写下报平安的家书,是妊婋这次离开洛京前就跟上元府众人商量好的,果然回城时已有了些进展。 此后的数日里,每天都有各地送来的家书,大家在上元府里跟一众坊君将这些家书整理了一番,确认所有被俘将士都送了信来,才相继打捆装箱。 腊月初一这日,山南军三万将士的家书,被幽燕军边防大营通过淮水港口送到了淮南,昭国各地官府响应得也很迅速,在这一年的大年底下,三万余封家书如同雪花般散向企盼消息的各地军属家中。 这些家书大部分是写给母亲和家中姊妹的,也有写给其她军中战友或旧日将领的。 那些被俘的将士里,还有一小部分是嫖姚军借调过来助阵的,她们都是行乞孤儿出身,不少人跟自己素日交好的战友和将领一起被俘,听说要写家书,也不知应该写给谁,想来想去最后不约而同都写给了何去非。 第283章 嫖姚府一共收到了三百来封家书。 见此情形,何去非在正月里推掉了除太子府以外的所有年酒应酬,每天两眼一睁就是看信,在书房里一呆一整天。 收到大家给她送来的家书,何去非感动难耐,经常看信看得眼泪汪汪。 她就这样每天从早到晚地看,一方面是为了能尽快了解燕国那边的情况,另一方面是还得把这些家书中的内容汇总成奏疏,好赶在出正月的开年朝会前呈给圣上过目。 到正月十五这天,何去非总算把这三百来封家书全都看完了,有些内容比较关键的,还被她挑出来看了两三遍。 将士们在家书中基本都提到了自己所在的安置地点,有在洛京附近的,也有在燕北或河东一带的,虽然方位各不相同,但信中提到的日常待遇都是大同小异。 将士们在安置地点的活动范围大致是所在城池和县镇内,并没有终日被拘在一处,平日里也需跟燕国民众一起劳作,这半年里,主要是秋收时节和秋收过后的粮仓搬运忙碌一些,其余时间都还算轻松。 尤其今年冷得早,雪也大,燕国北部好些州城提前开始猫冬,她们也都跟着闲了下来。 据说过去猫冬时,人们真的大部分时间都闭门不出,但如今燕国的新式猫冬,只是多在室内活动,从那些家书看,各地州镇上都有五花八门的嬉戏场所。 说书楼、手艺会馆、奇巧社、书画阁、诗曲会、摔角场、射圃,幽州城外镇上甚至还有一座室内鞠场。 除了这些室内活动,燕山一带也有冬猎,因这时节的雄兽皮毛最厚,拆下来的肉也易保存,因此常有结伴上山的队伍。 各地安置点的山南军将士们,入冬以来也时常跟着当地民众一起参加活动,这些活动不仅未对她们设限,照管安置点的府君还鼓励她们多跟大家出去热闹,免得在屋里闷着没趣。 看着那些家书中热烈谈讲燕国冬日盛况的话语,没有一个说过得不好的,何去非的心情分外复杂。 既为部下在燕国安然无恙感到宽心,又对燕国此举的深意生出了些许忌惮。 尤其是她在几封家书里读到了一些关于燕国新兴学说的见解,可知这些学说观念如今已经深入市井,并且迅速融入民众的日常大小活动当中。 她又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被她们从襄州河里救上岸后又坚持渡河回去的女人。 而她自己也是去过燕国的,她深知那里的好处,足以动摇人心。 何去非把那些家书整理好,提笔开始写奏疏,先是把那些家书中的内容概括了一番,随后请旨在明年迎这些被俘将士归国时对她们予以宽大免惩,并由兵部做好后续的慰问安抚。 二月初一的建康宫朝会上,兵部也呈上了来年接回战俘的安排,其中的侧重点却与何去非不同,主要是关于在边地搭建临时营地用于隔离审查,以仔细甄别归国将士中被燕国策反的人。 季无殃看完这些奏疏后思考了几日,在二月初五下发旨意,命何去非与兵部侍卿共同负责山南军将士的归国安置事宜。 她们接旨后为这事筹备了月余,直到三月初十,朝中收到了燕国那边发来的消息,第一批归国将士已出发前往淮水北岸,请她们这边准备相应的接洽安排。 何去非同兵部侍卿带上一队禁军往淮南港口赶来,在三月廿一接到了对岸归还来的第一批三千名将士。 她们将这批将士安置在新营地里,何去非到营中慰问了一番,见众人神色皆颇为激动,提起在燕国的经历都说未受苛待,又连声感念督帅亲自来接。 接下来的两个月多里,淮水港口每隔十到十五天,就有一批或三千或五千的山南军将士,被燕国送回。 在此期间,何去非跟兵部来的众人分别加以慰问安抚和例行审查,得知将士们被俘期间,燕国并没有向她们询问任何昭国军情,兵部这才出具文书让她们分批归家。 到最后一批将士在港口下船这日,前几批被送回来的将士已经陆续归家了,她们通过了兵部的辨谍审查,但何去非还是能从她们的言语神情中看出微妙的变化。 看着最后一批将士朝营地方向走去,何去非神色凝重地往淮水上眺望了一眼,燕国的船已经开走了,河水还在滔滔不绝地向东流着。 与此同时的淮水北岸上,妊婋正策马立在山坡上,看着自家的空船悠然返回,她举目往南望去,想象着那边此刻的忙碌景象。 在对岸人眼中,她们如约送归了战俘,而在她眼中,她们顺利向南投放了三万颗待燃的火种。 第264章 风销绛蜡 “山南军三万将士已经全部顺利送归昭国了。” 妊婋这天回到洛京,走进上元府的议事厅里,对众人笑道。 坐在屋中正北侧的千光照笑着招呼她进来坐,随后将新拆出来的一封信放到众人中间:“江淮水师在登州外海的舰队也已经撤走了。” 妊婋拿过一个蒲团,放到千光照旁边,坐下来后又朝另一边的伏兆扬了下头,就算是打招呼。 伏兆是昨天到的,这次她还是留了隽羽在长安监国,自己则来洛京参加上元府关于各国协同解读楚墓古籍的重要议事。 妊婋是最后一个到的,她坐下来后,主持议事的千光照先介绍了一下目前的古籍解读进展。 自从去年秋天,灵极真人和千江阔等人,在玄微发现的云梦泽北部古墓群铭室里搬出了大量石刻铭文后,至今将近一年时间里,她们都在虎退林外村中馆驿内整理拓印,并誊录解读。 《归藏易》的楚墓版本全文和逐句解读,也在今年正月里送到了洛京,随后上元府请皇城大学堂誊抄多份,分送至长安、建康、黔南矩州、滇南洱州、肃真部舒兰赫、漠北众部联合中心答尔罕,以及流求岛。 伏兆是在收到这份解读后,决定再次回到洛京参加议事的。 目前已公布的《归藏易》中,除了包含灵极真人先前从蜀墓竹简残片内解读出来的阴阳坤乾含义和孕育占卜外,还有星宿规律和一些“地天人感应”之类的内容,其中不少词句都颇为深奥,灵极真人目前的逐句解读还比较简略,她在这份初版解读后面也做了标注,称有待与各国学者共同做进一步的深入分析和解读。 而在这一版的《归藏易》开头,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那是一句警告后世的谶语,称此书沉眠于地下后,“阴阳自娠”也将彻底封藏于体内,世间会陷入长达数千年终始循环的动荡混乱,直至世人走过这段漫长的弯路之后有所醒悟,此书才会再次面世,而书名中的“归”字,即代表着终结循环的“回归”之意。 但是此书为何会失传,以及这些石刻片被封存在那间铭室内的前因后果,书中并没有讲明,灵极真人认为这些事会在一同出土的古楚文石刻片上有相应记载,只是目前尚未完成解读。 这日上元府众人聚在议事厅里,是要确定接下来在云梦泽北部各国学者的招待事宜,以及后续公布进展的各项安排。 去年冬日里她们在云梦泽中部蕲州召开三边会谈的时候,苟婕跟昭国使团说了楚墓古籍的事,何却歧回到建康后,先将这个情况告诉给了季显容,随后由东宫与内阁协力推动此事,在今年第一批山南军将士开始归国时,建康派了三名楚地出身的金石学家,赶赴云梦泽查看古籍,去年会谈上隽羽称要派来协助的史学家,也在春日里抵达了虎退林。 与此同时,洛京也先后给黔滇两国和肃真部以及漠北发了邀请,各方都很快给出了回应,皆称要在近期遣使前往云梦泽。 这天上元府议事厅在座的众人,就云梦泽北部接下来的使团接待事宜议了半晌,确定完各项安排后,妊婋说想要过去看看那边的情况,顺便把今日议定的相关内容带过去。 坐在她旁边的伏兆听罢想了想,也说要跟她一起去,议事厅中在座的其她人过去近一年里基本都交替着去过虎退林了,唯有她两个还没去过,伏兆自去年冬日里回到长安后,一直忙着整饬内政,妊婋也一直在筹备山南军将士送归的事,直到最近才终于得空。 大家对此都无异议,只又就后续进展公布的事谈讲起来,还提起了云梦泽一带驻军换防的安排。 如今云梦泽西侧还是铁女寺军和幽燕军各有几处驻边大营守着,上元府众人在幽燕军的部署上没有瞒着伏兆,鉴于她如今在两国军政上的特殊位置,自己防着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再加上出于减轻边防将士负担的考虑,妊婋先一步提出要在云梦泽西侧撤去半数幽燕军驻边人马回来休整,然后转头看向伏兆。 伏兆见状想了想,随即点头说道:“等在虎退林看完,我直接从西边回蜀中视察,到时候也吩咐西侧大营撤走半数。” 大家议完这些事后,妊婋和伏兆转天就带着文书上马出城,往南边云梦泽行来。 她们来到虎退林东侧村落馆驿外这日,黔滇使团也正好抵达,黔南主使仍是刀婪,她与妊婋和伏兆也有日子未见了,一见面便热络上前打起招呼来,妊婋跟她说完话后,转头见滇南使团那边也来了个久违的熟悉面孔,大巫蒙雌屹亲自带领巫使来到云梦泽,还带来了许多大巫部族的珍贵典籍,用以比对出土石刻片上楚巫铭文的内容。 第284章 因为《归藏易》中的“引坎”与大巫部族的孕育法如出一辙,蒙雌屹认为她们部族在上古时期与失传的楚巫一定有着不浅的渊源,是以对此格外重视。 大家这日晚间在村外馆驿里简单聚了一席,第二天清早一同往虎退林赶来,在这边的林外营地见到了灵极真人和千江阔还有玄微等人,也有前不久从建康赶来的几位金石学家,以及长安来的史学家。 如今那间铭室内的石刻片都已经搬运出来了,她们之所以还留在林外营地里,主要是为了就近研究和拓印铭室内的壁画。 妊婋和伏兆在这里看了看她们的研究进展,听说那几位金石学家已开始解读石刻片上的古楚文,但部分文字含义还存在争议,后来与滇南使团探讨时,她们发现蒙雌屹带来的典籍对文刻解读颇有助益,也算是有了些新的突破。 伏兆在虎退林了解完目前的进展,认为那些楚巫铭文正式得出解读版本,还得要些时间,随后又见妊婋开始安排边防驻军撤回休整的事,她也在这里告辞了妊婋等人,往西边回蜀中去吩咐撤军安排。 这次伏兆从云梦泽前往蜀中,除了调整边防部署外,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即在这里推动国内制度的新一轮变革。 在去年看过燕国的技艺发展并亲身体会过另一种制度后,她开始担忧国中目前保留的许多从旧朝延续下来的陋习,仍会促成门第僵化,从而使朝堂陷入内部倾轧,导致各方面技艺的停滞,并增加民间的发展不均。 好在前些年为了逐步实施“嬗让制”,她已在各地进行了一轮革新,去年从洛京回到长安后,她将进一步革新作为宸国下个年度的重要方向,紧接着在年前连发敕令,加强对全国男民的收整和集中管控,同时增设孕育院,大力普及滇南传来的孕育方式。 陇南孕育院这几年稳步发展,在民间也获得了不少支持,尽管此令发出后叫好者不绝,但也还是有许多人为了维护自家男儿表示抗议,伏兆对此也有所准备,拿出了自开国以来最为强硬的镇压手段,逮捕处死了十余名颇具煽动意味的抗议官员和学馆教谕。 此后她又开始逐步收拢长安权贵们手中的田土和垄断产业,这些人当年都是跟她一起从蜀中打进长安的,正经是开国元老,当年她自封为王时,分赏了大量田土以及盐铁和织造等支柱产业的垄断控制权,养出了一帮钟鸣鼎食的新国权贵。 而今她决意要将这些田土和产业逐步收回并还归民众,为了避免遭到激烈抵抗影响新政的推进,隽羽提出设立“枢政台”作为开国元老的议政院,再给这些权贵们加升爵位和财帛赏赐,让她们用手中的田土和产业来置换枢政台的荣誉席位,以实换虚。 此刻以储王身份监国的隽羽,正在长安落实此事,而伏兆从云梦泽回到宸国,在边防大营发完撤军敕令后,又径直前往蜀中,准备在这里建立新的民众议政院和新式学馆,作为制度革新的先行地。 蜀中是铁女寺军和整个宸国的发祥地,也不似长安那样权贵当道,世家与官场关系错综复杂,因此更适合作为试行新政的起点。 为了促进革新举措的快速传播,蜀中新式学馆将引入包括嫄学在内的多个燕国学说,旨在让年轻一代民众尽快摆脱旧世道的孝道枷锁,避免被家族利益捆绑,以进一步瓦解垄断产业催生出来的地方门阀。 伏兆也借着这件事,在蜀中各地微服私访了一段时间,过去总是隽羽代她来这里“巡狩”,也仅是官面上的视察,而今她去掉各种庞杂的仪仗侍卫,独自亲身感受了一回国内民情,深思与燕国民间的差异和改善之策。 伏兆在蜀中一直忙碌到深秋时节,才北上回到长安,此时新设立的“枢政台”已经在隽羽的恩威并施下,完成了对开国勋贵们的初步收权。 到年末时,宸国这一年的革新已有了不小的进展,进入腊月后,伏兆又收到了洛京上元府发来的议事邀请。 邀请书中的议题第一项,就是楚巫铭文的最新解读进展。 第265章 欷歔酹酒 又是一年飘雪季。 伏兆在这天午后轻车熟路地策马进了洛京城,回到晏安坊大院,推开自己那间套屋,登时一阵和煦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知道她今日回来,屋内的暖流阀被提前打开了。 她放下包袱,走到兰室水盆前,放温水洗完手,又洗了把脸。 上元府众人这段时间都在城里城外忙着张罗分发年货,所以这次回来她也提前说过了,叫她们不必特地抽空出城迎她。 她估摸着到自己进城这日,分发年货的事应该也差不多接近尾声了,上元府众人都会在一两日内陆续回城。 果然就在她躺在摇椅上浅浅眯了一觉醒来时,听到院子里有人回来的声音。 很快她的房门也响了,外面传来厉媗试图压低但依旧洪亮的声音:“回来了?还歇着呢吗?出来吃点东西不?咱们今天烤条大鹿腿!” 这些年燕国北地鹿群日益庞大,每年秋冬供配季结束,都有大批雄鹿被分发到各地,作为民众秋冬进补的首选佳肴,她们通常在秋天里吃新鲜片烤的,余下的则冻起来慢慢吃,能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因知这日有伏兆和其她几人忙完回城,留在城里的厉媗午后到地窖里扛了一条冻鹿腿出来,回来时瞧见伏兆的马在暖棚里,猜她进屋还得歇一会儿,于是自去敞厅里支烤炉,等那鹿腿架在炉边渐渐化开了,又有几人从城外回来,见大家开始点火,厉媗这才走过来喊伏兆。 当她们走到敞厅门外时,就听到里面传出热闹的说话声,二人掀开厚门帘走进去,见大厅正中央摆着一个长条烤炉,炉子上面架着一条巨大的鹿腿,再上面是一个吸油烟的转轮,连着厅中两侧打开的悬窗。 素罗刹跟陆娀正蹲在炉子两边控制火候,花豹子和杜婼站在鹿腿两头摇着旋转手柄,妊婋则端着一小盆油,拿刷子在鹿腿上来回仔细刷着,满屋里肉味飘香。 在她们右手边,是圣人屠和鲜婞正在桌边调拌解腻的菜蔬和汤羹,旁边还摆了几小坛汾酒。 看见伏兆跟厉媗走进来,众人抬头跟她们打了声招呼。 伏兆在厅里环视一周,看来目前回到城里的,就是厅中这几位了。 这时厉媗走到妊婋身边问千光照怎么没回来,伏兆听她们说话才知道,妊婋前段时间跟千光照一起到云梦泽三州分发年货,给那边民众送了不少北地雄鹿肉和煤炭等物,正赶上虎退林外灵极真人和一众学家们对铭室文刻的解读也有了些新进展,于是跟她们带着那些石刻片一起回到了洛京。 因洛京城外太平观的观主极力邀请,灵极真人决定先往那边观里住两天,千光照也有日子没往那边去了,遂决定跟着师娘在城外盘桓两日,请妊婋同各国学家先带着那些石刻片回洛京,妊婋这日进城后送了几位学家在皇城预留出来的殿宇休息,又将那些石刻片运到大学堂殿内,才回到晏安坊大院。 花豹子等人是这日从北边和东边县镇陆续回城的,有上午回来的,伏兆进院时都还在各自屋里补觉,也有在她之后回来的,而上元府里其她几位,大概要在明后两天陆续进城,其中最远回了一趟营州的萧娍和苟婕,昨日来信说已走到魏州了,预计会在后天傍晚进城。 伏兆听她们说着话,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烤鹿腿,忽然被妊婋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又被她塞了一小盆酱料在手上:“别在这儿傻愣着了,你也干点儿活。”说完朝鹿腿上比划道,“我刚刚刷完油的地方,你再刷层酱。” 厉媗这时候已开始从旁边架子上取碗碟杯盏摆桌了,伏兆见大家都在忙着,自己干站着也没意思,于是从善如流地拿起盆里的刷子搅了搅酱,按妊婋说的那样,一点点刷起鹿腿来。 她发现刷酱这活也不是那么容易,不能太厚不能太薄,更不能时厚时薄,所以还要反复涂抹均匀。 肉一上了酱料,立刻又有阵阵香味飘出,大家其乐融融地在这里忙活了一阵,看烤得差不多了,杜婼和素罗刹操刀把最外面的一层肉,连肥带瘦地片了三大盘子下来,随后陆娀减了炭火,让剩余的内层肉继续架在火上自转慢烤。 摆好肉菜后,众人随意落座,厉媗方才摆桌时,也筛出了几壶酒温在边上,想酌酒吃肉的就自己拿壶放在面前,除了汾酒外,桌上另外还有几样饮子和梅浆蜜茶。 伏兆在饮品面前没有多做犹豫,这几年她的旧疾已经养好了,太极宫的国医也说冬日里饮些温酒无碍,于是她从桌上拿起一支汾酒自斟壶,在妊婋旁边坐了下来,看到妊婋碗碟前放着一杯紫苏饮子。 席间吃到热闹处,花豹子跟妊婋问起了云梦泽的新进展,这些事在妊婋跟灵极真人她们回来的路上也听说了,过两日等人到齐,也是要跟大家说的,于是妊婋就把进展中最重要的发现之一,给她们讲了讲。 最新的进展,主要是那些古楚文石刻片的破译解读,多亏了建康来的那几位金石学家,跟各国学者一起把古楚文的部分全部整理了出来。 第285章 从目前她们解读到的内容看,这个墓群建成的年代,距离战国还有数百年,除了《归藏易》之外,其余石刻片上还有不少上古神话故事,以及一段诗歌中记载的中原母系部族兴衰史。 在《归藏易》盛行的年代里,此书原本被称为《易书》,中原各地并无邦国之分,只由多个部族分治,定期轮流在各部地界商议要事,几大部族之间亦有物产互通和钱货交易。 当时云梦泽一带的楚巫部族,主要以《易书》中提到的“阴阳自娠”孕育后代,仅有少部分人需要使用“引坎”法,从临近部族借配生子,若生下男儿则会将其祭地。 其余部族中也有采用自娠法的,只是数量没有楚巫部族那样多,都是以祭司等主导部族事务的家族为主,而其余人还是普遍采用“引坎”法,唯有最底层的役民才会使用原始粗劣的方法孕育后代。 那个时候的各地部族里,还有尊卑之分。 上层是首领祭司家族,中间是普通民众,下面是底层役民。 “阴阳自娠”在各部族中被视为创生力中的最高神迹,非普通人可以接触的,对于楚巫部族让大部分人以自娠孕育后代的做法,许多部族首领曾表示不满,她们认为神迹一旦遍布大众,就无法体现出首领祭司家族的优越之处,而她们也还需要足够多的底层役民来供养自身,因此对于楚巫部族关于“自娠法可传授”的说法加以打压。 而对于楚巫部族以男婴祭地的做法,许多部族也常加以贬斥,认为这是对创生力的大不敬,男孩在她们部族中虽然不能担当要务,却也是尚堪一用的田力,而楚巫部族却称“男子引灾”,并将其彻底抹除,此举在其余部族看来十分冒犯,认为她们这是危言耸听。 大部分人都不相信她们创造的生命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了不得的灾难。 直到后来各地遭遇了连年旱涝和地脉动荡,东边部族中有底层役民不堪重负,又为了自家男儿不在日益增多的祭祀中牺牲,于是反叛部族结伴出逃,其余部族也有役民闻声加入,并另寻了荒芜之地安家,为了尽快壮大自身,她们舍弃了《易书》中关于孕育间隙需隔三年的旧俗,拼了命为新部族诞育人口,使得部族人数迅速增长,男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她们将这些男人培养成战士,以抵抗旧部族的联合围剿,因她们忙着为新部族增添人口,于是只将自家男儿视为手中利刃。 然而随着男人在新部族里获得重视,族中的权柄也悄然发生了转移,有人意识到局面似乎有些失控了,她们尝试仿照旧部族的做法限制男民掌权,却遭到了男民母亲的激烈抗议。 此后新部族因内部矛盾分裂出几个小部族,其中开始出现提倡以父为尊的分支,从各地擄掠女人,又对其百般忌惮折辱,中原各地很快动荡起来。 因后来分裂出来的部族生育失序,各地人口也逐渐失去平衡,几大旧部族相继被后生人口淹没。 楚巫部族是最后一个消亡的,她们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景象,在部族人数因动荡逐年衰减后,建造了这处墓群和旁边的铭室,将已被视为邪典的《易书》深埋其中,并另附了各地部族的相关记载。 其中一张古楚文石刻片上,有一句肺腑之言,被几位金石学家译了出来:“愚者身执造化,必肇自囚之祸,后世须涉岖崎,千秋方悟明达。” 她们似乎看到了世人即将走上的歧途,也预料到了这段弯路会陷入循环往复,甚至可能要走上数千年之久,但是她们相信总有归正之时,遂给《易书》更名为《归藏易》。 厅中众人听完这段往事,皆沉默下来,想到最初从部族中出走的那些役民,厉媗皱眉道:“这么说来,我们都是叛徒的后代啊。” 妊婋点点头,旋即又笑道:“没关系,叛徒里面,也有叛徒。” 第266章 烟络横林 炉子上自转慢烤的半条雄鹿腿,发出微弱的“滋滋”声,更衬得厅中格外安静。 大家还在回味妊婋方才讲述的故事,心情多少都有些沉重。 这时杜婼默默站起身,端起空盘子走到鹿腿前,又割下一层烤好的瘦肉,给众人面前的大盘里都分了些,边分边说道:“如今《归藏易》重见天日,咱们这不眼瞅着就要回到坦途了吗,这是可喜可贺的事。” 众人听她这样说,却都没有立刻开心起来,想当初接管云梦泽三州时,她们毫不意外地遭到了部分女人为维护自家男儿发起的仇视抵抗,这样的人想必在燕国以外的地界上还有不少。 显然回到光明坦途的路,并不是那么好走的。 但大家还是顺着杜婼的话彼此勉励了几句,只是情绪仍然不甚高涨。 不多时花豹子又想起这次解读石刻片,滇南蒙雌屹也出力不小,加上大巫部族如今还保留着《归藏易》中的“引坎”法,于是问到这消亡的楚巫部族跟滇南大巫部族究竟有什么渊源。 蒙雌屹在妊婋她们去云梦泽分发年货时,就已经带着铭文抄本回滇南洱州去了,但她还是让先前跟她一起来的几位巫使留在虎退林外,协助她们继续解读那些古楚文。 妊婋从那几位巫使处得知,古楚文的字形字意与滇南大巫部族的古文字有不少相通之处,她们随后又从一些讲述混乱年代的石刻片上推测出了当时的情况。 楚巫部族中有一小部分人在战乱中跟其她人失去了联络,后来为生存向南迁移,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滇南,并在古滇国安了家,后来她们之中有人成为了古滇国大祭司,为了纪念旧日部族,她取了楚巫的标记之一改为图腾,百年之后她的后代发展成了滇南大巫部族,人们为了守护新家园,将图腾融入兵器,制成了坤乾钺。 然而由于楚巫部族的典籍在战乱中被焚毁,向南迁移的人们也在融入古滇国后失去了“自娠”的能力,但她们还是凭借旧日记忆,将“引坎”流传了下来,幸而滇南地处偏僻,远离中原纷乱,才得以保存至今。 大家听到这里,连声说了几句“原来如此”,又听说蒙雌屹见此古籍后分外感慨,同时也认为“引坎”能够作为世人回归正源的过渡之法,眼下要紧的是逐步剔除掉那些仍在维护歧路的人们,厅中众人亦对此表示同意。 而提到“自娠”的重启,她们又想起墓群里的其余墓室,不知能否对内中遗骸做些研究。 当初灵极真人她们发现这处古墓群的时候,最外层石板上就明确写了,只有铭室可开,所以自打发现此地以来,她们都围绕着铭室搬运出来的石刻片和铭室内的壁画在研究。 这次妊婋跟她们一同回来,除了带回那些石刻片外,也将铭室内四周墙上的壁画文字拓印临摹文稿带了回来。 在研究这些石刻片的同时,千江阔与一众道长和皇城学子们用新片文石照着铭室内的石刻片仿刻了一版,还增加了仿刻版的年代和因由说明及当世解读,随后她们将这些仿刻石片放回铭室内,并将铭室重新封了起来,也把原来的石板放回了原处,又将上面的土重新填了起来。 妊婋见众人提到继续挖掘的事,摇头说道:“老神仙说了,其余地方万不可动,我们离开时已经封完土了,林间标记布条也都撤了,道长们说今冬那一带还会有雪,等过段时间雪盖上去,明年开春后,挖掘痕迹全无矣。” 厅中众人听完想了想,明白此举是为了有备无患,如果她们当世无法扭转局面,甚至遭到更加恶劣的反扑,那间铭室里至少还给后世留存了一份重要记载。 这一晚众人在厅中连吃带聊地谈讲至夜半时分,第二天又下起雪来,大家正好歇了一日。 直到第三天上午,灵极真人和千光照一行人从城外回到了洛京。 就在她们进城后不久,从鲁东视察完赶回来的东方婙被众人迎进了城,到傍晚,苟婕和萧娍也踏着晚霞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晏安坊大院,至此时上元府众人终于到齐。 眼看着年关将近,大家也没有多耽搁时间,在众人到齐后的转天,她们就在皇城神龙殿里,邀请参与云梦泽古籍解读的各国学家们进行了一次会谈。 这间神龙殿过去是用来举行登基大典的,后来被改造成了学子们展示学术成果和辩论的场地之一,有时候也被上元府借来召开参会人数较多的重要会谈。 这天来到神龙殿的除了上元府众人外,就是灵极真人和千江阔等一众道长,以及参与此次古籍探轶解读的学家,和协助整理文书的学子们,以及几位洛京报坊的采闻家,殿中落座者共是五十余人。 这天会谈开始时,灵极真人先给大家讲述了云梦泽北部虎退林内墓群铭室发掘的整个过程,一直讲到前不久她们将铭室再度关闭,并将墓群所在地重新填土掩埋。 随后才将铭室中出土的《归藏易》和楚巫铭文记载内容给大家概括了一遍,并称已同众人整理出一本文册,即日交与皇城大学堂批量印刷装订,并请各国学者将这些文册带回国中,并期望来日继续与各国学家一起在出土铭文上做更加细致详尽的研究和解读。 第286章 各国学家使团是今年夏日里先后到的,原本也是定于年底归国,好向国中禀明进展,加上这半年来她们都各自往国中送过几次信,各国也都很快有国书送至洛京上元府,表示了对云梦泽墓群出土古籍的高度重视,所以她们也不会在洛京多做停留,这日会谈结束后再过几天,她们就要陆续归国了。 神龙殿的这日会谈,也算是云梦泽古墓出土铭文解读进展的首次正式公布,在众人围坐的大殿中央,有一张铺了红绒布的台面,上面摆着几块颇具代表性的出土石刻片,从大家落座的位置望去,还能清楚瞧见那上面的石刻字。 上元府众人在听完灵极真人的讲述后,分别就其中几个比较重要的内容向她们询问起来,包括前日妊婋她们在晏安坊大院厅里曾经谈过的楚巫部族与滇南大巫部族的历史关系,以及“自娠”的重启方式,还有蒙雌屹提出的以“引坎”作为过渡的可行性探讨等等。 从目前已经整理出来的楚巫版《归藏易》解读来看,“自娠”是女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只是受某些外部或内在失调的影响,此能力会陷入沉寂,按照书中的说法,要唤醒这项能力,也需要经历一段颇为漫长的复苏过程。 但是由于书中所写的内容玄妙之处颇多,灵极真人认为她们还需要再谨慎研究一下书中和楚巫诗文里写的那些内容,再想办法确认此言是否属实。 虽然“自娠”一事暂时还没有得到证实,但光是书中对于“阴阳”和“坤乾”以及各种卦象的解释,再加上灵极真人先前收藏的蜀墓出土竹简佐证,就足以颠覆历代旧朝千百年来所推崇的各种学说,这也是为什么建康方面会对此事十分看重,她们朝堂上下这些年也在琢磨着如何摆脱旧朝儒家对新朝的影响,但又对燕国兴起的新学说抱有一丝警惕心,而今楚地出土的古籍,记载了大量中原母系部族的神话和历史,或许能从中孕育出属于昭国的新学派。 在所有石刻片解读完成之前,建康方面就已从几位金石学家的信件中得知了出土古籍的大致情况,并在随后发往洛京的国书中称,会在明年继续派学家前来协助古籍解读。 虽然没提要将出土石刻片运回建康的事,但接下来昭国还要就归还云梦泽一事,与她们展开谈判,势必会提到那些出土物的归属问题。 而此次楚墓出土的这些石刻片,不同于寻常古物,上元府内部的共识是,不能为了藏私而推拒昭国的研究,她们希望中原及周边各国都能充分了解《归藏易》的内容和那些铭文记载的母系部族兴衰史,所以在上元府众人看来,这些出土物应当由各国共同守护。 上元府在这日会谈上就这些石刻片的所属问题向所有人表明了立场和态度,各国学者团也纷纷表示赞同,只有昭国那几位金石学家沉默着,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妊婋看在眼里,对这样的情形并不意外,她们在没有得到建康那边明确旨意的情况下,确实不方便在这里直接给出回应。 这天的会谈也不是需要签订协约的严肃场合,大家都十分默契地没有进一步要求那几位金石学家当场表态,而是就接下来共同解读古籍的安排谈讲起来。 这日会谈结束后,上元府在皇城内和城中都安排了宴席,目前她们在云梦泽的重大发现,也已经向燕国民众发布了相关公告,这日既算是一次全城同庆,也算是为各国学家们举办送行宴。 这天宴席结束后,各国学家陆续告辞灵极真人和上元府众人,在大家的欢送下踏上了归国之路。 昭国几位金石学家是最后离开的,启程这天晴空万里,地上的积雪却还未化,妊婋跟圣人屠一起送她们出了洛京南城门,又在城门外站了片刻,一直目送她们的车马队伍消失在蓝天与白雪皑皑的间隙当中。 第267章 危亭孤啸 腊月十八,四九天,建康城里这日午后又飘起了一阵绵软细雪。 这一冬虽不像去年那样冷,但雪也下得颇为厚实,进入腊月后,建康一带断断续续落雪,时下时停,风却不大,安安静静地给昭国都城内外铺了一层绒毯。 从燕国归来的几位金石学家,在这天被一队嫖姚军护送进城,一行人骑在马上,冒着热气往建康宫的方向行来。 她们走的这条街上行人不多,铺面也都关着,一眼望去稍显寂寥。 建康官场自大昭开国以来,定为每年腊月十八封官印放年假,一直放到正月十八,而今年因雪来得早,圣上下旨赐百官各业提前歇冬,各地衙门腊月十五就陆续开始封官印了。 每年休年假期间,官府衙门也不是全没了人,部分重要机构仍需有人值守,大家通常早在十一月就已排定了轮值,按照吏部规定,年假期间每人轮值总共不可超过七天,各衙门里按照大家的实际情况自行安排。 家在城外离得远的,要么先轮完值再休年假,一直休到正月十八回来,要么先休了假,正月里提早回来,而家在建康的,则通常选择在中段轮值,尤其从除夕到大年初三这几天,衙门轮值的人还能得宫中年赏,大家也都乐得讨个彩头,因此不少衙门里都商量好大家每年轮流在这几天当班领赏。 在这时节,商铺百业都会跟衙门看齐,大部分也都从腊月十八开始休年假,有些铺子会休满一整个月,有些铺子掌柜则会多付些工钱请人轮班看店,毕竟过年时人都闲着,生意也好做,就算付五倍工钱,也还有得赚。 过年期间还开着门的,一般都是卖酒菜或糕点的正店,承接大小席面,给串门拜年的人们提供各式各样的精致礼盒,要么是兜售窗花纸和爆竹彩灯的小店。 而今日进城一行人走的这条街,之所以显得有些寂寥,是因为此街两头坐落着两处衙门,临街的多是替人写状或卖契纸的铺子和刻章店,还有专门兑换官银的钱庄,在这时节都跟着衙门一起休假,门口皆贴着喜庆的大红纸张,上书着“官封印,肆休业,正月十八日开”,或是“喜迎新禧,歇业一月”等字。 在她们顺着这条寂静街道往建康宫走的路上,不时能听到远处坊间传来女孩们打雪仗的嬉戏声,隐约还伴随着烤栗子和炒瓜子的叫卖声。 等转出这条街,她们又经过一片民房后墙,许多人家的腊味和年糕都差不多做完了,赶腊月十八这天在家中打扫内屋和院落,从街上远远望去,能瞧见不少覆雪屋檐下挂着一排腊味,红的腊肉腊肠,还有闪着银光的腊鱼。 进城后的这一路上,她们虽没见到几个人,但也感受到了浓浓的年味。 接着往前走,又是两片官衙坊中间的大街,等走出来再一转弯,就是建康宫西侧宫门了。 因知道她们进了城,此刻宫门口正有一队宫人撑伞等候。 几位金石学家在宫门外下了马,其中几名宫官上前为她们撑伞,簇拥着她们走进宫门内,护送她们进城的那队嫖姚军侍卫目送她们走远后,才往旁边的禁军值房等消息。 此刻的建康宫里,黄瓦红墙上皆盖着一层亮荧荧的白雪,几位金石学家得到了宫中乘轿的额外恩赏,走进宫门后坐上了在此等候的暖轿,前往徽音殿面圣。 不多时,几乘暖轿在徽音门落了地,几位金石学家跟着引路的宫人来到西配殿外,在廊下等候了片刻,才见内中有宫官走出来传她们入内觐见。 几人低着头跟随宫官走进殿内,转过两道屏风,才瞧见殿中的龙椅脚踏,屋内厚地毯上还散落着许多镂雕锦墩,被华贵袍边遮着,露出一双双绣样精致的靴面。 她们一直没有抬头,只看着前面宫官的脚步向两侧退开,她们立即俯身,向前面的紫檀脚踏跪拜行礼,口中说着:“恭请吾皇圣安。” 直到听见头顶传来一句温和的“平身吧,赐座”,她们才缓缓起身,退到右侧,在宫人搬来的锦墩上坐下,到这时她们才看清屋中落座的其她人。 龙椅左手边有一张紫檀大椅,上面坐着太子季显容,另一侧是张太师椅,上面是婺国君何却歧,而其余坐在锦墩上的,则都是内阁要员,另外还有掌管宗室事务的宗正卿和礼部尚书,似乎是正在这里回禀过年期间各项典仪的筹备进展。 在她们几人落座后,季无殃才再次开口,说她们此去北国辛苦了,又叫她们把云梦泽北部墓群的研究进展和洛京的情况都细细说来。 其实这些事她们早在回到昭国境内后,就在沿途军驿中写进了奏疏里,先一步送回了建康,但奏疏中篇幅到底有限,她们也在路上将来日面圣要回的话都准备好了,此刻见问,便从当日抵达云梦泽开始说起。 《归藏易》的内容,殿中众人多多少少已经知道了,对于其中颇具颠覆的阴阳新解,大家也很感兴趣,所以当日何却歧从云梦泽参加完三边会谈回来后,才能顺利地推动众人同意参与古籍解读,还亲自拜访并举荐了这几位金石学家前往。 大家都期盼着这些古籍能够带来更多新的学术流派,以冲淡旧朝儒家礼教在民间根深蒂固的影响。 第287章 但是几位金石学家在讲完《归藏易》的内容解读后,又细述起铭室内古楚文石刻片上的中原母系部族兴衰史,殿中众人的神情开始发生了些许变化。 季显容这时也注意到了,在听完母系部族分治时代因出逃役民培养男儿成为战士进而酿成大祸,殿中坐着的几位阁臣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那几个阁臣之所以会露出这样的神色,说起来还要追溯到鬾山矿脉被占一事上。 因越陵王错信族亲,致使矿山男兵营阵前哗变,季无殃下旨彻查官场上的亲族关系,许多恩荫入仕的男官被查出资历造假,尸位素餐者甚众,接连遭到革职逮捕,其中还有被族中侄男牵连的阁臣引咎辞职。 而此刻殿中有几位阁臣,家中也有或读书或习武的男儿,原本都想着来日能借母姊妹的光走上仕途,但那些男官被清除之后,季无殃再下旨意,禁止男子恩荫入仕,前不久又进一步取消了男子参加科举和武举的资格,大有要将所有男民赶回田间地头的架势。 那几位阁臣中也有上表请圣上三思的,称自本朝开国以来,朝堂及地方官场上的男官数量一减再减,大部分衙门里男官所剩不过一二成,如今再一禁止,来日官场上彻底没了男人,她们称此等不平恐怕会引发民怨。 季无殃没有理会,那些奏疏连朱批都没加,就原样打了回去,她们见状却越挫越勇,还想趁这日再度旁敲侧击地进言劝谏一番。 然而方才在殿中听那几位金石学家讲完古籍中的故事,她们立刻联想到自家为因鬾山之失后遭打压的男官男民维护说话的事,一个个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男人也是我们的孩子,也能成为守护我们的利剑。”她们在奏疏中如是写道,正如千百年前那些出逃的役民心中所想。 季显容的目光冷冷扫过殿中所有人,最后又停在了那几个神色不安的阁臣脸上。 千百年前那些役民因无前车之鉴,并不知道自己开启了什么样的灾难,而如今的她们都是从旧朝亲身经历过来的,深知拔去那些反刺己身的利剑有多艰难,等到血雨腥风过去后,还能抱着这样大度包容的念头,就不是仁慈,而是愚蠢了。 “此次发现确实不小,几位爱卿功不可没。”季无殃听完她们的回禀,没有露出什么讶异之色,只是语调平和地称赞了她们几句,又赐下年赏,让她们早些回家中休息。 等那几位金石学家告退后,季无殃让殿中众人继续把过年期间的各项典仪安排回禀完,才令婺国君在开年后牵头筹备接下来与燕宸两国关于领土归还的谈判事宜,并继续向洛京派遣史学家参与古籍的进一步解读与研究。 至于下坐众阁臣中那几个神色不佳的,她也看在眼里,却并没说什么,只让大家安生过年,其余事开年再说。 一众阁臣心思各异,见圣上没有就那几位金石学家所说的事让她们各自发表看法,于是都暗自盘算着来年朝政变化的应对之策。 季显容在众人散去后,陪着母皇在宫中用过晚膳,因第二日一早还有年前的巡视要务,因此没有留在宫中,而是回到了自己在宫外的太子府。 回府的路上,她反复回想那几位金石学家这日说的故事,不时抬头看向城中民坊内陆续亮起的灯光。 纵然酿成祸端的毫无疑问是那些叛出部族的底层役民,但当初又是什么迫使她们出走的呢? 她慢慢策马回到府上,走到自己平日里起坐的书房,在这里侍立的执事们和往常一样,正要向她行礼询问点什么茶,却被她上前一步抬手拦住了。 “不必伺候,我自己来。”她说,“你们歇着去吧。” 第268章 倾厦而醒 这年冬日的建康城,和往年一样平静祥和。 年前圣上下旨,为了减轻役卒负担和官场应酬靡费,过年期间的各项典礼仪仗和庆典活动较之往年减去了三成,但相应的年赏却并没减,反而比去年还多了些。 前些年官场上的人们虽然除去值守天数都有二十多天的年假,但这其中还掺着许多皇宫内外各种辞岁迎春的大典,以及各家高官侯爵世家请吃年酒的应酬,也够累人的,今年减掉这三成庆典,让众人感觉到明显轻快了不少,终于有时间偷闲,真正好好休息一番。 季显容的太子府这一年也十分低调,只在年前请了一场辞岁宴,邀了些宗室和高官,随后的大年初一,她同百官一起在宫中参加了元旦宫宴,也没再回府另请,对外称愿为朝堂正风气,减少铺张奢靡,其她宗室侯爵一听这话,虽不知此番宣扬节俭的用意,但也都审时度势地跟着减少了自家年酒的宴席数量和排场。 大年初五这日,何去非登门给季显容拜年,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一位部下,原先在嫖姚军做领队,后来被借调到山南军,在云梦泽被幽燕军俘获,在燕国住了将近一年,才跟其她人一起归国,回来后她仍旧被调回嫖姚军,如今已升四品都尉,这天何去非请她一起来太子府做客,也是因为季显容想再多了解一下燕国的情况,正好这都尉过年期间就住在嫖姚府,何去非就请她再给季显容详细讲讲自己的经历和见闻。 每年过年的时候,何去非府上都格外热闹,她部下不少乞儿出身的将士,虽然如今自家都有了宅子,但还是习惯像当初被她四处搜罗来时那样,亲亲热热地聚在一处嬉戏叙旧。 何去非也是个爱热闹的,所以每年都邀她们回来团聚,嫖姚府里过年那几天总是笙歌鼎沸,直到初五日大家陆续出门拜年,府中才安静下来。 季显容这天知道何去非要来,没有另外安排出门,也没接待别人,上午独自在府中后院练武场上打了一套拳,午后又在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才听到外面通传说“何督帅到了”。 等季显容往前院走来时,何去非和那位部下都尉已经坐在西堂屋里吃茶候着了,二人才刚抿了两口茶,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见到一个身穿冬蟒袍的挺拔身影走进了堂屋。 见是太子驾到,那都尉赶忙站起身要行礼,却被季显容拦道:“不可拘束见外,在我这儿就跟在你们府里一样。” 嫖姚府,那可是出了名的“没规矩”,先时婺国君偶然去了,见到里面管家执事没大没小的,还要说上两句,但这是何去非的地盘,她又一向护短,不许母亲动她府里的人,何却歧拗不过她,又见南府上下一干人只是礼数上有些欠缺,但平日里办起事来还是十分可靠的,也都把何去非看得极重,并没有因“失了规矩”而影响何去非的日常起居,府上氛围也一直颇有活力,何却歧想这或许是军中的习惯,时间长了就不大管了,平日里她也很少往南府里去,有什么事都是叫女儿到她的北府来见。 有时候听外面的一些宗亲侯爵世家说起嫖姚府“没规矩”,何却歧只是摇头说一句:“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道理,我们看不惯就少看,由她们去吧”。 尽管此刻季显容说着“跟在嫖姚府一样”,但到底是头一次来太子府,那都尉也还是不敢放肆,只跟在何去非身后,随季显容往后院走去。 她们一路上转过两三道回廊,来到季显容冬日起坐的暖阁里,季显容也没叫执事们进屋随侍,只让何去非自家到架子上选茶来烹。 季显容走到西窗下榻边,一边让那都尉坐,一边笑指着榻桌上摆的多人双陆棋:“听说你们府上和军中都好玩这个,我这里也备了,但是平常在府里玩,她们总让着我,实在没意思,今日你两个来了,陪我玩几局是正经,也看看我水平到底如何。” 何去非一手抱着两个茶罐子,另一只手端着一碟茶具走过来笑道:“输了可别说我们嫖姚军欺负当朝太子。” 季显容哈哈大笑起来:“我是这么容易就被欺负的?” 那都尉到此时也没有刚进府那样拘谨了,坐下来整理棋盘分棋具,季显容跟何去非对坐,一个摆弄茶炉,一个取茶叶研磨,很快,茶烹得了,棋盘也整理好了。 她三人一边吃茶一边玩着,闲聊时就提起了燕国的事来。 那都尉知道季显容想再多了解一些燕国的情况,于是自然而然地顺着这个话头,讲起了自己去年的经历。 这名都尉当初被俘后,先是被安置在洛京南部的一座村庄里,秋日里跟一批人被带去了河东,开春又转到幽州住了两个月,直到春末启程往淮水港口归国。 在一众被俘将士里,她待过的燕国城镇乡村算是比较多的,所以何去非今日才请了她来给季显容讲讲燕国各地情况。 那都尉说她在燕国住过的几个地方食宿待遇上相差不大,秋日里大部分被俘将士都被迁到了河东几个州,因为那里紧邻煤炭大矿,在额外为她们这些突然增加的临时人口调配冬日用炭时,可以减少运输距离和人力。 季显容摩挲着骰子,想河东必定也有不少大型粮仓,才能在冬日里承接这么多人,但她没有打断那都尉的话,继续听她说自己在河东曾经见过来慰问战俘的杜婼,说杜婼为人亲和,让她们写家书送回南边,又劝她们莫要想家,说等天气和暖了就送她们回去。 第288章 那都尉说杜婼到她们营地住了几日,问她们吃住可还习惯,还跟她们中的几位将领比划了几招试试身手,连她也跟杜婼摔过角,因是友好比试,所以未分输赢。 后来开春她们跟另外几个营地又被迁去幽州就食,她们还在山脚下远远瞧见了豹子寨的寨旗,听说那里是幽燕军的发祥地,只是她们当时住在幽州城外镇上,没能上山去看那寨子里是什么样。 她住在幽州时,还见到了上元府里的另一位,听人都叫她“豹大姐”,知道这位就是豹子寨最初那位当家人了。 她说自己跟花豹子同席吃过饭,虽然这位豹大姐没有杜婼那样朴实和气,但也是个洒脱直率之人,说起话来气势如虹,确实很有山大王的派头。 季显容听到这里觉得她的经历也挺传奇,身为战俘,跟邻国的领袖人物又是摔角又是同席吃饭的,几乎有些难以想象。 “她们有向你询问我国的情况吗?”季显容问。 归国审查时,那都尉也被问到过这个问题,尤其是上元府那两位,她如实说了杜婼完全没问昭国的事,连她们出身何处以及家中境况之类的攀谈都没有过,只说她们写完家书,自有昭国那边的人帮她们送达。 但花豹子在跟她们吃饭时,曾说过昭国民众必没有燕国这样自在,还问她是也不是,那都尉当时很警惕,答说不会透露任何国中情况。 花豹子看她这个态度,也没在意,只是摆手说道:“我不用问也知道,你们那里肯定跟旧朝时差不了多少。” 那都尉闻言有心辩白,但又怕对方是在以此套话,于是只说:“吾皇与太子皆非旧朝愚帝可比,国中境况自然也比旧朝时好上十倍不止。” 花豹子听了这话却没有反驳,而是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们季皇跟太子都是好样的,但谁能担保代代都是好样的?但凡往后出了那么一两个不怎么样的,举国都跟着受罪,这在历史上也有过不少先例了。” 那都尉说完这段对话,小心翼翼地看向季显容,见她似乎并未感到冒犯,只是神色如常地走完几步棋,说了一句:“史上确实有过许多先例。” 花豹子这话,若放在从前,季显容必定会狠狠驳斥两句,虽然昭国的皇位也和旧朝一样以血脉相传,但为了确保继位人选的才干,季显容也同母皇私下议过,要从宗室中择选优秀女童加以培养,避免亲生血脉一支过于单薄,以致后嗣负担繁重,这样的做法,必定要比旧朝帝王从几个都不怎么样的男儿里硬选一个继位,要来的更加稳妥。 然而在听完那几个金石学家讲述的母系部族兴衰史后,她又问她们要来了相关的誊抄文稿,过年这段日子闲下来,她翻来覆去地看书,许多想法也发生了改变。 尤其是回想起当日殿中那几位神色不安的阁臣,即使在女人当道的时候,仍有数不清的女人想方设法为自家男儿谋利,往后的皇权继位者中旦有一人行差踏错,大厦倾颓也不过一两代人光景,到时候又是一场万劫不复。 但这些话,季显容没有当着她二人说出来,只是让那都尉再多说些燕国见闻,三人直玩到傍晚,才出屋子到花厅里用晚膳。 此后的数日闲暇时光里,季显容闭门谢客,在府中书房里查看归国战俘审查记录中,有关燕国世情的内容。 直到正月十八日开朝,她才终于出府,来到东宫开印放赏,随后同内阁一起筹备二月初一开年朝会的各项事宜。 众人忙碌了十余天后,就在开年朝会前一日,建康宫忽然收到急报,江淮两道多地因取消男子文武科举资格爆发聚众抗议。 第269章 寸纸关河 建康宫的开年朝会,在二月初一日如期举行。 为了表示对江淮等地聚众抗议事件的高度重视,开年朝会精简了迎新春的庆贺礼乐和后面的赐宴,整个朝会的时长也因此缩减了一半,只按照事先筹备好的顺序宣布了新年度的重要政令、三品及以上关键职司的人事调动,以及各部拟订好的新规。 朝会结束后,季显容和内阁众人很快来到徽音殿的东书房,送江淮各地最新发回来的奏报,并确定应对措施。 这次的聚众抗议规模不小,从正月开始,陆续覆盖了江淮两道和山南道东部共十一个州县,皆是因为去年腊月里出台的那项禁止男民参加科举的政令,而今年春季正是新一年度文武初试登名的日子,这一政令让为此筹备了至少两年的地方男民断绝了入仕或入军的前程。 部分州县有男民写了联名万言书,并于正月十八日官府开印当天,在府衙门前聚众高喊,要求朝廷在二月初一的开年朝会上撤销此项政令。 州城里的抗议队伍因府衙外围有巡检司和城防军护卫维持秩序,还算比较克制,而县乡里针对武举的抗议则更加激烈,甚至出现部分地区乡间男民宣扬罢田,甚至聚众阻挠附近村庄为春耕清理沟渠和浸种等农务,企图以此迫使朝廷妥协让步。 建康宫很快就此事向江淮各州传下圣谕,称朝廷官员和军队将士须择才识明达者任之,此番抗议将男民的躁急忿戾展露无遗,更印证了此前政令的必要性,圣谕末尾令各地州巡检司不遗余力抓捕镇压抗议人群。 在圣谕之后抵达各州的,还有负责镇压民乱的江南军和嫖姚军队伍。 然而就在她们于二月初十日前后陆续开往各地时,许多州县乡的抗议男民先一步遭到了民间不明势力的袭击。 因朝廷面对此次抗议态度强硬,部分州县聚集的男民非但没有退散,反而愈演愈烈,有男民试图冲击官府衙门,或从街道劫持人质,但很快被人出手击杀,甚至被突袭斩首。 各地衙门目前得到的敕令是逮捕抗旨乱民,只有面对持械反抗时才可诛杀,但在混乱时突然冒出的这股不明势力,冲进抗议人群不由分说见男就杀,斩杀手法极其利落,杀完人后迅速撤离,明显是经验丰富,且有备而来。 镇压民乱的队伍赶到各地时,已有不少抗议男民被不明突袭吓退,府衙在随后的清剿中也收集了一些有关这股不明势力的情况,直到二月十五,有援镇压民乱的嫖姚军领队得到消息,称在江南东道洪州府抓获了一名斩杀抗议男民的不明人士,那领队就近赶过去查看,却在监押班房中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竟是自己在嫖姚军的旧日战友。 几天后,得知此事的何去非匆匆赶到洪州,果然在牢房里见到了她曾经的部下。 此人也是先前在云梦泽被俘的将士之一,去年夏天才从燕国回来,因在兵部审查中说了燕国的好话,被认定有潜在变节倾向,遂没能回到军队,领完恤金就回家去了,何去非记得她正是洪州人。 去年春夏从燕国送归的三万被俘将士,在经过兵部三轮审查后,仅有一万人被重编后回到了军队,而其余两万人则都因不同程度的“亲燕”态度或言论被发还原籍,有些被认定变节倾向比较严重的,还需要定期到所在地府衙报到,听讲朝中宣文,而其余情况不太严重的,也不能再担任跟衙门或军队有关的编外职司,家中有地的就回家种地,要么用恤金当本钱做些买卖谋生。 何去非曾有心要为被遣散的那两万人争取缓期重审,但涉及到军队的忠诚问题,她不好表现得过于袒护,加上朝中发放的恤金颇为丰厚,对于归国战俘来说也不算苛待了。 后来何去非也曾派人去看望过没能回到军中的那些人,见她们有的去了武馆授班,有的赁店面做起了生意,有的回乡种田,甚至还有的出家做了道士。 总之没听说有人回乡后过得穷困潦倒,也没听说有人聚集起来反对朝廷,这才叫何去非稍感安心了些。 然而当她这天在洪州大牢里见到面前这位曾经被俘后归国还乡的部下,才惊觉当初被遣散的那两万人,还是在暗中保持着联络,甚至可能自发成立了什么地下组织。 显然此次袭击抗议男民的不明势力,都是由这些归国将士组成的,而近日各地府衙事后调查也皆称从被害者的刀口来看,这些人的斩杀手法与军队十分近似。 何去非认为此事不小,遂将这名部下从洪州大牢里提出来带回了建康,在她回到建康后没两天,又有前去淮南协助平乱的将领捉拿了两个在乡间擅自斩杀男民的不明人士,等送至建康禁军指挥府羁司,何去非三两句话一问,果然也是燕国送归的被俘将士。 但面对何去非的一再追问,那几人都不承认此次行动是有预谋的,更不肯透露她们所处的组织。 直到几日后,江淮民乱在死了大批抗议男民后逐渐平息,各州巡检司也在民间进行了数日走访排查,还是查到了那些归国将士自行成立的地下组织——余烬会。 朝中有人怀疑这是燕国借着归还战俘在暗中扶植反动势力,因为淮南巡检司在走访时,曾查抄到从前淮南漱玉馆茶楼分发的画册,听说都是前两年在燕国开设驿站的一个叫做“蒯三姐”的人从燕国带来的。 第289章 但那些画册里,并没有什么反对朝廷的内容,主要是描绘了一个只有女人生活的地方,另外也包含了一些关于男儿离间女人的寓言小故事,画册中的讲述都没有任何明确的家国之分,甚至还称女人本不必有家国之分。 随着官府的进一步走访调查,她们发现余烬会虽然在民间以各种方式宣扬燕国新兴的学说,但并没有鼓动民众叛国的言论,甚至声称为了不使自家的民间思潮落后于燕国,她们将要在燕国学说之上脱胎出属于自家的新观念和新技艺,并以此呼吁民众抛弃旧世愚念和拖后腿的男民,尽可能团结起来。 从目前的调查进展来看,这余烬会似乎并非是盲目鼓吹敌国的反动势力,而倒更像是吸收了燕国部分观念后进行思省并决定奋起直追的民间革新组织。 除了潄玉馆的那些旧画册,巡检司的后续走访调查中,也没再发现余烬会的人在归国后还跟燕国有任何直接或间接联络,显然并不能单纯用敌国反动势力论处,这让此事的定断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而针对余烬会的调查走访,也在民间掀起了不小的争议,有人说那些男民只是抗议新政不公,虽然做法有些激烈,但罪不至死,余烬会成员在没有得到官府指派的情况下大肆开杀,这是藐视法度,应予以严惩。 然而在余烬会的人动手时,许多地方的聚众男民已经开始跟府衙的镇压队伍持械对抗了,甚至有趁乱打砸店铺和劫持人质的,还有乡间男民结伙破坏邻舍田地和农具泄愤,混乱之象不一而足,因此更有民众呼吁:“余烬会众人赶在朝廷军队抵达前将乱民斩首,实为义举,应无罪释放。” 随后持相反意见的各地民众不约而同向建康宫递交了请愿书,请求朝廷明辨是非。 在请愿书被送到建康宫这天,内阁拟旨宣布暂停针对余烬会成员的大范围抓捕,转由三法司做进一步会审调查。 而此时已有七名余烬会成员,因行踪暴露和民众检举被带至建康,都关押在禁军指挥府羁司。 关押地点是何去非争取到的,她上奏称此事还待进一步调查,所以暂时不能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她私心里想着指挥府羁司好歹是她的地盘,她至少可以确保她们能在这里有个相对良好的食宿环境。 季无殃也认为这件事比较特殊,于是同意了何去非的奏请,随后下旨让人先去排查那两份请愿书上署名者的身份。 不出她所料,在要求严惩余烬会的请愿书上署名的,大部分都是抗议男民的母亲或姊妹。 当初大昭开国时,季无殃先在登基大典上下旨令民众改换姓氏,紧接着又取缔了旧朝民间成亲习俗,经过这些年的移风易俗,如今民间大部分家庭皆以母亲为中心,其中常有长女外出自立门户,幺女通常会一直留在母亲身边,而家中男儿一般会在年十七左右赁与别家作配,有时候还会辗转多家,至年二十五左右再回到母亲身边,继续为家中田土或产业出力劳作。 家中的母亲姊妹念及儿舅没有后代,是个真正无依靠的可怜人,因此日常钱粮用度上还会多加关照,也常让小辈敬重家舅。 这次外出抗议的男民在州县内大量聚集,也是母姊妹们平日里管教不严之过。 而在另一份无罪请愿书上署名的,却少见余烬会的成员家属,反倒是各地青年学子居多,还有亲眼目睹乱象的乡民。 季无殃这日坐在徽音殿东书房里,看着面前那两份请愿书和署名者的调查内容,正思索间,忽听外面有宫人轻声禀报。 不多时,那宫人走进书房,将一份国书呈到了她面前,她搭眼一瞧,紫封金印,是燕国国书。 季无殃接过来打开国书,里面写着要与昭国商谈云梦泽三州归还事宜。 第270章 扫荡尘寰 云梦泽自当初那一战后,被燕国接管至今,已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了。 当初何却歧与使团前往蕲州谈和时,燕国方面就曾经表示过,会在宸昭两国完成平稳互通且古籍研究也有所进展后,与昭国协商归还事宜。 但当去年年底,几位金石学家带回云梦泽的重大发现,昭国内阁里有不少人认为燕国会以研究古迹为由,继续霸占着云梦泽,拖到时间长了,可能就含糊过去了。 连季无殃自己也曾想过,要取回云梦泽三州,或许至少还得再跟燕宸两国斡旋个三年五载,不料燕国却在这年春日里先一步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她又细看了看国书中写的云梦泽目前情况,内中着重提到了出土古籍的虎退林,称她们的巡察将士初春进林查看时,在林子深处土地上发现了新鲜的大虎爪印和幼虎足迹。 虎群在离开整整两年后,重新回到了这片林子里。 幽燕军很快退出了密林,随后在林子东南两侧外围设立起警示牌,又在各村和县镇中发文告诫民众切勿擅自闯林惊虎。 上元府在国书中说她们将楚墓中的古籍搬到了洛京做后续研究,蕲州地界也顺利进行了两次宸昭互通,中原局势既然已经平稳下来,她们也不应该再继续占着这片地界了,因此决定择期与昭国正式协商归还,如果顺利的话,幽燕军将会在今年夏天撤出云梦泽。 季无殃看完这封国书后,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捏着鼻梁上方的睛明穴思索起来。 前年冬日里,婺国君何却歧到云梦泽跟燕宸两国签订了停战和互通和约后,她们昭国也在随后的春末与宸国进行了首次物产互通,包含铜铁矿石和稻米绫罗等物,从等价水平上算,宸国以鬾山战后赔补名义送往东边的生铜生铁,比过去山南军分人手采矿的工本甚至还要稍低一些,看上去似乎确有握手言和的诚意。 此后两边在去年秋日里又进行了一次互市,内中还增添了一些经由宸国转手的西域特产,这春秋两次互市,都是在蕲州新修的商道上进行的。 而这条用于两国互通的商道,是由燕国建造的,去年的两次物产交接,也是在幽燕军的“全程协助”下完成的。 就在季无殃收到国书的前一天,昭国开往蕲州与宸国进行第三次春日互市的商队,也正式启程了,与她们同日出发的,还有去往北边淮水南岸进行物产交接的队伍。 这两年,在与宸国开展互市的同时,她们与燕国在淮水两岸的新港口也恢复了每年两季的互通,这一两年里她们从燕国引进的主要物产除了煤炭外,还有燕国新产的棉布和各式奇巧器具。 战后的各地互通,带动了市井间的活力,去年年底内阁众人奏销全年税收时,也说国库和民众普遍收入皆有大幅提升。 两年前云梦泽和鬾山一战所造成的损失,在这一二年里,被商路迅速填补了起来。 就目前的周边情况来看,中原局势似乎稳中向好,但燕宸两国与她的旧日恩怨,仍然终日悬在她心头。 她想,燕国那边因群议制度,妊婋对上元府乃至整个燕国的控制应该还比较有限,不像宸国还是伏兆一个人说了算,而她如今还位列上元府的决议席,燕宸两国来日的方策大略上,必定还有更多图谋。 尽管燕宸两国对外都说伏兆位列上元府席位,只是为了加强两国在物产和技艺互通方面的紧密协作,也是出于稳定中原局势的考量。 但这个说法更让季无殃放不下心结,她一方面对此十分忌惮,另一方面又想再多了解一些燕宸两国的情况。 季无殃这日靠坐在大椅上思量半晌,才提笔写了一份手诏,让内阁拟答复燕国的国书,安排于暮春时节前往蕲州商谈归还事宜,又命一位内阁平章事和一位宗室郡王分别担任此次会谈的主使和特使。 处理完国书答复事宜,她又看回案上那两份请愿书和排查奏报,思索片刻后,她唤书房外侍立的宫官进来接口谕,称请愿书中包含大量涉事亲属,影响裁决公正,既然此事在民间争议不小,朝廷要充分听取民意,也需相关亲属回避,她责令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少卿分别带人走访江淮等地,就此事在民间的舆论进行一次深入巡察,再重新收集一轮请愿书。 等那宫官带着她的口谕离开东书房,季无殃又让另一名宫官去了一趟东宫,把太子叫到了这边书房来。 此时的书房里只她母子二人,季无殃起身来到西窗下软榻上歪着歇乏,季显容就轻轻靠着她的腿,坐在榻沿边端点心奉茶,说自己这日在东宫整理了各地的春耕进展,正好也要拿过来给母皇过目。 因正月里部分闹事的抗议男民,有在乡间毁田砸农具的恶劣行径,各地稻田虽因时节尚早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但也有一部分桑田在正月修剪桑枝的时候遭到砍伤,桑树一旦大批被毁,新栽桑苗要至少生长一年才能有足够的桑叶来喂蚕,桑农们不得不抄起家伙护田,正对抗间,她们看到余烬会的人在官府军队赶来前出手止了恶行,所以这次请愿书中,也有不少此前跟余烬会毫无瓜葛的桑农署名声援。 近日各地州府也都陆续将下辖农庄民田的春耕进展发回了建康,包括桑田的损失程度和官府的补贴措施,季无殃都令内阁转给了东宫处理。 第290章 季显容端着茶盏说自己还想到各地看看田间的具体情况,只看州府的呈禀到底还是隔着一层,让人放心不下。 季无殃想了想,点头说道:“吾儿有心了,也需得你亲自去走一遭,实地看看民情,再摸摸余烬会的情况。” 目前各地巡检司停止了对余烬会成员的大范围搜捕,而已经抓到的还关在指挥府羁司内尚未定罪,季无殃让季显容借着这次巡田,再侧面了解一下她们的理念和诉求。 母子俩这天在书房里谈完事,季显容回去安排好东宫各项事宜,就在第二天一早换上轻便骑装,与几位东宫僚属策马出城巡田去了。 马蹄从平整官道上,踏至郊野的青翠新草间,已长起禾苗的大片田地,生机勃勃地向碧空伸展着,又不时在春风中微微摆动起来。 从南到北的稻田,都在这时节争相生长着,站在田埂上极目远眺,满眼生意盎然。 “看看咱这杜婼稻,长势可真好哇!” 妊婋这天正和苟婕还有杜婼等一行人来到淮水北岸稻田间,查看今春新稻长势,望着眼前绿油油的禾苗,妊婋笑着赞叹了一句。 这几年燕国南部的水田一直在持续开辟,从最初妊婋从建康城外偷回来的那一小筒御田稻种开始,此后数年里由杜婼带人开辟水田试种,这两年又取了些云梦泽一带的稻种,做了去除雄株的改良尝试,很快发现产量有了大幅提升。 为了好作区分,她们把原先的叫做“御田稻”,而新改良的这个,才叫“杜婼稻”。 这杜婼稻,她们去年已尝过一季了,今年又新划出了几片水田,准备再试试看能不能像江南那样做到一年两熟。 苟婕端着烟杆站在妊婋身侧笑道:“要我说这名儿起得也好,种出来的稻米也跟咱杜婼似的,一个个又胖乎又敦实。” 杜婼正蹲在田埂上细看禾苗,听了这话喜滋滋地说道:“这话不假,谁种的像谁,这在俺们乡下也是有说道的。” 妊婋在她身边蹲下来,看着杜婼检查禾苗,笑道:“那回头请咱苟姐也过来研究个新稻种,看种出来的是不是长条稻米。” 苟婕一听来劲了,也在杜婼另一边蹲下来:“我看行,你教教我,保不齐我其实也是个种地好手。” 妊婋拍手赞道:“苟姐还是太全面了。” 苟婕嘿嘿一笑:“技多不压身。” 杜婼却摸了摸下巴,思索道:“真要种出长条的稻米,那吃着也不能顶饱啊。” 苟婕不服气了:“你都没吃你咋知道,万一又香又顶饱呢?” 她三人在田间地头上说说笑笑地踏看了一回,又往临近的一处桑田也看了看,在淮水北岸辗转了数日,才一同往洛京赶回。 她们回到洛京这天,昭国答复商谈归还云梦泽的国书也正好抵达。 为了议定这场重要会谈,春日里出城到各处查看的上元府众人也都在这两日陆续回来了,连伏兆也在妊婋等人回城前一日,从长安赶到了洛京。 大家这天齐坐在上元府议事厅里,看着千光照拿出了新制的坤舆图。 先前被标记为淡紫色的云梦泽三州地带,此刻已恢复了与昭国相同的颜色。 她们原本以为,中原能像这样各家分立,共同维护平靖已是足矣,但是在听完楚巫部族的消亡史后,她们改了主意。 若是不能清除周边的隐患,她们脚下的净土怕是也会有重蹈覆辙的那一天。 “媎妹们,真正的较量开始了。”妊婋看着面前的坤舆图说道,“且看这天下纷乱,最终归结于谁手。” 第271章 官柳萧疏 “云梦泽三州现已全部回归我朝。” 上个月前往蕲州协商接回云梦泽事宜的内阁平章事和郡王,昨日带使团顺利回到建康,向季无殃回禀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季无殃面上却没露出什么喜色,只是抬手接过那平章事递来的文书,内中是这次与燕宸两国协商签订的归还和约。 燕国这次并非是无条件归还,使团众人也跟燕宸两国那边的人协商了数日,中途还曾两次飞鹰传信回建康请示圣意。 在会谈上,燕国使团首先提到了北部虎退林,称林子外围已设立警示牌,她们也将在虎退林以北留一支幽燕军驻边巡防,确保虎退林中的虎群和古墓不会在归还后被打扰。 随后燕国使团将云梦泽三州最新的城县村人口名册交给了昭国使团,那平章事接到手一看,人口数量跟战前相比大抵持平,但据她所知,云梦泽三州在被接管后清除了男民,这些多出来的人口,显然是新移民填补起来的。 多年前,昭国开国初期,包含云梦泽在内的楚地一带,曾出过士族男民造反的混乱,平定之后楚地男民只剩了三成,以此可知如今的新增人口也在大约三成左右。 燕国方面对此给出的说法是,她们这两年在云梦泽开设了一些民众学堂,又跟宸国一起建造商路,所以迁来了一些人手,后来因她们喜这里湖泽景色秀丽,遂决定留居于此,这些新迁移民里,燕国人和宸国人大概各占一半,有不少人还在为宸昭互通的上下游事务忙碌着。 据燕国使团介绍说,云梦泽三州的新迁移民只有两成,还有多出来的一成,其实是这两年新生的婴儿。 如今宸国蜀中,继陇南之后也建起了多处孕育院,其中正有紧邻云梦泽的两处,承接了云梦泽各州民众这两年的供配和接生等事务,其中女婴出生后被母亲带回云梦泽,男婴则被发往蜀南供配院。 这个来自滇南的孕育法,如今在黔宸和漠北以及肃真部等地都已比较普遍了,昭国对此亦有所耳闻,按照近年出土的《归藏易》中所书,这应该就是“引坎”法了。 对于云梦泽目前的情况,燕国在会谈上明确提出,建议昭国在接回此三州后,继续保持与蜀中孕育院的合作,不要尝试迁男民进云梦泽。 另外燕国也要求保留她们这两年在云梦泽新建的民众学堂,以及各地的民众州议院。 会谈上提到的民众州议院,是由燕国前来接管当地政务的府君坊君建立起来的,作为她们与当地民众共同议事并发布公告的地方,后来随着幽燕军逐步撤走,最初来接管的府君坊君也走了大半,州议院被当地民众填补起来,仍延续着之前的议事章程。 燕国使团在会谈上提完这些要求后,又一改先前的温和态度,称希望云梦泽三州在归还后,仍然能够保持现在的安定祥和,若她们发现此地在归还后出现民生动荡,甚至影响商路互通,她们也不排除会调动边军重新接管云梦泽的可能。 当日的会谈上,也有宸国使团出席,因是协商云梦泽归还,自然也绕不开鬾山矿脉的归属问题。 对于何时归还鬾山矿脉的询问,宸国使团表示这还要看云梦泽三州归还后的情况,如果完成交接后各地民生平稳,她们将会在随后考虑归还鬾山矿脉,但是并没有承诺具体的归还时间,只是在口头上表达了这个意愿。 这时季无殃已经看完了文书中列的一项项和约,又跟那平章事和郡王问了问云梦泽的实际情况。 这次跟她们使团一起前往云梦泽的,还有山南军新督帅带领的一支重编部伍,在会谈结束后,昭国使团先后送了宸国使团和燕国使团离开,随后这支山南军开进云梦泽,接管了西边和北边与燕宸两国的驻边大营。 那平章事和郡王也也没有立刻启程回建康,而是到三个州内都走了一遍,看过了各州县镇乡里的学堂和州议院后,才带着和约回来复命。 当初她们离开建康时,季无殃并没有事先任命接手云梦泽三州的地方官随她们一同前去,因为她料到那里经过燕国这两年来的治理,在制度上必定已向燕国靠拢,如果贸然从朝中钦派官员重设府衙,极有可能会引发当地民众的不满,所以她让使团在军方接管完毕后,仔细查看当地情况,再如实回禀。 目前云梦泽三州处于民众共议自治的状态,各州也知道燕国已经正式撤走了,见朝廷使团前来视察,还以州议院的名义给朝廷递了万民书,内中写明了州中城池县镇乡间的情况,并表示愿意将每年田土湖泽产出的三成作为赋税,同时要求朝廷以派遣官员列席州议院的方式,与她们共治城池和下辖镇乡。 按理说,像这样的失地回归,朝廷通常会给各地三到五年的赋税徭役减免,再派一个完整的执政班子过去把府衙和律法重建起来。 但如今有与燕国的和约和宸国的掣肘在,朝廷若强行接管,不仅容易失了民心,也可能让云梦泽陷入动荡,要维持眼下的平靖,就必须得暂时向民众妥协。 前去参加会谈的郡王又向季无殃讲述了她们在各州所见的世情,说那里这两年受燕国影响颇深,不仅新增了很多燕国传来的民用设施,各处风气跟战前相比也可以称得上是翻天覆地了。 这种情况是季无殃能够预见得到的,这些年中原各地不同政权治理下的民间时俗一直在快速变迁,但是能在短短两年内,有如此显著且彻底的改变,还是让她刮目相看了。 第291章 那郡王紧接着又说她们还在蕲州参观了育婴院和几座里坊,这也是她认为云梦泽如今民风中最为颠覆的景象,即不再以母亲或祖母作为某个独立家族的核心,而是由友邻和多个家族组成的坊间群体共同养育幼儿和赡养老人。 在朝廷使团众人看来,这样的改变纵然可以分担家庭照料的重担,但同时也削弱了血脉亲缘之间的紧密连结,母亲对亲生孩儿的直接管教不再有力,孝道似乎也已荡然无存,那郡王讲到这里皱起眉头,忍不住评判了一句:“臣以为,这实在是有些过于乱来了,还请圣上下旨整肃新归失地。” 季无殃默默听她们回禀完,却未置可否,只说:“你们此行劳苦功高,这些文书朕留下细看,你们都退下歇歇去吧。” 等她们告退离开后,季无殃坐在大椅上独自思量半晌,才唤宫官去传太子和内阁众人到书房来。 等季显容和内阁众人看完使团带回来的文书后,季无殃让她们推举几个适合前去接管云梦泽三州的官吏,最好是比较有亲和力的人选,能按照万民书中的请求,以列席州议院的方式,融入当地的共治当中,再让这三州逐步恢复昭国制度。 季无殃的这个要求却是不低,众人坐在书房内议了半晌,提了五个人选,被季无殃否了两个,最后确定下来三个,接着又确定了几个随行僚属。 等人选确定完,季显容提出想跟她们一起去云梦泽看看,当初跟燕宸两国谈和的时候,季显容就想去的,这次协商归还的会谈她也提过要去,只是因那时节东宫忙着整理春耕要务,又赶上她外出巡田和访查余烬会的事,实在分身乏术,季无殃也就没让她去,今日见她再度请缨,季无殃想了片刻,终于同意了,但还是叮嘱道:“东宫事重,不可在彼处流连,送了几位官员上任后,就尽快回来。” 季显容起身认真答道:“儿臣遵旨。” 几日后,季显容与接管云梦泽三州的一众官吏出了建康城,来到长江边港口,登上江淮水师的船往云梦泽行去。 当船队抵达云梦泽南端港口时,有南边州县的民众前来迎接她们,但是态度不算热烈。 季显容看在眼里,知她们还是担心朝廷会让府衙全面接管各州县,所以对官家来人有些抵触。 她在随后到各州的视察中向民众表示,朝廷这次是派人来列席州议院的,并不会立刻重建府衙。 但在视察过程中,她发现如今云梦泽三州也随燕国取消了钱法,旧日的金银铜钱都收归到了州议院府库,这却不利于朝廷治理,于是她在州议院中提出逐步以物产引新制钱币入云梦泽的计划,却不想遭到了州议院的集体拒绝。 州议院的一众元老称引入钱币会酿成财力不均,她们往后将只以物产向朝中纳税,而与外部州府对接的钱币兑换,则都在州议院进行,若她们州中有年轻人想外出闯荡或到建康赶考做官,所需盘缠费用都将由州议院一应承担。 季显容听到这话缓缓放下茶杯,看着面前一脸认真的州议院元老们,不禁有些哑然。 脚下的云梦泽三州,看似回归了,然则并未真的回来。 第272章 金炉烟烬 “督帅,四位长官都在东堂上候着呢。” “嗯,知道了。” 何去非这天上午在城中例行查完禁军哨岗,迈着大步回到了指挥府里,一进门就听到这边亲兵来报,她知道这“四位长官”指的再没有旁人,正是近日负责调查余烬会的刑部侍卿、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还有一位是太子詹事。 原本这件事是季显容牵头查问的,但因她最近去了云梦泽,临行前就把这件事交给了何去非,考虑到目前查到余烬会中有不少人曾经出身嫖姚军,这桩公案将由禁军指挥府协助三法司共同审理查办。 目前余烬会的情况,她们已经大致掌握了,其中大部分成员都在淮南和江南东道活动,少部分在江南西道和山南道,主要在市井茶馆、码头酒肆和乡村社戏上传扬些新式理念,内容倒是没有批判朝廷或推崇邻国的反动言辞,更多的是些“男民有害论”,以及对疼爱男儿的母亲加以抨击,其中还有对旧朝“孝道”的各种驳论,引起了民间不小的争议。 余烬会成员还常在茶馆酒肆等场地搭台辩论,引得许多民众围观,一些辩词中脍炙人口的精彩语句也开始风靡大街小巷和田间地头,并逐渐获得许多年轻人的支持和追捧。 今年正月里出了那场男民闹乱后,也有许多民众私下里说前番的“男民有害论”不无道理,她们中的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余烬会的名头,只是更加深刻体会到了那些闻名驳论的高明远识。 上个月季显容在江淮等地巡田时,一边安抚民众,一边放出了风声,称朝廷已派人听取民意,正月里男民闹乱之事,一定会给民众一个公正的交代。 随后江淮各地也陆续收到了上谕,称要求严惩余烬会的请愿书上,有太多男民家属署名,此书有失偏颇,朝廷将另行派人实地查问,而另一份乞求宽恕的请愿书则未被打回。 前不久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少卿从江淮等地走访完回来,向季无殃呈递的奏疏中细述了各地民意舆情,年轻者多认为余烬会所为实为惩歼除恶,但仍有不少年长者坚持认为此行暴虐,不可不罚,而持这两种看法的人数,几乎不相上下。 江淮等地的民意,何去非已经听说了,她眉头紧锁地想着接下来的安排,一脚跨进了指挥府东堂屋里。 内中坐着吃茶的四个官袍人见她进来,忙都站了起来,口里说着“见过督帅大人”。 若单论个人的官阶权势,堂中这四人垒起来也抵不上何去非,但她们分别代表着背后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和东宫,何去非无论如何都得给几分颜面,于是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朝她们拱手笑道:“我这一天忙得是脚打后脑勺,叫几位长官在此久候,罪过罪过。” 等何去非走到堂上大椅边坐下来,其余四人才再次落座,随后刑部侍卿说已开具了文书,准备将指挥府羁司内关着的余烬会几人提审到刑部,说完她又站起身,把文书递到了何去非手边的茶几上。 何去非拿起来看了两眼,又把文书放回茶几上,顺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是我非要扣着人不放,这桩事按说与我也没什么关系,最终怎样办,还得看你们三法司,只是若要先提审到刑部,在刑部狱关押完,还得移交到大理寺狱复核,这移来移去的,途中若是出现走失,你们不好交差,万一还有人怀疑是我放跑的,那我更说不清了,到时候又如何向圣上交代?所以我吩咐了人,就在羁司外头给你们现腾出一间审理厅来,你们就在我这里专案专办,怎么样?” 她说完这话,在座除太子詹事外的三人相互转头看了一眼,看神色大约对此也有所预料了。 这案子表面上看确实跟指挥府关系不大,但余烬会里有嫖姚军出身的人,这也可能会影响到中央禁军的声誉,而圣上包括太子在这事上都没有公开就此事责问过何去非,在座的几人心里其实已经多少咂摸出味儿来了,这种情况下,何去非肯定也不会让那几人从指挥府被放走,于是在一阵眼神交换后,她们同意就在指挥府羁司外进行三法司会审。 这日午后,她们就在这间现收拾出来的审理厅上,首次提审了被捕的余烬会几人。 指挥府的这间审理厅,不似刑部或大理寺公堂那样庄重压抑,厅堂里甚是敞亮,屋内大案上金炉中点着柔和的熏香,窗台上还摆了几盆杜鹃花,屋外阳光将精致的窗棂影子投在暖色木板地上,框中斑驳的竹影不时随窗外微风轻轻摆动着。 那几名余烬会成员,在被捕关押多日后,头一回被带出来审问,何去非还吩咐人给她们各自准备了座椅和茶点,让她们提前在此等候审讯。 当参加会审的众人走进这间厅堂,看见这屋子和大案前喝茶候审的几人时,不禁都有些愣住了。 坐着受审,这在刑部和大理寺乃至御史台,那都是从未有过的特殊待遇。 “你们三法司会审的规矩,我不太懂,我就让她们尽量好好弄一下,别显得咱行伍里都是粗人。”何去非露出一个老实巴交的笑容,“你们看,布置的也还可以吧?” “督帅大人有心了,布置得非常好。”刑部侍卿先抬脚,往大案后面正中位置走去,“甚至可以说有点太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何去非好似没听懂她这话中带的讽刺之意,一个劲儿地抬手相请,“你们审,几位长官都上坐,我旁听,我也涨涨见识。” 说完她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就坐在受审那几人边上了,她这样一坐,看着像是跟那几人一同受审似的,倒叫大案后头几位长官都有些不大自在起来。 但既是在指挥府的地盘上,这何督帅自然是想坐哪里坐哪里,刑部侍卿也没说什么,只清清嗓子往前搭眼一瞧,见候审的那几人昂首端坐,没一个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其中一人在她们几人落座时,甚至还在喝茶。 第292章 若非那几人手腕上还戴着镣铐,不时随抬手折射出阵阵耀目银光,直往大案后头几位长官脸上闪过来,这一幕看起来跟审讯简直毫无关系。 刑部侍卿面色不悦,她看完那几人后,又低头看向大案,见上面连惊堂木都没预备,更不用说刑签筒了。 何去非看到刑部侍卿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案沉默不语,忙探身问道:“怎么?是我们少备了什么东西吗?缺了就审不得案子?要不我派人往刑部给长官取来?” 刑部侍卿听何去非这样问,微微皱眉看过去,她此前没怎么跟这位禁军督帅打过交道,只知道她是圣上的族亲晚辈,原也是世家大族出身,此刻这装傻充愣的市井无赖戏码,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不必了。”刑部侍卿看完她一眼后,淡淡说道,“即刻开审吧。” 说完她让旁边的文吏依照审讯惯例,念了一遍手中的受审人名单,听坐在面前的那几人依次应答。 这日的初审,三法司需要弄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面前几人参加余烬会在各地的辩论活动,以及当日动手斩杀抗议男民等事,背后是否有人授意指使。 这桩案子在审判席众人眼里,最重要的不是她们杀了多少男民,而是余烬会是否有勾结燕国颠覆朝廷的谋反企图。 刑部侍卿从她们当日获得民乱消息来源开始问起,一点点试探,用一连串问题下套,看能否勾出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然而那几人说来说去,都是因共同的理念而与旧日战友重聚,正月里她们从当地民众口中听说有乱民在乡间破坏桑田,要么遇到在大街上劫持民众的,她们听闻朝中有令,又见军队还没到,只得先上前镇压。 何去非也在旁边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们大昭的军娘子,哪怕解甲归田了,那也是个个心系百姓!何况当日情况紧急,哪里顾得了许多,大抵也都忘了自家早已退军,一心要响应朝廷号召!” 刑部侍卿瞥了何去非一眼:“督帅大人,您虽然坐在旁听席上,但您也是与我们共同审理查办此案的要员,而非受审疑犯。” “哦,对哦……”何去非眨眨眼,“没想到坐在哪里这么重要,坐她们边上都给我整入戏了,那我往旁边挪挪。”说完她果然抬起屁股把椅子往审判席的方向挪了一点。 挪完椅子她又朝席上众人笑了一下:“头一回参加三法司会审,没经验,见笑了哈,你们继续。” 审判席上几人转头对视了一眼,随后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也就余烬会的成立过程和话事人的身份,分别跟她们每人问了一轮。 这天的整个审讯过程持续了不短时间,直到厅内地板上的日光变得昏黄,香炉飘烟也已停息,刑部侍卿才让那几人在这日的供词状上画了押,说等刑部会同大理寺做完进一步查证后,还要择日再审。 第273章 龙舟遥岸 “南边这个余烬会,成立也就不到一年吧?阵仗可是闹得大啊,比咱原先设想得还要轰动。” 洛京上元府的议事厅里,这日围坐着五个人,比前阵子过年时众人齐聚首看着要冷清一些。 这也是上元府的常态了,每年到这时节,大家都会出城前往各地,有的去查看庄稼长势,有的到地方学馆收集新研技法,有的往城乡宣讲新颁律令并复核纠纷案件,还有的在河谷堤坝上协助建造石材的运输调配。 妊婋这两天也是才从城外跟众人拓宽完南北路面回来,到议事厅里听千光照说近日苏州城外麻姑仙观来信了,于是从她手里接过来看了看,里面写的正是余烬会在民间掀起的浪潮和争议,妊婋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余烬会众人在各地搭台辩论的景象,麻姑仙观的道长在外出云游回来后,曾给洛京写信提过。 上元府众人当初也设想过,被送归的那些将士们,应该不会全部回到军队,她们解甲归田后,散落在昭国各地,会把燕国的见闻带到市井乡间,或许能带动一些新的风气,但余烬会的发展速度和影响力,还是有些超出了上元府的预期。 余烬会的成立,并非上元府授意,就连作为上元府眼线的麻姑仙观,也并未参与其中,这些年麻姑仙观只是偶尔来信,说些江南民间的情况和动向,上元府极少请那边的道长们在昭国地盘上进行什么跟燕国有关的活动,以免暴露她们跟上元府联络的事并因此受到牵连。 而从前真正在昭国境内进行过理念宣扬的淮南潄玉馆,已经在云梦泽开战之前就关停了,云梦泽的蕲州潄玉馆倒是还在,但离余烬会的主要活动区域距离尚远,况且云梦泽三州归还不久,昭国东侧相邻州府目前都还没有对其开放民众过境,这事也疑不到蕲州潄玉馆的头上。 昭国追查到底,只能发现余烬会跟燕国没有任何直接联系,充其量只是将士们在燕国受到了一些启发,归国后感到不适应,才聚集起来逐渐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 但这桩案子若是一直往谋反或者叛国的方向去查,在昭国朝堂上下引发国家之间的猜忌提防,可能也会影响燕昭两边接下来的互通。 对于目前这种情况,她们在归还云梦泽之前,其实也议定了一些应对计划。 千光照取出了上元府众人上一次齐聚时写好的国书,跟此刻坐在议事厅内的妊婋几人商量了一阵后,将国书在这天送出了洛京,至淮水口岸后转给那里驻边的江南军送到建康。 国书内容是为增进两国友好联络而发起的出使请求。 自从山南军将士和云梦泽三州先后回归,淮水口岸也恢复了一年两季的物产互通,但是除了在云梦泽进行过的两次会谈外,燕宸两国都还没有与昭国正式彼此遣使访问。 这也是燕国在中原风波过后,第一次发国书表示要遣使去建康。 然而建康那边隔了将近一个月才发回答复国书,内容却不是同意并邀请燕国使团前往建康,而是决定先遣使团访问洛京。 同时国书中还写明,此次将要带领使团出访洛京的主使,是太子季显容。 在建康宫收到燕国邀请来使回函的五天后,季显容带着由内阁和东宫僚属及史学家组成的三十人访燕使团离开了建康,在一支江淮水师陆战军和嫖姚军的前后护送下,往淮南港口浩浩荡荡行来。 这次昭国答复燕国国书说要遣使时,季显容已经从云梦泽回到建康了,得知何去非和三法司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在禁军指挥府羁司外,对已逮捕的余烬会成员进行了五轮审讯,期间还夹杂着数次民间走访调查核实,最后由刑部侍卿、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共同撰写了三司会审奏案,撤销了对余烬会通敌叛国的指控,称余烬会的宣讲和辩论活动是退军将士们自发联络组织的,正月里击杀抗议男民的举动,也是临时起意,而非提前谋划。 鉴于此案在民间争议较大,审理结果也在各地张贴了布告,称余烬会成员斩杀抗议男民时,官府已经发布了镇压令,她们有响应朝廷号召之意,只是举动稍有过激,且存在见到男民告饶后仍未停手的杀降行为,令围观民众感到惊惧惶惑,朝廷最终给出的判决是不予嘉奖,同时捐除后续年饷,发回原籍并处为期三个月的地方劳役。 余烬会中的退军将士,除了归国领的那一笔恤金外,每年还能在原籍府衙领到包含米油布匹的年饷,这是所有退军将士都有的,按军衔分品级。 而此次明文处罚的只是几位被捕成员,余烬会中还有军衔较高的话事人没有露面,会中众人的年饷据说是共议分配的,等这几个人回去后,还是能从会中领到用度,所以这个处罚更像是一种表面告诫。 那几人被送回原籍州城当日,大量民众夹道迎接,仿佛她们是打了场胜仗凯旋。 但朝堂上下和民间也不乏有人认为朝廷的惩处过轻了,暗地里说这是在纵容退军将士草菅男命,恐怕会激起更多抗议和动荡。 季无殃在此案过后,动用夜莺使连日探听朝中舆论,见有不少先前曾为自家男儿争取恩荫的官员,还在暗中结党谋划煽动民间后续抗议。 很快嫖姚军得到密旨,在月度大朝会上拿了十来个大小官员,其中还包括内阁里的几位高官。 由余烬会一案引发朝野动荡,这是百官始料未及的。 季显容从云梦泽回来后,也参与了被捕官员煽动唆使男民亲属向朝中递送请愿书的调查,进一步查到她们还曾散播余烬会谋反叛国等传闻,并在私下里称大昭应当包容万民,并一视同仁,不可受燕国思潮影响戕害男民,而有此类担忧的,自然皆是家中有男儿者。 季无殃对朝中这几年时不时冒出来的那些为男人谋利的奏请早已厌烦至极,只是先前在用人之际,她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朝局平稳,前些年新进的年轻官员也渐渐能够独当一面了,她才总算能借余烬会的事,扫除一批心思不纯的官员。 云梦泽楚墓出土的铭文誊抄原稿和解读,季无殃这些日子时常拿出来翻看,看到那些部族相继覆灭时,她也不无忧心,仿佛能看到本朝后世某代若是出了个对万民“一视同仁”的帝王,将会酿成什么样的灾祸。 第293章 这时她又听季显容说起自己在云梦泽的见闻,并提出想要亲自出使燕国,恰好在这时,洛京发来的国书送到了建康宫。 季无殃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季显容的请求,毕竟太子作为储君,在战后亲身前往邻国还是太过冒险,但季显容坚持说中原如今所遇的是千年未有之巨变,她们也不应因循守旧,因这些顾忌作茧自缚。 季显容表示她想带领使团去一次洛京,并在洛京设下昭国大使府,在加强各国联络的同时,借楚墓铭文解读的研究,共同探寻一条真正能让所有人走出朝代兴亡循环往复困境的正途。 季无殃对此请求思量许久,最后还是放下了因旧事对燕宸两国的忌惮,在收到燕国国书的一个月后,令内阁给出了答复回函,确定了由太子亲自出使燕国。 当时何去非还在忙着整理从被捕官员府上抄捡的信件文书,得知季显容要出使,就让副帅安排了一支嫖姚军队伍随行护送。 在离开建康三日后的正午,季显容和使团众人来到了淮南港口。 她们将在这里登上江淮水师的船,逆流往西航行半日,抵达燕国的北岸港口。 因到的这天下了一阵小雨,她们在淮南港口大营歇了一夜,在第二天一早收到对岸幽燕军发来欢迎函后,才登船启行。 这日午后,江淮水师船队缓缓靠在了淮北口岸埠头边,先有一队水师陆战军下了船,然后是季显容打头走了出来。 这次登岸后负责全程护送使团前往洛京的,都是季显容的水师陆战军亲信,而船上的嫖姚军队伍则要在目送她们登岸后,乘船回到淮南港口待命。 这时船上两位嫖姚军领队看着季显容走下船,又见埠头上前来迎接的幽燕军队伍中,走出一个高壮的身影,那人大步上前朝季显容伸出手时,阳光正好照亮了她颈侧赤焰般的刀疤。 这时一位嫖姚军领队见到这一幕陡然一惊,对旁边人说道:“你快看!那不是阿虎吗?” 旁边那领队也是一惊,她们两人是同日入军的,当年都曾跟阿虎一起在建康城外西大营里参加过新兵试训,也知道阿虎在被督帅带走后,就没再露过面,督帅也没再提过她,仿佛此人不曾存在过。 但是以阿虎当日在演武上夺魁的身手,没道理会被埋没。 妊婋此刻握住了季显容的手,顺势抬眼往她们船上望去,恰好瞧见了嫖姚军那两个愣神的领队,认出是故旧,她也怔了一下,随后很快朝那二人微微笑着扬了下头。 看到阿虎朝她们这边挑眉,那领队对旁边人低声说道:“我知道了,阿虎定是被督帅安插进幽燕军的。” 旁边那人恍然大悟,又见她能亲自上前迎接季显容,在幽燕军里地位应该不低,遂赞道:“督帅真是慧眼识英啊!” 原本对于太子亲自前往邻国,她们还是多少有些忐忑不安的,此刻发现原来对面有她们自家安插的人脉,二人不禁露出“这下稳了”的笑容。 第274章 如有无间 昭国使团众人陆续下了船。 此刻船上只剩了前来护送的嫖姚军队伍和水手们,看到自家使团上岸后得到了燕国那边的隆重迎接,船队也起锚向东返航。 妊婋瞧见认出她来的那两个嫖姚军的领队还站在船尾朝岸上张望,她也没在原地停留,只是转过身,一边笑着抬手请季显容往前走着,一边用另一只手在后面朝船队挥了一下,用的正是嫖姚军的内部手势,含义是“区域内无敌情”,这是嫖姚军中常用的安全讯报。 但是这个手势在几年前被何去非调整过,那二人看妊婋用的还是旧手势,转头交换了一下眼神,应该是阿虎在幽燕军潜伏太久了,不知道军中手势更换过了,可以理解。 随着船队向东缓缓驶离,岸上众人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那两个领队还站在船尾,你一言我一语地捋了一遍这几年燕昭两军的情况。 “难怪我们的人在云梦泽对上幽燕军后,能毫发无伤地全部被送回来。” “难怪云梦泽三州也在前不久正式归还我朝了,按北国从前强占旧朝领土的作风,哪有吃到嘴里的肉还给吐出来的?” “难怪啊难怪!” “定是阿虎在暗中为我朝斡旋。” “是啊。” “咱家督帅也是高瞻远瞩。” “那当然了!” 昭国船队渐行渐远。 妊婋和前来迎接昭国使团的众人先请季显容她们在港口边驿站内坐下吃了盏茶,也让使团护卫有时间给才从船上牵下来的马匹喂些草料安抚一下。 昭国使团这次人人配马,用了整整三艘船运来,因在河面上摇晃了半日,这些马匹登岸之后也得缓一缓再走。 季显容对这边驿站内的各项设施并不陌生,前阵子她在云梦泽三州已见过不少类似的,所以吃茶前净手落座都颇从容。 这天跟妊婋一起来迎接季显容的,还有苟婕和东方婙,因她们五年前一起出使建康时,与季显容打过交道,也算是故交了。 大家坐在驿站大堂内叙了些久别闲话,妊婋又问了问她们送归的那些将士如今还乡后境况如何。 季显容听她这样问,来回看了她和苟婕还有东方婙几眼,见她三人皆是一脸坦然,于是简单说了说余烬会最近那桩案子,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们的神色。 妊婋听说后眼神里带些惊讶,却又似乎有所预料,坐在她左手边的苟婕早点起了烟,不时吐出一缕遮住面庞,眉眼之间隐约可见几分凝重,像是在琢磨这件事会对她们两国后续关系造成的影响。 而妊婋右手边的东方婙,则一直抱胸坐着,面上也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向季显容投来带着探究的目光,仿佛也在观察她,想要知道她提起此事的目的。 季显容说完,她面前的三个人先是沉默了片刻,才见妊婋开口说道:“想来是咱们两国习俗差异过大,她们在我们这里住了将近一年,回去了一时感到不适应也是有的,这件事听上去也是为民平乱的侠义之举,我看没必要过多苛责,当然了,咱们两国毕竟法度不同,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有要干涉你们内政的意思。” 季显容方才只说有余烬会的成员在风波过后被逮捕关押,并由三法司会审定罪,但没有提及最终的判处结果。 她听了妊婋这话,悠悠说道:“我朝法度这些年来一直在革新,早不是你们以为的‘与旧朝无异’矣。”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当日花豹子在幽州城外跟昭国将士同席吃酒的事,苟婕也知道,所以此刻听出季显容话里指的应该就是花豹子那句“不用问也知道你们民间跟旧朝时无异”,于是她放下烟袋锅子,对季显容笑道:“那看来还是咱们两国太过生疏了,都不了解彼此的法度,也使得往来两地的民众因风俗差异而倍感不适,这也不利于咱们往后的互通,还是得加强联络啊。” 季显容顺着她这话笑了一下:“这正是我此行的原因,来日在洛京增设了我国大使府,也请你们遣使进驻建康,加强联络。” 昭国要在洛京设立大使府的事,先前出使国书中也有提到,上元府众人也想顺势在建康把大使府建起来,而这日季显容抵达后第一时间提起此事,算是向她们明确了这一行出使要达成的重要目标。 她们在驿站中就接下来的安排又简单聊了两句,见天色不早了,外面的马匹也缓得差不多了,才一同起身出来,往临近州城下榻安置,随后又连日赶路,在几天后来到了洛京。 季显容十三岁那年跟随迁都御驾离开洛京,而今她重回故地,竟已是十五年之后的事了。 她这天骑在马上,颇为新鲜地看着城内外前来围观的民众,还有那些支起画板的采闻家,调色描摹记录着昭国第一次正式遣使团访问洛京的画面。 洛京城中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她对这座城最后的印象,是那年腊月里御驾仓皇离京时的景象,家家户户都闭着门,冷风中带着亡国败业的颓丧气息。 而此刻,街头巷尾林立着簇新屋宇,青石路面被洗刷得油光透亮,周边往来的行人摇着扇儿,路过进城的队伍时,还跟妊婋她们随口打起招呼来,满城祥和舒展,一派安泰自在。 妊婋等人一路引着昭国使团来到皇城外,星津桥上正有几班学子散了学往外走来,看得使团众人分外惊奇。 洛京皇城改造成学堂的事,季显容也听说了,见到这一幕倒没觉得意外,只是跟着妊婋她们从侧门进了皇城,一路往西边殿群走去,不多时来到了崇安宫外。 这时苟婕在旁边介绍说,上元府在这里给昭国收拾出了里外几间殿宇,作为昭国大使府,又说宸国大使府在福清宫,离这里也不远,就在崇安宫南边,只隔了一片小殿群和一条甬道。 随后苟婕又跟季显容说,她从前的宫殿如今改成了印刷学堂课本教案的地方,如果她想回去看看,也可以请她去参观一下。 第294章 季显容在崇安宫里四处看了看,听她这样说,只点头道:“我也听闻燕国印刷术又有新突破了,愿前往一观。” 苟婕口里说着“一定”,又请她们往殿后走去,说后面还有一片连着花园的小殿,都已做了改造,留给她们使团众人下榻。 但是季显容却不大想住在这里,她从小就对这里的四方宫殿没甚好感,尽管现在内里经过改造已是焕然一新,但外面的墙瓦飞檐还是会勾起幼时被森严宫规束缚的压抑之感,她从未真正怀念过自己在洛京皇城的少年时光。 她看着众人跟随苟婕往后去瞧屋子,却在中庭花园回廊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妊婋:“宸王平时来到洛京,也住在那边福清宫的宸国大使府里么?” 妊婋摇摇头:“不,她不怎么往这边来,平常都住在我们大院里。” “哦?什么大院?”季显容来了兴致,“可也能有我的住处么?” 晏安坊大院里确实还有空的套屋,妊婋笑道:“我们那里跟这边的屋子都是一样的,你要想去那边住,也没问题。” 使团的副使在一旁听了,还想劝请季显容跟使团众人住在一处,早晚也好有照应,季显容却看出了她要说什么,在她开口前抬手拦了一下,对妊婋说道:“那我就叨扰了。” 因昭国使团来访,春日里出城的上元府众人也都在前些天陆续忙完回来了,季显容和使团抵达洛京这日,只有伏兆还在长安接待西边戎昌国和于阗国以及一众西域小国的使者,昨日来信说要过几天再回洛京。 这日晚间,上元府为接待昭国使团,在皇城北苑办了一场接风宴,除了上元府众人和昭国使团外,席间还有宸国大使府的使者们,以及不少坊君和采闻家们,大家在席间谈讲着天南海北的见闻,直热闹到二更天,才收拾残局各自散去。 季显容在席散后,跟着妊婋她们一起来到了晏安坊大院,妊婋请她从空置的几间套屋里选了一处,说里面器具衾枕都是齐备的,请她早些休息。 等妊婋走后,季显容在屋中转了转,果然跟她在云梦泽见过的那些套屋设施大差不差,想必这样的屋内布局在燕国已是非常普遍了。 过去她总以为,只要她们国中局势平稳,再跟周边各国保持一定的互市联络即可,但是随着楚墓古籍的问世和随后在云梦泽的所见所闻,以及国中上下因余烬会一案引出来的争议,都让她渐渐觉得眼下中原的分权各立,不是长久之策。 所以她决定亲自回洛京看看,以她这几年从各个方面对燕国的观察和了解,她觉得此行或许能成为推动整个中原走向新世代的重要一步。 此后的几天里,季显容在上元府众人的陪同下,参观了皇城大学堂近年来在各个领域的研究成果,又到城中坊间看了看,还去了几间知名的报坊游览。 这几日的接待安排都比较悠闲,上元府也没急着邀请昭国使团做正式会谈,直到五天后,函谷关大营来信说,伏兆已入关,三日后抵达洛京。 第275章 尽自磨陀 伏兆回到洛京这天暑气正盛,从长安出来前,她又让隽羽把她新长出来的发茬儿剃了个干净。 回到晏安坊大院,她先见了季显容一面,给她拿了两个晶莹剔透的琉璃小罐,一只罐里装的是蔷薇露,另一只装着胡麻糖,说都是西域使团近日带到长安的,她选了这两样轻便好拿的作为见面礼。 伏兆又说她接下来还要跟上元府众人议些两国的内政要事,所以与昭国使团的会谈还得再往后推两天,并非有意怠慢。 季显容见她这次也不似上回在海上初会时那般疏离了,于是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两个精致小罐:“你们先谈,我们就在城里逛两日,不急。” 果然第二天一早,上元府请来的几位坊君和学子陪同季显容和昭国使团去参观新研展,而上元府众人则聚在议事厅中,议定下半年的各项物产调配。 伏兆位列上元府决议席至今已有两年了,因她的宸国君主身份,大家起初也为两国之间的制度差异和民众利益磨合了好一阵子,才在去年下半年找到了逐步融会的方式。 因伏兆平日里还是在长安和宸国各地走访的时间多些,所以她只在每季留出几日,来洛京参加重要的四时议事,并拥有在上元府参与制定民生事项提案的资格。 这两年来,燕宸两地边界驻军各自撤回了七成,并在恢复互市后,逐步开放了学说和医术互通,以及堤坝水渠等方面的技艺交流。 自宸国男民被新政令严格限制在陇南河西以及蜀南几处供配院后,两国民众的往来也在这两年里持续增加,许多宸国人来到燕国游学,一边参与劳作一边参加感兴趣的研究,因燕国国内不使用钱币,宸国人来游学前,需要按预计游学时长在燕国驻宸大使府交一笔钱,而这些钱将用于燕国人到宸国和黔滇及西域等地游历的开销。 因近年燕宸两地流动的民众数量在增加,各地粮仓和布匹药材等民生储备的协调运输也相应变得更加密集起来,伏兆也在这方面做了几项卓有成效的提案。 过去宸国在蜀中和陇右河西等地的远距离物产调配运送上,有着极为丰富的经验,上元府也靠着伏兆的提案,参考宸国的模式给鲁东燕北河东等地的仓储和驿道漕运做了一番改进。 同时由于燕国学说在宸国地界的持续传播,群议制度也在宸国拥有了一批支持者,正好伏兆前两年在蜀中建立了民众议政院,蜀中七个郡作为宸国革新的先行地,在民生用度分配和劳作安排方面做了充足的准备,随后于今年开春联合宣布取消了七个郡内的钱币流通,抹除了旧日的贫富之分。 这次伏兆来洛京议事,除了秋季两国日常民生要务交流外,主要还是为了下半年燕宸互设联军司的事,届时将会有一支幽燕军和一支铁女寺军互换,前往对方在国中的驻地,以配合本国军队共同保障两地驿道畅通,并协助应对突发天灾险情和传递支援讯报,同时联军司也还要负责追查两地越境罪犯等任务。 上元府众人就这些事议了整整两日,把相关文书确定下来后,才邀请昭国使团第二天在皇城神龙殿内参加会谈。 这天巳时,季显容在朝阳中踏进了神龙殿内。 这处神龙殿没有做太多改造,只是搬走了原来的龙椅,又在内中增设了一些围坐桌椅,地面和四周墙壁还是旧朝时的模样。 这是季显容第一次走进神龙殿,此前她只知道这里是举行新帝登基和重要册立大典的地方。 多年前母皇在建康登基的时候,她曾想过或许有朝一日收复失地,她们还能回到洛京皇城这座神龙殿举行典礼,她也曾想过如果母皇真的无意收回北地,那么或许来日等到她掌权时才会回到这里。 年轻的她设想过许多重回神龙殿的情景,却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 但是看着上元府众人在殿中从容落座,又笑着招呼昭国使团入内就坐,她又觉得这景象看起来理所当然。 所有人落座后,昭国使团的副使给上元府众人递了会谈文书,上面写着此次来访要确认的几件事,包括互设大使府,以及对楚墓铭文后续协作研究解读的安排,还有两国互市以及外海舰队巡防范围的几项协约。 这些内容早在昭国使团到来前,就已经在国书中列出来了,只是会谈上这份文书的内容更细致一些。 昭国在洛京的大使府如今已经设在了皇城崇安宫,季显容在会谈上表示建康也已提前为燕国大使府选了址,就是苟婕和东方婙她们先前出使下榻的那座皇家园林。 等她说完,上元府这边千光照提出她们准备在建康设立一座燕宸联合大使府。 季显容听了这话,往列席的伏兆那边看了一眼,这次她本来也想顺便再去长安看看,但母皇没有准奏,只说如果来日昭国要在长安设立大使府,她会另外派人前去。 季显容也没想明白母皇的用意,她猜测可能跟鬾山矿脉尚未归还有关,但是鬾山被占三年,所出矿石已被宸国低价奉还了不少,人力工本比她们自家开采还低些,而这三年她们的采矿工匠也出现了断层,就算接管回来,也还要花费不少力气才能重新经营起来,而因宸国采矿技艺和工具更加精进,归还后少不得还要向宸国购买器具并请工匠指导,这其中说不定和云梦泽回归一样,让昭国面临许多应对问题,所以朝中对鬾山归还一事也还有些争议。 季显容垂眸想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关于燕宸联合大使府的事,而是问起了燕宸两国如今的缔盟情况。 上元府对此也没有隐瞒,千光照和颜悦色地把她们两国目前的内政合议和各领域互通的情况,跟昭国使团整体介绍了一番。 季显容认真听完,心中感触颇多,从前她在国书中看到伏兆位列上元府决议席时,最先想到的是这仅为两国的战略平衡手段,即便不是表面功夫,也少不了暗地里较劲。 第295章 但当她这日坐在上元府众人面前,听她们讲述燕宸两国近年来的各项联合举措时,却丝毫没感受到男朝史书记载过的那些勾心斗角和机关算尽。 没有谁吞并了谁,或是谁屈服了谁,她此刻看到的,是两棵不同源的参天巨树,正在以根系交织的方式共生并存。 听完这些事,季显容沉默了片刻,妊婋见状,接着方才的话头对她说道:“这都是为了互惠利民,但愿往后我们与昭国持续加强联络,有朝一日也能得以如此紧密协作。” “只是后续联络过程中,可能还是会有制度方面的冲突。”苟婕也接话说道,“希望能通过友好协商来减少隔阂吧。” 她这话指的自然是余烬会的风波,在季显容决定出使前,昭国朝堂上也曾因此对燕国有过一些的怀疑和猜忌。 季显容想了想说道:“对楚墓铭文古籍的共同研究解读,算是一个好的开端,等两地大使府设立完成,一定还会再进一步。” 这个表态意味着同意了她们在建康设立燕宸联合大使府,随后季显容请伏兆就从宸国驻燕大使府派几位使者跟她一起回建康,完成访问后再跟昭国使团回长安设立昭国大使府。 接着众人又就其余议题达成了几项协约,当日也遗留了一些后续待谈的内容,这次上元府与昭国使团的首次正式会谈,在互市和学术交流以及军事等各方面都做了一番长谈,整个会谈前后共花了七天时间,时节也已临近夏末。 为了尽快回建康推动接下来的各项事宜,季显容不打算在洛京久留,谈完事就跟上元府众人告辞准备归国,伏兆也差不多要回长安了,于是这日上元府众人在晏安坊大院内聚了一席,席间也不再提什么政事,只就各地夏日景象闲聊了半晌,至二更天方散。 等大家收拾完出来,妊婋和伏兆顺路和季显容一起往各自屋里走回,路上又聊起了楚巫铭文中的故事,伏兆提到旧日部族内的尊卑矛盾,说宸国这两年也在为解此困局持续调整政策,说完她转头见季显容一直没说话,遂摇头说道:“想来江南阻力更甚,毕竟皇权血脉传承困局,古今最是难解。” 对于旧世“家天下”的制度,季显容这几年也一直在思索,尤其对于后代继位者能力和立场的风险问题,以及历朝历代走到末期皆无法避免的战火与动荡,她们此刻都在往新的方向寻找生机,只是彼此路途略有不同而已。 听了伏兆这话,季显容冷静说道:“血脉传承、万世一系,都不过是旧世那些男帝求而不得的痴念罢了,这也没什么难解的,毕竟我们又不像男人那样狭隘。” 她说完这话,三人正好走到了她屋外的小径上,于是她跟妊婋和伏兆道了安,转身回屋去了。 看着季显容走远的身影,妊婋悠悠说道:“若不是放下了上一辈人的恩怨,也听不到今日这番由衷之言了。” 这次昭国使团来洛京,上元府众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季显容提起季无殃和广元公主及懿德太后的往事,伏兆听她这样说,也朝季显容身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轻轻握起拳头:“如今的局面是为了万千生民,但是总有一天,我要当面跟季无殃把当年的事问清楚。” 第276章 蛩催机杼 季显容和昭国使团以及几位燕宸使者在秋风中回到了建康城。 使团去的时候共是三十人,回来时只有十一人,其余人皆以大使和参赞使者或研究学家的身份,留在了新设驻燕大使府崇安宫内。 此次出使算上来回路程,也走了有将近两个月,虽然此前她出海巡察也时常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但这次毕竟是去了邻国,情况到底不一样,为了避免母皇担忧,季显容这一个多月里先后请三个随行亲信回建康报信,细述了她在洛京的见闻和与上元府众人的正式及非正式谈话。 季显容回到淮南港口下船时,见到了亲自带一队嫖姚军前来迎接的何去非,她们往建康回来的路上,季显容也从何去非口中听说了建康这两个月来的情况。 因余烬会一案掀起的官场动荡,在季显容出使的这段时间已经尘埃落定,一批年长官员下台,另一批年轻官员补上,朝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定,甚至比以前更加安定,因为再没人敢公然提奏恢复男民科举资格和恩荫的事了。 圣意已经很明显了,加上最近由御史台和礼部共同监制的《归藏易》和《云梦泽楚墓铭文解读》两本册子大批印成,奉圣旨陆续在各部分发,又令各部官员题写论诗和文章,为朝廷建策。 季显容听到这里点点头,这次的官场动荡,她也不怎么担心,早料到等自己回来时,这场风波应该已经结束了。 何去非说完这些事,又跟她问起了洛京的情况,还问了问上元府众人有没有提到她。 季显容听她这样问,笑道:“她们的确有请我给你带好,说有日子不见你,若有机会还想请你再去洛京看看,那边比你当年去时可是更加热闹了。” 何去非又问:“她们没跟你说当年我去时的英勇事迹吗?” 季显容摇头:“那倒没提,怎么,这里面还有别的故事不成?” 何去非甩甩马鞭:“也没什么别的故事。” 当日目送季显容和使团登岸的那队嫖姚军将士,后来回到淮南待命,其中一名领队按事先的安排回到建康复命,那天何去非正好才忙完琐事,单独把那领队留下来问了问对岸迎接使团的情况,那领队正是认出了阿虎的其中一人,见督帅单独过问,遂悄悄把看见阿虎的事如实跟她禀了一遍。 这一禀却把何去非吓了一跳,她这时才反应过来,这领队当年跟妊婋曾在一个新兵营里来着,而季显容出发时,她正忙着在城中查抄官邸,就让副帅派了一队人随行护送,何去非竟也在忙中忘了吩咐她排除掉认得妊婋的人,谁知就这么巧。 但她也只是在心中惊讶,面上并没表露出来,又见那领队说起此事时一脸隐秘,何去非看出她这是把妊婋当成自己派去北国潜伏的细作了,于是也就没多解释,只是沉声吩咐道:“我另有安排,此事不要外传。” 等那领队离开后,她独自坐在屋中琢磨了半晌,不免又开始担心上元府众人会不会跟季显容说些什么,不过她想来想去,总觉得妊婋她们还不至于拿她的旧事给季显容难堪,毕竟这是昭国使团首次正式访问,燕国那边的人虽然平时看着都没什么正形,但她相信她们在大事上,分寸还是有的。 这样想完,她才把悬着的心放回肚里。 但当季显容启程归国的消息传到建康时,她还是忙不迭跟圣上请了旨,亲自往淮南港口迎接,又没忍住跟季显容问起上元府那边有没有跟她提到自己。 得知上元府众人都没提她的旧事,又听季显容说在那边谈得颇为顺利,何去非心情舒畅,连带着身下的白马,扬蹄也轻快起来。 她们这一行虽是人人骑着马,但因有从洛京带回来的燕宸国礼装了两辆大车,所以回程路走的也不算快,直到五日后才进建康城。 季无殃提前得到了她们回城的消息,这日使团队伍进城后直奔建康宫,门口早有宫人奉旨等候在此,使团众人也都不必再在宫外听宣,而是直接入宫觐见。 季无殃这天在徽音殿的正殿里,先接见了跟使团前来的燕宸两国使者,细细看了她们带来的国礼,温和地问候了几句话,又送了郊劳礼,请她们到准备好的大使府休息。 等燕宸使者离开后,她才接见自家使团众人,季显容带领使团回禀了此次会谈达成的各项协约,季无殃见太子此去两个月回来,说话行事愈发历练老成了,不禁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后说使团众人此行辛苦,也不虚留她们在殿内说话了,只令宫人带着备好的赏赐,送了使团和随行的水师陆战军护卫出宫回家休整,单留下季显容与何去非,往偏殿里吃茶说话。 季无殃歪在偏殿大榻上,屏退了殿中的随侍宫人,先听季显容将此次北行的经过细细讲来,又让何去非把她十多年前去洛京时见过的相应景象再说一遍。 季无殃闭着眼睛默默地听着,以她两个相隔十多年的描述,在心中推演着整个燕国这些年在上元府治理下的崛起之路。 在季显容出使燕国的这段时间,季无殃也就中原及周边各国的局势反复思量了许久,近日她又听夜莺使来报,称民间各地自余烬会的风波后,接连涌现许多新思潮,有些与朝廷下发的《归藏易》和楚墓铭文解读有关,有些则多少受到燕国学说的影响,还有些融会各家,自成一派。 这些新思潮所宣扬的内容,大部分并不影响朝廷和各地府衙的日常管辖,表面上看,只是增加了民众们闲暇时对于古今世道礼教的思考,然而季无殃深知,这些自发的思省,持续下去也很有可能会发展到动摇朝廷统治根基的地步。 毕竟她开创的大昭新朝,在很多方面仍然延续着旧世礼法,包括朝堂上下的典章官制。 第296章 尽管目前民间的新思潮并未开始批判朝廷制度,似乎是谨慎地避开了这方面的探讨,但她看出来了,民众们关切并呼吁的许多内容,其实与朝廷统治有着很深的立场冲突。 这种情况放在旧世历朝历代,都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加以弹压,以维护统治稳定,但季无殃听说了这些事后,只是令夜莺使持续探听来报,并没有让各地府衙出手干涉。 迅速镇压与扼杀此类思潮,或许能够换取几十年的治下安稳,但纵观史上历代帝王,治世兴盛也不过是二三十年的过眼繁华,却无一能够阻止江山被后世一代代缓慢推进深渊。 她这段时间也曾反复思量犹豫过,到底是应该暂且稳住国中局面,让她得以在迟暮之年给太子留下一个安定的江山,还是应该冒着危及国本的风险继续推动变革,为她注定看不见的中原后世做深远打算。 这天季无殃在西偏殿里,听季显容跟何去非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晌,却始终一言未发,直到天色暗下来,她才开口吩咐宫人就在这边殿中摆膳,又在席间让她们畅所欲言,再就中原及周边各国见闻继续谈讲。 这场殿内私宴不比往日的宫宴那样规矩繁多,季显容是常留宫中陪母皇用膳的,自是不拘束,何去非此前也不时被留在宫中陪膳,虽然不比在自家府上什么都敢说,但也能放得开,见圣上这日听她们说话兴致颇高,于是跟季显容就燕宸之外的漠北和肃真部,以及黔滇和南海国各家情况,天南海北地畅聊起来。 这日晚间用完膳后,季显容留在宫中,何去非则带着几件御赐之物告退出宫回府去了。 季显容和使团众人回到建康休整了几日,安排完后续与燕宸两国的互通事宜后,恰到了寒露,正是每年秋审的日子,季显容代表母皇出席了三法司的秋审大典,确认了今年的秋决名单,里面包含大量年初抗旨闹乱的男民,身上皆背着“抗旨谋反、编造谶纬、殴差拒捕、蓄意毁田、持质抗官”等罪名,根据不同程度分别判处了或绞刑或斩首或凌迟。 秋审大典结束后,季显容将名单带进宫中,季无殃亲自禀笔在名单上一页页勾决,无人赦免。 那些男民初春入狱,起先也从狱卒口中听说了民间请愿的事,都道“法不责众”,有几个牵头的料定还有人在外面替自己奔走打点,此事最严重可能也就是流放,谁知那起男民在牢中等了大半年,却等来了所有人都上了秋决名单的消息,这时才得知许多张罗请愿的男民母亲,因向查案官员行贿并散布余烬会通敌叛国的谣言,也一并获了罪。 那些男民彻底慌了,在狱中求告无门,也不知能否被赦免,惶惶不可终日地捱到行刑日,一个个被带去刑场的路上,腿已软成了烂泥,几乎是被连拖带拽地按在了行刑台上。 秋决一直持续到冬至,十班刽子手换了整三轮。 这一年的冬日,江南大地里浸透了血气,像是来过了一场盛大的月经。 这日晚间,季显容坐在府中后院暖阁里,翻看着秋决过后的各地舆情来报,她手边放着几碟点心和一壶薄酒,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琉璃罐,是她从洛京带回来的蔷薇露。 翻看完几页后,她伸手用小勺取出一点蔷薇露,滴了两滴在酒杯中,登时一片馥郁芬芳,屋中也似乎弥漫起春日的气息。 第277章 水泛金波 阳春三月,草长莺啼。 建康朝堂这一年冬天过得比往年忙碌些,因为圣上要在春日里出宫巡幸,去年秋天就已有旨意,朝中各部为此事筹备了数月。 御驾随行队伍将从建康北侧的长江渡口登船,西巡至荆楚一带而返,预计在初秋时节回到建康。 在这期间,朝中将由太子监国,同时还有婺国君何却歧与一众阁臣共同辅政。 各部官员也都没有随驾,这次陪同圣上出行的,除了禁军督帅何去非外,只有一位内阁平章事与几位史官、书吏和舍人等近臣,以及一队御前宫官和宫人,水陆护卫分别从江淮水师和嫖姚军各出人马,半数在御船上近身护卫,半数在沿途两岸骑马随行。 按照圣旨,此次西巡陪同官吏和一应仪仗尽数精简,御驾队伍多数时间都在船上,一路只在沿岸四五处地方下船搭帐休整视察,全程不进州城,也不准沿途州县官员无诏献礼觐见,季无殃还在圣旨中一再强调,不得要求沿途百姓迎驾,而且还要在御驾船队的行程安排上与漕运货船的航线错开,尽量将各处影响降到最低。 季无殃西巡启程这天,季显容与何却歧等人送御驾出了北城门,在城外短亭目送队伍走远,才策马折返回城。 这天的建康城外暖风和煦,恰到了江南各地农忙的时节,因事先有过吩咐,御驾队伍此行特地绕开了几片民田,途中季无殃也只在一处皇庄外让队伍停下来,她下车走到附近看了看春耕的景象,也不叫那边庄上来人请安接驾,在外面稍看看就走了。 长江就在建康城北侧不远,尽管队伍绕了些路,中途又停了一会儿,这样慢悠悠地走着,有一个半时辰也已行到了渡口。 江淮水师备好的御船和随行画船早在江边候着了。 季无殃扶着宫官的手臂登上了御船,这是一艘三层高的楼船,原本是季显容在长江流域的水师指挥舰,名为靖澜舰,去年秋日里她下旨称要准备西巡时,曾有官员提议往后延期一年,以备打造全新御船,但她觉得没必要如此奢费,于是直接征用了太子这艘指挥舰。 不多时,随驾众人也已陆续登船,听着岸上鼓号声响,吉时已到,靖澜舰在几艘护航船的前呼后拥中缓缓启航。 这艘船行起来比季无殃想象中要平稳,听说启航了,她从二楼舱室走出来,站在二层甲板栏杆边,先往自家南边看了看,又转头朝北边望去。 此前她曾两次渡江,第一次是十七岁那年,在一众家仆护送下,从建康去往洛京待选,那时候她没想过会入宫,以为自己几个月后就会再回来,却不想渡江一去就是三十年,等她再次看见长江水时,已是从御驾迁都队伍中逃出来的那年了。 这日是她第三次来到长江之上,她在甲板上看着数十年如一日奔流不息的江水,想到自己早已过了花甲之年,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看长江了。 靖澜舰的二层甲板上有一处瞭望亭,里面有张大椅,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着眼前的江水和两岸绿意,顿觉怡情悦目,又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之前在宫里,虽然有内阁和东宫分担政务,但她总是忍不住过问几句,左一件右一件大小政事,叫她难以静下心来。 所以这次西巡,她没叫朝臣们随驾,正是想着要在视察各地民情之余,趁空捋一捋思绪。 西巡队伍启程后的几天时间里,她时常静坐在二层甲板的亭子下方,看着自己治下的江山。 有时候途径县镇,也有百姓听说御驾西巡,特地赶来一睹天颜,起初她见到岸上有许多人跪拜行礼,吩咐宫官去问是不是地方府衙安排的,后来得知确实是民众自发前来的,她才下旨令两岸上护卫的嫖姚军沿途传口谕,说不需跪拜,又让各地州县巡检司配合做好沿路人群疏散,提醒民众只可站观,不得在岸边走动追船,以免出现推搡踩踏。 接下来的数日里,江两岸赶来瞻仰的百姓只增不减,果然依她的旨意,未再见到跪拜者,而是改成了远远挥手致意,许多人随身带着绢帕,挥舞起来五颜六色,从江上望去分外喜庆。 御船队伍行到两岸人群聚集的江段时,季无殃也会走到楼船的第三层甲板上,朝两边岸上的民众招招手,还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欢呼声。 她不禁想起自己从前做皇后时,也曾离京往北边行宫避暑,那时候御驾出行,许多路段两侧都要搭黄帐遮蔽,为数不多可以见到百姓的路段,也只能看到一片匍匐在地的身影。 后来到她在建康登基称帝,因国事繁忙,这些年连宫门都没有出过,到今日才算是第一次亲眼瞧见了自家百姓,她自然不能再延续旧朝那一套森严到不近人情的规矩。 但是由于去年男民闹乱的风波,民间出现过一些争议,加上这又是圣上首次出巡,随行的嫖姚军和江淮水师全程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途中出什么闪失,尤其岸上的嫖姚军,都在贴近河道的位置护卫,只让民众在岸上坡道处远远眺望御船。 百姓们在这个距离,是见不到圣上天颜的,但她们还是能看到御船上方有一个黄袍身影,也能看到那黄袍人朝她们挥手,于是她们也随之欢呼回应起来。 直到御船队伍向西行了八日,江两岸的风景从田野变成丘陵,再三日后,两岸山势连绵不绝,才不见了民众的身影。 御船队伍进入寂静江段后,季无殃在船舱中闲来翻看起鸿胪寺出的列国志。 鸿胪寺这些年频繁接待南北各国使团,也遣使去过周边各国,收集了不少各国世情民俗,去年年底,鸿胪寺卿整理完这本列国志后呈进宫中,她一直没时间看,这次出巡前她吩咐宫人把这些准备看的书籍都带上了,到此刻才终于得闲看起来。 第297章 这本列国志里,介绍了中原及周边各国的疆域、地貌、世情和制度,每国一传,分别有燕国、宸国、肃真部、漠北众部联盟、黔、滇,以及南海国。 燕宸两国的国情,季无殃是比较清楚的,但她还是细细看了列国志中这两国的内容,尤其是此二国如今紧密共生的情况,这样前所未有的缔盟也让她沉思良久。 翻过燕宸两国的篇章,则是漠北和肃真部,此二地都由北疆母系部族共同治理,她们在逐年整顿中持续缩紧对两地男民的管控,并在两地接壤的漠北东部建立了集中看管的供配所。 这些年来,北疆常与燕宸两国有使团和学者团的密切交流,同时也在为燕国提供临近边地的交邻孕育院,不同于滇南原本的供配和孕育地点常需要安排在同一处,北地因气候寒冷,供配茎液更易储存运输,所以只需要一个集中的大型供配所,就可以为两地三十余座孕育院做远距离供配,想来这也是燕国近年主动与她们合建交邻孕育院的主要原因。 因“引坎”法在各地广为流传,肃真部和漠北各部学者也常途径燕宸两国,与黔滇等地做些研究交流,最初传播这项孕育法的滇南大巫部族,这几年受到北国影响,也开始收紧供配地点的数量和分散程度,而与之相邻的黔南,经过舍乌与刀委两代黔王连年治理,也在肃清完旧日男民后,将供配地点远远安置在了交趾湾的几处离岸外岛上。 连南海国司砺英也在三年前将自家琼州岛露花浦中集中看管的男民迁到了流求和琼州之间的几座孤岛上,全面禁止探望,旦有违者将治以重罪。 看着周边列国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连年肃清男民,仅留作供配之用的少量男民也一直在加强隔离,季无殃又不禁想起了去年因男民闹乱风波掀起的民间争议,从她当年以太后身份临朝时启用的那批旧朝男官家眷起,还有她登基后扶植的许多新世家门阀,不少人骨子里其实还延续着旧朝风气,这使得她们朝堂民间上上下下在防范男朝卷土重来这方面,都显得过于温和了。 她们从前曾经是她的助力,但到如今,却又成为了她的阻力。 季无殃花了三天时间,翻看完这本最新整理的列国志,又打开了季显容从云梦泽和燕国回来后写的一份《厘时弊安民革新疏》,里面细述了大昭官场与民间存在的各种问题,又结合几年前出土的《归藏易》和楚巫记载,提出应从燕国法度中吸取可借鉴之处,在收紧针对男民的管控后,进一步消除官民尊卑之间的鸿沟天堑,以避免步入过去中原母系部族覆灭的后尘。 太子这份奏疏,季无殃此前已看过多次,但是每次读来,还是能有不少新的感想。 随着御船队伍持续向西缓行,途中也曾在几处南北岸上扎营休整,季无殃也就地视察了几处民生世情,等到西巡船队进入楚地江段,时节已入夏,天气变得愈加炎热,西巡队伍也即将在前方云梦泽以东的一段宽阔江面上稍作停留后,折返回建康。 然而就在她们抵达折返江段的前一日,岸上忽然传来急报,称南岸襄州两处县镇突然爆发蚊蚋疫病。 负责此次西巡行程安排的平章事赶忙向季无殃奏请提前折返,以免南岸疫情于圣躬不利,季无殃看着南边发来的急报皱了皱眉头,思量片刻说道:“不折返了,即日登南岸搭营,再宣襄州刺史速来觐见。” 第278章 王事靡盬 “蚊蚋传疫自肌入,染者多现赤疹,伴随寒热交作,骨痛难行。” 季无殃这日坐在御帐内,听襄州刺史和几位随行官医禀报了县镇上的蚊蚋疫情,又细问了来源,得知最早是襄州城外农庄出现蚊疫,主要集中在几片水田附近,最近已开始在各处水田外烧艾驱蚊,但周遭几个村镇的疫病蔓延尚未得到控制,襄州下辖县镇每天仍有近百人出现高热赤疹,更有年长者高热不退以致昏迷甚至病逝,因此襄州城也已经开始戒严封锁,禁止城乡民众随意走动。 襄州刺史禀完情况,又含蓄地劝谏了几句,称本地蚊疫肆虐未止,还请圣上早日回銮,以免危及圣躬,她说完这话,随行西巡的平章事也附议奏请圣上回銮。 季无殃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憔悴的襄州刺史,方才听她回禀的话中,对几处县镇农庄的情况了如指掌,可知这些日子没少走访下辖县镇安排民众的隔离看诊事宜,然而因事发突然,襄州各地药材纱帐都开始出现短缺,临近州县得知此事后为了预防疫情蔓延,也在到处筹备药草并呼吁各村防蚊灭蚊,更难支援襄州。 “眼见黎元倒悬,朕岂能独自避祸,尔等毋复再言回銮事。”季无殃一口回绝了她们的奏请,叫来身边宫官传下口谕,取出西巡船队中备用的纱帐,给那襄州刺史带回去做病患隔离,接着又连下数道旨意,从江淮等地调集纱帐和驱蚊及退热药材,再让何去非传军令调一支临近的山南军队伍,在做好防蚊准备后赶来支援。 因这次西巡的行程原定就是春启秋返,为了防止夏日江面和沿岸有蚊虫侵扰,西巡船队舱中皆配备了纱帐和药草香囊,并且在船队后方的货船中还装了两船用于损耗备换的帐幔和途中可能会用到的各式药材。 这日襄州刺史奉圣旨带走了一车御船队伍里的备用纱帐,还有一箱用于驱蚊香囊和退热生津的药材。 在她们走后,御帐营地也开始忙碌起来,何去非分派了人手到各地传信调集纱帐药材和援军,随驾的平章事和总管宫官则在营地内确认所有人佩戴好了驱蚊香囊,并反复重申一旦有被叮咬起疹的情况立即来报。 然而这次的蚊疫比以往的时疫来得要汹涌且顽固,各地新增病患人数也是反反复复,这主要是因为夏季正值水田灌溉除草的关键时期,人们只要还得下田,蚊蚋总是防不胜防,为此襄州刺史与一众官医赶制了清凉防叮咬的药泥敷料发放到各村,随后又开始推广引渔入田,先在部分水田里投放了一批以孑孓为食的鲫鱼,见有些成效后,忙写了一份奏疏送到御驾营地禀报。 季无殃见状当即下旨拨款,让宫官协同几位县镇官吏到临近鱼塘收购鱼苗投放,此法果然有效验,随后江淮等地调拨来的大量纱帐和药材也陆续抵达,襄州下辖各县镇前前后后直忙到立秋,才将这场突发蚊疫勉强控制住。 跟江淮等地调拨来的各项支援用物同时抵达的,还有季显容的请安奏疏,她在奏疏中询问了母皇近况,并请她在当地蚊疫有所缓解后启程东归。 然而当下的蚊疫仅仅只是不再快速增长和蔓延,节气也还没有完全转凉,个别地方还是会零星出现反复,于是季无殃回了她一封信,让她不必担心,说自己要看着襄州各地情况彻底平稳了,再启程回銮。 因襄州是通往西边云梦泽与宸国互市的门户要道,受这场蚊疫阻碍,夏日从江南出发的商队只得暂时停在襄州东侧等待消息。 而此时宸国的商队也都早已出发,再有几天就会抵达云梦泽中部的蕲州。 对于是否要趁蚊疫稍有缓解,在襄州开辟一条官道让商队继续前往云梦泽,完成今秋与宸国的互市交接,季无殃思索数日,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风险,她直接从驻跸营地向长安发了一封国书,宣布紧急终止今年秋天的两国互市,随后又向云梦泽三处州议院发布了防疫戒严令,暂时关闭北侧与西侧与燕宸两国的互通要道。 伏兆这日在长安同时收到了昭国国书和蜀中兰台郡郡守的奏报,正如那封国书中所说,昭国已经关闭了西侧国界,郡守奏报也称因昭国突然封锁商道,导致商队滞留在兰台郡,正在安排分批返程。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伏兆有些恼火,因为这次往东互市的队伍里还有几支西域商队,她们原是经由宸国推介,第一次从这条路线往东来,就在蜀中吃了昭国的闭门羹,这势必会让宸国在西域商队眼中失去几分威信。 她甚至怀疑昭国国书中这场所谓的蚊疫,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根本就是捏造出来的。 因为母亲旧年的事,她很难不以最大的恶意看待季无殃的决策,一想到昭国可能是在耍什么诡计,她就坐不住了,在给兰台郡郡守写完同意撤回商队的敕令后,又立刻提笔写了一份调兵令,分别从陇南和蜀南各增派了一支铁女寺军前往兰台郡一带和鬾山矿脉周围,以应对东侧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发战况。 当然她也没忘了把这件事告诉给上元府其她人知道,就在伏兆的信抵达洛京前一日,上元府众人也收到了南侧驻边大营的来信,说了昭国封锁云梦泽北侧国境的事。 上元府众人议了一回,也有人对这场蚊疫将信将疑,猜测昭国可能是想动用军队强行接管云梦泽三州。 加上得知伏兆已下军令增加云梦泽西侧巡防,为了以防万一,她们也还是增派了一支幽燕军前往云梦泽北侧国界附近查看南边动向。 才安稳了没几年的云梦泽西北两侧,在这一年秋风渐起的时节里,再一次变得剑拔弩张。 第298章 季无殃也料到了燕宸两国可能会因她突然下旨封锁国境出现猜疑,于是又发了加急诏令回建康,让季显容请燕宸驻建康联合大使府的使者或是写信或是直接派人回洛京说明情况。 等到诏令发出去后,襄州刺史再次发来奏疏,称几处县镇集中隔离的病患陆续康复回家了,染疫的新增人数也再次得到了控制。 季无殃见各地情况好转,想自己在此地驻跸两月余,却还没有见到疫区的情况,于是决定亲自前往看视慰问,随驾的平章事照例小心进言劝谏了一番,但见圣人心意已决,于是只得请管事宫官与何去非安排出行车马。 因季无殃反复强调不摆仪仗排场,这支慰问队伍最终只备了五辆车子,一辆季无殃乘坐的宽厢车,两辆随行吏臣宫官车驾,还有两辆辎重车,余者包括何去非本人皆是骑马在两侧紧紧随行护卫。 距离御驾驻跸地点最近的疫区县约有两日车程,襄州刺史得知圣上亲自前来看视慰问,早到了这边县内外先看了看情况,才又骑马出发往北迎驾。 等季无殃被襄州刺史一行人迎进这边县内的一处隔离安置点时,午后秋风中已有了几分凉意。 这里原是一处废弃的旧朝考院,内外都搭起了纱帐,因里面日日仔细除蚊防蚊,内中隔离的民众目前都主要是吃药调养,倒是没有传疫风险。 她们一行人先走进隔离大院外层,在周身做了一次熏艾防蚊,以免带蚊进隔离区,熏了片刻后,才鱼贯走进院内。 隔离大院内被分为轻重症两个区域,季无殃先到轻症区瞧了瞧,见里面多是年轻人,大部分都已退了热,肌骨疼痛也散了,只等赤疹消去即可归家,因身上没什么不适,她们平日里也和这边院内的衙役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也有人主动往重症区那边帮忙照看病患。 季无殃来之前跟襄州刺史等人吩咐过,让众人面圣不必行礼,当她们见到圣上同刺史等人走进屋中时,也都遵旨没有下跪,但又不知应该如何问好,还是怕行差踏错冒犯天威,因此仍然十分拘谨。 季无殃见状也没说什么,只用温和的语气问了问她们在这里的吃住情况,又看了她们手臂叮咬处的赤疹,有些还红着,有些则已退成了淤青。 从这边出来后,她们又去了重症区,见这边多是年长者,退热后红疹消得慢些,还有的因温病后遗,血瘀阻络,出现半身偏枯的症状。 季无殃也在这边询问了病情,又吩咐襄州刺史多安排照护衙役轮值,不可叫众人过于劳累。 在这边县中慰问完,她们又到临近几个县镇看了看,楚地自当年开国平乱后,城乡都是女多男少,这日她们慰问的隔离大院里也都是女人,据襄州刺史介绍,各地染疫男民都被集中到了南部偏远地带隔离,做新方子初期试药。 季无殃见各处安排得井井有条,满意地褒奖了她们几句。 从疫区往驻跸营地返回的路上,她们又经过几片稻田,此时未至秋分,还没到收稻子的时节,但远远望去已可见一片金黄。 然而车中纱帐细密,竟怎么也瞧不真切,季无殃开口叫停了车队,说要下去看看今秋稻穗的长势,这时襄州刺史到车前劝了一回,说虽然近日晒田水少,但地里蚊蚋仍未完全灭绝,还请圣上莫要涉险。 但季无殃没有听她的劝阻,仍坚持下车往田边走来,随行的护卫和宫人忙打着蚊幌熏笼跟在后面,却听圣上说那熏笼气扰了稻香,叫拿远些。 眼前的金黄稻穗随风荡漾,看上去并未受疫情影响,季无殃站在田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觉得心情畅快了些。 这时她见不远处有一束稻穗生得十分饱满,不由得又往前两步伸手摸了摸,忽然手上传来一阵麻痒,她将手收回,见虎口边出现了一处叮痕。 第279章 心长焰短 “南边蚊疫竟是真的?居然有这么严重?” 伏兆在秋收过后照例来到洛京议事,抵达洛京这天午后,她先去了一趟皇城福清宫的自家大使府,见到了不久前才从建康赶回来的使者。 今年夏末初秋时,季无殃下旨封锁国境,云梦泽西北两侧的驻边山南军很快发现燕宸两国先后在国界线附近调派增兵,于是紧忙传信,先通报到山南军大营,随后又通报到建康。 当时正在建康监国的季显容也收到了母皇的诏令,又见燕宸两国增兵,担心因此事生出什么误会,信中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于是她亲至燕宸联合大使府,请这边大使派两位燕宸使者,先一同回洛京,将昭国的情况如实说与上元府知悉。 大使府众人清楚今年楚地襄州一带的蚊疫确实严重,听说左近的云梦泽封锁国境,她们也担心局势生变,于是很快确定了回洛京的人选,那二人隔日便告辞了季显容,上马往洛京赶回报信。 从建康赶回来的宸国使者将她知道的情况,都如实跟伏兆说了一遍,夏日里江淮等地调运了大量纱帐和药材去往襄州一带,原本夏初从江南启行的商队也没能进入襄州地界,在东侧停留了半月后,又原路返回江南,为了减少商户损失,原本那些要送到宸国和西域等地的物产,除了在襄州东侧被紧急征用的部分帐幔外,其余的都被户部出资收购了去。 伏兆听她说完,摸着下巴仔细思忖片刻,又问季无殃是否还在襄州一带停留。 那使者想了想,说道:“我们出城渡江时,听那边的江淮水师将领提起长江航道即将封锁,应该是那边圣驾准备回銮了,但具体安排尚不清楚。” 伏兆点点头,让那使者先在大使府里歇歇,随即起身往晏安坊大院走回,这边众人正在擀面准备做菜肉馅蒸饼,伏兆现在看见这一幕也习惯了,跟她们打过招呼后,也到旁边洗了手,走到妊婋身边跟着大家一起忙活起来。 晚上席间她们边吃边聊,也提起了昭国的近况,上元府众人前两日就从回到洛京的那两位使者口中得知了那边蚊疫的情况。 因受蚊疫影响,燕国秋日里与昭国在淮水口岸的互市也迟了些日子,有几支商队收到山南道府衙的管制令,称要避开疫区,所以绕了段路程,而且还有部分山南道的物产没能运过来,上元府众人也从那边过来的商队口中听说了南边情况,可知此次蚊疫确实严重。 千光照在众人谈讲时未曾开口,只等大家聊得差不多了,才说了句中肯的话:“今年立秋节气晚,处暑前后我们这边也还在热着,直到过了秋分才慢慢转凉,想必蜀中亦是如此,若非昭国封锁及时,又勒令往北来的商队绕路避开疫区,恐怕这蚊疫就不止是在襄州一带蔓延了。” 席间众人闻言也赞同地点了点头,今年夏季似乎比往年漫长,她们北边夏日里蚊虫也不少,听说南边有蚊疫后,上元府众人也到各地提醒民众注意日常防蚊,幸而南边应对得当,没有让疫情随着北上的商队蔓延到她们的地界。 伏兆听完这些话,握着酒杯皱了皱眉头,若是云梦泽西侧的国境不封锁,这蚊疫确实也有可能传到蜀中来,想到这里,她对昭国宣布紧急终止互市的怨气也渐渐消了。 考虑到昭国这次受蚊疫影响不浅,上元府众人第二日议定了一份燕宸联合国书,内中提出准备向昭国无偿运送一批药材粮食,再遣医师团前往支援,协助治疗疫病后遗。 在这一年的深秋时节,这封国书被送到了建康东宫书房大案上。 季显容打开看完,将国书放回案上,思量片刻后,提笔拟了一份回函,等墨迹晾干后,连同这份国书一起拿在手上,出书房往徽音殿行来。 季无殃是在半个月前回到建康的。 秋日里她在襄州县镇慰问完病患,返回驻跸营地途中,在田边查看稻穗时,恰被蚊叮咬在了虎口处,当日夜间就起了高热。 当她发现自己被叮咬后,立刻有随行太医上前做了止痒处理,又备下了退热清毒的药方,但到底舟车劳顿,季无殃还是反复连发了三日高热,才终于在回到驻跸营地后退了热。 随行宫官将圣体有恙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传回建康,季显容立刻加派了几名太医和一批药材赶往襄州,等她们抵达时,秋日凉风也到了,季无殃手上的赤疹消了些,和她曾经慰问过的那些年长病患一样,她的疹子和肌骨疼痛症状消得很慢,她在驻跸营帐内一直将养到秋凉,得知襄州各地几乎没再有新增蚊疫病患了,才下旨启程回銮。 御驾回建康的这一路上还算顺利,季无殃感觉自己身上的蚊疫症状也在日渐退散,等御船行到建康城外时,她手上的赤疹已完全消了,肌骨疼痛也仅剩些轻微之感。 季显容得知御驾回銮,匆匆出城到长江渡口迎驾,见母皇气色尚好,但两鬓银发较启程时多了不少,又不免令她有些伤感和不安。 就在季无殃回到建康宫后没几日,江南秋寒忽至,建康城几乎是一夜之间挂了霜,季无殃也在节气忽然变冷后出现了晕眩之症,因此朝中诸事仍由太子处理,她只在徽音殿内将息休养。 第299章 随着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季无殃这休养得却总不见好,殿中日夜点着暖炉,她却总说身上寒津津的,昨日又突然发现左臂难以抬起握物,似有偏枯之兆。 太医院共同参诊完,认为是蚊疫遗症引发的气血两虚,加上她这些年忙于朝政,本就有肝郁气滞,心脾亦现亏耗,于是太医们决定以针灸配合汤药治疗,见圣上卧病期间也还时常关心朝政,几位太医又同季显容说以圣上眼下的情况,轻易不可动怒,所以请她回禀政事时尽量勿要拣选容易触怒圣上或令圣上忧思过甚的内容。 季显容听完这话想了想,在她眼里,母皇从来不是个容易动怒的人,甚至在自己从小到大的记忆中,都从没有见过她发脾气,但想着太医们的叮嘱,她还是在回禀政事时做了一番拣选,挑些不那么令人烦心的事情,拿到母皇榻前稍作回禀。 燕宸两国要遣使来送药材还有医师团协助看诊的事,季显容认为也是件颇值得一回的好消息,这可以说明西北两地邻国并未因初秋时封锁国境而跟她们产生什么误会,且对昭国情况颇为关心,这也是中原局势稳中向好的体现。 然而季无殃这天听她回禀完燕宸两国的国书内容和她拟的回函后,面上却未见宽慰之色,而是皱眉闭目沉思起来。 季显容坐在榻边端着点心,见此情形也不敢追问,她静静等了半晌,才见母皇睁开眼睛,用稍显虚弱的声音驳回了她拟的回函。 随后季无殃另外口述了回函内容,邀请伏兆和妊婋带领使团来建康。 昭国的这份回函国书,在洛京初雪这天抵达上元府,也是驻建康大使府的一位使者亲自送回来的。 上元府里留守的几人看完国书,又听那使者讲述了季皇御驾回銮后的情况,才知道她当日在襄州驻跸时身染蚊疫,如今又出现了疫病后遗的症候,自从回銮后一直没有临朝露面,前朝政事皆由太子主持。 议事厅内几人听完相互看了一眼,季皇年逾花甲,如今这病势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大妙,而这次的国书回函中还点名邀请伏兆和妊婋前去,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上元府收到回函这日,伏兆不在洛京,议事厅中人也不齐,妊婋跟厉媗还有其她几人都照例往各地分送今年的雄鹿肉去了,这天议事厅里只有千光照和花豹子还有圣人屠以及鲜婞和陆娀这五个人在。 她们五人跟送国书回来的使者合计了一回,虽然这份国书内没有写明邀请来使的时间,但从那使者描述的建康情形来看,她们觉得还是不好将这次出使拖到明年开春,趁着此时距离过年还有些日子,各地政事亦皆不算繁忙,往建康来回有一个月时间也差不多足够了,因此她们决定托人将上元府在外的其她人都叫回来,也将此事尽快报与长安那边知道,再请伏兆尽快回来一趟,商量冬日里往建康出使的事。 十天后,上元府众人齐聚在议事厅内,伏兆拿着昭国那份国书,眉头紧锁地来回看了两遍,对于季无殃的身体状况也有些意外。 此前伏兆无数次想过要向季无殃质问前事,但当机会摆在眼前时,她却突然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这时坐在她身边的妊婋说道:“再过几日还有场雪,我看事不宜迟,明天就出发吧。” 伏兆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将手里的昭国国书一合:“好。” 第280章 回头万里 江南的冬,跟北方很是不同。 妊婋和伏兆抵达建康城的这天,竟然下起了冬雨。 那雨很薄,没有雨滴的形状,甚至连雨丝也算不上,倒像是渗出水来的雾。 这样的雨看起来似乎不大值得撑伞遮蔽,但若真的不做遮挡,叫雨雾沾在外衣上,寒意便会从布帛丝棉的间隙一点点钻进来,直到紧贴着肌肤。 好在这次亲自来淮南口岸迎接她们的何去非给她们带了防水的羽裘和斗笠,这天上午她三人连同几位燕宸使者和一队嫖姚军将士,在朦胧雨雾中往燕宸联合大使府的方向匆匆行来。 从淮南港口到建康的这一路上,妊婋也跟何去非问了问建康宫的情况,得知季无殃仍在将息休养,这些日子每天有太医针灸调理,虽未见好,但也没有恶化,病情还算稳定,前朝的事如今全都交给了太子,季无殃隔三差五也会过问两句,在政事上稍作提点。 这日午后,妊婋她们跟随何去非走进挂着“燕宸大使府”匾额的沁园,里面早有宫官在此等候,带了些郊劳礼,道她们冬日南行一路辛苦,又带来了圣上口谕,请她们在大使府内稍事安歇,后日再进宫相见。 等那宫官离开后,何去非带她们在大使府里四处转了转,闲闲跟她们问了几句洛京和长安的情况,晚间又在这里陪她们用过膳,才告辞离去。 这次跟妊婋和伏兆一起出使建康的使者并不多,也没带什么国礼,当日她们和答复昭国的国书一同从洛京出发,又在淮北口岸驿站内等了两日,见到南边再复邀请,又得知何去非亲自来迎,才启程登船往淮南行来。 先前她们在国书中提到的要向昭国运送的药材,因江南冬日湿寒不易保存运送,于是这次先由妊婋和伏兆以及几位使者到建康,等谈完事,来年春天云梦泽西北两侧国境再度恢复互通,她们两国再将药材和支援用物直接通过云梦泽送到襄州一带,连同协助诊疗蚊疫遗症的医师团,也都会在明年春天启程。 妊婋和伏兆转天在沁园里歇了一日,天还是阴沉沉的,外面一直下着雨,她们也都没出屋子,只坐在后院堂屋里的炭炉边,烤些橘子吃茶闲话。 又过一日午后,何去非带了一队嫖姚军将士来到沁园门外,说是接她们进宫。 这天是朝中沐休,建康宫和外围几座衙门坊间都是静悄悄的,沁园距离建康宫不远,她们出门往北穿过两座衙门里坊,再往东一转,就是建康宫的西掖门。 进西掖门走甬道再进内宫门,妊婋瞧沿途宫门和宫道上站着许多当值的禁军侍卫,身上穿着一水的嫖姚军冬装,几处执勤点边插着皇旗和军旗,看上去威风凛凛。 伏兆在最前面跟着来接引的宫官大步走着,而妊婋这一路边走边看,不知不觉跟何去非一起落在了伏兆身后三步远开外。 她们一行人再进一处宫门,又瞧见了嫖姚军执勤的暖炉亭,妊婋看了一眼那亭子里当值的侍卫,随即用肩膀轻轻撞了何去非一下,低声问道:“怎么自打到了你们这儿,从口岸到宫里,我就没在嫖姚军队伍中瞧见一个眼熟的面孔呢?” 何去非听她这语气有几分不怀好意,心中庆幸自己早有防备,于是带些得意地挑了挑眉:“今年冬日跟岭南高凉军互换驻防,去了一批将士。” “原来是这样。”妊婋笑叹道,“见不到旧日战友,此行未免有点遗憾呐。” 何去非一听这话更得意了:“堂堂燕国开国元帅,上元府柱国,怎么到了我们这儿,还东瞧西看地攀起故旧亲友来了?” 妊婋低低笑了几声:“我这人常年四处游荡,没别的好处,就是熟人多。” 说话间,她们一行人已走到一处宫殿外,见前面引路的宫官停下脚步,妊婋抬眼往前看去,见前方匾额上写着“寄云堂”三个字。 “圣人有请宸王进殿稍尽哀思。”那引路宫官侧身抬手说完,又转头对妊婋与何去非说也请她们一同入内。 伏兆抬头看了看那殿名,想起先前季显容提过建康宫里有她母亲的祭台,于是她撩起袍摆抬脚登阶走进殿中。 这寄云堂里颇为宽敞,内中以落地屏风相隔,伏兆进门先瞧见了右边的一副大画像,却是个陌生面孔,走近时才看见那祭台的牌位上写着“悼宪亲王”和“季无秽”等字样。 这时引她们来此的宫官走上前抬手请她们再往里走,又转过一道屏风,伏兆才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庞,她母亲的画像下方也设了祭台,牌位上却没有“广元公主”的封号,而是只简单写着一个名字:“伏起”。 她走到那画像前,抬头仔细看了一会儿,因从前益州府邸被抄,母亲存世的画像极少,她也只保留了两幅,后来入主长安,她又凭借年少记忆请宫中画师补画了一些,她收藏的那些画像里,有温柔的,有端庄的,有严肃的,但眼前这一副画却是大不一样,画中人看上去三十出头年纪,端坐在大椅上,看起来意气风发,下颏微微扬着,眼神中带着十足的傲慢,甚至还有几分骄狂。 妊婋站在伏兆身后看着那画像,只觉得画中人的神情似曾相识,这简直跟她初次见到的伏兆像极了。 “圣人说了,要将此画像赠予宸王,待来日归国时一并带走。” 伏兆听那宫官说完,又见她给自己递来三炷香,遂只是接过来在母亲的祭台前上了香,却没说什么。 那宫官也不在意,待她上过香后,又抬手请她们几人往旁边徽音殿来。 季显容这天忙完了东宫的政务,此刻才赶到徽音门外,正好与她们在门口相遇,遂邀请她们一起往后殿来。 第300章 因季无殃一直卧床休养,她们只能直接往她的寝殿相见,众人绕过徽音殿的前殿回廊,又走过中庭花园,才来到幽静的后殿门外。 这里廊下也站了好些宫人,知道她们来了,都在这里候着,见几人往这边走来,有宫人转身进屋通禀,不多时又走出门外,说道:“圣人有请。” 旁边一位宫人将厚门帘掀开,请她们依次入内,妊婋在伏兆之后跨进门槛,顿觉温暖如春,殿中花香扑鼻,又隐约带着些淡淡药气。 寝殿外有处堂屋,带她们进来的宫官抬手请她们脱外袍,季显容熟络地摘下暖帽,又解了大披风,妊婋和伏兆还有何去非三人也将各自的暖帽和外罩袍脱下来,递给了旁边的几位宫人,才继续跟随宫官往里走来。 转过两道屏风,她们才瞧见挂着明黄帐幔的长榻,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靠坐在榻上,瞧见她们进来,只说:“都不必拘束,坐吧。” 妊婋抬眼朝那榻上望去,见季无殃穿着一身家常的素色锦袍,没有挽髻,长发披在一侧,梳得齐整服帖,神色从容而谦和,眼角唇边的皱纹随着淡笑舒展开来,还带着几分书卷气。 季无殃看着她们几人在榻前锦墩上坐下,又见季显容和往常一样直接走到她榻沿边坐了,问母皇今日可有好些,她拉过季显容手拍了拍,只笑说“好多了”。 季无殃说完又转头看向榻前几人,随后把目光停在了伏兆身上,方才她走进来时,季无殃就看见她了,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厚锦袍,留着极短一层发茬。 前两年在燕国时,伏兆曾蓄过一段时间头发,长了约有寸许长,后来回到长安还是觉得不习惯,又叫隽羽给她剃了,只冬日天冷时才留起薄薄一层发茬。 她这个模样,倒叫季无殃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光景,那是她的百天礼上。 伏兆出生在夏日里,那一年正赶上洛京的长夏格外炎热,伏起在她满月礼上给她剃完胎发,每隔十日还要再剃一回,所以一直到百天礼那天她都还是光着头。 季无殃也盛装出席了她的百天礼,从伏起手里接过那胖乎乎的小小光头,搂在怀里抱了一会儿。 见怀里幼儿穿着一件轻罗无袖小宫衫,季无殃伸手去逗,却被那小光头一把攥住手指,笑嘻嘻地尿了她一身。 织锦局制了整整一年的缂丝宫袍,她那日初次上身,穿了还没有一个时辰,就这么毁了。 这些陈年往事,季无殃并没有对她们细说,只是提起自己曾参加过伏兆的百天礼,感慨时光荏苒。 随后她让季显容跟何去非到前殿等候,说还有些话要跟伏兆和妊婋长谈。 等她们离开后,季无殃也屏退了房中的宫人,整个寝宫内室只剩了她和伏兆还有妊婋三人在内。 这时季无殃又细细打量了一回妊婋,想到她母亲妊疆,于是说起了一件妊婋和伏兆都不知道的往事。 “妊将军当年从滇南得了一件特制兵器,又获悉了那边的生女秘法,在她有孕后,曾将一位巫医引荐给了伏起,可惜这样事在当年朝中太过惊世骇俗,妊将军后来也是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才不幸遇害。” 第281章 故人长绝 季无殃三言两语,把当年的情况给她两个简单讲了讲。 在妊婋和伏兆还没出生的三十多年前,旧朝宁宗登基不久,倚仗着懿德太后母家一众男臣重整朝纲,因懿德太后母族势大,伏起也趁机揽了几件职司和封地军权在手,一时间风头无两。 妊婋和伏兆于同年春夏,先后出生在伏起权势鼎盛之际。 几年后随着旧帝皇位稳固,他开始扶植皇后和贵妃的母族男臣,又提拔了一批寒门士男,还在暗中启用阉党,以多重制衡懿德太后的族亲,同时也忌惮起了自己的妹妹。 旧帝令阉党寻些伏起的把柄,原想着借她未立驸马私自生子一事,查其府中秽乱不检,却被阉党查到伏起的亲信翊卫妊疆与滇南部族往来密切,而她与伏起先后诞子,也与那边的巫医有关。 在阉党看来,这不仅是祸乱宗室血脉,更是私下勾结外夷,尤其伏起在蜀中的封地南端正与那滇南部族紧邻。 妊疆很快发现事有泄露,当时她还在外出办差,因一桩朝中牵扯颇广的贪墨案,也是阉党奉密旨构陷太后外戚,同时也把皇后族亲男臣牵扯了两个进来以做敲打,伏起为了避免自己被卷进其中,让妊疆带人毁掉了一些相关文书,随后妊疆发现她们与滇南部族联络的事被阉党察觉,于是在暗中除掉了那两个探听公主府情况的阉人,但紧接着遭到了后来赶到的阉党偷袭,不幸遇害。 事后季无殃从自己盯着阉党和公主府的眼线处得知了前因后果,因探听消息的那两个阉人被妊疆杀了,伏起也迅速派人善后,将私联滇南边疆部族的事遮掩了过去,季无殃也在宫中悄悄除掉了几个可能知道些内情的阉人,没让此事传到旧帝耳中。 表面上妊疆是意外因公殉职,公主府上下都是这个口径,伏起不希望知道的人太多,因此也没将内中实情告诉师傅妊辞。 季无殃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静静看向妊婋和伏兆。 妊婋垂眸想了想,这些事与她先前得知的情况大体吻合,至于公主府私联滇南的事,她也没感到很意外,毕竟那柄坤乾钺就是大巫部族送给她母亲的礼物,获悉她们族中的引坎孕育法也在情理之中,而以当年旧朝的风气,这些事只能暗中进行,大巫部族那边必定也是谨守诺言,从未外传过此事。 妊婋听季无殃方才的语气,是始终知道这些事的,而且得知内情后也没透露给旧帝,说明至少在她母亲去世前后,季无殃跟伏起并不是敌对关系,所以才会帮忙瞒下这些事。 坐在她旁边的伏兆也想到了这一点,皱眉看向季无殃:“那你们后来又为何会交恶?果真是因为党争么?” 季无殃听她这样问,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缓缓讲起了后来的事。 妊疆去世后,伏起变得阴郁乖戾,在与阉党和士族党羽斡旋的过程中,逐渐对旧帝起了杀心,那一年旧帝突发险病,正是她下的手,只是那天旧帝胃口不佳,用膳极少,因此没有当场毙命。 起初懿德太后不知道是伏起下的手,旧帝病重期间,懿德太后临朝摄政,等旧帝逐渐康复还政后,她偶然间察觉了隐情,得知伏起谋害皇兄,懿德太后为此严厉斥责了她,又因此情实在过于重大,只得替她死死隐瞒。 转年季无秽所生的皇次子一夕夭折,不久后,旧帝又因前毒遗症出现病情反复,懿德太后再次临朝,暗中选好了继位的宗室男,并与伏起谋划待新帝登基后,令皇后和贵妃姊妹二人自尽,为旧帝殉葬。 季无殃提起这件往事时,眼里仍然藏不住恨意:“老太后一向不喜欢我,但我也没想到她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 当初先帝为男儿择选太子妃时,懿德太后曾举荐了自己的内姪女,但先帝不愿两朝外戚皆出一族,于是选了出身江南世家的季无殃。 就因为这件事,懿德太后对季无殃百般看不顺眼,后来又见季无秽一入宫即封贵妃,宠冠六宫,同时她二人的母族男臣在朝中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懿德太后更视她姊妹两个为红颜祸水。 但伏起跟季无殃有过不浅的交情,知她是个有才干的人,因此没同意懿德太后赐死的决定,说一旦龙驭宾天,只将皇后贵妃软禁即可,又请了师傅妊辞从旁相劝。 然而懿德太后却是决心已定,不止是出于私念,也是为了打击朝中的江南党派,甚至连赐死的懿旨都令人拟好了,季无殃从宫中眼线处得知此事,又见旧帝病情确实不大好,担心伏起来不及阻止,于是当机立断先对懿德太后下了手。 “老太后疼惜男儿不比疼她少,还曾为她谋害兄长一事厉声训斥她,我此举既是为我自己,也是为她,遗憾的是她不懂我的苦心。” 旧帝在懿德太后崩逝后再度好转,日常御用饮食药膳甚至熏香上,防范都变得极为严密,却并未查出这次突发遗症是有人暗害,只是旧帝得知伏起在这期间频繁联络朝臣,对她愈加忌惮,遂寻了个由头将她贬去了封地。 当时宫中皆道老太后是时气所感突发暴毙,唯有妊辞发现了其中端倪,认为此事还该让伏起知道,以做防备,但季无殃很快也得知了此事,为避免走漏风声,她派人暗中结果了妊辞,又假借阉党名义出宫追寻,果然寻到了往伏起车队报信的嬷嬷,只是没寻到她孙子虎儿。 伏起后来还是知道了母亲其实死于皇后之手,三年后她从封地回京,正是为了找季无殃当面对峙。 “我原以为我们还有机会握手言和,但她怨我信不过她,又为她母亲的死恨透了我,那次她回京,就是为她母亲报仇来的,既然还是走到了你死我活的这一步,那我只能,送她们母子团聚了。”季无殃说完这话,转头看了伏兆一眼。 伏起薨逝后,益州府邸被清算抄检,府中遗孤在混乱中上奏请旨出家为母守陵,季无殃也从亲信处得知了益州的情况,那年九岁的伏兆,在她看来并不难杀,她也曾想过是否有必要斩草除根,但念头只动了一瞬就被自己否了。 第301章 随后她又提起了当年伏起劝懿德太后不要在旧帝驾崩后赐死她姊妹俩的话,说季无殃极有才干和魄力,希望季无殃往后可以留在她身边,为她出谋划策。 “她曾经说过,想让我成为她的臂膀。”季无殃微微扬起下颏,笑道,“只要能像老太后想要的那样,手里捏着傀儡儿皇,我亦可君临天下,凭什么做她的臂膀?” 她说完这话,又把目光挪到了妊婋身上,随即收起笑容,轻叹了一句:“妊大家确实可惜,但我当时必须要那么做,对此我也很遗憾,但我不后悔,我不奢望你们能理解,也不需要你们的原谅,今日只是把这些旧事跟你们讲一讲,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妊婋反复思量着季无殃今日说的这些往事,心情有些复杂,她没有回答季无殃的话,而是转头看向伏兆,见她眉头紧锁着,不知在想什么。 季无殃显然也没打算等她们回答,说完这些话后,她敲了一下榻边的小铜罄,那罄发出极具穿透力的悠扬响声,很快内室外面有宫人禀道:“圣人,来针灸的太医已在堂屋候着了。” “让她们进来吧。” 季无殃这话的意思是她们这日的长谈已经结束了。 果然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两名宫官引着几位太医走进来请安,那宫官又对妊婋和伏兆说,太子与何督帅都在外殿等她们。 “你们此行的国事都与太子谈吧,我就不虚留你们在这里闻药气了。”季无殃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旁边宫官抬手请她们离开了寝殿内室。 季显容跟何去非在外殿看她二人一脸沉重地走出来,也都没有询问她们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季显容送她们到宫门外,何去非按来时的原路又把她们送回了大使府。 她们回到大使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妊婋简单跟几位使者说了说季无殃的情况,又说明日再看接下来的会谈如何安排。 几位使者听罢往后面花厅准备用晚膳,这边堂屋里就只剩下了妊婋和伏兆二人。 “今天听了这些往事,你有什么想法吗?”伏兆沉默了半晌后,看向妊婋问道。 妊婋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母亲与祖母的往事,她们当初也都算是“舍身为主”了,此刻听伏兆问她话,她忍不住“嗤”了一声:“我只不明白,你们家的人到底对三头六臂有什么执念,到处要人做你们的臂膀?” 伏兆一听这话又把拳头握紧了,朝着她面颊挥了过来,妊婋也没躲,而是伸手接住了她这一拳,握着她的拳头看了她一会儿,才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季无殃这日跟她们说话时,虽然左手仍不能抬,但整个人气色还好,看着并不是病入膏肓的模样,有那些太医每日针灸调理,说不定开春有所缓解,或许还能恢复亲自理政亦未可知,而中原各国接下来的互通安排,还得在此次会谈上提前做些确认。 但当晚妊婋和伏兆并没有详谈接下来的事,她们跟大使府众人用过晚膳后就各自回房了。 第二日一早,忽有季显容派来一辆车到大使府来接妊婋和伏兆进宫,也没说是进宫会谈还是做什么事,也不邀其她使者,只单请她们两个人。 她们上车从昨日走过的宫门进了宫,有宫人引她们到了徽音殿外殿。 她们先在这里见到了季无殃身边的掌事宫官,那宫官走上前说了一句令她们十分意外的话:“圣人昨夜驾崩了。” 第282章 悲歌击筑 妊婋和伏兆在徽音殿的中庭花园回廊上见到了一身素服的季显容。 她的眼睛微微肿着,眼里满是血丝,眼下一层淡淡乌青,嘴唇也有些干燥发白,看起来似乎一夜未眠。 “殿内灵堂布置已毕,你们也可以进殿哀悼。”季显容说这话时鼻音略重,还带些沙哑。 妊婋观她这日神情,又听此刻这话,猜测昨日她们离去后,季无殃也没跟她说她们之间的谈话内容。 她二人听到季显容的邀请,也只是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都随她一起往后殿走去。 此时的徽音殿前后殿宇外都还没有挂上白色帷幔,只季显容和宫人们身上罩了一件缟素外袍,她们踏进后殿堂屋里时,已不似昨日那样温暖如春,但那阵花香和药气却仍未散去。 堂上的桌椅摆设都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金丝楠木棺。 季显容请她们来到棺前,说母皇昨夜子时驾崩,殿内有她与何去非以及几位阁臣在场,凌晨时完成小殓,明日大殓合棺。 妊婋朝那木棺里看去,见内层是明黄锦缎,季无殃身穿龙袍,头戴帝冠,静静躺在里面,容貌跟昨日谈话时几乎没有差别,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跟伏兆站在棺前,依外使国礼致哀完毕,才被季显容请到旁边偏殿内吃茶说话,妊婋在这边屋中坐下接过茶盏后,才开口问季显容:“怎么会这样突然?” 季显容也没有隐瞒:“母皇在榻边备了归寂丹,昨夜与我吩咐完后事,服下之后仙逝了。” 妊婋初听时还有些不解,又细问了几句,才知她这半身偏枯实难康复如初,而且还会逐渐向全身蔓延,太医针灸也至多只是减缓蔓延的速度,尽管有宫人勤谨服侍,常年卧床也能照料得当,但她却不愿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渡过漫长的晚年余生。 妊婋又想起了昨日季无殃讲的那些往事,显然她从来都是要一切尽在掌握的人,所以才会在面对身体逐渐失去控制时,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要的是生时辉煌,死时利落。 想到这里,妊婋抿了一口茶,点头说道:“其志可喻,王自有王的死法。” 这天进宫起就一直没言语的伏兆,坐下后也没吃茶,听完这话忽然转头向季显容问了一句:“子夜崩逝,凌晨小殓完毕,到这时还未报国丧,你这是要秘不发丧?” 妊婋听她这么一问,也反应过来,想起当初旧朝庆平帝死的时候,她正好就在城外西大营里,这个消息没半日功夫城内外全知道了,而这日季无殃驾崩后的情形却完全不同,她们方才进宫的时候,所有宫殿都没挂白幔,还是进了徽音殿才从宫官口中得知此事,按理说从子夜到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也足够安排宫中各处人手布置丧仪了。 季显容见问,坦然答道:“是,今日匆匆请你二人进宫告知,也是为了避免消息外泄。” 妊婋和伏兆转头对视一眼,从季显容这话里听出的意思是,她们今天进了这建康宫,就不能再出去了。 “接下来还要请燕宸使团在建康多留住些日子。”季显容说道,“稍后我会请人为你们给洛京送信。” 使团延期归国,总得要有个说得过去的正当理由,季显容对此也有所准备,但当下并未讲明,只说宫中还有些事要处理,请她们先到旁边泰和殿里吃茶稍后。 不多时她们一起离开了这边偏殿,季显容请一位宫官送妊婋和伏兆往旁边泰和殿稍事休息,随后与另外几名宫官转身往另一边去了。 妊婋看着季显容离去的背影,又见这日建康上空的天灰蒙蒙的,似乎是在酝酿一场冻雨,或是冬雷,或是大雪。 季显容出了徽音殿后,先到东宫洗漱更衣换下了素服,来到往日开朝会的紫微殿。 昨天朝中沐休,今天恰是个早朝日,众臣一早就在紫微殿外候着了,见这日还是太子临朝,大家也不意外,因为自从御驾春日西巡,一直到秋日回銮之后,这将近一年来,早朝都是由太子出面主持的。 季显容这日照旧坐在龙椅上,听取朝臣禀完几件例行政务后,拿出了母皇昨晚下的一道诏令,向众臣宣告代发上谕。 这是大昭自开国以来颁布的最为严格的《限男令》,即日起由各军按辖区将城县镇乡的男民全部迁至指定地点,作为来日供配院之用,旦有违令抵抗者,一概以谋反论处。 因这道诏令影响范围较广,季显容也在随后下了一道敕令,宣布包括建康在内的所有道府治所城池全面戒严,在这期间只有军队和外迁男民可以离城,直到各地完成肃清为止。 从昭国当日建国后大肆清洗旧朝宗室男和各地世家宗族起,各地连年移风易俗,一些乡间穷苦人家见官府发放的诞育补贴仅限女孩,觉得养男孩不上算,遂多有溺杀男婴追生女孩的,前年又因男民闹乱被官军逮捕处死了一大批,这些年下来,各地男民数量持续减少,去年圣上西巡的时候,东宫协同户部修订完最新一版各道府户籍册,按照册中记录的男民数量推算,各地驻扎军队在收到圣旨后,三个月内就能迁移完毕。 这日早朝结束的时候,正在泰和殿西偏殿内吃点心的妊婋和伏兆也得知了方才颁布的这两项政令,又见有宫官给她们递来了一沓洒金宫纸,请她们在这里分别给洛京和长安写一封信,称由于建康戒严,使团要在建康过完年再归国了,再请她们传信安排燕宸两国边界驻军增加巡防,并协助逮捕昭国逃民。 妊婋和伏兆看完,都猜到了季显容秘不发丧的原因,而这政令对燕宸两国包括接下来的中原局势都是件好事,于是她二人就在这边暖阁里各自提笔,分别给上元府和九霄阁写了一封信,盖上了随身带的私印,让宫人去请季显容前来,待她看过后封装送出城去。 第302章 到这日午后未时,建康城内戒严令正式生效,何去非与一队嫖姚军将士依次关闭了四座城门。 当最后一座南城门关闭时,天边响起了阵阵闷雷,一个时辰后,空中飘起了轻盈的雪花。 昭国各地这个年过得难得清静,因为到处都在戒严,官道和乡野间只有一队队轮值的将士在来回走动,不时带着一串串悲戚呜咽的大小男民往指定地点迁移,半路冻死的沿途草草一埋,马蹄踏过后很快又被雪花覆盖,白茫茫大地上格外干净。 和各地城乡一样,建康宫这个年也过得十分肃静,圣上驾崩的消息仍在严密封锁当中,凡是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被季显容强行扣留在了宫里,自然也不能在宫里开任何辞岁迎春的宴席。 当日季显容在前朝颁布完《限男令》,转天妊婋和伏兆到徽音殿参加了季无殃的大殓合棺礼,看着宫人将棺盖缓缓向前推去,人群中传出了几声悲音,在场的除她二人和季显容外,还有婺国君何却歧母子和几位重要阁臣,以及素日深得季无殃信任的贴身宫官和宫人们。 当那金丝楠木棺在众人面前发出果决而干脆的榫卯嵌合声,何却歧以帕掩面,哭得几乎站立不住,何去非赶忙走上前将母亲搀到了一旁。 大殓结束后,季显容再发诏令,因城中戒严,取消过年期间的一切官方庆典,各衙门年赏照旧,民众聚餐走动拜年不限。 过年前,洛京和长安都收到了妊婋和伏兆从建康送回来的信,见昭国终于下定决心全面肃清疆域,她们想着妊婋和伏兆接下来必定还有不少协约要跟昭国那边细细洽谈,所以没办法尽快回来,因此也都没有太过担心她们的情况,只是很快按照信中所说,各自在边地增派了巡防兵马。 昭国的各地戒严几乎持续了一整个冬天,直到正月末,季显容陆续收到各道府来报,几支军队相互确认下辖的城县镇乡已全部肃清完毕,各地留存的男民全部迁到了山南道北部、江南道南部和岭南道西部三处供配区域,季显容才下诏令宣布二月初一日解除全国戒严。 各地解除戒严后,季显容给民众留出了半个月放松和亲友间走动问候的时间,在推迟到二月十五日的开年大朝会上正式报国丧,称圣上于戒严期间因病崩逝,所以在宫内举行完大殓合棺后才公布消息,随后她又请宫人当众宣读了遗诏。 遗诏内容自然是传位于太子,这在众臣看来毫无悬念,季显容在依例接诏后,先是宣布了她与内阁共同为母皇择定的谥号,是为“睿哲圣皇帝”。 而后在原本应该宣布新朝年号的时候,她却当着满朝文武表示要将皇权帝制终结在她手中,逐步以众议形式还政与民,并颁布了一份《更始定宪诏》。 季显容想起母皇临终前说“唯有换代方能彻底变革”,她咽下喉间的酸楚,从殿中龙椅上站起身,踱着步,对立在阶下的众人说道: “诸卿,母皇遗诏命我继大统,我不敢回绝,然我纵观史册,古今一家一姓独占天下之朝,每每治乱反复,苦的终究是黎民,令我思之痛心,故今日特发此诏,让旧世帝制终结于此,再与诸卿万民共立新法宪章,此举非我背弃母皇,实为完她未竟之志,为天下新开万世太平。” 第283章 且尽一尊 季显容的声音在大殿前的广场上回荡着。 妊婋和伏兆这日也受邀来参加昭国的开年大朝会,正站在殿外广场上看着前面的季显容。 与她们一同站在广场上的众臣,听完季显容这番话后神色各异,有些曾与东宫协同办过差的人,了解季显容的为人,听了今日此言并不意外,而其余大部分朝臣这一年来见季显容监国理政得心应手,虽然心底里对改制还有些不安,但面上也都抱着几分期待。 当然还有少数人似乎并不认同此番改制,只是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但从举止神态中仍可窥探一二。 妊婋在季显容说完这番话后,转头看向广场上的文武朝臣,她此刻站在广场队伍左翼最前方,就在几位阁臣旁边,一转头即可扫见大部分朝臣,见她们当中对改制不认同者,多数是季氏宗亲,还有些看服饰着装应该是侯爵贵胄或者开国功臣,不乏旧日帝制的拥护者。 此前季无殃对这个情形也有所预料,在朝中局势稳定后的那几年里,她一直在逐步削减包括宗室在内的爵位和封地田土世袭待遇,到了季显容受命监国时,朝中渐渐有了重才干而轻家世的风气,加上前两年男民闹乱后,季无殃趁机革去了一批重视恩荫的旧派朝臣,后面提拔上来的年轻官员里,有不少是季显容的坚定支持者,而与此同时,季氏宗亲和侯爵功勋们的权势和声量也在连年减弱。 经过前面几年的铺垫,如今的昭国朝局对季显容是颇为有利的,所以她才能在宣告国丧后立刻表示要终止帝制,而不必先登基稳住局面再发诏退位。 在说完决意终结帝制的那番话后,季显容又宣布将在朝中设立议政院以取代旧日内阁,首批进入议政院的名单里,除了季显容本人外,还有几位阁臣和各部尚书,以及各军统帅和各道府的绥靖使。 这天大朝会前,季显容以冬日戒严期间的公务述职为由,将各军统帅和各道府绥靖使都召到了建康。 这些人在她宣布完相继走到殿前,从季显容手里接过了她事先预备好的议政印绶。 由于这日的宣告只是昭国改制的开端,新设立的议政院仍然需要一位主持大局的议长,毫无疑问将由季显容亲自担任,同时她还是昭国水师三军督帅,并统领建康禁卫嫖姚军、江南军、山南军和岭南军各军督帅,所以在议政院的名单中,她还有一个七军总元帅的头衔。 虽然季显容没有依母皇的遗诏继位称帝,但因有这份遗诏在手,她此刻仍是昭国实际上的元首,也让她得以全权推动后续各地的改制布局。 朝中众人这日又见有燕宸两国元首连同使团一起前来参加大朝会,显然是代表了燕宸两国对于季显容和昭国改制的支持态度,眼前这个情形,让大家对改制后的周边局势也少了许多担忧。 接下来季显容又颁布了朝中各部的改制细则与时间计划,最后明确了圣皇帝丧仪的各项安排。 圣皇帝的棺椁在大殓合棺礼后,一直被奉在建康宫正中间的坤元殿停灵,这日报完国丧后,从明日起百官可陆续进宫吊唁,到三月初一日启奠并奉移入皇陵。 对于身后事的安排,季无殃也在临终前留下诏令,称“各地吏臣,三日释服,不禁民间饮酒食肉及日常庆典,各军将士于营中设位遥祭即可,不必过于悲恸而废业辍耕”。 听完圣皇帝这份最后的诏令,殿前众臣中响起一片啜泣之声。 尽管朝中并未颁布任何强令民众服丧悼念的诏令,但这日朝会之后的建康城中,还是有不少坊间民房上挂起了白幡,庭中也摆上了香案,皆朝着建康宫的方向遥祭先皇。 二月廿八这日,燕、宸、黔和南海四方邻国使团皆已陆续抵达建康,一则为季无殃吊唁,并参加随后的启奠奉移,二则为递送国书对季显容表示慰问与支持。 到三月初一日启奠,众臣和各国使团一同进宫,进行最后的祭奠仪式前,她们分坐在几间殿内等候吉时,这时有宫人在每间殿的长案上摆放了几个铺着红绒布的托盘,请众人各凭心意献奠,这些托盘内的物品,将会随圣皇帝一同进入墓室陪葬。 这日跟妊婋和伏兆一同坐在殿内的,都是各国使团,大家先后起身在托盘内放了些数珠、折扇、书画等物以示悼念,伏兆坐在殿中看着众人献奠,她又回想起自己冬日在建康宫的这几个月里,看的那些季无殃留给她作为旧日凭证的书信,里面有懿德太后命人拟旨赐死皇后贵妃姊妹二人的宫笺,还有伏起写给季无殃的书信,内中再三请她相信自己一定会为她劝阻太后,除了这些书信外,还有寄云堂的画像以及季无殃生前收藏的几件伏起的旧物,是她二人决裂前彼此相赠的一些年节贺礼,全部都送给了伏兆作为留念。 伏兆垂眸回想了片刻,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起身走到那红绒托盘前,轻轻放到了里面。 这玉佩也是她母亲的一件旧物,对于季无殃与她母亲的恩怨纠葛,她想了这些时日,只觉得许多事,非亲历者实在难以评判,她看着那枚玉佩,想到逝者已逝,所有恩怨也该随之一起葬了。 “你们之间的事,到了地下自家解决吧,我就不掺和了。”她这样想着,转身走回了座位上。 妊婋看到伏兆往那托盘里放了一枚玉佩后走回来在她旁边又坐了下来,遂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当日季无殃跟她们说完那些往事后,也派宫官将宫中收藏的妊辞的墨宝送还给了妊婋,里面还包含妊辞和伏起的几封往来书信,也提到了劝说懿德太后的事,妊辞对伏起说自己劝说两回未果,见老太后心意坚决,恐怕难以转圜,还请伏起另想法子从中调停。 第303章 妊婋收下那些书信文册细看了数日,只为当初的宫廷争斗叹息了一回,却也没在这日的献奠中做任何表示。 不久后,启奠吉时已到,她们与各国使团和昭国众臣参加完最后的祭奠仪式,目送季显容与何去非等人带着长长的队伍送圣皇帝的梓宫出城安葬去了。 各国使团则在队伍后面依次离宫,回到各自下榻的大使府或馆驿。 在往大使府走回的路上,妊婋见到城中有许多民众自发换上了素服,成群结队地跟随季显容的队伍一起出城,要去送圣皇帝最后一程。 自从季显容在二月十五的朝会上正式报国丧,妊婋和伏兆也从建康宫回到了燕宸大使府,这些时日她们经常往来大使府和宫中,途中经过坊间市井时,能明显感受到民众对于圣皇帝驾崩的哀恸之情。 从旧朝亲王遥领陪都建康,到季无殃回来临朝摄政,再到她登基改国号,这前后将近二十年时间,江南各地民众明显体会到了世情转变带来的许多切实好处,是以仍对圣皇帝充满感念。 与此同时,季显容因这些年时常代母皇到昭国各地走访视察,在民众心中的份量也不轻,二月十五日开年朝会上宣布改制的事,这几天也已经陆续张贴在坊间布告墙上了,季显容更是因此获得了大量民众的赞佩与拥戴。 妊婋和伏兆这次在建康留住数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因戒严令被关在建康宫里,但也仍然能从许多方面了解到昭国的情况。 对于接下来她们燕宸两国在昭国改制期间,应当予以哪些配合及协助,她们还需要尽快回洛京和长安跟上元府和九霄阁确定。 第二日午后,季显容等人从城外送葬回来,歇了一晚后,转天见妊婋和伏兆前来告辞,季显容也想着还要从燕宸两国将冬日里被逮捕的逃民引渡回来,同时也要跟她们两国洽谈后续的协作事宜,于是没有虚留她们,只说要确定使团人选,过些日子跟她们一起出发。 除了燕宸两国外,这次前来吊唁的黔南和南海国使团也将在近日归国,季显容也派了使团跟她们一起前去答谢致意。 十日后,江南春景正盛,天气也日渐和暖了,季显容确定好了前往燕、宸、黔和南海国的四支使团人选,先后送了她们几个队伍离开建康城。 妊婋这日骑在马上,行于鸟语花香的江南乡野官道上,想她们去年冬日里来,原以为有一个月必能回去,却不料这一走就是近半年过去了。 她们一行人快马行到淮南口岸,在这边登船回到淮北渡口,在那边驿站里取了马,又是连日向北赶路,终于在春景中回到了洛京城外。 这天抵达城外短亭时,妊婋大老远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青衣身影,果然行到近前见到千光照笑意吟吟地站在短亭外迎接她们。 “此一去半年方还,必定有不少故事,大家这两天也都陆续回城了,只等你二人回来,咱们上元府就又齐全了。” 第284章 万物乘春 妊婋和伏兆一行人跟千光照一起进了城,路上先听她讲了燕宸各地的最新情况。 在她二人去建康的这半年里,燕宸两国一切如常,春日里原本许诺要支援襄州的药材和医师团,上个月已从云梦泽的西北两侧互通商道往楚地去了,一则为协助当地民众治疗蚊疫遗症,二则追溯疫病源头以避免今年夏季再度爆发。 说完这些事后,千光照也提起了今年的春耕进展,说上元府众人这两日才从各地忙完陆续回来,有几人也是今日才进城,都在忙着收拾屋子,所以才没跟她一起出城来迎。 她们一路闲话着回到了晏安坊大院,妊婋推开房门,屋里还是她离开前的样子,她把行李放到外间大桌上,从包袱里取出祖母的文册,放到书架上摆好,又取下旁边兵器架上的防尘布,摸了摸数月未见的坤乾钺,才转身往里面兰室走去洗漱。 不多时她洗完澡换上一身清爽春衣,走回外间时听到有人在屋外说话,她走过去打开门,果然见圣人屠和厉媗还有杜婼几个人站在院里,听到她这边的开门声,都转头往这边看过来,妊婋也笑着朝她们招了招手,喊她们进屋来看自己从建康带回来的东西。 她们走进她屋里,瞧她从带回来的箱子里翻出了些五颜六色的江南玛瑙石,说是回来路上看到有学子结伴在江边捡石做文玩,她看着有趣,也捡了不少,说完她又掏出些竹雕小件和折扇,让她们各自挑了喜欢的收下。 圣人屠见状也笑着从身后拿出了她给妊婋新做的鞋子,说方才她们正是来给她补送生辰礼的,这时厉媗和杜婼也拿出了她们从鲁东给她带回来的几样新制奇巧日用小件,说是春日里踏看麦田,又顺道参观了几处工坊,当了几天学徒,这些都是她们自家学着做的,有可以自行翻页的月历台,还有便携的时辰表,以及新研制的经期用物。 妊婋把每样都细细看过,称赞一回道谢收下了,几人在屋里热热闹闹说了一会儿话,才一起抱着箱子里那些玛瑙石和竹雕件,往敞厅里带给其她人。 伏兆此刻也已换了身衣服,正跟千光照和花豹子等人在敞厅里说话,众人面前也散放着许多大家从各地带回来的东西。 这次她们使团从建康回来,还带了季显容送的国礼和特产,大家在敞厅里烹了江南的新茶,打开几样蜜饯茶点,围坐下来,跟妊婋和伏兆问起了她们在建康的事。 这半年里,她们也曾寄过几次信回来,但是书信篇幅有限,内容都比较简略,所以对于季皇崩逝的前后经过和前尘往事,大家还是十分好奇。 这事却是说来话长,妊婋想了想,并没先开口,而是转头看了伏兆一眼。 一定要说的话,必然绕不开旧朝皇室那些恩怨和秘辛,她不确定伏兆愿不愿意公开谈论此事。 伏兆见她朝自己这边看过来,明白她的顾虑,于是坦然说道:“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不能说的。” 妊婋点点头,这才把她们在建康这半年来的经历跟众人细述了一遍。 大家听完都不免叹息一回,感慨说这些恩怨如今已随故人去了,既没有传至下一代人冤冤相报,也没有因此在中原各地酿成大范围的战乱灾祸,可以说是随着旧世帝制一同安稳落幕了。 这日晚间,众人在晏安坊大院的敞厅里,品尝着妊婋她们从建康带回来的春板鸭和梅子酒,借由昭国改制一事,又聊了聊中原各地的近况,直至二更方散。 时节已近暮春,上元府众人才忙完春耕巡田和学馆工坊诸事,接下来又有与各地互通的物产车马调配等要务,因此也没能给妊婋和伏兆留出几天休整的时间,在她们回到洛京后的第二日,大家就聚在上元府议事厅里开始讨论夏季来临前的各项安排,等议完事,众人就又要各自出城忙碌,伏兆也得回长安去了。 这天一早,妊婋打着哈欠走进议事厅里,从千光照手中接过了一杯浓茶。 在她落座后不久,其她人也陆陆续续走进屋子,随意找地方坐了下来。 她们这天的主要议题,是关于各地的物产调配。 随着这几年燕宸两国民众彼此往来走动增多,不同地方的人口数量也会在不同季节里发生明显变动,比如夏日里人们多往燕北河东等地避暑,冬日里则多有从营州妫州等地往鲁东或淮南来过冬的,因此相应季节的各地粮仓布仓等储备都要提前做好安排。 从前她们人少且走动不那么频繁的时候,城乡之间各季节的物产调配都有个大致固定的数目,然而随着人口流动,这些安排也变得越来越复杂,众人花了小半日时间议定完今年夏季的调度细则后,花豹子又提起了拆城墙的事。 拆城墙这件事其实已经提了有两三年了,虽然如今她们州城内外新造房屋在设施上没什么分别,大家平日里进出走动也未受限,但沿用着旧朝遗留下来的城门仍然有诸多不便,毕竟过去的城门为了抵御外敌,修得都不算很宽敞,但凡大些的运粮车进出一趟,都需两侧行人避让,实在有些不便。 而且多了这一层城墙,也让城池内外民众平日里住着多有隔阂,如今城内主要是学堂研馆和各式各样的工坊,乡间则都是大片田土,县镇在这二者之间,也有小片田地和学堂工坊。 两年前鲜婞和陆娀曾经画过一张设想草图,拓宽现有城门,只保留部分城墙,然后在城池外围扩建一圈新坊,让过去的城镇县乡做进一步融合,并增设粮仓和菜棚分布,以缩短各地物产调度的运送路程。 这是一项重大决定,上元府众人对此颇为谨慎,只因燕国各地虽说是平靖了,但前两年中原局势并不算十分稳定,她们心底里仍未排除存在外敌入侵的可能,所以对于拆城墙这件事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花豹子是最早提出要拆城墙的,她认为城墙带来的阻碍比保护要多,而且眼看昭国也开始改制了,那边的男民管制起来后,她们原本对于外敌的担心也可以减轻一些,加上如今自家的雷击防护设施也有所精进,那么是时候将拆城墙并做进一步城乡融合改造的事再提一提了。 第304章 大家为这事合计了一回,决定先选一个腹地城池作为改造试点,她们对着地图选来选去,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幽州。 幽州城对于燕国的意义不言而喻,若是她们在这里成功进行了新城的融合改造,那么随后各地的跟进事宜也将会更加顺畅。 因她们方才在研究从哪里着手做新城改造,千光照把墙上的坤舆图取下来放在了众人中间,妊婋看着面前的中原山川和国界线,耳中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来日如何改造新城区。 议了半晌后,厉媗见坐在她旁边的妊婋一直没说话,遂拿肩膀撞了她一下:“改造新城的事,你怎么看呢?” 听她这样问,其她人也朝这边看了过来,只见妊婋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道:“城乡界限是势必要消除的,只是我想着,与此同时的中原国界,也该适当消除一些,确保四方真正长久平靖。” 她说这话时,朝着燕宸两国在黄河的国界指了一下,因为她们两国如今的特殊关系,此刻坤舆图中燕宸国界标注的是虚界,跟她们与昭国和北疆的实线国界是不一样的。 燕宸现在几乎已实现了双向撤边,只在几处互通关口设了登记民众往来的办事府,驻扎的边军也主要是为了配合查验往来游人的身份文书。 众人听妊婋这话,知道她的意思是希望把她们这种邦国共生的方式,拓展到周边各国去,那样大家就可以制定一套最基本的共识法典,以此确保中原和周边不会在新世代里重蹈旧日母系部族的覆辙。 随后妊婋又提出她过两日想先往北疆看看,从漠北往东边肃真部,再回燕北转海路去趟南海,接着从南海新建成的交趾湾上岸到黔滇访问,最后再从宸国回来,这样周游一圈,看看各地近况,也好为来日的中原邦国共建跟各方元首谈一谈。 如今各国都在限制男民,但法度轻重仍存在差异,妊婋提出的四方共建确实也是大势所趋,这时萧娍说她过两日也要跟素罗刹一起去漠北视察互市府和交邻孕育院的近况,正好与妊婋同行。 随后花豹子和鲜婞定了在她们之后离城,回幽州研究新城改造的事,其她人也凭往日经验和关心的领域,各自揽了学馆或工坊或各地道路桥梁监造等要务。 确定完接下来的各项安排后,上元府众人第二天就开始忙着打点行装了,伏兆最先告辞众人,同两位宸国使者一起回长安去了。 伏兆离开后又过了一日,妊婋和萧娍还有素罗刹三人也策马出了洛京城往北行来。 第285章 缇骑星流 “这时节去草原是最好的!等咱们到了,草也都绿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辽阔壮丽。”萧娍跃下马来,满脸兴奋地跟妊婋说道。 她们从洛京策马出来,一路向北,走河东道往她们燕国跟漠北接壤的云州赶来,这天她们行至半路代州,在代州城外一间驿站停下来歇宿时,妊婋算了算接下来的路程,等到漠北差不多就该入夏了,于是她跟萧娍和素罗刹问起了那边草原上的夏日景象。 萧娍是常往漠北去的,因她出身的营州山村内多是契丹后裔,她的祖上也是契丹人,方言跟肃真部和漠北各部语言有许多相通之处,后来为了跟漠北众部结盟,以稳定燕国北方局面,她又学了当地主要通用的两个部族语,这些年上元府跟漠北的洽谈也主要都是她在牵头负责。 素罗刹这时也拴好了马,跟她两个一起往驿站大堂走来,边走边说:“到时候野韭花漫山遍野,采些捣碎做酱,拿来蘸羊肉,那滋味才叫好呢,我每天吃半只。” 这几年常跟萧娍一起往漠北访问洽谈的,除了东方婙外就是素罗刹了,她们与漠北众部初结盟时,素罗刹代表燕国参加了首次会盟骑射盛典,连续在三项射艺上夺了魁,让漠北众人惊艳了一把,都问:“你们上元府都是这种实力吗?” 素罗刹当时耸耸肩说:“反正我不是最厉害的。” 这话她倒也是诚心说的,因为有一项悬挂射环没能夺魁,她回洛京时还说要是换了花豹子去,必定能夺五项魁首,后来有一年花豹子也到漠北出访了两个月,参加了那一年的骑射盛典,真个给燕国拿回了五项魁首。 而萧娍从前在山村里靠采药草和打猎为生,射艺虽不及花豹子和素罗刹,但也是个好手,每年赶上骑射盛典时,都能拿不少彩头,因此漠北众部都说,燕国上元府里的人,个个骑射俱佳。 想到这里,妊婋在驿站大堂上坐下来擦了把汗:“今年咱们去的这时节,也有骑射盛典吗?” “往年都是秋天。”萧娍跟这边驿站里的管事要了三间房,又到旁边拎了个茶壶来,坐到了妊婋对面,“你要是想呆到那个时候再走也可以。” 妊婋接过茶壶,在素罗刹取来的三只茶盏里依次倒上茶,咧嘴笑道:“秋天我就得往肃真部去了,赶不及在今年的骑射盛典上给咱上元府丢大脸了。” 萧娍和素罗刹转头相视一笑,又给她讲起了漠北那边近两年的情况。 当年突厥国政变分裂,她们幽燕军跟铁女寺军还有肃真部联手平定北疆,随后各自扶植起了几个母系部族,那几个部族在她们燕宸两国和肃真部大军的共同见证下,于旧日东突厥中部答尔罕建立了漠北众部联盟中心。 但是这些年漠北各部并非一向平靖,众部联盟也在几年前出过一场变动,联盟中心的共帐议庭内,也从最初建立时的七部变成了如今的五部联盟,消失的那两个部族和她们的草场地盘,在那次变动中被瓜分吞并了。 漠北发生变动那年,妊婋正好在外出使,回来后对此事的前后经过多少听说了一些,但内中许多细节还是今天头一次听萧娍和素罗刹说起。 那件事发生在滇南的引坎孕育法传入漠北之后,众部在共帐议庭中提出要将各部男民集中起来用以供配,但有两个部族首领坚决反对,认为此举是在削弱各部劳力,遂因此起了一场不小的冲突,不久后竟发展成了区域之战。 当年驻边的铁女寺军和幽燕军听闻漠北生变,都在第一时间前往介入,萧娍和素罗刹亲自越境到漠北去劝和,同时东侧肃真部的边军也再次开到了答尔罕。 当她们赶到的时候,那两个拒绝交出男民的部族首领已被杀,部族中的男民全部遭屠,参战者半数被杀半数被俘,草场和牧畜也被相邻的三部迅速瓜分占领。 彼时还有两个持中立意见的部族认为这事原本还应该再谈谈,但先动手的那三个部族因意见不合就起兵斩杀对方首领,破坏了大家当初缔盟时的约定,因此场面一度闹得很僵,甚至险些分裂。 萧娍和素罗刹跟宸国及肃真部一众使者为此事调停多日,随后几个部族重新推举了首领,以达成新的共识,决定与肃真部在答尔罕的东北边合力建成北疆供配中心,又在燕宸和肃真部三方共同见证下,重新划定了各部的疆域和物产,这桩风波才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她们这次出使漠北,正是要直奔答尔罕,漠北各部首领收到燕国国书后,也都往这边赶来了。 妊婋又听她两个细细介绍了如今这五部青年首领的情况,等她们从代州继续往北来到云州后,又在这边的驿站里议定了来日的会谈策略。 云州作为燕国的北方门户,也有一片不小的草场,暮春时起就变得绿意盎然。 妊婋三人在这边的幽燕军驻边营地住了数日,正好赶上每年春夏她们与漠北互通物产,上元府通常在初春开始调集运往漠北的粮食布匹和海盐等物,等她们到这里时,燕国的物产已经运走两批了,而漠北的大量皮革兽筋兽骨和各式草原药材也在前几日抵达云州边关,边防大营众人正在依次进行查验接收。 妊婋她们也在边关驿道上跟众人一起为两地物产的交接事宜忙活了几天,才同答尔罕那边一早前来迎接的使者队伍进入漠北地界。 答尔罕距离云州边关是三日马程,比她们从洛京来云州还要近一些,出了边关的这一路上都是平坦草原,一行人纵马驰骋起来分外畅快。 三日后,她们来到来答尔罕的共帐议庭附近,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连绵的帐群,由许多大大小小的圆形穹庐帷帐组成,帐外和四周围栏上方飘着许多彩色丝带旗帜。 随着她们一点点靠近,妊婋瞧见那边有许多人在帐群一里开外驻马等候,中间五人身上皆穿着棉麻斜领夏袍或大开襟坎肩,腰间挂着弯刀和狼牙骨牌,下身是长裤和及膝皮靴,有人头上绑着蛇皮发带,有人手臂上系着五彩绳结,其中两人肩头立着海东青,另外还有一只海东青方才往她们队伍上方盘旋了两圈,此刻又回到了那边,被驻马在中间的那人伸出手臂接住了。 萧娍瞧见这一幕,转头对妊婋笑道:“往常我来时,就没这样齐齐来迎的排场,想是听说有新朋友,才这样郑重。” 听她这话的意思,显然那边驻马迎接的正是如今漠北五部联盟的首领。 第305章 不多时两边人马靠近,那边五人也催马往她们这边又迎了几步,萧娍见状熟络地挥手跟她们打了个招呼,随即向她们介绍了旁边的妊婋。 她们来的路上,妊婋也跟萧娍学了两句漠北话,未及开口时,却见那边正中间骑马的首领先拱手朝她笑着说了一句中原话:“久仰婋帅大名,快请进帐。” 在迎接她们往帐群走的路上,那几个首领跟她们说各部使团这次都来了不少人,最先跟妊婋打招呼的那位首领一直坚持在用中原话给她们介绍共帐议庭内的情况,虽然话中词句不算太流利,口音也有些浓重,但萧娍还是不时见缝插针地在旁边赞她比先时说得愈发好了,听得那首领神色得意,笑说这次会谈她已不用请译鞮了。 众人说说笑笑进到帐群围栏内下了马,几位首领请她们进到一间大帐内坐下吃茶,问她们一路行来是否顺利,又问候上元府其她人可好。 大家闲话了几句后,萧娍将国书取出来递给几位首领看了,简单说了说此次出使的会谈议题和时间安排。 这些事其实早在她们来之前就已经在出访国书中列过了,今日见了面不过是再次确认一番。 对于妊婋此来最重要的那项“四方共建”的议题,她们都十分感兴趣,前阵子听说昭国如今也已开始改制,遂又问了问那边的具体进展。 大昭季皇驾崩一事,她们也得到消息了,前不久送了吊唁国书慰问季显容,并预备秋日里安排使团出访建康。 妊婋见问,也把建康那边的情况给她们讲了讲,昭国这次改制会先从官场和学堂两方面同时入手,逐步取缔门阀,废除尊卑跪礼,并引入燕国学说,与自家余烬会学派全面重整各地教案,彻底去除残余的旧世儒家典籍。 那几位首领听到这里点点头,皆道旧世遗孽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尽消的,想必季显容还得花上不少功夫,顺着这话,她们又提起自家这些年来转变部族习俗同样遇到不少坎坷与风波,到如今总算是有所成效,这几年漠北众部学者团一直在参与灵极真人对于《归藏易》和楚墓铭文的研究解读,各部学堂里也兴起了自家新学说,其中有不少正是从燕国嫄学演变而来的。 提起“四方共建”,几位首领想到要是能像燕宸两国那样逐步融合,来日她们也可以共同参与南边的建设,遂问这“共建”是否指与燕宸两国的共建,妊婋笑道:“与我们只是开端,来日还要请昭国和黔滇及南海国都加入进来。” ----------------------- 作者有话说:太累了,需要休整一段时间,明天挂请假条。 第286章 牧野致功 几位首领转头相互看了一眼,这个设想听上去颇为宏大,又看妊婋信心十足的样子,于是都问其她几国是否也有此意向。 她们的地盘虽然远离中原,但作为中原的北方屏障,地位不可谓不重,此前燕宸两国在那场首领风波和议庭席位变动后,也曾提过要派驻兵马与漠北共同防御外敌,但是各部当时还有些顾虑,因此没有同意。 如今漠北境况再度平稳下来,各部在与燕宸两国的频繁往来中吸收了不少新兴理念,并在几年前相继改制取缔了钱法,几位首领也开始考虑在制度方面继续向南融合。 妊婋看她们对“四方共建”的情况有些好奇,决定稍稍吊下她们的胃口,再侧面了解一下她们的真实想法,于是只笑说这次她带了倡议文书来,里面内容颇多,一时也道不尽,待过两日正式会谈上细说不迟。 几位首领见状也笑道:“远客才到,总要先吃了国宴,再谈国事。” 她们到答尔罕这天是午后,在大帐里谈了这一会儿话,见天色还早,几位首领先送她们到提前为燕国使团预留的帐群内稍事歇息,直到黄昏时分,才有人来到帐外请她们入席。 妊婋这日来时瞧见了这片帐群营地正中间的圆顶大帐,又听萧娍说那帐顶上立的星标就是漠北共帐议庭的标志,她原以为这日国宴也会在正中大帐内举行,然而走着走着却发现前来请她们入席的人带她们绕过了那座正中大帐,往后头走来。 从大帐侧边绕过来,见后面是一处开阔草地,四周围了一圈坐席,正中点着篝火,已有不少肉在篝火边烤上了,旁边还支着几口大锅炖煮着羊排,散发出阵阵香气,原来今晚的国宴安排在户外。 几位首领都已到了,还有各部使者数人,热络地请她们入席,因妊婋是初次来,最早跟她打招呼的那位苍狼部首领笑着请她一会儿坐到自己身边,又解释说没有给她们燕国使团安排固定坐席,这里宴席上大家一向混坐,不分彼此。 入席前,她先请妊婋到长桌上选饮品,妊婋看那桌上摆着好些不同样式的小银壶,旁边有另一位首领用略显生疏的中原话给她一样样介绍起来,除了各式酒品外,还有酸枣汁和沙棘汁,都拿小杯倒出来给她品尝,妊婋好奇地每样闻了闻,又尝了几样,她平素不大好酒,最后选了一小壶沙棘汁。 这时素罗刹走到长桌边拿走了一小壶粟酒,萧娍则选了蜜酒,与各部众人随意落座。 席间妊婋听各部首领和使者讲了讲她们族中的传说和部族地盘迁移发家的历程,几位首领也跟妊婋问起了她往南边各国出使的见闻,等到吃得差不多了,有几人离席去取乐器,不多时回来唱曲作乐,说改编了几支燕国曲调,换上了她们的词,果然听起来另有一番草原风情,妊婋也跟着学了几句北语唱词,听完词句含义觉得颇有诗意,又笑说:“我想起南国有位朋友最爱自家编唱词,来日一定邀她来草原听一听,或许还能与你们编些新曲。” 这日晚间大家一直热闹到将近子夜,第二天至午错方起,又休整了一日,到第三天上午才一同来到共帐议庭内洽谈国事。 这次妊婋带着“四方共建”的倡议来到漠北,其实并不是为了签什么具体的协约,也不准备进行什么严肃谈判,因此整个会谈氛围还是比较轻松的。 她们先就倡议文书开头提到的双方法度聊了聊,因为这是共建过程中最有可能产生摩擦和争议的部分。 受燕宸两国和肃真部的影响,漠北如今的法度算是集各家之所长,其中民法和军法取自燕国,商法和行政令参考了宸国,仪制和礼法又融合了肃真部的风俗,唯有刑法是她们议庭在五部重组后共同确立的,在刑罚方面比一向严苛的宸国还要更甚一层。 几位首领此前听说,燕宸两国近年来在法度上也在持续向彼此靠拢,其中民法、商法和军法都有大量相通细则,看起来往后有可能完全贯通,然而她们的担忧亦在于此,因为她们并不愿为了迎合燕宸两国的法度而在刑罚方面做出让步。 苍狼部首领月里丹烈跟其她几人对视一眼,悠悠说道:“贵国的法规律令一向颇为温和,我想是有多年前肃清了男民的缘故,这方面我们两地情况多有不同,在我们这里,别的都好说,但严刑是必不会废的。” 她说这番话时神色坦诚,算是先把漠北众部的底线给妊婋等人明确了下来。 她话语中提到燕国法度温和,妊婋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此前漠北使团到访洛京时,也就两地的法度差异做过一些深入探讨。 漠北众部在当年联手剿灭完突厥人后,留下了大量带女童的年轻女人,分到各部中充实劳力,为了防止出现残余势力反扑,内部律法从那时起就对叛徒的处置极为严苛。 后来又因为那场部族首领变动,她们在共帐议庭内修订了新的缔盟律令,将庇护男民的各项行为也一并归入了叛徒之列。 几年前,《归藏易》和楚巫铭文的内容传到漠北,她们在议庭内做了一场反思,随后陆续取消了前突厥女子的仆役制,但同时也对供配中心和孕育院可能出现叛徒的防范与惩处更进了一层。 当时漠北已与燕国洽谈共建了交邻孕育院,相关律令的新增修订也会覆盖到前往漠北生子的燕国民众身上,为此她们两边又谈了好几回,那时候漠北使团详细了解过燕国法度后,就曾表示她们对于那些父夫兄男被杀的旧朝遗民,处置方式未免太过温和了,并含蓄地提醒她们在交邻孕育院规模提升后,要在国内做进一步的加强防范。 上元府当时也没有回避这个话题,直言她们当年建国初期对于旧朝遗民确实是以劝化为主,除了那些激烈抵抗甚至袭击她们的人被处决外,余者皆不同程度地被编入了各地城乡重建的繁重事务当中,里面也包括那些对所谓“家破人亡”感到万分哀痛者,她们之中有不少人过去曾视父夫兄男为“主心骨”,而在被抽了主心骨后,许多缺乏主见之人因哀痛变得麻木,在上元府众人看来攻击力和头脑都十分有限,因此只让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以日常劳作渐渐融入她们新立的邦国。 上元府对漠北使团表示,当年她们在洛京建国时,朝廷尚未覆灭,仍在江南苟延残喘,她们不能在外敌未灭之时先在内部做进一步清剿,那时候她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可能凝聚一切可以凝聚的力量,增强国力以应对朝廷北伐。 第306章 因为各地还有大量田土需要人耕种,大量房屋需要人重建,大量道路需要人铺设,在人口本身有限的情况下,她们不能为了追求观念上的纯粹而削弱自身,所以她们只对不同背景的遗民做了相应记录,用于限制部分人参与地方议政的资格,与此同时大量发布重建任务,让她们没有闲暇陷入悲伤。 后来随着新兴学说的传播,许多过去曾经寻死觅活的人们,这些年来也渐渐有所醒悟,观念上亦有明显转变。 考虑到两边国情不同,漠北使团听说后表示可以理解,但仍然坚持要求交邻孕育院内的一切律令都由漠北来定,不同意对燕国民众开放任何豁免条例。 上元府众人就此事议了两回,鉴于交邻孕育院虽是两地共建,但毕竟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于是同意与漠北民众在律法上等量齐观,而后又向前往漠北生子的民众再三强调遵守漠北律令,尤其当存在要求瞒报生男或阻止男儿被带走等行为时,可能会被漠北当局强制扣留并视情形处以重罚,若情况属实,上元府将不会提供引渡交涉与保护。 月里丹烈在四方共建这个大议题下率先提到律法问题,显然是不希望在这方面向她们认为相对温和的燕国律法靠拢。 对于漠北可能会有的顾虑,妊婋出来前也跟上元府众人议过了,在听完月里丹烈这话后,她将身子往前倾了一点,两边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松松交握在胸前,从容说道:“各地情形此一时彼一时,律法自然也得跟着做些调整,如今昭国都已经开始改制了,我们从前对于男朝卷土重来的担忧消了一大块,眼看来日各国民众走动会变得更加频繁,我们燕国也不似从前那样严密封闭了,总会有人出于各种原因接触到其她国度的供配院和孕育院,为此我们上元府也认真考虑过了,在四方共建的大趋势下,我们燕国,还有我后面将要走访游说的南海国和黔滇等国以及宸昭两国,往后在处置叛徒的相关律法上,都要向漠北看齐。” ----------------------- 作者有话说:回来了,后面每天下午六点更新两章,直至300章完结。 第287章 北海澄辉 妊婋说这番话的同时,眼睛在对面五位首领身上扫了两圈,当她说完最后两个字,目光又落回月里丹烈身上,见她方才还有些紧绷的身姿登时放松了许多,连带着眼角眉梢都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些年来,由于军事和学说以及民间技艺等多方面的差异,漠北各部一直处于被燕国帮扶和努力迎合追赶的状态,而今日能从妊婋口中听到燕国在共建议题下准备说服其她诸国一起在刑法律令方面向漠北靠拢,这样的高度认可让她们在欣喜之余也不免有些感动。 不过妊婋很快又说这目前还只是她们上元府的意向,后面还得跟那几国详细洽谈,若来日能成,她们会在各国的中心地带举行一次会晤,到时候还要邀请她们出两三位代表首领前去详谈。 这几位部族首领这些年也不都是只在漠北,月里丹烈就曾亲自出访过长安和肃真部舒兰赫,原本今年秋天她还打算与使团一起去洛京和建康看看,却不料妊婋先来了,此刻见妊婋邀请,她立即笑道:“好,到时候我是一定会去的。” 随后妊婋又向她们完整描述了一下四方共建的具体设想,几位首领也各自提了些建议,由于目前还是倡议阶段,尚未涉及签订协约,因此大家只是随想随说地畅聊起来,直到会谈结束前,萧娍把众人所谈的内容列了一张纪要,与漠北使者所记的内容跟大家一起核对了一遍,才陆续起身离帐。 妊婋她们在答尔罕的议庭帐群内一连住了七日,参加了一场圆月夏祭庆典,参观了答尔罕周边的草场和牧区,还在贯穿答尔罕的圣河内体验了一回草原的夏日沐浴。 七日后,她们又跟几位首领一起离开了答尔罕,往东北边来参观漠北的供配中心。 漠北供配中心的情况,妊婋此前有所耳闻,也知道她们这几年对此地的内外监管一直在加强,果然在距离供配中心还有十里地远时,就瞧见了最外层的哨所,这里的巡防将士见五位首领齐齐到此,还是依例询问了妊婋等人的身份和参观目的,做完详细记录才放行。 进入外围哨所后,每隔三里还有内层哨所,直到抵达被包围在冰湖和山脉之间的供配中心。 这里北面临湖东南环山,仅有西面可以出入,因此不需要太多哨所,即可做到严密设防。 妊婋看着面前环绕的山脉,在这盛夏时节山顶依然覆盖着冰雪,月里丹烈拿着马鞭往北指了一下,给她们介绍道:“那就是我们的北海,虽然是湖,却和大海一样广阔,我们这里轮值巡防的将士们都说这湖景总也看不腻,尽管日常监管取配有些辛苦,但能不时往湖边散散心,也是极为解乏的。” 说话间她们已过了两道查验关卡,一路跟随几位首领往里走来,这边的将士们似乎也习惯了这几位首领的突然视察,只是她们五人一起过来还是比较少见的,加上还带了几位燕国客人,因此都不住地好奇打量着妊婋几人。 月里丹烈是几位首领里中原话说得最好的,加上她本身也比较健谈,于是这一路都在妊婋几人身边给她们介绍着供配中心里面的环境。 妊婋一边听她说着,一边四处瞧看,漠北的供配中心实际上是一座建在山坳里的巨石堡垒,方才过完最后一道关卡,她们走进堡垒内部,就看不见天光了,甬道两侧石壁上每隔三步挂着一盏壁灯,圆形灯盏内火苗细长,如同一双双亮黄竖瞳,正在默默地注视着路上经过的所有人。 堡垒里面按照年龄分出了几片区域,妊婋她们跟随几位首领一一看了看,月里丹烈说她们管这些叫做“塔剌戈”,在漠北语里是“牲人”的意思,妊婋见十五岁之后的几个区域里,所有塔剌戈双腿自膝盖以下皆已去除,眼是盲的,舌也是没有的,据说是因为最初没有做任何处理的时候,她们安排这些塔剌戈外出劳作,曾有看管的将士违令私通,被严惩后这里也管得越来越严了。 这时月里丹烈在一间禁室前停了下来,指着栅栏内安静温驯的塔剌戈,转头对妊婋几人笑道:“严苛的环境和身体上的考验,可以筛选出最优质的塔剌戈,让我们的后代更加强壮,宸国和黔滇都曾遣使来此观摩。” 妊婋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见栅栏内的塔剌戈发出几声挣扎哀吟,她摇摇头,用带着些不忍的语气叹道:“也是十月怀躯一朝疼痛而生的,还要耗费这许多人力物力看管取配,实在是不上算,我只盼着老神仙与各国学者们能尽快寻回‘自娠’法,让大家往后都少受些苦,也让这些塔剌戈不必来这世上遭罪了。” 月里丹烈听她说完这话,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婋帅心中有大慈悲啊!” 她豪放的笑声在封闭的石头甬道里上下左右地回荡着,听得栅栏后头那些塔剌戈不由得颤抖起来。 她们没有理会栅栏内的那些身影,又一路说笑着参观完取配室,就往堡垒后门出来了。 当石门打开的一瞬间,明媚的阳光倾泻下来,等眼睛适应了日光后,妊婋发现面前是一片靛蓝色的澄澈湖泊,天边的朵朵白云落在清透湖面上,似是羊毛做的舟,又似棉花制的船。 她们沿着湖边路往堡垒的正门走去,路上还见到许多轮休的将士三三两两在草地上或躺或坐,有的脸上盖着帽子在睡觉,有的在毛毡垫上摆好了食盒,里面装着点心和浆果,对着眼前湖景享用午后加餐,不时闲聊几句,看上去甚是自在。 漠北各部将士也不讲许多虚礼,瞧见几位首领和燕国客人路过,只是挥手朝这边打招呼示意,妊婋一行人朝她们回了一挥手,也没往近前去打扰。 离开供配中心后,有两位首领跟妊婋等人告辞先回各自部族处理要务去了,妊婋她们又跟着月里丹烈和另外两位首领往南边的交邻孕育院看了看,直到半月后,答尔罕收到肃真部发来的信,原来是东方婙和苟婕最近到舒兰赫做例行访问,知道妊婋秋日里也要往东来,于是来信询问她在漠北的洽谈进展以及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她们好往漠北边境来迎。 妊婋看时节已近夏末,按原定计划确实要准备启程东行了,于是她在答尔罕向几位首领告了辞,说自己三日后就要出发前往舒兰赫,而萧娍和素罗刹则还要留在漠北确认秋日互通细则,再等参加完今年的骑射盛典,她们就将与漠北使团一起从南边云州进入燕国,先到洛京停驻几日,然后再一起过淮水去建康会见季显容。 妊婋出发时,月里丹烈跟萧娍和素罗刹送她往东走了一段路,在东边一处帐群外又收到了肃真部的鹰信,称东方婙和苟婕还有肃真部统帅博敦一起往边界处来迎她了。 想着萧娍她们还有不少要事待谈,妊婋也没让她们继续远送,只说送到这里就足够了,月里丹烈怕她一个人在草原上迷了路,于是又让一位会说中原话的将领同她一起往边界去,见到那边有人来接再回来。 第307章 大家在这处帐群内道了别,妊婋和那将领又往东跑了五日马,才终于来到漠北与肃真部的边界地带。 这里的边界处没有多少哨岗,妊婋知道漠北与肃真部比她们燕宸两国相互撤边还要早些,而且在民众两地迁移方面也比她们宽松,所以这里已几乎没有什么巡防边军了,妊婋望着前方属于肃真部的密林,只瞧见了林子外面有些大狼狗在悠闲地徘徊。 妊婋和那将领正准备往旁边营地下马吃盏茶坐等,却忽然见那些狼狗开始朝一条林中路口汇聚,争先恐后地摇起尾巴来,不多时果然有接连几头顶着巨角的雌鹿从林中悠然踱步而出。 妊婋定睛细看,见打头的巨鹿上有个熟悉的彪悍身影,皮肤黝黑,袒胸露臂,正是多年不见的博敦。 博敦身后还有个魁梧的骑鹿人,穿着件薄麻开襟坎肩,膀阔肩宽,正是东方婙,而在东方婙斜后方,还有个摇头晃脑的懒散身影,即便影影绰绰被前面两人遮着看不见脸,她也知道那必是苟婕了。 妊婋跟那将领迎上前,这时她看到苟婕身后还有一头巨鹿,上面没有坐人,显然是给她留的。 送妊婋来的那将领也认得博敦,大家在密林边缘打过招呼聊了几句,妊婋下马走到后面,熟络地翻身骑上了鹿,跟那漠北将领道别后,与博敦和东方婙还有苟婕一起转身往东边林中走去。 夏末的林地里依然郁郁葱葱,她们伴着虫鸣和鸟声往林子深处走来,行了一段路后,苟婕忽然想起了什么,弯腰从鹿背搭兜里抽出一根连叶带杆的大家伙,笑嘻嘻地往妊婋面前一递:“来根大脖梗子解解渴不?” 第288章 万木松桦 肃真部的林地比从前妊婋来时扩大了许多,以至于她这日走在其中都觉得有些陌生,出了一片林地,跨过一条小溪,前面紧接着又是一片林地,树干枝叶层层叠叠,渺无边际。 博敦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这些地方都是她们十来年前从那些父系部族手里收回来的,几处林子都曾因过度砍伐遭到严重破坏,她们养了好些年,如今才算是好起来了。 博敦说的还是肃真语,只偶尔蹦出几个中原词,所以她说话的时候,苟婕就在旁边做译鞮,就像许多年前她们一起初次造访肃真部时那样。 从前那次她们是从营州往北,今日是从漠北往东,距离上要远一些。 路程虽远,但比从前却是好走多了,这些年她们在林中劈出了两条路,一条是给鹿群和走兽平日里穿行的宽敞土路,还有一条是用来跟漠北互通走车辆的新路,这得益于数年前从舒兰赫北部地底涌出的大量膏状黑浆,因点火可燃,被她们称为“石脂浆”,后来她们发现炼制石脂浆可以得到粘稠的石漆,混合砂石拿来铺路平稳防滑,林中来回运送货物也不必再担心雨雪泥泞,长段路面坚固耐磨,也不必十分精心养护。 妊婋骑在巨鹿上,转头瞧着不远处的石漆路面,这时节正值夏秋交季,因北地冷得早,近日已开始陆续往漠北运送秋冬的互通物产了,所以她们走在旁边的蜿蜒土路上不时能瞧见那边对向而来的车队,大家会隔着一小片灌木打上两句招呼。 肃真部的石漆从前几年开始传进燕国,营州平州和幽州等地城乡之间的大路也都陆续铺换上了,就在去年,营州新发现了一处石脂矿,也开始自家炼制石漆,想来要不了多久,新式路面就可以铺遍燕国各地。 东方婙和苟婕这次与研究团一起来肃真部做例行访问,也是要为石脂浆的后续应用跟肃真部的匠人们做些联合研制洽谈。 等车队跟她们对向走过后,她们又在蜿蜒静谧的林中路行了五日,途中曾在几处林间驿站里歇宿,遇到了一些进林采摘蘑菇野果和查看松塔榛子成熟情况并做标记的人们,也有专门研究棕熊和黑熊踪迹的观兽团,她们会在各处驿站和林外聚集点张贴野兽的最新出没区域和活动范围,以提醒众人路过时携带防身兵器并绕开雌熊的领地。 她们这一路住的驿站,都是这些年肃真部与她们合作打造的,房屋内外大量参考了燕国设施,因此住起来与她们燕国各地的驿站相去不远。 她们就这样边走边看着肃真部山林内这些年的变化,直到五日后,才终于被巨鹿们带到了肃真部的中心——舒兰赫。 这处中心聚落和肃真部的领土一样,也比从前扩大了许多,风格还是一片错落有致的木石屋和塔楼,坐落于两片丛林之间的河岸地带,河面上搭起了几座极有韵致的木桥和石桥,桥两侧墩柱都垫得很高,给河中船只留出了通行高度。 这景象让妊婋不由得惊叹了几句,当年她们来的时候,舒兰赫聚落只在河的南侧,如今南北两侧都兴建起来了,看上去不仅十分繁荣,而且与河两岸和四周的树林似是浑然一体。 舒兰赫这边早收到了博敦提前发回来的信,当妊婋她们跟博敦一起沿河岸从西边行到舒兰赫最外层的大桥边时,已能瞧见前方站了好些人在这里迎接她们。 妊婋细细看去,见人群中领头的也是个熟悉面孔,正是当年由玄易引荐给她们认识的萨满神徒刚安,如今她已不再是“神徒”,早在五年前她就接过了萨满的位置,而从前的松甘萨满也已离开了舒兰赫,此刻正在燕国与灵极真人和一众学者钻研《归藏易》和楚巫铭文。 刚安瞧见她们来了,走上前来抬手接妊婋下鹿,笑道:“方才我还跟她们说,可惜玄易这次没来,不然咱们就还像当年初会时那样齐全了。” 玄易此前在长安做了三年燕国大使,之后也一直在为西域和黔滇等地的互市四处走访,这次妊婋从洛京出来前,还收到了她和穆婛发回来的信,说她们接受了西边戎昌国大小王的邀请,要去参加那边建国十八周年的庆典。 想来这些事,苟婕她们前阵子到舒兰赫时已经跟刚安说过了,因此妊婋只是笑道:“来日方长,总还有齐聚的时候。” 这次妊婋再访肃真部,预计停留时间比初次来时要久,抵达当晚大家欢聚过后,第二日的会谈上,妊婋给刚安等人说了说自己在漠北的洽谈进展,也提起了四方共建的倡议。 自从当年妊婋她们与肃真部联手清剿北地起,两地就一直是最为紧密的盟友,包括她们后来在洛京建国时确立的上元府群议方式,最初其实也是参考了肃真部的圆厅议事,所以在肃真部众人看来,往后的多国共议不过是将圆厅议事扩大了范围,她们自是乐见其成。 在听妊婋说要推动各国在律法方面向漠北靠拢时,肃真部圆厅内的众人也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因为肃真部的律法与漠北大体相通,尤其在她们两边共建完供配中心后,肃真部彻底清除了男民,也在防范和惩治叛徒的律法上做了一次重大修订,自那以后,肃真部跟燕国在营州的国界也开始陆续撤边,到目前仅保留了物产互通的查验哨岗。 妊婋在舒兰赫跟刚安等人就后续的安排谈了几天,又到北边石脂矿参观了一回,看了炼制工坊,也听了两边研究学家和工匠们对于石脂浆后续应用的探讨。 不知不觉间,秋意已浓。 妊婋这天在舒兰赫的暖屋中醒来,转头时看到屋内桌上摆着的月历台已自行翻到了这日,距离她原定回国的日子仅剩一天了。 苟婕和东方婙还要继续在这里留住半个月,等石脂浆的合作研究计划谈成后,她们会在入冬前赶回洛京,与上元府其她人商讨后续安排。 离开肃真部之前,妊婋还跟博敦她们往东边林地里去打了一回松塔,又顺路采了不少新鲜的榛子。 她们回到舒兰赫将这些山货连同打好捆的各式皮料一起装车,两日后妊婋告辞了众人,跟肃真部运送物产的车队一起往营州行来。 在营州互市府停驻了几日后,妊婋又骑上同行的大角鹿,与越冬迁徙的鹿群一起往南悠悠而回,在寒露这天来到了平州城外。 因她前两天在途中驿站往平州发过鸮信,这日抵达时,果然瞧见城门外短亭里有人正在这里等她。 她从大角鹿的背上一跃而下,取过包袱与鹿群道了别,就往短亭这边走了过来,当离短亭还有五十步远时,她见有人从那边跑出来相迎,风风火火地冲到她面前才停下来,正是神采飞扬的花怒放。 妊婋笑着拉过花怒放的手,又见她身后还有一人也正快步往这边走着,看起来也想跑两步但却有点不大方便,因为她头上顶着一只喜鹊。 直到叶妉终于来到她们面前,妊婋有些惊奇地绕着她看了看站在她头顶的蛋蛋,又默默算了算,蛋蛋今年已有十七岁了。 叶妉满脸骄傲地说蛋蛋如今还是很精神,就是有一点懒,不怎么爱到处飞了,所以她没事就顶着蛋蛋到处转转。 妊婋看了两圈,见蛋蛋也拿一双亮眼来回看她,于是笑道:“这可是高寿哇!” 叶妉猜到她要说什么,已提前把蛋蛋接到手臂上,又赶在她说“高寿”之前把手扣在了蛋蛋的头上:“快别这么说,人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很老了。” 第308章 妊婋会意点点头,在叶妉把手拿开后,她又笑着朝蛋蛋比了个大拇指:“蛋蛋,十七岁正年轻哩,你看我,再有几年都四十了,是不是看着跟以前也差不太多?” 蛋蛋在她说话时歪头打量了她几眼,似乎是在认真听讲,等她说完,蛋蛋忽然挺起胸脯动了动翅膀。 花怒放见状哈哈一笑:“这是听进去了!” 三人在短亭外说笑了一阵,才一起往城里走来,又在城内驿站见到了平州府君和一众研究学者们。 这几年花怒放和叶妉还有那些学者们为了造新式动力船,都从豹子寨搬到了平州的新学馆里,以便就近在铁鳞港给新船试水。 妊婋对她们今年的新进展也很好奇,来时路上期盼了多日,因此进城后也没顾得上休息,只请花怒放和叶妉先带她去看看城内展厅。 平州城内有不少跟铁鳞港相关的展览,花怒放和叶妉合计了一回,先请她来到了距离驿站最近的动力枢机厅。 妊婋在这里看到了近年来的十余代船用动力枢机,还见有许多贴着黑签的设想,她停在一张设想图前,看着那上面画的锅炉与烟雾,问道:“这是什么?” 花怒放看了一眼答道:“这是我们五年前的一个设想,用蒸腾热气带动枢机,但这东西造出试样后大家看了都不喜欢,锅炉的烟尘呛得很,噪音也大,随船排出的废水和煤渣还会污了大海,所以很快就被大家否了,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动力枢机,洁净又安静。” 第289章 月逐舟行 妊婋看着那张设想图挠挠下巴:“我记得前几年学馆从营州矿上要了好些石脂浆到这边,说是做研究用的,我以为你们会拿来代替煤炭,那倒是个好燃料。” 花怒放摇摇头:“我们之前确实也有考虑过,但若要支撑远途航行,舱内必得携带巨量石脂燃液,一旦在海面发生泄露,对周边海域的水生族群和海鸟都将是灭顶之灾,如果泄漏的石脂燃液顺着海浪飘回岸边,还会危及我们的盐场和沙滩,况且要靠燃烧石脂来推动枢机,算下来热量的转化连一半都不到,太浪费了,更不用说燃烧过程中要产生多少污浊废气,所以这个设想也被否了,我们要来那些石脂,其实另有别用。” 她说完这话后卖了个关子,先跟叶妉一起给妊婋介绍了前面几代动力枢机的改进历程。 最初花怒放是跟着学馆的研究家们从水动力枢机开始研制的,但这个初代枢机还是需要一定的人力辅助,没有办法完全自行运转,正好那几年叶妉在锻艺班研究雷电的存储转化,两边一合计,觉得这或许是个新方向,接下来的数年里她们又在研究中引入了风和日光来协助枢机的运转,经过了无数次尝试和调整,才有了最新代集电、水、光、风为一体的多动力组合枢机。 她们两个讲解得十分起劲,妊婋也听得很认真,只是由于讲解过程中不免省略了许多研制理论的细节,妊婋还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中途本想问上两句,但又不愿打断她们的介绍,于是她只好是假装听懂了,一个劲地猛猛点头。 花怒放站在最新代枢机前,终于提到了她们先前从营州矿上要来的石脂,原来是学馆内有人发现石脂可以炼制出隔绝雷脉的容器,比她们原先用的陶罐和琉璃更加轻便坚固,同时炼制过后的石脂还可以应用在许多船体部件上,甚至包括加固缆绳和水手们日常使用的一些防护穿戴。 “我们的多动力船现在全换上新代设施了,已经在平州和登州之间航行了七八个来回,去南海都不成问题!”花怒放说完这话,往旁边挪了一步,抬手请妊婋看摆在多动力枢机演示展品旁边的一艘船模型。 妊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这船比她从前乘过的铁鳞号看起来要宽些,而与铁鳞号最大的区别是,从过去的覆铁木船变成了整体合金船。 尽管她知道铁鳞港一直在做相关研制,但看到摆在面前的模型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台子上的模型船问道:“真船也是这个样子的?里外都不用木头了?” 她话音落下时,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模型上,将其周身勾勒出一层光晕,妊婋觑起眼睛,想要再仔细看看那甲板两侧的构造,她定睛看着,直到那层光晕渐渐淡去,忽有一群海鸥从甲板上方肆意掠过,随着鸟鸣声一起传来的,还有大海的咸腥气息。 几艘巨大铁船安静地停靠在港口船坞内,任由海浪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船体。 抵达平州第二日,妊婋和花怒放还有叶妉以及城中的一众工坊匠人们一起来到了城外的铁鳞港。 就在她们到海边没多久,从洛京赶来的陆娀也到了,她事先和妊婋约定了在平州汇合,原本以为能比妊婋早到这里,却不料晚了一日,到城外时听说妊婋她们正往港口去,她也不进城了,马不停蹄地往港口赶了过来。 这日跟陆娀一起来到平州的,还有一班铁工府的研究家和匠人,铁鳞港这些新式合金船从船样到分体打造,陆娀全程参与了,这几年她和铁工府众人都没少在洛京和平州之间来回奔波,也为研学馆和铁鳞港造船坊召集了大量铁艺方面的人才。 见陆娀如约抵达,大家在港口岸边笑着打过招呼,就要一起上船去看看。 妊婋同众人一起登上合金艞板来到新式舰的甲板,又细看了看她先前在模型上瞧过的几处设施,听花怒放和叶妉分别介绍说是收集海风动力与日光热量的转化装置。 妊婋啧声称奇,又问这船是不是比从前木制的重不少,陆娀点头:“合金船板确实重些,也幸好有了新式动力枢机,否则恐怕带不起速度。” 妊婋跟众人一起在船上四处看了看,这新式合金舰的打造也花了好几处工坊不少的功夫,如今停靠在铁鳞港里的,一共只有三艘,其余的还是原先的覆铁战舰和纯木楼船及走舸,站在这边甲板上往港口船坞望去,也是一片舟楫如云。 看着眼前铁鳞港的景象,妊婋颇为感慨,当初她盼望的港口盛况,不到十年就实现了。 她从最远处的全木楼船看到近前的覆铁战舰,接着又把目光收回到脚下的这艘合金舰上,近些年她们造船坊的飞速发展,其实也是形势所迫,细究的话应该要从当年她们强占云梦泽开始算起,那时候季显容为了反制燕国,决定从海路管控南海造船木的运送量,以遏阻燕国水师舰队的大规模扩张,司砺英后来也遣使到燕国说她们自家淡水港重建需要大量人手,加上要养护山林,原先的伐木队撤了一半,顺势减少了往北运送的造船木数量。 在这件事上,上元府没有对外表示过不满,也没再遣使跟昭国和南海国重新洽谈增加造船木的事,因陆娀说铁工府这些年来研制了好几种抗腐蚀的合金,她认为能够以此弥补木材的不足,同时也能减少自家造船坊对南海木的过度依赖,上元府众人对她这个想法十分赞成,随后经过铁工府和研学馆以及造船坊的数年钻研尝试,终于有了如今的全新合金舰。 看妊婋站在甲板围栏边眺望,陆娀走到她旁边说道:“过两天直接从这里启航去登州,千山远已在那边等着咱们了。” 这也是她们先前在洛京时就约定好了的,妊婋从肃真部回来后,先到平州与陆娀汇合,跟大家一起参观完铁鳞港,就从这里启航前往登州,再与那边的千山远和互市船队一起去南海。 花怒放和叶妉这次就不跟她们一起去了,因为她们最近受邀加入了几位研究家新成立的研学社,要把合金舰上的新一代多动力组合枢机装到陆地车辆上,由于海陆差异,这个新式枢机还得做些改造,妊婋这两日也听到了她们的探讨,见二人对新车辆的构思格外兴奋,说到兴头上几近沉迷,知道这次的南海之行是诱惑不到她们了,于是也就没坚持邀请她们同行。 妊婋她们在铁鳞港参观完各式舰船,回到平州热闹了两日,于寒露这日启程,同一支水师队伍从铁鳞港开出了两艘合金舰和七艘覆铁楼船以及十艘护航走舸。 妊婋和陆娀这天上午站在合金舰的甲板上,挥别岸上的花怒放和叶妉等人,还见站在叶妉头顶的蛋蛋朝她们展翅比划了一下,她们笑着挥了半天手,直到岸上的人影渐渐模糊起来。 加装了新式枢机的船队,航行速度较妊婋初次出海时明显快了许多,从前到登州港五天的航程,这次两天半就到了。 秋日里的登州港一向繁忙,当妊婋她们的船队抵达时,许多来自南海诸国的商队已经陆续离港了,只有司砺英派来交接物产的船队还在这里等她们汇合后一起出发。 妊婋见船队缓慢靠近港口,她和陆娀再次来到甲板上,用立在甲板边缘的窥天境看到了港口楼船上等候的千山远。 千山远这几年挂帅水师,大部分时间都在平州和登州两地来回,前不久她回了一趟洛京,就港口和水师近况跟上元府众人详细聊了聊,在收到妊婋从肃真部回到营州的信后,才和南海国使团一起从洛京出来,到登州汇合。 第309章 妊婋她们的船队昨天就发了鸮信到登州,因此这日抵达时也没有停靠,而是在港口外的海面上与正在这里等候的调度船做了对接,放出艞板将千山远接到这边合金舰上,随后两边船队很快调整了队形,直接向南启航。 她们出发的时候,恰好是候鸟向南迁徙的季节,船队上方每天都有大量海鸟伴飞。 千山远对这些海鸟的习性十分了解,这次出海她还带了一本自制的图册,经常坐在甲板上观鸟,妊婋和陆娀也都好奇地坐在她身侧,看她照着图册上的海鸟,给她们介绍哪个是燕鸥,哪个是灰背鸥,哪个是鸬鹚。 一路航行一路观鸟,她们从秋末行到初冬,终于在这日上午瞧见了流求岛上起伏的山脉。 船队靠向岸边时已是傍晚,天色变得深邃起来,唯有天海相接处余晖溢彩,妊婋透过窥天镜朝岸上望去,见到了阔别数年的淡水港。 千帆旌旗映霞光,灯火浮波浸画楼。 “大司命这淡水港,重建之后更添气派了!” 第290章 呼我盟鸥 从前淡水港口的房屋都是木制的,为防火情,照明有严格限制,那时候晚上绝不会有这样灯火通明的景象。 当她们的船队按顺序依次往泊位缓慢停靠时,妊婋才看清这淡水新港的模样,只见岸上的码头船坞、仓房货栈、市舶关卡、商铺旅馆,一幢幢鳞次栉比,都是由砖石铁架建造,加彩色琉璃窗,在这些房屋的西侧,甚至还有一座钢铁制成的瞭望塔楼,无处不透着繁荣富裕。 这几年因南海国造船木减量,她们燕国也没再往南运送过铜铁矿石了,眼前港口上这些豪阔建筑的钢铁原料,必定都是从交趾北部矿上运出来的,据妊婋所知,南海国兴建交趾湾的大工程于去年正式落成,而这淡水港口的重建则是在那之前一年就完成了。 船队停稳后,陆续向岸上搭起艞板,妊婋她们乘坐的合金舰按照调度船的引导,停在了港口中段泊位上,她走在前面一脚踏上艞板时,抬眼瞧见了站在辉煌灯影里的司砺英。 初冬时节的淡水不算冷,司砺英这日上身只穿了件云锦半臂衫,露出手臂上一部分海蛇绕矛纹身,下身玄色阔裤扎进鹿皮长靴里,这身装束一半来自昭国,一半来自燕国,似乎也是颇有深意。 妊婋大步走下艞板,笑着握住了司砺英伸过来的双手:“劳驾大司命亲自来迎,我几年没来,这淡水港已是焕然一新,更加璀璨了!” 司砺英没有避讳前事,只是哈哈一笑:“在灰烬里重生,自然是该璀璨的。” 妊婋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大司命豁达,正是这个理!” 此前淡水旧港被炸平,与燕国插手宸昭在云梦泽的战事有关,司砺英见到季显容的态度后,也对燕国水师生出了几分忌惮,此事过后不免跟燕国起了些微妙隔阂。 虽然南海国使团在江淮水师退出与燕国的缓冲海域后,也照常往来登州港,但物产交接却不似往日密切了,如今两边首脑再次会面,知道这都是为了来日的海陆平靖,彼此间心照不宣,就在这三两句话和一阵笑声里弥合了些前隙。 这时千山远也从艞板上走了下来,司砺英见是熟悉面孔,热络地打起招呼来,随后又见妊婋给她介绍此次同行的陆娀,司砺英也郑重地握住她的手问候了几句话。 虽然她这日与陆娀是初见,但燕国铁工府声名在外,这几年交趾湾北部矿山开采和后续的工坊运作,得了燕宸两国工匠不少指点襄助,其中燕国匠人都是陆娀举荐而来的,帮她们从头搭建了开采冶炼锻造等多环节的协作工坊,在兴建交趾湾和重建淡水港这两方面都可以说是至关重要。 因见那些匠人带来的许多规章文书上都有陆娀的签名印,又听说燕国工坊许多章程最初都是陆娀一力牵头起草的,司砺英对她也是慕名已久了。 大家在埠头上聊了几句话后,就被司砺英请到了旁边的淡水河码头,再次登船往淡水中心行来。 这边港口则都由大副和几位二副三副张罗卸船搬货诸事。 当日晚间,司砺英照例请妊婋她们在自己的大院里聚了一餐,因考虑到她们远道而来,又是刚下船,也就没聚到很晚,散席后司砺英只请她们在提前预备下的院落里早些休息。 夜深时,大副从港口回来,见司砺英院里灯还亮着,遂过来跟她讲了讲卸货的事,随后也提到了燕国的船只情况。 燕国造船府前几年自家研制覆铁战舰的事,让司砺英心头很是不痛快了一阵子,毕竟当初燕国造船府缺人手缺技艺的时候,她正经是出人又出力,她派去登州的造船工匠绝对能说是倾囊相授,但燕国后来在平州另设军港,在她们传授的造船技艺之上秘密研制军舰,一丝风声没透露给她,那新式覆铁战舰的情况,她还是从季显容那里听说的,这不能不让她感到窝火。 直到燕昭两国在云梦泽的风波结束并谈和后,江淮水师撤回苏杭一带,燕国登州外海恢复通航,才有一支使团来到流求岛拜访司砺英,当时淡水港还在修,那支使团船队绕路到达皋登岸见了司砺英,称愿向南海国开放覆铁战舰的船样和相关技艺,与使团同来的还有几位铁工府的匠人,又带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国书,司砺英这才消了几分怨气,但在随后恢复的海路物产互通中,她还是在造船木这一项上加了限制,权作警诫。 毕竟覆铁战舰内里还是木制的,燕国水师要想靠新式战舰扩充规模,仍然要依赖南海的造船木。 但让她意外的是,上元府对她这番限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也没有低下头来找她商谈,她一度有些疑惑,甚至以为燕国水师打消了扩张计划,直到这夜,大副给她带来了一个惊人消息,燕国这次开来的船队里,有两艘不含木材的合金舰。 这日燕国船队靠岸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在埠头的灯影里看到那几艘外壳银光闪烁的舰船时,还以为都是覆铁战舰,只是外观稍有差异,因此也没细看。 此刻听大副说自己跟随燕国留船看守的人到那两艘合金舰上,搬了燕国使团这次带来的国礼,里外仔细看过发现这已不是几年前研制的覆铁战舰了。 大副在船上瞧见这情景不禁问了几句,那边看船的使者也没有隐瞒,大方承认了这两艘就是她们铁鳞港新研制的合金舰,全船焊接打造。 司砺英听到这里,在灯下握了握拳头,这要是换了别国,她未必会信,但这些年跟燕国接触下来,亲眼见识到了那边技艺的飞速更迭,能研制出合金舰,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们这次大摇大摆地开着新舰来访,是在向咱们示威么?”大副沉声问道,“晚间席上可有什么异常没有?” 司砺英摇摇头,这日晚间她与妊婋等人谈得还算融洽,也清楚她们此行是为了推动四方共建,妊婋也跟她讲了此前自己往漠北和肃真部的洽谈情况,还邀请她来日上岸参加各方首脑会谈,并表示会进一步向南海国开放中原技艺和物产,看上去诚意十足。 大副皱了皱眉头:“我看还是谨慎些为好,谁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 司砺英忖度半晌,才说道:“中原境况确实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咱们也不能一味以敌对态度揣测她们的来意,待过两日会谈上看看她们愿不愿意先开放合金舰的技艺,就知其是否真的有诚意了。” 她们南海两岛上的工坊其实也能打造焊接船体,但光造个船壳子出来是不够的,以燕国从前为覆铁战舰研制的半水力半人力的动力枢机,绝对带不动这个庞然大物,合金舰上必定还有新一代的动力枢机,这才是司砺英真正想要的。 这一晚她和大副一直长谈到子夜时分,过后两日她们都没再去港口看那两艘合金舰,也没急着邀请妊婋一行人会谈,因燕国使团众人登岸后还是普遍有上岸晕,总要个两三天才慢慢缓解。 直到妊婋她们登上淡水后的第五日,司砺英才请她们到扩建后的淡水参观了一番,这里早已不再是她们几年前来时的大寨了,水路街道四通八达,成片的民房拔地而起,因范围扩大了许多,再要叫做“寨”已不合适,而这里也没像中原过去的城池那样建城墙,所以也不叫做“城”,由于淡水在港口重建后很快成为了南海诸国和中原及北国的物产交易中转地,港口和内陆先后建起了许多集市,现在这里连带港口一整片都被称为“淡水市”。 妊婋看着眼前万象更新的淡水市,又听司砺英介绍说她们如今仍沿用从前治理岛屿的潮姑轮换制,同时也参考燕国的群议制度做了些变革,如今治理淡水市的不是一位潮姑,而是由七位组成市政院,其中还有联合列席参与决策的,包括各区和各行当推举的区首和行首。 她们在淡水参观了一日,转天才被司砺英邀请到淡水市政院的外事议厅里,出席此次的访问会谈。 待众人落座后,妊婋照例介绍了燕国关于四方共建的倡议内容,邀请各国以适当开放内政的方式,做进一步融合,以确保中原内陆和沿海的长久太平。 第310章 司砺英此前已在国书中了解了这些倡议内容,她也反复想了许久,一方面还是不希望内陆各国过度插手南海事务,但进一步融合不仅意味着内陆对南海的越权延伸管辖,也意味着她们南海国同样能够参与内陆决策。 这些日子她权衡利弊,至今仍未下定决心,这日听完妊婋对四方共建的阐述,司砺英直截了当地问起燕国新代造船技艺的开放计划。 妊婋转头看了身旁的陆娀和千山远一眼,笑向司砺英答道:“我们新代舰船的研制过程中也走了些弯路,所以才没有过早对外公开,但我们无意封锁技艺,这次我们开来的两艘合金舰,有一艘正是要送给南海国与我们共享新技艺的国礼。” 第291章 清光未减 见司砺英听完这话后神色有些诧异,妊婋又笑道:“过去我们造船府曾得到过南海匠人的鼎力支持,如今回馈是应当的,这不是我们几个自作主张,确实是上元府的全体决定,还望大司命笑纳。” 她们燕国使团这次在登州汇合出发前,千山远特地回了一趟洛京,正是为了跟上元府众人确认向南海国开放新式舰船技术的事,这个想法最初是陆娀提出的,她相信以她们铁工府和各地学馆研制更迭的速度,开放目前的技术不会有太多风险,上元府众人再三权衡后也认为不可过度藏私,若能以此促成南海国加入四方共建,也是为中原周边沿海地区增加一道重要屏障。 这时坐在妊婋旁边的陆娀开口说道:“我们这次南行的使团里,有多位参与合金舰动力枢机打造的学家和匠人,若接下来的会谈进展顺利,我会和她们一起在这里留驻一段时间,与南海匠人共同搭建新式动力工坊,除了新船外,也可以为已有船只做动力改造。” 司砺英思忖片刻,还是就接下来的共建内容向妊婋仔细询问了一番,得知开放共建除了要增加各国的物产互通和学说融合以及技术共享外,还有些律法方面的共识建设,其中就包括各国供配院的限制条令和对叛徒的处置例规。 当年云梦泽虎退林出土的《归藏易》和楚巫铭文,也传到了南海国,司砺英也曾经遣使到燕国参与古籍解读,对于中原母系部族的衰亡经过,司砺英并不意外,当年她们占领琼州岛时,就遇到过对男民过度庇护和纵容的地方势力,她从那时起就深感这些人危害极大,后来她们建国时,也设立了严刑峻法来惩治和杜绝对此类行为。 自从南海国建成,司砺英一直在密切关注中原各地的风俗变迁,并试图以严控南海商道的方式对内陆施加影响,因为这些年她的舰队持续肃清南海,在南边诸国其实结了不少仇,应对那些试探挑衅也花了她们好些精力,如果内陆男朝卷土重来,她们两岛可谓是腹背受敌,所以她巴不得内陆各国尽快设立共识法典,灭除一切于她们不利的苗头。 而燕国近几年发展起来的造船技术和武装雷炮,对她将来进一步摆平南海诸国也是个重要助力,从目前的形势看,加入中原的四方共建,哪怕让渡一部分主权,长远来看于她们南海国也是利大于弊的。 尽管心中是这样想的,司砺英也没有立刻松口给出任何承诺,南海国不是她一个人的,在这项重大决策上,她还需要获得两岛市港潮姑和区首行首以及民众的支持。 好在此次燕国使团来南海的主要目的也只是提出共建倡议和邀请,并没有以赠送合金舰并开放技术作为条件,要求司砺英当场在会谈上给出承诺或签订和约。 大家这日只就四方共建的实施设想探讨了一番,又谈了谈目前中原及周边各国对这项倡议的态度,后半程陆娀给司砺英等人介绍了后续动力工坊的搭建计划。 首日会谈进行了将近两个时辰,此后的五天时间里,她们又召开了三次会谈确认细则,期间司砺英和大副还有几位潮姑受邀到燕国合金舰上参观了两回,最后落于文书上的仅有合金舰的赠予交接事宜,以及燕国对南海国开放动力枢机相关技术的协作安排。 司砺英对这次会谈的整体进展还算满意,南海国在没有正式承诺加入中原四方共建的情况下,达成了燕国的技术引进协约,这使得她和几位建国元老们能在接下来以此推动两岛潮姑和民众逐步接纳中原融合。 会谈结束后的第二日,她们再次来到淡水港,举行了合金舰的赠予交接仪式,并在舰船甲板上办了个小型庆典,司砺英全程表现得十分淡定,对外说辞也是坦然接受燕国在造船方面的友好回馈。但一向对燕国水师抱有提防之意的大副,在正式收舰这天却是乐不可支,在合金舰里上下来回转了好几圈,美其名曰“仔细查收”,几次被司砺英低声提醒压压嘴角,她克制片刻还是失败了,根本压不住。 交接仪式结束后,转天恰是冬至,妊婋算了算时间,她们此来淡水正好已有一个月了,于是她向司砺英提出想去琼州岛看看,然后从那边过交趾湾,继续往黔滇访问,陆娀则留在南海国继续接洽后续工坊诸事,直到过完年再跟千山远及使团众人启程回登州。 司砺英本也想留她在这边一起过年热闹热闹,但得知黔滇那边已收到燕国国书,只等着妊婋过去谈事,她这才没有坚持,请大副亲自送妊婋往琼州岛去了。 冬日的南海海面比其它时候平静,因此也是两岛和南北货船频繁往来的季节,妊婋从淡水搭乘司砺英的断浪舰,绕到流求岛西南角的达皋港外参观了一回,因这里每天都有大量船只进出,她们也就没在这边久留,很快往西边琼州岛的方向行来。 她们这支船队行驶到流求岛与琼州岛中段位置时,还曾路过那几座供配孤岛,都是原先从露花浦迁过来的。 妊婋站在断浪舰的甲板上,手持窥天境往那边岛上望了望,见那边里外几层巡防舰队,看管极为严密。 大副走到她身边,说她们这是乘坐司砺英的断浪舰,才能行到岛屿外围看上一眼,若要上岛,还需要流求和琼州多位潮姑共同出具文书才可放行,妊婋这次出来时,大副没来得及安排这些事,所以没办法请她登岛参观了。 妊婋对参观男人没什么兴趣,见这边确如司砺英此前所说的那样严格,她笑着点点头:“我在这里看看就行了,离近了秽气。” 大副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那确实,我也不乐意往那上头去,我们轮换看岛的人每次回来,都得正经歇上好一阵子,去去污浊秽气。” 那片孤岛就在她二人说笑间一点点重新隐匿回海浪里,她们又继续向西行了数日,终于在腊月初一这天来到了琼州最南端的海角市。 自从当年司砺英与黔南联手平定交趾湾,琼州岛的海角市也在随后成为了往来黔滇和流求岛及南海诸国的重要市港之一。 这几年因为兴建交趾湾,南海国与黔南关系密切,往来亦十分频繁,得知妊婋启程从流求往琼州来,黔南那边就已经来人到海角市迎接了。 当船队在这天午后缓缓停靠在海角港边时,妊婋瞧见那埠头出现了一个数年未见的熟悉面孔,麦色面庞,黑亮双眸,两颊布满细碎浅斑,正是黔南当今的议政王——刀婪。 妊婋上一次见到刀婪,还是三年前在云梦泽虎退林外接待各国学家使团一同查看出土古籍的时候,那次刀婪也邀请了几位通晓古籍的苗师前往,与妊婋等人在云梦泽聚了几日。 此刻见到妊婋从断浪舰的艞板上走下来,刀婪也往前迎了两步,拉过妊婋的手问了她来时这一路的情况,又笑着往西边指道:“这阵子天气好,等你先在这边歇上两日,咱们就往交趾湾瞧瞧去,再从那边走新铺的大路,回我们矩州过年!” 妊婋头一次来琼州,也是初次在冬日里来到这样明媚和暖的地方,下了船还有些兴奋:“谁能想到这竟是腊月里,比我们那儿开春还暖和!” 刀婪显然是常来琼州岛,见妊婋满眼新奇,遂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起岛上冬日的时令特产,她们先是在海角市住了两天,随后告辞大副,从岛内前往西侧市港,再从这里登船往交趾湾东岸来。 兴建了数年的交趾湾沿岸确实壮观,这里与淡水港一样,多是巨石砖块和铁架搭建的宽敞房屋,浅白墙壁中间镶嵌着五彩琉璃窗,远远望去甚是绚丽。 交趾湾是南海国和黔南共建的,两国在与琼州岛齐平的位置为界,因建立了友好睦邻关系,这里也没设边军营地,只在国界处以一片巨大花环作为地标,旁边则是几座登记两国民众往来的边检署。 从琼州岛到交趾湾再北上黔南矩州,刀婪的行程安排并不匆忙,她们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闲聊,花了二十多天,直到腊月廿七才抵达矩州。 她们到矩州这天,也有熟悉面孔出城来迎,妊婋一眼就在黔南众人之间看到了从洛京过来的鲜婞跟羲和瞳。 她们是十一月出发的,早约定好过年时要与妊婋在黔南汇合,再等春日里一起回洛京。 因路上行得顺利,鲜婞她们腊月十五就到矩州了,原想着妊婋应该也差不多到了,谁知一连等了十来天,这日才终于得以团聚,鲜婞走上前笑道:“我只当你们在交趾湾玩得忘了时间,直把我们盼得了不得!” 第311章 妊婋哈哈一笑:“我这一路上瞧什么都新鲜,不知不觉绊住了脚步,也没想到走了这样久。” 大家在城外寒暄了几句话后,有位苗师说黔王还在城中等着她们,于是众人又抬脚说笑着往城里走来。 第292章 云朔南陲 矩州城早已不是妊婋多年前来时的模样了。 当年她来时,这里还是旧朝的羁縻州,城墙上刻着初任镇抚使归顺朝廷的题字,后来舍乌与燕宸结盟脱离朝廷自立,旧时的城墙没过多久就被扒了,而后往外扩出三里地,依山建起了多座分段防护墙。 黔南地貌多山,扩建后的矩州如今是山中有城,城中有山,不再似从前那样过度封闭,运送物产出入更加便捷,同时凭借地势建起的几段坚实坝墙,还可以抵御周边的山洪和野兽。 鲜婞这次之所以从洛京来这里找妊婋汇合,一方面是因为与黔南和滇南这边的会谈需要至少有上元府中的两人出席,另一方面她也是想到这里就城乡改造的事看看矩州的经验。 今年春夏时节,鲜婞跟花豹子回了一趟幽州,为拆除城墙改造城区县镇乡的事忙了几个月,新的规划已初具雏形,这将是个巨大工程,她们预计整体改造需要三到五年落成,而今年夏天只是先拆除了城门和部分城墙,当年那个曾经罢过工的东城门,这回终于是彻底退休了。 而后她们又在原来的城墙周边划出了几片地方,留待搭建房屋和民众休闲场地,秋日里忙完这些事,花豹子和鲜婞才回到洛京跟众人说了说进展,因想到矩州几年前就做过山城扩建改造,鲜婞提出要来这边跟妊婋汇合,顺便参观一下矩州新城,看看能否从这里获得一些经验和灵感。 听说鲜婞要来,羲和瞳也按捺不住了,七年前她从西南大使任上回来,此后她又揽下各州道路铺设和桥梁搭建等事,忙碌了这几年,正好今年冬日里得闲,她也有些想念从前在黔滇的日子,于是再次作为访问大使,跟鲜婞一起来了。 这次与她们使团同行的,还有个观学团,都是十岁上下的少年,羲和瞳的女儿今年十岁整,也在观学团里,她和她的学堂好友们都是那几年先后在滇南出生的,这次既是结伴访学旅行,也算是一起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看看。 这天观学团的少年们都在城中参观蜡染布坊,所以没跟鲜婞她们一起出城来接妊婋。 此刻众人一路往矩州城里走来,妊婋见各处房屋也比先时看上去宽敞高大不少,又听鲜婞说她们这几天在矩州城内外参观,发现黔南如今已全面取消了旧朝时的城镇县乡划分,扩建成多座山城,内中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城寨,有些人是跟家族在小寨里聚居,有些人则是在大寨里独户而居,都是出于个人喜好,环境上没有什么优劣之分。 鲜婞听说这个改造是当今黔王刀委几年前主导推行的,这些天鲜婞跟羲和瞳也就城乡和道路桥梁规划等事跟刀委长谈了几次,大家彼此间交流经验,鲜婞她们也得到了不少启发。 妊婋一边听她说着,一边看向城内高低错落的大小城寨房屋,果然周边环境都很雅致,有些寨子中间带有小广场和集市,看上去热闹些,而有些寨子建在山坡上,就显得幽静许多。 她们从几处城寨外路过,不多时来到了矩州中心寨的大门外,从蜡染布坊参观完的燕国观学团少年们也正好回到这边,大家被刀婪和苗师们一起请进了大寨。 因马上就到年下,刀委这日还在寨中与几位大司相国确认过年期间的庆典安排,听说妊婋她们来了,刀委等人从寨中正厅迎了出来。 妊婋此前跟黔南这边的联络主要是通过刀婪,与她姐姐刀委见面却不多,上一次还是初来矩州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舍乌尚未称王,刀委作为舍乌的继承人,行事也颇为低调,言语不多,总是静静地站在舍乌身侧,看人时神色谦和,目光中却带着几分精悍。 而今刀委已从舍乌手中接过了黔南的大权,妊婋见她的面貌气度较从前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年轻时的刀委是容长脸儿,随着年岁渐长,她的两侧腮骨变宽了些,更显得地阁方圆,看上去愈发稳重干练。 “一别十数年,我瞧婋帅还是从前的老样子,竟没怎么变。”刀婪笑着握住妊婋的手,“难得来一趟,又正赶上过年,咱们这次好好欢聚一场!” 苗疆的新年有许多与中原不同的习俗,妊婋她们在矩州城中跟着这边众人参加了彩衣巡游和踏歌开年,从腊月廿八一直热闹到正月初八,才在中心大寨中与刀委和刀婪等人召开了此次到访的正式会谈。 先前中原起纷争时,刀委对北边的态度一直是不偏不倚,南边则跟司砺英结成紧密同盟,协力共建交趾湾,自从得了南边的矿山和盐场,黔南面对中原几国时也更加从容了。 如今见妊婋提出“四方共建”,刀委没像司砺英那样反复权衡,而是当场明确表示了支持。 作为连接中原与西南异域的边疆国度,黔南最看重的就是周边稳定,而能进一步参与中原共建,也是刀委一直以来的心愿。 至于律法和制度方面的适当融合,在刀委看来亦不是难题,她如今虽然名义上是黔王,但治下尊卑并不似中原儒家礼教那般森严,她和刀婪这几年也在黔南各地推动民众群议集会以促进长久繁荣。 几年前,《归藏易》和楚巫铭文出土后,刀委和刀婪与一众大司相国和各地苗师们严肃探讨了多日,决定与滇南联手加强管制,并将两地供配院集中到了黔滇交界处,相关律法也参考了南海国的条例。 此前刀委也曾听闻漠北在这方面律令极为严苛,她认为杜绝隐患是极有必要的,因此在会谈上表示可以在相关法度上做南北融合,但紧接着也提出了一些有关后续参与中原议政的具体期望。 她们一连谈了三日,达成了一些口头约定,妊婋说等她们回到洛京后,再正式发国书邀请各方元首正式会面洽谈。 到正月初十日,滇南洱州那边来人向刀委贺新年,又代蒙雌屹邀请妊婋等人到洱州过元宵。 其实年前妊婋她们刚到矩州的时候,蒙雌屹那边就已经邀请过一回了,这日又来人询问她们与黔南的会谈进展,顺便接她们去洱州相聚。 黔滇两地自从当年先后脱离朝廷,关系一向紧密,蒙雌屹和刀委也不时彼此拜访,在燕国倡议的“四方共建”上,她两国的立场表现得高度一致,刀委也在前两日的会谈中说过,黔滇在这个议题上一定是共进退的。 尽管滇南态度已然明朗,但妊婋她们于情于理都还是得往洱州去一趟以示重视,刀委也清楚这是必要的礼节,遂没有款留她们,很快给滇南装了两车回礼,仍请刀婪跟滇南来使一起送燕国使团前往洱州。 近年来黔滇边界的驻军一直在持续减少,几条互通要道上都只有记录车辆人马往来的边检所,妊婋一行人走的是矩州与洱州新修的直通驿道,不消三日就到了洱州城外。 蒙雌屹同一众司巫出城相迎,城外道路两侧还有不少骑在马上的大巫军将士,身后皆背着金灿灿的坤乾钺,一如妊婋当年初到滇南时瞧见的盛景。 她们在城外的大路上叙了些久别之话后,就被蒙雌屹等人簇拥着请进城中,妊婋这一路行来,看得出黔滇这些年是协力共建起来的,连道路和城池格局都十分近似,这边也皆是开阔的高原山城,内中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城寨,早先的镇抚使司府邸也已夷为平地,又在其上建起了新的议政中心。 蒙雌屹请她们来到中心大寨旁边的外务接待院,众人在正厅里落座吃茶稍歇时,妊婋注意到这日跟蒙雌屹一起出城迎接她们的,还有先前曾往燕国与灵极真人解读古籍的几位司巫大士,于是她又问几位大士是不是最近才回到洱州的。 其中一位司巫点点头,说她们是年前从燕国回来的,这一年与灵极真人和几位道长还有各国学家在楚墓古籍的解读上有了不少新的发现,因其中还需要结合她们大巫部族的旧日典籍佐证确认,所以她们回到滇南收集旧典,正好也跟部族中众人说说进展。 目前她们对于楚墓古籍的研究,主要围绕着中原几个母系部族兴亡的细节,以及失落的“自娠”法如何得以重启。 提起此事的最新进展,蒙雌屹也颇为兴奋,说她们过年期间与几位大士翻找出许多族中旧典,与《归藏易》和楚墓中的古籍反复比对钻研,目前她们已基本确定了失传前的“自娠”法是如何运用的。 “远古时有一种被称为‘灵泉’的圣水,是由部族里的大祭司调制的,‘自娠’的仪式都离不开这个‘灵泉’。”蒙雌屹说道。 妊婋想了想,从前似乎听说过类似的话本,于是问:“是用来喝的吗?” 一位司巫答道:“不,坐浴。” 第293章 长簟迎风 妊婋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听上去比‘饮水而孕’要真些。”说完她还给众人讲了讲自己小时候在街头说书摊上听来的话本,说过去曾有某个女国,饮下河中之水即可有孕,后来有别国男人路过时误饮了河水,竟然也腹痛有孕,急得四处寻人落胎。 第312章 这故事听得蒙雌屹和屋中一众司巫哈哈大笑起来:“这也就是男流之辈痴人说梦才能写出来的话本,只凭一捧水就想拥有创生神力?无用的东西就算喝光那半条河,或是在‘灵泉’里坐到地老天荒,也仍是无用矣!” 这时坐在妊婋旁边的鲜婞也笑道:“这话本我也听过,当时我就想着,这河忒危险了些,万一有女人并没打算生孩子,只是在河边滑了一跤,跌进河中喝了几口水,出来后就有孕了,这可称不上是什么好事。” 方才说话的那位司巫向鲜婞投去一个赞同的目光:“实际上真正的‘灵泉’十分宝贵,量亦有限,既不能共用,也不能复用,而且对身体状况有不低的要求,并非都能一次而成,所以每次都要做许多事前筹备,整个过程十分郑重,这也是为什么旧时此法仅一小部分人能用,以至后来酿成不均的重要原因。” 妊婋想了想:“若是只看身体状况,想来人们也不会有太多怨言,真想要孩子就把身子调理好些,大家各凭意愿取用,但要是被一小撮人霸占着此法不去普惠众人,这就易生祸端了。” 厅中众人听了这话皆略带沉重地点了点头,从前各大部族的“灵泉”调制和保存都由祭司和统治家族把持着,连普通民众都接触不到,更不用说底层役民了,此等不均酿成后乱,也致“自娠”法很快彻底失传。 尽管由于古籍解读还需要做进一步确认,“灵泉”的调制方法目前并未复原,但参与相关研究的各国学家都认为她们应当吸取旧日部族的教训,在成功复原后要尽可能向民众推广此法而非加以限制。 妊婋听到这里思忖片刻,想着与其在各处调配发放,还不如直接全面公开,于是又问“灵泉”的调制过程会不会很复杂,如果民众自学起来有难度的话,是否会有什么风险,比如误操作造成畸胎之类的。 一位司巫闻言答道:“就目前我们解读出来的典籍内容来看,此法是所有孕育方式中最为稳定的,新生儿的身体状况将会与母亲幼年时相差无几,古籍中还曾专门强调过‘无有畸儿’,所以‘灵泉’调制不当至多也就是浪费些珍贵原料,无法成孕而已。” 大家听了这话,对此法的复原更加期待了,都忙问近年有没有可能重新问世,几位司巫相互看了一眼,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在兴头上夸口承诺,只是谨慎地说目前研究进展还算顺利,近一二年有望尝试复原,又说这次过年期间她们已将大巫部族的部分典籍誊录完成,准备过几日跟妊婋她们一同启程,再往燕国与灵极真人和其她学家们共议后续计划和安排。 妊婋她们抵达洱州这天是正月十四,歇了一日后,转天就在洱州城中参加了这里的元宵庆典,又在周边参观了数日,才回到洱州召开会谈。 滇南在“四方共建”上的态度果然与黔南一致,而她们此前在洱州跟刀委谈的内容,蒙雌屹也都是知道的,所以大家没在这些事上反复洽谈,很快就确认了彼此的想法。 鉴于后面还有不少事要安排,妊婋她们没在洱州久留,趁着开春和暖,与滇南司巫们一起向蒙雌屹道了别,启程往北边蜀中去了。 进入蜀中地界前,她们还在滇南北部路过了舍乌养老的城寨。 自从舍乌把黔王的位子传给刀委后,她就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与她的姐姐和姪儿姪孙们在城寨中同住,这期间她只见了蒙雌屹一面,就不再接见别客。 妊婋她们路过这里时,还想着出于礼节前往致意,但舍乌听说后,只请她的一位姪孙给燕国使团送了些城寨特产,说自己闭门静养,就不见她们了,祝她们北归一路顺利。 想来这也是考虑到燕国使团才在矩州和洱州谈完事,她作为先黔王,不好在这个时候过问几国之间的会谈内容,所以干脆避而不见。 妊婋一行人听说后也都没坚持拜访,谢过了舍乌的礼后,她们回赠了几样国礼,又请舍乌的姪孙给她带去了燕国使团的问候,就从这边城寨外继续向北行去。 她们顺着平整宽敞的驿道进入蜀中,在鸟语花香的时节来到了益州城外的铁女寺山脚下。 这里有座漱玉馆,馆后就是燕国驿站,旁边还有黔滇两国在此设立的中转驿站,妊婋她们一行人准备在这里休整三日,再启程前往长安。 她们抵达驿站这天,已有长安来人在这里迎接了,妊婋在漱玉馆外驻马时,瞧见院中走出来两个人,前面那人一身佛衣,正是昙烛,后面那人文质彬彬,却是群星。 昙烛会来这里接她们,妊婋倒是不意外,但她没料到群星也会亲自到此,毕竟这时候才开年不久,九霄阁里应该很忙,随后她又一转念,想起群星的母亲群怀似乎还在寺中思过,至今已七年矣。 果然等大家打过招呼走进驿站堂屋里坐下说话时,群星说前些日子她母亲过生辰,伏兆让她带了些寿礼前来看望,再跟昙烛一起接燕国使团回长安。 这几年群星都在九霄阁和各部忙碌,一直没来寺中探望,平日里都是书信问安,直到这次得到伏兆授意亲自前来,才把季皇前年深秋崩逝的前后经过和临终的话,给她母亲讲了一遍。 群怀听说这些事后默然良久,当年伏起在京城时,她还只是伏起身边的普通亲随护卫,直到伏起回益州封地的路上,她才开始展露头角,逐渐成为伏起的得力心腹干将,因此她对宫中的过往恩怨确实是知之甚少。 得知旧年真相后,群怀没有做任何评说,转天她在自己的生辰日上,请铁女寺住持观圣师太为她剃度,正式遁入空门,让群星往后不必再来看她了。 众人在驿站大堂内听群星说完,皆感叹了一回,随后又听昙烛说寺中最近还在重修佛殿,这些年铁女寺联合宸国各地比丘尼寺整编新释佛法,旧式佛像也开始逐步替换更新,听说寺中忙着,妊婋表示她们使团此行人多,也不便往山上搅扰,于是请昙烛过后代为致意,大家就都没往寺里去拜访。 三日后,她们再度启程,伴着和暖春风继续向北,在春日里的一个午后进了长安城。 妊婋上一次来长安,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进城后她看着四周的街巷,明显感受到了世情的变化。 街头巷尾的商队和往来行人,还跟从前一样热闹,人们的衣着打扮上,充分融合了西域和蜀地的风格,布料剪裁款式看上去更加简洁轻便,粗粗一眼望去瞧不出贫富之差。 过去妊婋她们在长安城的街道上走着,还时常能看到大户人家的华丽车驾经过,车头灯笼上印着族徽或府姓,车辆左右跟着步行的侍从护卫,而今这样的景象似乎已然绝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制式齐整的厢车,分为大中小三个样式,群星在旁边介绍说这是隽羽近年推行的官营公共驿车。 使团队伍进城后,一路顺着凤台大道往太极宫行来,仍从西边宫门进宫。 她们穿过一条甬道,往东边转弯时,恰见一队少年从对向走来,身上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像是某种学馆制服。 她们跟那队少年擦肩而过后,群星说太极宫这几年也改建了,原本空置的北殿群,如今修成了住宿式的学宫,接收城中所有适龄学童,她们在宫中有自己的住处,平日里散学后也可以回家,方才她们瞧见的那队少年,就是准备从西城门出宫回家去的。 过去的长安城里虽然也有官学,但门第差异仍然存在,这几年学制革新后,学童们在进学方面已不受家庭财力的限制,而长期住宿的方式,既能减轻民众养育负担,也能减少家族对孩子的过度掌控和支配,让孩子不再作为家族和母亲的私产。 妊婋听群星说完太极宫北殿群的改建经过,转头看了一眼那群少年人的背影,很快她们又转过两道宫门,来到了接待外使的同心殿。 这边的殿宇也修整过了,还把东边一小片殿群也囊括了进来,作为各国使团歇宿和设宴的场所,城中的四方馆则改为主要接待各方洽谈互市的使者。 群星和昙烛在同心殿内帮她们安顿了房屋和行李,请她们更衣稍歇,说晚间还有一场接风宴,就先告辞去了。 她们进宫时已是傍晚,大家这一路北上走得悠哉,也都不怎么累,简单洗漱更衣毕,妊婋跟鲜婞来到堂屋里吃茶,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二人循声望去,见伏兆和隽羽正从庭院中往这边走来。 第294章 旌旗照野 伏兆和隽羽一人手里拎着两个大食盒,在她们身后还有昙烛和群星等几位阁相,手里也皆拎着食盒。 妊婋和鲜婞瞧见她们来,都忙起身迎出堂屋,妊婋就近从隽羽手里接过一个食盒,份量不轻,她笑道:“我们还在这儿等着人请我们去吃国宴,却没想到原来是在我们这里摆宴。” 伏兆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扬:“国宴菜还是那些样式,你又不是没吃过,今天尝尝咱们学宫膳堂里的菜。” 妊婋她们这日来时路上也听群星说了,北殿群里新修了三座极宽敞的膳堂,设了专研饮食的膳康署,里面做研究的学者和轮流切配掌勺的大厨,还有不少是学子们的母亲或姨妈,专为学宫提供每日的膳食茶点,伏兆和隽羽都经常去,有时候九霄阁众人议完事也会一同结伴去用餐。 第313章 说话间,她们已走到了同心殿这边的宴厅里,羲和瞳跟使团众人走出来接过伏兆她们手中的食盒,围站在席间热热闹闹地摆桌。 那些食盒有三层的有五层的,外面是红木,包着内里铜层,所以都是沉甸甸的,打开时里面的菜都还冒着热气。 因学宫里人多,菜式也丰盛,伏兆她们这天装在食盒里带过来的就有五十三道菜,据说这还不是膳堂里的全部菜式。 大家将这些菜摆到中间转桌上,又各自选了饮品,才随意说笑落座。 妊婋拿起面前的分膳筴,从缓缓移动的大盘中选了几样菜放到自己碗中尝了两口,这时坐在她旁边的伏兆拎起琉璃壶,给她杯中续满甜蔗浆茶,问:“这些菜味道如何?” 妊婋擦擦嘴,认真夸道:“色香味俱佳,我吃着比旧时国宴菜还好。” 说到旧时国宴,妊婋又想起当年她初次到访长安赴宴时的景象,那时候席间还是一众开国老臣,闲谈时话里话外暗指伏兆后宫空虚,按照太极宫坐北朝南的布局,中轴正殿后方就是现在学宫所在的北殿群,想到这里,妊婋拿起杯子,跟伏兆盛满葡萄酒的水晶杯轻轻碰了一下,笑道:“空虚了这些年的‘后宫’,如今可算是真正兴盛起来了!” 伏兆听她这样说,也笑着抿了一口葡萄酒:“谁能说这不比史上历朝历代那些‘后宫’强上百倍千倍?从前总有老臣指望我比照历代男帝做个翻版女君,我和隽羽都险些被绕进去了,幸而后来顶住了压力,今番回思才觉甚是荒谬,那些腌臜糟粕哪里配得上我们开创的新世?” 她这话说完,席间众人皆连声附和,这一晚她们笑谈着旧年往事,又听妊婋说起这次出访各国的见闻,两相对比之下更觉沧海桑田,大家聊着聊着都不禁心潮澎湃起来,直畅谈至二更方歇。 这次燕国和滇南使团同路到访长安,其实并没有太多需要反复洽谈的协议,妊婋去年在上元府提出的“四方共建”,伏兆也是一早就知道的,还跟隽羽一起提了几条后续的融合计划,所以她们接下来在长安的会谈,并没有就“四方共建”的安排反复谈讲,而是主要围绕着西域局势和戎昌国还有于阗国的情况大致聊了聊,又将中原各国对西域的立场和态度确认了一番。 转眼时节已近暮春,妊婋她们得尽快返回洛京,伏兆也要往洛京去参加上元府的议事,于是很快打点了国礼和随身行李,仍旧将长安诸事托付给隽羽和九霄阁众人,跟她们使团一起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长安。 和之前一样,伏兆和使团离开长安时,还有一支禁军朱雀卫与她们一起出城,一路护送她们直到函谷关外。 妊婋骑在马上,看着队伍前后迎风飘扬的朱雀军旗,旗面上绣的朱雀昂首展翼,旗帜在风中发出的猎猎响声,也恰似振翅之音。 她忽然想起灵极真人说过的话,说她母亲妊疆关于“当世女子禁锢太多,应协力另开一片天地”的理想,虽然如今实现的方式并非如她母亲当初的设想,但她们总归还是新开出了一片天地。 “或许另一条路最终也会走到这里,正如百川归海。”妊婋望着那片旗帜默默想道。 几日后,她们的队伍抵达函谷关外时,空中下起了绵绵春雨,关城的城墙下方石头缝里也长出了不少青翠杂草。 她们在这里告别了前来相送的朱雀卫,跟关城上的幽燕军做过登记后鱼贯入关。 妊婋看着关内熟悉的暮春盛景,去年她从北边云州离开国境时,也是差不多这个时节,算算竟正好过去了一整年矣。 队伍在函谷关东侧的陕州城内休整了两日,而后继续启程向东,在一片夏初蝉鸣中回到了洛京。 春耕已过,夏忙未至,上元府里众人也难得齐全,在妊婋她们回城前,大家已经陆续从各地赶了回来,等她和伏兆还有鲜婞回到城中时,晏安坊大院各屋里的灯火就又都齐齐亮起来了。 她们先回到各自屋中歇了一晚,第二天也没急着往上元府去议事,而是一起来到皇城内,向滇南学者团和灵极真人了解楚墓古籍和“自娠”法的研究进展。 由于目前的解读有各国学者加入,为了便于给各国传递消息,她们将研究中心设在了洛京皇城大学堂北侧的一座独立宫苑内,新改了名字叫做太平宫,距离宸昭黔滇和漠北还有肃真部大使府所在的殿宇都不远。 灵极真人也把她先前收藏在幽州太平观的许多典籍都搬了过来,妊婋她们这天一走进太平宫的大门,就见千江阔快步从里面迎出来,满面春风地跟她们打了个招呼,说滇南来的几位使者都已经到了。 她们走进正殿堂屋里又见到几位道长前来迎接,从这边前堂屋后门出来,穿过一座小庭院,来到中堂殿内,已能听到东边厅里传来谈话的声音。 众人往东绕过一座落地插屏,果然见这边屋里许多人,灵极真人和松甘萨满盘坐在北窗边榻上,玄微正在她们身侧榻桌边烹茶,榻桌对面坐着几位滇南学家,手里皆端着茶盏。 在长榻以外的空地上,散落着许多八仙椅,上面也坐着各国学家,还有些空着的椅子和南窗边长榻,看起来是为上元府众人留出来的。 灵极真人见她们来了,笑着招呼她们坐,有几位学家也都起身相让,一边说大家正在这里听那几位滇南学家讲解她们带来的大巫古籍内容。 妊婋等人同她们问过好后,各自到边桌上取了茶盏,倒完茶后随意找地方坐了,听她们继续谈讲。 目前云梦泽楚墓出土的包括《归藏易》在内的所有古籍和壁画,经过多轮探讨和逐字逐句解读,先前有些不清晰的部分已得到了合理的释义,但与“自娠”法相关的内容仍然还存在一些争议,大家对此事也都比较慎重,所以一直没有开始着手尝试复原。 这次几位滇南学家回到部族中又翻找出许多封存的古籍,其中有不少内容连她们自家也没有很清晰的解释,所以此前并没有拿出来,但前不久她们发现这些古籍中有几节竟能与《归藏易》中有关“自娠”法的部分相互印证,这无疑是个重大突破。 上元府众人在旁边听她们说接下来会将这些内容再做一次完整的分析解读和总结,然后就准备开始尝试复原,大家也都跟着激动起来,相互雀跃地对视了一眼,这时灵极真人又开口请上元府拟几份国书,连同各国学家的信件一起送往各地,把她们的最新研究进展告诉各国知晓。 上元府众人原本也正打算明日在议事厅里共同拟订国书,这次妊婋走访完各国回来,就“四方共建”的倡议与各国元首达成了一些初步共识,接下来就是要发国书正式邀请各国前来会盟。 这日她们在太平宫里与灵极真人和一众学家确认完接下来的安排,记下了研究复原需要用到的各项物品和药材器具,说会尽快备办齐全,随后又留在宫中聚了一席,直到天黑时才离开皇城。 第二日一早,大家精神抖擞地从晏安坊大院来到上元府,齐坐在议事厅里,开始字斟句酌地起草国书。 因伏兆此刻也在议事厅里,所以宸国的那份就免了,她们这日确认了发往昭国建康、黔南矩州、滇南洱州、漠北答尔罕、肃真部舒兰赫和南海国淡水的六份国书内容,从初版草拟到最终的国书誊写盖印封装,上元府众人花了三天时间才忙完,还到太平宫内取来了各国学家的信件一同装好,终于在小满这日请幽燕军将士从各个城门出发,将国书送往边界处。 由于各国坐落四方,她们在发起的会盟邀请中特地选了一个距离各国都不算太远的中心地点,会盟的时间定于今年秋收之后,届时各国元首会按路程远近先后启程,一同奔赴会盟地——云梦泽中部蕲州。 第295章 行吟泽畔 一封紫底金印的国书,此刻正摆在建康宫平政殿的大案上。 季显容伸手解开外面的蜡封,抽出里面的国书,她打开看了看,内容和自己预想中差不太多。 跟这份国书一起送来的,还有几位金石学家和史学家的联名信,讲了她们参与云梦泽楚墓铭文探轶解读的最新进展。 季显容一一看完后,抬手把这两份文书递给了坐在她左手边的何去非,请她看完依次传递给殿中的其她人。 她们这日所在的平政殿,是从前季显容做太子时的东宫正殿,殿内的布局在这一年里做了不少改动,原本面朝殿门的太子宝座和座下的麒麟陛台基都已经撤走了,如今殿门口新竖起了一架雕刻着海晏河清图案的大插屏,绕过插屏后是一圈宽阔的环形台,季显容和一众议政要员分坐在环形台后面的座椅上,每隔五日在这里召开一次“平政会”,共同处理近期的各项政务决议。 燕国国书中提到的这个“四方共建”,季显容早在当年出使洛京的时候,就曾听妊婋提起过,但因当年时机尚未成熟,所以这个设想最初只在上元府内部做过一些探讨,那时候妊婋在她前往洛京时向她透露这个想法,也算是一种试探。 第314章 季显容当时听说后未置可否,但在随后回国的一段时间里,她也总是忍不住反复思量中原的局势接下来究竟应该如何发展,才能真正有利于长治久安。 随着她们的研究学家密切参与楚墓古籍解读,关于中原母系部族的兴亡细节持续不断地传回建康,血淋淋的历史摆在眼前,更让季显容决定要进一步推动变革,以避免走上前人循环往复的老路。 后来母皇的崩逝,虽然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但同时也给了她重塑局面的契机。 在建康宫秘不发丧的那几个月里,她与被扣留在宫内的妊婋和伏兆长谈过数次,也就妊婋的这个设想探讨了许久,她认为这确实是能够真正促进中原及周边各地协同共生的最佳途径,同时伏兆也向她表示了会盟的诚意,称将召回驻守在鬾山的铁女寺军,将矿脉归还给她。 三人议定过后,季显容同意将会盟地点设在云梦泽,但同时也说由于昭国才刚开始改制,她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整饬内政,于是与她二人定下了一年之期。 到今天其实早已过了一年,去年漠北使团前来吊唁时,上元府也曾一同来人到建康访问,当时她们说妊婋已经从登州出发往南海拜访司砺英去了。 季显容此前就知道妊婋的行程计划,那段时间她也从各国派来吊唁的使者言语中多少瞧出了些她们的态度,等接待完各国使团,她便开始按照事先的布局推动国中改制,想着一定要赶在妊婋完成各国走访时,实现第一轮中央官制、学制和法度的革新。 而就在燕国国书抵达建康这天,昭国改制的进展实际上已经超出了季显容的预期,中央和地方的府衙学堂都经历了一场不小的换血,如今已然平稳下来了。 这时燕国国书在殿中众人手中传阅完一圈,又回到了季显容面前,对于燕国的倡议,大家此前都有所耳闻,也曾在平政会上探讨过会盟地点的各项安排,因此这日她们没在决议上耗费太多时间,很快开始起草答复国书。 虽然“四方共建”是由燕国提出的,但会盟地点设在昭国云梦泽,因此昭国也算是东道主,所以她们的答复国书不仅有发给燕国的,也有发给宸、黔、滇、南海、漠北和肃真部的邀请,以正式表明昭国在此事上的态度和立场。 殿内众人这日确认完答复和邀请国书的内容后,各自分了国书誊录和其余几件要务,季显容看时候也不早了,遂请诸卿明日再来殿中归拢国书,大家见证封装完一并发出。 她们起身陆续离开时,季显容叫住了何去非,说还有东西要拿给她,请她一起往后殿说话。 从平政殿出来往东边绕过回廊,两侧花圃芳香四溢,季显容一边走着,一边问道:“何姨近日身子好些了吗?”这里没有旁人,她也不呼“婺国君”了。 何去非点点头:“好多了,自开春以来醉心园艺,比去年看着硬朗不少。” 季显容笑了一下:“有事情做,总能冲淡些感伤惆怅,我想着过几日又到了何姨寿辰,今年大抵还是闭门谢客,所以仍旧托你把我的寿礼带回去吧。” 前年季无殃的崩逝,令何却歧连日泪竭神伤,还要强打着精神在宫中秘不发丧期间对外料理朝政,后来季显容宣布改制,朝中起先也有些不同声音,而后又有宗亲和侯爵贵胄私下里去找何却歧,请她出面劝季显容依先皇遗诏登基,收回改制成命。 那些人中有不少都是何却歧当年举荐给季无殃的,或是她这些年一手提携起来的,都可以称得上是大昭开国的股肱之臣,但在季无殃崩逝后,她们却并不认同季显容的改制决定。 何却歧当时对改制其实也有些心里没底,但纵观周边各国的情形,她也清楚这是大势所趋,眼见何去非和整个嫖姚军都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改制当中,摆明了支持季显容的决定,何去非甚至直言与旧派朝臣势不两立,何却歧见状思量数日,退回了季显容交给她的议政印绶,请辞归家。 她这一退,使得好些旧派朝臣失去了重要倚仗,也让季显容得以迅速出手压制那些反对势力,以相对较小的代价平息了宣布改制后的第一拨阻力。 而何却歧过去那些年在朝中位同宰相,几乎无一日闲暇,致仕后冷不丁空闲下来,她又忍不住回思起季无殃的过往点滴,在失去挚友和权柄后陷入了巨大的空虚当中,很快病了一场,时好时坏地将养了大半年,今年开春后有所好转,又在太医的建议下侍弄起园圃花草,还养了不少鱼鸟,随着每日再度忙碌起来,整个人才渐渐恢复了精气神。 去年这时候正赶上何却歧六十大寿,朝中还在忙着改制,她谢门闭客,拒收寿礼,只说跟女儿简单在家里吃碗长寿面作为庆贺足矣,季显容得知后,私下里托何去非送了些补品致意,也没有亲自登门贺寿。 “去年各处忙乱,有些事我也没想到,今年尘埃落定,我才想起这些绝佳寿礼。”季显容说着话,大步跨进后殿堂屋里,给何去非指了指堂屋台面上摆着的几盆花。 何去非抬眼望去,看那些花枝与花盆,认出是从前摆在季皇寝宫里的那几盆素心兰和栀子花,都是她常日亲自料理的。 “这几盆花从前都是母皇的心头爱,可我平日里忙进忙出,有时候难免照料不周,没得倒辜负了,前阵子听说何姨在家里弄园圃,我就想着这些花还是托付给她最合适不过,所以今日就都给你带回去吧。” 何去非听了也不推却,只是笑道:“行,她见了一定开心,往后还请你常来看花。” 这时季显容走到西窗下榻边,点起榻桌旁的炉子准备烹茶,何去非见状也到旁边架上取了茶粉,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季显容一边摆弄着茶具,一边跟何去非问起她昨日在家中招待余烬会成员的情况。 昭国这一年多来的改制,之所以能在各地迅速推行,其实离不开余烬会的鼎力支持,她们人数众多,又星散于地方各行各业,近年来一直在以自家新创学说扭转着民间风气。 季显容自当年的风波过后,就一直在密切关注余烬会的动向,后来由何去非出面联络上了余烬会的几位话事人,开始联合地方新派官员推动各地重修学堂教案,并规范各地供配院和孕育院的制度条例。 前天有两位余烬会的重要成员来到建康,何去非招待她们住进了自家园中,细问了问各地的情况,此刻她见季显容问起这事,也一五一十地把她们的话原样给季显容复述了一遍。 当年颁布《限男令》后,各地民间还是有些零星抗议的,靠着嫖姚军和地方巡防队伍还有余烬会成员的合力清剿,以“谋反”之名处决了一批人后,季显容又连颁数条布告对广大民众晓之以理,随着改制的逐渐完善,各地形势据余烬会成员近日所见,已经趋于平稳,许多地方也比先时更加繁荣了。 季显容听何去非说完微微点了点头,眼下的情况在她看来还只是个开始,所以她又就接下来的几件政务跟何去非长谈了半晌,包括秋日里参加云梦泽会盟洽谈的各项安排。 经过连月筹备,昭国会盟使团一切就绪,季显容在出发之前先往母皇的陵园祭奠了一回,出来时再次看到皇陵外竖起的石碑,想到她是这神州大地上的最后一位皇帝,不禁又在这里伫立良久,才转身离去。 几日后,季显容带领使团从建康出发,在飒爽秋风中朝着云梦泽的方向行去。 第296章 素娥澹伫 云梦泽蕲州的八方会盟场地,这次仍然不在城内,而是在城外一处宽阔平整的原野上。 当年燕宸昭三方会晤时用过的大帐都还在城中收着,初秋时节,妊婋与燕国使团的先遣队伍最早抵达会盟地点,带来了好些搭帐和铺设临时管道以及照明的设备。 这些庞杂而沉重的设施一路从燕国运来,要放从前必得需要不少人马,而今时不同往日,首先是燕国境内连着云梦泽地界这几年皆先后铺设了全新的石脂路面,其次是花怒放和叶妉她们新研制的首批多动力运载车已经能上路了,这给她们节省了许多时间和力气。 她们将这些设施运到后,跟云梦泽这边州议院的人们花了半个月时间,在蕲州城外把会盟场地搭了起来,中间是一座阴阳合抱的圆顶会谈大帐,周边围着八座各方营地,正好摆成一幅《归藏易》中以坤为首的八卦图。 等过了秋分日,上元府其她几位与会人在忙完秋收的各项收尾事宜后,跟肃真部使团一起从北边虎退林外边界处进入云梦泽。 伏兆则同隽羽和群星带领宸国使团,与月里丹烈等人带领的漠北使团同路,从西边的兰台郡越过边界来到蕲州。 就在宸国使团入驻营地后的第二日,刀委和刀婪还有蒙雌屹各自带领黔滇两国使团抵达云梦泽。 而在她们之后,是这次出场地做东道的昭国使团,以及从闽东登岸的南海国使团。 大家这次都是早早出发,八方使团到齐的时候,距离她们在国书中约定好的最晚汇合时间还有整三天,而距离正式会谈的日子则还有五天。 第315章 这次的会谈场地坐落在蕲州马球场和射圃还有温汤泉附近,苟婕和厉媗还一起筹备了些会谈前的舒缓小聚,场地是足够宽敞的,就算是人到齐了,也不至于显得拥挤。 毕竟这次来的各方元首里,虽然此前都已通过使团或国书信件的方式多多少少有过联络,但有不少人还是初次相见,所以在正式会谈开始之前,大家还需要些时间彼此熟悉一下。 当昭国使团和南海国使团抵达时,先到的那几国使团已经在营地外面打过两场马球了。 众人到齐这日,因各方都带了不少自家特产,于是大家商量着在黄昏时开一席八方品味宴,正好这几天夜空晴朗,今日又是满月现秋星,所以晚间宴后还安排了一场赏月观星。 何去非这天走进宴席大帐内,瞧见了不少熟悉面孔,这次因是燕国发起的邀请,还包揽了大部分的场地搭建与筹备,所以来了不少人,除了上元府众人全到以外,还有许多主持地方要务的理事和幽燕军将领,何去非一路跟她们打着招呼,碰见有季显容没见过的,就在旁边低声给她介绍两句。 正往里走时,何去非忽然感觉到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又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她猛然间竟有些想不起是谁,只听那声音笑道:“我老远一瞧这个背影,就知道定是咱们何大帅了。” 何去非回头看去,见到一张黝黑俊朗的面庞,额间几綹短发打着细卷,竟是多年不见的穆婛。 方才跟人打招呼的笑容,在何去非脸上僵了一瞬,她忍不住挠了挠后脖颈,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一看到这张脸还是觉得脖子疼。 穆婛看她摸脖子,想起从前的事,低头笑了两声,随后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先跟季显容问过了好,才又笑道:“咱们何大帅真个在哪都是一样发光,当年没有留在我们那里,我还担心你回去了遭埋没,未曾料到峰回路转后,大家还能在这云端星海里重逢,是我先时想浅薄了!” 见穆婛不仅没有拆穿自己年轻时的糗事,还替她圆了一把,何去非收紧的一颗心这才放松下来,听完她最后这两句,更觉面上有光,笑容也不僵了,摸着脖子嘿嘿直乐:“今日这情形,确实是谁都没想到!” 方才穆婛那番话,季显容听着亦颇受用,遂笑道:“大家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三人说话时,妊婋也在不远处瞧见她们了,于是走过来招呼她们入席与其她几位先到的各国元首相见。 这日晚间,众人在席上品尝了彼此带来的各地珍馐,闲谈着迥异的风俗民情,边吃边聊直到散席,又三三两两走出大帐外观星望月。 这日观星的空地上,立着几个从洛京运来的新式窥天境,经过数年改进,最新的这几架窥天境,终于是真正名副其实了。 除了窥天境外,苟婕还给众人展示了她们带来的星象盘,这是她在皇城大学堂开了一门天文历法课程后,跟学子们断断续续耗费数年时间打造的,外面是个三尺见方的木盒,打开里面有个金色圆盘,嵌套了五层转轮,最里层是她们常用的月历日盘,第二层是对应的月相,第三层是所在的节气,第四层是二十八宿与星官的位置,最外面第五层则是“食望”,拨动转盘即可算出接下来数十年里每一次日食和月食的日期。 这星象盘打开的时候,日针停留在三天前,苟婕拨动边缘旋钮时,五层转盘皆活动起来,发出“哒哒”的金器摩擦声,季显容此前在宫中也见过类似的仪器,但没有这样复杂精密,于是问里面的镞轮有多少个,都是用什么做的? 苟婕一边拨动日针一边说里面装了七十二个大小镞轮,都是合金的,中间承轴为银制,最外面的转轮为防止锈蚀,是纯金雕刻打造的。 等她说完,日针也正拨到了今天,大家看星盘上显示的月相果然是满月,又到旁边窥天境里比对了一回星宿位置,竟也分毫不差。 这时苟婕又拨动了一下星盘上的日针,说明年三月初七日还有一个重大天象,即自古以来被认为是吉兆的“五星连珠”。 随后她又说在这星盘打造的过程中,她们往前推演了几百年间曾经出现过的五星连珠,以及史书上的相应记载,用于校对星盘的准确性,却意外发现史上有两次五星连珠的时间记载有误,一次发生在吕汉时期,一次发生在武周时期,而史书中这两次代表“天命所归”的天象皆被后世史官篡改了年份,强行安在了她们之前或之后的男帝身上。 众人听说后皆不禁摇头感叹了一回,只道前人哪怕走到顶端,依然逃不脱被湮没的命运,可知男朝若不彻底灭绝,就永无女人真正出头之日。 接下来的三天里,她们又组了几局马球,也不按各自的邦国势力为阵,只是随意掣签来定,每队七人,先由两位掣签,然后再从各自使团里凑齐人数对阵。 这次与会的人们对马球都不生疏,平常闲了也不时打上几场,像妊婋虽然骑射不精,但马球打得还不错,她这天先掣到了与何去非一队,对阵季显容和杜婼。 从前因季无殃爱看马球,季显容跟何去非也是从小在宫中马球场里玩到大的,对这样的场面最是熟悉不过,掣完签后很快各自凑齐了队伍,痛快来了一局。 随后刀婪掣到了月里丹烈,对阵姐姐刀委和肃真部的博敦,接着又是蒙雌屹和司砺英掣到一队,跟伏兆和花豹子来了一局。 大家在球场玩了几日后,秋风渐凉,于是转天又从会盟营地往东边温汤泉来放松放松。 这处温汤泉不小,林林总总共有大小二十来个汤池,都按“温、热、烫、凉”做了标记,有些人喜欢泡烫的,有些人偏爱微温的,大家选了自觉舒服的汤池泡着闲聊。 司砺英不大钟爱热汤,这日都在最大最深的一个凉水池子里来回游着,要论游泳,在场众人里自然是没有能比得上她的,于是后来她给池中人当起了评判证人。 月里丹烈这几日跟苟婕还有何去非聊得颇为投缘,仨人结伴到处窜汤池试水,这会儿听见大凉池子那边人声鼎沸,于是又从热汤池里爬出来到这边看热闹。 只见司砺英抱胸坐在池中边缘石台上,手臂上的两条水蛇纹身好似正在她身前涟漪中摆尾,她身后的岸边石头上还坐了好些围观的,大家都在看妊婋跟伏兆在池子里比拼速度,不时叫上两声好。 池中央的景象也确实也有些难分胜负,两个人时而齐头并进时而相互赶超,看得众人都颇为紧张,还在岸上下了赌注,最后她二人竟在同时伸手抓到了司砺英放在终点的红绸。 妊婋从池中站起来甩甩头,听到司砺英宣布平局,她把手往池边石头上一搭,笑道:“那也还该是我赢,她没有头发,占大便宜了。” 这时伏兆也站起身,抬手抹掉头顶的水珠,瞥了妊婋一眼:“输不起别玩儿。”引得岸上围观众人皆笑起来。 连日的宴席、马球和汤池让她们很快打成一片,在泡完汤池松泛过后,大家又歇了一天,才终于到她们约定好的会盟日。 这天一早,众人神采焕发地走出各自的营地,从四面八方进入了中央大帐。 第297章 恣歌携手 会盟大帐内早已摆放好了桌椅,各方皆备了十多个席位,供使团众人就坐。 最前面有三张坐席留给这日会谈的主要代表,燕国的前席上坐着千光照和花豹子还有妊婋三人。 各方元首和代表以及使团众人全部落座后不久,帐顶透进来的日光转到了中间日晷的巳时刻印上。 作为本次会盟倡议的发起方,千光照先代表燕国向众人简单介绍了有关“四方共建”的各项议题,涵盖律法、军事、工坊、学制和物产等各个方面的融合互通与协作共生。 其中提到要与各国协商建立的“共识法典”,可以算是整个会盟的基石,只要各方能在这项议题上达成一致,那么其余几项也就好谈了。 早在这次会盟开始之前,各国就已从妊婋先前走访时说过的话中了解了燕国的态度,也在随后的遣使和通信中确定了彼此的立场,皆认同中原及周边的紧密共生是眼前大势,所以当“共识法典”在这日被正式摆上台面时,没有人对其提出质疑或反对,毕竟大家接受邀请并千里迢迢赶到云梦泽,正是冲着参与建立中原法典而来的。 在千光照介绍的同时,大家也拿起了这日提前摆在桌面上的法典文书看了一回,接下来各方的协商,主要就是围绕着内中的几部分律令条例做进一步的探讨和确认。 这份初拟的共识法典中,目前仅包含民法和刑法,每一项都先列出了各国目前正在使用的律令,然后在最后给出一个初拟的共识律令,有些是共同沿用某一国的现行律令,有些则是做了适当融合。 文书中的内容,在大家看来其实也都不意外,从开篇强调国民身份不论贵贱,严禁畜养驱使和贩卖,到随后的孕育院与供配院的相关法规,都是她们此前在双边或三边小范围会谈中达成过一些共识的。 第316章 众人将手中文书看完一遍后,先就标注待议的几个细节探讨起来,花了大半日时间,将今日议题中这些最为基本的共识做了一番确认,也算是让这次的会盟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局。 初版的共识法典内容并不多,但她们还是仔细探讨了整整三天,又在原本的内容上增加了一些法令条例,为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做了预演,尽可能严谨地完成了首次确认,并约定往后每年都要进行至少一次完善修订。 建好基石后,她们放松休息了一日,才在转天再次来到中央大帐,进行各国驻边和军事相关议题的会谈。 目前许多邻国之间其实已经处于半撤边或全撤边的状态了,只有燕昭淮水两岸和宸昭云梦泽西畔以及黔昭山岭等地还有驻边军队的营地,当然除此外还有江淮与鲁东外海和岭南外海的巡防舰队。 除了昭国之外,各国目前的边界都只保留了边检署或出入登记点,季显容也没有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在中原各国的互通方面,昭国确实加入得比较晚,在来参加会盟之前,她也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安排并跟议政院众人议过了,因此直接在会谈上表示将在三年内陆续完成四周撤边。 各国此前相互撤边的同时,都会让邻国部分人马进驻己方境内协同守护领土,所以昭国在接下来陆续撤边的同时,也会逐步调派各军人马分别进驻其她七国境内。 随后她们就各自边界和互派驻军以及民众往来等法规议题又探讨了五天,才再次停下来到旁边汤泉里放松歇歇。 初次会盟要议的事着实不少,她们从深秋一直洽谈到初冬,云梦泽的湖畔都开始起了雾凇。 按照先前的计划,她们应该在冬至前十日结束会谈,好给各方使团留出充足的返程时间回家过年,因此大家稍事歇息后很快回到中央大帐内,继续谈起了工坊技术开放和学制同步的意向和计划,最后又把明年的物产互通做了一番敲定,等各项事皆已初步谈妥时,距离冬至只剩三天了。 后面的几天里,主要就是各项协约的正式签署,原本上元府众人对于这场初次会谈并没报太大的期望,只想着能把初版的共识法典确认下来就已经算圆满了,而实际上她们在云梦泽首次会晤所达成的协议量,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期。 到冬至前一天,她们终于把所有文书签署完毕,又到温汤泉松快了半日,第二天大家在云梦泽的头场雪中办了一场冬至宴,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还各自约定起了明年的访问事宜。 月里丹烈这些时日跟何去非混得颇熟,这日席间更是连声邀请:“找时间到我们那边瞧瞧。” 何去非也一直念着北地的大角鹿,想看看鹿群迁徙的壮观场面,还有月里丹烈口中绝美的草原和北海,于是她们就在席间敲定了这件事,明年春夏由何去非带领使团访问漠北和肃真部。 季显容与几位议政要员也当场表示了支持,往后她们跟燕国撤边之后,还要往此二地进驻使者和人马,所以提前过去看看情况搞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除她们之外,其余几国间也相互约定了明年的访问安排,由元首亲自到彼此国中做进一步密切交流,大家其乐融融地聚到天色渐晚,考虑到明日就要有使团启程归国,也都没在席间留得太晚,只又说了片刻话,便起身收拾撤席回营地去了。 漠北和肃真部因路程远,在冬至过后最先告辞离去,两个使团计划一同从北边离开云梦泽,从燕国境内借道回国。 在她们之后告辞的是司砺英的南海国使团与黔滇使团,司砺英秋日里来时,是从淡水过海峡上岸,被等候在这里的一支闽东水师陆战军迎接北上,在半路与季显容她们的使团汇合后一起来到云梦泽的,而回程她却换了个路线,准备从黔南借道前往交趾湾视察,再到琼州岛看一圈,然后才从海上回流求。 等妊婋她们这日目送南海国和黔滇使团众人浩浩荡荡离去后,这边会盟场地里就只剩下了燕宸昭三方使团。 这次会盟的进展比众人预想得要顺利,可以想见接下来各国还会有大量的协商会谈,因此上元府提出在这处临时搭建的营地上做一番改造,由她们三方协力建成一个固定的会盟中心。 云梦泽作为她们三方的交汇处,如今还是地方州议院协同自治,所以为长期占地搭建会盟中心的事,她们还请来了州议院的众人详谈,以征得当地民众同意。 等把这件事确认完,天也越来越冷了,眼看临近年关,她们也没在此地久留,只约定好明年开春动工的时间,随后收整完各处营地道了别,陆续启程归国。 直到腊月廿八这天,妊婋她们终于顶着飞雪回到了洛京。 城中民众此时早已从云梦泽持续不断发回来的报闻中得知了此次会盟的进展,上元府返程的一路上也每日都有报送回城,这天估计着她们要回来了,好些人结伴往城外来迎。 因这时节天寒地冻,她们没在城外同众人停留寒暄,队伍很快被民众左右夹道簇拥着进了城。 妊婋骑在马上张望瞧看,见城中各坊一如往常,过年期间的庆典也已经由一众坊君协力备办妥当了,丝毫未因上元府全体离城而受到什么影响。 这其实不是上元府第一次全体离城,平常她们各自出城忙碌时,上元府里很多时候只有一两个人在,有时候这一两个人也会出城处理些事务,上元府里空无一人时,城中各处仍能如常运转。 缺了谁都不耽误民众们短期内的日常吃喝,这正是她们多年来持续完善现行制度想要达到的效果,既降低了民生方面的过度依赖,也能使她们自己免受政柄所困。 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执政的她们不是民众的“母亲官”,亦非民众的“仆人”,不凌驾于谁,也不服务于谁。 回到晏安坊大院后,她们先各自歇了两天,才在除夕这日重新聚在一处,闲闲说起前段时间的会盟和明年的计划。 尽管这次的会盟总体来说格外顺利,但过程中也出现了不少需要反复磋商的争议点,大家花了不少时间磨合洽谈,以至于超出了原定的会谈天数,可想而知接下来的逐步融合也会面临许多困难和挑战,要让整个中原实现真正的互惠共生,或许还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一两代人的时间。 这种情况其实也在她们的意料之中,毕竟脚下大地幅员辽阔,革新总是需要时间的,她们并不着急,因为这次会盟上各方元首所展现的态度与决心,已经足够让她们对未来充满信心。 而此时早已回到各自都城的诸国元首,也正在与使团和议政要员们同席辞岁迎春,提起不久前在云梦泽召开的这场盛大会盟,她们也纷纷举杯与众人同贺,皆称中原日后大有可期。 第298章 星奔川骛 云梦泽会盟过后的转年开春,各国陆续向民众正式颁布了最新的《中原法典》,以及一份《告群民书》,内中详细讲述了中原及周边各国去年秋冬时在云梦泽会盟的整个过程和接下来的共建计划,末尾还提到了燕国星盘中对于今年会出“五星连珠”的预测。 不久后,各地民众果然在三月初七日的夜空中,看到了五星连珠的奇观。 因各地事先公布了预测,民众从城坊公告或口耳相传中得知此事,又听说了“五星连珠”的成因和观看方位,当日晚间都纷纷走出家门,寻找宽阔地带观星,并以图画或文字的方式将这一难得的天象奇观记录了下来。 自此后,天象学开始在各地兴盛起来,上元府也借此提出要与各国合办天象学馆,由苟婕和蒯三姐蒯雁牵头张罗开设学馆和招收学子的事。 这一年春天,各国百业空前炽盛,包括天象学在内的各项学说与各地的物产和技艺,都通过新铺设的宽阔道路,密切地进行着交换与分享。 上元府众人也是一出正月就四散忙碌去了,花豹子和鲜婞仍旧回幽州做城区改造,陆娀又去了铁鳞港,给造船坊运去了最新一代更加轻薄的合金船板试样,预计会用在今年的新舰船上,同体量的船会比全木打造还轻些,因此她们想试着把舰船做大一些。 其她人也都在学馆、春耕、法典宣讲和新路铺设还有物产互通等事上各自忙碌着,妊婋则在春日里与穆婛带领一支幽燕军千人队伍往西出函谷关,来到了长安城外。 这是她们去年会盟时谈好的,这支幽燕军队伍将要到宸国的西部边境,跟那里的铁女寺军一同驻守玉门关。 其实此前她们在相互撤边后,燕国就往西部派驻了一批兵马,但人数仅有三百,去年她们当中有人回国轮休,都说西边大漠风景壮阔,引得不少人心驰神往,正好会盟过后各国都要往西增派人马,于是上元府在军中招募了对西域感兴趣的一千人,组成了这支新的会盟驻边队伍。 长安这边开年后就收到了消息,提前在城外给她们预留出了一片扎营的空地,妊婋和穆婛也都没进城,跟大家一起在城外搭好营地后,伏兆和隽羽从城中赶了出来,给她们带了些热菜和粮草,在这边营地与她们同住了一宵,第二天有一支铁女寺军的千人队伍来到营地外,与她们汇合后一同启程向西行去。 第317章 伏兆和隽羽此前都曾带军队西巡边疆,这次的千人队伍也是要跟她们一起到驻边营地换防去的,毕竟西域虽然风景壮丽,但驻边时间太长人也受不了,所以铁女寺军时常在内部换防,以避免驻边军出现疲累或抑郁。 会盟过后各国开始相互派驻人马,铁女寺军在西域的驻边负担也小了不少,除了这支幽燕军外,漠北跟肃真部的一支协同驻边联军也在不久前抵达玉门,而再之后还会有黔滇和南海联军以及昭国山南军相继赶来。 伏兆和隽羽轻车熟路地给妊婋介绍着沿途的风景,这条往西去的宽阔大路既是军道,也是商队往来的主要驿道,穆婛先前去波斯等地游历,又跟玄易一同出访戎昌国,在这条路上走过几个来回,这次跟妊婋同行,她颇为兴奋,跟妊婋说了不少从前的见闻,不时感慨这些年来的变化。 西域这些年因通商往来,受中原影响不浅,随着宸国政策逐年革新,西域诸国也开始不同程度地限制男民,于阗国甚至还在这两年里带头引进了滇南的“引坎”法,逐步建起了几座孕育院和供配院。 “我记得于阗国的国王,之前还藏了些小心思挑衅你们来着,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后来是怎样讲和的?”队伍这日行到铁女寺军酒泉郡营地,距离玉门关还有三日路程,妊婋在帐中吃茶时听她们说到于阗国的近况,想起从前似乎曾听说这个于阗国王有些“狼子野心”,因此问了这么一句。 伏兆听她这样问,转头看了隽羽一眼,才微微扬起唇角:“她先前不过是担心我分化西域,让各国在商路上相互倾轧,到头来一起吃亏,所以才心有不甘,现在这些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这时隽羽又往茶壶里添了些热水,笑着给她们详细讲了讲西域诸国这几年的变动。 于阗国是西域商路上最靠近中原的大国,其国王多年前靠着宸国背地里的支持,完成了一场“杀弟囚母”的政变后自行加冕登上王位,而后又看中原似乎要起动荡,还想趁铁女寺军东调时夺回西域商路的控制权,因其野心过于明显,曾被宸国朝中一众文官武将斥为“忘恩负义之徒”。 那时候的西域小国林立,各国商队在往中原贩运玉石酒水和琉璃器皿时,总有为争客私下出低价的,宸国商队发现能用低价多进货物,也是乐见其成,于是倒逼得西域商队都要自家先竞争一回,时间长了对西域诸国的税收影响不小。 于阗国王见状想整治商路乱象,那就必须得对周边小国出手,但伏兆当时为了让西域商路保持稳定,以免影响自家东征,先一步增派兵马制止了于阗军的吞并计划。 这一番敲打虽然让于阗国消停了一阵子,但伏兆不久后就在云梦泽战场上被妊婋带去了洛京,隽羽知道于阗国王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为了避免西域在自己代行君权期间威胁到宸国领土,她再三权衡过后,遣使到于阗国谈和,重新议定了商路法规。 宸国使团向于阗国王表示愿意在商路上做出一部分让利,并称会协助于阗国重整西域秩序,条件是要求于阗国进一步限制男民。 此前于阗国被铁女寺军敲打过一回后,不少周边小国见其受掣肘,皆道于阗式微,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于阗国王当时也正打算再次出兵,她原以为宸国使团又是前来阻止的,不料宸国态度突然转变,经过一番长谈,于阗国王答应了宸国使团的条件,不久后两边大军联手整肃西域,于阗国趁机吞并了周边七个小国,一举成为了西域头等强国。 这些年受宸国影响,男人在西域商路的各处馆驿和运送队伍中已近乎绝迹,但被于阗国吞并的那几个小国仍有男国王,以及不满宸国限制男民政策的女国王,在这些国度中,许多旧世道的糟粕信仰仍不乏生长的土壤,以至于整个西域的风气都还有些混沌不清。 铁女寺军和于阗军联手整肃完一众西域小国,又在暗中协助波斯一位亲中原的王子筹划了一场政变,她加冕后跟于阗国王联手剿灭了一批打着信仰的幌子为男民谋利的势力,接着引入宸国铁女寺新修的佛法反向远西传播,而后又与东南边戎昌国结为姊妹盟国,西域的局面才算是真正平靖了。 妊婋听西域这些年来的变革,皆是由中原通商带去的,其实也是数年来风气观念持续扭转掀起的一场波涛,她捧起茶杯感慨道:“这真正是浪成于微澜之间,等我们的会盟共建来日逐步稳定,这浪自然而然也就扩散到了更远的地方。” 她们在酒泉营地休整了几天,又在附近参观了几处古迹,才再次上马,继续向西边玉门关的驻边大营行去。 三日后,当这支西巡队伍抵达玉门关时,恰有一支商队刚从西边过关驶来,队伍中的车辆上飘着燕国的紫旗。 穆婛熟悉这队伍的旗帜和车辆,手搭凉棚朝那边望去:“这定是玄易她们回来了。” 燕国互市府最初从营州开始,这些年来早已开设到了四面八方,玄易作为互市府的创立人,也常与燕国使团和商队到处走访,其中去得最多的就是西域了。 玄易这时也瞧见了东边的幽燕军旗,立刻知道这是自家来此协同驻边的姊妹们,遂忙催马上前来打招呼。 大家在玉门关外说了好一阵话,才往旁边营地和商队驿站来安顿,因每回驻边营地换防时,都会从长安带来大量新鲜吃食,加上妊婋她们队伍里也带了不少燕国特产,这日晚间营地里照例开席,两军将士一起聚了一宵,妊婋她们又听玄易讲了讲西边的近况,直热闹到远处大漠生明月时。 妊婋在玉门关游览了几日,才跟前来协同驻防的将士们道别,与伏兆她们连同换防的将士和燕国商队再次启程向东返回。 往西走了这一来一回,等她们再次到长安时,已是夏末初秋了。 妊婋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要回去了,她还要将长安这边的一支宸国水师将士送到登州港去。 宸国虽然不靠海,但此前跟燕国以黄河为界时,也有多支船队和水师将士每日在河面巡防,后来两国撤边,原先的水师队伍撤回内陆,如今分作两支,作为宸国协同护海的队伍,分别前往燕国登州和南海国两岛。 白露这天,妊婋告辞了伏兆和隽羽,跟穆婛和玄易还有她们自家商队,以及那支意气轩昂的宸国水师,一起离开了长安。 第299章 九曲沧浪 妊婋一行人从长安回来先到洛京,看着穆婛和玄易跟商队众人进了城,妊婋又继续送那队宸国水师将士往登州行去。 当她们于深秋时节走到鲁东兖州时,恰在这里碰上了一支从北往南来的队伍,正是何去非访问漠北和肃真部的昭国使团。 何去非在这一年春天里与使团从建康出发,自淮水口岸进入燕国,跟前来迎接的东方婙和萧娍一起先访洛京,而后又与她们同往漠北拜访月里丹烈和其她几位首领,并在夏末启程访问肃真部,随后于秋日里跟南迁的鹿群进入燕国营州,准备途径鲁东地界回江南。 这次北行,何去非饱览了草原的壮阔和肃真部丛林的美景,也见到了她先前在画上瞧过的大角鹿,还在博敦等人的邀请下骑了几回鹿,可谓是得偿夙愿了,为此她又给母亲和季显容寄去了长达二十七页纸的北地游记,里面还附上了几支新编唱词。 碰见妊婋这日,何去非正骑在马上哼着曲儿,忽听同行的大使说前面有队伍给她们送来了一张帖子,何去非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妊婋亲笔,说自己正巧路过,请她们往前面营地相见。 何去非看到这字和印章还愣了一下,她先前来时听说妊婋今年会去宸国,还要往西域去送驻边军,怎么也得年底才能回来,想着此行碰不上妊婋,她出来时也没特意对使团人选做什么限制,此刻她放下帖子回头朝队伍里扫了一眼,发现有好几个曾经在西大营里跟妊婋一同试训过的嫖姚军将领。 帖子里说的营地正在她们使团的必经之路上,也是她们这日原定计划下榻的地方,实在没有理由避而不见,何去非想了想,把心一横,跟使团众人说道:“再有三里路程就到营地,正好有燕宸两军人马也路过此地,我们且去会她们一会。” 不久后,何去非跟使团众人抵达兖州城外这处营地,妊婋一行人已经坐在这边敞厅里喝上茶了。 听说昭国使团到了,妊婋起身往外走来迎接,出门不多远就瞧见了那边才下马的何去非,于是走上前跟她打了个招呼,转头又见到了几个久违的熟悉面孔,遂笑道:“多年不见,大家都高升了!” 认出妊婋的那几人见她走上来打招呼,竟都没露出十分意外的神色,只是同样笑着跟她说了些久别的问候,妊婋回了几句话后,又看向何去非,见她朝自己挑了下眉:“这里我们也不熟,还请婋帅带路,好叫我们也吃盏茶歇一歇。” 妊婋见状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抬手请她们往敞厅里来。 她们这日下榻的营地,从前是幽燕军驻扎在鲁东兖州城外时建的大型军营,如今人马撤去了不少,只留做各地队伍或商队往来的中转歇宿营地,里面营房住所和聚餐厅堂都颇为宽敞,她们来之前也都按行程计划提前发过信来,因此一应茶饭皆是齐全的。 第318章 妊婋她们招待使团众人在这边坐下吃起茶来,问她们往北地出访的情况,晚间大家又在旁边的宴厅里聚了一席,彼此说着过去几个月在北地和西域的见闻,一整晚下来却没一个人当着妊婋提起多年前西大营里的事,神情中似乎都透着些心照不宣。 见她们不提这茬,妊婋想着或许是何去非私下里交代过了,加上席间还有不清楚这些往事的宸国水师将士,于是她也绝口不提西大营三字,只同她们讲起西域的风景。 大家伙热热闹闹聚了半宵,因这秋日时节已不早了,她们都不准备在此地多做停留,休整了一日后就准备继续启程。 这天上午,妊婋她们先在营地外目送昭国使团往南去了,才调转马头朝东边行来,何去非骑在马上走出一段路后,又回头看了看往东去的队伍,那边幽燕军和铁女寺军的旗帜正在麦田间的大路上随风摆荡着。 其实昨日她们进营地之前,何去非也没跟使团众人详细交代什么过往内幕,只是用高深莫测的语气说了一句:“你们当中有人此前见过婋帅,不必多言,大家都是自己人。” 就这一句话,足够那几个嫖姚军将领在见到妊婋后暗自补全了当年的隐情,有人想的是妊婋当年是专程来军中见何去非暗谈结盟的,还有人想的是她被嫖姚军意外擒获后又被何去非策反了,总之从如今的结果来看,大家确实已经是“自己人”了。 这时何去非把头转了回来,见那几个将领也跟着往那边望去,都是一脸不小心探究到秘辛的兴奋之色,她想这些事大抵可以一直这么含混下去,反正就目前四方共建的进展来看,再过几年各地应该会融合到不分你我,到时候大家就是真正的“自己人”了,想到这里何去非含笑甩了甩马鞭:“别看了,走吧。” 她话音刚落,恰有一阵秋风从北方吹来,轻轻送着队伍向南而归。 “这几天秋风一日紧似一日,我还担心你们路上不好走呢。” 妊婋抵达登州城外时,正在这边协同处理港口物产运送往来的圣人屠匆匆出城迎接,见她们队伍里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忙问她们这一路上行得是否顺利,因想到妊婋是从宸国西疆回来的,这大半年来一西一东横跨燕宸两地,这日见面后她笑着走上前揽住妊婋的肩膀先道了声辛苦,又转头跟那队宸国水师将士问过好,随后一迭连声地邀众人快进城歇歇。 登州的城墙和城门也已经陆续拆除了,妊婋一边走一边看,见各处都跟上回来时所见大不相同了,与她从西向东这一路所见的许多地方一样日新月异。 这时候的登州港正是装船的高峰期,圣人屠已在这边为物产交接诸事忙了月余,还剩最后一批物产等待装船。 妊婋也跟着圣人屠一起往港口忙了几日,与她同来的宸国将士则由这边的水师将领接待,先在登州港熟悉情况,等商船和货船都陆续离港后,她们才会跟燕国水师一起出海巡防。 港口上直到初冬时节才陆续忙完,圣人屠还要留在这边处理一些收尾事宜,这时有千山远率领一支船队从铁鳞港开来,邀妊婋往平州瞧瞧新式舰的进展。 这一年陆娀和铁工府还有造船坊的匠人们,都在铁鳞港忙着组装焊接新式船板,她们准备打造一艘比现有船只还要大的远洋巨舰,以备将来往东边和南边更远的国度去看看。 因她们这些年来水师实力见涨,又时常与江淮水师一起在海上来回巡防,东岛海寇已经有好几年不敢来这边造次了,那边既然不来了,她们觉得,也差不多是时候换她们往东边去探探究竟了,各地学馆里这几年也兴起了许多开拓之声,都支持铁鳞港打造远洋舰,带她们去看看海的那边有些什么,再看看这天下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妊婋在铁鳞港参观了数日,见到了这艘新式远洋巨舰的图样和模型,目前外部船体已焊接了一部分,陆娀说她们今年为打造这艘巨舰,征召了许多青年才俊,大家干劲十足,预计到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完工试水了。 妊婋从平州参观完,时间已临近年底,于是她跟陆娀一起结伴准备回洛京,途中又顺路到幽州瞧了瞧。 花豹子和鲜婞还在幽州主持城区改造,妊婋她们抵达幽州时,发现这里也是万象更新了,新城到处铺着平整宽阔的石脂路面,豹子寨研学馆设在幽州的学馆这两年一直在这里研制多动力枢机车辆,先前的第一批车辆主要用于远途运输货物,数量还很少,今年花怒放和叶妉开始同众人研制起小型民用车辆,学馆今年还将这些图样登报请各地民众评选了一回,妊婋先前从宸国回来的路上,也瞧见了报上的内容,这次到了幽州,又在城中展厅里参观了整个研制过程。 因她们早年间取消了钱法,这些民用车辆也不做任何盈利之用,因此大家在研制过程中考虑最多的除了速度之外,就是行驶过程中的安全与舒适性,为此不计所费工本。 据花怒放介绍,原先已能上路的大型载重车图样和相关技术都在今年向各国开放了,来年在民用车辆上也会持续与各国协作研制,以提升车辆打造速度。 自从当日云梦泽会盟过后,各国也受共识法典和各项协约的影响,陆续按州或郡逐步取缔了钱法,抹平财力差距的同时也减轻了日常负担,让民众拥有更多精力和兴趣承接燕国传来的各项新兴技术。 按照目前各地融合的进展来看,往后她们将只会在南海和西域等个别区域保留与异域商队的黄金结算,其余地方则逐步转变为燕国的全民均分形式,让大家都能投身于真正热爱的事业上去。 妊婋看着眼前的模型和图样点点头,已能想见各地人们在新建工坊里热火朝天的画面了。 在幽州停留几日后,妊婋又跟花豹子等人一起出发往洛京而回,途中也看了看新改造的城区,因整体改造尚未完全落成,有些乡间驿站还没开始启用,她们这日往南行到黄昏时,只得在一处参与改造的临时村落歇宿。 她们来到村子外面时,正好有人见到队伍前方的身影,于是朝这边喊了一声:“是妊婋啊,来家吃饭!” 妊婋应了一声“好嘞”,又转头对众人笑道:“从前就吃百家饭,如今还吃百家饭。” 第300章 疏慵自放 这一年冬日里的洛京依旧热闹。 上元府众人先后从各地忙完回来,招待各国留在洛京过年的大使们聚了几席,又向民众公布了目前中原各地在物产互通和技术学说以及军事部署等多个领域的最近进展,与全城人同贺迎春。 开年后大家再次聚到上元府的议事厅里,分了春日里的各项事务,妊婋见云梦泽的会盟中心去年已建好了大部分,是厉媗和杜婼牵头在那边协同宸昭两国一起建造的,今年还有些收尾任务,预计会在夏初时节全面落成。 然而今年杜婼还要在早春时赶去江南参加昭国发起的稻种改良会谈,妊婋得知后提出由她和厉媗过几日赶往云梦泽为会盟中心的建造做收尾。 大家商议分完事务,从正月十五之后就陆续出发各自忙碌去了,妊婋与厉媗也约定了二月初一启程前往蕲州。 她们出发的前一天,妊婋收完行装,信步走进皇城闲逛,途中经过正殿时看见了自己的坤乾钺,如今都跟其她人的兵器一起立在架上,向所有国民开放参观。 她在坤乾钺前驻足片刻,又往太平宫的方向走去,因这两年太平宫里正在尝试复原“自娠”法,各国学家们大部分也都没有回国过年,妊婋这日一走进太平宫,就听到了几间研究室里传出热烈讨论的声音。 很快千江阔从侧边殿内迎了出来,听妊婋说自己只是临行前过来看看,不要惊动诸位学家,千江阔闻言笑着抬手请她往旁边展厅里转转。 这边殿里几间展厅内摆放着她们当年从云梦泽运回来的石刻片,还有一众学家们的研究手稿,以及一些或铜或木的人体骨骼和部位模型,因诸位学家都在旁边的研究室内,皇城学子们这时候也都还在休年假,所以展厅里一片静悄悄的,只有妊婋和千江阔在里面慢慢逛着。 妊婋一边参观,一边跟千江阔问起自己年前看到的一篇太平宫发布的文章,内容是在尝试复原“自娠”法的过程中,分析几种不同孕育法的由来。 因文章内容颇为深奥,妊婋看完还有些疑惑之处,这日又听千江阔给她细细讲解了一番,得知学家们认为人最早的孕育方式就是靠天然自娠,只是由于幼儿身体状况几乎与母亲完全相同,使得族群无法靠异变获得体格上的增强,因此才在后来逐渐演化出取配的方式,促使后代体格出现或优或劣的异变。 “上古时的她们大概想着,只需去除掉低劣的异变,族群就会朝着越来越强大的方向发展。”千江阔摸着下巴推测道,“只可惜后来在途中走错了几步路,落得自囚数千年。” 妊婋听罢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模型:“那看来只研究复原‘自娠’法也还不够,总要在旧法之上再生出些新意来。” 第319章 千江阔点点头:“大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现在的复原研究分成了三组人,虽然目标都是复现‘自娠’法,但具体方向各不相同,多试试总会有新出路。” 她们在这边几间展厅内转了半晌,听说灵极真人和松甘萨满正在与几位学家做研讨,妊婋也就没去叨扰,只请千江阔帮自己给她们带一声好,随即转身离开了太平宫。 第二日一早,妊婋跟厉媗告辞了留在洛京做城区改造的千光照和花豹子,出发前往云梦泽。 新铺的大路走起来格外顺畅,她们在一片春和景明中抵达蕲州,见这边已开始继续动工了,宸昭两国的工匠们也都在这里,妊婋还在旁边临时设的营地外看到了伏兆的马,一问才知伏兆是昨日到的,也来这里查看会盟中心的搭建进展。 但是伏兆在她们到的时候并不在营地里面,于是她们在营外下马后也没进去,而是转而往搭建地走来,果然在这边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依然光着头,穿着一身利落军装,正在那里听几个工匠说话,不时从旁搭上一把手。 “这家伙虽然从背后看还是有点傲慢,但却不似从前那般跋扈了。”妊婋看着伏兆的背影,一边跟厉媗往那边走一边笑道,“如今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了。” 说话间,她二人都走到近前,伏兆转身见是她们来了,只微微扬了扬下颏,熟络地跟她们打了个招呼:“来了啊。” 她们几个在这里看了看搭建进度,跟众人一起忙到傍晚,才回到营地,说起会盟中心接下来的安排。 因此地预计将在夏初落成,所以她们准备再次邀请各国元首于今年秋分过后前来参加会谈,为先前达成的中原法典做一次例行增订。 她们将以这种方式逐年完善这部法典,直到实现真正的融合共生,而与此同时,她们也会一起向外界持续探索,去看看东岛之东,南海之南,西域之西,以及北疆之北。 外面的世界必定还存在着与旧世道相似的混乱,为了守护脚下这片土地上的祥和平靖,她们势必还要逐步肃清远方的潜在威胁。 三个月后的夏初时节,从她们先前八方聚首的那片营地之上搭建起来的永久会盟中心如约建成。 在各处全部完工之后,还有最后一个步骤——落鼎。 匠人们用三辆多动力重型车,将事先打造好的一座代表八方会盟的吉金鼎合力抬到了会盟中心门前。 落地时,那鼎发出一声浑厚闷响,好似巨人在大地上跺了一下脚,又仿佛接下来将会有一圈圈涟漪从这里扩散开去,直至天边尽头。 永久会盟中心正式落成之后,妊婋她们正准备回去将进展告诉众人,忽然收到云梦泽北边州议院发来的一则求助,称虎退林周边近日不时有游人误入,前两天还有游人说在那边林中瞧见虎影,州议院众人想着会盟中心这边工匠都在,或许还有些未用完的建材,所以想请她们顺便在虎退林外面增加一道防护屏障,避免不知情的游人过路误入惊扰虎群。 当年幽燕军撤出云梦泽的时候,虽然立了警示牌,但随着这几年各国民众频繁往来,加上虎退林的边缘距离东边大路也不算远,偶尔还是会有不知情的游人误入其中,妊婋她们听了也都觉得有必要增加一道屏障,将人与虎的活动范围做些明确区分。 几日后,妊婋跟伏兆和厉媗还有一队匠人们一起来到了虎退林外,先跟左近村寨里的护林人问了问情况,然后开始划定设立屏障的位置。 据那护林人介绍说,林中虎群近年来规模有所增长,她们在林子外面不时能从窥天镜里看到林中有大虎带着幼崽在树木间穿行。 大家这天在虎退林外确定好屏障线后,就开始忙活起来了,妊婋有时候得空还会拿着手持窥天镜,爬到旁边一棵树上往林中眺望那边的动向,再顺手摘几颗果子,伏兆则站在树下用布接着她抛下来的果子,洗干净后递给忙碌的众人们尝鲜。 这天妊婋在树上透过窥天镜隐约瞧见那边林中出现了一只年轻雌虎的身影,是那护林人曾跟她们提过的,据说不久前才被母亲逐出领地自力更生,从那以后就经常独自巡视这片新的林边领地。 妊婋看那虎在林中踱步转了两圈,然后找了块平整地方,舒舒服服地趴了下来,尾巴一摆一摆的,姿态颇为悠哉,她不禁笑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站在树下的伏兆不明所以:“什么挺好的?” 妊婋把自己看到的画面跟她讲了一遍,然后又说:“旧世道有言‘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可是做母亲的难道真的都甘愿为孩子操劳挂怀一生么?想来这也是旧世道的枷锁,母子生来未必都是一路人,性情若合得来,可以过得亲近些,若合不来,分道扬镳也不该有什么负担,过后或许某一日会在顶峰重逢,亦或许此生再不相见。” 伏兆听罢想了想,旧世道确实给母子都上了层层枷锁,而今在她们协力开创的新世代里,照料幼儿与老人皆由众人共同出力,这几年看下来,民众确实明显少了许多忧思煎熬,孩子们不再是母亲余生的指望,母亲也不再是孩子一生的牵绊,大家都重获了自由。 想到这里她正准备问问太平宫中“自娠”法的研究进展,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转头望去,见是厉媗用扁担挑了两桶浆来。 这几日因众人在这边忙碌,厉媗不时到村中熬些甜浆子给她们解暑,这天又是两大桶,她走到伏兆身边,把浆桶往地上一放,擦着汗看了看伏兆,又抬头看向树上的妊婋,只见她嘴里叼着甜草根,一只脚踩在树枝上,一只脚放下来晃荡,夏日灿阳从树叶间隙洒下来,碎金一般落了满身。 “方才我在村子里收到一封信,你们一定猜不到是什么样的大好消息!” 听到这话妊婋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接过厉媗递来的甜浆仰头喝完,又听她说这信是从太平宫发出来的。 妊婋转头跟伏兆对视一眼,又朝厉媗咧嘴一笑:“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可就猜着了。”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说: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