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惹冷郁权臣后》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节 本书名称:误惹冷郁权臣后 本书作者:一念嘻嘻 本文文案: 盛京一场政变,薛兰漪从云端之上跌落风尘,和青梅竹马的镇国公世子魏璋身份差距云泥之别。 她被迫藏在偏院,做他的外室。 那个从前热烈追逐她的人话越来越少,待她越来越冷淡。 每次她鼓足勇气主动同他说话。 他翻阅公文的眼皮都不抬一下,只蹙眉道一声“噤声”。 薛兰漪心中酸楚,却又不舍年少时的情谊。 一次次在他孤身立于月下时,贴着他的脊背说“喜欢”。 潮湿的春夜,他带着短促的呼吸,第一次俯身向她。 魏家大哥的一柄剑骤然冲出黑夜,刺向魏璋。 魏璋含笑睥睨着凌厉的剑锋,不避不闪,作壁上观。 薛兰漪却护君心切,在情急之下,将金簪刺进了魏家大哥的胸口。 男人滚烫的血顺着金簪流进薛兰漪的手心,她猛然忆起谁才是她心中至爱。 【魏璋视角】 魏璋亲缘淡薄,为族人所弃,早知这世间万般情爱不及权柄一二。 当初失忆的准嫂嫂投入他怀中,泪眼涟涟说“喜欢”时,他只觉虚伪,厌恶。 他从来只把她当一把刃,为他斩青云路上的荆棘。 直到那晚,计划中应该义无反顾护着他的姑娘,转头抱紧了血泊里的男人。 魏璋意识到,这世间唯一说“喜欢他”的人,再不回头了。 【魏宣(大哥)视角】 盛京城中,万般宠爱于一身的少年将军,一夕痛失至爱,早生白发。 五年之期,杵着竹杖遍访山河寻找爱人。 蓦然回首时,却赫然发现心心念念之人一直就在自己身边,与亲弟举案齐眉。 雄竞修罗场+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排雷: 1、男主前期事业脑坏狗,中期缺爱病娇疯狗,后期舔不上的舔狗 2、男主身心洁,走恨比爱长久的狗血路线,男二走青梅竹马治愈路线。 3、高亮:男主冷血事业批,反派属性拉满,破防后生抢 /2024.5.5留存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腹黑 追爱火葬场 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薛兰漪 魏璋配角:魏宣 一句话简介:冷血事业批为爱当狗 立意:学会爱人 第1章 “漪漪,我种的百合花开啦!” “漪漪,你说过花开时就嫁给我,可还作数?” “漪漪,你该不会又要骗我第十八次吧?” 春日艳阳中,红衣少年捧着一束百合花,跟在薛兰漪身边不停地绕啊绕。 黄衣少女背着手,扬着下巴,“那当然是……” 她的声线故意拉得很长很长。 轰隆—— 倏地,窗外一声电闪雷鸣。 薛兰漪一阵痉挛,蓦地睁开眼。 少年艳阳般笑脸消散了,眼前一片漆黑。 屋外,雨正静谧无声地下着,从房檐滴落,连成线,织成网。 潮湿的夜风拂动帐幔,忽明忽灭的光照进来,照出床榻边沿男人酣睡的背影。 男人离她太远了,被子里灌风灌得厉害。 薛兰漪受不住凉,悄悄朝男人靠过去,欲伸手环住他的腰肢。 手抬到半空中,又收回来,交叠在胸前,只用额头轻抵着男人的背借些许暖意。 浑身密密麻麻的冷汗却仍止不住地渗。 她最怕这样的雷雨夜了。 五年前,她因罪被没入贱籍,颠沛流离间失了忆,还被收进了教司坊,受妈妈调、教。 那是一个供北境军营取乐之地,一旦调、教好了,就要送进龙潭虎穴里。 许多姑娘不堪其辱,趁着雷雨交加的夜,吊死在了房梁上。 与薛兰漪同榻的姑娘换了一个又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 薛兰漪也不知道哪天一打雷,一睁开眼,床榻边又是一具打转的、七窍流血的尸体。 蓝白的电光里,那些吊死的姑娘僵硬地朝着她笑,仿佛在邀她一同解脱。 她也想过一死了之,那一次,白绫已经被抛洒到了房梁上。 耳边响起少年清越的声音,“没事嘛,求娶十八次不行,就十九次,二十次……总之,我非漪漪不娶。” 最终,她没舍得抛下那样爱他的郎君,独自离开这世间。 就这么靠着零碎的记忆,日复一日地熬着。 终于天光破晓处,一位魏姓郎君拿着信物来接她了。 她随他回了京,被他安置在京郊的院落里。 日子终于安稳下来了。 耳边再没有那些姑娘肝肠寸断的哭声,只有男人均匀的呼吸声。 浅,却沉稳,轻轻柔柔包裹着薛兰漪。 薛兰漪的耳朵轻贴着他后心口,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手脚渐渐回了温,尚且紧绷的喉头涩然挤出一句:“作数的。” 嫁给他的承诺,从始至终都作数的。 声音比蚊蝇还轻。 男人却骤然掀起眼皮。 暗夜中,一双深邃的眼神生来淬了冰。 “怎么?”低沉的声音响起,明明无喜无怒,却带着不容僭越的威压。 薛兰漪神色一僵,默默往回退了退,那三个字她不敢再说一遍。 她随他回京后,才知道郎君魏璋是镇国公世子,曾带兵平西,后弃武从文,破格擢升了内阁大学士。 坊间都传首辅之位,也已是他囊中之物。 这样位高权重之人,将来能给他做妻的定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女。 而她只是个不能在人前露面的罪奴。 她和他已云泥之别,何谈嫁娶? 她默默咽下喉头的酸涩,扯唇道:“妾吵醒世子了吗?” “嗯。” 男人再度阖上了眼。 碎冰也随之沉入眼底,再无任何涟漪。 两人之间陷入了死寂。 薛兰漪对着他的后背,笑容窘迫。 魏璋和梦里的少年很不一样了。 他不爱说话,更不会再热切地追随她。 重逢之初,薛兰漪内心难免疑惑和失望,可在这四方院落里守了三年,她也渐渐认清了现实。 时移世易,人心易散。 如今魏璋的目光可瞰天下,她却只能倚在门边,掰着手指算他还有多少时日才来看她。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节 她看不到他眼里的山河,还能奢望他跟她说什么呢? 眼下能在他的庇佑中安稳度日,在听到他的心跳时有几夜安眠,已经是从前可望不可即的日子了。 她该知足的,对吧? 对吧…… 薛兰漪长睫轻垂,掩下眼中的黯然,又将方才受惊时卷到自己身上的被子盖在魏璋肩头。 屏住呼吸,轻手轻脚一点点放下去。 魏璋霎时拂手掀开了。 薛兰漪腕子一抖,“妾、妾是担心世子后背的伤受了凉会复发。” 当初,她险些被拉进军营,最绝望之际。 是郎君银鞍白马冲破漫漫黄沙来救她。 他将她护在身下,身后砲石如雨落,砸在他的后背上。 滚滚碎石中,薛兰漪连郎君的脸都未来得及看清,却一直清晰地记得从他嘴角不停涌出的血,渗透了她半边臂膀。 那样的重伤想必到了梅雨季节就会隐隐发痛。 “世子且宽中衣,妾帮世子揉揉旧伤,许能睡得好些。” 薛兰漪跪坐在他身侧,挑了些药膏子,“世子为妾险些丧命,妾还从未照料过世子的伤口,妾心不安,妾……” 她的指尖刚触碰到魏璋的后衣领,魏璋却起了身,拢起衣襟遮住后颈,径直往衣桁处取朝服了。 薛兰漪的手落了空,话也落了一半。 但见魏璋准备上朝,她只得赶紧擦掉指尖药膏子,下了榻。 赤脚一刚落地,昨夜腿心处仿佛被碾碎了般的痛t楚袭来。 薛兰漪扶着桌子趔趄了半步,来不及等痛消解,拖着虚浮的步子上前,接过魏璋的朝服,“妾服侍世子更衣。” 魏璋略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撑开了手臂。 此时已天色微亮,男人站在窗前,身姿挺拔,破晓之光落在高挺的鼻梁上,衬出一张英朗沉肃的脸。 好在,并无怒意。 薛兰漪一边替他拂袖,一边低垂着眸用余光观察他的神色。 半晌,在心里斟酌了许久的话才迟疑着挤出唇缝:“世子明晚可还来?后日就是世子生辰,妾备了寿桃。” “是红豆馅的,放久了恐不适口。”怕他不来,薛兰漪又补充道。 她知他喜食红豆,便学了许多红豆点心的制法做与他吃。 但近日购置的红豆里总掺杂了不少碎石子,所以她自三日前就在开始一颗颗筛选红豆,滤过洗过,又上锅三蒸三煮,一步也不敢假手于人。 毕竟此番他生辰恰逢擢升之喜,薛兰漪虽无什么贵重贺礼相赠,但也想尽力郑重些。 “世子还想吃什么?妾明日一并备下。”她蹲身理衣摆。 须臾,头顶上漫不经心落下四个字,“明日不成。” 薛兰漪动作一顿,“没关系,世子事忙,那等后日,妾还略备了薄礼……” “后日也不成。” 魏璋这次语气略重,俨然有些不耐烦了。 薛兰漪咬着唇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想来魏璋这样的人物,生辰未到,上门送礼的人已踏破门槛。 圣上那边许也会赐宴,前前后后要应酬的皇亲贵胄不计其数。 薛兰漪想为他贺生辰,估摸着至少要排到半月之后了。 不知道她备的生辰礼还能不能等到那日…… “喏。”她应了声。 许久,再无他话。 空旷的寝房里,只余她在魏璋周身忙碌的细微脚步声。 少有的安静。 魏璋的目光这才真真切切落到她身上。 彼时,薛兰漪半蹲在他身前为他系腰带。 发髻松松落落垂在肩头,亵衣亵裤遮不住的冰肌玉骨,在光线昏暗的阴雨天更显得莹白如雪。 许是方才起身太急,她未来得及整理衣衫,小衣的系带虚虚挂在脖颈上,半边春色随着她的动作从鹅黄色丝绸中时隐时现,其上残留着未曾褪去的指痕。 她平日只能待这在四方院落中,不受风吹日晒,皮儿越发娇嫩。 不过力道稍重些,身上便遍布淤青,紫痕一路蜿蜒至锁骨、脖颈。 魏璋的视线不由随之上移,方才看清薛兰漪长睫低垂,轻掩着水雾蒙蒙的眼。 魏璋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俯视着那双似泣非泣的杏眼,“不高兴了?” “不会。”薛兰漪摇了摇头,紧咬的下唇瓣红艳艳,微微肿,却也没咬住那一丝委屈的泣音。 跟昨儿个夜里一样,明明不喜,还惯爱口是心非。 魏璋拇指戏谑地抚过她唇上的齿痕,寸寸碾磨着。 薄茧磨过唇角的裂口,酥酥麻麻的刺痛感袭来,薛兰漪脑海中忽地闪现昨夜某些画面。 她耳根一烫,慌张想要撇开头。 魏璋指腹收紧,“明日,你来停云阁。” 薛兰漪怔然。 停云阁是魏璋在国公府的住所。 薛兰漪呆在魏璋身边三年,莫说他的居所,就连国公府的门都不知开在哪儿。 今次他怎的突然让她去国公府了? 诧异之余,她心惶惶,“妾乃戴罪之身,贸然入府后会不会引起官家注意?” “妾听闻世子还有位兄长,不知他是否介怀?” 老国公夫人深居简出是人尽皆知之事,薛兰漪碰到她的机会不大。 只是这位大公子,鲜少听人提起,薛兰漪不知他禀性如何。 若万一冲撞了,岂不损了魏璋兄弟情谊? “妾可要备一份礼?不知大公子喜欢什么?” 她仰着头。 明眸皓齿,粉腮玉面皆奉于他。 魏璋没有回答,只是意味不明地屈指抚向她的眉、她的眼,和她修长白皙的颈。 指间的玉扳指凉意森森,彷如灵蛇游走,缠绕着薛兰漪。 薛兰漪不解其意,莫名地心跳加速,将落未落的小衣下绵软起伏不定,漫出一抹灵巧的樱色。 魏璋淡淡睇过去,“只要兄长喜欢,什么你都甘愿给?”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薛兰漪摇了摇头。 男人寒眸微眯。 窗外,风雨不期而至,摧折了百年老树。 茜纱窗上摇晃的树影让屋内又添了几分森寒。 薛兰漪却少有地忤逆了他,“妾虽身为卑微,但一颗真心只待世子,又怎会心甘情愿侍旁人?” 她平日里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在说到这句话时,没有半分迟疑,泠泠水眸中的情谊不掩。 男人指尖微顿。 须臾,嘴角闪过一丝讥诮。 手指沿着小衣的滚边攀至山峦处,轻扯了下鹅黄色的布料,将泄出的樱色掩住。 “你是想……再来一次吗?” 冰冷的指甲剐蹭到了敏感处,薛兰漪心口一阵酥麻,才察觉自己是何等轻浮献媚之态。 她面颊顿时通红,慌手慌脚整理系带。 玄色衣角已划过她眼前,魏璋离开了。 外间珠帘轻晃。 薛兰漪循声望去 魏璋未撑伞,孤身步入了潇潇雨幕中。 黑色狐裘与红色补服翻飞,天地苍穹,唯他一人迎风独行,不曾回顾。 而他轻飘飘一句话却回荡在寝房里,久久不散。 薛兰漪窘迫不已,顶着滚烫的双颊蹲身去捡夜里散落一地的衣裙。 “成了?”在外候着的柳婆婆不知何时蹲到了她身边,打量着她。 姑娘身姿纤细,一向平坦的小腹此刻却微微隆起。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3节 柳婆婆立刻心领神会,“恭喜姑娘得偿所愿。” “妈妈,昨晚的事休要再提。”薛兰漪拢起眉尖,摇了摇头。 魏璋如今性子冷,并不热衷于男女情爱。 每次好不容把人盼来,他无非略坐坐,大多时候都关在书房处理公务。 薛兰漪甚少能与他说上话,更遑论有过多亲密之举。 身边的婆子们瞧姑娘跟了世子三年还是处子之身,心中比她更急。 昨夜魏璋来时,身上染了些许酒气。 婆子们便簇拥着给薛兰漪换了轻薄的寝服,将她推进了魏璋的书房。 当时魏璋恰好站在门口,她撞了满怀。 玲珑身姿贴上他精壮的腰身,仅隔着一层素白纱衣,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轮廓。 薛兰漪虽久在风月场,但到底还是清白女儿身,当即羞得在屋子里莽头乱撞,好一会儿才找到出口。 推门而出的瞬间,她嗅到了自己手腕上淡淡的冷松香。 那是方才她未站稳扶住魏璋腰侧时,留下的味道。 指尖仿佛还残留他的体温。 薛兰漪心口悸动,脑海中忽而浮现出方才两具身体紧紧相贴时,魏璋一贯冰封的眸中生了裂纹。 虽然顷刻即止,但这已是三年里,她看他最清的距离。 她推门的动作犹豫了。 纵然已千百遍说服自己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可她心底深处始终固执地认为少年的爱意不会这么容易熄灭。 那是在她最灰暗的时光里长明了两年的灯啊,哪怕只剩星星之火,薛兰漪也想竭尽全力让它复燃。 她不甘与他一直相敬如冰,眼睁睁看着火苗熄灭。 她僵硬的手指迟疑着将门闩一点点往回推,彻底锁上了门,隔绝了外界。 “世t子……”她轻声唤。 而后不管不顾奔向他,从后拥住了身姿颀长的男人。 男人一霎时就要挣开。 薛兰漪将他的腰环得更紧,细软的手指贴着他呼吸起伏的位置。 “妾想真真正正做世子的人。”她在他后心口呵气如兰。 男人的腹微微僵硬。 薛兰漪的心跳也在加速,甚至可以预料此刻男人的脸色有多阴寒。 在最想退缩时,她看到了一步之遥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全家福的画像。 统共三个人。 老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端坐在前,右后侧站着的便是那个她魂牵梦绕的红衣少年。 他贯是没个规矩,趴在他爹肩上歪头嬉笑。 身后的马尾随风扬起,辫梢系着亮晶晶的银铃儿。 仿佛隔着画都能听到清泠泠的响声。 记忆中他是那样明朗的一个人,就因为官场波云诡谲,而变得如此孤清吗? 薛兰漪方才闯进门时,其实就见他缄默着负手观画。 莫不是因为老国公爷三年前撒手人寰,他被家人抛下才显得如此孤寂。 薛兰漪如是揣测着,踮起脚尖吻了他的耳廓。 蜻蜓点水般徐徐往下,柔软的唇最终贴上了他的耳垂,“郎君不会再孤零零的了,妾会长长久久陪着郎君,此生不弃。” 最后四个字比三月春风还要柔,绵绵吹进了魏璋的耳朵。 魏璋瞳孔微缩。 须臾,神色更冷,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拽到了身前。 他的拇指顶着她的下巴,迫她扬起头来,利刃般目光看进她眼底。 他看得极深,她快要窒息。 窗台上,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不停变换方向。 烛光交替照在两人脸上,照出她眼中的拳拳情意,和他眼中的防备探究。 他的大掌越收越紧,薛兰漪视线越来越模糊,眼见火光就要熄灭,重新回到一片漆黑。 薛兰漪的手虚弱地搭上了他的虎口,拉着他抚上她心跳的位置。 “妾心如磐石,不可转矣。”声音断断续续。 然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次强有力的心跳,送进魏璋掌心。 多么可笑的讨好之辞。 魏璋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指骨蜷回。 “别离开我!”她双手坚定地抓住了他的指,“我想要你,只要你……” 风停了,微弱的烛光最终全然偏向了她。 周围一切,包括魏璋都被吞噬进了黑暗中。 只有她身上披着温柔的光晕。 她自下而上望着他,鬓发微湿贴着清瘦的脸颊,一汪春水中只映出他的模样。 根本就是一朵菟丝花,离不得人。 连呼吸都紧缠着不放,每一次起伏,心尖便蹭着魏璋的指腹。 那是和他的指温截然不同的滚烫。 空气在缓慢流动,微醺。 下一刻,如玉长指捻住了亵衣边缘那抹不一样的温度。 他们俩在少年笑意明媚的画像前行了初次…… 薛兰漪以为昨夜她将心剖给他看后,他们的关系可以贴近些。 可是,没有。 若说魏璋从前待她只是冷淡,今早更无端生出了厌烦和避忌。 薛兰漪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柳婆婆看出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腕,“姑娘莫急,哪有一口吃成胖子的道理?世子准姑娘入国公府,那就是对姑娘上心了呀。” 薛兰漪当然知道深渊底下的人想要够到一片云彩,何其困难? 不过是争一个来日方长罢了。 “无妨。” 长睫轻颤间,她已不见伤神之色,默默收捡了一地狼藉,往书房去。 柳婆婆瞧她身子虚软,就跟了上来。 “妈妈……”薛兰漪顿住了脚步。 昨儿夜里闹得太凶,书房里实在不堪入目,尤其那幅画因动情时被她…… 薛兰漪耳垂微烫,“劳烦妈妈先去置些蛤粉过来。” “蛤粉?” 蛤粉多大用来作画,他们这个院落里都是贱籍,谁还会舞文弄墨不成? 柳婆婆摆了摆手,“院里不曾置办过蛤粉,姑娘要那些读书人的玩意儿作甚?” 薛兰漪没答,卸下一对珍珠耳环给了柳婆婆,“妈妈把此物磨成粉,用温水和得稠稠的送来书房即可。” “这……”柳婆婆看她不着钗环的模样,有些为难。 虽说世子从不短姑娘的吃穿用度,但确也不会细致到关注姑娘家的贴身所需。 所以,像亵衣、亵裤、月事带这些贴身物件儿常常得拆了旧衣服自个儿缝制,钗环也是,一支素银簪一对珍珠耳环戴了快有三年了。 姑娘脸皮薄不肯主动要,世子事忙,也从未注意过。 “若再碎了这对耳环,姑娘明日素面朝天去国公府,岂不招贵人主子们的笑?” “妈妈去罢。”薛兰漪很坚持。 柳婆婆只得照办,待到调好珍珠粉,推开书房的门。 一束日光刚好照在墙壁的画像上。 少年的红衣溅满了粘稠的液体,眼角残留着从自上方潺潺流下的泪痕。 整副画卷更全是指甲印,还有丝丝不易察觉的血迹,光看着都觉得疼。 “姑娘受苦了。” 薛兰漪没应,专心致志半蹲在墙壁前擦拭污迹。 柳婆婆忙将盏和毛笔递给了薛兰漪,“姑娘要补画吗?这画折损成这样,怕是宫里的能工巧匠也补不好的。” “可以的。”薛兰漪的声音很轻,也很韧。 若非昨夜身子不能自控,她绝不想心里的少年受任何污秽侵蚀,画也不行。 她悬腕提笔,蘸了珍珠粉。 宣纸上擦不掉的污点在她笔尖变成了一片片百合花瓣。 少年在飞花中,重新熠熠生辉。 而珍珠的光点又折射在姑娘脸上,似在温柔轻抚她嘴角眉眼的紫痕。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4节 她虽伤着,却脊背笔直,白皙玉颈似天鹅,端得一副好姿态。 柳婆婆一时想到了“郎才女貌”四个字,奉承道:“姑娘从前在大户人家伺候过小姐吧?一看就是当过大丫鬟的人。” 薛兰漪笔尖一顿。 柳婆婆继续自顾自道,“我远房兄弟也在镇国公府伺候过大少爷,沾染过贵人气儿,就会时不时拿腔作调的……” 柳婆婆话到一半,舌头打了个滚,“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姑娘学贵人主子学得真好。” 薛兰漪莞尔。 她知柳婆婆并无恶意,没打算计较,一边小心翼翼抚平被扣皱的画卷,一边问她:“原来妈妈识得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全家福里怎不见他呢?” 这画上提着“人齐福至,阖家团圆”八个字,圆满之意明显。 可分明少了一人。 “我一个糟老婆子哪懂大户人家的门门道道?不过,就算寻常人家手心手背还分个亲疏远近哩。” 柳婆婆想了想,又道:“我听我兄弟提过一嘴,大公子未过门的妻三年前死了,之后大公子便离了盛京伤心地,直到近两日才归京,会不会因此和国公夫妇关系疏远了?” “大公子的未婚妻过世了?” 薛兰漪明日就要进国公府,担心犯了什么忌讳,总得多了解了解。 “也算不得未婚妻,听说人死以后,大公子还是执意把人娶回去了。” 柳婆婆说到这,眼中尽是惊恐。 “说起来大公子真是个怪人,他与亡妻本是青梅竹马,先皇早有意赐婚,这大公子非要自己登门求娶,据闻是年年登姑娘家的门,一求一个不准。” 柳婆捂嘴轻笑,“说是有一年春天,大公子在花园里松土刨根捣腾了一夜,不知哪来的信心说这次必能成。 当夜拉着我兄弟演练如何求娶,反反复复地盘问:若是求娶成功了,牵人家姑娘的手,人家会不会觉他孟浪,又不肯嫁了?” 薛兰漪不觉轻笑,“倒是个妙人。” “哪里妙了?以我老婆子瞧就是国公夫妇对他不上心。”柳婆婆撇了撇嘴。 薛兰漪不明所以看向柳婆婆。 柳婆婆贴在她耳边嗤笑:“正经大户人家的少爷哪个身边不配几个通房? 大公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连自个儿媳妇的手都不敢碰一下,若真到了圆房时,岂不是心疼得舍不得进去……” “妈妈!”薛兰漪慌忙站了起身。 腹底的痛楚同时汹涌袭来。 昨晚身后男人毫无征兆的闯入浮现在脑海里,皮肉层层撕裂的痛光是回想就已面色苍白,呼吸短促。 她扶着画,缓了好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吐息,“莫要说荤话!” 她虽不识得大公子,但真心之人总不应被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反复嘲弄。 “以后都再别说了,若被上面主子听了去,能有妈妈的好?” “是啊是啊,咱们这些市井婆娘口里都是些要砍头挨板子的腌臜话,不像有些人明明是从窑子里出来的,偏学什么高门贵女装清高!” 院子里,厨娘燕春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扯着嗓子隔空骂。 头上巴掌大的金簪晃得人眼花缭乱。 “你爱装腔作势也罢,倒是把世子的魂给勾住啊!眼下世子还没伺候得当,又肖想起什么大公子了?” “大公子当年可是先皇亲封的渡辽将军,他那亡妻更是贵不可言的郡主,朝堂都上得,前太子巴前巴后地喊姐姐!大公子能瞧得t上你这东施效颦的浪蹄子?” 燕春骂得唾沫星子横飞,不光院子里,街头巷尾怕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许多双眼睛藏在墙角树后,看热闹般地往书房窥探。 冰凌子似地扎过来。 薛兰漪身上的痛还未缓和,又觉周身寒簌簌的,捂住小腹,苍白的唇翕动着,“劳烦妈妈把门关上。” 她不得宠爱,底下的人捞不到油水,难免怨声载道,阴阳怪气。 三年里,她也试着跟魏璋提过把人散了。 魏璋翻阅公文的动作未停,只是眉心几不可见蹙了下:“不想用,把人撂一边就是了。” 他公务繁忙,哪有闲暇处理这等鸡毛蒜皮的琐事? 再多说,只会惹人生厌。 唯有少听为妙。 “妈妈带上门,你也出去罢。” 柳婆婆待她不错,薛兰漪没必要连累她招了其他婆子们的眼。 柳婆婆担忧地看了薛兰漪,也是无能为力,躬身把门关上了。 房间清冷下来,只剩薛兰漪因为疼痛而短促的呼吸声。 她虚软地顺着墙壁滑坐在了地面上。 冰冷的青砖贴着腿心,让灼痛缓解许多。 屋外骂声远了些,但还源源不断往耳朵里涌,在空寂的房间里久久不散。 她闭上眼,仰着头忍下疼痛的泪花。 许久,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拂过脸颊,雨后初霁的清新,隐有花香流淌。 她艰涩地撑起眼皮,侧目望去。 是后窗台上那盆百合花推开了窗扉,快要绽放的蓓蕾俏皮地探进窗户缝,花瓣轻颤。 似是总爱躲在窗外吓唬她的少年在咯咯发笑。 这盆花就是她明日打算送给少年的生辰礼。 也是魏璋带她回京那年,她找魏璋讨的种子。 她日日夜夜养着,也用了三年。 花要开了。 总会重开的。 她隐隐觉得,就在明天。 第3章 一息尚存,总会有许多个明天可盼的。 几番吐息后,她身上安稳了许多。 扶着案几站起来,踮起脚尖在窗檐上挂了只惊鸟铃。 风佛动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也拂动花枝,向东,向着太阳刺破云层的方向。 干净的风和铃声濯净了院子里的嘈杂。 燕春也骂累了,气喘吁吁走到后房檐处,恰见薛兰漪趴在窗台上,用绢帕擦拭花瓣上的雨珠。 她根本没听燕春的提点。 一天到晚贯会好吃懒做,附庸风雅! “把侍花弄草的劲头拿来伺候世子,何至于连个侍妾都当不得?” 燕春瞧她温吞吞的样子,火气直往上窜,剜了眼柳婆婆,“你去,把从迎春楼弄来的药粉子洒进她花盆里,容她再好生摆弄两日。” “这……”柳婆婆一听吓得脸都绿了,“这……后日是世子生辰宴,大公子也回府了,可莫闹出什么乱子。” “没用的老货!” 燕春双目一瞪,“呵!她放不开伺候主子,我教她该怎么伺候!” 至于万一在国公府做出什么有违兄弟伦常之事,乱棍打死罢了,与旁人又有什么相干呢? 燕春翻了个白眼。 梅雨季节,天空放晴的时间总是格外短暂。 很快又乌云蔽日,阴风阵雨。 这夜,薛兰漪莫名地浑身不适,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薛兰漪抱着百合花依柳婆婆指的路线去了国公府。 国公府正张灯结彩,刚至辰时,宾客已纷至沓来。 薛兰漪身份特殊,只能蒙了面纱,从侧门入。 一只脚刚踏进门槛,有人的手臂拦住了她。 “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国公府也敢乱闯?” 门房打量她一身素净装扮,连钗环都未佩个像样的,跟死了男人似的,不耐烦就要合门。 薛兰漪忙扶住快要关上的门,屈膝一礼,“劳驾门上大哥,我是……” 薛兰漪是什么身份,她自己竟也说不明白。 索性不说了,放下花盆,去取荷包里魏璋给的令牌。 门房可没耐心应付这些个打秋风的,一脚踹了她放在门槛上的花盆。 花盆赫然顺着台阶往下滚。 薛兰漪忙蹲身去扶。 花盆滚的速度越来越快,百合花也跟着极速打滚。 娇嫩的花瓣在青石台阶上磕磕碰碰了十来次,一直滚到街面上。 薛兰漪一路磕磕绊绊追到了街上。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5节 眼见就要扶住花盆,耳边突然传来马蹄声。 “让开,都让开!” 巷子尽头一匹高头大马正迎面朝薛兰漪奔来。 马蹄扬起尘土飞砾,一连掀翻了街道两边数个小摊。 这分明是匈奴来的烈马,所踏之物无不粉碎。 薛兰漪瞳孔一缩,加快脚步将百合花揽入怀中。 原本是想从马蹄下夺走花盆,可战马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俨然不受控地横冲直撞。 “快跑,快跑啊!”驾马之人拼命叫嚷。 可来不及了,扬起的前蹄直朝薛兰漪的脑袋踏来,卷起猎猎长风。 薛兰漪眼前一片白光,下意识闭上眼,将花盆护在身下…… 良久,预料中的痛楚却没有到来。 身边传来一声清亮的哨音。 马儿腾空跃起,从她身上飞过去了。 仅一声长哨,马儿恢复了镇定,哒哒远去。 驾马之人遥遥相顾:“少侠好本事!” 周围恢复宁静,薛兰漪长舒了口气,赶紧去检查身下的百合。 花盆倒扣着,百合花掉在了地上。 土壤压着花茎,黏着根须,原本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蔫蔫耷拉着,快要枯萎了。 她盼了三年,终究是盼不到他开花吗?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坍塌,薛兰漪垂下长睫,缄默着将花和泥土掬回了花盆里。 “姑娘无恙吧?”头顶上,一道温润的男声落下来。 薛兰漪愣愣的,没回答。 男人蹲了下来,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土壤一点点触摸着东倒西歪的花茎和花骨朵。 而后,轻声释然,“没事的,能活。” 他并没有说用什么法子才能活,可他笃定的语调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觉得就是能活。 薛兰漪愿意相信这样的安慰,微启唇瓣。 “多谢”两个字还在嘴边,她掀起的眼眸看清了一臂之隔的男人。 一时愣住了,连唇都忘了合上。 雨后柔软的风从男人身后拂来。 拂动他的衣摆,也拂动覆住他双眼的白色丝带。 白纱与几缕发丝交缠着飘向她,无意抚过她怀里的百合花瓣和她的手背。 青丝中夹杂着白发。 是有些年岁的长者吗? 可是方才听他驯马的哨音分明带着几分驰骋天地的少年意气。 薛兰漪从未见过这般将沧桑与少年气融为一身之人,一时辨不清他的年龄。 “你们怎么还赖着不走?” 门房瞧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和一个瞎子死活赖在国公府门外,抡了棍子指着薛兰漪的鼻尖,“赶紧滚!不修妇容不尊礼法,仔细我送你去官府扒你一层皮!” 在大庸朝女子自小穿耳洞佩钗环,不佩戴者多是家中有父兄、夫君亡故。 虽说薛兰漪今早来时佩了茶梗修饰耳洞,不算违背律法,但她是罪奴身份,若真闹到官家,她是没有什么辩解余地的。 薛兰漪无所适从地紧绞着手指。 男人站了起来,拉长的身影遮住了她瘦小的身躯。 “昭阳郡主早就奉先帝御令废黜了女子穿耳之习,一切皆以女子自愿,何来礼法之说?”男人声音沉稳。 门房却笑了,“今夕何夕啊?还念昭阳郡主!她怕是管不了阳间的……” “小五小六,把这烂嘴的醉汉拉下去打二十棍!” 此时,一山羊胡的中年人约莫是管家急匆匆上前,踹了门房一脚,“狗东西,下去领二十个板子,不对,五十板!打到没气了为止。” 管家猫着腰尴尬地躬身行礼,“大公子,新来的小子不懂事,您莫要介怀。” “小的送您去崇安堂,老夫人正盼着您呐。”管家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比了个请的手势。 男人些微失神,片刻道:“不必。” 他转身朝薛兰漪叉手以礼,“不知姑娘方不方便帮我引路?” 薛兰漪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僵硬地点了点头,随着男人一道进了府。 男人再未开口。 薛兰漪亦步亦趋跟着,疑惑望向男人的背影。 柳婆婆说过大公子魏宣是渡辽大将军,十七岁已横扫西境,应也是个少年英雄般的人物。 怎会未老先衰,还失明了? 薛兰漪心中唏嘘不已。 而前面的男人那双满是刀剑茧子的手如今熟练地握着青竹杖,轻捣地面,一点点试探着前行。 高频次的敲击声不绝于耳。 就这般磕磕绊绊从前厅走进了九转游廊。 前面千回百转的路更难走了,他的腿时不时撞上转角的石墩,不停趔趄又不停寻觅。 眼见又要撞上五步之外的黑松盆景。 薛兰漪张了张嘴,提醒的话又咽了回去,悄然加快脚步去搬那盆黑松。 釉陶盆很重,薛兰漪咬着牙打算一鼓作气搬开。 竹杖触碰到了她的手背,其上一滴雨露滑落在薛兰漪的皮肤上,晕开,清清凉的。 她抬头仰望。 魏宣已走到她面前,隔着竹杖感受到了一片柔软。 滞了须臾,赶紧收回了盲杖,“抱歉,t还有,姑娘不必如此。” 他猜到了,那个他看不见的姑娘是怕出声提醒他会伤了他的自尊,所以才刻意搬开前方的阻碍。 其实,看不看得到又有何妨呢? 但怕她心中有碍,宽解道:“大夫说了明日拆了药膏,就该复明了。” 薛兰漪心里松泛了些。 无论如何,少年失志,英雄迟暮都太过悲凉,能重见天日是极好的。 她折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开了口,“公子,往右走。” 轻轻柔柔的声音吐出唇缝,也吹进了魏宣耳朵里。 魏宣神情一凝,眉心缓缓蹙了起来。 嘴唇微微颤抖着,哑了声:“敢问……姑娘是?”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他本只是顺手解这姑娘的围。 可此时听到她的音调,想到她怀里的百合,一切的一切…… 他呼吸骤紧,有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婢妾姓薛,扬州人士。”薛兰漪先一步道了身份。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自何处而来,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薛兰漪这个名字是教坊司的妈妈取的,只有“漪”字是她执意保留。 后来,她被魏璋救回京城时,因为惊吓过度失语,索性就学了吴侬软语。 不一样的口音方便她遮一遮罪奴的身份。 她又怕旁人察觉出来自己是从教坊司逃出来的罪人,转了语调,改了一切素日习惯。 此时突然被魏宣盘问,她心里发虚,稍稍退开,防备观察着魏宣的表情。 魏宣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似乎还有一丝落寞闪过,久久站着。 风萧萧过,裹着零星雨点落在他眉心,晕湿了白纱。 他被寒凉惊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复又舒展,自嘲般笑了笑。 “下雨了,走吧。”他撑起一把油纸伞。 白色的伞面焕发出柔和的光晕,他的脸又恢复了方才死水无波的模样。 薛兰漪点了点头,在他右后侧保持距离,不远不近跟着他。 如此,两人十分顺遂走到了后院。 薛兰漪见他没有对自己不利的意思,方松了口气,在他肩侧道:“多谢公子。” 她知道魏宣想入府有千百个办法,他让她引路,实际是怕她在路上再遇人刁难。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6节 加之方才他出言相助,解了她被押送官府之危。 她自是感激,侧目看他,恰见他青灰色氅衣领下隐约露出孝服的边缘。 她又道:“也多谢昭阳郡主。” 她想他应该不忌讳的。 魏宣果然眉梢稍解,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此刻应也是盛满笑意的,“不必客气,她啊,小时候被迫穿耳洞,流了三日的脓水,为此哭红了眼,说将来定要废了穿耳之习,再不叫旁人受这苦楚。” 那么久远的事,那么小的耳洞,即便流了脓水,也很难被旁人注意到。 他竟记得这么清楚。 薛兰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耳垂,心里起了些许涟漪。 “阿璋性子冷,你多担待。”身边传来温煦如风的声音,缓缓的流动着,抚平心里的褶皱。 薛兰漪讶异不已。 原来只要愿意,哪怕不透过眼睛,也可以感知到身边人的情绪吗? “大公子怎知我与世子……” “姑娘手上的百合是送给阿璋的吧?” 魏宣恍然想起弟弟也是极喜欢百合的。 幼时弟弟就很爱黏着他,学着他,信誓旦旦地说:“哥哥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无论如何咱们兄弟永远一条心!魏氏双雄!横扫匈奴!” 所以,很显然这姑娘和她怀里的花都是为弟弟而来。 “阿璋幼时是极活泼的,如今越长大越不爱说话,但心是好的。” “我知道。”薛兰漪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他若无情,当年又怎会不惜生命去救她呢? 薛兰漪永远忘不了也是这样一个春雨潇潇的季节。 少年驾马带她逃出军营,横越百里沙场。 彼时他已经被碎石伤得摇摇欲坠,血肉模糊的脸耷拉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断断续续说着,“漪漪别怕,我们要回家了。”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还潺潺流血,可薛兰漪一点都不怕。 即使在无水无粮的黄沙中走了两日,直到昏厥,她心里却从未有过的踏实。 再醒来时,她躺在枯骨遍野的湖边。 魏璋正蹲在她身边,微眯双目摩挲着那块玉佩。 所幸,他们还都活着。 薛兰漪的情绪汹涌而来,忽地就扑进他怀里。 她极少哭,却在那一刻眼泪决堤。 泪水顺着魏璋的脖颈流进去,湿透了他的衣襟。 “别离开我,以后都别再离开我好不好……”她埋在他脖颈间断断续续的哽咽。 他曾以命相护,又给了她一方安稳的天地,他自然是极好的。 薛兰漪想了想又道:“他在我心中是最好的。” 细雨敲打着油纸伞,氤氲水雾如梦似幻隔在她和魏宣之间。 他们在说话,却又看不清彼此。 两人就这么说着心中挚爱,并肩往观星楼方向去。 高阁之上,俯瞰下去,两人并肩漫步的笑颜渐渐被伞缘遮住,最后只剩一个同心圆缓缓移动。 魏璋凭栏而立。 房檐上一滴水珠坠落,恰流进魏璋脖颈中。 他将水珠掬于指尖,不紧不慢碾磨着。 直到水珠彻底从指腹上消散。 “令……兵马司、锦衣卫、北营待命,明日准备收网,肃清先朝余孽。” 身后随从腿一软,下意识看了眼阁楼下的男女。 再想到轻飘飘几句话,擅自调遣了督察院、禁卫和兵部三处。 随从诚惶诚恐,“敢问大人,若是圣上责问起来……” “无妨,去办。” 他的目光缓缓从那对男女身上剥离,退了半步,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彼时,魏宣和薛兰漪也已经走到了分叉路口。 “姑娘往左走就是阿璋的停云阁。”魏宣将伞递给了她。 大公子腿脚不便,薛兰漪没有让他淋雨的道理,连忙摆手。 正要开口拒绝,越过魏宣肩头刚好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掠过。 “世子!”薛兰漪眼神一亮。 但见魏璋未撑伞,一时也没多想接过伞来,提起裙裾奔向他。 魏璋从不爱打伞,狐毛披风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发髻也微湿。 薛兰漪替他撑出一方无风无雨的天地。 “世子身有旧疾,莫要受凉才是。” 她说着放下花盆,取了绢帕想帮他擦拭肩头的水珠。 “不劳!”魏璋拢了拢披风,狐毛划过薛兰漪指尖。 她没碰到他。 魏璋的声音好像更疏离了些,比昨日更甚。 甚至没看她一眼,径直朝魏宣去了。 而魏宣被晾在雨里,重重咳了几声。 身形也不如方才挺拔,弓着背,杵进泥地里的盲杖微微抖动,似有些难以支撑。 薛兰漪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也朝魏宣走来。 到了两个男人面前,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伞默默偏向了魏璋。 雨水从魏璋左侧滑落,他再淋不到一丝雨,薛兰漪的右肩却已挂满水珠。 她难为地朝魏宣屈膝以礼。 魏宣并未在意,凭空摸索着拍到了魏璋的肩膀,“阿璋,三年不见别来无恙?前几日捎回来的生辰礼可还喜欢?” “安好,兄长费心了。” 魏璋退了半步叉手以礼,言语也恭敬,可避开了扶肩的动作。 薛兰漪为了给他撑伞,也连着退了两步。 魏璋身长八尺,薛兰漪实在吃力,踮起的脚尖稳不住,摇摇欲坠的。 对面的魏宣隐约听到了姑娘因为累而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他终有些不忍道:“方才薛姑娘一直聊你呢,要好生对待姑娘家的真心。” “兄长教导的是。” 又是一片死寂。 三人各自无话,周围的雨声显得越发清晰。 良久,魏璋掀起眼眸,望向近在咫尺的兄长,“刚好,弟打算纳她为妾,就定在明日,同生辰宴一齐办了。 既然兄长如此关怀,弟想请兄长做此见证人,明日当着众宾客为我和她拟定契约。” 魏璋从未跟薛兰漪提过让她过府是为了纳她入门。 薛兰漪神色一僵,讶然望着他背影。 玄色狐裘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过于冷硬。 薛兰漪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梦寐以求与他常相伴,可此番他主动开口,她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 魏宣亦摇了摇头,“阿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兄长何意?” 魏璋处理其他事务时,总有股运筹帷幄,条理分明的劲头。 可在感情一事上,眼中空无一物,点不透一般。 魏宣默了默,耐心道:“两人相处讲求你情我愿,两心相同,你是否该征求一下薛姑娘的意愿?” “妾……” “无妨,只要兄长无异议别的事都不难。” 魏璋自始至终只盯着他的兄长,未曾回顾。 他从未在意她的意见。 薛兰漪握着伞柄的手缓缓收紧,指尖陷进了掌心里,几欲滴出血来。 而偏出去的半边伞也在不经意间一点点归正…… “你如今大了,主意也多,非喜欢把外头脏的臭的往怀里揽,娘管不了你,可又何苦强你兄长t所难?” 此时,肃穆的声音自远处响起。 院落的宝瓶门处,一鹤发老妪被婆子搀扶着蹒跚而来。 妇人头戴双凤戏珠的抹额,中间镶着绿宝石,光华熠熠。 身后护卫嬷嬷跟了数十人。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7节 这般排场俨然就是国公夫人魏氏。 老太君三年前就已持斋净业,闭门谢客。 薛兰漪万没想到会在这等情形下遇上她。 她慌乱屈膝行礼。 老太君瞥了眼这细腰软骨的女子,眼中厌弃更甚,“你在外面胡闹也就罢了,还要把人纳进来,让你兄长给你主持婚仪,旁人看去岂不笑话咱们国公府没规矩?” 没规矩三个字咬得格外刺耳。 薛兰漪忽然意识到她慌张之下行错了礼。 地位相似才行万福礼,以老太君的身份,以她的地位,唯有行稽首礼才妥。 薛兰漪蹙眉看了眼脚下泥泞不堪的水潭,到底提起裙裾颔首欲跪。 “娘身子骨不好,怎么来后院了?” 此时,青竹杖从薛兰漪眼前探寻而过,朝老太君去。 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竹痕。 老太君瞧大儿子连走路都难,忙上前搀扶,眼中凌厉也被疼惜之色淹没。 “娘还不是猜到你这小子定又没打伞?”老太君取了伞给儿子撑着,嗔了他一眼,“总不爱打伞,再不打伞,娘就打你。” 魏宣无奈摇了摇头,“娘若真心疼儿子,就莫要在雨中逗留才是,儿陪娘回崇安堂。” 他的手掌向后一拂,示意薛兰漪不必跪了。 老太君自然瞧见了儿子的小动作,只是三年未见,此刻也顾不得旁的了。 “宣儿从边关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应是饿了吧?娘做了你喜欢的鲜笋汤。” 老太君这些年抄经礼佛,身上总沾着肃冷的檀香,此时满袖都是烟火气。 俨然起了个大早准备膳食。 魏宣心里自是暖和,“还是娘疼儿……” 话到一半,又滞住了,“咱们一家子许久未聚,倒有很多话要与阿璋聊,不如一起用午膳吧?” “我已用过了。”魏璋遥遥对着老太君和魏宣行了个礼,“母亲与兄长自便。” 话音落,头也不回往反方向去了。 薛兰漪还撑伞站在原地,连情绪都未回拢。 没有人告诉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该何去何从? “把你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也一并带走!”老太君下了令。 魏璋脚步一顿,只听老太君在身后冷哼,“此地是镇国公府,不是内阁大学士府,老身还容不得人污我百年公府的门楣!” 周围伺候的丫鬟小厮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薛兰漪。 显然,那个不三不四,污了门楣的就是薛兰漪。 齐刷刷的目光扎得很深,很疼。 薛兰漪好像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她匆忙朝魏宣方向屈膝一拜谢他出言相助,之后去抱奄奄一息的百合,准备离开公府。 来时,花都要开了。 去时,原是一滩烂泥。 所有的羞耻感压在心头,她脚步虚浮得像踩了棉花一样,快要支撑不住摔倒了。 一只大掌忽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5章 “走,陪母亲用膳。”低沉的声音落下来。 是魏璋。 她经过他身边时,他拉住了她,身姿如松,巍然不动。 薛兰漪摇摇晃晃的身躯得以依傍。 而魏璋只盯着老太君,眼底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折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刚好还要细商纳妾之事,母亲请吧!” “魏云谏!” 云谏乃是魏璋的字。 老太君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崇安堂是洁净之地,老身不允,谁敢踏足?” “母亲,请。”魏璋又重复道,极尽躬谦,又不容置喙。 老太君立着不动。 身边伺候了她十多年的婆子一脸谄笑,扶住了她的另一只胳膊,“老夫人受不得风,还是赶紧回屋吧。” 随即,身后十个护卫簇拥了过来。 显然老太君身边的人,早已换主子。 十几把跨刀对准的不止是她,还有失了明的大儿子。 明日魏宣就要复明了,老太君不能不顾及,冷哼一声,折返崇安堂。 走出去好一段距离,老太君怒气难消,“宣儿你可看清他安的什么心了? 为娘不让他带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他就偏要把她带进崇安堂!他就是要跟为娘对着干!” 崇安堂是什么地方? 魏氏祠堂所在,每一位袭爵的公国爷都依惯例住此地。 就算是皇亲贵胄入内,也少不得跟老太君递上拜帖。 魏璋却偏要带着一个外室堂而皇之入国公府根基之地。 俨然是在告诉老太君这国公府现在到底是谁做主。 魏宣看得懂弟弟的目的,却并不觉得此事还有什么可争的。 “父亲已过世三载,阿璋身为世子,理应袭爵入主崇安堂,母亲何苦总找理由推脱?” “何来的理应?”魏氏望向大儿子鬓边早生的白发,痛色难掩,“娘也是就事论事,论嫡论长论贤,世子之位都本该是你的呀!若非你执意要娶那个先朝罪人,又怎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母亲!”魏宣打断了老太君,“她非什么罪人,她是我的妻。还有,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的每一字都掷地有声,也并不想再听旁人置喙,折腰行了礼,“好了,儿子先去祠堂上柱香,稍后再来陪母亲。” 魏宣三年未归,总要先去祭拜先祖的。 老太君望着他磕磕绊绊的背影,抹了把泪花。 他才二十多岁啊! 五年前,他还是盛京城中最耀眼的儿郎,凡事都要争个先。 一袭红衣,一杆银枪就不远千里投军,偏要自己争功勋。 斩匈奴破千军,敢与天地争锋。 如今,他却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了。 老太君心里难受,抓住身边婆子的手,“你去把老国公爷的肖象请进崇安堂来。” 她在崇安堂坚守了三年,好不容易盼得魏宣回来。 便是拼了老命,也得给他一个公道! 彼时,魏璋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慢慢走着,沉甸甸的目光望着雨幕中并肩而行的母子,不知在想什么。 绕过假山,绕过回廊,这条路很长。 等母子俩停下脚步对望,魏璋也停下,并不与他们靠近。 五十步的距离,薛兰漪听不到前方的人在说什么,只瞧见母子俩撑着的伞在雨中泛着水波纹的光华,十分特别。 似乎和魏宣借给薛兰漪的这把伞一样,都是鲛绡所制。 五年难出一匹的鲛绡。 薛兰漪依稀想起三年前魏璋晋秩时,圣上曾赏过十匹上好的布料。 魏璋留给她九匹,只带了一匹鲛绡回公府。 原来这匹鲛绡被制成了两把伞,一把送去了千里之外给魏宣,一把留在公府等魏宣归。 怪道,魏璋不想撑这把伞。 薛兰漪终究是心疼魏璋的,收了伞顺手放在廊凳上。 她能陪他撑伞,亦能陪他淋雨。 魏璋很快感受到头顶上一片阴影褪去,他侧过头来,正对上那双坚定温柔的眼睛。 风雨从游廊侧面吹过来,吹得薛兰漪鬓发挂满水珠,凌乱地贴在白皙的脸颊上。 是狼狈的样子,却又从容地对他弯着嘴角。 被他手掌裹着的拳头也舒展开,指尖没过他的指缝,与他掌心相抵,十指交握。 她的指有一种春风化雨般的温度,划过魏璋的手背时,魏璋的手腕一僵。 须臾,他丢开了她的手,先行一步。 雨中独行的他是沙漠里的孤狼,越孤独越强势,才越无可攻破。 身上的狐裘似阴云笼罩在崇安堂上方,山雨欲来。 薛兰漪知道魏璋不是冲动之人,他突然带着她来崇安堂,绝不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 他必然是要得到些什么。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8节 譬如拿回早该属于他的爵位和府邸…… 一会儿在崇安堂里,很可能会有一场博弈。 这场博弈也许早晚都会发生,偏巧就在今天,偏巧薛兰漪成了导火索。 此时此刻,她没有太多时间为她和魏璋的儿女情长而伤怀,她得先陪着魏璋拿下这一城,平了外患再论其他。 薛兰漪深吸了口气,小跑着跟上了魏璋的脚步。 两人走到了崇安堂外,赤金匾额上“敕建镇国公府”六个字庄严肃穆。 薛兰漪提起裙裾,紧随魏璋跨过了门槛。 “跪下!” 大堂右侧的楠木圆桌前,老太君严厉的话音回荡。 但不是对薛兰漪,而是对魏璋。 她指着大堂正中挂着的老国公爷肖像。 “你父亲待你仁厚,你却在热孝期间私养外室,纵情声色,可曾在你父面前忏悔过?” 老太君这是要先发制人,定魏璋一个不孝之名。 若魏璋跪了,等于认了罪名,不孝不悌之人何以袭爵? 若魏璋不跪,薛兰漪这个外室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满口谎言之人又何以袭爵? 跪与不跪,皆是陷阱。 魏璋未应,甚至未看一眼国公爷的肖像,闲庭信步般朝老太君踱步而去。 供着先祖肖像的大堂只点着零星几根蜡烛,光线昏暗,空寂无声。 他的每一步都格外清晰,一声一声叫t人心悸。 老太君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吓退的。 母子俩有着同样不怒自威的气势。 “不跪亡父,不敬生母,如何堪袭祖宗爵位?” 老太君扬着碗里热腾腾的鲜笋汤,雾气遮住了她的脸,“你如今身在内阁,就是这么为人表率的吗?” 意思明显:如果魏璋敢强行入主崇安堂,她就敢把魏璋不孝之举公之于众。 魏璋如今风头正盛,朝堂之上多得是人不愿他再继国公爵位,也多得是人等着挑他的错。 他要罔顾人伦,损的可不止是一个国公爵位,还有他的大好前途。 老太君便是用孝道拖着魏璋三年,不许他袭爵。 薛兰漪瞧魏璋步步上前,替他捏了把汗。 情急之下,轰然跪在了肖像前,“都是妾之过!” 她很怕,连呼吸都不畅,她这样的身份打断主子们说话,依照家规大抵是要被拔了舌头的。 可这个时候,魏璋不能退步,那么只有她去承下老太君的责难了。 “是妾钟情于世子,执意侍奉世子身侧,世子看妾可怜才收留一二。” 她顶着重压,在肖像前郑重一拜,“妾是真心喜欢世子的,才……才痴心妄想引诱世子,要罚就罚妾吧。” 柔柔弱弱的话音像屋外的细雨一样滋润泥土,细若无声。 魏璋脚步微顿,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风拂动了沉甸甸的狐裘。 他寻风望去,薛兰漪跪在正门口天光能照到的地方。 温柔的光晕笼罩在她身上,她几不可察朝魏璋点了点头,虽有恐惧,却仍坚定。 她曾说过千百遍,她愿意与他同苦同悲,他都不信。 今日且想做一次给他看,他总能感受得到吧? 魏璋在片刻顿步后,继续朝老太君走去。 薛兰漪在他背后,替他跪着先祖,受着罪孽。 明晃晃把养外室扭曲成了收留弱女子,好似魏璋是什么乐善好施之辈一般。 老太君的盘算落了空,一双眼恨不得把薛兰漪戳穿,“不知廉耻的东西!这里何时轮得你说话?” “是轮不到她说话,还是她说的话不合母亲的意了?”魏璋已走到楠木桌前,狐裘挡住了老太君的视线。 撩起眼皮,似笑非笑望着老太君,“漪漪,不若说两句母亲喜欢听的话。” 第6章 魏璋偶尔心情好时,薛兰漪会央他叫她漪漪。 他极少叫,今日俨然是赞同薛兰漪这灵机一动。 薛兰漪应了声“喏”,声音柔而韧:“国公爷刚过世,世子就将妾安置在皇城脚下的朱雀街,明晃晃地纵情享乐,生怕旁人不知。不知妾这样说可合老太君的心意?” “你!” 老太君如何看不出这两人分明是一唱一和,暗讽她屈打成招,污蔑魏璋。 这女子铁了心地独揽过错,老太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竟也没想到后招。 魏璋未停下脚步,不紧不慢朝主座走,逼近老太君。 身影被拉长,如层层暮霭笼罩过来,空气仿佛都稀薄了几分。 老太君嗅到近在咫尺的冷松香,满眼防备:“你想做什么?” 魏璋敛袖端过老太君舀的汤,轻轻摇晃着。 鲜笋汤清澈的不见一丝油沫,最嫩的笋尖,最鲜的肉脯皆在这一碗之中。 温度也刚刚好,正适合入口。 “儿也想喝母亲做的汤,母亲不会厚此薄彼吧?” 话音轻飘飘的,屋外却一声电闪雷鸣。 蓝白色的光在大堂中忽闪了一下。 薛兰漪面前的肖像面色惨白,犹如那晚吊死在她榻边的姑娘。 她的身体一阵痉挛,几乎不能自控地,想要躲,想要蜷缩起来。 可理智告诉她,她得坚守住。 魏璋要喝的是主位的汤,既然说出口了,就要一鼓作气把汤喝进口中,不能因为旁的事被打断。 她指尖紧扣着膝盖,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老太君自也听出了魏璋的弦外之音。 无论如何,她要把这个爵位坚守到大儿子明日复明。 她瞥了眼汗涔涔的薛兰漪:“汤随时可以喝,我瞧你那外室受不住先祖福荫,你还是先把她送回去罢。” “急什么?” 魏璋没有回头看薛兰漪,反是撩起衣袍坐在了老太君旁边,“她以后日日都要受崇安堂先祖庇佑,受多了,自然就受得住了。” “你什么意思?” “儿要搬来崇安堂,就今天。” 魏璋与老太君对视:“儿子可舍不得自己的女人憋在停云阁那么小的地方,所以,劳烦母亲现在、立刻搬走。” “你说什么?”老太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胸口起伏着,“你简直、简直……” 简直反了天了! 为了一个女人,辱没门楣! 为了一个女人,要轰走自己的亲娘! 他果真就是个面冷心冷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才会被嗣母连夜送还回来! 镇国公府就不该一时心软再接纳这个过继出去的种! 老太君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崇安堂永远都不会是你的!除非,你从为娘的尸体上踏过去!” 屋外惊雷连天,狂风暴雨。 门窗被吹得吱呀作响,寒风灌进薛兰漪的后背,森寒透进骨头缝里。 噩梦如浪侵袭着薛兰漪,她快要坚持不住了。 可绝不能打断魏璋的节奏。 她僵硬的手指捡起地面上一块棱角分明的小石子,紧紧攥着。 尖锐的石头硌着掌心,嵌进皮肉,血顺着指缝落下。 滴答,滴答,一滴两滴三滴汇聚在地面上。 尖锐的疼痛,能让她能清醒些。 同时身心备受攻击,摇摇欲坠。 “一碗汤,谁喝不行?” 此时,电光火石的大堂中一股清风徐来。 青竹淡淡的香味浸透进硝烟弥漫的空气中。 魏宣来了。 他总给人一种不争不抢之感,可并非全无棱角,骨子里是有族中长兄该有的威严的。 他的话让对峙松解了许多。 魏宣透过耳朵听着四周,只听到两个人的气息,“那位薛姑娘呢?”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9节 薛兰漪在他进来的那一刻,撑不住倒在地上了。 满脑子的噩梦让她屏住了呼吸,紧紧蜷缩。 可能是她的气息太虚弱,魏宣没有办法察觉到她。 也没有人回答魏宣的问题。 他只能杵着盲杖寻圆桌而去。 青竹杖无意捣到了薛兰漪面前的血滴。 他全然不知,磕磕绊绊走过薛兰漪眼前。 竹杖在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浅浅淡淡的血痕。 看不见的魏宣永远都不会想到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人已经晕厥倒地,另外两个人却能置若罔闻地争权夺势。 “薛姑娘呢?”他又问。 老太君吊着眼角看了眼奄奄一息的女子,又饶有兴味看魏璋,“正休息呢,跟着你魏云谏可真是好福气。” 老太君意在讽刺激怒魏璋,可她不懂她的儿子。 魏璋从来目标明确,不会因一个女人就情绪波动,不能自拔。 他只是徐徐舀着面前的笋汤。 瓷器碰击,声音清脆。 魏宣从母亲话里获悉那位姑娘被安置休息去了,倒觉得是好事。 那姑娘无辜,不该被牵扯进家族里的腥风血雨。 “现在倒不怕人笑话了。” 魏宣主动坐到了下首,摸索着桌上的汤匙,自个儿去舀汤。 汤碗很烫,他的手时不时碰到碗壁,起了水泡。 可他从没有打算去夺魏璋面前的汤。 “国公府上难道还缺一碗汤吗?阿璋喝了,我就另外再舀一碗,他又不会饿着我,争什么呢?” “那能一样吗?”老太君冷哼。 现在被魏璋拿在手里的那碗汤才是整锅汤的最精华。 她特意问了太医和御厨,蒸煮炖每一步都讲究火候,那是用来给魏宣明目的! 谁最有资格喝那碗鲜汤,老太君心里有一杆秤。 魏宣却不以为意扯了扯老太太的衣袖,示意她坐下,“娘忘了?儿早就喝过最鲜的笋汤了啊。” “最鲜的笋,就在后院的竹海里,阿璋你还记得吗?” 魏宣话音温润,娓娓道来。 空气中仿佛夹杂着一丝别样的情怀。 幼时母子三人是极好的,老太君因为两个儿子都爱喝笋汤,特意在后院种了一片竹林。 那时母子三人一起掰笋,一起炖汤,可从未出现过不够分的状况。 魏宣轻笑:“我记得有一次娘为了让我和阿璋吃上最嫩的笋,卯时就上山掰笋了,结果一脚滑下了斜坡,吓得我和阿璋直哭鼻子。” “宣儿记着娘亲呢。”老太君的心终究被大儿子说软了,坐了下来。 魏宣却摇头,“最记挂娘亲的是阿璋啊,当初瞧见娘亲掉进了山洼后,阿璋立刻也跟着跳下去了。 结果呢,娘毫发无伤,他倒摔断了腿。” 老太君忍俊不禁,“是啊,娘记得还是你背着弟弟回府的,结果你闪了腰卧床三日呢。” 魏璋如同旁观者沉默不语,舀着汤汁。 老太君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兄弟俩,我们母子仨血脉相连,哪有什么隔夜仇?” 她观察着魏璋的神色,许久,见他并无异议,拉住了他放在桌面上的手腕:“娘是盼着你们都好呐,何不……各退一步?t” 魏璋手腕一滞,须臾嘴角浮过一丝蔑然,“母亲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娘允你纳那姑娘为妾,娘还可以想办法给她抬个身份,将来你在官场上也好不受外人诟病。” 老太君默了片刻,“你把世子位还给你兄长,如此大家都好。” “娘……” “还?”魏璋没再给魏宣开口缓和的机会,抽开被老太君拉着的手,将鲜笋汤一饮而尽。 空碗被置在桌面上,打着转。 瓷音颤颤。 “来人,伺候老夫人搬家!” 魏璋不欲在与他们浪费时间,沉声一令。 早就候在外面的婆子护卫纷纷动作起来,径直去老太君房中搬箱子了。 “魏云谏,你,你……” 魏璋站了起来,周身阴翳笼罩着老太君,肃杀之气太盛,老太君一时忘了口中的话。 魏璋则对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将袭爵勘合呈到了老太君面前。 “母亲还有什么疑问吗?” 老太君瞳孔放大,面色惨白。 袭爵勘合的副契一直握在老太君手中。 此物必须过了官府的勘验,魏璋才能袭爵。 所以老太君为了防止魏璋硬来,早就令族中长老带着副契南下江南,隐世而居。 此物为何分毫不损在魏璋手中? “魏族老他……” “他偷盗族中要物,儿已替母亲处死他了。” 一字一句犹如阵阵阴风,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老太君动了动嘴唇。 “至于养外室之事,母亲尽管去告。”魏璋俨然并不惧怕这件事,反而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刚好明日圣上会过府,说不定圣上会有意外之喜,母亲也是……” 魏璋最后饶有兴味看了眼魏宣,缓缓退开两步,转身拂袖而去。 镇国公这个世袭的爵位对于魏璋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了。 他三年未拿,不是拿不下,是懒得费力。 可有人觊觎他的东西。 那就不行。 老太君余惊未定望着魏璋桀骜的背影,半晌没缓过神来,颤颤巍巍摸到了魏宣的手腕,“宣儿,他这是要越过为娘,直接袭爵!他今天敢轰为娘,明天就敢轰你!你还要颓丧下去吗?” “只要你同意,魏氏族老,公府世交立刻就会拥护你袭爵,只要你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魏宣的确没想到弟弟如今是这般强势的态度。 但是,他并无心做无谓之争。 他心里清楚,只要母亲不再执着世子位,弟弟也并不会赶尽杀绝。 还有什么比安然无恙活着更重要的呢? 魏宣面色一瞬黯然,“好了娘,都是他应得的,咱们不能过河拆桥。” 平心而论,像镇国公府这样的大家族向来三世而衰,只余表面风光。 当年更因为他和昭阳郡主的事,国公府一度被圣上忌惮,魏璋算是临危受命,继了世子位。 那时圣上若有降罪之意,魏璋将首当其冲受害。 是他靠自己一路平步青云,消除圣上猜忌,镇国公府才转危为安,更荣宠不减。 听闻明日生辰宴,不仅当朝新贵会来,连先朝时期的老臣都会来贺。 先朝…… 魏宣心弦被拨动了一下,勉力扯了扯唇角,“阿璋做的已经远在我之上了,至于他身边的薛姑娘虽说身世坎坷,但儿瞧着很是良善知礼,娘明日就莫要为难他们。” “我为难她?”老太君眼珠子一转,瞥了眼躺在地上的薛兰漪,“不顾她死活的可不是为娘,真可笑!” 魏宣眉心一蹙,“娘这话什么意思?” 他茫然环顾四周。 看不到,听不到,触不到。 隐隐的,一丝血腥味钻入鼻息。 抓不住,但鼻腔莫名发酸。 在他无法感知的方向,薛兰漪还双手环臂蜷缩在地上。 她眼睁睁看着那抹玄色衣摆从眼前划过,毅然决然跨出门槛,远去了。 魏璋大胜而归,不曾回顾。 而薛兰漪被他晾在了这陌生的地方,想要站起来逃离这样窘迫的处境,却没力气。 密集的恐惧和高度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 老太君说得没错,她好像个笑话啊。 她怎会愚蠢的以为魏璋来此博弈,没有做好全盘准备? 魏璋他行事密不透风,有的是手段对付老太君,哪需要薛兰漪帮衬? 她的挺身而出、她强忍的坚持对他都是毫无意义。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0节 她是他肩头的一粒尘埃,即便被风暴卷走,他也不会察觉。 薛兰漪心中苦笑,意识在一点点丢失,而那道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了雨幕尽头。 眼前的光熄灭了…… 彼时,魏璋心里蕴着另一股情绪,让他迫切要将袭爵和挪院事宜落到实处。 他劲步去交代下属,走到回廊里,整好看到了廊凳上的鲛绡伞。 脚步一顿,沉郁的眼中些许凝滞。 他这才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去。 第7章 隔着茫茫雨幕,府医和丫鬟们鱼贯而入进了崇安堂。 而魏宣正在门口张罗,濛濛丝雨湿透了他的衣摆,覆目的白纱也湿淋淋贴在脸上。 老太君正扶着他,苦口婆心劝他回屋。 情深义重,好狼狈啊。 魏璋扯唇,消失在回廊转角。 * 这日的雨似乎格外大,从早间一直下到了傍晚。 一道电闪雷鸣后,吊死的焦尸再度放大在眼前。 薛兰漪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头顶上杏色帐幔被风拂起圈圈涟漪。 天光被轻薄的丝绸滤过,光晕柔和,似月光倾洒。 安神香袅袅升腾,围绕在薛兰漪身边,她的心才稍微静了下来。 正愣愣伤怀,忽见帐幔上印出几个婆子的身影。 其中一个身形肥胖似厨娘燕春。 薛兰漪瞳孔一缩,下意识撑着虚软的手臂欲起身。 “姑娘莫动。” 医女隔帘摁住薛兰漪的手,细细切脉良久,方开口问:“姑娘年方几何?” 薛兰漪察觉周围没有不善之意,缓了口气,“二九添一。” “二九?年岁倒轻……” 医女俨然没想到一个才及笄四载的姑娘竟浑身都是病根。 大病小病,身伤心伤一时半刻是治不完的。 医女暗自唏嘘,“眼下最要紧要医治的有两则,一则姑娘心疾过重,以后切忌独自呆在幽暗逼仄之地,否则伤神终伤身。” 心疾一则是大夫不可医之症,唯有身边人悉心照料。 “这二则……”医女有些难为环望满屋子伺候的婆子丫鬟,婆子们知趣地退下了。 待门合上,她才道:“二则腹下疾结,恐是房帷不慎。” 怕薛兰漪不懂医理,她不得不再委婉解释,“姑娘需得自尊自爱才是。” 薛兰漪指尖一颤。 她在教坊司修得一身柳腰酥/胸,纤细和丰腴之处非寻常女子自然长成。 医女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这是想劝她切莫为了争宠,行那伤身的房中媚术,反受其累。 可是,薛兰漪没有。 她窘迫地摇了摇头。 医女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抚道:“姑娘不必讳疾忌医,我也常去杏春楼给人看病,都是为了生计,我理解的。” “我……” “姑娘安心休养吧,喝两副药下腹的伤就能好,问题也不大。”医女是好意。 薛兰漪到了嘴边的解释又觉得没什么意义了。 向来情爱贵比千金,只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谈起来才是一段佳话。 她以卑贱之身求真心,旁人只会觉得她媚上争宠。 谁会信呢? 连魏璋都不信。 想到这个名字,薛兰漪的眸色暗了半分,收回手,将手臂上“婢”字的手刺掩住。 “多谢姑娘的药。”薛兰漪缓过须臾。 见医女提着药箱离开,忙要起身相送。 脑袋一阵晕眩,又跌坐回了床榻上。 医女压手示意她不必,便离开了。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小跑过来,扶住薛兰漪,“姑娘一日未曾进食,哪还有力气起身?” “来,喝口粥。”柳婆婆将粥吹凉了,递到她唇边。 薛兰漪怔了片刻,问:“这是哪儿?妈妈怎会在此?” “这是崇安堂偏房啊!”柳婆婆笑得脸上堆满了褶子,“世子将外面院子里的人散了,只留我和燕春儿几个老人进国公府,说是以后就在此地伺候姑娘哩。” 柳婆婆一时不知如何高兴好,放下碗盏,朝薛兰漪作了个揖,“老婆子已经打听过了,外面已经着手准备纳妾事宜,过了明日,姑娘可就是崇安堂唯一的女主子了!真是天大的喜事,恭喜姑娘!” 薛兰漪心里没什么波澜,手指紧绞着,“我……昏迷后是怎么来这儿的?” 柳婆婆笑意凝滞,舌头打了个滚,“当然是世子将姑娘安置在此啊!连医女都是世子金口玉言请来的。” 听柳婆婆的意思,魏璋当时急着出门是为了给她找大夫? 她狐疑望着柳婆婆。 其实柳婆婆被送进崇安堂时,院里正乱成一团。 搬家的、对峙的、砸东西的鸡飞狗跳比比皆是。 她并未见到世子,倒是在寝房外瞧见了大公子。 大公子坐守门外,此地才比旁的地方安静些。 大夫也是大公子请来的,可大公子再好,人家心里藏着亡妻,而姑娘心心t念念的都是世子。 所以何必嚼这些舌头呢? 索性人有时候糊涂点才开心。 “姑娘想想,若世子心中没有姑娘,把姑娘纳在身边三年,难不成是为了给自己添堵?”柳婆婆故意打趣,让气氛松快了些。 接着又取了一只朱漆木盒递到薛兰漪眼前,“还有这个,姑娘爱吃的蜜汁金橘也是世子送来的。” 盒盖打开,方盒里齐齐整整排列着三十颗鹌鹑蛋大小的金橘,上面渍了蜜金灿灿水润润的。 薛兰漪从前并没有很爱吃蜜饯,但曾在梦里见过她哭红眼时,那少年给她送了蜜橘,还哄她说:不开心的时候,吃点甜就好了,如果不管用,那就再多吃点。 薛兰漪照做了,在教坊司的两年,每次受了委屈,她都会偷偷将藏在衣袖里的金橘塞进嘴巴里。 有时候要将嘴巴塞得鼓囊囊的才管用。 她拾了一颗柳婆婆递过来的金橘,放进口中。 很奇怪,这金橘没有酸涩味,也不麻嘴,只有蜜汁缓缓往心里流。 和她从前吃的金橘都不同,反而和梦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慢条斯理咬着,“不知这蜜橘何处买的?” 她想,以后她还需要吃很多很多的蜜橘吧。 “外头哪能买到这样的好果子?”柳婆婆抚着她的背安抚:“这金橘制法繁琐得很,先要去了核,再拿露水煮,拿冰鉴冻,九沸七沉才能去麻,全是心意啊!” 甜果子当真能让人心情,薛兰漪心里松快了些,“没想到妈妈还懂制蜜饯。” “我女儿跟姑娘差不多大,她……以前也是极爱吃蜜饯。” 所以,方才大公子令人送蜜饯过来时,柳婆婆出于好奇问了制法。 大公子是个良善之人,不仅跟他们这些下人耐心地讲,还特意嘱咐不必把这些小事告知姑娘,免得姑娘受了旁人恩,反而不适。 柳婆婆干脆就把此物一并算作世子的心意,也好宽姑娘的心,“姑娘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一会儿世子还要过来陪姑娘试钗裙呢。” 这话倒是真的。 方才姑娘昏迷时,世子着人来问了姑娘的身量尺寸,想必是为明日纳妾之礼裁新衣的。 “这日子不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吗?” “妈妈说得是。” 日子总要一天天过,就像花亦是一点点绽放的。 “劳烦妈妈扶我去趟观星楼吧。” 她想起她的百合还放在观星楼附近的回廊下,也不知今日暴雨会不会断了它的生机。 她强撑着起身,柳婆婆扶住了她,指着窗外:“姑娘别急,你看那!” 窗台上,娇嫩的蓓蕾正迎风而立,花瓣轻颤着。 下了一整天的雨刚停,日光照着百合,露珠折射着点点金光。 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我的花!”薛兰漪嘴角攀上一抹笑意,出门将花抱到了走廊尽头,避风的墙根处。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1节 她以身体挡着,花儿才不再随风摇摆。 “劳烦妈妈取绢帕来。”她想擦拭掉百合花瓣上的泥水。 “百合性洁且韧,自会濯泥不染,百折不损,姑娘无须费力,静待花开即可。” 此时,头顶上温润的声音徐徐落下。 薛兰漪仰起头,魏宣正逆光站着,周身笼着的光晕和他的音质一样柔和。 “大公子。”薛兰漪轻轻放开花瓣,屈膝以礼。 垂眸时,视线落在了他鞋面的泥巴上。 她约莫知道百合花是谁送回来的了。 “劳烦公子了。” “顺路而已。”魏宣叉手回礼。 说起来,他心里十分愧疚方才一家子就这么把一个姑娘晾在大堂的地板上。 此举实非待客之礼。 故而,帮她找大夫、寻回百合也都不过弥补一二。 “我代母亲和阿璋道个歉,姑娘见谅。” “这与大公子无干。”她屈膝更深。 魏宣知她拘束,遂主动直起腰来,“方才来时,听管家讲已将纳妾事宜传下去了。” 薛兰漪点了点头,以为他也要恭喜,却听肃声道:“我请教过媒人,大庸朝纳妾有两条路子可走,一则从家婢升做妾,明日就可完成一切程序;二则从外面纳进来,需得作妾书过了官府核验。姑娘有没有考虑过走第二条路子?” 第二条路子当然更清白,走了正式程序,将来在府上生活才不容易受人诟病,可是…… 一旦过官府的眼,就一定会查验她的户籍。 虽然魏璋给了她一个假身份,可若万一真溯源起来,薛兰漪罪奴身份暴露的风险就太大了。 “多谢大公子,不必麻烦。”她只能这么说。 魏宣迟疑片刻,“其实,第二条路子还有一个好处,官府程序规定十五日才能办结,这期间姑娘或许可以再考量考量这桩婚事。” 薛兰漪这才听懂,魏宣的意思是不支持她明日就嫁给魏璋。 她讶异不已,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第8章 魏宣脸上颇为难堪,清了清嗓子:“按理说我没有立场毁人姻缘,阿璋他也不是坏人,只是……他还不懂如何爱人。” 魏宣眼盲心却不盲,他能感受到弟弟对这位姑娘不是全无情义,但弟弟独来独往惯了,言行举止难免伤人。 魏宣也是不想他们将来造就如他一样的悲剧。 或许可以缓缓相处一段时间,再决定将来。 “姑娘还是要慎重些,若是没选对人,于女儿家将万劫不复。” 魏宣听她无动于衷,默了默,喉头些微发涩:“譬如我于内子……” 薛兰漪万没料到他会拿自己举例来劝她。 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满心的悔恨和愧意,甚至尾音些许哽咽。 他有什么对不起亡妻的地方吗? 薛兰漪总觉得他不像负心之人,便问:“倘若时光倒回,大公子可还愿重新邂逅昭阳郡主?” “自然。”魏宣没有任何犹豫。 薛兰漪莞尔一笑,“所以,我也有答案了。” 人总是这样劝别人容易,到了自己就会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魂牵梦绕了许多年的人,不管结局是喜是悲,她都要看到一个结果。 若是中途退缩了,一定会在余生某个时间后悔当初为何不多走一步,也许墙的另一边不是悬崖,是繁花似锦的盛春呢?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甘愿承担一切后果。”薛兰漪话音是清醒的。 魏宣有些意外,而后释然轻笑:“我明白了。” 这姑娘和他的性子倒有些相似,都是不听劝的。 “罢了,若姑娘改变主意,可以随意找我。”魏宣将自己的令牌递给她。 薛兰漪双手接过。 令牌上还压着个鼓囊囊的小荷包。 “这是养百合的肥料。” 魏宣曾亲手种过一院子的百合,他清楚什么样的肥料能让百合开得最盛,“那就预祝姑娘种出自己想要的花。” 他颔首示意,杵着盲杖离开了。 身影明明很高大,又佛风一吹就倒似的。 他去的方向是镇国公府的后山,据闻昭阳郡主就葬在那儿。 薛兰漪想起方才接物时,看到大公子袖口有被火苗燎过的痕迹。 初次见面时,也是这般。 想来他日日都会祭拜昭阳郡主,也许会靠在她的墓前或是抱着她的灵牌,将每日所见所闻与她细细地道。 一个人背负着两个人的人生,背影才显得如此沉重吧。 “他能做什么对不起夫人的事呢?”薛兰漪想不通。 柳婆婆刚好送帕子过来,搀扶着姑娘道:“姑娘可知道先朝变法之事?传闻昭阳郡主跟这群乱臣贼子关系匪浅,所以变法失败后被判了刑。 大公子单刀赴会去救呢,听说人都已经救出来了,结果郡主受了伤,大公子不过去取了个水的功夫,回来时郡主已经被不知是野狼还是兵痞给扒了,说是血肉模糊肠穿肚烂躺在湖边,死得那叫一个惨呐。” 薛兰漪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 谁能接受爱人这般面目全非惨死在眼前? “此事也怪不得大公子。” “谁说不是呢?他这样手握重兵的人,忤逆了圣上的决裁,自己也没落得好。” 柳婆婆唏嘘道:“大公子回来时,自己也受了重伤,圣上授意不许医治。 大公子拖着伤整整挨了十五日,又是在夏季,皮肉都烂了,府上只敢用清水濯洗,啧啧啧,听说大公子的眼睛就是那时候没的。 这倒罢了,他后来又执意娶昭阳郡主的尸体过门,引得圣上猜忌更重。 为了公府其他人不受牵连,他就自请去了边境,说是戍边,其实和流放差不离。” “真是重情重义。”薛兰漪感慨。 柳婆婆不以为然摆了摆手,“但我老婆子嚼一句舌头哈,若真如此情深,当初身子骨不成的时候,何不随昭阳郡主去了?” “那必然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需要他撑着。” 没有人比薛兰漪更清楚活着比一死了之要难千万倍。 能于万念俱灰时,固守初心才更叫人钦佩。 薛兰漪望着魏宣磕磕绊绊的背影,不知何来的勇气叫了声“大公子!” 魏宣摸索着转过身来。 薛兰漪遥遥朝他招t手,“我想郡主得遇大公子,一定此生无悔。” 这话大不敬,可她还是想说。 她觉得那个能为天下女子取缔穿耳律法的郡主定非计较尊卑之人,所以她的语调格外轻快。 “此生无悔”伴着清风吹得很远。 也吹进了另一个人耳中。 同一时间,魏璋恰从薛兰漪身后的回廊绕过,听到了她的此生无悔。 寻声望去,恰见她站在一束日光下,发间银簪熠熠生辉,轻盈的裙裾飞扬似蝶舞。 与平日里权衡利弊谨小慎微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张扬的,炙热的。 魏璋负在身后的手微蜷,须臾,转身离开。 “世子回来了?” 薛兰漪总能轻易地察觉到那一丝冷松香。 她回过头来,本是笑着,可见魏璋面色沉肃,便也敛了笑,颔首垂眸,屈膝以礼。 一朵乌云遮住阳光,她身上的光晕消散了。 魏璋侧目略扫了眼黯淡下去的她,没有回应,进了书房。 生辰宴、纳妾、袭爵诸事缠身,魏璋从老太君那离开后,就没有停下过脚步。 此时,书桌上又堆了高高一摞公文等着处理。 他坐在光线昏暗的书桌前,文书遮住了他的脸。 书页滞涩的翻动声回荡着,速度缓慢而机械。 他任职的都察院里,事情又繁又杂,偏生下面几个监察御史都是言语啰嗦之辈,公文折子上的字又多又密。 魏璋半晌也没看到重点,索性合了折子,令随从:“青阳,把明日筵席的菜单送来我过目。” 公府里,老太君常年只守着崇安堂闭门不出,世子身边又无其他知心人帮衬,常常需得内外兼顾。 明日宴会皇权贵胄云集,菜单自然马虎不得。 只是……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2节 随从青阳窘迫地观察着魏璋的神色,“方才经过后厨,管事已将菜单给世子过目了,世子也已下了对牌。” “……”魏璋屈指攥着文书扉页,“那把礼单送来。” “世子方才不是已经令人去库房清算了吗?”青阳话一出口,立刻垂下头。 世子做事向来有条理,最忌讳旁人多嘴置喙。 “属下知罪。”他紧张地拱手,手心汗涔涔的。 魏璋难得并未责罚,抬了下手指,“备水,沐浴吧。” “喏!” 一盏茶后,里间热腾腾的水雾升腾而起。 魏璋仰头靠在浴桶边沿小憩了片刻,才稍微解了乏。 可很快,鼻间钻进一股让人心烦的沉香。 “以后莫要再焚沉香。”魏璋很不喜欢这样厚重的味道。 “喏。” 耳边传来一道温软的女声,伴随而来的是珠帘被挑起的撞击声。 薛兰漪其实并未焚香,只因她知魏璋右腿有疾,一到阴雨天,那种从皮肉里透出来的痒意,隔靴搔痒般会让人坐立难安。 于是,她在四合院里日日点着祛湿的沉香,虽不能治他的腿疾,但他每次来时,起码能略缓解些。 沉香熏久了,薛兰漪身上自然而然时时带着这种味道。 她走进内室,下意识看了眼他右腿浅浅的疤痕。 从前她不敢问他伤势,今日听崇安堂母子三人的对话,方知这腿疾是幼时摔进洼地导致的。 可能没有悉心照料,残留了淤血,才会留下隐疾。 薛兰漪有些出神。 魏璋睁开眼时,恰见她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腿上。 他将腿沉入水中,涟漪遮住了疤痕。 薛兰漪的视线失了焦,才意识到自己正一瞬不瞬盯着男人的下半、身。 此时的魏璋身上只覆着一条毛巾,上半身赤、裸着,虽水雾缭绕,却挡不住蕴着蓬勃力量的身躯。 她双颊一红,撇开了视线。 明明不敢不愿不想见,又偏要虚情假意地黏上来。 魏璋轻笑一声,继续闭眼小憩,“出去吧,可别怠慢了兄长。” 耳边并未传来远去的脚步声,反而手背沾染了一点凉意。 他防备地撩起眼皮,薛兰漪正半蹲在浴桶前,握着他的手,用打湿的绢帕擦拭他手背上的小红疹,“这是薄荷水,最消瘾疹。” 魏璋蹙起眉心,防备更甚。 薛兰漪专心致志帮他消疹,并未注意到那人复杂的神色,“世子还是莫要再沾笋汤为好。” 她记得魏璋是沾不得竹和笋的。 每年春笋繁茂的季节,少不得误触,身上便会起疹。 有次情况严重,还高热了三日。 怎么方才在崇安堂,大家都说魏璋和大公子一样爱喝笋汤呢? 他从未跟旁人提起过自己的隐症吗? “痒不痒?”薛兰漪吹了吹他手背上发烫的疹,如兰气息拂过。 断断续续,绵绵柔柔,带着湿意。 很痒。 魏璋指尖微颤,要抽手。 可她与他掌心相贴,比他小了许多的手握住他的大掌,似乎格外有力。 他抽不动,僵直的,任她摆弄。 薛兰漪沿着他的手掌、手臂到脖颈,擦拭往外冒的小红疹。 幸而薄荷水用得及时,疹子消得快。 可她挪步到魏璋身后时,却感受到他的气息比平时要烫。 难道发热了? 薛兰漪指尖挽着绢帕帮他擦拭额头退热,一边道:“世子总将自己的喜恶藏在心底,去顺应旁人的喜好,旁人不会多在意世子,只会更忽视世子的感受,最后受伤的只有世子。” 柔声吹进魏璋耳朵里。 他猛地抬眼,薛兰漪就在他头顶上方。 隔着氤氲雾气,薛兰漪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隐怒。 那是一种随时能将人撕碎的强势力量。 薛兰漪害怕。 可又想他为什么会怒呢? 答案显而易见。 她鼓足勇气道:“妾只是想说,这世上并非无人在意世子,还有妾啊,妾在意世子的康健,在意世子的喜怒哀乐,世子何不试试把心打开……” “你觉得,你很懂我?”魏璋打断了她,声音冷得不容靠近。 山峦之巅的人是不需要别人懂他,更忌讳别人懂他太多的。 “不懂。”薛兰漪摇了摇头。 魏璋神色轻滞,却听她又道:“但我想懂。” 山峦之巅,也未必一定要做孤家寡人。 她想陪他。 她俯视着他,眸色温柔而坚定。 水雾蒸腾,时薄时浓,湿了她的长睫,涤净了她的双目。 她的眼好似琉璃澄澈,如此近的距离,呼吸交缠着,魏璋也看不到任何杂质。 她的眼里只有他,唯有他。 风吹不走,雾笼不住。 魏璋搭在浴桶边沿的手微扣。 她鬓发上一滴水珠恰落在他眉心,湿热感渗进了血液中。 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涌动,胸口在起伏,呼吸变灼热。 第9章 魏璋深深吐纳,无济于事。 “脱了,进来。”他哑着声。 他不得不承认她的身子很完美。 他约莫只是怀念那夜埋在她温柔里的感觉,今日才会频繁有异。 这不过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原始的欲念,有什么呢? 只要破除掉迷障,心也就静了。 他敲了敲浴桶边沿。 此情此景,他要做什么薛兰漪心知肚明。 她是他的妾,他可以随时索取,她必须顺从。 薛兰漪迟疑地抚上领口的玉扣,在他的注视下玉扣一颗颗松开,露出脖颈下大片莹白的肌肤。 沟壑随着她呼吸起伏若隐若现。 他的眸色深沉,浓得化不开。 她的指尖没入沟壑,扯住了亵衣。 系带松开,顺着饱满的玉峰滑落。 春光乍泄时,她忽而双手抱臂:“世子,妾不愿!” 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并不抗拒与他行床笫之欢,可她不想要如那晚一样单纯的欲、望的发泄。 她拢住衣领,仓皇屈膝要走。 魏璋并无强迫之意,一如寻常慵懒地靠在浴桶上,缓缓闭上眼。 呼吸间夹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轻笑。 他仿佛在笑薛兰漪口口声声的深情有多不堪一击。 他不懂她的情谊。 薛兰漪脚步一顿,挑珠帘的动作僵住,“世子,妾说的是情爱之情,非情欲之情。” “你在胡说什么?”魏璋漫不经心。 七情六欲是人人皆懂的道理,他不明白吗?她要如何解释? 薛兰漪一时语塞,徐徐折返回来。 在魏璋还未反应过来时,她躬身捧住了他脸,吻上了他的唇。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3节 她没有吻过,即便是上次与他行房,他们都没有吻过。 所以,薛兰漪吻得毫无章法,断断续续沿着他的唇角,吻上他的唇珠。 魏璋俨然没想到会这样,微张开唇。 薛兰漪顺势撬开了他的齿关,尝试着与他缠吻。 她没有技巧,只凭一颗真心去触碰他,将思慕之情渡予他。 湿意在魏璋口中蔓延开。 她一次次撩拨着他敏感的神经,又收回。 撩拨又收回。 逼仄的内室里,静谧无声,只余她吻他的声音回荡在潮湿的空气里。 好似误入迷障,让人头脑不清晰。 难耐的痒意从心底里疯狂滋生,魏璋倏地托住了她的后脑勺,仰头含住了她下唇瓣。 一股清甜在口中弥漫开。 两个人同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鼻尖相抵。 薛兰漪没有阻止他,反是蹲下身与他平齐,搭着他的肩方便他吻。 他僵硬地用唇触碰她的唇。 明明是轻轻浅浅的动作,明t明她穿得严严实实。 可他的心里却生出了一道巨大的沟壑,需要更多更多的欲才能填满。 太深的欲是悬崖。 魏璋迷蒙的眼里透出一缕清光,他松开了她。 而薛兰漪感受到了他方才一瞬即逝的失控。 “世子明白我的情了对不对?”她心里亮起一束光,“世子对我其实也还有……” “有什么?” 魏璋打断了她,拽着她的手,猛地摁到了水下。 他力道大,薛兰漪一个趔趄,险些摔进浴桶中。 水花溅了满脸,乱了发髻。 薛兰漪感受到水温的滚烫,顿觉双腿发软,羞耻地后退。 魏璋禁锢着掌控着她,眼中却一片蔑然,“你告诉我有什么区别呢?” 什么情深似海情比金坚此情可鉴,到头来不都绕不过欲念二字吗? 何必舍近求远,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虚伪之言意图玩弄人心? “守好自己的本分。” 他冷冷的,连泄愤的动作也是冷的,蛮横的。 薛兰漪不过是个工具。 工具而已,谈什么情? 薛兰漪想要抽手都不能,因为一个工具没有说“不”的权利。 而她的本分,和千千万万贵府中的侍妾别无二致。 在坚持什么? 幻想什么? 薛兰漪被他拽着,虚软的身体不停磕碰到浴桶。 手臂的骨头一次次被浴桶边沿磕碰到。 她有些疼,水蒙蒙眼望着魏璋,可魏璋眼底如万里冰封一般,再看不到任何涟漪。 浴水冷却了,空气也冷却了,魏璋才终于放开她的手。 薛兰漪虚脱般滑坐在地面上,断断续续喘着气。 魏璋起身,披了外袍,离开内室。 挑起珠帘时,他才又转身看了眼薛兰漪。 她蔫蔫坐着,全程未有一句话,指尖浑浊的水珠一滴接一滴落下打湿了衣裙,她无力去管。 魏璋张了张嘴,说出口却是:“以后莫要再说些不知所谓的话。” “好。”薛兰漪终于吐出一个字。 魏璋挑帘的动作僵在原地,略等了一会儿,身后再无其他话了。 他亦未再多言,款步离开了书房。 静谧的房间里,只余珠帘的撞击声。 琉璃珠折射出的光晕,在房间里摇曳着,晃得薛兰漪的脸忽明忽暗。 她放空般在原地坐了许久,才默默擦去了他的痕迹。 柳婆婆进来给薛兰漪披了件外袍,“姑娘且去后厨烤烤火吧,仔细夜里湿寒入体。” 柳婆婆方才正在小厨房忙着呢,是世子身边的青阳让她来接姑娘的。 看来世子现在也晓得体谅姑娘了,又闻房中异样的味道,柳婆婆自然而然以为两人关系更近一步了。 “姑娘进屋前蒸的红豆已经熟了,现在去后厨刚好可以做寿桃。” “不必了。”薛兰漪面上死水无波,虚软地站了起来。 柳婆婆笑意凝固,心下疑惑。 往常姑娘在世子面前受了不少挫,次次都能自己消解。 如今与世子有了这样剪不断的关系,怎么反倒没了斗志呢? 薛兰漪不说话,提着僵硬的脚步往外走。 推开门,一阵百合花香扑鼻而来。 薛兰漪侧过头,她的花在墙根处倔强生长着。 真的能活吗? 她踱步走到花盆前,拾起花盆边上放着肥料的荷包。 她的虎口又红又肿,手颤抖不已。 荷包从指尖滑落,里面的肥料全部洒在了地上。 “啊呀,糟了!”柳婆婆忙蹲身掬起肥料。 她知道这盆花花了姑娘多少心血,这三年一旦遇到狂风暴雨的天气,姑娘连觉也睡不安稳,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去瞧这盆花。 可此时的薛兰漪却不动了,讷讷看着忙碌的柳婆婆,“我听说百合花花期不一,短则三个月开花,长则三年开花,是吗?” “是!这不马上就守得云开了吗?”柳婆婆劝。 薛兰漪又道:“也就是说如果三年还未开花,那么永远都不会再开了对吗?” 柳婆婆手一抖,肥料从指缝流走。 穿廊而过的风将粉末卷走了,吹散了。 薛兰漪眼睁睁看着齑粉从眼前过,她没有再去抓,自言自语道:“还有十五天就立夏了吧?” 她和这盆百合的最后一个春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她也很快要看到结果了。 或许大公子说得对,她该给自己一个缓和的时间。 花还有十五日的时间去开,纳妾的程序也刚好需要十五日。 再等等看呢,何必非要急着委身于谁? “妈妈,劳烦扶我去趟疏影堂找大公子……” 此事毕竟涉及插手魏璋的私事,她不宜与大公子明面上来往过甚,让大公子难做。 她思忖了片刻,“劳烦妈妈准备笔墨,晚些给大公子送封信过去。” 薛兰漪的身份敏感,她亦不能让大公子在懵然不知的情况下帮她的忙,到最后连累了他反倒不好。 她打算把自己的身世来历全盘告诉大公子。 直觉告诉她,魏宣不是恶人,她可以放心倾诉。 她坐在窗边,研了墨,提笔悬腕,一五一十地写。 写她失忆醒来时,狱卒正将她摁在刑椅上,在她手臂了烙下赤红的手刺。 从此无论她走到哪,一生一世都无法磨灭妓籍的身份。 后来,她被病重的员外买回去冲喜,结果那老员外一时情绪激动死在了圆房的榻上。 她又被扬州刺史偷养起来,令她依着北营将军的喜好束腰丰/乳,学房中媚术,以便将来供将军取乐。 如此辗转三人之手,她才来到魏璋身边 …… 她以隽秀小楷将自己的生平轻描淡写过。 之后,她花了大量篇幅将与她有关的官员、员外的信息整理罗列了下来。 落笔流畅,极尽详细之能事。 柳婆婆认得几个字,不禁惊讶望向薛兰漪。 烛光下,姑娘那张清秀的脸未见太多波澜,反倒条理清晰,镇定自若。 没有几个姑娘能将如此坎坷的经历不带情绪地讲给旁人听。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4节 或许是受得挫折太多了吧,人的心会变得无坚不摧。 柳婆婆想起照顾她的这些年,不管是燕春之流日日找茬,还是世子冷脸相待,从未见姑娘流过泪。 可姑娘,不也只是个二九之年的姑娘吗? “将来定有好儿郎会好生疼惜姑娘的。” 柳婆婆小声叹息,薛兰漪未听清,“妈妈说什么?” “……” 柳婆婆一噎。 是她一时感慨,口不择言了。 奴婢的运握在主子手里。 姑娘的运握在世子手上,疼惜与否,从来只在世子一念之间,半点不由人。 柳婆婆摇了摇头,“信写好了?” 薛兰漪点头,将信纸折叠好,递给了柳婆婆,“你跟大公子说,若是这里面有人和事可能牵累到他,他可以不必帮我,我能理解的。” “姑娘放心。” 到了晚些夜深人静时,崇安堂几乎瞧不见人影了,柳婆婆才悄悄往疏影堂去。 第10章 此时,疏影堂院里却灯火通明,炊烟袅袅。 老太君正挽襻膊,盘包髻在案桌前忙碌,烹煮的声音热闹得紧。 柳婆婆着实没想到此地和崇安堂是截然不同的两番景象,莽头扎了进去,吓得转头就跑。 “谁?” 坐在院里石桌前的魏宣听到了动静。 柳婆婆站在栅栏外,眼珠子乱晃,“一点儿小事,大公子不方便的话,奴婢晚些再过来。” “国公府行事光明,容不得这些个遮遮掩掩的做派。”老太君剜了一眼柳婆婆。 柳婆婆面生,老太君一眼便知她是那个外室带进来的人。 大儿子为这个青楼女子又是找大夫,又是淋雨,已经很过界了。 如今,这女人倒还敢寻上门来。 老太君端着汤碗走了出来,满眼鄙夷打量着鬼鬼祟祟的老货。 柳婆婆知道躲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躬身上前将信放在桌沿,小心翼翼推到魏宣面前。 “姑娘让奴婢带个话,说她愿意接受大公子的意见,一切劳烦大公子了。” “你请她放心,万事有我。”魏宣颔首以礼,嘴角漫出一丝笑意。 终归,魏宣还是不希望两个人在这种心意不明的情况下结成连理的。 柳婆婆退了。 老太君瞧见大儿子面含笑意,心里却不是滋味,“这女子忒不知轻重,她又让你帮她什么?她来路不明,你少沾惹才是。” “小事。”魏宣扯了扯老太君的衣袖示意她坐下,又摸索着去盛饭。 今日午膳没好生用,故而老太君搬了院子后,又特意过来疏影堂给魏宣做饭洗尘。 这一折腾,已是戌时。 老太君看着一桌子饭菜却又没了胃口,努了努嘴:“如今你跟老二的女人都有说不完的秘密,娘反倒成外人了?” “娘多虑了。” 魏宣无奈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太君说了。 “阿璋今日突然提纳妾之事确实太仓促了些,但咱们直接跟他提暂缓此事,以他的性子定然反弹更甚。 所以走正式流程,先把妾书送去官府,十五日的核验时间,让阿璋和那姑娘都再好生考虑考虑。 若是他们谁不情愿了,就把妾书取回,以后再论。 若然十五日后,两人两心相通,就让他们终成眷t属。 如此,既不仓促,也不显得咱们不重视人家姑娘。” “你倒会为旁人周全。”老太君轻哼,语气倒缓和了些,俨然是接受魏宣的想法。 魏宣遂令人撤了饭菜,取笔墨写妾书。 妾书需得他这个见证人写好,再交给魏璋和薛兰漪署名,方能送去官府。 时间很紧迫。 老太君不忍魏宣提笔困难,方起身一边帮魏宣研墨,一边细细瞧着儿子写的内容,不禁蹙眉:“她一个青楼女子,何须公府出五百两聘礼,还有这些个绫罗绸缎、金银玉器?” “我来出就是了。” 魏宣很早就给弟弟备了礼,只等他迎娶心上人时,着意给他添置。 且这姑娘身世坎坷,若公府不重视,将来只怕日子不好过。 “十五日后,他们的事不成也就罢了,若成了,娘也莫要再阻拦,他们两个和睦,公府才能好啊。” 老太君实是不想此女入府。 可眼下连老大都对此女颇多关照,足见此女手段了得。 如此,倒不如让她跟了老二,才能断了她接近老大的心思。 “罢了,娘说不过你。”老太君嗔怪道,“你也莫光想着旁人的事,今晚好生休息,明早还要去医眼睛呢。” 明日,魏宣的眼睛就要复明了。 老太君心里高兴胜过一切,“夜深了,你别折腾,娘帮你把妾书送去老二那。” 她取过妾书,忽瞟见魏宣手肘旁的信件。 信封上“大公子钧鉴”五个字十分隽秀。 听闻秦楼楚馆里,常有妓子附庸风雅练得一手好字,给自己抬身价。 这字啊,越秀丽,越证明她居心不良。 老太君顺手抽走了薛兰漪的信,揉成团,丢进了栅栏外的小溪中。 那封藏着密密麻麻心事的信被卷入旋涡里,不停打转,跌跌撞撞找不到出路…… 另一边,妾书很快被送到了崇安堂青阳手上。 青阳却找不到主子。 世子从未像今日这样什么都没交代,莫名其妙消失了两个时辰。 府内外的事堆积如山,青阳满府上下地找。 最后在后山那片世子从不踏足的竹林寻到了人。 夜已深,一眼望不到边的翠竹随风摇曳,树影婆娑,树叶的沙沙声时而近时而远。 一道银光在幽林中穿梭,所过之处,翠竹轰然倒了一片。 青阳刚踏足旋涡中心,软剑倏地直逼喉头,杀气扑面而来。 魏璋移形易影到了他身边,眼似苍狼警觉。 “世子!”青阳躬身拜下。 他记得世子说过武道锋芒外放,易露破绽,故而至少三年不曾执剑。 今日似乎戾气有些重…… 青阳余光打量着魏璋。 见他周围竹叶飘零,被叶子触碰到的地方起了许多细小的红疹。 不明白世子明明碰不得竹,为何非要自己往伤口上撞? 青阳并不敢多话,只把妾书呈给了魏璋,“这是大公子拟定的妾书,老夫人亲自送来的,请世子过目、署名。” 魏璋收剑入鞘,略瞟了眼,未有多问直接落了款。 青阳心下生疑。 连他都能看出有人想拖延纳妾之事,才弄出了个妾书。 世子竟就这般束手就擒了? “敢问世子,明日纳妾事宜全部暂缓吗?” “照旧。”魏璋淡淡的,“明早我要看到一份核验完成的妾书。” “这……” 妾书要过户部、礼部,官家规定的时长就是十五日。 单单查验户籍、留档、押印一时半会也办不完呐。 “户部负责此事的卢侍郎正归乡休沐呢。” “他可以一直休沐下去。”魏璋披上玄狐大氅,离开了竹林。 狐裘被甩开,卷起寒风阵阵。 青阳抹了把冷汗。 看样子世子打算将计就计明日就把纳妾的程序全部办妥。 一旦妾书由户部礼部押印,再在明日宴会上展现在众人眼前,那位薛姑娘的身份此生绝无可能更改。 距离明日宴会还有不到五个时辰,青阳急得团团转,连夜出了府。 魏璋的心绪平静了许多,折返崇安堂。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5节 二更天,月光似乎比平时昏暗许多,院子里黑漆漆的看不清晰。 四周也静得出奇,只闻窸窣蝉鸣。 魏璋性子敏感,轻易察觉异样,可一时也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他脚步放缓,路过偏房回廊时,柳嬷嬷迎了过来。 “世子找姑娘吗?姑娘身子乏,今晚睡得早。” 柳婆婆点了廊下的灯笼,院子里顿时恢复了往昔的敞亮。 从前世子公务繁忙,偶然深夜会去四合院。 姑娘怕他磕着绊着,便跟柳婆婆学了做灯的手艺,做了两盏又大又明的廊灯。 不管世子去不去,姑娘日日都吩咐柳婆婆点着灯。 今夜姑娘没提,柳婆婆也就没点。 魏璋看了眼头顶的灯笼,素色网纱没有任何装饰。 既不好看也不精巧,只是极亮。 目之所及,一片澄明。 “姑娘的灯虽素,可用习惯了,还离不开哩。”柳婆婆笑道。 魏璋眉心轻蹙,“把灯挪走,放在这儿碍路。” “这……” 回廊里,再也无话了。 一门之隔,薛兰漪躺在榻上,没有睡。 从魏璋跨进崇安堂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 她指尖紧攥着枕头,听他脚步靠近,听他脚步远离,听他话音冷得刺骨。 还在期待什么呢? 无人能看到的地方,一滴泪悄然从薛兰漪眼角滑落,淌过鼻梁,晕湿了软枕…… 翌日,魏璋早早起身办事去了。 薛兰漪不言不语地躺在榻上,没起来准备早膳,也不想给他贺生辰。 过了早膳时间,头戴大红花的喜婆突然闯进来,身后一列小丫鬟捧着珠钗衣衫鱼贯而入。 “今日可是姑娘的好日子,旁人求都求不来,姑娘怎懒着不动?” 薛兰漪懵然。 喜婆则热情地将人搀扶起来洗漱,推到了梳妆台前。 “方才户部侍郎亲自把妾书送到国公府了呢。现在宾客都来了,就等姑娘去大堂行过礼,您可就是世子堂堂正正的侧室啦!” 屋子里颓丧被喜婆热络的声音打破了,气氛突然变得喜气洋洋。 丫鬟们簇拥着薛兰漪,给她梳妆换衣。 院子里落了一顶小轿,放了鞭炮。 薛兰漪觉得恍若梦境。 不是说程序要十五日才能走完吗? 就算是中途程式有变,魏璋今日还是要纳她入门,同在一个屋檐下,为何他连提都未提? 想想却也正常。 从始至终,纳妾之事他通知了兄长,通知了老太君,通知了宾客,独独没有跟薛兰漪这个当事人提过…… 薛兰漪心里没有一丝喜悦,但一切由不得她。 她被人潮推进了小轿,从崇安堂往客厅去。 “既然已成定局,姑娘就莫在伤神了,好歹也算如愿了不是。”柳婆婆在窗外劝她。 奴才嘛,还是要会宽解自己才好。 否则一会儿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出现在贵人们的面前,等于当众拂了世子的脸,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柳婆婆从衣袖里取出一枚小铜镜递给薛兰漪。 “姑娘你看,世子选的衣服多衬姑娘,一看就是精心挑选量身定制的,这不就是心意嘛!” 薛兰漪回过神,正见镜中的自己。 金簪碧钗,金丝滚边的鹅黄襦裙,衣襟以珍珠点缀,华丽又不失灵动,是十分惹眼的打扮。 此时府上宾客云集,一路经过凉亭、回廊,吸引了不少目光。 薛兰漪赶紧将面纱戴上。 可她容貌昳丽,素日不施粉黛已十分出众,今日粉面桃腮,眉若远黛,即便半遮面也让人忍不住侧目。 “姑娘的容姿我瞧着不比那些个贵女差,好多人明里暗里看姑娘呢。”柳婆婆小声在她耳边道。 薛兰漪以手抵唇,示意柳婆婆禁声。 她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要如何应对还没想透,现下又觉周围投射来的目光有些怪异。 她深吸了口气先摒弃杂念,观察四周。 忽地,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紫衣郎君,正满眼担忧望着她。 她诧异对望,那人避开视线,隐入了人群中。 “妈妈可识得那人?” 那紫衣郎君和大公子一样,透着一股未老先衰的失意。 柳婆婆自然不识得国公府的客人,但昨晚听厨房里的婆子们议论呢,此番国公府宴会,世子不仅宴请了当朝权贵,先朝没落的世家也都在受邀之列。 连当年参与变法的乱臣贼子所在家族也都邀请了。 “那郎君瞧着像是周钰公子。姑娘可闻先朝时期,先太子座下有六位才俊主张变法?” 薛兰漪点了点头。 此事不用刻意打听,这件轰动先朝的事大庸上下皆知,至今仍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五年前,先太子和六位世家才俊正风华正茂,势头一时无两。 许是意气太甚,竟在朝堂上公然提出要废黜贱籍制,爵位承袭由永袭制改为代降制,此事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后来变法失败,先太子党被指居心叵测,意图谋反。 当夜,无端端一把火将东宫的一切烧为乌有。 其余六人武将折脊,史官焚籍,谋士断舌,医者断指……虽都未亡,却都拥有了最刻骨铭心的t结局,包括他们的家族一落千丈,永不为朝堂所用。 薛兰漪望着人群中弓腰驼背的三位郎君,实在不像其他世族公子般光彩照人。 薛兰漪猜测他们三人,加之大公子、昭阳郡主就是那六人之五。 魏璋请他们来作何? 薛兰漪心中疑云丛生,不知不觉间,人已经被喜婆簇拥到了大堂门口。 “姑娘愣着作甚?世子等你呢。”喜婆打断了薛兰漪的思绪。 她抬起头来,恰一阵和风吹过。 轻薄的裙裾飞扬,金丝闪烁,恰如繁星点点。 她的身上在发光,像这雨后初霁的晴空一样明朗。 魏璋站在大堂匾额的阴影下,目光一滞,片刻,颔首道:“过来。” “姑娘快再去妾书上画个押,事情就妥了。”喜婆把她推到了魏璋身边。 她不防顾,一头扎进了魏璋胸口,唇脂蹭到了他衣襟上。 明明在如此嘈杂的大堂里,魏璋还是闻到了一缕独属于她的清香。 口腔里的那抹甜也同时漫了出来。 魏璋喉头微动,把桌前的妾书移到了她面前,“签吧。” 一切都完善了,户部、礼部的印章,还有魏璋的署名和他的手印。 只要薛兰漪再按下自己的指印,他们两个便此生此世捆绑在一起。 她等待了三年的结果,最后一笔由她来落。 周围数百双祝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要顺势而为吗? 她还想要他吗? 薛兰漪摁向丹砂的手在颤……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彼时,疏影堂院中。 春光正好。 老太君一大早就来陪魏宣拆覆住眼睛的药膏。 “怎么样?”老太君的手在魏宣眼前摆了摆。 魏宣艰难地睁开眼皮。 三年了,第一束光刺进魏宣眼中,眼胀得紧,慌忙避开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6节 老太君赶紧用身体替他挡住了太阳,照旧以白纱覆上他的眼,“不急啊,罗大夫说了拆了药膏只能模糊瞧见个影儿,需得时间恢复。娘现在陪你去药庐,等罗大夫施了针我们宣儿也就守得云开见月明咯。” 老太君兴奋得眼角堆满了褶子。 魏宣自不能扫了母亲兴,点了点头,“我们早些去罢,午间回来陪阿璋过生辰。” “你的眼睛要紧,生辰哪年不能过?”老太君嗔了他一眼,扶着他出了门。 这位罗大夫是世外高人,当年魏宣失明后,老太君遍访名医才遇到这么一位能治眼疾的。 奈何此人闲云野鹤惯了,这眼疾啊一治就是三年。 此番好不容易盼到他云游归来,不早些施针,谁知又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老太君早备了马车在外等候。 两人正要上车,一股花香徐来。 “娘稍等,花还没浇。”魏宣压了下手。 他年少时在院门口种的花一直都在,如今环绕着栅栏开得正盛。 他回来后,这些花就不再假手于人,需得自己浇灌才放心。 老太君见他磕磕绊绊去溪边打水,恨铁不成钢翻了个白眼。 魏宣不知,用陶罐舀着清水。 因怕脏物误入陶罐,被浇进百合花丛,他用手不停地触摸着水面。 流水缓缓没过指缝,倏地一团纸也打着旋落入了他手中。 魏宣眉心一拧,将被石块卡住的纸团捞了起来。 “不知哪个丫头小厮落的脏东西,你捡它作甚?” 老太君顿时面容失色,疾步过来接信。 魏宣抬了下手,拒绝了。 他的拇指摩挲着信纸上的封蜡,细细打着圈。 眉头越蹙越深,呼吸越来越急。 “信是哪来的?” “不知哪个不知廉耻的丫头写的,娘哪知道……” “我问,信是哪来的?”魏宣扬声打断了老太君。 他性子温和,从小到大从不曾这般吼过谁。 此时却威压重重,不容置喙。 老太君支吾道:“就是老二的女人昨日送来的。” “……”魏宣怔了片刻,“谁?” “薛兰漪啊,老二那个外室,三年前从青楼里买回来的女人,你也被那狐狸精迷了眼不成……” “不对,她不是,她不是……” 魏宣嘴里低声重复着,颤抖的手紧扣着封蜡。 这枚封蜡就是漪漪打的,不可能有错。 绝对不会错! 魏宣仓促起身,迫不及待去见她。 可他看不清啊。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慌乱地寻找着薛兰漪的方向,被石头绊倒,又爬起来。 几经跌撞,脸上、身上满是泥泞。 老太君被他这个样子吓到了,更看得出老大对这个女人也上心了。 她忙扶住他:“那个女人已经和老二行了礼,她现在是老二的妾!官府都认了,你别糊涂!” 其实魏璋一大早就令人请老太君参礼了。 老太君眼下巴不得那女人和老二如胶似漆,自然没有破坏的道理。 她说这些是让魏宣死心。 可魏宣听了这话,手抖得更厉害,一把推开了拦着他的老太君磕磕绊绊往大堂去。 他想快些,再快些。 脚却是软的。 伸手触摸着眼前的混沌世界,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四处寻觅。 “宣儿,施针之事耽搁不得!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啊!”老太君在身后拼命喊。 魏宣听不到,他的脑海里只有黄衫少女坐在窗前,提笔写字的模样。 那时春暖花开,落英缤纷飘在书桌上,也落在少女青丝间。 魏宣抱剑斜倚在窗外,撷取她发间一片花瓣,“漪漪,明日我就启程去边境了,到时候必然文书战报满天飞。你若给我寄信还总魏小将军魏小将军的称呼,我怕会被公文淹没哎。” “要不你换个特别的称呼?如此我一眼就能看到你寄的信了。”魏宣以手撑颚,趴在窗台上。 少女也托腮,眨巴着眼睛与他对视,“那你想我怎么称呼呢,魏小将军?” “当然是……”魏宣红了脸,支支吾吾开口,“要不你就叫我,叫我……” “我在信封上盖三枚封蜡,厚厚实实的,你一摸不就分辨出我的信了吗?”少女挑眉,“嗯?魏!小!将!军!” 魏宣在心里琢磨了许久的昵称又被她一句话堵回去了。 魏宣很挫败,“贯爱画饼,这次还是三个大饼。” “那这饼魏小将军吃不吃呢?” 少女将方才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封进了信封里,打了三枚封蜡。 信封在他眼前晃了晃,少女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 他还未启程,她已经在给他写信了。 从前,魏宣在边境每七日都能收到她的“三个大饼”。 可这次,他等了一千九百个日夜。 从前寄的信上的封蜡都快被摸平了。 他终于又等到了她的信。 她画的饼,当然是没吃够的。 说好的,要给他画一辈子大饼的。 魏宣扯下眼纱,深一脚浅一脚跑向大堂,推开了半掩的门。 实榻大门轰然撞在墙上。 撞击声层层叠叠回荡在大堂中,绕着房梁久久不散。 一众宾客寻声望来。 在乌压压的人群里,魏宣却一眼看到了那黄衫少女。 虽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可她的模样,他不会认错的。 他的漪漪还活着,真真实实站在他眼前。 魏宣的眼霎时盈满泪水,是欢喜,是自责。 他僵硬地挪步朝薛兰漪去,每一步都觉恍若隔世,而目光自始至终不舍离开她。 怕一眨眼,一切都如千百次的梦境一样消散了。 人群不明所以,纷纷屏退到了两边。 大堂之中让出了一条路,从他通往她。 时间变缓慢,距离在拉近。 “漪……”他颤抖着唇。 薛兰漪惶恐地退了半步,防备着眼前的人。 那是一种受过伤害,所以格外警觉的目光。 魏宣心里更生出一丝疼惜,他想上前安抚。 一道玄色披风挡在了眼前。 “兄长是来喝喜酒的吗?” 冰冷的话打断了魏宣的思绪。 魏璋宽厚的肩膀将那个清瘦的姑娘藏在了身后。 薛兰漪也并不拒绝。 今日的大公子实在很不一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情绪浓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薛兰漪难免害怕,竭力避着他。 她不认识他了。 在得到这个结论后,魏宣的心揪了起来。 钻心的痛让他头脑清醒了些。 那些想要大声跟她说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眼下国公府到处都是官家的人,他不能让人知道被充为官妓的昭阳郡主公然出现在京城。 亦不能让昭阳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嫁给魏璋。 他凭着所剩无几的理智咽下哽咽,“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兄长可没有立场。”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7节 “长兄如父,未袭爵前我为尊!” 电光火石的几句话。 魏璋嘴角始终染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妾书可是兄长亲手所写。” 话似云淡风轻,可字字句句都充斥着谋算。 从一开始,魏璋就在算计他这个兄长。 他们之间,早就不存在兄友弟恭了。 魏宣可以接受他为了功名利禄算计他本人,但是…… 魏宣看了眼恐慌的少女,“为什么是她?” “兄长猜为什么?” 魏璋欣赏着魏宣关心则乱的表情,悠悠道:“纳她,当然是t因为喜欢她。” “喜欢她”三个字吹进了薛兰漪的耳朵里。 她瞳孔微震,懵然望向魏璋高大的背影。 魏宣却笑了,“你自己信吗?” 魏璋倾身,贴近他耳畔,“怎么?难道只有兄长才配有寤寐思服,患得患失之感,我不能有吗?” 寤寐思服,患得患失。 轻轻吐出口的八个字,不就是一个“情”字吗? 这便是薛兰漪昨日想要告诉魏璋的情。 他其实体悟到了吗? 薛兰漪鼻头微酸,嗅到了他身上厚重的冷松香。 他只有夜里难以就寝时,才会点这么重的冷松香。 昨夜,他也未眠? 薛兰漪紧绞着手指,心里还是不可抑制生了些许涟漪。 而在魏宣的角度与魏璋平视,只看到了他眼里游戏人间的轻浮。 他要对漪漪有情,又怎会让她穿着还是昭阳郡主时爱穿的衣裙,在宾客面前招摇过市? 他不知道,若无面纱遮挡多少人会认出昭阳郡主吗? 她会经历怎样的血雨腥风,他不知道吗? 不管他安的什么心,他但凡真心爱重她,都不会将她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魏宣不想再跟他纠缠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瞥了眼桌上的妾书,分明还少了一团红印,“漪……姑娘没画押,妾书便不算作效。” “快画押吧,莫让兄长久等了。”魏璋这话是跟薛兰漪说的。 可他并未回头,只是饶有兴味盯着魏宣。 而身后,薛兰漪染了丹砂的食指扣进掌心,汗涔涔的,不一会儿满手殷红。 要摁下手印吗?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昨晚她明明决定不再喜欢他了。 可他一句“寤寐思服,患得患失”,死灰一般的心好像又燃起点点火星。 那盏在心里亮了许多年的灯,不是一夕之间就能彻底熄灭的。 她不想这么没出息。 咬着唇瓣,几欲滴出血来。 魏宣察觉到了她的难为。 无论如何,纳妾礼成不成这件事不该由她来做决定。 她若画押,就等于不明不白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可若不画押,当众拂了魏璋的面子,魏璋难保不会迁怒于她。 这不是她该承受的。 魏宣忽地扯过妾书,丢进了香炉里。 妾书顿时升起三寸高的火苗,转瞬间,妾书烧掉了一半。 “啊!” 大堂中女眷尖叫出声。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随之响起。 魏宣烧的可是盖过官家印章的文书,它代表着朝廷的威严。 轻易焚毁,等同于无视大庸律法,此事可大可小。 喜庆的气氛骤然变得肃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细微,却清晰。 魏璋的眼亦被火苗点燃了,深不见底的瞳是地狱,是悬崖。 “拿笔墨,重作妾书。”魏璋掷地有声。 身后族老听出魏璋的势在必得,缩着脖子上前,“世子,就算妾书可以重写,可程序一时半会走不完呐,不如……” 魏璋冷森森的目光睇过来。 幽寒的余光掠过卢侍郎,卢侍郎一个激灵赶紧拱手退下,准备印章籍册去了。 已至晌午,大堂中无一人敢擅动,他们必须留下来观礼。 魏璋要办的事,不是烧毁一纸妾书就可以阻碍的。 他要的,都得是他的! 四周肃静下来,一道斜阳射/入,将大堂分割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头顶上“柱国擎天”的匾额熠熠生辉,金色的光华只倾洒在魏璋身上。 他巍然而立,是镇国公府说一不二的主人。 魏宣则落入一片黑暗中,似乎难以扭转局势。 可他却再无了往常的躬谦退让。 他与他相对而立。 几乎一样的身量,眼神交汇间,已是硝烟弥漫。 今日无论用什么手段,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他都不能让魏璋娶昭阳。 他指骨微蜷,摩挲着腕上的菩提,似是在权衡什么。 魏璋的目光也悠然落在他手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书桌上,博山炉里两缕青烟交缠着,升腾着,不知谁能将谁吞并。 缠斗正酣。 忽地,一只手推开了魏璋。 魏璋未曾防顾,被推进了黑暗中。 老太君挡在大儿子面前,指着魏璋的鼻子,“你安的什么心,非要想方设法逼死你兄长?他到底哪里对不住你?” 老太君刚踏进门就见魏璋在逼迫大儿子。 大儿子因为魏璋纳妾之事,已经错失了治疗眼睛的时机。 魏璋还要咄咄逼人,引着他烧毁妾书,违背律法。 他是非要把大儿子推下十八层地狱才罢休! 老太君越想越气,扯住魏璋的衣领,“镇国公府怎会生出你这种白眼狼?当年你卖友求荣,克死你爹,如今又夺你兄长之位,赶你亲母出府,你要把国公府毁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歇斯底里的质问声回荡在大堂中。 在场众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亲母这般赤果果的指控,但凡被人添油加醋几句传出去,魏璋不会好过。 眼下正值首辅之争,老太君的话是生生把魏璋从高位往下拉。 薛兰漪站在魏璋后方,一并感受着老太君的厌恶、愤怒、疏离,独不见一丝舐犊之情。 魏璋兄弟二人不是一母同胞吗? 薛兰漪不解,但着实为一点就燃的气氛捏了把汗。 魏璋倒是平静如常,目光徐徐落在凌乱的衣襟上,“母亲失心疯又犯了,送下去看病吧。” “我没病,你想药死我对不对,你想封你娘的口对不对……” “娘!” 魏宣打断了老太君。 今日之事,是他和魏璋的事。 魏璋如今手握重权,想悄无声息处置老太君并不难。 魏宣不想母亲无端卷入。 可老太君也正因魏宣无端放弃医眼疾的机会而生怒,转身又斥他:“你也是一样!已经为一个女人收拾了三年烂摊子,又要为另一个女人争强好胜吗?”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8节 “你跟我走!”老太君拉起魏宣的手。 太过激动,魏宣腕上的红绳崩断。 菩提珠滚落一地。 一颗小巧的白玉菩提滚到了魏璋脚尖处。 打着转,其上刻纹十分惹眼。 魏璋双目微眯,若有所思地观赏。 而魏宣则蹲身去捡散落一地的珠,他眼睛不好摸不准,众丫鬟婆子也连忙上前帮忙。 老太君却忽地扶额踉跄了半步。 “老夫人晕倒了!”婆子惊叫,众人纷纷簇拥上去,“叫府医,快叫府医!” 外头伺候的小厮无动于衷。 老太君就这么倒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族老到底看不过,走到魏璋身侧,“世子,老夫人若在此时此地有个三长两短,您面子上也不好看,不若……” 族老小心翼翼观察着魏璋的神色,“不若纳妾之事暂缓,先请老夫人下去休息吧。” “好啊。” “……” 族老没想到世子今日如此好相与,其余要劝的话还含在嘴里,愣了片刻,赶紧吩咐小厮寻府医,又将宾客们纷纷请了出去。 大堂中,仅剩宗族中人。 魏宣扶着昏迷的老太君,眼睛却仍没离开薛兰漪。 薛兰漪着实被异样的大公子吓到了,默默往魏璋身后挪了一步,阻隔视线。 魏宣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心上的姑娘会避他如蛇蝎。 他眼中漫出血丝,千头百绪汹涌交织着,可他知道此时不再纠缠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所幸纳妾礼已经中断了,其他的事理应等着外人退散再说。 他的目光徐徐从薛兰漪身上剥离,先送老太君回屋了。 薛兰漪也心神不定,屈膝一礼,“世子,妾也先回了。” “等等。” 魏璋弯腰拾起被遗落的菩提珠,兴味不明摩挲了一番,卷进手心:“一起。” 薛兰漪微怔,讷讷“哦”了一声。 两人一同往崇安堂去。 魏璋平日里劲步如风,从来都是薛兰漪跟着他三步并作两步。 今次他似乎刻意放慢了脚步,适应薛兰漪的速度。 他从未这样迁就过她。 莫说迁就,他甚至从未主动提过要同她一起做什么,哪怕只是一并走路散心也从未有过。 薛兰漪心中疑云丛生,鼻间却钻入百合的清香。 她回过神,两人已经不知不觉沿湖走了很远,远离了喧嚣。 四下无人,唯他俩并肩同行。 他们的右手边是大片开得正盛的百合,左手边是澄澈的湖泊。 梅雨季节结束了,太空格外晴朗。 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照出两人的影子,他高大的身影与她交叠。 湖面吹来的风拂开魏璋的披风,轻轻拍打着薛兰漪的后背。 从湖影看,好似男子揽着姑娘的肩头,踏青赏花。 是梦里才有的好光景。 薛兰漪心绪微动,撇开了视线。 魏璋在看她。 在他的印象中,她话极密,似乎少有不言不语的时候。 “不是说今日做了寿桃吗?” “没了。” 准备做寿桃的红豆已经被薛兰漪送去后厨喂小猪崽了。 薛兰漪闷闷吐声,再无后话。 魏璋也无言了。 都不说话,只是不知怎的越靠越近,肩膀时不时相蹭。 走到后厨附近,忽地听到婆子在门口叉着腰训斥小丫鬟,“这鲥鱼可是老太君花了t好大力气用冰鉴连夜从南边运回来给大公子明目的,让你们熬个汤头你们躲懒打瞌睡,仔细你们皮!” “赶紧把汤盛起来,煨了面鱼儿送去大公子那,再要坨了,你们也不必回后厨,直接去管家那等着发卖!” …… 薛兰漪讶然。 鲥鱼贵重不必说,老太君自大公子回来恨不得天上地上山珍海味都塞进国公府。 此事大家见怪不怪了。 可,老太君方才不是病倒了么,怎的这么快就有精神头吩咐人熬汤? 还是说老太君其实根本没病,也没怒火攻心,她不惜铤而走险控诉魏璋条条罪状其实是为了保大公子。 毕竟方才大公子烧了朝廷文书,若不转嫁危机,大公子恐不好过。 可老太君如此,分明是把魏璋置于险境…… 薛兰漪余光瞥了眼魏璋。 魏璋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不知在琢磨什么事。 察觉到薛兰漪的目光,他方侧目。 视线交汇。 薛兰漪眼波一转,避开了。 她没有从魏璋眼里看到任何波澜。 可能老太君这般为人处世于他而言犹如家常便饭,太过寻常,所以纵然他猜到老太君的真实意图,也体味不到什么情绪了。 薛兰漪也不想自讨没趣安慰他。 两个人继续静默无声地走,远离了后厨。 背后又隐隐传来婆子的嘱咐,“锅里剩下的面鱼儿给世子送过去,省得世子又多心找大公子麻烦。” “喏!”丫鬟们怯怯糯糯地应。 薛兰漪脚步微顿,落了魏璋半步。 她神色复杂望着魏璋孤清的背影。 老太君是不是忘记今日是魏璋生辰了? 生辰要吃长寿面,面条越长越吉利,面鱼儿碎碎的很是忌讳。 “长寿面……吃吗?”薛兰漪脱口而出。 说完,她就后悔了。 前院那么多宾客给魏璋贺生辰,宴席上又哪里缺得了一碗长寿面。 她自讨没趣去问,想也知道他定是没时间、不需要、没胃口。 “算了,小厨房没有面粉了……” “让人去取。”魏璋却突然开了口。 薛兰漪没想到他会应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愣在原地。 魏璋停下脚步等她。 见她没动,他退了回来,竟一反常态隔着衣袖拉住了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许是第一次主动牵旁人,他动作僵硬,掌心悬空着并不与她肌肤相贴。 薛兰漪缩了缩手,可看着那只修长如玉的手覆在她衣袖上,还是不争气地犹豫了。 她的手掌耷拉着,没再主动回握他,却也没狠心甩开。 两个人就这么半拉半就着回到了崇安堂。 一郎君抱剑倚靠在门口。 见两人牵手同行,他立刻直起身来,神色沉肃望向魏璋。 “你先进去。”魏璋吩咐薛兰漪。 气氛怪异又沉闷,薛兰漪心慌,颔首以礼,先进了屋。 魏璋和那郎君去了后院的小山坡。 “我已令锦衣卫暗中围住了那群乱臣贼子,只等你下令,随时可以肃清变法余孽。”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9节 此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沈惊澜。 魏璋沉吟了片刻,“时机未到,按兵不动。” “时机未到?”沈惊澜不解,“是时机未到,还是你魏大人忘了初衷?” “忘记最初把昭阳郡主留在身边是为了什么?”沈惊澜从高处眺望着院落里忙碌的黄衫少女。 冰冷冷的院落里因着有她,升了炊烟,摆了鲜花,好一幅烟火人间的美景。 “不过你别忘了,若是郡主记起过往,只怕杀了你都不解恨,可不会再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温情。” “一颗棋子而已,随她。” 魏璋不紧不慢地掸掉了手上的胭脂粉末,不留分毫。 再抬眸望沈惊澜,眼如冰封,未有一丝多余的情愫。 “让你按兵不动,是为了等一条更大鱼落网。” “大鱼?”沈惊澜不懂,“追随先太子的世家子弟都已尽在掌控,先太子也早就被处置了,还有什么大鱼?” “真的都处置了吗?”魏璋反问。 方才老太君怒急攻心说老大为昭阳郡主苦撑了三年的烂摊子。 “昭阳郡主的烂摊子”到底指什么? 算起来,当年变法乱党里与昭阳郡主关系最密切的,除了魏宣,就只有那一位了…… 沈惊澜闻之色变,“你是说……先太子还活着,在魏宣手上?” 当年东宫付之一炬,焦尸遍地,确实难以分清哪具尸体是太子。 按魏璋的推测,太子难道纵火逃遁了? “此事不容小觑!”沈惊澜扶刀,意欲回禀圣上。 “急什么?” 魏璋魏然立于原地,把玩着手心里的白玉菩提。 拇指大小的珠子上精巧雕刻着百合纹饰,阳面刻魏宣之名,阴面刻着“李昭阳”之名。 阴阳同为一体,分不开。 “有饵在手,何怕鱼儿不来?”魏璋摊开手,“李昭阳”三字正牢牢困于他掌心。 李昭阳,先朝首辅嫡女,先太子的表姐。 从小在先皇膝下长大,先皇甚喜,亲封了郡主,更亲赐乳名“漪漪”,寓意她如流水柔而韧,生生不息。 五年前,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而如今…… 崇安堂外,魏宣藏在门口看着小院里戴着襻膊揉面的少女。 她和面的动作很熟练很有力道,只是太瘦弱了,累得额头上时不时渗出汗珠,她只是利落地用手臂拂去。 明明从前的她连出门踏青都怕累,定要让他背着。 一边背,一边还要捏着鼻子嫌弃他身上的汗味。 魏宣的心口如被紧紧攥住了一般出不来气,扣在身后的指骨泛白,才能勉强忍住上前的冲动。 “周钰,漪漪怎会如此?” “应该是变法失败后,郡主府被血洗,挚友亲人相继入狱正法,昭阳受了刺激,将从前不愉快的事忘干净了。” 魏宣身后的紫衣郎君就是方才在人群中,远远观望薛兰漪的公子周钰。 他出生行医世家,虽断了指,但凭察言观色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他们都是追随先太子变法之人,与昭阳郡主算是旧友。 眼睁睁看着盛京城千娇百宠的明珠如今如此谨小慎微仰人鼻息,他亦感慨万千: “现在的昭阳就是一张白纸,在魏璋这种阴毒之人身边待了三年,还不任凭他怎么画? 这些年,她的所见所闻所感都来源于魏璋的精心谋算,自然全身心地信任于他。” 魏宣脸上露出愧色。 说起来,是他太过信任老二,从未怀疑过老二,才害了漪漪。 呼吸像刀片剐蹭一样疼。 “可有办法医治?” “那就要看你了,你是想看到一个疯了的李昭阳,还是一个失忆的薛兰漪。” 李昭阳已经被魏璋重塑了。 现在去告诉她真相,相当于将她认知的穹宇全盘打破。 她本就受过伤害,能接受穹宇坍塌吗? 何况真相本身是血淋淋的。 她因亲人挚友之死,失去了不好的记忆,要再将那些记忆唤回,是否太过残忍? 她的身心能否承受? 魏宣难为地望向她。 “嘶!”此时,井边突然传来少女的轻呼。 提着水桶的薛兰漪脚下一滑。 魏宣不由思索跨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大公子?”薛兰漪赶紧抽开手,后退半步屈膝以礼,“敢问……大公子有什么事吗?” 魏宣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 “路过,我帮你吧。”他接过了她手里的水桶。 真的很重。 他一个男子提着都费力,也不知这些年她提过多少次这样笨重的水桶。 他望着她被硌得红肿的手指和虎口的茧子,眉心拧起。 薛兰漪无所适从,双手接回了水桶,纤细的手臂颤巍巍的,“不必了,妾自己可以。” 她客气地颔首示意,步伐却匆匆往小厨房去了。 三年的经验告诉薛兰漪,无故的讨好者必有所图。 何况,魏宣根本就不是无意路过。 薛兰漪很早就察觉到魏宣不远不近跟着她和魏璋,之后更一直站在门外看她。 他为何会突如其来地关注她? 思来想去,薛兰漪担心是昨晚那封对他坦白身份的信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毕竟是罪奴,魏宣是不是怕她待在国公府有损公府名声,才如此决绝撕了妾书,对她严防死守? 薛兰漪不确定,但避着些总归没错。 她将一箩筐菜搁在厨房的窗口,阻隔了魏宣追随而来的视线。 透过缝隙,魏宣看到她眼里的不安和警觉,如同受过伤害的幼兽。 “先出去,莫吓着她。”魏宣对周钰道,声音轻得如鸿毛。 但见井边还有一只空桶,他又帮她打了一桶水放在厨房门口。 全程静悄悄的,一个习武之人脚步竟无半分声响。 两人悄然走出崇安堂,隐匿进了小树林。 薛兰漪确实还缺水,从门口探出个脑袋打量四下无人,把水桶提进了屋。 魏宣远远看着不觉失笑,心里松快了些,“周钰,吩咐我们的人就当没认出漪漪,不要意图接近她。” “你什么意思?” “老二要拿漪漪作饵,将先太子党斩t尽杀绝。”魏宣负手而立,话音果决。 周钰似乎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挺直脊背,顶天而立的模样了。 都快忘了,他也曾是文韬武略的渡辽将军呐。 那个已逝的魏小将军好像一夕之间回来了。 周钰是高兴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与他并肩而立,“你是说今天的宴会是个局?” “从把漪漪留在身边起,老二就一直在布局。” 当年变法虽然失败,但仍有部分追随先太子的有志之士散落在民间。 他们没有放弃过,一直在学堂授课、茶馆说书悄然散播天下大同之言论。 魏璋敏锐,必然察觉先太子党星星之火未灭,所以他留着漪漪。 等到时机成熟时,带着漪漪出现在众人眼前。 漪漪作为当年支持先太子变法的先驱,如今却成了魏璋的妾室,岂不讽刺? 先太子党不可能毫无波澜。 一旦他们擅动,或是尝试接触漪漪,或是把漪漪还活着的事散播出去。 魏璋轻易就可顺藤摸瓜把先太子残党全部揪出,彻底铲除。 漪漪现在就是他手上收放自如的饵。 “老二已经撒网了,做的越多越容易暴露。” 周钰听懂了,后怕不已:“幸而,魏璋今日未有动作。” “是福是祸还未可知。”魏宣摇头轻叹。 魏璋今日大张旗鼓宴客、纳妾,根本就是打算收网。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0节 可最后关头为什么又收手了呢? “只怕……”魏宣紧攥着手上的白玉菩提,“他猜到太子的下落了。” 当初变法失败时,魏宣正在边境御敌。 众人协助太子纵火死遁。 而漪漪在京断后,她知道自己必然大难临头,将亲手雕刻的白玉菩提捎到了边境。 这菩提原本是她给他求平安的,却成了她最后的嘱托。 她让他好生活着,照顾太子表弟。 这就是魏宣三年前未选择一死了之的原因。 他有在竭力照顾她的弟弟,却没想到反把她留在京城受尽苦楚。 他要如何救她脱离苦海呢? 魏宣的心被拉扯着,两难抉择。 另一边,薛兰漪刚将面捞出锅,忽闻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瞳孔一缩,警觉地抬起头来,却是魏璋站在厨房门口。 “怎么?” 他逆着光,阻隔了天光。 薛兰漪摇了摇头。 魏璋侧目看到了水井旁的泥巴脚印。 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魏宣来过。 魏宣也没刻意抹去痕迹,他来找漪漪是必然的事,遮掩没有任何意义。 可魏璋很不喜欢这种公然的挑衅。 他的目光略瞟了眼外面的小树林,而后往案桌前去。 “面好了?” 沉稳的吐息落在薛兰漪头顶上。 很近。 薛兰漪耳垂一烫,慌忙转身。 魏璋站得比她想象中更近,她毫无防备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薛兰漪连连后退,耳环上的赤金流苏却又勾住了魏璋的狐裘。 她手忙脚乱去解流苏,可越解缠得越紧,最后缠成了死结。 她不得不与魏璋面面相贴。 嗅着他身上的冷松香,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心跳,她心里发闷,一手摁着他胸口的死结,猛地一扯流苏。 流苏没扯断,耳洞反被勾扯着,渗出一滴血。 疼痛让薛兰漪鼻子发酸。 她好不容易决定要撂开手,怎么又剪不断理还乱了呢? 都怪魏璋突然靠这么近。 她束手无策,愤愤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魏璋不明所以俯视下去,只见她瘪着嘴,双颊通红,不知道在急什么。 他摁住她慌乱的手,骨节分明的长指蜷起,包裹住她和她手里的流苏。 薛兰漪讶然抬头,魏璋猛地用力一扯,狐裘被扯出了一个破洞,薛兰漪得以解脱。 耳坠完好无损地在她耳垂上晃动着,流苏里卡着的狐毛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薛兰漪耳后敏感的肌肤。 痒痒的。 薛兰漪索性将耳环取下,递给了魏璋。 此物本就是今早行纳妾礼时,魏璋让人送来的,本不属于她。 她不想要他的东西了。 “还你。”她瓮声瓮气的。 魏璋看也没看,抓起耳环丢进了灶火里。 二尺高的火苗将染了血迹的耳环顷刻吞没。 “不喜欢扔了就是。” 何苦为了一对耳环耍小性子? 魏璋摇了摇头,顺势脱下破掉的狐裘,“用膳吧。” “妾不饿。”薛兰漪的声音更闷,短促地屈膝一礼:“长寿面不能分食,世子自个儿多吃点。” 说罢,便要离开。 “一起,无妨。” 魏璋并不信鬼神邪说,端起了灶台上的一大碗面,给薛兰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支桌。 那碗面才刚出锅,汤汁尚且沸腾冒着泡,碗壁烫得很。 薛兰漪方才就是被烫了手,才迟迟把它晾在灶台边。 她瞧他单手端着碗,汤汁摇晃,一时也顾不得旁的,赶紧先支起靠在灶台旁边的小木桌。 魏璋将汤碗放下,捻了捻灼烫的手指,“拿碗来。” 薛兰漪迷迷瞪瞪又递了只小碗过去。 魏璋掀袍坐下,给她夹了一碗面。 “够吗?” “够。” 有气无力,惜字如金。 魏璋掀眸看了眼她清瘦的脸颊,又往她的小碗里夹了一筷子面,“吃吧。” 小碗堆成了一座小山。 薛兰漪此时方觉饿了。 从昨天入国公府到现在几乎没好生进食,便也轻提裙裾坐下。 厨房里的小桌子是给下人用的,不似他们主子用的金丝楠木桌那般宽敞。 桌面极窄,且只配一条板凳。 薛兰漪只能与他排排坐着,肩蹭着肩,腿并着腿。 她俯身吹了吹碗里的热气,浓白的水雾从两边袅袅散开。 却不想地方太拥挤了,大股热气全被吹向魏璋。 那张一贯清俊沉肃的笼进了氤氲水雾中。 他蹙了蹙眉,拿帕子擦掉了眉峰挂着水滴,继续慢条斯理的吃面。 薛兰漪闷闷地又吹了一口气。 更浓的水雾袭向魏璋,他看了她一眼。 薛兰漪转眸避开了视线。 待到他收回视线,她又蓄足了心口的郁气,鼓起腮帮子…… “再吹面就凉了。”魏璋不紧不慢挑着面条,“你知道寿面凉了代表什么意思吗?” 寿面凉了寿数也凉了。 他已经把寿面分了一半,若再凉了,就真不吉利。 薛兰漪还没到咒他去死的地步,鼓囊囊的腮帮子瘪了下去。 垂下眼睫,老老实实吃起面来。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也不看彼此,排排坐着用膳。 但吃着吃着,无端地动作变得整齐划一。 他夹面条时,她也在夹面条,他咀嚼时,她也在咀嚼。 静谧无声的默契。 窗外,响起鞭炮声,白日焰火分外璀璨,这是圣上亲赐的烟花。 此时的国公府正宾客云集,觥筹交错为魏璋庆祝生辰。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魏大人正躲在三平出头的小厨房里吃着素面。 一道艳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堪堪落在小木桌上,暖洋洋照着两人。 怕冷的白猫跳上了桌子,在日光下伸了个懒腰。 鸡蛋面香味四溢,很鲜。 魏璋难得地什么都不用思考,吃饭的时候就真的只是好好吃完一整碗饭。 等到最后一根面条被筷子卷起。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1节 碗底露出一个淡粉色的尖角,随着面条下肚,一只用面雕成的小桃赫然闯入魏璋的视线。 那桃儿比铜板略大,通身染了牡丹粉,呆呆胖胖立在碗底望着他。 “生辰快乐。”耳边传来温柔的女声。 魏璋手中筷子微顿,侧过头来。 薛兰漪没看他,继续挑着碗里的面条。 她才没有很想给他庆生辰,可是之前说过要给他做寿桃的,她一向说到做到。 才不会像有些人信誓旦旦的话,说忘就忘。 但是寿桃一时半会来不及做了,她就简单做了个面雕敷衍敷衍,仅此而已。 “祝世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没有文绉绉的贺词,只有简简单单八字祝语。 说话的时候,粉腮一鼓一鼓的,和碗里的寿桃一样的粉润。 只是,她多了一对酒窝。 魏璋拿筷子摁了下寿桃,弹润的桃儿也凹下去一个小酒窝。 他喉头滚了滚,夹起桃儿欲咬。 “是死面,没发酵不好克化。”薛兰漪终于抬头看他,“只能看,不能吃的。” 魏璋打量着筷子一端连桃叶纹理都很细致的面雕。 良久,放回了碗中。 是啊,太美的东西往往都是假象,只容远观,一旦触碰就失真了。 他长睫轻颤了下,眼中情绪冷去。 从衣袖中取出一方巴掌大的锦盒推到薛兰漪面前。 “回礼。”淡淡二字。 薛兰漪颇为意外,怔了怔,打开了锦盒。 红色绒布上放着一对垂珠耳环,金色耳铛镂空雕花,下面坠着珍珠,散发着粉白的光。 “南珠?”薛兰漪一眼认出来了。 她想起那年花开时节,她和少年吵了一架,争得面红耳赤。 魏小将军气得团团转直跺脚。 当夜,无处撒气的小将军驾马冲出了盛京,整整十五日杳无音信。 半个月后他却再次出现在同一棵桃花树下,若无其事,将一对雕花南珠t耳环递给她了。 “气消了?”薛兰漪背着手,歪头问他。 “谁气了?我只是路过南海,在海边玩了几日。”少年瓮声瓮气的,手上还残留着数道被刻刀划伤的痕迹。 薛兰漪忍俊不禁,一边接过耳环戴上,一边道:“那封情信和珍珠耳铛是李公子托我转交给尹家小姐的,不是给我的。” “我、我又没说什么。” 少年绷着脸,却急忙取过另一只耳环,笑容雨过天晴了,“我帮你戴,你教我。” “还有,能不能看在这副耳环的面子上,原谅我一次?就一次!” …… 少年说过不会让她生气难过的。 可最近魏璋总惹她生气,总惹她伤心。 一辈子很长啊,总有磕磕绊绊。 她是不是该看在耳环的面子上,再大度一次呢? 薛兰漪尝试着去触摸了下锦盒里的南珠,莹润的触感和梦里一模一样。 她将耳坠塞进魏璋掌心,瓮声瓮气道:“你帮我戴。” 戴得好了,她才要考虑要不要原谅他一次。 魏璋掀眸,恰见她瘪着嘴,泠泠水眸颇为委屈。 今日她过于恃宠而骄了。 魏璋蹙起眉,指尖拨弄着耳铛的镂空处。 “要我戴也行,不过我戴了就不能取了,可能做到?” 薛兰漪本也没有旁的耳饰了,缄默着点了点头。 魏璋眉头这才舒展,分开双膝,拍了拍大腿。 薛兰漪蹲到了他双膝之间,侧趴在他腿上,露出右耳。 魏璋勾起她的耳垂,将耳针扎进耳洞里。 “嘶。”薛兰漪倒吸了口凉气,“不是这样。” 记忆里,少年第一次戴耳环时也是什么都不懂,尽管小心翼翼还是戳疼了她。 薛兰漪缓了口气,害羞地小小声道:“揉一揉耳朵。” 耳洞有时候不明显,需得手指搓一搓才方便戴。 魏璋只得依着她,食指挑起的耳垂,拇指指腹来回打圈轻揉着那块软肉。 他动作很慢,手指上的薄茧有一下没一下地剐蹭着薛兰漪的软骨,不一会儿耳垂便有些烫。 热流顺着耳根徐徐蔓延至血液中,而后走遍全身。 薛兰漪脑海中莫名冒出一些旖旎的画面,身体中有什么在涌动。 其实,离开四合院的前一夜,她身子就总觉得不适,可又找不到症结。 此时,在只有她和他的房间里,压抑在心底的不适在发酵。 薛兰漪缩了缩脖子,赶紧转移话题:“这是从前那对南珠耳环吗?” “是吧。”魏璋漫不经心的。 算是吧。 当初他那兄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连夜从中原跑去了南海。 一只旱鸭子不知道跟大海使什么气,非要跟渔民出海、学潜水。 魏璋怕他死在海里无人收尸,只能跟了上去。 后来,他们都学会了潜水,都被鲛鲨咬了一口,也都各自得了一对南珠。 当夜,魏宣就乐此不疲,坐在回廊里做耳坠。 魏璋也学着做,不过他不明白,“哥哥要想看住昭阳,不让她跟旁人接触,我有个更简单的办法。” 他指了指半成的南珠耳环,“可以把它做成镂空,然后往里面……” “阿璋,不可以。”魏宣郑重打断了他,仰头望着皎皎月色,“爱人当如朗月悬空,等你有了心上人就明白了……” 魏璋至今不懂,目的能达成就好,何必舍近求远? 魏璋把玩着南珠耳环的镂空雕花,将它轻轻放下,放置在薛兰漪耳后,“好了。” 薛兰漪却没起身,脸颊贴着他大腿,“世子还记得当初送我耳环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魏璋并没兴趣听这些,抬起手腕。 薛兰漪忙摁住了他的手。 他的掌心贴着她软糯的脸颊,她柔声道:“你说过不会让我伤心难过,会比任何人都喜欢我的呀。” 怎么就变了呢? “我想小小的小小的原谅你一次,不要再让我伤心了好不好?”也许是身体不适作祟,她很难得的情绪外涌,声音些微颤抖。 断断续续的气息喷洒在魏璋手心,湿热的,温柔的。 犹如那晚浴桶里潮湿的空气,让人呼吸不能自控。 魏璋厌恶这种感受,站起身来,想去屋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薛兰漪没了倚靠,瘫坐在地上,眼见那抹玄色身影划过眼前,她拽住了他的衣摆,“魏璋,我快撑不住了!” 她没有办法仅凭着一丝回忆,百折不挠地爱他。 更没办法在他日日冷脸中,告诉自己他还爱她。 她一个人撑不住两个人的誓言。 如果他一直毫无回应,她可能也要被誓言压垮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她满含春水的眼仰望他,浓烈缱绻的情彷如春茧,透过她的眼丝丝缕缕包裹住他。 她要把他们两个人束缚在一块,生死与共。 可太深的羁绊,到头来都是刺向自己的刀。 魏璋不需要。 他猛地扯开了衣摆。 薛兰漪的手落了空,轰然扑倒在地。 他的动作幅度过大,木桌上的锦盒跌落,恰从薛兰漪脸侧划过,勾住了耳坠。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2节 她耳朵方才就受了伤,此时再被勾扯,耳洞处的血珠不停往外冒。 血水潺潺流过南珠,莹白生了裂纹。 而那木盒也跌落在地,分崩离析,红色绒布从盒体中脱出。 空了一块。 魏璋负在身后的指微微蜷起。 薛兰漪讷讷盯着滴落地面的血珠。 看它一滴一滴聚成滩。 她忽地,自嘲轻笑。 他不过是给了一颗甜枣,她就自以为那是未熄的爱意。 是她糊涂了。 她深吸了口,僵硬地抬起手,想要把南珠耳环取下。 可耳环缠着发丝,勾着肉,哪那么容易割离的? 总是要吃些痛,才能一别两宽的。 她指尖扣紧南珠,直接用力一扯。 一只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腕。 自上而下的目光隐着愠怒,骨节匀称的手青筋微凸,“你在威胁谁?” 薛兰漪摇了摇头,眼里的光徐徐淡去。 她能拿什么威胁他呢? 她只是已经没有力气再努力了,她想扯掉这只耳环,扯掉痴心妄想,扯掉他们的牵绊。 她的手指在他紧握的拳头里挣扎着,狠心地生扯那只耳环。 好疼。 可疼些才能长记性。 她骨子里到底是倔的,耳洞都要撕裂了,还不肯停手。 血珠不停地流,顺着她的指缝,没入他的虎口。 温热,黏腻,触感一滴一滴加重。 他忽地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摁在了一步之外的墙壁上,虎口收紧卸了她的力。 “做什么?” 幽暗的身影困住她,他俨然不悦了。 薛兰漪抬眸,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其实,她没有那么怕死。 从前,她最怕的是他不爱她了。 可如今,已经确定他没有爱意,反倒没什么事好怕的了。 她一字一句决绝道:“既然你不喜欢我了,那么魏璋,从今以后我也不要再喜欢……唔!” 凉薄的唇将最后一个字堵了回去。 几乎是无意识的,魏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他想,大约是为了这对耳环吧。 她是他的饵,在事成之前,他不允许饵逃出掌控。 仅此而已。 他徐徐离开她的唇,温凉的指尖挑起她的耳垂,拭去上面的血珠,试图将松松落落的耳环扣紧。 可薛兰漪不想再戴他的耳环了,原谅他的机会已经用光了。 她撇头避开。 魏璋捻了捻落空的手指,细碎的摩挲声在她耳边冷森森地响。 她以为他会生怒,下一刻,他的唇贴上了她的耳,细细吻过她的伤口。 他已不像初吻那般僵硬,无师自通般含了她的耳垂,轻轻吮吻着。 薛兰漪耳后顿时生出一片红霞,一直蔓延至脸颊。 她极力想避,可他的吻又顺着那片红霞吻她的耳尖、眉心、鼻梁。 那样的轻,每一次都溅起圈圈涟漪。 她从未这般被他好生呵护过,一时慌了神,睫羽轻颤着抬起,恰与他眼神交汇。 可能小厨房过于昏暗,他们躲在墙角无人能察觉,她看到了他眼里破冰之后,一丝缱绻。 深邃的瞳中印着她脸红的模样。 她慌不择路垂下了头。 魏璋抬起她的下巴,再度吻上了她的唇,舌尖轻撬贝齿,探入她口腔,轻易找到了能叫她动情的点轻揉慢捻着。 很多事情,只要经历过一次,他就知道怎么让她服软。 他一边吻她,一边凝望着她呼吸渐渐急促,眼中春水濡湿了长睫,面色越发迷离。 薛兰漪的身体软得无法支撑,凭着本能攀住了他的脖颈。 明明快要不能呼吸,却又下意识踮起脚尖,想要更多。 软绵的舌尚且青涩,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魏璋。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心里滋生,魏璋在不知不觉间竟也合上眼眸,弯下腰适应她的高度。 情谊是能被感知到了的。 薛兰漪察觉到交吻时,绵绵湿意里带着些许甘甜。 她微微睁开眼,那张清俊的脸已全然沉溺在这个吻中,眼尾微红,喉头滚动,越吻越深。 他在极力地索取她的一切,也在极力地给予t她一切。 在这一刻,她知道,他爱她。 伤心时没有流出泪,在这一刻却盈出眼眶。 她哽咽的话从唇齿之间断断续续溢出来,“只要你还喜欢我,我就会永远喜欢你,永远……” 魏璋呼吸骤然紊乱。 她又轻轻唤道:“我的魏小将军。” 吻,戛然而止。 魏璋猛然睁开了眼,盯着她的唇。 唇瓣尚有一道若有似无的银丝牵连着彼此,而他的瞳却越来越深幽,暗流涌动。 最后,渐次冰封。 空气中缠绵的气息凝固了。 薛兰漪不明所以,软绵的手抓住了魏璋,“怎么了?” 魏璋退了半步,避开了她。 可能是气氛太过紧绷。 薛兰漪的脖颈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呼吸不畅。 脑袋也混沌起来,心口起伏不定,“魏……魏璋,我、我……” 离开了他,藏匿在体内的不适开始疯狂叫嚣。 她意识到自己在渴望什么,可却说不出口,不断地吞咽着口水,越吞越渴,艰涩地朝他伸手。 魏璋思绪俨然不在此处,定在原地,巍然不动。 薛兰漪支撑不住,摔倒下去。 眼看就要磕到桌角,一道青衣身影倏地推门而入,接住了薛兰漪。 “你对她做了什么?” 魏宣不放心薛兰漪,去而复返,恰见姑娘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他感受到薛兰漪颤抖不已,手臂环紧她的肩膀,想要渡给她一些安稳的气息。 可是,她浑身滚烫,眼神迷离,不停地去扯自己的领口。 白皙的肌肤,亵衣的系带赫然露出来。 魏宣撇头回避,摸索着将她的衣领拢紧,“周钰,进来!” 周钰走到门口旋即闻到了诡异的香味,他朝魏璋投去鄙夷的眼神,而后察言观色,在魏宣耳边道:“昭阳中了情药,只怕必须要与人……” “有没有别的法子?”魏宣不忍听。 周钰面露难色。 这药性太烈,分明是青楼女子争宠之手段,寻常大夫解不了。 而他连把脉的手指都没有,更没有办法了。 不过……有位忠心追随先太子的御医医术高明,说不定有办法。 只是去找那位御医,只怕会暴露太子行踪…… 两人对视一眼,魏宣没有分毫犹豫,抱起了薛兰漪。 “兄长这是做什么?”阴沉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3节 第16章 魏宣回头,与魏璋对视,眼中尽是失望。 先太子座下,魏宣、昭阳、周钰、谢青云、陆麟还有……魏璋,他们六人从小一起长大,曾那样满怀热忱,誓要给大庸朝一个海河清宴的盛世。 他们在竹林稽古揆今、把盏言志,说过要同生共死,纵然最后魏璋倒戈于当今圣上,魏宣也从来相信他身不由己。 加之,幼时魏璋曾阴差阳错代替他被过继给了祁王夫妇,魏璋因此少受了多年父母恩泽。 魏宣对他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勉力补偿,尽量退让。 可是,他的退让换不回兄弟情,反而纵得魏璋伤害无辜。 伤害与这件事毫无瓜葛的漪漪。 是他的纵容,害了漪漪。 “今日,我必要带走漪漪。” 魏宣从腰间扯下一块棠棣纹玉玦,置于魏璋眼前,而后指腹一松。 玉玦轰然落地,分崩离析。 棠棣之华,莫如兄弟。 这是魏璋年幼离开镇国公府时,魏宣连夜雕刻赠予他的对佩。 他一直想告诉魏璋,无论魏璋身在何处,他们永远是至亲血脉。 而今,一切都断了。 魏宣目色冷下来,抱着薛兰漪离去了。 魏璋垂眸看了眼地上的碎玉,却是满眼戏谑。 再抬头时,看见了蜷缩在魏宣怀里的薛兰漪。 那姑娘小小一只,贴在魏宣胸口,好生的依赖。 终是,找到了归宿吗? 魏璋负在身后的指微微蜷起。 良久,对着暗处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屋外,阴云缓缓遮住艳阳,阴翳天罗地网般遮罩下来,跟随魏宣而去。 起风了,草木窸窸窣窣地响。 屋里倒静下来。 尘埃落定,将方才屋里发生的一切尘封下去。 魏璋孤身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环视四周,一片狼藉。 他缄默着,踏过碎玉,扶起半倒的桌子,蹲身将绒布折叠好放进空了心的锦盒里。 但好像怎么叠,都塞不满盒子了。 突然,一副柔软的身躯撞在他脊背上。 葇夷圈住了他的腰肢,细微的哽咽声贴着他的背,“你不要我了?” 姑娘的热泪濡湿了魏璋的衣衫。 他瞳孔微缩,转过头来。 薛兰漪正满眼委屈望着他。 魏宣和周钰也气喘吁吁折返回来。 他本想给薛兰漪洗把脸,让她清醒清醒,可没想到,刚恢复了些许意识的薛兰漪又立刻踉踉跄跄跑回了魏璋身边。 “漪漪。”魏宣不可思议望着薛兰漪,可还是极力压低声音不吓着她,“过来,我不会害你。” 薛兰漪警觉地钻进了魏璋臂弯下。 她现在意识不清,身体不受控,当然不能与陌生男子在一起。 况魏宣是有妇之夫,她怎么可以躺在他怀里? 她是魏璋的人,只能与魏璋有肌肤之亲,这是三年来她脑海里根深蒂固的意识。 魏宣越靠近,她的身体就越紧绷。 身侧,一只大掌揽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确定不要随兄长去吗?”魏璋垂眸问她。 薛兰漪连连摇头,仍然坚定地选择着魏璋。 而身子已经到达极限,歪歪倒倒如同醉酒之人。 他给过她机会了,是她不要的。 魏璋将她拦腰抱起,朝门外走。 魏宣正挡在必经之路上。 魏璋不避不让,踱步朝他,与他面面相对,“兄长要不顾她的意愿,亲自给她解毒吗?” “魏璋!” “还是说要留下来观赏,我是如何给她解毒的?” “无耻!” 魏宣手中带刺的柴棍转瞬抵在了魏璋脖颈上。 一滴血珠从喉结滚落,恰落在薛兰漪手背上。 她已软成了一滩水,可眸里全是对魏璋的担忧。 无力地,又拼尽全力地推了一把魏宣。 明明力气很小,魏宣踉跄了半步。 周钰上前扶住了魏宣,不得不告诉他,“昭阳坚持不住了,再拖下去恐有性命之危!” 她体内的药性比周钰想象得严重。 可能因为药粉在薛兰漪体内已经蓄积好几日了。 她身子一直不舒服又无人关照,习惯性硬扛,扛到这一刻已经是极限了。 此时便是去找神医也无济于事。 情药唯情可解。 魏宣能逆姑娘的心意吗? 可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尖的姑娘被人欺负吗? 他又能不顾惜她的性命安危吗? 他的心被撕扯成了碎片,颤抖的手想要触摸薛兰漪的肩。 薛兰漪把头埋进了魏璋胸口。 他碰不到她,手迟迟悬于半空。 魏璋径直闯了过去。 跨出门槛,乌云散去,阳光倾洒在他和薛兰漪身上。 也只倾洒在他俩身上。 他微侧过头,对着房檐阴翳下的魏宣戏谑轻笑,“忘了告诉兄长,我和她之间,从来无须用药。” 无须用药,两情相悦。 字字敲打着魏宣的心,仿佛要把碎片再揉成齑粉。 周钰赶紧安抚:“你别听老二胡说,定是他用药逼迫昭阳……” “不知她受了多少苦。”魏宣自言自语着。 想到几次见她,她的脚步都很虚浮。 老二在人前都对她如此心狠,人后她定是受了更多的罪。 魏宣浑浊的眼中流出一滴血泪。 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 “别欺负她。”魏宣扬声道,却不敢回头看,“有什么怨冲我来。” 魏璋脚步微顿,不置可否,抱着薛兰漪回了房。 彼时的薛兰漪被一股股热涌侵袭着,强忍的理智在被抱上床榻的那一刻崩塌了。 她圈着魏璋的脖颈不放,身子难耐地扭动着。 魏璋往前一栽,双臂困在她脑袋两侧,却未有动作。 薛兰漪的眼中沁出泪花,无孔不入的痒让她顾不得矜持,伸手去扯魏璋的腰带。 魏璋摁住了她的手,“我是谁?” “魏……” “看清楚。”他沉声,颇有警告意味。 薛兰漪思绪纷乱,只依稀记着她方才叫“魏小将军”时,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危险,轻喘着改了口,“世子,魏璋,云谏……” 她唤了他的字。 魏璋这才俯身咬住她的唇瓣,似是惩罚般咬破了。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薛兰漪更渴了,扬起脖颈深喘着,如同溺水的鱼,“云谏,我、我……” “你怎么?” “要、要……” “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手徐徐往裙摆探去。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4节 药性太烈。 而她还是义无反顾推开魏宣,奔向了他的。 魏璋眸色微深。 接着,细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吹进了他的耳朵,“我……要云谏,只要魏云谏。” 他呼吸一沉,更进一步。 他还是不懂徐徐图之。 “啊!”薛兰漪猝不及防发出一声轻吟。 上一次,她全程理智清醒,羞耻心让她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可眼下情况,她忘记了羞赧,忘记了身份,只把他当成爱侣。 蓄积了多日的委屈一并汹涌出来,在他颈侧轻声道:“你就不能t多心疼我一些么?你知不知道……” 她哽咽着,似是撒娇。 魏璋在官场多年,不是没遇到撒娇献媚的女人。 可她不一样,她平日里总还是温柔的,倔强的,几乎未曾露出过这般小女子的脾性。 魏璋有些意外瞥向她。 姑娘还在絮絮叨叨地嘟哝:“你知不知道上次我鼓了多大勇气?你知不知道初、次有多疼?你知不知道……” “我多喜欢你……” 要不是从前的他那么好,她才不会一而再做这种毫无尊严的事。 说着说着,眼角的泪又潺潺而流。 一滴泪落在魏璋的手背上。 滚烫。 魏璋被灼了一下,炽烈的温度渗入肌肤,流进血液。 他的视线深深被她占据了。 近在咫尺的姑娘长发如海藻般铺散在身下,衣襟松松落落遮不住胸前莹白的春光。 明明是风情万种的身姿,那张清瘦的脸此时却带着几分稚气。 鼻尖轻皱,粉腮微鼓着,满眼都是对他的怨念。 上一次在黑暗的书房,他自身后,从未见过这样的风光。 他的身体好似起了比上次更强烈的反应,强烈到冲散了脑中千筹百思。 他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未经思索:“可曾如此侍奉过旁人?” 话音刚落,他方想起她的那句“初次”。 时至今日,魏璋才知道那次对她意味着什么,心头生出震撼。 与此同时,有涟漪之下有横生些许愉悦。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他一瞬不瞬欣赏着她因为他而动情的眼。 本能地,学会了轻柔。 薛兰漪知道,他一定是懂她所说的“由情而生的贪欲”了。 她双臂主动勾住了他的脖颈。 姑娘力气很轻,魏璋的身体被扯得俯下身。 她黏软的声音断断续续在他耳边道:“云谏,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也许是此刻心靠得很近,这三年里的细碎画面浮现在脑海里。 她随他回京时,因为惊吓过度,肢体僵硬,失语了一段时间。 是他给她比口型,教她说话的。 是他给她示范,教他用勺用筷。 无数个噩梦的夜里,也只是他陪在她身边。 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全是不好的回忆呢? 她捧着他的脸,与他对望,“云谏,说,你喜欢我。” 她一字一字比着口型,如同他教她说话那样。 魏璋混沌地张了张嘴,可喉头发涩,怎么也学不会一个“爱”字。 窗外,云卷云舒,潮雨将至 薛兰漪闭眼,一道泪痕蜿蜒而下。 据闻有些果子外壳坚硬,要酿很久才能酿成醇香绵长的佳酿。 譬如…… 青梅。 一颗坚硬的青梅果从树上掉落,恰砸在魏宣肩头。 他这样武艺登峰造极之人却被一颗青梅砸得肩头一歪,险些摔倒。 周钰搀扶着魏宣缓步离开崇安堂,身后细微的吟哼声断断续续传来。 不必看,光听声音也知道这是一场郎情妾意你情我愿的帐中欢。 周钰看了眼蒙着白纱的魏宣,痛惜不已。 幸而魏宣因为方才流了一滴血泪,暂时不能视物。 看不见窗户上晃动交叠的身影。 可这些年,魏宣到底算什么呢? 周钰唏嘘道:“算了吧,既然昭阳已经站在魏璋一边,咱们也不必冒险接触她了,就当她……” “不要这样说。”魏宣打断了周钰,沉默片刻,“你想办法让她恢复记忆。” 周钰摇头,“就算她恢复记忆,她会选你吗?你也看到了,她和老二日日夜夜相处了三年,她对老二有多死心塌地?而且,她和老二已经……” 多余的话,周钰不忍说。 痛失所爱,魏宣何尝不痛苦? 可他想五年前的漪漪看到现在的她自己,也会很痛苦吧? 他的漪漪从来是需要情爱,却不困于情爱的。 她有很多理想啊,她还想做大庸朝第一个女祭酒呢。 如今她只是因为被困在魏璋身边,受限于四方宅院,才会只在乎,甚至极尽讨好地去寻问旁人爱不爱她。 她是独立生长的百合,花盛放时,自有清风徐来,阳光倾洒。 不是他魏璋身边一株任人摆弄的菟丝花。 “她选谁是她自己的事,我无权干涉,但必须在清醒的时候做决定。”魏宣喉头发涩。 当然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啊。 做梦都想。 自小都想。 可他们拉过钩,他不能催她,只等她决心嫁与他时,他才可以下聘。 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不该被他左右,亦不该被魏璋左右。 “漪漪从未答应过我什么,所以不必拿什么忠贞绑架她,我只想她好起来。” “你……” 周钰是劝不住魏宣的。 要是能劝,三年前他忤逆圣上时就劝了。 周钰摇了摇头,“罢了,想办法把她单独支出来,让她见见我们这些亲人和故友,受点刺激也许就能恢复记忆。 不过,还是那句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刺激她恢复记忆后,她可能会受不住崩溃掉。” “我知道。” 不管发生什么,他陪她受着、挨着就是了。 相信她自己也不想糊里糊涂过一辈子。 魏宣回眸对着崇安堂的方向,“我瞧漪漪气色不好,你给他开点儿药膳,至于让她见太子和旧友的事我来想办法。” …… 无风的夜,格外漫长。 天地间充斥着让人难以呼吸的潮气,凝成露,挂满了白洁的花瓣,摇摇欲坠,不堪一折。 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崇安堂。 魏璋睁开了眼,落入眼底的是蜷缩在他怀里安睡的姑娘。 晨曦倾洒在她侧脸上,衬得皮肤更显白皙,细腻得连颊边的小绒毛都如此清晰,仿佛成熟的蜜桃。 只是侧颈处残留了淤青,是魏璋留下的吻痕。 魏璋眸色沉了沉,下意识去伸手触碰她的颈。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5节 在快要触及时,屈指,收回。 一只纤细的手摁住了他的手背,他的手心毫无阻隔地贴在了她脸上。 薛兰漪随之睁开眼,对着他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睡得可好?” 昨个儿一直折腾到三更,许是疲累极了,夜里难得睡得极沉,未有其他思绪。 魏璋默了默,轻“嗯”一声。 “我也睡得好。”薛兰漪笑意更甚,钻进他臂弯里,手环着他的腰,听着他坚实的心跳。 窗外鸟儿对鸣,杏色帐幔无风自动,连空气都显得轻盈。 她想到昨晚他深深望着她毫不设防的模样,想到他紧紧抱着她恨不得将她嵌进身体里。 想到她央他唤她漪漪时,他便轻蹭她脖颈,低喘着一声声轻唤漪漪。 最终他触到她魂魄最深处,他们成了最贴近彼此的人。 薛兰漪心头漫出一丝暖意,脸颊轻蹭着他的胸口,“以后,我俩会一直这样好,对不对?” 魏璋没说话,但也没否认。 薛兰漪知道他是愿意的,方又轻声道:“也不一定只我俩,也许将来会是……一家三口。” 他昨晚那般努力,又恰逢她月事刚过半旬,谁知道会不会有呢? 她倒也没有急着要个孩子,可很想知道他的态度,轻抬长睫仰望着他。 魏璋眸色一凝,正对上她渴盼的目光,“云谏不想有自己的家吗?” 薛兰漪觉得如今的镇国公府算不得他的家,她想给他一个真正的家,有爱的家。 可能昨夜触得太深,他还沉浸在缱绻余韵中,有什么话直接冲到了喉头。 “世子,元懿公主送来请帖。” 此时,青阳的禀报声打断了一夜温存。 世子平日鸡鸣即起,今日倒起得晚。 青阳在外候了一个时辰,眼见公主派来的人等急了,这才不得不上前。 毕竟,这位外邦公主可是惹不起的主儿。 “世子,公主有急事。” 魏璋“嗯”了一声,方起了身。 薛兰漪赶紧也起身帮他宽衣,可刚下榻,腿根顿时酸软,踉跄着坐回了榻边。 “躺着吧。” 魏璋自个儿往衣桁处去。 这两日休沐,用不着折腾繁琐的官服,只是简单换身氅衣。 薛兰漪身子当真吃不消,便领了他的好意,歪在软枕上,见他要出门,追问:“午膳回屋用吗?” 魏璋办起事来,常是脚不沾地,喝口茶的闲暇也无。 薛兰漪下意识怕期待落了空,赶紧改口,“晚膳,晚膳可回家?” 最后两个字让魏璋推门的动作微顿。 他侧过头来,恰见她身上笼着一层温柔的光晕,在原地长长久久地等着他。 魏璋沉吟片刻,“嗯”了一声。 薛兰漪立刻眉开眼笑,“我做寿桃等你。” 少女话音轻快,一如推门而出时那阵清风,携着花草香。 魏璋的衣摆被拂起,可能常服轻薄,周身沉郁之气淡了许多。 离开寝房一段距离,青阳才将请帖呈上,“元懿公主邀世子明日去京郊庄园一聚。” 和请帖一并奉上的还有一只上好的羊脂玉镯。 “这是元懿公主赏薛姑娘的,说是……”青阳往身后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公主说:薛姑娘昨夜伺候世子爷辛苦了,特赏赐给她,还邀请薛姑娘明t日一同赴宴,反正早晚要见的……” 魏璋把玩了下玉镯,随手丢进了河道里。 “崇安堂该好生查查了。” “是!” 轻飘飘的话却犹如千钧,青阳折了腰。 世子昨晚才与薛兰漪在一起,不过两三个时辰,就被人洞察了去。 元懿公主竟还找上门来明里暗里的质问,实在过于狂妄。 “那明日宴席,世子去不去?” 魏璋不语,淡扫了青阳一眼。 自是要去的,不去怎么知道唱的是哪出戏? 又是谁在背后搭戏台子? 魏璋思忖片刻,“让沈惊澜来京郊临江亭找我。” 说罢,负手而去。 路过回廊转角时,衣摆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百合花勾住了。 花虽娇俏,可枝丫繁茂,就会阻了他的脚步。 “让厨房给她送碗补汤。” 魏璋猛地扯开衣摆,花盆倒下,待开蓓蕾重重磕在地上。 寝房里,薛兰漪想着晚上要给魏璋补生辰的寿桃,歇不住,起身去了厨房。 待到膳食准备妥当,经过墙角时,见百合倒在地上。 她蹲身去扶。 “姑娘腿脚不便,莫要累着了。”柳婆婆忙搀扶她坐到廊椅上,又把百合花扶了起来,怕姑娘多心安抚道:“花盆许是昨夜哪个瞎了眼的婆子踢倒的,不过花儿看着倒好,姑娘不必担忧。” “是呢。” 很奇怪,薛兰漪这两日没有管这盆花,不施肥不浇水,它自个儿反倒生得极好,外层花瓣都绽开了。 仿佛花魂回来了。 是不是预示着她的少年也回到她身边了? 薛兰漪不觉嘴角勾起笑容。 柳婆婆瞧她满面红光,端了补汤给她,“世子担心姑娘累着,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补汤,姑娘终于守得云开咯。” 薛兰漪对魏璋突然的关心尚且不适应,迟迟没接汤盅。 柳婆婆挑眉示意她往院子里看。 春燕等几个婆子正被五花大绑往外丢。 “世子还特意吩咐青阳大人彻查崇安堂,把那些个欺负姑娘的婆子都丢出去家法处置,世子这是给姑娘撑腰呢。” 薛兰漪猜测大约就是春燕给她下的情药,才导致昨日种种。 魏璋怎容得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 但无论如何,他有在向着她,薛兰漪心是暖的,端过汤汁一饮而尽。 到了下午,许是昨夜冲撞得狠了,薛兰漪隐隐腹痛。 不过说好要给魏璋补寿桃的,总不能再食言,便硬撑着把寿桃蒸上了。 本是掐好时间,等他回来整好趁热吃。 可她坐在回廊下,一直等到亥时,天上的月儿圆了,也不见魏璋回来的身影。 同一片月光下,疏影堂的人也未眠。 魏宣坐在廊凳上,冷白的月光沐着他,周身覆了一层寒霜。 周钰坐在魏宣身边,帮他读那封在溪水里盘旋一夜的信。 魏宣才知道这五年漪漪过得是怎样担惊受怕的生活,又受了多少磋磨。 他心里最骄傲的小郡主落在这纷乱尘世,受尽了欺凌。 可能已经麻木了,爱哭鼻子的姑娘提起这些坎坷经历,竟是如此镇定。 魏宣的眼眶泛酸,微闭上双眼,“我要带她离开。” 无论她是否恢复记忆,都必须先带她离开。 她留在魏璋身边,魏璋只会一次次加重她的身心创伤。 越犹豫,伤害就越多。 他要带她去一个安稳平静的地方,养好身病、心病。 至于感情之事,本就是漩涡,她现在不适宜在深陷其中。 一切等她好了,再做抉择不迟。 “你别糊涂!”周钰观望四周,压低声音:“不是你说魏璋现在正盯着我们吗?你带昭阳走,势必要动用你留在京城里的人脉,如此不正咬了他的饵,被他一网打尽怎么办?” “我已想好办法,明日就可带着漪漪金蚕脱壳,不会牵连太子和你们的,放心吧。” 魏宣拍了拍周钰的肩膀。 他这些年虽远离朝堂,但在朝堂和军中威望和人脉尚在,遑论征西军是他一手所立。 一旦去了西境,魏璋纵然权势滔天,也鞭长莫及。 他现在只需要让漪漪离开魏璋视线两个时辰,只需要两个时辰,离开盛京地界,他就能确保漪漪不再受他所控。 “明日,劳烦你去汜水关接应,还有……”魏宣抬头望月,想到同一轮月亮下的她,声音温柔下来,“我不方便采买,烦你给漪漪准备些衣物,还有她喜欢吃的糖糕,另外配点薄荷油,舟车劳顿,怕她吃不消。” 明日,他会陪她去寻新的生活……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6节 第18章 另一边,薛兰漪也在看月亮,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被一串脚步声惊醒。 魏璋漏夜归来,走上寝房台阶时,并未注意到靠在台阶旁昏昏欲睡的薛兰漪。 她身子太过瘦小了,整个藏在黑夜里不易被发现。 闻得一缕冷松香,她赶紧扯住了来人的衣摆。 魏璋侧过头,方看清了她。 “你回来了?晚膳该冷了。”薛兰漪揉了揉惺忪睡眼,起身要去小厨房热寿桃。 她并不知道当下已过子时,打了三次更了。 魏璋蹙了蹙眉,“已经用过了,不必麻烦。” “……” 薛兰漪一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讷讷“哦”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寝房,薛兰漪终究没忍住,闷声在他身后道:“不是说今晚一起……” 话到一半,肚子先咕咕叫了两声。 她从下午就在做寿桃,忙得什么都没吃,实是有些饿了。 肠鸣声在静谧的房间格外清晰。 魏璋这才忽地想起什么。 他今日与沈惊澜论事到很晚,又在京郊,自然就在驿站随便用了些。 他知薛兰漪平日不是愚钝之人,怎在此事上如此不知变通,非得等着? 先吃后吃,一个人吃、两个人吃又有什么区别? “以后,不必多此一举。” “可……”薛兰漪也总不能强迫他在外面饿着肚子,回来同她一起用膳,只得点了点头,“我去熄火。” 怕他回来后等得久,灶上还一直煨着热汤。 薛兰漪悻悻然挪步,刚走了两三步,忽地眼前一黑踉跄半步。 魏璋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方看清她面无血色,当真饿着了。 魏璋将她抱到了榻上,“一会儿,吩咐厨房送饭来便是。” 说完,取了公文,又要离开。 薛兰漪赶紧扯了扯他的披风,“晚上还要睡书房吗?” 她以为昨晚他们已经打开心扉,不必日日分房睡了。 魏璋却“嗯”了一声,但见她满脸失落,方又多添了一句,“今晚要处理公务会很晚。你早些休息,明日同我去趟元懿公主府。” “元懿公主?”薛兰漪不认识,正要多问,魏璋道:“你跟着去就是了,其他你不必管。” “好吧。” 他肯跟讲她自己在做什么,也算一种进步。 总归一切要慢慢来的。 她指了指床榻内侧软枕上叠放的寝衣,“好歹换件寝衣,松快些。” 这个魏璋倒不拒绝,弯腰去取,越过薛兰漪时,她忽地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柔软的唇瓣贴着被风霜吹得寒凉的脸颊。 魏璋下颚紧绷,回过头来,她冲他得逞地笑。 今日她好像红润了许多,也生出了些少时的俏皮和灵气。 恍惚间,魏璋想起她还是昭阳时,也偶然会躲在栀子树后,突然跳出来做鬼脸吓唬他。 那时,她也是这个得意洋洋的表情。 不过,那时她总叫他阿璋弟弟。 纵然他比她大好几岁,她还是爱跟着魏宣叫他弟弟。 魏璋心里一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没再跟她搭话,拿着寝衣离开了。 魏璋脚步略沉,心不在焉走着。 路过小厨房外的鱼缸时,瞥见两条鲈鱼在争抢鱼饵。 拇指大小的鱼苗在浪涌中奋力翻腾,最后还是被撕扯得遍体鳞伤。 鱼饵终究会在争斗中被吞没的,这是它的命数。 这个命数甚至有可能明天就会降临。 所以执杆者只要保证大鱼上钩前,鱼饵还活着就行了,断没有对一只鱼饵灌注太多精力的道理。 魏璋沉眸,在夜风中站定良久。 直到鱼饵被鲈鱼吞吃入腹,他缄默着独自去书房睡了。 翌日一早,薛兰漪起身将昨夜的寿桃上了蒸锅。 两人简单用了些,便坐马车同往郊外。 春色正浓,京郊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魏璋仰头靠在马车上闭目小憩,忽被闪烁的光点晃了眼睛。 他睁开眼,正见薛兰漪将一只盛满水的琉璃瓶放在窗边,兴致盎然撩着水。 半透明的瓶子里有一尾红鳞小鱼苗,鱼尾摆动,折射出斑斓的光。 这鱼有些眼熟。 正是昨夜被鲈鱼吞掉的小鱼苗。 薛兰漪感受到一束讶异的目光投射过来,转头莞尔一笑,“好看吗?” “那是鱼饵。”魏璋淡淡道。 “我知道啊,可你不觉得它很好看吗?” 薛兰漪今早起床,正见水缸里的小红麟鱼在两条鲈鱼之间穿梭,躲过明枪暗箭,从鲈鱼嘴里死里逃生。 生命力真强,而且鱼鳞特别有光泽,薛兰漪便将它捞了出来。 “又t无人规定鱼饵不能做观赏鱼,这么好看的鱼儿被吞了岂不可惜,何不留着逗趣?” 薛兰漪歪着头,风拂动鬓发,扫过粉白的脸颊,琉璃光影在她周身摇曳。 从她身后吹来的风都是甜的。 的确,很适合观赏。 只不知这尾漂亮的鱼饵能不能躲过正在靠近的暗涌。 魏璋不置可否,继续闭目小憩。 身后风声萧萧,荒草簌簌……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京郊的庄子。 这庄子占了半个山头,目之所及望不到边。 而且房子结构与盛京城中阁楼大相径庭,是罕见的穹顶。 游廊里,来回穿梭的丫鬟身穿胡服,显然这位元懿公主不是中原人。 薛兰漪听柳婆婆闲聊过,盛京来了位西域公主,这位公主掌部落实权,此次是来与大庸和亲的。 他们的部落虽然不大,但把持在西境要塞,盛产汗血宝马。 只要与这位公主打好关系,就等于掌控了西境边防的势力。 西境拥有着大庸最强悍的战力和最丰沛的金矿。 这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所以盛京很多权贵争相结交这位公主。 可魏璋带她来此处作甚? 薛兰漪正疑惑,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了大堂。 西域香料旖旎的气味钻入鼻息,薛兰漪回过神来。 大殿之上,元懿公主正半躺在淡蓝色雕花木榻上,以手撑鬓,侧影婀娜。 西域美人五官深邃,一抬眼一弯唇,媚骨天成。 见着两人进来,元懿徐徐起身,媚眼毫不避讳打量着薛兰漪,“中原美人果真别有气韵,怪道魏大人食髓知味。” “公主说笑。”魏璋折腰以礼。 薛兰漪红了脸,也跟着屈膝行礼。 “坐。”元懿细腕轻转。 只见大堂右侧的食几上已摆了美酒佳肴。 魏璋掀袍而坐,薛兰漪亦步亦趋。 刚要坐下,元懿却端起空盏,饶有兴味问魏璋:“薛姑娘是不是理应敬本宫一杯茶?” 薛兰漪不明白这个“理应”何意。 按理说,元懿公主是主,她是仆,这样的身份悬殊够不上敬茶。 然则魏璋好似会意了,给薛兰漪使了个眼色,“去吧。” 薛兰漪只得不明不白端着茶壶上前。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7节 靠近些,方看清美人榻案头雕刻的是灵蛇图案,蛇眼诡异又危险。 而元懿全程观察着她的一颦一动,犹如观赏一只花瓶,亦或是一只琉璃盏。 总之并非寻常看人的眼神,更多将她当做观赏摆件。 薛兰漪被这样的目光看得不适,深吸了口气,折腰斟茶。 元懿慢条斯理晃动着茶盏,忽地,反手将茶泼向了薛兰漪。 薛兰漪连忙退了半步,茶水堪堪落在绣花鞋上,滚烫的温度渗透布料,薛兰漪缩了缩脚趾,并不敢大动。 元懿张扬的凤眼一瞥,威势逼人,“太烫了,再倒一杯。” 京中达官贵胄尚且给元懿几分薄面,薛兰漪自是招惹不起,强忍着酸涩上前斟满空盏,端在手中,等到杯壁温凉,才恭敬递给了元懿,“公主请用茶。” 元懿接过的一瞬,径直泼在了薛兰漪身上。 这一次,薛兰漪没来得及也不敢再躲,襦裙湿了大片。 茶水更是溅在她脸上,顺着鬓发滴滴落下。 出水芙蓉,好生的娇俏。 元懿嘴角闪过一丝嘲讽,“太凉了,继续倒。” “公主。” 坐在右侧的魏璋不紧不慢放下茶盏,对着元懿颔首以礼,“她毕竟是魏某的人,若有什么地方开罪了公主,公主告诉魏某,某教训她就是了。” 他语调稀松,然巍然若泰山,气势不弱。 上首的元懿收了茶盏,又化作媚眼如丝,巧笑嫣然的模样。 “大人误会了,她没有得罪本宫,本宫是嫉妒她呢,嫉妒她能讨得大人的欢心。” “啧,多漂亮的耳环。”元懿屈指抚向薛兰漪的南珠耳坠。 微凉的指尖如灵蛇吐信划过鬓边,寒凉彻骨。 元懿轻叹,“本宫就没这么好的命,能得郎君亲手做的礼物。”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她那不过是边角料,公主矜贵,魏某何敢委屈公主?”魏璋对门外示意。 随即,青阳将一只金丝楠木的锦盒呈到了元懿面前。 盒子打开,里面也放着一对南珠耳环,形制和薛兰漪的耳环一模一样。 但盒子里的南珠要比薛兰漪戴的大了一圈,更莹润,是稀有的金色。 耳铛的镂空花纹没有丝毫毛刺,一看就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对比之下,薛兰漪耳朵上坠着的相形见绌。 她亦黯然失色。 原来,耳环不止她一人有。 薛兰漪依稀意识到一个问题:元懿和魏璋的关系不一般。 两对形制一样的耳环分明是正室与侧室的区别。 方才的敬茶之举,原是妾室给未来的世子夫人敬茶? 薛兰漪不可思议望向魏璋。 魏璋的注意力只在元懿身上,元懿也望着魏璋。 遥遥相望,两人含笑的眼中有种旁人不懂的默契。 薛兰漪成了多余的那一个,窘迫地扣住手心,几欲滴出血来。 元懿不肯放过她,睨着她的耳环哀叹:“到底是不一样的,可没有郎君亲手为本宫戴耳环。” “公主喜欢,又有何难?”魏璋起身,朝上首来。 走向薛兰漪,路过薛兰漪,往元懿身边去。 宽大的狐裘撞到薛兰漪,她趔趄了半步。 魏璋没注意,掀袍与元懿并肩同坐在了美人榻上。 薛兰漪在后,眼睁睁看着他取出金色南珠耳环,用绒布仔细擦拭耳针和南珠。 他打算用薛兰漪教他的法子给别的女子戴耳环了。 薛兰漪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如此殷勤,如此迁就。 她以为他不会,原来只是不想对她温柔…… 薛兰漪暗自咬住了唇。 可惜魏璋背对着她,没看到此时她那双欲泣未泣的眸。 元懿越过魏璋的肩头,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尊贵的公主嘴角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注意力又转移回薛兰漪身上:“你过来伺候世子爷喝酒,伺候得好了,本宫有赏。” 元懿这话已经把主仆之别摆得明明白白。 薛兰漪与魏璋在一起,是以仆的身份伺候主,不是什么两情相悦儿女情长。 只有元懿公主才是真真正正站在魏璋身边的女子。 这就是这个世道遵循的门当户对、尊卑贵贱。 但,薛兰漪对魏璋不是这样的心思。 纵然身份不平等,可她想要的是平等的爱意。 不知何来的勇气,她上前屈膝,“妾偶染风寒,恐过病气给世子和公主,可否……暂退?” 身为罪奴,没资格反驳,没资格吃醋,能做的只有眼不见为净。 元懿还是生了怒意。 她是掌权公主,千恩百宠,何曾被一个奴婢忤逆过。 凤眸中杀意凛然。 空旷的大殿中,隐有灵蛇吐信的嘶嘶声。 传闻西域人很会用蛇杀人,被毒蛇咬一口当即会毙命。 薛兰漪保持着屈膝的姿势,腿根酸得打颤。 她有时候,是有些不怕死的倔劲。 魏璋几不可查摇了摇头,敛袖自个儿斟了酒,也给元懿斟了一盏,“魏某敬公主一杯。” 说着,举盏示意。 然则酒到了嘴边,他又蹙起眉头。 这酒中有股浓烈的药味。 “这是滋阴补阳的酒,魏大人昨夜辛劳,理应补补,一会儿你我还有要事呢……” 元懿转回注意力,亦举盏抿了口酒,兴味盎然道:“要不要带着她三人一起?本宫不介意。” 薛兰漪没听懂。 周围侍婢却会意,撤了饭菜,放下大殿里层层淡粉色纱幔。 轻纱随风飘扬,光影摇曳,温情香袅袅升起。 薛兰漪回过味来,瞳孔骤然放大。 元懿深觉可笑,“就你们中原女子最讲究什么迂腐无用的贞洁。 我族女子婚嫁只看重这男人堪不堪用,若是将来嫁去魏府守活寡,本宫岂不就亏了?所以……” “本宫要先检验检验,若是受用,才可嫁给大人,大人以为如何?” 太荒唐了! 薛兰漪呼吸骤紧,一瞬不瞬盯着魏璋的背影。 魏璋似乎早有预料,面色毫无波澜,“既然公主有兴致,魏某奉陪到底。” “魏大人爽快,本宫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元懿举盏,“来,本宫喂大人。” 说着,徐徐靠近魏璋。 西域衣着本就妩媚,元懿细腰扭动,便是万种风情。 薛兰漪近距离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眼眶的酸楚汹涌着快要忍不下去。 魏璋似是感受到身后人吸了吸鼻子的细微声响,终于转头瞥了她一眼,却道:“没听到公主让你一起?傻站着作甚?”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此时甚至顾不得伤心,只觉得羞耻、难忍、恶心。 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妾……妾身体不适,不敢扰世子和公主的兴!” “既然不愿,还不滚下去?”元懿因药酒动了情,没闲暇再搭理她,冷嗤一声。 魏璋亦没再看她。 薛兰漪如蒙大赦,疾步屏退。 太过慌乱,脚后跟撞在t门槛上。 那夜胯骨处还未消解的酸痛传来,她扶着门框深深吐纳,缓了许久。 而此时纱幔深处,元懿如妖娆的水蛇围着魏璋,“只要魏大人今日让本宫愉悦了,西境和本宫会永永远远死心塌地跟着大人……”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8节 话音妩媚,酥到人的骨子里。 接着,大堂里传来杯盏砰砰坠落的声音,两人面前的长桌被拂干净了。 在屋子里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魏璋会跟另一个女子行亲密之举,会用同样深邃的眼神看她,也会哑着声在另一个女子耳边呢喃情话。 薛兰漪不敢看不敢想,疾步远离。 可大殿里旖旎的香气紧紧跟随着她。 女子柔媚且并不遮掩的声音不停地往耳朵里钻,如同蚕丝裹覆着她的心。 每一丝每一缕都硌得生疼。 她其实很明白,魏璋不可能跟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以他的身份,不能娶一个见不得光罪奴。 他早晚会娶妻,他的姻缘也必是他青云路上的阶梯。 薛兰漪一直不敢面对将来,只想着退而求其次,求一颗真心便好。 可是,今次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欢好,她问自己可以接受吗? 往后余生,可以接受吗? 薛兰漪的呼吸越来越痛,步伐越来越急。 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像无头苍蝇一样莽头乱闯。 走到一间大殿的拐角,侍女拦住了她,弯腰比了个请的姿势,“姑娘,去换件衣服吧。” 薛兰漪的衣裙湿透了,春日尚且寒凉,是透进骨头缝里的刮骨凉意。 元懿为何会好心给她衣服换? 薛兰漪不明白,可她颓丧地想:她在这庄子里,如同俎上鱼肉。 元懿若想对她做什么,不是她不去换衣服就能躲得过的。 罢了。 如果不去,反倒会落下一个忤逆公主的口实。 薛兰漪没有心情反抗,跟着丫鬟进了偏房。 房间里并没有薛兰漪想象的波云诡谲。 阁中烘了银碳,妆台上叠放着几套襦裙,是薛兰漪喜欢的鹅黄色。 其中一件还缝了兔毛领,白茫茫,毛茸茸的。 她伸手去抚,指尖陷入绵软的绒毛中,好似被轻拥着一般暖和。 在这陌生的庄子里,孤身一人,唯有一簇兔毛聊以慰藉。 心里平静了些许,微闭上眼,将泪咽了回去。 在教坊司时,她就知道那些所谓的主子恩客最喜欢看她们哭。 姑娘们哭得越伤心,他们就越兴奋。 所以,薛兰漪才不会为那些欺负她的人哭。 那些人不会心软,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地欺凌和嘲笑她。 薛兰漪坐在铜镜前,从荷包里取出蜜橘,对着镜子一颗颗往嘴里塞,塞得嘴巴鼓囊囊的。 今日的蜜橘有些苦,她吃了好些颗,才勉强压下心头酸涩,换上了兔毛襦裙。 一刻钟后,她挑帘至内室走出。 外间,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她,似乎等了她许久。 薛兰漪眸色一亮,张了张嘴。 来人转过头,薛兰漪却愣住了。 眼中失落一闪而过,紧接着一片讶然,“大、大公子?你怎会在此?” 魏宣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透过窗户缝往探查一番。 元懿公主为外邦贵客,魏璋的护卫和锦衣卫都不能进庄园。 京城中,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能掩人耳目。 “漪漪,我是来……”魏宣回过头来,一眼看到了姑娘嘴角残留的糖霜。 她不是嗜甜之人,除非受了委屈才会想起吃糖果子。 作者有话说: ---------------------- 狗子虽坏但洁。 而且处理手段奇快哈,不写女配纠葛。 第20章 魏宣心里明白她的委屈约莫是因为魏璋要娶元懿。 其实这件事昨日已在盛京传开。 圣上有意让魏璋和元懿结成秦晋之好,魏璋已默认了这桩婚事。 魏璋从未把眼前的姑娘当过共度余生之人,他只把她当作附属品之一。 愤怒、心疼、怜惜,诸般情绪交织在魏宣心头,他又生生忍了回去。 没必要在她伤心的时候火上浇油。 他取了一方绢帕想帮她擦拭嘴角。 手伸出去的瞬间又改变了主意,只将帕子折好递给她:“擦擦嘴。” 薛兰漪迟迟未动,防备地紧盯着他。 魏宣贸然出现在此地,又对她表现得很亲昵,薛兰漪不得不生疑。 魏宣望着那双陌生的眼神,端着帕子的指尖微蜷,“漪漪,你真的不记得……” 不记得他了吗? 不记得他们那些美好的过往了吗? 魏宣很想知道她脑海里还有没有一丝他的影子。 可是,他们已经交流数次,她的疏离已经说明了一切。 既然魏璋有意篡改她的记忆,自然会想办法淡化魏宣的存在。 更何况物是人非,魏宣如今的形貌看着已过三旬。 她不识得,情理之中。 魏宣此来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也不想勉强她,便把帕子收回,话锋一转:“你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弟弟吗?” “弟弟?”薛兰漪心头凛然。 有吧。 混沌的记忆里,有个粉雕玉琢爱戴金项圈的小公子总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叫。 他们姐弟关系应是很好的。 可再往深处想,却是一片空白。 魏宣道:“你弟弟还活着,要去见见他吗?” 薛兰漪的脑袋里更混乱。 她托魏璋查过,她家因为贪污军饷,男丁全部被斩首,女眷全部没入妓籍。 怎么会还有人活着? 不可能的。 薛兰漪连连摇头,越想头越疼。 纷乱的思绪快要把她淹没,她下意识去寻魏璋的方向。 这些年,她已习惯所有的信息全来自魏璋。 她的倚仗,她的安全感都是魏璋给的。 有人试图打破这层屏障,她心里焦灼又害怕,转身往门外冲,“我没家人了,你别骗我!” “漪漪,不想看看真相吗?” 魏宣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薛兰漪扶住门闩的指一僵。 “真相会告诉你魏璋是个怎样的人。”魏宣徐徐上前,话音温柔循循善诱,“你别害怕,我会陪你。” 魏宣的意思是,魏璋在骗她。 怎么会呢,她有什么值得魏璋挖空心思骗了三年的? 薛兰漪扣着门闩,讷讷摇头,不停摇头。 魏宣能理解一件笃信了三年的事骤然崩盘,她会没有安全感。 可这安全感本就是束缚她的牢笼,他不能不帮她打破。 “把耳环借给我,我给你看个东西。”魏宣的声音极轻,怕吓着她。 薛兰漪赶紧双手护着自己的耳朵,目光低垂,虚晃不定。 小小的身躯蜷缩着,肩膀紧贴隔扇门,才能找到些许踏实。 她的神经过于紧绷,魏宣不敢逼迫太狠,不远不近站在她身侧,替她挡住窗户缝灌进的萧瑟寒风。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9节 拉长的身影温柔笼着她,从他身边吹来的风中有百合花香。 仿佛整个世界都恬静了。 她的心略微安定下来。 这副耳环本也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对薛兰漪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她迟疑了片刻,将耳环取下,递给魏宣。 魏宣旋转球形的耳铛,镂空花纹里旋即散落出白茫茫的粉末。 薛兰漪下意识伸手去接,粉末从她指尖溜走,隐有暗香。 虽淡,但久久不散。 “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好东西吗?” 魏宣的话让薛兰漪瞳孔一缩。 藏匿在阴暗中的东西能有什么好的? 她想不明白魏璋到底要做什么,甚至没胆量问这粉末是什么东西。 脑袋一阵晕眩,踉跄了半步。 魏宣隔衣扶住了她,待到她神色平静些,朝她伸出了另一只手。 “漪漪,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魏璋以外的世界,他从来不是你唯一的可能。” 她理应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薛兰漪讶然抬眸,正对上魏宣诚挚的目光。 他们兄弟二人有着一样深邃的眼,魏璋的眼像悬崖深不见底,而魏宣的眼像广褒原野,浩瀚无垠。 是啊,魏璋从未把她当做唯一,那她是否也还有别的可能呢? 一瞬间的冲动,薛兰漪把手放进了魏宣掌心。 轻盈的手一落定,魏宣那双可弯八石弓的手竟抖了一下。 很多年来,魏宣没有求娶成功,所以还从未正式牵过她的手。 此时,她的手陷进他掌心,高大的男人红了耳根。 眼下来不及体味过多,他拉着她疾步往庄子后门去。 院子里巡逻的侍卫竟一个都没出现,他们一路畅行无阻。 出了庄子,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扬蹄,欢快地朝他们奔来。 见着薛兰漪,马儿亲昵地往她怀里蹭。 薛兰漪被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退了一步。 魏宣给了马头一巴掌,白马冲他打了长长一串响鼻,然后屈蹄蹲在薛兰漪面前。 魏宣抱她上了马,紧接着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 两人共乘一骑,薛兰漪的脊背几乎贴着魏宣的胸口。 太挤了,除了魏璋,她未与旁人的男子如此近距离过,因而如坐针毡。 魏宣很快察觉了她的不适,忙往后退了些许,将披风扯下搭在她肩上。 如此,两人才稍有阻隔。 “我眼睛不好,一会儿可t能会有些颠簸,抱紧马脖子闭上眼,不必害怕。” 魏宣事无巨细的叮咛让薛兰漪松快了许多,听话地抱住了白马,闭上眼睛。 马儿一声嘶鸣,耳边随即风声呼啸。 疾驰的风中夹杂着花草香,有阳光晒过的味道,那种独属于春的清新将一直堵在喉头的低落情绪冲淡了。 她的呼吸变得自由而顺畅,忍不住睁开一道眼缝。 眼前的山峦叠翠迅速倒退,白马踏着落叶飞花,风驰电掣。 远处,看不到边的天际线艳阳铺洒。 他们衣袂飘飘逐日而去,前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但却一片光明,可以肆意奔赴。 薛兰漪从未见过这样的苍穹大地,眼界一下子敞亮了。 魏宣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她,见她眼中阴霾褪去,光华重现,也随着她弯起了唇。 一匹马,一双人,朝天际线处奋力狂奔,汇入万丈春光中。 另一边,幽暗大殿里。 赤金酒盏轰然坠地。 呯呯嘭嘭的金属颤音回荡在空旷的房中。 魏璋坐在美人榻上,揉了揉鬓角。 “大人如此心不在焉,是喝醉了?还是……惦记着什么?” 一臂之隔的长条桌上,元懿妖娆侧坐,又递一盏酒给魏璋:“才饮五杯酒呢,魏大人都往外看多少次了,莫不是后悔轰薛姑娘走了?” “侍妾而已,公主多虑了。”魏璋自斟一盏,与元懿轻碰。 澄澈的酒水摇晃,溅在魏璋食指上,微涩。 “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此乃人之常情,大人何必自苦?” 元懿媚然轻笑,不疾不徐晃动着酒盏,“亦有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本宫的情酒啊,和寻常的温情酒不同,只需喝上一盏,大人心里所思所想是谁,眼前就是谁了。” “大人,看到谁了?”元懿朝着他轻轻吐息。 一股烈香喷洒过来,烟雾氤氲。 “云谏!” 混沌是视线中,少女偷吻得逞的笑脸渐次清晰。 她贴在他耳边娇俏耳语:“你脸红了,还不承认你喜欢我?” 魏璋瞳孔一缩,摆了摆头,脑海里却越来越混沌。 忽地,轰然倒在了美人榻上。 元懿坐在长桌上,居高临下俯视昏迷过去的魏璋,嘴角溢出一丝冷笑:“英雄爱美人,可惜你算不得英雄,配不得美人。” 元懿起身,脸上魅色敛尽,“看紧他!” “喏!” 持刀护卫从大殿两侧走出,齐声应和。 元懿未再看魏璋一眼,挺直脊背高傲而端庄地走出了大殿。 殿中轻纱撤去,只余冷硬的刀锋。 又两刻钟,门外响起三声叩击,短而有力。 昏迷的魏璋悠然睁开了眼。 徐徐坐起,一身黑袍,宛如黑云压境。 “你、你没事?” 众守卫大惊失色,刀尖齐齐对准魏璋。 然无一人敢真的上前,且进且退着,“禀报公主!快禀报公主!” 魏璋不动如山,双膝分张着,搭在大腿上的手不疾不徐转动玉扳指。 “杀。” 轻飘飘一个字层层叠叠回荡在大殿。 守卫身后,数道银光乍现。 他们还未来得及往外冲,顷刻被抹了脖子,血水顺着砖缝蜿蜒而流。 十具身体如同鲤鱼打挺,动弹不得,生不能,死不能。 魏璋的规矩:逆我者,必得流净最后一滴血才许合眼。 青阳推门而入,看了眼苍白如纸的十人,实在不忍触目。 撇开视线,上前禀报:“世子,大公子带着薛姑娘往西去了。” “收网。”魏璋拢了拢狐裘,踏过遍地鲜血,踱步离开。 青阳嗅到了魏璋身上的酒味,“世子身子无碍吧?” 魏璋淡扫了他一眼。 青阳知道自己多虑了。 一个异域公主拿着一纸虚妄的承诺,就妄图插手公府内宅之事,世子如何容得了她? 世子此次肯来此,无非是想看看这元懿公主意欲何为。 区区迷药,世子又怎会不提前防备? 如今已看穿元懿是谁的人,自然不肖留了。 魏璋抬了下手,“把此地烧了。” 这地方莫名让他恶心。 身后很快燃起熊熊烈火,魏璋不再回顾,疾步向西。 西边,魏宣驾马飞奔,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就离开盛京地界,抵达汜水关了。 很快,很快。 魏宣扬起马鞭,马儿沿盘山路上行。 忽地,魏宣瞥到了山脚下一抹玄色身影。 显然元懿用迷药拖住魏璋的计划失败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30节 魏宣眉心一蹙,调转缰绳弃了盘山官道,直接往陡峭的山坡上冲。 青阳遥遥望着,被大公子的马术给惊到了。 这藤蔓纵横的山林哪里是跑马的地方? 但寻常人不能,魏宣却可。 他是大庸马术第一人,山峦险滩,戈壁悬崖没有他的马过不了的地方。 “这,我等恐追不上啊。”青阳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汜水关守备是大公子原来的先锋,一旦进了汜水关地界儿人就难追了。” 魏璋高踞马上,仰头眺望隐入密林中魏宣。 至少三年,没见识过他的马术了。 如今他劲装轻骑,策马如风,倒真有几分当年单枪匹马闯匈奴营地,将单于挑于马下的英姿。 “兄长有兴致,自是要陪的。”魏璋亦勒紧缰绳冲进陡峭的山林中,爬坡而行。 众人不得不紧随其后。 追兵乌压压地跟上来,魏宣夹紧马腹打马飞奔。 如此又一刻钟后,他将追兵甩开了一大段距离。 抵达黄河口,前方却忽地传来熟人的声音,“大公子,许久不见。” 临江亭中,沈惊澜抱剑而立。 澎湃的黄河水携来湿润的风,吹得飞鱼服衣摆飘扬。 是的,昨日魏璋就料到元懿是魏宣的人,自然也就料到魏宣今日要带着薛兰漪逃。 能逃去哪了? 魏宣如今的势力都在西境,除此以外无处容身。 于是,沈惊澜自昨日就在通往西境的必经之路恭候大驾了。 沈惊澜勾了下手,密林里的锦衣卫纷纷现身,刀尖相向。 而后方,穿着黑色狐裘的高大身影也正带人逼近。 前、后皆无路可走。 魏宣勒紧缰绳,微眯双目锁定了澎湃的黄河口。 他不带军队孤身一人时,才是最所向披靡之际,没有跃不过的险境。 一夹马腹,白马扬蹄嘶鸣,踹翻了围剿过来的锦衣卫。 移形易影,如闯无人之境。 就在马儿即将一跃而起时,锦衣卫中传来呼喊。 “魏将军别跑了!他们在故意拖延你的时间!”一年岁略长的锦衣卫从人群中忙不迭奔向魏宣,一边扬声道:“追你的黑衣人不是小魏大人!小魏大人去追先太子了!小魏大人去追先太子了!” 魏宣骇然转头。 锦衣卫怕魏宣不信,扯开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陈年刀疤,“属下曾与将军一同被困高昌郡,是将军将口粮让与我,救我一命!我乃征西军!乃将军旧部!” 铿锵的声音回荡在黄河口。 虽一人可抵千军。 身后,一只白羽箭破风而来,直袭向锦衣卫的后背。 “小心!”魏宣腾空而起,想推开他。 可是太远了,魏宣的视线又模糊,还未触及那锦衣卫,箭羽倏地穿透他的心口。 鲜血四溅。 锦衣卫轰然倒地,嘴角涓涓涌血,露出了欣慰的笑,“魏将军回来了,我们的将军回、回来……”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安然合上了双目,裸、露着手臂上勋章般的战损。 魏宣失势后,征西军被接管,旧部散落各地。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翘首以盼将军归来。 魏宣黯然走向士兵的尸体,合上了他的眼眸,“抱歉。” 他脱下衣袍遮住士兵的尸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倒不知征西军另奉他主了。” 不远处,沈惊澜将弓箭又对准了魏宣,弓弦拉满,“不过他有句话说得对,魏将军没必要再跑了,束手就擒吧。” 说着,指腹一松。 白羽箭势如闪电,袭向魏宣,在他颧骨处划开一道血痕,而后刺中了马背上的披风。 披风坠地,里面裹着的不是薛兰漪,而是一堆稻草。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魏宣料到魏璋如果察觉异样,定会追他而来。 他自然不敢把漪漪带在身边冒险,中途已嘱咐了旁人送漪漪去见太子。 他自己则孤身往西行,以身作饵,拖住魏璋。 可惜的是,魏璋太了解他这个兄长的心思了。 于是,魏璋将计就计,令下属穿上狐裘扮成他的模样,追着魏宣跑。 魏宣在拖延他的时间,他也一样拖住了魏宣的时间。 而真正的魏璋已经半途改道去寻薛兰漪和太子了。 此时,穿着狐裘的人也已抵达黄河口,褪下黑色斗篷,却是青阳的模样。 “大公子,世子此刻约莫已经和先太子、昭阳郡主喝上茶了。大公子,您请回吧。” 青阳折腰比了个请的手势。 魏宣眉头蹙紧。 但很快想到漪漪的耳环里用以跟踪的香料已经被他取走了。 魏璋未必能追踪到漪漪的行踪。 沈惊澜猜出了魏宣的想法,却笑:“大公子可能t低估云谏的本事了。” 魏璋怎么可能仅仰仗一对耳环追踪太子的下落呢? 他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阴云如那身黑压压的玄色狐裘遮住了咆哮的黄河口。 云卷云舒。 忽地,极速蔓延,一直延伸到南边的大荒山。 山脚。 魏璋高踞马上,睥睨着脚下浑身是血的元懿。 “说吧,把魏某的爱妾藏哪了?” “她不是你的妾,她是魏宣魏将军的未婚妻!”元懿银牙咬碎,伤得太重,语不成调。 她一挣扎,十条流涎的饿狼低吼着朝她聚拢过来。 眼中森森绿光盯着元懿耳朵上的金色南珠。 一狼腾空跃起,獠牙咬碎了南珠。 南珠中白色粉末飞扬,暗香让在丛林里正在搜寻的狼群更加兴奋,嘶吼声此起彼伏。 这些狼是当年在征西时训练出来的狼军,它们骁勇善战,嗅觉灵敏,能追踪到特制的白色粉末。 且一嗅到粉末,就会更加凶悍。 魏璋当然不会只留薛兰漪一只饵。 他猜到魏宣极有可能会请元懿送薛兰漪去见太子。 所以,在送给元懿的南珠里同样动了手脚。 训练有素的狼群由此追踪而来。 有些可惜的是,元懿只将薛兰漪送到大荒山脚,薛兰漪就被先太子的人接应进山中。 此山是大庸龙脉所在,迷障重生,易守难攻,想要抓住人并不容易。 轻举妄动,甚至可能打草惊蛇。 魏璋微弯下腰,伏在马背上,更近些观赏着元懿被咬掉一半的耳垂,“许多年过去了,还要为兄长忠心赴死吗?” “高昌部永远敬重英雄。”元懿谈及魏宣眼中尽是崇敬,再望魏璋只余愤恨和怨气。 八年前,高昌盛极一时,还曾将名震西境的魏宣大将军困于城中。 是魏璋在后方肆意屠杀高昌妇孺稚童,扰乱了军心,甚至直接导致高昌后继无人,至此一蹶不振。 部落存亡之际,突出重围的魏宣不计前嫌,放过了部落幸存的老弱,他们才得以延续。 这两年亦是经魏宣指点,向大庸称臣,替大庸养马,部落才再次兴盛起来。 魏宣他是以德报怨的真英雄,部落自然不敢忘他的恩情。 而魏璋,却是伤害部落的罪魁祸首,元懿怎么可能嫁他? 若非为了帮魏宣,她恨不得杀了他。 元懿怒从心来,忽地抽出发簪刺向魏璋。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31节 饿狼顷刻将她扑倒在地。 她根本近不得魏璋的身。 魏璋睥睨着血泊里那张无能生怒的脸,反生出快意。 “埋了。”他一字一句,举重若轻。 随即,调转缰绳离开。 从元懿身上已经问不出更多信息了,他自然没有必要再在一个废物身上浪费时间。 玄色身影端坐高头大马,悠然而去。 身后,血淋淋的女子被拖入土坑,挣扎着,嘶吼着。 最后,只余一只沾满泥巴的手伸在土壤外,胡乱抓着空气,直到没了声息。 “大人,杀了公主,圣上那边恐怕不好交代。”下属诚惶诚恐道。 魏璋未应,远离喧嚣,立于斜坡上放眼望着西边的水库,忽而双目微眯,“安排人决堤。” 决堤二字叫属下腿脚发软。 虽说泄洪,能将藏匿在大荒山里的人逼出来。 可是…… “山脚下住着上百猎户,堤坝一决最少死伤过半,文武百官恐会口诛笔伐!” “抓乱臣贼子,匹夫有责,何妨?” 魏璋神色悠然,正要抬手下令。 属下忙跪拜:“还有薛姑娘,薛姑娘也在山中。” 洪水可不分人,无人知道被溺死的会是谁。 下属的话回荡在密林间,久久不散。 魏璋屈指停于半空。 彼时,薛兰漪被人蒙着眼带到了大荒山深处。 进入密道,六个壮汉才解开了眼纱,簇着她沿甬道而行。 一路上,壮汉们都很警觉,四处逡巡。 众人皆缄默不语,幽暗的密道里只听得脚步声,还有水滴敲打岩石的声音。 周围冷津津的。 薛兰漪拢了拢兔毛领子。 一炷香之前,魏宣在岔路口,将她交给了元懿,让她跟着元懿往南。 魏宣说过,走过大荒山隧道就可以见到弟弟和一些故友,之后他们会带她一起去汜水关汇合。 听上去一切顺遂,可薛兰漪心里发毛,因为带她的这些人看上去不像故友,反而对她充满防备。 她压低视线,偷偷观察四周,发现墙壁上的火把烟雾久久停滞在半空中,没有飘散的迹象。 也就是说,通道里空气根本不流通,是闭塞的。 那么此地就不是什么可通行的隧道,而是暗室! 她心头一凛,顿了半步。 壮汉们立刻转头看她,“怎么了?” “没、没事,鞋子进沙了。”薛兰漪沉了口气,徐徐弯腰拍了拍绣花鞋上的沙尘。 壮汉们围了过来。 薛兰漪用蹲着的姿势看清了壮汉虎口的伤疤。 她记得一年前,她与魏璋一同用膳时,一伙黑衣人闯入四合院刺杀魏璋。 魏璋反手将筷子戳进了来人虎口。 伤的位置和形状正与眼前壮汉手上的一模一样。 这群人就是当时逃跑的刺客! 他们想做什么? 薛兰漪目光虚晃了下,忽又瞥见壮汉腰后別的麻绳。 没猜错的话,他们是想捆住她,将她囚于此地。 薛兰漪脑袋一阵嗡鸣,猛地薅起一把黄沙丢向壮汉。 尘沙飞扬,她转身就逃。 “抓住她!” 壮汉们果然露出凶煞之相,抽刀追了出来,对着洞口守卫道:“拦住她!不能放过魏璋的女人!” 怒吼响彻甬道。 薛兰漪听明白了,这些人是想绑住她挟制魏璋。 大公子费尽心机引她至此,是为了迫害她? 怎么会这样? 薛兰漪很难相信那双拥有如此诚挚眼睛的人竟会骗她。 她思绪纷乱,不管不顾往外冲。 一支白羽箭从身后射来,堪堪划过她的臂膀。 血自眼前飞溅,洁白的兔毛领被染得鲜红。 痛感迟一步袭来,她讷讷望向右臂晕开的血迹,殷红刺痛了她的眼,让她不得不相信自己被魏宣算计的事实。 她好不容易往外踏出的一步,原是更深的悬崖。 此时此刻心内一片茫然,想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危机时刻,她的目光只会下意识寻找那抹黑色的身影。 终究,这三年的安稳都是魏璋给的。 遇到事情,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他。 她拼了命地往山下跑,无助寻觅着。 山林里到处都是暗器,白羽箭射向她,捕兽夹夹住了绣花鞋,地面上纵横交错的金丝不停绊倒她…… 她伤痕累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迷宫一样的密林里。 而壮汉熟识地形,与她的距离越缩越短。 倏地,她脚底一滑,顺着山坡滚下了洼地。 枯枝在衣服上刮出数道血痕。 “人在那!绑起来!”壮汉们拎着手腕粗的麻绳围堵过来。 几道黑影从洼地四周笼罩,如阴云纵横交错聚拢在薛兰漪头顶上。 薛兰漪瞳孔骤缩,想要起身,腿脚受了伤动弹不得。 领头的壮汉跨步上前,拧住她的手腕。 挣扎之时,一道白影从半空中划过,掠过薛兰漪眼前,扑倒了壮汉。 眼前一片鲜红。 薛兰漪定睛一看,一只半人高的饿狼在她三步之遥的位置撕咬着壮汉,狼头凶悍地一摆,壮汉脖颈顷刻断裂。 血水顺着草地潺潺而流,滴在薛兰漪的裙摆上。 血尚且温热,而壮汉睁大着眼,死不瞑目了。 过膝的草丛中又走出六匹饿狼,绿森森的眼睛忽明忽灭,聚拢过去。 群狼津津有味啃食着猎物,空气中全是浓重的血腥味。 “狼!狼军!”其余壮汉们见此纷纷逃窜。 薛兰漪无力躺在洼地里,眼睁睁看着那壮汉肠穿肚烂,白骨粘黏着血肉散落一地。 她吓得浑身发凉,指尖紧掐着手心让自己镇定。 再待下去,她也是一样的下场。 她不能不明不白被狼吞了。 沉了口气,屏住呼吸后退,腿却根本不听使唤,瘫在地上挪得极慢。 忽地,冰冷的硬物抵在了她的脊背上。 薛兰漪赫然转头,一匹狼正用鼻子拱她,嘴角还残留着壮汉的血。 “啊!”强撑的理智再也绷不住,薛兰漪下意识双手抱头。 狼爪轻易将她摁在地上,低声嘶吼。 群狼闻声而来,围住了薛兰漪,死死盯着薛兰漪指缝的白色粉末。 那些粉末是魏宣拧开南珠耳环时,薛兰漪用手接留下的。 粉末俨然激发了狼群的兴趣。 嘶吼声此起彼伏。 这粉末果然不是好东西,而是催命符吗? 魏璋,也想她死? 身心在这一刻都被撕扯开,生死危机,天旋地转。 薛兰漪紧闭着眼。 可良久,预料中的痛楚却没有到来。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32节 手背被什么湿热的东西碰了一下。 薛兰漪一个激灵睁开眼,却见狼王似撒娇的小狗般,轻舔了下她手上的粉末。 其他狼眼中的凶悍也敛去,围着她低声呜咽,好似安抚她一般。 薛兰漪不敢相信望向指缝里粉末,颤巍巍伸手再试探,狼果真在她手心里乖巧地轻蹭了蹭。 原来,她想岔了。 这些粉末是狼喜欢的雪松t香,可以保护她不被狼攻击。 魏璋给她的粉是保护她的。 这个认知让薛兰漪心里生出一道曙光,“你们是魏璋的狼?他在哪?” 狼群听懂了,簇拥着她一同往山脚下去。 彼时,大荒山被大片阴云遮住着,山雨欲来。 原始密林雾气缭绕,波云诡谲。 魏璋迎风而立,悬于半空的手迟迟未动。 身后属下屏息以待,等着世子最后的命令。 魏璋自腰间取出一只莹白的南珠耳环,轻轻一拧。 里面的白色粉末随风散去。 这只耳环是魏璋追踪薛兰漪的路上捡到的。 昨晚,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将薛兰漪耳环中的粉末换成了能安抚狼群的雪松粉。 他给过她生的机会,而她却丢掉它,背叛他。 花言巧语哄骗之人,该是什么下场呢? 魏璋眸中波澜渐次冷却,凛然寒意氤氲而起,“令人赶往堤坝,立刻……” “云谏!” 一道轻盈的女声打断了魏璋。 他猛然掀眸,密林深处一娇小的身影伴着狼群朝他奔来。 她的裙摆被树枝撕成布条,发髻松松垮垮地垂落着,脸上满是泥泞,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笑了起来。 鹅黄色的衣裙明艳,仿佛拥有刺穿阴霾的力量。 天空中乌云散去,一束柔和的阳光照在她身上,追随着她。 而她猛地扑进了魏璋怀里。 作者有话说: ---------------------- 狗:是幸福来了吗?[撒花] 我:幸福要结束了哟[摸头] 第22章 魏璋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翻身下的马。 薛兰漪也同样顾不得想别的,她只知道魏璋出现了,她的危机就解除了。 一瞬间红了眼眶,紧抱着他的腰肢,瘪着嘴在他怀里呢喃:“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她身高只达魏璋肩头,窄而削瘦身姿被魏璋遮罩着,俨然就是个在情郎怀里撒娇的小姑娘。 从魏璋的角度俯视下去,只见她长睫濡湿,似是故意把水雾往魏璋衣襟上蹭。 魏璋眉头紧拧,同时又满腹狐疑,“你怎会在此?” 不是跟人跑了吗,突然折返意欲何为? 薛兰漪没看清魏璋的心思,慌乱地指着密林深处,“有人要绑架我,害你!” “西南方,刺客,筷子!”她余惊未定,语意囫囵不清。 但魏璋听懂了,肃然给身后护卫使了眼神。 护卫们提刀依着薛兰漪指的路线追去,魏璋也欲跟上去。 如果薛兰漪所言属实,今日就可顺藤摸瓜抓住先太子余孽。 魏璋自是要亲自督战。 薛兰漪抓住了他衣袖,“你别去,有陷阱!” 她已经遍体鳞伤,不想魏璋与她一样。 一双泠泠水眸盛满担忧,似琉璃纯粹。 “有危险,别去呀,别去……” 声音越来越羸弱,因为失血太多脑袋晕晕乎乎,却凭着本能紧攥着魏璋的袖口。 魏璋望向她攥得森白的指尖,怔了须臾。 这种毫无保留的坚定,于他十分陌生。 陌生到他从不记得有人这般紧握过他的手。 他试着扯开衣袖。 她的手黏着他,不肯放,嘴里倔强地呢喃着。 最终,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轰然松脱。 一只大掌接住了她坠落的手。 魏璋将她揽腰抱起,望着她不停开合的唇:“好了,不去了。” 声音中,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 薛兰漪这才停止呢喃,昏迷中舒展了眉心。 …… 翌日一早,崇安堂院落。 “藏匿在大荒山里的先太子党已一网打尽,可惜先太子和你兄长逃脱了。” 沈惊澜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颇为惋惜轻叹。 早前他和魏宣在黄河□□涉无果,魏宣逃跑了。 他便赶往大荒山与魏璋汇合,所幸有薛兰漪指路,他们顺利找到了藏匿在大荒山的先太子党共二十三人。 遗憾的是,这些先太子党不知何为临时起意要杀薛兰漪,根本未带她去见太子。 所以,沈惊澜也无法顺藤摸瓜找到太子。 “这些乱臣贼子一日不除干净,圣上如何安心?”沈惊澜一拍桌子。 对面的魏璋云淡风轻,用枯草杆拨弄着琉璃瓶里的红麟鱼。 震动惊扰了他的鱼儿。 他方抬眸,将一叠文书推给沈惊澜,“急什么?二十三人里总有软骨头。” 这二十三人必是近身伺候太子多年的人,他们对太子的行踪了如指掌。 那么只需要撬开他们的嘴就行了。 至于怎么撬,魏璋已经把这些人的身份来历和他们的妻儿父母查得一清二楚。 人只要有牵绊,就没有撬不开的口子。 “若都不开窍,还有兄长呢……” 魏宣是先太子党的中流砥柱,只要缚住他,太子党内部自会土崩瓦解。 魏璋沉吟片刻,“明日我纳妾,他必会自投罗网。” “你还要纳昭阳?”沈惊澜不可思议道。 当年他们追杀变法余党,意外在湖畔捡到认错人的昭阳。 魏璋将计就计认下了她青梅竹马的身份,并将昭阳留在身边,利用身边人周边物潜移默化让她笃信魏璋就是她的心上人。 为的就是用她之忠心,钓出其余乱党。 然后一并斩草除根。 而今,大事将成,昭阳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沈惊澜狐疑望着魏璋,“你纳她,是为了清算乱党,还是真想要她?” “要她,又何妨?”魏璋并无否认之意。 薛兰漪有句话说得很对:谁说鱼饵不能做观赏鱼逗趣了? 他现在就觉得这条鱼很有意思,杀了可惜。 “不行!”沈惊澜反驳道:“若留着她,将来见着故人,恢复记忆,对大庸对圣上来说就是隐患!” “那就把能让她恢复记忆的人……杀干净。”魏璋悠然吐出最后三个字。 不欲与他再争,拿着琉璃瓶起身离开。 沈惊澜亦猛然起身,“你别忘了昭阳郡主也是乱臣贼子之一!你留下她,就是窝藏贼寇,忤逆圣上!” 已经走向寝房的魏璋侧过头微弯唇角,半边脸上树影斑驳,“哪有什么郡主?” 眼下,往后,将来活着的,都只有他的侍妾薛兰漪。 他踱步而去,再不闻身后沈惊澜那些忠君之事的陈词滥调。 推开寝房的门,嘈杂声消失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33节 薛兰漪正斜倚在榻上喝药。 内室珠帘随风轻动,折射的光点环绕在她周围。 像满天萤火虫,道不尽的恬静。 魏璋褪了披风,挑帘而入。 薛兰漪立刻躺下,背对着他将被子拉过头顶。 魏璋尴尬杵在榻边。 “姑娘喝了药,身子已无碍了,只是……” 柳婆婆赶紧解围,暗自指了指耳垂。 方才危机关头,薛兰漪自是以他的性命为重。 可现下细品,想到魏璋和元懿之间的事,心里还是不舒服。 魏璋抬手屏退下人,撩开衣摆坐在榻边。 薛兰漪也不理他,无端端生出些小姑娘脾性。 不过,魏璋今日心情尚可,耐着性子道:“元懿其心可诛,我已经送她去她该去的地方了。” 薛兰漪还是不想说话。 魏璋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她那对南珠耳环里是什么,何苦还要闹?” 薛兰漪听柳婆婆讲了个大概,说是外面都在传:魏璋顺着元懿追踪到大荒山,掘出了一众乱臣贼子。 所以,魏璋送给元懿的那对耳环里放置的必然是用以追踪的粉末。 饿狼嗜杀成性,若非魏璋提前给了薛兰漪雪松粉,她也早和刺客死在一块了。 这是朝堂博弈,总归事出有因。 薛兰漪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方掀开被子,坐起身来,“那世子还娶她吗?” 魏璋觉得她不是会问出这种傻话的人,轻笑出了声。 薛兰漪才又瓮声瓮气问出自己真实想问的问题,“那……你会娶妻吗?” “自然。” 他身在权力中心,不可能永远内外兼顾,自是要娶妻掌管内宅的。 他并不瞒她。 薛兰漪其实也知道答案,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时,面上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 在期待什么呢,这世间哪有人会放弃爵位,放弃青云路,娶一个罪奴。 她“哦”了一声,长睫低垂下去。 魏璋捏住了她的下巴。 薛兰漪撇头避开。 魏璋指腹收紧,“眼下并无合意人选,想这些没发生的事作甚?” 是啊,薛兰漪的路太窄了,从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咬了咬唇,“眼下没有合意之人,是因为眼下只喜欢我吗?” 魏璋眸色微滞。 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会问出如此直白的问题。 “莫要再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他收回手。 薛兰漪反握住了他。 这个问题对薛兰漪很重要。 如果他注定无法娶她,那么她要他确切的心意。 “云谏,我只想听你亲口说一声:你喜欢我。” 其实,她能感受到他是喜欢她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开口。 他好像很抗拒誓言,更抗拒交心。 便是此时她灼灼目光望向他,他亦是不语。 许久,起身道:“你随我来。” 他理了下衣袍,方想起大夫嘱咐薛兰漪要好生养伤,今日最好不能下地。 他t俯身抱起她,坐到了书桌前。 桌面上铺着一张红纸妾书。 上面照旧密密麻麻写着“一纸婚书,百年契阔”、“既盟金石,永缔丝萝”…… 应该不是出自他手,他这样缜密的人不可能把妾书写成婚书。 约摸是哪个族老写的,但他署了名,左边空出的位置是给薛兰漪署名的。 “上次纳妾礼未行完,我打算明日把此事办完,你以为呢?” 他还是没直面薛兰漪的问题,但极少地征求了薛兰漪的意见。 或许这份妾书就是他的态度吧。 薛兰漪到底没听到自己想听的,沉吟了片刻,指着最后一行“为妾者须终身侍奉主君身侧”。 “妾书我可以签,不过,这里想改改……” 她观察着他的神色:“我想改成:若有朝一日君有两意,妾可自行离去。主君须还妾卖身契,从此一别两宽,互不相干,绝无反悔。可以吗?” 经过元懿一事,薛兰漪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她可以不在意名分陪在魏璋身边,但前提是魏璋身边没有旁人,魏璋对她全心全意。 若然要她与人共侍一夫,她做不到。 她以为魏璋会反驳。 但魏璋没有,淡淡应了声“好”。 于魏璋而言,太深的牵绊本就是累赘。 如今她想跟着他,他亦觉得她在身边解闷儿甚是不错,那就伴在一处。 若将来她无意了,他亦乏了,他也不会强行捆绑着她。 他没必要也不喜欢浪费多余的精力。 魏璋提笔改了妾书,又将笔墨拿近些,放到了她手边。 这妾书只要过了官府,每字每句都受大庸律法保护。 目前来说,这是薛兰漪最好的选择了。 彼此喜欢时,就好生在一起;彼此生了异心,就一刀两断。 她还能拿回户籍和卖身契,也还不错。 薛兰漪扯了扯唇,提笔悬腕。 只是手臂受了伤,抖得厉害,落不了笔。 魏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名字。 他未着狐裘,只穿着轻薄的氅衣,薛兰漪侧坐在他腿上,清晰地感受到他臂膀坚实的力量。 暖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倾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共执一笔,临摹着一个“漪”字。 窗外鸟语花香,岁月静好。 至少此刻,他们像无数寻常爱侣一样,寻着闺房之乐。 若是一直这样无人打扰就好了。 薛兰漪的心思慢慢从笔尖挪开,侧目看向他流畅的下颚线。 “云谏,大公子和那些刺客为何要算计你?”在落下最后一笔前,她突然问。 第23章 魏璋的目光停在妾书上,眉心微蹙,“问这些作甚?” 他平日里很不喜欢旁人太多过问他的事,这一点薛兰漪很清楚。 可薛兰漪心有疑惑,大公子看着那般慈善,为何会针对他俩? 她亦觉得现在她和魏璋的心已经靠得很近了,没必要拐弯抹角暗自揣度。 “我只是想更懂你。”她的脸贴近魏璋心口,如兰气息透过衣料,堪堪喷洒在胸腔处。 魏璋回眸望她,她窝在他怀里十分诚恳地举手起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出去乱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怕他不肯说,又信誓旦旦道:“要不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做交换,如此我们相互保守秘密,你就不用担心秘密泄露了呀。” 魏璋觉得好笑。 想要防止信息泄露,他有的是更简单更安全的法子,哪用得着这种虚无缥缈的誓言? 许是誓言过于滑稽,他搁了笔,难得闲适地仰靠着椅背,“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幼时有人送给兄长一处宝藏,本该他入洞穴取宝的,不过昭阳郡主不喜欢他弄得满身脏。 于是,我就替他入穴,遗憾的是洞穴里没有珠宝,只有蓄势以待的豺狼虎豹。 我就把那些个魑魅魍魉都杀了,断了他们的舌。 杀业太多,报复的人就多,这很正常。” 他了了几字,云淡风轻。 可薛兰漪以为一个孩子遇到豺狼虎豹,第一反应是逃,是呼救,而不是争斗。 除非逃生之路被人堵死了,或者外面的人不肯施救,才不得不拼死一搏。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34节 薛兰漪知他偶然会在噩梦中强烈痉挛,只怕就是那些“豺狼虎豹”对他做了什么。 他不信她的誓言,也与此有关吗? 薛兰漪愣愣地不出声。 魏璋见她呆傻在原地,摇了摇头,“知道怕,就莫要再打听对自己无益之事。” “我不怕。”她忙攀住了魏璋脖颈,“你还没问我的秘密呢。” 魏璋并没兴趣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起身抱她回榻。 她忽地仰头亲了下他的脸颊,“我的秘密就是:不管云谏经历过什么,只要他一直只喜欢我一人,我便也会一直只喜欢他。” “我的誓言保真!”她歪着头,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却又不像镜花水月那般难以触摸。 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 仿佛只要驱散缭绕着月的烟云,就可以真的揽月入怀了。 魏璋眸色微波,自抽屉里取出一支发簪,递给了薛兰漪。 “又送我礼物啊?”薛兰漪倒不客气,兴致勃勃接过来,“是补偿我的南珠耳环吗?” 魏璋没应,只道:“这是防身的暗器。” 玉簪是可以抽开的,如同一把小巧的匕首,簪身锋利细长。 薛兰漪此番遭了大劫,未来在魏璋身边免不了还会血雨腥风,是该有件趁手的暗器防身才是。 她发现这发簪特意用了她喜欢的百合纹饰,镂空雕花形制轻便又好看,是用了心的。 昨儿夜里,她就见他伏案画图纸,原是为了给她做发簪。 薛兰漪心里漫出一丝甜,把发簪递回他掌心,“要云谏帮我戴。” “别闹。” “不管!”她素面朝他,俏皮地耸了耸鼻尖。 月亮的距离咫尺可及…… 而另一边,光影陆离的森林,一处隐蔽的小木屋里。 元懿徐徐睁开眼,看到站在草榻边的魏宣,赶紧起身行抚胸礼,“抱歉将军,没能帮到你。” “是我该跟你说声抱歉。”魏宣压了下手示意她不必起身,反恭敬地朝元懿叉手以礼。 魏宣逃脱锦衣卫追捕后,便秘密赶往大荒山。 谁知大荒山里藏匿的兄弟几乎全被魏璋抓走了。 幸而元懿养的蛇有灵性,魏宣通过蛇的指引找到了被活埋的元懿,才救下她一命。 “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了公主。” “是魏璋过于阴狠!”元懿银牙咬碎,“我要去圣上面前告发他!” “公主稍安勿躁。” 眼下,盛京上下都在传魏璋要娶元懿,这桩婚事对魏璋登顶首辅之位大有助益。 不会有人相信魏璋在这个时候杀害元懿,反而更会相信元懿联合旁人污蔑魏璋,这也是魏璋肆无忌惮的原因。 “公主还是早些随他们回西境吧。” 魏宣望了眼身后几名壮汉。 他们就是囚禁漪漪不成,反被魏璋追杀的幸存者。 若非他们临时起意要杀漪漪,老实依照魏宣的计划行事,一众人早就顺利与太子汇合了。 又怎会弄到同僚被抓,漪漪重新回魏璋身边的结局? 魏宣心里五味杂陈,不懂这些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们到底作何想法。 几个壮汉躲在木屋角落,尴尬地摸着鼻子,不敢说话。 各怀心事,一室静默。 “都不说吗?” 角落处,太子的贴身侍卫江祺站了出来,“都不说那我来说!我的话魏将军定不爱听,但咱们早晚得把说清楚咯!” 江祺走近魏宣身边,对着他一字一句道:“魏将军须得尽早看清一件事:李昭阳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魏璋的侍妾薛兰漪!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对魏璋爱得死心塌地,恨不得把命给他。 我等怎敢让她去见太子?若万一她把太子的行踪告诉魏璋怎么办?” 江祺的话戳在魏宣心窝上。 魏宣隐在袖口的手轻捻余香。 明明昨日他还与她策马同游,今朝她又像一缕烟从他身边流走了。 魏宣心口亦闷着一口气,“只要漪漪见到太子,真相大白,她又岂会出卖自己的弟弟?” “她现在不就出卖我们,给魏璋指路了吗?” “不是你们先对她起了杀心?” 魏宣与江祺话赶话,最后又是一片沉默。 他无法否定其他人对太子的考量,可是他们从未跟他商量过就擅自下了死手。 魏宣深吸了口气,“无论如何漪漪是无辜的,你们这种做法是否有违君子之道?” “谁不无辜?”江祺双目赤红,指着角落众人,“他媳妇不无辜吗?他爹娘不无辜吗?他为了保护太子断了一臂,他不无辜吗?” 追随先太子的人,谁不是抛头颅洒热血豁出身家性命? 为什么要让薛兰漪这个不稳定因素接近太子? 太子有分毫差池,他们这些年的牺牲又算什么? “太子将来必会重新起势,重兴新法,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坏了大计。” 江祺不是不能理解魏宣的难,所以他们才没把绑架薛兰漪,威胁魏璋的计划告知他。 他拍了拍魏宣的肩膀,“t断尾方能求生,李昭阳已经背叛了我们,你只当她死了吧。” 众人纷纷摇头叹息,离开了。 没有人对明日黄花的李昭阳感兴趣,只有魏宣孤身站着。 窗前,斑驳的树影摇曳,晃得他生了青胡茬的脸忽明忽暗。 良久,讷讷出声,“她分明,还活着。” 他不会放弃她。 夕阳西落,魏宣拍了拍肩头的尘埃,给众人留下一封信,离开木屋,往盛京的方向去。 “魏璋明日纳妾,你应该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身后响起周钰的声音。 紫衣郎君抱臂倚靠在树下,叫住了他。 魏宣回望。 他当然知道城中重重陷阱在等着他。 可是,漪漪现在里外不是人。 太子党弃她,魏璋骗她。 她身旁空无一人,他必须走到她面前,站在她身边。 “我自有办法带漪漪走。” 魏宣颔首以礼,“劳烦你告诉他们,让他们带太子和元懿公主回西境,以待来日。” 太子这三年一直跟魏宣生活在西境。 此次回京,是因为大家觉得时机成熟,联系到老太师,想借老太师的力量东山再起。 可眼下,魏璋已经把他们拦在了城门外,再贸然行进,得不偿失。 “让他们回去吧,你也回府,别再来了。” 说罢,魏宣朝烈日灼痛双眼的方向而去。 逆着光,孤身走进竹林深处。 “抱歉。”周钰扬声道。 他身后有周氏全族,所以早就不再追随太子了,自然也不能明面上帮魏宣太多。 他们一众人常讽刺魏璋卖友求荣,倒戈当今圣上。 但其实他们又是什么不屈不挠之辈呢? 当年挥斥方遒的少年,如今也只有魏宣未折脊骨了。 周钰不知他是在坚持新政的理想,还是在坚守昭阳的理想。 也许都有吧。 周钰一时感慨,却又无能为力,“若是……若是明日你不得归,我会帮你照料昭阳,起码保证她身体健康。” 魏宣停步,侧过头来浅浅一笑,“还有,长命百岁。” 恍如隔世之感袭来,周钰忽地模糊了视线,也笑:“是,长命百岁!” 他将手举过头顶,以举酒盏的姿势敬他独去的背影。 可惜他没有食指。 这动作看起来好滑稽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哑地自言自语,“祝我们的昭阳小郡主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祝我们的昭阳小郡主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耳边仿佛又响起五个少年明朗的祝祷声。 十多年前,秦河边竹轩内。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35节 六只酒杯碰在一起。 周钰便是这般高举酒盏,一饮而尽,“祝昭阳生辰快乐,长命百岁啊!” “周钰你怎么这么敷衍?你瞧瞧宣哥给昭阳写的生辰祝语,再看看阿璋,人不爱说话呢,都比你说得好!” 他们六人中,陆麟总是话最多的那一个,一天到晚仿佛总拿着个大喇叭对着他的耳朵指指点点絮絮叨叨。 他上树,陆麟也上树,他爬柱,陆麟也爬柱。 总之,就爱不停在他身后说要参他这个,参他那个。 谢青云呢,永远握着竹简奋笔疾书,什么都要记,恨不得把他们的窘事也全部撰进稿里。 魏璋最乖,小大人似得披着黑色披风,双手搭膝坐在竹亭角落,时不时压一压手,示意两边息怒。 至于魏宣,昭阳在哪,他就黏在哪,半刻舍不得分开。 周钰被陆麟唠叨得头疼,猴儿一般钻到了魏宣和昭阳中间,搭着魏宣的肩,冲着昭阳嬉笑,“小昭阳,你说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不好吗,怎么就敷衍了,陆麟就是没事找事对吧?” “让你总逃课不好好温书,连句好听的吉祥话都凑不全,倒怪旁人。” 昭阳冲他皱了皱鼻子,“你们几个啊,每年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翻来覆去的陈词滥调,听都听烦了,今岁我要换一个愿望!” “什么?”少年们齐声问。 人年少时好奇心总格外重,一个生日愿望,也能引得每个人眼神放光满怀期待。 昭阳扫视着一群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目光落在魏宣身上时,红了耳尖,“不说!” 少年们泄了口气,偏周钰最机敏,长长“哦~”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咱们小昭阳定是希望祁王不要将宣哥过继去王府对不对?” 祁王多年无嗣,看中魏宣,有意将魏宣过继过去。 可祁王是昭阳的亲姨夫,若是魏宣成了祁王继子,沾亲带故的,将来昭阳和魏宣的婚事多半会遇阻碍。 “小昭阳你恨嫁啦!” “才不是!”昭阳又羞又愤,挥手打周钰。 周钰猴一般钻进竹林里,手臂挥舞着,“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大不了让阿璋替宣哥过继过去嘛!” “咱们都大了,过继也不过是个名头,咱们的交情又不会变,阿璋不会介意的。” “阿璋这么乖,哪里舍得兄嫂分离?对不对啊阿璋?” 三个少年纷纷加入了打趣的行列。 周钰、陆麟、谢青云在前面跑,昭阳、魏宣在后面追。 紫衣、黄裙、红裳张扬明艳,在绿林里来回穿梭,比盛夏的阳光还要惹眼。 坐在角落的魏璋紧绞着手指,双眼被刺得生疼…… 少年魏璋揉了揉眼,场景变换。 竹林消散,落入眼帘的是昏暗寝房里,母亲魏氏慈爱的笑容。 “阿璋,你去祁王府以后就是小王爷啦,你与兄长一个小王爷,一个小公爷多好呀。” 魏氏将一个食盒递到魏璋手上,“即使阿璋去了王府,也还是娘的好儿子,阿宣的好弟弟,咱们母子三人的感情又不会变,反而阿璋还可以多得一份祁王夫妇的喜爱。” 小魏璋乖巧地双手提着食盒,垂下浓密的眼睫。 蒸笼里放着八只菌菇嫩笋包。 往常他的小蒸笼里都只有两三只包子稀疏放着,有时候还被翻过个儿,挑开过皮儿。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屉蒸笼可以蒸八只包子。 白白胖胖挤在一块儿,都快要溢出来了。 很好吃的样子。 “阿璋喜欢吃笋包,以后娘隔三差五就去王府送包子可好?” 魏璋点了点头,提着一笼白面包子去了祁王府。 后来,他住在祁王府看不到光的柴房里,透过窗户缝往外看。 日日夜夜,他怀里的包子发霉了,却再没等到更多好吃的包子。 反是黑暗中的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后脑勺,迫他仰头,将一个月没舍得吃的包子一个个塞进他嘴里。 “本妃要雄鹰,魏府却送只鹌鹑,是不把祁王府放在眼里吗?” 愤懑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八只生了虫长了毛的包子满满当当塞进他嘴里、喉咙里。 作呕。 酸腐的味道让胃里翻江倒海般作呕。 可魏璋的嘴被捂着,说不出话,也吐不出东西。 他不停地摆头挣扎。 原来,包子一点也不好吃。 他再也不要吃包子了。 以后谁给的包子,他都不要再吃 …… 魏璋喉头剧烈地痉挛,猛地睁开睡眼。 天亮了,崇安堂里点着沉香。 珠帘另一边,薛兰漪正在梳妆,忽闻内室砰砰作响的声音,转头冲进来。 茶壶杯盏散落一地,魏璋趴在床榻边沿,脖颈赤红,青筋凸起,仿佛窒息一般。 “云谏!” 薛兰漪蹲身去扶。 指尖甫一触到他的肩头,铁钳般的掌反手扣住薛兰漪的脖颈,将她抵在了床栏上。 魏璋目色狠绝,虎口越收越紧。 薛兰漪呼吸不畅,胭脂也盖不住苍白的脸色。 随后赶到的喜婆和丫鬟们见到如此失态的世子,险些惊叫出声。 薛兰漪凭着一丝意识摇了摇头,示意众人噤声退去。 珠帘垂落,掩住了魏璋的狼狈。 薛兰漪的手才无力搭上他的虎口,“云、云谏,都是梦,都是梦……我在呢,没事了。” 断断续续的气息喷洒在魏璋手背。 魏璋指骨一颤,青筋渐渐隐没下去。 薛兰漪一直知道魏璋有心疾。 他曾在她面前发作几次,起初薛兰漪被吓得无所适从,有一次她意外听见他嘴里呢喃了一句“都是骗子……” 在那一刻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男人,喉间些微哽咽。 薛兰漪不知他发生过什么,但知道他心里有个缺口。 她将他的手拉到脸侧,轻蹭着他的掌心,让他感受她的存在,“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余生作注。” 她的话轻柔得好似一阵春风,吹开眼底氤氲的雾霾。 但风是无痕的。 她又再说那些虚无缥缈的誓言了。 魏璋的脸上习惯性闪过一丝讥诮与不信任。 可薛兰漪分明感觉他气息平稳了许多,皮肤的赤红也褪去了。 他真的不喜欢她的话吗? 薛兰漪握住他冰冷的指尖,一遍遍笃定重复:“无论遇到什么事,云谏都要相信: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 她的唇不停开合。 唇形饱满,牡丹红的唇脂涂了一半,嘴角挂着一滴血珠。 那是方才薛兰漪手忙脚乱赶过来时,口脂笺划破了嘴留下的伤口。 血珠伴随着她的话,在魏璋眼前不停地晃啊晃。 最t终,血珠顺唇角滚下,滑入魏璋掌心。 是热的,暖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滋味在魏璋心脉游走。 眼见又一滴血从嘴角滴渗出,魏璋忽地俯身将其卷入了口中。 他第一次主动贴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 第24章 薛兰漪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噤了声。 誓言停了,血流也收了。 魏璋呼吸却紧,贴在她唇边哑声道:“继续说。” 灼热而强势的气息喷洒,薛兰漪一时讷讷,动也不敢动,只得口中机械地重复着“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 誓言伴着唇角的血珠再度不停溢出。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36节 魏璋喉头滚动,将她的誓言和血全数吞咽了下。 那滋味和记忆中让人作呕的味道都不一样,竟是甜的。 魏璋喉头的难忍被抚平了,视线也渐渐明朗。 薛兰漪感觉他舔舐的动作停止,慌忙避开。 他却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咬我。” 他的舌侵入她的口腔,“咬破。” 什……什么? 薛兰漪不可思议骇然瞪大眼。 可又怕再次刺激到他,怯怯咬了他的舌尖。 试探了好几次,才堪堪咬破。 他喉间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深喘,血水潺潺流进薛兰漪口腔。 两个人的气息交融。 薛兰漪喉头发涩,本能地往外吐。 魏璋的舌却抵着她的嗓子眼,声音低磁,“吞下去。” “云谏我……” “都吞下去,听话。”他一向强势,此时已经极尽耐心了。 薛兰漪拧起眉,强忍着吞下了他的血。 魏璋沉眸盯着她抿唇、吞咽,直到他的血融进了她的身体。 他吞了她,她亦吞了他。 这般吞吃入腹的滋味,比抓不住的虚无誓言要真切多了。 他喉间喘息声更加明显,似愉悦,似是癫狂。 薛兰漪却心跳加速,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占据了她的心。 木窗上,蜘蛛蚕食着垂死挣扎的飞蛾,隐秘无声。 “哎呦!世子、姑娘,你们今晚才洞房呢,新人哪能提前见面?” 此时,喜婆隔着珠帘瞧见拥吻在一处的男女。 到底是公府大院,不能什么都不忌讳。 喜婆拍着大腿谄笑,“今夜拢共五个时辰呢,还不够世子和姑娘诉尽衷情的?” 喜婆嗓门大,喜庆的声音冲淡了诡异的氛围。 魏璋才松开她,神色恢复如常,更了衣,出门办公务去了。 四方步端方雅正,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挑开珠帘时,他侧过头嘱咐她:“不许吐。” 薛兰漪一个激灵,讷讷点头,看着玄色背影离去。 从前的魏璋眼里总千里冰封,薛兰漪一直以为冰融化后,就是春色。 可怎么方才她看到的冰下却是更冷的深渊。 那是一种会把人淹没进骨血里,不可逃脱的晦暗…… 夜幕缓缓降临了。 今夜无风无月也无星。 观星楼上,魏璋凭栏而立,欣赏着满城漆黑。 “世子,大公子入城了。”青阳在后禀报。 今夜公府纳妾,兵马司和锦衣卫已布下层层关卡,就等窝藏先太子的魏宣露面。 青阳没想到大公子真有胆量来,低眉问魏璋:“我们该做何应对?” 魏璋喉头微动。 白日里的腥甜还未消散,好像长进了他身体里。 这种感觉似乎还不错。 “今夜良辰美景,放场烟花吧。” “什么?” 青阳问的是如何应对大公子,这个答案让他疑惑得惊叫出了声。 魏璋不言,肩头狐裘无风自动,簌簌作响。 青阳一个寒噤,知道自己多话了:“属下这就让兵仗局赶制烟花,不知世子想要什么样式的?” “就用库房里的烟花。” “……” 青阳站在原地,思忖良久,才恍然想起,许多年前大公子曾多次求娶昭阳郡主,每次都准备了盛大的烟火。 可惜没有一次求娶成功,所以这些烟火都被大公子放置在单辟的库房里。 久而久之,大大小小堆积了百余种样式的烟花。 大公子当初曾在丫鬟小厮面前豪言壮志,等娶郡主时,要把这些烟花一次性都放了,请大家看个够。 如今魏宣恐再没机会放这些烟花了。 “也算了了他的心愿。”魏璋微扬唇角,敛衽款步往崇安堂去了。 了了心愿,又何尝不是断了魏宣的念想呢? 入夜,当漆黑天空中第一颗烟花升空,魏宣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为娶漪漪准备的烟花。 魏璋把它们都燃了,也是把魏宣和昭阳过往数十年付之一炬。 烟花燃尽时,世上再无李昭阳,只是薛兰漪。 可是李昭阳正值芳华,何该坠落? 魏宣挽剑疾行于刀光剑影中,避过兵马司、锦衣卫,推开了公府大门。 朱漆实榻门徐徐打开,院中数不胜数的刀枪弓箭齐齐对准了他,恭候多时。 须臾,冷金属碰击声响起,渐次包围了魏宣。 夜幕中,金属火花迸发,映照出飞溅的血点。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夜色中,分不清是谁的伤。 天上,烟花不停绽放,如一朵朵金菊垂丝。 爆竹声掩盖了厮杀声。 公府内院,唢呐声堪停。 喜婆和端着合卺酒的丫鬟们候在门口。 薛兰漪自一顶青衣小轿走出,掀开车帘,漫天烟火争相映入眼帘。 璀璨光华照亮了整个府邸,也照亮了薛兰漪红妆明艳的脸。 “世子真有心!老婆子在京中待了十年,见识过不少宫廷夜宴、贵府娶妻,从未瞧见过这般盛大的烟火呢!” 柳婆婆扶着薛兰漪的手,贴在她耳边打趣:“姑娘算是把世子调教好了。” “妈妈休要胡说!”薛兰漪顰眉,耳际悄然漫出红霞。 柳婆婆说得也非全无道理,云谏是真的一日胜一日好了。 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两日夜里入睡时,他总不自觉地拥住她,头埋在她颈窝不肯松开。 最后还是薛兰漪热得不行,强行掰开了他锁在腰间的手。 但很快,睡梦中的他又从身后贴了上来。 虽然他有些行为让薛兰漪无法理解,但薛兰漪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心正重新被她填满。 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会越来越喜欢她的。 思量至此,薛兰漪莞尔一笑,“只希望纳妾礼莫出岔子就万事大吉了。” 魏璋身边没个细心的丫鬟婆婆伺候,所以昨日也没人跟她讲纳妾礼要注意的细节事项。 国公府这样的大家族必定规矩忌讳颇多,可莫因为她懵然无知惹了宾客笑话,亦或是再得罪老太君,将来岂不更难处? 心里诚惶诚恐,走向大堂的脚步就越发谨慎小心,不敢错漏半分。 刚踏出去两步,喜婆就拦住了她,“姑娘,直接去寝房就好。” “不用去大堂给老太君敬茶吗?” “……” 喜婆眸光晃了晃,赔笑道:“老太君去瞿檀寺给大公子祈福啦,您直接进寝房吧,莫让世子等急了。” “好。”薛兰漪混混沌沌的,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寝房。 身后隐有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和嗤笑声。 推开房门,屋里不见宾客和司仪,也没有预料中的热络氛围。 冷冷清清,只有两个丫鬟挑开珠帘。 内室,魏璋端坐在榻前,玄色长袍上染了一层寒露,与平日别无二致。 只有案几上两根红色喜烛,才略微显示出今日的与众不同。 毕竟只是纳妾,魏璋无须穿喜服,她也一样,只能穿一件鹅黄色襦裙。 想来,这辈子再没机会穿凤冠霞帔,等心爱之人骑白马迎娶了。 满怀期待的眼在看到一室平静时,心还是抽痛了一下。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37节 可能人总是不知足、不甘心的吧。 得到一些,就想更多些。 姑娘家私心里总是希望自己的婚仪能盛大隆重,受千百人祝福的。 薛兰漪站在原地缓了须臾。 身旁喜婆扬声:“新人敬酒,长奉主君!” 丫鬟为她和魏璋各自递了一盏酒。 见她讷讷的不动,喜婆在她身侧提醒,“姑娘接酒啊。” “哦。”薛兰漪回过神,想着应是要喝交杯酒了,轻提裙摆,欲坐到魏璋身边。 喜婆吓了一跳,慌忙拽住了她的胳膊,暗自摇头。 接着又道:“新人叩首,敬主如天!” 随即,丫鬟们端了蒲团到她脚边。 薛兰漪此时才反应过来她需得跪在魏璋面前敬酒,恭恭敬敬谢主君恩典。 这才是妾该行之礼。 她深深印在脑海里的拜天地、敬父母、交杯酒都是夫妻之仪。 她是妾,没有资格与他合卺的。 所以方才在屋外,她问要不要给老太君敬茶时,被人嘲笑了。 他们在笑她托大吧。 薛兰漪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望向魏璋。 魏璋分膝端坐上首。 他素日最讲尊卑贵贱,所以夫为主妾为仆,纲常伦理,天经地义。 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是蹙了蹙眉。 “姑娘在犹豫什么?莫让主君久等!” “等敬了酒,再在妾书上押完手印,礼就成啦!快谢过主君呀!” 喜婆丫鬟们生怕触怒了魏璋,纷纷催促道。 寝房里,竟热闹起来。 魏璋深邃而略显疑t惑的眸一瞬不瞬盯着薛兰漪。 此时,窗外一声炮鸣。 薛兰漪寻声望去。 巨大的烟花在空中散落成星海,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这是今夜最大的烟花,名为满天星,寓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也是她最喜欢烟花。 好歹,他还送了她这一夜的星辰。 既然选择了他这条路,就与人无尤,亦无中途撤退之理。 慢慢走,有朝一日,他总会主动扶起她,与他并肩的。 薛兰漪深吸一口气,屈膝拜下。 没人注意到在她犹豫的漫长时间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暗自扣住玄色衣摆。 在她应承的那一刻,长指悄然放松了。 这一点,连魏璋本人都不曾察觉。 鹅黄色裙摆徐徐垂地,纤纤玉手将金盏递到了他眼前:“妾敬……” “昭阳不跪任何人!” 清朗的声音倏地响彻寝房。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横在薛兰漪身前,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 未及反应,大掌反手将她拉到了身后。 作者有话说: ---------------------- 第25章 刻着囍字的金盏轰然落地。 平砰—— 清酒倾洒,溅在魏璋黑色官靴上。 金属寒声颤颤。 在场丫鬟婆子险些惊叫出声。 但很快,上首的森森威压又叫众人噤了声,不敢呼吸。 薛兰漪讶然抬头,看到了挡在她面前的高大背影。 魏宣一袭青衫遍布伤痕,箭伤、刀伤交错,甚至肩胛处还插着一根断掉的白羽箭。 箭入皮肉,血顺着箭柄不停滴落。 他却好似全然不曾察觉,挽了个剑花,抵住魏璋的胸口,“放漪漪离开!” 剑尖刺破皮肉,丝绸上晕开一朵血花。 然魏璋不见痛苦之色,目光不疾不徐落在伤口处,“兄长可是世人皆知的温恭良善之人,怎的也做起强抢弟妾的勾当了?” 几不可闻一声的蔑笑,寝房外随即杀气铮铮。 埋伏在公府的锦衣卫和兵马司已经赶到了,持刀将崇安堂围得水泄不通。 魏宣是武艺卓绝,但京中埋伏上千,岂能轻易让他逃脱? 何况他还想带着个女人。 薛兰漪也同时感受到了四周侵袭而来的杀意,又想到上次魏宣令人绑架她,差点害她惨死于暗器之下。 她如惊弓之鸟,拼命抽手。 这一次,魏宣的手没有松开她。 他已经鏖战太久,体力不支了,这是最后一次带走她的机会。 他气沉丹田,不欲与魏璋再拉扯,凌厉吐出三个字:“断舌草!” 魏璋方才还漫不经心的神色微凝,撩了下眼皮。 青阳带着众人后退二十步,背对寝房。 房间里只剩三人。 兄弟俩的眼神暗流涌动。 魏宣道:“若然今晚我和漪漪没有顺利离开盛京,那么你用断舌草毒杀祁王夫妇的证据明早就会出现在圣上手中。” 六年前,正值盛年的祁王在生辰宴上七窍流血,咬舌而亡。 而几日后,祁王妃和她身边的丫鬟小厮也被发现死在柴房中,断舌被鸟儿啄食殆尽。 这桩悬案大理寺多年侦查未果。 去年,魏宣在西境偶遇王府避难的管家。 管家告诉魏宣是魏璋不堪忍受祁王夫妇日夜羞辱,用断舌草毒杀了夫妇二人。 这断舌草能致人浑身抽搐,肺腑剧痛,九生九死,最终不堪折磨,咬舌自尽而亡,是极为阴狠的毒药。 魏宣并不敢信彼时刚及弱冠的弟弟会做出这种事来,故而回京后未曾声张,只是暗自调查此事。 就在五日前,他掌握了魏璋杀人的铁证。 “你应该知道圣上查明真相会作何反应。”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不得先皇宠爱,反而与祁王夫妇关系亲近。 圣上登基后,甚至重新为祁王夫妇迁坟立碑,足见情谊。 若是圣上知道魏璋杀了他的堂叔,只怕放他不得。 薛兰漪眼皮一跳,恰看到了魏宣袖口藏着的火信筒。 那不是信号弹,是随时随地都可以置魏璋于死地的催命符。 她瞳孔骤缩,紧张望着魏璋。 魏璋也看着她,须臾,搭在膝上的手微抬,“放人。” 锦衣卫再退百步,金戈铁马隐入夜幕。 魏宣拉着她往外间走。 空荡荡的屋子,只余魏璋一人孤零零坐着,落寞地望向她。 窗外,烟花还在热烈地绽放。 火光炸开,他的眼里闪现温柔的光,隐有不舍。 和昨夜两人相对而卧时,他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火光坠落,他却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光与夜在他脸上交替不定。 薛兰漪依稀看到了在那个豺狼虎豹的洞穴里孤身徘徊的魏璋。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38节 他便是在嘴硬,事实上他也想要沐在阳光下的,只要有人肯伸手拉他一把…… 而此时,魏宣的白马踏夜而来,在门外扬蹄嘶鸣。 那双历经沧桑的眼似又充盈了少年意气,“漪漪我们走!其他的事我稍后……” 忽地,笑意凝在了嘴边,臂膀上钝痛汹涌而来。 他讷讷望去。 细长的发簪穿透了他的身体,一滴血自尖部滴落,砸在地上,碎成血花。 “对不起!” 薛兰漪不敢看魏宣那张震惊的脸,但更没办法冷眼看着旁人把索命的绳套在魏璋脖颈上。 她想做那个把魏璋拉出黑暗的人。 她忍着恐惧夺过火信筒,朝魏璋奔去。 明艳的黄衣少女裙裾翩翩,像蝶。 这一次飞向魏璋。 窗外,最后一颗烟花燃尽了。 往事化为乌有,一切归于平静。 魏璋喜欢这样的平静,徐徐朝她摊开手。 就在火信筒放到他手中的一瞬间,魏宣手中的剑同时松脱。 呯砰—— 高大的身躯直直砸下来。 他支撑不住了,没有办法救她了。 漪漪,对不起…… 极弱的声音在薛兰漪身后响起。 好生熟悉的一句话。 薛兰漪脚步微顿,魏宣堪堪压在了她身上。 涓涓血流淌在薛兰漪的肩头,浸透了她的衣衫。 湿热感沉甸甸压着她,熨烫过寸寸肌肤。 她感受到一个生命在缓缓流逝。 恰如那年,伤痕累累的少年将她护在马前,涓涓涌血的唇贴在她肩头说:“漪漪对不起,我来晚了。” 救她出军营的,是魏宣。 她赫然回眸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看进他瞳孔深处,那里只有对她的拳拳爱意,从不掺半分算计。 “漪漪别怕,我们马上就要回家了。” “漪漪,交州大捷,我要回来啦!” “漪漪,我种的百合,好不好看?” 往昔记忆迅速倒回。 薛兰漪看清了盛放的百合花束后,是魏宣炙热又明媚的笑脸。 红衣少年的眼亮得如星辰瀚海。 那样广阔,却又永远只能装得下一个她。 她的少年又怎会让她受万般苦楚? 可她,却将利刃刺进了少年的身体。 薛兰漪双腿一软,两人同时倒在了血泊里。 魏宣整个人叠在她身上,因为失血过多,半昏半迷了。 “阿宣,阿宣……” 薛兰漪嘴里嗫嚅着,颤巍巍去捂他的伤口。 可血止不住啊。 涓涓t血流顺着她的指缝不断往外涌,明明是热的软的,却像冷刀子似地刮着她的皮肉。 十指连心的痛。 她模糊了视线,慌不择路地向四周求助,“大夫!大夫!叫大夫啊!” 候在廊下的丫鬟婆子恨不能将头垂到地底下,无人回应。 空气凝固了一般,只余她悲泣无助的哭音绕于房梁。 而床榻上,魏璋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 他的手是空的,凉的,那只从来递向他的手抱住了别人。 魏璋掀眸,目色如墨望着十步之外,相拥在一起的男女。 他的妾,拥着旁的人。 魏璋僵硬的指尖蜷起,“过来。” “叫大夫!叫大夫啊!”薛兰漪置若罔闻,失了控般望向四周。 “我说,过来。”魏璋的声音更沉了几分。 窗户上的大红喜字掉落了。 艳红喜色顺着地面翻转、滚动,浸染了魏宣的血。 而后飞向喜榻,摇摇落在玄色官靴下。 魏璋轻抬脚尖,将喜字踏于脚下。 血水迅速在喜字上蔓延,鲜红色爬上了官靴白底。 纵横交错的裂纹,诡异而阴森。 薛兰漪才如梦初醒,视线徐徐往上攀,看清了魏璋那张隐在帐幔阴翳下的脸。 “给他擦擦吗?”魏璋不疾不徐从软枕下抽出一块丝绸。 鹅黄色布料垂下。 正是她与魏璋行初次那日穿的小衣。 是她主动拉着他的手抚上她的胸口,求他要她的。 是她在他耳边起伏娇/喘,一遍又一遍地说:“薛兰漪永远喜欢魏云谏,薛兰漪永远喜欢魏云谏”。 想反悔? 魏璋双目微眯,蕴着愠怒。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 她认错人了。 这三年,全错了。 她战栗不已的手摸索着地面往后退,往魏宣身边退。 魏璋仍保持着递帕的手势,饶有兴味摩挲着她的小衣。 指腹轻揉的地方,依稀正是那日他俯身含住的一点。 薛兰漪本能地心口一阵酥麻。 她恨这样的反应,指尖自罚似地狠狠抠青砖尖锐的角。 而身后,魏宣的血顺着青砖缝蜿蜒而流,堪堪没入薛兰漪指尖,涓涓不息。 魏宣的武艺乃盛京之首,寻常武器伤不得他如此之重。 薛兰漪方才也只是想刺伤他,拿到火信筒而已。 为何她这点儿力气,凭一把簪子竟可轻易贯穿魏宣的身体? 一个念头在薛兰漪脑海中闪过。 她讷讷望向自己手中细而长的发簪。 这削铁如泥的锋芒分明就是为魏宣量身定做的。 从一开始,魏璋跟她讲豺狼虎豹的故事,送她暗器,到方才他看她依依不舍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导她亲手杀死魏宣。 他要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心上人。 他好歹毒的心思! 薛兰漪放大的瞳中裂出血丝。 然,魏璋云淡风轻端坐高台,再将小衣递给她,“不要吗?” 他问的自然不是薛兰漪要不要小衣。 他是在问她还要不要魏宣的命。 想魏宣活,她就得臣服于他。 所有的怨怒堵在喉头,她没有办法不顾魏宣的死活,只能撑起瘫软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朝魏璋走去。 眼睛始终盯着他指尖的小衣,如同被控制的傀儡,一步一步,僵硬的。 每近一步,魏璋身上的冷松香就更浓烈。 刺鼻的气味提醒着她与他的每一句甜言蜜语、每一次肌肤之亲。 如今,都是一遍遍凌迟她的刀。 是魏璋哄骗了她三年,把她变成了一个不人不鬼见不得光的妾室。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39节 是他,利用她残害先太子党。 是他,把阿宣这样的好儿郎害成了如今这般狼狈模样。 她恨不得杀了他! 薛兰漪咬着汹涌的恨意,指尖扣进掌心,几欲滴出血来。 终于,她走到了他面前,负在身后的利刃忽闪,对准了魏璋的眉心。 银光乍现。 魏璋却迎着她愤怒的目光,彷如置身事外。 两人对视。 他抬手,调整了她手中利刃的方向,堪堪对准眉心死穴。 “刺。”他淡淡吐声。 薛兰漪却如坠深渊。 外面千军万马,她这一簪子刺下去,他们还有活路吗? 就算她自己不怕与魏璋拼了性命,那魏宣呢? 她欠魏宣那么多,她理应带着他离开,理应让魏璋这个罪魁祸首死无葬身之地! 薛兰漪的魂魄被拉扯着,寸寸撕碎。 终究,她瘫软在了魏璋腿边,神色恍惚地哽咽起来:“云、云谏,我、我杀了人,快叫大夫,我杀人了,快叫大夫……” 她神色恍惚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眼中恨意掩去,只剩无措与害怕。 她不能让魏璋知道她恢复记忆了,她掩藏在魏璋身边,才有办法救魏宣,救她自己。 她一定要将匕首亲手刺进魏璋胸膛! 她忍着厌恶,虚软地拉住他的手,挂着泪珠儿的脸仰望他,“我杀人了,会不会被刑部羁押?云谏,怎么办,怎么办啊……” 娇音绵绵,带着无尽的依恋。 魏璋的手心重新暖了起来。 他垂眸望着身边楚楚可怜的人。 那双眼被泪涤得一尘不染的眼,倒真像被吓着了,我见犹怜。 魏璋生了薄茧的指腹拂过她眼角的湿意,“你知道有个词叫斩草除根吗?” 幽凉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额头上。 她心头一凛,便听他循循善诱:“你去把他杀死,毁尸灭迹,刑部不就查不到你了么?” 他说出这话宛如杀一条鱼、一只鸡那般不费吹灰之力,悠然望向她的眼永远是清醒而凉薄的。 他不是会被讨巧卖乖迷惑的人,他可以原谅一次她的任性,但她必须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心在谁那里。 他拉过她的手,将利刃调转方向,簪尖对准了魏宣,“去吧。” 轻飘飘的气息落下来,薛兰漪脊背发寒。 她不能以卵击石,可是她又怎能杀死魏宣? 她无所适从,却被魏璋眼中的暗涌推着前行。 僵硬地保持着端起簪子的手势,往魏宣处挪步。 七魂丢了三魄般混混沌沌的前行。 被桌脚绊了下,她一个踉跄摔倒在血泊里。 玉簪被抛出去数米,断了,而她刚好摔到了魏宣身边。 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好疼啊。 可再没有人帮她吹吹膝盖的伤,背着她走这坎坷不平的路了。 魏宣正安静躺着,深邃的侧脸近在咫尺。 他苍老了许多,但眉宇间英气却犹在,和那年并肩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的他一样好看。 这么近的距离,她也再不能偷偷去刮他高挺的鼻梁了。 因为,她是来杀他的。 薛兰漪心口一阵抽痛。 桌上喜烛的光也跟着闪了一下。 地面上,拉长的黑影晃动,阴霾紧随其后,越来越近,如巨网笼罩着俩人。 魏璋踱步而来,居高临下,执一柄银剑在魏宣胸口画了圈,“刺这儿,一剑毙命。” 薛兰漪肩膀一抖,讷讷说不出话。 魏璋此刻却像个颇有耐心的夫子,剑尖徐徐划过魏宣的肌肤到了脖颈处,“或是刺这儿,让他流尽最后一滴血而亡,嗯?” 剑刃割破喉咙的声音极浅,但清晰。 深寒丝丝缕缕渗进了每一个毛孔中。 薛兰漪一个激灵,徒手抓住剑刃:“我、我会了!” 这一剑薛兰漪必须亲自刺下去。 她刺,阿宣尚有活着的可能。 若是她忤逆魏璋,激怒魏璋,那么阿宣落在魏璋手上,只会死得更惨,且毫无尊严。 她的少年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她知道他定不愿受她一样的身心折辱。 魏璋这样的小人,便是送阿宣上路也不配的。 薛兰漪双手紧握剑刃,血自指缝横流,却不觉痛。 她闭上眼,咬住牙猛地刺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顿时喷溅在手上、脸上,那是魏宣心口的温度。 空气中依稀听到男人的闷哼,而后再也无声,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夜一片漆黑,万物俱静。 “死了。”幽凉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后。 薛兰漪豁然睁开眼,银剑正斜插在魏宣胸口。 血流涓涓,青衣变红裳。 她又一次伤害了她的少年。 自责、愧疚的情绪裹挟着薛兰漪,她眼眶发酸。 可她不能哭。 她是薛兰漪,她不能爱魏宣。 百种情绪最终幻化成了一声凉笑。 既然哭不被允许,笑总可以吧? 方才还明艳照人憧憬着未来的姑娘,此时面色麻木,长发披散,青丝黏着血打成结糊在脸上。 鹅黄色的裙摆铺散在地面上,血迹斑斑。 她蔫蔫坐着,一会儿呆滞,一会儿又无端端发笑。 断断续续的笑声让瘦弱的身子战栗不已。 魏璋睥睨着脚边近乎失智的姑娘。 依稀看到了那一年,有人在地上抽搐打滚,咬断舌头时。 那个怯懦没用的少年也是这般不知所措,一边瞳孔欲裂看着那人赴t死,一边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没错,我没错!” 第一次杀人嘛,总会觉得整个穹宇都塌了,活不下去了。 小姑娘更是如此。 魏璋眼中浮起些微涟漪,伸手去抚薛兰漪苍白的脸颊。 可此时的薛兰漪如惊弓之鸟,魏璋的指尖甫一触到她,她狠狠咬住了他的指头。 咬破了皮,咬得血迹横流。 她不能对他表现出恨意,只能借着恐惧发泄心中悲愤。 魏璋却并不收手,看着她拼尽全力撕咬的模样,眼中竟又浮现一丝畅意。 她真是,和他越来越像了。 魏璋突然觉得跌落泥泞的薛兰漪有着别样的美。 他们两个好像更匹配了。 这个念头油然而生,他心中漫出愉悦,指尖撩拨着她的软舌,“吞下去。” 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薛兰漪难受作呕,松开了他。 魏璋却兴致盎然摩挲着食指上小巧的牙印,“吞了吗?” 薛兰漪呆呆的不答。 魏璋捏住了她的下颚,逼迫张开嘴,而后舌尖探入了她的口腔。 他强势地抵在她喉头深处,薛兰漪难以呼吸,不得不吞咽。 魏璋欣赏着她红唇微张,白皙玉颈一次次蠕动,将他哺过来的血全部吞了下去。 他方满意,退回自己的领地。 薛兰漪只觉自己身体里拓满了魏璋的印记,强烈的排斥感一次次侵袭着她。 她摇摇欲坠,身子往右一栽,眼见又要倒进魏宣怀里。 她刚好也想听听他的心跳。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40节 可青丝刚垂落在青衫上,一只大掌拽住了她的左腕。 稍一用力,薛兰漪便撞在了魏璋胸口。 魏璋垂眸望向那张血泪斑驳的脸,面色一沉。 他既决定留着她的命,那么她的人、她的身、她每一根头发都属于魏璋。 魏璋很不喜欢旁人污了自己的东西。 他抱起薛兰漪,往屋外去。 外面是金戈铁马的另一番景象,兵马司、锦衣卫、迎亲队密密麻麻候了一院子。 青阳见世子出门,压低声音道:“世子,沈大人、江大人求见。” 今夜,盛京天罗地网只为一个魏宣。 锦衣卫指挥使和兵马司指挥均亲自督战,此时正在客厅等着崇安堂的消息。 可三人在寝房里无端逗留半个时辰,大人们难免心急,已经三请四催。 青阳看了眼珠帘内躺着的人,“要不要把大公子交给两位大人。” “死了,还交什么?”魏璋脸色不好。 “这……那两位大人那边如何交代?” “备水。” 魏璋未与青阳多解释,也没有义务跟沈惊澜交代,沉声吩咐完,就抱着薛兰漪往崇安堂外去了。 薛兰漪神思飘忽靠在魏璋怀里,听着他的话,死灰般的心中反而燃起星星之火。 阿宣如果真的死了,魏璋把尸体直接交给沈惊澜,会省去不少冲突麻烦。 他不交尸体,只能证明阿宣还活着,对魏璋尚有价值,他才要偷偷扣押。 不管魏璋出于什么目的,应当不想阿宣即刻死亡。 方才所谓的斩草除根毁尸灭迹,不过是魏璋在试探薛兰漪的态度。 幸而刚刚薛兰漪刺魏宣的时候,用自己的手垫了一下,不至于真的刺穿心脏。 他应能挺住。 只要挺过今晚,有个至关重要的人定能救他们。 他们还没输。 一定要挺住啊,阿宣。 他们还要去西境跑马呢。 薛兰漪心里默想着,想到那张永远明媚的笑脸,眉头抚平了些。 魏璋正走着,忽觉到心口一片温软。 他垂眸,正见姑娘依偎在他怀里,眉宇无端扬起温柔之色。 和从前的日日夜夜一样。 他眸色微波,抖落肩头的披风裹住了清瘦的人儿。 两人远离人群,往极静处去。 西南方四处无人,只听得魏璋沉稳的脚步声。 薛兰漪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热徐徐没过她的脚腕,直到腰间。 薛兰漪睁开眼,魏璋正抱着她往浴池里走。 这是一方建在室内的温泉池,水只过腰际,但水池极大。 蒸腾的雾气将周围一切化为虚无,她只能看到和感受到魏璋。 她不是没与他共浴过,若放在从前,她甚至有些喜欢这样的二人世界。 可此时,只与他共处一室,她都觉如芒在背。 “云、云谏……我自己可以。”薛兰漪艰涩地扯了扯唇,欲从他身上跳下来。 魏璋没有阻止,径直把她放在浴池的石阶上。 高大的身躯却没有远离,如一堵墙挡在她眼前。 “你也去洗洗。”薛兰漪被他紧锁的眼神盯得不舒服。 “我可没脏。”他淡淡的,将一方丝绢递到她眼前。 意思明显:她脏了,他要亲眼看着她将身上的脏东西擦干净。 薛兰漪张了张嘴,最终觉得反驳没有意义,接过丝绢擦拭着脸上脖颈的血迹。 魏璋并没有就此放过,洞若观火的眼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仿佛要看清是否有一丁点儿背叛他的痕迹。 薛兰漪好不容易取得他些许信任,并不敢大意,将每一处都擦拭的很干净。 玉指挽着绢帕抚过脸颊、脖颈,斑驳的肌肤重现白皙无暇,挂满晶莹的水珠,好似雨后娇嫩的百合。 水珠又顺着鬓发断断续续地滴落,湿透了衣襟,黄裙贴着肌理,又沉又闷,束缚得紧。 她有些为难扭动了下身姿。 “怎么?”魏璋问。 薛兰漪自是想换身干爽的衣服。 不知魏璋是真不解,还是故作不解。 亦或是他不觉得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是什么很难为的事。 毕竟他们已经有过很多次肌肤之亲,薛兰漪故作扭捏只会让人生疑。 她咬了咬水润的唇瓣,终究亲手解开了衣带。 她太瘦,显得衣服很太大,领口的衣扣刚一解开,短衫便顺着肩膀滑脱,落进了水池中。 冰肌玉骨赫然展现在眼前。 她白得透亮,尤在这雾气氤氲池中,身上覆了一层细碎的冰晶,比魏璋收藏的任何一件白瓷都更完美无瑕。 魏璋抵在她身侧的指抬起,下意识想要触碰。 只是片刻,又放了回去,“擦干净。” 薛兰漪的身上血迹太多了,越擦血水就越多。 刺目的红顺着修长的脖颈,消瘦的锁骨蜿蜒流下,没入了小衣。 本就不太合身的丝绸紧贴在腰身上,映出或圆润或纤细的轮廓,其上点点血花。 “继续。”魏璋盯着起伏之地,声音有些哑,面色有些阴沉。 他不高兴了。 薛兰漪猜测他若看到小衣下的光景,只怕更会不悦。 薛兰漪很怕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 “云谏,你先去帮我拿条毛巾吧,这帕子用不得了。” 薛兰漪将鲜红的帕递到他眼前,阻隔了他的视线。 魏璋掀眸,仿是一眼拆穿了她的意图。 骨节分明的手径直捻住了小衣上的血点,徐徐扯下。 衣带松脱,峰峦一角被掀开,渐次露出真容。 那个男人的心头血果真渗透进了她最隐秘的地方。 纵横交错的血痕爬满那处,似那人抚上她的指。 她与那人也有了肌肤之亲。 魏璋双目微眯,寒光如利刃似要割下那寸染了红的肌肤。 第26章 薛兰漪有一瞬间觉得他真会拿刀割她的皮肉,她汗毛倒竖,赶紧去擦。 魏璋握住了她的手腕,铁钳一般。 薛兰漪骨头快碎了,颤声道:“云谏,我不是故意的。” 魏璋对上那双楚楚可怜的眼,沉默须臾,到底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扯过丝绢挽在自己指尖,抚上斑斑血迹之地。 薛兰漪余惊未定,他微凉的指每动一下,她便喘息不定往后缩。 魏璋眼前水波荡漾,却总碰不到她。 他有些失去耐心,蹙了蹙眉,不容置喙:“深呼吸,自己送过来。” 薛兰漪身形一抖,虽觉羞耻,可也总好过被刮了皮肉。 她咽了口气,挺起腰背。 魏璋轻轻擦拭。 这个时候他格外细致温柔,一边擦一边吹去浮尘。 如同擦拭他心爱的扳指或者印鉴,每一处暗角纹路都要一遍一遍拭得一尘不染。 可薛兰漪的肌肤到底不是白瓷,被他指尖剐蹭拉扯起来,很快磨出了血点。 轻微的刺痛,还有一些不该有的感受侵袭着薛兰漪的脑袋。 她摁住了他的手,喘息急促,“云谏,已经干净了。” 魏璋抬眸,望向她眼角的湿意,指尖揉捻却未停,“下次再弄脏,会有更好的法子给你清理干净。” 手上力道略重,痛感和酥麻感交替纠缠。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41节 薛兰漪不明白他要用什么法子,只知道他现在是在故意撩拨她警告她。 她额头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如同缺氧的鱼扬起脖颈一边连t连喘息,一边连连点头。 魏璋瞧她当真乖顺了,才松开她,继续去擦她腰际的残血,接着是手臂。 薛兰漪一直沉浸在痛苦的余韵中。 直到一滴水落在薛兰漪左腕上时,她混沌的思绪骤然清醒过来。 左腕上其实不是残血,而是她替魏宣承接剑伤流出的血。 若被魏璋发现她的伤口,他必然立刻察觉她有意护着魏宣,届时又是一场风波。 薛兰漪心头一凛,眼见他的指尖就要摸到伤疤,她赶紧抬手攀住了他的脖颈,“云谏!” 魏璋擦拭的手落了空,狐疑掀眸。 薛兰漪动作比脑子快了一步,两人相对而望,空气凝固了几息。 须臾,她将他的脖颈搂得更紧。 “已经擦得很干净了,别弄这个了。” 姑娘红唇微张,潮湿的气息喷洒在他耳侧。 魏璋耳根有些痒,观赏着她含着春水的眸中,还有眼尾处被撩拨起的潮红。 隔着时而浓时而薄的水雾更添一抹朦胧的妩媚。 魏璋知道她刚才动过情。 他们是经过事的人,很了解彼此的身体,所以面对此时的旖旎风光,魏璋亦不可避免地身体紧绷,面上却仍是平淡模样,笑道:“不弄这个,弄什么?” “你说呢?” “我不知道。”魏璋道。 薛兰漪一噎,沉默了下来。 从前那些调情的话如今再说,薛兰漪心里十分不适。 可她好不容易转移开魏璋的注意力,不能前功尽弃。 她红唇又扬起笑,贴近他耳边,呵气如兰:“弄你。” 绵绵柔柔两个字吹进魏璋耳朵,他的呼吸不可控地乱了。 床笫之上,她时常是青涩中带着些许妩媚,情至浓时,亦会凭着一腔热情撩拨他,甚至反客为主。 所以,她说这样的话魏璋不觉得奇怪。 再一细想,李昭阳这样高不可攀不可亵渎的皎月,万般风情只给了他。 魏璋腹底窜上一股潮涌。 他扣住了她的后脑勺,看进她眼里,“弄我?你试试?” 说着,微闭双眼吻了下来。 薛兰漪忽地侧头避开了。 他的吻落了空,有些不耐地蹙了蹙眉。 “此地太硬了。”薛兰漪拍了拍石阶。 她皮子嫩,刚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坐了一刻钟,大腿处便磨出一片红。 “你若在此地苛待我,来日苦的可是你。”她媚眼流转。 魏璋在有些事上并不是很节制,他自是舍不得在青石板上弄坏了她苦了自己。 所以难得听劝,往屋子里扫视一圈。 冨室中并未置太多家具,何况软榻,唯有窗榻可用。 他于是抱着她往窗户处去。 那窗户正对着来往崇安堂的必经之路。 夜色漆黑,不远处的回廊里隐约可见两个徘徊的身影…… “兄长不走这条路。” 低沉的话音落在薛兰漪额头上。 薛兰漪赶紧回眸。 魏璋已将她抱坐在了窗台上,手臂困在她身体两侧。 她不过些微失神,便被魏璋逮住了。 她心跳加速,合上了窗户缝,“我只是怕被人瞧见。” 魏璋不动神色凝着她,俨然不信。 薛兰漪捧过他的脸,主动吻上了他的唇,“云谏,我已经听你的杀了魏宣,你如何还不信我?” “你忘记了?无论怎样,薛兰漪永远喜欢魏云谏。”温柔的话音还是那般信誓旦旦。 有那么一瞬间,真让人觉得有几分真情实意。 不过真假又如何呢? 誓言是她自己说出口的,就必须践行到底,她已没有旁的选择。 魏璋暂时将脑海里那些斟酌考量抹去,此刻只想一件事。 他躬身含住了她的下唇瓣,轻轻吮吻。 薛兰漪也回吻他,舌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他的舌,将细喘渡进了他口中。 魏璋呼吸变紧,本能地吞咽着,合上了眼。 薛兰漪半眯的双眸却始终留着一条缝,看他渐渐从沉沦下去,眼中才敢透出厌恶之意。 薛兰漪永远喜欢魏云谏。 可是,她不是薛兰漪。 她的眸变得疏离,只是机械地,技巧地逗他,引他,诱他深陷。 她曾在教司坊里学过很多东西,只是从前她总想与他真心相待,不愿用那样的手段。 可如今,她一点都不稀罕他的真心。 薛兰漪的筹码太少,只能让他被贪欲所困,她才有机会脱困。 薛兰漪深吸了口气,忍着心中不愿勾住了他的腰带…… 一瞬间,吻戛然而止。 魏璋赫然掀眸,眼中有只困兽险些冲破牢笼。 “云谏,过来。”她眼尾潮红,沁着湿意的眼。 魏璋一时如同牵线木偶,顺着她的力道挪步。 男人高大的身躯倾压过来,薛兰漪的脊背猛地撞在了窗户上。 窗外有什么东西呯砰坠落。 魏璋正欲挺直腰背更进一步,门口响起敲击声,“世子,圣上亲临。” 潮涌戛然而止,只余男人未尽的喘息声。 “沈、江两位大人令属下前来找您,请您尽快去趟客厅!”青阳硬着头皮道。 今晚形势紧张,关乎乱党。 世子惯是运筹帷幄之人,不应在此时沉迷女色才对。 可青阳在门外都听到了魏璋不可控的呼吸声,实在反常,他不得不打断世子。 “先处理正事吧。”薛兰漪松开了他,帮他拭去额头的汗。 魏璋腹下一空,站在原地深舒了口气。 薛兰漪先从窗台下来,与他擦肩而过,往常年备着干净衣服的柜子去了。 她身上淡淡的百合香和沉香交织,缠绕在魏璋肩头。 潮涌未因她的离去而平息,反而更添喷薄而出的力量。 等薛兰漪披了外裳回来,他仍在原地深深吐纳。 “怎么了?”薛兰漪替他披了衣裳,气息喷洒在他脖颈处。 魏璋喉头滚了滚,“无碍。” 此时的确不该欲念缠身才是。 他依稀意识到他对她念越来越深了,这不是好事。 他气沉丹田,压下躁动,而后撑开臂膀,由着薛兰漪更衣。 直至穿戴整齐,那股火气还没下去。 魏璋从来不是这般无法自控的人。 他隐在袖里的指扣进掌心,指骨泛白。 “我让青阳泡杯清火茶吧。” 薛兰漪目睹着眼前的一切,欲起身出门。 一只手掌抓住了她的臂弯。 她一头栽进了魏璋坚实的胸口。 温香软玉入怀,他本想说“不必”,到了嘴边却成了:“一会儿莫睡得太沉,等着我。” 罢了,今夜是洞房花烛,有所放纵也属常理。 这话说完,魏璋的火气方偃旗息鼓,敛袖往外走了。 冨室的门被打开,一道阳光照进来,很快又被掩上,薛兰漪再次陷入了一片晦暗中。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42节 她暗自松了口气,没看到门缝外,一双讳莫如深的眼久久凝着她。 门扉合上,魏璋拢了拢玄色披风,自冨室后的小路往客厅去。 “圣上驾临,世子要不要换朝服?”青阳跟在身后。 “不必。” 当今圣上非什么大智大勇之辈。 最惧怕的就是他那位太子弟弟回来夺他的位,自听闻先太子还活着后,这位圣上寝食难安,噩梦连连。 今晚抓捕太子党,他不躲在御案下瑟瑟发抖就已算不错,岂敢亲临现场? 想来是沈惊澜和江涛二人等不到他,假传圣旨逼他现身。 可这两位何以冒着滔天的罪名,火急火燎要见他?又何以知道他在冨室? 魏璋脚步轻滞,余光恰瞥到了后窗外翻倒砸碎的花盆。 那是方才薛兰漪脊背冲撞窗户时掉落的。 魏璋望着一地狼藉,久久不语,负在身后的手徐徐转动着扳指。 青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世子这般表情定是有人惹世子不悦了。 “薛姑娘……薛姑娘那边要不要属下派人监视?” 魏璋面色更不好看。 如今薛兰漪是府上的姨娘,是世子的女人,青阳这般说实有犯上之嫌。 “属下知罪!”青阳腰弯得更低,低垂的视线观察着魏璋的神色,“那……大公子那边呢,要不要给他治病?” 先前抓的二十三位先太子党,在诏狱受过酷刑后,的确撬出了一些先太子消息,但沈惊澜追踪过去却一无所获。 想来太子党被抓后,魏宣提前做了防范。 魏宣擅长奇袭,行踪琢磨不透,自然也能让太子的行踪诡秘。 故而,想掘出先太子,关键还在魏宣。 “属下暂时将大公子安置在老宅,是否要转移进密室?” “既是钓鱼,哪有把鱼饵藏起来的道理t?” 大鱼没上钩,就还得继续钓。 只是从前饵是薛兰漪,鱼是魏宣。 今时今日物是人非,只怕要换个个儿了。 魏璋轻笑摇头,踱步而去。 一墙之隔,薛兰漪透过窗户缝,悄悄观察着魏璋。 直至他远去,薛兰漪紧绷的身子才放松,滑坐在窗下。 脸上的容光暗了,低垂眼睫,难掩眸中痛色。 她双臂环膝,紧紧抱着自己。 可四周都是挥之不去的冷松香,冷得她寒战不已。 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与他若无其事行鱼水之欢。 所以,她方才故意让魏璋抱她到窗台,又故意把窗外的花盆推倒,为的是让远处回廊里的两位大人听到动静。 今晚这种火烧眉睫的时候,两人大人若知道魏璋还有心情沐浴寻欢,自然会想尽办法把魏璋唤走,也必然会绊住魏璋一两个时辰。 一两个时辰也是好的,再在魏璋怀里待下去,她怕她会精神崩溃。 可悲的是,即便魏璋远去,她也脱不开他的气息。 她扶着窗台,撑起虚软的脚步走到浴池边,挽起绢帕擦拭身上的痕迹。 擦得红唇微肿,脖颈发红,可怎么还是擦不干净呢? 她望着澄澈水面中自己的倒影,脖颈、锁骨一路蜿蜒都是属于魏璋的青紫吻痕。 新旧叠加,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薛兰漪心如沉石,仍倔强地,机械地一遍遍擦拭着紫痕。 脖颈破了皮,血珠顺着颈线流下来。 滚烫的。 和那年逃亡时,马背上少年的血一样滚烫。 那时的魏宣失血过多,冷得浑身颤抖。 她欲脱了外裳给他裹上。 他自身后摁住了她解衣扣的手,“不要,我怕、我怕我活不到娶你那日了,别让、别让未来夫家挑我们漪漪的错。” 他们一起滚落马背,倒在了湖边。 湖面的风萧瑟,吹来那年那日少年温柔的话音。 薛兰漪的心口如被人攥紧、捏碎了。 痛,让她清醒了些。 她没有更多的时间伤怀,还得去寻找魏宣。 她要他长命百岁地活着。 眼下魏璋一两个时辰回不来,她正该趁乱去寻人。 薛兰漪抹了把模糊的视线,咽下喉头酸楚。 确认四下无人,借着夜色往国公府后的竹林去了。 小时候魏宣总爱在这片竹林里练剑,薛兰漪每次来寻他,永远不知道他会从那棵树上突然倒吊下来,做鬼脸吓她。 薛兰漪每每都被吓得或是泼他一脸水,或是糊他一脸的泥巴。 可此番,她走在暗夜密林里,再不闻少年的嬉笑声。 夜风穿林而过,丝丝缕缕将往昔彻底打碎了。 “烈风,你在吗?”她极紧张地攥着拳头,试探地轻唤了一声。 不远处,传来轻快的马蹄声,白马朝她飞奔而来,直往她怀里蹭。 这是魏宣从小养大的战马,和她极亲,也聪明。 方才崇安堂乱成一团时,它趁乱跑了。 薛兰漪就猜到它会来这儿等主人。 她揉了揉马鬃,“烈风,你知道魏宣在哪吗?” 马儿打了个响鼻,屈膝下来。 它带着她翻越山坡,往国公府旧院去。 镇国公府两座宅子占着整座南山,山的一边是众人居住的新宅,另一边则是废弃的老宅,鲜有人烟。 薛兰漪抵达山顶,一眼看到了残破的四方院落里,魏宣被绑在刑架上,似乎昏迷不醒了。 他只穿一身白色中衣,因为失血过多,身子乏力,连脖颈也被铁链栓在木架上好迫他抬起头来。 幸而身边有个提药箱的在帮他止血。 看来魏璋真的没打算让他现在就死。 薛兰漪紧张地咬着唇,一瞬不瞬盯着远处男子的每一次吐息。 终于,她见他喉头动了动。 “阿宣醒了!” 马儿欢快地踏蹄,薛兰漪也跟着扬起唇角。 倏地,夜空中响起撼天动地的鞭挞声。 马鞭赫然打在魏宣身上,白色中衣上一道血痕立现。 接着反反复复又是几鞭。 薛兰漪瞳孔放大,笑容凝在嘴边。 他们哪会好心救魏宣? 他们不过是想吊着他一口气,反复凌辱,撬出话来罢了。 他是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啊。 他曾说过若有朝一日落入敌寇手中,他宁自尽,也不会受百般羞辱。 是薛兰漪要他无论如何都得活着的。 这三年,他都是为薛兰漪活的。 若非她糊涂识人不清,今夜他们理应在盛京城外跑马了。 薛兰漪只恨自己蠢,指尖紧扣马鞍,心底五味杂陈。 马儿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自责,侧过头来蹭了蹭薛兰漪的手背,打着鼻响。 烈风纵横沙场多年,但在她面前却是极温顺的。 马儿的灵性让薛兰漪心情平复了些。 “我没事。”薛兰漪抚了抚它的头。 烈风拱着鼻子,将脖子上用红绳系着的香囊,拱到了她手边。 薛兰漪指尖微顿,“阿宣留给我的?” 马儿点头。 薛兰漪疑惑地拆开香囊,却见里面是一张平安符。 其上是魏宣亲手写的:“祝漪漪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43节 记忆依稀又回到了某一年的生辰宴。 六只杯盏碰在一起。 那时,他们刚刚在圣上面前慷慨陈词,说服圣上废黜贱籍。 圣上欣然应允。 他们以为成功了,当夜高谈阔论,大醉了一场。 可几日后,魏宣被远派出征,新政党一夕之间全被羁押,被扣上了谋朝篡位的名头。 他们受尽酷刑,誓死不认。 可终究六人之一的魏璋站出来,指认了他们的罪行。 一切宁死不屈变成了笑话。 他们成了觊觎皇位的乱党,魏璋却成为大义灭亲的功臣。 曾经以为唾手可得的“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成了可望而不及的祝祷。 在魏璋只手遮天的大庸,他们还能长命百岁吗? 薛兰漪颓丧地问自己,指尖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平安符上魏宣写的字,仿佛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忽地,她在平安符的右下角摸到了一个凹痕。 是瞿昙寺的泥金凹印。 薛兰漪深思回拢,讶异地问烈风:“来府之前,你们去过瞿昙寺?” 烈风点了点头。 魏宣此番是来救她离开盛京的,为何要专程去瞿昙寺给她求平安符? 这太反常了。 “平安符,保命符……” 薛兰漪嗫嚅着,蓦地恍然大悟。 魏宣大抵是把魏璋杀害祁王的证据给了瞿昙寺主持! 瞿昙寺乃皇家寺院,能轻易接近圣上,却又远离朝堂纷争,臣子不得擅闯,是藏罪证的最佳地点。 魏宣应是想过此番回国公府可能一去不返,所以他把平安符系在烈风身上,实际上是留给薛兰漪一张保命符。 将来她孤身一人即便没法逃脱魏璋的掌控,但握着魏璋杀亲王的证据,也不至于完全被动。 魏宣赴死之前,都还在给她留后路。 薛兰漪喉头一阵酸涩,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说。 下了马,张了嘴,却又无处诉。 他们之间隔着山峦、人潮,哪怕一个眼神都难以传递。 薛兰漪就这般呆呆地望着垂死挣扎的他,一直到月亮快要下山。 她不能逗留了。 她又要回去当魏璋的侍妾了,心头一阵抽痛,她的视线缓缓从魏宣身上剥离,咬牙转身远去。 山顶上无端起的一阵风,迎面吹迷了她的眼,吹得她衣裙翻飞趔趄了半步。 随即,浓郁的百合花香盈入鼻息。 她放下遮挡风沙的手,映入眼帘的是爬满一整座斜坡的百合,向着月光,花瓣一片片悄然绽开。 即便是暗无边际的夜,也有一片洁白在倔强生长。 这是魏宣少时种的花,说是等她过门的时候就会开了。 他们还要一起看花呢。 薛兰漪眸色亮了起来,掬一捧飘落的百合花瓣,站在至高处。 风从她身后过,拂起洁白花瓣。 花在月下旋转飞舞,而后连成一道弧线,被送去了远方。 四合院里,护卫们打累了,靠在墙角下休息。 忽地,一片花瓣轻盈抚过魏宣颧骨上的伤。 他断断续续呼吸着,艰涩抬起被血糊住的眼皮。 山顶上,皎月下,姑娘鹅黄色的裙裾飞扬,身上笼着莹白的光晕,花瓣自她手中源源不断地飞出,仿佛月中仙赐福人间。 魏宣沐在花瓣雨中,周身落英缤纷,花香四溢,似有一股温柔的力量愈合了伤口。 她的姑娘应是……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惊喜撞进了魏宣心房。 他艰难地张开被吊在头t顶的掌,一片花瓣划过指缝,被他小心翼翼护在手心。 “阿宣看到我了!” 薛兰漪开心得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最终,这些日子她和魏璋恩爱缠绵,为了魏璋狠心羞辱他、刺杀他的画面先涌进了脑海。 她唇角凝固,眼神虚晃了下。 远方的魏宣却翕动着扬起了唇,依稀在说:“没关系。” 没关系的,不管李昭阳做了什么,魏宣都不会介意的。 因为,他曾在月老庙前起过誓:“魏宣要做这世上最喜欢李昭阳的人!” 他的声音那么张扬,传到了每个善男信女的耳中。 也穿透了这五年的晦暗岁月。 薛兰漪的心终于充盈起来。 现在再自责,再愧疚,都没有意义。 她手上还有一道保命符,她要利用它带魏宣走出牢笼。 她折了一枝百合簪在发间,眉眼弯弯地对他笑。 魏宣明白她的意思。 她在说:好好活下去,李昭阳愿意嫁给魏宣。 她答应了! 天地之间,暗香涌动,那一年的百合开在了今夜…… 而今夜的月却照不进镇国公府的花厅。 光线晦暗的书桌前,气氛沉肃。 忽明忽灭的烛光照在魏璋脸上,辨不清表情。 沈惊澜坐在对面,一拍桌子:“魏宣死了这种鬼话你敷衍敷衍沈涛也就罢了,我一个字都不信!” 魏璋端坐太师椅上,仿若未闻般捻动指腹,往鱼缸里倾洒鱼食。 鱼群纷纷汇聚在他手下,摇臀摆尾献媚乞食。 他最近似乎迷上了养这样毫无用处的小鱼苗。 上次沈惊澜看到的时候还只是一只瓶一条鱼,如今他倒养了一缸。 沈惊澜可无心养鱼,将他的鱼缸往旁边挪了挪。 两人面容相对,不再受鱼缸阻隔。 “为了抓先太子党,圣上已经三天三夜噩梦连连了,你好歹把魏宣先交给锦衣卫,让圣上安睡几日,我怕圣上龙体撑不住。”沈惊澜神色担忧,放软了语调。 魏璋这才掀眸,拿帕子拭掉了指尖的渣滓:“诏狱太小,你把魏宣关在那儿,旁人怎么搭台唱戏?” “唱戏?谁?” 算起来,先太子党囚的囚,逃的逃,死的死,早就不成气候了,谁还有本事翻腾出浪花来? “你是说……李昭阳?”沈惊澜恍然大悟,面露警觉,“她是不是恢复记忆了?我就说留着李昭阳必是隐患,你偏不听!” “是薛兰漪。”魏璋纠正了他的措辞。 不管她有没有恢复记忆,只要魏璋不允,她就永远是薛兰漪,不可能再是李昭阳了。 沈惊澜可没魏璋的自信。 毕竟昭阳郡主当初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先太子逃出京城。 她再带走魏宣也不是不可能。 “你就告诉我,李昭阳……”沈惊澜话到一半,魏璋沉眸,他方改了口,“薛兰漪是不是要带魏宣逃跑?她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 “……” 沈惊澜怔住了:“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你魏云谏不知道的事?” 这可不是他魏璋魏大人的作风。 沈惊澜一点儿都不信。 魏璋却是真的不知道薛兰漪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当然,他也懒得去揣度。 今日薛兰漪在喜房那场惊慌失措的戏码,在冨室里情谊绵绵的戏码演得着实不错,有一瞬间险些骗过了魏璋。 她的棋路几经变幻,让魏璋颇为惊喜。 对弈之乐本在于此。 魏璋突然觉得往昔把棋盘上每一颗棋、每一步路数都盯得太紧,看得太清,实在太过寡淡无味。 他倒乐得按兵不动,旁观一番薛兰漪下一步棋要怎么走。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44节 “急什么?三日之内有人必会落子。” 魏璋颇为悠闲,却急坏了沈惊澜。 一旦薛兰漪真的把魏宣救出京城,他们和先太子汇合盘踞西境,必会如虎添翼,危及圣上。 沈惊澜坐不住,“你起码告诉我,你我如何部署应对?” “应对……” 魏璋执起手边的小琉璃瓶,对烛观赏。 里面盛放的正是当初被咬掉鱼鳞的小红麟鱼,如今被魏璋养得珠圆玉润,小瓶子都有些容不下它。 它心气高了,就爱蹦跶。 魏璋微斜瓶口,红麟鱼便一跃而起,翻腾进了透明大鱼缸里。 鱼尾摇摆,肆意游弋,很是得意。 魏璋执枯草逗弄着它,漫不经心道:“放之,任之。” “放之任之?你打算放过他们了?”沈惊澜震惊不已。 魏璋发现他当真不是钓鱼之人,跟他多言倒不如去做些更有趣味的事。 他敛衽起了身,“旁的事你不用管,你只要知道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肆意妄为付出代价。” 话音沉稳而阴郁,沈惊澜知道魏璋不是什么善罢甘休之人。 他心下稍安,目送魏璋离去的背影,“话还没说清楚呢,你去哪?” 魏璋侧过脸来,弯起唇角,“喂鱼。” 今夜良辰美景还余半宿,不该辜负。 鱼儿还是要喂饱,翻出的水花才漂亮。 魏璋推门而去。 沈惊澜不明所以独坐在原地,忽地,鱼缸中响起激烈的浪花翻涌声。 他回过眸,正见鱼缸里缕缕血丝蔓延开。 鱼群在汇聚、撕咬那只外来的小红麟鱼。 那红麟鱼许是在琉璃瓶里娇养太久了,虽是漂亮,却再难抵挡外界的风霜。 鱼鳞碎了,尾巴断了,狼狈不堪地一次次浮出水面,朝着魏璋的方向吞吐空气,似在向魏璋求助。 而魏璋已踏着月光,消失在了夜幕中。 崇安堂外的小巷很黑。 薛兰漪做的两盏丑灯笼,后来被挂在后院门外,依旧日日点着,可今夜却没亮。 魏璋跨过门槛时看不清晰,一脚踹到了守夜的门房。 门房鼾声未尽,忽见黑压压的人影当前,吓得连滚带爬跪到了魏璋脚边,“老奴惊扰世子,世子恕罪。” “薛姨娘呢?” “薛……薛姨娘?” 世子话少,偶然开口问的都是青阳。 怎突然问起什么薛…… 门房突然反应过来,“没瞧见回来,世子找薛姨娘可是有什么吩咐?老奴去办就是了。” 吩咐? 魏璋好像也没什么要吩咐的,缄默着进了院子。 院子里还要更静些。 小厨房冷锅冷灶,常年煨着红豆粥的炉子熄了火。 寝房的窗户黑漆漆的,也未见灯下绣花的侧影。 目之所及都像死了一般。 魏璋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竟不知下一步该往哪迈步,一时驻足。 良久,肩头的狐裘被温柔轻抚了下,熟悉的百合香钻进鼻息。 魏璋下意识转过头,身后空无一物,只是一阵夜风迎面吹过。 几片白色花瓣被裹挟着飞向他。 魏璋歪了下头,花瓣与他脸侧擦过,飞去了他抓不住的地方。 眼前又是一片空寂。 他抬眸寻着风动的方向看去。 远处山岗上倒热闹,数不清的白色花瓣在空中盘旋、飞舞,而后被一阵长风送去了老宅的方向。 远远看着,百合花瓣在山顶和老宅之间架起了一座天阶。 看来,兄长在南山种的百合等到了他的赏花者。 看来,薛兰漪落子的心比他想象得还要急切。 可惜,开场戏原是牛郎织女这样烂俗的戏码。 无趣。 魏璋鼻间溢出一丝不屑,缓缓退了两步,转身而去。 地上飘落的花被官靴碾成了泥。 刚走出几步,披风便被廊凳上的花枝绊到了。 魏璋颇为不耐,正要扯开衣摆。 那盆百合花的花瓣却迎着魏璋渐次绽开。 花瓣水润白皙,花心是明媚的鹅黄色,宛如一张笑脸。 魏璋脑海中一个画面闪过,不觉伸手去触碰花朵,手悬在半空中,却又屈起指尖。 “哟,姑娘的百合花开了!若是世子看到,定然欢喜!” 此时,回廊尽头传来柳婆子的惊呼声。 夜色太浓,柳婆婆只依稀看到个人影,以为是姑娘在侍弄花草,提着浇水壶莽头冲到近跟前,才看清魏璋的脸。 斑驳的树影在他脸上摇曳,自有一股不容僭越的威压。 柳婆婆赶紧退了两步,折下腰来,“老奴眼花,世子恕罪。” 半晌,未有人回应。 柳婆婆余光悄然往上,发现世子并未有降罪之意,只是有些失神看着花。 柳婆婆忙解释道:“这是姑娘给世子准备的生辰礼,姑娘从三年前就在准备礼物了,日日夜夜亲自照看,恨不得抱在怀里睡,就盼世子能看到花开这一刻呢。” 恰一阵夜风穿廊而过,花朵朝魏璋歪t斜,花瓣颤颤,刚好轻蹭到了他的指。 魏璋想起七日前,薛兰漪瓷白的脸也是这般置在他掌心,满眼期待仰头望他,问可不可以陪他过生辰。 一丝痒意蔓延开,魏璋捻了捻指腹。 柳婆婆瞧见世子些许动容,自是希望他能多疼姑娘些的,于是壮着胆子多说了两句。 “姑娘说过:这百合啊是世子与姑娘的定情之物,寓意忠贞不二,百合花开越盛,情谊越深呢。” 柳婆婆一抚掌,“姑娘还说曾经许诺过世子:百合花开得最盛时,就嫁给世子。世子您说巧不巧?偏就在今天,世子纳姑娘之日花就开了!” 笑声回荡在暗夜里,无人响应。 周围得空气仿佛还更冷了些。 柳婆婆笑意凝固。 忽地,夜风变换了方向。 魏璋手中的花朵脱出,转而迎向南方,那个百合花遍野之地。 这朵花俨然也按耐不住想飞了。 “这花倒好,通人性。” 柳婆婆见世子并无异色,余惊未定附和道:“是呢,姑娘养花用心,花自然也喜欢姑娘……” 柳婆婆话到一半,骨节分明的手将蓓蕾攥进手心,缓慢旋转。 明明只是拧一朵花,却宛如拧掉一颗头颅,让人不寒而栗。 柳婆婆吓得瞳孔放大。 姑娘养了三年的花,断了。 魏璋张开手掌,枯萎的花瓣从指缝簌簌掉落…… 第27章 山顶上,薛兰漪发现风突然变幻了方向。 她的花没办法飘向魏宣了。 时间也不早了,她得先回去。 她遥遥朝魏宣挥手,魏宣扬了扬唇,约莫是让她路上小心点儿。 薛兰漪沿着湖边小路趁夜而归,一路上心却并未平静下来。 虽然她找到魏宣了,可国公府、盛京城天罗地网仍候着他。 薛兰漪想凭一己之力带走魏宣不大可能,唯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直接把魏璋杀害祁王的证据呈到圣上面前。 待到镇国公府大乱,才好趁乱而逃。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45节 可种种设想的前提是,她得先把证据握在手中。 魏璋如今手握火信筒,定也在研究罪证到底在谁手上。 薛兰漪要直接跟魏璋提去瞿昙寺,很容易引起魏璋怀疑。 她不宜擅动,得找一个能自由进出国公府和瞿昙寺的人帮她。 她平日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谁能帮她呢? 心里琢磨着,不知不觉地走回了崇安堂。 正与同时进门的小药童撞在了一块。 “小心!”薛兰漪扶了那孩童一把。 孩童将食盒递给了薛兰漪,“阿茵姐姐吩咐我给姑娘送的补汤。” 阿茵是上次帮薛兰漪治病的医女。 她许是瞧着薛兰漪身子弱吧,自从给她看过病后日日换着花样送补汤来,从未间断。 薛兰漪自是感激,“阿茵姑娘何时来府上?我略备了薄礼想送给她。” “近日不成,老太君那边脱不开身呢。”药童作揖离去了。 魏宣如今成了锦衣卫通缉的罪人,老太君心急不已,早些日子去瞿檀寺敬香祈福时,病倒在了寺庙里。 怕是中了风,不得动弹。 阿茵颇得老太君喜爱,约摸也困在瞿檀寺。 薛兰漪暗自思忖着,心不在焉进了寝房。 房门吱呀呀被推开,滞涩的声音回荡在屋内。 迎面的墙体上一道影子从地面一直拉伸至房顶,如巨网,在薛兰漪眼前晃了晃。 薛兰漪一个激灵,定睛一看,正见魏璋在影子正中,伏案翻阅什么文书。 男人只穿着宽松的寝服,衣领处坚实的胸肌隐露,乌发倾泻而下,一支青玉簪半束成髻,微湿,显然已经沐浴了。 薛兰漪跟在魏璋身边三年,他办起公务来最少两个时辰起底,从无一次例外。 怎的今日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薛兰漪有些意外,“云谏……怎么在这儿?” “夜深了,不应该我问你怎么不在这儿吗?” 魏璋悠然抬眸,看上去云淡风轻,可他些微一动,巨大的影子也动。 犹如巨兽之口,冲击着薛兰漪的视线。 一阵寒风从薛兰漪背后灌入,吹得桌上蜡烛的火苗将熄。 魏璋陷在一片漆黑中。 薛兰漪心跳加速,僵在原地。 两人遥遥对视,沉默几息。 “方、方才从冨室回来时,见湖边的百合开得极好,一时忘了时辰多逗留了会儿。” 薛兰漪僵硬地走向魏璋身边,将一束百合递到了魏璋眼前,扯唇笑道:“特意摘来送你的。” 她确有想过魏璋可能早她一步回来,也有想过魏璋闻到她身上的百合花香会起疑,所以临回屋时摘了一捧花给他。 “喜欢吗?” 她在花束后,笑得如往昔一样明媚。 可魏璋一眼看到了花瓣上斑驳的虫洞。 眸中阴郁一闪而过,道:“喜欢。” 寒风过境,火苗重新跳跃起来。 薛兰漪看清他脸上并无愠怒,松了口气,“那我去找个花瓶插花。” “不急,有更重要的事。”魏璋拉住了抬步欲走的她。 稍一用力,薛兰漪跌进了他怀里。 他衣衫轻薄,薛兰漪清晰地感受到腿部强劲的力量,一时如坐针毡,几不可查地往外挪了挪,却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故作轻松问:“何事?” 魏璋将那张红纸妾书扯到了她面前,轻扣着她的名字,意思自是让她画押。 这妾书来来回回已经折腾三次了,若然薛兰漪再推辞只怕不妙。 何况妾书上官家和魏璋都下了印,只差一个她的手印,其实摁与不摁,“薛兰漪”都已经是魏璋的妾了。 薛兰漪主动取过丹砂,在“薛兰漪”三个字上摁下指印。 “好啦。”她嘴角上扬,俏皮地将染红的食指在魏璋眼前晃了晃。 魏璋等了须臾,未听她再有旁的话或旁的举动。 半日之前,薛兰漪还是个黏人的话痨。 因着今日要行纳妾礼,她抱着他的脖颈不知絮絮叨叨说了多少遍:我们当真要成婚了?云谏,你会不会一直喜欢我?反正我会一直喜欢云谏…… 她真开心的时候,是不吝表达喜悦的。 而现在她如此果决地摁下妾书,显然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她觉得自己不是薛兰漪,所以一纸妾书困不住她。 到底心高气傲了。 魏璋不动声色,刮了下她的鼻尖,“这么乖,今晚好生奖励你一番?” “奖励什么?”薛兰漪耸了耸鼻尖。 预感却不好,手指扣住了桌面。 果见他抽了只软枕放在桌面上,低哑的声音贴在她耳侧,“衣服脱了,趴上去。” “云谏,我……” 薛兰漪其实知道决定了与他虚以逶迤,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可一想到那种事,她心里事实抗拒,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月事来了?” 魏璋问她,一句话截断了薛兰漪的退路。 魏璋洞若观火,薛兰漪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舌头打了个滚,“不是,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朝,怕你累着。” “前儿个折腾到丑时还喂不饱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如此善解人意的?”魏璋鼻尖轻蹭着她的耳廓,手已绕过她的腰肢牵住了她的手。 前儿个夜里,他覆在她身上时,她就是这般与他十指相扣不让他离去的。 往昔那些炙热大胆的画面涌进脑海,一波一波侵袭着她。 薛兰漪不知道魏璋是不是故意勾起她的记忆,此时的她只觉又窘迫又难受。 濡湿的长睫低垂,恰见他正手把手带着她从下往上一颗颗解开短衫衣扣。 外衫滑落下来,她裸露的后背贴着他炙热的胸膛。 魏璋的呼吸沉了些。 薛兰漪知道逃不脱了,咬了咬唇故作羞怯,“只一次,你莫累着。” 身后传来男人的低笑,指尖勾勒着她玲珑的腰际线,酥酥麻麻的痒意漾开。 他掐住细腰,猛地往上一抬。 薛兰漪变换做俯趴在桌面的姿势。 身材颀长的男人笼罩过来,宽厚的肩膀几乎把她的影子完全吞没,只能瞧见那一手便能遮住她腰的大掌扶住了她的肩膀。 他那样浑厚有力,她那样削瘦,在他身下不堪一折。 男人还未有动作,薛兰漪已觉腹中阵阵钝痛。 失忆时,她待他情浓似海,凭着一腔热血才能勉强承受住他。 如今她对他只有惧怕,没有丝毫感觉,可以想象要遭受怎样的痛楚。 她紧闭着眼,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可许久,想象中的痛没有到来,她紧张地睁开眼皮,闯入眼帘的是一把匕首。 银光在眼前忽闪而过。 薛兰漪险些惊呼出声,却见魏璋划破了他自己的手掌。 他指骨微蜷,随着骨节滞涩的响声,血顺着掌纹落入砚台。 滴答,滴答,汇成红黑的一片。 薛兰漪咽了口气,断断续续道:“云谏,你做什么?” 魏璋不紧不慢将墨汁t搅匀,而后取了银针,蘸取些许朱墨,对准了薛兰漪的肩胛骨。 另一只手则在白皙的肌肤上打着圈,寒凉之意渗透肌理,直达骨髓。 薛兰漪战栗不已。 窗外一束月光刚好落在她光洁的背上,细腻的肌肤泛着光晕,仿若上好的丝绸无瑕。 偏就肩胛骨处拓着一个“奴”字。 “这刺青不好,要改。” 刺青是她进教司坊时,官府拓的。 如今她不是李昭阳,不属于官府。 她是薛兰漪,她属于魏璋。 这一点,她需牢记在心。 魏璋捻转着银针刺破皮肉,徐徐往深处探。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46节 “疼!” 刺骨之痛让薛兰漪扬起脖颈,呼出了声。 魏璋则俯身轻吹开刺青上血珠,“莫动,我与兄长名字相似,若一不小心弄错了,岂不受罪?” 他话音仁慈,可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让薛兰漪心中瑟瑟。 她不知道他要让谁受罪。 她不敢再动,惶恐地耷拉在软枕上。 鬓发松落下来,被汗打湿,贴在脸颊上遮住了她半张脸。 温凉的指又将她的头发掖到了耳后,并在她眼前摆一只铜镜。 “看着。” 那只铜镜刚好能折射出魏璋在她身上刺的纹路。 他敛袖一笔一划雕琢得极仔细。 魏大学士的书法造诣并肩颜柳,大庸学子争相效仿。 而此时却在一个女子背上描摹出了血淋淋的“魏璋”二字,还有天下独他一人用的云纹。 薛兰漪的肩胛骨如被数只蚂蚁不停地夹着,密密麻麻的痛楚在心头每个毛孔进进出出。 不仅是因为身痛,更是这枚印记刺痛了她的眼。 魏璋刺在她身上的纹样与他印鉴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他名下的良田私产、房屋地契皆用此印,连薛兰漪的卖身契也用的这枚印鉴。 而今,他把印鉴拓在了她身上。 纸可以烧毁,身体发肤却不能。 曾经的李昭阳连耳洞都不愿意穿,如今却要被形形色色的人刺上各种印记,带着它们走完一生。 薛兰漪真恨不得一把推开这个罪魁祸首。 可她不能,就算要跟魏璋撕破脸面,也要等赎完对魏宣的愧疚。 她只得闭眼不看。 魏璋却抬起她的下巴,迫她欣赏他的得力之作,“喜欢吗?” 印鉴已经刻好了,密密麻麻的血点从后背滑落,仅留下“魏璋”二字。 她几无血色的唇翕动着,“喜欢。” 魏璋俯身,赞赏般吻她肩胛骨处的血珠。 腥甜中夹杂着百合花香,在口中蔓延开。 她连骨血都不纯粹了。 她当真已经忘记自己是谁的人,该忠诚于谁。 他又执起她因为恨意而紧扣的手,轻嗅虎口处。 果然,令人作呕的味道挥之不去。 “既然喜欢,我们再在这里刺一个如何?” “不要!” 后背的纹身尚能遮挡,佯装看不见,若将他的名字他的血印在手背上,那以后不是要时时刻刻面对? 何况腕子上还有剑伤,暂时用腕带缠着,若被他仔细了看去,恐怕他立刻就会发现蹊跷。 薛兰漪脱口而出,抽开了手。 魏璋方才还挽着的笑凝固在嘴边,近在咫尺的脸上火光跳跃,半明半昧。 两人相对而视,沉默几息。 “太、太疼了,让我缓缓。” “娇气。” 刺青虽会出点血,也无非是绣花针扎指的痛,又有多难忍呢? 魏璋没打算放过她,又伸手去捞她的细腕。 薛兰漪的手紧攥着软枕,赶紧劝道:“你就算不为着我,总得为着你自己些,新婚之夜见血总归不吉利,我亦想你好。” 身后男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薛兰漪见他吃软,趁热打铁继续地劝:“人说‘新婚见血,乌纱落土’,又说‘红帐染赤,白首成孤’,云谏你方晋秩不久,有些事忌讳些总归没错的。” “再者,我与你长长久久,你要想刺往后日日夜夜何时不成?非要赶在洞房花烛夜的?” …… 身后的人静默无声,薛兰漪以为他听进了她的劝诫,绵绵不断地说。 而从魏璋的角度俯视下去,只瞧见俯趴在身前的女子腰身挺翘有致,下半身衣裙整洁,上半身却只虚虚挂着件小衣。 回望他的模样,宛如勾人的猫儿。 她每说一个字,衣裙就有一下没一下蹭着他,似那张红唇不停开合。魏璋被她磋磨着,是以动作才顿住。 薛兰漪却不知,将手腕主动伸给他,“你定要刺,我也拦不住你,只一会儿手和臂膀都肿了,你莫要再拿旁的折腾人。” 她一回身一扭腰,动作幅度稍一大,魏璋更陷入一片温软。 今日在冨室被她牵引的画面忽地涌入脑海,魏璋胸腹发胀,眸光愈沉。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薛兰漪腰窝处,她恍然意识到什么,定睛一看。 魏璋正饶有兴味盯着两人衣衫相接处。 薛兰漪忙要往前空开些,可却一脚踢在书桌上,一个趔趄,反而迎上了他。 魏璋闷哼一声,指尖抚过她眼角的湿意,“想了?” 薛兰漪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眼中的泪是因方才磕疼了,她才没有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薛兰漪又羞又愤,一掌挥向他。 魏璋轻易接住了她的手腕。 她一闪即逝的真实情绪并未让魏璋恼怒,反而更生兴味。 他很难得的,一贯深邃阴郁的眉眼都攀上了笑意,“我命硬,见点儿血倒也不至于毁了官途。” 他这话的意思,今晚必须要在她手上刺青吗? 可他半晌没有执起针,只是将薛兰漪的手搭在他虎口处,漫不经心拨弄着她的软指。 生了薄茧的手揉捻她的指端,手法薛兰漪在冨室中待他的手法一模一样。 丝丝缕缕酥麻顺着指尖游走。 薛兰漪知道他的思绪其实已经被旁的事勾走了。 ----------------------- 作者有话说:明天上夹啦,明天的更新会在23点左右,0点还会加更。 之后都是0点更,量大管饱哦 第28章 今晚若不想刺青,只怕这双手逃不过他的折腾。 犹豫了片刻,薛兰漪蜷着指尖回握了他的手。 两人对视,各自心知肚明。 下一刻,薛兰漪眼前天旋地转。 魏璋将她掐腰抱起,跨坐在了他身上了。 两人共坐在竹编摇椅上,面面相对,来回轻晃。 魏璋颇为闲适地仰靠着,一双沉静的眼观赏着她的一颦一动。 终究,洞房花烛,是逃不过的。 薛兰漪沉了口气,扶住他肩膀,倾身吻向他的唇。 魏璋撇头避开了。 她身上现在还残留着许多旁的味道,并不好闻,他不喜欢。 他径直拉住她的手摁了下去。 薛兰漪甫一触及,甚至隔着衣摆,便清晰地感觉到坚实的腹肌。 魏璋虽行事起来不知餍足,但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撩拨起兴的人。 此刻,薛兰漪还没做什么,他却内火中烧。 只能证明今日在冨室里那场火一直长在他心里,未曾熄灭。今晚他突然早归也是因为此事。 这与素日那个克己理智的魏璋大不一样。 薛兰漪脑海中一个危险的念头闪过,不动声色忆着教司坊书中所绘,去撩拨他的每一根神经。 原本微眯双眼休憩的魏璋忽地眉头紧拧,眼前一片白光。 让人窒息的潮涌不停侵袭着他。 他扬起脖颈,喉间上下滚动,一滴汗珠顺着凸起的喉结滴落,落在薛兰漪手背上。 汗水炙热的温度无不透露着他的身体和思绪都在燃烧。 薛兰漪冷眼看着他深陷,动作愈发撩人。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47节 魏璋周身的空气开始松动,破绽百出。 此时手中若有一把簪子,立刻就可以锁住他的脖颈,让他…… 骨节分明的手摁住了薛兰漪。 魏璋徐徐掀开了眼皮,眼尾潮红未褪,瞳中却如冰川一角渐次掀开,寒芒毕露,瞬间击碎了薛兰漪的所有妄念。 他察觉她的心思了?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下意识往后闪避。 魏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端坐起身,吐息喷洒在她脸上,越来越近,越来越凉,宛如丝绦绕于脖颈。 身居高位之人,怎会被困于这点小手段。 身居高位之人,又怎容旁人在他面前使色诱这种幼稚的手段? 薛兰漪惶恐地心跳加速,不自觉间手指僵硬。 魏璋略瞟了下她紧张森白的指尖,逼近的脸稍稍偏移,贴在她耳边,“要到了。” 沉磁的声音吹进耳朵。 薛兰漪浑身一颤,一股灼烫没入肌肤。 她方见他沉浸其中,未有愠怒。 他再神通广大,也总不能读心吧? 应是没察觉她的心思吧? 薛兰漪心跳稍缓,眼尾因为恐慌而生的粉色淡去。 而魏璋观赏着她恐惧、知错、后悔的表情。 很有趣。 他还没玩够,自是不能拆穿的。 魏璋挽着若有似无的笑,握住了她的手腕对烛反复观赏。 薄汗自指尖蜿蜒而流,如兰似麝,t再不闻百合的味道了。 薛兰漪受不了他端详欣赏的眼神,“我、我去擦擦。” 正要起身去找手帕,魏璋扶住了她的腰,“坐好。” 她身上已经没有旁的脏东西了,自是该洞房了。 薛兰漪意识到刚刚只是开端。 他不会这么快放过她的,她吓得肩膀一抖。 方才教司坊那些手法过于极致了,所以魏璋现在也很…… 薛兰漪连连摇头,“我不行。” 魏璋垂眸掠了眼,索性直接抱起她的腰肢放下。 薛兰漪顿时扬起脖颈,面色苍白,齿间溢出细微的痛呼声。 人总要为自己的胡作非为付出代价的。 自己种的果,自己要受。 魏璋松开她的腰,低笑:“看看,你什么不能?” 薛兰漪何敢去看,只埋在他的肩头战栗不已。 魏璋抬起她的下巴,“怎么止疼都忘了吗?” 薛兰漪咬着唇,思绪七零八落,终是不堪忍,俯身吻住了他…… 发髻上百合花掉落,青丝倾泻而下,与魏璋的发丝交缠在一块儿分不开。 而那朵为魏宣簪的百合落在摇椅下,被来回碾磨,碾作了泥…… 三更时,薛兰漪才被抱上了榻,整个人如同布偶般瘫软着。 身下发丝海藻般铺开,青丝、肌肤上沾黏着点点水泽。 鼻息之间都是她和他交融的味道。 薛兰漪木然盯着帐幔,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明明该恨他的,可在一阵阵的浪潮中,她还是服了软,甚至身体也动了情。 最终,沉溺其中,不可自控的是她。 她可对得起魏宣,又可对得起自己呢? 想到那个名字,薛兰漪无力地蜷缩起来,双手环臂,微闭上了眼。 魏璋沐浴回屋时,正瞧见她怅然若失的模样。 他立于榻前,指尖撩开耷拉在她脸上的发丝,“怎么,还没吃够?” 薛兰漪肩膀一颤,睁开困顿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他若有似无的笑颜。 仿佛在跟薛兰漪开玩笑。 可薛兰漪总觉那屈指临摹着她侧脸的手颇具警告意味。 他今晚反反复复要了她五次,每一次都定要她在云端丢了自己。 一双眼睛永远沉静地观赏着她不可自控的模样,不像是怜爱,却像是惩罚。 惩罚她方才的心有旁骛。 她想让他失控,结果自己反受其累。 薛兰漪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在任何方面都不是。 所以,不该妄图一决而胜的。 薛兰漪颓丧地想着,嘴角牵起一抹笑意,“只是有些累,还有……” “弄疼了。”她拉过他的手,脸颊撒娇似地蹭了蹭,眼角的湿意蹭进了魏璋掌心。 魏璋轻碾着指腹上的水泽,想起方才沐浴时确乎看到些许血丝。 到底是他亲手滋养的花,还没赏够,枯萎了就没意思了。 他语气软了些:“何处伤了?” “不是什么大事,是在四合院书房时留下的旧伤。” 薛兰漪强撑起身体,从床头的药箱里取出白瓷瓶,“阿茵姑娘之前给看过了,说是涂些药,旷个十天半月就会痊愈。” 这是阿茵的原话。 薛兰漪一直遵医嘱没断过药,但也没好生歇,所以血总淋漓不尽。 她欲旋开瓶塞,手却打颤,白瓷瓶掉在榻上,滚到了魏璋身前。 她伸手去捡,戴着墨玉扳指的手也同时伸了过来。 两人指尖相碰,魏璋先捡到了药瓶,一并牵住了她的手。 他掀袍而坐,拉着她的手扶住自己。 “我真的不行了!”薛兰漪腿根发软,立即缩了回去。 魏璋瞥了眼她湿漉漉的眸,在她警觉的注视中将药涂在上面。 薛兰漪才明白他的用意。 原是自己想多了。 她又羞又窘,红霞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脸颊,“不、不用这般。” “躺着。”魏璋已上了榻,不容置喙。 薛兰漪其实也并没有更好的法子上药。 那伤口颇深,此前她自己上药一直没送至症结,也是导致旧疾迟迟不愈的原因之一。 这伤滞得久了,有时候连走路、端坐都难忍。 她往后还要带魏宣逃离,不能自己先落一身伤。 她咬着唇,侧躺在软枕上。 男人健壮的身姿随即从后覆过来,一手放在她脑袋下,一手揽着她的小腹,缓缓送药。 “这里?”魏璋的唇几乎贴着她头顶的青丝。 薛兰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已经这样了,羞怯没什么意思,治伤要紧。 唇缝里绵绵柔柔溢出三个字,“再……再多些。” 魏璋呼吸微粗,薛兰漪感觉到变化,也跟着身体僵硬,迟迟反应过来自己的话颇有挑逗意味。 她低垂下长睫,唇咬得几欲滴出血来。 但她很乖顺,没有乱动。 “放松些。”魏璋很难得地温柔下来,指腹轻揉着让她适应。 终于凉意渗透进伤口,薛兰漪几不可查地细喘了一息,紧绷的身体随即稍稍放松,脊背便贴近了魏璋的胸口,如丝绸般的触感熨烫着魏璋心跳的位置。 魏璋指尖的动作一顿,一股奇异的感受漫入胸腔。 他虽与她共寝多日,云雨数次,却从未这样近距离地抱过她。 他没想到,她的身子比想象中更软,若春水,若拂柳,让人莫名生出一种想要揉进胸膛里的冲动。 他呼吸不禁重了些,深深吐纳,随即又嗅到了薛兰漪身上细微的沉香。 这三年,她为了给他祛湿解痼,常年熏蒸的沉香,所以香味已经熏染进了每个毛孔,连鬓边的细汗都是如斯味道。 香丝丝缕缕钻进心底,痒痒的,勾着人。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48节 魏璋喉头滚了滚,下意识俯身去嗅。 “药涂好了!”薛兰漪话音轻颤。 她虽未回头,魏璋也未大动,可她总感觉自己在被一股气息蚕食着。 她很抗拒,想要抽身却又不敢。 封闭的帐幔无风自动,只闻彼此起伏的呼吸声。 她伤成这样,魏璋也不想真把人弄坏了。 他没再动作,却也没离开,“就这样睡吧,免得药又流出来。” 薛兰漪张了张嘴,这要如何睡,“我……我还要沐浴。” “就这样,莫再折腾。”魏璋拂袖,熄了床头的烛。 狭小的空间和魏璋的脸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薛兰漪不想再生枝节,且今夜她身上实是不堪,又被他的胳膊压得难以起身。 索性算了,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位置合上了眼。 没多久,呼吸均匀了。 魏璋一直没闭眼,俯视她在他怀里扭捏、挣扎,最后乖巧地蜷成一团,两只小拳头并在胸前睡熟了。 魏璋才知道她睡觉时,竟爱微张着嘴,腮边一鼓一鼓的。 月色透过帐幔缝隙照在她脸上,照得她鬓边的小绒毛都如此清晰,随着她的呼吸起伏轻动。 像极了他幼时养的一只白猫。 魏璋睇向她肩胛骨处的刺青,她也确实就是他的猫了。 他从前就爱抱着猫入眠,如今也算重拾旧好。 思量至此,他把她往怀里捞一捞,下巴在她肩头轻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 嗅着她脖颈的清香,阖上了眸。 不知不觉间,他颀长的身姿随她弯成了一道弧,与她一模一样的睡姿,最大可能地与她肌肤相贴着。 薛兰漪其实只是假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束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她心里紧张,又如芒在背。 直到他目光收敛,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暂时挪开。 薛兰漪松了口气,张开眼眸。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她是安全躲过了魏璋的怀疑,可魏宣今夜是否安全? 薛兰漪无能为力,只能双手合十对着暗沉沉的墙,心中默念药师经:“信女愿代阿宣受病苦厄难,只求……” 小腹突然一阵痉挛。 薛兰漪心头凛然,藏在喉头的祝祷不敢言了。 魏璋还贴着她的身体,她却以此不诚之身跪拜佛祖,算什么呢? 薛兰漪心里五味杂陈,撇头看了眼贴着自己肩膀安睡的魏璋。 他清醒的时候,是不会如此黏着她的。 所以,此时他应是真的睡熟了。 薛兰漪才敢露出厌恶之色,挪开他的手臂,悄然起身下榻,出门透气。 路过书桌时,一眼瞟到了摇椅下被碾得四分五裂的百合花。 那是承载着她和魏宣誓言的百合。 薛兰漪眸色渐柔,受了蛊惑般走向它。 身后,帐幔缝隙,一双阴郁的眼骤然睁开了…… 第29章 薛兰漪走到摇椅前,看着一地狼藉的花瓣,眸子泛起水光。 她心中最圣洁的百合不该如此。 她蹲身将花瓣一片片捡起,小心翼翼擦拭掉上面的污垢,放进绣帕,揣在心口,脚步轻盈推开了门。 冷月光倾洒在她身上,也照出身后一双阴郁的眼。 门又被合上,那双瞳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床榻之上,魏璋深渊般的视线一瞬不瞬盯着来回晃动的摇椅,良久。 时至四更,夜色最t浓,隐没在南山的兽低吼嘶鸣,欲要冲破蛮荒。 一直到月爬过南山,天色微亮,远方可怖的声音才稍歇。 魏璋睁开睡眼。 博山炉中青烟袅袅,垂直升腾。 内室空寂无声,独他一人。 一夜了,薛兰漪一直未归。 魏璋徐徐坐起身,搭在膝盖上的指拨弄着扳指。 “姨娘,世子醒了!” 此时,外间响起青阳的声音。 紧接着,珠帘被掀开,琉璃珠撞击声清脆。 一只茶盏递到了魏璋眼前,“世子怎醒得这般早?妾瞧世子脸色不好,可有不适?” 魏璋面色沉闷接过茶盏,漱了口。 掀起眸来,正见薛兰漪仿若无事站在榻前,笑意灿烂。 魏璋神色更沉了些,“如此吵闹,何以安寝?” 屋子里并无旁人发出声响。 他自然是提点薛兰漪的。 薛兰漪欲要递毛巾的手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 身后,六个端着盥洗用具的婆子小厮面面相觑,垂下头去。 “世子错怪姨娘了。”青阳瞧姑娘处境尴尬,硬着头皮站出来拱手道:“姨娘早间蒸了红豆包,因怕冷了不适口,才嘱咐属下在外间候着世子,等世子醒了知会她一声。” 魏璋方嗅到了她身上的烟火气。 蒸包子起码要提前一两个时辰准备,依照时间推算,她昨晚出门后原是去了厨房…… 魏璋徐徐扯过毛巾,余光果见她眼底深重的黑眼圈。 大半夜不睡觉,反而跑出厨房折腾。 魏璋喉头动了动,“国公府是养不起厨娘了?” 这话俨然是责怪崇安堂的人不知分寸,没有规矩体统。 众婆子小厮们纷纷跪下。 薛兰漪亦缄默着抿了抿唇。 往常她若听了这般冷硬的话,难免伤心。 可如今魏璋于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她心头倒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只是众目睽睽下被训斥难免尴尬。 但好在这种情绪不伤根本,薛兰漪很快自己消解了,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妾想着今日是妾与世子成婚第一日,想亲手给世子做顿饭,未多考量。” “妾知错了。”她说着屈膝下去。 魏璋未经思索拦住了她的胳膊。 两人对视了须臾。 魏璋张了张嘴,最后只道,“斟茶。” 薛兰漪讷讷“哦”了一声,直起身来,取过托盘里的明前龙井,斟了一盏,递给了魏璋。 两人指尖相接时,薛兰漪见他面色好了许多,便趁着弯腰递茶之际,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特意蒸了一笼兔儿包,云谏看到肯定喜欢。” “咳!”魏璋一口茶险些呛出来,侧目望她,正对上她湿漉漉的眸。 魏璋一时无言,笼在脸上的阴云去了大半。 摇了摇头,起身往衣桁处取朝服去了。 薛兰漪望着他微红的耳尖,眼底闪过一丝别样思绪。 昨个儿晚上,薛兰漪出门沐了浴,吹了风,脑袋清醒了许多。 回想起她昨日的种种表现实在太过反常,也难怪魏璋会对她起疑。 薛兰漪不能再在这个怀疑和自证的漩涡里打转浪费精力了。 所以,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她要喜欢魏璋,更要让魏璋不可自拔地喜欢上她。 等他彻底卸下防备,她才有机会把他推下深渊。 她和阿宣不是没有机会,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可以帮他们脱离困境。 很快,很快了…… 想通了之后,薛兰漪就如往常一样去厨房为他准备早膳。 她记得魏璋小时候常抱着白猫或者小白兔,想他私心底应是很喜欢白绒绒的小东西的。 薛兰漪才故意准备了兔儿包逗弄他。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49节 魏璋也是人,总会有柔软的一角,只要薛兰漪发掘出来,就能加以利用。 薛兰漪心里想着,不动声色走到魏璋身边,伸手接他手上的朝服。 魏璋照旧把衣服递给她,撑开臂膀。 她蹲身为他理衣摆。 晨曦照进窗户,倾洒在她藕色竖领长衫上,挽着盘髻的乌发一丝不坠,只点缀一支银簪,素雅又熠熠生辉。 他们好像和往常每日都一样,但她又似乎有些不同了。 魏璋一时想不清到底何处不同,索性把视线移开,目光恰好落在书桌前空出的一块地方。 那里原本是放竹编摇椅的。 椅子不翼而飞了。 他眉心一蹙,薛兰漪抬头为他系玉佩时,刚好看到他疑惑的表情。 “我瞧那金镶玉竹摇椅甚是贵重,留了污垢总归不好,就让柳妈妈送去清洗晾晒了,有什么不妥吗?” 魏璋垂眸,对上她懵然的表情,“无不妥。” 薛兰漪私心里松了口气。 昨夜她捡起百合花出门后,总觉身后有双眼睛盯着她,让她心悸不已。 魏璋是那样一个洞若观火之人,若被他发现花被人私藏了,难免多心。 所以薛兰漪干脆把摇椅一并拿出去清洗了。 都处理干净,他总捏不住错处。 可是,她忘了一件事…… 魏璋抬起她的下巴,眼底染了莫测的笑意,“不成想你倒颇有见识。” 撂下这话,他负手离开了内室。 薛兰漪半蹲着愣在原地片刻,忽地反应过来金镶玉竹是皇家御用之物,于李昭阳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但对于整日关在四方院落的“薛兰漪”来说是绝对接触不到的。 她怎么可以认识呢? 她不过随口一句话,又被他抓住漏洞了。 薛兰漪脊背发寒,后怕不已,但也不敢再耽搁,掀起珠帘跟了出去。 此时,饭桌上已摆了早膳。 薛兰漪自然而然过去盛了碗粥递给他,笑道:“妾能有什么见识?不过是方才有位官家送了一套金镶玉竹的香炉和香筒来,妾瞧着精致,不由多嘴问了一句材质。” “哦?” 魏璋方才是有意提点她,让她要演得像一点,别露破绽。 没想到被戳破的她未见慌乱,反而还能面不改色地圆回来。 这就有趣多了。 魏璋乐得继续配合,问:“这么巧?哪里来的官家?” “青阳说是礼部侍郎来送礼呢。”薛兰漪将粥递到他面前,不解地摇了摇头,“青阳也奇怪,官家送的东西,他倒问起我该如何处理了。” 礼部送来的礼不大不小,青阳不能擅自裁决,往常都要问过魏璋的意思。 可如今,崇安堂也算有了个女主子。 这种中庸之事自然直接问薛兰漪就行。 魏璋此时突然反应过来她今日哪里不一样了。 她梳的发髻、穿的衣衫皆是妇人模样,少了灵动,多了份为人妇的温婉。 看来昨日的提点有用,她应是明白自己归谁所有了。 这样知错善改的举动取悦了魏璋,他伸手去抚她盘髻上一丝凌乱的头发。 薛兰漪下意识想缩脖子,终究忍住了。 魏璋一边将碎发缠入玉簪,一边问她:“你可处理了?” 薛兰漪点了点头,“我让人把香具送去老太君那里了。” 魏璋指尖一顿。 凉意激得薛兰漪脖颈一阵战栗,解释道:“老太君病重多日,世子若不慰问一二,总归要落人口实的,把香具送过去也好堵一堵旁人的嘴,世子……觉得不妥吗?” 昭阳郡主办事又怎会不妥呢? 她连朝堂都上得。 有她暂时操持着府内的事,魏璋倒也少费些心力,“之后几日再有人送礼,你看着处置就是,不必问我。” 薛兰漪点了点头,又讶异不已,“后几日都有人送礼?” 虽然魏璋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应也不至于日日都有官家送礼吧? 一旁的青阳见薛兰漪不解,插了句嘴,“七日后,世子就要袭爵,送礼的人岂不就是络绎不绝?” 薛兰漪恍然大悟,忙起身,屈膝以礼:“恭喜世子。” “不对,恭喜国公爷!” 她眼神亮晶晶的,嘴角上扬,微红的颊边露出一对小梨涡。 当真是极欢喜的。 魏璋这些年连升多级,每次无非是谢恩、收礼、宴请。 次数多了,只觉繁琐,好像已感觉不到多大的喜悦。 而今看着她喜笑颜开的模样,竟也品到了一丝晋秩之喜。 所谓喜事,大抵要有人共担,才能尝到乐趣吧。 怪道那些人喜欢往屋里源源不断地抬女人。 身边有个女人的感觉确乎不一样。 魏璋望着她的模样,有些失神。 薛兰漪迟迟没等到让她起身的令,微屈的膝盖战栗不已。 身子一个踉跄,险些磕到了桌面上。 魏璋扶了她一把,“怎么?” 薛兰漪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搀扶着魏璋的臂膀,缓缓地往圆凳上坐。 试了好几次,才坐踏实。 倒吸了口凉气,“我无碍,坐会儿就好了。你不必管我,莫耽搁了上朝才是。” 眼见已至卯时,魏璋无谓再多耽搁,随便用了几口t粥,便敛衽起身。 薛兰漪也赶紧起身相送,魏璋摁住了她的肩膀,吩咐青阳,“找大夫给姨娘瞧瞧。” 吩咐完,提步要走。 一只尚且因为疼而战栗的手攥住了他的玄色披风。 魏璋回眸,正对上薛兰漪自下而上的眼神,“云谏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薛兰漪人前都是唤他世子的,此时突然唤他小字显然有私房话要说。 众人听闻纷纷屏退。 “何事?” “你知道的。” 三日之前,他们情谊正浓时,薛兰漪曾央求过他,每日上朝前需得吻她。 魏璋未松口答应,不过她还是会每日主动吻他。 只是今日,她身子不爽利,起不得身。 可既然要与他相处不露破绽,自然该做的事一样都不能少。 她轻晃着他的衣摆,仰面朝他,微鼓起腮。 意思明显:让魏璋自己主动些。 魏璋急着要上朝,倒被她黏得出不得门。 因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魏璋也没驳她,俯身轻吻了她的唇瓣,“好了,不要再闹……” 话未说完,姑娘红唇轻启含住了他的下唇瓣。 魏璋的话被她软糯的上唇堵在齿间,清甜在口中蔓延开,他僵在原地。 薛兰漪则仰起脖颈够他,因使不上力起身,吻断断续续,如蜻蜓点水,有一下没一下地吮吻他的唇。 欲吻不吻的感觉才更勾起痒意。 胸口那只方才平息下不久的兽似又有被唤醒之势。 魏璋下意识伏低身子,双臂抵着圆桌两侧,方便她吻。 她却又不吻了,泠泠水眸看着眼前呼吸微乱的男人。 捧住他的脸,在他因为不太满意而紧绷的脸颊上轻啄了下,“这会儿来不及了,今日早些回来陪我。” “晚上给你吃蜜汁酥酪可好?”潮湿微甜的气息吹进耳朵里。 红艳艳的唇在魏璋眼前开合,粉的舌,白的齿,似是在与他捉迷藏,勾着他深入。 魏璋目光紧锁着那灵巧转动的舌尖,一个“好”字就在嘴边。 他忽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含住了她的舌尖。 但不是吻,是咬。 “疼!”薛兰漪倒吸了口凉气。 魏璋没松口,反是稍微用力咬破了皮。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50节 血腥味漫出来,被魏璋吞咽下去,他方与她分开。 一道银丝还牵连在彼此唇珠之间。 魏璋退开半步,“知道疼,以后就莫要肆意妄为。” 朝堂之事非同小可,不应有什么吻别,更不应在此时沉迷女色。 女人是闲暇时养的花,不该耽搁了正事。 魏璋肃容,敛衽而去。 薛兰漪望着他清冷得没有一丝欲望的背影,心头升出颓然。 她本想借着交吻之际,探听些许他今日的行程,也好推断阿宣那边的情况。 可是魏璋根本不为欲所动,太难攻破了。 也不知这一夜阿宣可好? 薛兰漪颓丧地叹了口气,唇角沉下,冰冷。 “姨娘。” 此时,青阳在外敲门,“姨娘想请哪位大夫诊病?” 薛兰漪身体一绷,忙又将笑意挂在唇边,“我都行。” “只是,近日国公府事多,劳烦你找个府上熟悉的大夫,莫要在世子袭爵前引了什么生人进来,闹出乱子就不好了。” “姨娘考虑得是!” “再有能否置办些岭南桂圆、金丝小枣和牛乳回来?” “这个不难,姨娘稍候。”青阳领了命,躬身退去。 薛兰漪却再也不敢露出失落之色。 在崇安堂,时时刻刻都得小心,哪怕魏璋不在也都不能放下伪装,让人捉了错处。 薛兰漪强绷着精神,乏累得紧,于是吩咐柳嬷嬷备水沐浴。 另一边,魏璋步伐愈快,离开崇安堂,在假山处吹了会儿风,鼻间沉香才淡去。 可指尖丝丝缕缕的痒意攀缠着他,没入血脉,往心口钻。 魏璋抬手,原是他手上还沾染着些许她的口津。 水润红唇轻吐出的“蜜汁酥酪”四个字又吹进耳朵。 她说得应单纯只是个菜名,他却止不住浮想联翩,还险些被她套出话来。 这不应该。 他指腹打圈碾磨着,欲要把那缕余香从碾碎、消弭。 “世子,马车备好了。” 此时,青阳跟了上来,见世子一直失神盯着指尖,赶紧递了绢帕过去。 魏璋未接,只把水泽全部揉进自己身体里,“嗯”了一声,往府外去。 远离了人群,青阳亦步亦趋禀报道:“昨晚老宅那位失血过多,险些丧命,不过幸而他自己挺着一口气,不知还能撑多久。” “兄长胜友如云,旁人不会让他死的,不必管。”魏璋话音冷淡。 青阳不知这个“旁人”是谁。 魏璋的心思也并不在他那位兄长的康健上,话锋一转,“火信筒查的怎么样了?” “属下无能!”青阳折腰拱手。 大公子做事十分缜密,单从一支火信筒根本查不出杀害祁王的证据到底在谁手上。 可若放任不管,不知何时那人就把证据呈到圣上面前了,这对世子来说无疑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偏生这件事还不能请大理寺、锦衣卫协助查办,只能青阳带亲信慢慢查。 实在了无头绪。 “属下会加紧查访!” 魏璋面上不见急色。 该出现的总会出现,总归是兵来将挡。 魏璋掀袍上了马车,压手示意青阳不必跟着,“今后让影七跟着我,你暂时去薛姨娘那边搭把手。” 毕竟,国公府诸事繁杂,薛兰漪不可能立刻上手,也不能由着她什么都上手。 青阳应了一声,又将方才薛兰漪的话告知魏璋:“薛姨娘说随便找个大夫给她看看就行,并未指名道姓要谁,世子您看找谁给姨娘看病合适?” 魏璋昨个夜里就觉她病来的蹊跷,故意顺着她的意给她找大夫,看她接下来演哪一出。 没想到她没有指名道姓要哪位大夫。 这倒奇了。 魏璋端坐马车中,缄默转动着扳指。 青阳自也看不懂薛兰漪意欲何为,索性把其他的话也一五一十转达世子:“薛姨娘还说要些岭南桂圆、金丝小枣和牛乳,不知做什么。” “晚上给你吃蜜汁酥酪可好?”女人娇而黏的声音猝不及防再度闯进魏璋脑海。 魏璋思绪混乱,挤了挤眉心:“随她吧。” 左不过在这四方院落里折腾。 只要折腾,必会露出端倪,她应知道不乖的后果。 魏璋碾了下指腹余温,抬手示意。 马车缓缓进发,车内阴翳中,魏璋仰靠在马车上,双目微闭,扯了扯有些发紧的官服。 ----------------------- 作者有话说:晚上0点还会更两章哦 第30章 崇安堂,寝房中。 袅袅升腾的雾气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也遮挡住了薛兰漪的表情。 她坐在浴桶中,神色才敢些微放松。 很累。 和魏璋在一起的每分每刻都很累。 她困倦地耷拉着眼皮,木然擦拭着身上那些根本去不掉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叩门声。 “姨娘,阿茵姑娘来了。” 薛兰漪眸中稍亮,嘴角翕动着上扬,却又不敢笑,怕被人听出蹊跷。 其实昨晚她与魏璋云雨时,故意引着魏璋冲撞那处的伤口。 伤口出了血,加之早间险些摔倒,才能引魏璋主动开口找大夫。 可她又不敢直接说找阿茵。 故而只道要个国公府熟识的大夫过来。 国公府女眷不多,女医自然也少,幸而薛兰漪赌对了,青阳请来的正是阿茵。 “请阿茵……”薛兰漪咽下喉头的喜悦,“劳烦阿茵姑娘入内,帮我看看伤。” “好,那阿茵失礼了,姨娘勿怪。”阿茵对着窗边屈膝以礼,推门而入。 绕过屏风进了内室,一眼看见薛兰漪肩头脖颈上大片红霞,细腻的肌肤上遍布血点。 “姨娘,这是……” 阿茵快步上前,瞧出她擦拭破皮的地方都是男人留下紫痕的位置。 阿茵约莫明白她的身不由己了。 她默了默道:“若世子问起,姨娘可以说我替你刮痧了。” 阿茵是担心薛兰漪破皮的地方被魏璋看出蹊跷,会被刁难,才帮她想了说辞。 薛兰漪曾与阿茵交流过几番,知她当真良善,是个值得信任之人。 也许,她可以帮她打探一点消息,薛兰漪也不至于被困在四方院落,耳聋目瞎。 薛兰漪先不动声色,揉了揉鬓角:“我近日常感头疼隐隐,时发时止,此刻就不堪忍,姑娘可有法子缓解?” “这是颅内空痛,可能是气虚所致,姨娘稍仰头,我替姨娘推拿一二可暂时缓解。” 阿茵挽袖,蹲在浴桶旁揉按薛兰漪的太阳穴。 薛兰漪却没闭眼,一直仰望着她。 两人在一臂之隔,隔着时而浓时而淡的雾气对视。 薛兰漪从她舒展的眉眼间t看到了医者仁心的慈悲。 那如观音般普爱众生的容色,薛兰漪依稀在一位故人脸上也见过。 她忽而伸手去触碰阿茵腕上的玛瑙珠,“阿茵姑娘的珠串真好看,何处买的?” 阿茵立刻防备地缩手,将玛瑙小心翼翼藏进了衣袖里,“旁、旁人送的。” “周家世子周钰送的?” 薛兰漪的话让阿茵怔在了原地。 薛兰漪舀了瓢水缓缓倒入浴桶,借着哗啦啦的水声问她:“姑娘本名唤苏茵对吧?是百年行医世家周家二房姑母之女是吗?” 阿茵眼睛一飘,“姨娘认错人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51节 “有一年花朝节,你表兄周钰替昭阳郡主送了一串玛瑙你给,还传了昭阳郡主的话,说:姑娘形貌宛若出水芙蓉,想请姑娘在宫廷夜宴上扮芙蓉花神,同郡主一起为圣上敬酒。” “姨娘怎么知道?”阿茵脱口而出。 薛兰漪更确信了她的身份。 这位苏茵姑娘其实是周钰的姑母与一书生私奔所生,后来,姑母病故,书生另娶。 苏茵走投无路,投奔周家。 彼时,周家厌弃母女俩有辱门楣,早将姑母剔除族谱,苏茵自然入不得族谱,不能在外人面前露面,更不能学周家医术。 周钰瞧这位表妹可怜,常被旁的兄弟姐妹欺负,就托薛兰漪拉着苏茵一起在圣上面前露脸,还以昭阳郡主之名送她一串玛瑙。 其实是用圣上和昭阳郡主之名护她安宁。 当年花朝节,薛兰漪和苏茵有过一面之缘的。 只不过那时的苏茵胆小怯懦,一直藏在周钰身后,头也不敢抬,估摸着根本没看清薛兰漪的长相,才会相对却不识得。 薛兰漪方才让她推拿,也正是试试她的手法是否传承至周钰。 因为周家不许苏茵学医,她的医术都是周钰手把手教的。 薛兰漪又跟周钰极熟,自然一试便知。 “阿茵你再看看我。”薛兰漪与她面面相对。 苏茵视线虚晃不定,但对面薛兰漪坚定的神色给她了力量。 她气息才稳些,定睛细看,依稀生出些印象,不可置信道:“你……你是表兄的朋友,昭阳……” 多余的话,苏茵一个字也不敢说,怔怔看着薛兰漪,呼吸起伏不定。 “我是周钰的朋友。”薛兰漪道。 “周钰”二字终让苏茵镇定下来。 当初周家大厦倾覆,她因未在族谱逃过一劫,后来便隐姓埋名在医馆行医,用周钰教她的医术才得以存活。 思忖至此,她又想起前几日国公府宴会上,远远瞧着周钰断指的模样。 她一时情绪难控,眼眶通红。 薛兰漪理解她的心情,想到前不久见过未老先衰的紫衣男子,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两人各自沉默,伤怀了片刻。 苏茵到底经历过周家倾覆的浩劫,也不是从前只能依附周钰的表姑娘了。 她坚韧了许多,很快就吸了吸鼻子,收拾好情绪,“怪道表兄传信,让我多照料姨娘些。” 原来日日送的补汤是周钰的意思。 也有可能是魏宣的意思。 大概率就是魏宣在薛兰漪失忆时,默默关心她。 薛兰漪心酸又起,握住了苏茵的手腕,“我如今想求你一件事,可能有些危险……” “没关系,姨娘……郡主于我有恩,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苏茵未有犹豫。 “还是叫我姨娘吧。”薛兰漪自嘲地摇了摇头,“劳烦你去瞿昙寺时,问住持一句话,就问:前些日子求的平安符可还受佛荫庇佑?” 苏茵点了点头,这并不算什么难事,“稍后我给老太君取了血灵芝正要去瞿昙寺,举手之劳,姨娘放心。” “老太君能服药了?” “是,老太君已经醒了,等再服几日血灵芝就可行动自如,也可回府了。” 苏茵的话让薛兰漪看到一丝曙光。 这天底下除了她,还有谁希望魏宣活着呢? 薛兰漪蜷于阴霾的心得以舒展,眼中漫出一束光,“我再多问一句,阿宣那边……你可能探听到消息?” 哪怕一丝丝消息也是好的。 苏茵对上她期待的眼神,张了张嘴,须臾道:“可以。” 负责治疗魏宣的大夫章永孝正是永春堂的坐堂兼东家。 也是苏茵的夫婿。 她听他醉后提过一嘴老宅的消息,大公子那边情况不是太好。 苏茵不敢拿严重的说,只捡好听的安抚薛兰漪:“大公子暂时无碍,但失血过多,需要休养。” 薛兰漪心里清楚苏茵的话掺了水份。 那日那把剑就算没插进魏宣心脏,定也伤及心脉,可想而知会流多少血。 “若是方便,劳烦姑娘给阿宣添些补药甜汤。” 薛兰漪知道即便魏璋让阿宣活着,也不过是吊着他一口气。 魏璋不会真让他安然无恙的,遑论好生给他调养。 若任其发展下去,只怕他撑不到薛兰漪救他离开那日。 “不敢为难阿茵姑娘,若不成也无须勉强。”薛兰漪知道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苏茵不觉得有什么为难,“姨娘安心,大公子的药都是我那夫婿熬了送来的,无非加一把灵芝人参不碍事。” “最好只将补汤倒进药罐里,莫要留下药渣才好。” 薛兰漪实是担心留了什么证据,被人瞧去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苏茵明白薛兰漪的用心,点了点头,“我知道分寸,姨娘莫要过于劳心。” 苏茵瞧薛兰漪比上次见还瘦了一圈。 本就纸片人似的,并着身伤心伤,长此以往,只怕积重难返。 苏茵犹豫地嘴唇开合半晌,“姨娘房帷之伤拖得太久了,药一定要每日都上,否则损伤宫胞,再难痊愈。” 苏茵心知肚明治疗这种病症的手段,亦清楚与不喜之人做那种事何其让人作呕。 但终归不能为了一个不喜之人伤了自个儿性命。 “姨娘要擅自保重,留得青山在才好。” “多谢提点。” 薛兰漪颔首示意,想到今晚还要那般与魏璋同榻而卧,身体相接,心里难免酸楚,一时也无心旁的话了。 苏茵不能多逗留,屈膝道别,“我现在就去办姨娘交代的事,姨娘保重。” “有劳。”薛兰漪讷讷的。 等苏茵走到门口,薛兰漪才忽而想到什么,“阿茵姑娘,血灵芝对我的伤是否也有奇效?” “血灵芝乃补气养血的佳品,这是自然。” 薛兰漪身体常年积病,血灵芝的确对她大有助益。 但此物珍贵,镇国公府中统共也只有三株,只够给老太君治病的。 “眼下只剩最后一株,老太君今日就要用,姨娘见谅。”苏茵屈膝。 “这株血灵芝留给我吧。” “这……” “老太君问起,姑娘就说:薛姨娘身子不适,把药材使了。”薛兰漪态度强硬。 苏茵面露难色,“这……姨娘何苦招老太君的眼?” 老太君是争强好胜之人,如知道她的药材被旁人要走了,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即便中风也定会星夜兼程赶回来讨理。 薛兰漪瞧着也不像是惹是生非的人,何苦来哉? 苏茵不解其意,薛兰漪却很坚持。 此事到底是国公府的家事,她亦不好多问,颔首道别了。 空手离开国公府后,苏茵心里还是不踏实,心不在焉经过后巷。 “阿茵!” 身后响起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苏茵眼眶蓦地一酸,定在原地,情绪沉淀了良久。 待到面上恢复了清冷,才转过头来,屈膝见礼:“表兄。” “许久不见。”苏茵抬眸望向站在小巷阴翳里的紫衣青年。 周钰亦望着她。 两人隔着五步之遥,一人在阳光下,一人在背巷里。 周钰未上前,只是客气地叉手回礼,“四年不见,可好?” “都好。”苏茵道。 两人遥遥相望,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周钰先挪开了视线:“魏家大公子和昭阳郡主的事你别管了。” “原来表兄是为此事而来。”苏茵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声音极小。 恰两人之间驶过一辆马车。 周钰未见佳人神色,继续道:“宣哥入府时就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你还是独善其身为好。” 苏茵讶然。 在她印象里,周钰最是打抱不平之人。 她没想到他们四年未说话,他说出口的竟是这般冷漠之言。 他终究不是她认识的行侠仗义的少年了。 苏茵摇了摇头,“昭阳郡主的事我会帮到底。”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52节 不为别的,就为当初那串玛瑙珠的情意。 那串玛瑙珠曾让苏茵幼年少受了许多屈辱,t这个恩情她理应还。 苏茵不想再论,屈膝欲走。 周钰这才跨步上前,拦住了她,“魏璋只手遮天,你与他作对绝无好下场可言,你别惹他!” “这是我自己的事,务须表兄过问。” “我乃你兄长,如何管不得?” “苏茵已是章家妇!” 苏茵与他话赶话,最后一句两人都沉默了。 隔着四年以来最近的距离,苏茵的眼里全是刀。 周钰喉头一哽,来时准备好的说词竟全部堵在了喉咙里。 所谓出嫁从夫,周钰似乎真的不能干涉她什么了。 他自嘲般轻笑了一声,几不可察弧度。 须臾,迟缓地让开了路。 苏茵垂下眼睫,提步而去。 “万事小心。”身后,传来青年温柔的话音,“保护自己最要紧。” 周钰的气息隐约扫过她的耳侧。 脑海里瞬时浮现出在那个无人的药室里,他将药材递到她手心,在她身侧轻轻吐息:“此药叫一见喜。” 一见欢喜。 苏茵藏在袖口的手一颤,指尖攥进手心,压住了喉头快要溢出的涟漪:“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窝囊废?” 苏茵冷嗤一声,未再回顾,径直而去。 远处的树荫下,一蓄着山羊胡的中年人迎面走来,揽住姑娘细弱的腰肢。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男人粗糙的手在姑娘腰侧上下摩挲,姑娘红着耳垂轻轻推搡,又似欲拒还迎,并肩而去。 周钰下意识跟上前一步,片刻,又默默退回了阴翳中,疲惫的双眸目送白衣姑娘远去。 一缕药香犹在,他垂眸看见脚边掉落着一方绣帕,上面绣着花开一见喜。 他眼眶忽地一酸,俯身去拾绣帕,因缺了食指和中指,再拾不起那朵一见喜了。 拇指和小指虽在,但经脉受损,颤抖得厉害。 他尝试过好些次,可绣帕被夹起又落地,夹起又落地,反反复复几经波折,绣帕上摔满泥泞。 不如不碰,不如不捡…… 第31章 半个时辰后,绣帕被系在一棵迎春树枝头,沐着阳光。 紫衣青年背道而去,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 到了晚间,夜风起,绣帕被狂风肆虐,再度坠落在地。 一辆马车经过,车轮将一见喜碾入泥泞更深处。 马车停在镇国公府门口。 魏璋撩开衣摆下来。 “云谏留步!” 此时,沈惊澜驾马紧随其后。 朝服未褪,就先来了国公府,面露忧色,“圣上今日上朝的状态,你可看清了?” 沈惊澜原本是圣上身边的亲卫,自小跟随圣上周旋于后宫风云,陪着圣上一路荣登大宝。 圣上对他信任,他对圣上亦比别人多了一份少时情谊,故而无人比他更关心圣上。 今日他瞧圣上上朝神思恍惚,特意咨询了太医。 “太医说圣上忧思过度,已有二十时辰未眠,再拖下去龙体必然受损。”沈惊澜跟着魏璋的步伐往花厅去。 “抓捕先太子的事,你到底有没有头绪?” “就这两日,必有进展。”魏璋不急不躁的。 沈惊澜也知道先太子此时恐怕已经抵达西境,想要抓捕乱党实非一日之功,催着魏璋三五日成事太过强人所难了。 他也不好过于施压,转而又问:“那圣上今日在朝堂上金口玉言要认祁王为义皇叔父之事,你怎么看?” 此事说来匪夷所思。 放眼大庸还未有哪任皇帝认亲王做义父的。 圣上此举等同于给了祁王一个太上皇的身份,这于先皇岂非不敬? 今日朝堂上,百官轩然,众臣死谏,圣上仍一意孤行。 毕竟圣上母妃早逝,父皇不喜,幼时受了欺凌,都是祁王抱着哄,给他做主的。 今次圣上被先太子之事弄得心神不宁,便又想起这位叔父,希望祁王在天之灵能护佑他。 沈惊澜摇了摇头,“圣上若执意如此,将来史官笔下、百姓口中恐不留情面,你不劝劝?” 两人已回了花厅。 魏璋坐在罗汉榻上,摆弄着矮几上的鱼缸。 他近日不拨弄鱼了,开始自己舂捣鱼食了,一边将灰白色的颗粒放进药舂里碾磨,一边漫不经心道:“认就认吧,圣上高兴就好。” 愚鲁之人,怎听得进劝? 沈惊澜却不能由着圣上,可又束手无策,这才来找魏璋出主意的。 眼见魏璋也不管,他心更焦灼,在花厅里来回踱步,忽地念头一闪。 “若能尽快寻到当年杀害祁王的凶手,告慰亡灵,也算圣上为祁王尽一份心意了,如此一来圣上能心宽些,说不定认义父之事就作罢了。” 魏璋碾磨鱼食的手一顿。 沈惊澜自顾自掀开衣摆坐到魏璋对面,郑重思索起来,“当年那凶手未免太狠毒,将祁王全府灭了口,连个人证都没有,实在难解。” “不过我倒探听到一则秘辛,或许有助于查出凶手。”沈惊澜神神秘秘压低声音。 魏璋碾磨的动作变慢。 沈惊澜索性将他的药舂挪开,与他面面相对。 “我听说祁王死的前一日曾去过先太子寝宫,似是发现了先太子党什么秘密,连夜入宫面见先皇。 可惜那日先皇偶感风寒未曾得见,谁知第二日祁王就离奇死了,书画也不翼而飞了。” 沈惊澜说着说着,恍然大悟,“那是不是只要找到那幅书画,查出祁王当时面见圣上的缘由,凶手是谁也就迎刃而解?” 魏璋沉默良久,嘴角闪过一丝莫测的笑意,“沈大人明察秋毫。” “你也认同?” “当然,查查杀人动机吧,或许能让沈大人眼界大开。”魏璋道。 这话更坚定了沈惊澜的思路,这就拱手告辞,领着锦衣卫赶往祁王旧居。 影七侯在魏璋身后,听得心惊肉跳,“沈大人不会真查到什么吧?” “他能从侍卫做到锦衣卫指挥使,又岂是泛泛之辈?” 世子的意思是……沈大人真有可能顺藤摸瓜查出些真相? 影七余光看了眼悠然洒鱼食的世子,心头不解,“火烧眉睫,世子由着他吗?” “是谁火烧眉睫,还未可知。” 魏璋继续碾磨着鱼食,“最近湿气重,把库房里的书画拿出来晒晒。” 他幽幽吐息。 凉意丝丝缕缕化作风,吹得门前珠帘轻动。 琉璃光点在他脸上摇曳,照得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忽明忽灭。 时至傍晚,天光被乌云遮去。 青阳经过窗外,险些没看到阴霾下的人。 “怎不给世子掌灯?”青阳进屋点了蜡烛,放到矮几上,顺便瞪了眼影七,责怪他呆愣。 “世子又没说要点灯。” “世子还没说让你吃喝拉撒呢,难道你就不……” “我憋着呐!”影七挠了挠后脑勺,“憋了一整天。” “你!” 青阳甩了个眼刀子,示意这傻弟弟下去吃喝拉撒。 估摸着世子没提用膳,他也就傻乎乎只知驾马,根本没张罗旁的,不仅饿着自己,也饿着世子。 青阳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崇安堂煨着粥,世子可要用些?” 魏璋公务忙起来,并未觉饿。 此时也不急着回崇安堂。 “戏演完了?” 总要给薛兰漪一点空间,看她怎么折腾。 青阳摇了摇头,“姨娘今日一直呆在院子里绣花呢,未见异常,那位阿茵姑娘也未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哦?”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53节 这次倒不像上次那般大张旗鼓的山顶撒花了? 可魏璋不信她按耐得住,“老宅那边如何?” “也未见异样。”青阳想了想,“不过章大夫刚刚才来给大公子送药,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 永安堂这位章大夫医术不比太医差,唯有一点,爱喝酒赌钱,所以偶尔迟些过来给大公子看诊也属寻常。 青阳并未放在心上。 魏璋停下碾磨鱼食的动作,悠然眼眸。 凛然寒意扑面而来,青阳心跳一滞,立刻警觉,拱手退出疾步而去。 一盏茶的功夫后,青阳拎着章大夫的后衣领将人丢在了魏璋脚下。 此人果真酒气熏天。 魏璋蹙了蹙眉,一脚踹在他肩头,力道不大,但章大夫突然被世子拉来兴师问罪,早吓得双腿发软,一骨碌撞在书桌腿上。 不敢呼痛,又战战兢兢爬到了离魏璋不远不近的位置跪着。 “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魏璋没理他,给青阳使了个眼色。 青阳会意,将章大夫带来的药罐检查一番,“回世子未见异样。” 章大夫此时才反应过来,世子是怀疑他在药里动了手脚。 他哪有那胆量,连连以头抢地道:“回世子,给大公子送的药都是小的亲眼盯着熬的,一切依照世子的吩咐,绝无任何差池!” 世子的t吩咐是:不让大公子死,亦不让他活。 这般要求,需得严格把控药量,章大夫岂敢大意? 青阳一脚压在他肩膀上,“话说得好听,今日如何又去吃酒赌钱了?” “哎呦,青阳大人你可冤枉小的了。”章大夫一边谄笑着,一边拍了拍青阳鞋面上的灰,“给国公府做事小的哪敢赌钱?今日有些腹泻,才耽搁了一会儿。” 说着,肚子咕噜噜作响。 空寂的房间里,声音格外清晰。 章大夫知是僭越,心头凛然,伏得更低:“想、想是我家婆娘做饭不干净,伤了胃才耽误了时间。” “不过世子放心,我就让她帮着看了一盏茶功夫的炉子,而且药渣、药汁我都一一检查过,世子请过目,绝对没问题!” 章大夫信誓旦旦将药盅递到了魏璋眼前。 太过惶恐,瓷罐和汤勺砰砰作响,一滴药汁溅在了魏璋食指上。 魏璋轻捻着些微粘稠的汁液,示意章大夫,“尝尝汤药。” “这……真的没问题的!”章大夫不敢大意,送药前已经尝过了。 可世子坚持,他不得不在沉甸甸的目光下连舀了好几勺,囫囵吞下。 汤药喝了小半碗,才反应过来,“是比平时甜了些。” 章大夫平时熬药,会根据心情偶尔抓一把桂圆红枣之类的。 他没在意,但世子显然很在意汤里的糖渍。 章大夫一个激灵,舌头打滚:“肯定是我那婆娘多管闲事丢了桂圆红枣进去,女人家就是心软,连外面的野男人都要心疼!小的回去定好生打她两顿,治治这皮痒的赔钱货,世子息怒,世子……” 魏璋双目微沉,桌上的火苗轻动。 拉长的身影沉甸甸压在章大夫身上。 “闭上你的狗嘴!”青阳知这话污了世子的耳,厉声冷斥,“茵姑娘好歹是老太君身边的人,纵是犯了错,自有老太君和世子裁决,岂容你撒野?” “自己办事不力,拿女人避祸?”魏璋这话是在提醒章大夫莫要回去胡搅蛮缠。 浑吵浑闹,难免弄得人尽皆知。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章大夫恭敬地伏在地上,不敢再言。 魏璋仍漫不经心碾磨着指腹上的糖渍。 薛兰漪费了这么大功夫,又是主动献吻,又是故意弄伤自己请大夫。 心思百转千回,原来只为了给老宅那位送一碗甜汤补品。 为了让那人尝一口甜,她连身都献得。 真是有心。 魏璋敲了敲桌面上的鱼食,“把这个也放进药里罢。” “喏!” 章大夫跪着上前,舀了一勺药舂里的灰白粉末,欲往药盅里放。 烛光在汤匙上忽闪一下。 章大夫才看清粉末的性状,顿时瞳孔骤然放大,僵在原地,“世子,这、这……” “怎么?” “没、没什么……”章大夫呼吸短促难止,瞳孔死愣地盯着勺子,连眨眼都不会了。 只是机械地将粉末洒进药罐里。 与其说洒,倒不如说手抖得太厉害,药粉不受控制,纷纷扬扬落在药罐,融进黑色药汁。 良久,章大夫也没回过神,木然行了跪拜礼离开了。 花厅里,静默下来。 青阳的面色也并不好看,等到外人离开,才支支吾吾问魏璋:“世子当真要如此……” “不留情面吗?”青阳到底是跟着两位公子一起长大的,忍不住去问,声音却越来越小。 “不该吗?” 他的女人既这般会疼人,他也理应给兄长添置些暖心之物。 魏璋不疾不徐将剩余的洒入鱼缸中。 原本漂浮在水面上将死的红麟鱼吞咽了粉末,顿时鱼身打挺,眼神有了些许活气。 只是引以为傲的红麟渐渐黯淡无光,如同提线木偶,虚弱摆尾,追随着药粉,渴求一丝恩赏。 这世间万般情谊,皆是蜜里□□。 当断不断,反累其身。 这个道理他早就懂,他的枕边人也理应早些参透。 “我是为他们好,他们该谢我。” 魏璋轻敲了下鱼缸,负手而去。 薄而透的琉璃缸寒声颤颤,让夜更凉。 崇安堂。 薛兰漪正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漫不经心剥着桂圆,忽闻一曲悠远的笛音。 寻声望去,今夜无月,只有稀疏几颗星闪着光。 那样微弱,已足以点亮她的眼。 这笛音是苏茵给她传递的暗号。 阿茵应该已经顺利在药罐里添了补汤和蜜枣,此时药应该已经被魏宣饮下了。 魏宣自小就爱吃甜食,莫看他在战场上威风赫赫,若真到了生病喝药时,定要加些红枣桂圆才能哄着喝下药去。 薛兰漪遂特意嘱咐苏茵多加了几颗蜜枣桂圆,一是想他苦中尚有一丝甜,更重要的是望他尝到一丝甜后,能感知到她在一墙之隔与他同心。 魏宣现在的身体状况恐不是一两碗参汤可以疗愈的。 只愿这几个蜜饯能治他心病,陪他撑到重逢那一刻。 薛兰漪对着远处滑落的流星微闭双眼,心中默念。 “做什么呢?” 一道幽凉的气息落在耳后。 薛兰漪豁然睁开眼。 魏璋不知道何时站在她身后。 冷松香猝不及防钻进薛兰漪的鼻息。 呼吸吐纳之间填满他的味道,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 薛兰漪身体立刻紧绷起来,僵了一瞬。 魏璋沿着方才她发呆的方向看去。 三两流星滑落,坠落苍穹,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夜。 “有、有流星!” 薛兰漪很怕他读出她心中所想,尽力扯出惊喜不已的笑意,指着窗外:“云谏你看,好漂亮!” 她眉眼弯成了月牙,笑颜很能迷惑人。 不过弧度还是太假了些。 魏璋看过她真正喜出望外的表情。 当年,在秦水边竹轩里,给她庆完生后。 大家喝得醉意正酣,倒在亭子里横七竖八地睡了。 魏璋迷迷瞪瞪醒来时,不见她和兄长,只闻远处此起彼伏的狼吼。 夜幕下的连绵山峦中,隐有绿光忽闪。 魏璋当即提着灯笼往山峦深去。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54节 他在漆黑的竹林里寻寻觅觅跌跌撞撞翻找了约摸一个时辰,嗓子喊哑了。 终于在山的南面找到了两人。 彼时,山坡上芳草萋萋,旷野间只立着一棵百年老树。 他俩坐在老树枝丫上,少女悬空的腿来回晃动,枝丫也跟着上上下下地轻摇。 她与兄长肩并着肩,上下同频,连衣摆飞扬、发丝拂动的方向都默契得如出一辙。 忽而,万千流星拖着长尾划过天边,照亮了半边天。 两人仿佛置身星海之中,沐着万千星辉,光芒万丈。 魏璋站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光瞧他们的背影,也能瞧出那是大庸百姓心目最登对最耀眼的一双明珠。 尤其薛兰漪,穿着金丝滚边的鹅黄襦裙,发间金簪因她手舞足蹈而折射出点点金光。 她站在树枝上去够星辰,可明明她周身已经星光环绕,让人移不开眼。 “流星雨!阿宣,快看流星雨!” 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姑娘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魏宣的手护在她腰后不远不近的距离,由着她闹,陪着她笑,“漪漪别忘了许愿!” “哦,对哦!” 薛兰漪此时才收敛了些,坐回树枝上,双手合十,仰头对着苍穹。 星光洒在她皎白清秀的脸上,吹过她鬓发的风都如此温柔。 魏宣下意识伸手要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可手指到了她脸颊边,又觉不妥收了回来,只是身子默默往她身边挪。 直到感受到她的发丝若有似无地在他肩头扫过,与他的头发交织在一块儿。 少年摸着鼻子,得逞般偷偷笑了。 可能是做贼心虚,他清着嗓子找了个话头,“许的什么愿?” “嗯……” 薛兰漪瘪着嘴欲言又止。 半晌,瓮声瓮气道:“就是周钰说的那个愿望。” 不希望魏宣被过继去祁王府。 魏宣一怔,随即耳根发红,支支吾吾问:“不希望我去祁王府,也是因为周钰说的那个原因吗?” 去了祁王府以后,他们俩个想要谈婚论嫁就…… “才不是!” 姑娘皱了皱鼻子,红着脸结结巴巴:“不、不想你去祁王府,是因为将来咱们和祁王必定水火不容,我们是好朋友,不想你死。” 祁王手下有个巨大的奴隶市场,每年靠此赚得盆满钵满。 若然施行新政贱籍被废,定然影响他的财路。 故而,他是反对新政的群臣之首。 将来,新旧两党相争必定你死我活。 薛兰漪担忧地叹了口气,“你若被过继过去,将来朝堂上我们与他发生任何争端,他岂不是随时都能回府拿你撒气? 再往远处讲,若新政可成,祁王府颓败,t你与祁王府一气连枝一损俱损,将来官途必受影响;若新政不成,太子势弱,他必对你秋后算账。 过继过去,根本就是必死之局。” 薛兰漪咬了咬唇瓣,与他对视,“我不想你死,你能不去吗?” 薛兰漪知道魏宣最是鬼马精灵,如果他不想去,他一定要办法不去的。 她泠泠水眸望着他,那般不容拒绝。 魏宣一时眸光也软了,“好~,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真的?”薛兰漪半信半疑。 魏宣瞧姑娘当真愁云惨雾,笃定地承诺她:“我答应你了,就绝对不去!” 他又解释:“祁王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我们想办法给他换个儿子就是了。” 他倾身过去,和薛兰漪耳语着:“明日皇室赛马,祁王必会向圣上提及要选一位马术了得的少年过继过去,到时候我让烈风故意跑慢些,将彩头让给……” 风声太大,远处的魏璋听不清。 他只听到了“给祁王换个儿子。”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提灯,手不停地摩挲着灯柄。 想听,又不敢听。 终究,如同漆黑草地中窸窸窣窣穿梭的蛇鼠。 他屏住呼吸,走到了离他们更近的位置。 枝头上,姑娘在问:“他会同意替你过继吗?他当真愿意离开父母,认旁人做父?” 树下的阴翳里,魏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听树上,他的兄长颇为闲适道:“他会愿意的。反正他在府上,父母厌弃他,兄弟姐妹也不喜欢与他亲近,何必强留在家相看两厌?” 魏璋手腕一抖,给他们送来照明的灯笼跌在地上。 熄了。 薛兰漪倒终于喜笑颜开,附和着魏宣,“也是,他替你去,对他对我们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次就只能自私一点点了,只要阿宣不去龙潭虎穴就好。”薛兰漪将手撑在树枝上,恰碰到了魏宣的手。 葱白的尾指在身后轻轻勾住了魏宣的指。 魏宣也悄然勾住了她的指,与她尾指相扣,“不必有心理负担,他留在府上百无一用,倒不如去祁王府说不定将来大有作为。” “我们是为他好,他会谢我们的。” 少年少女在高台之上,沐在星光,他们高高在上,救赎众生,不染尘埃。 他们轻易安排旁人的命,明明心里一清二楚那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他们还笑着说是为旁人好。 何其口蜜腹剑? 那时的他们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的命运也会握在别人手中吧? 魏璋回过神来,抬起薛兰漪的下巴,观赏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 不管她的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必须要取悦他的眼。 这是她身为他的女人的本分。 魏璋屈指临摹过她的轮廓,一寸寸抚过她的嘴角、眉梢,将他不喜欢的愁云惨雾、满怀愁思抹去,调整成他喜欢的弧度。 如同打磨一件精美的瓷器。 薛兰漪被迫扬着头,调整嘴角和眉梢的笑意,感受着他寒凉的扳指在脸颊上游移。 她心里十分抗拒,一点也不喜欢被当做毫无思想的器物摆弄。 可她又不能忤逆魏璋,极力回忆着这三年的自己,挽出他喜欢的更温柔些的笑意,“云谏今日怎回的这般晚?我去弄些晚膳来。” 此时的她才依稀有几分失忆时那个满心满意都是主君的薛兰漪的影子。 魏璋方松开了她。 薛兰漪如蒙大赦,端起矮几上的果盘,“说过今日要做蜜汁酥酪给你吃的,食材都备好了,等我半个时辰。” 薛兰漪下了地,欲往厨房去缓口气。 擦肩而过时,魏璋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落在瓷盘中。 盘子里高高摞着各种果子,红枣剥了皮,桂圆去了核,剥得晶莹剔透。 这种矫情的吃法可不是魏璋的习惯。 是魏宣风格。 所以,她今早要什么金丝小枣、岭南桂圆其实是为了给魏宣备汤药。 所谓蜜汁酥酪,不过是魏宣用剩下的给他。 他永远都只配吃魏宣剩下的,对吗? 第32章 薛兰漪忽感手腕被人扣紧了些,不由一抖。 刚剥好的桂圆顺着堆积如山的果子滚落下来,摔在地上,溅了一地狼藉。 薛兰漪忙要蹲身去捡,却被一束沉甸甸的目光束缚着,身体发僵动弹不得。 此刻,她才发现魏璋一直盯着盘中果子。 她其实并没有刻意把红枣去皮、桂圆剖核。 只是因为方才一边为魏璋准备食材,一边心里千丝百绕的都是魏宣的状况。 所以,下意识也是习惯性的将红枣桂圆剥成了魏宣喜欢的样子。 魏璋是发现什么了吗? 薛兰漪不确定,可既然果子已经端到他面前了,再没有缩手的道理。 她强装镇定,拾了一枚桂圆肉,喂到魏璋嘴边,“可是饿了,要先吃两颗桂圆垫垫肚子吗?” “他岂配得?” 脑海里,老太君的声音将魏璋再次拉进了记忆中。 薛兰漪生辰宴后一日,皇室赛马结束后。 魏宣从马上摔下,断了一条腿,而魏璋被罚跪在崇安堂老太君的院子里。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55节 当时,薛兰漪和老太君便在离他十步之外的回廊下剥桂圆红枣,给魏宣炖补药。 他跪在树下,饿了一整日,摇摇欲坠。 “阿璋也不是故意绊倒阿宣的,老太君您就容他回去吃点东西吧。” 薛兰漪永远是嘴甜的,清泠泠的声音在盛夏的院子里似凉风吹拂。 “他还不是故意的” 老太君的声音却如当头烈日,炙烤着魏璋的每一寸皮肤:“他为了拔得头筹,竟用鞭子绊他兄长的马腿! 他兄长摔在地上,拖着折断的腿,在他背后追着喊着让他莫争第一,千万莫争,他停了吗? 他就硬是要争第一夺彩头,他还不是故意的?” 老太君越想越气,将魏璋赢回那套白玉瓷香具猛地砸在了地上。 香炉、香筒支离破碎。 碎片飞溅,划开了魏璋的脸,一道血痕顺着脸颊滴落。 他把头垂得更低,死死盯着地上的瓷器碎片,任由血色染红白瓷。 许久,一只龙头杖到了他眼前。 他抬起头,老太君指着他的鼻梁,“镇国公府屹立百年不倒,皆因兄友弟恭。身为弟弟,你理应辅佐兄长,事事以兄长为先。你若争强好胜,不顾兄弟情谊,那你也不配为国公府后嗣!” “母亲,我……” 魏璋想解释,可老太君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往兄长处去了。 他不懂。 他只是想证明自己留在府上不是百无一用。 他只是也想赢一回,亲自将那套香具送给老太君。 有错吗? 他找不到答案,只是默默将泥地里的碎瓷一片片扣起来,放进了衣摆里。 瓷片太尖锐了,割得手上满是鲜血。 “阿璋。” 黄色裙摆闯入他眼帘。 薛兰漪蹲下身,将一盘桂圆递到他面前,“这是给阿宣熬药剩下的果子,你一天没吃东西,先将就垫垫肚子。” 薛兰漪见他手上满是泥泞,拾了颗桂圆递到他嘴边。 他紧抿着唇。 “不要紧,你尝尝很甜的。”她更近一步,染着蔻丹的指尖粉润。 比那颗桂圆还要剔透。 魏璋的视线只轻微触碰,立刻又垂下脑袋,不停摇头。 老太君那句“他不配”不停回响在他脑海里。 他生来就是辅佐兄长的,不能自己出风头,不能争强好胜,更不能有自己的喜恶。 万事都要以兄长为先。 否则,他就不配为镇国公府之子,不配父母之爱,不配兄弟之谊。 他什么都不配。 什么都不配 …… 可,他凭什么不配? 不都是镇国公府的嫡亲血统吗? 他凭什么要甘当绿叶,被别人安排命运呢? 魏璋的眸蓦地清明过来,渐渐清晰的视线中是薛兰漪小心翼翼奉到他面前的果子。 现实里,薛兰漪见他出神迟迟不语,心中其实七上八下,伸出去的手想缩又不敢缩。 “云谏,要、要吃果子吗?” “吃。” 他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珍馐和美人。 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只能缩在暗室里,喝着一碗苦森森的药汤缅怀过往。 魏璋心头闪过一丝快意,微启薄唇,“喂我。” 薛兰漪在他眼里看到了极强的攻击性。 她心跳莫名加快,将桂圆递到了他唇边。 指尖甫一靠近他凉薄的唇,魏璋却又仰头后退了半步,蹙眉看着她满是红枣果皮的手。 他并不喜欢她那双给旁人剥过东西、与旁人勾过尾指的手。 他的视线幽然在她面上游移,而后落在了那张小巧的唇上。 那是只有他才探寻过的t地方。 他眸色一深,“含着,送过来。” 薛兰漪并没兴趣跟他玩这种情趣,手僵在半空。 魏璋眸色更沉。 他今日回屋时,整个人的气场就十分沉郁。 薛兰漪觉得他在不高兴。 她不知道他为何不高兴,可却知道惹他情绪再重些,受苦的是薛兰漪。 她抿了抿唇,终还是衔了一颗桂圆在口中。 桂圆在红唇间更显剔透。 而那染了果汁的唇瓣也生出一番旁的韵味。 魏璋俯身下来,刚要启唇咬住那果肉,又顿住了。 美景当前,孤芳独赏岂不可惜? 他的唇停在了离薛兰漪一指之隔的位置,身体忽而前倾。 穿着玄色披风黑压压的身影如山般轻覆过来。 猝不及防。 薛兰漪下意识退了半步,刚好又跌坐回了罗汉榻上,不知所措仰望着他。 美人眼眶里水色打转,桂圆亦从唇间脱落。 魏璋长指抵住了果肉,重新塞回了僵硬微张的檀口中。 “含住,含紧。”他声音低沉,不容置喙。 薛兰漪余惊未定,依着他的话将果肉重新夹含在唇瓣之间。 魏璋因她的乖觉脸上才终于浮现一丝愉悦的笑容,一边饶有兴致拨弄着圆润的桂圆,一边令影七:“把今日送进府的蚕茧纸拿来。” “喏!” 片刻之后,影七躬身将笔墨呈进屋来。 一入房门,便见女子端坐在月光之下,红色披风,白色纱裙,清秀的脸上泛着皎皎光晕,宛若观音。 可她长发披散,挺翘的红唇含珠。 明明是圣洁的,却又透着丝丝妩媚。 影七不像青阳机敏,不觉看愣了一瞬。 “滚。”魏璋少有地说了粗鲁之言,不悦之色甚浓。 影七忙将笔墨纸砚放在矮几上,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薛兰漪何尝不知道自己像器物一样被人观赏了,一时如坐针毡,想要起身。 可魏璋站在她近跟前,她没有下脚的地方。 “你不是一直想我为你画幅小像吗?就今天吧。” 他将蚕茧纸铺在矮几上,屈指抚平纸上褶皱。 那蚕茧纸细腻如丝绸,莹白光泽与薛兰漪的肤色相类。 且隐隐散发着沉香味,颜色香气仿佛是依着薛兰漪的肌肤特意织造的。 魏璋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轻轻抚过纸张,明明未触碰到薛兰漪,她却觉浑身肌肤都被他抚遍了一般,说不出的怪异。 听闻城中纸坊特意研制这种与女子肌肤相似的蚕茧纸,用以画风月之作,供闺房消遣。 薛兰漪突然意识到他要画的绝不仅仅是一幅肖像。 她不想做那种旖旎之作的蓝本,欲吐出口中果子。 “从前你是极愿意的,如今到底为何连与我作画都不肯了?”魏璋轻叹一息。 薛兰漪在失忆时的确一直盼着他能为她画像,也怯怯跟他提过几次,他从来不肯的。 而今,他自己主动要给她画像,她若推脱,难免让他起疑。 薛兰漪摇了摇头,齿尖咬着果肉,方能囫囵说出话来,“非是不愿,只是……” 话未说完,口中生津不止,她忙用唇含紧果子,方能堵住涓涌的蜜汁,可唇角依旧溢出些许水泽。 这般快要失控的美,不正当画下来吗? 魏璋眼中欣赏之色一闪而过,面上却未有太大波澜。 身如松竹,敛袖悬腕,润笔作画。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56节 魏大学士的字画千金难求,寻常人难以得见。 听闻许多学子特意爬瞿檀寺的墙,只为一观出自他手的观音像。 又听闻那幅观音像悲天悯人,佛光普照,于万千星辉中如神女降世。 而今薛兰漪近在咫尺观赏他的画作,才知传言非虚,他的画实在过于逼真,了了几笔纸上女子容颜已活色生香。 薛兰漪却怕极了他手中的笔,因为她不知道这幅画会被他如何处置。 她下意识往罗汉榻后方挪。 魏璋似乎早有预料,长指挽住了她脖颈上的披风系带。 她这一动,反助得系带松脱,披风顷刻自肩头滑落。 已沐浴过的她身上只穿着白纱寝衣。 背对窗户,月光恰透射出白纱之下玲珑起伏的身姿。 薛兰漪不是没看过风月画,生怕他继续解她寝衣,赶紧双臂环胸,水目泠泠望着他。 似在求助,似在求饶。 更美了。 “听话些,仰起头来,我便不再脱了。”魏璋沉声。 薛兰漪再不敢乱动,依他之言,双手撑在榻上,含着珠果迎面朝他。 魏璋则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勾勒美人楚楚可怜的情态。 他一贯行事不慌不忙,又极细致,软笔在那肌肤般的纸张上打旋、虚扫,描绘着每一处细节,连眼角红晕里的小痣也要画上。 而薛兰漪的唇早因衔着那枚果子而僵硬发酸,不停吞咽着口津,快要含不住了。 “放松,流出来又何妨?”魏璋循循善诱。 此时,画卷上含情的眼、灵巧的鼻、眼角的泪意都已跃然纸上,偏就唇部未画。 他停笔悬腕,掀眸看着薛兰漪红唇之间晶莹涌动的甜汁。 他在等。 可薛兰漪不想狼狈得连口津都含不住。 她的身、她的心已经无法自己掌控了,若然连这点小事都掌控不住,做人还有一丝自尊可言? 薛兰漪扬起脖颈,颈线拉长,喉头翕动,不停吞咽着快要决堤的口津。 还是太倔了。 魏璋不以为意扯出一丝笑,忽而俯身舔舐过她的耳窝。 湿热的感觉一圈圈侵袭着她。 “听话,我不嫌。”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同时吹进薛兰漪耳朵里。 薛兰漪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一阵酥麻,口中桂圆再也含不住,顺着嘴角潺潺流出。 晶莹的果汁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淌进锁骨,没入衣衫。 魏璋垂眸追随着丰沛的果汁,看它源源不断打湿小衣。 他方启唇,含过她唇间的莹白果肉,细细咀嚼着。 果汁中掺杂着她的唇脂香,还有浅浅淡淡自她口中漫出的沉香味。 蜜汁酥酪理应如此料理,才堪称佳肴。 想用魏宣吃用剩下的敷衍他。 她怎敢? 魏璋凉薄的唇在她唇边亲吻了下,“今日的蜜汁酥酪甚合胃口,以后都按这个方子做,嗯?” 他不容置喙的吐息那么近,喷洒在薛兰漪的脸上。 如同驯化一只猫儿狗儿。 薛兰漪不想答他,在榻上胡乱摸索帕子,想要擦干净身上的狼藉。 可她身上都是糖渍,连一条干净的帕子也无,索性挽起衣袖擦嘴。 “别动。”魏璋还没完,抬起她的下巴,近距离对视。 他才好看清她唇齿间每一个细节,另一手执笔,画出她微张的檀口,还有唇舌上挂着的浑浊黏腻的水泽。 “好看吗?”他捏着她的下巴,转向矮几。 泛着水光的蚕茧纸上,女子素衣白纱,脸上、脖颈上都是蜿蜒横流的果汁液。 那般狼狈,却还对着作画之人轻咬珠果,眼神迷离,做出一派陶醉其中,任他蹂躏的献媚模样。 到底哪里好看了? 分明就是羞辱! 薛兰漪眼中不忿一闪而过。 只一瞬,魏璋还是轻易捕捉到了她的不满。 从前,她是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的。 床榻之上,他们偶然也会行一些小情趣。 她不仅不会拒绝,时而还会大胆回应。 而今,不过是一些桂圆汁,一幅朦胧画,她便生出如此逆反的情绪。 到底是心有旁骛,不忠诚了。 魏璋有必要提醒一下她的身份。 他猛地将她拉进了怀里,从后执起她的手,带着她临摹着画中美人微启的红唇和含不住的口津,“再看看,不好看吗?” 薛兰漪此刻站在他的视角俯视,画中女子忸怩作态的表情更甚。 其实,她在教司坊时,妈妈为了把姑娘们卖出个好价钱,姑娘们为了图一个好前途,会躺在榻上做出各种香艳的表情和动作,任画师们画得活色生香。 薛兰漪因为不愿意画,没少挨妈妈的鞭子。 她没有想到挨过了两年的拷打,却还是没有逃脱画这种香艳之作的厄运。 她恨不得撕了它,又哪里说得出一句“好看”? 她不说话。 魏璋只感受到了她越来越倔的脾气。 明明三日前,他们赤诚相待时,他拉着她的手临摹过他的轮廓,问她可好看? 她还满眼映着他的模样,情意绵绵羞红着脸说:“好看,云谏最好看”。 怎么短短数日,一张巧嘴就转变得如此之快? 她真是贯爱口蜜腹剑,从小到大都是。 魏璋胸腔一股暗潮涌动,吻她耳廓的动作却越轻。 从耳廓上方断断续续,一直吻到耳垂,t终究没听到她服软。 他在她耳畔低哑轻笑,“你我云雨时,你就是这般情态,不好看吗?”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不可置信望向魏璋。 魏璋也望着她,“前日比这画中更甚,你说喜欢的,嗯?” “魏璋!” 薛兰漪截断了他的话。 尘封在脑海里的旖旎画面全数翻涌出来。 那些不加掩饰的喜欢,那帐幔之中的鸳鸯交颈。 她不愿回忆,可他却故意在她脖颈处炙热吐息,勾得那些回忆丝丝缕缕从每个毛孔中钻出来。 似一把把刀子割着薛兰漪的皮肉。 她羞耻,难受,更是不堪忍魏璋刻意的挑逗。 一瞬间耻辱感战胜了理智。 她猛地推开他的臂弯,夺门而出。 门吱呀呀来回轻晃,矮几上的果盘摔在地上,一片狼藉。 魏璋的怀抱落了空,姑娘身上的沉香尤在衣袖间,人却跑了。 她敢跑了…… 三年里,她连在他面前大声说句话都不敢,今次竟公然弃他而去了。 是魏宣回来,给了她底气吗? 亦或是她还想为魏宣守着什么? 魏璋眸色骤暗。 寝房里的空气冻结了一般。 桌上残灯如豆,忽明忽灭。 青阳进屋时,正见世子孤身站在内室,看着窗外。 拉长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似巨网笼罩向薛兰漪离去的方向。 青阳心中戚戚,在珠帘外躬身禀报:“世子,姨娘似是往南边老宅方向去了……” 魏璋未作应答,缓缓敛回视线,落在些许凌乱的画卷上。 “兄长呢,好些了吗?”他旁若无事地问,手则执笔在美人面上淡扫,着意在眼角、脸颊添了几抹红晕。 如此动情之态,才更为逼真。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57节 世子显得太过平静,青阳知道这不是好事,诚惶诚恐拱手禀报,“大公子服了药后好多了,能动弹能说话了。” “看来还是姨娘的补汤最好用,以后由着她多送些,谁也别拦。” “喏!” 青阳听出了世子的弦外之音,声音越来越弱。 魏璋却云淡风轻的,取了印鉴摁在美人图肩胛骨处,而后将画卷折叠整齐递给青阳,“此物送去兄长那,当作贺礼,恭贺他重获新生。” 第33章 “这……” 青阳虽未看画卷,但方才听影七说了屋内情形。 这种画若是送到大公子眼前,只怕又会往他心上扎一刀。 鬼门关的大公子还能不能挺过去就难说了。 青阳心中思忖着,却也不敢多言,进内室接过画卷,又望了眼地上散落的果子。 方才他进院时,险些与冲出去的薛兰漪撞在一处。 姨娘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此番怎与世子闹得这么烈? 青阳一时不知所措,“要不要属下把姨娘找回来?” “不必。” 薛兰漪现在这副心有旁骛的模样,魏璋实是不愿见的。 让她好生静静,想想戏该怎么演才能取悦观众也好。 魏璋沉下脸,径直去了冨室沐浴。 另一边,薛兰漪跑出寝房后,入目的却是漫无边际的黑夜。 天地苍穹偌大,而她也只能看到环绕着镇国公府的四堵围墙。 她连一个像样的身份也没有,心爱之人还被关在山那边的另一座囚笼,她能去哪儿呢? 她孤身立在黑夜中,环望四周高耸入云的青砖墙。 最终,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走。 她无力的垂下眼睫,最终也不过是拖着疲惫的步伐往井边去。 清澈的池水映出天边的圆月,也倒映出她长发披散、满身糖渍的模样。 她手边连个帕子也没有,只得撕了衣摆,擦拭着脸上的污迹。 糖渍被她细细擦干净了,可她眼尾的淡粉,流转的眼波,上挑的眉梢却擦不掉。 如同魏璋所画之人一样,那些讨好献媚的风情已经刻进了她骨子里。 这是教司坊的两年和在魏璋身边的三年,日复一日打磨出来的。 即使她心里还住着十六岁的昭阳郡主,却永远回不到当初的模样了。 薛兰漪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现在这副风情万种的面容,微闭上眼静静喘息。 “姨娘。” 一息尚未喘出,身后又响起影七的声音。 薛兰漪身子一僵,蓦地睁开眼。 水中映出影七的身影,遮挡了月光,黑压压一片。 “传世子的话:姨娘若有不适就去偏房,不必再去世子跟前。” 薛兰漪望向正房窗纸上颀长的身影。 魏璋长发披散正踱步回内室,看样子准备睡下了。 今晚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会好心放过她? 显然不会,他是在警醒她在外逗留的时间过久了。 如果薛兰漪真信了他这话跑去偏房,不知道他又会如何盛怒。 她今日好不容易让阿茵递了消息去瞿昙寺,如果顺利明日就该有好消息传来。 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节外生枝的。 薛兰漪吸了吸鼻子,将满腹委屈咽了回去,“我、我给世子准备了参茶,请世子稍候,我马上就回去。” 她还得继续舔着脸回去哄他。 薛兰漪心中无力自嘲,面上重新挂起笑意,往厨房去了。 等烹好参茶,整理好情绪,她怎么跑出来的,又怎么往回走。 转过回廊时,薛兰漪恰瞥见青阳趁夜出了崇安堂,手中还拿着水波纹的蚕茧纸,显然正是魏璋给她画的画像。 而他去的方向……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怔住了。 南边…… 魏璋是要把那幅风月之作,送去阿宣面前! 魏璋到底何意? 他是看穿薛兰漪对魏宣的情分,所以借此警告薛兰漪安分? 亦或是薛兰漪惹他生气,他就故意去羞辱魏宣? 无论哪一种,薛兰漪最最不愿的就是那幅画出现在魏宣眼前。 她的身子凉了半截,脑海里思绪纷乱,下意识往青阳的方向踏出一步。 寝房窗户上,拉长的人影也轻微动了下,照出魏璋在屋内端坐斟茶的模样。 茶徐徐入杯盏,声音沉闷。 滚烫的茶水仿佛慢慢浇淋在薛兰漪心上,裹挟着她。 她不敢再妄动了。 不管魏璋是何心思,她都不能再惹他生气了。 他如果真有心想把气撒在阿宣身上,多的是法子和手段。 阿宣的身子骨经不起他折腾。 薛兰漪不能让自己的冲动伤害到阿宣。 她勉力挽出了个还算温柔的笑意,掀帘入了内室。 魏璋换了宽松的寝衣,端坐在楠木圆桌前,修长如玉的手执青瓷盖撇着盏中浮沫。 晃动的珠帘折射出斑驳陆离的光,半明半昧,晃得人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不用细看,薛兰漪也知道他此时心内是极恼的。 他最忌讳旁人的忤逆。 薛兰漪硬着头皮走近,将茶递到了魏璋面前,“世子换盏参茶补补身。” 魏璋看也没看,仍不紧不慢撇着手中清茶。 薛兰漪的参茶是刚烹好的,沸水灼热的温度很快透过盏托传递到她指尖。 滚烫难耐,她蜷了蜷指头,“方才是妾失礼,世子见谅。” 魏璋听多了她的巧言令色之词,并不为所动,只刮沫的动作略微放缓。 薛兰漪觉得他在透过水面观她神色,她主动认错的态度他应是受用的。 虽然薛兰漪没有觉得对不起他什么。 可此时,只能垂首做出痛定思痛的表情。 “妾没有画过那种风月图,初次尝试难免羞怯惶恐,才会失态。” “所以呢?” “所以……” 薛兰漪这两句解释显然并没有让魏璋满意。 他看重的是实际行动。 “所以……”薛兰漪拉住了他把玩茶盏的手:“妾愿以此身为世子疏解心情。” 葱白的手指钻进他虎口,魏璋这才掀眸。 她恰站在窗缝射进来的一束月光下,白衣轻纱,褪了钗环。 唇脂和颊边胭脂都被洗去了,微湿的鬓发贴着白净的皮肤,唇是淡淡的粉色,素净无瑕。 长相明媚之人其实也不需要过于装点,只要眉眼舒展开,不含愁绪,便如此时此刻照在她身上的月光,皎洁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眼。 魏璋怔了须臾。 薛兰漪放下参茶,双手牵着他一只大掌轻摇:“若妾今夜能让世子愉悦,方才之事可否作罢?” 她倒撒娇作态起来。 魏璋白了她一眼,但没有抽手。 薛兰漪就当他应下了,“那世子可否屏退左右?” 寝房外一向有人守夜的。 此时主子们还没睡,寝房门大敞着,婆子小厮在外打着哈欠苦守。 “何事不能光明正大?”魏璋道。 “妾学了些世子未曾见过的新花样,不好叫外人瞧去。”薛兰漪难为情地望着他。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58节 迈着莲步更走近他些,裙摆几乎蹭在他膝盖处。 那股淡淡的沉香味又回到了魏璋鼻息之间,与魏璋身上凌冽的冷松香交织在一块。 融合的香气如兰似麝t,与帐幔中时常涌动的气息相类。 魏璋喉头莫名有些干,冷嗤:“邪门歪路,这便是你认错的态度?” 说虽如此,下人接受到了一个眼神,知趣地退下,轻合门扉。 寝房中只余两人面面相对。 魏璋不动如山望着她。 薛兰漪红了脸颊,咬着唇瓣似羞似怯似为难。 良久,执着他的手往自己身前带,话音软糯:“妾今日惹世子不悦,无以补偿,思来想去,世子最喜欢小白兔的。” “妾愿用这对白兔以作补偿。”她拉着他的手到了胸前,言语起伏时,魏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蹭着她寝衣,依稀可以感受到寝衣之下那丝滑的布料。 魏璋瞳孔微缩,她却又往他身前近了一步,窈窕身姿赫然撞入眼帘。 她面容极是诚恳:“请世子品鉴一二,若不满意妾可再改进,改到世子喜欢为止。” 此物如何改的? 此物还可依人喜好改变? 魏璋不可置信,却又呼吸一滞,“你在胡说什么?你如今已经很……” 一对热腾腾的包子放在了魏璋手心。 兔儿形状,因没摆整齐,两只堆叠在一起。 薛兰漪忙又将两只包子调转了方向,呲着大门牙的兔脸对着魏璋。 两脸憨态。 魏璋的话噎在嘴边,诧异看了看外斜眼的兔子,又望薛兰漪。 她很真挚,“世子你尝尝可喜欢。” “……” 魏璋:“这就是你说的兔子?” “是啊!”薛兰漪点了点头,“妾早间做的兔儿包,世子一眼未看,妾知世子不喜,今日特意想办法改良了一番,用胡萝卜给兔子加了眼睛鼻子,世子还是不喜欢吗?” 魏璋一时无言了,“我何时说过喜欢兔子?” “你刚明明眼神里很期待。” “……”魏璋挤了挤眉心,“你是来认错的,还是故意来气我的?” “妾很用心的!” 薛兰漪看出他对兔儿包的造型毫无兴趣,甚至还有一丝失望闪过。 可她眼下也没旁的主意了,忙又将兔儿包往他嘴里喂,“包子馅妾也改良过了,世子尝尝也许喜欢呢?” 魏璋没兴趣吃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撇头避开了。 可那兔儿包溢出的糖馅从嘴边划过,魏璋还是尝到了一抹甜,一抹与平日不一样的甜。 他不由多看了眼。 兔子口中流出的糖馅,不是豆沙,是蜜枣桂圆。 “妾想着近日总给世子做红豆馅,便是再喜欢吃,吃多了也腻。故而重新备了蜜枣桂圆馅,也算吃个新鲜,可合胃口?妾还做了好几笼呢。”薛兰漪滔滔不绝介绍着自己的包子。 所以,她今日剥的桂圆蜜枣是做包子用的。 做馅料的桂圆蜜枣自是要剥皮、去核,并不是特意剥来给魏宣熬药的。 想来也是,又怎会有人闲暇到剥了蜜枣,千里迢迢送出府去熬药呢? 倒是魏璋断事不清了。 魏璋几不可查摇了摇头。 “世子笑了!”薛兰漪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之前的事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了?” “我何时笑了?”魏璋绷着脸问。 可薛兰漪明明看到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那一闪而过释然的笑意薛兰漪不会看错。 许是人吃了糖就会很开心,所以忍不住笑了? 薛兰漪如是想着,拎了一只兔儿腿递到他嘴边,“再尝尝嘛,很甜的。” 他答应过只要让他愉悦,前事一笔勾销。 所以薛兰漪格外卖力。 “啊!”一边自己张着嘴哄孩童似的诱他吃,一边在他腰际捏了一把。 他腰上有痒痒肉,从小便是。 薛兰漪一挠,他果真防备松动,唇齿微张。 薛兰漪顺势将流着糖心的包子放进了他口中,糖液在口中化开。 魏璋根本吐不出来,保持着后仰的姿态,不得已咀嚼下了那块糖包。 “甜不甜?”姑娘明朗的声音喷洒,弯得如月牙般的笑脸近在眼前。 因着方才浑闹了一番,她不知不觉间跪趴在了魏璋腿上,双臂撑着他胸口。 小小一只,浑身的重量都压在魏璋身上。 他望着怀里姑娘灵动的模样,一时报复心切也在她臀上捏了一把。 “你!”薛兰漪不怕痒,但怕羞,红着脸似兔子呲牙般朝他做了个鬼脸。 魏璋终是被她逗得眉梢含了些许笑,却极力绷着脸道:“你这是偷奸耍滑。” 薛兰漪当然知道自己在取巧。 今夜忤逆之事她怎么解释,做什么都无用,所以才故意插科打诨想把此事糊弄过去。 没想到他真是极喜欢兔儿,两个兔儿包真把他哄住了。 薛兰漪皱了皱鼻子,歪着头道:“反正妾让世子笑了,世子说的话可作数?” “我何时应承过你什么?” 魏璋自始至终可没说过什么一笔勾销的话,全都是薛兰漪自作主张的。 薛兰漪一噎,颓丧地吐了口气,额间碎发被吹得一起一落。 从魏璋的角度正瞧见她粉白的腮一鼓一鼓的,似兔儿。 兔儿是得驯养驯养才懂得分寸。 可若驯傻了,就没趣味了。 魏璋抬起她的下巴,容色稍肃,“你该知道我如何御下的。” 魏璋做事向来只容其一,不容其二。 若犯一次无伤大雅的错,尚可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若再犯第二次,他绝不会留任何情面。 薛兰漪见过他是如何将跟在身边十年的亲信挑断经脉,失血而亡的。 她知道他是在警醒她,可以原谅她一次,若再有任何忤逆之举,她将万劫不复。 他向来说一不二,薛兰漪当然是怕的。 可再想想她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他了,还谈什么忤不忤逆? 只要眼下把他哄好就成。 “知道啦。” 薛兰漪故作亲昵捧起他的脸,“谨遵世子教诲,倘若再犯凭君处置,悉听尊便,绝不喊一声不,嗯?” 魏璋眉心稍解。 薛兰漪才松了口气,下了地,“世子晚上未用膳,我再去拿些糖包过来吧。” 她一离开,魏璋身上那股灵动之息也瞬间剥离,整个人的气场都沉郁了几分。 “罢了,歇下吧。” 今日浑闹也够久了。 眼下已是三更,他无公务时,一向寅时就寝卯时起身早朝。 五年来,未有变化,近日倒因着她的事误了不少时辰。 魏璋挤了挤眉心,上榻就寝。 薛兰漪何尝不是身心俱疲,他既放过,她自亦步亦趋跟着上了榻,熄了灯睡在里侧。 两人背对背,在暗夜里各怀心思。 薛兰漪一静下来满心满脑都是魏宣,想着在受苦的阿宣,身子便不自觉往床榻内侧挪了挪,远离魏璋,几乎贴在墙面上。 这几年魏璋睡觉惯不许人靠近,可薛兰漪还总是尽量的挪动身子,在他允许的距离尽可能靠近他。 今夜,是她离他最远的距离。 而魏璋照旧习惯性地贴着床沿睡,今夜却总是难眠。 两人之间的被子空隙太大了,后背空落落凉飕飕的。 他辗转了几番,还是睡不踏实。 暗夜里,望着离他一臂还要远的纤细背影。 他胸中有一股冲动,终究凭着本能揽住薛兰漪的腰,将她拖进了怀里。 炙热的体温突然裹挟着薛兰漪,她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开。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59节 手肘抵在他胸膛处,却是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世子……抱着很热,莫伤闷出热疹来。” 今夜当真有些闷热。 但薛兰漪身上透着一股清凉之气,魏璋觉得还好,“非是想抱你……今日你还没上药吧?” “我……” 薛兰漪藏在暗夜里悄然皱眉,“不必了,世子明日还要上朝,歇下吧,少上一日药也不碍事。” “你不想养好?” “我没有!”薛兰漪连忙否认。 她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罢了。 “上吧。”薛兰漪腿根尽量放松下来,又强调道:“只许上药。” 魏璋“嗯”了一声。 他虽心情莫名焦躁,但很清楚自己此时没有那方面的需求。 他自个儿抹了药上去,碰到薛兰漪时,却又顿住了。 “自己来吧。”他贴在她耳边,灼热的气息喷洒。 薛兰漪眉头拧得更紧。 他要日日给她上药这件事已经很让薛兰漪抗拒了,如今还要她主动,未免太羞耻。 “我、我不会。” “我教你。” “……” 薛兰漪还想再推辞的话,一只大掌已执起她的手,带着她,“记住了,明日就自己这般上药。” 薛兰漪人是麻木的,身体是僵硬的,何曾记住什么。 心里长着根刺,身子却还是不可自控地起了反应,他们的气息顺利交融在一处。 身后响起男人的闷哼。 “大夫说不能再纵兴而为!”薛兰漪感觉到男人轻动,脱口而出,怕他不悦,声音又弱了下来,“若是伤了宫胞,将来恐不易有孕……” 薛兰漪知道t他不在意她能不能生孩子,但起码他应是不愿她现在就坏掉身子的。 身后的人听闻此言,眸色几不可察地起了微波。 他未再做什么,只是手掌抚着她的小腹,“喜欢吗?” 这是他今日第三次问她可否喜欢了。 第34章 薛兰漪自是不喜欢,甚至厌恶,却终究忍着喉头涩然怯声道:“喜欢。” 魏璋心头浮躁好似被那一声轻语抚平了,怀里的沉香味亦叫他踏实下来。 他“嗯”了一声,“睡吧。” 此番他才真的安睡下来。 薛兰漪却根本睡不着,她看着腹间痕迹,心头酸楚,在暗夜里悄然红了眼眶。 此时此刻,魏宣应该看到她忸怩作态的画像了吧? 他应清清楚楚知道她与魏璋是如何苟且了。 也许更早,在她中药那次,魏宣就听过她和魏璋同房的声音。 阿宣会怎么看她呢? 她以后又要如何面对心爱之人? 心被蚕丝一层层裹缠着,丝丝抽痛。 她不能哭,亦不能离开魏璋的怀抱,只是默默紧攥着手心让情绪不要泄露出来。 窗外,夜莺啼泣,风声戚戚。 青阳踏着过膝的草丛,进了木质腐朽的老宅。 此地常年无人居住,连室内都长了野草,门户被虫蚁蚕食出密密麻麻的洞穴。 初夏的深夜,四面漏风的屋内尚有些寒凉的。 门吱呀呀被推开。 魏宣在结满蜘蛛网的榻上盘腿而坐,似在运气驱寒。 听得声音,他防备睁开眼,见到青阳才卸下警觉,颔首示意。 他与青阳并无过节。 青阳与他也不过是各为其主。 青阳自小长在镇国公府,见过大公子最少年风光时。 如今再见大公子,满身血迹遮住了白衣,脸上沾黏着厚重的血污已辨不清本来模样,身板倒仍健硕挺直,将军气场犹在。 青阳知道他不过是凭着意志硬撑。 青阳伫立半步,才上前将蚕茧纸递到了魏宣面前,“世子的原话:‘寒夜寂寥,弟与爱妾特备此物为兄长解乏。’” 爱妾两个字让魏宣疲惫的眼中起了波澜。 他狐疑接过蚕茧纸,细腻触感和隐隐散发的幽香顿时勾起脑海中那张明媚的笑颜。 他牵过她的手,他知道这纸是仿她肌肤而成。 酥酥麻麻的痒意攀缠在魏宣指尖,心里压抑的思慕之情涌入胸口。 他很想好生看看她,好好跟她说两句话。 然则复明至今,都没有这个机会。 五年不见,他真的,很想她。 魏宣指骨紧攥着那抹熟悉的触感,强撑的面容在这一刻有些破碎,指尖微颤,轻轻摩挲着蚕茧纸。 片刻,他将画丢进了不远处的火炉里。 画卷顷刻冒出一丈火苗,他未看一眼,烧干净了。 “大公子!” “告诉魏璋,无须如此激我,漪漪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他清楚。” 魏宣缓过气来,伤怀之色褪去。 他不肖看,也知道那画卷是何等龌龊之作。 魏璋给他看这样的画,是在羞辱他,还是羞辱昭阳?亦或是宣誓主权? 无论魏璋心存何意,多一人看画,都是在昭阳心上捅刀。 昭阳不是他的玩物,魏宣亦不会受他情绪挑拨。 “你走吧。”魏宣不愿再语。 青阳见那画卷烧尽,暗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道:“属下说句不该说的话,世子无论做什么,目的都是要拿到杀害祁王罪证和找到先太子行踪。 大公子什么都不肯认,双方僵持着,终究受苦的还是大公子和……薛姨娘。 大公子能硬撑,薛姨娘一介弱女子如何周旋得开?” 陪在世子身边可比受百般刑罚提心吊胆得多。 青阳到底有恻隐之心,沉吟片刻:“属下再给大公子透个底,只要大公子说清楚那两件事,姨娘照旧是姨娘,世子不会迁怒她。” 魏宣听懂了,其实也看出来了魏璋真的对昭阳起了心思。 只要魏宣伏诛,并供出那两件事,魏璋会留着昭阳,让她安然无恙。 魏宣沉默须臾,“魏璋想知道什么,让他亲自过来问我。” “喏!”青阳听大公子的口气有所松动,连忙躬身告辞。 走到门口,魏宣又叫住了他。 “劳烦你再给魏璋带句话:他既称漪漪为爱妾,爱字当前,他可知她身体状况不好?” 青阳一愣。 魏宣这话大有挑衅魏璋之嫌。 世子诸事繁忙,自是没有仔细过问过姨娘的身体状况。 可若魏宣一个外人都对姨娘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世子这个枕边人却一无所知,这不是赤裸裸的讽刺世子吗? 世子听了这话,只怕会不悦。 “这话大公子就莫带了吧……” “无妨,你按我的话说便是。”魏宣却很笃定。 青阳不明所以,但主子让传话,他没有否了的权利,躬身退下了。 待到门关上,魏宣仰头靠在墙壁深深吐纳。 青阳方才的话到底让他心里起了些许涟漪。 他们兄弟对峙,苦的昭阳。 接下来的路到底怎么走对她才好? 是要出卖太子党,然后自裁谢罪,让漪漪继续套在薛姨娘的壳子里,在这四方天地安稳度日吗?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60节 亦或是让她陪着他一起无止尽的熬,凭着一腔孤勇,遑论生死与魏璋斗到底? 魏宣微闭双目左右为难,由于身体不济,精神恍惚间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找到了答案,脸上的彷徨散去。 …… 崇安堂的四方帐幔里,闷得透不过气。 薛兰漪直到四更才说服自己好生歇息,保存精力。 恍恍惚惚间,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她与魏宣在广阔的草原上跑马。 于红霞铺散的天际线处,一匹马一双人看黄昏。 在无人打扰处,魏宣疑惑地问她:“你迟迟不愿答应亲事,可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不是你不好,只是我还未准备好在四堵围墙中困顿一生。” 大庸允许未婚女子入学堂,赴科考。 未婚女子还可以游四海,广交友。 可一旦嫁为人妇,世家大族岂容妇人如此自由,光后宅事务已经分身乏术了。 薛兰漪也喜欢魏宣,只是还没有找到平衡点。 她歪着头望身后的他:“若我留在后宅照顾婆母侍奉夫君,我可还是我?” “那……漪漪就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余有我。” 身后是魏宣沉稳而笃定的气息。 他在她身后,年复一年。 替她受外人冷嘲热讽,受军营砲石击打,万箭穿身。 画面转换,那张鲜血淋漓的魏小将军的脸赫然撞入眼帘。 薛兰漪蓦地睁开眼,额头上冷汗涔涔。 “阿宣”二字还在嘴边,入目的却是魏璋赤着上半身的健硕身躯。 魏璋已经许久不练武了,不知近日怎的突然又重拾了晨练的习惯。 做了几年文臣,身体底子虽在,却也生了些文弱气。 可最近一强加习武,那副身子硌人得紧。 尤其此刻刚晨练完毕,健硕的身姿透着薄汗,一双深邃的眸锁着她,似蛰伏的苍狼。 薛兰漪一个“阿”字在嘴边,对上他的眼,立刻舌头打个滚,“阿璋怎突然习起武来了?” “做噩梦了?”魏璋未答反问。 薛兰漪躲不过他的眼睛,“嗯”了一声:“又梦到那刺客刺杀你了。” “那这刺客还真叫人念念不忘。”魏璋意味不明。 薛兰漪不欲再论,揉了揉被他硌得生疼的肩颈,起身下榻,“世子早膳想吃什么?妾去吩咐厨房。” 擦肩而过时,魏璋拉住了她的手腕,沉吟片刻,“早上随意就是,晚间备些红糯米糕。” “红糯米?”薛兰漪神色稍顿,点了点头:“好,妾记住了。” 说罢,与他屈膝,去洗漱和张罗早膳去了。 魏璋站在榻前看着床榻内侧的软枕上被攥起的褶皱。 云锦面料不易起褶,却被她攥成如斯狼藉模样,想是攥了一夜吧。 这一夜又在想什么呢? 反正她平日里不会叫他“阿璋”的,所以方才噩梦中又是打算叫谁的名字呢? 魏璋迟迟盯着榻上褶皱。 青阳入屋伺候洗漱,环视薛兰漪不在屋中,方禀报道:“画已经送到大公子手上了,不过……公子未看便焚了。” “那真是可惜了。”魏璋脸上并无波澜。 昨夜,他最终送去的不是薛兰漪的私密画。 他并没有爱好将自己的私有物给别人观赏。 画卷里面镶的其实是当初先皇体谅魏宣求娶困难,悄悄赐给他的赐婚圣旨。 有这圣旨,他可随时娶薛兰漪。 而今,魏宣自己烧了这唯一的机会,极好。 魏璋摇头略过了此事,又问:“兄长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大公子请世子亲自过去,才肯开口。”青阳拱手,“属下无能。”t “他知道乱臣贼子该如何鸣冤吗?” 如今的魏宣不过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他要见官,岂不得屈尊降贵跪地相求? “等他知道如何求见再说。” 魏璋对着铜镜整了整衣领,拂袖迈着四方步离去。 青阳跟了上来,“大公子还有句话让属下转告世子:姨娘患有惊悸之症,惧黑夜惧雷雨,气血亏虚之症拖了三年,世子可知?” 魏璋微怔,随即神色沉郁下来。 看样子魏宣在未被囚禁前,就关心过薛兰漪的身体状况,甚至可以说是对他的人了如指掌。 魏宣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魏璋沉眸,负手从廊下过。 “世子早!” 薛兰漪正在石桌处剥着木鳖子,忽感受到身旁一股寒凉之气掠过,赶忙起身问安。 魏璋从回廊寻声望去。 薛兰漪正站在院子里的栀子树下。 今日天气晴朗,初晨的光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挽着盘发的女子身上,光晕柔和,更添几分温婉。 因着刚起床,未着珠钗,不施粉黛,又在日光下,倒更能看清她的脸白得异于寻常,脸颊轮廓也消瘦,与他一只手掌差不多大。 魏璋倒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气色,视线停滞。 薛兰漪感受到那束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与平日寒芒有所不同。 她有些不知所措,抚了抚鬓发:“妾……妾身上有脏物吗?” 魏璋回过神,“嗯”了一声,目色恢复了平日的冷肃,“大清早弄得浑身齑粉,何有姨娘的仪态?” 薛兰漪赶紧拍了拍肩头的粉末,一边道:“木鳖子外壳碎屑太多了,容易沾身,等妾剥完籽,便去清洗。” 魏璋的目光越过她身侧,看到了她身后的石桌上放着剥好的一碗木鳖子籽,还有半簸箕的果肉。 红糯米便要用这果肉榨汁染色才香甜可口。 原她今早未进屋伺候更衣、用膳,是在忙此事。 魏璋踱步走过来,随手捻了几颗木鳖子籽,“这果肉是滋养之物,籽却沾不得,莫要弄错了。” “妾明白,妾听闻木鳖子籽既是救命之药,又会毁人心脉,过量服食会致人终身瘫痪。实是恶毒之物,妾会小心。” 薛兰漪哪敢让人揪了错处,剥得极仔细,果肉上不沾一点籽米,碎渣都被她轻轻吹去了。 所以才弄得身上、头上都是碎末。 “稍后妾把这祸根都焚毁,也就不会横生事端。” “你说得对,祸根亲手刨了,才不会再生事端。” 魏璋眼底意味莫测,“剥出的籽给青阳吧,他知道该怎么处理。” 薛兰漪确实没有处理过此类危险食物,有人帮着处理自是好的,“哦”了一声。 “你慢慢剥,每日剥些够用就行,不急在一天。” “好。” 薛兰漪还是点头。 经历了昨日风波,她是乖巧了不少。 这让魏璋极满意,声音不觉柔软了许多,“那我去上朝了。” “好,世子早些回来,妾等世子用晚膳。”薛兰漪屈膝拜别,实在不想再与他起任何冲突,能顺从都顺从。 魏璋却站着不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迟迟没有挪步,只是看着薛兰漪。 两人在一臂之隔的距离对视,反而是薛兰漪察觉到他目中异色。 她觉得,那似乎是……索吻的眼神。 薛兰漪诧异不已。 毕竟魏璋从前是不许太过亲昵的,甚至昨日他还警告过她。 她又是疑惑,又是为难,可魏璋如山挡在她面前,她只得和往常一样踮脚吻了下他的唇角。 柔软的唇瓣甫一触碰到魏璋,他冰川般的眼中生了裂纹。 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在等什么。 许是已经习惯了日日上朝前被她亲吻一下吧。 她突然不做那个动作,反倒感觉缺了点什么。 罢了,她本就是他的人。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61节 他想要的时候自然时时可以索取,何须克制着? 可惜她身子太柔弱了,踮着脚尖吻他还颤颤巍巍够不到要点。 魏璋索性右臂提起她的腰,微躬下身,方便她吻。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薛兰漪紧张地环望四周,发现丫鬟小厮们不知何时被他挥退了,根本不容她拒绝。 她只好捧过他的脸,微闭双目,更为认真地吻了他。 魏璋却没闭眼,待到她檀口微张,他撬开了她的唇齿,轻易找到了她的敏感点。 舌尖挑逗,越吻越深,眼睁睁看着一滴不受控的泪从她微红的眼角滑落。 魏璋蒙着阴霾的心舒展开了。 什么惊悸之症,什么怕雷怕雨,都不过是皮毛。 最了解她身体的只有她的男人。 思量至此,他忽就释然,低磁的声音在她唇齿间戏谑:“小声喘,有人来了。” 薛兰漪断断续续的呼吸骤紧,转头去看,苏茵正要跨入门槛,见此一幕忙又退出去了。 薛兰漪赶紧退开半步,推他胸口。 魏璋揽在腰间的手却迟迟不松开。 薛兰漪心虚又慌张,逃又逃不了,脸烧得滚烫,不停捶他胸口。 魏璋俯视怀里莽头乱撞的姑娘,不由轻笑,反把她揽得更紧。 那腰纤细得一手就能掌住,肋骨也硌人得紧,“瘦的。” “闲来无事多吃些,多补补,莫让外人笑话公府连个侍妾都养不起了。” “喏!” 薛兰漪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只顾得赶紧挣脱困窘。 魏璋倒也没在逗她,松了手,敛衽而去。 走出门时,与苏茵对视须臾。 苏茵怕那双深渊般的眼,仓皇鞠躬,退在一侧。 魏璋款步走到后花园,睇了眼廊下空地,吩咐青阳:“此处空了些,种两株岭南桂圆。” “另,把后门那两盏丑灯搬回院子吧。” 青阳怔了须臾,方反应过来,世子到底是对大公子的话上了心,知姨娘清瘦特种她喜欢的果子,怕姨娘夜间惊惧所以挪两盏灯入院子。 大公子此番冒险传这样的话出来,原因无他,只是激将世子待姨娘好些。 有世子关照,姨娘日子自会好。 只是如此挑衅之言,世子恐对大公子更不满了。 青阳回望了眼姨娘剥的一筐木鳖子籽,不由脊背发寒。 院子里,待到魏璋离开,两个姑娘才松了口气。 薛兰漪慌手慌脚摸了张帕子,去擦嘴角口津。 苏茵方才站得那么近,定然听到魏璋那句戏谑之言,定也看到是她主动拥吻魏璋。 她口口声声只爱魏宣,如今却另一番做派,旁人作何感想? 薛兰漪心生窘迫,不停地擦拭,擦得唇角微微红肿。 苏茵自看到她此刻眼中不加掩饰的厌恶,拉住了她狠狠擦拭的手,“姨娘无须在意,身不由己之事阿茵能懂。” 薛兰漪看到了她眼中真心的体谅,情绪稍稳。 两人静默坐着,待到魏璋背影不见。 薛兰漪才敢问苏茵,“阿宣那边如何了?我给他剥的蜜枣桂圆他可尝到了?” 薛兰漪要金丝枣和岭南桂圆的最初目的的确是想亲手剥些给魏宣,以尽自己的心意。 之所以用岭南桂圆亦是因为京城第一棵岭南桂圆树便是魏宣亲手为她所种。 当年魏宣远征时,尝过这果子,因着好吃但难以运送,魏宣就携带了一棵幼苗回京,想给薛兰漪也尝尝。 魏小将军出征归来扛了一棵树的轶闻从此在京中传开,京中公子贵女纷纷效仿以岭南桂圆寄情,岭南桂圆从此在京城盛行起来。 后来轶闻随着时间推移被人淡忘了,但岭南桂圆却成了嫁娶之日必铺陈在喜榻上的果子。 薛兰漪因而才特意剥了岭南桂圆给他,让他知道自己恢复记忆了,盼他吃到果子能宽心些。 “姑娘放心,大公子昨日吃了甜汤精神头好多,他还跟我夫君讲了好些话呢。” 苏茵环望周围无人,压低声音,“大公子说:岭南桂圆很甜,吃一次能甜上许久了,让我夫君不必再费心相送。” 这话应是告诉薛兰漪,她的心意他懂,让她不必再冒险。 薛兰漪点了点,苏茵又道:“大公子还说:他当年行军时,在汜水关陈村和高昌郡尝过一种中原没有的椰枣也甚是香甜,可惜不好移植,让我夫君有机会可以去尝尝鲜呢。” 薛兰漪若有所思,缄默下来。 阿宣这般生死一线的境况,怎会无故跟人提起什么美食甜枣? 只怕他是要告诉薛兰漪汜水关陈村和高昌郡这个地方有他的人,是安全之所。 魏宣想让薛兰漪想办法逃去汜水关? 那他怎么办? 他为何突然把自己的底全交了? 不会不他已经……挺不住了…… 薛兰漪忐忑不安,心知不能再这般徒耗时间,握住苏茵的手,“瞿昙寺那边可有回话?” “主t持说施主广结善缘,佛荫自会常佑。” 主持这话便是承认杀祁王的罪证在他手上,也愿意配合薛兰漪揭发魏璋了。 可阿宣还死死握在魏璋手上,贸然去揭发魏璋,恐他会恼羞成怒,杀阿宣泄愤。 这步棋还不能妄动,先要确保魏宣安全才行。 薛兰漪心里琢磨着,问苏茵:“老太君可好?” “姨娘,老太君有请!” 此时,一凶神恶煞的丫鬟猛地踹开了院门。 此人正是老太君身边最亲近的梳妆丫鬟小梅。 小梅在镇国公府颇得脸面,此时魏璋不在,气焰更甚。 “老太君因为姑娘占用了血灵芝正恼怒呢,所以提前回府了。”苏茵在旁提醒道。 老太君是何等雷厉风行之人,薛兰漪抢了她补身的药,老太君岂容得下? 片刻都难忍,所以拖着还未养好的身体立刻打道回府,派了小梅来问话。 小梅站在院子中间双目横扫。 青阳和影七都不在,薛兰漪身边没有其他得脸的随从,丫鬟小厮见状纷纷退了。 倒是柳婆婆看姑娘最近精神恍惚,世子不在时常常盯着一处发呆,一呆就是三两时辰。 这般状态,可再受不了磋磨。 她忙上前,“梅姑娘,好歹等姨娘诊完病再……” “自己染上不干不净的病,勾坏咱们世子的身,还好意思往外传?” 小梅猛地踹在柳婆婆小腿上。 柳婆婆年迈,躺在地上,疼得原地打滚。 “镇国公府的老太君、定远侯家的嫡长女还请不动一个三教九流的姨娘了?”小梅双目一剜。 薛兰漪上前扶起柳婆婆坐在凳子上,“妈妈勿忧,去招呼着厨房里的木鳖子,务必把籽米给青阳处理,莫让猫儿狗儿吃了那腌臜物伤了身。我去去就回。” 薛兰漪未见慌乱,因为老太君回府正是她所求。 救魏宣的事实在重大,薛兰漪不能让人从中传话出了纰漏,所以才用血灵芝激老太君回府,才好当面相商。 “劳烦姑娘带路吧。”薛兰漪屈膝以礼。 “狐媚模样。”小梅小声腹诽,没再搭理薛兰漪,扭头而去。 薛兰漪也并无心思与她搭话,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去了疏影堂。 老太君思儿心切,今日回府后直接住在疏影堂的偏房。 薛兰漪还未进门,隔着屏风便看到内室的榻上斜倚一垂暮老者,抱着魏宣的佩剑迟缓地擦拭着。 屋内充盈着一股哀丧之气。 那夜,兵马司、锦衣卫布下天罗地网抓捕魏宣,后来官家一直没有给个结论,坊间沸沸扬扬地都在传魏宣已被圣上秘密处决。 偏那时老太君中风未护得儿子周全,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太君难免伤心。 “老太君……” 薛兰漪轻提裙裾跨过门槛,上前劝慰。 忽地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了青石板上。 因着完全没设防,头磕在坚硬的瓷砖,一阵钝痛。 周围响起婆子丫鬟们窸窸窣窣的笑声。 小梅捂嘴轻笑,“见着老太君不行跪拜礼?不会真以为世子把你捧在手心,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 薛兰漪近日过于疲累,耳边嗡鸣不止,根本听不到小梅说什么,此时也顾不得旁的事,只身进了屏风内。 “老太君,阿宣尚且活于世间。”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62节 老太君听得此话,身形一僵,满眼希冀望向来人。 看到蒙面女的一瞬间,却嗤笑出声:“你与魏璋沆瀣一气,屡次坑害宣儿,如今人被你们算计没了,还想耍什么把戏?” 忘了吗?前些日子魏璋能顺利拿下镇国公爵位,少不得薛兰漪的推波助澜。 魏宣被囚,也少不得薛兰漪助纣为虐。 薛兰漪倒抽了口气。 往事种种,不堪回首。 每每提及,没有人比薛兰漪心中更痛。 可此时,不是追悔的时候。 薛兰漪低垂的长睫轻颤了下,踱步走到榻边,摘下面纱,“姨母,是我。” 第35章 轻纱之下,熟悉的容颜展现在老太君眼底。 老太君瞳孔微缩,不可置信死死盯着眼前人。 薛兰漪曾是国公府认定的儿媳,老太君对她自是与众不同。 因着薛兰漪母亲早亡,父亲忙于朝政,许多女儿家闺中之事都是老太君教导的。 可以说,老太君与她之间是透着母女情谊的。 此时此刻,看着早该烂在土里的昭阳郡主安然无恙站在面前,老太君久久僵在原地,本就哭红了的眼又涌出泪来。 薛兰漪亦百感交集,跪在老太君榻边磕了个头,“姨母安好。” 须臾,头顶上传来老太君的声音,“你配得如此唤我吗?” 薛兰漪心头一凛,又听她冰冷冷道:“你又配得唤他一声阿宣吗?” 她的宣儿为了眼前这女人,苦守五年。 又因为她一句临终嘱托,远赴边境,拥护先太子,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而这女人呢? 她在老二怀里不知廉耻,纵情声色。 她对得起谁? 老太君眼里的舐犊情深不过一瞬,眼神冷津津的只剩对薛兰漪的怨怒。 薛兰漪的心如沉海底。 此时也明白过来,自己早就里外不是人了。 魏璋怨她怒她,往昔那些亲朋好友亦怨她怒她。 走到这种地步,还指望当年的准婆母对她有什么情谊呢? 罢了。 这世间唯有一个魏宣会笑着对她说一声“没关系的”。 而她之牵绊也唯有一个魏宣。 旁人她挽不回,也无力挽回。 她收了母子之间的跪拜大礼,起身道:“老太君怎么想我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把阿……魏宣救出来,请老太君先屏退左右。” “女人啊身给了谁,心就在谁那,谁知你是不是又配合老二耍什么心眼?”老太君防备的目光一眼瞥到薛兰漪唇角暧昧的红肿。 “我还当你是什么贞洁烈女呢。” 当年魏宣上郡主府提亲屡试屡败,不知遭了多少冷嘲热讽。 如今她跟着老二,倒是什么都做得,什么都不避讳了。 老太君鄙夷冷哼。 薛兰漪隐在袖口的手攥进掌心,刺痛让她稳住心神,“老太君是要救儿子,还是要与我促膝长谈,论一论我是怎样的人?” 她话音强势,老太君目光上移对上了她那双坚定的眼。 老太君当然是救儿子的,这才抬手挥退众人。 薛兰漪并没有太多时间与她忏悔、解释,或是痛哭流涕。 “魏宣就关在老宅院子里,老太君只管去查。”她直接了当道:“魏璋心思深沉,若想救魏宣脱困,需落两步棋,其一困住魏璋,使其自顾不暇,其二乱中求生,带魏宣离京。” 薛兰漪知道老太君这个定远侯嫡女,就算不动用镇国公府的力量,应该也可以借母家势力送阿宣出城。 可从魏璋手中救人出城,无论做得怎么隐蔽,魏璋那般心思缜密的人大概率都会察觉。 届时,魏璋黄雀在后,将阿宣半路拦截下来。 再落敌手,阿宣的境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而且先太子的行踪也有可能被魏璋顺藤摸瓜找到。 所以,必须釜底抽薪,让魏璋自己深陷泥潭,无暇他顾。 “魏璋杀害祁王的证据就在瞿昙寺,若能将证据呈送到圣上面前,待到魏璋被困于朝堂,国公府纷乱之际救出魏宣,或可逃出生天,只是……” 薛兰漪忧心忡忡望向老太君,“镇国公府从此再无回头路了。” 老太君听她有备而来,头头是道,思绪方平稳下来。 默了一息,怅然道:“镇国公府早被魏璋这逆子送上绝路了……” 她就知道兄弟不睦,必生事端。 他兄弟二人,一人是亲王灭门案的元凶,一人与先太子同流合污,镇国公府大厦倾覆已是定局。 而今,若能救魏宣一命,已是祖上护佑。 老太君揉了揉钝痛的鬓角,“老二的罪证老身可以去瞿檀寺取,护送宣儿离开的人马老身也可安排妥当,这第二步棋不必你操心,只是……此局关键在于第一步棋。” 把魏璋困在朝堂之中。 老太君掀眸,饶有兴味的目光在薛兰漪身上打量,“这局棋的胜负手岂能随随便便交由旁人落子?若那人将罪证呈给圣上,老二巧言善辩开脱了,你当如何?” 老太君说的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老太君想怎么做?” “老身以为这关键一子得进可攻退可守,灵活变通方能将死棋局,你以为谁来落子合适?” 电光火石间,薛兰漪听懂了老太君的意思。 老太君想让薛兰漪做这盘棋上的棋子,亲自去圣上面前告发魏璋。 有她在朝堂与魏璋周旋,拖住魏璋,胜算才大。 可若她去落这一子,就必然暴露于圣上和大臣t面前,不管能不能扳倒魏璋,她都再无活路可言。 薛兰漪面色僵硬,后退了半步。 老太君的目光却没有离开她,“你怕了?吾儿孤身闯军营,娶回一尸首时,可未有一丝退缩,你欠吾儿的拿什么还?” 无可否认此时此刻的薛兰漪是有些怕死的。 她与魏宣阴差阳错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再相见。 她一直幻想的是救他出京后,他们去西境重新来过,此生再不分离。 她还没有亲口跟他说一句“愿意嫁给他”。 她还笃信他们是有将来的。 她若去拉着魏璋共沉沦,那她和阿宣就真的阴阳两隔了。 可她不去的话,放眼大庸朝,还有谁敢为了阿宣,去与大权在握的魏璋对峙呢? 又有谁会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只求阿宣活呢? 薛兰漪微闭双眸,深吸了口气,“若明日夜空升起孔明灯,便是我愿遵从老太君的意见。” “老身希望你能真心悔过,弥补过失。”老太君在薛兰漪身后道。 薛兰漪依稀觉得这句话很熟悉。 昨晚,魏璋也说过让她悔过。 她到底要向多少人忏悔呢? 薛兰漪一时五味杂陈,不想多论,只屈膝道:“今日占用血灵芝之事,还请老太君按家法处置我吧。” 今日她被请来老太君住所,是因为不敬尊长,占用了血灵芝。 若她就这么安然无恙的回去,不跪不罚,魏璋定会起疑。 还是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为好。 “你倒懂事。”老太君听懂她的意思了,扬声:“柳儿,薛姨娘目无尊长,带她去在院子里跪上半个时辰了事。” “喏!姨娘请!” 柳儿听老太君语气稀松,没有重罚的意思,便带着薛兰漪绕过回廊往后院去。 薛兰漪心不在焉跟着她,两人在一棵百年皂角树下顿步。 “眼看要下雨了,姨娘跪在此处,省得淋了雨。”柳儿和善,折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姨娘放心,倒也不必跪足半个时辰,奴婢过会儿去园子里远远瞧着,若世子回府,奴婢会来知会姨娘,姨娘有个跪过的模样回去好交差就是了。” “柳姑娘有心了。”薛兰漪摸了摸袖袋,她并无什么贵重物品,遂将一方自个儿珍藏的云锦绣帕赠给了柳儿。 “姨娘客气。”柳儿屈膝以礼道了谢。 绕过回廊,脸却立刻沉了下来,转手将帕子丢在了地上,“好歹跟在世子身边,也算半个主子,竟这般寒酸!” 近身伺候老太君的人谁还没见过云锦不成? “世子手缝里漏点风都够她富足,她定藏着不少好东西,不舍得赏你罢了!”小梅扭着腰走过来,捡起帕子嗅了嗅,其上一股子媚香味。 显然,这薛姨娘就是靠这种手段勾了世子五年不曾娶妻纳妾的。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63节 小梅眼中酸色一闪而过,将帕子递回给柳儿,“你把这帕子卖给马棚那几个汉子,他们就喜欢这骚浪味儿,许能换一锭碎银子呢。” “你倒提醒我了!” 那些个马夫最爱收捡女人贴身之物,见了这劳什子岂不魂都勾没了? 柳儿目露金光,这就要走,又回头看了眼树下跪着的薛兰漪。 “你放心,我帮你看着。”小梅拍了拍柳儿的肩膀,嘴角挽笑。 天边一声惊雷,蓝白色的电光在小梅脸上忽闪…… 崇安堂,青阳正撑伞出门,恰见魏璋漏夜归来。 此时,天下起了蒙蒙雨,魏璋未撑伞,玄色大氅上挂满水珠。 青阳疾步上前,给魏璋撑了伞。 “老太君回来了?”魏璋边走边敛起微湿的衣袖。 青阳原本正是去往疏影堂的,“说是昨个儿姨娘取了库房里唯一一株血灵芝调理身体,害得老太君缺了一味药材,老太君正怒火攻心,请了姨娘去问话,这一问就是三个时辰。” 青阳将怀里的锦盒呈到魏璋面前,“属下琢磨着世子私库里还有一株雪灵芝,就擅自做主准备送去疏影堂平一平老太君的怒,好歹把姨娘接回来。” 此时,天边又轰隆隆雷声作响。 魏璋站在垂花门前,眺望远处黛色山峦,连绵起伏的山脊与低压云层渐次相接,挡住了月色天光。 山雨欲来。 魏璋沉吟片刻,“不必去接。” “这……” 老太君那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青阳有些担忧。 魏璋摇了摇头,负手进屋。 薛兰漪又不是什么知轻重之人,怎会占用什么血灵芝? 只怕夺药是假,想借机与老太君商讨救走魏宣的事是真。 戏将至高潮,这会儿子把她接回来,戏可不就断了? 魏璋缄默琢磨着,走到书房外,抬了下手指示意青阳,“你去一趟沈府,请沈大人过府一叙。” “沈大人出城去查杀害祁王的凶手了,连夜去的。” 青阳也是方才出府办事,遇到沈惊澜快马加鞭出城。 青阳忧心忡忡望着魏璋:“说是圣上那边十分重视此事,给了沈大人一道口谕:令三司六部全力配合沈大人查案,不可阻拦沈大人调用任何文书和官员,务必将凶手缉捕归案。” “圣上对这位叔父倒真是感情甚笃。”魏璋面色寻常,感慨一句,去书房办公务了。 到了戌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魏璋才从书房出来,推开寝房的门。 屋子里空落落的,未焚香,亦未摆饭。 魏璋站在冰冷冷的外间怔了许久,脑袋里一时木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好一会儿,吩咐影七:“备膳。” 晚膳是薛兰漪上午就准备好食谱吩咐厨房做的,另外还剩了一笼她昨日亲手做的兔儿包。 魏璋孤身坐在楠木圆桌前,敛袖取了只包子。 白胖胖的兔子在他掌心里龇牙咧嘴,横眉怒目。 魏璋脑海里忽地浮现出昨夜跪趴在他身上的姑娘,和那张近在咫尺的笑脸。 “姨娘还没回来吗?”嘴比脑子跑得快。 影七“嗯”了一声,“还在大公子那屋。” 倒是乐不思蜀了。 魏璋将包子丢回了笼屉里,“把饭菜撤了,热一热。” “本……本来就是热的。”影七指着还在冒烟的鸡汤和笼屉,“厨娘刚做好的。” 魏璋掠了他一眼。 影七一噎,垂下头将饭菜撤下,端回了蒸锅上。 魏璋出门,在廊下透了口气。 已是二更,公府下了钥,目之所及一片漆黑。 鸟兽都知道回巢了。 魏璋负在身后的手微蜷。 “世、世子,姨娘不知所踪了!” 此时,青阳冒着雨气喘吁吁跑进院子。 虽然世子说了不必急着接姨娘,但此时电闪雷鸣的,万一姨娘有个好歹,下面的人也担待不起。 青阳于是派人悄悄去疏影堂打探一番,得到的消息却是姨娘早就被放回来了。 可青阳从疏影堂一路找回崇安堂未见人影。 青阳抹了把额头上的雨水:“院里的人属下都一一盘问过,无人见过姨娘!” 魏璋眉心轻蹙,“老太君亲口所言放姨娘回来了?” “这……” 青阳一个下人即便有心当面问老太君,老太君哪能见他? 他无非能找门房打听一二。 魏璋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种毫无逻辑的问题,摇了摇头,负手走进雨幕中。 青阳亦步亦趋撑着伞。 到了疏影堂,院子里已漆黑一片。 雨幕细密如织,四周了无人影。 只有门房双手插袖,缩在屋檐下躲雨。 黑压压的身影从旁掠过,似阴云罩顶。 门房猛然惊醒,但见世子步履如风进了内院。 此时积雨已没过鞋底,每一步涟漪顿生,玄色衣摆亦洇湿大片,整个人比平时更加阴冷。 门房心头凛然,猫着腰跟了上去:“世子,老太君已经歇下了,您在客厅稍等,容小的先行禀报。” 世家大族最讲规矩,哪有儿子擅闯母亲寝房的? 门房担待不起失职之罪,连连抹着额头,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 魏璋未搭理,径直走到老太君寝房外,方叉手为礼,“母亲,儿子身边离不开薛姨娘伺候,母亲若是问完话了,还请将人归还。” 屋内无人回应。 老太君正躺在榻上小憩,见着隔扇门外清朗身姿恭敬折腰,面上浮现一丝愠怒,索性调转方向对着墙闭上了眼。 李昭阳是不知廉耻之妇。 魏璋又何尝不是把镇国公府的脸踩在脚下? 当年因着宣儿对昭阳郡主满心赤诚,镇国公府可把这位郡主跟佛似的供着。 三媒六聘,三顾茅庐,也没求得她嫁进门。 却不想老二倒轻易得手,把昭阳弄去做了外室,整整三年任他如何肆意亵玩。 那么镇国公府多年的殷勤算得什么呢? 国公府的脸都快被他们败没了。 一个不知贞洁,一个瞒天过海,真真的沆瀣一气天生一对。 老太君自是不愿见这逆子t的,给身旁守夜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猫着腰恭敬开了门,“世子,老太君中风之症还没好全了,早睡下了。至于薛姨娘,两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多久?”青阳问。 “两个时辰。” 嬷嬷话音刚落,天边一阵撼天动地的轰隆声。 不是雷,是南山的山体滑坡了。 初夏的暴雨,毫无征兆越来越大。 早在一个时辰前,公府锦鲤池里的雨水已漫过池塘。 四周山峦,滚滚的泥石流。 这种天气在外逗留一两个时辰属实危险,青阳心知不妙,赶紧问那嬷嬷:“谁送姨娘离开的?可有亲眼看着姨娘进崇安堂?” “这、这……” 守夜嬷嬷和门房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茫然无措。 连门房都没见过薛兰漪,何敢说人离开了? 魏璋眸色骤寒,“请母亲将人归还!” “你那妾室福大命大,在公府里还能跑丢了不成?”老太君仍背对魏璋躺着,悠悠然道:“王妈,关门。” “喏!” 门扉轻掩。 倏地,一道银光乍现。 门闩被破开了,锋芒太过凌厉,径直将王嬷嬷的脸削去了一半。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64节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嬷嬷登时倒在血泊中,血花溅了满隔着内室的屏风。 院落里,尖叫声乱成了一锅粥。 老太君转过头来,透过屏风朦胧见到魏璋一身玄衣立于门前,手握银剑,血色从刀刃滴滴坠落。 蓝白的光在轮廓深邃的脸上忽闪,话音却寻常:“母亲的病好些了吗?” “你、你!” 老太君吓得弹起身来,“你简直无法无天,如此滥杀无辜,你、你……” “母亲不肯见儿,才害了旁人,怎倒怪起儿子来了?”魏璋将剑递给了青阳,踏着一滩血迹跨进门槛。 青石地面上,落下一串沉稳的血色脚印。 魏璋掀袍坐在外间的主座上,沉静的眸侧望右手边的屏风。 内室,老太君亦盯着素纱屏风上点点血梅,和门口痉挛打挺的王嬷嬷。 血还在流,顺着青石板缝隙蜿蜒流进了内室,犹如幽冷的蛇游移向床榻。 血腥味太重,老太君终是受不住,杵着龙头杖,绕过屏风,现身外间。 “你、你……好一个大逆不道的魏大学士!” “明日还要早朝,儿子并无闲暇受母亲教诲,母亲见谅。”魏璋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老太君落座主位左侧。 幼时,魏璋和魏宣兄弟二人一起住在疏影堂。 那时也常在此地此时受老太君的教诲和责罚。 只是眼下已经三更,魏璋没空绕弯子,“薛姨娘呢?” “老身怎知……” 天外一声惊雷,截断了老太君的话。 电光落在被削了右脸的王嬷嬷身上。 太过狰狞。 老太君到底上了年龄,如此真切看到一条活生生的命在眼前消逝,难免惊恐。 这才扶着八仙桌,跌跌撞撞坐下,僵着嗓子喊,“柳儿!” 一直在外旁观的柳儿早就吓傻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奴婢晌午把薛姨娘领到后院的皂角树下跪着,就……就出去园子里逛了,再回来薛姨娘已不在皂角树下。” 这倒奇了。 门房没见着人离开,皂角树下亦空无人影,人间蒸发了不成? 青阳侯在魏璋身后,疑惑地望着世子。 魏璋搭在扶手上的指拨弄墨玉扳指。 “皂角树?”三个字极沉。 “是!奴婢怕姨娘淋雨,所以……” 话到一半,忽感一束寒芒,脖颈犹如被利剑割断一般。 柳儿一滞,舌头打了个滚,“是小梅!梅姑娘令奴婢将薛姨娘引到那棵皂角树下跪着的!” 屋外,一道闪电裂空而下。 万钧雷霆顷刻聚于百年老树之顶,火树银花。 百年老树剧烈晃动,数不清的枝丫应声而落。 显然,那棵皂角树易引雷电。 这梅姑娘分明是把薛姨娘往死路上引。 疏影堂众人面面相觑,老太君亦没想到这丫头如此胆量。 她还指着薛兰漪救魏宣呢,怎能出如此大的纰漏? “贱婢好大的胆子!说!你把薛姨娘弄哪儿去了?”老太君连捣龙头杖。 小梅僵硬地双膝砸在地上,愣愣摇头。 她只是想吓一吓那狐狸精,叫她莫要勾坏世子身子,何敢要她的命? 照理说,寻常人见着那棵树引雷电,必然屁滚尿流逃窜了。 这薛姨娘总不能是个傻的,一直呆呆立在树下吧? “她定是跑了,定是跑了,总不能等着被雷劈死……” “姨娘患有惊惧之症。”青阳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大公子说过,惊雷闪电的天气,薛姨娘会恐惧。 况是把雷电引到眼前,只怕薛姨娘真会懵得不知躲避。 会不会真被雷电吓晕,或是劈…… 可就算是被雷电伤了,那也是活要见人,死该有尸才是。 青阳越想越惧,“是不是姨娘被雷电劈晕劈伤后,又被什么歹人掳走了?姨娘是不是开罪了什么人?” 三年,薛兰漪连院门都没踏出过,能得罪什么人? 能注意到她的人,只怕存的是旁的心思。 魏璋神色骤紧。 屋内气氛随之凝结成冰,静得落针可闻。 第36章 屋外千钧雷霆却不休不止。 小梅已七魂去了六魄,浑身抖得没了知觉,等待着宣判。 “你去树下跪着,好生再想。”魏璋道。 小梅如蒙大赦,好歹不用成为刀下亡魂,连连应声退下了。 跪到树下,小梅却顿时面无血色,比死更惧。 她从前在疏影堂伺候两位少爷,只知道这棵皂角树易引雷。 可她从未跪在此地,感受过树下视角。 此时此刻,亭亭如盖的树下,无数细长皂角垂吊着,影子被拉长,纵横交错投射下来,似网笼罩着她。 远处风声呼啸,吹得皂角簌簌作响,阴森森的。 忽地,一道闪电,蓝白色的光忽闪。 千百皂角犹如千百具悬尸,挂满整棵树。 “啊!”小梅吓得跌倒在地,后背恰抵在一口枯井上。 地下的凉意丝丝缕缕攀爬上来,缠住了小梅的脊背。 雷电,悬尸,幽魂。 恐怖的画面侵袭着小梅,小梅情绪崩溃,疯了般嘶吼惨叫。 求饶声在雨夜里连绵不绝,一直传到偏房。 “罚跪而已,鬼哭狼嚎什么?没个体统!”老太君面露愠色。 魏璋瞥了老太君一眼。 老太君当然不知道树下有什么。 可他知道。 如今,薛兰漪也知道了。 不知薛兰漪孤身一人在雨夜中看到此等情景,会作何反应。 魏璋脑袋里并无太多画面。 他从未见过她惊惧的模样,她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明媚的,亦或是倔强的。 他不清楚她会否也有脆弱害怕的一面。 这种未知,让魏璋无端起了些焦躁,索性起身往皂角树处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遮得人视线不清。 这样的雨夜,常有飞禽蛇鼠出没。 年年都有人被淹死、咬死,甚至尸骨无存,也不乏趁乱劫财劫色的歹人。 薛兰漪到底去哪儿了? 魏璋负手仰望着头顶成千上百剧烈颤抖的皂角,影影绰绰。 一滴雨透过交错的树叶落下,恰滴在脖颈上,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 “去,将马厩、护院、库房三处的人都盘问一遍,不可错放一人。”魏璋吩咐青阳。 当年老国公爷同太祖打江山,留下不少一起出生入死的兵士。 后来,这些幸存者以及他们的后嗣大多被收留在府中护院打杂。 他们大多也还留着兵匪时的习性,仗着从龙之功没少欺负府上的小丫鬟们。 甚至强掳回屋做媳妇妾室的事也时有发生。 老太君念着当年情谊,迟迟不曾处置。 可如今薛兰漪也突然失踪,魏璋不得不往那方面想。 青阳听得此话亦是吓绿了脸,连忙领命办事。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65节 周围婆子小厮自不敢看主子们的热闹,纷纷退到了五十步之外。 皂角树下独留魏璋站着,面无波澜看着雷电一次次在眼前炸开火花。 周身危险重重,他巍然不动。 “世子,要不……先将府里的灯都点亮吧。”身后怯怯的女声试探道。 魏璋狐疑侧目。 苏茵对他屈膝以礼。 她今晚本是来给老太君看病的,没想到一进门就遇到薛兰漪失踪的状况。 “不管姨娘此时身在何方,周围亮堂些总能叫她心里安稳,不至于癔症频发。” 魏璋脸上些许不悦,“好好的人,何来的癔症?” “……” 苏茵一噎。 她早前为薛兰漪望闻问切时,看她精神不济,特意询问了些她的病症。 她知道薛兰漪遇到雷雨天常会做噩梦,甚至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言语动作混乱。 这么明显的症状,世子与她同床共枕三载都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 苏茵想t不通,但见魏璋眼中空无一物,只得细细解释:“姨娘在青楼时,曾在雷雨夜亲眼见过有人吊死在她榻前,那尸体还是姨娘亲手烧的,所谓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害怕也属寻常。” 说罢,天边又一道闪电破空。 电光乍现,明灭之间,照出那双沉静眼中些许波澜。 随即,狐疑之色更浓。 “柳家的何在?” “奴婢在!”柳嬷嬷慌里慌张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了魏璋面前。 “你说说。” 苏茵的话实在过于天方夜谭。 还烧尸? 薛兰漪一副羸弱不堪的样子,怎会行此等胆大之事? 魏璋自不信这荒诞之言,只问柳嬷嬷。 柳嬷嬷却噗通跪到魏璋脚下,“奴婢也求世子先点灯,好歹哄哄姑娘!” 柳婆婆的情绪要比苏茵更激动。 这样的雷雨夜,加之皂角树上的“千百悬尸”,就是小梅一个正常人都吓傻了,姑娘能好? “姑娘当初曾半夜被人拉去给老员外冲喜,那老员外就死在姑娘身上,故而姑娘怕黑。” “四年前的雷雨夜里,姑娘最要好的姐妹吊死在床头,姑娘为保全好友清白才亲手烧掉尸体的,怕雷电是情理之中。” “姑娘生生死死的经了两遭,若今日再被刺激得精神失常,没个人在她身边照应,她自己怎么扛?” “又变精神失常了?”魏璋气极反笑。 “奴婢不敢诋毁姑娘!奴婢以命起誓句句属实!” “姑娘噩梦的时候总爱在半空中胡乱抓,嘴里念念有词的,这不就是……精神失常吗?” 柳婆婆言之凿凿地说着,连每个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根本不像信口胡诌。 而这每一字钻进魏璋耳朵里,他的胸腔仿似裂出一道巨大的沟壑。 空的,虚的,什么都看不清抓不住。 他行事一贯全盘掌控,在薛兰漪这件事上,他确实不知全貌,所以此时才会生出那种从未有过的心悸之感吗? 他定了定神:“姨娘有此病症,何不早说?” “姨娘跟世子说过自己怕雷电,想与世子共睡一枕,世子……”柳婆婆声音越来越小,“世子让姨娘不舒服就去找大夫。” 魏璋蹙眉,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柳婆婆又何敢说谎,头伏得更低,“其实,往昔日日夜夜世子只要回头看过一眼就知道奴婢所言是否属实。” 柳婆婆夜里常会进屋给主子续香、续茶。 雷雨夜里不放心姑娘,也会进屋多看一眼。 她不止一次看到姑娘在床榻内侧蜷缩成一团,颤颤巍巍、诚惶诚恐地蠕动着身子尽量贴近世子,却又不敢真的抱他。 世子总爱背对她睡,哪怕有一次回眸,他就能看到惊惧中的姑娘。 偏偏这三年,他都不曾正眼看过她。 “世子,姑娘这三年所求,不过是世子能主动抱抱她……” “婆婆!” 苏茵打断了柳婆婆。 或许从前薛兰漪是对魏璋有过痴心,可现在不是。 无谓再提过往纠葛。 苏茵也怕柳婆婆口不择言触怒了魏璋,暗自摇了摇头。 柳婆婆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冲动了,立刻缄默下来,磕了个头。 魏璋未理,迎风立着。 玄色衣摆被风吹得翻飞,乱了方向。 雨丝也乱了方向,拍打在那张一贯冷肃的脸上。 英朗的轮廓被洇湿,竟也生出几分柔色,几分恍惚。 “世子,属下已盘查过所有人,只剩这三个醉汉未查验!” 此时,青阳带着府兵浩浩荡荡而来。 甲重靴和跨刀冷硬的声音打破了片刻柔和。 府兵将三个醉汉丢在魏璋脚下,青阳拱手道:“这几个老东西喝醉了,打都打不醒,问不出话来。” 青阳担心世子久等,才先把人揪了过来。 魏璋垂眸,一眼看到了这三个醉汉脸上不同寻常的潮红。 魏璋隐在袖口的手微蜷,在三个人身上扫视一周,视线定格在其中一人衣襟里的粉色一角。 天边惊雷阵阵。 青阳心道不妙,将那人怀里一方云锦扯了出来。 绣着百合花的丝帕垂落,上面皱皱巴巴沾染着许多不明浊液。 脏东西是什么不必说。 帕子是谁的更不必说。 “谁给你的狗胆?” 青阳自个儿都惊得喘不过气,捏住那醉汉的耳朵,“狗东西,姨娘人呢?” “姨娘?” 醉汉嘴里流着哈喇子,不停咽口水,“姨娘好香,姨娘好软。” 魏璋指骨骤紧。 那日日擦拭的墨玉扳指生了细小的裂痕。 裂痕迅速攀爬,一块无瑕的玉布满龟裂纹。 四周气氛也似千里冰川横生裂缝,其下暗涌大有吞没之势。 青阳很久没有见过世子露出如此明显的愠怒之色了。 往昔朝堂中、公府中哪日不是腥风血雨,世子自是泰然自若。 而此时,尘封的山脉之下,暗流似将喷发而出。 “快说,人去哪了?”青阳用匕首划开了醉汉的烂嘴。 撕裂的痛让醉汉清醒过来,捂着潺潺流血的嘴,哎呦呦地惨叫。 略微清明的视线中,却见阴云逼近,如山倾覆。 “世子!”醉汉瞠目结舌,顿时什么酒意都没了,一边磕头一边道:“昏、昏迷……” “昏迷了?昏在哪儿?怎么昏的?”青阳问。 醉汉舌头打结,说不出。 另一还未醒酒的醉汉色眯眯地憨笑:“姨娘软,不禁事,马棚……啊!” 话到一半,一道血柱和子孙根一同飞溅起来。 魏璋扔了从府兵手中抽过来的挎刀,“把府里的灯都点上,接姨娘。” “喏!” 青阳给影七使了个眼色,两人欲去马棚。 魏璋却已先一步步入雨幕中。 惊雷闪电映照出他略显仓促的背影。 青阳疾步跟上来。 魏璋抬手示意不必,“去剥了他们的皮,尤其那双脏手。” 那双摸过薛兰漪绣帕的手不该留。 他寒津津的声音仍稳,但生了几不可闻的起伏。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66节 脑海里浮现出薛兰漪鬓边香汗淋漓,躺在榻上断断续续喘息的模样。 又浮现出她双目盈泪,求助般望着他的眼神。 这般美景本该他独自欣赏。 她是他的女人,他从前最忌讳她对旁人起心思。 而经历此番,他意识到他更难以容忍的是旁人对她起心思。 他的人,旁人不可碰不该想。 他指的是任何人。 魏璋沉郁的眼中仿佛织就了一张巨网,欲要把她捆缚、独占。 “世子,好歹带两个婆子丫鬟伺候,把姨娘抬回来。” 青阳见魏璋发髻挂满水珠,玄衣湿透贴着精壮的肩头,实属也担心主子的康健。 青阳将伞撑在魏璋头顶,“世子不撑伞,岂不淋坏了姨娘?” 魏璋脚步顿住,若有所思滞了须臾,微眯双眼望向墙角,“你方才说什么?” “姨、姨娘淋不得雨? 找、找几个人把姨娘抬回来?” 青阳见魏璋面色沉肃,顺他的目光看去。 院墙附近的歪脖子树下印着不少泥巴脚印。 有莽鞋印,也有姑娘绣花鞋的小巧印迹,俨然三个醉汉翻墙进来,和姨娘有过一番追逐。 姨娘那般瘦弱,何况受了雷雨惊吓,被他们制服带走是常理之中。 “世子有何疑问?” “疏影堂确定都搜查过了?” 青阳听世子的意思是怀疑姨娘还在院子里。 这不可能! 青阳笃定道:“院子里属下亲自带人搜过,库房柴房都搜了……” “再搜。” 魏璋的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若醉汉们真的把薛兰漪抬出院子,为何离开时的脚印和爬进墙时的脚印一样浅? 薛兰漪好歹是有些重量的,抬她的人脚印不可能不下陷。 所以,薛兰漪可能还藏在疏影堂的某个角落,没被人掳走。 “鸡窝狗洞,越隐蔽越不可能的地方越要搜。” 薛兰漪是避难躲起来的,只怕不会躲在寻常的地方。 青阳于是带着人将院里的鸡窝狗洞都翻了一遍。 小小四方院落,二三十个人来回地翻找,一无所获。 天边仍雷鸣不止,蓝白色的光在魏璋眼前炸开。 他忽地想到什么,调转步伐往皂角树下去。 这棵皂角树扎根百年,周边的杂草过膝,依附着不少纵横交错的藤蔓。 魏璋走到树干下,拨开枝丫。 交叠的树叶缝隙中,一双湿漉漉的眸堪堪与他对视。 薛兰漪正双臂环膝,小小一只蜷缩着,刚好能塞在树洞中。 瓷白的脸颊落了许多碳灰,额头上、鼻尖上都脏兮兮的,凌乱的发髻上还立着几根呆毛,花猫儿似。 她原在这儿…… 魏璋堵在喉头的一股气顷刻散开了,本能地屈指去刮她鼻尖的灰,却在快触碰到的一刻又顿住。 薛兰漪一直藏在树的背面,见证了外界一切兵荒马乱,她为何不现身? 魏璋面露狐疑,眸色稍沉。t 恰好天边一声闷雷。 薛兰漪顿时浑身抖如筛糠,将自己的脸埋在双膝间,飘忽不定的双目偷瞥着四周。 嘴里絮絮呢喃,浑整个人贴着树干,恨不得将自己镶嵌进去。 癔症。 魏璋脑海里蹦出这个词。 此时眼见为实,他不得不信,神色僵了一瞬,侧头给苏茵使了个眼色。 苏茵上前把脉,脚踩着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很轻。 薛兰漪却立刻双手抱头,嘴里说着“不要!不要!” 这分明是怕被人打的姿势。 苏茵犯难:“姨娘不愿陌生人靠近,若强行替她诊脉只怕适得其反,反而刺激了她。” “是,姑娘只怕是想起从前被妈妈打的经历了。”柳婆婆在旁附和。 魏璋些微诧异,但很快又了然了。 薛兰漪在教坊司待了两年,怎么可能不受磋磨? 如今她性子与昭阳郡主时大不相同只怕也是打出来的。 魏璋眸色微澜,众人在洞口看着浑浑噩噩的姑娘也都缄默下来,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强行拖拽。 “要不……还是请世子试试吧。” 柳嬷嬷想起姑娘每次噩梦惊醒嘴里常呢喃一个“魏”字,定然是盼着世子的。 “姑娘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世子,世子只要莫太冷着脸,姑娘定会接受世子的。” 眼下雷雨还有大起之势,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魏璋抬手屏退左右,只留着打伞的青阳。 他朝薛兰漪伸手,“好了,跟我回去。” 语气已经尽可能柔善了,也只是比平日好那么一点点,顶多就是关怀下属的语气。 青阳看了他一眼,他也看青阳。 两个人莫名对视,青阳立刻垂下了头。 “世、世子要不要试试换个爱称?” 青阳到底是娶了妻的,在这方面多少比魏璋强些。 世子就这么硬生生“过来”、“回去”,知道的是哄姨娘,不知道的还当是训斥下属呢。 姨娘现在神思不清,听他呼来喝去,岂会拿正眼瞧他? 青阳只敢暗自腹诽,嘴上道:“要不然世子有什么贴身小玩意儿可相送,好歹先把人哄回去。” 魏璋瞥了眼别在后腰防身的匕首。 青阳无言了。 但话说回来,世子随身携带除了这把匕首,其余香囊玉佩全部出自姨娘之手,绦子都是姨娘亲手打的。 总不能将姨娘赠他之物再赠回。 魏璋抬眸望向树洞顶部缠绕的忍冬,随手摘了几片叶子。 不过片刻,绿叶在他手中被折成了兔子形状。 青阳不知世子还有如此熟稔的手艺,讶然不已。 而魏璋则把兔子置在手心,递进树洞中。 薛兰漪恍惚的视线中出现一只绿油油的小兔子。 两只耳朵竖起来,分外灵动,仿佛对她示好。 她的目光终于定格住,讷讷顺着那手修长如玉的手望去。 男人逆光半蹲在洞口,鬓边微湿,几个昏黄的光圈在他身上摇曳,虚虚晃晃看不真切。 “漪漪,我新跟人学的兔子,可爱吗?” “漪漪,你看像不像你?” “漪漪,漪漪,漪漪……” 灿若骄阳的笑脸争先恐后般挤进她的视线中。 清泠泠的声音伴随辫梢银铃儿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进薛兰漪耳朵。 那么近,近到薛兰漪以为他会永永远远在自己身边吵吵闹闹。 可又那么远,悬浮在半空中看不清他的容颜。 薛兰漪本能地伸手去抓。 这一次,她抓到了一只实实在在的小兔子。 薛兰漪鼻头一酸,忽地扑进来人怀里。 温香软玉猝不及防投入怀中,魏璋一时愣怔。 紧接着脖颈处流进一抹温热,濡湿衣襟,一直淌进心跳的位置。 魏璋心口一阵暖流,僵直的脊背下意识后仰回避。 薛兰漪环着他脖颈的手却收得更紧,瘦弱的身躯在他怀里战栗着,那般不堪一折,如同攀缠着皂角树的忍冬,全然依附着他。 他侧眸看去,正见她盈盈含情的眼泪流不止,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停滴落。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67节 白皙清瘦的脸上泪痕斑驳,喉头还不停哽咽着。 魏璋上次见她这般狼狈模样还是在三年前,湖边捡到她那次。 后来在四方小院里,她渐渐沉稳了,也不哭了。 所以,魏璋都快忘了她还有这般失控的模样。 奇怪的是,这一次魏璋并未觉得厌烦和吵闹。 反而,心中的焦灼被她紧紧相依的体温熨平了。 他本能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薛兰漪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战栗渐歇,只是手还圈着魏璋不放。 暴雨仍连绵不断。 魏璋将人打横抱起回了崇安堂,一边示意青阳:“请吴太医。” 魏璋能感觉到薛兰漪此时的状态确实不像演戏。 但也不能偏听苏茵一面之词,必须要找相熟的太医确诊一二,有病看病,没病也得瞧瞧是不是又演上西湖泪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吴太医带着几个得意门生赶到了崇安堂。 彼时,薛兰漪在树洞里经历了三个时辰漫长的折磨,精神绷不住,浑浑噩噩睡过去了。 柳婆婆给她简单擦了身。 魏璋则坐在床榻边沿,若有所思望着一直喃喃自语的薛兰漪。 看她时而笑,时而哭,时而在半空中胡乱抓着什么。 “这是作甚?” 这问题难为了吴太医。 吴太医虽经验丰富,远远瞧着心里已基本断定薛兰漪这是癔症发作。 可谁又能知道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想什么? “下官需为姑娘审瞳神,以查五藏之候。” 魏璋“嗯”了一声,略微坐远些,示意太医上前。 吴太医则示意其余同僚一并跟上。 京城上下皆知,魏大人齿及二五,尚未娶妻,唯有一外室相伴多年。 吴太医自然不敢怠慢,与人轻手轻脚靠近。 可还未触及到薛兰漪,昏睡中的人立刻睁开了眼,见一群男子围着自己,登时瞳孔一缩,抓起枕头朝吴夫人扔去。 吴大夫连连后退,薛兰漪弹坐起身,胡乱抓起手边的东西不依不饶地往几个太医身上扔。 发髻松散开,凌乱的头发耷拉在脸上,疯妇一般不成体统。 “莫要浑闹。”魏璋面色一肃。 一只药瓶迎面砸向他。 魏璋何曾预料被一个女人打? 没有防备,脸上猝不及防被砸出一片淤青。 众人又何曾想过高居云端的魏大人被当众打了脸? 在场所有人倒抽了口凉气,纷纷屏息垂头。 第37章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唯有薛兰漪浑然不知,仍不停地朝魏璋身上扔枕头扔衣服扔发簪,扔得床榻附近一片狼藉。 世子是最看重规矩体统的,眼见惹出大事,柳婆婆赶紧上前圈住薛兰漪,“姑娘别怕,奴婢在,奴婢在呢。” 薛兰漪拼命挣脱柳婆婆,还要继续扔。 “世子,还请多点几盏灯,另外让大夫和外间的小子们先退出去罢。”柳婆婆只得向魏璋求助。 言语之间是要男子全部退开。 魏璋隐约意识到什么,抬手示意青阳。 多枝烛台上的蜡烛全部被点燃,男人们也都远离了房间,薛兰漪慌乱的神情才镇定些。 可她仍缩着肩膀,不停地挠脖颈,挠脸侧,白皙无暇的肌肤上顿生几道红痕。 魏璋握住了她的细腕。 太过强势的气息吓得薛兰漪娇躯轻颤。 柳婆婆抚着姑娘的后背,给她顺气,“世子勿怪,奴婢自打跟在姑娘身边起姑娘就是这般,可能、可能是……在青楼里被吓着了。” 显然,教司坊里有男人觊觎过她,挠脸颊和脖颈是为了保住清白。 魏璋虎口稍松,沉吟片刻,语气软了些:“病总得看。” 是啊,姑娘这次癔症发作比从前都严重,拖不得。 柳婆婆看了眼还在她怀中挣扎的姑娘,“要不世子抱着姑娘吧,许能好些。” 魏璋恨不得折了她那只会打人会挠人的手。 薛兰漪却似听懂了柳嬷嬷的话,突然眉开眼笑,朝魏璋张开臂膀要抱抱。 “……” 魏璋叹了口气,将她拖进怀中,抱坐在腿上,见她神色又清醒了些,吩咐外面:“请吴太医隔帘诊脉。” 柳婆婆将帐幔放下,外面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再度靠近。 薛兰漪犹如受惊的兔儿往魏璋怀里缩了缩,躲在他的臂弯后警觉地左右观察。 从魏璋角度俯视下去,只见姑娘湿漉漉的眼睛打转,右手还紧紧抱着他送她的小兔子。 魏璋颇为无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又把她的小兔子换到了左手上,拉着她的右手递出了帐幔。 众太医上前切脉,“姨娘肝气郁结,气虚血虚,观其行止是为癔症,看样子起码三年以上。 盖因姨娘心志坚韧,平日才未完全行为失状,t此番受了大的刺激,病症显化了。” 太医之言真与阿茵所述全然一致。 隔着帐幔的魏璋目色微澜,“姨娘如何恢复?何时恢复?” “这……尚未可知。” 吴太医话音刚落,一股沉郁之气当头倾覆。 吴太医立刻起身拱手,“癔症乃心病,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患者最需要的是世子的关爱与呵护。” 这话今日魏璋听得不止一次的。 他一贯洞若观火的眼中浮现一丝虚无,似是没办法参透这句话,亦不觉所谓的虚无缥缈的关爱能当饭吃,当药喝。 他长睫轻颤,话音冷下来:“我无闲暇,可有灵丹妙药?” 太医们面面相觑。 “下官倒是可以开些舒肝的药有助姨娘凝神静气,只是此药不抵病根效用有限。若姨娘心气不舒,长此以往拖下去只怕……” “只怕什么?” “人之心内皆有一根弦,心智再韧也有被压断的一天,届时只怕此生都会疯疯癫癫,无力回天……”太医垂首。 魏璋亦缄默下来。 须臾,抬手挥退了众人,“备药去吧。” “喏!”众人躬身退去。 屋子空寂一片,目之所及皆是静止不动的。 只有怀里的人手时不时在半空中抓着,纤指在他眼前晃一下,又晃一下。 魏璋端坐着,些微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颧骨伤口处触到一片温软。 魏璋回过神。 薛兰漪正轻轻抚摸他的伤口,眼神仍是懵懂的,又带一丝疼惜。 魏璋没好气:“谁砸的?” 薛兰漪摇了摇头。 魏璋被她这娇憨模样折腾得没了脾气,也总不能与神志不清的人计较,便把人放回了榻上。 刚要起身,薛兰漪却又抓住了他的衣襟,嘴里喃喃自语着,不肯放手。 魏璋附耳细听,才听清她含糊不清的话,“桂圆?岭南桂圆?” 已经走到外间的苏茵听得这话,回过头来,恰见帐幔缝隙里薛兰漪一边双手捧着空气,似做捧脸状,一边不停呢喃“喜欢桂圆”,迷蒙的眼神中依稀透着眷恋。 苏茵脚步一顿,心中一个念头闪过。 魏璋立刻察觉到了她,狐疑望向珠帘外的人。 深邃的眼神让人触之生寒,苏茵慌张屈膝:“姨娘四个时辰不曾进食怕是饿了,她最喜岭南桂圆,吃些甜甜的果子补补气力也好。” “桂圆。”薛兰漪似是赞同地对着头顶帐幔痴痴一笑。 魏璋还真听到薛兰漪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遂抬了下手,示意苏茵去办。 过了一会儿,药和桂圆一同送了进来。 薛兰漪照旧昏昏沉沉不许旁人近身,只赖在魏璋怀里。 眼见快到上朝的时辰。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68节 魏璋实是有些疲累了,可总不想往后枕边都睡个疯妇,他只得耐下性子,将半昏半睡的薛兰漪又扶到靠枕上,自己挪了个脚凳到榻前,给她喂药递。 薛兰漪不领情,皱着鼻子,不停摇头。 药汁晃荡出来,泼在魏璋的衣摆上。 他眉头一皱。 然则此时对面的薛兰漪根本不会看他的脸色,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吃桂圆,喜欢桂圆,最喜欢桂圆……” 魏璋无奈,只得先剥了颗桂圆塞进她口中。 她又不知道咬,木然歪在靠枕上,将桂圆夹在唇瓣之间,如那日一样汁液顺着下巴一直流进了脖颈里。 这一次魏璋本能地伸手兜住她的下巴,接住了汁液。 他望着她如那日一样的情态,心内却起了一些不一样的涟漪。 而姑娘浑然不觉,贪婪地将嘴角的甜汁卷进了口中。 似是不得餍足,粉嫩的舌尖又舔了下他拇指上的果汁。 柔柔绵绵轻一撩拨,魏璋指骨一颤,蜷缩了回来,指尖摩挲着那处水泽,“脏不脏?” 薛兰漪瘪着嘴,似个没吃到糖的孩子。 魏璋所有的训斥在此时都成了无用功,只得作罢,把桂圆丢进碗里,用勺子碾成汁,将她喂得饱饱的。 薛兰漪得意地吧唧了下嘴。 此时的她既不是张扬的李昭阳,也不是温柔的薛兰漪,只是一个很纯粹的小姑娘。 一个简简单单喜欢甜果子的小姑娘。 一个连最喜欢的糖水都含不住的姑娘…… 魏璋看着她脸上、脖颈上黏答答的糖水,笑意刚起,又凝固了。 沉默着去外间打了水给她擦拭糖渍。 他们今儿回来,还未来得及好好清洗,且也到该睡的时候了。 魏璋索性又将她放平,打算脱了她的外裳,将她身上的雨水和糖渍都擦拭一番。 他还是第一次伺候旁人,女子衣衫繁复,腰带系扣来来回回盘解了许久才勉强脱下外裳,接着是中衣。 内里的布料本就轻薄,又浸了水,魏璋带着墨玉扳指的手在薛兰漪腰侧游移,寒凉之息丝丝缕缕渗透肌肤。 薛兰漪的身躯随着他的触摸,断断续续地痉挛蜷缩。 魏璋伏趴到她身上,将她的手拉过头顶,方便解衣服。 她神色迷离,随他摆弄。 长发铺散在身下,白皙脸颊上水光氤氲,眼尾泛着因为寒意刺激而生的淡粉。 颇似被骤雨凌虐过的娇花,有种柔善可欺的美,让人不由生出一种想狠狠欺负的冲动。 魏璋呼吸轻滞,终究只是取下墨玉扳指不惊着她。 他目光略撇开些,继续解开她的中衣。 内里就只剩一件被雨淋湿的小衣紧贴在身上。 确切的说是勒在她身上,盈软处都生了红痕。 魏璋依稀记起前几日与她行房时,她穿的也是这件不合身的小衣。 来来回回总穿这几件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公府破落了。 “私库的钥匙在书房抽屉里,缺什么自己去取便是。”魏璋道。 薛兰漪却未向从前一样事事回应他。 她木然的眼又直勾勾盯着帐幔,不知思绪到了哪儿,絮絮自语。 魏璋的话落了空,便也不再言语,去解她腰间系带。 腰际的结却是松松落落的。 她的腰太细撑不起系带,玉团又太过丰盈了,所以不是小衣缩水了,而是寻常样式的亵衣她怎么穿都不会合适。 她的这具身子太完美,完美得已异于常人,不像自然生长的。 魏璋脑海里忽而浮现出她抱着头恐惧的模样。 他想到了什么,轻轻揭开她的亵衣,山峦春色尽数展现在魏璋眼前。 他一瞬不瞬盯着,眸色渐暗。 听闻达官贵族中有些人就偏爱调教教司坊里的女子。 因为这些女子多为罪臣之后,有世族贵女的风雅,再经那些妈妈之手调教出一身媚骨,是恩客最乐见的。 薛兰漪曾是高悬枝头的明珠,那些人又怎会放过她,必是怎么淫浪怎么改造。 她这婀娜曲线,甚至那处颜色都是根据某些恩客的喜好细细雕琢,去取悦那人的。 魏璋的胸口发闷,四肢百骸里生了郁气。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沉肃下来,停止了流动。 薛兰漪被沉郁的气氛压得难以呼吸,思绪一点点被拽回来,一丝清明的眼才发现自己浑身赤果。 她本能地双手环胸。 魏璋拉开她的手,想要看清她这具身体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磋磨。 薛兰漪却只看到了他眼中狠绝的攻击性。 她连连摇头,泣音黏软,“我不想做。” 平日里,她是不会如此直白说出自己的诉求的。 魏璋一怔,“我不做。” “你不做,你脱我作甚?”薛兰漪言语中尽是委屈。 他解她衣衫除了那事,还能做什么? 总不能是沐浴、更衣。 薛兰漪不相信,连魏璋自己也不敢相信,此时此刻美景当前,他只是想帮她擦身,方才腹间的冲动自个儿就灭。 “松开,真的不做。”魏璋道。 薛兰漪环着不放。 魏璋握住了她的细腕。 他可以轻易扯开她,但最终不知为何没那样做。 他只是俯身吻了她倔强的脸颊。 极轻,如鸿毛落水中,掀起浅浅涟漪。 薛兰漪缩了缩脖子。 他又吻她上扬的眉梢,眼尾的红晕,时断时续,连呼吸都克制着,不敢太大声。 有很多年,薛兰漪没有被谁这般温柔对待过了,她眼中的惊惧慢慢变为疑惑,茫然望着他。 纱幔无风自动,一束昏黄的光在魏璋脸上摇曳。 四方帐幔,二人空间里,那一贯深邃锋利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给夫君看看又何妨?”他轻声哄诱。 说完“夫君”二字,他自己也为之一怔。 但很快又想,她本就是他名正言顺的侧室t,虽然“夫君”二字只有正妻能唤。 但私下里,闺房中,偶尔为之无伤大雅。 如斯想着,他心里莫名生出悸动,轻啄了下她微张的红唇,“唤声夫君,唤一声便不看了。” 低磁的声音喷洒在薛兰漪脸上。 薛兰漪面上未有波澜,只是湿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 魏璋记得他才捡到她那时,她也是这般痴痴傻傻说不出一句话。 那时候她也谁都不要,就只要他。 那时候他也是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说话。 许是今日受了刺激,又说不出话了? 他像从前一样示范口型,一个音一个音往外露,“夫……君……” 薛兰漪张了张嘴,话哽在喉头。 两人在一臂之隔的距离对视。 良久,魏璋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沉甸甸俯视下来的目光却越收越紧。 此时,外面忽地响起叩窗声。 “世子……”青阳犹豫了片刻,“有人求见。” 青阳做事向来细致妥帖,甚少把事情禀报得不清不楚,欲语还休。 魏璋很快猜出求见的人到底是谁,却仍问窗外:“何人求见?” “大……大公子。”青阳支吾片刻,“大公子此时正在老宅院子里……跪着,求世子相见。” 魏璋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身下的人,看着她的一颦一动。 薛兰漪目中没有波澜,喉头轻动着,好像仍在试图发音。 魏璋又问:“跪了多久?” “昨个夜里就跪着了,估摸着已有三个时辰,淋了暴雨,中途还昏迷了两次。” 窗外话音刚落,僵硬的声音从薛兰漪檀口发出,“夫、夫君……” 她盈盈含情的眸望着魏璋,并未受周围干扰。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69节 而那娇柔的唤声回荡在狭小的帐幔中,层层叠叠。 仿似柳絮随风而动,迎面拂过魏璋的脸颊。 痒意从心底钻出来,魏璋心思被拉回方寸之间,拇指指腹抚摸着薛兰漪的右脸:“再叫。” “夫、夫君。” 这次叫的要顺畅许多。 水润润的唇瓣开合着,隐约露出白的齿,粉的舌。 魏璋眸色一暗。 “世子,大公子那边……” “让他继续跪。” 魏璋冷冷吐声,“求人岂是一两个时辰就成的?” 这话分明是要大公子起码跪个一天一夜,跪得人尽皆知。 其实,青阳方才来之前,已远远去瞧过魏宣脊背挺直,屈膝跪在泥潭中。 来往护卫纷纷侧目,窸窸窣窣谈论着。 魏宣毕竟是公国府嫡长子,又是渡辽将军,府上大部分人都见过他少年风光时,如今一跪必成笑谈。 青阳心里五味杂陈,但世子有令他不敢质疑,猫着腰远去了。 魏璋只看着薛兰漪。 而薛兰漪的目光也一直都在魏璋身上,未有丝毫分心。 这一点让魏璋心中生出一丝愉悦,声音轻柔了许多:“夫君是谁?” 她声线僵硬,说不出来,但虚软的手指了指魏璋的心口。 魏璋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她堪堪指在他心跳的位置。 他是她的夫君,她的一切都归属于他。 而魏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个认识让魏璋胸腔莫名充盈。 他拉过她的手环在自己腰间,而后俯身断断续续吻她乖巧的唇角、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一路往下。 最后,他鼻尖轻蹭她紧紧护着的手指,“拿开。” 薛兰漪五指拢紧,柳眉轻蹙。 方才说过不弄别的。 “只亲一下。”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极敏感处。 薛兰漪指尖一颤,微微蜷缩,魏璋便倾身在泄出的软肉上轻轻落下个紫痕。 如此,她的每一处都有了魏璋的印迹。 白得泛光的肌肤和紫红色痕迹如此相称,宛如一幅红梅图。 魏璋望着身下无与伦比的画卷,心内愠怒才消解些。 可这样的视觉冲击,却又让腹下有将起之势。 薛兰漪自是感受到了,讷讷撇开头。 魏璋浓得化不开的眼神一瞬不瞬盯着她。 “晚上,给我一次,可好?”他贴在她耳边,难得地征求她的意见。 薛兰漪眼神飘忽着没答,只是胸口起伏气息短促,俨然是十分疲惫了。 魏璋也总不能强行要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终究,拉过被子将她的身体盖好,自个儿起身下了榻。 甫一离开薛兰漪身边,姑娘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摆,楚楚可怜望着他。 魏璋无奈看了眼腹下。 薛兰漪才迟疑地松开了手。 手坠落的瞬间,魏璋的大掌接住了她的手,将那只小兔子放在她手心,“今晚,我早些回来。” 早朝时辰将至,魏璋并不能一直耽搁着,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便去屏风内换朝服。 原是想自己疏解一番,然则无甚效用,脑海里全然是她温软的包裹。 他似是有许多天不曾感受到了。 如斯想着身上反而更涨痛难忍,索性出了门,远离了有她气息的地方。 “去熬碗清火茶。”魏璋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挤了挤眉心,吩咐影七。 他从前并非重欲之人,也不知最近怎的越发难以克制。 过了会儿,清火茶下肚,神思才清明些,敛衽出门。 走到崇安堂外的巷子时,正见昨夜那三个血淋淋的马夫和疯了的小梅、柳儿跪在墙根处。 淋了一夜的雨,此时这些腌臜东西早就吓得没了魂没了声,只有小梅还在一惊一乍的惨叫。 青阳撑伞上前禀报:“回世子,属下已经查清了。昨夜是老太君身边的柳儿嫌弃姨娘的打赏不够,将姨娘的绣帕丢给几个醉酒马夫,马夫见色起意,才翻墙去寻。 幸而姨娘机敏躲进树洞里逃过一劫,不过……这王麻子的媳妇好好在马棚喂马,却遭了秧……” 王麻子的媳妇本也是他奸来。 “家法处理。”魏璋抬了下手。 世子定的家法:做过什么事就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色胆包天的马夫必得先阉后杀。 柳儿这种无中生事之人必要剁了手扯了舌的。 至于那已经疯了的小梅,想着不该想的人和事,只能丢去青楼买了。 “喏!”青阳跟在身后,躬身应道。 魏璋眼中郁色却还没褪去,又吩咐道:“张员外、许妈妈、扬州刺史处理掉。” 扬州刺史四个字咬得略重。 此人正是把薛兰漪藏起来调教,预备送去北营的幕后之手。 薛兰漪的癔症大多也是这三人折腾出来的。 魏璋自是饶他不得。 “属下明白。”青阳应下,却又有些犹豫:“只是……张员外五年前就死了。” “死了,就不必付出代价吗?” 魏璋侧目,面色阴郁。 人死了还有棺椁、尸体、骨灰,如何就不能追责? 一阵阴风穿过巷子,青阳脊背发寒。 周围空气凝固,寒森森的。 两人缄默走了一段距离,路过寝房后窗。 透过窗缝,恰见帐幔里薛兰漪平躺的身影。 她太过瘦弱,身子几乎陷在床榻里,但仍可见婀娜曲线。 魏璋神色才柔和了些,勾手示意青阳:“去找个巧手的绣娘给姨娘裁剪几身合适的衣裳,不必精致华丽,只要合身舒适就好。” 说罢,目光从窗户上缓缓剥离,远去了。 雨也停了。 崇安堂上方堆叠的厚重乌云散去。 迷蒙不清的阴雨天隐见天光。 密闭的四方帐幔里,薛兰漪木然盯着头顶帐幔,睁大的眼中一滴泪至眼角缓缓滑落。 小心翼翼抱在手中的小兔子蓦地被她攥紧,捏得变形、扭曲。 最终,被她扔出了帐幔。 什么兔子?不过是一片满是虫洞,让人恶心作呕的烂树叶。 烂树叶就该被碾压进烂泥里。 很快,他就该去他应去的地方了。 薛兰漪眸色渐次冷却。 第38章 另一边,魏璋走过游廊,一片大而绿的忍冬藤叶子延伸至廊下,挡住了去路。 魏璋脚步一顿,目光饶有兴味丈量着树叶。 “魏大人不养鱼,改养花了?” 此时,沈惊澜迎面走来,叉手以礼。 “养花有养花的乐趣。”魏璋折腰回礼,“沈大人怎此时大驾光临?” 沈惊澜叹了口气,“圣上昨夜又梦见先太子党和祁王夫妇了,受了惊吓今早罢朝,说是现在正在奉先殿祭拜祁王呢。” “沈大人还未开解好圣上?”魏璋比了个请的手势。 沈惊澜亦客气伸手示意魏璋先行,“祁王之死的真相查出些许眉目了,不过尚需火候。你呢?先太子的行踪可有进展?” 两人并肩一道往花厅去。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70节 沈惊澜甫一靠近他,便嗅到了t些许女儿香。 他狐疑地余光打量着魏璋,“方才听青阳说大公子在老宅跪了一整夜了,大公子既有求和之意,魏大人为何不趁热打铁去盘问一番?” 说来能让魏宣屈膝实在难得。 想五年前,魏宣被敌军埋伏,打断了腿骨,都未曾给单于跪过。 在盛京城中,那更是一霸,莫说老国公爷、老太君,就是先皇他也常常不跪的。 如今,好不容易在这四方宅院里折了脊骨。 沈惊澜以为魏璋应该马上去审讯他,而不是和一个乱臣贼子在床榻上颠鸾倒凤,沉迷女色,忘了正事。 魏璋却笑:“如沈大人所言,兄长自幼脾性倔强,你觉得我去了,他真会告知我先太子的下落吗?” “那他约你去老宅谈什么?”沈惊澜不解。 魏璋道:“沈大人可知镇国公府为何建了两座宅子?” 当年,先皇和镇国公祖上一起打江山,那是过命的交情。 先皇对镇国公府信任有加,于是在镇国公老宅中秘密储备了一批军火,防止有人造反,备作不时之需。 也因为要守住那批军火的秘密,镇国公府才又建了一座新宅院。 此事是魏璋近日准备袭爵事宜时,才从一族老口中获悉的。 但他那兄长从小到大都是国公府培养的继承人,国公府的秘密他自然早早知晓。 所以,如此屈尊降贵叫魏璋去老宅做什么呢? 无非是要与他同归于尽。 他们兄弟两个都没了,薛兰漪也就自由了,先太子那边的消息也就断了。 “兄长还真是至忠至勇。” 至蠢。 魏璋眼中溢出一丝不屑。 沈惊澜听得来龙去脉,才算看清了,魏宣就算是死也不会将束手就擒的。 “西境之大,魏宣不肯透露先太子下落,我们如何寻?” “无妨,老大沉得住气,不代表旁人也沉得住气。” 魏璋早知他那兄长的嘴比铁还硬,也从未寄希望于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魏宣只是一只饵而已,只要能钓起鱼就好。 魏璋勾手示意随从,“你去趟疏影堂,给老太太传句话……” * 夜幕降临,疏影堂。 药盅平砰落地,溅了一地褐色汤汁。 “宣儿给老二跪下了?他给老二跪了?”老太君不可置信地扶着床榻边缘,心口起伏不定。 没人比她清楚,她这个儿子心气有多高。 从小到大都未跪过几人,如今却众目睽睽下给幼弟跪了。 这岂不是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当笑话? “宣儿他到底图什么,图什么啊?” 屋里的传话嬷嬷们面面相觑。 苏茵盛了一碗药,递到老太君面前:“老太君先喝药吧,莫要气坏身子。” “是不是你?” 老太君一把抓住了苏茵的手腕,双目一剜:“是不是你把那女人得癔症的消息告诉了宣儿?” 放眼天下,除了薛兰漪,老太君找不到第二个理由,能让她的宣儿如此冲动,不顾体统。 苏茵抿了抿唇。 她自是没办法将薛兰漪的事告知大公子,但老宅那边的护卫口风严密,也不可能乱说话。 大概率是她夫婿酒后在大公子面前说漏了嘴。 夫妻一体,苏茵没法狡辩。 老太君见她如此表情,心中已有定论。 定然是宣儿得知那女人被折磨得癔症发作,又怜惜上那女人了,才会连夜跪在老宅。 为的不过是用老宅的火药与魏璋同归于尽,还薛兰漪自由。 他为了一个女人,连尊严都不要了! 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老太君猛地甩开了苏茵的手,“吾儿都要为那女人粉身碎骨了,那女人在作甚?” 苏茵被甩的一个踉跄,磕碰在床栏上,愣了须臾。 她确实没想到那个横扫千军的大将军会跪。 更没想到大公子身陷囹圄,未忘给薛兰漪谋后路。 而此刻的薛兰漪却被迫躺在罪魁祸首怀中,行那亲密之事。 若然薛兰漪清醒着,看到爱人受此折辱该多恨。 苏茵感慨万千,但并不敢把崇安堂房中事告知老太君,只道:“薛姨娘还未清醒,听太医的意思,需得安心调养一段时日才有可能恢复神志。” “我看她是装疯卖傻,贪生怕死,不愿为宣儿出头!”老太君冷哼。 “老太君多心了,薛姨娘是真心为大公子好的。” 苏茵本想劝慰老太君,却不想老太君听得此话面上愠色更浓。 “你懂什么?这女子从小到大就心机深沉,惯爱装矜持假清高,一边吊着宣儿的,一边又暗地里勾搭着老二。如今宣儿遇难,她自然装疯避祸!” 苏茵虽不认同,却也不敢再驳,垂下了头。 老太君亦不想再跟这女人牵扯不清,揉着鬓角吩咐心腹王婆子,“夜里你去趟定远侯府,就说老身病了,请修远过府陪陪。” 定远侯裴修远是老太君的外甥,幼时曾在老太君膝下待过一段时间,连娶妻也是由老太君做主娶了镇国公府二房长女。 所以,侯爷与老太君关系极亲。 苏茵听薛兰漪大致讲过些他们的逃跑计划。 老太君此时将侯爷唤来,只怕是准备请侯爷带大公子逃离京都了。 “老太君何不再等等,起码等薛姨娘清醒过来……” “宣儿在老宅受尽苦楚,此事不宜再拖。” 老太君是想将疯了的薛兰漪独自一人丢在深宅大院,带着大公子远走高飞。 若然有朝一日薛兰漪醒来,心上人人间蒸发,面对空落落的四堵高墙她当如何承受?又能否受得住再一次打击? 他们相知相爱十余年,要落得连见一面都不成吗? 苏茵于心不忍,劝道:“好歹等薛姨娘清醒过来拖住世子,大公子才有机会逃……” “真当定远侯府做事,还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帮衬不成?”老太君眼里闪过不屑。 现今的定远侯府掌管大庸漕运,水路变化多端,难以琢磨。 只要把魏宣送去码头,定远侯府自能保他安稳逃离。 早前老太君有意让薛兰漪去圣上面前告发魏璋,一是拖住魏璋,的确能更能保障魏宣的安全。 更重要的是,薛兰漪和魏璋两人沆瀣一气,老太君乐得见他们鹬蚌相争。也乐得薛兰漪孤身赴死,好真正了断她和宣儿之间的孽缘。 她的宣儿文韬武略,不该为了一段情爱埋没于芸芸众生。 如今,薛兰漪疯了也好。 魏璋需得分神照料她,定远侯府刚好可以趁乱带宣儿远走高飞。 老太君心里已有成算,这种事自不愿让苏茵过多知晓,抬手挥退了她。 苏茵静默着躬身退下。 走到院子里,她环望着冰冷冷的四堵围墙,心里闷闷的。 许是感同身受吧,她替薛兰漪的处境窒息。 老太君不怜她,世子亦不怜她,唯一的爱人在囚笼之中,她自己又得了癔症。 这样的局面,薛兰漪该怎么解呢? 怎么解呢? 苏茵从前在周府困顿时,起码还有表兄帮衬…… 想到此,苏茵立刻摆了摆头,仰头望天,深吸了口气,欲将脑海里那个名字淡去。 抬头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桂圆树下。 初夏时节,桂圆树上白色花簇开得正盛,已零星结了几颗果子。 苏茵想起那日薛兰漪跟她讲起魏小将军扛着树苗凯旋的故事。 多美好啊! 她摘下一颗桂圆,对着桂圆自言自语:“这棵树就是他为你种的吗?” “是。”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苏茵猛地回过头。 周钰自夜色中来,走到苏茵身边,负手仰望亭亭如盖的桂圆树。 “不仅这棵树是宣哥为昭阳种的,京都很多桂圆树其实都是这棵树分株而生。方才路过崇安堂,我瞧崇安堂外也新种上了桂圆树,其实也都是宣哥的树分出来的。” “满城都是他为她种的桂圆吗?”苏茵心中感慨。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71节 周钰回望了眼身边动容的姑娘,下意识伸手去揉她的脑袋安抚。 手到半空中,又缩了回来,负在身后,只是极尽冷淡地“嗯”了一声。 “昭阳的娘亲是岭南人,曾承诺过要带昭阳回岭南吃最鲜甜的桂圆,不过……” 周钰默了默,“成行前一日,昭阳的娘从摘星楼跳下来身亡了。” 苏茵瞳孔骤然放大。 世人从来只知昭阳郡主万千宠爱,明珠璀璨。 其实甚少有人知道,圣上、皇后、昭阳她爹对她千娇百宠,是因为昭阳的娘死在宫中。 那时的她才五岁,亲眼看着娘亲坠楼,哭得撕心裂肺。 长辈们怜惜她,才封锁了消息,不许人再谈及此事。 “昭阳一直想去岭南尝尝那里的桂圆,却又不敢迈那一t步。 后来宣哥得胜归京,特意绕行岭南,漫山遍野找了一晚上,才找到一株昭阳娘亲口中‘开小白花’的桂圆树。 回京后又将桂圆分株赠人,渐渐地满城就都是‘开小白花’的桂圆树了。” “原来不只是贪那一口鲜。” 而今苏茵才懂大公子只是想昭阳郡主思念娘亲时,目之所及都是娘亲最喜欢的小白花。 多好的一对璧人啊。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明明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汇聚在他们身上,怎么就到了这般不可见不可说的地步呢? “本应圆满的。”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哪有什么本应?接受现实方得长久。” 周钰本想安慰苏茵,可苏茵听得这话,方才还黯然神伤的眸中突然蹦出刀子。 “表兄这些冠冕堂皇之言,都不过是为懦弱之人找借口罢了!若真爱之深,可抵千难万险!” 苏茵不想与懦弱之人言志。 她也不服这些认命之言,她相信薛兰漪也不服。 她拂袖往崇安堂去。 听老太君的意思,今明两日就会带走大公子了。 一旦大公子抵达西境,那就是朝廷逃犯,不可能再回大庸。 那么,薛兰漪就真的要和爱人天各一方,此生不见了。 苏茵得想办法让薛兰漪清醒,把这件事告诉薛兰漪。 不管他们结局如何,总该见一面,好好说几句话。 “阿茵,你去哪儿?”周钰看出苏茵又想插手薛兰漪的事,跨步拦在她面前,“你在老太君和昭阳之间两头跑,魏璋只怕早就注意到你了,他不会心慈手软……” “那又何妨?”苏茵与他对视,眼神是倔强的、不惧的。 她从前最是胆小怯懦,被欺负了总是忍气吞声,只求能好好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怎么如今周钰从她眼里看不到对生的渴望了呢? 她不惧死,自然也不惧魏璋。 周钰劝解的话噎在喉头。 他知道,他劝不住了。 良久,他将一个药瓶托在手帕中,递给了苏茵:“清心丹。” 这是治疗癔症、解毒祛浊最有效的药。 因为周家倾覆,药方已被焚,再不能制此药丸了。 “这是最后一颗药,用完此药,若是癔症再发,神鬼难救。” 苏茵怔然。 周钰确实不想苏茵管魏家的事。 但她非要管,若还管的不得要领,更易引起魏璋怀疑。 周钰笑了笑,“我答应过宣哥要保昭阳安康的。” “多谢。”苏茵屈膝以礼,挽袖接过药。 指尖隔着绢帕触碰到了周钰的手掌。 周钰指尖微蜷,余光不禁看向落在手心的纤指,恰瞟到了苏茵琉璃手串下的一圈紫痕。 周钰眉心一蹙,“你的伤……” 苏茵忙缩回了手,将伤痕拢进了衣袖里,“磕碰的。” “磕碰的?” 腕上伤痕怎么看怎么都像鞭、绳之类抽打所伤。 周钰狐疑望她。 苏茵眸光晃了晃,将衣袖拢好,“是啊,床帏之乐难免磕磕碰碰,表哥也要管吗?” 她镇定了些,冷眼直视着他的眼,“还是表兄想阿茵细细解释一番,房帷之中夫婿是如何将我捆缚……” “苏茵!” 周钰截断了她的话。 两人相视,各怀心事。 “姨娘跑了!姨娘跑了!” 此时,夜幕里传来慌乱的呼喊声。 紧绷的气氛被打破,苏茵寻声望去,正见一串火把往观星楼处去。 而那至高处,圆月中,隐见一姑娘的身影。 苏茵神色一惊,拔腿往纷乱人群中去。 “阿茵,你别管!”周钰的话音被甩在身后,无人响应。 而另一边,远离内宅的花厅里寂静无声,只听得沈惊澜在书桌前来回踱步的声音。 “以你猜测,老太君会坐不住,这两日就让定远侯护送老大离京,与先太子汇合?” 得到这个消息的沈惊澜并无太多喜悦。 裴侯爷这两年修河道治河道,在漕运上建树颇丰,黑白两道皆有人脉。 且水路不比陆路有迹可循,如果裴侯护送魏宣走水路,那就如龙入深海,沈惊澜自认没有那个能力追踪到他们。 望着墙壁上的大庸地图,错综复杂的水路让沈惊澜愁上眉头,叹了口气。 许久,忽地灵光一现,坐到了书桌前,魏璋的对面。 “要不在你养的饵上动点手脚?” “什么饵?”魏璋的指腹漫不经心捻着鱼食。 灰白色粉末落在鱼缸中,那红麟鱼吞吃了许多日的鱼食,已目色浑浊,机械地嘴唇开合追随着粉末。 似是活着,却又像死了。 沈惊澜无心观鱼,把鱼缸挪到一边,与魏璋对视,“薛兰漪这只饵啊!方才听闻她得了癔症,何不在她身上加把火候?” 魏璋掀眸。 沈惊澜问:“你可知薛兰漪的娘怎么死的?” 这是皇家秘辛,与魏璋并无太大干系,魏璋自是不会去查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其实沈惊澜也不清楚其中的细节,但他知道薛兰漪的娘亲也有癔症。 在死之前,疯疯癫癫惹出不少笑柄,颇损皇家和李家的颜面。 “如今薛兰漪也得了癔症,你何不再刺激刺激她,然后放她和魏宣一起走。来日逃亡旅途颠簸,必诱发她癔症加剧,一旦她真行止无状必露破绽,我等顺着这疯子的行踪去查,顺藤摸瓜追到先太子就不难了。” 魏璋听到两个极刺耳的字,眉心轻蹙。 沈惊澜捕捉到了他眉宇中的不悦,“怎么?魏大人的鱼养了这么久,新鲜劲还没过?” 沈惊澜此时方想起,刚刚他提到鱼饵时,魏璋竟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薛兰漪。 魏璋早就不把薛兰漪当饵了。 明明最初将薛兰漪圈养起来做钩的,就是他魏璋。 如今正是用饵之际,魏璋这是何意? “魏大人莫忘了初衷,更莫忘了你离首辅之位只差这最后一步。”沈惊澜肃声。 魏璋于各方建树上已无可挑剔。 但历朝历代皆无年纪轻轻,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位的先例。 故而朝堂上有些元老一直拿此反对魏璋为首辅。 所以,魏璋需要一件能堵住所有人嘴的功绩。 这最大的功绩,毋庸置疑就是先朝乱臣贼子的血。 沈惊澜深知旁的事劝不了魏璋,但功名利禄可以。 他深深看着魏璋,“圣上对魏大人信赖有加,圣旨都写好了,魏大人要为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之位吗?” “某自有考量,无须沈大人置喙。” 魏璋极具攻击性的目光亦锁着他。 咫尺之间,电光火石。 “世子!姨娘跑了!”此时,影七慌张冲进房中。 魏璋的眼并未离开沈惊澜,话音些许不悦,“跑了就抓回来,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72节 “不……不是……是……” 影七断断续续扶门喘着:“薛姨娘爬上观星楼房顶,似是要跳下来!” 第39章 话音回荡在阴暗的花厅中。 魏璋赫然望去。 影七脸上已没了血色,气喘吁吁,“我等一靠近,姨娘就在屋面上惊叫乱跑,眼见要下暴雨,只怕……” 魏璋双目一眯。 接下来的话,影七不敢再说。 魏璋起身,敛衽而去。 “魏云谏!”沈惊澜亦起身追上来。 一抹玄色衣摆堪堪消失在回廊转角。 魏璋疾步走到观星楼时,楼下已围满了人。 这观星楼五层高,顶楼为歇山顶,屋面斜而陡,近两日日日下雨更为湿滑。 房顶正脊上,一个瘦弱的女子沿房梁而行,时而手舞足蹈,时而仰面转圈,任雨水倾洒在脸上。 屋脊只有一脚宽,稍有不慎就会失足滑下来。 “世子恕罪,属下只是转个身的功夫,姨娘竟从寝房后窗爬出来跑了。” 青阳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着楼顶上的女子,心跟着悬在半空中,“属下也不敢强行去拉姨娘,若万一受了惊吓……” 此时电闪雷鸣,雨势渐大。 至高处,水濛濛一片。 雨水冲刷着歇山顶,也淋得薛兰漪浑身湿透。 她却一直盯着同一个方向讷讷挪步。 脚下一滑,瓦砾碎石纷纷从房檐滚落。 “小心!”下面围着的人惊叫连连。 薛兰漪恍若未觉地走着,时而哭时而笑。 疯癫的声音回荡在夜幕中。 “属下未让任何人接近过姨娘,不知姨娘是受了什么刺激。”青阳拱手道。 魏璋又如何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 他只知道,薛兰漪行进的方向、目光眺望的方向正是老宅。 她爬上房顶是为了看魏宣? 为了看魏宣,她连命不要了? 魏璋的眉心越蹙越紧,胸口胀闷。 恨t不得就成全她,摔死她算了。 “让人……” 魏璋深吸了口气,“把库房里所有的布匹都取来,在楼下接着姨娘,姨娘若坠地谁也别想活。” 魏璋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他无暇理清自己在想什么,本能地在人群中扫视一圈。 “阿茵跟我来!其他人不得靠近。” 苏茵正在人群里不知所措看着楼顶上的人。 听得魏璋沉稳的话音,深思才归位,赶紧提起裙裾一路小跑,堪堪跟上魏璋的步伐。 两人到了顶层阁楼,魏璋指着最右侧天窗下的梯子,“你爬上去,悄悄看着姨娘。” 说罢,魏璋朝左侧去,抽出腰带缠住飞檐翘角,双脚点地,借力轻功攀上屋脊。 颀长的身姿正落在薛兰漪身后十步之外,悄然接近她。 而薛兰漪此时目色浑浊,在半空中胡乱抓着什么,又拿在手心看。 “别跟漪漪捉迷藏了,漪漪想见你。” “漪漪最喜欢你了。” 薛兰漪喃喃自语着,忽地发笑,张开双臂朝虚空处扑去。 眼见一脚踩在斜面屋脊上,一只强劲的臂从后揽住了她的腰。 脚下碎石扑簌簌往下落,砸下去,化作齑粉,尸骨无存。 魏璋看着水雾云层下绿豆大小密密麻麻的人群,环着薛兰漪的手更收紧了些。 “你要再为了他发疯,我今夜便把他刮了!” 低沉的声音落在薛兰漪耳边。 薛兰漪并未曾察觉魏璋鲜少暴露的怒气。 她双手捧着他紧绷的脸,“娘亲?娘亲生漪漪的气了吗?娘亲,漪漪想你……” 薛兰漪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清明之色,也看不到魏宣的影子。 她是想娘亲了? 魏璋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那双眼攻击性太强,薛兰漪吓得连连退出他怀抱,攥着树叶做的小兔子,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已经变成娘亲喜欢的样子了,我最乖巧听话,最克己守礼,最喜欢娘亲了,娘亲为什么就是不肯看看我一眼?”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到底哪里比别人差?为什么都不爱我?都不爱我?” …… 薛兰漪口中的“娘亲”絮絮不停传入魏璋的耳朵里。 天边惊雷阵阵,蓝白色光电忽闪。 魏璋脑海里蓦地浮现出被罚跪整夜,无处躲雨,蜷缩在树洞里喃喃自语的小小少年。 幼时的碎片不停拼凑,耳边的话硬生生往脑海里灌。 在这忽明忽灭的闪电中分不清是现实和记忆。 魏璋呼吸混乱,挤了挤眉心。 天窗处,苏茵见薛兰漪的言语越来越癫狂,魏璋一贯沉郁的脸上也浮现惶然之色。 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可能摔落。 苏茵连忙上前将薛兰漪扶进自己怀里,一只手抚着她的脊背顺气,一只手去摸袖袋里的药瓶。 “没事了,姨娘,我这有一颗清……” “啊!你是谁?” 薛兰漪突然尖叫了一声,接着又讪讪发笑,摁住了苏茵的手,深深盯着她,“你是我娘亲?” “你不是我娘亲,我想娘亲了,想娘亲……”薛兰漪说着又瘪着嘴哭起来。 苏茵讷讷望向被薛兰漪摁得满是指甲印的手,眼中思绪流转,舌头打了滚:“我、我这有颗青梅园摘来的桂圆,姨娘想吃吗?” “青梅园?”薛兰漪迟缓地反应了会儿,又笑了,“甜!” 苏茵失神地点了点头,将药瓶塞回了袖袋里,只把方才摘的果子剥开,塞进了薛兰漪嘴里。 薛兰漪含着果子,不知道咬。 魏璋在短暂的出神后也清醒过来,捏住薛兰漪的下巴,迫她将果子吐了回来。 “先下去。” 他起身,欲抱她离开。 薛兰漪双臂抱膝,连连摇头,“我不走,我要找娘亲!我喜欢娘亲!” 魏璋欲强行抱她。 她拽着他的衣摆,可怜兮兮仰望他,“云谏,我要娘亲!” 苏茵神色晃了晃,咽了口气,“神智失常的人本就如孩童,若是不满足姨娘,只怕姨娘还会想办法跑出来的。” 可薛兰漪的娘早死了,魏璋能上哪儿给她找娘亲去。 “先回去,莫要浑闹。” 此时大雨倾盆,主子们在楼顶上给下人演戏看成什么体统? 魏璋的语气些微沉肃,“今晚整个国公府都因你的事……” “我娘在那!”薛兰漪忽地推开魏璋,冲向飞檐翘角。 前方再无落脚地,她却毫不犹豫跨了出去。 “姨娘!不要!”夜幕中纷乱的尖叫声四起。 魏璋脑袋“嗡”的一声,双脚点地,贴地疾行,伸手去抓。 薛兰漪整个人掉落房檐。 衣袖随风扬起。 最后一瞬,魏璋握住了她的细腕。 这瞬间,魏璋忽感灵魂出窍,放大的瞳孔紧锁着悬在房檐外的人。 好一会儿,薛兰漪腕上的温度传入他冰冷的指腹,魏璋才回过神。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73节 而薛兰漪却浑然不觉,另一只手还指着星辰,“你看,我娘,我娘在那儿!” 魏璋怒她不听话,但同时更被另一种情绪淹没着。 这种情绪让怒气消弭,最后余留下的只剩惶恐。 他呼吸起伏,把人拉了上来,抱坐在怀里,半晌不语。 “云谏,你怎么了?”薛兰漪恢复了些许意识,伸手去抚他微红的眼尾。 魏璋摁住了她的手,指腹不停摩挲着她的虎口。 真实的温度和细腻的触感,才让魏璋的眼神渐渐恢复素日的沉静。 魏璋抱着人下了观星楼,回到崇安堂,方将人交给了柳嬷嬷,“给姨娘沐浴。” “喏!” 柳嬷嬷伸手去扶薛兰漪。 薛兰漪甫一离开魏璋的怀抱,视线又开始慌不择路,抓着魏璋的衣襟不肯放。 魏璋垂眸看着自己被扯得凌乱的衣襟,竟难得未生气,话音还软了些许,“听话,去沐浴,一会儿带你入宫找娘亲。” “娘亲?” 薛兰漪听到这两个字眸光都亮了。 像个得到糖的孩子,忽地又扑进魏璋怀里,圈住他的脖颈:“云谏最好了!云谏天下最最好!” 魏璋眉心一蹙,面色紧绷起来。 丫鬟小厮慌忙垂下头退开了半步。 谁都知道世子最忌讳越矩。 众人提着一口气,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薛兰漪浑然不觉,眉眼弯成月牙,在魏璋脸侧轻啄了一口。 魏璋瞳孔微缩。 柳婆婆生怕姑娘开罪了世子,忙扶着姑娘往冨室去。 众人也纷纷垂头屏退。 深夜,魏璋一人独站在栀子树下,目送薛兰漪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等周围再无旁人了,他方敛回目光,摸了摸侧脸。 指尖沾染了些许口津,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差一点,余温就要从他指尖消散了。 差一点,他就再也触碰不到她的温度了。 幸而…… 魏璋似松了口气般轻笑了一声。 “你带她进宫作甚?” 此时,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沈惊澜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如你所言,老太君很可能这两日就有所动作,你把薛兰漪带走岂不阻碍他们的逃亡计划?” 魏璋眼中的笑意瞬时尘封,将带着她余温的手指蜷进手心,负于身后,“你以为老太君会带薛兰漪走吗?” 老太君眼里只有她的宝贝大儿子。 以魏璋对老太君的了解,她并不会希望得了癔症的薛兰漪拖累她的宝贝儿子。 大概率,老太君会抛下薛兰漪。 “所以,我带薛兰漪去哪儿,都不影响老太君的逃跑计划,亦不影响你的追捕计划。” “是吗?那若万一老太君就要等着薛兰漪一起走呢?” “再者还有老大,他与薛兰漪情深义重,怎么可能抛下薛兰漪?” 沈惊澜一连串的问题问魏璋,最后沉声道:“我认为咱们现在要做的是促成薛兰漪和老大,让他们一起跑,让薛兰漪的癔症乱了他们的行程。 而不是你魏璋魏大人带着薛兰漪找什么娘亲,如此只会节外生枝!小心自掘坟墓!” 魏璋瞥了沈惊澜一眼,并不喜欢旁人对他指手画脚,也懒得跟他多话,提步离开。 “等等!” 沈惊澜叫住魏璋。 眼见他执意我行我素,沈惊澜也不欲再绕圈子,“你就是舍不得薛兰漪跟老大走了对吧?你旁观他们演情深义重的戏码,结果自己入戏太深了对不对?” “你,离不开薛兰漪了?”沈惊澜上前一步,指着他的胸口。 魏璋心跳一顿,寻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离不开? 魏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这个世上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呢? 魏璋见他说出如此可笑的话,不得不与他解释一番:“就算如你所愿,薛兰漪跟他们走,在路上发了癔症,你有几分把握能追踪到先太子党,彻底围剿之?” “起码比在水路上毫无头绪摸索得好。” “我要的是一举得胜,连根拔起。” 魏璋言语甚笃,拍了拍沈惊澜的肩膀,“快端午t了,你去雁西山祭拜祭拜郑芝兰。” “郑芝兰?定远侯那个早死的侍妾?” 沈惊澜不知魏璋为何突然跳跃到了一个裴氏妾身上,“虽说裴侯与这妾室情深义重,但这妾在当年变法时期无故病死了,人都过世六七年了,与咱们抓捕先太子有什么关系?” “你去,自会豁然开朗。”魏璋似已有成算,与沈惊澜颔首示意。 沈惊澜与魏璋共事多年,知道他绝非夸下海口之人。 他既然锁定了裴氏妾,这位裴氏妾就必然是抓捕先太子的关键。 沈惊澜的面色才松解些,与他叉手回礼,匆匆往定远侯府方向去了。 另一边,柳嬷嬷扶着薛兰漪从冨室出来。 因着方才交代了要去宫中,柳嬷嬷特意帮她穿了件鹅黄色的对襟宫装,盘桓髻上碧簪金钗,在烛光上熠熠生辉。 仿似从前时那个明媚的昭阳郡主,只是与从前不同,梳的是妇人髻。 她站在廊下,双手叠放在小腹前,乖巧等着魏璋。 魏璋冷戾之色隐去,朝她走来。 甫一靠近,薛兰漪便高兴得眉眼俱开,朝他张开了手臂。 倒真像个孩子了。 魏璋无奈打横抱起她,示意青阳撑伞。 雨幕中,身姿如松如竹的男子抱着姑娘远去,玄色披风在风雨中翻飞。 此时已近戊时,又是阴雨天。 大街上人烟稀少,只听得国公府马车踏着青石板的哒哒马蹄声。 青阳在外驾马,心里打鼓,“世子,宫中马上就要下钥了,何不等明日……” “拿我的腰牌从朱雀门走。” 因着圣上对魏璋和沈惊澜极其宠信,两人皆有自由进出皇城的特权。 但青阳不明白薛兰漪的娘亲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今晚去哪儿能找到? 他并不敢多问,只缄默着驾马急行。 此夜的喧嚣被抛在脑后。 马车里静悄悄的,只有魏璋和薛兰漪起伏的呼吸声。 薛兰漪连续两夜不曾好眠,此时方静下来,昏昏沉沉睡了。 魏璋将她放在右手边的软凳上躺着,自己则坐在马车正中。 他平日乘车多有阖目静摄、祛除杂念的习惯。 今晚一切照旧,他敛袖焚了冷松香,闭目轻歇。 刚一闭上眼,脑海里立刻浮现薛兰漪跳下阁楼的画面。 他蓦地掀眸,看着右边静躺的姑娘,才呼吸渐缓。 车里的冷松香已经加重数倍了,心却始终静不下来。 他迟疑了片刻,终究凭着心内莫名的冲动,将薛兰漪重新抱坐进怀里。 温香软玉入怀,呼吸间尽是她身上的沉香味,魏璋的心才渐渐被填满。 他深深望着怀里安恬睡去的人,指腹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她的侧脸。 睡梦中的薛兰漪被人挠得很痒,一时皱眉,一时鼓腮。 很灵动。 让这辆冷硬的乌木马车都有了鲜活之气。 她的一颦一动是这间毫无装饰的车厢里唯一的色彩。 魏璋的眸也因此生色,下巴轻蹭着她头顶的青丝。 “别死。”嘶哑的声音从喉头挤出来。 回荡在无人知晓的夜里…… 一盏茶的功夫后,马车自朱雀门进了皇城,一路抵达京城至高点——摘星楼。 魏璋抱着薛兰漪走上九重楼。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74节 一路颠簸,薛兰漪终于醒了,揉了揉眼睛,“这是哪儿?”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片星空。 至高处的视线全无遮挡,广阔无垠,目光可以直抵京城外连绵的山脉。 恰好雨也停了,被濯净的夜幕中星辰闪烁,万千星辉。 魏璋将她抱到了鲜少有人来的东南角城垛处,方放她下地。 “不是说去找娘亲嘛?骗我!”薛兰漪瘪着嘴,刚睡醒的声音分外黏软。 “那就是你娘。” 魏璋微弓下腰,拉着她的手指向天边一颗特别亮的星。 薛兰漪诧异侧过头。 魏璋的下巴正搁在她肩头,两人堪堪鼻尖相蹭。 魏璋没避开,反而用高挺的鼻梁故意蹭了蹭她的鼻子,“我没骗你。” 说着,他拂袖挥去城垛上的积灰。 尘埃纷纷扬扬散开,薛兰漪看到青石砖上刻画了密密麻麻的星宿图。 有些图案已经沙化了,且沙化程度不一。 俨然是有个人很久以前常常在此处画星星。 日复一日画了很多幅,便连成了眼前的万千星宿。 魏璋牵着她的手指着其中一幅星宿图上丹砂画的星,“这颗星是己亥年五月初八升起的,之后从未再消失过。” 己亥年五月初八正是薛兰漪娘亲坠楼那一日。 “钦天监那些老学究常说‘一人一宿命,星辰各迟疾’,你可知何意?” 这也是大庸民间流传的俗语。 意为每个人的命宫中皆有一颗守护星。 无论落魄困苦,这颗星都会永远守护着你,不离不弃。 只是有的人宿命星会出现得早,有的人会出现得晚些。 魏璋指的那颗星是薛兰漪的娘死的当日出现的,自然就是薛兰漪的娘亲,也是薛兰漪命宫里守护星。 魏璋从身后环着她,低哑而沉稳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你娘已经默默守着你七千四百五天了,若是想娘亲,就看看那颗星宿。” 薛兰漪仰头观星,心生疑惑。 她自己都只粗略的知道娘死了十三年,但没有具体数过日期。 魏璋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薛兰漪诧异的目光回望身后的人。 恰一阵风从身后来,卷起城墙青砖上的沙砾。 砖面上更多被尘封的星宿图展现在眼前,从左到右一直延伸满整面城墙。 看样子每一块砖上都画着一夜星宿,至少上千幅,就是整整上千个夜。 上千个夜里,魏璋都在此处画星星。 薛兰漪以前就知道魏璋喜欢独自来摘星楼。 尤其是在过继到祁王府以后,他与他们其他五人越来越生分,总是悄悄躲在摘星楼上。 偶然魏宣发现弟弟情绪不好,会来此处找他。 魏璋都只是蹲在墙角,怯怯地说:我想爹爹娘亲了。 薛兰漪知道他的心结在老太君。 所以,昨夜薛兰漪突发癔症后,趁着些微清醒时,故意将计就计说自己也想娘亲,为的是勾起魏璋的记忆,让他带她进宫。 可薛兰漪并不知道他曾独自在摘星楼画了这么多星星。 一人一星宿。 少年时的魏璋也许彷徨无措,一直在找守护他的那颗星辰吧。 她更没有想到那一年她失恃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围在她身边安慰她。 而那个很少出现的小魏璋在摘星楼上帮她找娘亲。 他默默帮她记录了七千四百五天娘亲的模样。 薛兰漪喉头发涩。 “怎么?”魏璋轻易捕捉到了她的异样,一双深邃的眸就在她肩头上,如同蛰伏的苍狼。 薛兰漪知他洞若观火,极难骗过,所以早前苏茵给她清心丹她都拒绝了。 只有癔症真的发作,半真半假才有机会骗过魏璋的眼睛。 她已经进宫了,离圣上很近了,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暴露。 薛兰漪继续保持着讶色,明知故问他:“云谏你为何画这么多星辰图啊?” 魏璋眸色一滞,不置可否,徐徐直起了腰。 他无孔不入的气息远离了她,她又立刻圈住他的脖颈,澄澈懵懂的目光望着他,“云谏是在找自己的星宿吗?” “不是!” “现在出现了。”薛兰漪道。 魏璋下意识抬头观星,薛兰漪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如兰气息喷洒,“是我啊。” 魏璋眉心轻蹙,赫然回眸。 她眼里倒映着天上的星辰,比魏璋看过的任何一颗星都亮。 “我就是云谏的宿命星。” 宿命之星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她浅浅一笑,唇瓣开阖着。 魏璋神色凝固,狐疑盯着她樱果般的红唇。 他知道癔症患者的话都是天方夜谭。 他也知道,就算她清醒着说这种话,也可能是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 可他还是下意识俯身轻蹭她的唇,那样软糯,透着丝丝清香。 他又用舌尖轻轻舔舐着饱满的唇珠,一下又一下地轻舔,如品尝山楂糖果一般。 她的唇好像真的浸了蜜,尝不够,吃不腻。 他将她抱坐在城垛上,本能地闭上眼,细细含吻。 薛兰漪环住他的脖颈,难忍地嘤咛。 姑娘细弱的声音促得他呼吸渐渐急促,越吻越深。 薛兰漪却悄然睁开了眸,看着他沉溺其中,眼中只有恨意。 人说宿命星不离不弃,也说宿命星不死不休。 她没骗他,她是他的宿命星,不过是后一种。 眼前这个男人,让她与至爱之人生不相见。 让她心中最好的少年屈膝跪地,受尽屈辱。 让她成了众叛亲离之人。 难道就因为他帮她找到了“娘亲”,她就要原谅他吗? 薛兰漪做不到慈悲为怀,她只想他死! 她已经进宫了,他马上就会死了…… 第40章 薛兰漪想到此处,瞪t大的眼中闪过快意,仰头含住他递过来的舌尖,狠狠咬破了。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开。 男人反是愉悦地闷哼了一声,托着她的后脑勺,更加强势深吻入喉。 吻太过激烈了,薛兰漪喉头被抵着,难以呼吸,不得不往后仰,后背悬于城墙之外。 而魏璋被她紧紧圈着脖颈,半截身子亦偏出城墙,用一只手抵着城垛勉强稳住身形。 稍有不慎,两人就会一同跌落下高耸入云的九重楼。 薛兰漪望着身下无底深渊。 有一瞬间,她想一起跌下去也挺好的。 起码不用再与他强行装恩爱,她受够了,恶心透顶。 她想立刻结束这荒唐的一切。 “云谏。” 她不想再吻了,含含糊糊地唤他。 “抱紧我自不会摔。”魏璋睁开了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楼底,“还是你就想同我一起摔下去?” 薛兰漪心口一凛。 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故意提点她。 她不敢去想,含糊不清道:“孔明灯。” 此时,楼下的甬道中一盏孔明灯正从两人面前升腾而起,只在一臂之隔的位置。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75节 薛兰漪眼中满是兴奋,“流星!” 她从小就喜欢流星,可流星不常有,所以少时魏宣常让魏璋还有周钰等人帮着点孔明灯。 满城孔明灯升起,恰如流星璀璨。 魏璋猜测她又想点孔明灯了。 “不行,宫中燃灯易走水。”魏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了安全地带。 “想给娘亲看。”薛兰漪瘪了瘪嘴。 见他无动于衷,她又指着魏璋的心口,“想一起放。” 魏璋望着玄衣上白皙的手指,眉心轻蹙。 她指着他不放,“想一起,放给娘亲看。” 软糯的声音直抵心脉。 她与他成婚了,是应知会她娘一声。 且放孔明灯本也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能叫她快些好,莫要再闹也是好的。 魏璋抬手,示意阁楼里候着的青阳。 片刻后,楼下数盏孔明灯被点燃,灯火围绕着摘星楼熠熠升起,仿如满天星光灿烂。 刚才放晴,空气中尚且水雾氤氲,袅绕着孔明灯,每一盏孔明灯都折射出温柔的光晕,昏黄的光倾洒在薛兰漪脸上。 她激动地蹦跳着,拉着魏璋的衣袖,喜悦得说不出一句话。 魏璋见过她看流星的模样。 只是这次,他不再远观。 他与她并肩站着,近距离看着姑娘眼角眉梢的笑意,看着她鬓发被风吹起,轻扫过白皙的脸颊。 他把她的碎发掖到耳后,然后将人拉到了身前。 玄色披风垂落,将两个人裹在同一片狭小而温暖的空间里。 两个人的气息在那片逼仄的空间里交汇,融为一体。 薛兰漪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眼神清亮而明媚。 真像星宿啊! 命定的星宿。 魏璋藏在披风里的手不禁将她揽紧了些,似要把纤细的身姿镶进身体里。 同一片星空下。 疏影堂中,老太君在回廊下看到了从宫中升起的孔明灯。 “算她还有点良心。” 薛兰漪和老太君约定过。 如果薛兰漪同意去圣上面前告发魏璋,将会升起一盏孔明灯。 如今上百盏孔明灯从宫内升起,俨然薛兰漪已经得逞,今晚或者明日就会去告御状。 “这女人果真是有手段的,老二此等没有心的冷血毒蛇也能被她哄骗了。” 老太君的话,叫前来送药的苏茵听得刺耳。 其实不是薛兰漪手段高明,也不是魏璋容易被骗。 薛兰漪在那个雨夜的确被诱发了严重的癔症,这一点太医和苏茵的脉案都可以证明。 她的行为也确实真的癫狂。 苏茵猜测薛兰漪是听闻大公子折脊跪地时,才恢复了些许意识。 她是凭着对大公子的满腔爱意,才强撑着快要断的弦,去与魏璋周旋呐。 怎么能是心机深沉呢? 一切皆因爱而起罢了。 只遗憾她已进了宫,只怕再无机会出来了。 她与魏宣真的要天各一方了。 苏茵给老太君递上药,“若是逃亡时,大公子见不着薛姨娘,会不会……” “不会!” 老太君剜了苏茵一眼。 她知道这丫头最近越发向着薛兰漪了,这是想劝她想办法让宣儿和薛兰漪再见最后一面。 老太君可不想节外生枝。 两个人早该断了。 “宣儿昨日为这女人下跪,已经昏迷不醒了,还要纠缠什么?” 老太君拂袖而去,给身旁心腹嬷嬷使了个眼色,“告诉裴侯,明日随时准备送宣儿离开。” 苏茵目送老太君的背影,劝解的话哽在喉头,望着夜色徒留哀叹。 天上,璀璨的孔明灯不过一瞬,而后隐入了墨色云层中。 天地之间又恢复作一片漆黑。 薛兰漪迟迟望着离她而去的火光。 有一盏灯在空中旋转徘徊了许久,但终究被风吹去了看不见的地方。 薛兰漪下意识伸手去够,握住的只有一片漆黑。 “听话些,下次再带你来放就是了。”耳边响起魏璋低沉的声音。 薛兰漪每个毛孔都抗拒,却只能揉了揉眼,不敢暴露分毫,“瞌睡了。” “回去吧。” 寅时将至,快要到上朝的时辰了,自是不能再耽搁。 两个人下了摘星楼,沿途返回。 天已经微微亮,透过窗户缝看去,已零星可见大臣们三三两两来上朝了。 见着镇国公府的马车,纷纷避开一条路,颔首以礼。 薛兰漪五年不曾入宫,此时才对魏璋现在的地位有了具象认知。 圣上对他信任。 连方才路过的那两位三朝元老都对他礼让有加。 她能一举扳倒魏璋吗? 临近最后一刻,薛兰漪难免生出惧意,余光打量着仰头小憩的魏璋。 魏璋仍合着眸,但好似感受到了薛兰漪因为害怕而短促的呼吸,“你不做坏事,我不会拿你如何,怕什么?” 他悠悠吐声。 偏就这句话,才更叫人惶恐。 薛兰漪难忍慌张之色,索性颤声道:“怕!” 魏璋睁开眼,正见她低眉敛目,指尖小心翼翼指着窗户缝隙外。 窗外此时正有一队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经过。 原是怕这个。 魏璋眉梢肃色稍解,朝她伸开右臂。 薛兰漪一激灵钻进了魏璋怀里,脸贴着他心口,安心地笑了。 魏璋垂眸看着小鸟依人的她,不觉眼中也染了笑意,屈指揽住她的肩头。 他亦是两夜未休憩,马上就要上朝,需得稍事休息,所以又闭上了眼。 片刻,搭在左膝上的手掌触到一片柔软。 手心痒痒的。 魏璋些许烦躁,不得不又掀起眼眸。 却见一只细嫩的小手钻进他掌底,葱白手指没入他指缝,与他掌心相抵,十指紧扣。 一道奇异的电流透过掌心,渗入血脉。 所谓十指连心,那股滚烫瞬间抵达心房。 魏璋从未这般与人牵过手,心跳停了一拍。 薛兰漪还不依不饶在他心口轻蹭了蹭,泠泠水眸仰望着他,“喜欢这样。” 魏璋指尖一颤,呼吸收紧,“别勾我。” 薛兰漪懵懂地眨巴眨巴眼睛。 魏璋无奈摇了摇头,下巴厮磨着她头顶青丝,“你知道我有多少天了么?” 他现在心内潮涌不止,心跳亦不受控。 他不知道这种反应因何而起,约莫许久未与她欢好,有些难以克制了? 他并不想对一个小傻子做什么,但若她一直这样百般撩拨,也未必不可。 “别再闹。”他警告她。 而后仰着头深吸了口气,吩咐青阳,“绕东华门走。” 他需要一点时间调息和更换朝服。 马车调转方向,往皇宫内稍稍绕行了一段距离。 薛兰漪靠在魏璋怀里,见他喉头上下滚动,悄然抽开了手。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76节 她的目光一直锁着窗户外。 听闻圣上在奉先殿祭拜祁王。 依照上朝的时间推断,圣上此时理应路过东华门。 所以薛兰漪才故意撩拨魏璋,让他改道东华门。 薛兰漪紧张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至东华门,忽见金色华盖横行而过。 薛兰漪瞳孔一缩,忽地扑出窗外。 “皇上!皇上!” 魏璋骤然睁开眼眸,抓住了要跳车的薛兰漪。 薛兰漪的半个身子已经跃出车窗,似如昨夜跳楼时的决心,毫不犹豫狠狠咬住了魏璋的手背,迫他松开。 这番折腾,来往大臣的目光纷纷聚拢过来。 薛兰漪奋然跳下车窗,额头磕碰在鹅卵石地面上,未痊愈的伤又破开了花,飞溅一地血迹。 她浑然不觉疼,囫囵吞下了苏茵悄悄塞给她的清心丸,头也不回往华盖处去。 “糟了!”青阳吓得面容失色。 昭阳郡主一个已死之人,在众目睽睽下从世子的马车中跑出来。 这必然震惊朝野。 薛姨娘这是要做什么?t 青阳想不清楚,跳下马车追去。 “不用了。” 马车里,魏璋沉稳的话音传来。 薛兰漪已经闹腾开了,此时再拦还有什么用? 窗帘缝隙中,魏璋拇指不疾不徐擦拭着手背上的血迹,一张脸隐在阴翳中辨不清表情。 风一动,一道晨曦照进马车,照出他嘴角了然的笑意。 看样子,薛兰漪根本没有什么癔症。 从始至终,她都是故意装疯,为的是进宫告御状。 她很好,骗过了他…… 魏璋扭了扭脖颈,滞涩的声音回荡在马车中。 他掀袍,踱步下马车。 另一边,薛兰漪一步一腿软,脚下如踩了棉花,踉踉跄跄终于跑到了圣上的步辇下。 “圣上,民女李昭阳有要事禀报!” 步辇之上,年仅弱冠的少帝面色苍白如纸,眼底淤青深重,本气息奄奄斜倚在御座上。 见到薛兰漪,顿时瞳孔放大,“鬼!鬼!” 少帝浑身痉挛,一个不慎栽了个跟头,从步辇上跌下来。 贴身太监赶紧上前去扶,少帝胡乱抓了根树枝,不停对周围人挥舞着。 “鬼!鬼!太子哥哥来找我了,太子哥哥来找我了……” 少帝穆清云本是先帝醉后与侍女云雨所生。 那侍女在生下少帝后,便被以媚主之罪处死了,之后穆清云一直被放逐避暑山庄苟且过活。 而先太子是帝后所生,正统的嫡长子,世家大族的出身,与穆清云云泥之别。 若非先帝膝下子嗣单薄,若非先太子因变法被处置,穆清云是无论如何都继承不了帝位的。 故而即使如今身居高位,听到先太子也不免恐慌,亲眼看到薛兰漪这位先太子亲近的表姐自然更失控。 他一边不停地往薛兰漪身上扔枯枝,扔石头,一边嘴里絮絮叨叨:“沈大人,魏大人,叔父,叔父……” 眼神越来越胡乱,忽地看到了薛兰漪身后踱着方步、端然而行的魏璋。 “魏爱卿!” 少帝如寻到一根救命稻草,深一脚浅一脚朝魏璋去。 龙纹缎靴踩在薛兰漪的手上,一闪而过。 薛兰漪倒吸了口气凉气,再回头,少帝躲在魏璋身后,只一双惶恐的眼睛探出来。 而魏璋立于朝阳之下,如松如竹,挺拔于天地之间,与身后金砖碧瓦的巍峨宫殿竟浑然一体。 他的目光一寸寸压在薛兰漪身上,薄唇缓启,“再说一遍,你是谁?” 明明是轻飘飘的话音,薛兰漪却觉重如千钧,撑在地上的胳膊酸软快要倒地。 周围很快聚拢了不少来上朝的大臣,三三两两窸窸窣窣讨论着。 “李昭阳?她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吗?怎会进宫?” “假死可是欺君之罪,惊扰圣上罪加一等。” “不对,看这身形仿佛是魏大人身边的妾,一个贱妾竟敢惊扰圣驾?” ……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在将薛兰漪往铡刀下拖。 薛兰漪呼吸起伏,几乎只进不出。 而站在五步之外的魏璋未见波澜,只是一双深邃的眼锁着她,颇具警告意味。 他的意思很明显,她是薛兰漪,她尚且有救。 她是李昭阳,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受够了! 她跪步上前,只对着少帝,“民女就是李昭阳!民女要告发魏璋!” “一告他窝藏罪妇为妾,是为对律法不敬。 “二告他囚禁嫡兄滥用私刑,是为不义。” “三告他……” “把她带走!把这疯妇带走!”少帝扯着魏璋的衣袖,满眼慌张和乞求。 他根本不在意薛兰漪所告之事。 或者说,魏璋所行的每件不仁不义的事,少帝都知晓。 少帝已经纵容他到如此地步! 魏璋眼中更无惧意,只是饶有兴味扬了下眉梢,示意薛兰漪继续说。 他倒想知道她这些日子心里憋了多少怨气,又有多少底牌。 圈养的鱼儿既然不受控了,就让她疯个够,也别有趣味。 “三则如何?” “魏爱卿……”少帝却一点也不想与先太子党的人有任何拉扯,眼见魏璋不动,他只好示意贴身太监,“扶朕回养心殿。” 少帝显然要把薛兰漪留给魏璋处置。 薛兰漪心头一凛,立刻扬声,“民女还要告魏璋残忍毒杀祁王府上下十八口人,是为不仁!” 少帝脚步一顿,赫然回头,“你说什么?” “民女说:魏璋杀害祁王,证据确凿!” 薛兰漪鼓足勇气,直面魏璋,掷地有声。 第41章 此话引得周围轩然大波,议论声愈大。 在场所有人或惊或恐或讶异,唯有魏璋面无波澜。 他睥睨着薛兰漪,更像循循善诱,“你说说,我怎么杀的?” 薛兰漪因他的态度顿生迷茫,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继续。 “魏、魏璋自制断肠草杀害祁王,祁王乃肝肠寸断不堪忍受痛楚,咬舌自尽。” “叔父……”少帝趔趄了半步。 贴身太监扶着他,他几乎软在太监臂弯处。 可他没再打算离开了,眼中裂出血丝,赤红的眼望向魏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魏爱卿你不会如此虐杀叔父,对吧?” 魏璋未理少帝,目光只锁着薛兰漪。 神色微凝,须臾,了悟。 之后眼中更多了几分赞赏。 他在赞赏什么? 是赞赏薛兰漪告发他的勇气,还是赞赏薛兰漪不动声色拿到了他杀人的证据? 不管是哪一种,这样的表情都不该出现在一个被拆穿的嫌疑人脸上。 魏璋为何一丝恐慌也无? 这种反常的反应,让薛兰漪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惧。 她咽了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不敢再看魏璋了,目光稍稍偏移只对少帝磕头行礼。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77节 “断肠草乃至阴至毒之药,大庸明令禁止,所以毒药都是魏璋自制的,证据在觉明大师手上!” “宣觉明大师!” 太过不可思议,少帝鲜少地声音变得洪亮,而手还因紧张攥着魏璋的衣袖。 至于觉明大师,因着昨夜少帝祭拜祁王,觉明大师一直在奉先殿祈福诵经,所以很快抵达东华门,将证据呈给了少帝。 罪证有二,其一在魏璋幼时住的寝房里,发现了一本被撕掉一页的药典,这药典虽为孤本,但著书人尚在,祁王府的管家去查证过,缺的一页正是断肠草的制法。 其二,当初魏璋寄养在祁王府时,行动没那么方便,吃穿用度皆拮据,所以想买药材并不容易,更莫说一次集齐断肠草共十三味药材了。 为了不引人怀疑,魏璋花了五年时间,以自身患病为由请王府抓药,再从自己治病的药中扣减出断肠草所需的药材。 魏璋不动声色拼凑了五年,才将毒药药材集齐,而他抓药的账目皆记录在册,只要把账目放在一起细看,就能看出魏璋的阴毒心思。 其实照理说抓几副药的小事王府是不会如此详尽记录的。 偏偏祁王夫妇不喜魏璋,所以对他的用度格外苛刻,看病的银钱是要从他膳食中克扣回来的。 就是这么一个小账目,反倒记录下了魏璋的犯罪证据。 而从账目来看,魏璋获取的第一味断肠草药材可以追溯到魏璋十二岁时,也就是刚入祁王府的第二年魏璋就在谋划杀害祁王了。 一个心智未全的少年,竟然阴暗至斯。 少帝不可置信望着近在咫尺的,他最为信任的臣子。 辅佐他登上帝位的近臣,却亲手杀害了他最仰慕的叔父。 少帝不敢相信,连连摇头,连连后退,险些摔倒。 沈惊澜闻讯而来,从后扶住了少帝。 此番大动干戈,东华门俨然成了朝臣聚集之所,一圈圈围绕着魏璋,或是讶然或是疑惑的目光纷纷投向风暴中心的人。 毕竟十二岁少年谋划五年,毒杀祁王全府的事太过匪夷所思了。 “账目可以作假,笔迹可以作假,仅凭这两件证物如何就能断定魏大人之罪?” “这位大人大可以去当年的药铺核查一遍。” 薛兰漪反驳人群中那个俨然是魏璋党羽之人。 薛兰漪没有去查过药铺,但她相信魏宣拿着这份证据来威胁魏璋时,一定彻查过。 只要药铺和祁王府的账目对得上,人证物证皆在,魏璋如何能洗脱嫌疑? “再者祁王府的账目皆由祁王用印,试问谁能伪造亲王印鉴?” 薛兰漪的话让魏璋党羽哑口无言,只有一人闷着声道:“十二岁设计灭门案,很难让人信服。” “人性本恶,何难理解?”说话的是定远侯裴修远,老太君的外甥。 他未袭爵前,薛兰漪与他打过交道。 此人从前是极信佛的,一串菩提日日不离身,仿若不问世事的俗家弟子,家族大事、朝堂政事t从不过问。 而此时,裴修远的眼是淡漠的,戏谑的,充满攻击性的。 五年,很多的人和事都变了,薛兰漪险些认不出他。 幸而,他现在是向着薛兰漪的,一双凌厉的眸与魏璋对视:“有些人就是道貌岸然,表面心怀天下,实则杀人诛心,侵害无辜,从不手软,对吧魏大人?” 两人相视一笑,意味莫测。 众人的目光皆又聚集到魏璋身上。 少帝紧握着沈惊澜的手腕,始终是存疑的,僵硬地喘息着,“魏、魏爱卿,可有话说?” “臣,无话可说。”魏璋淡然折腰以礼。 这话不就是认罪了? 在场大臣,包括薛兰漪都未反应过来。 她以为今日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拉锯战,她没想过能轻易战胜魏璋。 可是,魏璋认罪了…… 她讷讷望着魏璋。 魏璋也正望着她。 或者说方才薛兰漪与魏璋党羽据理力争时,魏璋就一直看着她。 她能感受到那束寒芒紧紧追随,她不敢侧目。 而今目光相对,他的眼如深渊,薛兰漪仿佛在他眼中坠落,触不到底。 后背虚无的不确定感让她没有胜之喜悦,只有更深的恐惧。 “魏大人真的无可辩驳了吗?”少帝问。 “无。”魏璋悠然吐出一个字,自始至终看着薛兰漪:“臣的爱妾说什么,就是什么。” 薛兰漪讷讷摇头,她不是他的什么爱妾。 少帝亦无可言,与沈惊澜对视了一眼,心中才有主意,“将、将魏璋押入诏狱,查封镇国公府,等待三司会审。” 魏璋拱手,缓缓退去。 薛兰漪尚且沉浸在恐惧和不可置信中,愣愣跪在原地。 忽地,脖颈一凉,她猛然回过神来。 魏璋经过她身边,腰间玉佩的绦子堪堪划过薛兰漪的肌肤。 冰蚕丝缠绕着薛兰漪修长的脖颈,而后割过喉咙,触感如刃。 薛兰漪几近窒息。 “今夜,又可以陪爱妾看星星了。”魏璋嘴角勾起莫测的笑意。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不知他话是何意。 魏璋未再停留,踱步而去。 终于,冷松香离她而去,玄色身影消失在东华门外。 天边的乌云也仿似散去。 肃然的气氛因为魏璋的离去消散,周围人的呼吸声仿佛都大了些。 少帝精神恍惚,并未有心思处置薛兰漪,指着她的鼻子,“丢进宗人府,令宗人府尽快处置!” 他不想见到任何与先太子有关的人,扶着沈惊澜仓皇而去。 薛兰漪被侍卫押解着,往皇城西南角的宗人府去。 走过狭长的甬道,目之所及越来越荒芜,再不见金砖碧瓦,只有腐朽的冷宫。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血腥味,隐隐夹杂着深宫处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声。 薛兰漪心知自己犯了欺君之罪,又顶着“先朝乱党”的名头,圣上不会放过她了。 此一去,就是见不到光的黄泉路。 这一生到底是有许多遗憾和放心不下的,薛兰漪依依不舍望向朱墙外。 皇宫西南位于高地,就算不上阁楼,亦可观皇宫外的景象。 恍惚间,她看到一匹白马拉着车轿,从朱墙外的一条小巷悄然走过。 “烈风!” 薛兰漪认出那是魏宣的坐骑。 是不是说明马车里是魏宣? 老太君已经趁乱救出魏宣,准备离京了? 薛兰漪黯淡的眼中浮出一抹亮色,脚步下意识往城墙外偏了一步。 “赶紧走!”侍卫推了她一把,钳制住了她的肩膀。 薛兰漪立着不动,定定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一瞬间的冲动,她推开了侍卫。 反正怎么都得死,她还想见她的少年最后一面,哪怕目送他的背影也好。 她提起裙裾,冲上一旁的阁楼。 “找死!”侍卫抽刀,追了上去。 一挺拔的身影挡在了侍卫面前。 侍卫见着来人,立刻脸色大变,恭敬地跪地请安。 薛兰漪未曾回顾,一直跑到了三层阁楼上,凭栏眺望。 恰好,马车的车帘从内掀开了。 马车里,苏茵对她遥遥颔首,然后后仰。 薛兰漪看清了昏迷躺在软凳上的魏宣。 许多日不见,他脸上更无血色且浮肿,下巴生了胡茬,看上去几乎没什么活气儿了。 前日跪在老宅时浸染的泥浆糊了满身,没有人帮他清洗,整个人狼狈不堪。 从前的他便是行军打仗归来也从不会满腮胡茬,更不会满身汗渍血水。 他在薛兰漪面前总是白白净净,清清爽爽的。 薛兰漪笑他比姑娘还讲究。 他说这叫男为悦己者容。 薛兰漪不禁眼眶一酸,不忍看他现在这般模样,可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毕竟,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终究,马车缓缓离开了视线,往京城外去了。 薛兰漪呆呆望着那个方向,半晌不语。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78节 “这是那位叫阿茵的姑娘托本侯转交给郡主的。” 此时,身后响起清冷的声音。 薛兰漪蓦然回头。 裴修远与她并肩而立,将一方绢帕里的一缕青丝递给她。 苏茵不过蝼蚁之身,能做的太少了。 所以,她求了裴侯送魏宣离开时,稍稍绕行皇城外的小巷,让薛兰漪再看魏宣一眼。 亦求他给薛兰漪捎来一缕魏宣的青丝。 所谓结发为夫妻,来生续前缘。 今生既不能了,就只能祈愿来世了。 这缕头发是苏茵对他们来世的祝愿。 薛兰漪感怀,屈指将绢帕握于手中。 良久,终于缓过神,福了福身:“多谢侯爷。” “不必。” 裴修远的声音是冷的,叉手回礼,“郡主待芝兰的恩情,今次本侯代为还清。” 薛兰漪只知道裴侯爷曾有个定了娃娃亲的青梅竹马名唤郑芝兰。 两人感情甚笃,后来不知为何待嫁前夕,芝兰被贬妻为妾。 没多久,芝兰就病死了。 薛兰漪与郑府有几分交情,曾去祭拜过芝兰姑娘,只能算君子之交吧。 她不记得她对芝兰有什么恩情。 不过这仿佛并不重要,裴修远话里话外的疏离俨然并不是想与她攀扯什么关系,而是情义两清,一刀两断之意。 随意吧。 薛兰漪此时心里装不下别的人和事,但真心感谢裴侯让她见了魏宣最后一眼。 她屈膝行了大礼。 侍卫并不能耽搁太久,押着薛兰漪离开了。 裴修远独自凭栏而立,望着已出城的马车,眼神渐次冰封…… 薛兰漪则被换了囚服,送进宗人府的牢狱中。 这是一间独立的牢房,周围并无其他罪犯,空荡荡,黑漆漆的。 墙壁上油灯快要燃尽,火苗将熄,只有高处的天窗上一道日光射进来,依稀辨物。 奇怪的是薛兰漪惧黑惧幽闭,在这一刻心中却无比平静。 可能是清心丹的药物作用,也可能是人之将死什么都不惧怕了。 更可能是没有魏璋的无孔不入气息,于她来说就是自由。 她坐到了天窗的光晕下,畅快地深深喘息。 脑海里不再想着今日要如何取悦魏璋,要如何忍着厌恶与他同枕而眠。 可以尽情地肆意地回忆她与阿宣最好的那十年。 若有来世,她很想做一次他的妻。 薛兰漪的心底又涌起酸意,缄默着绞断了自己的一缕长发,与魏宣的头发混放在一起,编成同心结。 她将同心结放在手心,细细摩挲,自言自语道:“好好活着,别再做傻事。” 薛兰漪其实知道那日魏宣让魏璋去老宅,是为了与魏璋同归于尽。 她自问无法承受魏宣粉身碎骨的下场,所以,在那一刻薛兰漪下定决心入宫觐见,由她去赴死。 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所以这么难的事还是交给阿宣吧。 她要偷懒了。 薛兰漪轻笑出声,仰靠在木质栏杆上,一滴诀别的清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冰冷如玉的指摁住了她眼角的泪珠。 “妾书第一则是什么?” 幽凉的吐息自上而下喷洒在她额头上。 熟悉的压迫感侵袭而来,薛兰漪登时汗毛倒竖,睁大双眼。 一乌压压的身影立在她身后的牢房中,骨节分明的手伸过牢栏,屈指抚着她的脸颊。 忽明忽灭的烛光中,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魏璋!” 他怎么会在这儿? 皇亲国戚关在宗人府,魏璋理应在诏狱才对! 怎么会? 怎么会呢? 她呼吸起伏,想要逃离,可双腿发软,脊背倚着牢栏,站都站不起来。 第42章 魏璋轻易从后钳住了她的下巴,迫她仰头看他,“告诉我,妾书第一则是什么?” 他的话语平静一如往常,但不容置喙。 火光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忽闪,薛兰漪分明看到了其下隐藏的暗涌,似在爆发的边缘。 妾书第一则:为妾者修容以悦君,泪泣视为大不敬。 做魏氏妾戒骄戒嗔,事事都得以取悦主君为先t。 她这滴泪显然是惹魏璋不悦了。 可,那又怎么样了? 他们现在都是囚犯了,都是必死无疑的大罪,她还怕他何? 薛兰漪微湿的眼角上挑,倔强望着他。 没有往昔的恭敬,亦不必再压抑对魏宣的情谊,任由不舍的泪水横流。 白皙的肌肤上泪痕斑驳。 宛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生了裂纹。 魏璋居高临下,看到了她眼中不该有的眷恋。 他很不喜欢女人流泪的娇嗔模样。 “收回去。”魏璋沉声,仍端得魏氏家主的做派。 薛兰漪却笑,“你算什么东西?” 她是李昭阳,不是薛兰漪,更不是他魏璋什么妾室。 妾书上的条条框框困得住薛兰漪,却困不住李昭阳。 他管不着她! 她也不会再对这个毁了她半生的人,有任何阿谀奉承! 她用力掰开他铁钳般的虎口,掰不动便用牙去咬。 如上午她跳马车时一样发狠,齿印又刚好嵌在那处。 未结痂的伤口又溢出血来,顺着魏璋白皙的手背横流。 魏璋蓦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喉间空气戛然而止,薛兰漪本能地松了口,唇齿上还沾染着殷红的血,大口大口喘息着。 魏璋虎口收紧,捏住薛兰漪的脖颈,将她徐徐提了起来。 她近日过于恃宠而骄,连自己的身份都认不清了。 他跟她说过,这世上所有骗他、忤逆他、背叛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已经原谅过她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你是李昭阳?”魏璋戏谑轻笑,在她耳边悠然吐声,“在我身下忘乎所以承欢的时候,你是谁?求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又是谁?”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天上明珠,不可亵渎的李昭阳? 有的只是从里到外都属于他的薛兰漪。 他的另一只手屈指轻抚她怨怒的眉眼,眼角的泪迹,脖颈上未褪去的吻痕。 最后,捻住了她过于宽大的囚服,忽地一扯。 麻衣布料轻易被撕破,露出光洁细腻的肩膀。 凝脂般的肌肤上全是魏璋弄出的痕迹,还有一枚漂亮的血砂印鉴。 刺青的伤口已经长好了,他的血长进了她身体里,融合得十分完美,比魏璋押印的任何一份契约都完美。 “你这具身子有多喜欢我的精血,你不知道吗?”魏璋就站在她身后,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肩头。 薛兰漪被他禁锢着,无法回头看他。 但五步之外的墙体上映照出了两人的身影。 男人覆着娇小的女子,身影拉长,赫然放大在眼前。 幽暗的房间,浑厚的气息,凌冽的气场。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79节 一切的一切,仿佛初夜那间书房的场景重现。 不堪的记忆,赤裸裸吹进薛兰漪耳朵里。 她瞳孔一缩,愤然瞥向近在咫尺那张阴郁的脸,“都是你骗我的!” 可她被掐着脖颈,连愤怒的眼神都无法传递出去。 “我骗你……”魏璋讪笑:“再想想呢?” 是她在寒冬的夜里,擅自钻上他的榻,依偎在他怀里,楚楚可怜望着他,说想与他同床共枕取暖。 是她抓着他的手放在她心口,信誓旦旦说“妾心如磐石,不可转矣”。 更是她一次次说喜欢他,说会永远忠诚于他。 哪一次不是她自己上赶着来的? 结果呢,不过数月,她就要置他于死地。 到底,谁骗谁? 魏璋食指抵着她的下巴,迫她仰面。 他在后饶有兴味观察着那张微张的檀口,还有其下粉嫩的舌尖。 真是一张颠倒黑白,口蜜腹剑的巧嘴。 一张敢忤逆自己主君的嘴。 他用拇指将她嘴角、唇瓣上的血一点点塞回了她口中。 他的气息顷刻盈满她的口腔。 薛兰漪恶心透了他的味道,她不会再吞咽他的东西,亦不允许他的血在融进自己身体里。 她张着嘴不肯吞。 魏璋的拇指径直抵在了她的喉头深处。 所有的空气都被阻断了。 喉咙里如堵了一团棉花,渐渐,又如压着一块秤砣。 没有力气了,她的腿虚弱往下滑。 魏璋没有给她逃脱的机会,左臂横在她腋下迫她站着。 她的眼前发白,胸腔快要炸开了般。 终于,身体的本能让她不得不吞下了那口血腥。 呼吸得以暂时的自由,身体无力地耷拉在魏璋的左臂上。 她重新依附于他,他却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任何知错悔改之意,只看到了怨愤。 “薛兰漪,你可知不忠之妇该受什么刑罚?” “我非你妇,谈什么忠贞?!” 薛兰漪孱弱地呼吸着,苍白脸上的倔强丝毫不减。 隔横在她胸前的手臂骤然收紧。 薛兰漪脊背、脖颈撞在牢栏上,被迫与魏璋更近了一步。 木制栏杆上的铆钉寒森森抵着她的皮肉,鼻息间都是魏璋身上的冷松香。 她却看不到黑暗中的他,只听得森然的吐息。 “你非我妇?那我方才叫你薛兰漪,你为何要应?” 薛兰漪瞳孔一缩。 不知何处来的阴风拂过,对面墙体上巨大的身影摇曳了一下,似鬼魅冲击着薛兰漪的视线。 她才意识到,魏璋方才故意叫了她“薛兰漪”。 她竟习以为常地回应了。 潜移默化,是件可怕的事,能浑然不觉从内到外改变一个人。 嘴硬是没有用的。 “事实就是:你已经永远被打上薛兰漪的印记了,想做回李昭阳?” “或许……等赎完这辈子的罪孽,再谈吧。”魏璋右手忽地从墙体的暗格中扯出一条铁链。 金属剧烈的撞击声回荡在密闭的牢房中。 黑暗,让声音更显刺耳、森冷。 锁链上还弥漫着一股陈年的血腥味。 “想怎么死?自己选。” 魏璋执着锁链一端的镣铐,剐蹭着薛兰漪的脖颈。 那镣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棘齿,轻微的刺痛却让薛兰漪生出极深的恐惧。 她以为大不了上了断头台,一刀两断,人头落地便了了。 可是,她低估了魏璋的睚眦必报。 跟在他身边的心腹不过是心软放走了一个无辜孩童,他便称之为背叛,便让心腹以命抵命。 而薛兰漪可是要拉他下地狱,他又怎会让她死得轻松? 薛兰漪见识过他敲断心腹腿骨的残忍手段。 生而为人,在人头落地前,哪有不怕的? 她眼神往四周瞟了瞟,见两三狱卒就立在十步之外。 她欲开口,狱卒脚底抹油似地消失了。 监管律法的牢狱,却无人阻止魏璋滥用私刑。 他纵横朝堂数年,纵然大厦将倾,也还有人脉。 否则,他怎会恰巧与她关在一处? 怪道他说今晚要一起看星星。 那时,他就已经在想如何报回了。 薛兰漪越细思越觉毛骨悚然,她扯他的手臂,欲挣脱这鬼魅一样的人。 可魏璋横在胸前的臂膀强而有力。 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薛兰漪却丝毫挣脱不开。 魏璋看着怀里急红眼的姑娘,急得连脖颈都红了。 惩罚还没开始,就吓得要逃? 背主那股狠劲又去哪了? “大庸律法:不遵妇德,违背主君,当浸猪笼。” 他一边背着法典,一边将棘齿抵在了薛兰漪脖颈要害处。 薛兰漪喉头一僵。 一如溺水时被挤压的嗓子眼,窒息感汹涌而来。 她不动了。 魏璋则不疾不徐在她脖颈薄而软的肌肤上打着圈,动作极缓。 渐渐的,窒息感中竟又透出不可思议的痒意。 薛兰漪垂眸,才发现那只腕铐上缠着一圈白狐毛。 在这逼仄黑暗的空间泛着莹白的光,尤显圣洁。 薛兰漪不明白为什么牢狱中会有这样奇怪的镣铐。 她无暇多想,只因那细而密的绒毛在她肩窝处打着圈,绵绵绒绒的触感,一下又一下勾着她每个毛孔。 她的脑海中竟不自觉浮出,男人眼尾微红埋在她脖颈中,一下一下舔舐她的画面。 她呼吸更难,深深吐纳想要磨灭那些画面。 镣铐又顺着她的锁骨,滑过缓缓往下,停留在她极瘦极薄的肚皮上。 “再不然,骑木驴?” “亦或是,黥刑?” 魏璋居高临下,薄唇轻柔厮磨着她头顶。 镣铐却颇具警告意味研磨着她,“此地皮肉细嫩,刺上主君的印鉴,定会比上次的刺青更美。” “看在你伺候我一场的份上,我亲自为你行刑。” 灼热而低沉的吐息断断续续压在薛兰漪的头顶上。 她却脑袋混乱,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黑蒙蒙的视线中,她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细细密密的酥麻没入全身。 薛兰漪的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往昔红罗帐中的景象。 她的身体本能地紧绷起来,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眼角的湿意出卖了她。 魏璋俯视着身前女子潮红的面色和濡湿的鬓发,眼睁睁看着她身体紧绷到了极致。 他忽地抽开了狐毛。 薛兰漪本能地并拢双腿,她极尽克制了,可细微缩腿动作还是没有逃过魏璋t的眼睛。 “你看看,你可还离得开我?” 魏璋轻笑,将镣铐递到了薛兰漪眼前。 原本蓬松的绒毛上沾黏了些许粘稠水泽,恹恹坍塌着,一如此时此刻的薛兰漪。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80节 “背叛了我,谁能让你愉悦?他吗?” “魏璋!” 薛兰漪用尽力气蓦地挥开了那镣铐。 铁链哐当作响,生硬的声音回荡在两人之间。 “你恶不恶心?”她回不过头,只能发狠盯着墙壁上颀长的身影,胸口起伏不定。 墙上的影子巍然不动。 而后徐徐俯身,贴近她肩头,一如山峦倾覆,将她的影子整个包裹住。 “我只是喜欢说实话。实话就是:你是薛兰漪,注定得依附于我。” 他忽地咬住了她的耳垂,深深咬着,直到齿间渗出一滴血珠。 他要她疼,要她记住这句话。 可薛兰漪在反复的刺激下,已经感受不到疼了。 她定定立着,任由他舌尖卷起那滴血,吞咽入腹。 她忽地笑了,“到底是薛兰漪离不开你,还是你离不开薛兰漪?” “你又得癔症了?”魏璋眼底讥诮甚浓。 而禁锢薛兰漪的手却有所松动。 薛兰漪回头,朝他甩了个眼刀子,“不是吗?你怕薛兰漪没了,你又成一个孤孤单单没人爱的可怜虫了,所以你才要不断地证明我是薛兰漪,不是李昭阳对吗?” “若非如此,你可以直接杀了我,一刀宰了也罢,十般酷刑用上也好,无非是泄愤,何必跟我在这儿浪费口舌,非要我承认自己是薛兰漪?” 她掷地有声,话音在牢狱里回荡着。 一瞬间,周围再没有其他动静。 第43章 魏璋眉头深锁,紧紧盯着她。 他俨然并不喜欢旁人揣测他的心思,眸中晦色越聚越浓。 薛兰漪却迎着他,话锋一转,“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薛兰漪不再爱你,这件事不会发生的……” 魏璋的眸色微凝。 刺入她眼底的寒芒不经意稍稍偏移,落在她那张檀口上。 他仿佛在等着什么。 她檀口微张,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得到过薛兰漪真正的爱!” “薛兰漪对你所有的情谊都是你偷来的,骗来的,本不属于你的,没有的东西还谈什么失去?” 薛兰漪畅然一笑,抽出发间玉簪,高高扬起,发狠地刺向肩膀。 不管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符号。 不管她是薛兰漪,还是李昭阳。 她爱的从来都是年少相伴的少年。 从前,现在,以后都不会变! 她怎么可能去爱一个反反复复伤害她的人? 即便是黄泉路,她都不想带着他的痕迹,她要清清白白的上路。 玉簪毫不留情刺向后背,划向那枚刺青。 一只强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掌心堪堪覆着刺青。 簪尖刺在了魏璋手背上,一道血痕立现。 血珠顺着凸起的青筋蜿蜒而下。 魏璋的第一反应却不是痛。 他拇指摩挲着刺青,反复地确认“云谏”二字是否完好无损。 恍惚一瞬。 他忽地捏紧了薛兰漪的肩膀,迫她贴着牢栏,“别逼我扒了你的皮。” 他的东西是死是活,怎么死怎么活都得由他做主。 他话音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而薛兰漪却轻飘飘一笑,簪子立即调转方向,刺向他的胸口。 电光火石之间,簪尖了刺破玄色云锦。 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 下一瞬,魏璋后退防御,催动掌力推开她的手。 本就虚弱的薛兰漪亦连连退出一尺余远,跌在草垛中。 牢狱中地面皆是鹅卵石所砌,她的盆骨撞击在石头上,却浑然不觉疼,只觉无比畅快。 她望着簪子上点点血迹,快意地笑了,“疼吗?” 魏璋眉心一蹙,意识到她方才划刺青根本就是虚晃一枪,抽出发簪的那一刻,她的目标就是他的心脏。 魏璋的脸越发阴沉。 薛兰漪当然知道自己这点功夫刺杀不了魏璋。 可起码,在她死之前,她也要让他尝尝利器灌入胸口的痛感。 她的阿宣,被他设计得整整两次贯穿胸膛啊。 该有多疼? 该有多疼! “阿宣比你疼千倍百倍!” 她用簪子指着三步之外的魏璋,咬着牙,一字字挤出牙缝,“阿宣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害他至此?” 牢栏另一边的魏璋还迟迟望着胸口的破洞。 极小,但够狠。 血从小孔里涓涓渗出,濡湿了心口。 他不疾不徐整理着布料的褶皱,将那小孔盖上,捋平。 玄色衣衫看不出血迹,很快衣裳又恢复得与平日一样整肃。 他方抬眸,扯唇:“原是给他打抱不平的?” “是!”薛兰漪远离了他桎梏,底气足了许多。 死都要死了,有些话她憋了太久。 阿宣的怨,她不得不吐。 她满眼怨恨盯着魏璋,“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背叛你?你背叛阿宣还少吗?” “他知道你性子内敛,从小到大他去哪儿都要带着你,带你出征、出海,带你结交我们这些好友,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你按在身边。” “以为你爱吃鸡肉笋包,每次都要掀开包褶,把馅料最多最嫩的留给你。” “还有,老太君说你天生反骨,要不是他劝说,你早就被送去寺庙清修了,你以为你能在镇国公府横行?” “呵,也许老太君说得没错:你真就是天生性恶,不配人待你好!” 薛兰漪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牢房里。 冲天的怨气。 魏璋眸色微动,显然很多事他根本不知道。 可不知道,就可以对一个真心相待的人痛下杀手吗? 薛兰漪想到魏宣那将死般的模样,泪眼模糊了。 “阿宣是那样好的少年,你却毁了他的一生!你简直、简直……” 魏璋又看到了让人恼火的眼泪。 他的眸很快冷却下来,踱步走向薛兰漪。 脚步无声。 只见一双玄色官靴徐徐逼近。 地面上,魏璋的影子被拉长,徐徐缓缓,遮住了她视线,而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了暗影。 刚得自由,头顶上又压下沉甸甸的乌云。 薛兰漪下意识地往后退。 “简直什么?”魏璋负手站在牢栏前,栅栏在他的脸上投射出光暗相间的竖影。 深邃的脸一边明,一半暗,诡谲莫测。 薛兰漪沉了口气。 他们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怕他什么? “你简直当下阿鼻地狱!当死无葬身之地!” “阿鼻地狱?” 好恶毒的诅咒啊。 问这世间有几个女子会如此诅咒自己的男人…… “你的罪孽也不浅呐。”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81节 魏璋轻叹一声,长指轻轻拨动了下暗格边的轮盘。 牢笼四周忽地响起滞涩的齿轮机械声。 被扯出暗格的锁链开始哗啦啦作响,渐渐绷直,一点点往暗格回收。 薛兰漪的手腕被一股力道拽住了。 她蓦地垂眸,才发现那只缠着狐毛的镣铐不知何时拷在了她的腕上。 她被一根紧绷的铁链往暗格处拉。 她慌忙去扯镣铐,扯不开。 又赶紧抱住草垛,可机关的力道太大,将她连同草垛一起往牢栏处拖。 魏璋则负手而立,看着在地上无谓挣扎的薛兰漪,“叛主,此罪一。” 薛兰漪手中草垛松散开,独她无助地被往魏璋身边拖。 “刺主,此罪二。” 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拖拽痕迹。 四周隐有女子因为害怕或是无力而发出的细细哽咽声。 “咒主,此罪三。” 话音落,薛兰漪被拉回了牢栏边,魏璋脚下。 他巍然不动,睥睨她,“三罪并罚,你岂不是要同我一起下阿鼻地狱?” 薛兰漪拼命扯着铁链,可不仅不能松脱,那个暗格还在不停将锁链往里吞噬。 露在外面的铁链越来越短,她的手被强拉着往暗格里去。 这么近的距离,薛兰漪才看清巴掌大的暗格内有个小小的铡刀,随着铁链被卷入不停地一上一下。 似野兽之口,能咬碎一切。 只剩最后一拃长的距离,薛兰漪的手就会被拉进去切断。 她甚至看到铡刀口上还蜿蜒着陈年的血痕,耷拉着不知何年何日的碎骨。 薛兰漪瞳孔骤然放大,手指被一根根切下的画面已在眼前…… 轮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摁停了。 铁链静止下来,不再回缩。 魏璋蹲下身,握着她颤抖不已的手反复观赏。 “方才……就是这只手不听话刺我的吧?” 薛兰漪大口大口喘息着,不及回答。 他忽地虎口收紧,捏住她的手腕,亲自往暗格里塞。 “啊!” 薛兰漪花容失色。 魏璋怎么会好心刀口救人? 他就是想亲自惩罚她,亲自绞断她的手指。 薛兰漪一边摇头t,一边缩手。 到底还是怕的。 哪有人会不怕碎骨断指之痛的? 这个机关已经在此牢狱中反复检验过人性了。 魏璋一边将她的手往里送,一边漫不经心道:“现在还觉得我离不开你吗?” 薛兰漪看不清,听不到,只有指尖的触感被无限放大。 她的指尖离铡刀只在一发之隔了。 铡刀一上一下,来回剐蹭过她的指尖。 每一次都是入骨森寒。 魏璋冷眼看着,话音比铡刀更森冷:“别妄图猜测我的心思,也莫要太高看自己。 我要你,从来都只是因为你是魏宣的女人,跟你本人是谁无关,换作别的女人我一样会要,听懂了吗?” 薛兰漪脑袋嗡鸣不止,本能地点头。 “还有,只有魏宣这样的蠢人才离不开情爱,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所以,你也少玩恃宠而骄那一套,我真会杀了你,嗯?” 薛兰漪还是点头。 魏璋仍忽地将她的手往前一推。 薛兰漪眼前一片白光。 “大人,圣上有请!”此时,牢笼外狱卒躬身禀报。 薛兰漪魂魄都未归位,胸口起伏着,指头下意识蜷缩。 魏璋瞥了眼躲在他掌心下的青葱玉指,又看薛兰漪一阵红一阵白的脸。 她喘得厉害,鼻尖儿和耳垂都粉粉的。 魏璋倒是极喜欢她现在这副乖顺模样,眸中晦色稍淡,“知错了吗?” 薛兰漪余惊未定,呆愣愣的。 狱卒难为地在外拱手:“圣上急召,还请大人速去。” 魏璋松开手掌。 薛兰漪赶紧缩手,环抱双膝蜷成一团。 魏璋屈指抹去她鬓边的冷汗,饶有兴味放在指腹碾磨着。 良久,起身,拍了拍薛兰漪的肩膀,“没完,好生想想,怎么认错。” 他动作极轻,薛兰漪却觉如千钧,肩膀一歪,虚软地瘫坐在原地。 冷松香终于渐渐消散。 那种无孔不入的惊恐才些微缓解。 她讷讷转头望向弯腰踏出牢门的魏璋。 此时她才发现魏璋根本没穿囚服,他那间牢房的门也没锁。 而狱卒猫着腰在前引路,更是无比恭敬。 这哪里像是被下狱了? 怎么回事? 薛兰漪不解地瞪大眼睛,目送他的背影。 不远处的石阶上,光线昏暗,隐有一人迎面朝魏璋来,折腰行礼,“大人,公文放哪儿?” 拾阶而上的魏璋仿佛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轻飘飘一瞥,薛兰漪立刻汗毛倒竖,转回了头。 片刻之后,五六个狱卒抬着低几和公文进了隔壁那间牢房。 他们将牢房洒扫一新,换了妆花缎的床单被褥。 书桌、笔墨、香炉一应俱全,仿佛把崇安堂的书房搬过来了一般。 谁会对一个死刑犯这般照料? 薛兰漪越想越疑惑。 再看狱卒,他们穿的是飞鱼服。 所以此处俨然不是宗人府,而是锦衣卫的诏狱。 魏璋把她调来了诏狱? 魏璋一个犯了死刑的人,还能把她调来诏狱? 薛兰漪顿生无措。 自己忍辱偷生,谋划了许久的计划,在这一刻瞬间被击碎了。 她根本未伤魏璋分毫。 要去赴死的,从来都只有她薛兰漪一人。 为什么? 薛兰漪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她看不懂的样子。 未知的恐惧让她蜷缩得更紧,寻找些许踏实感。 “郡主还是莫要惹怒小魏大人才是。” 隔壁响起略显沧桑的声音。 薛兰漪回过头,一弯腰驼背的锦衣卫正在擦拭栏杆。 此人有些年长了,手臂上隐约可见刀枪剑戟的伤疤,显然是常年征战的将士。 他是……魏宣的旧部? 只有魏宣旧部才会尊称魏璋一声小魏大人。 薛兰漪张了张嘴,到底没敢问出来。 锦衣卫亦是十分惊恐地扫视左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魏宣旧部,于从前是无限荣耀,于现在是杀身之祸。 薛兰漪无须多问。 锦衣卫见四周无人,指了指暗格里的铡刀,压低声音道:“郡主可知此刑具就是大名鼎鼎的观音闸?”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82节 薛兰漪久在宅院,并不知何为观音铡。 但观音二字,让她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她眸光流转。 锦衣卫点了点头:“是,此机关确因周钰周世子得名。” 锦衣卫指向暗格对着的西南方,“郡主看那!” 牢房二十步之外,是诏狱的刑房。 那处摆放着锦衣卫的各种酷刑器械。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刑台有一口铡刀与暗格里的小铡刀形状十分相似,也是不停上下移动。 只是那口铡刀巨大,可斩人头。 “当年周世子因为反叛之罪全府下狱,正是被关在此地。 他的爹娘兄弟就在对面的行刑台上。 郡主手上的伸缩锁链原本是为了绑缚周世子,将他拖至这个角度,就可逼迫他亲眼看到亲人人头落地。 至于暗格里的铡刀,实是那大铡刀的一个机关零件。 只要把手指伸进暗格,阻止机关上下运转,刑台上的铡刀自也不会落下。” “所以……”薛兰漪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什么,“周钰的手指……” “是,周世子的手指是他自己送进暗格里的,只要他铡下一根手指,就能从大铡刀救下一位亲人。 周世子断的六根手指分别是为救:父、母、弟、妹,还有他的两个书童。” 周钰是这样的人,治病救人从不问出身,不计代价。 他表面吊儿郎当,实际最是菩萨心肠。 他以断指救人性命,施恩于人,故连迫害他的机关都称之为观音铡。 多么讽刺? 如此违背伦常的杀人刑具,竟被赋予如此仁慈的两个字。 薛兰漪心中百感交集,微闭双目:“后来呢?” “后来……周世子的手被绞得血肉模糊,沈大人下令不许医治。 周世子的手糜烂得严重,又被镣铐磨得白骨森森,世子身边的丫鬟心疼主子,将自己的狐毛袖拆下来缠在镣铐之上,本只是想缓解周世子的痛楚,谁知…… 第二日,那丫鬟,还有被世子救下的亲人全被押在铡刀下,斩首示众了。” “……” 薛兰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锦衣卫摇了摇头,“小的只知那夜血流成河后,周世子在血泊里磕了一夜头,呢喃着‘他有罪,他认罪’。 再后来,诏狱的每一间牢房都会放这样一口观音铡。” 薛兰漪怔了许久,明白了。 这是当今圣上在杀鸡儆猴。 当年先太子因反叛罪锒铛入狱后,先皇也因气急攻心,缠绵病榻,很快长眠于世。 少帝穆清云临危受命继任大统。 少帝对先太子党本就忌讳,故而对周钰痛下杀手,毫不留情。 为的是昭告天下,谁敢接近、救助先太子党,谁就会招致厄运。 那一时期,不光周钰,谢青云、陆麟,乃至薛兰漪谁不曾受过压断人脊梁的羞辱与迫害? 如今,周钰所经历的一切,他的痛,他的屈辱,还有铡刀上的残血、碎骨,一幕幕在眼前展现。 薛兰漪一下就明白了为何当年那个最乐善好施的少年,如今总龟缩一角,明哲保身。 为了他自己好,亦为了旁人好。 薛兰漪沉默了良久,“所以,沈惊澜就在每一个牢房里都安置了观音铡,还特意缠了一圈狐毛?” “是。”锦衣卫亦唏嘘。 此举无非是震慑入狱的每一个囚犯。 连意气风发的周世子都在此地软了膝盖折了脊骨,旁人谁又熬得过这寂冷无边的人间炼狱呢? 不得不说,他们的目的达成了,薛兰漪现在被所谓的观音铡拷着,的确生出了更深的恐惧。 她不知道一会儿,魏璋会用什么法子折磨她。 她亦不知她是不是像周钰一样,最终熬不过去。 她下意识双手交握,摩挲着手指,仿似在感受它们还长在身上时的温度。 些微摩擦起的热度,却难抵夜风灌入天窗透出的寂寂寒凉。 另一边,魏璋掀袍拾级而上,往敞亮些的公事房去。 一边走,一边扯了一截中衣衣袖,将手背的伤口利落缠了两圈。 抵达铁蒺藜门外,透过满是冷硬倒刺的门缝,他看到了面色苍白的少帝。 一整天了,小皇帝俨然还没从祁王案凶手的事情上回过神,一边讷讷摇头,一边哽咽,“我要给叔父报仇,我要给叔父报仇。” “皇上冷静点儿。” 沈惊澜难得话音温和,单膝跪在小皇帝面前,手掌覆着他的手背,安抚似地握了握他的手,“皇上你听我说,魏大人与我们同气连枝,他出事我们也得完蛋,我们必须保他。” “可是他杀了,他杀了……” 少帝扬声,忽而瞥见门缝隙里一颀长黑暗的身影。 魏璋与诏狱的黑融为一色,只一双眼寒芒冽冽。t 少帝所有的怨怒堵在喉咙里,咽了口气,连忙抽开手。 沈惊澜寻他的目光看去,与魏璋对视一眼。 而后起身,飞鱼服挡在少帝身前。 “魏璋,你自己当着朝臣的面认罪了,叫圣上怎么保你?” 魏璋未答,目光在少帝手背上停留须臾,径直走到了八仙桌前,屈指试了试茶壶的温度。 今儿确实与薛兰漪浪费了过多口舌,还真有些渴了。 他撩开衣摆端坐,自个儿倒了杯茶,轻撇水面上的茶沫。 沈惊澜不知他何来的悠闲心境,一屁股坐到了魏璋对面,“朝堂上,圣上面前,不是你和你那妾室消遣逗趣的地方!” 沈惊澜可还记得今早东华门处,薛兰漪告发他时,他多么兴味盎然说了一句:“爱妾说什么,就是什么。” 魏璋是什么束手无策之人吗? 怎么薛兰漪一告发他,他就认了? 他分明是故意顺着薛兰漪,跟薛兰漪逗趣。 沈惊澜又不是没见识过他如何处置旁人,这么多年,哪个背叛他的人能好好活过一整天? 只有薛兰漪,到现在还毫发无损地活着。 他哪有怒,沈惊澜看他还挺乐在其中! “你们夫妻二人要怎么闹情趣,关上门躲在被子里自个儿怎么闹腾都行。” “闹到宫里来,生怕旁人不知道你魏璋魏大人身边有位红颜知己吗?” “还是怕旁人不知道昭阳郡主这颗天上星被你魏大人摘了?” 沈惊澜的语气不太好,但魏璋听了他的字字句句,很难得的没有不耐烦。 反而自顾自抿了口茶,听书似得听他絮絮叨叨。 沈惊澜可无暇与他说书。 “你别光笑,这件事你要怎么收场?” 沈惊澜敲了敲桌面。 眼下,薛兰漪告发魏璋杀害亲王之事早就传遍了朝堂,坊间一传十十传百更是挡都挡不住。 圣上不可能置若罔闻。 可魏璋,于圣上是不可多得的心腹。 圣上有很多地方还得仰仗他,自不能真的处置了他。 沈惊澜瞥了眼身后的少帝。 少帝身材瘦小,陷坐在圈椅里,微鼓着腮帮子在忍怒。 一个不语,一个准备发怒,沈惊澜生怕房间里一点就燃。 只好自己话音软下来,将手边茶点递到了魏璋面前,“你让圣上怎么跟黎明百姓交代?” “沈大人把祁王之死的来龙去脉追查清楚,不就是对黎明百姓最大的交代了吗?”魏璋道。 沈惊澜一噎。 他当然知道查清案件是安抚民心的最好办法。 他前几日也的确查到了一些关于祁王之死的线索,这不是薛兰漪突然蹦出来告发魏璋,打断了他的思路吗? 若魏璋真是凶手,他越查得深,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魏璋。 届时,岂不是更说不清了? “你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是不是杀祁王的凶手。” “我是不是凶手,锦衣卫都该秉公办事,追查到底不是吗?”魏璋与他四目相对,饶有兴味。 沈惊澜不懂他何意。 魏璋起身,给了他一句准话,“你尽管去查,放心去查就是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83节 说罢,起身而去。 “你去哪儿?”沈惊澜亦跟着站起来。 已经跨步欲离开的魏璋微侧过头,与他颔首,“与爱妾,看流星。” “……” 沈惊澜一整个无言以对。 他终究没得到魏璋确切的答案,但魏璋已开口让他无所顾忌查案,也算不虚此行了。 沈惊澜掌起灯,给少帝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门离开。 魏璋从前门出,透过铁质蒺藜门看到了两人模糊的背影。 “沈惊澜,无时无刻都要记得尊卑贵贱。” 沈惊澜懵然回头。 魏璋并未回望,摇头笑笑,“当狗要有当狗的自觉,哪有狗挡在主人面前的?” 沈惊澜面色一僵,方意识到自己走在了少帝前面。 第44章 沈惊澜有些不悦,但并未再说什么,弓腰低头,退到少帝身后,提灯为少帝护行。 沈惊澜与少帝隔着一步的距离,前后走着,不再言语。 暗夜,皇城空空荡荡。 一点灯火绕过朱墙碧瓦,穿过九曲回廊,往养心殿去。 少帝穆清云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至养心殿,穆清云挥退了所有人,僵硬的表情才如冰裂。 “他杀了叔父!你自己还跟先朝乱党不清不楚! 他何来的颜面处处带刺,提点你?什么尊卑贵贱? 朕恨不得杀了他!朕要宰了他为叔父报仇!” 穆清云说着说着,又往外冲。 沈惊澜赶紧将他拉至隔扇门角落,打量门外无人,压低声音,“皇上莫要冲动,魏璋敢让我彻查,只怕他并非祁王案真凶。” 虽然沈惊澜还没看懂魏璋意欲何为。 但他既然不怕查,应是心里没鬼的。 “皇上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帮你查清祁王的死因。” “那你呢?阿澜你呢?他为什么那般说你?你不是说魏大人是我们的朋友吗?”穆清云仰望沈惊澜。 从前,沈惊澜一直说魏大人是友。 魏璋聪明,能护住他们。 可今日,穆清云看魏璋对沈惊澜的态度,多是夹枪带棒,或是视若无物。 哪有对朋友的尊重?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为何要对他忍气吞声?” 沈惊澜喉头动了动,艰涩扯了个笑:“我无碍,而且他说的也没错,圣上是主,臣是仆,尊卑有别才能不被人抓住错处。” “什么主什么仆?才不是,你是我的……” 穆清云话到一半,沈惊澜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警觉地扫视一周。 “皇上,最近言行举止分外小心,毕竟……” 毕竟最近先太子党陆陆续续出现,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周围还有没有忠心先太子的人。 他们的每一步可能都在别人的监视中。 所以,魏璋提醒的没有错。 沈惊澜并不敢再在穆清云面前多提先太子党,怕吓着他。 “总之,皇上安安心心待在宫中,其余有我。” 沈惊澜松开了穆清云。 此时已至二更,他不该留在此地。 拍了拍穆清云的肩膀,打算离开。 穆清云拉住了他的衣袖。 于黑暗中,穆清云泪眼盈盈望着他。 “阿澜,为什么……为什么先太子的人一个个都出现了?为什么最近诸事缠身,诸事不顺? “是不是我们要遭报应了?是不是先太子要回来揭穿我们了?” 穆清云越说面上恐惧,眼神飘忽着,浑身冰冰冷的。 沈惊澜要走的步伐顿住了,握了握他的手。 “清清,你要记住你什么都没做,更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所以什么都不要怕,不要怕。” “可是……” 穆清云还是怕,他蓦地扑进了沈惊澜怀中,“你今晚能不能别走?留下来陪我……” 温热的泪浸湿了沈惊澜的飞鱼服。 沈惊澜眸色微动,看着肩膀颤抖的人,终究将他揽在怀中,轻抚他的脑袋。 金冠掉落,一袭青丝铺散来了。 乌发及腰,更映衬出一张清瘦的小脸上泪痕斑驳。 唇白齿红,分明是一副娇弱无辜的女儿脸庞。 当年,穆清云身为侍女的娘亲被迫生下她,又被冠以媚主之名处以绞刑。 她娘担心她一个姑娘家生为龙脉,又不受宠,会被太监侍卫欺辱,所以索性瞒天过海隐瞒了她的女儿身。 原本想着在避暑山庄待些年岁,待到皇帝记不起她,便假死脱身。 谁承想,穆家夺嫡之争两败俱伤,最后帝位悬空,众臣才想起避暑山庄还有这唯一的龙脉。 穆清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担下隐瞒女儿身的欺君之罪,要么回宫继承大统。 她不得不回,而一直与她相伴,甚至已悄悄成亲的沈惊澜也不得不与她一同回来面对朝堂风雨。 她本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今却阴差阳错高居明堂上,害怕也属正常。 沈惊澜声音放软了些:“清清,你是九五之尊的皇帝,那些魑魅魍魉不敢近你身的。” 怀里的人仍抖如筛糠,哽咽得停不下来。 最近先是魏宣归京,又是昭阳郡主死而复生,皇城的安宁好像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渐渐打破。 风雨欲来。 穆清云整个人被吓得疑神疑鬼。 沈惊澜当然想陪她,可如何能与皇帝彻夜独处。 他顺手扯下了纱帘,将菱格窗堵得更严实,而后弯下腰,唇贴着她的头顶。 “别慌慌,小清清,那是贪嘴的月娘娘。清清糕,香又香……” 男人拍着她的背,哼唱起他们熟悉的童谣,声音柔得能拧出水来。 轻轻浅浅的曲调覆在穆清云头顶上,穆清云才终于破涕为笑,“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才不要这般哄!” 沈惊澜听得姑娘笑,也跟着眉眼俱开,捧着她的脸,指腹擦t拭掉她脸颊上的泪痕,“那清清想我怎样哄?” 穆清云吸了吸鼻子,瘪着嘴不说话。 她如何不知让锦衣卫留宿养心殿太过惹眼,会招致杀身之祸。 她不该让沈惊澜冒险留下来的。 可是,她不喜欢这空荡荡的金殿里。 太冷了。 她想和他回去避暑山庄。 她的手覆在他的大掌上,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口。 这个皇位既然坐了,就没有退却的余地的。 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穆清云低垂眼睫,强压着眼底酸楚。 她很努力了,可还是压不住,泪又涓涓流了出来。 沈惊澜的手触到一片濡湿,脸上苦涩一闪而过,强撑着扯了扯唇,“听说金玉斋来了一批桃花胭脂和螺子黛,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我得要早些去排队,免得又被抢购一空了。” “桃花胭脂?” 穆清云听得这话,沮丧的眼中露出丝丝期待。 泪眼朦胧仰望他,“是那种敷在脸上一整天都不会晕湿,泛着淡淡桃花香,吃在口中香香甜甜的胭脂吗?” 穆清云没有用过那种胭脂,但偷听公主、太妃们讨论过很多次桃花胭脂。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转念一想,眸色又晦暗下来。 她从来……没用过胭脂。 她以后也未必有机会用胭脂。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84节 她的头越垂越低。 沈惊澜看出了她的心思,将腰弯得更低,抹去她脸上的泪,“不怕,我已经学会扑粉画眉了,明日我早些进宫,给清清上胭脂。” “真的?” 穆清云常观书本戏文中画眉之乐。 要是自己也能得夫君亲手梳妆,自是极好的。 穆清云脸上终于恢复了喜悦之色,“那我明天一睁眼就要看到你。” “好。” “还有啊,买胭脂的时候莫要带锦衣卫,吓坏了黎民百姓。” “好。” 沈惊澜失笑,捏了捏她的鼻尖,“还有吗?我的皇帝陛下?” 穆清云皱了皱鼻子,忽地眸光一亮,从宽大松垮的黄袍里取出了一枚香囊。 “这里面是我给你求的平安符,香囊是我躲在被窝里悄悄绣的,保证绝对没被人发现!” 小皇帝举手死誓,然后将香囊系在了沈惊澜的绣春刀上。 玄色刀柄配着粉色贝壳形状的小香囊,似乎极不匹配。 似乎,永远都无法匹配了…… 沈惊澜讷讷盯着那摇曳的香囊。 穆清云蓦然抬头,正对上沈惊澜复杂的眼神。 “阿澜,怎么了?” “无事。” 沈惊澜回过神,笑道:“好看。” 后两个字格外温柔。 穆清云也笑了。 时辰不早,他俯身吻了穆清云的额头,与她道别。 走出养心殿,在没有宫灯的暗黑阁楼上。 他执起香囊,满是刀疤的手细细摩挲着柔软的织金锦。 这个小傻子,不知道织金锦只有皇上才能用吗? 哪里能随便送人的? 沈惊澜无奈摇了摇头,指腹勾勒着香囊上歪歪扭扭绣的字,正面绣“好人一生平安”,背面绣“魑魅魍魉退散”。 好人一生平安…… 沈惊澜看着偌大六个字,眸中涩然。 “大人,北镇抚司缇骑三百已集结在东华门外!” 此时,属下从身后走廊跟上来,拱手禀报,“敢问大人今晚是何行动?” 沈惊澜将香囊从刀柄上取下,最后看一眼,放进了心口衣襟处。 而后抬眸望向皇城外万家灯火。 今日是端午,祈福消灾的团圆日。 是个好日子。 “谢青云、陆麟、周钰涉嫌毒杀祁王,将谢府、陆府、周府上下全部羁押归案!” 沈惊澜沉声。 恰一盏祈福的孔明灯从眼前升起,昏黄的光映照出他面上的阴狠之色。 魏璋不是让他放开手脚查祁王案吗? 那就一查到底。 前些日子,他去画坊买女子上妆的书册时,偶然得了一幅红梅图。 那幅画已经褪色发黄,并不起眼。 但沈惊澜看出画卷用的是宣德瓷青纸,是东宫独用的纸张。 也就是说红梅图出自东宫,而画作的落款日期正是祁王死的前一日。 沈惊澜将此画买回研究后,更是发现画作题诗竟是一首藏头诗,曰:“东宫承新天”。 恰逢那一年先帝无故染病,忌金忌火。 偏偏东宫这幅画红梅似火,且镶边金箔,还要承新天。 分明就在忤逆、诅咒圣上,谋反之意明显。 祁王当年恐怕就是因为发现先太子党谋反的证据,连夜拿着证据入宫觐见,才被先太子党的人痛下杀手,毁尸灭迹。 沈惊澜经多方核验,那日在东宫饮酒作画的就只有谢青云、陆麟、周钰、薛兰漪四人。 依此证据推断,杀害祁王的凶手就在谢、陆、周、薛以及先太子这五人中。 沈惊澜还在那画卷上发现了血迹,以及卷轴处极深的凹痕。 他于诏狱施刑颇多,一眼就能看出那卷轴上的凹痕形似人的肋骨。 很有可能当初凶手毒杀祁王后,拿走了这幅画,试图隐藏谋逆罪证。 但被祁王府的人发现、追打,凶手过于慌张,抱着画卷跌倒,卷轴戳进了他的肋骨中,受伤不轻。 这凶手极有可能至今仍留着肋骨断裂的旧伤。 只要把这些嫌疑人抓起来,细细验身,谁是凶手一目了然。 “周、谢、陆三府上下老小一个都不许放过,反抗者以谋逆罪格杀勿论!” 沈惊澜率领众锦衣卫,抽刀曲臂,绣春刀自左臂臂弯划过,银亮如霜。 上百锦衣卫手持火把,夜行于市,浩浩荡荡往正热闹的城中去…… 另一边,诏狱的审讯室,火苗忽闪了下。 魏璋坐在圈椅中,瞥了眼将熄的残灯。 几只老鼠窸窸窣窣偷吃着灯油,忽感一束寒芒,纷纷逃窜进了幽暗角落。 审讯室这么重要的地方,灯油不添,蛇鼠横行。 “沈惊澜做事可真是越来越潦草了。” 魏璋初来乍到,都能看出诏狱里失了规矩,没了体统,整个混乱的。 “沈大人的心思并不在诏狱,自然对诏狱疏于管理。”青阳蹲跪在魏璋身侧,一边帮他处理心口的刺伤,一边应道。 其实,沈大人的心思不仅不在诏狱,不在锦衣卫,甚至不在官场。 他仿佛终日所行只有两件事:一则圣上是否安好,二则先太子党是否抓捕归案。 “说是此刻又去抄周、谢、陆三府去了。” 青阳摇了摇头,“罢了,世子莫要操劳旁人,还是照料自身伤势为紧。” 他给魏璋胸肋骨处的血孔上了药,血到现在才堪堪止住,还未结痂。 玄色衣衫看不出什么,但内里的中衣已经被血晕湿了一大片,一只巴掌覆不住。 按理说薛姨娘一个娇娘子就算刺伤魏璋,也并无大碍的。 偏生她刺在魏璋断了肋骨的地方。 那处肋骨自小就没了,如今也极是薄弱的。 一簪子下去,难免沉疴旧疾都犯了。 青阳有些担忧,“不若还是按大夫的,打了板子,缠上白纱才好……” 魏璋压了下手,俨然是并不打算听青阳的意见。 瞥了眼胸口的伤已经处理好了,便拢起衣襟,起身欲走。 青阳也知道世子若被姨娘戳一下就打个板回去,或是裹尸似的回去,难免招笑。 世子自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肋骨处有弱点。 可正值夏日,蛇虫鼠蚁颇多,伤口若在牢房里染了什么脏东西就不好处理了。 “世子,何不回府歇息?” 反正他入狱也不过是给外面一个交代,沈惊澜不会管他住在哪儿。 外面的人更不会知道他去了哪。 “回家里好歹舒服些,也有人伺候……” 魏璋甩了个眼刀子,未再言语,踱步去了。 青阳挠了挠头。 无缘无故,干嘛非要留宿诏狱? 魏璋款步回了牢狱。 刚至青石台阶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倚靠在牢栏上发呆的薛兰漪。 她长发披散,白皙的脸仰望着天窗。 窗口皎白的月光照在她脸上,连颊边的细小绒毛都如此清晰,透出近日难得的柔和平静之色。 魏璋忽地想起,往常这三年的晚上,她也是这般靠在窗边,望着月光等他。 她习惯稍稍仰着面。 如此,魏璋只要从窗外经过,她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他,然后眉眼俱开地上前,接过他的披风,问他:今夜冷不冷饿不饿?要不要试试她新制的抹额…… 往昔密密麻麻的话涌入脑海,魏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滞了片刻。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85节 薛兰漪立刻感知到了,蓦地转过头来,眼中只有深深的防备。 嘴巴紧抿着,冷得未有只言片语。 两人相对而视,片刻,魏璋眸色冰封,负手进了隔壁布置好的牢房。 透过牢栏,睥睨着她,“想清楚怎么认错了吗?” “我没错!” 告发杀人凶手,救走自己的心上人,有什么错? 薛t兰漪不知该向他认什么。 魏璋的脸色更沉了些。 薛兰漪清楚惹怒了他,可能会受酷刑。 可对他极尽讨好,就会过得好些吗? 薛兰漪不想再做违心的事了。 况且,周钰的例子在前。 这几年,周钰在魏璋和沈惊澜面前极尽卑躬屈膝,忍辱偷生。 可他们何曾放过周钰? 听闻沈惊澜就经常示意下属找周府的麻烦,要么无故辱骂打人,要么在周府乱砸一通。 周府大门外的赤金匾额上,至今满是锦衣卫醉后的尿液。 还不能擦,擦了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周家祖宗的灵牌。 所以,无罪认错从来不是结束,只是羞辱的开端。 薛兰漪不想日日活在魏璋的凌辱中。 她深吸了口气,将手指递过了牢栏:“要绞手指,你便绞吧。” 大不了就多受些刑罚,反正终究不能活,早受早解脱,也好过时时刻刻恐惧着那些未知之事。 思量至此,薛兰漪的心神反而安定了很多,仰看魏璋的眼神也多了份决绝。 魏璋双目微眯。 她不知悔改,一直直视着他。 两人在一步之隔的距离僵持。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万籁俱寂。 魏璋负在身后的手微蜷,眼中暗流涌动,沉甸甸的眸光落在薛兰漪手指上。 仿佛比观音铡的刀锋更锋利,似要把人的手指切割。 薛兰漪本能地指尖一颤,但未收回,反而问他:“你何时行刑?” 反正魏宣已经离开了,薛兰漪不想再跟眼前人有任何无谓的拉扯。 与他同牢而居,都让她厌恶。 魏璋捕捉到了她眼中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她想脱离他,就此解脱? 可众人皆苦,哪有那么容易解脱的? 她今生背叛的业障还没还清呢。 魏璋更进一步。 颀长的身影如阴云遮罩住了薛兰漪。 薛兰漪的手下意识缩了缩,可最终意志胜过本能,手未收回,反是微闭上眼,扬起脖颈。 好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魏璋微微折腰,握住了她的手腕,徐徐往暗格处去。 铁链又开始收缩,滞涩的机械声更加清晰地回荡在薛兰漪耳边。 吱呀吱呀,一上一下。 闸口似在咀嚼着什么。 薛兰漪浑身骤寒,僵直了脊背,耳边仿佛传来什么东西一截一截被铡断的声音。 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可良久,预料中的痛楚并未到来。 指尖上反被一股热气喷洒、包裹。 第45章 薛兰漪骤然睁开眼,魏璋正握着她的手反复打量,如同打量什么完美的器具。 白皙如玉,软绵入骨。 就这么剁碎了喂狗,可太可惜了。 “观音铡是用来惩处不忠之臣的,你不一样。”魏璋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拨动轮盘,关停了观音铡。 齿轮响声戛然而止,被吞入暗格的铁链也尽数吐了出来。 薛兰漪的手得以自由。 可魏璋的话和这些许自由并未让薛兰漪感到任何救赎。 她看到了他眼中更甚的攻击性,而那攻击性中又隐隐透着要将她吞没的力量。 周钰是“为臣不忠”,所以以诏狱刑罚处置。 那薛兰漪呢? 有何不同? 薛兰漪从他口中依稀听到了“不忠之妇”四个字。 她于他不忠,所以要刑得是私刑。 他要她一辈子成为他的囚徒,她的人、她的身、她的手都该是他最完美的器具,终身赎罪。 他忽地扣住她的后脑勺,薄唇贴近她耳边,“在我厌倦之前,你别想死。” “你做梦!” 薛兰漪双瞳瞪大,挥开他的手,连连后退。 她不会再与他有任何肌肤之亲了。 绝对不会! 薛兰漪警觉地捂着被之前撕破的领口。 魏璋缓缓起身,负手而立,冷眼相看。 此时,天窗外,如墨般的夜幕中,点点火光升腾,光点闪烁。 昏黄的光照在魏璋侧脸上。 感受到暖人的光,魏璋嘴角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不急,等看完今晚这场孔明灯,你自会跪过来求我。” “绝无可能!”薛兰漪掷地有声。 魏璋未再与她纠缠什么,踱步往低几去,自顾自坐着翻阅起公文来。 纸张窸窣翻过的声音冷而脆。 回荡在静默无声的牢房中。 魏璋仿是已经凝下神来。 薛兰漪却余惊未定,警觉地盯着他,又不解地望向西边天空中不断升腾起的火苗。 火光越聚越多,烧红了半边天。 似千百盏孔明灯升空,却又比孔明灯烧得更热烈。 分明……是谁家宅院燃起来了! 薛兰漪心生不好的预感,转头问魏璋:“你到底什么意思?” 魏璋长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是喜欢看孔明灯吗?好好看着。” 说罢,不再搭理她,借着冲天的火光,专心致志看公文去了。 薛兰漪想不通他何意。 但话里话外,他俨然已经意识到那日薛兰漪放孔明灯,实际是为了给老太君报信。 他心有不悦,他烧了谁的府邸? 薛兰漪脑袋里千百个疑问,更觉此人可怕。 她摸索到了离魏璋最远的角落,双臂环膝坐着,望着窗外火光越来越烈,让整个夜空仿似白昼。 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凄凉的哭喊声。 这一夜注定纷乱。 一个半时辰后,天边的火光才渐渐湮灭。 薛兰漪两整夜未曾好眠,此时也撑不住,昏昏沉沉睡了。 入夜,被焚烧过的空气中弥漫着碳灰粉尘,让夜幕覆上了灰蒙蒙的色彩。 热浪过后,寒气就更重了。 魏璋看完公文,拢了拢披风,欲上榻就寝。 走过牢栏时,恰见薛兰漪只穿着单薄的囚服,在墙角蜷缩成一团,冻得打喷嚏。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86节 那些本来该当作被褥床垫取暖的草垛,被她堆成了个小山丘,安置在背后。 仿佛是故意挡在两人之间,用来阻挡魏璋视线的。 她不想看到他,亦不愿他看到她。 所以,宁愿冻死吗? 魏璋立于牢栏前,眸光微眯,久久盯着她半藏半露的背影。 值夜的狱卒打着哈欠走了过去,才忽而发现方才有个黑漆漆的人影静默不语站在黑漆漆的夜里。 若非那双目光实在寒凉,很难有人发现三更天,牢栏旁莫名站着个人。 狱卒吓得一哆嗦,挑灯走近,才看清是魏大人静默而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牢笼对面的草垛。 狱卒惊恐的神色缓了须臾,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回大人,咱们诏狱东北方每夜漏风,故而囚犯们每晚都会码草垛用以挡风, 常住诏狱的囚犯都懂此生存之道,大人……” 狱卒见他眉心轻蹙,问:“大人可是冷?小的这就去给大人添一床被子。” 此时,一阵湿寒的风从身后吹过来,拂动魏璋的玄色披风。 拂得薛兰漪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娇小的姑娘肩膀缩在草垛之后瑟瑟发抖,双腿交叠相互摩挲着,手臂还紧紧抱着缺了口的饭碗,蜷缩成了一团。 魏璋一直看着,闭口不言。 那狱卒心里也打鼓,毕竟这么一尊大佛在诏狱,不能不伺候好。 他也不懂大人在想什么,只得舔着脸继续解释:“说是五年前,先太子叛乱时期,诏狱中七日之内死了上百号人,最后尸体堆积如山处理都处理不完,所以此地阴气极重。 后宫的主子们怕阴魂不散,所以令诏狱每夜三更定时开东北门,以东北盘龙山的先祖之龙气压一压这些阴魂怨鬼,免得被怨气反噬。 听闻东北门开后,后宫真就不再闹鬼了,只可怜了咱们常待诏狱的人,夜夜要受盘龙山冰窖处的森寒。” 说着,狱卒也环抱双臂打了个激灵。 对面角落里,薛兰漪迷迷糊糊间,熟练地薅了一把稻草,补上了草垛上的小缺口。 靠在墙壁寻了个舒服的角落,吧唧了下嘴,安睡了。 片刻,阴风又将稻草吹飞了些许。 魏璋沉眸看着她极其熟练的动作,沉默须臾,转身睡去了。 狱卒才松了口气,将自个儿的手炉放在大人榻边,悄然离去了。 走到门口,又听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至今夜起,把东北门封死。” “可……圣上、后宫的太妃、公主,还有钦天监的大人们……” “去办。”魏璋道。 指望一个死人去压另外上百号死人,实在可笑。 诏狱一方掌管人生死之地,竟怕鬼魂更是可笑。 魏璋可不信什么阴魂缠身,恶鬼反噬。 他交代了狱卒,拉过锦被躺下安然歇息了。 狱卒难为地还想说什么,但其实锦衣卫都知道虽然指挥使是沈惊澜沈大人,但诏狱许多事沈大人都会问过魏大人的意见。 故而,魏大人如此说,狱卒无从反驳,拱手领差去了。 准备离开时,魏璋又交代他:“明早,熬一锅松茸鸡汤。” “啊?” 狱卒t诧异,大夏天早上喝热鸡汤作甚?岂不发汗? 但他不敢质疑,“喏”了一声,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薛兰漪自睡梦中醒来,发现身上并未僵冷。 她藏在草垛之后,伸了伸手脚,都是灵活温热的。 在看怀里抱着的碗,也干干净净未有被老鼠爬的过痕迹,心头抑制不住地开心。 五年前,她曾在诏狱待过一个月,自然知道牢狱里东北方向夜夜寒气逼人,甚至很多常驻的囚犯被冻死。 也知道每夜会有很多蛇虫鼠蚁从东北门外的山间窜进来避寒,故而用饭的碗常常会沾满老鼠屎尿,甚至蛇蜕皮之类。 今早醒来,那些不堪之事竟然一件都没发生。 在这一刻,薛兰漪的心里是充盈的,不自觉连压腿的动作都变得灵活了许多。 端坐桌前的魏璋只瞧见草垛后,有个灵巧的身影一时露一下脑袋,一时露一下胳膊,一时又伸出一条腿。 魏璋神色不解,微摇了摇头,敛袖舀汤去了。 此时,正值诏狱放饭的时辰。 薛兰漪知道诏狱的伙食是什么样,所以并无太多要求,今日不用就着被蛇鼠爬过的碗用膳就已经很好了。 于无边的晦暗中,有时候有这么一点点小惊喜,就足以让人暂时抛却痛苦。 薛兰漪难得眉梢愁绪散去,蹲在正对过道的牢栏前等放饭。 魏璋在一壁之隔,已经用上早膳了。 他一边漫不经心舀汤,一边透过腾腾雾气看了眼乖巧躲在牢栏前似兔子般的人儿。 薛兰漪虽尽力不看他,但他桌上的松茸鸡汤太过鲜美,很难不闻到味道。 薛兰漪喉头动了动,肚子也是本能地咕咕叫了一声。 然后,悄然摁住了不争气的肚皮。 魏璋舀汤的动作微顿,也不急着喝汤,只用汤匙轻扬着,似在晾冷。 只是这扬汤的动作难免将香气扩散,自四面八方裹挟着薛兰漪。 肠鸣伴随着汤汁滴落的声音,一次又一次。 薛兰漪终是忍不住甩了个眼刀子,“魏璋,你不会觉得这种手段太幼稚,太好笑了吗?” 魏璋也才抬眸看了她一眼,“什么手段?” “……” 薛兰漪发狠咬了一口干硬馒头。 狱卒发下来的馒头太过扎实,薛兰漪险些噎过去。 她赶紧背对向他,脖子伸了二里地才把馒头噎下去,又赶紧灌水喝。 魏璋自是看到了她双颊一鼓一鼓地似鱼喝水,不知是气的还是噎的,腮边粉扑扑的。 不知为何,魏璋总觉得她生气的模样更可人。 魏璋紧绷的嘴角稍解,往右手边的空碗舀了一勺汤。 忽地,一团黑绒从半空中抛向他。 魏璋侧头避开。 那黑绒竟转变方向,堪堪弹跳进魏璋方才舀汤的碗中。 定睛一看,一只老鼠在白玉瓷碗中打转,吱吱叫着,沐浴了一身鸡汤。 魏璋身上也溅了不少汤汁,沉眸望向老鼠飞来的方向。 薛兰漪朝他瞪眼。 薛兰漪从前是怕老鼠的,可在诏狱待过一个月,在教坊司待过两年,还有什么可怕的? 如今也不肖怕魏璋了。 她巴不得激怒他,惹他生厌弃,才好让他断了旁的心思。 “蛇鼠一窝,说得就是你这种无所不其极的小人!”她狠声道。 魏璋瞳孔微缩,望着白百合形状的瓷碗。 白净无瑕的新碗,因她的肆意妄为毁于一旦。 他眸色一深,倏地执箸插入了老鼠的腹中。 周围繁杂的鼠叫声消弭了。 汤汁中漫出一片血色。 魏璋端着白瓷碗,起身踱步走近牢栏,脚步声清晰。 他将放着老鼠的汤碗放在了牢栏另一边。 薛兰漪此时更能清晰地看到白玉瓷上溅起的血迹,和垂死挣扎的鼠。 魏璋的筷子精准地刺在老鼠心口稍偏的位置,那老鼠被钉在汤汁中,如同溺水一般不停挣扎着。 越挣扎,流出的血水越多。 鸡汤被染得鲜红,老鼠的气息越来越弱。 他掀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了多少不敬之言,今晚就给我咽多少回去。” “我句句所言属实,咽不回去!” “今晚,你自然咽得下。” 魏璋直起身来,拉长的影子渐次笼罩薛兰漪。 从刑房吹来的风,裹挟着血腥味,扭曲了他的身影。 薛兰漪不知他在说什么,莫名汗毛倒竖。 气氛渐渐凝固,只听得老鼠越来越孱弱的叫声。 “大人,祁王案有新进展,沈大人请您去一趟。” 此时,牢外狱卒拱手。 魏璋这才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87节 欲提步离开时,他又意味莫测道:“我在审讯室等你。” 说罢,缓退两步,转身而去。 他似乎很确定薛兰漪会去求他。 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又想起昨夜烧了半边天的火,薛兰漪呼吸莫名虚浮。 * 另一边,魏璋去审讯室后,并不见沈惊澜,只有青阳提着药箱在室内候着。 世子受伤处无肋骨保护,若感染了,很容易毒入肺腑,青阳不敢怠慢,早早来为世子上药。 可一见到魏璋,目光就被他衣襟上大片濡湿吸引了,仿似鸡汤味道。 世子平日最注重仪表的。 “世子,这是……可是有囚犯或是狱卒不懂事的?” 青阳如何也不会想到温柔体贴的薛姨娘会对世子大打出手。 “扔老鼠?”魏璋自言自语,坐在圈椅上挤了挤眉心。 此时再回想她一个大家闺秀扔老鼠、指人鼻子骂街,终是一声无奈的笑。 青阳更觉诡异。 何曾见过谁人僭越至此,世子还笑的? 只怕是这牢狱阴森,待久了人神经有些…… 青阳支吾了片刻,“要不……世子今夜还是回府歇息吧。” 魏璋淡淡掠了他一眼,靠在圈椅上微仰着头等他上药。 照旧不应。 今晚看样子照旧要住牢房? 这牢狱有什么,还上瘾了不成? 青阳挠了挠头,不敢多问,蹲身上药。 待到伤口处置好了,青阳往窗外看了眼,“沈大人不是说要与世子商议祁王案一事吗?怎么不见人来?” “他在地下牢狱里。”魏璋闭目小憩,喉头微动,“他故意支开我的。” “为何”青阳脱口而出,但很快会过意来。 昨夜,盛京城不太平,五年前放归的太子党又重新被抓回了诏狱。 沈惊澜自是要严审的。 至于为何支开魏璋…… 盖因五年前,沈惊澜欲对太子党赶尽杀绝时,世子以养饵钓鱼拦了他的屠刀。 此番,沈惊澜因祁王案又得契机,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定会将先太子党彻底铲除干净。 他怕魏璋阻拦,所以将魏璋支到了审讯室。 魏璋乐得他为马前卒,抬了下手,“把门关上。” 青阳关门,隔绝了外界喧嚣。 彼时,地牢的青石台阶上,几十人穿着囚服锁着镣铐被拉进的诏狱中。 铁链哐当撞击的声音冰冷。 薛兰漪才从那只将死的老鼠身上挪开视线,定睛一眼,正见周钰、谢青云、陆麟等人陆续走过来。 “周钰!谢青云!陆麟!你们怎会在此?”她扑到牢栏前呼喊。 仿佛五年前,他们被抓的场景重现。 四个人又在诏狱里重逢了。 只是,这一次薛兰漪的喊声没有回应。 周钰、谢青云、陆麟三人不再是从前受不得冤屈,据理力争的少年,他们各自垂着头,任由锦衣卫将他们推倒在牢房中。 而他们身后,还有他们凋零的族人。 当初因为叛乱,府上一番动荡后,死得死,病得病,早已人丁稀薄。 此番被抓入狱的多是稚童、老弱,连哭声格外孱弱。 几个人陆续被推进了走廊对面的牢房中。 薛兰漪这才恍然意识到,昨夜所谓的孔明灯就是查抄、烧杀三座府邸而引起的熊熊烈火。 “为什么?陆麟,外面发生了什么?”薛兰漪问。 陆麟倚靠在牢栏边,一缕华发掺青丝垂落在眼前,遮住了麻木的视线。 “陆麟!陆麟!”薛兰漪不停摇晃着栏杆。 陆麟这才回过神,讷讷望向薛兰漪。 故人相逢,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顷刻即灭,恢复一潭死水,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呢? 锦衣卫抓人总要有个道理。 “你倒是说句话啊!”薛兰漪心急,语气也急。 陆麟脸上一片灰暗,照旧摇头不语。 周钰拍了拍陆麟的肩膀,示意他往里面去休息,他自个儿坐到了原本陆麟坐的位置,隔着牢栏意味深长与薛兰漪对视,“别逼他了……” “我不是逼……”薛兰漪话到一半,突然意识到陆麟在五年前被拔掉了舌头。 因着陆麟从前话多,薛兰漪下意识去问他,竟忘了这一点。 她心生愧疚,一时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 但好像陆麟也并无心思关心她道不道歉,他被两个嚎啕大哭的孩童围着。 孩t子们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厚厚重重压着瘦弱的身子。 陆氏曾是盛京最富庶的家族之一,如今他们俨然过得不好。 薛兰漪百感交集,默了片刻,才又望向周钰,想从他口中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周钰摇了摇头:“沈惊澜说杀害祁王的凶手在我们之中。” “这怎么可能?” 薛兰漪相信魏宣,他既然笃定凶手是魏璋,绝不会错。 明明指向魏璋的证据确凿,为何又牵连到周、谢、陆三家了? “是不是他们给魏璋找替罪羊?” “也不全然是。” 周钰面露担忧与薛兰漪遥望:“你可还记得,那年太子生辰,我们在东宫行酒令画红梅,后来醉意正浓时,祁王到访东宫,后一日祁王就无故死了?” 薛兰漪点了点头。 先太子生辰正值腊梅盛放时,每年那日,太子都会邀请他们这几位好友去东宫赏梅。 那一年除了魏宣染了风寒,他们都去了。 至于祁王死在太子生辰后一日,大家都只当是巧合。 薛兰漪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其实周钰也没想到,他们年少醉酒时曾无意犯过一件杀头的大罪,如今被人翻出来仍觉脊背发寒,“红梅图上提了一首藏头诗——东宫承新天。” 薛兰漪神色一僵,一股后知后觉的寒凉直窜进骨髓中。 没记错的话,那年红梅图上的诗是太子起头,后四句诗乃他们四人一人接一句。 不过是年少时借酒抒情,并无他意。 但若此画传世,就是他们五个人谋反的铁罪。 何况祁王本就想将太子党置于死地,如果抓住机会,定会死咬不放。 所以,沈惊澜怀疑他们为了窝藏罪证,杀了祁王灭口。 可是,他们几个人甚至连画中暗藏藏头诗都不知道,怎么会杀人灭口呢? “总不可能是……” 薛兰漪想到一种可能,又觉天方夜谭,不禁压低了声音:“魏璋为了帮我们藏匿所谓的罪证,才杀了祁王?” 按此设想,当年他们画下红梅图后,醉酒不醒于世。 刚好祁王入东宫看到了这首反叛的藏头诗。 于是将画拿走,连夜入宫觐见。 但未见到先皇,所以将画先带回了祁王府。 却被当时寄养在祁王府的魏璋看到了。 他为防祁王告发他们,所以杀了祁王? 这怎么可能呢? 魏璋此人卖友求荣、杀兄、欺她,手段狠辣,无所不做。 他会为了他们几人的安危,不惜杀人灭口? 第46章 薛兰漪不信,周钰也本来不信。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88节 来诏狱的路上回想了一番,虽然魏璋过继到祁王府后,与他们生分了不少,可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决裂。 在那一年,也就是太子党出事前那年,魏璋心里还把自己算作他们中的一份子,甚至还舍命践行着同生共死的朋友之诺? 薛兰漪和周钰面面相对,各自神色复杂。 “你们盘算清楚谁是杀害祁王殿下的凶手了吗?” 此时,青石台阶上响起冷戾的脚步声。 暗红色飞鱼服缓缓靠近,在这漆黑的夜里尤为惹眼。 许久,沈惊澜走到他们面前,悠然坐在过道的太师椅上,将琉璃沙漏倒置于扶手之上,“流沙尽时,若还无人认罪,别怪本官……” “让你三府从大庸彻底消失。”沈惊澜微眯双目。 幽深死寂的过道里,流沙徐徐消逝的声音如此清晰。 牢里的妇孺们被吓坏了,窸窸窣窣地哽咽着,不敢大声啼哭。 薛兰漪和周钰还沉浸在祁王案真相的震惊中,各自无言。 沈惊澜可没时间与他们拉扯,对后面勾了勾手,“来人,帮他们回忆回忆他们是如何杀人的。” “喏!”锦衣卫押着一壮汉跪到了沈惊澜脚边。 那壮汉受了鞭刑,浑身血痕,连连磕头,“回、回大人,小的当年真的没看清凶手的面容,只远远瞧见是个半大不大的小鬼头,小的绝不敢说谎,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沈惊澜不耐烦,一脚将壮汉踹翻过去对着牢笼,“跟他们说你当年看到了什么?” 此人乃是沈惊澜于茫茫人海中寻到的祁王妃近卫。 当年祁王府被毒死的人过百,但总有漏网之鱼。 这护卫便是因为告病,躲过了杀身之祸。 护卫如今想起祁王惨状,亦是心有余悸,咽了口气道:“喏!喏!当年……当年祁王生辰,圣上亲临,祁王说为圣上寻了一幅红梅图,于是去藏书阁取画,后来、后来……迟迟不归。 祁王妃就带着我们去藏书阁寻人,谁知竟看到祁王倒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有个半拉高的小鬼头躲在书架角落,瑟瑟发抖盯着祁王。 我等冲进屋去,那小鬼头抱着画卷冒雨跳窗跑了。 我等奉命追杀,那小鬼头许是杀了人自个儿心虚,在暗巷里一瘸一拐地跑,腿脚都是虚的,瞎了眼一般不停往路边的摊贩、墙壁上撞,可就是紧紧抱着画,拼了命地往前跑,滑泥鳅似地抓不住。 于是,老大令我们用鞭子缠那小鬼的脚腕。 倒是有用,小东西一跤接一跤往地上摔,磕得鼻青脸肿,后来摔得太狠,卷轴捅进了心窝里,从腰背侧捅穿出来……” 护卫想到当时静谧暗巷里的骨裂声,还有要小鬼头杀猪似的痛呼声,仍是寒毛倒竖。 护卫倒吸了口凉气,“那小鬼头也是个狠角色,肺腑都捅穿了,还抱着画卷不肯放,血滴了一路,满巷子都是血腥味,恶心得很。” 沈惊澜扫视了眼牢狱中各人精彩纷呈的表情,尤其薛兰漪不知是惊还是惧,面色白得可怕。 “啧啧啧,为了先太子和兄弟连命都不要了?你们之中,是谁这般真是重情重义,感人肺腑啊?” 提到“肺腑”,沈惊澜冷笑一声,“哦,不是感人肺腑,捅烂了肺腑。” 薛兰漪光听着,都觉肋骨疼。 沈惊澜却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然后……然后小鬼头失血过多实在跑不动了,就……就跳进了青山寺外的枯井里!” 众人哗然。 青山寺外的枯井原只是一口普通的水井,后来城中染了重病将死的乞丐大多在此地投井自尽,以求佛光庇佑,来世投个好胎。 长此以往,这口枯井成了弃尸之地。 被打死的下人,染疫病的乞丐,或是烟花柳巷里染了梅毒的娼妓全部被丢在此枯井里。 此井可谓疫毒、痨毒、沼气聚集,还不通风,比乱葬岗更乌烟瘴气。 寻常人到此都得绕行,那小鬼头竟然深更半夜自己跳下去了。 护卫自是不敢夜里下井的,“不知道那小鬼盗走的是什么珍奇异宝,比金子银子性命还重要。 也是个蠢的,受了穿心之伤,再被疫毒侵体,就算是得了什么珍奇异宝,有命花吗?” 护卫说到此,不禁嗤笑。 嗤笑声回荡在走廊里,层层叠叠,久久不息。 牢房中的人,无人笑得出来,各自面面相觑。 谁心里都知道那个护画的人护的是比珍奇异宝更重要的五条人命。 薛兰漪很难相信这是魏璋会做的事。 “后、后来了?”她的声音微颤,下意识问。 “后来?”护卫摆了摆手,“我等在井口守着,只听得小鬼在下面呜呜咽咽哭得嗓子都哑了,喊哥哥,喊娘亲。 我等以为他早晚坚持不住求饶,于是将他困在井里,打算吓那小东西一夜,白天再把人拉上来。 谁知道那小鬼头半夜不安分,在枯井里搬尸体,把尸体摞起来逃跑了。 你们不知道,我等白日里往下井口看的时候,枯骨、腐尸高高堆叠成山,尸山上面全是那小鬼头流的血啊!” “啧啧啧,真是个煞星,不知那小东西后来逃去哪了。”护卫唏嘘。 沈惊澜观察着在场各人的神色,“后来,这狗东西不仅没逃,反而又去祁王府下毒,把祁王妃等一众听过祁王遗言的人都杀了,掩藏了谋逆的人证物证,然后若无其事在盛京城逍遥快活了这许多年,对吗?” 沈惊澜的眼一一扫过薛兰漪、周钰等人,“人证物证摆在眼前,还不说是谁杀了祁王?” “是魏璋!就是魏璋!”一直沉默的谢青云突然哑着声道,过于激动,连连咳嗽不止。 谢青云史笔传家,当年谢家被牵涉进先太子案后,谢府动荡,耗尽谢氏三代心血编纂的《山河方舆志》一夕被焚。 后来谢青云被放归家中后,五年闭门不出,焚膏继晷重修此书,志在有生之年能弥补过失,告慰先祖。 他执笔撰史,就免不了会涉及魏璋这位当朝权臣。 他知道魏璋这五年做的一切恶行。 所以什么跳井、t砌尸、毒杀、灭门,绝对是魏璋能做出的事! “何况昭阳郡主已经将魏璋杀人的证据呈上,你还要查什么?或是你想歪曲事实,让我们替魏璋顶罪?” 谢青云布满血丝的沧桑双眼盯着沈惊澜。 沈惊澜却笑:“你们当日在东宫聚众谋反,魏大人可没参与,他为什么舍命帮尔等反贼藏匿证据?” 谢青云一噎。 是啊。 谁都不会想到,魏璋毒杀祁王一家,是为了当年旧友。 怪道魏璋不怕杀人之事被揭露,因为一旦揭露祁王死因,先太子党“谋反”的铁证也会一并浮出水面。 薛兰漪告魏璋的时候,何尝不是把旧友也推到了屠刀下? 正如沈惊澜所说,魏璋非当事人,嫌疑不大。 所以,最终祁王案凶手、谋反的铁证都会指向薛兰漪以及其他三个同伴。 魏璋不怕她告发,也正是因为他早就料到薛兰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这一刻,薛兰漪的心情是复杂的。 对幼时魏璋舍命护他们的动容,对祁王案真相的震惊,对如今的魏璋料事如神的后怕。 而更多的,是对接下来局面的担忧…… 而对沈惊澜来说,祁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祁王到底是被谁杀的也不重要。 他的目的只有两个:其一,交出一个凶手,解圣上心结。 其二,杀了这些先朝乱党,让圣上高枕无忧。 五年前,就是因为缺少谋反的铁证,才没将这些乱臣贼子赶尽杀绝。 如今双罪并处,正好一网打尽! 沈惊澜手中绣春刀出鞘,凌厉的银刃映出他那双狠绝的眼,“沙漏已尽,说吧你们四个到底谁是凶手?” 细沙流逝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魏璋!事实不可歪曲!”谢青云扬声。 唰! 一道银光乍现, 过于凌厉的剑气划开暗黑,从谢青云眼前一闪而过。 谢青云怀里哭晕厥过去的孩童眉心顿生一道血痕。 伤口裂开,可见白骨。 殷红的血涓涓涌出。 孩童于睡梦中呼吸戛然而止。 “哥哥!”谢家小女扑向那男童,“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谢青云溅了一脸的血,呆滞在原地。 其中一滴血飞溅到了薛兰漪指尖。 灼烫的。 但很快冷却了。 薛兰漪盯指尖的血珠,一瞬间忘了呼吸。 “再说说谁是凶手?”沈惊澜执刀起身,路过牢狱诸人。 滴着血的绣春刀闪着点点银光,冷冽如幽魂游荡。 正面晃着薛兰漪的眼,背面的光点落在了丧子之痛的谢青云身上。 他的儿子就这么没了。 因为他一句话没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89节 谢青云呆滞地、机械地用衣袖一次次擦拭着孩子身上流出的血。 他的面庞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眼底淤青深重。 “谢青云,不如你认罪吧?” 沈惊澜的暗影覆着他,在他颤抖的肩头又加诸一道阴云。 “听闻你为了修书得了肺痨,早晚都要死的,还倔什么呢?” 谢青云恍恍惚惚没回答。 “莫不是放心不下你那三百卷文书?没关系,我帮你。”沈惊澜勾了勾手。 锦衣卫将重新编纂的《山河方舆志》和一只火炉放在了沈惊澜脚下。 地面上鼠蚁横行,在洁白的书卷上落下一串污浊的痕迹。 沈惊澜拾起其中一本,漫不经心一页页撕烂,“让你的书陪你下黄泉,你可以放心了?” “我的书!” 谢青云猛然清醒过来,扑到了沈惊澜脚下,摇晃着牢栏。 他想摁住沈惊澜的手,想护住书,可伸出的手只能够到空气。 洁白的纸张碎成齑粉,洋洋洒洒落入火炉中,被火苗吞噬。 谢青云一口乌血涌出来,抽搐着倒在地上。 他咳得动不了了,贴着地面的视线眼睁睁看着三百卷书一张一张落入火炉中。 火势忽涨,三代心血,五年夙兴夜寐,不过片刻化为乌烟。 只有零星几张碎片从火炉飘散出来,被火苗烧得卷曲,渐渐化作碳灰。 谢青云嘴角溢着血,艰涩地去够牢栏外的碎纸片。 薛兰漪鼻头发酸,撇开了头。 谢氏一族因为著史书得罪了不少权贵,全族上下百余人死,才著成了一半《山河方舆志》。 所以谢青云自小无论去哪,总随身不离书简。 五年前,《山河方舆志》被焚毁,于他来说比丧命更痛。 之所以强撑着,不过是想尽快补全书稿。 以他如今的身体,只怕再不能补第二次了。 谢家,完了…… 在这一刻,薛兰漪突然怀疑自己:告发魏璋,她做错了吗? 是不是她不逞强,他们就可安然无恙? 薛兰漪不敢面对谢青云,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转回头面对他。 沈惊澜的官靴踏过了谢青云好不容易伸出牢栏的手。 他走到了陆麟身边,“陆大人,要不你认罪?” “哦,我忘了,你舌头断了,认不了罪是吧?”沈惊澜自说自话,忽地抓住了陆麟身边清秀瘦弱的姑娘,将人拽到了牢栏前。 “听闻你家两个女儿初长成,继承了陆家谏官的才能,颇为口齿伶俐。” 他捏开小姑娘的嘴巴,俯视口中灵巧的舌,“可惜啊,陆家终身不得入仕,这么灵活的舌浪费了多可惜,不如拉去做些别的?” 薛兰漪听得这话,心头凛然。 五年前,她仿佛听过同样的话。 她本能地跌坐在地上,蜷缩起肩膀。 沈惊澜果然看向薛兰漪,玩味之色甚浓,“这条舌头除了说话,还能做什么,昭阳郡主见多识广,应该很懂吧?” “沈惊澜!”薛兰漪瞳孔骤然放大,看着蜷缩抱着一块的两个小姑娘,“她们还未及笄!” “未及笄啊?还是双胞胎,那可更受欢迎了,两姐妹一起伺俸恩客也算有个伴。” “阿巴阿巴!”对面的陆麟也疯了般抓住沈惊澜的衣摆,口中说不出话,被烙铁烫过的嗓子阿巴阿巴地发出绝望又细微的声音。 而陆家两位女儿已经被几个锦衣卫拖走了。 远处,传来小姑娘的哭喊着“不要不要”的声音。 “沈惊澜,你不得好死!”薛兰漪扑向牢栏。 沈惊澜仿若未闻,扯开了被陆麟攥着的衣摆,一边整理褶皱,一边漫不经心道:“不过昭阳郡主当初有人暗里护着,到底没受太多苦,这两个小姑娘只怕今夜就……啧啧啧。” “阿巴阿巴……”陆麟崩溃地嘶吼着。 沈惊澜早就不理他了,目光望向静默坐在角落的周钰。 只一眼,周钰眼神飘忽,又往是非之外挪了挪。 想独善其身? 沈惊澜的绣春刀一挥,架在周钰脖颈上,“孬种,不如你认罪?我诏狱的灯油快要用完了,由你来续刚刚好,周家的油灯我用着甚好呢。” “你……” 周钰瞳孔微缩,声音怯怯的,“什、什么意思?” 沈惊澜扭了扭脖子:“不觉得此地灯油的味道很熟悉吗?” 对面,薛兰漪还未从陆家的惊恐中缓过来,一时又陷入了更深的恐惧。 昨日,她就发现诏狱的油灯特别招老鼠。 她心中疑惑,问过那位好心的锦衣卫。 锦衣卫告诉他,当初周钰认罪后,大包大揽说所有罪都是他一人犯下的。 他要替薛兰漪、谢青云和陆麟揽罪,可沈惊澜想要他们全部都死。 此举无疑与沈惊澜对着干,触到了沈惊澜的逆鳞。 所以,当初周府上下被斩首后,沈惊澜就把这些无辜之人点了天灯。 诏狱至今用的灯油皆是出自周家人之身。 这让周钰如何接受? 薛兰漪紧抓着牢栏,瞳孔紧缩,只愿沈惊澜不要开口。 可周钰不是傻子。 他已经会意了,呆滞了许久。 “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你胡说的。” 周钰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 沈惊澜就喜欢他们崩溃不想活的模样,他徐徐弯腰,一字一句落在周钰头顶,“怪你自己没种,连周家尸体都不敢要回,我帮你处理这些尸身你不该谢我吗?” 当初族人被屠,周钰被放回家后,确实不敢看,不敢想,沉寂颓废了一段时间。 等他后来回诏狱要尸体时,锦衣卫把家人尸体还给他了啊。 周钰疑惑地摇头。 “给你的是屠你全家的刽子手,还有几具病死的死囚罢了。”沈惊澜忽地一声凉笑:“想不到吧?你跪地祭拜了多年的,你周家祖坟埋的,实际是杀你全家的刽子手!” “沈惊澜!”周钰双瞳裂出血丝,疯了似地扑他。 沈惊澜不疾不徐后退了半步,扫视着面前这些哀哀切切、半死不活的人。 “好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都认罪吧。” 远处,陆家两个小姑娘还在哭喊着求饶,谢家的儿子尸身已经僵t硬了。 这样大家族,上一代斩尽杀绝,下一代也快全部折在沈惊澜手上了。 沈惊澜他做到了。 他要这三家从大庸消失,毁其祖坟,断其烟火。 好毒的心思。 好毒的心思。 薛兰漪握着栏杆,怔怔看着眼前如死灰燃尽的一切。 “沈惊澜……”薛兰漪深深喘息着,恐惧、痛恨、酸楚种种情绪交织。 终究道:“我认罪!” 好歹,她家里就剩她一人了。 与此同时,谢青云也说了一样的话。 陆麟阿巴阿巴的显然也是认罪的意思。 只有周钰抱头蜷缩着,不停呢喃,“不会的,不会的。” 薛兰漪与另外两个人对视一眼。 历经沧桑,他们将死麻木的眸中仿佛还有某种默契。 终究,还有这年少相伴的一丝默契。 这就是沈惊澜想要的结果。 一个个都甘愿独揽过错,那就全部赴死好了! 沈惊澜得逞般挑起下巴,睥睨着他们,示意锦衣卫把早就准备好的供状递到了每个人面前。 “谋逆”、“谋杀亲王”几个大字赫然展现在眼前。 薛兰漪死死盯着,又觉陷入了更深的旋涡。 是不是他们四个人都画了押,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呢? 似乎也不会。 当今圣上忌惮先太子党至深,已经忌讳到骨髓里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90节 他们的死不会是结果,只会更开启圣上心里那扇恐惧之门。 死的人越多,圣上的心魔就会越疯长,只怕届时会更疯狂地涂抹掉先太子党的一切。 包括他们四家的族人、后代,亦包括他们的祖上,薛兰漪爹娘亲人的坟墓,恐怕都难逃毁尸灭迹的命运。 她若死了,真就束手无策了。 还有阿宣,若他将来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好友、爱人都如人间蒸发般,被抹去了所有痕迹,他要如何面对? 薛兰漪摁了丹砂的手战栗不已,望向对面牢笼中黯然失色的故友们,她迟疑了。 “快摁!”沈惊澜目光如刀甩过来。 “我要见魏璋!” 薛兰漪抱着孤身赴死的心来这诏狱。 此时才发现,人之在世,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死就可以斩断的。 死了,我所爱的一切就真的只能任人宰割,再也无机会博一博了。 所以,她不能死。 她猛地站了起来。 身后的锦衣卫立刻摁住了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摁在了地上。 她的手被锦衣卫拉着强行摁了向状纸。 而沈惊澜站在牢栏外,冷眼盯着薛兰漪的手离状纸越来越近。 他怎么会让薛兰漪抓住魏璋这根救命稻草呢? 今日,他必要让这些乱臣贼子摁下状纸,昭告天下。 届时,所有人都认了罪,就是魏璋也无力回天。 沈惊澜阴狠的光落在薛兰漪手背上。 薛兰漪挣扎不开锦衣卫的力量,张了张嘴,呼救的声音立刻被锦衣卫捂嘴堵了回去,呜呜咽咽发不出声。 地牢的一切静谧发生着,楼上审讯室根本听不到任何动静。 眼看指尖触碰到状纸上。 一锦衣卫疾步上前,拱手禀报,“沈大人,魏大人要见薛姨娘。” 沈惊澜眉心一蹙。 他已交代过锦衣卫不许将牢狱里的事透露给魏璋。 魏璋何以来得如此巧? 身旁锦衣卫答:“青阳大人一刻钟前就在门外等候了。” 沈惊澜回头望。 远处的青石台阶上,铁蒺藜门口,青阳逆光站着。 显然,魏璋早料到沈惊澜要做什么。 他就等着薛兰漪屈服后,英雄救美。 魏璋分明想利用他之手,管教女人! “让他等着!” 沈惊澜不悦地拂袖,同时眼神示意众人麻利点。 “沈大人!” 高阶之上,青阳居高而下给沈惊澜拱了一首:“属下传世子一句话:沈大人若动他的女人一分一毫,他必不会让沈大人的女人好过一时一刻。” 第47章 沈惊澜脸色一僵,眼中不忿、不甘。 青阳保持着高位折腰的姿态。 良久。 沈惊澜抬了下手,“放人!” 牢狱的门被打开。 薛兰漪最后看了故友一眼,故友们眼中满是对她的担忧。 薛兰漪知道他们在担忧什么。 魏璋非善人,可想大家都活,她不得不与虎谋皮。 她收回视线,朝青阳而去。 身后传来暴风骤雨般的鞭挞声。 沈惊澜俨然对魏璋公然劫人的做法怨恨颇深。 他不敢与魏璋对峙,于是把怒气全部发泄在了三位旧友和他们的家人身上。 皮肉撕裂的声音和妇孺们的哭啼声回荡在牢房中, 薛兰漪顿了一步,但不忍回头看。 两人到了地上审讯室,撕心裂肺的声音才渐渐消散。 薛兰漪满腹心事往审讯室去,青阳拦住了她,“世子的意思:他无闲暇见外人,姨娘可想好怎么见世子了?” 魏璋的意思很明显:今次她来见他,必须是薛兰漪的身份,而非李昭阳。 薛兰漪又怎会心里没数呢? 她想求他救人,必须先向他服软,付出代价是必然的。 眼下的境况,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我明白。”薛兰漪颔首示意了下。 青阳弯腰比了个请的手势,指着审讯室旁边的房间,“既然如此,姨娘这边请。” 薛兰漪随着青阳去了隔壁一供人休憩的屋子。 屋子里面简单陈设了桌椅等日用家具。 未见魏璋身影,只瞧见桌子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鹅黄色的襦裙,小衣、中衣、外裳一应俱全,那是薛兰漪“嫁”他那日穿的衣物。 地上的金盆里还放着一盆清水和手帕。 魏璋是要让她洗去旁的痕迹,变回薛兰漪后,再去见他。 这些物品、这个房间也显然是魏璋早就为她准备好的。 怪道这两日魏璋话里话外如此笃定她会服软,看来沈惊澜查出红梅图、抓捕先太子党都在他的预料中。 薛兰漪甚至怀疑那幅无故冒出来的红梅图,就是魏璋故意泄露出来的。 他步步谋算,她当然逃不开他的掌控。 他说过:要以浸猪笼、骑木驴、墨刑罚她。 还说:今晚要看着她咽回所有不敬之言。 他要她怎么咽回去? 薛兰漪一想到他那双吞没人的眼,便汗毛倒竖。 不敢往深处想。 总归走一步看一步。 薛兰漪深吸了口气,蹲在水盆前,脱下了囚服。 粗布麻衣下,莹白的肌肤倒影在水面中。 因着近几日没有跟魏璋有任何肌肤之亲,身上的吻痕都消退了,没有丝毫魏璋的痕迹。 这具身子,仿佛此时此刻才完好无损地属于她自己。 她指尖挽帕抚过脖颈,锁骨,肩头,竟也十分珍惜眼前所见之景,锦帕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干干净净。 而后去解小衣系带,那枚用魏宣和她的头发编成的同心结堪堪从小衣领口露出一角。 因为囚服太过宽松,又被魏璋撕破了领口,她不得不把同心结放在唯一紧致的小衣里。 放了整整两日,胸口被压出了个同心结的印迹。 她和魏宣发丝交汇编织的痕迹清晰地印在肌肤上。 薛兰漪的指尖顺着发丝的走向,一点点临摹着心口那枚印迹。 摸着摸着,肌肤上的痕迹就渐渐变浅了。 很快,阿宣的痕迹会从她身上消失。 离心跳最近的位置会被明目张胆染上她不喜欢的印迹。 而她和魏宣的同心结,只能被偷偷摸摸藏起来。 他们两个青梅竹马,父母之命,怎么最后就变成了见不得光的模样呢? 薛兰漪私心里终究千百个不愿不甘,将同心结蜷入手心,欲要抬手轻吻。 忽地,一只幽凉的手从肩膀后面缓缓伸过来,捏住了那枚同心结。 薛兰漪神色一滞。 同心结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易拿走了。 面前的清水盆中,倒映出她身后一抹玄色黑影。 魏……魏璋! 薛兰漪吓得跌坐在地,立刻要去夺同心结,却又不敢,身子往离他远的地方退。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91节 魏璋站在方桌旁,饶有兴味观赏那枚同心结。 屋子里光线太暗,只有桌上一盏忽明忽灭的油灯飘忽着。 昏黄的光至下而上照着他的脸,轮廓分明的脸上光影斑驳。 他显然来的有一会儿了,只是一直一语不发站在薛兰漪身后,看她洗去污浊。 薛兰漪不知道他看到了她多少依依不舍的表情,有没有察觉到她不甘不愿的情绪。 她余惊未定,胸口起伏着,直愣愣盯着魏璋。 魏璋只是摩挲她的同心结,面无波澜。 每次这般毫无情绪的样子,都是风雨欲来。 薛兰漪怕极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自己找话题岔开,“魏、魏璋,五年前、五年前,你是不是对我们生了什么误会?” 祁王死在六年前的冬日,那个时候魏璋为了保护他们,可以不计生死毒杀祁王、被追杀、跳枯井,甚至捅t穿肺腑。 为什么仅仅隔了五个月,太子出事的春天,他却突然变脸倒戈,甚至之后对先太子党赶尽杀绝? 薛兰漪一直以为,他被迫过继祁王府,在祁王府过得不好,才转而恨透了魏宣和当初怂恿他去祁王府的朋友们。 可显然不是,祁王死的时候,他已经在祁王府待了七年了。 整整受了七年的苦楚,他内心里对朋友之谊都未熄灭,所以才会甘愿为朋友赴死。 他对魏宣的兄弟情一直坚韧,才会在枯井里,一直喊“哥哥”。 那么,这之后的短短五个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更严重的事,让他一朝转了心性,从此彻底与先太子党背道而行。 “魏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出来,也许、也许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 误会? 魏璋眼中闪过厌恶。 他的手指也同时摸到了同心结里的一缕白发。 这同心结是谁与谁同心不言而喻。 她根本毫无悔过之意,她是来质问他的。 她甚至,在此时此刻还在怀念着什么。 魏璋脸色骤沉,指腹松开,同心结骤然坠地。 “带上你的同心结,走。” 魏璋没有太多的耐心看她犹豫不决,徘徊不定。 既然她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魏璋无意与她多言。 他拂袖,踱步而去。 同心结被一只官靴踩在脚下,松散开了,烂在泥里。 薛兰漪下意识扑过去捡。 指尖碰到发丝的一瞬间,又顿住了。 她是来给她还有三个故友博一条生路的。 她捡了同心结,就代表她还忘不了过去,魏璋怎会容她? 只怕会更变本加厉迫害他们。 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经不起摧残了。 薛兰漪微闭上眼。 下一刻,魏璋的衣摆被拽住了。 他脚步一顿。 薛兰漪瘫坐在地上,指尖一点点将他的衣摆卷进手心,越卷越多。 终究,哑声道:“云谏,我错了。” 这句话说出口,自尊也同时被她碾在了脚下。 她眼眶发酸,痛恨这样的自己。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 她强忍着酸涩,不能流出泪来。 魏璋不喜欢眼泪。 一旦流泪,魏璋会觉得她是被迫道歉,她毫无诚意,那么她的低头在魏璋眼里将毫无价值。 魏璋要的是她真心实意的悔改。 薛兰漪抿了抿唇,不敢迟疑太久:“我错了,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了他们?” 魏璋俯视扯着他衣摆不放的姑娘。 她眼睫微垂,泪珠悬而不落,濡湿的长睫轻颤,才真有几分认错的真意。 “错哪了?”他问她。 “妾……妾是薛兰漪。” “不是李昭阳了” “李昭阳……”喉头的三个字被薛兰漪深深埋进了心底某个角落。 她不知道它何时再能开花,但肯定不是当下。 “李昭阳……已经死了。”她喉头发涩。 魏璋看着她灵巧饱满的红唇开合,眉头稍解。 他抬起她的下巴,拇指厮磨着她的唇。 她仰头唇瓣微张,两片唇瓣似刚剥壳的荔枝,水润又绵软。 未尝便知那是怎样甘甜的滋味。 魏璋这才回过身来,“继续。” 他必是要让她把自己做的肆意妄为之事一一咽回的。 薛兰漪几不可察地撇头些微避开他的摩挲。 “妾……不该诬陷世子。” 他未表态。 薛兰漪又道:“妾不该暗刺世子。” “不该……丢老鼠。” 魏璋仍未说话。 薛兰漪含着春水的眸微微抬起望他。 魏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一双深邃的眼越来越暗。 他这会儿仿似已经没再听她说什么了,只是把食指横在她唇瓣之间。 她一说话,唇珠便轻蹭过食指指背,若有似无夹含着他半截指。 他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薛兰漪似懂非懂。 迟疑了片刻,启唇,叼住了横在唇缝间的半截食指,懵然望着他。 眼眶里水光打转,好生透彻又懵懂。 而魏璋的指触到了久违的温软。 他未把手指往深处探,照旧横在她唇瓣间,由她半夹半叼着。 一种若有似无的痒意从食指横生至全身。 他呼吸发紧,缓缓抬起手来。 薛兰漪欲要松口。 “含紧。”他灼热的气息落在她面颊上。 她只得贝齿轻咬他的指骨。 魏璋的手白皙匀称,仿佛一根羊脂白玉簪被她衔在红艳艳的唇瓣之间,红与白相得益彰。 他与她对视着,徐徐抬手,她便仰面衔着他的指慢慢站起身来。 似一条绝美的鲛鱼上了他的钩,落入他怀里。 她身高刚及魏璋锁骨处,微张的檀口中绵绵呼吸喷洒,正对着魏璋喉结处。 他喉头滚了滚,食指微抬她上颚。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排贝齿轻咬出的齿痕,也可以看到檀口中,淡粉的舌底因为含咬而生出的口津。 晶莹剔透的津液越生越多,一张绣口快要含不住,更似荔枝沁出的蜜液,那样丰沛不尽。 魏璋理应与她清算这几日的账,可见此情此景,身体的第一本能竟是俯身去吻那沁了蜜的唇。 薛兰漪撇头避开了,但并未退缩太多,他的吻堪堪印在她嘴角,“你……能不能先让沈惊澜停手?” 门外,鞭挞声如风暴,越来越重,抽打声让地板都在震动。 薛兰漪猜测沈惊澜打人打红了眼。 她怕她还没求得魏璋放人,三位好友先被沈惊澜打死了。 “陆麟舌头没了,谢青云得了肺痨,周钰也没了手指,再打下去我怕他们扛不住。” “他们三家府上本就人口凋零,若真有个好歹,连照顾他们的人都没有,你先放了他们行吗?” 薛兰漪抓着魏璋的衣襟,极力地想告诉魏璋故友如今有多凄惨,她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往昔情谊。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92节 毕竟魏璋也跟他们做了十五年的好友,毕竟魏璋也曾为他们舍过命。 可不管她说得有多真切,她再也看不到魏璋眼底有一丝动容。 那些情谊真的在那未知的五个月里消弭的分毫不剩。 意图唤回他的良知,不可能的。 薛兰漪心里着急,眼眶都红了。 魏璋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当然看到了她眼中的万般关切。 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 在她失忆的那三年里,她也经常这样看他。 原来,她不止会这样看他,还会用同样的眼神看魏宣、周钰、谢青云、陆麟…… 她普爱众生,对谁都关切。 真是尊活菩萨。 魏璋心里有些堵,不知是因为那个未及的吻,还是别的什么。 他捏住她的手腕,欲要扯开她搭在他胸前的手。 薛兰漪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他是他们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不能放。 她紧攥着玄色衣衫,太过急切,手掌死死摁在了他肋骨处。 魏璋眉头一凝,几不可闻吸了口凉气。 薛兰漪显然已经忘了她刺入他胸口的伤,眼里只有她的那些故友。 许是摁得太深,魏璋胸口一阵钝痛,结痂的伤又流出血来,眼见要渗透中衣。 魏璋立刻拽开她的手,甩了出去。 薛兰漪被丢得一个趔趄,后退了两步。 魏璋则不疾不徐整理胸口的衣褶,将外裳微微扯起些,不与中衣相贴。 待到确认外裳干爽无恙,他才掀眸,眼底冷若冰霜:“你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一个吻可抵万金?” 薛兰漪一噎。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一个吻能有什么分量,明明是他自己…… 薛兰漪心里腹诽着,但也很明白她确实没有抵万金的分量。 三天前,她可是抱着与魏璋玉石俱焚的决心来告御状的。 她曾一心要魏璋死,魏璋睚眦必报,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薛兰漪沉了口气,“世子……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们?” 她说这话的时候,脊背已经紧张得僵直。 魏璋口中也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 他看她的眼那么淡漠,如同看芸芸众生的每一人一样。 “我说过的:依大庸律法,不忠之妇,当处以浸猪笼、骑木驴、墨刑,你自己选。” 终究,薛兰漪还是要面对这些不忍触目的酷刑。 她眼前有些晕眩的,恍恍惚惚看着魏璋身后白墙上的铁链、琵琶钩、皮鞭…… 此地到底诏狱,墙上挂的全是染着血迹的冰冷冷的刑具。 她死死盯着,不知自己会落在那个刑具的刃口,因而胸口起伏不定。 从魏璋的角度俯视下去,正好看到不合身的小衣中春光浮动。 白皙肌肤上露出极刺眼的痕迹。 魏璋眉心一蹙,睇了眼她身后的方桌,“把衣服解开,自己躺上去。” “我……” 魏璋没有给薛兰漪开口拒绝的机会,转身往那面刑具墙去了。 她既不选,他自没耐心一直给她机会。 他会替她好生选。 他一身玄色衣衫背对着她,颀长身影遮挡着视线。 薛兰漪看不清t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挑得仔细,每一件刑具都要放在指尖摩挲一番,挑拣趁手了,再一件一件放进托盘中。 刺耳的金属碰撞声,统共响了六次,他将六件器具放进了托盘中。 薛兰漪死死盯着一整墙面形式各样的刑具,无数寒芒化作寒气钻进她毛孔中。 未知的恐惧让她呆立在原地。 待到魏璋端着托盘回来,薛兰漪仍双瞳放大,没有任何动作。 “魏、魏璋……” 薛兰漪实在不愿在人来人往处□□地由他蹂躏。 她怕了,她咽了口气,“你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能不能先让外面的人安静些,你不是最烦喧闹吗……” “脱干净。” 魏璋是不喜欢外面嘈杂的声音。 可不让她多听听那数不清的将死的声音,她怎么长记性? 他不容置喙,但也并不使强硬手段。 只是走到她身侧,与她擦肩的距离,不疾不徐地在方桌上铺了一块绢帕,将剃刀、毛刷、刺针等物一一并排摆好。 每放一件,衣袖都摩擦过薛兰漪的臂膀,激起细密的暗涌。 他那样不急不躁,可薛兰漪却耽误不起。 她犹豫的每一刻,都无疑在凌迟周钰等人的生命。 她哪有资格跟他谈条件? 她逃不掉的。 思量至此,薛兰漪绝望地微闭上眼,眼角沁出些许水痕。 终究又强迫自己睁开眼,身体面对着他,抬起手臂解开了小衣的系带。 鹅黄色的布料从起伏山峦上渐次剥离,飘飘摇摇,划过魏璋衣摆,坠落在魏璋官靴上。 一缕若有似无的体香被释放出来,钻进魏璋鼻息。 原本面对着方桌的魏璋才侧过头,入目的是白得发光的胴体。 四周皆昏暗,反更凸显出她白皙流畅的线条。 婀娜有致,纤腰媚骨,任这世间哪个男人看一眼,都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了。 偏偏,此时的魏璋眼里没有情谷欠。 他一双深幽的眼一瞬不瞬盯着她胸口。 薛兰漪垂眸看去,才意识到胸口间同心结的印记还未完全消散,甚至心尖还无意缠着一根半白的头发。 她脑袋“嗡”的一声,赶紧扯下头发。 来不及了。 魏璋忽地往前跨了一步。 他们站得本就极近,他这一步,薛兰漪的胸口几乎贴在他胸腔上。 她未着寸缕,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衣衫的寒凉和胸腔里逐渐升腾的温度。 薛兰漪吓得后退半步,脚后跟磕到桌脚,蓦地往桌面上仰倒下去。 魏璋眼疾手快托住了她的后脑勺,而后随着她一起俯身,将她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薛兰漪的头部被他护着,没有任何被磕碰的感觉。 但她知道,魏璋的小心翼翼不过是护着自己的精美器物,不许任何人任何物损坏她而已。 他连桌子的磕碰都不允许,又怎会容得男子的头发缠在那处? 他捻住发头,徐徐往上扯。 缠绕的头发便一圈圈松解开。 每松开一圈,发丝便割过那极敏感的肌肤。 魏璋的呼吸也就更沉重。 薛兰漪顾不得疼,只感觉快被他的呼吸压得喘不过气了。 发丝完全松开后,她赶紧双手交叠在胸前,张了张嘴却解释不出个所以然。 魏璋此时才明白,她方才如此仔细清洗身体,不是因为悔改了。 而是在欣赏身上别的男人的印记。 她甚至把那人的东西缠在自己胸口上。 也不知道放了多少日了,才会落下这么深的痕迹,她与他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印子都没消。 魏璋一瞬不瞬盯着那印迹,“自己送到我面前来。” 第48章 薛兰漪知道他又要给她印得浑身吻痕了。 她不想自己送,她摇了摇头,拒绝的话还在嘴边。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93节 窗外,响起小姑娘捶打铁门的哭喊声,是陆麟的女儿在求救。 很快,声音渐渐变弱,被一道铁门关住了。 薛兰漪太懂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 那两个孩子被沈惊澜的人拖回了黑屋,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那种同病相怜的痛让她放弃了抵抗。 她的目色晦暗无光,身子瘫软,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挺起腰肢胸膛,将那枚印记到送到了魏璋眼前。 近在咫尺的距离,两股发丝交汇的痕迹更清晰了。 魏璋眸色愈深,启唇咬住了那枚印记。 锁骨处的皮肉最敏感,丝丝缕缕的痛从魏璋牙齿间蔓延至全身。 薛兰漪倒吸了口凉气,疼痛让腰肢虚软地又要落下。 魏璋口中的玉软肌肤颤栗着,快要从齿间脱落。 魏璋盯着她渐渐下沉的身体,“你要胆敢掉下去,我只能认为你还舍不得那劳什子印记。” “我、我撑不住了。” “自己想办法。” 低磁的声音喷洒在心口,薛兰漪能有什么办法,忙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借他之力,才能保证悬空的后背不往下掉。 她身上的沉香味包裹住他,温软的体香也重新扎扎实实盈满他口中。 魏璋咬破了那处的皮肉,血珠渗进口中,他轻轻吮吸。 终于,那枚同心结印被汇聚的淤血掩盖,凝脂般的肌肤只余点点红梅般的牙印。 他周身的冷肃之气才弱了些,将她放平在桌子上。 但,他并没有放开她,而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吻了下去。 自他生辰那次,小厨房里他主动吻过她后,他便一直有此癖好,必要她身上日日都带着他密密麻麻的吻痕,若是好全了,必要重新添上去。 后来,薛兰漪被劫持进大荒山归来后,他也要求她这样吻他。 他的官服之下,从来也都是她吻过的痕迹。 薛兰漪很讨厌这种无形的绑缚。 偏偏魏璋了解她身上的每一个点,他专挑心口、腰窝这般敏感的地方吻。 他的鼻梁又高挺,每次吻她,寒凉的鼻尖必会蹭到她的肌肤。 软硬冷热交替厮磨着她,束缚感演变成了酥酥麻麻的痒意,在血液里流窜。 身体本能地想要发出声音,她咬着唇,极力克制,可一滴不受控的香汗从脖颈流下。 晶莹的水珠一直蜿蜒到小腹,正好被魏璋吻住了。 他盯着她喘息不定的薄肚皮,“不许忍着。” 外人的东西可以放在心口,自己男人的吻却要藏着忍着,这是何等道理? 他似是警醒,目光暗沉。 在他强势威压的笼罩下,薛兰漪不得不松开了贝齿。 随即,一声一直压制在喉咙里呻吟从唇瓣间溢出来。 极轻。 但房间逼仄,似泣非泣的娇音被放大了许多倍,清晰地回荡在房里。 她的声音柔且韧,失控时又带着些许黏软。 魏璋不得不承认,她很会喘。 某些时候一个尾音,都能勾了人的魂去。 他的身体开始发紧,俯视着烛光下横陈的姑娘,凝脂般的肌肤上已全部重新布满了他的痕迹。 微张的口中断断续续吐息,偏还用一双雾蒙蒙的眼望着他,求着他。 灯下美人,果然比白日更胜百倍。 魏璋阴郁的眼中终于浮现些许愉悦,屈指抚过迷离的面庞,“再喘一声给我听。” 薛兰漪张嘴要拒绝。 “若好,我考虑先放过他们。”魏璋这句话,堵得薛兰漪反驳无门。 可这种事如何刻意做得? 她从前在教司坊是耳濡目染过许多忸怩作态,也被鞭挞着学过。 终究,过不了心里那关。 薛兰漪咬着唇瓣。 “要不……我帮你。”魏璋碾磨了下指尖,欲抬手去抚她。 薛兰漪忙拽住了他的衣袖,柳眉轻蹙摇了摇头。 他向是不为所动,只俯视她红润的唇。 薛兰漪的声音在喉头来回滚动,捏着嗓子轻吟。 话未出口,却被魏璋以吻封缄。 一张冷峻的脸近在眼前,与她鼻尖相蹭。 不得不说,魏璋一点儿不喜欢女人矫揉造作的声音。 他更喜欢她发自内心的声音。 所以当她教司坊那一套对付他时,魏璋顿时没什么兴致了。 罢了。 以后想听,多的是时间。 “青阳,让沈惊澜收手,若再让我听到一声鞭挞,我饶不了他。” 魏璋与她贴得近,说话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唇珠揉捻着她的唇。 可这一刻,薛兰漪没觉得不适。 他的话在当下情景里,对她宛如救赎。 她的眼睛亮晶晶看着他,两只耳朵仿佛竖了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鞭打声停了。 两个小姑娘啼哭声也停了。 她竟有些鼻酸,好歹自己的忍让有那么一点点价值。 她嘴角上下翕动着,一时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眼中水光泠泠打转。 她自进这间房,唯有此刻的表情最像个活人。 魏璋到底是不喜欢身下躺一具死尸的,看着她此时灵动变幻的表情,眼底尘封的冰川有了一丝丝消融的迹象。 无奈摇了摇头,“还真是个活菩萨。” 泥菩萨…… 自己都管不了了,倒对旁人的事t忽喜忽悲。 “我可没说放过你。” 他只是嫌外面的声音太吵闹才叫停。 至于她,罪孽深重哪那么容易一笔勾销的? 魏璋直起了身,长指一一抚过方桌上的刑具,拾起银针放在清水碗里反复清洗过。 然后对烛擦拭,擦得光泽银亮。 刺眼的光点晃了薛兰漪的眼。 她笑意凝固,不由侧目看了眼那排银光冽冽的刑具。 她见过这些刑具,上一次他在她后背上刺青便用的它们。 魏璋显然还忌讳薛兰漪心口的同心结印迹,所以他要行墨刑,他要在她身上还一个挥之不去的属于他的印迹。 想到上次的场景,薛兰漪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抗拒。 而魏璋已经取了针,准备蘸墨。 “世子一语千金,想要人怎样不行,何必总行强迫手段?” 空旷的房间里,响起薛兰漪柔韧的话音,尾音微颤。 魏璋蹙眉,面上些微不悦。 但很快又意识到薛兰漪话中有话。 她是聪明人,不会无缘无故说此大逆不道之话激怒他的。 他饶有兴味掀眸,等她接下来作何反应。 彼时,薛兰漪也看出来了不管啼哭求饶认错,魏璋都心如坚石,不会动摇半分。 刺青之耻今次无论如何都逃不过。 既然事情一定会发生,她就只能尽自己所能让它发生得更有价值些。 她起身稍挪动了下位置,坐到了魏璋身侧。 双腿悬于方桌前,无意轻晃的绣花鞋恰轻蹭着魏璋的衣摆。 魏璋余光睇了一眼那作乱的莲足。 些许分神,他执针的指被一只葱白的手握住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94节 “我听闻很多恩爱情人都会悄悄在身上刺上对方的名字,此事本可以是闺房之乐,何须每次都做得那般血腥?” 白皙的食指没入魏璋蜷起的手掌里,似一条柔软的小白蛇游移在掌中,指尖触到了他的掌心,掀起圈圈酥麻的痒意。 “听清楚,我要的是罚,而非取乐。”魏璋轻嗤,但没推开她的手。 “罚,亦可以取乐。” 薛兰漪径直将他执针的手往她面前拉。 与此同时,双腿微微分开。 银针针尖堪堪抵着白皙的大腿内侧。 “是想在这儿吗?”她媚眼如丝望向他。 此时,她浑身上下只穿着亵裤,做出如此勾人动作,难免羞窘,肌肤上一抹粉悄然从轻薄的丝绸中攀爬出来。 魏璋手中冷硬的针尖隔着布料抵在她绸缎般的肌肤上。 而这一切还是她亲手奉上的,这让魏璋心中生出一种诡异的快感。 “我愿意主动配合你,任由你怎么罚,直到你消了气。”薛兰漪道。 魏璋掀眸。 很巧,他也不是个喜欢用武力强压的人。 她肯乖顺,是极好的。 他手掌张开,瞬息反握住了她的手。 一股强劲的力道将薛兰漪往前一带,她的身子便调转了个方向,轻飘飘落进了魏璋怀里。 她背对着他。 他从身后圈住她的腰肢,下巴放在她肩头,“说说吧,你想求什么?” 他知道薛兰漪不可能突然大彻大悟,乖巧如斯。 她敢主动挑逗他,必有所求。 薛兰漪也知道他不喜欢拐弯抹角地绕圈子,她直接了当,“能不能把陆家两个女儿放了?” 他不置可否。 薛兰漪硬着头皮继续道:“能不能把谢青云的手稿还给他?” “……” “还有,能不能把周钰爹娘的尸体找到,送还回周家祖坟?” “周钰爹娘的尸体?”魏璋不是很明白。 不过联想到那些偷灯油的老鼠,他很快就猜透了。 前两桩所求不过手边事,几句话而已。 但周钰家的人都死了五年了,看样子尸身都被沈惊澜分了,去哪儿给她找? “你的要求是不是太天方夜谭了些。” “对旁人来说是,对你,不是。”薛兰漪侧目看肩头那锋利的侧颜。 这句话不掺半分假,薛兰漪是真心觉得即便是尸骨、尸油、残骸,只要魏璋想,他就一定能找到。 她相信哪怕是尸骨、尸油、残骸,周钰都会想取回的,毕竟没有人愿意自己的亲人死后五年还受此凌迟。 “我们帮帮他,行吗?”她的手覆在了魏璋护在她腹部的手上。 她倒很会用词。 魏璋拇指揉捻着她搭在他虎口处的指尖。 须臾,答:“可以。” 薛兰漪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一时苍白的小脸上都有了光泽。 “那你……可以给我什么?”魏璋沉甸甸的两个字落在她脖颈处。 薛兰漪的笑又凝固了,抿了抿唇,“你想要什么?” 魏璋默了两息。 他想要什么? 情欲?美色?如果他想,他可以找到千千万万比她更乖巧,更懂事的女子。 他实在无须大费周章,做什么权色交易。 他想要什么呢? 魏璋一时无言,但脑海中浮现一个能让他愉悦的主意。 他漫不经心拨弄着她的软指:“我要你在疏影堂的榻上……” 后面的话化作耳语,吹进薛兰漪耳中,她瞳孔骤然放大,僵直在原地。 疏影堂是魏宣从小到大住得地方。 那里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红衣少年的脸再度浮现在她眼前,她呼吸起伏,下意识摇了摇头。 魏璋松开了她的腰肢。 “可以!” 薛兰漪摁住了他的手,深喘了几息,面色比之前更白,没有丝毫血色。 但眼下先把人都救下来要紧。 她指尖几乎掐进他手背里,“把他们都放了,我可以、我可以……” “可以什么?” “随你罚。”她道。 他摇了摇头,纠正她:“是闺房之乐。” 是她说的,罚也可以是乐。 这两个字亦是在警醒她,一会儿他做什么,她都不可以露出勉强、痛苦的表情。 她要享受,要沉溺,否则就是她食言。 薛兰漪的耳边回荡着魏璋方才对她的要求。 每一字每一句让她不敢想一会儿要面对什么。 她逼迫自己不往深处想,僵硬点了点头,“现在可以先去救人了吗?” 此地的确不甚美妙。 魏璋缓退了半步。 这就算答应她下地牢救人了。 薛兰漪总算缓了口气,连忙扯过衣衫穿上,先掩盖住身上的吻痕。 眼下他们已经在审讯室里待了半个多时辰了,不知道下面是何等不忍触目之景。 她心里着急,简单整理了衣衫,跳下方桌就朝门外走去。 魏璋被晾在了原地,身上还残留她的体温,她的人却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动作干脆利落,离开他倒是一点不拖泥带水。 魏璋一把捏住了她的后脖颈,将她拽回了身边,“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薛兰漪的后脑勺被他掌控着,被迫仰望着那张冷肃的脸,心头一凛。 魏璋是答应放过三位旧友,但不代表他不能再把他们抓回来。 只要薛兰漪还在盛京,还需仰仗他,就不能有一时一刻忽略他的存在。 她得时时记得自己是魏璋的人。 她只得退回一步,稍稍落于他半个身头。 魏璋方提步往外走。 薛兰漪心里装着人命关天的事,自也没心思为这种芝麻绿豆的事伤神,心不在焉跟在他身边。 走入地下牢狱的青石阶时,不知是魏璋的脚步变慢了,还是她没控制好步速,两人不知不觉变成了并肩而行。 铁蒺藜门外,一男一女逆着光,并肩同步。 男人身形高大,巍峨如山,女子曲线婀娜,身高刚及男人肩头,如娇花绕苍松。 出双入对的画面过于惹眼,轻易落到了地牢中沈惊澜和三位旧友眼中。 沈惊澜看出来了,这两个人在圣上面前浑闹一通,掐得你死我活,自个儿倒关起门来和好了。 魏璋显然也是为了此女,连他行刑都要拦着。 沈惊澜马鞭一挥打在地上,鞭声回荡,消不了他的怒。 他愤而把鞭子丢给身边锦衣卫,疾步迎了上魏璋,“这些乱臣贼子谋害亲王、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你要为了一个先朝罪女袒护他们?你倒不怕明日早朝,群臣对你口诛笔伐!” 薛兰漪听得这话,攥紧了手指。 不为别的,只因她之前把事情捅到圣上面前,闹得轰动盛京,多少双眼睛盯着锦衣卫这边的审讯结果。 魏璋想把此事悄无声息压下来并不容易。 薛兰漪紧张地看了眼身侧的男人。 魏璋脸上未有波澜,语气稀松:“把人全部放了,书稿还给那个姓谢的。” “魏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让施刑,已经是沈惊澜的底线了。 如今还要求他放人? 锦衣卫大张旗鼓抓这些世家子,无缘无故把人抓了又放,锦衣卫面子何在?圣上威严何在?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95节 “我不同意!”沈惊澜冷哼道:“此案未有定论,把囚犯莫名t其妙地放了,你让圣上怎么向群臣百姓解释?” 魏璋不疾不徐敛了敛衣袖:“六年前,祁王的贱奴市场收了一批南诏人做奴隶。 祁王逼迫他们的族人制蛊制毒,赚得盆满钵满。 没想到祁王贪心不足,强迫他们日夜劳作,不止不息,那些南诏人不堪忍受,于是下断肠草杀了祁王。” 断肠草的确是南诏人研制的阴毒之药。 但这些话怎么听都像魏璋为了帮这帮乱臣贼子脱罪编造出来的。 沈惊澜当然不信,“你别忘了,你的女人还呈了一本祁王府的账目给圣上,那本账目可是指向你魏璋的罪证! 她要杀你,你倒救她。 怎么,你魏璋魏大人何时做起以德报怨的大善人了?” 薛兰漪长睫一颤,低垂下眼睫。 当初告发魏璋时有多决绝,如今就有多心虚,无时无刻不担心魏璋撂开手不管了。 她悄悄瞥了魏璋一眼。 魏璋也看着她,直把她看得眼神飘忽,回避了视线。 魏璋反而宠溺地笑了笑,“我这爱妾被南诏人三言两语蒙骗了,才拿了假罪证去圣上面前告发我,内宅管教不严,让沈大人见笑。” “此话何意?”沈惊澜问。 魏璋折腰给他赔了礼,“沈大人最近一直在追查祁王之死的真相,那些南诏人怕查到他们身上,所以伪造了祁王府的账目和印鉴,哄骗爱妾去圣上面前诬陷于我。 我这爱妾并无坏心,就是单纯的……笨,对不对漪漪?” 薛兰漪柳眉蹙起,不得不红了脸点点头,承认自己“笨”。 她随着魏璋屈膝行礼,“让沈大人见笑了,妾以后定尊主君教诲。” “……” 这两个人倒一唱一和起来了。 沈惊澜怎会看不出这夫妻的把戏,冷嗤:“这话我能信,圣上信吗?群臣信吗?” “假的祁王印鉴就在南诏人手上,你去抄了那南诏主谋的家,他们自然什么都认了。”魏璋道。 “假印鉴?”沈惊澜诧异。 薛兰漪也同样诧异。 她心知肚明,祁王确实是魏璋毒杀的。 所以祁王府账目上以及其上印鉴一定是真的。 为什么现在又蹦出什么南诏人和假印鉴。 显然,魏璋自己知道幼时做事不谨慎,难免留下破绽。 所以,在很早以前,就准备了南诏人和假印鉴的后手。 不管何人何时在何地告发他,他都预留了南诏人扛下杀亲王的罪名。 南诏人从来不是魏璋临时信口编造的,而是早有准备。 既是早有准备,必然人证物证确凿,足够给天下人以交代。 他之计深远,远非薛兰漪能比。 今次,告发他,失败的结局早已注定。 薛兰漪怔然望着眼前如深海迷雾般的男人。 沈惊澜亦无言,“那红梅图上的谋反诗可是这些乱臣贼子的亲笔,总不能也是旁人代写吧?” 那可是谋反的铁证。 魏璋疑惑反问:“什么红梅图?” 红梅图可还没有昭告天下,只要把消息掐断在诏狱里,自然无人知晓所谓的谋逆之罪。 沈惊澜如何肯放过这次斩草除根的机会? 但见魏璋强势,他只得退让一步:“薛兰漪你带走,其他人留给我。” 薛兰漪紧张地去扯魏璋衣袖。 “今次你抓进来多少人,就得放多少人,一个都不能少。” 薛兰漪未碰到他,魏璋已决然说出口。 他不容置喙的眼一瞬不瞬盯着沈惊澜。 沈惊澜没想到他蛮横至此,毫不退让。 沈惊澜愠色更浓, 两人面面相对,电光火石。 薛兰漪在旁捏了一把汗,毕竟圣上对沈惊澜的宠幸不亚于魏璋,况沈惊澜手上还握有先斩后奏之权。 她不知道魏璋能否力压沈惊澜。 他们所有人的安危此时此刻都压在魏璋一人身上。 薛兰漪下意识地朝魏璋身边靠了靠。 衣袖无意蹭到了魏璋负于身后的手指。 冷硬的空气中,魏璋的指尖忽地陷入一片柔软的丝绸。 他指骨微蜷,薛兰漪的袖角落在了他掌心。 些微的动作,让对峙的气氛松动些许。 沈惊澜看到了魏璋眼中一瞬间的凝滞,他上前一步,欲一举攻破。 魏璋云淡风轻地笑了,“沈大人,天要亮了,莫耽搁了上朝,让圣上久等。” 轻飘飘的一句话,沈惊澜上前的脚步一顿。 他眸光虚晃了下,愤怒中又横生惊恐、防备、不甘,最后都被无可奈何掩盖。 面上仍百般不愿,终究抬了下手,“放人。” 两个字咬在牙缝里。 薛兰漪听了这两个字,如蒙大赦,迫切地提起裙裾往刑房处去。 她的衣袖从魏璋指尖脱出,撩起些许痒意,很快又落了空。 魏璋捻了捻空落落的指腹。 而薛兰漪头也不回,直奔刑房。 彼时,周钰三人被绑在十字架上,身上被打得无一块好肉,血淋淋地耷拉着。 三个人被解绑后,滑坐在木架下,瘫软在血泊里。 薛兰漪先跑到周钰身边,扶起他:“周钰,你先看看青云和陆麟的孩子。” 大人还能撑,小孩是撑不住的。 眼下去叫太医,沈惊澜刁难不说,还耽搁时间,只能靠周钰了。 但周钰不停摇头,不停絮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他还沉浸在爹娘尸骨无存恐惧中。 薛兰漪心急,端起桌上的清水碗,泼在周钰脸上,“周钰你冷静点,先救人!” 周钰被冰水浸透,挂满水珠的脸讷讷望向薛兰漪。 薛兰漪给他一个笃定的眼神,“莫要再做追悔莫及之事。” 周钰已经因为恐惧逃避,耽误了爹娘入土为安,若在沉沦下去,耽误救治两位故友的孩子,只怕终生都会活在自责中。 薛兰漪的话让周钰眼神渐渐清明过来。 薛兰漪知他会分轻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去看看谢青云那躺在血泊的孩子。 自己则抱着未被焚烧的书稿,递到了谢青云手上。 “我瞧着书稿还剩一半呢,补个一年半载就全了,就当温故知新了,好生活着,嗯?” 薛兰漪对着谢青云歪头笑了笑。 她蹲站在天窗之下,黄昏的光照得她身上暖洋洋的。 和天边的太阳一样,明亮,却不刺眼。 纵有阴云蔽日时,也终会刺破云层,散出光来。 十步之遥,魏璋看着她的背影,脚步不自禁朝天窗下的光走去。 彼时,陆麟的两个幼女也被从黑屋里放回来了。 俩孩子吓坏了,扑在爹爹怀里啼哭不止。 陆麟见两个孩子都好好的,心里感激不尽,但说不出话,只得朝薛兰漪下跪。 “陆麟!”薛兰漪赶紧扶住了他。 她没有想到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会头发披散,满脸泪痕地朝她跪,说跪就跪。 她心里五味杂陈,扯了扯唇交代陆麟,“不必这般,我们是朋友。 你若真心感谢我,就照顾好这两个孩子。” 陆麟连连点头。 薛兰漪望了眼那两个姑娘手臂、脖颈上的淤青,还有因为受惊而飘忽的眼神,到底感同身受,压低声音多交代了两句: “你记得安排两个丫鬟日夜陪着孩子,莫要让小厮、护院靠近,她们估摸着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得男子身影。 还有莫要让孩子独自待在黑屋里。” “有空多陪孩子出去散散心,听说雁西山的杜鹃花开了,多去开阔地界儿。”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96节 她方方面面细细地交代着。 话里话外剔除了她自己那些残酷的经历,只留下了最温柔的字句。 魏璋走到刑房门口,脚步顿住。 陆麟自也听出薛兰漪在用自己教司坊的经历提点他如何照料劫后余生的孩子。 他的感激堵在喉头,轻推了推怀里的两个姑娘,喉咙里艰涩地发出一个“姨”字。 薛兰漪出事前,这两个小姑娘三四岁,正是蹒跚学步的年龄,可喜欢小尾巴似的追着薛兰漪。 五年不见,小姑娘对薛兰漪还有印象,揉着眼睛,哽咽着跪地:“多谢姨姨相救。” “小事一桩。”薛兰漪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揉了揉孩子们脑袋,“姨姨记得你们喜欢吃桂花糕,过些日子姨姨亲手做桂花糕送去……” 薛兰漪忽地想到经历此事后,魏璋恐怕不会再让她与旧友接触了。 她默了默,改口道:“改日,姨姨让一位姓魏的郎君送桂花糕给你们可好?” 薛兰漪指的魏姓郎君自然是魏璋。 她若亲手送吃食过去,难免惹魏璋怀疑,节外生枝,索性大大方方让他去送好了。 两个小姑娘听得薛兰漪改口,面露失望神色,“姨姨不去我们府上吗?爹爹很想姨姨的。” “后院种的岭南桂圆熟了好几茬,爹爹每年都会晾晒桂圆干打算送给姨姨呢!” 两个小t姑娘拉着薛兰漪的衣袖。 陆府的桂圆树还是魏宣的树苗分过去,他们几个好朋友一起种的。 陆麟也爱吃桂圆,当初高兴得紧,还说要晒很多很多的桂圆干,待到薛兰漪与魏宣大婚那日铺在喜榻。 薛兰漪与陆麟怅然对视一眼,彼此皆知回不去了。 她揉了揉女孩们的脑袋:“魏郎君会代我去府上看你们和爹爹的。” 怕孩子们失望,方又扬起笑脸道:“魏郎君还会编树叶兔子呢,下次让魏郎君编兔子送给你们,是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兔子哦!” 薛兰漪说着在脑袋两边竖起两根手指,比作兔耳朵形状,微鼓腮帮子。 她本意是想逗逗两个孩子,让孩子宽心。 但她没注意到身后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她。 魏璋站在刑房门外,垂眸看着盘着温婉发髻的女子蹲地,左右手各抱着个孩子,温温柔柔哄慰。 她很会哄孩子,两个丫头片子刚还哭哭啼啼,此时倒被薛兰漪的鬼脸逗笑了。 孩童稚嫩的笑声交织着女子耐心的哄慰声,拂过魏璋的面。 而他拉长的影子刚好覆在妇人小孩身上。 魏璋心里溅起一圈涟漪,但又抓不住那是什么。 “世子。”此时,薛兰漪嘴角含着笑,回过头来,正撞进一双褪去棱角的眼。 第49章 彼时,两个小丫头已经被薛兰漪哄好了,揉了揉哭红的眼睛,“那姨姨以后得空要来府上陪我们哦。” “还有姨夫,姨夫也要来哦。” 其中一个丫头看到了身后的魏璋,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多谢姨姨姨夫相救。” 魏璋没有想到自己和薛兰漪会以这种的称呼排列在一起。 他蓦地眉头拧起。 本就血腥逼仄的刑房,因为他暗沉的目光更显窒闷。 在场几个故人谁不知如今的魏璋最重规矩体统。 怎容得旁人如此胡诌? 陆麟赶紧把孩子拉到了怀里,其他人各自眼神防备、恐惧。 薛兰漪更不用说,她不知道魏璋何时过来的,又听了她多少僭越的话去。 她忙站了起来,朝他屈膝:“孩子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魏璋意味不明上下打量了下她,“走吧。” 他并无旁的话,转身离开了。 薛兰漪瞧他神色紧得吓人,乌压压的背影也显僵硬。 她怕魏璋迁怒两个不谙世事的丫头,跟陆麟等人颔首示意了下,提起裙裾跟上了魏璋,“我并无僭越之意,桂花糕你若不愿送让青阳去也行,编兔子是我哄他们的,不必你真的动手。” 魏璋不耐地叹了口气,脚步加快了些。 薛兰漪快要追不上他的步伐了,气喘吁吁跟在他左后侧。 “陆麟回府定会教育孩子们莫要再胡乱称呼,绝对不会污你名声,影响你将来娶妻……” “你的话怎这般多?” 魏璋侧目甩了个眼刀子,剪断了薛兰漪的话。 薛兰漪一噎,剩余的说辞堵在喉咙里。 周围安静了,只能依稀听到身后孩子们还喊着“姨姨姨夫”。 魏璋缄默不语,往诏狱正门方向走。 薛兰漪慢于他半个身位,也不说话,亦步亦趋跟着。 通往诏狱正门要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不宽,仅能容下两人同时行走。 稚童的唤声贯穿着整个甬道。 狭道中无光,只有诏狱内的烛光从身后照过来。 两个人拉长的身影落在地上,仿似并肩而行。 魏璋往前走时,很难不注意到地上臂膀相蹭的两个身影。 他快行一步,她也快行一步,他缓顿一步,她也缓顿一步。 完全同频。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魏璋负在身后的左手垂了下来。 过于拥挤的路让两个人的衣袖相蹭,窸窸窣窣的布料声都如此清晰。 而从影子看,及他肩头的姑娘仿佛挽着他的胳膊般依着他,伴着他。 这是夫妻之间才能有的并肩挽手。 妾不可如此越矩。 可在这一刻,魏璋忽地生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可呢? 这些年,上门说亲的媒人不计其数,他也被拉着与不少京城贵女相看过。 那些女子要么太怯懦,要么太扭捏,实是不堪掌管国公府这样盘根错节的大家庭。 薛兰漪却不一样,她比周钰那几个男人都更清醒更有韧性。 她定可以料理好后宅的。 更重要的是…… 魏璋侧目看了她一眼。 几缕碎发淡扫着她清秀的脸颊,如此温柔。 他很难再在盛京城找出一个从内到外,身与心皆合意的女子。 既然如此,何不…… 某个念头在心里破土而出。 那个念头又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埋藏下的一颗种子,一旦想通,立刻生根发芽,刺破土壤,疯狂生长。 恰好此时,薛兰漪的右手也垂落下来,指骨无意蹭过了他的手背,温软如斯。 他左腕往后翻转,绷着脸去抓她的手。 “为何不能叫姨夫?小时候,爹爹和周叔还总故意教我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叫魏叔姨夫呢!” “对啊,爹爹还说:魏叔和姨姨虽然嘴上生气,心里实际欢喜得很!” 甬道深处响起两个丫头的声音。 魏璋指尖一顿。 两个小姑娘显然把魏璋认成魏宣了。 薛兰漪吓得一个寒噤,张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解释什么,余光偷瞥往身旁的男人。 魏璋一手置于玉带处,一手负于身后,端然四方步。 脚步声脆而冷。 薛兰漪的心更悬到了嗓子眼。 甬道变得很漫长,她时时刻刻竖着耳朵听后方,生怕再出一点岔子。 两人终于走到铁蒺藜门前,魏璋对躬身开门的锦衣卫吩咐道:“把诏狱的底薄送来马车。” 底薄记录着进出诏狱的囚犯资料,一笔一划断人生死,外人戏称生死簿。 魏璋突然要此物作甚? 他又要断谁生死? 薛兰漪担心孩子们的话终究是惹了他。 她心中焦急,但怕问多了适得其反,只得静默同他上了马车。 两人离开后不久,沈惊澜也踱步到了铁蒺藜门处。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97节 目送薛兰漪安然离去的背影,他怒火中烧不再掩饰。 “大人,魏大人要诏狱的底薄。”锦衣卫拱手道。 “送去。” “那……牢里的乱臣贼子呢?” “放了。”沈惊澜咬着牙道。 锦衣卫不解,支支吾吾道:“大人……就这么算了?” 跟在沈惊澜身边的锦衣卫都知道,沈惊澜非是任人宰割之辈。 今次,明明是魏璋明里暗里授意沈惊澜大张旗鼓查案,抓捕先太子党。 最后,魏璋又简简单单一句话把人都放了。 整个诏狱和锦衣卫都不过陪魏璋和他的女人玩了一把猫捉老鼠的游戏。 沈惊澜如何能息怒? 可是,沈惊澜也有无奈。 想当年,他不过是个小侍卫出身,穆清云虽为“皇子”,但未上过半天学堂,听过一日朝政。 他们初被接回宫中时,几乎日日提心吊胆怕被戳穿身份,人前要处理朝堂军政,人后要被逼选秀纳妃。 两人最无助时,魏璋找到了他们。 魏璋不知是何时察觉了皇帝的女儿身,更知道了沈惊澜和穆清云的关系,至此三个人便捆绑在一处。 圣上予他高位实权,他帮圣上隐瞒身份、处理朝政。 而且他处事的确十分得当。 世人都道新帝虽幼,但行事手段颇有帝王之气。 殊不知,所有朝政、军务都过过魏璋的手。 圣上在朝堂上不能没有他,所以沈惊澜不得不一再隐忍。 但此番,魏璋将所有人戏弄于鼓掌中,未免太过火了。 他始终是圣上的臣子,如今为了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凌驾于圣上之上。 总要想办法敲打敲打他才是。 沈惊澜双目微眯,望向正上马车的黄衣女子。 自古以来,权势和女人不可兼得。 他总得二选其一…… 此时天色已晚。 二更天,车窗外下起了小雨。 街上不见行人,空落落的青石小巷中,只听得雨声敲打车窗的声音。 窸窸窣窣,细且密的声音笼罩着整个马车,似在马车周围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 薛兰漪坐在马车中总觉鼻息间都是黏腻、厚重的水雾,透不过气。 她坐在马车右侧,余光自始至终悄悄打量着马车正中的魏璋。 魏璋坐在低几前,手执底薄细翻阅着。 桌上博山炉升腾起的袅袅青烟遮住了他的表情,只隐约见他神色肃穆。 这般模样更像执生死簿的判官,不知在判谁的命。 薛兰漪担心他会因童言无忌对陆府动手。 其实也更怕魏璋因为孩子们的话,追究起她和阿宣的过往。 虽然阿宣已经出城了,但这才过去三日,若魏璋真怒了,难保他不会使什么非常手段追人。 薛兰漪已见识魏璋诡谲的手段,对他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薛兰漪没法坐以待毙,必须要探t探魏璋口风。 她主动坐到了低几另一侧,斟一杯茶,“妾听世子有些轻咳,吃盏茶润润嗓子吧。” 她恭敬将青瓷杯盏递到魏璋眼前。 魏璋抬眼略扫过,没搭理她,敛袖执笔,不知在底薄上圈着什么。 薛兰漪也赶紧敛起袖,“妾为世子磨墨。” 刚执起墨条,魏璋的笔杆一歪,压住了她的手。 “你有这闲情逸致奉迎,倒不如想想回府之后如何践诺。” 魏璋不耐地将底薄丢在桌面上,仰靠着马车闭目小憩。 他自不会因为两个稚童的话就乱了方寸。 从前之事,于他也不甚紧要。 但薛兰漪如此谄媚的反应才叫人生厌。 她为何如此紧张? 一则,当年她和魏宣的确在人前做过不成体统之事。 二则,她怕他迁怒魏宣,找魏宣麻烦,所以才刻意讨好他。 她的逢迎之举不是为了自己男人,而是为了魏宣这个外人。 她显然到现在还没认清自己是谁的人,该向着谁。 既然她如此眷恋从前,那今日必要把从前打碎、碾成泥,她才能真正认清自己的身份。 魏璋嘴角扬起一丝诡谲的笑意。 窗户上半放的竹帘投射下阴翳,遮住了他上半张脸。 薛兰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瞧见他嘴角笑意越来越森然。 薛兰漪又想起审讯室里,他在她耳边滚烫的话语。 他说:“我要你在疏影堂的榻上,自己亲手在隐秘处刺下‘云谏’二字。” 这要求过于让人羞耻,此时所有的事都处理妥当薛兰漪才后知后觉的惶恐,眼神飘忽得厉害。 目光恰落在那本底薄上。 魏璋在五年前的日期和停尸地点上画了圈。 原来,他方才一直静默翻阅底薄,是在琢磨周钰爹娘的停尸地点。 他承诺过薛兰漪要把周钰爹娘的尸体还给周府。 这是薛兰漪对他提的最后一个要求。 他践行了,他对她的每一个承诺都践行得无可挑剔。 那么接下来,就该薛兰漪以同样的态度对他。 如果薛兰漪推三阻四,意图糊弄他,那么,他的诚意毫无疑问将化作更锋利的刀。 薛兰漪心中诚惶诚恐,抬头望他。 魏璋也恰好睁开了眼,眸色如墨漆黑能把人吞没。 马车停了。 薛兰漪指尖一颤,手中磨条松脱。 墨汁溅在桌面上。 黑色汁液瞬间渗进了桌面,一如花草之根须迅速往桌面内里攀爬、渗透,留下盘根错节细如绒毛般的墨痕,直穿透整个桌面。 许是因为墨汁是魏璋从审讯房带出来的,颜色、形态总让人觉得诡异。 薛兰漪心悸不已,赶紧用绢帕擦拭。 可擦不掉,低几的漆皮都被薛兰漪的指甲剐蹭掉了一块,墨汁却深入骨髓怎么也掉不了了。 “带着东西,下车。”魏璋敲了敲砚台,掀袍下了马车。 此时,马车已经抵达疏影堂。 该来的终归要来。 薛兰漪深喘一息,将砚台并着砚台下放的一盒子刑具抱在怀里,随后下了车。 魏璋在前,薛兰漪落下了三五步的距离,紧张地指骨紧扣木盒。 两人绕过九曲回廊,往疏影堂最僻静处去。 此地没有点宫灯,也没有丫鬟小厮驻守,安静犹如废弃。 薛兰漪在嗅到一丝百合香后,骤然顿住了脚步。 “换个地方吧,此地……灰尘大。” 她拽住了他的衣摆。 魏璋回头瞥了眼那青葱玉指。 薛兰漪指尖蜷缩,将他的玄色衣摆一点点往手心里攥。 前面那间屋子正是魏宣从小住到大的寝房。 原本让她在疏影堂里刺青已经很难忍了,如何还要在满是魏宣气息和影子的地方做那样羞耻之事? 她窘得眼眶发红,可怜兮兮望着魏璋。 魏璋并不吃她这一套。 既然要她打碎过往,自然要将那些她视若珍宝的回忆全部摆在眼前,再由她亲手毁掉。 让她以后想到过往记忆,只有厌恶、回避、痛苦。 如此,她方能完完全全摒弃过往,死心塌地忠诚于他。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98节 “此地可一点儿都不脏。” 魏璋单掌推开了隔扇门。 屋子里整洁的不染一丝尘埃。 老太君对魏宣舐犊情深,这些年何曾有一日不来他房中清扫? 屋子里与魏宣住的时候别无二致,依稀还有魏宣的气息。 薛兰漪如临深渊,不愿上前。 魏璋则跨步入门槛,衣摆被人扯着。 他冷然睇她一眼。 薛兰漪不敢强来,被他牵引着,半拉半就着进了魏宣房中。 更浓郁的百合花香争先恐后钻进薛兰漪鼻中。 魏宣当初为了她点头答应婚事,种了三年的百合花。 屋子里随处可见都是干花、种子,还有种百合花的籍册、挂画。 那三年的追求太过热烈,即便之后生离死别,时间蹉跎,花香却根深蒂固地留在了房间里。 薛兰漪嗅着百合花香,那少年捧着百合花的笑脸便从四面八方侵袭着她。 她感觉窒息,可又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着前行。 她无能为力被裹挟着,唯有合上眼眸。 不听、不看、不想。 可她对这间寝房太熟悉了。 即便眼前一片黑暗,她亦能清晰地感觉到魏璋牵引着她路过了许许多多往昔的回忆。 她走过了阿宣给她画的画像。 阿宣不擅此道,画的画像曾把她丑到哭。 他绕在她面前连连作揖求饶,最后以她在他脸上画了一只乌龟,她才吸着鼻子说:可以继续跟他做好朋友。 她又路过了阿宣给她做的一整面墙的磨喝乐。 她喜欢磨喝乐,阿宣于是依照她的神态做了形式各样的磨喝乐。 她的哭,她的笑,连她在学堂上打瞌睡的模样都被他雕刻出来,放在墙柜中。 他说:等漪漪嫁过来时,每天一睁眼就可以看到满眼的磨喝乐。 薛兰漪斥他:谁要一睁眼就看见一整面墙的我自己啊? 他挠了挠头,红着脸道:“我啊。” …… 那么多鲜活的画面,一幕幕如走马灯在薛兰漪脑海中不断浮现。 她的步伐越拖越重,越拖越慢。 终究,被魏璋带到了后窗一片空旷的空地处。 他们停了下来。 魏璋扳动墙壁上的轮盘,一架秋千从房梁上缓缓被放下,刚好隔横在魏璋和薛兰漪之间。 用鹅黄色丝绸悬挂的秋千来回摇曳。 “我要你在此处行墨刑。”魏璋道。 薛兰漪蓦地睁开眼,诧异透过摇摆的秋千看魏璋。 秋千的影子在魏璋脸上来回摇晃 他怎么知道此处藏着她和阿宣的秋千? 当年老太君在瞿昙寺素斋十日,求来一把小紫檀木靠椅,珍宝似地放在私库里。 阿宣瞧这椅子轻便软和,还泛着淡淡的檀香,便悄悄从私库取出来,砍了椅腿做成秋千。 如此,下雨天时,薛兰漪就不会总趴在窗台上鼓着腮帮子,唉声叹气道:“好无聊啊!” 后来每个阴雨天,薛兰漪就坐在这椅子上荡秋千。 荡至高位时,还能看到窗外南山那片百合花。 而阿宣就坐在后窗台上或是与她逗趣,或是专心看兵书,总不忘时不时帮她推一把秋千。 阴雨绵绵的天气里,一切都是静谧的。 无丫鬟小厮来回打扰,也无需应对长辈朋友宾客。 只是静静听着雨声,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多美好的时光。 这架秋千可以说承载着她和阿宣十年的回忆,是她和阿宣之间的小秘密。 她以为无人知晓。 她从不知道,这架秋千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 当初魏宣从私库搬走小檀木椅时,特意喊了魏璋放风。 后来做秋千也是兄弟俩搭把手做的。 再后来,老太君因为他偷走檀木椅又不肯说出椅子去向震怒,他被罚跪在皂角树下。 对,就是薛兰漪被罚跪的那棵皂角树下。 那棵皂角树生在高地,跪在树下能清晰地看到窗户里荡秋千的少女。 魏璋常被罚跪,所以在有许多个电闪雷鸣的日子,魏璋眼前是如千百悬尸的皂角、深寒入骨的枯井,还有随时可能劈死人的雷电。 可只要远眺,他就能看到云雾缭绕中,少女在秋千上衣袂翻飞,系秋千的黄色绸带在身后飘扬,仿似神女下凡,水袖飞霰。 在那茫茫雨幕中,如此惹眼,如此遥不可及。 魏璋在被大雨淋透的时候,曾见证过他们最岁月安宁的那段时光。 魏璋怎么会不知道这架秋千的意义呢? 可,不管是秋千,还是魏宣都已经是过往了。 李昭阳已经死了,薛兰漪是他的妾。 他一人独有的妾。 魏璋眸色忽冷,对着秋千挑了挑下巴,“坐上去。” “魏璋!” 薛兰漪僵硬的手指还紧抓着他的衣摆,“为何一定要羞辱我至此?” “是教导。” 教导她什么是眼前人,什么是从前事。 他敛袖取了火折子,一一点燃了多枝灯架上的蜡烛。 他平日里是不喜欢太亮的环境的,可今次不同,他t要她将接下来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看清楚,记明白。 统共十八根蜡烛全数点燃了。 屋子里顿时亮如白昼。 满屋子关于魏宣的印迹更直白地往薛兰漪眼里、心里钻。 她下意识回避,连连后退。 魏璋并不拦她,甚至连房间的门都未反锁。 他漫不经心将工具取出来,重新擦拭了一番,轻放于桌上。 冷硬的金属声颤颤回荡,无形绑缚了薛兰漪的脚步。 她现在是可以冲出去。 接下来呢? 所谓承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她今次食言于他,以后再无机会跟他谈任何条件了。 理智终究让她定住了脚步,她僵硬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他的工具已经摆在了秋千旁的桌面上。 他执起剃刀,眼神示意。 薛兰漪如同抽了魂一般跌坐在椅子上。 秋千轻晃,却再感受不到一丝快乐。 她双膝艰涩地些微分开。 魏璋蹲在她身边,扶停了秋千,同时指尖敲了敲扶手,“腿搭上来。” “魏璋!”薛兰漪双瞳放大,眼中有血丝漫出。 魏璋右手掌捧着她的脸,似是亲昵地厮磨着她微红的眼尾,“恩爱夫妻,什么没看过,什么做不得?嗯?” 灼热的呼吸喷洒,似柳绦缠绕在薛兰漪脖颈上,让她不得挣扎。 恩爱夫妻闺房之乐八个字,可是薛兰漪自己说出口的。 她得为自己的话负责。 薛兰漪无力咬了咬牙,将左腿搭在了扶手上。 还是放不开,缩着腿。 魏璋扯过黄绸将她的左腿弯绑缚扶手上。 如此薛兰漪的腿不得不伸开,层层叠叠的裙摆不用解,已自动堆叠到了腰间,只露出其下一小片杏色丝绸。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99节 魏璋的指抚了上去,一股细流涌动。 薛兰漪瞥开了视线。 魏璋此时的注意力也不在此,温凉的指未多停留,指尖沿着丝绸边沿抚过。 极慢,极轻,修长的指从丝绸的一边穿透到另一边。 那般毫无阻隔的触碰,薛兰漪终是难忍,小腹一紧,却纵得那片布料被扯动了。 本就丝滑的材质受不住一丝力道,结扣松脱。 她毫无阻隔地暴露在他面前。 薛兰漪窘迫难当,紧紧闭上了眼。 可目不视物时,感官却无限放大。 她感受到他的指撩起清水,一次又一次洗涤过她的肌肤。 很快,冷硬的刀刃抵在了她的腿侧,“刺这儿如何?” 薛兰漪不想答他。 魏璋又往内里去了些,“那就这里?” 薛兰漪一个激灵,被迫又睁开眼。 她与他对视,他笑意森然,且越来越寒。 说好的夫妻之乐,要顺从,要享受。 她这般不死不活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魏璋显然渐渐不悦了。 可他从不来喜怒不形于色,他不会暴怒,他只会把墨刑的时间无限拉长。 羞耻心让薛兰漪想要缩回,最后却只是艰难地扯起笑,“这里吧。” 她选了距离敏感处稍微远些的腿根。 魏璋倒未反对,将蘸了墨汁的银针递给她,“自己来吧。” 说好她自己动手,刺他的名字。 薛兰漪迟缓地接过针,手却抖如筛糠。 到底信誓旦旦起来和实际行动是不一样的,况且魏璋就蹲在她身前,端然观赏着她。 她要如何下手? “你、你能不能让开些,我、我看不清。”薛兰漪只能如此说。 魏璋站起身,往身后瞥了眼。 薛兰漪才看到秋千前面,五步之遥的位置竟有一面一人多高的镜子。 那镜子银亮,比任何铜镜都照得清楚,能照清薛兰漪每一个细节,还有她献媚的姿态。 如此,魏璋的离开并没有让薛兰漪手抖缓解些,反而让她更直白地看见自己,手抖得更厉害了,根本握不稳针。 她无措地看向魏璋。 魏璋不为所动,饶有兴味碾磨着指腹,“想握稳针,办法很多,自己想。” 薛兰漪的心如坠谷底。 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现在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她想不到,只能用抖得控制不住的手去刺皮肤。 针尖刚一落在肌肤上,便淋下歪歪扭扭一串墨迹,白皙之地一片狼藉。 薛兰漪沉了口气,猛然将针刺向皮肤。 “若刺歪了证明你毫无诚意,罪加一等,你得重新刺。” 冷硬的声音落在头顶。 魏璋继续碾磨着自己的手指。 他根本是在故意磋磨她! 一个人到底有多冷硬的心肠,才能冷眼把人逼迫至斯? 她深深吐纳,凝神对准肌肤。 “还有,我不想要一个浑身是疤的女人,你好自为之。”魏璋警告她。 如此,根本刺不也不是,不刺也不是,刺歪了也不是。 他到底想怎样? 薛兰漪蓦地挑起眼角瞥他。 他云淡风轻地掀眸。 无声对峙中,薛兰漪在他眼中读到了一抹兴味。 她好像明白他说的办法是什么了。 她可以求他握住她的手腕,手把手带着她刺。 如此,自然是稳健的。 可,她为什么要去求他在自己身上刺字? 薛兰漪说不出那样的话,喉咙堵得难受。 第50章 两人僵持着。 窗外无端起了一阵风,吹动秋千,吹得薛兰漪上下轻荡,离面前的镜子忽近忽远。 仿是那个少年在身后推着她,清越的少年音在她耳畔忽远忽近:“我此番征西时,缴获了一面特别亮特别亮,比月亮还亮的镜子,叫西洋镜。” “等我打磨好后,就送去郡主府。” “以后,漪漪描眉再不会画歪了。” …… 薛兰漪从未没见过少年说的西洋镜。 因为,少年还没来得及把礼物送给她,先太子便出事了。 他们天各一方。 她以为再也看不到他送她的西洋镜。 而今,她看到了。 就是此时正对着她的这面镜子。 那镜子三个角被打磨得圆润光滑,唯有左上角尚且锋利。 少年总说她做事迷迷糊糊,许是怕镜子棱角伤到她,才没第一时间把镜子献宝似地献给她。 他总默默为她打平所有可能遇到的棱角。 而现在,还没打磨掉的那尖锐一角,正深深刺痛她的眼。 少年却没办法再挡在她前面,帮她磨平了。 这次,要换薛兰漪帮他打平通往西境的逃生路。 只要再等几日,等魏宣安全抵达西境,她就可以…… “再想什么?”魏璋轻易捕捉到了她的走神。 眼下这个节骨眼,她不能节外生枝,僵硬扯了扯唇,“世子,可、可以帮我吗?” 她战栗着把针递给了魏璋。 风也停了。 秋千纵荡得再高,终落回了原地。 落在魏璋身边。 她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仰望着他,恳求着他。 明眸盈满春水,饱满的红唇挽着笑,配上松松落落的发髻更显为人妇的温婉。 魏璋屈指抚过她总算变乖巧的嘴,“以后,叫郎君。” 方才她在诏狱里,口口声声的“郎君”二字倒也不错。 所谓郎君,常伴之人。 她理应日日记得,他是她的君。 “叫。”他不容置喙。 可在大庸,不带姓氏单叫“郎君”二字,实则与“夫君”无异。 往往只有妻才会称呼夫为“郎君”。 这是何等亲密的称呼,他不知道吗? 薛兰漪不想叫,魏璋永远都不可能是她的郎君。 她嘴唇翕动着,艰涩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魏璋神色微凝,抚她面颊的指尖顿住。 良久。 他没说什么,转而扶住她的肩膀。 秋千缓缓转动,魏璋站到了她身后。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00节 他从后执起她的右手,手把手握着针抵在了她凝白如雪的腿根上。 他周身的冷松香瞬间包裹住薛兰漪,针尖轻轻刺入了她肌肤中,动作沉稳,直抵肌理。 浓色墨汁很快在渗入皮肤中,一个“云”字一笔一划地落下。 薛兰漪大腿内侧不停散发出细微的痛感,似蚂蚁夹,窜进血液,越往心尖走越疼得难以自持。 她倒吸了口凉气,目光避开了两人交握的手。 可被他拥着的空间太狭窄了,薛兰漪要避开刺青的手,就只能看镜子里两人相拥的画面。 魏璋玄色宽袖挡住了要害,从镜子里看不到他们手部的动作,只看得到肩膀宽厚的男人从后拥着女子。 他似一座山环抱着她,下巴放在她肩头,仿佛真是一对恩爱眷侣。 这样的画面,出现在她与他之间实在可笑。 薛兰漪不想看,欲要闭上眼。 魏璋明明专注着刺青,却轻易捕捉到了她的不专心,刺入薛兰漪腿部的银针深了半分。 疼痛警醒薛兰漪要享受,要沉溺。 她疼得神色一晃,视线不得不继续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看他生有薄茧的腕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上一下按压敏感的肌肤。 她的呼吸被磨得转了声调,紧张地极力控制。 魏璋隔得那么近,怎会听不到喘息声呢。 “《杨柳枝词》怎么说的?背给我听听。” 他这个t时候,突然让她背什么诗? 薛兰漪不肯说话。 他按压和刺针的力道一并加重。 薛兰漪喉头一哽,深吸了口气,“深怜刺入……骨中花。” 纵然不想做那忸怩之态,但被刺激过得声音到底带着几分黏软,几分旖旎。 比方才那不死不活的模样可爱许多。 而从她断断续续喘息的红唇里吐出的,正是一首眷侣情至浓时,将彼此誓言刺入肌骨的情诗。 这般诗句与魏璋此时悬腕执针的雅致文人模样相得益彰。 好生一派鹣鲽情深的闺房之乐。 只有薛兰漪知道,他看似温润的表情、松弛的动作下,入骨的针有多稳,多深。 “你可知今日这墨是为何名?”魏璋鼻尖亲昵地厮磨着薛兰漪的耳垂。 方才在马车上,薛兰漪就觉得这墨有些怪异。 她心头一凛,防备侧过头,正好鼻尖与魏璋相蹭。 两人呼吸交织着。 他低磁的呼吸喷洒在她唇瓣上,“是为骨中花。” 墨的名称正取自此诗。 墨如其名,正是入骨生花,永不可除之意。 薛兰漪在诏狱中,不是信誓旦旦要用簪子划破皮肉,划掉肩膀上的印迹吗? 魏璋特意给她找了更好的墨。 此墨入肌,犹如花草生根,一直往内蔓延,直至骨骼。 莫说活着她逃不开“魏云谏”的痕迹。 就是百年之后,入土为安,尸骨上也照样会拓着他的印迹。 除非,她剁了自己的腿。 不对。 即便她剁下了腿,腿骨上他的名字也不会消失。 她生是他的人,死亦是他的鬼。 她一日为魏家妇,终生都不可脱。 魏璋徐徐站起身,自身后托住薛兰漪的下巴,迫她看镜子里完美的春景。 “喜欢吗?” 银亮的镜子中,女子红肿的腿侧上赫然落着“云谏”二字。 薛兰漪的皮肤白皙透薄,甚至隐约可见如细根须般往皮下蔓延的黑色墨汁。 诡异极了,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而身后的男人眼里却写满了欣赏,甚至丝丝癫狂。 他当初让她吞咽他的血时,眼底深处就是这般病态吞没的表情。 薛兰漪时常觉得他一贯冰封的眼底其实住着鬼魅。 有朝一日放出来,定会如影随形。 薛兰漪很害怕,她不喜欢。 魏璋则俯身安抚般轻吻她的头顶,“记住了,薛兰漪是魏璋的,这里只能给我看,只能我占。” 低磁的声音直从颅顶窜进脊背。 薛兰漪脊背一僵,不可置信盯着镜子里的人。 身后那人一身仙鹤补服,外罩玄色披风, 长身玉立,如松如竹。 好一个文韬武略的大学士,口中竟是这般狂浪之言。 “魏璋!”薛兰漪喘了口气,尽量稳着情绪:“你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话?” “不许我说,偏许你做?”魏璋觉得好笑。 她已嫁做人妇,却藏着与那人的同心结。 在那人房中,百般眷恋千般追忆,当他看不见吗? 自她踏进这个房间,已经一个时辰了,他给了她多少次机会,她可有真的悔悟? 魏璋捏着她的下巴,带着她的视线一同望向镜中刺青,“怎么?莫非你还幻想着让他看那里我的名字?” “魏璋,你别说了,别再说了!”薛兰漪听不下去。 她跟阿宣之间,不是魏璋口中的苟且。 她不想魏璋言语辱没他们的情谊。 可他分明就是故意把他们那些洁白的记忆践踏进泥里,蹂躏得污秽不堪。 薛兰漪连连摇头,不想听。 她的脑袋被魏璋控制着,连自己的视线、自己的听觉都不做了主。 瞪大的杏眸中一直打转的眼泪终也忍不住。 一滴泪从眼角缓缓滑落,落入魏璋掌心。 “你要刺青,我也刺了,你要我配合我都顺从了,你到底还要怎样才肯满意,才能罢休?” “顺从?” 魏璋眼中溢出讥诮,握住她的肩膀徐徐转动秋千,将她面对着他。 他的手握着两侧扶手,将她困在座椅中,弯腰与她深深对视,良久。 从前他这般看着她时,不肖片刻,她就会红了脸,眼神闪躲。 而今,那双水汪汪眼中只有倔强的对峙。 她内里根本长了一身的反骨,何敢说顺从? 魏璋要的,是她从身到心、里里外外都变回薛兰漪的模样。 而不是套着薛兰漪的壳子,心里却假意勉强,意图糊弄于他。 “把我方才说的话重复一遍,记在心里。” “……” 那样露骨的话,薛兰漪说不出。 魏璋也已经没有耐心一次又一次给她机会。 言语教诲既然无用,那就只能用旁的法子了…… 他深邃的眼仍盯着她的脸,指尖却缓缓抚向“云谏”二字。 指是凉的,摩挲起的火花却热,细流一圈圈蔓延开。 薛兰漪生出不好的预感,忙去推他的手。 她一反抗,魏璋的腕骨更强硬。 她既生反骨,自要一点点磨软了,才懂乖巧。 他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表情,指尖动作变重。 她的身体渐渐紧绷。 薛兰漪不想要那样的自己,她慌手慌脚去扯脚腕上的绸带。 解不开,反成了死结。 她推他。 他如一座山直立在她眼前,纹丝不动,端得一副惯有的沉肃清冷模样。 而她坐在秋千上,一挣扎,秋千借力被推高。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01节 她离他远去,可很快又俯冲下来。 她与他离得更近。 她拼命地捶他、推他。 秋千来回荡漾,每一次挣扎都显得无力且可笑,仿是她急不可耐主动献上一般。 这种羞耻,让她更慌不择路。 越羞耻越挣扎,越挣扎越羞耻,她陷入了恶性循环中。 而魏璋根本不必再动,她自会一次次落在他掌心。 某一刻,她倏地呼吸停滞,身体骤紧。 终于,安静了下来。 魏璋如何不知,她胡作非碰,自己碰到了? 一霎时,她眼中空虚,只有对他的全然依赖,全然渴望。 往昔红罗帐中,她便是这般圈着他脖颈,情意缱绻的索求。 这才是他的人。 这一瞬间,魏璋呼吸停滞了一拍,颅内翻腾起潮涌。 突然,他就不想再跟她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他抬起圈椅扶手,薛兰漪往后一仰,单薄的身躯全然窝进圈椅里,以朝上的姿势。 高大的身躯轻覆过来。 魏璋沉郁的目光宛如着无边夜幕,要把一切吞噬。 “不、不要!”她瞳孔放大,不想在阿宣的房间里做这种事,然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头…… 头顶上,至房梁牵引下的黄色丝绸来回晃动,明艳的鹅黄色波光荡漾。 她混沌不清的视线中,依稀看到了那趴在房梁上为她系秋千的红衣少年,辫梢垂下的银铃儿清灵灵作响。 他的脸那样明媚,那样满眼宠溺看着她。 而她的身上却伏着另一个男人,疯狂侵占着她的一切。 她无力地耷拉在檀木椅上,无助地看着梁上少年。 一只大掌捧住了她的脸,她的视线被迫拉回到魏璋身上。 男人冷峻锋利的侧脸滑下汗珠,不停地滴落在薛兰漪脖颈上,滚烫感一次次在她身上烙下印记。 明媚如春光的少年和如凛冬沉郁深邃的轮廓交替出现在她眼前。 她明明那么想要奔向前者,却被暗涌无情地将她推向后者。 快要溺亡的人,本能地抓住了眼前的救命稻草。 魏璋看着她搭在他领口的纤纤玉指,冷峻的轮廓才稍缓,“说清楚,我是谁。” “魏、魏璋……” “还有。”他厮磨着她,她所有的理智都被磨灭了。 她面色越来越白,鬓边香汗淋漓,只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倔强的意志。 魏璋俯身,贴在她耳畔,低磁而蛊惑的声音吹进她的耳道,“薛兰漪的郎君。” 滚烫的气息钻进耳道,她的身体比她先一步做出了回答。 这就是她的答案了。 他托住她的后脑勺,轻道一声:“去吧。” 薛兰漪顿时思绪全然被打散了…… 而这个雨夜才刚刚开始。 窗外,细雨如织自房檐滴落,润物无声。 到了后半夜,阴冷的风灌进窗户缝,吹得破碎的窗纸簌簌作响。 蜡烛快要燃尽的房间里,潮气如兰似麝,湿漉漉的水雾堵在嗓子眼里透不过气。 薛兰漪再也嗅不到百合花香了。 她的腰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从后揽过,走遍了整个房间。 那幅阿宣给她画的画像被她攥得掉下一角,歪斜挂在墙面上,来回摇晃。 画中姑娘的笑脸被晕花了,比她画的乌龟还要丑。 那面墙柜上磨喝乐全掉了。 哭的她、笑的她、打瞌睡的她不停地从她面前掉落,如雨点砸在男人坚实的背上。 上百个小木偶断了胳膊断了腿,被魏璋踩在脚下,不过四分五裂的一堆碎木块。 那些想起来都像一颗糖的纯白回忆中强行嵌进了一个魏璋,再也剔不掉了。 薛兰漪从挣扎到痛心,最后无力改变,麻木地望着被他毁掉t的她的过往和现在。 第五次后,薛兰漪眼中的棱角终于被揉捻得一点不剩了,腰肢虚软地被压在那面镜子前。 魏璋一手横在她身前,另一只坚实的臂膀抵在镜面上。 他那样高大,加之近日勤加习武,健硕身躯似雄狮,将小小的她困在一隅,仿似一口就能将她吞掉。 薛兰漪仰靠在他壁垒般的胸肌上,无处可逃。 而魏璋的下巴搁在她肩头,越过她看着镜中水眸氤氲的女子,他眼中才稍稍露出满意之色,漆黑的眸中侵占性却丝毫不减,低磁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上,“现在,记住我是谁了吗?” 薛兰漪从未如此直白地看过两个人如此纠缠的模样。 她吓得小腿一软,反更靠近了他蕴着强势力量的胸口。 那样不可撼动,让她的身、她的魂都被缠住了般。 他不会累,可她会怕。 她嘴里有气无力唤了声,“郎、郎君……” 承过欢的嗓子尚且绵软无力,没了棱角,倒与从前她唤他的时候一样悦耳。 魏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镜中念念有词,乖巧藏在他怀里的姑娘。 “记住现在的模样,以后莫要再让我看到不该有的表情,嗯?” 一阵阴冷的风吹得窗户吱呀呀作响,火苗忽明忽灭。 屋子陷入了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到了。 唯有一束冷月光照在薛兰漪肩头,照出肩后那双阴郁的眼。 薛兰漪脊背一寒。 她知道再惹他不痛快一次,下场只会比今时今日更痛苦,更羞辱。 薛兰漪思绪混乱地点了点头。 魏璋周身的气息才不那么咄咄逼人,俯身吻了下她苍白的脸颊。 “听话。”话音柔软下来,与从前红罗帐中情到浓时一样难得地温柔。 末了,又补充道:“听话,就还和从前一样。” 魏璋这话是不打算计较她告发之事,也不打算计较她放走魏宣之事了。 这不是他的做事风格,可他既主动开了口,便不会反悔。 薛兰漪此时还有什么可求呢,小鸡啄米似地又点了点头,因着面色潮红,像极了女儿家的娇羞。 在看不见的漆黑中,魏璋眼中漫出一丝笑意…… 次日,薛兰漪晕厥了。 往常她也偶尔会晕,只这次时间格外长。 魏璋抱她回崇安堂,直至卯时,薛兰漪也未醒。 苏茵被传唤进寝房时,透过帐幔缝隙,恰看见姑娘恹恹蜷缩在软枕上,白皙的胴体虚搭着一条素纱罗衾,鬓边不停地冒虚汗。 浑身无处不清瘦见骨,唯有小腹微鼓着,彷如孕中的病猫儿,只有出气不见进气。 苏茵一个外人看着都心疼,赶紧上前半蹲在榻边给薛兰漪把脉,垂落在帐外的手也苍白战栗。 苏茵暗自拧眉,但并不敢在魏璋面前表现半分不满,对着坐在榻边的他福了福身,“回世子,姨娘之前癔症发作,没好生将养,后又遭牢狱之苦,身心俱创,自是受不得太频繁的房事,此事还需世子多多体谅。” “癔症?”魏璋掀眸,暗沉的目光睇过来。 苏茵肩上如负千钧,赶紧垂下头,屈膝之礼又深几分。 虽说薛兰漪癔症确实为真。 但薛兰漪此番借癔症的由头进宫告发魏璋,魏璋自然而然会以为癔症之事都是凭空编纂出来的。 以后魏璋恐再不会信癔症之辞,再拿此症禀事,魏璋只会觉得旁人在敷衍哄骗于他。 可此番苏茵所言句句属实,骤然遭受质疑,她倒不知如何回话好。 她不回话,魏璋对她的不满和怀疑就更深。 魏璋如何不知她就是薛兰漪背叛他的共犯? 他没工夫与这些无关紧要之人周旋,拇指缓缓拨弄着墨玉扳指。 扳指上的龟裂纹犹如索人命的乌金丝,苏茵的命只在弹指之间。 寝房之中,一片死寂。 一旁的柳婆婆看得心惊胆战,倒还记得苏茵上次出言提醒她谨言慎行的恩典。 柳婆婆咽了口气,猫下腰谄笑道:“姑娘打三年前身子就弱,许是娘胎里带的毛病,受不得太多雨露是姑娘没福。” “姑娘自个儿也懊恼得很呢,上个月还令奴婢找算命先生算过,算命先生也说姑娘贪多贪勤反不利坐胎……”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02节 最后四个字,让魏璋神色一凝。 柳婆婆方才给姑娘洗漱过,最清楚姑娘身上有多少淤青,至今还红肿着。 姑娘能承恩自是好的,可这般无节制地索取,难免让人心疼。 柳婆婆这话一则为苏茵解围,二则也是想劝世子莫太放纵。 可提到“坐胎”,世子脸上些微的表情变化她看到了。 她琢磨着世子早过成家立业的年龄,当是为了子嗣才要得如此狠? 柳婆婆大悟,赶紧顺着这话道:“姑娘因为算命先生这话还伤神了好一段时间,不过后来算命先生又提点她:说是崇安堂内红鸾星动,天喜星高照命宫,只要在屋中多放置石榴花、红纹石,今冬必能请得文曲星降世。” “所谓好事多磨,世子也须臾烦忧,今冬世子和姑娘必能达成所愿。” 柳婆婆的陪笑声回荡在室内,无人回应。 魏璋全程未发一言,只是转动扳指的手不知何时顿住了。 沉吟片刻,问苏茵:“姨娘可有大碍?” 话音稀松,威压稍解。 苏茵松了口气,“没有大碍,熬些补血益气的药,补补身子便好了。” 魏璋抬了下手,示意他们下去熬药。 苏茵如蒙大赦屈膝行礼,匆匆垂头退下了。 寝房里,剩魏璋独自坐着,四周只有薛兰漪极轻的呼吸声。 他缄默望着沉睡中的姑娘,良久。 他取出叠放在枕箱里的朱红色腰带。 腰带反面,不易察觉的犄角旮旯处正绣着一朵石榴花。 这腰带是薛兰漪半个月前在窗下挑灯绣的。 当日魏璋晚归,她在廊下等到三更,要给魏璋试试腰带。 魏璋彼时公事繁忙,压了下手,匆匆往去书房了。 且魏璋并不喜欢艳丽颜色,这条腰带便一直搁置在箱柜里,他从未瞧过。 今次,柳婆子提起石榴花,他方想起她用朱红色缝制腰带约摸是为了与石榴花的颜色更相得益彰。 怪道他当时斥她不该用这般轻佻的色彩时,她欲言又止。 原来,她竟曾期盼着与他有个孩子? 第51章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涌进魏璋心头。 恰似春流汇入冰川。 温热的。 魏璋看着她的眸又深几许,下意识伸手去抚她的脸颊。 睡梦中的姑娘好似很没有安全感,感知到暖意,立刻将脸蹭进他掌心,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安睡了。 阴天柔白的天光笼罩着她清瘦的身躯,她长发披散如瀑,微隆的小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好生慵懒。 魏璋微启薄唇,未经思考俯身贴近她软糯的脸颊。 “世子,西境出事了!” 此时,珠帘外,青阳躬身禀报。 魏璋的呼吸喷洒在她鬓边细小的绒毛上,碎发因他的气息轻拂。 魏璋还未尝到那一口,意犹未尽深深看了她一眼,端坐起身。 “何事?” 男人的眸顷刻又冰封,不紧不慢整理着衣袖。 “西齐攻占了西境三座城池,朱将军被斩首城下,边境乱了!”青阳腰弯得更低,“圣上请世子立刻入宫议事。” 魏璋指骨微扣,敛衽起了身。 正及上朝时辰,魏璋去屏风内换了件干净的朝服。 青阳在外继续躬身禀报:“据说是西齐大皇子萧丞在边境巡防时,不知偶遇了谁家姑娘,说是魂牵梦绕寻而不得,便兵临城下非逼得朱将军交人。 先不说这人能不能交给西齐,且论萧丞连那姑娘姓谁名谁都不知,谁能寻得到? 朱将军无措,给朝廷发了边报,不成想消息还未送进朝堂,萧丞竟趁醉屠城,之后一鼓作气连攻大庸三座城池,眼下边境横尸遍野,人心惶惶。 没想到这萧丞沉迷酒色,竟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为了一个女人屠城,实在太天方夜谭。 恐怕,女人只是个借口罢了。 魏璋轻摇了摇头。 这位大皇子萧丞战功赫赫,乃西齐之战神,当初因为与魏宣交锋时不慎受伤,有亏人道,倒被西齐百姓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 至此,萧丞于美色愈发痴迷,性子也越来越暴戾。 五年前,有魏宣和征西军镇守西境,他尚不敢太肆意妄为。 如今,随着魏宣的离开,征西军盛名难副,萧丞此人心怀怨恨已久,常在西境生事。 这次,闹得大了些…… 魏璋不紧不慢对镜整理衣襟,“倪征呢?” “倪将军?说是圣上昨夜擢升倪将军为巡江总制,率水师清剿西海匪寇去了。” 昨夜…… 魏璋捻住领口系带,微t顿,“彭朝呢?” “彭将军……方才刘公公递出来的消息:圣上已拟旨擢升彭将军为京畿十三卫教习总兵,令“彭将军立即赴任。” 魏璋的眉头越蹙越深。 魏宣被流放后,朝中不少得力干将自请归乡,亦或是自此郁郁不得志。 朝中能用且信得过的将领不多,圣上却在此时突然将魏璋信任的武将升迁,是为何意? 这几人擢升之后,将掌握京城防务和水路确实是好事,但西境之乱由谁去平? 更重要的是,圣上此番连下两道圣旨都刻意绕开了他。 显然圣上和沈惊澜与他生了两心,此二人故意支开他的心腹,又意欲何为? 魏璋的面色冷肃下来,挑帘出门。 一阵湿润的风吹得琉璃珠碰撞作响,送来屋内丝丝缕缕的沉香。 魏璋不禁往内看了眼。 杏色帐幔的一角被风撩起,时而开,时而合。 隐约露出四方天地里女子纤瘦白皙的玉背,许是因为冷,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曼妙身姿在云锦下若隐若现,如云似雾。 那样的朦胧感,让人心中升起莫名的一丝痒意。 “去备马车。”魏璋淡淡道。 青阳自是观察到自家主子突然停留的眼神,连忙躬身退出,将门关上了。 天光被掩去。 阴雨天的屋子里,显得昏暗,雾蒙蒙的。 魏璋走回内室,撩开帐幔。 薛兰漪还没醒,濡湿的长睫低垂着,呼吸较之方才平稳了许多,两腮也红润起来,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 魏璋掀袍坐回了榻边,屈指抚向她后背的指痕,又抚她软糯的脸颊。 良久,俯身在她颊边轻啄了下。 薄唇甫一触及到细腻如丝帛的肌肤,心里竟无端漫出一股踏实感。 许是这一个月日日上朝前,她都会吻他,所以习惯成自然了吧。 一日不行此事,反倒不习惯。 不过,她本就是他的人,从今往后日日夜夜都会随侍在他身侧,所以把习惯延续下去倒也无妨。 魏璋思量至此,又在她嘴角处轻轻吻了下。 极轻,极浅。 丝丝甘甜的水泽漫入口中,却觉分外餍足。 灰蒙蒙的四方空间中,魏璋僵硬的嘴角不禁漫出一抹笑意。 一盏茶的功夫后,魏璋冠带齐整推门而出。 屋外细雨连绵不绝,西边的天空乌云厚重,聚集成一片乌压压的云海。 周围一切皆被乌云遮得密不透风,魏璋头顶上的一片天光也渐次被吞没。 翻腾的云雾宛如野兽之口,从四面八方朝魏璋席卷而来。 魏璋负手站在廊下,红色补服翻飞,迎着即将来临的风雨。 “世子,马车备好了。”青阳从后给魏璋撑了伞。 魏璋交代他:“太医院那几个老东西要查查,老宅那边不忠之人也尽快处置掉。” 此番,薛兰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钻进宫中告御状,老太君能从国公府中运人出去,少不了太医和公府中忠于老太太的人帮忙。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03节 虽然事情都在魏璋掌握中,但这些狂悖之徒不得不除。 “另外……”魏璋仰头望茫茫雨幕:“天象示劫,瞿昙寺主持也该圆寂了。” 他轻飘飘地甩下一句话,踱步入雨幕中。 山雨欲来,之前的事该了结的自当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青阳躬身应“喏”,两人一前一后出门。 走到崇安堂门口时,一抹白色身影从身后擦身而过。 魏璋顿住脚步。 青阳看了眼往寝房去的苏茵,诚惶诚恐道:“章氏要不要……” 苏茵之前在老太君和薛兰漪之间传递消息的事自是瞒不住的。 此番薛兰漪的计谋能得逞一半,可少不了这位章苏氏的帮助。 魏璋沉静的视线睇过去,半开的窗户中,薛兰漪虚弱地靠在苏茵肩头。 苏茵正半勺半勺给薛兰漪喂药,药自嘴角流出,她帮她擦拭得干净。 魏璋沉吟片刻,“把人盯紧点儿。” 世子这话显然是要放苏茵一马。 这些年,还没有谁能在世子眼皮子底下动这般手脚而安然无恙的。 青阳自然知道世子到底为谁开了恩。 世子对姨娘到底是多一番照拂和包容的。 青阳余光若有所思望了眼病歪歪的薛兰漪。 又思量方才柳婆婆那番坐胎之言,他心里打鼓,低声请示:“往常每回给姨娘送的鸡汤可还照旧送去?” 魏璋默了许久,“继续送吧。” 眼下,尚且风雨飘摇,若真有了子嗣,对他、对他的子嗣都只会危险不断。 他的子嗣理应生下来就万人之上,一生顺遂,当下,还不是时候。 魏璋如是说着,脑海里却又忍不住浮现出那晚她眼神亮晶晶地把腰带递给他时,满怀期待的模样。 魏璋喉头微动,“换些温和的药来,切不可伤身。” 青阳面露难色。 之前世子吩咐送避子药给姨娘时,他存了份恻隐之心,特意问过大夫有无不伤身的药。 得到答案是:“温和的避子药有是有,形同补药,若房事勤勉,还是很可能怀上的……” “那就是机缘。” 若真如此,许真是他们二人命中有子。 魏璋倒也坦然,提步远去了。 淅淅沥沥的雨幕中,玄色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垂花门外。 寝房里,薛兰漪才敢睁开眼,手还紧张地抓着苏茵的手。 昨夜,她是昏厥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醒了。 她只是不想见他,不想理他,才半昏半醒躺到这个时辰。 可只要魏璋在她身边,即便半昏迷着,她心里的弦也一丝不敢放松。 方才瞧见魏璋往屋里看,她极怕魏璋找苏茵清算。 她才故意靠在苏茵肩头,与苏茵表现得亲昵。 她如今虽百无一用,但魏璋既然愿意留着她,应还不至于将她看重之人给杀掉。 见魏璋离开,没有处置苏茵的意思,薛兰漪才虚虚松了口气,在苏茵耳边轻声道:“劳烦姑娘熬一碗避子汤过来,定要有效,要最烈的药。” 薛兰漪干涸的唇断断续续吐声。 苏茵看了眼肩头羸弱的姑娘,想劝,又没劝。 毕竟,谁会愿意怀上自己厌恶之人的孩子呢? 便算伤身,也比有了孩子以后,长长久久地牵绊、一生一世地凌迟要好些。 苏茵抚了抚她的脊背,“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孩子的。” 此时此刻,这句话竟比任何言语都让人安心。 苏茵懂她,须臾多言。 薛兰漪一时眼眶有些酸,靠在苏茵肩头吸了吸鼻子。 昨夜的委屈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眼下万事万物皆推着她牵着她,让她不得已地往前走,反而在苏茵面前才得片刻喘息。 苏茵从未想过那个明珠般高居云端上,可以照拂很多人的昭阳郡主,有朝一日会需要她一介小小医女照拂。 而且除了她,她身边熙熙攘攘的人都一一离散了,只能一个人熬着、受着,对外笑脸相迎着。 苏茵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一时感同身受,伸手合拢帐幔,由着薛兰漪在这四方天地里发泄一番。 但薛兰漪并非情绪外放之人,只是垂着眼睫靠在苏茵肩头沉吟不语。 偏是这般什么默默受着的性子,才更自苦。 苏茵缄默地陪了她一会,忽地想起什么,从药箱里取出一只毛绒兔子。 兔儿雪白蓬松的毛发和长长耷拉在脑袋两边的耳朵在薛兰漪眼前晃了晃。 薛兰漪眼底才有些许亮色,讶然望向苏茵。 “这是我在周府时自己给自己做的勾绒兔儿,从前不开心的时候都是抱着它睡,和它说话的。” “现在送你了!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它说。” 姑娘家都喜欢布偶的。 苏茵猜薛兰漪也不例外,她将兔子递到了薛兰漪手上。 薛兰漪的指尖陷入了温软的兔毛中,一瞬不瞬盯着兔子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愣怔得一动不动。 苏茵只当薛兰漪嫌弃兔儿是她抱过的,所以迟迟不接。 “我回去再做一只新兔子,很快的,三天就能做好。” “不是的!” 薛兰漪赶紧将兔子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抚摸它脑袋上的绒毛。 她很喜欢这只兔子的,只是骤然收到礼物,有些受宠若惊没反应过来。 她从前做郡主时,可以说府上珍奇异宝没有断过,从来不觉得收到礼物是件多让人开心的事。 后来去了教坊司,再在魏璋身边待了三年,她再没收到过礼物了。 整整五年,一时倒连待人接物的礼貌都忘了。 薛兰漪懊t恼地咬了咬唇,将兔子像婴孩似地轻手轻脚放在枕头上,又去翻枕箱。 她理应回礼的。 但这一翻,才发现私柜里全是给魏璋做的抹额、腰带、香囊。 她自己的物件儿都没几样,遑论送礼。 看着一屉子男人的物件儿,薛兰漪只气这些年自己识人不清,索性将男人的东西全推到了地上。 “不必急着回礼。” 苏茵知她心意,摁住了她的手,歪着头笑:“半月后我来找郡主讨一碗长寿面,郡主可允?” 再过半月,就是薛兰漪的生辰了。 薛兰漪亦有五年,不曾听人道一声“生辰快乐”。 她神情微滞,心情才好些,“好,定给你多加一只荷包蛋。” 两人相视一笑,心里的阴霾终于拂去大半。 薛兰漪纤瘦的指抚摸着兔儿头,“谢你的生辰礼,我很喜欢。” “是表兄告诉我郡主快要生辰了,表兄和另外两位哥哥让我代祝郡主生辰快乐,还有……长命百岁。” 竹林里,少年们清朗的祝词回响。 那样的热烈。 薛兰漪指尖一顿,心中感慨,“代我谢谢他们。” “哥哥们也说要谢谢你的提点,他们知道怎么做,让郡主不必再顾及他们。”苏茵意味深长看着薛兰漪。 昨日在诏狱,薛兰漪特意向周钰和陆麟等人提及去雁西山看杜鹃花,其实是暗示他们去雁西山找裴修远裴侯爷。 此番魏宣能顺利出城靠得是裴侯,薛兰漪能在阁楼远远见上魏宣最后一面靠的也是裴侯爷。 她记得当时在阁楼上,裴侯说是代他的爱妾芝兰姑娘还薛兰漪的恩情。 后来薛兰漪仔细回想了下,盖因芝兰入裴府为妾后很受磋磨,不到一年就病逝了。 当时裴侯外出巡防,芝兰姑娘的尸体险些被裴府以疫病为由丢去乱葬岗。 是周钰看不下去,带着薛兰漪他们几人把尸体运回来,先行处理了后事,并将人安葬在雁西山。 裴侯与芝兰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自是感怀他们的出手相助。 也许正因当年这无心插柳,裴侯才肯冒险忤逆魏璋,帮魏宣、帮薛兰漪吧。 他既然肯帮薛兰漪,应该也会帮周钰、谢青云等人。 薛兰漪希望周钰他们去芝兰坟前找裴侯帮忙,请裴侯将他们调离盛京,远离纷扰。 他们都离开京城了,锁在薛兰漪手脚上的枷锁也就断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04节 薛兰漪实也担心苏茵,对她道:“半月之内,最好你也离开盛京避避风头,我怕……” 薛兰漪的话没说完。 但苏茵听懂了,薛兰漪没有打算一直留在崇安堂。 等过了十天半月,周钰等人都安生了,她就要谋自己的出路了。 魏璋已经毁了她过往最美好的记忆,她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也绝无可能让魏璋再占有她的往后余生。 可,苏茵已嫁做人妇,哪里走得了? 而且,所有人都走了,薛兰漪孤立无援,应对魏璋岂不是更如蜉蝣撼大树? 苏茵的话在心里琢磨片刻,舌头打了个滚,“你想做什么尽管做,无需顾虑我,我夫君颇得世子宠信,世子不会太难为我的。” 薛兰漪面上写着不信。 苏茵也并不想过多提及她那丈夫章永孝,于是话锋一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给你带了个好消息。” 苏茵神神秘秘压低声音。 薛兰漪眸光流转间,便知道她要说谁了,一时紧张地又握住了苏茵的手,“他……如何了……” “裴侯的人把大公子和老太君送上商船后,说巧不巧路上遇到了罗大夫。” 也就是帮魏宣医治眼睛的神医。 这罗大夫名声在外,仙踪难觅,竟就这么巧被老太君遇上了。 老太君好说歹说,甚至跪地相求,才求得罗大夫同往西境。 有了神医作陪,原本跟随老太君的苏茵反而被撵回来了。 “估摸着他们如今已经在西境某个隐秘之地医治眼睛和身伤了。” 苏茵的话让薛兰漪看到了一束光。 终究此番磋磨不是毫无价值的。 好歹她刺魏宣的那一簪也算还上了。 薛兰漪的心踏实许多,舒了口气,“只愿他伤好后,莫要想着再回来才好。” 以魏宣的性子,若知道薛兰漪牺牲自己救他,只怕一刻也不能等又会回来寻她的。 如此反反复复,复复返返地拉扯,到头来只怕谁也逃不过魏璋的手掌。 “有老太君陪在他身边,他应不会冲动吧。” 魏宣重情重义自也重孝,应不至于全然不顾老太君的安危,独自回京的。 薛兰漪如是自言自语地安慰。 她说这话时,苏茵张了张嘴,有什么话咽了下去。 薛兰漪察觉到苏茵一瞬间的欲言又止。 狐疑看向她,不禁心又提了起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我……” 苏茵迟疑地,双目虚晃了下。 她不说,薛兰漪就更紧张了。 “是不是、是不是魏璋找到他们的踪迹了?亦或是阿宣的伤不得治?” “不是!不是的!大公子的安危你可以放心。” 苏茵反握她渐次冰冷的手,置在掌心,嘴里的话来回滚了许久。 “郡主从前……身边是不是有个叫兰儿的婢女,与郡主长得十分相像?” 薛兰漪点了点头。 当初有位贵女与薛兰漪不合,特意挑了个与薛兰漪长得七分相像的丫鬟在身边伺候,还特意取了兰儿一名,对应兰漪二字。 这丫鬟在贵女身边受了不少窝囊气,薛兰漪瞧她可怜就想法子把兰儿要到了自己身边。 先太子出事后,她遣散了郡主府的人,当然也包括兰儿。 薛兰漪依稀意识到什么,紧盯着苏茵。 苏茵艰涩地颔首,“是的,老太君寻了兰儿来,教养在身边三年,特意提点她日常一言一行都必须模仿郡主,不可有丝毫差池,为的是……” 从前,自是为了给魏宣找个替身,让他莫一直沉沦在薛兰漪亡故的伤痛中。 而今老太君逃亡都要带着兰儿,自然是让兰儿冒充薛兰漪,稳住魏宣。 那日,苏茵跟着老太君启程时,与兰儿有过一面之缘。 那兰儿果真举手投足都是薛兰漪的模样,苏茵一个明眼人都险些认错。 而魏宣自从重伤后,视物艰难,只怕更难分辨。 老太君很有可能趁着魏宣视线不清时,把生米煮成熟饭。 一旦事成,以魏宣品性,责任使然,他不可能不担待兰儿一生。 苏茵知道此事说出来,会让人很难接受。 可,薛兰漪也不该一直蒙在鼓里。 不管是否魏宣主动亲近兰儿,凭什么男人可以逃离是非,美人在怀。 女人却被困在过往回忆里,不得解脱? 苏茵不忿,但望着僵坐在原地,面色发白的薛兰漪,她又于心不忍。 “对不起,郡主,我……魏将军智勇无双,应该不至于被人蒙骗……” “没关系。” 薛兰漪艰涩地摇了摇头。 她当然知道苏茵是为她好才告诉她这些话。 如此一来,倒也挺好。 魏宣身边有人陪了,自然就断了回来救她的念头。 他会在边境养好身体,重新变回那个策马扬鞭、驰骋天地的大将军。 如老太君所说,魏宣一身抱负,不该毁于情爱的。 薛兰漪才不要他一直当个头发斑白,满面风霜的小糟老头。 她还是更喜欢他上蹿下跳,眉飞色舞的猴儿模样。 “挺好的。” 薛兰漪嘴角勉力挽出一抹笑,挑起眼角望向窗外天空。 阴云吞噬着天光,刚过辰时,天色却如墨漆黑。 密密麻麻的雨点砸下来,摧折了院子里的栀子树。 洁白的花瓣落了满地,碾作泥。 苏茵无能为力,一把拥住了她,“没事的,还有我陪着郡主。” 这世间男子都一样,情爱从来都是附属。 他们有国、有家、有父母,有抱负,还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所以一旦面临抉择,首先被抛弃的便是百无一用的情爱。 便是众星捧月如郡主,最后也不过如此下场。 苏茵心中唏嘘,抚着她的脊背,“郡主若是想哭,就哭一哭吧。” 薛兰漪微闭上眼。 从她活着走出诏狱起,她私心里还是盼着挣脱魏璋的枷锁,有朝一日与魏宣重逢,再续前缘。 可若,魏宣真的有了别人,还是个与她举手投足相似的人,他们要怎么面对彼此? 阿宣他会吗?会吗? 一滴泪终究从薛兰漪眼角悄然滑落。 视线模糊了,前路看不清…… 第52章 “漪漪,不要!” 遥远的幽静小院里。 魏宣猛然坐起身,伸出手,不知抓着什么。 最后,握住的只有空气。 他胸口起伏着,额头上不停冒虚汗。 “你这孩子,漪漪不整日整夜陪着你么?怎还做噩梦了?” 老太君坐在太师椅上,给兰儿使了个眼色。 兰儿上前坐到榻边,舀了勺药递到魏宣嘴边,“大夫说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拆眼上的纱布,届时阿宣的眼睛就彻底好了。” 汤药递到了魏宣唇边。 透过白纱,魏宣隐约能看到一旁姑娘的轮廓,也闻到她身上的百合清香。 字字句句,一颦一动都是他的漪漪。 可魏宣心里总空空的,呆滞地坐在榻上良久,也不张口喝药。 “你这孩子如今得偿所愿了,怎倒害羞起来?”老太君握着龙头杖的手扣紧,“不若就依为娘的意思,七日后就是黄道吉日,你与漪漪早些成亲圆房,免得你啊患得患失的。” “这、这怎么能行?”魏宣回过神来,耳根些微发烫,嗓子也僵。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05节 虽然现在他们在逃亡路上。 但总归他是不愿意娶薛兰漪这件事太过草率的。 “无论如何等儿子眼睛好了,置办聘礼,才好迎漪漪过门。” “眼下情况特殊嘛,我们好不容易寻这隐秘之地,得一时安宁,正可安心筹备婚事。 若然老二追来,又得颠簸逃亡,你们的婚事要拖到何时了?此地总好过颠簸路上仓皇娶妻吧?” 老太君见说不动魏宣,给兰儿递了个眼色:“要不问问漪漪的意思?” 魏宣侧目望去。 虽视线隔着白纱,一臂之隔坐着的姑娘还是红了脸,含羞带怯地垂眉道:“我、我愿意的。” 姑娘的嗓音宛如春风拂过百合花丛。 温柔的,甜润的。 魏宣一时也无话了。 老太君见此一抚掌,“这就对了嘛!宣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早些给魏氏延续香火才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喜庆的声音回荡在室内。 兰儿双颊烧得红透,微微颔首,小心翼翼去握魏宣的手掌。 指尖甫一触碰到魏宣的手背,魏宣的腕下意识缩回。 兰儿的手悬在半空。 众人讶然,空气凝固了。 魏宣摩挲着自己被触碰过的手,僵愣坐着。 “我……我在想阿泓是漪漪唯一的亲人,七日后成亲的话,他虽不能来,也得给他捎一封信知会他一声才好。” 魏宣双手去摸索枕箱上的纸笔,“阿泓知道漪漪与我成婚,定会开心的。” 魏宣笑意明朗。 他口中的阿泓穆清泓正是薛兰漪的太子表弟。 眼下他们在西境深山密林里疗伤,穆清泓就在离他们一日脚程的城池中。 穆清泓不便现身,但姐姐成婚这样的大事,起码得让女方家人了解情况,否则岂不失礼? 魏宣吹响骨哨,一只猎鹰朝深山中飞来,又带着信离开,飞去了西境之外。 外面的雨势愈大,密密麻麻的雨点敲打着茂密的丛林,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嘈杂。 而他养的猎鹰鸣声洪亮,双目犀利,即使茫茫雨幕视线不清,也照样心如明镜,目标分明…… 西境来的风暴一直席卷入盛京。 骤雨扣击着金銮殿的琉璃重檐,奔泻而下,连成线。 外廷广场的积水已没过脚面。 魏璋跨出金銮殿的门,凭栏俯瞰。 乌蒙蒙的水雾中,往常金砖碧瓦的宫殿,只依稀辨得清轮廓。 宛如野兽蛰伏在金銮殿四周,随时准备扑咬过来。 魏璋于墀台之上遗然而立,补服翻飞。 “恭喜世子爷顺利袭爵。” 此时,穿着铠甲的彭朝满面春光朝魏璋走来,拱手一礼,“微臣失言,以后该改口国公爷了。” 今日早朝,圣上金口玉言颁布圣旨令魏璋即刻承袭镇国公公爵。 如彭朝这般与魏璋亲近的臣子也有不少得以擢升。 这般大幅升迁,显然是在为魏璋晋任首辅铺路。 彭朝等人自然与有荣焉。 “内阁悬空多时,想必今夏必有定论。” 魏璋不语,只嘴角溢出一丝讥诮。 圣上此时让他袭爵可并非是为登首辅位做准备,更有可能是想将他踢出朝堂。 眼下西境战火将起,得力武将却将各自升迁、调任,圣上只怕是打算让镇国公亲去前线督战。 毕竟魏氏武将出身,赐镇国公爵本就有镇国护国之意。 况魏璋当年亦随征西军东征西讨,不乏军功,让他去西境合情合理。 穆清云和沈惊澜这两人显然翅膀硬了,打算单飞了。 这些年在朝堂很有进益,竟也学会了弯弯绕绕。 魏璋指骨漫不经心碾着栏杆上褪落的朱漆。 一阵携着暴雨的风穿廊而过,彭朝冷得脊背发寒。 此时他才意识到魏璋自踏出金銮殿,脸上并无半分笑意。 他方才的恭贺倒显得尴尬了。 彭朝并看不懂魏璋所思所想,诚惶诚恐地岔开了话题,“今日雨也忒大,圣上令人新铺的御石路都冲坏了。” 长阶正中雕龙的图腾是半月前才新修葺的,经不起风吹雨打。 连日暴雨,龙爪被浸润地生了裂痕,一只赤首蜈蚣慢慢从缝隙中爬出来。 龙爪断了。 魏璋轻飘飘瞟了一眼,并未搭这话,只勾了勾手吩咐彭朝,“你去给西齐太子传句话:边境供大皇子的长生牌,比西齐宗庙的香灰还厚三分呐。” “这……” 彭朝到底在西境待了三年。 他知道魏璋这话一点不夸张。 西齐因为有萧丞镇守边境,百姓的确安稳了许多年。 边境百姓对他们大皇子的供奉称颂,远远盖过西齐太子。 西齐那位太子又怎能坐得稳东宫之位? 魏璋这话,是提点西齐太子阻止大皇子再攻大庸。 毕竟大皇子每多一份战功,太子位就摇摇欲坠了。 只要西齐熄停战火,魏璋自然就不用去西境了。 至于其他人其他事,等解决完西境麻烦再一一论算。 魏璋饶有兴味瞥了眼金銮殿上的赤金宝座。 彭朝则应声,冒雨匆匆办事去了。 盛京的雨越下越大,只一走进雨中立刻浇淋成了落汤鸡。 这样的雨数年罕见。 不少朝臣的家眷纷纷往宫里递了斗笠,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去。 金銮殿空旷下来。 魏璋立在原地,迟迟不去。 身后响起轻雅的脚步声。 “此处观景果真别有风味。”一长身玉立之人站在了魏璋身边,盘着菩提珠。 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 魏璋侧目,叉手以礼,“愿与君共赏。” “荣幸之至。”裴修远折腰回礼。 两人并肩,双双廊下眺望。 此地虽不及摘星楼高,但地处盛京中轴线,目之所及自非旁处能比。 谁不喜欢登高望远呢? 裴修远静默观赏了好一会儿,勾手示意下属上前。 “前几日手下的几个小子去西境走了一遭,捕得几条金鳞鱼。 我听闻魏国公爱养鱼,特送来献给国公,国公莫弃。” 下属随即端着一只琉璃缸,躬身送到魏璋眼前。 鱼缸里几尾鱼苗游得欢快,殊不知已为瓮中鳖。 魏璋淡淡睇了眼,颔首道谢,“某容貌鄙陋,莫吓坏小鱼,劳烦裴侯再照料些时日,待到鱼儿成群结队时,某自会亲自去取。” “既如此,鱼我就先帮国公看着,静候国公佳音。”裴修远与他颔首回礼,对视一眼。 两人各自眼含笑意。 此时,裴修远府上也来人送雨具了。 裴修远比了个请的手势:“国公未带斗笠,可要同行?” “无妨,府上稍后有人来接。”魏璋亦伸手示意裴修远先行。 将近晌午,裴修远换了斗笠未多耽搁,与他告辞了。 裴修远一走,金銮殿外便只剩魏璋一人。 青阳上前给魏璋披了披风,在他身后望着远去的裴侯,“让裴侯看着老太君和魏宣,能信得过吗?毕竟……” 裴侯是老太君的外甥。 “无妨。”魏璋淡淡的。 眼下他要周旋圣上和西齐,还有一众指控他包庇的昭阳郡主的朝臣。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06节 诸事缠身。 追捕先太子之事一则分身乏术,二则火候未到,把事情交给裴修远他心中自有度量。 魏璋抬了下手,“去督院衙门吧。” “喏!”青阳连忙递上一把油纸伞。 魏璋蹙眉。 青阳躬身道:“属下考虑不周,未备斗笠,国公息怒!” 往常薛姨娘在四合院住着,虽然不能人前露面,但但凡下暴雨,必然会嘱咐柳嬷嬷送斗笠在宫门口候着。 长此以往,青阳亦习惯性认为只要下雨,必会有人送雨具来。 今次,雨下大了他也未当回事。 可直到下朝,他也未瞧见柳婆婆的身影。 故而只能拿着马车里两把备用的油纸伞来接魏璋。 青阳窘迫地将伞撑开,猫着腰诚惶诚恐地比了个请的手t势。 魏璋未有只言片语,疾步走进了雨中。 青阳紧赶慢赶,追上了魏璋的脚步。 至晚间,华灯初上时,魏璋才回到崇安堂。 雨稍小了些,但他今日从皇城去官府,来来回回身上早湿透了。 进门时,一身玄色披风滴了一路的水。 彼时,薛兰漪正坐在寝房的窗边提笔写字。 自苏茵告知她魏宣的事后,她心里乱糟糟的。 不得不说,人非圣贤。 即便理智告诉自己眼下情况是对魏宣好的,可一想到此时此刻有另一个女子陪在他床头,与他私语,与他憧憬将来,甚至筹备大婚,薛兰漪的心撕扯得疼。 偏生,她不能露出愁容。 昨夜魏璋已经警告过她要一如往常,若再伤春悲秋,只怕今晚又是一场暴风骤雨。 薛兰漪一想到那蛮横的模样,小腹还隐隐作痛。 她于是自己找了几本册子转移注意力。 悬腕握笔,心却不知去了何处。 一滴墨滴在纸上,晕花了。 薛兰漪忙用绣帕仔细擦拭。 一件湿透的披风赫然被抛在了低几上,结结实实压着她的书册。 薛兰漪猛地抬起头。 高大的男人挡住了她整个视线。 魏璋红色补服湿透,紧贴着躯体,本就健硕的胸口一起一伏,更显蓬勃之势。 发冠也湿透了,雨珠沿着他轮廓分明的脸流下,顺着下巴滴滴掉落,坠在薛兰漪的绣花鞋上。 他绷着脸,显然不快。 薛兰漪只当自己占了他的桌子碍了他的眼,赶紧把湿了的书册抽出,欲把低几腾出来给他用。 湿淋淋的腰带又压在了她手背上。 雨水透过指缝渗透了整本书,其上字迹晕开。 薛兰漪不知为何他一回来就变着法磋磨她。 心里本就郁郁的,不敢也懒得与他言语冲突,默默去收捡平铺在罗汉榻上另外四本书册。 官帽落了上来,打了个转,另外四本书也全湿了。 薛兰漪愤然张了张嘴,终究只是缄默着把话咽了回去,走到他面前,福身:“妾有不妥之处,还请国公爷明示。” 魏璋袭爵的圣旨已经传到府上了。 从今往后,他的青云路更上一层。 薛兰漪想要故友平安离开,想要伺机逃离,难上加难。 她必须忍,忍到他放松对她的警惕为止。 可她低眉敛目说出这话,魏璋不仅没有任何明示,反而面色更沉了。 薛兰漪膝盖屈得有些酸疼发抖。 魏璋视若无物,薛兰漪只得自个儿起了身,“妾伺候国公爷宽衣。” 指尖甫一碰到他的领口。 魏璋反手挥开了。 他动作很随意,但因骨节分明削瘦,宛如石头打在薛兰漪手上。 薛兰漪手背一阵钝痛,倒吸了口凉气。 魏璋则与她擦身而过,往屏风内沐浴去了。 他身上肃杀之气太沉,轻飘飘的薛兰漪被带得一个趔趄,扶着低几茫然立在原地。 青阳端着热水盆经过薛兰漪身边时,暗自挑起眼角看了眼屋外狂风暴雨。 薛兰漪今日心不在焉在屋里待了一整日,此时才发现院子里的积水快要没过脚腕了。 魏璋他没带斗笠,在外淋了一日的雨? 怪道…… 薛兰漪担心他又要借题发挥,接过青阳手中的热水盆进了里间。 屏风里,水雾缭绕。 魏璋正立在衣桁前,背对她宽衣。 可能是被雨水贴在身上一整天的缘故,他后背被泡得隐隐发白了。 薛兰漪硬着头皮又走到他面前,替他宽解腰带。 魏璋捏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力道稍大,虎口如铁钳一般,颇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意味。 可她真不近他,他就会放过她吗? 薛兰漪知道不可能的。 “妾……妾送过的……”薛兰漪忍着疼,泠泠水目流转,往窗户缝隙看了眼。 回廊下挂着一顶满是雨水的斗笠。 “可能……妈妈眼花,与爷的马车错过了。” 魏璋目色微凝,随即溢出一丝讥诮。 他那马车上大喇喇挂着国公府的牌子,拉马车的更是西境回朝的战马。 盛京城中,绝无仅有。 况平日来来回回的路也就那么两条,岂能看岔? 斗笠分明是她刚才才挂在房檐下,想要敷衍了事的。 魏璋张了张嘴。 “我原本是想这么说的!”薛兰漪先一步开了口,“可我想了想,还是不想欺骗你。” 魏璋太过敏锐,她谎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察觉了。 薛兰漪不得不先发制人,另寻它路。 薛兰漪从他掌心中抽出一根手指,葱白柔软的指尖抚摸着他蕴着力量的虎口。 “再给我点儿时间,我会尽快让自己变回原来薛兰漪的模样,可以吗?” 她仰起头来,目光灼灼望着他,“恢复记忆已经是不可逆的事实,我又不是圣人,没办法一夕之间把李昭阳从身体里剥离出来。” 魏璋眸色一沉。 “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也是事实,我们有过三年,有过山盟海誓也同样是事实。” 魏璋的眉越蹙越紧,只是方才蕴着隐怒,此刻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唇,看不到什么情绪。 薛兰漪继续道:“他们走的走,伤的伤,眼下只剩我们俩了,总归会回到原来的轨迹的。我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让自己回位而已。” 她主动拉着他的手贴近自己脸颊,绵柔的吐息喷洒在他手心,“半月,给我半月,若半月之后我再有任何错处,任凭国公裁决。” 两人隔着时而薄,时而浓的雾气对视。 她一双眼里盛着星辰,魏璋画过很多星辰,没有比这颗更亮的。 “郎君……”她在密闭的空间里,轻声唤他。 像羽毛轻抚过心尖。 魏璋呼吸轻滞,须臾,抽开手,“花言巧语无用。” 他将手负于身后,指腹无意识捻着掌心的温热。 “你倒不如说说今日薄侍主君之罪,当如何谢罪?” 薛兰漪一噎。 他果真睚眦必报,油盐不进! 明明他可以派人回来取斗笠,亦或是找同僚借斗笠,在街上买斗笠…… 偌大京城难道少一顶他国公爷的斗笠不成? 何须非得等着她送?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07节 她未送,他便穿着湿透的官服一整日,然后再上纲上线质问她,岂非无理取闹? 薛兰漪只敢心中腹诽,口中不得不认罪,“薄侍主君,惩以戒尺五十,面壁一夜。” 魏璋“嗯”了一声,“去把窗户关严。” 魏璋俨然现在就要罚她。 国公府是武将世家,戒尺比棍粗,打得是膝弯不是手心。 薛兰漪昨夜遭了大罪,此刻走路尚且虚浮,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惩戒? 她腿发酸,在他不容置喙的目光笼罩下,还是拖着僵硬的脚步,关上了窗户。 屋子里最后一丝光线被带走。 只有一支蜡烛穿透屏风薄纱,照得狭小空间里影影绰绰。 她朝他挪步,如负千钧。 终究,走到了他拉长的身影下,被他的阴翳遮罩着。 薛兰漪沉了口气,双目微合,一如赴死般挺直脊背。 魏璋则负手睥睨着身前的姑娘,挂着水雾的长睫低垂着,颤抖得厉害,呼吸也急促。 近在咫尺的距离,连腮边的小绒毛都如此清晰,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魏璋忽地上前一步,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但也不敢退太多。 因此,两人几乎没有缝隙。 薛兰漪因他威压,险些往后仰倒。 一只坚实的臂膀揽住了细腰,薛兰漪的脑袋往前一磕,正扎进他胸口。 未着上衣的胸肌更为炙热。 魏璋手臂又环住了她的肩,头埋在她脖颈处。 她的肩膀瘦且窄,在他怀里仿若一只猫儿兔儿,挣不开也不敢太挣扎。 她的手悄然抵在他胸口,脸颊被迫贴着他心跳的位置。 “你、你……我……” 不是说罚她吗? 怎么抱上了? 她明显感觉到他越来越热,薛兰漪自己的身体却越来越寒,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避开在她脖颈不停轻蹭的气息,到底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魏璋,我、我受不住了,不如明日再……” 话未说完,那股包裹的力量突然松开了。 薛兰漪未成想轻易得了自由,往后趔趄了半步。 魏璋巍然站在原地,“明日怎么?” 他嘴角挑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见情欲。 薛兰漪一噎,不明就里。 但很快周身寒津津的湿度让薛兰漪意识到自己的衣衫全湿了。 她骇然望向魏璋,魏璋不动声色走向浴桶,身上已经干爽了。 所有的雨水都蹭到了薛兰漪身上。 她摆了摆头,发髻上也全是他蹭的雨水。 薛兰漪恍然意识到他方才不是在抱她,是在惩罚她。 他要她与他风雨同受。t 不过这种做法,也太幼…… 薛兰漪脑海里蹦出一个词,没敢说出口,只是愤愤望着魏璋。 魏璋已悠然坐进浴桶中。 薛兰漪今日无视他的确有罪,意图欺瞒他更是罪上加罪。 不过,好在她悬崖勒马了。 她肯说真话,真心悔过,也不失为一种进步。 他看了眼鬓发湿透贴着脸颊的姑娘,敲着浴桶边沿,“进来洗干净,脏兮兮的成何体统?” 薛兰漪:“……” 此时已是戊时,薛兰漪其实早洗漱沐浴过了。 可眼下不得不又重新清洗。 她没有理由推脱,便脱了衣衫沐浴。 心里其实打鼓,全程坐在魏璋对面,连洗浴的动作幅度都不敢太大,生怕勾起了他的兴。 不过今夜,魏璋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单纯沐浴过后,便起身更衣。 薛兰漪如蒙大赦,替他更衣过后,便去外间整理丢在罗汉榻上的衣物。 魏璋带了不少公文回来,本欲去书房处理公事。 路过薛兰漪身边时,无意瞥了眼湿透的书册。 他看到了熟悉的字迹,不禁凝眉,“账册?” “是。” 薛兰漪点了点头,把晕花的账目摆成一排,铺满了整张罗汉榻。 前些日子,魏璋不是交代她处理后宅事宜么。 薛兰漪一直无心去办,慢慢的账目堆积如山。 如今,魏宣离开了,她心空落落的,于是把账目搬出来整理一番,也算转移转移注意力。 谁能想到魏璋一回屋就闹得鸡飞狗跳,把账本都毁了? 薛兰漪让开半步,让他更看清已经濡湿的账本,“这是公府一年的账,劳烦爷得闲重新整理一份。” 整整一年的账目,五本半指厚的账本,想要重新整理,可非一日之功。 他懵然望向薛兰漪,薛兰漪咬着唇瓣,无辜地望他。 魏璋捕捉到了她嘴角快压不住的笑意。 幸灾乐祸的笑意。 薛兰漪方才分明是故作紧张护着书册,实际是激他将湿衣服丢满每一本账册。 倒叫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得很! 魏璋沉眸。 薛兰漪到底心虚,避开了他的视线,俯身去整理褶皱的书页,“爷还是快些吧,过几日袭爵宴少不得要用账册……啊!” 话未说完,一只手臂从后揽住了她的腰肢。 不由分说,往书房去。 第53章 薛兰漪的脚骤然离开,整个人挂在他臂膀上,忙要挣脱。 回廊下,姑娘手脚并用,却丝毫逃不过他的掌控。 最终,被魏璋丢进了书桌对面的圈椅中。 “谁弄坏的,谁誊抄。”他抵着扶手,将她困在圈椅中。 薛兰漪因为方才挣扎,微红的鼻头冒着汗,欲要起身,站不起来。 “是你自己弄湿的!” “你若护好,岂会湿了?”魏璋扬了下眉梢。 “你!” 强词夺理! 薛兰漪一时无言,瓮声道:“我记不住那么多账目。” “《左传》名篇,五日成诵是谁?” 魏璋如何不记得,她在国子监时就记忆超群。 誊抄几本账目又有何难? 魏璋松开她,坐到了书桌对面,批阅公文去了。 薛兰漪腮帮鼓鼓,狠狠盯着面前还在滴水的一摞账本。 魏璋已静心下来来,不紧不徐翻着书页,“你若再不动,墨迹晕染,可就辨不清了。” 薛兰漪纵然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凭空编出账目。 趁着书册未完全晕花,对照原账册才好誊录,否则只怕真要在书房呆上一年半载才能整理完全。 薛兰漪一个激灵,挺直脊背,提笔悬腕。 一盏灯,照着书桌两侧两个人。 湿润的雨夜里,屋外只听得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 烛火笼在潮气中,散发的光也温柔。 火苗随夜风时而吹响向她,时而裹挟着悠悠沉香吹向他。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08节 今夜公务繁重,国公府的账目还被某些人毁了,明明是内忧外患的局面。 魏璋不知何为没觉得气恼,反而手边公务处理得分外顺畅。 至三更,积压的事务都批阅完了。 魏璋才抬起头来,入目第一眼不是冷硬的黑漆家具,是对面姑娘俏丽的睡颜。 薛兰漪早就熬不住了,以手撑鬓,双目紧闭,头时不时地往下砸。 忽地,手臂脱力,一头扎进了砚台中。 魏璋下意识伸手,正托住她软糯的腮。 皮肤吹弹可破,似乎还有少许回弹,托在掌心的感觉出奇地美妙。 魏璋的手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捏,可能执笔太久指骨僵硬,未控制好力道。 薛兰漪的脸被捏得发红,柳眉拧起,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魏璋才看清原本被他托着的右脸上竟然全是墨汁,染了半边的白皙肌肤。 花猫儿似的。 魏璋无奈摇了摇头,总不能由着她将墨汁弄得他满身都是,于是起身,抽出她领口的绢帕帮她擦拭。 指尖挽帕,甫一触及到她脸上的墨汁。 魏璋忽而想起,往昔在国子监,她就时常坐在魏宣身后打瞌睡,还常手指尖尖地警告前排的兄弟俩,“你俩坐直些哦,若让夫子发现了我,有你俩好受。” “学堂打瞌睡有失师生之礼。”右前方的魏璋扭过头,郑重提醒她。 她蓦地抓起蘸了墨的笔,对准了魏璋鼻尖,“再反驳,在你脸上画乌龟。” “好了阿璋,漪漪昨夜照顾她娘亲没睡好,让她睡吧!落下的课晚些我给她补上就好。”魏宣搭着魏璋的肩头,示意他回过头挺直脊背。 “可……”魏璋瓮声瓮气,声音越来越小:“她没规矩,不成方圆。” 薛兰漪在后朝他吐舌头做鬼脸。 半个时辰后,魏璋再悄悄回头看。 薛兰漪握着笔睡熟了,脸上有只墨染的乌龟。 他趁着兄长没注意,也悄悄朝她吐舌头。 可惜薛兰漪看不到。 她甚至也不知道每次自己睡着,脸上都会被她自己画得脏兮兮的。 因为,每次还没等她醒,魏宣已经小心翼翼将她脸上的墨迹擦干净了。 魏璋次次陪在他们身旁,自是看到魏宣擦拭的时候有多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她。 每次擦干净,又仿佛成了什么大事,脸上满足的笑意甚浓。 魏璋从前不懂,魏宣一个武将出身何以这般耐得住性子。 而今他的指尖触到她的脸,本能地动作也轻了。 他将她脸颊、鼻梁上的墨一点点拭净,那张脸又恢复平日昳丽模样。 魏璋心底溢出涓涓细流,渐渐充盈了整个胸腔。 时辰不早,他抱着她回了寝房。 熄了灯,在四方帐幔里将她拥在怀中,下巴搁在她颈窝处,淡淡沉香盈满鼻息。 他以为今日诸事繁杂,会不得安寝,可睡得很好。 梦里,又浮现出她在他一臂之隔与他同提笔、同翻书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高大的身躯贴着她的脊背弓起来,与她最大程度相贴着。 翌日清晨,魏璋醒时,薛兰漪却不在他怀里,而是在床的另一头,怀里抱着只歪瓜裂枣尖嘴猴腮的丑兔子。 昨儿个夜里,她便总抱着丑兔子。 他抱着她,她抱着兔子。 魏璋怕丑兔子身上的跳蚤污了他的榻,给她丢出去好几次,她又不知不觉抱回了怀里。 魏璋坐起身,沉沉目色笼罩着薛兰漪。 薛兰漪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压得喘不过气,睁开眼,魏璋绷着脸坐在榻的另一边。 “可是妾吵醒国公爷了?” 薛兰漪并没意识到自己为了只兔子,翻身到了床榻另一头。 魏璋也未有多言,起身往衣桁去。 薛兰漪瞧出他神色太好,整个人立刻紧绷起来,赶紧下榻替他更衣。 魏璋撑开手臂,由着她侍奉,只是眼睛时不时瞟着睡在他榻上的龅牙兔子。 薛兰漪头顶上的气息郁森森的。 她不敢看他,亦不敢说话,怕言多必失,只默默盼他早些离府才是。 她取了官服过来。 魏璋压了下手,“五日后府上要摆宴迎宾,此前均休沐。” 薛兰漪一怔。 这倒不像魏璋的作风。 从前即便老国公爷去世,他也不过守灵七日,立即就上朝了。 这五年风雨不阻,怎会因为袭爵宴就不理朝堂之事了? 薛兰漪不解,也懒得多问,只倍感压力。 他不上朝的话,薛兰漪就要与他时时刻刻面面相对,时时刻刻精神紧绷。 一时心上的阴云比窗外乌云还要深重。 但面上并不敢表现,给他更换了常服,便挽起得体的笑,“妾去准备早膳。” 她想脱离魏璋的气息,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账本可誊抄好了?” 自是没有的。 厚厚五本账册呢。 薛兰漪摇了摇头。 “那还不快去抄?岂有轻重倒置之理?” 说罢,魏璋松开她,负手往书房去了。 薛兰漪怔怔立在他身后。 那么多账册,不休不止也需五日才能誊录完成。 那么,魏璋休沐五日,她都得与他同处一室? 薛兰漪几不可见地t拧了下眉,不得不跟上。 临出门时,她又折返回去,将床榻收拾整齐,并将兔子轻手轻脚放在枕头上,给它盖了她的被子。 她当真极喜欢这兔子,光看着水汪汪的眼睛,眼中都不禁染了笑意,心情才略舒畅些。 魏璋路过窗户,发现薛兰漪并未跟上,而是坐在床头对着丑东西傻笑。 他眉头紧蹙。 低沉的气息很快穿透窗户。 薛兰漪回过头来,颀长的暗影投射在窗纸上,笼向她。 她笑意顿时凝固,赶紧提起裙摆跟了出来。 魏璋却不走了,负手立在原地,一直透过窗户缝隙盯着床榻,“你可知国公府有何忌讳?” 薛兰漪看他面容严肃,心道自己可能不知不觉犯了什么大忌,紧张地望着他。 他道:“先祖当年追随圣上攻入盛京,被围困于大荒山,五天五夜无水无食,后意外猎得一只野兔。” 前面的事薛兰漪是知道的,但倒没听过野兔的轶闻。 她竖着耳朵听。 魏璋肃声道:“先祖当初太过饥饿,狼吞虎咽,险些被兔骨割破喉咙而亡,故国公府不可出现兔子。” “……” 有吗? 国公祖上战功赫赫,枭雄般的人物,能差点被兔子噎死? 薛兰漪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之前,你不也编了兔子……” “你觉得,我会骗你?” “……”薛兰漪觉得他没那么闲。 两人面对面僵持着。 轰隆—— 天边忽地一道惊雷。 魏璋仰望天空,“你看,天象示劫,在警醒你。” 轰隆—— 天边又一道惊雷。 蓝白色闪电直劈向魏璋。 魏璋巍然不动,薛兰漪却险些吓懵了,下意识躲到了魏璋身后。 魏璋瞥了眼腰侧诚惶诚恐的姑娘,“老祖宗很不高兴了,你可别连累我被劈。” 薛兰漪当真怕雷,也当真想不出魏璋有何理由杜撰哄骗于她。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09节 于是,赶紧屈膝回屋,打开衣箱,把兔子装进了看不见的衣箱底。 又从偌大的衣箱后探出个脑袋,紧张地往外张望。 兔子似地警觉。 窗外,魏璋嘴角几不可察溢出一丝笑,提步往书房去了。 * 后三日,自西边的乌云源源不断汹涌袭来。 在盛京城上方连成片,遮住了天光。 城中,淅沥沥的雨下得半刻不停。 听闻大庸不少城池遭了水灾,难民纷纷涌入京中。 外有强敌兵临城下,内有水患生灵涂炭。 正是满城风雨风波不断,四方院落里却难得地安静。 魏璋在朝时,崇安堂中宾客盈门,没有一日消停的。 如今,拜帖一摞摞递上来,全被他拒了。 他什么人都不见,什么事都不管,日日与薛兰漪在书房盘算旧账。 后来,沈惊澜硬生生闯进来两次。 一次,是因为朝臣进言让圣上与西苍联姻,娶西苍长公主为后,以威慑西齐。 魏璋站在薛兰漪身边,一边帮她指证错误的账目,一边头也不抬道:“圣上大婚理应找礼部协商,都察院可无权干涉。” 一次,沈惊澜风风火火推开书房的门,急得直扯嗓门:“吏部尚书要求仿先朝旧制,重整东厂,以行监察之责,此事可夺了都察院之权,你也不管?” 魏璋也只是淡淡掀眸看了他一眼:“东厂监察的是锦衣卫,又不是都察院,沈指挥使有异议不该去找谏言的吏部吗?” 魏璋云淡风轻的,好像突然隐退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可只有薛兰漪才知道,每晚夜深人静时,递到圣上面前的奏章都会誊录一份送到他面前。 谏言的礼部和吏部都曾深夜造访过崇安堂。 魏璋不是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在倒逼圣上退让更多。 国公府的世袭爵位俨然并不在魏璋眼底。 薛兰漪从他眼中看到了更大的野心,无边无际的野心…… “好看吗?” 低哑的声音打断了薛兰漪的思绪。 薛兰漪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魏璋的侧颜。 而魏璋一直在翻阅公文,即使未抬头,也察觉到了薛兰漪的目光。 薛兰漪忙收回视线,胡乱指着账本其中一行:“这笔账目看不太懂。” 魏璋这才侧目顺着她的指尖看去。 旧账本早就被墨晕花,且又晾干了。 墨团斑驳,难辨字迹。 莫说薛兰漪了,魏璋曾过目过的账他自己也辨不清晰。 他抬起左臂,掌心向下,勾了勾手指。 薛兰漪懵然。 魏璋有些不耐,“账本放那么远,我怎么看?” 这两日,薛兰漪因为要请教魏璋账目的问题,所以从他对面搬到了他左手边坐着。 只是,她不敢离他太近,一直坐在左角落,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 魏璋这么一说,她不得不把凳子往书桌中间挪了挪。 魏璋的左臂顺势从薛兰漪肩膀后绕过去,翻阅了下账本前后两页。 “这是锦绣坊的账,令掌柜把锦绣坊铺子里的账本送过来核对一番便清楚了。” 他左臂圈着她,低磁的声音喷洒在颈侧。 这几日他未焚香,反而身上原本的炙热气息更浓烈,从四面八方包裹着薛兰漪。 薛兰漪缩了缩肩膀。 魏璋轻易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侧目睇向她。 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近在呼吸之间,强势地压迫着薛兰漪。 她不敢表露一丝不适,扯唇道:“不用别人送账本来了,不如我去一趟锦绣坊吧?” 魏璋眉心微蹙。 薛兰漪实际是想言语试探一下,她能不能出门逛逛。 她真的不想每时每刻都跟他绑在一起。 可她话一出,看着魏璋的表情,她就明白了。 魏璋是不会让她出门四处乱跑,哪怕是去他的产业。 她赶紧舌头打了个滚道:“我、我就是想顺便去锦绣坊试一试成衣,听闻铺子到了几套浮光锦的衣裙,我能不能去取一套?” 她扯住他的衣袖一角,轻轻摇晃,“平日穿什么倒也无妨,只后日是你的袭爵宴,若让人瞧见站在国公爷身边的女子衣着不够体面,总归折损了国公府和你的颜面。” 她怯怯的,声音柔柔的。 魏璋的目光挪到了攥着玄色布料的白皙手指上,眉眼中肃色稍解,反生出些许笑意。 忽地,左手改为扶住她的后脖颈。 强劲有力的掌力让薛兰漪不得不仰头正视他。 一拳之隔的距离,魏璋自上而下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我何时说过后日要与你一同出席了?” “我……” 魏璋是不是搞错重点了? 薛兰漪窘迫地咬了咬唇,“那我就不去……” 下一刻,魏璋微启薄唇,以吻封缄。 薛兰漪不明白他到底何意。 但她知道他不喜欢人拒绝。 甚至,薛兰漪感觉他私心里实际更喜欢旁人主动对他。 薛兰漪自是要趁现在和平相处时,多多摸清他的禀性,才有利于将来逃跑。 于是,她没拒绝他的吻,反而主动扶住他的肩膀,微启红唇,尽量放松。 他的下唇瓣滑入她唇齿之间。 绵软的包裹让魏璋呼吸一沉。 似乎有很久不曾有这般和谐的吻了。 一股暗流猝不及防涌入胸腔。 他翻身上来,双手抵着扶手,将她压在了圈椅上。 “那里可好了?”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唇畔。 逼仄昏暗的书房里,低磁的话音回荡,尾音轻喘。 魏璋日日给她上药,又怎会不知她好没好? 这句话不是征求,是知会罢了。 薛兰漪无权拒绝,更也不会傻到去骗他说没好,或者去无效抵抗。 她只是撇开了头,双手紧抓着他的肩头。 这动作本是薛兰漪给自己下决心的。 可她无意识将他拉得更近了,仿是含羞带怯的邀请。 魏璋很满意,高挺的鼻梁轻蹭她的鼻尖,似是蛊惑般话音低而温柔,“今晚好好喂你。” 他应是知道上次太过重了些,这句话大有补偿她之意。 他落在她侧脸上的吻都格外绵柔。 此时,外面却响起敲门声:“大人,礼部侍郎求见!” “不见。” 魏璋埋在薛兰漪脖颈,未有抬头。 青阳在外,自是听到略显沙哑的声音。 他默了默,“西齐大皇子萧丞递上拜帖,说定赶在后日赴国公府宴会。” 萧丞? 薛兰漪意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身子骤然一僵。 渐次迷蒙的眼瞬间清亮起来。 前两日,她已从魏璋口中听闻西齐那边有意停战求和。 可没想到来和谈的竟是萧丞。 萧丞…… 六年前,西齐曾有意与大庸联姻,当初派来盛京的使臣正是大皇子萧丞。 薛兰漪在宫中与他有一面之缘,谁知次日他便在先皇面前求娶昭阳郡主。 先皇体谅她与魏宣的情谊,便以她年纪尚幼推辞了此事。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10节 不曾想这萧丞竟将薛兰漪掳走,打算霸王硬上弓,先斩后奏。 幸而,薛兰漪设法从他身下逃脱了。 此事因为关乎薛t兰漪的名节,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魏宣便是其中之一。 也正因如此,后来沙场相见,一贯秉承穷寇莫追的魏宣竟发了疯似地对萧丞穷追不舍。 甚至长驱直入敌方阵地,直把萧丞逼得藏进猪圈。 本就受了伤的萧丞被猪群踏了腰腹,才落得……残疾。 后来魏宣因擅自行动被先皇责罚三十军棍,此事才算给西齐交代过去。 薛兰漪本以为萧丞也该消停了,怎会又出使大庸? 薛兰漪紧张地瞳孔骤缩,盯紧魏璋,“萧……西齐来盛京作甚?” “和亲。” 魏璋淡淡两个字,薛兰漪莫名地肩膀一抖。 “怎么?”魏璋轻易捕捉到了她的异常。 可薛兰漪并不想跟他说从前之事,说起那事自然绕不开魏宣。 她含糊摇了摇头,但对上他狐疑的眼神,她舌头打了个滚,“碰、碰到了。” 隔着布料,魏璋碰到一片温软,又听她这般言语,不由腹下也一阵痉挛。 “回信:恭候大驾。” 沉稳的声音对外。 手却握住了薛兰漪的脚腕,置在劲腰上。 片刻,她的衣裙被堆叠至腰间,头顶的房梁开始摇晃。 天黑了,书房里还未及点蜡烛,昏昏暗暗,目不视物。 只听得椅子吱呀呀的声音,频率越来越快。 薛兰漪扬起脖颈,深深喘息着。 她看不清魏璋的模样,只能依稀瞧见庞然大物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回想起六年前,还很年幼的她也是被这般被萧丞摁在身下。 那时的她还什么都不懂,恐惧从四面八方侵袭着她。 她压抑着惧怕,一簪子刺进了萧丞的脖颈中,带着满身滚烫的血跌跌撞撞冲到街面上求助。 那时的她有娘亲抱着哄,有爹爹一个文臣提着剑就要去砍萧丞的人头,有先皇先皇后连夜出宫来探,更有魏宣替她狠狠报仇。 而今,她在魏璋身下,周围一片静默。 没人为她出头了。 连她自己也没本事将满腔愤恨汇于簪尖,狠狠刺向他。 “喘给我听。”魏璋令道。 他并未察觉她眼角湿意,只感受到她提线木偶般毫无生气地躺着。 他故意磨着她。 暗涌从那一点迅速往四肢蔓延。 “嗯!” 薛兰漪四分五裂的心被欲拉回。 本能地绷直脚背,细弱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溢出来,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他有百般花样把人的羞耻心磨灭。 终究,她在他面前,丢了自己。 婉转的吟声和男人断断续续的喘息交织着,半夜才止。 魏璋掐着她的腰将她抱坐在了腿上。 薛兰漪没什么力气起身,瘦弱的身躯恹恹俯趴在他胸膛上,两只玉足分垂在他大腿两侧,绣花鞋将落不落。 半敞的衣衫下,露出后背的玲珑曲线。 魏璋指腹轻抚着她肩头的刺青,此时得闲,他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你认识萧丞?” 男人呼吸中还沾染着潮欲,但显然方才意乱情迷时,他仍察觉到了薛兰漪的心不在焉。 他狐疑打量着她。 薛兰漪对他的敏锐感到害怕,只得点了点头,“从前在宫中见过一面,算不得认识。” “我只是好奇他要与谁联姻?”薛兰漪虚弱地搭在他肩膀上,余光观察着魏璋锋利侧颜。 她问这话,一则意图解释方才她心不在焉在想什么,二则也想从魏璋口中探听些许消息。 毕竟,萧丞意图毁她清白时,她尚未及笄,心智不成熟。 那是她第一次与一个色欲熏心的男人同处一室,可以说是幼年阴影。 她不得不多留意些。 然则这个问题倒让魏璋脸上露出少有的迷茫。 四日前,他提醒西齐太子息战的口信传抵西齐国都。 这西齐太子也算聪慧,立刻以萧丞功高盖主之论,成功劝服了西齐皇帝前来大庸谈和。 萧丞不服,一度在西齐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 后来,萧丞提出一条件,要来大庸选一位金枝玉叶的贵女和亲,和亲事成,他不仅愿意归还大庸城池,还承诺三年之内绝不踏足大庸境内。 可问题是…… 先皇的几位公主要么已嫁做人妇,要么尚未及笄,并无适龄公主能去和亲。 不知这萧丞意欲娶何人。 第54章 “罢了,他要谁都由着他,遑论世家贵女、平民百姓,只要他看得上,无非圣上一道圣旨赐封公主就是了。” “你这是什么话?” 薛兰漪很不喜欢他这无关痛痒的话,一时忘了忌讳,坐直了身体,与他对视:“咱们大庸又不是羸弱小国,任人欺辱,大庸女子更不是一匹丝绸、一件摆件,怎么说送就送了? 难不成他来盛京后,你打算把大庸适龄女子挨家挨户搜罗出来,供着他观赏挑拣?” “你这提议不错。” “你!”薛兰漪看他漫不经心的嘴脸,更气上心头。 她忘了自己还坐着他,一激动,魏璋顿时呼吸一滞,反而愉悦地轻喘了一声。 薛兰漪羞愤不已,要从他身上下来。 魏璋扶住她的细腰。 她忤逆他,他本应不喜。 可她坐在他身上手舞足蹈地连环质问,不知为何让他莫名心情舒畅。 这种舒畅,与方才□□的舒畅又截然不同。 他难得眉目挂着笑,与她多言了几句,“莫说什么贵女民女了,就是嫁作他人妇的女人,只要萧丞看上了,我照样给。” “你简直……” 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人家若夫妻恩爱,儿女满堂,你也强行拆散不成?” “有何不能?为国为民理应如此。” 魏璋不像在跟她开玩笑。 他做事向来只看结果,不论过程。 如果有快速解决边境战火的办法,没道理不应。 他对此事不以为意,反而盯着那因为生气而起伏的樱果,觉得甚是可爱。 长指饶有兴味拨弄起来。 薛兰漪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是气,“你不觉得这样很羞辱吗?” “利国利民,有何羞辱?” 魏璋继续心无旁骛地拨弄,垂眸看着她的变化,“难道要为了保住一个女人,和对方开战吗?” 大庸虽然历经几代明君积累了雄厚的实力。 但眼下幼帝当朝,连首辅之位都悬空着,边疆将领也因魏宣的离去,战力削弱一半。 而西齐虽然不及大庸底蕴深厚,但近些年异军突起。 现在开战,就算胜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是否得利? 这是魏璋首要考虑的问题。 薛兰漪说不过他,撇过头才意识到他的胡作非为,挥手掀开了他,毫不留情。 魏璋的手落了空,却失笑,“旁人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在此伤神,据理力争?” 薛兰漪正被一股汹涌的情绪冲击着,猛地瞪他,“难道人生在世,就只为着自己吃饱喝足富贵泼天? 这世上,就没有你在乎的人和事了吗?”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11节 薛兰漪以为人若无亲情友情,与兽无异。 纵然权力财富滔天,形单影只,不过味同嚼蜡。 但她这话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 来不及了。 魏璋眼底的笑意渐次凝作冰。 “是,没有。” 他回答她。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善心不过农夫捂蛇,他何需在意旁人? 幽凉的声音回荡在房中,冷月光照着他凝固的笑容。 薛兰漪一阵后怕,长睫轻颤着垂下来。 眼底投下一片黯然的阴翳,她偃旗息鼓了。 她实是怕自己触到了魏璋的逆鳞,徒惹麻烦。 可从魏璋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姑娘轻咬唇瓣,微红的眼角蕴着未褪的湿意。 看着更像他的话,叫她受了委屈。 魏璋神色微凝,原本被冰封的眼中仿似飘飘摇摇落下一片树叶。 很轻,掀起很浅的涟漪。 顷刻即止。 魏璋与她面对面坐着,各自缄默良久。 大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勺,薛兰漪被迫靠在魏璋右肩上。 他微侧头,半松的玄色衣领下露出右侧肩颈健硕的肌肉。 不算壮实,但蕴藏着强势的力量。 “咬。”他淡淡道,周身气息柔和了许多。 他从前,尤其是心情好时,惯爱让她咬他。 所以他肩膀上留了许多她的牙印,深深浅浅错落着,有些估摸着留了疤,再长不好了。 薛兰漪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又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并不想满足他怪异的癖好,紧闭着嘴。 “听话。” 他抚她的青丝,见她无动于衷,笑道:“舍不得?” “才不会!” 薛兰漪不假思索,轻启贝齿咬住了他肩头。 魏璋眸色稍暗,但很快密密麻麻的痛感冲淡了那一缕还未抓住的情绪。 薛兰漪怨他恨她,怎会舍不得他? 有时候无从发泄,她便趁着此时用力地狠狠地咬,咬得牙齿镶进他的皮肉中,血珠自牙t尖不断冒出来。 应是很疼的。 耳边反而传来男人的深喘声,是愉悦的。 魏璋扬起脖颈,喉头滚动,感受着她带给他的痛楚。 密密麻麻的刺痛从脖颈上、锁骨处一直蔓延进血液,直抵心尖。 那样清晰的知觉仿佛烙印在了心上,挥不去。 他其实很少能感受到这种心头震颤之感。 虽然疼,但很真实。 真实得让人偶有贪恋。 他垂眸看着猫儿一般趴在他胸口的姑娘,由着她在他身上胡乱撕咬。 待到肩头、胸口全是她小巧的牙印。 他扶住了她的肩。 正狠狠发泄的薛兰漪讶然抬眸,琉璃般的瞳圆圆的,亮晶晶的。 魏璋的眸却深得吓人。 他翻身又将她压在了圈椅上…… 薛兰漪没讨到一点儿便宜,她在他上半身咬了多少齿印,他就在她身上同样的位置还了多少吻痕。 之后一日,身上密密麻麻全是伤,根本见不得人。 薛兰漪自是没去成锦绣坊,倒是几位绣娘来崇安堂为她量体裁衣。 到了袭爵宴当日,一身合适的衣衫便上了她的身。 绣娘手巧,依照她特殊的身姿在马面和短袄上放了大量,腰身不再受束缚。 小衣亦做了巧思,胸口下半缘和腰肢都做了支撑,再不用走两步就觉不堪重负了。 这五年,薛兰漪还是第一次穿上一身呼吸畅快的衣物,心情瞬间好起来,容光焕发站在外间镜子前转了一圈。 魏璋睁开眼时,正见珠帘外在一抹淡黄色裙角轻扬,灵巧划过眼前。 姑娘还未来得及束发,长发及腰,随着裙裾一同旋转。 门外一缕晨曦恰照在她身上,照得她根根分明的发丝上都碎着金黄的光点。 太过惹眼,魏璋隔帘望着,一时晃了神。 “爷醒了。” 影七虎背熊腰挡在珠帘前,阻隔了天光。 眼前顿时一片阴翳。 薛兰漪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也立刻收敛了,正色,随手挽了个发髻,领着丫鬟小厮们一道入内室。 掀开帐幔,接过瓷盏递给魏璋欲要侍奉他洗漱。 动作早已驾轻就熟,只今早她难得欢喜,脸颊两边的红晕还未褪去,看上去与平日温顺模样略有不同。 多了份少女的灵动。 一件新衣也能欢喜成这般模样? 魏璋似笑非笑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下,未接杯盏,也未起身。 国公爷向是早起晚睡的,这几日不上朝,与姨娘日日形影不离,连起身都比平日晚了些。 有经验的嬷嬷见国公爷未有下榻之意,忙使了个眼色,带着众人退出去,一并带上了门。 这大清早的,朝阳尚未照透屋子。 房间里略显昏暗,但又不似夜晚目不视物,清白的光照着彼此,薛兰漪与他面面相对,不明所以。 正下意识往后退,魏璋忽朝她伸出手。 掌心向上,戴着墨玉扳指的拇指翘起。 这是…… 想她拉他起身? 他一个大男人,如何生出这样懒散的毛病? 薛兰漪心中腹诽,但也只得顺从地上前将手置在他掌心,与他掌心相抵,手掌交握。 只是魏璋于她来说,简直庞然大物。 薛兰漪使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拉到床榻边沿,但没将人拉起来,反而拉得自己鬓边生汗。 她满眼哀怨望着魏璋,魏璋躺在枕头上浑然不动,眼含笑意望着徒劳无功的她。 薛兰漪愤愤,咬牙猛地用力一拽。 魏璋却突然自个儿坐了起来,薛兰漪用力太猛,险些往后仰倒过去。 男人借力轻轻一拽,她便撞在进了他怀里。 方才仓皇挽起的发髻又松开了,垂落下来,更衬托得她的脸又小又俏。 “大清早,磋磨人作甚?”薛兰漪闷闷嘟囔着。 方才那点儿小小的开心早就被他折腾得散尽,拧着柳眉从他怀里站起来。 魏璋扶住她的腰,尽管没用太大力,已经气喘吁吁的她却动弹不得,跌坐在他腿上。 大掌顺势没入她短袄中,温凉的指顺着脊背摸到了小衣。 “作甚?!” 薛兰漪吓了一跳。 昨儿个夜里已经翻来覆去折腾好几次了,薛兰漪受不住,忙摁住他的手,“我听青阳说已经有宾客在崇安堂外等候了,莫要、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其实,此时从窗户往外看,已能看到院外人影熙熙攘攘。 今日不仅朝臣悉数到场,皇上、西齐使臣也马上驾临,保不齐人一多就有人误打误撞闯进崇安堂。 若让人看见主人家还在房帷之中,难免…… 薛兰漪反正不想与他一道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但她并不敢说出真心话,只顺着他劝道:“若被人瞧见你白日宣淫,明日在朝堂上参你一本,岂不有污你国公爷的名声?” 她说话的时候,魏璋的指尖触碰到了小衣上五根竖肋骨撑,足以撑得她腰杆子挺直,连话都多了许多。 说出来的话倒也好听。 魏璋不动声色用手指丈量着骨撑,口中却笑:“深宅大院谁屋里没有一两个宠妾?偶尔在房帷间耽搁,并无伤大雅。” 薛兰漪只感到一只手在不停顺着腰肢往上游移,长指仿佛挽住了后背上的小衣系带。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12节 “魏璋!” 薛兰漪死死摁着后腰上作乱的手。 她可没他那么大的面子让皇上、使臣都等着。 “晚上你要如何闹腾都随你,白天不行!”她杏眼圆瞪。 倒敢凶他了。 魏璋本无旁的心思,可瞧她这放肆的表情,怎么也得惩罚一番。 “手拿开。” 他隔衣顶了顶她的手心。 她摁得更紧。 他俯身贴近她耳边,低磁的声音喷洒在唇畔,“给我摸一下,摸过便不做别的。” “魏璋!” 薛兰漪脸颊红透如火烧。 这是身为国公爷,身为大学士能说出的话吗? 要不要脸? 薛兰漪听不得,撇过头。 两个人静默僵持着,薛兰漪还坐在他腿上,清晰地听到外面宾客的吵嚷声越来越大。 魏璋此人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他脸皮厚,还笑得兴味甚浓。 薛兰漪跟他拖延时间,没有半点好处。 她心里千回百绕,终究松开了他的手,紧闭上双眼。 与此同时,帐幔无意垂落下来。 锦纱无风自动,从帐幔缝隙投射进来的天光在她脸上荡漾,忽明忽暗。 她鼻头冒出细细的汗珠,指尖攥得粉白。 四方帐幔中,只有她绵而短促的呼吸声。 魏璋饶有兴味看着怀里姑娘一时吐纳,一时咬唇,一时俏脸皱成一团的表情。 人怎么可以有这么丰富的表情? 他垂眸看着,护在她腰间的手反而不动了。 “你快些!” 这种要动不动,对薛兰漪来说反而是折磨。 如头上一把铡刀,迟迟不落。 她凶巴巴地催促他。 又是半晌。 魏璋反而把手抽了出来。 薛兰漪的腰得以释放,赫然抬眸。 正对上他含笑的眸,他安抚般捧着她的脸,拇指轻抚,“别急,晚上我补给你。” “……” 那话好似薛兰漪有多想似的。 薛兰漪张了张嘴,欲要反驳。 魏璋却起了身,掀开帷幔。 天光照进来,他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冷肃。 今日诸事缠身,确实没有留恋床榻之理。 若真摸到什么,怕是一时半会离不得榻了。 魏璋最后看了薛兰漪一眼,下榻往衣桁处去。 候在屋外的婆子丫鬟们听得主子们的动静,立刻鱼贯而入。 薛兰漪如蒙大赦,也赶紧整理了下衣衫,上前伺候他更衣。 他换了一身玄色衣衫,站在铜镜前,周身散发着威压。 与方才帐幔里狂狼模样截然不同,话音亦清冷下来,与薛兰漪道:“一会儿,你去后院招呼女宾。” 薛兰漪帮他整理衣摆的手一顿,“妾……妾去不好吧?” 今日后院里的宾客少不了昭阳郡主的旧相识。 昭阳郡主毕竟戴罪,不好跟他们多打交道…… “放心。”魏璋沉稳的气息笼罩下来。 简短的两个字意思俨然是叫她不用担心,没有人敢提她是昭阳郡主之事。 也是,他的袭爵宴连圣上都要亲临;西齐使臣入京,不先面见皇帝,先来国公府。 如斯权力,旁人便算是目睹薛兰漪真容,谁敢故意挑事质疑她的身份? 他想让她是谁,她就是谁。 薛兰漪一时无话可驳,只得点头应承。 可一想到使臣,脑海里又蹦出一个名字。 萧丞…… 萧丞今日也会来府上。 后院多为女眷,他应该不会出现在那处吧? 薛兰漪如是自我纾解着,手不禁攥紧了魏璋的衣摆。 只一瞬,魏璋的目光投射下来。 薛兰漪一个激灵,赶紧收拢心思,起身替他整理衣襟。 魏璋狐疑的目光没有移开。 气氛变得诡异且静谧。 “早膳要吃什么,我让……唔!” 薛兰漪话到一半,强劲有力的手臂揽t住她的腰,将人稍稍提起。 她与他的视线更近。 略等了一会儿,见薛兰漪朱唇紧闭,没话要交代。 魏璋俯身含住了她的上唇。 “别打歪主意。” 稍一用力,薛兰漪唇瓣一阵刺痛,连忙抵住她的肩。 魏璋松开了她,提步出屋。 走到门口,青阳早已等候多时。 魏璋抬了下手,“衣服的骨撑太细,让绣娘再改。” “喏!” 青阳躬身办事去了。 房间里,魏璋身上的炙热气息消散,薛兰漪唇瓣火辣辣的痛又密密麻麻袭来。 魏璋显然是在警醒她不要趁着人多,想着逃离国公府。 他让她痛,让她记得规行矩步。 薛兰漪吃过一次亏,如何不知没有十足把握不能妄动? 但不妄动,不代表不动。 今日难得见到这么多故人,指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机遇。 薛兰漪坐在妆台前,一边给嘴唇涂着药膏子,一边心不在焉思索着。 她皮儿薄,魏璋虽未给她咬破,但也肿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唇瓣才稍微消解些。 外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姨娘,后院有人闹事。”影七拱手道。 薛兰漪一个激灵站起来,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蜂腰猿臂,挎着弯刀的萧丞。 影七气喘吁吁道:“太师家嫡孙女庄婉仪和兵部尚书家女儿尹秋月因为一只金兔毫盏争起来了!” 薛兰漪没有听到“萧丞”两个字眼,松了口气。 但很快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魏璋让她招待女宾,她自然得看顾后院纷争。 只是…… 这两姑娘从前与薛兰漪极熟的,是从小到大的玩伴。 此般情景再相见,恐怕并不会好。 薛兰漪深吸了口气,终究还得去。 “你去把爷私库里的粉彩瓷盏取来,配些凉凉桃花冰酿送到后院。” 薛兰漪一边疾步穿过回廊,一边思索着,片刻,又道:“把南边送来的碧螺春也取些过来。”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13节 “这……” 影七在后,有些为难,“爷惯爱碧螺春,库房里已是今年最后一批明前芽头,是不是要跟爷说一声?” “你们爷今日哪有空闲管这些琐事?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办。” 略显强势的声音飘到了回廊对面。 彼时,魏璋正与裴修远站在崇安堂外的凉亭闲聊,忽见一黄色身影一闪而过。 倒带着几分主母的气势。 魏璋下意识目光随之望去,至她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看来国公爷双喜临门,既承袭先祖遗志,又得贤内助相辅。”裴修远叉手以礼,“恭喜。” 魏璋的目光迟迟收回,折腰回礼,“听闻侯爷和侯夫人喜得长子,魏某也理应恭喜侯爷。” 裴修远神色一滞,肉眼可见黯淡下去。 “同喜。” 裴修远的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喜悦。 * 后院里,薛兰漪绕过独栋二层阁楼,顿步在房屋拐角处。 示意丫鬟将粉瓷盏盛的桃花冰酿、影青瓷盏沏的碧螺春分别呈给不远处的尹秋月和庄婉仪。 这俩姑娘都是族中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女,什么没见过?哪里真会因为一只金兔毫盏大动干戈? 无非是后院准备的茶水不合心意,闹小脾气罢了。 从前薛兰漪为郡主时,常邀他们入府赏花,她记着她们的每个人的喜好。 尹秋月喜欢甜酪,庄婉仪喜欢清茶,所以郡主府每年冬日藏冰,春日收茶。 薛兰漪还学了很多花样做给她们吃,她们其实都性子纯良,只要吃对了胃口自没什么可争的了。 薛兰漪躲偏僻处远远瞧着。 十步之外,临水轩中,七八位女子三三两两或是赏鱼、或是投壶。 庄婉仪和尹秋月端坐主位,在得到新送去的茶汤时,战火也歇了。 到底都是一起长大的姑娘,并无什么大仇怨,两个人边饮茶,边又谈笑起来。 临水轩中,姑娘们谈天说地的笑声银铃一般清脆,仿是当年郡主府一样的情形。 一张张笑脸也都曾在郡主府出现过,是她的座上宾。 多年不见,有种既亲切,又陌生的感觉。 薛兰漪站在墙角一时贪念这种感觉,竟挪不动步。 又瞧两姑娘吃得极欢喜,便在暗处吩咐丫鬟:“阿月若是……尹小姐若是再添冰酪,务必少放些碎冰,点缀些桂花碎也好压一压寒性。” 薛兰漪记得尹秋月肠胃不好,她爹娘不许她吃冰酪,她便常常跑来郡主府贪吃。 美其名曰怕郡主一个人住孤单,过来相陪,实际在薛兰漪闺房里一碗又一碗的冰酪下肚,吃得肚子圆滚滚,疼得直打滚。 薛兰漪怕她被爹娘责罚,常留她在府上一起睡,还将圣上送的一块暖玉偷偷赠给了她。 据说那暖玉可以改变人体寒之症,薛兰漪虽然也体寒,但到底能克制自己不吃冰不吃寒凉。 尹秋月贪嘴,自是比她更需要暖玉。 “还是漪漪待我最好。”尹秋月宝贝似地把暖玉护在小腹上,挽着薛兰漪的胳膊一边撒娇,一边起誓:“以后我再不吃冰酪,闹得你半夜不得安寝了。若骗人,我是小狗!” 第二日,她在她面前一声声学狗叫,照旧三碗冰酪下肚 …… 薛兰漪如今想着她那副边痛定思痛边咽口水的模样,仍忍俊不禁。 此时,临水亭中传来女子的惋惜哀叹:“国公府的甜汤再好,碧螺春再香,却也不及郡主府昭阳亲手烹的茶。” 端坐主位的庄婉仪揉了揉鬓角,苍白消瘦的脸上惯像从前伤春悲秋,“犹记得五年前的今日,临近昭阳生辰,咱们姐妹在她府中赏花、烹茶,挂花灯好不热闹,如今也物是人非了。” 从前的画面猝不及防涌入薛兰漪脑海。 那时她生辰未到,叔叔伯伯们,还有阿宣他们的生辰礼已经摆满一屋子。 各式新奇物件儿,应接不暇。 尹、庄两个丫头也极热情,定要忙前忙后帮她布置府邸生辰宴。 没想到,她们如今都还记得她的生辰。 薛兰漪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们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遑论身份如何,情谊仍在,坦坦荡荡上去打个招呼又有什么呢? 薛兰漪一时自觉目光狭隘了,对着拐角处的蓄水缸整理了下衣衫。 特意把衣衫扯得更宽松些,让它不那么显身姿。 这才深吸一口气,准备往临水轩去。 一转身,眼前赫然出现一庞然大物,如一堵墙拦住了去路。 薛兰漪差点撞了上去。 一个趔趄,后背抵在了水缸上。 庞大的影子密不透风遮罩住了她的视线。 来人身穿虎皮半臂裂帛,裸露在外的胳膊粗壮堪比薛兰漪的腰肢,古铜色臂膀纹着猎豹纹。 腰间挎着红宝石弯刀,艳烈如血晃人眼。 一瞬间,薛兰漪灵魂出窍,所有的情绪都从躯壳中剥离出去。 “萧丞!” 她瞳孔放大,如坠寒渊,脊背着紧贴水缸。 “多年不见,郡主真是越发……” 萧丞毫不避讳上下打量着她。 衣衫已经很宽松了,但夏日衣料过于轻薄,从背后透过来的光仍辨窈窕曲线。 萧丞不禁目色晦暗了几分,“魏国公当真明珠不识,郡主风华无双,却只教你作个妾?不如……” 说着,熊掌般的手顺势抚向姑娘惊恐的脸颊。 第55章 薛兰漪颧骨处感受到一抹粗粝,一个激灵,立刻从他臂弯下钻了出来。 “国、国公爷和圣上在前厅等着大皇子,大皇子若迷了路,妾、妾愿作指引!” 眼下皇上、魏璋、大庸重臣全部在前厅等使臣。 使臣却趁乱从后门入公府后院,这是不把魏国公放在眼里,还是不把大庸放在眼里? 薛兰漪呼吸虽紧张,话音却显倔强和强势。 和六年前一样的好滋味。 萧丞碾磨着指尖一滑而过的软绵,喘息略粗。 “郡主慌什么?本王只是与故人重逢,不胜欢喜。” 萧丞给身边穿着华丽的妇人使了个眼色。 妇人将一锦盒双手递到了薛兰漪眼前。 “本王特备薄礼赠与郡主,还望郡主笑纳。” 萧丞一双眼宛如草原蛰伏的猎豹犀利。 左眼上的剑伤经年未愈,是魏宣当初一剑劈下的。 薛兰漪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她不明白萧丞来国公府谈论朝堂大事,为何会随身带着给她的礼物? 又为何会越过前厅众人,先来后院? 薛兰漪不需要他的礼物,也不欲再与他周旋,开口要拒绝。 萧丞猛地推了身旁妇人一把。 妇人往前一栽,险些撞进薛兰漪怀里。 “今日本王的礼物若送不出去,就是你这贱妾行事不利,破坏邦交,懂吗?” 他厉声一吼,沾染着常年在草原部落厮杀的野性,如狼似虎。 妇人肩膀抖得厉害,赶紧要给薛兰漪跪下。 薛兰漪忙扶住了t她,迟疑片刻,接过锦盒。 一则,这妇人受了无妄之灾,实在可怜。 二则,她听得出萧丞的话是在指桑骂槐。 她如今亦身为蝼蚁,王爷赏赐她不收。 往小了说不知尊卑,往大了说破坏两国邦交。 正值两国和谈关键时期,薛兰漪无谓站出来当靶子。 “妾身多谢王爷赏赐。”薛兰漪屈膝一礼,并不看礼物,只是比了个请的手势,“圣上和国公爷就在五十步之外的主厅,若王爷无需引路,妾还要去招呼后宅女眷,就不陪王爷了。” 这话同样是在提醒萧丞,大庸群臣就在不远处。 萧丞没道理一步入大庸领地,就先招惹后院各家世族女眷。 如此,何来谈和诚意?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14节 萧丞不是拎不清的人,阴鸷的目光从薛兰漪身上缓缓收回,退开两步。 薛兰漪头顶的阴翳消散,不欲与他周旋,屈膝告别,匆匆离去。 “很快,会再见面的。”意味不明的低笑划过耳畔 薛兰漪心头凛然,没再看他,径直走了。 可背后幽暗的目光紧紧跟随,阴魂不散。 薛兰漪走过九曲回廊,绕了好几个弯,后背的凉意才稍微消散,扶着石柱气喘吁吁。 此刻,脸上早无了方才的淡定,只有深深的恐惧。 若说上一次,她见萧丞,从脸上看到的是色欲熏心。 此番,仿佛更多了些别的色彩,是扭曲的、阴暗的、愤恨的。 毕竟,他是因为意图欺辱薛兰漪,才落得不能人道的下场。 他会不会怀恨在心? 此番入京可会报复她? 又会怎么报复她? 薛兰漪越想越心里越乱,心不在焉胡乱沿湖走着。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偏僻荒地。 恍惚间,感受到湖对岸一束求助的目光。 薛兰漪讶然抬头,竟是那贵妇人。 她正被萧丞一只手掐着后脖颈往废弃的柴房去。 薛兰漪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妇人浓烈哀求的情绪涌入眼中,汹涌得要将人淹没。 薛兰漪隔着湖面都能感觉到她的无助。 本能地,薛兰漪上前一步。 妇人看到了她手中的锦盒,又赶紧朝薛兰漪摇头。 她因是感念薛兰漪方才的出手相助,暗自示意薛兰漪不要靠近,不要沾染是非。 “看什么?”萧丞察觉到了妇人乱飘的目光,厉声一吼。 妇人浑身战栗,连连摇头。 薛兰漪同时灵巧蹲身,躲在了百合花丛中。 恰一小厮从花丛外走过,萧丞没看到薛兰漪,只见那小厮堂而皇之走过。 他眼中怒气更盛,捏紧了妇人脖颈:“又背着老子想男人?” “妾没有!”妇人吓得腿软,就要跌跪在地上。 “还敢说没有,不知廉耻的yin娃!”萧丞双目欲裂,顺手掰断了路旁一截手腕粗的树枝,握于手中,将妇人往柴房里拖。 妇人面色惨白,拼命挣脱,却只留下长长的拖拽痕迹。 “叫你饥渴难耐!叫你红杏出墙!叫你见着男人魂都没了!” 男人粗狂的骂声伴着妇人连声尖叫。 泛黄的窗纸上,女子身躯颤抖,鞭挞声交杂着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薛兰漪于花丛中目瞪口呆。 她隐约知道柴房里的女子在经历什么,可她没能力救她,踉踉跄跄地远离了女子的痛呼与哭泣声。 柳嬷嬷在湖边找到薛兰漪时,恰见她抖如筛糠,不停掬着清水洗脸。 “姑娘,没事吧?” “去!去……” 薛兰漪扶住了柳嬷嬷的手臂,缓了口气,“去……禀报国公爷,大皇子到了,就在后院。” 柳婆婆见她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实是担心,“奴婢还是送姑娘先回屋里……” “快去!”薛兰漪少有地声量大,吼了柳婆婆。 她知道自己不该迁怒柳婆婆。 她实是恨自己。 恨自己力量渺小,无力撼大树。 更恨自己也成了曾经最看不上的冷眼旁观,胆小怕事之人。 她深深掐着柳婆婆的手臂,像一个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 “劳烦婆婆,快去!” 薛兰漪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柳婆婆见她情绪激动,亦不好耽搁,连连点头,往前厅去了。 那女子痛苦的求救声却像恶咒在薛兰漪脑海里不停盘旋。 她抱膝坐在湖边,看着湖中自己纤弱的身影,心中蓦地生出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之感。 听闻萧丞那次从魏宣手中脱身回国后,便不停往王府纳妾。 王府中青衣小轿进,一块白布出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位。 这些红颜薄命的姑娘原都是被他扭曲折磨而死。 如果,连不相干的女子他都要如此折辱,薛兰漪若落在他手上…… 薛兰漪后怕不已,凉意自脊背森森往上窜。 “姑娘!”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薛兰漪浑身一颤,警觉地回头。 柳嬷嬷给她搭了件披风,蹲在她身边,轻拍着姑娘战栗的后背,“姑娘莫忧,奴婢已经把话禀报国公爷了,国公爷正令人去迎接大皇子呢。” 湖对岸,女子的哭泣越来越轻,似乎止住了。 薛兰漪稍稍松口气,苍白的小脸扯出个笑,“方才对不住婆婆了。” 柳婆婆一怔。 如今,京城已传得沸沸扬扬,她心里自然清楚眼前姑娘的真实身份。 但她从未想过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会有一日与他们一样跪奉主子。 柳婆婆倒因这声抱歉感到拘谨,干笑道:“姑娘也赶紧换身衣裳去前厅吧,国公爷让姑娘去陪前厅女眷呢。” “我?” 薛兰漪诧异不已。 她的身份何该出现在圣上群臣面前,又何该她去陪客? 何况萧丞也在前厅,让她去陪客是萧丞的意思,还是魏璋的意思? 他们俩一个豺狼,一个毒蛇,无论是谁薛兰漪都千百个不愿。 可终究万般不由人。 若让旁人久等,魏璋少不得又要训斥。 薛兰漪舒了口气,拖着僵硬的步伐往大堂去。 未入大堂,肃穆之气已扑面而来。 远远的便看到圣上高坐明堂,右侧是一身玄衣的魏璋,左侧是萧丞。 其下,四部尚书、沈惊澜等等全然在列。 俨然,一个小朝堂。 薛兰漪脚步一顿,望而生畏。 高堂之上的人瞧见她同样也笑意凝固,手中酒盏一抖。 平砰—— 金盏滚落台阶,在大堂中央打了个滚。 大堂中顿时静默无声,朝堂新贵、三朝元老、武将文臣目光齐刷刷随圣上往外看。 朱漆大门前,薛兰漪逆光而站,正在视线焦点处。 所有人都知道大堂之上是罪臣昭阳郡主。 错落的目光开始流转,惶恐,各怀心思。 少帝更如见鬼魅,一骨碌险些从龙椅上摔了下去,“李、李昭……” “薛氏,兰漪。”魏璋打断了少帝的话。 沉稳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堂中,虽轻,但层层叠叠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魏璋显然是要借今日时机告诉天下人,她是谁。 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剥夺了薛兰漪其他的身份。 她的心沉了一下,但终究不敢驳他,上前至大堂中央屈膝以礼,“民女薛兰漪参见圣上。” 她此时换了一身朱红色对襟宫装,亦是今早绣娘送来府上的。 这件宫装端庄,与她素日穿着并不相符。 不知是因为她骨子里尚存郡主威仪,还是因为宫装颜色样式与魏璋极匹配,周身散发着矜贵之气。 这让少帝更忌惮,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魏璋没耐心等他平复,指骨轻敲了身旁桌面,示意薛兰漪坐过来。 薛兰漪迟疑了片刻,对少帝深鞠一礼,坐到了魏璋身边。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15节 少帝张了张嘴,几次想把人请出去,终究又不敢说,只是求助般望向沈惊澜。 次座,沈惊澜扶刀的手紧扣,却也只暗自摇了摇头,示意少帝稍安勿躁。 此番魏璋休沐五日,颇具成效。 少帝在魏璋面前,显然话语权更低了。 众臣亦不敢多言,满堂文武一言不发。 萧丞这厢旁观至此,自也摸透了大庸朝堂的门道。 不再理上首少帝,一边漫不经心给身旁妇人剥着桂圆,一对朝对面的魏璋颔首以礼。 “本王新得的侧妃亦是大庸人,实是乖巧可人,比起我朝女子野性难驯,本王还是更喜欢南方女子的温婉贤淑,故此番有劳魏国公为本王操持一位温柔得体的贵女为正妃。”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似无意瞟了眼薛兰漪。 薛兰漪心中打怵,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半截身体被魏璋的宽袖遮住了。 温香软玉贴着臂膀,魏璋目光几不可察瞥了眼身侧。 今次他令她来前厅,确实有意将她的身份说透,免得有人再无中生事。 可此时美人在侧,魏璋心头生出别样的滋味。 从前他不理解t诸如萧丞之类,为何谈论家国大事还非要多此一举带个女人在旁伺候。 而今他亲身经历,才觉阴阳调和,不失为一种意趣。 他失神片刻,看着身旁女子轻软的发丝轻扫过臂上金丝螭纹。 须臾,对萧丞颔首回礼,“王爷只要心有所属,遑论是谁,魏某定竭力促成良缘。” 说话间,长指也不知不觉捻起一颗桂圆,不紧不徐地剥着。 薛兰漪的目光也正一瞬不瞬盯着对面萧丞手中的桂圆,却并不是因为想吃,而是因为…… 方才在柴房偶遇萧丞和侧妃行那事时,薛兰漪曾几次听到侧妃哀求着要小溺,萧丞不许。 不仅不许,他竟还一颗颗往妇人口中喂丰盈多汁的桂圆。 旁人眼里,只当萧丞对侧妃恩宠有加。 只有薛兰漪隐约看到妇人宽大华丽的衣袍下,身子痉挛得有多厉害,已撑到极限了。 萧丞,简直就是变态! 薛兰漪极力隐忍着愤怒。 对萧丞手段的恐惧又让她的目光一直警觉地粘黏在萧丞身上。 “不瞒魏国公,本王心中确有合适人选。” 萧丞生着刀疤的手指拨弄着桂圆。 马背上生长的人手劲儿格外大,看似没用力,手中果肉却轻易被揉烂了。 浊白的汁液从指缝中流下去,手中只剩干瘪的果肉恹恹耷拉着,失了桂圆本有的水灵。 这颗果子他没有送到侧妃口中,而是在众目睽睽下微微仰头,舌头伸出口,把那褶皮儿果子卷进口腔中,浊白汁液挂在嘴角。 西齐人生来不拘小格,旁人不觉奇怪。 但薛兰漪总觉得他做这个动作时,余光正看着她。 动作缓慢又赤裸。 薛兰漪心中栗栗,收回视线,暗自咽下那股作呕感。 一颗晶莹剔透的桂圆同时递到她眼底。 薛兰漪寻着递桂圆的手掌望去。 魏璋正目不斜视跟对面的人寒暄,面前却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堆桂圆皮。 他手指白皙,骨节匀称,托着晶莹剔透的桂圆,如同托着一颗千金难求的夜明珠。 桂圆剥得很完整、漂亮。 但薛兰漪无心吃东西,也无心诧异他何以亲自给她剥桂圆。 她心跳得厉害,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魏璋托着桂圆的手半晌无人回应,才侧目掠了她一眼。 薛兰漪心头一凛,赶紧接过桂圆。 萧丞她惹不起,魏璋她更惹不起。 若当众下魏璋的面子,薛兰漪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她忍着嗓子里汹涌之意,强逼自己把桂圆吞咽下去。 魏璋瞧她粉白的腮帮一鼓一鼓小口吞咽着,活像只吃草的兔儿。 眼底些许笑意一闪而过。 遂回过眸来,眼中恢复沉稳淡然,问萧丞:“不知谁家姑娘如此福气,能得王爷青睐?王爷但说无妨,魏某愿做这个媒人。” “有魏国公金口玉言应承,此事就不难了。” 萧丞这句话让薛兰漪顿生出不好的预感。 一个念头涌进脑海。 对面,萧丞的余光略扫了她一眼,又望群臣。 “说起来六年前,本王出使大庸就曾与一盛京贵女一见钟情,奈何天不遂人愿,本王未能迎娶心上人。” “经年日思夜想,终难释怀,纵然抬入府中佳人芸芸,终不及当年那惊鸿一瞥。” “故而,本王此来和亲,只为一全当年情谊。” 萧丞在人群中怅然情深地述说着。 字字句句却如敲击在薛兰漪心头的冰凌子。 此时此刻,她无法再存任何侥幸心理了。 萧丞要娶的就是她! 他要把她丢进王府后院,肆意报复! 薛兰漪整个人已神魂出窍,喘息起伏着。 彼时,魏璋并没兴趣听萧丞啰啰嗦嗦的虚情假意。 由着其他朝臣奉承萧丞,他自个儿难得退居幕后,云淡风轻地垂眸剥着桂圆。 他行事缜密,连剥起桂圆也力求一丝杂质也无。 每一颗都剥得圆圆润润,再递到薛兰漪面前。 薛兰漪的心思并不在此,他剥多少,她就吃多少。 渐渐的,她也不用手接了,直接就着他的掌心吃起来。 魏璋感觉到手心软糯的触感,一下一下不停轻啄着他,要不够似的。 她果然是极喜欢吃桂圆的。 魏璋无奈摇了摇头,手中剥桂圆的动作加快少许。 在喂到递到第六颗桂圆时,忽觉喷洒在指尖的气息略重。 他眉心轻蹙,目光落向她。 薛兰漪正双瞳灼灼盯着萧丞,从头到尾没看一眼桂圆。 她只是机械地张嘴、咀嚼、张嘴、咀嚼。 她,在敷衍他。 魏璋眸色稍沉,递到她嘴边的桂圆稍微挪远。 薛兰漪再张嘴,唇瓣未咬到任何滋味。 口中一空,心中亦一空。 她回过头来,沉郁的目光笼罩着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人捆缚。 魏璋应是察觉到薛兰漪方才的心不在焉了。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赶紧低头去衔魏璋久久置于指尖的桂圆。 唇瓣轻触放置在冰谏里的桂圆。 一股寒意蔓延。 思绪更乱。 她不过稍微分神,魏璋就不悦。 若然魏璋知道萧丞要娶的人是她,会作何反应? 他会不会迁怒于她? 薛兰漪脑海里蓦地想起在魏宣的房间里,脱去玄衣的他是怎样寸寸揉捻着她,一遍遍迫她重复:“薛兰漪是魏云谏的,薛兰漪是魏云谏的!” 华服之下的他是有着绝对占有欲的兽。 有人试图侵扰他的领地,最后损失惨重的会是毒蛇,还是虎豹? 都不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 更深的恐惧从薛兰漪心底深处钻出来,与萧丞由外而生的寒截然不同。 她咽了口断断续续的气息,咬住桂圆。 头顶上,突然传来萧丞的声音,“魏国公,本王想要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兰漪齿尖一颤,汁液迸溅出来,未含稳的桂圆从魏璋掌心跌落,摔在地上。 碎成一片狼藉。 于此同时,萧丞起身,主动举杯敬酒,“还请国公割爱,将薛姨娘赠予本王。”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16节 第56章 此话登时掀起轩然大波。 那些方才还赞扬萧丞情深的大臣更是面色发白,面面相觑。 魏璋如今在大庸何等身份,谁敢要他的女人? 偏偏萧丞还专挑群臣聚集时,突然发难,这是下谁的面子? 众臣胆寒。 在一阵哄然之后,皆静默下来。 明堂之人,圣上亦惊得哑口无言。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到了魏璋的身上。 魏璋的目光则在薛兰漪身上,淡淡的,与平日无异,但探究和狐疑正从眼底滋生。 此前,魏璋曾几次试探她是否认识萧丞。 她只道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的人,又怎么突然大张旗鼓要娶她? 很显然,薛兰漪对他说谎了。 虽然薛兰漪本人是因为不愿提不堪过往,才选择对萧丞此人一带而过的。 可眼下萧丞突然提亲,她之前对魏璋的敷衍之辞,就很值得玩味了。 魏璋不会以为她早与萧丞勾结,故意当众为难他,逼迫他放人吧? 薛兰漪瞳孔微缩,可当着众人,一时不知从何开始解释。 魏璋则两指夹起她衣襟处露出一角的手帕,缓缓扯出,细细擦拭指尖汁液。 他向是不慌不忙,既不对薛兰漪动怒,亦不回应萧丞敬过来的酒。 萧丞被晾在一边许久,当众吃了瘪,不忿地将金盏扣在了桌面上,转而直接对着少帝拱手一礼,“本王心悦昭阳郡主已久,愿以国礼聘郡主为妻。” 说着,西齐使臣将百抬朱漆礼箱依次抬进了院中。 “此为给郡主的聘礼。”萧丞又呈上一本折子,“另外,本王愿归还边境三座城池,同时赠大庸两千匹汗血宝马以示诚意。” 此话,再度引起议论纷纷。 礼部、兵部再无法沉默,几乎异口同声,“此言当真?” 要知道大庸最缺良驹,当初先祖就是因为骑兵战力不足,才无法再扩展版图。 之后数代君王,虽有雄心壮志,却难为无米之炊。 若是有西齐战马相助,大庸将如虎添翼。 一个女子,换三座城池、千匹骏马是在坐谁也不敢想的天降福泽。 大堂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从惶恐变为喜悦。 汹涌的声音一波一波侵袭着魏璋和薛兰漪。 魏璋稳坐高台。 亲信却心急,不能眼见镇国公府蒙耻,站出来道:“薛氏已为人妇,再嫁旁人,岂非苟且?” “本王有大庸先皇亲笔信函,谁为苟且,尚未可知。”萧丞掷地有声的话音回荡。 紧接着,明黄色的折子呈到了大堂中央,其上盖着先皇随身佩戴的黄玉戒印。 “当初本王请旨赐婚,因昭阳郡主名花有主,大庸先皇便给了本王一份允诺:若昭阳郡主来日过得不如意,与夫君生了嫌隙,本王可随时手握此密信来求娶t。” “对不对啊?昭阳郡主。” 厉眸掠过来,薛兰漪呼吸一滞。 当初,萧丞求亲之意强势,先皇为防两国纷争,确实给了萧丞这样一份秘信,大意正是:若昭阳夫妻生隙,萧丞可再来求娶。 先皇一则认为萧丞不过一时兴起,用承诺稳住他,过些日子他也就淡忘此事了。 二则,先皇也笃定薛兰漪和魏宣会顺利成亲,恩爱和睦,长久一世。 谁也没想到物是人非,薛兰漪没有嫁成魏宣,倒被萧丞钻了空子。 那道密信的确是真的。 薛兰漪没有办法当众否认,只得在众人逼视中僵硬地点了点头。 耳边掠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凉笑。 薛兰漪肩膀一颤。 她承认密信,等同于承认和肯定了萧丞的做法。 这更实锤了她和萧丞勾结。 薛兰漪张了张嘴。 此时轮不到她说话,魏璋身后的亲信先开了口,“薛姨娘在府上过得如意与否,自有国公爷担待,王爷您金贵之躯,怎能信口雌黄国公爷内宅不和?” “信口雌黄?”萧丞摇了摇头,“敢问郡主在国公府过得可好?” 这样的问题竟是从薛兰漪最恐惧厌恶之人口中说出来的。 薛兰漪一时百感交集。 她说好,就代表选择了魏璋。 她说不好,就代表愿意跟萧丞走。 好与不好,不过是前狼后虎罢了。 薛兰漪在此重压下,一时无法抉择。 “啧啧啧,本王犹记得郡主当年是何等洒脱明媚的女子? 呆在魏国公身边,区区数年,竟成了畏首畏尾之徒,还敢说过得如意吗?” 萧丞面露怜惜,与方才在后院狭路相逢时凶神恶煞的模样截然不同。 仿佛他真对她情根深种般,是来救她出苦海一般。 “郡主天生人中龙凤,却在国公府上被你魏国公当奴当婢,使唤多年,此可为真?” “郡主待国公一片痴心,国公不解芳心,反倒冷眼相待,此可为真?” “郡主近侍榻前五年,国公只吝施舍一宠妾的名分,此可为真?” 萧丞一连三问,句句属实。 可这些都是内宅里的细节,萧丞如何知晓? 他又为何突然当众为她打抱不平? 薛兰漪不觉得他有此善心,心中千百疑云横生。 此时,恰又看到了萧丞腰间一块与西齐人衣着极不匹配的百合雕纹的羊脂玉佩,其下坠着鹅黄色流苏。 暖玉! 那分明是薛兰漪当年悄悄送给尹秋月的暖玉,绦子还是薛兰漪亲手打的。 她的贴身物怎么会被萧丞堂而皇之挂在腰间? 千头万绪中,薛兰漪恍然明白过来了。 这块暖玉是萧丞故意佩给魏璋看的。 他要让魏璋以为:薛兰漪不堪忍受国公府的生活,所以悄悄捎了信物玉佩去西齐,求萧丞来救她脱离苦海。 一旦魏璋注意到那块玉佩,再联想到薛兰漪之前种种可疑的态度,魏璋真的会更笃定薛兰漪早勾结上萧丞,背叛于他。 那么薛兰漪在他身边的日子只会更难,到时候自然而然也就只能跟萧丞走了。 萧丞分明是在挑拨离间,断她其他的路。 可薛兰漪比萧丞更了解魏璋的为人,如果魏璋认定她不忠,不会放了她那么简单,只会演变出更多的法子磋磨她、羞辱她。 薛兰漪受过数次他平静的怒火,她怕了。 手紧绞着,余光锁定魏璋,只盼魏璋不要注意到那块玉佩。 然萧丞偏偏要佩着玉佩,在魏璋眼前来回踱步。 “须知花开有时,从前繁花似锦国公爷视若无物,如今花要开去别的墙头,国公爷再拦,恐说不过去吧?” 暖玉的流苏在近前摇曳,如悬薛兰漪脖颈。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终于,魏璋敛衽起身。 “我想王爷误会了,昭阳郡主早就死了,薛姨娘不过是魏某从青楼捡回来的女子。 今日两国会晤,所谈乃家国大事,百姓福祉,若因一妾室耽搁时间,岂不折煞了她?” 他仿佛没注意到暖玉,但薛兰漪的心并未因他的解围而豁然开朗,一股异样的滋味如鲠在喉。 魏璋并未再搭理她,款步离开食案,走向大堂中央,对圣上叉手为礼:“尹氏秋月武学世家,身份高贵,娇俏温婉,臣以为她与萧王爷最门当户对,至于臣那姬妾……” “身份卑微,不堪为妃。”魏璋回头,自上略扫薛兰漪一眼,而后继续道:“西齐待我大庸以诚,大庸回赠一侍奉过臣的妾室,臣倒无异议,但大庸失了体统,岂不贻笑大方?” “西齐倾囊相赠,魏国公却连一侍妾都不舍放手,岂不更贻笑大方?” “薛氏无福,离不得国公府这半分土壤,亦载不动两国邦交。” “非也!我们西齐不讲贞洁,不论出身,只要侍奉夫君得当,便做得正妃。” 萧丞毫不避讳打量薛兰漪的身姿,意味深长道:“本王瞧薛氏就颇具人妻潜质。” 两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立于堂中,因为薛兰漪的事话音愈来愈重。 一个王爷,一个国公,承着两国国运,却为此互不相让。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17节 大堂中气氛骤然紧绷,一点就燃。 他们口口声声都是她,薛兰漪却感受不到一丝善意。 她像一件货品,被人拉来抢去,呼来喝去。 两方朝臣看向她的目光只写着四个字——红颜祸水。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 明明,她也不堪承受言语糟践。 薛兰漪心中泛起酸涩,可没有资格为自己辩驳,还要强掐着自己的虎口让自己镇定。 纷乱之中,一双目光正悄然望向她。 沈惊澜在争执顶峰,突然拱手上前,“圣上,咱们大庸一向崇尚女子婚嫁自由,何不问问薛姨娘自己的意见?” 薛兰漪紧绞的手指骤然一颤。 她知道沈惊澜对她亦无善意,他不是在给她解围,是想将她推到风口浪尖。 正是硝烟弥漫时,无论薛兰漪说什么,必然引得双方之一不快,若将来两国因此起了摩擦,沈惊澜就可顺势将罪责推到红颜祸国之上。 沈惊澜的目标始终如一,他要与先太子有关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而少帝显然被堂下两股暗涌的冲击给吓住了,微张着嘴,懵然望着诸人。 在听到沈惊澜的声音后,他如握住一根救命稻草,毫不犹豫问薛兰漪:“昭阳……薛氏,你以为呢?你要不要嫁萧王爷?” 电光火石的气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众人的目光纷纷往后,再度回到薛兰漪身上。 彼时,大堂之中国公和王爷站着,谁敢安然坐于席间? 所有朝臣早就都跟着站起来了。 只有薛兰漪因为惊吓过度,思绪纷乱,忘了起身。 她一人独坐矮几,眼前是错落的补服,威严如丛山耸立,纷纷强压向她。 她赶紧起身,在各怀心思的目光下折腰而行,走到了大堂中央。 但身份使然,无法近天子之身。 她站在魏璋和萧丞后方,立于两人肩膀缝隙之间,透过缝隙望高台上同样惶恐的少帝。 “民女……”沉默片刻,“民女乃大庸子民,一切当凭圣上做主。” 她端然屈膝,话音柔韧。 此时,惊吓的情绪已越顶峰,渐渐恢复平稳,她神色已不像方才那般游离之外了。 她现在优先要考虑的是不被沈惊澜拉入泥沼,成为不得不死的红颜祸水。 她以不卑不亢之态,将话头抛给了少帝。 “那就是愿意咯?”少帝的眼睛却亮了,方才还蜷缩在龙椅一角的瘦弱身板立刻挺直,“如此甚好!朕以为一切当以两国情谊为要,既然薛氏女愿意,那朕令礼部即刻准备和亲事宜。” 少帝几乎没做任何思考,那样干净的目光仿佛真的只是在考虑国家和百姓。 薛兰漪以为对先太子穷追不舍赶尽杀绝的圣上,理应心胸狭隘,城府颇深。 所以,她才将麻烦抛给少帝,让他抉择,实际是让他去得罪魏璋和萧丞。 可少帝显然没注意到薛兰漪的话也是陷阱。 他甚至没注意周围气压越来越沉,礼部迟迟没有接旨。 只问萧丞,“王爷打算何时迎……” “圣上龙体欠安,无心操持邦交之事,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 魏璋打断了少帝。 他平日里对圣上尚且表面恭敬,可此番俨然很不悦了,没有给少帝任何颜面。 一双眼是深海,是漩涡,快要淹没上首之人。 少帝笑意凝固,懵然无措。 身边贴身太监则立刻猫腰抬起手臂,搀扶少帝离开。 魏璋不再给少帝眼神,对萧丞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重新落座,“王爷稍安勿躁,纳妃之礼仪程复杂,本官定好生为王爷寻一位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王妃,叫王爷受用终生。” 他嘴角含t笑,后四个字咬得意味莫测。 萧丞挺胸昂首,亦是势在必得:“如此甚好,本王静候佳音。” 两人默契颔首示意,各自重新往食案落座。 表面风平浪静,暗里电光火石的氛围还在酝酿。 薛兰漪只觉被两股气压挤压着,快要窒息。 恍惚之间,一股强烈的雄性气息钻入鼻子。 “本王送的礼物切莫忘了看,会有惊喜。” 薛兰漪赫然回神。 萧丞回桌位前,特意迎面走向她,在与她擦肩的位置,舌头缓缓舔着嘴角。 因为背对着众人,无人看到他狂狼的表情。 但每个人都能看到他毫不避讳走近薛兰漪,与她肩挨着肩,甚是相熟。 五步之外,魏璋顿住脚步,如松挺拔的身姿徐徐转回。 “王爷,请落座!”声音稍厉。 黑压压的身影拉长,切割在萧丞与薛兰漪之间。 更多的阴翳遮罩着萧丞,如黑云压城。 第57章 纵然萧丞在边境所向披靡,但到底在大庸地界,是魏璋的五指山。 萧丞巨人般的身躯也被压制,目光才缓缓剥离薛兰漪,往食案去了。 “薛氏。”魏璋的威压又逼向薛兰漪。 他侧脸以对。 从薛兰漪的角度,恰能见他轮廓分明的侧颜,尤那高挺的鼻梁如刃。 “无视主君,下去好生思过。” 魏璋言语之间,显然对薛兰漪方才把话抛给圣上的行为不满。 于他而言,薛兰漪必须要毫无保留、毫不犹豫、义无反顾选他才算得当。 看样子朝堂事了,魏璋不会善罢甘休。 薛兰漪心头凛然,屈膝应了声“喏”,退出了大堂。 大堂中关于她的何去何从的议论还在继续。 薛兰漪怕被魏璋责罚,但更挂心自己的将来,所以离开的脚步不由自主变慢了,竖着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朱漆隔扇门将她阻隔在外,最后一无所获,只得心不在焉折返崇安堂。 走到游廊拐角时,恰见一穿着艳烈红裙的女子。 那样炙热的颜色,光只远远看一眼背影,薛兰漪就认出是尹秋月。 她又想起那块可以置她于死地的暖玉。 为何她送给尹秋月的暖玉,会在萧丞手上? 尹秋月自小就是迷迷糊糊的性子,莫不是把暖玉弄丢了,或是被萧丞使计骗了去? 薛兰漪心有疑惑,忍不住上前想要言语试探一番。 刚走到一棵粗壮的皂角树后。 十步之外,尹秋月正挽着她爹的手臂撒娇:“萧王爷不是说把暖玉赠给他,他自有办法娶走薛兰漪吗?为何这会儿子,前厅还是传出话来,让女儿准备婚事?” “女儿不要嫁蛮夷!女儿已经订婚了呀!” 尹秋月说着,瘪嘴哭了起来。 她那将军爹轻抚着姑娘的后背,声音勉力压得极轻极温柔,“乖囡囡,不急,不哭啊。魏国公的性子霸道惯了,不过萧王爷也不是善罢甘休之辈,囡囡一日不上花轿,这事还不算定论。” 尹将军眼珠子转了转,“要不你去探望探望薛兰漪,她毕竟是国公爷枕边人,你可探探她的口风。” “还探望?” 尹秋月听着这话,怒气不降反增,剜了她爹一眼,“从前就是你们非逼着我日日夜夜去郡主府陪她,说什么她娘早死,女儿跟她走得近,能讨皇上欢心。” “皇上我是一次没瞧见,倒在她府上不知被她灌了多少清茶、甜酿。” “从前我们这些姐妹要上赶着被她当狗耍弄,陪她打发闲暇也就罢了!如今她不过一娼妓,一人人可欺的玩意儿,女儿凭什么还要装傻充愣讨好她?” “不是讨好,不是讨好。”尹将军压了下手,示意尹秋月消气,“是打探消息,只是打探消息……” “女儿不去!她若又拉着女儿与她同榻而卧,沾染一身勾栏胭脂味儿,将来夫家如何看待女儿?” 尹秋月蓦地甩开了他爹的手臂,“怪我命苦,没个当帝师的爹,也没个死在宫里的娘!” 尹秋月揉着眼睛,哭哭啼啼去了。 尹将军在后蹒跚跟着,生怕女儿摔着了、刮着树枝了,伸手小心翼翼在旁护着…… 薛兰漪站在树下,远远望着尹秋月和她诚惶诚恐的爹,久久回不了神。 其实,如果她不喜欢冰酪,可以直接跟她说的。 何必…… 薛兰漪鼻头发酸,撇开视线。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18节 她忽又想到,是不是庄婉仪也不喜欢碧螺春?杜雁也不喜欢花灯…… 她曾经千思百想送出去的礼物,旁人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她们只是看在她没娘的份上,哄她开心。 越想视线越模糊,她仰头望天,深深吐纳。 头顶上空是一片亭亭如盖的栀子花,在阁楼之上俯瞰宛如祥云锦簇,繁花绚烂。 今次她才知道,原来在尘埃之下仰望,纵横交错的枝丫更像野兽爪牙,欲要将她扑压在地。 眼前的一草一木在水雾缭绕中,都不过镜花水月。 这世间,又还有什么是真的? 薛兰漪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迷惑。 阴云中,她又看到了那个笑容明媚的红衣少年。 那样真挚而热烈。 像一颗红宝石,光泽经年不灭。 他对着山峦呼喊:“我,魏宣,会比世上任何人都喜欢漪漪,永远都不会变!” “无论何时何地,请她不要灰心,一定一定要相信我!等着我!” 少年笃定的声音环绕在她身侧。 他们站在山谷之上,面前是万丈悬崖,她却倍感踏实…… 薛兰漪的眼前又生出虚幻,伸手去够天边的笑脸。 笑脸化作云,碎了。 一把伞撑在了她头顶,帮她遮住了阴雨。 “要下雨了,郡主擅自保重。” 男子温润的声音徐徐落下。 薛兰漪心中生出一份希冀,蓦然回首。 身后,裴修远一身白衣胜雪,对她颔首以礼。 薛兰漪眸中亮色瞬间掩去,有些失望地望着裴修远。 裴修远道:“郡主的三位朋友来找过本侯,本侯这两日就会令人将他们送出京城。” 头顶上的枝丫轻动。 一束天光照在白衣上,晃了薛兰漪的眼。 总算,有些好消息的。 她压了下长睫,掩去眼角泪意,郑重给裴修远屈膝一礼,“多谢侯爷,有劳侯爷了。” 极力克制着,但声音仍然带着颤抖的余韵。 她觉失礼,勉力挽了个笑。 裴修远脸上却见难堪之意,拳头抵着唇,轻咳了两声。 “裴侯爷……还有话对我说?” 薛兰漪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头凛然:“是不是阿宣……” 脱口而出,她又警觉往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却抑制不住担忧:“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可是需要我做什么,侯爷但说无妨。” “非也,这个姨娘不必担心,他很好。” 裴修远迟疑片刻,将一封信递到了薛兰漪手上,“这是姑母令本侯捎给姨娘的。” 老太君怎会千里迢迢给她送信? 薛兰漪诧异不已,接过牛皮纸封,其下隐隐透出耀目的红。 她意识到什么,指尖一颤,徐徐将信纸抽出。 大红的“婚书”二字渐次落入眼中。 其下小楷写着:“纵万劫加身,卿心如月,不染纤尘,我若北辰,永护清辉。” 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字甚至堆叠在一块了。 可薛兰漪还是一眼认出这是魏宣亲手所书。 盖因他目不视物,所以写出的字不成行。 落款处,并肩写着“李昭阳”“魏宣”。 李昭阳三个字倒写得极工整、娟秀。 她曾说过他武人粗鲁,他于是特意勤加练习写她的名字,说是将来递婚书时,定要把“李昭阳”三个字写得漂漂亮亮的,像漪漪一样漂漂亮亮的。 她终于,收到他漂漂亮亮的婚书了。 薛兰漪一时哭笑不得,一滴眼泪却猝不及防掉落在婚书上。 啪—— 泪点晕湿了“李昭阳”三个字,婚书被打得轻颤。 她赶紧用指腹去擦拭,可越擦墨迹越乱,最后“李昭阳”三个字变模糊了。 再也无法与“魏宣”并肩而立了。 “你……” 裴修远见她机械地一次一次擦拭墨迹,心中有些感慨。 明日就是魏宣与李兰儿的婚期,彼时西境正热闹非凡地准备他俩的大婚。 而真正的李昭阳,却站在四方院落,潇潇雨歇中对着一封婚书空悲切。 老太君将此婚书寄回,目的自然是告诉薛兰漪,魏宣已经另娶了,让薛兰漪彻底断了对她儿子的念想。 裴修远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清瘦女子,到底动了恻隐之心。 一贯清冷如玉佛般的容颜上展露些许柔和,“薛姨娘可有话让本侯带给他?” 薛兰漪怔怔立在t原地,仍不停地擦拭婚书。 一阵相对无言的静默。 裴修远只好将伞递到她手上,颔首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雨淅淅沥沥下下来。 树林里鸟兽飞散,周围只听得风吹树叶,一浪高过一浪的沙沙声。 连地上的蚂蚁都成群结队回家了,它们爬过薛兰漪濡湿的绣鞋,她浑然不觉。 直到裴修远快要消失在雨幕尽头。 她才些微回神,“裴侯!还是劳烦您带句话吧……” 若然此时不带句话,以后恐天南地北人各一方,再无机会了。 可是,她要说什么呢? 以什么身份呢? 薛兰漪沉吟片刻,“那就……祝魏宣和李昭阳新婚快乐吧。” “还有……长命百岁。” 她将手举过头顶,做举杯的手势。 裴修远不懂,颔首应下,离开了。 她却笑了。 光是说出这句话,想到那番热闹场景都觉得开心。 她记得那时在竹轩过生辰时,周钰站在石桌上,好大的嗓门,“等宣哥娶漪漪那日,我去做迎宾使,陆麒话多让他做掌席好了,阿璋最乖让他做引轿郎接嫂嫂。” “至于咱们宣哥嘛,穿红衣,骑白马,迎佳人,把红妆铺满整条龙虎街,做盛京城最拽的崽!” …… 那样热烈的声音回荡在密密雨幕中。 薛兰漪好像真的听到四方院落外,响起了唢呐笙箫的喜乐。 战马清脆的蹄踏声渐行渐近。 “漪漪,信我!等我!” 少年清越笃定的声音刺破苍穹。 她蓦地抬头,魏宣正驾马冲破阴霾迷障奔向她。 鲜衣怒马,踏雨飞花。 他朝她伸手。 她毫不犹豫提起裙裾,飞扑向他。 却重重跌在地上,手边的少年蓦地化作烟云飞散了。 她痴痴望着满是泥泞的手掌。 半晌,才意识到阿宣要大婚了。 他不会再来找她了。 红宝石是可以永恒璀璨,但不一定只照亮她。 雨越下越大,肆意冲刷着她。 她坐在泥潭里,麻木地看着一场暴雨将她笃信的友人、爱人全部洗劫一空。 她什么都没有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19节 眼前一阵晕眩,瘫倒在地。 “姑娘!” 此时,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扶住了薛兰漪的手臂。 柳婆婆至廊下经过,就见一疯妇在雨中时而奔跑,时而跨步,时而伸手时而发笑。 她道是那被吓傻的梅姑娘回来了,近前一看,竟是自家姑娘。 姑娘在四合院里被冷眼相待数年,向来冷静自持,何曾如此狼狈过? 又是谁能将姑娘刺激成这样? 柳婆婆捡起泥泞里的伞,撑起伞扶姑娘往廊下去。 薛兰漪不肯走,嘴里絮絮叨叨,另一手还在半空中胡乱抓着。 这分明是癔症又犯了。 今日公府大事颇多,若姑娘惹出乱子,只怕国公爷那边少不得训斥。 姑娘从前也再三吩咐过她,若是犯癔症了,务必想些法子让她疼,把她叫醒,切不可在国公爷面前丢了分寸。 柳婆婆狠下心,使劲拧了她胳膊一把。 她太瘦了,繁复湿透的衣服堆叠在身上,根本摸不到胳膊。 可只要稍稍一拧,连皮带肉地疼。 薛兰漪浅吸了口凉气,有些恍惚,有些疑惑。 显然,还未分清现实与梦境,也不知道喊疼,只是僵硬地盯着对方。 清瘦白皙的脸脱了妆,鬓发凌乱贴在脸上,更显病态。 “姑娘,我们先回廊下,好不好?” 柳婆婆扶着她坐到了廊下,又用袖子帮她擦拭着鬓边潺潺而流的雨水。 两个人在雨中待了许久,柳婆婆身上也早湿透了,只指腹尚存些微温度。 一丝丝温凉的触感划过脸颊。 薛兰漪的神色才渐渐收拢,讷讷盯着蹲在她身边为她擦脸的婆婆。 她忽地红了眼眶,扑进了柳婆婆怀里。 她的身上好暖,比大寒天的被窝还要温暖舒服。 薛兰漪生出贪念,哑声轻唤:“娘亲。” 不知是泪,还是雨水,柳婆婆心口濡湿了一片。 柳婆婆局促不已,赶紧扶住她的肩膀,欲推开她。 姑娘还是半昏半醒的状态,脸颊在她粗糙的麻衣上轻蹭着,娇嫩的皮肤红得泛出血丝,却就是不松手。 柳婆婆的女儿还在身边时,受了委屈也是这般撒娇的。 柳婆婆张了张嘴,终究没舍得打破薛兰漪的梦。 她抚着她的背,如同抚自己的亲生女儿般的。 又想起女儿幼时喜欢的童谣,轻轻在薛兰漪耳边哼唱着。 薛兰漪漂浮着的心好像终于找到了栖息点,她偎在柳婆婆怀里听她哼唱歌谣时,心口处发出的颤音。 真好听啊! 原来被娘抱在怀里哄,是这样的滋味。 可是,她的娘亲是不会唱歌谣的。 她娘活着的时候总闷闷不乐,从未唱过童谣给她听。 爹爹是老学究,拉不下脸唱女儿家的调调。 她听的童谣都是阿宣给她唱的。 阿宣还说要给她唱一辈子童谣。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从明天起,他会在别人耳边轻哼曲子,哄别人入睡…… 薛兰漪将头埋进柳婆婆怀里,不敢再往下想一分一毫。 廊外,暴雨暂停,风还是湿润粘稠的。 薛兰漪被沉重的空气压得喘息困难,弱而短促。 她浑身凉透,可柳婆婆却不敢现在就送她回崇安堂。 一炷香的工夫前,国公爷自前厅回屋后,脸色阴沉得紧。 后院的门房、管事嬷嬷无一幸免,被剜眼的剜眼、剁手的剁手。 听闻,是因为这些人吃酒赌钱,一时不防把萧王爷放进了后院女眷之所。 国公爷正雷霆之怒,若见着薛兰漪精神萎靡的回去,怕会不悦。 柳婆婆只能用手臂帮姑娘挡着风,等她镇静下来,再做打算。 却不想没多久,影七步履匆匆找来了,“姨娘,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影七大人,姑娘现在不方便。”柳婆婆给影七递了个眼神。 薛兰漪正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活像只受了伤的幼兽。 “姑娘想是癔症发了,动弹不得,能不能稍缓?” “你让爷等个姨娘?” 影七并未有任何触动,声音更冷:“传爷的口令:有些事终归要说清楚,让姨娘莫要再耍任何小心思。” “姑娘现在昏迷不醒,实在是……” “我只依令办差。”影七比了个请的手势,声音洪亮,仿佛故意吵醒薛兰漪,“姨娘还是赶紧去吧,莫让爷再生怒。” 凌厉的声音层层叠叠,回荡在回廊中。 薛兰漪惊得肩膀一颤,懵然抬起头。 影七高大的身影投射下来。 他是追随魏璋一同上战场、上朝堂多年的心腹,也喜和他主子一样穿玄色。 故而,身上多少沾染了点魏璋的习性。 薛兰漪只嗅到丝丝缕缕的冷松香,阴翳中魏璋那张不辨喜怒的脸就蓦地浮现在眼前。 所有的伤怀、痛楚,都被风雨欲来的威压掩盖了。 魏璋让她回崇安堂思过,她却迟迟在后花园逗留。 魏璋若是追究下来,知道她因何人何事在此伤神,恐又会愠怒。 届时不管远在天边的魏宣,还是给她送信的裴侯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她不能害人害己。 薛兰漪长睫轻颤,咽下喉头酸涩,“劳烦告知国公爷,妾先换身衣衫,稍后就到。” 薛兰漪需要先整理一下情绪。 辞别了影七,她在冨室简单擦拭一番,换了干爽的衣裙。 冨室中,水雾缭绕。 薛兰漪的心一如缠绕的烟云纷乱不堪。 一会儿,那红衣少年驾马奔向她,不停地唤她:“漪漪,等我!等我!” 一会儿,玄色衣衫又如阴云渐次遮罩住明媚春光,一双沉郁的眼将少年吞没,也将她吞没。 最终,少年的声音消弭殆尽,薛兰漪看不到一点天光了。 一阵狂风裹挟着潮气将门吹开。 门吱呀呀作响,催促她往风雨里去。 薛兰漪让柳婆婆简单给她上了胭脂。 她的面色白得吓人,很厚的胭脂才能遮住面上的情绪,却遮不住七上八下的心。 方才在宴会上,萧丞堂而皇之佩戴她的暖玉,又说了那么些暧昧不清的话。 魏璋此时恐怕已笃定她和萧丞勾结。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再空口无凭地解释,魏璋能信几分。 薛兰漪站在灌风的回廊下,稳了好一会儿心神,才迟疑地走去书房。 推开房门,木头滞涩的响声回荡。 阴雨的房间更显昏暗,周围几乎目不视物。 只有五步之外,素白屏风内一盏残灯如豆,勉力散发着光晕,照出内里一方天地。 魏璋端然坐在屏风另一侧。 薛兰漪看不到他的模样,只瞧见屏风上的影子正悬腕提笔,仿佛是在批阅公文。 他翻书的动作极稳,极缓,与平日处理公务时一样泰然自t若,看不出什么异样。 昏黄的烛光在屏风上跳跃,黑影也随之忽明忽灭,看不透摸不清。 一道屏风并未阻隔威压,反而更让人生出未知的恐惧。 薛兰漪不知道屏风之后的人此时是何表情是何心态,她极力隐忍下旁的情绪,让语气显得寻常:“见过国公爷。” 不知是否声音太弱,屏风上的影子未抬头,只继续伏案落笔。 他不说话,薛兰漪只能保持着屈膝的姿势。 可薛兰漪的膝盖方才磕在地上,还有些刺痛,深屈膝的姿势保持不了多久,腿脚就开始发颤,身子亦歪歪倒倒的。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20节 又因极力稳住仪态,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她无心去擦,目光一刻不敢松懈盯着屏风,生怕错过他任何动向。 良久,魏璋终于翻阅完了一份折子,宽袖抬起,将折子放到手肘边。 “你如今倒也忙,没空近前了。”魏璋淡淡的,但话中有话。 不知是因为薛兰漪在外逗留半个时辰,让他久等,他心生不悦。 还是暗讽薛兰漪忙着勾结萧丞,没空侍他。 “妾知错了,望国公海涵。”薛兰漪恹恹的。 她今日身心俱疲,无心与他拉扯,只想快些结束这漫长的凌迟。 屏风后,魏璋取折子的手稍顿。 很快溢出一丝戏谑轻笑。 他洞若观火,怎么可能分不清薛兰漪这声“知错”有多不诚心。 她先是敷衍他关于萧丞的事,如今连与他说话都敷衍至此。 她谎话连篇,何有一丝悔意? “过来,掌灯。”魏璋的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波澜。 薛兰漪实也保持不住屈膝的姿势,便赶紧起身,双手交叠于腹间恭恭敬敬入屏风去了。 走到书桌前,薛兰漪才看清魏璋今日点的不是蜡烛,而是一只巴掌大的鎏金炉。 旁边放着厚厚一摞纸,一张张扔进火炉,才有些微火光。 那纸张仿是陈年旧物,烧起来有些呛鼻。 薛兰漪不明所以,近前拾起纸张,准备往火炉里扔,却赫然看到纸张上写着“册封昭阳郡主”六个大字。 这是当年先皇册封她的圣旨。 再下层是昭阳郡主的玉牒页、户籍册、仪制则例…… 所有关于昭阳郡主存在的证据都在她手中。 按理说昭阳郡主即使殁了,关于昭阳郡主的文书和记载也理应存档在宗人府和户部,魏璋却费心将这些都收集了来。 魏璋在罚她。 他要她亲手烧掉自己作为昭阳郡主存在过的证据。 他要昭阳郡主雁过无痕。 他在警告薛兰漪,如果她妄图以昭阳郡主身份逃脱他的掌控,他会将李昭阳和薛兰漪一并毁掉。 从此她既无来时路,也无前路灯,她只是他的附属,无名无姓。 薛兰漪攥着自己存在过的证据,指尖发颤,迟迟不动。 第58章 火盆里再无燃料,火光快要熄灭。 魏璋终于抬头,云淡风轻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火盆,示意她添纸。 “国公爷,妾并不曾勾结萧丞。”薛兰漪屈膝道。 她猜他心思如此缜密,定也注意到萧丞腰间的暖玉了,便不等他发难,一并道:“萧丞手中的暖玉的确是妾的物件儿,但并非妾赠予他的。” 魏璋“嗯”了一声。 难得的轻声回应,代表他很赞赏薛兰漪的坦白。 事已至此,薛兰漪已被推到风口浪尖。 她不觉得自己对魏璋隐瞒暖玉的来历,隐瞒和萧丞那段不堪的往事对自己有任何好处。 她继续道:“暖玉是妾少时赠与尹家姑娘的,是她……妾不知为何最后落到了萧丞手上。” 终究,她惦念着与尹秋月一起长大的情谊,没有把话说透。 她低垂的目光打量着魏璋的侧颜。 他容色平静,并没有因为薛兰漪之辞有任何波澜。 修长如玉的手仍执笔书写,刚劲颜楷落在纸上。 薛兰漪赫然看清他写的正是一封退婚书,以工部尚书府之名义退尹家女尹秋月之婚。 而他手肘旁,尚在阴干的奏本上,骇然写着春闱舞弊案尹氏正房两子皆参与其中,最后一句乃:“尹氏舞弊徇私,依大庸律法,阖族停科十载,望圣上今夜即刻决裁。” 魏璋在写的两份文书,一则断了尹秋月的姻缘,二则毁了尹氏子孙后代十年的仕途之路。 弹指之间,尹氏凋零已是定局。 显然,即便薛兰漪不坦白,魏璋也已经查清了暖玉之事的来龙去脉。 萧丞自以为以暖玉能挑拨薛兰漪和魏璋。 然魏璋到底比他棋高一着,很快勘破了棋局。 不过一个时辰,已洞悉了尹氏和萧丞合力算计他之事,并迅速将尹氏就地正法。 暖玉的误会薛兰漪未辩就解除了。 可薛兰漪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反而对魏璋强大的洞察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尹氏是他指尖蝼蚁,萧丞非他对手,就连高居明堂上的少帝…… 薛兰漪死死盯着奏本上“望圣上今夜即刻裁决”的字样。 高居明堂上的少帝,都不过是囚困在金丝笼中的雀儿,被他一手掌控。 薛兰漪瞳孔紧缩,喘息起伏着。 魏璋将奏本交给了影七,沉郁的目光睇过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薛兰漪没赠暖玉,不代表她和萧丞没有任何关系。 当初圣上为了保薛兰漪名节,将萧丞意图□□之事彻底封了口。 无记载,无传言。 当今世上只有两位当事人和魏宣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魏璋他是查不到的。 可魏璋这样的人又怎会允许棋盘上有目盲之子? 他必须要知道为什么薛兰漪对萧丞态度不明,萧丞又为何非要娶她。 他们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魏璋探究的目光落在笼在薛兰漪身上。 明明轻飘飘的,薛兰漪肩头如压着铅块,身形一抖,“其实六年前,妾与萧丞……” 她本想将萧丞当年如何拐走她、强行逼亲之事告诉魏璋,好解除魏璋的怀疑。 可话到嘴边,她又犹豫了。 她对他坦白真相后,魏璋是不会再怀疑她和萧丞暗中勾结了。 然后呢? 她继续待在他身边,每日胆战心惊、卑躬屈膝做他的姨娘吗? 薛兰漪深知错过这次和亲的口子,她很难再找到机会脱离国公府了。 萧丞和魏璋之间,她要选魏璋吗? 她斗得过魏璋吗? 薛兰漪自知不如,所以……她得赌另一条路。 她要利用和亲逃出生天,那么她就不能在魏璋面前控诉萧丞。 那些关于她和萧丞的过往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道:“妾跟萧丞就是一面之缘,并不相熟。” 魏璋眸色微凝:“重新说,好好说。” “妾与萧丞真的就是一面之缘!”她笃定深屈着膝。 魏璋自是一个字都不信,目色愈浓,宛如丝绦缠绕着薛兰漪的脖颈,一圈又一圈。 薛兰漪深感呼吸不畅,胸口起伏不定。 重重威压下,她却再没多说一个字。 这才安分几日? 她又在试图欺骗他,忤逆他。 身为他妇,是不该心怀秘密的。 何况还是关于一个男人的秘密。 “坐上来。” 魏璋指骨轻敲了下桌面。 敲击声清脆,颤音回荡在逼仄的空间中,轻易渗透人心。 他警告过她,她旦行不忠之事,他便会在她身上刺下他的印鉴。 她若不思悔改,那便只能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上都拓满魏云谏三个字。 薛兰漪心有余悸,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一只强劲的手揽住了她的腰侧。 天旋地转间,薛兰漪清瘦的身子落在了桌面上。 双脚悬空,腰臀被桌面撞击得钝痛。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21节 未及反应,魏璋双手撑在她腰臀两侧,将她隔在了四方天地里。 他尚穿着华丽的公服,两边肩头的金丝螭龙纹盘踞,威严龙目困锁着薛兰漪。 繁复的衣衫让男人本就高大的身姿更显浑厚。 投射在左手墙面上的侧影,宛然一只苍狼俯瞰,锁定着猎物,下一刻就要亮出爪牙,将薛兰漪撕开一般。 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占据了薛兰漪的整个视线,在无声地逼问薛兰漪关于萧丞之事。 薛兰漪心跳得厉害,手紧扣着桌子边沿,却还是道:“萧丞要娶妾,那是萧丞的事,国公爷理应去问萧丞,何以逼问起妾来了?” 她倒还委屈上了。 一双澄澈的杏眼中春水打转,加之双颊因为紧张而粉润,看上去无辜又可怜。 可这种矫揉造作的伎俩对魏璋一向无用。 他是不会信她与萧丞无半分牵扯的,他的脸是冰冷僵硬的,而软的指顺着她的腿抚下去,找到了那枚印记,轻揉慢捻着。 动作不疾不t徐,却极富巧思。 他太了解她的身体了,能轻易攻破她的防线,叫她喘息连连。 而他目色是清冷的,理智的,“你想借他之手,离开国公府?” 魏璋一句话直切要害,薛兰漪呼吸一滞,然四肢百骸的细流让她难以思考如何反驳。 “还想着做回李昭阳?” “靠萧丞?还是靠那老东西的一纸密信?” 阴郁的话音落,鎏金炉里蓦地迸发出一缕蓝色星火,灼到了薛兰漪的指尖。 她的余光赫然看到了炉中一截森森白骨的断指,而那断指上还戴着黄玉印戒,正是先皇给萧丞密信时用的印戒。 那么,这截断指是谁的不言而喻。 魏璋竟让人去皇陵,剁了先皇的指骨! 薛兰漪瞳孔放大,“魏璋,你简直……简直大逆不道!” 蓝白交替的光照在魏璋脸上,他面前没有任何恐慌、惧怕,有的只是理所当然。 乱点鸳鸯谱之人,岂不就是该剁了手? 魏璋并没心思与她讨论那老眼昏花的死物,力道又加重几分。 一瞬间,薛兰漪被从尸骨的恐惧,拉入了另一种更深的恐惧。 她推搡他,捶他的肩。 魏璋却忽地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湿软的舌顶开了她的齿关,扫过她的上颚,掠过她的舌面,两处力道同频撩拨着她每一个柔软的点。 每一次都撩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酥麻钻入血液,直往四肢窜。 她的身体渐渐变软,喉间喘息变细。 男人的喘息却越来越粗,周身的温度也越来越灼热。 屏风之后,不过丈五尺地,整个空间清晰地回荡着两个人交替的呼吸声,还有缠吻的水泽声。 薛兰漪今日本就身弱,终究没了力气,推却的手越发虚软,暗涌却在腹部越汇越多,不断累积。 终于,在某个时刻骤然迸发。 她在他臂弯中一阵痉挛,再没了任何抵抗的力气,头倚靠在他的手掌上,几乎整个身子的重量亦压在他手臂上。 而魏璋徐徐抬起眼眸,镇静观赏着她在他怀里抽搐,眼角泛起湿意,水润红肿的唇瓣一开一合,渴望着他。 这种时候,她倒诚实了,知道该忠于谁,仰仗谁了。 他将她调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宽袖一拂,桌面上的折子公文散落一地。 黑漆书桌上,就只剩一个火炉,还有软塌塌靠在他胸口处抽搐的女子。 薛兰漪的余韵未过,没有察觉到一双手穿过她腋下挽住了她短袄的系带。 更没注意到,五步之外的黑暗空间里,那面属于魏宣的镜子正散发着银亮的光。 照出白玉般的手指挽起她胸前系带,不疾不徐缠绕在指尖,一圈又一圈。 外衫松解开了。 接着是亵衣、襦裙。 鹅黄色的系带被魏璋一层层全部剥开,薛兰漪身上的衣衫松落在身体两旁。 日日滋润的身姿正是春光无限,惹人怜。 可惜,生了一颗不安分的心。 魏璋下巴放在她肩头,鼻梁亲昵厮磨着她的耳垂,“看看,你有多喜欢做薛兰漪。” 话音低磁,他似是故意将滚烫的吐息吹进薛兰漪耳道。 薛兰漪不由肩膀一抖,赫然睁开眼。 不远处,那面镜子中,她衣衫半褪,亵衣虚虚掩掩挂在脖颈上,勉强遮住要害,襦裙也早已被堆叠起来。 她像个牵丝木偶,以最羞耻的坐着。 而身后,男人锦衣玉冠,衣衫齐整。 黑暗中,眼尾的猩红更添一抹病态的占有欲。 “有我疼你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招惹别人?” 同样的雨夜,同样的阴暗房间,那些不堪的回忆赫然侵袭着薛兰漪的脑海。 她好恨! 她恨死他了! 薛兰漪咬着牙,她觉得为他掉泪都不值当。 可一滴豆大的泪还是掉下来,视线模糊了,情绪也决堤了。 一时想到与自己最痛恨之人翻云覆雨了多少次,她恶心不已。 一时想到明日魏宣大婚,他也会和旁人行这等亲密之事,她痛心得支离破碎。 一时又想到自己与魏璋做这种事时,那样爱她的阿宣该有多痛? 密密麻麻的痛楚像蚂蚁在薛兰漪心里钻进钻出。 眼泪止不住地横流。 这一次她好像没有办法控制。 那些蓄积在心中伤,在这一刻全然决堤,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从眼角流下来。 娇小的身躯在那如山倾覆的男人怀中战栗着。 那是与情动时,截然不同的颤抖。 仿佛长在悬崖边百合,迎风而动,花瓣颤颤,片片凋零。 魏璋侧目望向一拳之隔的那张脸。 姑娘的脸上泪痕斑驳,晕花的妆容。 厚重的胭脂一团团剥落,展露出其下苍白且些微凹陷的脸,眼底阴翳深重,生了细纹。 她好像又清瘦了一圈,也干瘪了一圈,未及二十,却仿佛已过了花季,容光渐褪。 魏璋的指顿住,眼中些许诧异一闪而过。 她往常许多年是不爱胭脂水粉的,便是进宫面圣也常素面朝天。 近期几乎日日在房中摆弄这些瓶瓶罐罐。 魏璋只当她转了兴趣,未多留意。 眼下见她满脸枯槁,他才知她为何不上妆不见人。 一股繁杂的情绪渐渐淹没了那抹诧异。 他觉得很烦,心头千丝万缕夹杂,偏薛兰漪还哭个不停。 更烦人。 “别哭了。”魏璋眉心蹙起,“你知道我不喜欢女人哭。” 薛兰漪听不到他说什么。 她像在一片苦海中飘零。 四周漆黑一片,浩瀚无边。 从前苦海再深,远处总有一盏灯为她亮着。 可这最后的光也要在明日熄灭了。 她只有自己了。 她忍不住哭。 但不是为眼前这磋磨她之人,而是为魏宣,为她自己。 若非眼前人横行霸道将她困于身侧,她可以现在就快马加鞭跑回阿宣身边,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若敢娶旁人,我这辈子都不要理你了!” 不! 她根本不用千里迢迢去骂魏宣。 因为如果没有魏璋当年篡改她记忆的险恶计谋,阿宣不会目盲,不会认错人。 他会带着她云游四海,而不是今时今日这般生别离死无聚。 越想眼泪就越是流不尽止不住。 她不甘不愿。 她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都被眼前人毁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22节 压抑了五年的苦楚,从未好生宣泄过的委屈化作流不尽的春水。 顺着眼角滴落,落在魏璋捏着她下巴的手掌上。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滚烫汇聚在魏璋的掌中,又没入袖口,顺着臂膀蜿蜒而行。 仿是一根轻而软的细绳缚住了他。 习武之人臂膀薄肌蕴藏着骇人的力量,可他却怎么也挣不脱那柔韧的丝。 但凡被她的眼泪游走过的肌肤皆僵硬的。 他能感觉到内里有一股不受控的力量支配着他的手臂,他的身体去靠近她,拥住她。 他厌恶这种被羁绊牵引的感觉,更不可能因为她示弱就不追究她满口谎言之举。 “不准哭!” 这一次声音略厉,极少地暴露出了怒意。 她像失了智一样,浑然不听。 他抬起她的下颚,虎口渐渐捏紧。 她却是水做的一般,越用力越沁出更多泪来。 被捏开的下颚露出其下粉色唇,白的齿。 原本隐忍着的哽咽声也被迫放大。 满室都是姑娘的啼泣。 毫无礼数可言。 而且真的很聒噪。 魏璋眼中少有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摸出屉子里的防身匕首,猛然对准了她的眼球。 他不是一个以武力相逼之人,此时却这样做了。 “你以为,我还能饶你几次?”匕首更逼近三分。 寒芒到了瞳孔前,一发之隔的位置。 薛兰漪仍杏眼圆睁,盈满春水的眼中倒映出了魏璋强势的神色。 两人隔着氤氲水雾对视。 仰面的角度,她的泪却更肆意横流,整个面庞清涕眼泪胭脂混杂着,看不出一丝昔日艳冠盛京的容色。 更像个深闺怨妇,疲惫沧桑,还不修边幅,仿是谁苛待了她一般。 一股无名火堵在魏璋心口,发不出又压不下。 握着匕首的指尖微蜷,掰着她的下巴看窗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坦白萧丞与你是何关系,我原谅你,要么你去外面面壁。” 轰隆—— 话音刚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 屋外狂风暴雨催折着栀子树,老树压弯了腰,在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纵横交错的枝丫爬满窗户,光怪陆离。 此时,天色已暗,廊灯如鬼火半明半灭。 忽又一阵蓝白色光电。 窗户上头骤然坠下一个暗影,悬挂在窗外。 暗影被拉长、放大在窗纸上,摇曳不定,好像是一具悬尸。 薛兰漪顿时浑身凉透,毛骨悚然。 她最怕t这般百鬼夜行的雷雨夜,恐惧一时大过了伤怀,无意识抓住魏璋的衣袖不放。 而魏璋垂眸望着那只苍白无措的小手。 静默等着。 等她坦白、认错。 两人僵持着。 良久,薛兰漪才缓过一口气来,“我选择去院中受罚。” 尾音带颤,但已恢复了素日的柔韧。 魏璋神色微凝,困住她的高大身姿也出现了片刻松动。 薛兰漪轻推了下他,他便僵硬往后挪了半步。 她从桌上跳了下来,胡乱地绑好系带,往屋外去。 身体里的情潮尚在,腿发软,步伐虚浮缓慢,但未有犹疑。 姑娘身上若有似无的沉香渐行渐远。 魏璋才蓦地回过神,薛兰漪已走到了屏风外。 “薛兰漪!”他背对着屏风,侧目望她背影,一个字一个字挤出牙缝。 薛兰漪隔着素白的纱,脚步微顿,“妾愿意在屋外受罚并非觉得自己有过,而是妾真的不知道公国爷让妾坦白什么。” 言外之意,她还在嘴犟自己跟萧丞毫无关系,没什么可交代的。 魏璋今日已经格外开恩,给了她很多次机会,她却还执迷不悟。 “薛兰漪,你莫要得寸……” 门被打开了。 一阵强悍的风猝不及防地灌进来。 薛兰漪被吹得一个趔趄。 劲风吹得发髻散开,衣衫往后翻飞,正映出轻薄衣料下瘦可见骨的身姿,分明被风一吹就要散架似的。 她却跨出门槛,走进了风雨中。 她很累,与其听他聒噪,不如在外面淋雨。 她走了。 屋里骤然静了下来,只余木门被风吹得来回晃动,吱呀呀地响。 火炉也灭了。 魏璋陷入一片晦暗中,孤身而立。 三年,她从未敢如此放肆过。 第59章 屋外,风雨来势更汹。 过廊风呼啸,吹得女子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透过窗纸看,仿佛一张单薄的纸片,快被撕碎了。 魏璋看着单薄的影子,隐在玄色衣袖下的手攥紧,“既不知错,就走远些莫碍眼。” 声音不大,却酝酿着高压,轻易穿透薛兰漪的后背。 薛兰漪未有辩解,拾阶而行。 周围明明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再走远些就是避风阁、耳房,偏偏她就踏进了雨幕中。 此时,暴雨肆虐已久,积水过脚腕。 院子里全是污浊的泥潭。 她被豆大的雨点夹杂冰凌敲打着,密密麻麻的痛,但很快也就是适应了,麻木了。 此时此刻的她,其实宁愿站在雨中,也不愿站在他的屋檐下。 她急需雨水冲刷掉他留在她身上的令人厌恶的气息。 也需雨幕遮挡,让她可以肆意释放情绪,不必顾忌魏璋怎么猜,怎么想。 薛兰漪缓缓踱步往栀子树下去,仰头望着茫茫雨幕,似哭似笑。 才换不久的衣衫又湿透了,厚重地压着她弱小的身板,压弯了她的纤腰。 电闪一次接一次在身边劈开,她竟也感觉不到害怕了。 “国公爷,姑娘受不得暴雨啊!” 柳婆婆不知从哪冲了出来。 可能是薛兰漪那声娘亲,勾起了她对失踪女儿的母爱。 今时今日,她竟真把自己当成了薛兰漪的娘亲。 她猛然推开书房的门,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国公爷,姑娘她刚刚……” 屏风之后,身长玉立的暗影威压过甚,让柳婆婆稍微清醒了些。 她自不敢说姑娘为大公子淋了雨,舌头打了滚,“姑娘惯怕电闪雷鸣,今次这般跑进雨里,定是受了天大的冤枉,无处申辩!” “求国公爷体恤姑娘!” “求国公爷莫要让姑娘受此风刀霜剑之苦啊!” 魏璋眸色骤冷。 受风刀霜剑,那是她自以为是,非要自讨苦吃。 奴才倒是随主,没了规矩,忘了体统。 “影七!”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23节 魏璋双目微眯,寒意凛然。 顷刻,一把刀横在了柳婆婆脖颈前。 影七捂住柳婆婆的嘴,拖着她往隐蔽柴房处去。 崇安堂里,哭声、喊声,还有那阴暗滋生的愠怒,交织在一起,聚于四方宅院上方。 正是山雨来时,风满楼。 不远处观星楼上,潇潇雨歇轻敲着朱漆栏杆。 此地是国公府的制高点,可以清晰地看到栀子花树旁,女子随风飘摇。 周身栀子花飞舞,轻覆她身上、发间。 满天纷飞的白色花瓣翻转飘扬的场景,好似某种祭典。 裴修远静默远观着此情此景,忽地想到什么,捻菩提的手微顿,须臾,又若有所思摩挲起来。 本应洁净无瑕的菩提上,每一颗都雕刻着精致的小兰花儿。 他一一抚过,“从前你一直想去摘星楼看风景的,其实国公府这栋观星楼的风景却也不差。” 当初,老镇国公与先皇出生入死,感情甚笃。 先皇在宫中建成摘星楼后,特意将工匠派遣至国公府,给国公府也建了一座同样巍峨的阁楼,只此宫中阁楼矮了三层。 世人都知宫中有座摘星楼直插云霄,仿若空中楼阁让人向往。 殊不知,那最高的楼阁只能看到云端之上的景象。 而国公府这座阁楼上达天听,下御凡尘,中庸之地才是真正风景独好之处。 裴修远俯瞰此地绝妙雨景,声音更柔得不像话,“此间风光,兰儿可喜欢?” 他自言自语。 细雨细槛,滴答作响,未闻任何回应。 身后老管家猫着腰上前,“夫人最喜欢登高望远了,她若还活着,定喜欢此地风景。” 裴修远“嗯”了一声,“那以后我们常来造访魏国公,便可常带兰儿来此看风景,可好?” 话音落,四周照旧静谧无声。 裴修远眸色渐渐暗淡下去。 良久,思绪收拢,几不可闻轻叹一息,“今夜,国公府宴席摆在何处?” “国公爷传出话来……今夜不摆宴席了。” 老管家与裴修远诧异对望一眼。 今日可是魏璋的袭爵宴,又有使臣驾临,场合不可谓不重要。 况且,听闻今夜沈惊澜沈大人会代表圣上来谈擢升首辅事宜。 魏璋此番休沐后,在暗地动了颇多手脚,为的就是反逼得圣上妥协退让,将首辅之位拱手奉上。 怎么到了拟圣旨的关键时刻,魏璋突然闭门谢客了? 这可不像不坠早朝的魏国公之行事风格。 裴修远百思不得其解,狐疑放眼望向崇安堂。 崇安堂一处隐蔽的二层阁楼上,一玄色身影负手而立,站在短檐下。 檐上雨水连成线,潺潺流作雨幕,遮住了魏璋的容颜,辨不清表情,但依稀可以看到他一直一瞬不瞬盯着同一个方向。 他是极警觉的人,此时却仿似全然没注意到裴修远在看他。 甚至没有注意到风雨斜扫过天台,翻飞的衣摆上洇满雨水,几乎湿透了半截身子。 他纹丝不动,只目色沉沉笼罩着栀子树下姑娘。 “姑娘晕倒了!姑娘晕倒了!” 忽地,院子里传来下人的呼喊。 他下意识向前跨了一步,堪堪跨出雨帘,雨水浇淋在发髻上。 最注重仪态的魏国公竟沐在冰雨中,浑身湿透。 虽然身姿依旧挺拔、威严,但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担忧之色。 目越收越紧,眉越蹙越深,似乎马上就要冲下阁楼。 那是在朝堂从未展露过的慌乱。 而阁楼下,薛兰漪倒在了白色的花瓣雨中,花瓣打着旋落在纤弱的身姿上,将她掩埋。 “国公爷呢?国公爷去哪儿了?” “姨娘不大好,要不要送回屋里?要不要叫大夫?” 几个丫鬟婆子围了上来。 众人许久未见国公爷的身影,又不敢把姨娘丢在雨里任其死活。 院子里纷纷攘攘吵闹着。 阁楼上,瓦片的雨水断了线似地落于魏璋之身,顺着从锋利的下巴滴滴坠落。 他浑然不觉,迈出的步伐欲动不动。 “把姨娘先送进偏房,寻章大夫夫妇过来!” 此时,青阳找不到主子,自行做了决裁, 昏迷不醒的薛兰漪被抬进了回廊下。 二层阁楼上,魏璋缓缓退回屋檐下,目光迟一步剥离回来,拂袖离去了…… 裴修远看着四合院里浮生百态,捻动佛珠呢喃,“自做其业,自受其报,譬如影子,随逐其形。” 所谓因果循环,凡身在尘世,皆有个人的业障。 从前,他与魏璋谈论佛法,魏璋常喻自己为无根之萍,不受任何羁绊。 如今看来,魏璋也逃不过尘世俗律。 只不知种下了这般苦果,将来如何自食? 罢了。 此事与他无关。 他亦有他的因果要赎。 裴修远视线收回,目色冷下来,“西境姑母那处务必盯紧,早些顺藤摸瓜寻到先太子的踪迹才好。” 魏璋处理完萧丞娶亲之事,接下来恐就要全力围剿先太子党了。 裴修远表面与老太君亲厚,实则暗里早已与魏璋达成合作。 先前放走老t太君和魏宣,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 如今他与魏璋同在一条船上,自然该倾尽全力盯紧乱臣贼子。 底下的人亦不敢放松,管家拱手道:“侯爷放心,西境那边正准备明日婚仪,一切如常,大公子亦安生在深山里待着,说是闭关疗养双目呢。” 裴修远“嗯”了一声,“姑母心高气脾气直,其实不难对付,切莫让大公子发现我等暗中盯着他们才是。” “属下明白,属下们不敢莽撞。” 老管家想了想,又道:“说起大公子,六日前大公子曾放一只猎鹰出山,我等猜测大公子是想通过猎鹰联系先太子,于是跟着猎鹰星夜奔赴边塞桦城,却不想……” “那猎鹰在桦城附近突然转了道,往西齐皇城去了。”老管家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按时间推算,猎鹰抵达皇城之日,正是萧丞决定来大庸娶薛兰漪之时。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管家越想越觉奇怪,“猎鹰之事要不要禀报魏国公知晓?” 话音刚落,头顶一束暗影振翅而过。 裴修远抬头,国公府上空一只雄鹰飞掠,往驿站方向去了。 来自西境烈鹰飞到了盛京城中,还是一只痊愈之后,所向披靡的鹰。 裴修远真的很好奇蛟龙与烈鹰,谁才是长空之上的王者呢。 沉吟许久,压了下手,“魏国公只是令我等监视大公子,找到先太子,其余之事与我等无关,不必烦扰国公爷。” “喏!”管家轻声一应。 与此同时,烈鹰敛翼,停在了西齐大皇子的窗前,脚环上缠着一张来自西境的胡杨木纸。 …… 另一边,寝房里。 雾气缭绕的屏风后。 魏璋仰靠在浴桶中,双目微闭,喉结上下滚动着。 窗台的博山炉中,两缕青烟升腾,弥散满室的冷松香。 香焚得很浓,凌冽气息钻进鼻息,魏璋深深吐纳,搭在浴桶边沿的手无意识地摩挲。 意外摸到了木头上一串指甲印,那样小巧。 应是上次薛兰漪与他共浴时,因为惧怕,暗自掐着浴桶,掐出了凹痕。 其实上次她与他解衣共浴时,虽刻意保持镇定,魏璋又怎会看不出她全程身体僵硬,保持防备。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时而浓时而薄的热雾中,魏璋脑海里浮现出她第一次与他共浴。 那时,她刚成为他的人,尚且青涩,像是受了惊的小兔子,双臂环胸蜷缩在浴桶一角,湿漉漉的眼防备着他。 “怕我?”魏璋一边给自己擦身,一边好笑,“怕我,又何必招惹?” “不是怕!是……”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24节 薛兰漪咬着粉唇,柳眉紧蹙,似是在下很大的决心。 魏璋与平日无异,清洗着臂膀。 姑娘香软的身子忽而鱼儿似地钻进他臂弯间。 她坐在他了腿上,脊背贴着他胸口。 “躲是因为害羞,害羞是因为……” 她长睫低垂轻颤着,水润的唇上咬出了齿痕,“是因为喜欢,喜欢云谏。” 魏璋自上而下正能看到她绯红的小脸,还有嘴角有些期待有些忐忑的笑容。 水下,她的手悄然抓住他的臂弯,将他僵硬的手臂带到细腰间,让他环着她。 她柔软的指轻覆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云谏抱着我,我就不怕了。” 她从前是那般可人,羞怯但热烈。 而今…… 水雾腾腾里,她娇俏上扬的嘴角渐渐垂落下去,容颜变得憔悴、怨恨、倔强。 面目可憎! 魏璋蓦地睁开双眼,太阳穴漫出青筋,“添热汤!” 沉郁的声音回荡在室内。 无人应答。 无人从屏风另一侧迈着莲步而来。 魏璋怔怔看着屏风良久,脸上浮现一瞬错愕。 外面,响起敲门声。 他眸中微波。 屋外风雨呼啸,却是青阳的声音传来,“爷,沈大人请爷入宫一趟,说是御膳房新得一批鲥鱼,国公爷既无心在府上摆宴,何不去尝尝宫中御厨的手艺?” 魏璋思绪纷乱,挤了挤眉心,“你说什么?” “……”青阳一怔。 没见过国公爷在朝堂大事上如此分神过。 他躬身又报,“圣上想请国公爷入宫,商议草拟擢升首辅之圣旨,爷要入宫吗?” 朝中近日诸事纷乱,了无头绪。 圣上和沈惊澜比魏璋更着急他回去。 魏璋在这离首辅一步之遥的位置待得太久。 此等紧要时刻,他不该为一个女人分神的。 何况还是个满口谎言的女人。 想到那张不知悔改的脸,魏璋胸口又冒出闷火来。 “取朝服来。” 魏璋起了身,掬冷水洗了好几把脸。 一盏茶的功夫后,魏璋着红衣补服,披着玄色披风,推开寝房的门。 彼时暴雨渐歇,雨后的风潮湿黏腻,入骨寒凉。 他负手站在回廊下,远眺良久,目色渐渐如天边乌云阴冷下来。 “咳!咳!” 斜对面的偏房,传来几声羸弱的咳嗽。 靠院落最右侧的偏房与院外锦鲤池相接。 这样的阴雨天,湿气更重,墙面和木门上爬满水珠,浸湿了半堵墙。 角落处,光线也昏暗,看不清屋里情形。 只隐约看到湿透的窗纸上映出一瘦弱剪影,歪倒在榻上。 轻咳几声,肩膀颤动不已,骨架都快散了似的。 他面色微凝,深邃而无表情的五官让人望而生畏。 在后候着的小厮婆子们面面相觑。 这崇安堂虽大,但人丁稀少,好多房间都闲置着。 姨娘骤然晕倒,他们也只能择一间还能过得去的房间,暂时安置。 众人不知国公爷这表情是怒他们安排的房间太差,还是怒他们不该把姨娘捡回来。 最后还是青阳猫着腰上前,“要不要属下令人把姨娘挪回爷房里,好歹暖和些。” “不必。” 她现在心里装着旁的人旁的事,哪有心思侍他? 他也懒得看她那副死鸭子嘴硬的嘴脸。 魏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刚走到垂花门处,身后又传来病恹恹的咳嗽声。 真的很聒噪。 魏璋侧目,斥青阳,“此为正院,她是姨娘,姨娘当住在何处你不知晓吗?” “属下……” 青阳未来得及解释,魏璋疾步而去。 按道理说,姨娘是不该和主君住在一间院子的。 崇安堂后院还连着这个略小的四合院,霜花斋,正是给姨娘准备的。 但姨娘自从来了国公府,一直和爷同住。 他瞧爷也挺乐在其中的,就没想着给薛兰漪另外安排院子。 怎的都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月,此时反倒忌讳起来了? 不过去霜花斋也好,那里安静,暖和,不潮湿,正是养病的绝佳之所。 “把姨娘送去霜花斋吧。”青阳吩咐影七,便疾步跟上了魏璋。 霜花斋的确不是什么冷院枯宅,院子里花繁叶茂,小桥流水,很是惬意。 但因国公府没什么女眷,院子空得久了,少了人气儿,比寻常院子要冷很多。 入夜,整个宅子里就薛兰漪一人,四方院落显得空落落的。 屋外风声呼啸,吹得草木簌簌作响。 后半夜,被冰冷雨水浸透晕过去的薛兰漪又因为寒风彻骨,被惊醒了。 睁开眼眸,尚且模糊不清的视线中正见窗户上纵横交错的树枝阴翳,仿佛鬼魅趴在窗边上。 “啊!” 薛兰漪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去抓床榻另一边。 三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害怕的时候就去抱身侧的男人。 可明明就是这个男人让她陷入更深的苦海。 她颤抖的指尖蜷起,徐徐缩回,将自己紧裹进被窝里。 周围静得没有任何声响,哪怕是当初燕春那般骂街的声音也没有,只有她的呼吸。 她缩着脖子,抖如筛糠。 这般自个儿在漆黑的屋子里睁大眼睛煎熬着。 天将明时,苏茵提着药箱入门。 此时,姑娘已面如死灰,嘴唇干涸地起了皮,双目盯着窗户动也不动。 “姨娘,你没事吧?”苏茵上前抓住薛兰漪的手。 手也如冰棱子。 死了? 苏茵脑海中一瞬间冒出这样的念头,“嗡”的一声,连忙给她把脉。 薛兰漪僵硬的手指方握住了苏茵的腕,依稀可辨关节滞涩的响声。 “姨娘,你还活……”苏茵话到一半,又觉不吉利咽了回去。 “昨夜家里有事耽搁了,没及时进府,你勿怪。”苏茵暗自扯了扯衣袖,遮住自个儿小臂上的青紫痕迹。 薛兰漪未察觉,手刚好隔衣握住她的伤口,“无碍,我无碍。” 怕苏茵愧疚,勉力扯了个笑,嘴唇翕动,眼尾纹路深重。 苏茵鼻头一酸,不知是因为自己的伤,还是因为薛兰漪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吸了吸鼻子,“姨娘与萧丞是何关系?何以非要瞒着国公?” 苏茵自然不相信薛兰漪和萧丞有什么情谊。 可薛兰漪宁愿忤逆魏璋,宁愿在罚站雨中也缄默不言,又t实在让人看不透。 “我与萧丞没什么关系。”薛兰漪淡淡摇头。 苏茵更诧异。 薛兰漪看着她错愕的脸,道:“我希望魏璋和你一样捉摸不透。” 魏璋是个高明的执棋者,他熟知自己棋盘上的每一颗子。 若薛兰漪事事都与他坦白,她将永远成为他指尖随意拨弄的棋子。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25节 薛兰漪不要受困于他一生。 故而,薛兰漪在萧丞的事上故意含糊不清。 含糊不清,魏璋的眼睛就会被遮住。 他感知到棋子不受控,必然会不停探究,不停审视,这个过程中他的心也会乱。 只要执棋者一乱,就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薛兰漪就可审时度势,找到机会逃脱他的掌控。 “以魏璋自负,如果迟迟查不出我和萧丞的‘关系’,他极有可能欲擒故纵,放任我与萧丞和亲,顺势一窥其中机窍。” 薛兰漪清瘦的身子耷拉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说话时喘息短促,但话音是清醒的。 苏茵昨个儿夜里听说薛姨娘和国公爷争执起来,就觉得很奇怪。 女人如果不爱一个人,便是连起冲突都懒得起的。 原来,薛兰漪是故意对抗魏璋,好促成和亲之事,再通过和亲逃出生天? 苏茵以为这是一着险棋,“就算国公真同意你和亲,去了萧丞身边也未必就能脱离苦海,萧丞他……” 萧丞那些桃色轶闻,也算流传甚广。 薛兰漪想到柴房中萧丞和侧妃之事,身上亦起鸡皮疙瘩。 可是…… 纵然萧丞心理病态,手段扭曲,总归来说比魏璋这种不动声色的狠厉要好对付些。 “我不愿,呆在魏璋身边。” 殊死一搏,也好过与魏璋假意恩爱。 第60章 她很厌恶那样的自己。 薛兰漪提到魏璋两个字,手就不自禁反复磋磨手臂,好似有什么脏东西留在身上,怎么也擦不掉。 苏茵看着她的动作,手亦暗自摸了摸自己腕上的伤口。 她好像特别能理解薛兰漪的心情,也敬佩薛兰漪敢与天斗的勇气。 苏茵摁住了她不停磋磨的手,“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薛兰漪感受到手背的温度,脑海里那如影随形的鬼魅影子才淡去。 她与苏茵之间总有种感同身受的默契,不需太多言语。 “多谢你。”她亦回握苏茵的手,思忖片刻,压着声音道:“我这有个秘药药方,需要劳烦你帮我依方配药,方子晚些我让柳婆婆……” 轰隆—— 天边一阵闷雷。 猝不及防。 薛兰漪眼皮一跳,往天边看去。 方才停了一夜的风雨又有将起之势,天边黑云如海,滚滚而来。 真正的暴风雨还在酝酿。 薛兰漪的话凝在了嘴唇。 受了惊吓的脸上,洇湿又干结的脂粉一片片落下,仿是那漆了许久的墙面,斑驳不堪。 柳婆婆昨夜未归,薛兰漪自己又病恹恹的,无人帮她洗漱,脸上雨迹泪痕狼藉一片。 “柳婆婆呢?” 薛兰漪此时才想起一夜不见柳婆婆的身影,眸中担忧之色愈浓。 她就是羁绊太多,才落得被魏璋处处钳制欺压的下场。 苏茵没见过柳婆婆,但知道薛兰漪经不得忧思过度,便撒了谎,“国公爷愠怒,将姨娘身边的人都罚去祠堂洒扫了。” “这是好事。” 起码不用跟着她提心吊胆的。 薛兰漪弯起唇角,脂粉又扑簌簌地落。 苏茵挽帕,给她擦拭了脸颊。 “不说这个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苏茵歪头一笑,话音轻巧。 她从药箱里抱出了一只荷叶鸡,配着普洱茶,还有杏林坊的枣泥酥、桂圆糖,一件件放在矮几上,变戏法似地。 屋子里盈满荷叶鸡的香味。 薛兰漪看着矮几上琳琅满目的吃食,竟觉饿了。 昨日忙着魏璋的袭爵宴,从早至晚都没吃东西。 苏茵送来的吃食也算及时雨。 何况苏茵带来的每一件吃食,都是薛兰漪从前的心头好。 “你怎知……”薛兰漪几不可见咽了口口水。 苏茵难为地瞥了眼薛兰漪。 她从前与薛兰漪不熟,自然不知道她的喜好。 说来也奇,她今日进国公府前,被西齐萧王爷拦住了。 那王爷虎背熊腰,将她堵在暗巷里好一番挑逗。 后来他挑着苏茵的下巴,告诉她去买这些吃食给薛兰漪吃,还特意嘱咐配一盏一品居的熟普洱。 言语轻佻,说是:“莫让她饿瘦了,也莫吃得克化不了,生了病,可就不好陪本王多玩几轮了。” 萧王爷嘱咐得很具体,在哪家铺子买什么食物都一一告知。 苏茵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按照他说的吃食买了一遍。 没想到真对薛兰漪的胃口。 不过,其他腌臜话就没必要告诉薛兰漪了。 苏茵一带而过,“我之前问过表兄你的喜好。” “周钰呀。”薛兰漪有了亮色。 他倒真记得一样不差。 连荷叶鸡的熟度和蘸料都是按照薛兰漪的喜好配比的。 闻着满室清香,薛兰漪忽又觉得呼吸开阔了。 她昨日怀疑人心皆虚假的想法,太过偏执了。 其实真心换真心,才是亘古未变的道理。 她身边还有苏茵、柳婆婆,还有一直牵挂她的好友。 怎能为了一些不值当的人消极厌世呢? 要好生活着,断没有跌倒在雨里,就泥足深陷,与那腌臜之人共沉沦的道理。 薛兰漪掰了鸡腿递给苏茵,笑容仿似雨过天晴,明媚了好些。 “我们干杯!” 苏茵跟她以鸡腿为盏,干了一杯。 晚间,苏茵帮她熬了药,清洗一番,才踏夜离开。 走到崇安堂外时,正与魏璋迎面相遇。 魏璋风尘仆仆,玄色披风翻飞着,比平日威压更甚。 苏茵让道,给他屈膝行礼,他仿佛未察觉,径直走过。 身后还跟着礼部重臣和沈指挥使,各人面色沉肃,微弯着腰,亦步亦趋,不敢靠他太近,又不敢不离太远。 “爷,可要备膳?您和四位大人整日未曾进食,要不……” 青阳跟在最后,话到一半,书房的门落锁。 门环震颤,让夜更寒。 书房里,昏暗逼仄。 魏璋负手立于多枝灯架前,一根根不疾不徐点着蜡烛。 昏黄的光晕自他身边渐次延展,一点点扩散至身后大臣身上。 沈惊澜只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离他最近,光晕最先照出了他迫切的神情。 “我不明白,圣上已金口玉言许诺你魏国公首辅之位,更有皇庄千顷,蟒袍玉带之荣耀,如此皇恩浩荡,只求你将一妾室赠与西齐,平息两国战火,这有何难?” 沈惊澜摊手,“我倒不知你魏国公还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风流公子。” 魏璋未搭理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着烛光。 沈惊澜拿他没辙,话锋一转,“况当下大庸百姓皆闻你魏国公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战乱,称你为:只手定乾坤。 你要名得名,要利得利,到底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句话倒叫魏璋指尖动作顿住,眉头深蹙。 昨夜,他入宫路上,被一群边境百姓拦住了马车。 在最繁华的龙虎街上,几人感激涕零地磕头,谢魏璋大义,阻止了萧丞的侵略之战。 还送了一块“只手定乾坤”的匾额。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26节 此事以野火蔓延之势在盛京传开。 经此一日发酵,他的名声恐怕大庸朝上下无人不晓,便连孩童口中歌谣也是赞颂他深明大义,力挽狂澜。 此事,于他擢升有益,于他官声更有益。 可魏璋并高兴不起来。 更不觉得那几个边境百姓的出现是巧合。 “青阳,查清楚传言从何处起了吗?” 边境百姓出现那一刻,魏璋已洞察有人在暗中推动舆论。 青阳这边也已焦头烂额查了一日,在窗外躬身禀报:“回爷的话,属下已查明孩童歌谣是顺着桦城、岩城……一路往南传播的。” 此传播路径与萧丞赴京路线全然一致。 也就是说,萧丞在入京路上就已经在传播他舍妾室,为百姓的传闻了。 如此一来,百姓已经笃信魏璋之义举。 所谓,捧高跌重。 他已经被架在高阁之上,若再拒绝和亲之事,民间舆论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倘若边境因为和亲失败,再次开战,那么魏璋将成为色欲熏心,为一己私利的奸臣。 大业未成,官声还是很重要的。 萧丞便是拿捏住了魏璋这一点。 魏璋记得六年前的萧丞虽战功赫赫,但匹夫之勇,没想到如今竟长了这般百转千回的心思。 魏璋缄默着,放下火折子。 灯只点了三盏,半明半灭。 沈惊澜见他凝眉思忖,立刻劝解道:“你无须管传言从何而起,只要放人,于你而言名利双收。 你心如明镜,应当知道怎么选最有利,何至于被一个女人左右,毁了……” “我的事,无须t沈大人多言。” 魏璋不喜欢他这般指手画脚的模样,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青阳,送客。” “魏云谏,你莫糊涂……” 其余同僚拦住了沈惊澜。 魏璋脸上的阴翳已经很重了。 如今他爵位官位加身,此番休沐回朝,势力更为人可比肩,谁能与他争个长短? 在他羽翼下,沈惊澜自知已经不可能再杀掉薛兰漪了,这才退而求其次,想让薛兰漪远赴他国。 可到底他也不敢一直激怒魏璋,只能循序渐进。 各人恭敬拱手,离开了。 门被带上。 吱呀呀作响。 今夜书房格外空旷,滞涩的余音久久不散。 魏璋面无表情,立于原地思忖良久,方淡淡道:“宽衣。” 从昨夜入宫到今日下朝,足足十二个时辰,几乎满朝文武都在为和亲之事争执辩驳。 满朝风雨让魏璋有些疲累,换了一身轻便宽松的寝服才略松快些。 “晚膳可备有红豆粥?”魏璋疲倦的声音落下来。 帮他系腰带的影七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正对上魏璋镇静的眼。 两人各自沉默,魏璋眼中浮现些许诧异。 俨然,全程他都未注意到是谁在为他宽衣。 此时,眉心隆起。 影七只当自己伺候不周,咽了口气道:“属下粗手粗脚的,爷恕罪。要不然属下叫旁人过来伺候爷,他在……” “不必。” 魏璋孤身一人二十余载,难不成离了她无法过活了? 他自个儿在腰侧系了结,拂袖而去。 门来回轻晃。 影七怔在原地,望着魏璋怒气冲冲隐入夜色的身影,纳闷地挠了挠头。 国公爷这是跟哥吵架了? 为啥还没提到哥的名字,爷就脸色大变的? 搞不懂…… 另一边,魏璋回寝房,沐浴过后,便上榻休息了。 昨夜疲累,熬了通宵。 可今夜时至二更,还是睡不着。 在榻上辗转了一番,看到了薛兰漪放在床榻内侧角落的丑兔子。 她很喜欢那兔子,后来跟他申请了几次,终究把兔子从衣箱里取出来,还给兔子做了小衣服、小红帽子。 帽子上有两个洞,正露出竖起的耳朵。 这个样子,倒比从前歪瓜裂枣的面容,可堪入目些。 魏璋无意识地取过兔子,把兔子放在内侧空落落的枕头上。 其上,沉香隐隐。 魏璋嗅着香气,方闭上眼睡着了。 混沌间,他习惯性地伸开右臂。 须臾,右臂上压了些重量。 他撩起眼皮。 姑娘枕在他手臂上,与他面对面,葇夷圈住他的腰。 魏璋蹙眉推了她,“别闹,明日还有要事!” “明日就要行纳妾礼呀,我睡不着。”姑娘反而靠得更近,脸颊贴在他胸口上。 “云谏,你心跳得好快。”她一双澄澈的杏眼仰望他。 眨巴眨巴,好似天上的星星。 “其实,你心里也很期待明日你我大婚,对不对?” “没有。” “那你私心里是不是很喜欢被我抱着?” “没有。”他声音更沉。 姑娘眸色暗了瞬,还是不服,瘪着嘴:“可为什么我每说一句话,你的心就跳得更快了?你明明就是喜欢我,为什么不……啊!” 魏璋蓦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将她在下面作乱的手拉出锦被,打量她指尖灼烫。 “你说为什么?” 他呼吸燥热,俯身吻下…… 却空无一物。 魏璋俯视着冰冷冷的枕头,喘息不定,鬓角渗出汗来。 良久,混沌的视线渐渐清晰,他才坐起身来,挤了挤眉心。 他怎会做这样的梦? 他是不是真的被一个女人左右了? 魏璋深深吐纳,摆了摆头。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把薛兰漪送出去,对他来说百利无一害。 他没必要为了薛兰漪跟整个朝堂、整个西齐对抗,他又不是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蠢材。 何况,薛兰漪这般欺瞒主君,不思悔改,舍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盛京贵女如云,温婉娴淑者数不胜数,总有人能再合他心意的。 魏璋脑海中迅速闪过往昔说亲的世家贵女,彷如一本书不停地在脑中翻阅,越翻越快。 好似急着抓住什么。 至尾页,却又骤然出现了那张熟悉的笑脸。 “青阳!”魏璋厉声一喝。 少有的狠厉让青阳眼皮一跳,疾步到窗外,诚惶诚恐,“爷,有何吩咐?” 魏璋的唇动了动,却未有什么话要说。 良久,吩咐道:“府上香火凋零,去请族老为本公相看一门婚事。” “啊?” 青阳脱口而出。 但嗅到内里那位情绪甚浓,赶紧舌头打了个滚,应道:“属下明日一早就去办此事。” “即刻,现在。” “……” 什么亲说得这么急?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27节 青阳不明所以,怔了须臾,但未敢质疑拱手办事去了。 脚步声远离。 魏璋心里仍不平息,索性起身,准备去看公文。 走到后窗边时,余光恰扫到窗缝外一点烛光跳跃。 霜花斋其实正位于魏璋寝房后侧,地势较低。 魏璋从后窗恰能俯瞰院中景象。 此时,时至三更。 薛兰漪昨个儿睡得太久了,夜里没觉,便披了披风坐在窗前翻书。 随手拿的是宅子里的陈旧话本。 本想以此转移注意力,就不怕一个人待在院子里了。 可陈年放置的书本透着一股霉味,伴着屋外风雨,更显森然氛围。 薛兰漪心里很怕,只能回忆柳婆婆那日给她唱的童谣,学着轻轻哼唱,佯装悠闲,给自己壮胆。 魏璋远远瞧着,满院栀子花翻飞。 花瓣雨落在窗前。 她闲适地翻书,时断时续的哼唱声悦耳。 好生闲适。 离开了他,她连眉眼中的愁绪都消散了。 他让她孤身在冷院,原本是罚她思过,如今她倒乐在其中。 若然她知道现在整个大庸都在助她脱离他的手心,她岂不是要乐得眉飞色舞了? 还是说,她早就知道萧丞的谋算,早就在期待离开国公府了? 魏璋站在窗侧的暗影里睥睨着她,负于身后的手指蜷进掌心。 夜风吹得窗户来回开合,菱形窗棂投射下的光斑在他脸上,忽明忽灭。 良久,他混沌了整日的眸渐渐清明过来,视线从薛兰漪身上剥离,挑帘去了外间。 外间灯火通明。 一门之隔,他从阴霾渐次走出,皎白的光照在他脸上。 面容已恢复镇静之色。 他走到棋桌前,俯瞰着那未下完的围棋。 这是前日,薛兰漪与魏璋对弈的残局。 黑白子正两厢对决,不分胜负。 薛兰漪已下白子。 当时魏璋被旁事分心,未及落子。 现在,轮到黑子落棋了。 “青阳。”他的声音恢复清冷,不疾不徐。 青阳披着斗笠,刚刚冒雨归来。 忽闻主子唤他,又想到主子方才催得那般急,只当又要问说亲之事,拱手禀报,“属下已让三位族老连夜寻得门当户对的贵女,明早辰时族老就会将适龄女子名册递到爷手上。” “不必了。” “……”青阳张了张嘴,一时无话可说。 魏璋则执起一颗黑子,对烛观赏着,“去沈府传句话,送妾之事我准了。” 青阳还未合拢的嘴巴更僵。 毕竟爷这些年身边就这么一个得力的薛姨娘,以爷的心性很难做出退步的。 青阳生怕又像方才白跑一趟,大着胆子问魏璋:“爷当真要让薛姨娘去做萧王爷的正妃吗?” “是送她去和亲。” 至于能不能做得成萧丞正妃…… 魏璋投子入局。 弹指之间,黑子对白子已成包围之势。 白子落得越多,被吃的子也就越多。 对弈之乐,从不再掌控全局。 而在胜负手时,她以为她得见曙光,实则终差半子。 魏璋双目一眯,睥睨棋局,嘴角几不可见一丝兴味。 第61章 翌日,暴风骤雨接连侵袭之后,终于暂时放晴。 天上乌云仍成包围之势,只头顶一片清光。 晨曦刺破阴云,照在霜花斋中。 薛兰漪将屋里的书籍、被褥拿出来晾晒一番。 毕竟西边天空看着尚且阴云密布,好似更大的风浪尚在酝酿,得提前为接下来的风波做做准备。 苏茵进院时,薛兰漪纤瘦的身板正抱着厚重的棉花被出门。 苏茵赶紧放下药箱,同她一起扯开被子晾晒。 苏茵身板也不算结实,两个瘦弱的姑娘废了好大力气,才将潮湿的被子搭在了晾衣架上。 苏茵一边扯被子褶皱,一边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薛兰漪道:“方才进屋见好多人给国公爷送礼呢,前院来来往往乱成一锅粥,送礼的人都快排到龙虎街去了。” 薛兰漪面无波澜,整理她的被子。 一来,给魏璋送礼的人一向很多,没什么好稀奇。 二来,魏璋有多风光,她也不关心。 苏茵却意味深长看着她的侧颜,“送来的大多是西境特产,什么米啊面啊,香料、野味之类的。” 薛兰漪手一顿,这些礼说实话,在国公t府的座上宾中拿不出手。 “谁送的?” “没个姓名,我瞧那些人粗布麻衣,驾着驴车,说是感谢国公爷平定西境战火呢。” 听苏茵的描述,来人分明是西境百姓。 薛兰漪思忖片刻,眼神骤然一亮,与这头顶天光一样,绽放光芒。 “我……”她嘴唇翕动,好似十分激动,“这次……可能遇到贵人了。” 这么大架势把魏璋捧至云端,魏璋根本没办法拒绝和亲之事。 而且,魏璋此人唯利是图,薛兰漪不觉得他会为了留一个她,不顾自己的雄图野心。 这么一来,估计一两日内关于她去留的问题就会有定论。 是谁想出了这么个捧杀的法子,促成和亲的? 薛兰漪可太感谢他了。 接下来,她要考虑的就不是魏璋的抉择,而是如何逃脱萧丞掌控。 和亲之路变化莫测,正是她最好的契机。 薛兰漪握住苏茵的手腕,将一纸药方递在她手心,“劳烦你这两日就依此药方把药丸制好,时间不多了。” 苏茵听她言语之意,大抵她快要得偿所愿了。 苏茵接过药方,瞥了眼其中药材,顿时羞怯得双颊红透,“这……” 很快,羞怯变为担忧。 “这种男人的腌臜药,你何处得来的?此药凶险,你要它作甚?” “放心,我自有主意。遑论后果如何,我也自当承受。” 想逃脱前狼后虎的局面,总要担风险的。 薛兰漪握了握苏茵颤抖的手。 最后反倒薛兰漪安慰她了。 苏茵见她义无反顾,便把药方放进了衣袖中,问她:“若真能逃脱,你打算去哪儿?” 这话倒把薛兰漪问住了。 若放在从前,她自然毫不犹豫答:“去找阿宣!” 而今…… 昨夜她昏迷一整日时,正是魏宣大婚之日。 过了昨夜,他应当已是别人的夫君了。 事情已成定局,无谓再去打扰。 “去……”薛兰漪仰望天空,看着天边雄鹰、大雁飞过。 “去蓬莱洲,桃花源吧。” 阳光下,她笑意明媚。 苏茵听得出来,她不想告知别人她真正的去向。 虽说魏宣无意娶旁人,但到底还是娶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28节 真心付之东流,不管是魏璋,还是魏宣,她都不想在拉扯了。 她都不要了。 她要一个人天高任鸟飞。 有了这个认知,薛兰漪的心态好了许多。 当晚,不出所料,青阳和宫里的宣旨公公果真来找她,令她三日后启程去西齐和亲。 她平静地接了旨。 接下来三日苏茵照旧每日给她送好吃的好喝。 很合胃口。 她也有刻意让自己多吃些,好生将养身体。 毕竟萧丞那人虽不及魏璋智多近妖,但体格强悍,与他斗,需得保存好体力。 同和亲圣旨一起下来的,还有擢升首辅的圣旨。 和亲、晋秩诸事落在国公府身上,府上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魏璋风头一时无两,自然不会再找薛兰漪。 这对薛兰漪来说无疑是解脱。 她心里很踏实,自个儿静养着,一日三餐按时吃饭,天一黑就准时睡觉,气色在短短三日竟好了起来。 她不知道,崇安堂的后窗一直半开着。 她在窗下啃鸡腿时,魏璋在房中边用清粥,边翻阅和亲仪程。 她在榻上安然入睡时,魏璋在彻夜处理公文。 在某个三更深夜,魏璋处理完公务起身,习惯性往窗外看了眼。 霜花斋的窗户缝隙处,薛兰漪背对他躺着,呼吸均匀,双颊上漫出淡粉色的红霞。 鬓边青丝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节奏绵长而轻浅。 她一个人,好像过得更好了。 她一个人怎么能过得很好呢? 娇花傍树而生,才为天道伦常。 魏璋负在身后的指微蜷,虽未用力紧握,但手背上的青筋这几日明显清晰了许多 …… 崇安堂的忙碌,和霜花斋的清静在第四日的早上戛然而止。 鸡鸣时分,东方既白。 薛兰漪还在睡梦里,屋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窗纸上人影纷纷。 薛兰漪被惊吓到,掌灯推门而出。 鬓边戴着大红花的喜婆蓦地出现在眼前,面上妆容红艳艳的。 薛兰漪惊得一个趔趄。 喜婆忙扶住了她,“今日姑娘大喜,怎这个时辰还睡着?” 薛兰漪无措地望了眼天色。 看这天色顶多寅时,她从前被纳进国公府为妾时,并没有寅时起身这么早的。 喜婆看出了她脸上的疑惑,堆笑道:“这纳妾和娶妻怎能一样?” “莫说仪程要繁复数十倍,就是这妆容、嫁衣、梳洗也得耗费一个时辰往上,可不就得早起?” 说着,使臣们将聘礼抬进了院子里。 十几个丫鬟婆婆鱼贯而入,各人手中托盘放置着凤冠霞帔,同心玉禁步、鸾凤对镯……双双对对,目不暇接。 最后,喜婆簇拥着她坐在铜镜前洗漱、梳发。 艳烈如火的嫁衣被站在妆台一侧的丫鬟展开。 四重衣,霞帔上缀满珍珠,连帔坠都是用红宝石做的。 凤冠更不用多说,珠翠环绕,流光溢彩。 薛兰漪从前在闺中幻想出嫁那日,便是这样华丽的装束。 乞巧节那日,她还在窗边对着月老许过愿:她嫁人时,定要多华丽有多华丽,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可自薛兰漪被那顶青衣小轿抬进崇安堂时,她以为此生不可能再风光大嫁。 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拥有如此合心意的凤冠霞帔。 纵然知道这是萧丞准备的,可这一刻,她的心还是莫名被击中了下,眼中竟也生出待嫁女子的渴盼。 铜镜印出她水汪汪的眼,和着了红妆的昳丽面庞。 高阁上,窗户畔,魏璋看不到她的正脸,只看到她的背影和铜镜中模糊的影像。 她穿上了喜服,周身珠翠熠熠生辉,那一抹红惹眼得紧。 魏璋忽而想起,他纳她为妾那日,她也是这般满心期待。 只不过那时,她着鹅黄色常服,虽也光彩照人,却总归是不一样的。 “总归是不一样的。” 好生熟悉的一句话。 他又想起,纳妾前一晚,她躺在他胸口,轻声试探:“明晚洞房花烛,我想悄悄的,等没有人的时候,穿红衣给云谏看可好?” “衣衫不过取暖之物,哪一件不都一样?何须如此繁琐?”他闭着眼,眉头蹙起。 她在他怀里声音越来越小,“总归是不一样的……” …… “这女人啊,一身只穿一次正红,所谓:红妆侍良人,白首不分离。” “姑娘如斯美艳,将这唯一一次红妝给咱们王爷,也是王爷的福哩!” 窗外,传来喜婆的奉承。 魏璋薄唇轻抿,目色被更深重的浓云掩盖,周围气场沉郁。 青阳来为魏璋奉茶时,余光恰也瞥到了窗户缝里的一抹红。 怪道爷这几日常站在此处缄默不语。 原来,此处视线竟能将霜花斋的一切一览无余。 青阳自也看到了新娘的风采。 好像远离爷的这几日,薛兰漪丰腴了许多,也白皙水润的许多,光看侧脸都能看到昔日昭阳郡主的风采。 可惜…… 这风采不再属于国公府了。 青阳暗自唏嘘,只得劝魏璋:“爷,您该出发,今日要受敕印、就任告天,不好错过时辰。” 薛兰漪和亲之时,正是魏璋受封首辅之期。 魏璋已换了蟒袍玉带,按理说此时此刻已该在宫中受百官恭贺。 圣上和百官都等着呢。 过了今日,便是名正言顺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爷三年夙愿,今日可全。 青阳给魏璋正式了磕个头,“属下恭喜国公爷,恭喜首辅大人。” “恭喜新娘,恭喜王妃!” 窗外同时传来贺喜声。 魏璋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从霜花斋迟迟剥离,立在原地,极慢地整理着袖口。 良久,问:“薛氏无须过来正院行礼吗?” 这…… 薛兰漪只是魏璋的妾室,妾可买卖交换,与物品无异。 今日既然魏璋把妾送给了萧王爷,那么原主与妾之间便一别两宽,各不相干。 何须行什么礼? 不过陌生人罢了。 青阳伏得更低,颤声道:“无须。” 两个字,回荡在寝房里久久。 魏璋未再言语,提步往屋外去了。 身后传来喜乐声,全福夫人嗓门很大,话音穿破喜庆的氛围。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底!” “三梳梳到老!” “恭贺王妃与萧王爷新婚大喜,接新娘出门咯!” 热闹祝贺声愈大,喜乐声从霜花斋一路延伸,好似府外整条街都候满凑热闹看新娘的百姓。 魏璋脚步一顿 …… 另一边,薛兰漪已经梳妆完毕,听得迎亲队伍来接,起了身。 “姑娘莫急!”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29节 喜婆摁住了薛兰漪的肩膀,一边取她头顶的凤冠,一边弯腰在后道:“萧王爷吩咐了,和亲路途长远,t姑娘带着凤冠恐会累着脖颈,所以凤冠、喜帕试着合适就行,路上就不佩了,姑娘也好松快些。” 凤冠从头上拿下来,薛兰漪的脖子当真轻松了很多,只是有些讶异。 萧丞何来这样的好心? 喜婆也觉惊奇。 萧王爷不仅远从西齐带来了喜服。 今日回西齐,萧王爷更是特意吩咐在喜轿中置软垫,置凝神香,就是路上要吃什么干粮果子也特意吩咐过。 “老婆子就没见萧王爷对谁这般体贴过,姑娘以后有福咯。” 薛兰漪手指紧绞着。 也许是和魏璋在一起待久了,时常觉得平静之下风暴更甚,好意往往伴随恶念。 这样反常的萧丞只会让薛兰漪心中忐忑。 必须尽早逃离萧丞才好。 即便死,也绝不能去西境再做一回笼中鸟。 薛兰漪心不在焉想着,被人扶着出了寝房,未尝回顾一眼。 走到霜花斋小院,反倒喜婆提醒她:“姑娘到底在国公府住了这么些时日,可有什么物件儿要带?或是有什么人要告别的?” 薛兰漪眼眸微垂,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盛京城中,值得她牵挂的朋友已经都离京了。 苏茵也答应她,待到她走后,回老家暂避风头。 再有就是柳婆婆,她这三日曾想法子往祠堂里捎信,想跟柳婆婆好生告个别。 奈何祠堂到底不比旁的地方好通消息,最终也没能见成。 她托苏茵将自个儿的穿戴当了些,留着二十两银钱给柳婆婆,想必她晚年也能过得宽松些。 除此以外,无所留恋,只想尽快逃离这里的人和事。 思量至此,薛兰漪脚步略快,径直往八抬喜轿中去。 迎亲使压轿。 她弯腰入轿,一只玄衣手臂挡住了薛兰漪。 只一抹冷色,薛兰漪登时瞳孔一缩,抬起头来,却是影七。 “爷请姨娘去趟正院,今次姨娘离府,理应拜别主君。”影七比了个请的手势。 薛兰漪下意识退了半步。 迎亲队伍中亦掀起风波。 不管使臣们认不认同薛兰漪,今日出了这个门薛兰漪她就是萧王爷正妃,断没有让王妃拜别国臣子之理。 “萧王爷尚在城门外等候,今日我等折返西齐,不可耽搁。” “何况圣旨已下,薛姑娘如今是我萧王府的人,与魏国公再无半分关系,何来拜别的规矩?” …… 人群议论纷纷。 影七厉声一喝:“诸位若有异议,还请一同移步,国公爷会亲自给诸位大人讲讲这大庸镇国公府的规矩!” 身后一排护卫扶刀,空气中隐有冷兵器的颤音回荡。 虽轻,但力透唢呐声。 使臣屏息,面有不甘。 薛兰漪立于两方中间,眼看纷争要起,赶紧站了出来,“我去!我去就是了。” 到底喜轿没出国公府、没出盛京城,那就还在魏璋的掌控中。 眼下只差一步之遥她就要离开他掌心了,断没有此时惹怒他的道理。 薛兰漪相信魏璋也不可能为了她不顾功名利禄,突然变卦不让她离开。 此时,他叫她去…… 薛兰漪猜不到原因,反正来来回回要么就是训斥,要么就是羞辱。 罢了,也是最后一遭了。 忍过去就雨过天晴了。 薛兰漪整理好情绪,扯了扯嘴角对影七道:“劳烦你带路。” “传爷的话:仪容端整乃基本礼仪,请姨娘还是先正冠整衣再去见国公。” 啊? 薛兰漪身上四重嫁衣穿戴得很整齐,唯一就是发冠未戴。 魏璋怎的这也要管? 她懒得再与他做无谓的反驳,进屋将凤冠戴上了。 影七又交代喜婆:“盖头也不可少。” “……” 虽说今日出嫁,她素面见他一个外男的确不合乎礼仪。 但魏璋在她临行前多此一举要见她,更不合乎礼仪。 他分明就是抓住最后的机会磋磨她! 薛兰漪几不可见蹙了蹙眉,视线还是被鸳鸯戏水的红盖头遮住了。 从霜花斋走到崇安堂的寝房,要上台阶、绕渠沟,盖上盖头目不视物真的很难走。 纵然有喜婆搀扶着,也磕磕绊绊。 她心里真的很烦,一脚踢开了挡在前面的石子。 石子往青石台阶下滚,她往阶上去。 到了寝房外的回廊,喜婆和影七再不敢近前,薛兰漪只能一个人透过红纱盖头隐约看着外面的建筑,找到了寝房的门。 站定须臾,她深深吐纳,推开了朱漆隔扇门。 恰一阵风自她身后起,吹得她裙角轻动,盖头一角扬起。 一股若有似无的沉香飘进屋中。 彼时,魏璋坐在坐北朝南的罗汉榻上,面色沉肃翻阅一本山河志。 鼻息忽而钻进些许香气。 他下意识抬起头。 他的正对面,十步之遥的门前,薛兰漪正逆光站着。 一袭嫁衣艳烈,比远观时更惹眼。 喜服和盖头上金丝凤纹折射出点点金光,彷如星辰缀于她身,忽闪忽闪。 风扑面而来,她的裙摆飞向他。 魏璋捻着书页的手微紧。 “关门,进来。”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 薛兰漪辨不出他是何心意,依言关了门,紧张地双手交叠在小腹处,迈着莲步徐徐朝他走近。 阴雨天,屋子里光线昏暗,只魏璋身边的香案上有两根红烛,噼里啪啦燃烧着。 薛兰漪盖着盖头更视线不清。 她走得极缓慢,同心玉禁步几不见摇晃,只瞧见一点莲足一次次探出裙摆。 红色裙边随着她的步伐翻动,犹如平静的潭水中,翻动起的涟漪。 一圈又一圈撩开。 魏璋沉静的目光落在纱质裙边上,一时怔然,未曾察觉薛兰漪已走到了他面前。 他一如既往巍然如山,缄默寡言。 薛兰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模糊看到眼前的男人分膝而坐,拇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墨玉扳指。 身后蛟龙出云的座屏上放大了他高大沉稳的身姿。 那样迫人的影子让薛兰漪顿感惧怕。 他越不说话,薛兰漪就越琢磨不透,心跳加快。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她索性自己主动屈膝下来:“从前种种皆是民女性傲,惹国公爷不悦。” “民女离府后,定日日在佛前为爷祈福,以赎不敬之罪。” “民女诚心祈愿爷身体安康,万事顺意,莫要因为民女伤了自个儿的神。” 这些话自然都是哄他快些放人的。 见他还是不言,薛兰漪深屈膝,以表真诚。 可还未跪下去,繁复的宽袖刚好拂过魏璋的扳指。 她的衣袖滚边落在了他指腹间。 她知他不喜人毛手毛脚,忙要将衣袖扯开。 修长如玉的指捻住了她袖口一小节布料。 薛兰漪扯着衣袖的另一端,可他握得很紧,扯不开。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30节 第62章 她讶然望他。 魏璋感知到一双泠泠水眸,才回过神来,掀起眼眸,恰与她隔着红纱对视。 红色衣袖宛如大婚时的牵巾,牵连在两人之间。 两人就此,僵持良久。 薛兰漪铆足了力扯出了自己的衣袖。 “不知爷唤民女有何事吩咐?” 她退了半步。 魏璋的手落了空,僵硬的指骨轻碾了碾。 “坐。” 魏璋只沉甸甸吐出一个字。 他旁边并无其它位置可坐,只有他自个儿坐的那张罗汉榻,左手边虚空着。 这罗汉榻不是寝房旧物,不知道何时搬来的。 正红色,与她一身嫁衣颜色相类。 椅背和扶手上雕刻着缠枝并蒂莲纹。 榻很窄,两个人坐的话,几乎肩蹭着肩。 薛兰漪并不想在离开之时,还沾染他身上的气味。 她咬了咬唇,“爷如今身居高位,民女不敢比肩。” “你也不差,要为人妻了。” 魏璋嘴角溢出一丝莫测的兴味,自衣袖中取出一份薛兰漪甚是眼熟的文书…… 她的妾书! 薛兰漪瞳孔微缩,隐在袖子里的手紧扣掌心。 她以为他要拿这份妾书再钳制她。 可是,他径直将妾书递给了她。 “圣上说你温婉贤淑,宜室宜家,适宜为妻,从前倒是我看走了眼。” 薛兰漪不知他此话何意,定在原地。 他夹着妾书的中指和食指微抬,示意她自行处理此物:“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妾了。” 薛兰漪当然知道脱离了他,她便不必再给人做妾,何须他多言? 他又不是话多之人,突然郑重其事说出这种话,让人颇感忐忑。 但那封递到面前的妾书仿佛诱人的鱼饵,知道它可能是陷阱,但还是让人生出一种想要抓住,然后彻底撕毁的冲动。 撕掉这妾契,她与他就再无一丝瓜葛了。 她受了蛊惑,伸出手。 魏璋夹着妾书的指屈起。 文书从薛兰漪指腹划过。 她的手落了空,诧异望他。 他不动如山,只是侧目睇了眼身侧空位。 薛兰漪迟疑片刻,终究提起裙摆坐在了他的身边。 魏璋今日亦穿着华丽繁复的公服,玄色衣料上的金丝t螭纹与那凤纹竟十分匹配。 地面上映出两人并肩而坐的身影,衣摆相接,肩头相蹭,她又盖着盖头。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旁的场景。 那个纳妾之夜,没有完成的场景。 “妾……妾书。” 一只手怯怯朝他伸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将妾书给了她。 那是一张轻飘飘的宣纸,几乎没什么重量。 薛兰漪指尖却为之一颤。 她还是觉得一切得来太过容易,有些不敢相信,展开妾书,一字一字读着,辨别查验真伪。 读得太过认真,所以微垂着头。 偏生盖头遮着她紧张的表情,从外头看,倒更像待嫁女子在等待郎君掀盖头时,垂眉敛目的羞怯。 魏璋眸色深了深,从善如流两指捏住了盖头边缘。 红色一角被掀开。 薛兰漪骤然见了光,惶恐地抬头,正对上魏璋如暗夜般的眸。 太近的距离,魏璋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 滚烫的。 薛兰漪没想到他会有此举动。 只把妾书紧张护在怀里,湿漉漉的双瞳防备盯着他,嘴唇不自觉微张着。 饱满的唇上涂着正红色唇脂,仿佛红樱,轻轻一咬便能沁出汁液来一般。 那样的艳丽,摄人心魄。 在这那一刻,魏璋终于明白了为何女子嫁人一定要穿红衣。 红妆配美人,宛如陈酿,三分浓烈,七分余韵绵长。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可能此生都忘不掉掀开盖头的这一瞬了。 他视线一瞬不瞬锁着喜帕下美人,锁着那两片早已属于他的红唇。 红唇如樱,那样艳丽饱满,他却从未见过它涂抹正红的模样。 他心里百感交集,俯身去含她的唇。 “你、你干什么?” 薛兰漪立刻避开了。 此时,迎亲队伍就在崇安堂外,而喜婆也在寝房外五十步而已。 今日是她出嫁的日子,他到底在做什么? 魏璋回答不了她这个问题。 此番他让她来寝房,确有些正事要交代她。 可方才她一身嫁衣推门走向他时,魏璋意识到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譬如,让她认清楚一件事…… “回过头来。” 魏璋微凉的唇还在她颊边,那张冷峻的脸没有丝毫远离的意思。 两个人在一发之隔的距离,呼吸交织。 薛兰漪一双眼只慌张地紧盯窗外,“魏、魏璋,萧王爷的人还在外面等着,你也不想和亲之事功亏一篑吧?萧王爷他……” “回头!”魏璋截断了她的话,这一次声音略厉。 今日良辰美景,他不想再把她弄哭,所以不曾步步紧逼。 可她,还未离开他半步,就满口拿旁的男人来压他。 她果真满心期待,要嫁出去。 哪怕是远赴他国,她也在所不惜吗? 魏璋冰封般的眸中生出裂纹,冰川之下,是噬人的深渊。 薛兰漪方意识到自己冲动口不择言了。 他连圣上都不惧,又怎会惧什么萧王爷? 这是国公府,是他的领地。 凶兽,不容旁人侵犯他的领地。 昏黄烛光中,她看到他眼里极复杂的情绪。 是愤怒,嫉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感。 那种失落感渐渐沉入眼底深处,而极强的攻击性却渐次浮出水面,越来越显化。 高大的身姿倾轧过来,暗影笼罩着她,仿佛能将人吞吃殆尽。 薛兰漪身体后倾,隐约嗅到了他呼吸间清冽的气息。 “你……你饮酒了?” 他素日里,是从来不沾染任何扰人心智之物的。 而且即便是怒,也不会轻易露出獠牙。 今日,他的情绪未免太过外放了。 “少、少饮酒。”薛兰漪呼吸起伏着,气息喷洒在他胸口处。 魏璋俯向她的身形微顿。 细且柔的话音穿透胸腔,让他生出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似乎有很久、很久不曾听闻她过问他的事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31节 薛兰漪当然没心思关心他,她只想赶紧逃离。 见他些许松动,她赶紧起身,“我去吩咐青阳熬醒酒汤!”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的腕子。 薛兰漪跌坐回了他身边,倒吸了口凉气。 习武之人力道大且干脆,平日里他牵她的手就会下意识用力,硌得生疼。 从前薛兰漪疼了也不敢说,而今要走了,她也不必忍了,“疼!” 魏璋虎口些僵,缓缓松开了她,脸上的怒色也收敛了许多,变得尽量平和。 他今日很不一样,从薛兰漪进门时,就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收敛锋芒。 平静之下,不知他又在酝酿怎样的风暴。 她防备愈重。 魏璋则侧过身,执起身后案桌上酒壶,倒了盏酒。 桌上放着两只金盏,一只残留些许酒渍,应该是他用过的。 另一只雕着凤纹,金光熠熠。 他将金盏,递给了她。 为什么要喝酒? 薛兰漪不明所以,而且她不胜酒力,张了张嘴想要拒绝。 可是,她刚刚已经忤逆过他一次了。 她不知道他有几分耐心一直忍耐她。 总归来说,饮酒也比与他交吻要好得多。 薛兰漪颤抖着指尖,接过酒来,掩袖轻抿了一口。 而后恭敬地双手举盏,呈到他眼前,“民女不胜酒力,浅酌半盏聊表心意,愿国公爷今日晋秩之礼一切顺利,往后扶摇直上入青云。” 薛兰漪这话是祝祷,也是提醒他该进宫了,该走他的青云路了。 而不是在这幽暗无光的寝房里,与她做一些不知所谓的事。 然她一袭嫁衣举金盏,与魏璋同饮一壶,这幅画面别有意味。 魏璋没听到她说什么,只瞧见那艳烈红唇微启时,唇珠上一滴剔透的酒水随之晃动。 不停地在晃动,仿佛在提醒他未完之事。 魏璋再度握住她的手腕,猛地往身边一带。 薛兰漪猝不及防身体前倾,搭在凤冠上的盖头一角也随之垂落。 就在快要盖住她视线的一瞬间,一张冷峻的脸闯入了喜帕之下。 喜帕徐徐落下,将两人困在更狭小的空间里。 而他终究吻住了她唇上那滴水珠。 酒是冷冽的,唇却是软绵的。 胭脂香漫入魏璋口中,他喉头滚了滚,含住了她的下唇瓣。 薛兰漪被一片湿热轻覆、包裹,忙抵住他的肩膀。 “魏璋!魏璋!你、你清醒点,清醒点!” 大庸百官在外恭贺。 西齐群臣在外等候。 他们在干什么? 临别之际,还要不依不舍地苟且吗? 他虽是不是什么好人,可最注重官声和规矩的,今日在浑闹什么? 她看他当真是喝醉了! 她不停地推搡他,不停撇头避开他的吻。 “魏璋,我知道萧丞公然要人,你心有不忿,可你不也因此名利双收了吗?” “一个妾室换你万民拥戴,青云直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再者那日在雨中,你该罚的也罚了,该泄愤的也泄了!你还要我怎样……唔!” 薛兰漪激烈的拒绝,在他怀里如以卵击石。 他没有放开她,反而开口说话时,被他轻易探入了口腔。 她的口中瞬间充斥着他的气息。 她讨厌这种气息。 她只想干干净净的离开! 一时愤懑,她咬破了他的舌,“魏璋你到底要干什么?!” 能不能……能不能一次说清楚? 她受够了他这种无声、永无止境的凌迟。 受够了在他身边摸不透的高压。 她受不了了! 她极少地扬声。 话音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 魏璋尝到一丝腥甜,吻停滞了。 他退回自己的领地,直起腰肢。 那方喜帕也从两人头顶上滑落。 两人重见天光,看清彼此的容颜。 他看着那张红妆昳丽的脸,一字一句给了她准话:“我要你。” “……” 薛兰漪登时脸颊苍白,不可思议地瞳孔放大。 他在胡说什么? 她已经不是他的妾了,不可能再对他予取予求。 她连连摇头,不停往后退,腰背抵在了椅靠上。 魏璋在说出这个答案后,笼在自己心里的迷障也好像越来越清晰。 一切拨云见日,他看清了心底最原始最本能的想法,“我要薛兰漪,也要李昭阳。” 不可能! 薛兰漪这具躯壳已经身不由己给了他。 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李昭阳。 他突如其来的要求,让薛兰漪过于惶恐,跌倒在地。 她身上坠满了珠玉金器,呯砰作响。 碰击声很快惹了喜婆的耳。 “姑娘,你没事吧?” “迎亲使节已在外催了三次了,不知国公爷可问完话了?” …… 薛兰漪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门口去。 正要夺门而出。 屋外,影七持刀挡住了喜婆,“爷的话没问完,谁敢孜扰,莫怪我手下无情。”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小半个时辰了,到底有什么话说不尽道不完?” 迎亲使也不耐烦了。 外面两相对决,看似就要闹起来。 薛兰漪欲要开门,太过慌乱,连门闩都打不开。 折腾了一会儿,一双手t臂从后环住了她的腰。 魏璋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他的肩膀那般宽厚,宽肩窄腰就这么大喇喇地映在窗纸上。 众人一眼就看到了门前那威压逼人的身影。 迎亲使这才收敛些,纷纷跪在寝房门口,“国公爷,萧王爷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若喜轿再不启程,只怕……” 只怕萧丞不会善罢甘休,要么冲进国公府夺人,要么进宫觐见皇上。 无论哪一种,都会闹得人尽皆知。 薛兰漪光想想,都觉无法收场。 她想挣脱魏璋,可她若擅动,外面的人很容易发现魏璋的影子里还藏着一个人。 魏璋不是孤身站在门口,而是拥着他们的“王妃”。 使臣若知道要嫁他们王爷的女子,上喜轿之前在与另一个男人缠绵悱恻。 她还能做这个王妃吗?还能顺利走出盛京吗? 她不敢动了,尽量缩着肩膀,把自己藏进魏璋的影子里。 他感知到她乖了,轻啄她的侧脸,“把你给我。” 话音低磁,半是蛊惑半是征求。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32节 可实际上,薛兰漪又哪有选择的余地。 她不松口,魏璋只会与她漫无止境的耗下去。 耗得越久,她离开的希望就越渺茫。 反正也不是没有肌肤相亲过,无谓在这个时候徒生事端。 她微闭双眼,沉默许久。 终究,点了点头。 魏璋将她打横抱起,她下意识推他肩膀,片刻,僵硬的指尖改为抓住他肩头的玄衣,瞥了眼窗外,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魏璋的注意力只在怀里楚楚可怜的新娘,漫不经心对外唤了声:“青阳。” “诸位,咱们爷的蟒袍勾破了洞,须得薛姨娘缝补一二,半个时辰后诸位再来吧。” 青阳在外比了个请的手势,一套说辞信口拈来,显然是提前就设计好的。 他布了网,就等她来跳! 薛兰漪心生愤怒,扣他肩膀的指又深了几分。 魏璋面无波澜,抱着她掀帘入内。 身后,使臣和青阳还在交涉,“偌大的国公府,难不成找不到一个绣娘?” “巧了,咱们爷这个洞只有薛姨娘能补,旁人担不起。诸位,请去前厅落座喝茶!” 青阳扬声,不容置喙。 外面的声音渐渐弱了,窗户上熙熙攘攘的人影远去。 薛兰漪久久目送接亲使的背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希望渐行渐远。 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回过头来。 此时,薛兰漪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在他们同床共枕多日的床榻边沿。 榻上换了纳妾那日的红罗帐,窗户上尚还贴着当日的喜字。 而她,穿着嫁衣。 好生讽刺。 薛兰漪鼻头有些酸,撇过了头。 没有撇开,魏璋又将她的脑袋扶正,抬起。 她的视线里只能仰视那张五官深邃如刀的脸。 她没想到,她费尽心力脱离他之前,还要受他这般睥睨。 更没想到,离去之前,他还要再用她泄一次欲。 她在教司坊里不是没见过那些男人如何蹂躏女子,或是愤怒,或是开心,他们都可能随手抓一个女人过来宣泄。 薛兰漪从前装疯卖傻,扮丑扮蠢,几次死里逃生才躲过了那些腌臜物。 最终,也逃不过沦为玩物的下场。 玩弄她的,还是她昔日视为挚友之人。 她忍不住问那高高在上的男人,“魏璋,你把我当什么呢?” 起码,可曾当过一个人? 魏璋俯视她的泠泠水眸,微怔。 的确,从前他没有想过,也觉得没必要思考这种虚空的问题。 直到这几日,竟有人敢公然入府,抢夺已经属于他的东西,他倒正式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他把她当什么呢? 他食指轻抬,迫她将下巴更抬高了些,让她的容颜完全展露于他眼底。 恰好,屋外晨曦破晓。 一束晨光从天窗斜照进来,打在薛兰漪身上。 周围一切皆是昏暗的,只有她周身笼着金黄色的光圈,好似从天而降般。 好似本就是上天赐予他之物。 他理应得到她,占有她,让她……成为他的妻。 以他之姓冠她之名,终生禁锢,她才能彻彻底底唯他所有。 而不是做个人人都能取走的,人人都敢觊觎的妾室。 魏氏,就是她最终的归宿。 想到这个称呼,魏璋胸口没入一股潮涌。 他俯身吻向她。 薛兰漪本能地撇头,他的唇刚好落在了她耳边。 男人低哑的声音吹进她耳道:“三日后,我会告诉你你是谁。” 三日后? 三日后,薛兰漪早就生死不回头了。 谁还要听他的答案? 事实上,薛兰漪根本也不在乎他的答案,刚刚那句话不过是有感而发。 他把她当什么没有所谓。 甚至薛兰漪私心里隐约希望他就把她当工具也罢,当姘头也罢。 只求赶紧结束了这荒唐的交易,从此各自无干。 她不再推搡拒绝,忍着心中厌恶,正过脸来。 魏璋离她极近,她一回头,唇便蹭到了他的唇。 唇珠上一点唇脂淡了。 应是蹭在了他唇上,或是方才在喜帕下被他含吻入腹了。 唇齿间依稀还残留着红梅香,魏璋的呼吸沉了些许,再度俯身含住了她的唇。 但不急着进攻,只是时断时续衔她的唇瓣,一点点将她唇上的正红色吞咽,据为己有。 明明不过五六日未尝那一点樱唇,甫一触及,却有一种久违感。 胸口渐渐裂出沟壑,亟需填满。 他舌尖轻启她的齿关,身体前倾,欲要加深这个吻。 薛兰漪戴着凤冠的头太重,往后仰倒,两人一道栽倒在了榻上。 凤冠掉落,她的青丝如瀑披散。 艳烈嫁衣亦铺散在床榻上。 红妆佳人横陈,周身珠光宝气熠熠生辉,如同奉到眼前,待他细细鉴赏奇珍异宝。 他的吻变得更轻盈,更呵护,吻她的脸颊,她的耳廓,她的脖颈…… 一路往下。 薛兰漪的手暗自攥着衣袖,抑制着推开他的冲动,一双眼睛则片刻不离防备着魏璋。 魏璋仿是已经沉迷在这个吻中。 上扬的眼尾漫出一抹淡粉,加之他面容白净,在这无人处,他竟不再像一只野蛮撕咬的狼,而像一只白狐。 一只埋在她脖颈里厮磨,惯会黏人的白狐。 薛兰漪对他这般模样并不觉稀奇。 往常夜深人静半梦半醒时,他也偶然会从后紧紧抱着她,将头埋在她脖颈里轻蹭,甚至带着浓浓的鼻音似哄似诱般,让她不停重复那句:“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 “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 这个时候,是他防备最弱,最好讲话时。 既然今次已经躲不过与他行那种事,薛兰漪也不能总吃亏,她也得讨些利来,“事了后,能不能让我见见柳婆婆?” 她清醒的声音落下来,魏璋的吻戛然而止。 他泛着红潮的眼望向她,而她眼里只有冰冷冷的交易。 魏璋向来喜欢白纸黑字,把条件利益谈得清清楚楚。 此时,他胸口却闷着一股火,“你是在拿你的身子跟我谈条件?” “是。”薛兰漪不否认。 除了这具身子,她还能拿什么?拿情拿爱吗? 他有吗?他们之间有吗? 她牵过他生了青筋的手,放在心口,“既是最后一次,不想我配合你,留下点儿好的体验吗?” 她一说话,绵软便送进魏璋的手心,那样诱人,让人忍不住想狠狠抚弄上去。 可是,他想要的都必须得到,何需与人交易,受制于人? 他蓦地抽开手,探进了她的裙摆,凭着技巧时急时徐,让她如春水漫漫,让她浑身的肌肤攀上潮红。 他有一百种方法让床帏之间体验更好。 而薛兰漪像一只没有感情的布偶躺在榻上,由着他摆弄。 明明是该是鸳鸯交颈的场景,成了魏璋一人的独角戏。 他一瞬不瞬盯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越弄心里越空,在快要抵达高点时,魏璋抽身离开,起身坐在了床头,胸口起伏,垂眸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柳婆子,给你!”声音有些凶,但又好像不是对薛兰漪发怒。 沉默良久。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33节 他的话音缓和了些,“柳婆子我给你,你想把她带在身边也成。” 他竟一连退了两步,薛兰漪眸中这才有些些微色彩,望了眼他的背影。 第63章 他未再言语,微分双膝,右手搭在膝盖上,心不在焉转动着墨玉扳指。 属于她的水泽一圈圈缠绕在那只他一向视若珍宝,不染尘埃的扳指上。 他指尖感知着她的温度,不得不承认,他更喜欢有温度的薛兰漪。 喜欢那个在霜花斋里住着的,有血有肉的,起码是个活物的薛兰漪。 她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真的很面目可憎。 往后他既不想日日对着那样一张了无生趣的脸,便也只能纵惯她些了。 他侧回头来,“往后你想要什么,只要合乎规矩,我t都可以给你。” 往后? 她和他哪有什么“往后”? 他“往后”要如何待她,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薛兰漪心里一声凉笑,随即,幽黑的瞳徐徐睇向她,充满了危险,“礼尚往来,你也该知道我要什么。” 薛兰漪心底的笑戛然而止。 她很明白,眼下她还在龙潭虎穴,不叫他满意一次,她很难脱身。 再过半个时辰,使臣又会第二次来接她。 她并不想等一会儿屋外人潮纷涌时,隔着一堵墙,与他行那种事。 既然他已经答应把柳婆婆给她了,她已别无所求,亦不愿再拉扯。 “来吧。”她主动折起了双腿,以最直白的方式对着他。 魏璋望着她故作迷离的样子,却是面色一沉,脱口而出,“我要的不是这个。” 他声音虽不大,但低沉浑厚,回荡在四方帐幔里,久久不去。 这句话之后,两人皆沉默了。 许久,薛兰漪主动开了口,“你要什么?”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有什么话在魏璋嘴边,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吐了口浊气,“自己想。” “……” 魏璋方才其实很明确地说过:他不仅要薛兰漪,也要李昭阳。 说来说去,他还是要她像从前那般满怀热忱、毫无保留、不折不挠地追随他。 可那些都是基于爱之上的,她对他无爱,又如何做得到让他满意? 薛兰漪犯难,思忖许久。 她坐起了身,坐到了他身边。 两人并肩坐在榻沿,她的嫁衣蹭到了他的蟒袍。 魏璋淡淡睇了她一眼。 又是一阵沉默。 薛兰漪咬了咬唇,“方才在外间罗汉榻上……你……你可是想与我对饮合卺酒?” “……” 魏璋未曾想她突然话锋转到此处,瞳孔微缩,“休要口不择言,我没有……” “我愿意!”薛兰漪扬声,然后声音渐弱,“如果我愿意与你合卺对饮,你可满意了?” 魏璋反驳的话凝在嘴唇,怔然一瞬。 薛兰漪觉得她应该是猜对他的心思了。 他今早兜兜转转让她盖盖头,执金盏,如今又与她同榻而卧,不就是大婚夜的仪程吗? 她当然知道他不是因为心悦她,才与她行大婚之礼。 他应该是因为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去,他心有不甘,才故意赶在萧丞未与她行大婚礼前,先与她做这些事? 他不过是想羞辱萧丞,且证明她曾是他之物。 罢了,不管他私心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只要满足他的心意,舒了他这口怨气,让他赶紧放她就是了。 薛兰漪如是想着,起身去外间端了两盏酒,迈着莲步徐徐朝他走来。 裙裾如波。 整个过程,魏璋的目色从凝滞,到狐疑。 她越走近,他目中防备越重。 最终她走到了浓如墨的视线范围内,那双深邃沉静的眼宛如细细密密的网交织,穿透她身体,要看破她的每一个动作和动机。 魏璋向来警觉,薛兰漪突然提出与他对饮,他定然在想:她又耍什么花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定意图不轨。 她是不是下了毒,下了迷药? 亦或者是跟萧丞串通,要如何构陷于他? …… 他虽未言这些话,但薛兰漪确乎看到了他眼中复杂的神色。 甚至他眼中的情绪起伏,比薛兰漪想的还要复杂。 所以,薛兰漪递到他面前的酒盏,他迟迟未接。 但,也未拒绝。 起码证明,薛兰漪这个举动比故作媚态,更能让他满意。 薛兰漪便在他探究的目光中坐到了他身侧。 递出去的酒杯无人接应,她就自己跟自己碰了一杯,一盏置于两人之间的榻沿,一盏被她送到了自己唇边。 她欲仰头饮下去,证明此酒无毒,证明自己无害他之心。 金盏甫一触及到唇瓣,一只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她的盏,连同她的手一同包裹进了掌心。 薛兰漪掀眸,魏璋的目光仍一瞬不瞬锁着她,狐疑观察着她的神色。 终究,他将她往身前一带。 薛兰漪的头磕在他坚实的胸口,与他坐得更近了。 金盏中清酒荡漾,平静的水面溅着一圈圈水花。 但魏璋的手很稳,盏中清酒未泼出去,只是溅了些许酒滴在他指尖。 他另一只手拿起榻沿上的盏,同时拉住了薛兰漪执凤盏的手,与她挽手交臂。 这是只有妻才会行的交杯合卺之礼。 魏璋是极重规矩的人,即便泄愤,也不会拿世俗伦常开玩笑。 他今日当真是疯了! 薛兰漪讶然怔在原地,而魏璋在她不解的目光下掩袖饮了这交杯酒。 一盏尽,他将空盏横置给薛兰漪看,同时,目光更幽深地紧逼向她。 薛兰漪本只想与他碰杯对饮,完成上次没完成的妾礼,并没想过要与他交杯。 所谓交杯,共饮一盏,结发同心,生死不弃,缘定三生。 这是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承诺。 薛兰漪不愿给他这样的承诺,持盏的手微僵。 但事是她自己提的,到了这一步,自然没有退缩之理。 她在他高压的目光下,到底抬手掩袖,仰头饮酒。 正红色的宽袖与他的玄衣交缠。 透过袖口缝隙,魏璋清晰地看到修长的脖颈蠕动,一口口吞咽了属于他们的合卺酒。 清冽的酒流淌在他体内,也同样流淌进她体内。 这本是他最厌恶的羁绊。 为何此时看她饮尽此盏,与他羁绊愈深,心里反而愈充盈? 魏璋恍然。 而此时,饮尽一盏酒的薛兰漪陷入了混沌。 红袖放下时,身形虚软,歪歪倒倒倚靠在了魏璋胸口。 温软入怀,魏璋所有的思绪都被这一撞撞了回来,蹙眉望下去。 姑娘双颊陀红,薄红迅速从颊边蔓延到了脖颈,吐息之间全是浓烈酒气,还有她昨日吃的荷叶鸡的味道。 魏璋不喜欢这样的味道,捏住她的下巴,好使她的酒气不沾染了他的衣衫。 然抬起她的脑袋时,却见她一双杏眸湿漉漉地仰望他。 他的影子倒映在她瞳孔中那一刹那,她的眼突然像星辰一般亮了亮。 眉眼之中半是微醺,半含笑意。 魏璋怔然。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34节 薛兰漪眼中的笑意更深。 她不胜酒力,浅酌两盏就会浑浑噩噩。 她没有办法用假意骗过魏璋的眼,所以她刚刚有刻意让自己喝醉。 醉了,那些不可抑制的恨意就会淡去。 不那么恨,也许就可以给他一场他满意的爱欲。 可是,不知是因为他与阿宣长得太像,还是因为她太想阿宣了。 迷雾中,眼前人渐渐变成了她心上人的模样。 她看到了少年星辰大海般的眼对着她笑,她的眉眼也弯成了月亮。 她伸手去够那悬浮在半空中,忽近忽远的笑脸。 这一次,她抓住了。 她真真切切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感受到了他的体温,迫切地想要靠近他。 然面前的人很冷硬,很防备地挺直着脊背。 她不开心,张开手臂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环着他的腰,红彤彤的脸隔衣在他胸口蹭了蹭。 “我头晕,抱抱我!”腮帮微鼓,浓浓的鼻音似是孩童撒娇。 面前的人胸腔几不可见地起伏一瞬,反而绷得更紧,欲要推开她的肩膀远离。 “别离开我!” 薛兰漪将他抱得很紧,耳朵贴近他胸口,“你的心跳得好快呀,你明明很喜欢我这般待你对不对?” 如兰气息喷洒在魏璋胸口,渗进胸腔的话如斯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过往的画面在魏璋脑海缠绕,但很快他就清醒地认识到她喝醉了。 她方才与他对饮的真正用意就是用醉意掩盖真实的情绪。 她不愿与他在清醒时行房。 她甚至意图把他幻视成别的什么人,才能跟他欢好。 她好大的胆子! 巨大的暗涌在胸腔里气流盘旋,汇聚,聚集成澎湃的涡流。 一股一旦靠近,便会将人淹没,吞噬的旋涡。 他的目色越来越冷,化作冷戾的刀刺向怀里的人。 却在此时,一双绵软的唇吻住了他的眉心。 薛兰漪早就想这么做了。 她从前就有好几次,忍不住想踮起脚尖吻她的少年。 可是那时候她很爱逗他,爱看他懊恼的模样。 也许也有种心理,喜欢他追逐她的模样。 她如此笃信他不会中途离开,她以为他们的时光还很长,很多事可以慢慢来,所以从不曾给他笃定的承诺。 若然知道,他们的缘分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她定也会像他一样,用最热烈的爱拥抱他。 脑海里胡思乱想着,对眼前幻影的吻就越热烈。 她跨坐在他怀里,圈着他的脖颈,仰头吻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 一边吻,一边含含糊糊问,“t阿宣,你喜欢我吻你吗?” “不喜欢。”魏璋烦透了她满口的酒气。 他欲推开她。 可她抱得那样紧,好像此生此世都不会松开那么紧。 魏璋竟扯不动她。 两个人一避一追,最终双双跌倒在了床榻上。 她后背摔得很重,抱着他脖颈的手却自始至终都没放开。 即便是他冷着脸,皱着眉,此时的她也没有丝毫惧怕,满怀炙热的眸始终追逐着他。 魏璋讨厌被人这样缠着,“放开!” “不放!” 她勾着他的脖颈,委屈巴巴地摇头。 她好不容易抓住他,怎么也不会放手了! “我就要跟着你,跟你一辈子!”她扬声宣誓。 魏璋扯开她的手顿住。 身后,无端起了一阵的风,帐幔垂落下来。 她的誓言全被关在了四方空间中。 光线透过摇曳的帐幔照进来,半明半昧,映出新婚夜女儿家的娇嗔、羞怯,还有那隐在眼底的坚定不移。 一切仿佛回到了他们初次那个夜晚,她自身后拥住他,说:“妾心如磐石,不可转矣。” 轻柔的话音从魏璋胸口的裂缝钻出。 鸿沟越裂越大,骤然坍塌,一只强悍的兽破笼而出。 他轻易扯开了她的手,拉过头顶上。 红罗帐幔如水流动,波光荡漾,时急时徐。 不远处,一对红烛燃烧着,火光交融。 红烛泣泪,潺潺流之不尽。 “阿宣,你喜欢我吻你吗?”她又问。 “喜欢。”他道。 * 一个时辰后,云雨渐歇。 薛兰漪窝在魏璋怀里,蜷缩成一团。 情潮褪去后,她的皮肤更显白皙,身子骨也瘦,连轻软的蚕丝枕都未被压陷下去。 红肿的嘴巴依稀嘟哝着,“疼,好疼。” 方才,魏璋虽未多要,但要得深,她并未承受过那种腹底的痛,此时还战栗不已。 脑袋混混沌沌,牵过魏璋的手,“揉揉。” 她绵软的气息正喷洒在魏璋胸口,酥酥麻麻。 她有许久不曾这样与他撒娇过,魏璋一时怔然。 而后,将她调转方向,背对着他,手穿过她的腰帮她揉了揉。 可他力道大,揉一揉,她的眉眼皱得更紧。 魏璋克制了下掌力,轻轻在她腹部打圈。 她的眉眼才松解了些。 他一停,她的眉又蹙了起来。 魏璋只得忍着发酸的手,力道均一不停打圈揉抚。 习武之人的手更厚实,更温热,如果他真的愿意,揉起来就会很舒服。 薛兰漪的痛缓解了些,混混沌沌在他胸口找了个安稳的位置歇下了。 辰时过后,晨曦破晓。 窗台上两只鸟儿啄食,清风携着悠悠栀子花香迎面拂来。 碎金般的阳光照在薛兰漪脸上,照得她双颊微红,渐渐回温。 他一瞬不瞬盯着怀里的人,倒真品出一番岁月静好的滋味。 有妻以后,举案齐眉,大抵如是吗? 如果是这样可消乏解闷的羁绊,为何不要呢? 即便羁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又有何妨? 这个念头让魏璋的心为之一动,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本欲俯身吻她的耳侧。 薛兰漪刚有睡意,感觉到痒痒的吐息,手抵在了他脸上,“阿宣,别闹。” 阿宣从前也爱拿狗尾巴草惹她,可此时她伸出手,碰到的不是狗尾巴草,而是冷硬棱角的轮廓,而且温度越来越寒。 薛兰漪骤然睁开眼,正对上魏璋渐次冰封的眸。 一瞬间,醉意过去了大半。 她脑袋“嗡”的一声,反应过来方才醉酒时,她认错人了。 破碎混乱的记忆里,浮现出方才欢爱时,蟒袍加身的人站在她身后,明明是一副冷峻矜贵的模样,衣摆之下的力道却强悍逼人。 他要的那样狠,分明就是对她认错人的不满。 薛兰漪很怕他再生事端,让她逃脱不了,忙甩开了他放在她腹间的手,下了榻,惶恐地连鞋也没来得及穿。 “我、我……”她嘴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脚步本能地远离床榻。 她酒醒了,温柔娇俏也荡然无存。 魏璋看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手,坐起身来,眼底阴翳轻颤。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35节 正此时,外面响起敲窗声。 “国公爷,已经一个时辰了,不知您问完话与否?”使臣毕恭毕敬,已经多等候了半个时辰。 第64章 薛兰漪听得这话,如蒙大赦。 魏璋很快捕捉到她的心思,睇了她一眼。 薛兰漪长睫一颤,隐下眼中期待,手紧绞着袖口,等他的回复。 魏璋搭在膝盖上的手微蜷,拨弄着扳指。 时辰不早,朝堂的事不能再耽搁了。 至于她口中那个名字……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必要一点点敲碎的。 魏璋收回视线,余光掠过她发软打颤的腿,“先去里面洗洗。” 这话便是松口放她离开了。 “国公爷要务缠身,民女不敢再叨扰,就此拜别,愿爷往后诸事顺遂,青云直上。” 薛兰漪屈膝行了个礼,双手交叠在小腹间,徐徐躬身退出,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等等。” 魏璋长睫轻垂,看着地上渐行渐远的影子。 她面上虽故作沉稳,可却急得连衣服都未整理,凌乱不堪。 可见,离开心切。 心切到连在他这的屋里清洗沐浴一番都不愿了。 “既不愿洗,就一直留着吧。” 薛兰漪脚步一顿,她本想回霜花斋清洗一番的。 但他言外之意,要她带着那东西上喜轿,在众人面前招摇过市。 若然,她要与萧丞拜堂,难不成也要带着? 这个男人,太不可理喻了。 她蓦地转头,与他对视。 男人坐在榻前,已恢复了惯有的波澜不惊。 忽感一束不满的目光,他掀眸,深深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且不容置喙,“不许漏。” “……” 薛兰漪听不得他的腌臜话。 可这是她与他的最后一遭了,懒得反驳他,踱步离开了。 朱漆门被打开,又吱呀呀合上。 一束光照在魏璋身上,却又无情地收回了。 红罗帐幔亦被来去的一阵风拂动,垂落下来,挡住了魏璋的视线。 他被抛在了暗无边际的黑暗中。 帐幔轻动,细软的布料宛如她的手,轻蹭着他的鼻尖。 鼻息间,有她身上的沉香味,还有那如兰似麝的味道。 方才此间还红浪翻滚,满室旖旎。 此时,却静得只剩魏璋的呼吸声。 屋外,却很热闹。 唢呐笙箫声又起,隐隐夹杂着后巷百姓们的恭贺声。 “新娘子出来了!” “恭喜新郎新娘百年好合!” 孩童们在讨要喜饼,熙熙攘攘吵闹不已。 终于,喧嚣声远去了。 国公府中恢复了一贯肃穆清冷的模样。 今日仿佛比往常更安静些。 院外她做来为他照明的灯笼,其下缀着的铃铛声都格外清晰。 她曾说:“若是夜风把灯笼吹熄了,世子找不到路,可以听铃声辨别方向。 终归世子只要知道,妾会在铃铛下一直等你……” 魏璋扬起脖颈深深吐纳,喉结上下滚动着,意图淡去脑海里的画面。 门忽地被推开了,一阵清风拂进来,铃声越来越近。 他蓦地睁开眼。 帐幔缝隙外,是青阳的身影:“爷,迎亲使走了,姨娘……薛姑娘把柳婆婆也带走了。” 魏璋没说话。 青阳在外间,瞧着半透的帐幔中巍然端坐一人,好似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姨娘确实给爷留了句话。”青阳道。 魏璋眸色一紧,青阳又道:“姨娘说:感谢爷将柳婆婆还给她。” 魏璋还是没说话,又等了一会儿。 青阳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方才薛兰漪离开时,除却见着柳婆婆后生了些久别重逢的欣喜,对国公府的任何人任何景未有任何回望之意。 自也没有太多的话留给魏璋。 青阳也不敢胡诌些伤感别离的话来敷衍魏璋,只得话锋一转,问魏璋:“给姨娘的补汤还要再送去一碗吗?” 此番两人在寝房里逗留了整整一个时辰,青阳自然心知肚明房里发生了什么。 这数月,主子每次行房后没有不送避子药的。 但今日薛兰漪嫁人,众目睽睽下,青阳也不好贸然去送那避子汤。 他一时犯难。 “送不了就不送。”魏璋倒未有迟疑,默了默,又道:“以后都不必再送了。” 他既然决定要留着这羁绊一生一世,那若然她肚子里有了什么,也理应一并留下。 一并一生一世地呆在他身旁。 她想要借萧丞脱离他之手? 绝无可能。 魏璋目色冷了下来,长指轻挑帐幔。 “你去把库房那尊金虎傲雄鼎给萧逸送去。” 魏璋在妆台前整理了下仪容,正冠整襟,往屋外去。 一缕冷松香从青阳身边掠过,t清冽且寒凉。 青阳愣了愣。 这萧逸就是西齐太子,而萧丞战力无双,正被西齐百姓称之飞虎将军。 爷送一尊金虎傲雄鼎给萧逸,不就是讽刺萧逸居于萧丞之下吗? 爷从无心插手别国内政,今次拨弄风云,只有可能是为了薛姨娘。 薛姨娘这一走只怕不是结束,是更大风波的开始。 青阳赶紧小跑着跟上去,“属下这就令人送礼,不过就算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需三日才能抵达西齐,届时薛姨娘的喜轿恐已在边境范围内了,爷您看……” “无须你去西齐,萧逸的人就在盛京。” “盛京?” 青阳讶然脱口而出。 不过想想也是,西齐太子视萧丞为眼中钉肉中刺,此番萧丞不远千里来和亲,他定会让心腹紧盯。 那么在盛京城中,找到西齐太子的人应该不难。 “属下这就去办!”青阳拱手退去。 另一边,薛兰漪坐于喜轿中,出了国公府,仍心有不安。 总觉得有根无形的绳索将她捆缚着。 她忐忑不已,半掀轿帘,悄悄往身后看。 正北方,皇宫中,一群飞鸟傲天。 钟鼓齐鸣,传遍整个盛京城。 城中百姓纷纷往皇城处去,显然继任首辅之礼开始了。 魏璋如今青云之路直插云霄,应该不会再计较一个她吧? 薛兰漪暗自吐纳,心里反复安慰着自己。 “姑娘莫忧,方才过杨柳堤时,婆子我亲眼看到国公爷的马车在隔岸,跟咱们走得是反方向,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柳婆婆一拍巴掌,“对,南辕北辙!” 入宫之路是不经过杨柳堤的,魏璋怎么会出现在对岸?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36节 薛兰漪神色微凝,颔首道:“借婆婆吉言,但愿能与他真的分道扬镳。” 罢了。 许是薛兰漪在国公府的高压环境下待太久了,才会疑神疑鬼吧。 人都离府了,只要顺利往西境走,一切就算尘埃落定了。 西境…… 想到这两个字,想到那个人,薛兰漪心口又一阵抽痛,摆了摆头。 “婆婆你呢?出府后打算去哪?” “我跟着姑娘啊!”柳婆婆未有犹豫。 前几日,她被国公爷家法处置,险些死在柴房里。 幸而青阳大人心善,拦住了影七。 她这条命也算捡回来的,如今她也无旁的亲人,只姑娘待她好些。 “姑娘一人远赴异乡多孤单,婆子我陪着你。” 薛兰漪并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会与她不离不弃。 她有些意外,也很惊喜,嘴唇一开一合,竟不知说什么,口中的话没过脑袋脱口道:“婆婆不寻女儿了?” 说完,立刻察觉自己这话不妥。 柳婆婆的女儿据说许多年前被人贩子拐跑了,柳婆婆一直在寻她女儿来着。 提到此事,柳婆婆不免伤感。 三四年前的时候,她突然做了个噩梦,梦到女儿被吊死,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她心悸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就再没梦见过女儿了。 直到她被派去照顾薛兰漪,发现薛兰漪与她女儿差不多年岁,难免多出些亲切感。 如今相处三年,有了那日雨天里的依偎,更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感情。 与其漫无目的地四处寻女儿,倒不如跟着姑娘,也许天可怜见有所收获呢? “我一个老婆子怎么都是活,倒是姑娘,你怎么办呢?”柳婆婆露出担忧之色。 担忧的自然是萧丞这尊杀神。 那日在国公府里,萧丞见着薛兰漪就敢动手动脚。 那么漫漫和亲路上,谁知道那变态会做什么? 薛兰漪心沉了下来。 恰喜轿也停了。 众人已经出了城门,一虎背熊腰的身影朝她走来,遮住了视线。 薛兰漪心头一凛,赶紧放下轿帘。 “王爷,咱们大庸的规矩,拜堂之前不可以见……” “滚!” 萧丞一手推开了拦着的柳婆婆。 柳婆婆滚倒在地,萧丞大喇喇的脚步声落在轿前,一只长着浓密毛发的手伸进了帘子。 薛兰漪往后一仰,那只手正从脸颊处一滑而过。 萧丞摸到了一抹温软,面上露出舒爽的表情,深喘了一声,“这小脸儿都如此绵软,身子得多销魂啊?” “啧,怪道魏国公舍不得放你走呢。”萧丞蓦地掀开帘子,“你和魏国公在他屋里说什么,说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张生了刀疤的脸骤然放大在窗口,薛兰漪吓了一跳,往后仰倒,蜷缩在了喜轿角落。 萧丞嗅到了轿中一丝怪异的味道,隐约意识到什么,笑意一凝,双瞳渐渐布满血丝,“好你个水性杨花不知羞耻的贱人!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是老子的女人?老子弄死你!” 萧丞熊掌般的手蓦地挥向薛兰漪,席卷起一阵飓风。 光是呼啸的风薛兰漪都觉一阵头晕目眩。 啪! 车厢里响起钝击。 薛兰漪下意识闭上眼。 良久,预料中的钝痛没有到来。 她呼吸起伏着,睁开双眼。 一只手臂挡在了萧丞身前,来人一身玄衣劲装,持剑拦在窗前,“王爷,国公有令:在拜堂之前,王爷不可见姨娘,更不可蓄意接近。” 这护卫竟还公然称薛兰漪为“姨娘”! 萧丞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方才见薛兰漪那容色,分明刚承过雨露。 如今,连名分都还照着国公府旧例,魏璋想做什么? “魏国公的手是否伸得太长了些?”萧丞一字字挤出牙缝。 “薛姨娘是国公府出来的人,国公爷理应负责到底,王爷不必客气。” 那护卫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萧丞去一旁交涉。 同时,默默放下了轿帘。 薛兰漪被重新藏进了一片静谧安稳之地。 薛兰漪却并未因此感到松快。 她知道这个护卫应该是魏璋的影卫。 如影随形的影。 当初,魏璋遭遇刺杀时,薛兰漪曾见过他身边那群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 他们都是追随魏璋从西境退下来的劲旅,身手了得,遇事沉着。 魏璋竟派了他的心腹影卫送亲,那就等于仍然把眼睛安在薛兰漪身上。 如此,她如何逃脱? 薛兰漪的心又坠入了另一方谷底。 喜轿被再次抬起,一路往西去。 路上,萧丞未再滋事,且走得格外急,星夜赶路,堪比行军。 一路到了汜水关,眼见黄河口另一端暴雨将袭,队伍才停下来。 众人在汜水关驿站歇脚。 薛兰漪坐在轿子里上下颠簸了一整日,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 便托了病,连晚膳也没用,回客房休息去了。 这驿站处于荒凉之地,周围群山峻岭,不见人烟。 薛兰漪趴在二层楼的窗台上,便清晰可见远方连绵山脉,飞鸟走兽。 屋外雨势渐大。 头顶传来雄鹰鸣叫。 大庸腹地何来西境雄鹰? 薛兰漪抬头,如墨夜幕中一黑影掠过,隐没进雨雾中,无踪了。 “鹰飞得这般低,怕是马上要暴雨肆虐了。” “姑娘还会看天象呢?”柳婆婆从后给薛兰漪披了件披风,又见窗台上薛兰漪用烧成碳的树枝画的地图。 虽无宣纸和毛笔,地图略显潦草。 但今日从盛京到汜水关经过的山河湖泊,基本全被薛兰漪画下来了。 要知道薛兰漪今日在喜轿中,不曾露头观察四周,竟比柳婆婆这个一路走过来的人记得更清楚。 “姑娘还会听声辨位,会画地形图呢?”柳婆婆不禁投来赞赏之色。 薛兰漪窘迫地摇了摇头,“算不得会,只学了个皮毛,是……” 是魏宣。 魏宣自小痴迷兵法,她同他耳濡目染,自也学了些。 薛兰漪不愿多想那名字,探头看了看四下无人,将窗户关上。 轻敲着窗台上被她画了圈的位置,给了柳婆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打算逃走这件事,自然没法瞒着柳婆婆。 今日她在喜轿上思来想去,在汜水关附近找机会逃脱是最好的时机。 汜水关脱离魏璋的手心,又还未进入萧丞势力范围内,算是夹缝求生。 且此地地貌复杂,只要给她一盏茶的空档,她就有可能藏匿进山峦峡谷中。 届时,又逢暴雨袭击,迎亲队伍只有不到百人,想找她并不那么容易。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薛兰漪被萧丞和魏璋两方人盯着,怎么才能逃脱众人的视线呢? 萧丞这么火急火燎往西齐赶,只怕暴雨稍弱就会继续行进,留给她的时间顶多今明两日。 越想头脑越疼,薛兰漪揉了揉鬓角。 “姑娘不如先洗个热水澡吧,好歹舒缓舒缓,也许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柳婆婆自是看到了薛兰漪脖颈和手腕上的紫色淤青。 这种伤势,她一点不陌生。 姑娘今t日又受苦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37节 没有哪一次从国公爷房里出来是清清爽爽,白白净净的。 柳婆婆暗自唏嘘,扶着薛兰漪往浴桶去。 薛兰漪刚迈了两步,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柳婆婆赶紧把人先扶坐在圆凳歇息,见她脸色苍白,鬓边冒汗,挽帕给她擦了擦,“姑娘,可是……又伤了?” 薛兰漪摇了摇头。 此番倒没伤着,许是颠簸加上空气潮湿,让今早的痛迟迟未缓解? 薛兰漪有些难为情指了指腹心稍上的位置,“此处胀痛,绞缩不止。” 柳婆婆摸了摸薛兰漪隆起的小腹,神色骤然一紧,“姑娘今日可曾……泄出来?” 到底是不得不问。 薛兰漪蓦地脸颊红透,颦眉摇了摇头。 不曾的。 她本还担心路上流出什么会尴尬,可好似真如魏璋所说,全留在了她身体里。 柳婆婆迟疑了片刻,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寻常夫妻故意留于宫胞内,是为了更易受孕。” 受孕? 薛兰漪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一则她当初委身于魏璋时,身边未有教引嬷嬷跟她讲过受孕之事。 二则魏璋怎会想她受孕? 从前她失忆时,缠着他问过好几次他可想与她有个孩子。 后来问烦了,只被他一句“正妻未入门,妾室先有孕,何来规矩体统?”,搪塞过去了。 他现在又要得那样狠,还故意往宫胞处,又在疯什么? 薛兰漪不明白,也懒得探究,握住柳婆婆的手,“把汤浴换成井水,越凉越好。” “这如何使得?” “去吧。” 薛兰漪很坚持。 她绝无可能怀他的骨肉,眼下没有办法熬避子汤,便只能坐冷水浴了。 柳婆婆总也不能让薛兰漪带个累赘离开,只得依吩咐去办了。 外头正下暴雨,井底的水森寒彻骨。 一盆盆倒进浴桶里,水面如结冰般,泛着寒气。 薛兰漪解了外裳,踏进浴桶中,脚甫一触碰到水面,当即一个寒颤。 柳婆婆扶着她的手臂,她方稳住身形,逼着自己坐进了冰水中。 水中纤细的身姿抖如筛糠,本就白皙的肌肤更无血色,唯有唇瓣乌紫的,与牙齿打架。 柳婆婆瞧着心疼,在浴桶边环住姑娘单薄的肩。 “难为姑娘了。”柳婆婆抚着她凸起的脊骨。 这般招人怜的姑娘为了那兄弟俩,轮番受罪。 柳婆婆心里不是滋味。 如今,她们已经离开京都,说话倒也不必那般忌讳,忍不住冷嗤道:“那兄弟俩都不是好东西,不值得姑娘如此!姑娘且把他们都忘了,以后自个儿好生过。” 阿宣也不是好人吗? 薛兰漪脑海中第一时间冒出这个问题。 但再想想,他是不是好人已不与她有关了。 罢了。 爱的,恨的,在她离开之后都该彻彻底底剪断了。 她也拥住柳婆婆,“好,都忘了。” 极轻的声音,飘荡在幽静的峡谷中,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南地北有两颗心竟十分有默契地同时被攥了一下。 西边,红衣白马的男人捂着胸口,心悸不已。 他未敢歇息,驾马扬鞭,“烈风快些!再快些!” 马蹄哒哒,奔赴圆月升起的山峦处。 皎皎月色,倾洒在银鞍白马上。 今夜有雨,月色却亮,仿佛在指引他前行的方向。 他与月亮的距离在渐渐缩短。 明月照他,他心向月,从不曾转矣…… 月亮的背面,没有一丝光亮。 崇安堂中,魏璋骤然惊醒,捂着胸口连连喘息。 四方帐幔里,黑漆漆的,空荡荡的。 他下意识往床榻左侧摸了摸,一片冰凉。 “云谏,你冷不冷?要不要我给你取暖?” “你听过拥抱取暖吗?你扭过身来嘛,我教你啊。” “女子双手环着男子的腰,男子手臂环着女子的肩,有没有很暖和呀?” 湿漉漉的眼睛在他怀里眨巴眨巴。 …… 魏璋下意识伸手触碰,影子消散了。 今夜很冷,没有人与他取暖。 第65章 他太阳穴跳了跳,胸口窒闷得无法呼吸。 起身,打开了门。 屋外沉积了许多日的风暴,在开门的一瞬骤然爆发。 风雨迎面袭来,灌入他的衣袖,浇淋了满身寒凉。 “爷,可是要焚香?” 守夜的青阳赶紧给魏璋披了件大氅。 繁复华丽的衣衫暂且压制住了寒气。 魏璋拢了拢披风,在廊下舒了口气。 院子里的灯笼都被风全部吹熄了,就连薛兰漪做的那两盏又大又丑的廊灯也熄了。 周围一片漆黑,几乎目不视物。 青阳见魏璋一直盯着那两盏廊灯,便令人把灯从垂花门又搬回了寝房门前。 他打了火折子,想要点灯,却怎么也点不燃。 魏璋见那灯迟迟不亮,心里莫名烦躁,抬手接过火折子,自个儿亲自去点。 手掌小心翼翼护着灯芯,点了好几次。 灯笼中,终于燃起火苗,微光如豆,在魏璋手心间渐渐涨高。 青阳跟着屏住呼吸,见着火苗升起,昏黄的光照在魏璋脸上,他方松了口气。 魏璋的手从灯芯处撤开。 一阵风,猝不及防拂来。 火光又灭了。 魏璋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玄色身影与雨夜融为一体,身上没有一点光亮了。 青阳赶紧躬身上前,“还是属下来吧。” 魏璋抬了下手示意不必。 他不言不语望着面前的灯笼,看它随风飘摇,其下缀着的流苏和铃铛拼命挣脱,想向西去。 灯笼不想再照亮了,想要如风筝随风远去。 可灯笼就是灯笼,生来就该给他照亮,这是她的宿命。 魏璋望向风动的方向。 廊下雨滴连成线,遮挡住了魏璋的表情,但声音沉郁,“她到哪儿了?” “汜水关。”青阳道。 “汜水关?” 萧丞行进的速度倒比魏璋预料的要快些。 他许是猜测到路上会出意外了,所以急着行进吗? 这位大皇子倒真比从前聪明、警醒多了。 不过……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38节 意外时常不由人的。 “通知萧逸,今晚就行动。” “今晚?”青阳讶异不已。 萧丞抢走薛姨娘,爷势必不会就此罢休。 但爷办事向来周全稳健,就算要使团发生什么“意外”,也不该在使团刚离开京城不足一日之时。 和亲之路漫漫,有很多机会部署的。 爷此次一反常态,行事如此之迅猛,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爷到底对薛姨娘上了心了。 姨娘才离开一日,爷房里已不知点了多少次宁神香,连今日晋秩礼都有些走神。 姨娘才是爷的宁神香,缺一日都不行。 青阳心里很清楚,爷这辈子都放不过薛姨娘了。 青阳拱手应“喏”,这就要去办事。 可心里藏着一些话,总想说…… 他在爷身边服侍多年,是看着姨娘如何一点点走近爷心里的。 其实也不是这两个月的事,而是这三年,也许更早,姨娘是一点点洞穿了爷的心。 只不过爷自己不愿去看,不愿去想,所以每次都与姨娘闹得不欢而散。 如果爷已经决定将薛姨娘留在身边一辈子,难道两个人要一辈子这般闹下去吗? 青阳迟疑地张了张嘴。 “何事?”魏璋总能轻易捕捉到旁人的异样。 青阳只得拱手道:“爷既然心悦姨娘,等姨娘回来后,好歹对姨娘的态度软和些。” “这待女子不比待朝堂政敌,逼得太狠,反而适得其反。” “所谓爱人如养花,爷待姨娘好,姨娘自会容光焕发,而非……” 而非如今这般逼着人花开,反促得花快要枯萎凋零了一般。 若真枯萎了,可就回天乏术了。 后半句话,青阳琢磨着要不要说透。 爷自小身边没个说知心话的人,大公子虽待爷好,但到底两个人心性差异很大。 很多事,大公子洞察不到,爷自个儿也不爱往外说。 故而,很多年,不曾有人引导或劝诫过爷。 有些话青阳不说,就没人敢说了。 青阳硬着头皮道:“姨娘跟爷也是从小到大十多年的感情,更与爷有这三年同床共枕的夫妻情谊,爷好生哄哄姨娘,姨娘未必对爷毫无情意啊! 若爷一直苦苦相逼,只怕会把人越推越远,世事难料,若然姨娘再与那位重逢,爷要如何……” “青阳!” 魏璋截断了他的话,负在身后的指蜷起,将墨玉扳指紧攥在手心中。 “下去,领罚。”他的语气冰冷,不喜欢旁人对他的事指手画脚。 青阳的话戛然而止,躬身退下了。 四周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青阳那半句未说完的话,还是在魏璋脑海中自动补全了。 眼前不断回放起过往数十年的画面。 他看到他们两人高坐枝头,并肩数星星。 看到两人共乘一骑,策马奔腾。t 她挥舞着手臂,笑声如银铃,一声声唤着“阿宣阿宣阿宣……” 每个画面都如一股暗涌流进魏璋胸口,腾腾充盈着整个胸腔,直到一丝空气也无。 窒闷得紧。 魏璋扣着扳指的手也越来越紧,忽地,本就生了裂纹的扳指碎了。 齑粉从他指尖溜走,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留不住…… 魏璋望着一地狼藉,眸中荡起涟漪。 须臾,又尘封下去,“青阳。” 准备去领板子的青阳又绕了回来。 沉甸甸的声音落在他头顶,“去给圣上送句话,请他为魏璋和薛兰漪赐婚,三日之后昭告天下,七日之后国公府宴客。” “这……” “去办。”魏璋不容置喙。 薛兰漪已经是他的人了,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印迹。 不管她开花也好,枯萎也罢,都必须在他手心,生死都是魏家妇。 这一世,她还想跟谁呢? 不管是魏宣,还是萧丞,都绝无可能。 驿站里,床榻上。 薛兰漪打了个喷嚏,抚着胸口连连顺气。 “这样的天,在冷水待了一个时辰,姑娘怕是着凉了。”柳婆婆将两床被褥厚厚实实堆在薛兰漪身上,将她堆成了个小雪人。 薛兰漪只露了一张脸在外头,摇了摇头。 不是着凉,只是心里压抑得紧。 她睁着圆圆的杏眼,反复向柳婆婆确认:“这样应该不会怀孕了吧?若再不行,不如去外面淋淋雨……” 说着就要起身,柳婆婆摁住她的肩膀,“不会的,不会的,姑娘且放心吧。” 薛兰漪还是不安心。 自她走出京城起,反而束缚感越来越重,快要不能呼吸了。 她绝不能让魏璋的任何事再束缚住她。 所以,避子之事不可以有任何差池。 这就起身,打算假借散步,去淋淋雨吹吹风。 刚一走到门口,打开了个门缝,就见楼梯口处萧丞提着食盒而来。 一只脚刚踏上二楼走廊,两个黑衣护卫执剑挡在了萧丞面前。 “本王看王妃今夜未用膳,特意送些果饼,难不成此事魏国公也要管?” “未拜堂前,王爷不可见姨娘,这是规矩!” 魏璋的护卫和魏璋一样话少且蛮横。 萧丞交涉无果,只得悻悻然离去了。 转身下楼时,恰瞟到了门缝里的薛兰漪。 萧丞的双眼立刻闪出精光,对着她舔了舔嘴角。 薛兰漪吓得一个激灵,关上门,倚靠在门口连连喘息。 柳婆婆也看到萧丞那双刀疤眼了,简直要把人拆骨入腹,生吞活剥了一般。 好似那饿了十天半月的花子见了口肉。 连柳婆婆一个局外人,看到那男人的饥、渴模样都觉心惊肉跳。 她欲扶着薛兰漪往回走,“姑娘还是莫要乱跑得好,这萧王爷不是善罢甘休之辈,此番被国公爷的人拦住,指不定又想什么法子避人耳目来见姑娘呢,忒危险了!” 薛兰漪余惊未定点了点,忽又脚步一顿,看向柳婆婆,“婆婆刚说什么?” 柳婆婆不明所以,重复道:“楼下危险?” 不是。 薛兰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小声道:“是……避人耳目。” 薛兰漪自己没法避开周围重重耳目,但萧丞好歹是王爷。 只要他想,只要他肯,定能避人视线。 届时,只有萧丞一双眼睛盯着她,她才好找机会逃跑。 薛兰漪身形顿住,又折返回了门口。 深吸了口气,推开门。 护卫立刻警觉地上前,拦住了薛兰漪跨出门槛的步伐,“姨娘,国公爷有令:姨娘不可随意见外男。” “……” 到底谁是外男? 薛兰漪心中腹诽,但也不敢明言,笑道:“屋子里憋闷得紧,我只在二楼回廊转转即可。大人若不放心,跟着我就是了。” “这……” 几个护卫面面相觑。 刚才京中传来的消息,七日后国公爷要升薛姨娘为妻。 时间过于仓促,听闻府上现在就已经在张灯结彩,准备请柬了。 到底是首辅娶妻,消息定会不胫而走。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39节 可以料想此番办完差回京,全京城人都该知晓国公爷将在中秋夜娶妻之事了。 眼前女子不会是萧王妃,而是国公夫人。 护卫如何惹得起她,只得弯着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将薛兰漪迎了出去。 二楼回廊恰可俯瞰大堂。 此时风急雨骤,大堂的门被吹得不停开合,使臣们大多都回屋休息了。 堂中,只零散坐着一桌人。 “狗日的魏璋,本王的女人倒让他给护上了!本王当初玩那女人时,他还在抓泥巴呢!” 主座上萧丞啐了一口,愤愤然捏着怀里侧妃的肩头。 那侧妃比薛兰漪还要纤瘦,蜷缩在萧丞臂弯下,仿佛撑不起萧丞如熊掌般的臂膀,腰都要压断了似的。 她惶恐地眼神左右飘忽,最后看到了二楼楼梯口的薛兰漪,下意识投去求助的眼神。 一只熊掌骤然摁住侧妃的后脖颈,猛地将她的头往桌子上磕了两下,“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又在看哪个野男人?” “我、我……”侧妃嘴边含含糊糊说不清话,可能是怕连累了薛兰漪,立刻收回视线。 萧丞见她不言不语,疑心更重,将她的脸狠狠摁在桌子上碾磨,“大庸有句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尽管在外四处勾引野男人,等回了西齐,老子非得把你戳烂了,倒叫那野男人感受感受什么叫做远在天边,束手无策!” 萧丞口中唾沫、酒水横飞。 分明是指桑骂槐。 薛兰漪若跟萧丞去了西齐,下场就在他口中。 柳婆婆光听着都觉胆战心惊,握住薛兰漪的手,“姑娘还是回去吧,回去吧。” 薛兰漪哪有不怕的,回握着柳婆婆的手安慰她,但其实自己也指尖发凉。 然此时的萧丞因为今日被魏璋羞辱几番,胸腔里的怒火就像涌动的火山,无处爆发。 一把将侧妃薅倒在地,“滚过来,伺候本王!” 侧妃脊背撞着桌腿,如一滩烂泥,却丝毫不敢耽搁,连跪带爬坐进了萧丞怀里。 这一幕,让楼上的人皆看得不适了。 护卫比了个请的手势,“姨娘你还是回吧。” “好……好。” 薛兰漪喉头发僵,余光缓缓收回。 她没想到萧丞竟然恶劣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羞辱于一个弱女子。 这比薛兰漪想象的还要变态。 薛兰漪听着那男人刻意放大的粗喘声,心悸不已,捏着袖口的指尖时而蜷起,时而松开。 许久才下定了决心,趁着护卫在前引路,扯出了袖口丝帕。 彼时,楼下的萧丞正一边摁着侧妃的脑袋,一边仰靠在靠椅上闭眼深喘息。 一方粉色的丝帕飘飘摇摇落下来,盖住了萧丞的脸。 淡淡的沉香猝不及防钻进鼻息,萧丞喉头爽快地“嗯!”了一声。 赤裸的声音直叫人犯恶心。 薛兰漪忍不住走快几步,却又强忍着放慢步伐。 萧丞扯下丝帕时,正见红衣女子细腰如水蛇流转,莲步款款。 光一个曲线玲珑的背影,都如此勾人。 走进房门时,女子依稀回眸,侧颜明艳,嘴角微扬,狐狸精似的。 她倒比六年前更有滋味了。 萧丞颅内潮涌更甚,从腰间薅了一把药丸塞进嘴里。 然那股潮涌积压在体内许久,一个侧妃,十个侧妃都无法宣泄出来。 右侧坐着的心腹瞧王爷如此隐忍模样,谄媚道:“昭阳郡主本就是王爷的女人了,王爷若真想要,咱们也不是没办法支开那些护卫不是?” 萧丞神色一凝。 左侧的心腹摆了摆手,压低声音,“这里面可不止有魏国公的事,还有魏家大公子呢!” 说起来,十日前,西齐朝堂正因是否谈和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金銮殿里飞来一只雄鹰。 正是那魏家大公子魏宣传信而来,他请西齐出面将薛兰漪接回西境的。 作为交换,他以后得为西齐效力。 这可是当初战无不胜的渡辽将军,若归顺西齐,对西齐来说如虎添翼。 萧丞虽喜好女色,但这种家国利益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清醒的。 故而,不碰薛兰漪除了因为尚在魏璋势力范围内不方便,也是因为答应过魏宣绝不伤这女人,还要照料这女人。 萧丞给她吃给她喝,连衣食住行都按魏宣说的来,如此周到,自己反倒上不得手。 萧丞心里不甘呐。 心腹自是看出王爷心思,谄媚地猫腰,贴在萧丞耳边道:“王爷惦记了昭阳郡主六年,岂有拱手让人,完璧归赵之理?” “那魏宣再厉害,现在不也是大庸一逃犯吗?王爷就算要了他的女人,他还不是得仰仗西齐避难? 再者说,听闻魏大公子对昭阳郡主一往情深,王爷即便要过了,再还给他,他能不要t了不成? 他若不要了,不也正好遂了王爷的意?” 这话叫萧丞骤然睁开了眼。 此话有理。 他都帮魏宣把人救出来了,他吃用一次,魏宣又能如何? 萧丞眼中精光越来越亮,猛地一把推开了侧妃,站了起来。 另一边,薛兰漪被护卫送回了房间。 “姨娘应该已经见识到外面的危险了,还是莫要再出门。” 护卫比了个请的手势,想了想又道:“此间贼匪颇多,一会儿若听到什么动静,姨娘切记莫要出门,有事就叫属下。” “多谢。” 薛兰漪没有太仔细体味这话,进了门便坐在妆台前发呆。 方才萧丞那般低吼的畅快模样,宛如发青的兽,太吓人了。 薛兰漪余惊未定,面色苍白,欲要取胭脂遮盖,手抖得厉害。 刚上了妆,红艳艳的胭脂又扑簌簌落下,露出几无血色的面庞。 柳婆婆看着姑娘清瘦不堪一折的背影,担忧不已,“姑娘,你当真要与萧丞周旋?那萧丞他……” “姑娘可能不知道,萧侧妃也是萧王爷数月前从大庸边境带走的女子,当时萧王爷说是对侧妃一见钟情,接人的时候好大的排场,连侧妃的兄弟爹娘都得了不少好处,好生风光,你看看现在……啧!” “婆婆,莫要再说了。”薛兰漪不敢往下听。 既然已经决定从萧丞手里逃跑,不管发生什么,这条路都必须走下去。 “婆婆切记,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叫,不要惊动魏璋的人。”薛兰漪沉了口气。 缓了许久,指尖没那么抖了,才继续往脸上扑了厚厚的脂粉,让容色显得镇定些。 “你这骚狐狸,大晚上的,浓妆艳抹又想去勾哪个野男人?我的正妃……” 忽地,一股浓烈的酒意喷洒在薛兰漪脸侧。 妆台上,蜡烛骤然明灭一息。 铜镜中映出一张刀疤脸。 萧丞在薛兰漪肩头嗅了嗅,满口酒肉气的嘴去咬她的耳垂。 薛兰漪本能地避开,厚实的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当即用绢帕捂住了薛兰漪的口鼻。 “啊……”候在一旁的柳婆婆险些惊叫出声,可看到了薛兰漪暗自摇了摇头。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让外界听到。 柳婆婆捂住了嘴巴,惊恐地胸口起伏,本能的声音快要抑制不住。 薛兰漪也是一样。 她嗅到了绢帕上一股异香,身体开始渐渐乏力,思绪模糊。 周身充斥着那要将人生吞活剥的野性,还有深藏在骨子里多年的怨气。 她心悸不已,本能地想叫出声。 只要她叫一声,屋外立刻就会有人冲进来救她。 话在喉头滚了滚,指甲掐进掌心里,迫自己理智。 没关系的。 只要萧丞能带她逃离护卫的视线,哪怕受一次羞辱又如何? 受这一次屈辱,也比待在魏璋身边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凌辱来得好。 她终究僵着嗓子将求救声咽了下去,目色渐渐涣散,倒在了萧丞臂弯间。 她依稀感觉到萧丞将她抱起,腾空往天窗上跃起。 她呼吸到了楼顶上肆意自由的空气。 有好久不曾站在如此开阔,不受束缚的地方了啊,心口竟有些澎湃。 四肢却渐渐无力,横躺在萧丞臂弯里,手脚耷拉下去,任由风雨浇淋。 最后的意识里,她感觉到萧丞带她远去。 驿站依稀传来打斗声,纷乱的声音中,有人在喊“薛姨娘!”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40节 更远些,哒哒的马蹄声在靠近,仿佛也有人在喊“漪漪,等我,漪漪,等我!” 雨太大了,路太远了,薛兰漪辨不清都是谁。 盛京方向和西边的乌云同时滚滚袭向汜水关,山雨飘摇,撼天动地。 薛兰漪是在一片宁静中悠然转醒的。 混沌的视线渐渐清晰,头顶上的钟乳石滴着水,滴答滴答落在她额头上。 冷津津的。 一只细软的手帮她擦干净了。 薛兰漪回眸相看,是萧丞的侧妃蹲在石榻边。 两人对望,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只熊掌捏住侧妃的肩膀,扔了出去,“让你把她叫醒,谁让你伺候她了?败兴的贱人,滚出去守着!” 侧妃撞在一堆石块上,磕得头破血流,来不及擦,连连磕头往外去了。 薛兰漪才发现她在一个山洞中,周围……有些熟悉。 “眼熟吗?六年前你不肯,今日咱们照旧在这山洞里再续前缘,你说可好?” 萧丞一边解腰带,一边徐徐逼近。 脚步声在山洞里格外清晰。 薛兰漪骤然想起,六年前萧丞也在这个山洞,意图逼迫于她的! 少时阴影侵袭着她的脑海,她立刻弹坐起来,往草堆里面蜷缩。 但身体是软的,隐隐发热。 萧丞又怎会让她如上次一般有力气刺伤他,再逃跑一次? 今日,他可赏了她西齐最好的情药,保管她一碰到男人,就离不开了。 萧丞眼中凶悍之气一闪而过,猛地扑向了薛兰漪。 第66章 薛兰漪挣扎着起身想逃,却被一只大掌稳稳握住脚腕,拉到了草垛边沿。 萧丞巨大的影子笼罩在她身上,已经解开的衣衫露出蓬勃的大块肌肉,单单两只健壮的手臂就足以把薛兰漪撕成两半了。 森森恐惧从胆中生,薛兰漪虚软的脚不停蹬着萧丞的腹。 萧丞熊掌一薅就将薛兰漪的外裳撕破了,红色嫁衣下露出修长的脖颈。 其上密密麻麻的吻痕,在白皙肌肤上格外晃眼。 萧丞双瞳登时布满血丝,猛地一巴掌抡下来。 啪! 这一次正中薛兰漪的脸颊,清瘦的侧脸顿时浮肿起来,嘴角一片淤青,流出丝丝血迹。 薛兰漪却根本感觉不到疼,脑袋里嗡鸣不止,视线也模糊了。 “今早,你就这样在魏璋面前忸怩作态,勾引他的?” 萧丞一把掐住了薛兰漪的脖颈,指腹正摁在星星点点的吻痕上。 “好一个冰清玉洁的昭阳郡主,原也不过是个耐不住寂寞的□□!” 薛兰漪快要窒息了,双腿不停地蹬地,犹如渐渐沉入泥沼当中。 再往下沉,她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薛兰漪双手艰难地摸索到了萧丞的掌,掰着他的虎口。 掰不开,只能得一丝喘息。 她胸口起伏着,断断续续道:“魏、魏国公身强体健,英伟不凡,我、我与他做了夫妻数年,便是有些情谊,不、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贱人!” 萧丞听到了刺耳的字眼,越想越气,虎口越收越紧。 薛兰漪有一瞬间灵魂出窍,扬起脖颈,瘫软在了榻上。 身体因为濒死漫出淡淡的粉,散出幽幽的香。 然美人这样伤痕斑驳地瘫倒在榻上,于萧丞来说更是极致美景。 萧丞腾腾火气直往下腹冒,“这样想男人,本王今日便让想个够,想得你□□!” 萧丞站在原地,气沉丹田发了几次力,太阳穴青筋凸起,似也没用。 果断从腰间瓷瓶中薅了一把药喂进口中。 此时,薛兰漪身上的药也隐隐发作了,喘息变得急促,咬唇、呼吸的样子都在急切地渴望着什么。 萧丞分明看到了她眼中一抹失望,腹下却迟迟不起,索性将一瓶药都灌入了口中,摁住身前美人的膝盖,近前一步。 此时,身上才骤然昂起,兴致汹涌正要一把扯下薛兰漪的裙摆,后背被人轻敲了一下。 “谁?” 萧丞呲牙裂目转头,却是他那侧妃双手抱着块石头砸了他。 砸完又后怕地缩着脖子,连连后退。 萧丞毫发无伤,但被扰了兴致,目中溢出杀气,抽出弯刀,毫不犹疑朝侧妃的脸劈下去。 “贱人!找死?” 一道银光乍现,直逼侧妃的脸。 就在快要将她的脸割成两半时,寒芒偏移了角度,从她耳侧直劈过去。 石壁上碎石扑簌簌地落。 于此同时,萧丞的后脑勺又重重挨了一击。 这一击与方才是截然不同的力道。 稳、准、狠。 血水涓涓从后脑勺流出来。 萧丞讷讷回过头,薛兰漪正高举着一块巨石,石头上沾满了血迹。 “贱……” 啪! 薛兰漪手中石头再度砸下去,结结实实砸在萧丞脸上。 鲜血四溅,萧丞直直倒了下去。 薛兰漪站在草垛,睥睨着雄壮的男人,一字一句溢出唇齿:“你才是贱人。” 一语毕,已消耗掉了所有的力气,歪倒下去。 侧妃赶紧上前扶住了薛兰漪的臂膀,“我、我们走。” “贱人,你敢……你们敢……”萧丞顶着血肉模糊的脸,想要站起来,却身体僵直,浑身的力气都往那一个地方冒。 他依稀意识到了什么,一双刀疤眼透过额头上流下血水的瞪向侧妃。 侧妃垂着头,下意识往薛兰漪身后t躲。 是的,萧丞用来强身健体之药,正是薛兰漪前些日子让苏茵配好给侧妃的。 她从前在教坊司见过不少男人用的秘药,亦清楚像萧丞这种人越没了什么,越渴望什么。 只要他尝得这药的甜头,自会日日服用,不可自拔。 须知伤了根本的人,强行催动精气会伤神伤身,何况今日激萧丞服下了一整瓶药。 此时元气尽数游走下腹,自是没力气再抓她们了。 但这样的惩罚对萧丞这种人来说,远远不够。 薛兰漪坐在草垛上缓了口气,握住侧妃的手,目光望向地上血淋淋的石头,“我身上无力,劳烦……劳烦侧妃……莫要给他活路。” “啊?” 侧妃吓得登时面色苍白,连连摇头。 杀人啊? 她不敢。 她不敢的。 薛兰漪意识到自己强人所难了,侧妃不过是个被迫害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能强迫人家做这种事? 她深吸了口气,自个儿强忍着药性站起身,迈着虚浮的步伐,举起那块石头,朝萧丞走去。 上一次萧丞就是因为对薛兰漪图谋不轨没得逞,回国后才变本加厉的迫害其他女子。 若然此事再度重演,薛兰漪罪过就深了。 她想起了魏璋常说的“斩草除根”。 这种时候,魏璋的理论确乎正确。 她步步逼近。 不知是不是因为跟魏璋待在一起久了,身上也染了一股强势高压。 此时,萧丞浑身的力气只在一处,爬不起来,连连后退。 “薛兰漪,你疯了?本王乃西齐大皇子!谋害皇子当诛九族……” “杀人者以命偿之,你不想活了?” “李昭阳,本、本王不会了,本王再不会招惹你了……” 萧丞的气势越来越弱。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41节 薛兰漪的神色越来越决绝。 瘦小的身影将西齐最凶悍的飞虎将军堵在了石壁处。 自始至终,没有丝毫犹豫。 她不会,再让他伤害任何一个女子! 所有的力气汇聚于手掌,猛地将石头朝那最挺直的地方砸去。 “啊!” 山洞中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呼,有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 她心中畅快不已。 而萧丞在一声嚎叫后,血染红□□,汇成血泊,昏死过去了。 没有丝毫气息了。 薛兰漪才迟缓地意识到她杀人了。 一条活生生的命在她手里没了。 到底是怕的,趔趄了半步。 侧妃扶住了薛兰漪的腰,根本不敢看那被石头砸得血肉模糊的人,只掏了手帕给薛兰漪擦脸。 薛兰漪自己看不到,她脸上的血不比萧丞脸上少,滴滴从下巴流下,衣领都洇成了殷红色。 侧妃擦的时候,手抖得厉害。 薛兰漪触碰过到她寒凉的指尖,才回过神来,反握住她的手,“别慌,我们走吧!” 山洞之外百步,还有萧丞的护卫守着,只怕很快就会察觉异样。 薛兰漪没时间耽搁,拉着侧妃往山下去。 不幸中的万幸,萧丞竟将她带来了从前来过的山洞,薛兰漪识得路,知道怎么逃,所以脚步格外稳健。 反而被她拉着的侧妃腿脚发软,踉踉跄跄跟不上。 薛兰漪拉着她,一边在前拨开树枝探路,一边安慰她。 “你莫要担心,杀萧丞是我一个做的,即便将来有人追究,我也绝对不会牵累姑娘。” “还有啊,我提前查过路线,等我们过了汜水关,你往西沿河道行,五六日就能回到枫叶村,回到家人身边了。” 枫叶村,是萧侧妃的家乡。 萧侧妃脚步一顿,“你……” 薛兰漪回过头来,对她弯起唇角笑,“安心吧,只要走过这段路,前面的路一片坦途,嗯?” 薛兰漪嘴角还残留着被萧丞打出来的淤青,可笑意温柔又坚定。 微笑的时候,前方一缕阳光正刺破乌云照过来。 温柔的光晕笼罩在她的身上,充满希望的。 萧侧妃终于也笑了笑,脸上厚重的脂粉剥落,露出最淳朴的模样。 两人拉着手,往山下去。 山脚下,柳婆婆见着姑娘回来,兴奋地招了招手。 早前,薛兰漪已与柳婆婆探讨过逃跑的路线,也跟她讲过在此岔路口等着。 姑娘还说:“若天亮时,还没等到我下山,婆婆就自个儿离开吧。” 柳婆婆如坐针毡等了一夜,幸而等到了。 一时激动地不知先说什么,指了指身后两匹马,“姑娘你瞧,婆子我从马厩里偷来的马儿,特意给姑娘挑了最俊的哩。” 柳婆婆其实暗自抹了把眼角的泪。 薛兰漪亦有种劫后余生感,笑道:“不成想婆婆还是伯乐,会识马呢。” “什么伯不伯乐的。”柳婆婆不懂,摆了摆手,“婆子我好歹养过驴养过牛,都是四条腿的畜生,差不离,不过……” 柳婆婆露出为难之色,让她牵马还行,骑马就为难她了。 婆婆难为地看了眼薛兰漪身后的姑娘,“侧妃,你会骑马不?” 萧侧妃摇了摇头。 侧妃也不过是寻常农户家的女子,哪能接触骑马的? 这倒犯难了。 两匹马三个人,只有薛兰漪一个人会骑。 眼看天色渐亮,萧丞的人此刻只怕已经发现他们王爷的尸体了。 耽搁不得。 “无妨,我马术很好,盛京第二。”薛兰漪将一匹马的缰绳系在了另一匹马的马鞍上。 眼下之际,唯有薛兰漪带着柳婆婆,让萧侧妃坐在后面一匹马上牵着走了。 薛兰漪少时总跟魏宣跑马,马术确实不算差,但也算不得精进。 如此一拖二,又在雾气缭绕的森林里,其实很难。 马总是一脚一脚地打滑。 柳婆婆坐在薛兰漪身后,颠簸得紧,比骑驴更甚。 “姑娘当真马术了得,盛京第二?”柳婆婆在她肩头,狐疑道。 “那、那当然呐。”薛兰漪骄傲地挺直脊背,余光则瞥着后面一直缄默不言的侧妃。 今次若非侧妃配合她,她定要折损在萧丞手上的。 侧妃是她的恩人,她不能让侧妃觉得自己多余、累赘。 薛兰漪梗着脖子,故作轻松道:“待会儿出了深山,我给你们表演个飞跃黄河!” “姑娘你可甭拿老婆子的命开玩笑了!马飞不飞得过去婆子我不知道,婆子的魂只怕会被姑娘送上西天喽。” 柳婆婆见姑娘今日精气神很足,不觉自个儿声音也松快了些。 密林丛中,虽是逃亡,却格外热络。 薛兰漪本想让侧妃开怀些。 不过侧妃一直心不在焉的,一个字也没说,一丝也没笑。 薛兰漪别无他法,自个儿也累,便不再说话了。 马蹄哒哒往前行。 无人看到一股血水顺着马背往下流。 淅淅沥沥,一路蜿蜒…… 马儿沿着两座山峦之间的峡谷又行进了一段距离。 忽地一阵长风席卷,沙尘滚滚朝薛兰漪三人袭来。 薛兰漪忙用手遮了下眼睛,再睁开眼时,只见百步之外一群黑衣人驾马急行,朝她们奔袭。 “薛姨娘!” “前方可是薛姨娘?” 来人浩浩荡荡如乌云堵满前路,薛兰漪听着那声音十分耳熟,好像是…… 影七! 他怎么会在这儿? 薛兰漪顿时面色煞白。 他是魏璋最亲近的心腹,出现在这里,必是魏璋下达了什么死令。 薛兰漪又想起临走之前,魏璋说的那些不知所谓的话。 他说三日之后告诉薛兰漪她是谁。 显然,从那时起魏璋就没真正打算放过她。 他要抓她回去! 这个念头让方才拨云见日的心,顿时又被更厚重的阴云笼罩。 她才不要回去! 绝对不要! 仅仅是想到魏璋那双能吞没人的眼睛,薛兰漪就心悸不止,飘忽不定的眼神环望四周。 左右手边都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前方是魏璋,后方是萧丞。 四堵不可逾越的围墙环绕着她,在眼前打转,看不到出路。 但没有太多犹豫,薛兰漪立刻调转马头,折返萧丞所在的方向。 于她来说悬崖深渊,发青的野兽,都不及魏璋危险。 这一次,如果再落回魏璋手上,她有预感将永不可超生 如此,倒不如朝萧丞方向去,再去赌一把。 然则,连魏璋的护卫比薛兰漪想象得更迅猛。 他们马术精进,而薛兰漪驮着两个人,很快就与他们的距离越缩越短。 马蹄踏起的滚滚黄沙,像海浪在逼近。 “完了完了,姑娘他们追上来了。”柳婆婆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抱紧薛兰漪,嘴里不停唠叨着。 薛兰漪的手在抖,执缰绳的手也越来越不稳。 听着马蹄声已近在身后,一咬牙调转缰绳,放弃了盘山路,径直往左手边的陡峭山坡上爬。 陡坡上枝丫交错,藤蔓纵横,人徒手爬都费劲,更莫说驾马。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42节 幸而,陡坡上竟有一串旧时的马蹄印迹。 有前人开过t路,总归是要好走些。 只是后面拉着的马无人引导,好几次往下滑,拽得薛兰漪骑的马也跟着往下坠。 影七的人已经到山脚下了,隐约听到搜山的声音。 薛兰漪此时已心急如焚,但不好表现出来,咬着牙走五步,滑两步。 “薛姨……薛姑娘,你放下我吧。”身后响起羸弱的声音。 “侧妃莫要自暴自弃,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爬上这座坡咱们就分头走,他们不会为难你……” 嘭—— 话未说完,后面骤然传来摔击声。 萧侧妃从马上掉了下来,直往陡坡下滚。 “侧妃!”薛兰漪两人忙下马,追上去。 侧妃身子羸弱,被两旁的树枝不停地刮擦着,滚了好远,骤然撞上一棵老树树干。 一口血涌了出来。 薛兰漪深一脚浅一脚追上她,扶起她。 手摸到了一片温热。 “血……血!”柳婆婆不禁惊叫出声,双瞳放大指着侧妃的裙摆。 侧妃穿着白裙,下裙摆已经被血浸透了。 滚落的路上,到处都是血迹。 连周围潮湿的空气中都隐隐散发着血腥味。 一个人体内能有多少血可以流 薛兰漪生出不好的预感,掀开侧妃的裙摆,却见一条塞满棉花的月事带从身上掉落下来,全是血。 鼓鼓囊囊,厚厚重重的。 伤在哪儿不言而喻。 “萧丞干的?”太过触目惊心的画面,让薛兰漪眼眶发酸。 侧妃虚软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重要了。 已经不重要了。 其实早在七日前,萧丞在国公府亵弄她那日,就已经活不了了。 是苏茵姑娘找到她,请她帮忙,她才凭着意志力活到现在。 因为,她还有件事未了。 第67章 她颤抖地从衣袖中扯出一个油纸包。 浑身都是血,唯这油纸包干干净净,层层叠叠裹了好几层。 她将它塞进薛兰漪手里,“姑娘、姑娘如果将来有机会,将这包银钱送去枫叶村。” “里、里面的银钱给兄长和弟弟各一半,够他们娶妻了。” “还、还有……里面有几件首饰是给我娘的,我娘她、她从来没见过玉、玉簪……” 话音落,她的手虚软耷拉下去。 薛兰漪握住了她的手,看着那姑娘素净的模样,自个儿头上都还只是根银簪。 “那你呢?” 傻姑娘! 薛兰漪心疼不已,示意柳婆婆同她一起将姑娘搀扶起来。 “你别放弃,还没到死路,我马术很好的,盛京第二,肯定可以,肯定可以的……” “薛姑娘。” 侧妃瘫倒在血泊里,讷讷摇头,示意薛兰漪不必了。 方才,在山洞外看着薛兰漪那张晨曦般笑脸时,她是一瞬间充满希望,想要试试跟薛兰漪逃离。 可她没有那个运气啊。 没办法坚持了。 更没必要死了还拖累旁人。 她僵硬的指尖一根一根弯曲,艰难地回握薛兰漪的手,“我、我生来贱籍,萧、萧丞是我家唯一的希望,我、我理应留下来的……” 薛兰漪一怔。 她听柳婆婆讲过,侧妃一家本是贱籍。 是萧丞在边境那惊鸿一瞥,纳她为侧妃,当地太守为了巴结萧丞,才暗箱操作销了侧妃一家的贱籍。 如果,今日侧妃跟薛兰漪一起逃走,她就是薛兰漪的同伙。 西齐那边,萧丞的心腹多半会追究她家里人,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良籍就化为乌有了。 若是她殁在此地,尚可以说是薛兰漪劫持她做人质,甚至可以说她因萧丞殉情。 萧丞爱女色,属下多半会把侧妃和萧丞合葬。 虽然恶心至极,但起码生生世世求而不得的良籍保住了。 他们一家人,子子孙孙都不必再受唾弃。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它什么贱不贱籍的?”柳婆婆到底见不得年轻小姑娘受这罪过,还要扶她起身。 薛兰漪拦住柳婆婆,另一只手紧攥着厚厚的油纸包。 这是她全部的积蓄,全部的夙愿。 薛兰漪望着脸色越来越白,气息越来越弱的侧妃,心中百感交集。 沉吟良久,将油纸包塞进了衣襟里,“你放心,银子和首饰我必定帮你带到枫叶村,不知姑娘可方便告知姓名?我好去寻你家人。” “姓吕,无名,家里人唤我三丫。”她神色寻常。 薛兰漪眼中却闪过一丝错愕,须臾,被酸涌淹没。 显然,吕家人并不爱重她。 爱重她又岂会将她送给萧丞呢? 薛兰漪忽而觉得衣襟的油纸包分量又重了很多,压得她心口憋闷,难受。 甚至想问一句凭什么? 但她没有,她看着裙摆下渐渐停止的血流,没忍心说出口。 她知道血迹停下,不是血止住了,是快流干了。 一个女子流干了血泪,要给家人铺一条坦途。 薛兰漪带不走她了。 就算把她尸体带回去,恐也不会被好生对待。 薛兰漪眼眶酸胀得紧,艰涩地扯了个笑掩盖下其他的情绪,“吕姑娘,我……我曾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昭阳,这名字是瞿昙寺的大师给取的,说是能得佛祖庇佑,福泽延绵呢,不如……我把这个名字送给你?” 很奇怪的礼物。 柳婆婆疑惑望着薛兰漪。 吕姑娘一点点流逝的目色,却又闪出了极微弱的光,嘴唇翕动着,“昭、昭阳?” “嗯,吕昭阳。”薛兰漪回她以笑,突然觉得这名字很好听啊。 “吕昭阳,女子皆朝阳。”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后清风拂来,头顶茂密的树叶轻晃,一束晨曦刺进来。 碎金般的光照在她身上,闪闪烁烁。 濒死的女子伸手去够,指尖竟也落下了光点。 原来,她也可以触碰到朝阳的。 “吕昭阳。”她轻轻唤着三个字,手轰然坠落。 薛兰漪去抓她的手,那只僵冷的手与她的手相蹭而过。 吕姑娘的手砸在地上,最后两个字是“谢谢”。 薛兰漪深深吐纳,将一方绣了昭阳二字的手帕塞进姑娘袖口。 愿她去黄泉路阎王殿时,能记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不要再说自己没名字了。 “对不起。” 没有办法了。 薛兰漪的力量太渺小,能做得只有这些了。 酸涩的声音,在密林里回荡着。 良久,被纷乱的马蹄声打断。 影七的人正从四面八方搜索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小。 耽搁不得了。 柳婆婆抚了抚姑娘的脊骨,“姑娘,要不还是把吕姑娘赶紧埋了,咱们也该走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43节 薛兰漪久久盯着地上了无生气的女子,摇了摇头。 不能埋的。 埋了,不就证明吕姑娘和他们干系匪浅吗? 但愿,萧丞的人能以侧妃之礼,将她好生埋葬。 薛兰漪暗自叹了口气,目光从她身上缓缓剥离,又见那姑娘发间白色的绒花花瓣随风飘动。 她将姑娘的白花摘下,放在了迎着太阳的高枝上。 花儿向阳而生,从此身沐暖阳,不受污浊侵蚀。 “再见了。” 薛兰漪最后看了眼静静躺着的女子,拉着柳婆婆离开了。 柳婆婆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上马后,还三步一回头,“何必呢?为了销个贱籍,为了那狼心狗肺的爹娘兄弟,暴尸荒野的。” “婆婆不知贱籍苦。” 薛兰漪也是贱籍,亦接触过许多贱籍女子。 她知道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脱籍。 所以,吕姑娘宁愿死后留在萧丞身边,只求脱籍这种事薛兰漪虽不认同,但尊重、理解。 但愿她来生不再受贱籍所困吧。 薛兰漪遥望了眼身后,夹紧马肚子,驾马而去。 骤然少了一个人,薛兰漪心里空落落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静默着都没再说话。 走出去一段距离,前方层层叠叠的树丛沙沙作响。 忽地,一阵疾风直袭向薛兰漪。 还未反应过来,一支白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薛兰漪眉心。 “婆婆小心!”薛兰漪转身摁住了柳婆婆。 箭气堪堪从两人头顶划过,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四周枝丫簌簌声响,久久不息。 薛兰漪余惊未定,喘息着顺白羽箭袭来的方向望去。 山坡至高点,一血淋淋的大块头正坐在椅子上,手持弯弓再次瞄准了薛兰漪。 萧丞! 他还没死。 这个意识让薛兰漪遍体生寒。 她明明探过他没了气息的。 她本想着此刻萧丞的人发现自家王爷死了,必然方寸大乱,她就可驾马疾驰,趁乱冲破萧丞的防线,从山的阳面逃走。 届时,影七的人追上来,遇到萧丞一伙,两方少不得起冲突。 薛兰漪就可夹缝求生。 可她低估了萧丞的体格。 到底是从小跟狼群野兽打交道的蛮族,体格要比中原人想象得还要强健。 况萧丞为了逃过死劫,方才故意屏息装死。 此时死里逃生,想到自己曾在一个女人脚下屈膝求饶,心中百般不忿,咬紧后牙槽t,“给我抓住那贱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嘶吼的时候,被砸开花的头还在潺潺流血。 身后护卫倾巢而出,同时白羽箭接二连三朝薛兰漪射来。 一时间箭如雨下,密密麻麻的银亮箭头如一张网笼罩过来。 “完了!”柳婆婆吓得魂飞魄散,“要、要不要折返回去找影七大人?” “不回。” 薛兰漪在这件事上没有丝毫。 扯住缰绳调了下马头,钻进了左手边密林中。 此地山峦郁郁葱葱,就算是前狼后虎,只要在林子里流窜坚持到晚上,视线不清时,就有可能一举冲破包围圈。 薛兰漪是不会束手就擒,把自己再送进金丝笼中。 不管是萧丞,还是魏璋,她都恨透了,恨不得远离。 而居高的位置,萧丞眼睁睁瞧着薛兰漪隐入密林,死不回头,登时怒目圆瞪, “贱人,贱人!给我停!停!” “谁追上昭阳郡主,本王就将她赏给谁!一百人追上本王就将她赏一百人!” 超一米九伟岸男人浑身是血,腾腾杀气。 等不及了,示意属下抬着他的椅子一同往山下追去。 一群护卫浩浩荡荡往山下冲来。 “遭了!”薛兰漪忽然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往后看了眼。 来不及了,萧丞追薛兰漪的时候,路过了吕姑娘的尸体。 此时,他手中的弯刀正扎进吕姑娘胸口里。 一道血柱溅出来,很弱,很低。 吕姑娘已经彻底没有生息了。 然萧丞见着耷拉在血泊里,毫无反应的尸体,怒气丝毫不减。 “叫你敢背叛本王,贱人!贱人!贱人!”萧丞边骂,边一刀刀刺下去。 洁白裙衫下的女子很快面目全非。 最后一滴血也流尽了。 身后护卫不忍看,撇开头。 萧丞却兴奋不已,嘴角扭曲成狰狞的弧度。 刺进吕姑娘身体里的刀转了个圈,搅得皮肉骨血嘶嘶作响,也绞断了姑娘外裳上的系带。 僵冷的尸体,外裳大敞。 萧丞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染满血的眼中闪出精亮的光,“去!把这女人的衣服扒干净,丢进黄河,让下游路过的人都好生观赏观赏她这骚浪模样。” “这……” 护卫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辱尸到底犯忌讳。 萧丞双目一剜,“还不去办?” 护卫们一个激灵,才缩着脖子把尸体抬走了。 萧丞的气却消不了。 他给了这女人偌大的好处,这女人竟敢卖主求荣,忘恩负义。 萧丞啐了一口,“送信去枫叶村,将吕氏一家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统统贬为妓籍,丢进勾栏里去!” 吕家最小的丫头才五岁啊…… 王爷此番被彻底砸断了子孙根,心性更戾了。 周围静默下来,垂下头面面相觑。 “还不快去!”萧丞怒喝一声。 粗犷的话音还未完全吐出唇齿,一把剑横在了他脖颈上。 紧接着,萧丞的护卫尽数被刀架脖子控制住了。 “枫叶村乃大庸境内,咱们爷还没发话,何时轮到萧王爷做主了?” 沉甸甸的声音落下。 萧丞抬头,看到了椅子后方站着的影七。 “魏璋的人?”萧丞微眯双眼,立刻警觉起来,随即又嗤笑:“怎么?魏国公这是要冲冠一怒为红颜,斩杀使臣吗?” 需知斩杀使臣乃邦交大忌,此举必然引起诸国声讨。 届时,大庸道义崩塌,贻笑大方是小。 若再引两国战火,百姓怨声载道,魏璋这首辅之位可就坐不稳了。 萧丞心知魏璋之辈,功名利禄大过天,不会真杀他。 他悠然仰靠在靠椅上,“本王死在你大庸境内,魏国公可担待不起。” “王爷说笑了,我们爷最是以理服人,怎会滥杀无辜呢?”影七颔首以礼。 话音落,架在使臣脖子上的三十把刀动作整齐划一,一划而过。 数道银光破空。 一瞬间,萧丞的人全部瘫倒在了血泊中,鲤鱼打挺般翻腾了几下。 断气了。 “你!”萧丞蓦地坐直起身,瞳孔放大环望一地尸体,“魏璋!你竟敢……” 话到一半,倏然发现脚下的尸体皆刀口极细,如发丝,是忍刀所为。 而杀人的手法也非大庸武学,是瀛洲皇室密不外传的刀法。 “瀛州人……瀛州人怎会在此?”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44节 “那就要问萧王爷与瀛州有什么过节,人家才刺杀于你了。”影七冷笑,手中利剑一挥。 一道寒芒从萧丞眼前闪过。 萧丞还未反应过来,脖颈流出一道血柱,再无声息。 影七睥睨着血肉模糊的大块头,“萧王爷被瀛州刺客追杀,殁了。” “喏!”众人起身应喝。 影七打了个剑花,收剑入鞘,将一本册子递给属下,“按照爷的吩咐,把册中所列送亲使也杀了。” 既然是瀛州刺客突袭,不可能只杀萧丞的接亲使,不杀大庸送亲使。 要让人信服,大庸少不得也要折损些臣子。 属下领命去办,见影七疾步离开密林,又赶紧跟了上去,“影七大人,薛姨娘还没找到呢。” “回去禀报国公爷此间状况要紧,岂有为了个女人耽搁大事的?”影七不以为意摆了摆手。 “可是,青阳大人交代过:您要再对薛姨娘不敬不屑不顾,从今以后……”属下扫视四下无人,压着声音,“从今以后,青阳大人再不会给您做甜酿了。” “……” “您忘了上次雨天,您斥了姨娘后,青阳大人停了您半月的甜酿了?” 影七脊背一僵,肚子里咕咕直叫。 随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双脚点地,转身往山上追去。 另一边,薛兰漪远远瞧见两方人马汇聚,再顾不得吕姑娘的尸体,勒紧缰绳,往远处跑。 耳边风声呼啸,空气越来越潮湿,丝丝缕缕的凉意刮过耳畔。 刀割似的。 “姑娘,咱们这是去哪儿?” “……”薛兰漪沉默了。 此地她也不熟,不知道能去哪,总归跑就没错。 她拼命挥动马鞭,周围景物迅速倒退。 身后又仿佛有什么东西紧追不舍,越靠越近。 柳婆婆回头看。 半空中,有个人,他在飞。 “姑、姑娘,有个黑衣人飞起来!” “别胡说……” 薛兰漪下意识往身后看。 是影七。 他轻功疾行,好像真的在半空中飞一般,不坠不落。 虽然影七能做魏璋的贴身护卫,武功定是登峰造极,但这简直太超乎常理了。 受了什么刺激,能飞起来? 薛兰漪四条腿的马根本跑不过他两条腿。 越跑,距离缩短得越近。 马儿也仿佛被后面那人眼神里的渴求给惊到了。 莽头乱撞,终于,前方视线越来越开阔。 郁郁葱葱的树渐次被拨开,一道光亮乍现。 马儿冲出了树林,强光惹得人一瞬间睁不开眼。 薛兰漪以手遮目,下一刻,她看到了前方咆哮的黄河口。 马儿直奔黄河而去。 此地居高,黄河奔腾而下,溅起滔天浪花,仿佛巨兽之口吞天灭地。 而身后,影七离她们已不足百步。 再有百步,薛兰漪就要重新回到魏璋身边,供他泄欲,供他辱骂,供他无穷无尽的压迫。 薛兰漪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个寒战。 “婆婆……”薛兰漪没有停,风吹得她的声音抖动,“今、今日恐真要表演一次飞跃黄河了。” 柳婆婆吓得抱紧了薛兰漪的腰,躲在她背后,“姑……姑娘从前当真试过?” 当然是没有的。 她听魏宣洋洋得意地讲过。 那时的少年不惧天地,打马带她到了黄河边,指着滔天的大浪,“漪漪,我刚试过了,从这里飞过去的时候可以看到彩虹呢!” “河对岸视野特别开阔,你不是一直一直想离开盛京,看看外面的世界吗?等我再练练,到时候带你一起飞过去,你肯定喜欢!” “谁要做这种无聊的事啊?” 会受伤的…… 薛兰漪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她没有跟他飞跃过黄河。 而今次,她要一个人去看看河的对岸是不是真如他所说,天地开阔了。 薛兰漪忍下狂跳不止的心脏,呼了口气,“婆婆放心,我马术了得,盛京第二,绝对不会让你出事!” 全盛京除了薛兰漪,其实人人都知道那个马术第一的人,为了练这招飞跃黄河练到百无一失,曾多次掉下过黄河口。 马术第一的人尚且马失前蹄,“马术第二”的人又怎敢保障呢? 不过柳婆婆还是抱紧了薛兰漪的腰,“行!我陪姑娘同去!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舍命陪……姑娘!啊!” 婆婆吓得尖叫出声。 刹那间,两个人腾空而起,飞入奔腾不止的江水中。 第68章 薛兰漪没有给自己停下来考虑的时间。 她怕自己一停下来,就没有再一次t跃入悬崖的勇气了。 她勒紧缰绳,马儿扬蹄直往最高最远的浪花踏去。 迎面而来的惊天骇浪拍打在薛兰漪的面颊上,很疼,与迎头撞墙无疑。 嘴里、鼻孔里全是流沙,堵在嗓子眼里,呼吸不过来了。 眼前全是昏黄的水,看不到前路,但她的视线始终锁着黄河口的对岸。 今次,越过对岸也好,随波而去也好。 总归,她自由了。 这一刻,心中是旷野苍穹,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一切豁然开朗,她看到了骇浪之巅的彩虹。 影七带着护卫赶来时,也正看到黄河之上一道弯曲的彩虹。 女子红衣白马,穿过了彩虹门。 长长的裙摆如流云拂风,往天上去。 恰一缕晨曦从天而降,照在她华丽的衣裙上,周身金光熠熠,她逐光而上,仿佛本就属于天界的仙。 “姨娘!薛姨娘!” “姨娘投江了!姨娘投江了!” 岸边响起纷纷攘攘的声音。 薛兰漪听不到了,她只听到流水生生不息。 所谓涟漪,柔而不断。 她终于越过奔腾的水幕,眼前骤然一亮。 原来,江的另一面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青青草原,一直延绵到天际线,与云海相接。 阿宣没骗她。 如果当时多一丝勇气,她早就可以看到如此辽阔,可以肆意奔赴的旷野了。 可惜…… 薛兰漪没办法跨过去。 她的马术到底不及,就在马蹄距离隔岸三五步远的时候,两人一马越过顶点,骤然往下坠。 她尽力了。 薛兰漪回头,深深望了眼柳婆婆。 柳婆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心生不好的预感,“姑娘,你……” 薛兰漪将吕姑娘的油纸包塞进柳婆婆怀里,拼尽毕生的力气将柳婆婆扔向了岸边。 她说过的,会带柳婆婆上岸。 她做到了…… 薛兰漪会心一笑,往下坠去。 “姑娘!姑娘!”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45节 柳婆婆在岸上打了个滚,连滚带爬到了岸边,伸手去抓薛兰漪。 隔得太远了,只瞧见红袖飘飘往下落。 薛兰漪被一股骇浪拍打,吞噬掉了。 身体虚空,有一种灵魂出窍之感。 此处是洪灾最泛滥的河口,其下涡流每年都会吞噬数以百计的百姓。 今年暴雨,水量更大。 她能生还的几率很小很小,微乎其微。 这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有来世,定要与他飞跃黄河,去看看广阔天地。 再不会辜负春光了。 再不要失之交臂了。 今生,好遗憾啊…… 薛兰漪闭上了微酸的眼,最后这一刻,眼中只有那个策马扬鞭朝她而来的红衣少年。 依稀间,她好像还听到了马哨声。 少将军的马哨要比旁人张扬,多了两个转音,因而更悠长,更脆亮。 每次薛兰漪只要听到哨声,就知她的少将军凯旋回京了。 他星夜赶路,来见她。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是梦吗? 砰—— 盛京城,御书房,青瓷盏盖骤然坠地。 碎了。 瓷片分崩离析,飞溅在玄色官靴上。 端坐右侧太师椅的魏璋,眸色微沉,盯着脚边的碎瓷片。 莫名地,心空了一拍。 他不说话,御书房中六部大臣皆静默下来。 原本正激烈讨论政事的巍峨大殿,因为一盏茶寂静无声。 “薛兰漪如今已经是萧王的正妃,如何又成你魏国公的夫人了?” 沈惊澜坐在左侧次位,先忍不住发了难,“咱们刚把薛兰漪送走,还没出京城呢,魏国公又急着将人娶回,可有尊重过圣上?” 魏璋的目光这才从碎瓷片上剥离,漫不经心道,“臣不是请过旨了吗?” 仿佛只要他请过旨,就算尊重过圣上了。 可是他明为请旨,又哪有遵从过圣上的意愿? 分明是逼着圣上朝令夕改! 沈惊澜紧扣着扶手,忍住呼之欲出的怒火:“魏大人行事还是顾全大局得好,难道大人要为一个女子与西齐开战?” “说起顾全大局,微臣的确不如沈大人……和圣上。” 魏璋掀眸,悠然扫视四周,目光定格在了上首少帝的身上。 “王宇和周青两位大人把吾妇照料得很好,臣该怎么感谢圣上?” 王宇和周青是沈惊澜安排在使团里的送亲使。 沈惊澜就是怕和亲路上再生事端,才特意派了这两个亲信跟过去。 他原本计划,若薛兰漪乖乖和亲,则万事大吉,若她胆敢再回京中,就只能杀无赦。 此事少帝不知情,讶然望向沈惊澜。 沈惊澜神色亦有些紧绷,他没想到魏璋这么快就洞察到使团有异。 刚走出第一步,就被魏璋堵死了路。 沈惊澜难免恐慌,嘴巴张了张,一时头脑纷乱,想不清作何解释。 魏璋则换了一盏新茶,慢悠悠撇着茶沫。 瓷盏碰撞的声音清脆,颤颤不止。 沈惊澜咽了口气,故作镇定,“送亲使照料王妃理所应当……” “罢了,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作恶太甚之人,很快就会自食恶果。” 魏璋已经不想再听沈惊澜无谓解释了。 嘴角染笑,颔首以礼。 沈惊澜却根本没体味到他笑容里的任何善意,总觉这话意有所指。 恰此时,门外吹来一阵瑟瑟寒风,吹开了大殿的门。 一道阳光射进来,堪堪照在少帝身上。 已至晌午,晨曦换烈日,不再温和。 锋芒毕露的光线让少帝下意识拿手遮挡,缩于龙椅一角。 龙袍之下,瘦弱的身板暴露无遗。 沈惊澜立刻起身站在大殿中央,挡住了锋芒,同时防备地望向魏璋。 魏璋抿了口茶,动作云淡风轻,臂上金丝螭纹折射出刺目的光。 明明什么都没做,沈惊澜却有种预感:魏璋的手不会因为坐上首辅之位就收回,而是伸向了明堂之上的人。 寒风之中,玄色衣摆的一角拍打着太师椅,厚重的声音让大堂再次陷入寂静。 御书房里,站着的,坐着的数十大臣,各自屏息,无一丝声音。 “回禀圣上,回禀首辅大人,萧……萧王爷被瀛洲人杀死了!” 此时,老太监连滚带爬,爬上长阶,跪在了御书房外。 “什么?” 少帝第一个站起来,脱口而出的声音略显细柔,赶紧又清了清嗓子,“其、其他人呢?” “西齐使团尽数被屠,我方王宇和周青等五位大人也因保护萧王爷而死。” 老太监以头抢地。 少帝面色煞白,望了魏璋一眼。 方才魏璋还说王宇和周青自有天收,这么快,天就收了这些无辜臣子的命。 少帝就算再傻,也知道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要开口质问。 沈惊澜先开了口,“事出突然,各位大人还请即刻各司其职,等圣上召见。” 众臣如何不知此事事关重大,纷纷屏退了。 沈惊澜心知此时不能再惹怒魏璋。 萧丞之死已成定局,接下来定诸事纷乱,他们还得靠魏璋善后。 待到御书房中只剩三人,沈惊澜强忍下怒气,“魏大人,你为了这女人,杀了萧王爷,咱们如何与西齐交代?若战火再起,魏大人如何给黎明百姓交代?” 外面都已经明说了是瀛洲派人刺杀萧丞。 沈惊澜还在此无中生有,污蔑于人。 魏璋真是越来越没有兴趣跟沈惊澜之流纠缠下去了,起身,将一封密报塞进了沈惊澜怀里。 沈惊澜翻开折子,只见其上写着:萧丞来京路上,戏弄瀛州皇女,致皇女不堪其辱自缢而亡。 瀛州国主痛失独女,才于萧丞离国期间,防守最弱时,刺杀于他,为女报仇。 此事乃西齐和瀛州之间的纠葛,于大庸有何干系? “这……” 沈惊澜确实听到一些关于瀛州皇女和萧丞的传闻,但,“无论怎么说,萧王爷就是在咱们大庸地界殁的,西齐要斥我等护卫不利,又当如何?” 魏璋面露些许不耐,只看了眼吓得魂不守舍的少帝。 “圣上现在理应即刻去国书,质问西齐何以和亲途中又惹瀛州皇女,诚意何在? 萧王爷一身风流债,害我大庸痛失良臣,西齐如何与我大庸交代?” 魏璋沉而稳,一字一句都在反将西齐。 沈惊澜却不以为然,“瀛州皇女之事捕风捉影,西齐未必会认,更莫说向大庸赔罪。” “他们会认。”魏璋十分笃定道。 随即,与沈惊澜擦身而过,往御书房外去。 一刻也不想再与此等人论长短。 跨出门槛时,他方想起一件事,“吾妇薛兰漪为国献身,却险被萧王爷连累丧命,待微臣大婚之日,还请圣上拟旨授以一品诰命,以示慰藉。” “他、他……” 少帝指着魏璋的背影。 分明是他了杀人家王爷,抢人家王妃。 如今却颠倒黑白,还要给薛兰漪诰命! 他、他……简直不可理喻! 少帝愤愤然踢t了下桌腿,脚踢疼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46节 而魏璋已款步离去。 空旷无人的太和殿丹墀前,一袭玄色蟒袍迎风而去,与天边烈日同辉。 * 今日雨过天晴,空气尚且湿冷。 侯在玄武门外的青阳,见魏璋款步而出,上前替主子披了件披风,“爷可要去文渊阁?” 萧丞之死眼下正轰动盛京,此等噩耗想必要不了两三日就会传到西齐宫中。 接下来两国和谈,安抚民声,调遣百官,处处皆得仰仗魏璋。 往常遇到如此重大国事时,三五日不回府是常有之事。 “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正在文渊阁等候爷。” “汜水关那边可一切妥当。” “啊?嗯!”青阳悻悻然点了点头。 魏璋未再言语,步伐不是往文渊阁去,而是直朝宫外马车。 脚步比之平日略快。 掀袍上了马车,方吩咐车外,“先回府用午膳。” 大人忙起来不饮不食也是常态,更何况衙门里也不是没有吃食。 此时,方一下朝便急着往府上赶,为了什么,青阳心里很清楚。 可是薛姨娘已经…… 青阳的话到了嘴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便跟着上了马车,在侧伺候焚香。 主仆各怀心思,各自无言。 马车穿过龙虎街,往国公府去。 一路上,魏璋端坐马车正中,如往常一样闭目养神,只搭在膝盖上的手略微扣紧。 青阳焚着香,余光透过袅袅青烟望了眼主子。 那张冷峻的脸一贯紧绷,可从青阳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些许迫切。 姨娘虽只离开了一日,可于主子来说自个儿的东西放在旁人手上,一时一刻也是不行的。 更何况姨娘跟主子闹别扭已经五六日了,昨夜姨娘离开,主子彻夜未眠,必然有很多话要与姨娘讲的。 青阳的目光越来越惶恐。 魏璋很快感知到了,警觉地睁开眼。 青阳心口一跳,立刻将头垂得更低,在魏璋高压的目光下,胡乱琢磨着要怎么开口。 毕竟弄丢姨娘这件事与影七有关,青阳想琢磨个更稳妥的说辞,让弟弟免受牵连。 舌头打结,正欲张嘴,头顶上沉甸甸的目光却骤然松动。 此时马车正经过一间点心铺。 街头老板娘脆亮的叫卖声搅乱了车厢中紧绷的气氛。 一股甘甜之气钻进窗帘缝隙,充盈着整个车厢。 车窗处,老板娘抱着一盒子黄灿灿的金橘蜜饯,从视线中徐徐后退。 青阳余光上瞥,见主子竟被一盒点心吸引了注意力,迟迟未回神。 主子一向目标明确,很少分神的。 青阳诧异不已。 而魏璋在看到金橘蜜饯时,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那张粉白的笑脸。 忽地想起,她很爱吃这种甜腻腻的蜜饯。 有好几次,他从窗前经过,见她蹲在角落,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一张本就清瘦的脸,被塞得圆滚滚的。 有那么好吃吗?非得塞满。 他心中不解。 不过今次,遇到她常爱吃的蜜饯,心里生出一个想法。 下意识摸了摸袖口的钱袋。 他竟有些好奇,若然今日回府带了她喜欢的果子,她会否像从前迎他回府时那般,笑得眉眼弯弯。 魏璋心知不会。 此番他把她从萧丞手里要回来,只怕她又要闹脾气的。 可青阳那夜的话,魏璋也细想了想。 他此生既已认定了她为妻,难道往后日日战火硝烟下去吗? 如此他也乏累。 或许…… 是该安抚安抚她,此前种种,一笔勾销也罢。 魏璋如是想着,心里竟松快了,清了清嗓子令青阳,“你去杏仁斋购置些……” “主子!” 青阳蓦地跪在了魏璋脚边。 他跟着魏璋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主子软化的眼神,更莫说让步哄人。 至此刻起,青阳心里清楚,弄丢薛姨娘这事没法粉饰太平了。 他重重以头抢地,“主子,薛姨娘失踪了,影七办事不利,属下愿代弟弟受罚!” 魏璋温和之色尚凝在嘴边,沉默许久。 “什么叫……失踪了?” 魏璋派去的都是机警且武艺高强的影卫。 依照原本计划,瀛洲人杀掉萧丞后,影卫就该安全将薛兰漪送回了。 重重影卫守着薛兰漪,按理说只要屋里有一点风吹草动,影卫不可能不发现。 偏偏屋里就真的一点风吹草动也无。 影卫们是在一盏茶的功夫后,发现屋中已经悄无声息地空无一人了。 影卫与前来刺杀萧丞的影七汇合,一路追踪萧丞的踪迹,才找到薛兰漪。 而彼时,山坡上全是白羽箭和斑斑血迹,再后来他们就看到了黄河之上那个决绝的背影。 “属下失职!让萧王爷擅闯了姨娘闺房,掳走姨娘,逼得姨娘投河自尽了!” 投河自尽? 魏璋扣着袖口的手一紧,恍惚了片刻。 “人呢?” “还未找到。”青阳头垂得更低。 魏璋僵硬的指尖摩挲着袖口。 薛兰漪和萧丞不是旧识吗? 萧丞不远千里,奉上国礼,不就只为把薛兰漪带走吗? 他怎会半路杀掉她? 魏璋不相信。 他倒更相信这是两个人一起演的障眼法,想助薛兰漪逃离他的掌心。 “去趟私牢。”魏璋沉声道。 主子没有青阳意料中的雷霆大怒,但周身阴郁之气横生。 马车动了。 窗帘随风摇曳,车厢中的光忽明忽灭照在那张轮廓深邃的脸上…… 国公府老宅,荒无人烟处,一座地下牢房里暗无天日。 逼仄空间中,水流敲击着青石板。 滴答滴答。 声音清脆,寒凉,透着森然之气。 青阳掌灯走在魏璋前方引路。 至地牢深处,一身材巨大如山的男人被铁链吊着手臂,悬于刑架上。 赤裸的上半身血水潺潺而流,浸染了全身,蓬松的头发耷拉在眼前,看不到表情。 只有一只刀疤眼透过凌乱的头发往外看。 在看到踱步而来的魏璋上,那只眼犹如困兽,立刻目露凶光,龇牙咧嘴扑咬魏璋。 然手腕被铁链困着动弹不得。 “魏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萧王爷,您还是省着点力气,此地可无人响应呐!” 青阳上前,捏住了萧丞的后脑勺,迫他仰头像狗一样仰面对着魏璋。 魏璋到底没舍得让萧丞死得那般容易。 他心中始终藏着一个困惑——薛兰漪和萧丞到底有什么关系,值得薛兰漪宁愿去雨中受罚,也不肯坦白。 又到底是什么关系,会让萧丞不远千里来和亲,带她脱离他掌心?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47节 薛兰漪和萧丞的过往,魏璋一直派人在查,偏偏就没有蛛丝马迹可寻。 魏璋不喜欢眼前有迷障。 故而把萧丞困在私牢,就是为了拷问出两人的过往。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撬开萧丞的嘴。 他先把他的人弄丢了。 魏璋于五步之外,双目微眯,狐疑打量着萧丞。 此时的萧丞宛如丧家之犬,而最狼狈是□□处不停滴着血。 魏璋不由多看了一眼。 偏这一眼触动了萧丞的神经,“乱臣!疯妇!你们是不是一伙的?是不是你指使她暗算本王?” 很显然,萧丞这致命伤是薛兰漪做的。 魏璋扬了下眉梢,有些意外,又觉情理之中。 意外在于,薛兰漪和萧丞不是关系密切且友善吗,怎会互掐起来? 情理之中在于,薛兰漪是只长了锋利爪牙的猫,瞧着虽柔弱,其实很能挠人,伤人子孙根这样的举动她真做得出。 魏璋没有否认“受他指使”这口锅,反倒颔首轻笑:“吾妇性子骄纵,顽皮了些,王爷应该不会跟小女子计较吧?” 什么叫顽皮了些? 什么叫骄纵了些? 萧丞听得这些不咸不淡之言,火气更旺,却连火气都无处可窜,一字字咬碎了牙,“给男人灌情药,是小女子所为?” “用石头伤人杀人,是小女子所为?” “言语腌臜辱骂本王,是小女子所为?” 萧丞越骂,气性越大。 魏璋竟难得耐心听他口出狂言。 他越骂,魏璋脑海里的画面就越具象化。 好似看到了那个身躯娇小的女子,站在大块头面前,举起石头凶巴巴砸人、骂人的画面。 十分鲜活。 魏璋眼中反而生出些许笑意。 只等萧丞说完了,骂累了,他方撩起眼皮,问他:“吾妇从前就是这样的烈性子,萧王爷不应该很清楚吗?” 这是一句陷阱。 但萧丞此时早被这两个人气得没了理智,脱口而出,“是啊!她从前就这样! 从前还未及笄时,就生得一股子狐媚气,穿得花枝招展勾引本王! 引得男人注意,又做出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勾了老子六年。 六年前在山洞里,老子就不该怜香惜玉,就该绑了她的手脚,把她狠狠办了……” 啪! 青阳见魏璋脸色越来越差,立刻给了萧丞一巴掌。 这一巴掌很重,层层叠叠回荡在密室中。 萧丞本就受了t重伤,咆哮声终于淡去。 半昏半睡,恹恹耷拉着。 魏璋的目光却久久锁着眼前人。 六年前的薛兰漪是天之骄女。 他有想过萧丞第一次出使大庸时,曾是昭阳郡主的座上宾,亦或是欣赏昭阳郡主的才情,与她有些朋友之交。 他没有想到六年前,薛兰漪还未及笄,萧丞就曾对她动过那种念头。 如此说来,萧丞娶薛兰漪并无善意,而是为了行六年前未行之事。 那么,他在途中按耐不住,掳走薛兰漪,意图强占薛兰漪,逼得薛兰漪不得不跳江便说得通了。 薛兰漪,真的被逼跳江了。 第69章 这个意识让魏璋眉头深蹙,僵在原地。 青阳眼见主子神色不对,连忙上前欲扶住他。 魏璋压了手。 面上并无太大波澜,但逼仄的空间里呼吸声沉重且绵长。 清晰吐息声回荡着。 良久,他声音微哑,“汜水关的情形细细说与我听。” 魏璋到底不会听信萧丞一面之词。 青阳跪在魏璋脚下,“影七在汜水关附近的山洞里,找到了姨娘的绣花鞋和凤冠,山洞的草榻上有拉扯挣扎的痕迹,另外……” 有些话青阳不忍说出口,但魏璋威压逼人,他不得不伏身道:“据影卫报:萧王爷在驿站大堂中,曾当着姨娘的面……公然行房事,言语污秽不堪,皆是对姨娘的调戏。” 魏璋瞳孔微缩。 事已至此,关于萧丞的动机,关于薛兰漪和萧丞的过往再无任何疑云了。 薛兰漪闭口不言的往事,竟是一段不堪的过往。 魏璋忽而想起那日雨夜的书房中,他在镜前一颗颗解开她衣扣时,姑娘那双绝望、悲恸,泪流不止的眼。 那些悲恸是因幼时噩梦,还是因为他在镜前的逼问? 魏璋心口顿了一拍,竟不敢再往下多想。 “把……把萧丞丢去暗巷。”他极力压着声音。 暗巷乃黑市附近的一条巷子。 那处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有着特殊癖好的男子。 还真有人喜欢像萧丞这般大块头充满野性的男人。 可是,萧丞是王爷啊。 青阳有些为难张了张嘴。 半昏迷的萧丞听着这话也猛然醒了,龇牙裂目瞪着不远处的人。 “魏璋,你敢!我是王爷!我是西齐王爷!” 铁链碰撞,森森作响。 魏璋没心思再跟他多言,转身而去。 他一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丞既然如此痴迷床帏之事,那就许他日日留恋床榻,一世不得安生。 从此世上再无萧王爷,只有供人亵玩的男伶。 “别让他轻易死了。”魏璋交代完,头也不回。 萧丞顿时如坠深渊,遍体生寒。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魏璋他是阴司里的恶鬼,不会像魏宣那般轻易放了他。 他会阴魂不散缠着他,折磨至死。 萧丞永失生的希望,安静了。 待到魏璋背影远去,他又忽地笑了。 “看来,薛兰漪没告诉过你,本王和她的过往?” 走到铁蒺藜门口的魏璋脚步些微迟缓。 萧丞此时后知后觉了。 魏璋抓他,是为了了解薛兰漪的过往。 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数年,却连受过什么委屈,都不肯跟他倾诉。 甚至在萧丞和魏璋之间,这女人选择跟萧丞走。 那么,魏璋得做的有多失败啊? “魏璋啊魏璋,薛兰漪宁愿被我玩儿,也不愿待在你身边,你自己又算个什么好东西呢?” “昭阳郡主这么一块上乘无瑕的好玉,旁人捧在手心怕碎了,倒生生被你魏国公磨得干瘪无光。 浑身上下,连那隐秘处都是伤和刺青,全是拜你魏国公所赐吧?” “怪道她选我,都不选你!你可比我招恨多了!” “朔风!”青阳赶紧给外面守着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们匆匆上前捂住萧丞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私牢里,才终于安静下来。 魏璋回眸望了眼刑台上长长的拖拽血迹,没再说话,踱步而去。 已过晌午,天空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今年的梅雨季节特别长。 一场雨从春季下到夏末,淋漓不尽。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48节 黏腻厚重的雾气堵在嗓子眼里,隐隐透着腐朽的霉味。 魏璋负手走进雨中,呼吸才略畅快些。 青阳撑了伞亦步亦趋跟上,余光打量着魏璋。 主子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官靴不经意踩进泥潭里去了。 主子素日最爱干净,官服官靴不染尘埃。 今日,衣摆之下浑然不觉,全是沉重的泥泞。 青阳心中亦百感交集,替主子担心,也替姨娘担心。 萧丞最后那几句话说什么姨娘浑身都是伤。 他当真已经对姨娘下了手吗? 如果是真的,姨娘等于是被主子亲手送进了虎口。 主子如何能释怀? 青阳想安抚,一时又不知如何说。 毕竟姨娘现在下落不明,谁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正在经历什么。 “爷……” “令汜水关附近的渔船、商船全都去江中寻夫人,岸边不可停靠一艘闲散船只,若有不从者以拒征役罪论,若寻得夫人赏千金。” 魏璋打断了青阳。 略思忖片刻,又抬了下手指,示意青阳,“另外,去趟漕运司和兵部,令其调动漕运司快船和江阳水师务必堵住下游,拦住夫人,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青阳听主子话音沉稳,有条不紊,心里才略松了口气。 主子这些年遇到大大小小的危机多之又多,每次皆能从容应对。 此番,想必主子也定有成算。 青阳赶紧拱手相应,“属下着人去办,爷请安心!” 说罢,便疾步离开。 “青阳!” 魏璋忽又叫住了他。 青阳回头,魏璋张了张嘴,却又无话。 “去吧。”他气息弱了些。 此时,两人正走在一处荒凉无人的废弃房屋。 他独自立在转角处,昏暗的天光照在他身上,脚下影子裂成了三道。 他立于分叉的暗影中,下一步好似无从落脚。 青阳幼时跟着主子去祁王府,没人安排住所时,小主子怀抱着食盒,便是这样茫然立着,不知去路的。 幼时的小主子在这一刻,渐渐与翻手为云的国公爷重合。 房檐的阴影下,他迎风而立,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青阳,“如果是他,她也会什么都不说吗?” 若是魏宣逼问她与萧丞的关系,她也会受了委屈不说,自个儿强忍着吗? 她为什么不与他说呢? 魏璋晦暗的眸望向天边。 天色灰蒙蒙的。 骄阳被暴雨肆虐太久,看不到光了。 乌云还在继续堆叠,让白天像黑夜。 潮湿的风呼啸着,吹进人的梦中。 薛兰漪肩膀一抖。 暗无天日的空间中,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一直追随着她。 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又迎头撞上了一只猛兽。 萧丞一双刀疤眼近在咫尺,两只熊掌张开扑向她。 “啊!” 薛兰漪转身就跑。 后方的男人身长玉立,锦衣玉冠,一身金丝蟒袍道不尽的尊贵。 他嘴角挂着温润的笑,眼睛却如深渊,要将人吸纳。 前狼后虎,薛兰漪被夹击在中间,进退两难。 她快要被这两个人撕碎,撑不住了,双臂抱着自己削瘦的身子,紧紧蜷缩着,却抵不住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寒气。 身子瑟瑟发抖,止不住。 此时,一件厚实的披风轻轻盖在了薛兰漪身上。 “不要!” 薛兰漪吓得一声尖叫,蓦地掀开了衣袍。 渐渐清晰的视线中,却是一红衣男子。 男人蹲在她身边,往右侧挪了挪,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灌入洞口的寒风。 薛兰漪身上暖和了好多,不再抖了。 “漪漪。”男人对她笑。 她怔怔望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嘴角不由牵起一丝笑容,仿佛刚学说话的孩童僵硬地张着嘴,“阿……” “宣”字还在嘴边,她嘴角弯起的角度又凝固住了。 她又做梦了,对不对? 方才跳入黄河时,她便梦到岸边的红衣男子吹响了口哨。 马儿踏着江中石块一跃而起。 她重新跃入彩虹之中,红衣飘飘,从半空中扑进了男子坚实的胸怀。 她被稳稳接住,再没有像往昔一样跌在地上,弄得满身是伤。 那种感觉太如梦似幻了。 不会是真的。 阿宣在西境啊。 阿宣已经与旁人成亲了啊。 她又做这种不可能的梦了。 她敛了笑容,面色立刻紧绷下来,摇了摇头。 她不可以做这样的梦! 若是被魏璋发现她又想旁人了,定要把她摁在榻上,发了狠地磋磨她。 好疼啊。 她不想再做了! 她不能再梦见魏宣了! 她拼命地拍打着眼前的幻影,打他的胸口,打他的脸,想要把幻影打散。 “姑娘,t你醒醒。” 一旁的柳婆婆瞧着姑娘仿佛癔症又犯了,赶紧上前欲叫醒她。 魏宣压了下手,“由着她吧。” 魏宣看着这般疯狂打人的薛兰漪,身上倒不觉得疼,只是心中抽痛。 那样明媚的姑娘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惊弓之鸟? 魏宣不敢多想,只是蹲得近些,由她发泄。 憋闷太久的人,总归要把情绪宣泄出来才能好的。 何况,他也该打。 让她独自在盛京受了这般苦楚…… 魏宣身上的伤也没好全,有些咳嗽,但强忍着没发。 薛兰漪用尽力气打了好久,推了好久,这次的影子怎么都散了。 反而她的手蓦地打到了男子的腰带。 “疼!” 骨头都要碎了一般。 薛兰漪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捂手。 男人生了薄茧的手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薛兰漪打人的动作才停下来,目色僵硬盯着眼前人。 而魏宣的注意力此刻全然落在她的手指上。 他的腰带上镶嵌着玉石,姑娘用力过猛,打得指缝里都渗血了。 魏宣抽了手帕擦拭掉她指尖的血迹,轻吹了吹,“我去拿药,等等。” “阿宣!”薛兰漪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这一次,她实实在在抓住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49节 如此真实的触感,根本不是梦。 可她的目光却更僵硬,一瞬不瞬,不可置信直视着魏宣的眼睛。 魏宣知道现在离开不是个好选择。 他给柳婆婆递了个眼神,方又重新蹲在石榻边沿,握紧了薛兰漪的手,让她感受他的存在。 “漪漪,我回来了。” 薛兰漪眼眶蓦地一酸,看清了他脸上的巴掌印。 她的阿宣回来接他了。 她却扇了他两巴掌,一时又心疼,又觉得自己好失态,像个疯子一样。 他们重逢,不该是这样的画面的。 她慌手慌脚去整理自己松散的发髻。 魏宣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是朗然一笑,“是我的错,我这个样子太奇怪,吓着漪漪了。” 魏宣如今早生华发,白发掺青丝的模样已不适合属于少年的红衣了。 只是,今次来京中接她,他怕她一眼认不出他,方穿了红色劲装。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好看。 说不定还破坏了她心目中魏将军的形象呢。 “改日得闲,还得劳烦漪漪帮我改换改换行头?” 少时的薛兰漪曾笑称他面容丑陋,硬是要帮他上妆修眉,打扮一番。 他说这句话,仿佛让一切倒转回了春日艳阳天,闺房行乐时。 那样不真实,又那样亲切,让薛兰漪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一切外在的想法顷刻涤净。 她只知道,她的少年回来接她了。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她蓦地扑进了魏宣怀里,抱到了真实的魏宣。 薛兰漪从没有这般主动抱过魏宣。 魏宣一时愣怔,片刻,动作生涩地轻抚着姑娘的脊背,“都过去了,我们马上就到西境了。” 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那么轻,一下就剪断了她身上的层层枷锁。 压抑着五年的委屈、心酸,也在这一刻全然决堤。 晶莹的泪潺潺流进魏宣的脖颈中,不是酸涩的,是喜悦的,更带着些女儿家的娇态。 魏宣并未多言,只是悄悄将披风盖在了颤抖不已的背上。 一束阳光照进山洞,照在相拥的爱侣身上。 洞外鸟语花香,流水潺潺。 薛兰漪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从现在开始,梦醒了,一切回到了本该有的轨道。 她和她的少年还在一起。 一股暖流从魏宣的胸腔连绵不绝渡到了薛兰漪胸口,漂浮的魂儿也终于安定下来了。 许久许久,她才敢确定这一次他不会再是海市蜃楼了。 她靠在魏宣坚实的肩头,享受着悠长的不会消失的宁静。 可能人总是不知足的,得到了,就想要更多。 她埋在他脖颈,瓮声瓮气道:“就不知道关心关心我受了什么委屈吗?” “漪漪想说吗?”魏宣也贴在她肩头。 那些过往并不是什么值得反复回味的事,也不重要。 如果她想说,他就听。 如果她不想,他亦不会逼她回忆那些不堪。 何必一次次勾她伤心呢? 他现在要做的是让她重新展露笑颜。 薛兰漪一直知道魏宣是个直来直去的人。 他不会跟她弯弯绕绕。 她也不需要刻意隐藏什么。 开心就是开心。 不开心就是不开心。 有什么事都可以直说,也可以不说? 薛兰漪可以随心而为。 她也确实不想再提萧丞,更不想再提魏璋。 她瘪着嘴,提了另一件事,“你、你不去陪你夫人,来我这儿作甚?” 她一把推开了他。 她的力气不大,但因魏宣方才拥抱她时没敢太用力,加之相拥时,一直半蹲在石榻前,腿有些酸。 被她一推,他就跌坐在了地上。 薛兰漪本要生气的,见他跌倒模样反而破涕为笑。 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笑意。 她其实心里清楚,魏宣会来寻她,就定然没有娶旁人的。 他还是她的。 薛兰漪内心是拨云见日的雀跃,面上瘪着嘴还故作生气的模样。 魏宣自也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须得人哄。 当然他也知道,经历诸多磨难,她心有不安,她需要定心丸。 “漪漪,我跟别的姑娘没有任何关系!绝对没有的事!”魏宣话音笃定,目光灼灼。 那日在西境深山,老太君给他定亲时,他视线不清,但当那位姑娘伸手碰他的时候,他就感知到那姑娘不是薛兰漪了。 毕竟,第一次带薛兰漪驾马逃跑的时候,他曾牵过她的手。 那是他第一次牵女子的手,有种微妙的感觉印在心头,至今想起仍很清晰,心会悸动。 所以,旁人碰他,他能感知到。 但当时他目盲,怕当场拆穿老太君后,老太君又想别的法子生米煮成熟饭。 于是,他假意答应大婚,实际送信去了西齐,请西齐出面接走薛兰漪。 他与萧丞约法三章,萧丞将薛兰漪安全带回西境,他愿意去萧丞麾下效劳。 可是他知道萧丞为人,担心萧丞不守君子之约。 于是,眼睛一复明,他便以闭关休养为名,悄悄单枪匹马回盛京,接应薛兰漪。 幸而他来得及时,才没造成悲剧。 “是我思虑不周。”魏宣将手伸给薛兰漪,示意她再打几下出出气。 “总归此番回西境,我定让娘给你赔不是,我会跟娘言明,此生非卿不娶。” “谁、谁要嫁你了?”薛兰漪脱口而出,脸却红了。 回到他身边,好似从前的心性也都回来了。 她习惯性地拒绝他,反驳他,让他一次次吃闭门羹。 可说完,薛兰漪就后悔了。 他们好不容易又在一起了,不该再如此口是心非,浪费大好时光的。 她对他要更直白些,更勇敢些才是。 薛兰漪朝他伸手,却并非打,而是牵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边。 “伤成这样,怎么做新娘子?” 魏宣手掌一僵,感知到了她嘴角一片热辣的温度。 那是萧丞掌掴的伤。 魏宣此时的关注点不在“新娘子”上,而纯粹在她的伤口上。 他的眸色深了深,指腹摩挲着她嘴角的伤。 “给我上药啊!”薛兰漪鼓着腮帮子,清秀的五官皱在一块,凶巴巴的。 轻声补了一句:“变漂亮了,才能嫁给你。” 第70章 “哦,等等!” 魏宣一时无措,赶紧取了药过来,迟疑了片刻,为了方便上药便坐在了石榻上。 他和她的距离更近了。 姑娘仰着面,闭着眼,将脸上的伤尽数展现在男人眼前。 柳婆婆跟在姑娘身边五年了,姑娘一向谨小慎微,倒没见过姑娘对谁这般“大呼小叫”过,更未见过她将自己的全部安心大胆地展现给另一个看。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50节 山洞外的天光照进来,照得姑娘双颊粉白,连眼角的湿意都熠熠闪光。 仿佛雨过天晴时,初绽的蓓蕾。 这才是当初人人称颂的昭阳郡主吧。 而那么近的魏宣只看到了斑驳胭脂下,盖不住的伤痕。 额头上两处磕伤,嘴角被打得裂了口子,更莫说凹陷的眼和眼底的淤青。 小姑娘当初穿耳洞,都要哭上三日的。 也不知这五年,她悄然流过多少泪。 魏宣的嗓子眼堵得紧,涂药的手也些微颤抖着,想要把药涂匀,又怕弄疼了她。 他的动作很小心,涂完一个伤口,轻轻吹干了药,见她没有不适的表情,再涂下一个。 将军的手如此轻盈,薛兰漪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感,只有凉凉的薄荷膏,和湿热的呼吸喷洒。 好像春风阵阵拂过她面颊。 很舒服,很安心。 薛兰漪本能地歪着头,将右颈侧被萧丞掐出的伤口也展示给他看。 魏宣从善如流t,继续沿着颈线涂药。 可他埋头时,薛兰漪才觉距离太近了。 他的呼吸缠绕着她的脖颈,往后衣领里渗。 薛兰漪蓦地红了耳垂,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比她还红、快要滴血的耳朵。 很难想象一个已过弱冠的男人,那般深邃沉稳的五官下,青丝白发间有一对红透的耳垂。 薛兰漪突然在想,如果亲他一下,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还从来没被人亲过吧。 薛兰漪想到此处,自个儿的脸也红了,心里有一股冲动。 正要鼓足勇气实施,锁骨处传来一阵药膏凉意。 薛兰漪神色一凝,垂眸望去,魏宣……正在给锁骨上的吻痕涂药。 他许是没反应过来,或是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全身心地注视着她的伤。 轻轻涂抹着魏璋留给她的吻痕。 那些密密麻麻的吻痕是从锁骨一路延伸到肩胛骨,再到纹身上。 如果被魏宣看到…… 薛兰漪不敢想,赶紧拢了拢衣衫,将自己脖颈严严实实包裹住了。 魏宣蘸药的药刷微顿,茫然与薛兰漪对视了一眼,“弄疼了?” “我……还、还是让柳婆婆上药吧。”薛兰漪瞥开视线。 魏宣的视线越澄澈,她就越揪心。 她意识到一件事,从前幻想着与他一同探索的亲密之事。 她已经同另一个男人都做过了。 而魏宣还停留在原地。 他什么都不懂。 她什么都懂。 一种复杂的痛楚让薛兰漪难以面对魏宣,眼神飘忽着道:“我、我饿了。” “我备了糖糕、桂花酥,还有荷叶鸡,想吃什么?” “我、我……” 魏宣备的都是她喜欢的食物。 她此刻才明白过来,她在霜花斋里吃用的美食,在花轿里用的软垫……点点滴滴都是魏宣的心意。 可魏宣对她越好,她越心慌。 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他,紧紧捂着领口,“我想吃鱼,吃野、鸡,吃野果,行不行?行不行?” 她意欲先支开他。 可魏宣听进去了,他从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仔细思忖着:“山洞后面有片峡谷,应是可以猎到野味的,你等我半个时辰,若是饿了就先用糕点垫垫。” “我……”薛兰漪心里更难受了,却也只能点了点。 她像是做贼心虚。 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还是慌乱。 她需要一点时间,捋清自己的情绪,便催促道:“你快去吧,我饿了。” “好,等我。” 魏宣看得出她情绪不好。 但她现在不想要他,他不能强留下来,又刺激到她,便也没再说什么,起身取了弓箭。 走到洞口,方又交代柳婆婆:“此地地处峡谷深处,尚且安全,不必一直困在山洞中,可以扶漪漪出来透透气的,如果……她愿意的话。” 魏宣看了薛兰漪一眼。 薛兰漪双臂抱膝,坐在石榻上。 他看她,她便缩着身子避讳。 魏宣只得黯然离开了。 他到底没经历过男女情爱,一时确乎没往旁的方面想。 他眼里只有她的遍体鳞伤。 驾马往山中打猎的路上,薛兰漪方才突然的防备、失控,在他脑海反复浮现。 他才突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所以,方才他擦拭的伤口,密密麻麻,光脖颈上就有十多处,都是魏璋故意留在她身上的? 如此想来,不知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又受了多少的侮辱? 她是最爱漂亮的小姑娘了,身上落个擦伤,留个耳洞都会不开心。 魏璋到底还做过什么? 哪怕他对她有半分怜惜,又怎看得下去姑娘身上伤痕斑驳? 也不知道,她疼不疼。 魏宣思绪纷乱,握缰绳的手骤然一紧。 又想到她梦中蜷缩的模样,惶恐如幼兽的眼神,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魏璋所赐。 魏宣胸口压着一团火。 他非什么隐忍不发,苟且偷生的性子,连座下烈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 马儿越跑越快,越过崇山峻岭,越过江河泥沼,直往盛京方向去。 身旁景物迅速倒退,耳边风声呼啸。 直至山顶,站在悬崖峭壁上,他看到了一袭玄衣,立在黄河另一边的魏璋。 彼时黄河口已经列满船只,魏璋于景观台处睥睨着河中景象。 而高岭之上,魏宣扶住了弯弓。 他的箭术可穿越千军万马,直取敌首。 从不会让任何一个近在咫尺的敌安然而归。 眼下居高而下,十之八九可将观景台上的人一箭穿心! 弓弦拉满。 吱呀呀滞涩的声音作响。 可…… 然后呢? 他是不怕惊动敌军的,大不了一决高下,纵然千军万马他也不是不能脱身。 可是漪漪呢? 她现在如惊弓之鸟,不容得一丝一毫的差池。 若因为他一时愤懑,再受了伤害,他如何对得起她? 魏宣深吸了口气,终究窝囊地放下了那引以为傲的八石弓。 罢了,眼下又有什么事比叫她早些开怀重要呢? 魏宣扯起唇角,拍了下烈风的头,“好啦,莫耍脾气,去猎野、鸡。” 烈风打了个鼻响,一人一马又重新钻进了深山中。 魏宣回山洞的时候,天快黑了。 他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可是手里烤野、鸡的香气先一步飘进了山洞,依稀还伴着野花香。 薛兰漪连忙闭上了眼。 柳婆婆在旁张了张嘴,却也不知如何劝。 方才,她给姑娘上过药。 那浑身上下,就连脚背上也是国公爷的指痕。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51节 顶着这样一副身躯,面对自己心心念念的郎君,无法直面情理之中。 柳婆婆给姑娘搭了件披风,见着魏宣进来,赶紧迎上去道:“姑娘有些乏,睡下了。” 魏宣越过柳婆婆的肩头,往内里看了眼薛兰漪僵硬侧躺的背影。 其实习武之人,很轻易就能分辨一个人的气息是凝是散。 她在装睡,不想见他。 魏宣看得明白,便不往山洞里走了,只在洞口把用芭蕉叶包着的烧鸡给了柳婆婆。 右手捧着的野花花束也一并交给了柳婆婆。 “劳烦婆婆将此物放在床头,若有事尽管叫我。”魏宣声音极轻,颔首以礼。 而后,刻意放轻的脚步远离了,好似还走得很远,听不到他的动静了。 薛兰漪的心并没有因为魏宣远离就雨过天晴。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远离她,她不开心。 他靠近她,她也不开心。 “姑娘……”柳婆婆到底忍不住开口劝,将花捧到了石榻前,“姑娘你看,大公子给你摘的花多好看,就莫要置气了。” 一股淡淡的薄荷和野菊花交织的香味钻进薛兰漪鼻息。 他从前陪她去踏青时,也爱做这样的花束送她。 是驱蚊用的。 夜里,山洞中蚊虫多,他特意做给她的。 薛兰漪的心里自是暖和的。 可是,魏宣待她越好,她心里就越难受。 “婆婆忙去吧。”薛兰漪恹恹地歪着。 柳婆婆还要说什么,外面响起魏宣的声音,“劳烦婆婆过来帮忙刮下鱼鳞。” “姑娘……”柳婆婆到底没再说什么,屈膝离去了。 山洞里,只剩下薛兰漪一人,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溢出,横流鼻梁。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跟魏宣置气。 她最该气的是魏璋。 他就像一滩污浊不堪的泥,泼在洁白的画卷上。 薛兰漪擦不掉,忘不了。 即便她离开他,也仍逃不出他的束缚。 薛兰漪心中生出腾腾恨意。 她甚至生出恶念。 是否那人死了,她的噩梦才会结束。 他死不足惜! 她恨死他了! 姑娘的拳头紧紧攥着。 黄河的另一头,睥睨着奔腾黄河水的男人心口莫名痛了一下,似是被什么攥得不能呼吸。 “爷已经一天一夜没就寝了,还是回去歇息歇息吧。”青阳在旁劝道。 魏璋深吸了口气,压下那股隐秘的情绪。 眼下离薛兰漪跳江已经一天两夜。 连日暴雨,河流湍急。 人掉下去四分五裂,被鱼兽吞噬也是有可能的。 时间拖得越长,就越危险。 魏璋本还按部就班处理朝堂事务。 到了昨晚后半夜,到底还是亲自来了汜水关。 一站就是一天一夜。 黄河口风大,人可经不得太久。 青阳劝不动,只好换了个思路道:“西齐来了国书,说是萧王爷行事无状,牵连王宇和周青等迎亲使,并导致姨娘失踪,他们深表歉意,为彰显诚意愿意将西境三座城池归还大庸。” 这话并未掀起任何风浪。 一切都不过是魏璋谋算的一环。 当日萧丞当众以城池、马匹为聘,要求娶薛兰漪时,魏璋顾及官声,不得不先应下。 此后,魏璋便与西齐皇子萧逸约定,待到萧丞离开盛京,安排瀛洲人刺杀萧丞。 如此,便不是魏璋强行留下薛兰漪,而是萧丞在外沾花惹草,导致和亲失败t。 而对太子萧逸来说,只要能铲除萧丞,污萧丞名声,于他百利无害。 故而,他迅速承认了萧丞的罪行,并将大庸城池奉还。 从此,萧逸稳坐东宫位。 魏璋照样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取回城池,同时还能名正言顺要回薛兰漪。 这本是双赢的局面。 唯一变数是……薛兰漪没了。 偏偏,魏璋如此大费周章,与瀛洲、萧逸等人周旋,最终的目的也不过是想拿回自己的人。 这一步错,则之前一切谋划都毫无意义了。 魏璋行事算无遗策,这一次却落空。 许是第一次尝试到不受控的滋味,他胸腔空落落的,心绪却又如眼前的黄河水一样奔腾不止。 青阳不能叫主子忧思过度坏了身子,方又劝道:“内阁诸位大人还等着爷回去,与西齐商议城池交接之事呢,爷是否移步回京一趟?” 回京中,总比站在黄河口日日夜夜受风霜侵蚀得好。 青阳到底是了解魏璋的,提到国事,他远眺的目中才生些许波澜。 敛回视线。 彼时,十步之外,已有礼部、兵部的官员等待多时。 当今圣上事事做不得主,眼下又正值多事之秋,朝臣们自然都只能指着首辅大人。 然则他一身金丝蟒袍,立于山川瀑布之下,玄衣飘飘,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众人不敢上前叨扰,只在原地等候。 见着魏璋回神,众人方远远拱手以礼,欲言又止。 总归,朝堂之事皆为要务,不能耽搁。 魏璋拢了拢衣袍,这才提步下了观景台,往马车处去。 众人见魏璋有意回京,连忙一拥而上迎过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魏大人,您看西境三城由谁前去接管合适?” “还有萧王爷的尸身,已经糜烂不堪,送回西齐如何同对方交代?” …… 朝堂诸事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汹涌而来。 魏璋负手走在人前,听着诸臣的话面色越来越沉。 忽地脚步一顿,滞在原地,而后扫视身后众人。 众臣也齐齐顿步,弯着腰,洗耳恭听魏大人要先解决哪件事。 “若是黄河中下游寻不到,就去附近山谷中寻。”魏璋道。 众臣不明所以,一时没了悟魏大人这话是在说哪件事。 只青阳听懂了,穿过人群,走到了魏璋身边,“回爷的话,黄河中、河岸旁属下都派人找过了,确无姨娘踪迹,姨娘跳江溺水也不可能离河岸太远啊。” “她自己不能,旁人呢?” 魏璋不相信薛兰漪就这么无声无息被鱼兽吞了。 那么,会不会被人救走了? “西境那位如何?” 青阳心知爷说的是大公子。 如今,爷连大公子的名字都不愿再唤了。 青阳拱手道:“裴侯爷说大公子正闭关休养眼睛呢。” 青阳的回话,让魏璋心中的猜测更加明晰。 难道魏宣真的悄悄潜回盛京,救走了薛兰漪? 他和薛兰漪重逢了? 想到这种可能,魏璋胸腔处空荡荡的鸿沟越裂越大。 他很确定魏宣现在就是牵着线的风筝,身边遍布眼线,就算暂时逃脱,魏璋也有把握把人揪回来。 可是,胸口那股不安的暗流还是隐隐涌动。 甚至,心底生出一丝惶恐。 他不知道他在患什么,也不愿再向下想,负在身后的指下意识攥紧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52节 “找人去西境确认一番,要实实在在看到他的人,切忌打草惊蛇。”魏璋道。 还是不够,他又一字一句:“烧山。” 魏宣擅长奇袭,若真是他带走薛兰漪,定然躲在哪处山谷中。 魏宣钻入山林中,犹如鱼游深海,行踪莫测,一般人很难寻到。 唯有,釜底抽薪。 青阳听着这话,却脊背一寒。 江流沿岸百姓渔民、猎户颇多。 如今,魏璋调用渔船,已致使渔民生计停摆,若是再烧山,只怕…… 姨娘未必找得到,民乱恐会频发,对爷官途影响不可谓不大。 “爷三思……” 魏璋凉凉的目光睇过来。 青阳一噎,心知主子下了决定是无法更改的,话锋一转,“若万一姨娘真在山中,伤了姨娘可如何是好?” “她死,也得死在我身边。”魏璋淡淡的,末了,又补充道:“她死,山中一草一木,一禽一兽都得死,包括,你们。” 两天一夜未合的眼中漫着血丝,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危险。 而这危险又与素日安静克制的威压不同,是正在冲出樊笼的兽,一旦挣脱锁链就会彻底疯狂,将一切撕碎。 而这条锁链的钥匙其实在薛兰漪手上。 青阳眺望着连绵不绝的山脉,只求薛姨娘不要真跟大公子跑了。 若真是她亲手剪断锁链,猛兽放出来第一个扑咬的就是她…… 夜黑风高,搜索的范围从黄河两岸延展到了绵绵山脉中。 密林中,细竹被压弯了腰,随风沙沙作响,声音忽远忽近。 “薛姨娘……别来无恙。” 一双阴郁的眼悄然出现在薛兰漪的背后。 幽冷的气息至上而下。 石榻上,薛兰漪一阵寒战,忙要起身。 高大的暗影徐徐倾覆,从后笼罩住了她,凉薄的唇轻蹭着她的耳廓,“这一次,想我怎么罚你?” 第71章 “啊!” 薛兰漪猛地推开了身后的黑影,不管不顾抓起手边的石头、衣袍,砸向黑影。 黑影却缚着她,挥之不去。 “不要……不要!”她口中絮絮念着。 空荡昏暗的山洞里,呯呯嘭嘭,碎石落了满地。 “漪漪!漪漪!” 在外候着的魏宣忙站起身来。 此时洞口被他挂了披风,挡住山风。 他在山洞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帘幕上,被拉长、放大。 好似那个玄衣蟒袍的男人,步伐悄无声息地靠近。 “走开!走开!” 薛兰漪见那身影不散,抓起地上的碎石头砸向衣袍。 她恨这样的阴魂不散。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滚!滚呐!”薛兰漪情绪激动。 魏宣再不敢近前了,连连往后退,“漪漪,我走,我走。” 他听到了她的哽咽,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声音略微沙哑改口道:“你别怕,我滚,滚……” 他给柳婆婆使了个眼色,匆匆往树林去了。 柳婆婆正给姑娘端鱼汤,走到洞口,与被石头砸了脸的大公子打了个照面。 怎的她刚离开一会儿,俩小年轻又闹起来了? 柳婆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山洞。 姑娘也不好,瘫坐在石榻上,裙摆铺散,发髻松松落落,神色也呆呆的。 “姑娘又做噩梦了?别怕,婆婆在,婆婆在呢。”柳婆婆上前抱住了姑娘冰冷的身子。 薛兰漪感受到了熟悉的热度,木讷的眼神中才生出些许波澜,但思绪俨然还在噩梦中,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着,“我不要做了,不要了,好疼,好疼啊……” 姑娘从前是不会这样叫疼的。 即便初次行房时,伤了身,也从未如此呼痛过。 也许是临行前那天早上国公爷要的太狠了,又也许是穿着嫁衣云雨的画面太过刻骨铭心。 姑娘只要稍微眯一会,就会忆起。 柳婆婆心疼姑娘,轻抚着她的脊背,如唱童谣那般声音慈爱,“姑娘,咱们已经离开盛京了,这里没有国公爷,从今以后只有大公子呀。” 从今以后只有阿宣…… 这句话把薛兰漪从混沌中拉了回来,鼻头还酸酸的,但盈入鼻息的不再是凌冽的冷松香,是暖身的鱼汤。 山洞的夜虽然寒凉,但月光如水,静谧温柔。 山洞外,也没有那不可撼动的玄色身姿。 透过洞口的帘幕缝隙,只看到执剑站在老松下遥遥望她的红衣郎君。 他许是察觉薛兰漪看到他了,怕惊着她,又悄然往树后退了退,让老松树干挡住了他的身影。 可薛兰漪还是看到了他颧骨处的伤渗着血,是她方才用石头砸的。 她方才还骂他让他滚。 薛兰漪心里是疼惜的,懊恼地咬了咬唇:“我……是不是待他太差了?” “姑娘莫要这样想。”柳婆婆轻拍着她的背,“方才大公子叫婆子出去杀鱼时,还交代呢,让姑娘想怎么发泄就发泄,叫婆子我呀莫要阻拦。” “大公子啊,是姑娘打都打不跑的。”柳婆婆玩笑安慰。 薛兰漪听得这话,眸却泛起涟漪。 可能她私心里就是笃定他不会跑,才会肆无忌惮“欺负”他。 她问自己:这样对吗? 伤她的是魏璋,给她留下噩梦的也是魏璋。 她却把所有的伤害都转嫁给了阿宣。 如果以后还要在一起,难道要一直这样别扭下去,让彼此生隔阂吗? 薛兰漪摸了摸至今还在涨痛的小腹。 虽然她跟魏璋在一起的那些难以启齿的经历,让她很难面对阿宣。 但终究还是要面t对的。 她得让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她也得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薛兰漪置在小腹处的手蜷起,又松开,蜷起,又松开。 轮番几次,她下定了决心,“劳烦婆婆请大公子进来一趟。” “乖囡囡,有什么话说清楚,这就对咯。”柳婆婆一时像哄自个儿孩子似地,摸了摸薛兰漪的脑袋,兴冲冲去了。 魏宣走回山洞时,脚步却很慢。 一步一迟疑。 至门口,他抬手打算敲石壁,可又没敲,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没有像少时一样猴一般往她身边钻。 武人挺拔的身姿映在帘幕上,打起仗来时果决勇猛,在这一方山洞口倒迟疑不定了。 “我骂了阿宣,阿宣不愿意见我了是吗?” 洞里的姑娘瓮声瓮气。 “不是。” 他方挑起了帘幕,掀帘第一眼,看到了姑娘苍白如纸的脸,和睫毛上悬而不坠的泪珠。 薛兰漪与他对视,那滴眼泪顺势流了下来。 这五年,她其实已经不那么爱流泪了。 可在他面前,就是爱哭,爱闹,明知自己无理取闹了就是忍不住。 她对自己生气,愤愤然拍了下石榻。 那石榻其实是魏宣用三块平整的石头拼凑而成的,再平整也有棱角。 魏宣眼睁睁看到她的手拍在了尖角上,赶紧上前,半蹲在石榻前拉着她的手检查一番。 手心里,果真渗了血珠。 从前极怕疼的姑娘,竟根本没发现手上的伤。 魏宣叹了口气,一边给她擦着血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手心里,“方才没立刻进来,是因为……我好像不知道怎么哄漪漪开心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53节 男人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彷徨,和一丝一直掩藏着的无措。 他当然知道这五年她压抑了太多情绪,会不安,会害怕,才会用发脾气的方式把情绪宣泄出来。 他也不得承认,眼下他的确有些束手无策。 他不敢像从前那样毫无忌惮地靠她太近,怕打破了安全距离,会叫她更不安。 可他也不敢离她太远,怕她想要他的时候,见不着他。 魏宣当真不知道他该以怎样的距离陪伴她,才能叫她开心些。 “不过不急,往后还有很长的时间,总能找到叫漪漪开心的办法。”魏宣小心翼翼擦着她的手,“漪漪也不必急,什么都不必想,吃好,睡好,想发脾气就发,总归……” “你知道的。”他抬头望她,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生了华发的男人看上去比从前沉稳了很多,可眼神里的炙热、诚挚,经历了风霜历久弥新。 记忆中的少年和眼前的男人渐渐形貌重合,好像都在说同一句话,“魏宣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漪漪的人!” 他没有变。 所以,她无须惶恐。 薛兰漪心内纠结的那件事,才终于有了勇气面对。 “阿宣。”她郑重地叫了他一声。 魏宣歪着头洗耳恭听,眼神里是宠溺的笑。 薛兰漪却在他的视线中,扯开了襟前的系带。 厚重繁复的嫁衣松开,赫然展露出白皙如凝脂般的胴体。 因着她昏迷时,柳婆婆怕束缚着她,外裳里面只穿了一件红色小衣。 她的玉颈纤腰,就这么赤果果地展现在魏宣眼前。 魏宣笑意凝固,本能地撇开了视线。 可薛兰漪想让他看。 让他看清楚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昭阳郡主了。 她不想带着秘密,带着负担,与他在一起。 她需要知道这样的漪漪,他还喜不喜欢,她才能确定要不要义无反顾跟他走。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 魏宣的脑袋缓缓转回。 他蹲着的视线恰与姑娘的腰肢平齐。 比袅袅楚腰更先入目的,是腰肢上深重的五指印,还有和密密麻麻青紫吻痕。 那样不堪一折的细腰上,无一处完好的肌肤。 魏宣可以想象到红罗帐中的画面。 不可避免地,心头一阵刺痛。 同时另一股更深重的情绪席卷了他。 魏宣眼中漫出血丝,缓缓仰望眼前的姑娘。 薛兰漪心悸不止,不知道魏宣现在作何想法。 可事已至此,薛兰漪也不想再瞒他任何事了。 她暗自吐纳,稍稍侧过身。 身子太瘦了,稍微一动,外裳便从右肩头滑落。 肩胛骨上“魏云谏”三个字赫然展露在眼前。 那是比指印、吻痕更挥之不去的印迹。 墨迹颜色很深,刺青时,银针定然直抵骨头。 这已经全然超出了魏宣的认知。 他心知魏璋心里是喜欢漪漪的。 这种喜欢不知从何时起,但他以为凭着这点喜欢,魏璋能待她好些。 可他却把伤害当爱意。 怪道薛兰漪梦魇不止,心神不定。 魏宣僵在原地,瞳中血色越来越浓,半晌不语。 周遭的空气凝固了一般。 薛兰漪的心跳得更快。 她心里没底,没那么确定魏宣介不介意这些。 毕竟,时隔五年,物是人非。 毕竟,易地而处,他身上若留下了旁个女子的痕迹。 薛兰漪也会介意,她介意到疯。 她一定会离他而去。 那魏宣呢,他会不会因为无法忍受这些痕迹,也离开她? 薛兰漪方才才平复的情绪又涌动起来,纷乱的,摸不清头绪。 “其实……其实你也不必现在就承诺我什么,可以再想想的,再想想吧,我也想想。” 薛兰漪吸了吸鼻子,舌头打结道:“我、我有些饿了,不然还是先喝鱼汤吧。” “不对,还是吃烧鸡,你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出去,出去给我拿只鸡腿?” “我好饿啊。”薛兰漪僵硬地扯着唇,嘴里絮絮不停。 “漪漪,我……” “你快去呀!”薛兰漪赶在他说话之前,推了推他的肩膀。 她下意识地又要推开魏宣。 这一次,魏宣没离开,隔衣握住了她的手腕。 ----------------------- 作者有话说:从今天开始,后面都改到晚上10点发文哦,祝宝宝们晚安好梦 第72章 “漪漪。”他缓了口气,隐下眼底的情绪,“我可以……看看那里吗?” 他的注意力还在她肩头的刺青上。 此时,薛兰漪松松垮垮的发髻低垂在肩膀处,刚好虚虚遮掩着刺青。 他并未看清刺青的全貌。 薛兰漪知道她在他心里一直是完美无瑕的昭阳郡主,如今亲眼看到她身上斑驳不堪的印记,他不愿相信吧。 人达不到预期时,就会想要再三确认。 罢了。 既然已经给他看了,还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呢? 薛兰漪没再言语,僵硬的指尖将青丝拨到了身前。 肩胛骨便丝毫不掩,展露在魏宣眼前。 细润如丝绸的肌肤上,“魏云谏”三个字笔触清晰。 不仅有名字,整幅刺青图案分明是他魏云谏随身所用的印鉴。 魏宣的眸又深了几分,缓缓起身,坐在了她身后。 颤抖的指尖触向纹身。 动作极轻,几无知觉,但薛兰漪的肩膀还是为之一颤,轻缩了缩。 这种感觉很微妙。 薛兰漪从未将如此隐秘的部位展露在他眼前过,他自然也从未触碰过衣衫下的雪肌。 他指尖的温度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渗透肌理,溅起圈圈涟漪,带着丝丝痒意。 薛兰漪不安的心跳更为悸动。 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被羞涩所掩盖,她撇开头,偏生余光又落在两人垂落在榻边的红色衣摆上。 今日也巧,两个人都穿着红衣,衣角交缠。 皎皎月色透过洞口,在地面上投射下莹白的光圈。 两个人的影子正好在月亮中。 一前一后,坐于榻上。 红衣银月,相映生辉。 好似花好月圆,良辰美景。 薛兰漪在闺中时,曾无数次幻想过和他成亲的夜,便是这般场景。 可是她从没想过,这样良宵,他们之间会夹杂着另一个人。 此时,郎君的手轻抚的是她的身体,却临摹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好生诡异。 连薛兰漪自己都很难接受。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54节 她咽下喉头的酸楚,硬着头皮道:“其实不止这里,身上旁的地方也还有他的名字。” “你若……若是没办法接受,我不怨你,我能理解的。” “总归我们还可以像陆麟、谢青云他们一样做朋……” “漪漪,疼吗?” 身后的男人低哑出声,温热的潮气喷洒在她肩头。 很轻,很柔,尾音带颤。 薛兰漪想好的很硬气很潇洒的话哽在了喉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此时,才感知到魏宣触碰的并不是“魏云谏”三个字。 他的指只顺着纹身边缘,时断时续的触碰。 触碰之地,皆是下针最深的针孔。 此时此刻,魏宣的眼里自然只看到了她削瘦的肩膀上密密麻麻的针孔。 这刺青的针下得比银针疗伤还要重。 此处穴位敏感,何况她瘦得皮包骨,可以想见那半指长的针t尖是如何刺到骨头的。 魏宣还摸到了姑娘皮下很多凹凸不平的痕迹。 想来,是刺青过后,没有好生保养,肌肤之下残留了淤血。 他指尖轻摁了摁一处最明显的疙瘩,“这里会疼吗?下雨的时候会痒吗?穿衣的时候会不会磨得难受?” 薛兰漪习惯性地摇了摇头。 目光轻动的一瞬间,她瞥见身后男人浓得化不开的眼神。 他的眼里没有旁的任何色彩,只有疼惜。 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疼惜。 薛兰漪忽地鼻头发酸,点了点头,“会疼,会痒。” 从前不觉得,眼下却觉得疼,觉得痒。 她委屈巴巴,红了眼眶。 魏宣的指腹在那处打圈,力量略重了些。 他手上有茧子,摩挲着那里,渗透肌理的痒意消解了很多。 他见她舒缓了些,神色方也松解了许多,“等回到西境,请罗大夫把淤血排出来就不痒了,沉疴消解,自然也不会疼了。” “放心,没事的。” 他说得很轻松,就好似从前摔伤、擦伤,他告诉她不会留疤一样,那样让人确信。 可这一次,薛兰漪却不敢确信。 她微微摇头,“消不了了,那些刺青一个消不了,他用的墨已经长在我身体里,去不掉了,消不了……” 又想起逼仄房间中,阴郁的暗影从后手把手教她刺青的压迫感。 她的口中又开始絮絮不停地念叨。 魏宣眼看她目中的光又要散了,扶过她的肩膀,与她面对面,“漪漪,消不消都不重要,这是你的身体,只有疼或不疼两种感受,其他都不重要。” 不管魏璋刺得多深,又意欲何为,于薛兰漪来说都只是伤疤,和擦伤、碰伤没有本质的区别。 虽然留疤不好看,但没有人会因为肩头留了个疤就惶恐难安,抬不起头的。 薛兰漪不是任何货物,不是谁盖了章,就归属于谁。 魏宣深深望进薛兰漪眼底。 “漪漪你不需要考虑他刺青的目的,也不需要考虑我能不能接受刺青,你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 “你是你自己的。”魏宣一字一句道。 她是她自己的,所以她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想法。 她只要做自己就好。 至于魏宣…… 他肃容,郑重地看着她,“我喜欢漪漪,喜欢任何时候的漪漪。” 薛兰漪赫然掀眸。 他的目光那样沉稳、笃定,从未有一丝犹疑。 薛兰漪飘忽的视线才又渐渐聚焦,泪洇湿了眼眶。 是她想岔了,那么好的阿宣,怎么会在意这些表象。 他喜欢她,坚定不移。 这一瞬,薛兰漪的心终于踏实落地。 他们的分别之苦该结束了。 往后都得是甜的,甜甜蜜蜜的才好。 她蓦地扑进了魏宣怀里。 霎时,魏璋处心积虑堆砌了五年的高墙瞬间坍塌。 她和他的心贴得如此近,谁也不可能将他们再分开。 从今以后,她只想把自己的情,自己的心,全都给他。 不要再遮遮掩掩了,不要再等待来日了。 她紧紧拥住了他的脖颈,靠在他肩头,贴近他耳边,“阿宣,我也好喜欢你,从小就喜欢。” 薛兰漪从未向他表明过心迹。 虽然魏宣知道她心里有他,可从姑娘口中真真切切说出来,还是不一样的。 高大的男人红了耳朵,坚实的臂膀将她抱得更紧。 他的力量那么浑厚,声音却那么温柔,贴在肩头呢喃,“漪漪,我觉得很幸运。” 这话非他油嘴滑舌,是发自内心最真实感慨。 他曾以为他的爱人已与世长辞,从此阴阳两隔。 他已做好了枯守此生的准备。 如今,她却好好地出现在他面前,拥着他,还说“喜欢他”。 想到此处,那股子深藏在心底的少年气突然就冒了出来。 “这次算不算求娶成功了?”男人不自觉扬了下眉梢。 那般得意的表情,就是他大破西境凯旋而归时,也不过如此了。 薛兰漪的余光看到他孩子气的一面,顿时破涕为笑。 心中拨云见日,声音也恢复了往昔的轻快。 “说一句喜欢而已,你就想入非非了?” 薛兰漪从他怀里离开,坐了起身,绷着脸。 魏宣的笑凝在了嘴边,“还、还是不行吗?” 魏宣心里有些失望的,但并没有逼她的意思,改口道:“无妨,回西境后,我再想法子重新求娶,直到你满意为止。” 薛兰漪看他慌乱的表情,失笑道:“我就一句喜欢,某些人就想入非非,若是……我做了旁的什么事,某些人岂不是要窜上天了?” 年少时,她只要主动哄他,他是会高兴地上蹿下跳,爬树上房的。 如今他性子沉稳了许多。 不知道她哄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薛兰漪心生好奇,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了他的唇上。 魏宣恍惚意识到了“旁的事”是什么事,眸光骤紧。 对面坐着的姑娘也十分默契,抬起盈盈水眸与他对视。 地上,银白的光晕中,映照出对坐的男女。 洞外,月正圆,风正轻。 时光刚刚好。 薛兰漪隐在袖口的手蜷起,紧攥着,粉润的唇瓣微张。 徐徐倾身贴近对方。 魏宣早已脊背僵直,讷讷望着逼近的清秀脸庞。 心里那个意识越来越真实,他知道她要吻他了。 年少轻狂时也幻想过,他们的初吻会怎样发生,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它更刻骨铭心。 但一切来得太过突如其来,他没有想过会是她主动。 所以,也没有设想过如果她主动,他该怎么做。 他竟愣住了,心慌得紧。 “闭眼。”姑娘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脸上。 他不假思索,听话地将眼闭紧。 武人腰身挺拔,如同一尊不为所动的大佛。 偏偏又面颊通红,整张脸都绷直的。 好有趣哦! 薛兰漪突然觉得由她来主导也别有意趣。 她心放开了,稍稍撇头贴近他的唇角,轻启红唇去衔他紧抿的唇角……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55节 “姑娘、大公子!不好了,山上着火了!” 此时,柳婆婆急匆匆掀帘进来,正见自家温柔端庄的姑娘,正摁着糙爷们儿的肩头,自上而下吻向那人。 小兔子摁着大老虎? 好新奇的画面。 柳婆婆太过惊讶,僵在原地。 一瞬不瞬的目光隔在两人之间。 两个人立刻心虚地分开,各自拢了拢衣衫。 魏宣坐在榻边,清了清嗓子:“咳!何处着了火?” “不知道火从何起,反正周围的峡谷都燃起来了!火势正往咱们这聚拢呢!” 话音未落,滚滚浓烟已涌进山洞中。 魏宣赶紧扯下一片衣角浸了水,递给薛兰漪。 “等不到明天了,今晚就得走!” 魏宣原本想着薛兰漪状态不好,让她歇息一日再走也无大碍。 他已提前规划好了逃跑路线,加之峡谷中雨水多,山雾大,魏宣有把握不被任何人发现。 但眼下山火突袭,太过不同寻常。 现在又不是山火频发的季节,这火只怕不是天灾,是人为。 魏璋很有可能已经猜到他来救薛兰漪,所以放火烧山逼他们现身。 耽搁不得了。 魏宣起身,拉着薛兰漪离开。 三人匆匆往洞外走。 到了洞口,薛兰漪突然顿步,牵着魏宣的手轻晃了晃。 在前拨开烟雾开路的魏宣回过头,瞧见她闷闷的,“怎么,可是不适?” “要不要我背?”他习惯性地蹲下身去。 于此同时,薛兰漪也突然踮起脚尖,仰头迎向他。 两个人的动作如此契合。 薛兰漪的唇刚好触碰到了他温软的唇珠。 他虽是武人,但身上清爽,薛兰漪的口中仿佛尝到了淡淡的百合花香。 她心中悸动,一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般。 她不是没有吻过,但从来没有哪次生出这般欲迎又止感受。 身体本能地想逃开,私心底却又很喜欢。 她于是遵从了自己的心,踮着脚尖,在他紧抿的唇珠上又落下一吻。 仍旧点到即止,触之即离,但比任何深吻、激吻都更郑重,像是给他的誓言。 眼下,魏璋已经追过来了。 薛兰漪深知魏璋的可怖。 不知道那人何时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未来的一切都太过未知。 所以,她不想再因任何事,打断这个早该到来的吻。 滚滚浓烟中,她环住他的腰,顶着红彤彤的脸颊仰望他。 魏宣看得懂她的眼神。 她想要他的回应。 而他还沉浸在她那个蜻蜓点水的吻中,心亦在嗓子眼里跳,连嘴角都在翕动。 想过与她在百合花丛中,在春日艳阳下。 没有想过会是在一场大火里。 他弯下腰,生涩地启唇,虔诚轻吻她的眉心。 刹那间,眼前仍是春日艳阳,百合花开。 有她在的地方,都是盛春。 他的唇轻贴在她额头上,低哑又有些激动颤抖的声音,轻轻喷洒,“从今以后有我,放心。”t 他当然知道她在焦虑什么。 但他们不会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还有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可互诉衷肠。 他一定会带她逃离这场大火,奔向广阔无垠的天际。 “漪漪不是一直想去西境跑马吗?” 他执起她的手,生了茧子的指没入她指缝,是她十指相扣。 掌心的温度传递到薛兰漪的手心。 薛兰漪从他眼里看到了星辰大海,无边旷野,心没有那么彷徨了,坚定回握住了他的手。 她一直跟他说很向往西境的草原。 其实也不全然是想看草原,更想去看看她的少年将军在无边天地间,策马奔腾,所向披靡的英姿。 这一次,终于要成真了。 她灿然一笑,随他奔向熊熊烈火中。 高涨的火苗已经包围了整个洞穴,如一堵不可逾越的火墙,挡在两人面前。 穿着艳烈红衣的男女十指相牵,义无反顾奔入火海中,长长的红衣裙摆如红霞飘扬,飞向远方。 再不回头了。 平砰—— 书房一隅,阴翳中,魏璋指尖莫名一颤。 墨玉扳指从手中脱出。 玉器碎落的声音颤颤回荡。 刚粘黏好的墨玉扳指又碎成了两半,其中一块弧形的碎片在魏璋脚边来回摇曳。 藏在扳指内圈的“漪”字赫然暴露出来。 其上裂痕随着摇晃越裂越大,缓缓蔓延。 忽地,裂痕迅速穿透“漪”字。 嘭—— “漪”字碎成了两半。 魏璋瞳孔微缩,怔怔望着眼前不停摇晃的半个“漪”。 他心里生些细细碎碎的情绪,就像这碎玉,刺得人心烦。 蹙了蹙眉,终究还是将碎片捡了起来。 毕竟是戴习惯了的扳指,之前捏碎了以后,手上总空落落的不习惯。 刚好今日闲暇无事,他便取了鳔胶将其粘好。 可这扳指不听话,棱角太过锋利,他压着性子粘了好几次。 方一粘好,“漪”字又裂开了。 方一粘好,又裂开了。 轮番了几次,好似怎么也复原不了了。 心下潮涌越发纷乱。 蓦地长指攥紧,将扳指攥进手心。 太过静谧的空间中,指骨滞涩的响声和扳指破碎的声音清晰。 墨玉一寸寸碎得彻底。 他的手也被棱角刺破,血水顺着指缝滴滴落下。 良久,他张开手掌。 “漪”字在他掌心碎成了砂石,染着他的血,镶进了伤口深处。 如此也好。 既然修复不了,便让它碎得更彻底,和着他的血碎掉、烂掉,然后长进他的皮肉里,永远不可脱。 阴翳中,魏璋眼中却溢出一丝诡异的畅快。 “爷……” 此时,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青阳躬身站在门外。 今日爷从朝堂回来后,已经在书房中坐了整整四个时辰了。 一整日里不饮不食,不休不眠。 朝臣们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外面公务堆积如山,爷也不露面。 青阳还不曾见过爷这般心神不宁的模样。 底下人哪有不害怕的,连喘息也不敢太大声。 隔着门,青阳迟疑了许久,才轻声道:“姨娘、姨娘找到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56节 语气中,未有任何喜悦。 魏璋竟并未察觉到青阳的欲言又止,听到这话时,瞳孔微缩,片刻,长睫低垂隐下了涟漪。 “让她来见我。” 话音一如既往的沉肃,但多了几分僵硬。 门外,青阳的嗓子更僵,一咬牙,“属下失职,姨娘她……” “姨娘她溺亡了!” 怆然之音随着一阵夜风一并吹进了书房里。 隔扇门猝不及防被吹开,吱呀吱呀响个不停。 深夜潮湿的寒气,顷刻充盈了整个房间。 一道屏风内,魏璋侧影挺拔,繁复的蟒袍加身,风吹不动,纹丝不改。 只是,良久静默。 偏就是这种不言不语,才更叫人惶恐。 青阳双膝砸在地面上,手中托盘承着还在滴水的遗物。 “回爷的话,我等在一处峡谷的死水潭里找到了姨娘的尸体。” “我等赶到时,尸体已经……已经被泡胀,姨娘身上已经没一块儿好肉了,长……长蛆虫了。” “加之放火烧山,烟熏火燎的,尸体……容貌不清,不忍触目……” 青阳越说声音越弱。 轰隆—— 天外,一声电闪雷鸣,盖过了青阳的声音。 蓝白的光电忽闪了下,映出黑暗中一张几无血色的脸。 但很快,光电偃旗息鼓,魏璋又陷入了一片沉静的黑暗中。 “既是……容貌不清,何敢口出狂言?” “属下不敢妄言。” 青阳身子躬得更低,托盘举得更高,“我等勘验过,尸体身上搭的嫁衣正是姨娘出嫁时那套,而且尸体手中握着姨娘的……” 恰一阵风将托盘中的丝帕卷起,越过屏风之顶。 飘飘摇摇,从魏璋眼前坠落,堪堪落在他的官靴上。 粉色丝帕上,绣“昭阳”二字,帕心绣祥云朝阳纹。 魏璋辨认不出女子的绣工有何不同,但是绣帕上的朝阳纹与他鞋面的绣纹如出一辙。 而他的鞋面,是她亲手做的。 魏璋呼吸一滞,拾起脚边丝帕,指腹摩挲着其上血迹。 一股淡淡的沉香和血腥味交织,钻进了鼻息。 艳红色霎时刺了他的眼。 薛兰漪…… 死了…… 这个意识,让魏璋蓦地站起身来,却又怔在原地。 不可能。 薛兰漪怎么可能会死? 他不相信,匆匆绕过屏风。 黑压压的身影迎面而来,青阳赶紧起身猫着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引着魏璋往偏院去。 那尸体太过血腥,青阳怕冲撞了祖宗,不敢抬进来。 同样的,他也怕主子爷见了尸体心中膈应。 人都没了,倒不如留个好印象吧。 “爷要不先缓缓,两个女仵作正给姨娘敛尸,好歹等尸体像个人样再说。” 什么叫像个人样? 魏璋瞥了眼青阳,脚步未停,绕过九曲回廊,往偏院深处去,“仵作怎么说?” “仵作……” 青阳心慌得紧,亦步亦趋跟在魏璋后面,低垂着头,“仵作说姨娘并非溺水而亡,而是,被虐待致死后,丢进江里,然后又被湍流冲进了死水潭中。” “谁虐待过她?”魏璋越听越滑稽了,脚步不由速度更快。 青阳跟得略吃力,迟疑道:“验尸的结果是……死者可能长期房帷不慎,下腹疾结,日积月累亏了根本,死前一日之内……也曾遭了大罪。” 前半句话甚是熟悉,依稀是苏茵提过几次。 魏璋的脚步缓滞,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铜镜中那张泪痕斑驳的小脸。 她奄奄一息趴在他身前,惨白的唇一次次絮絮:“好疼,魏璋,我好疼啊……” 魏璋的心猝不及防被回忆攥了一下。 他平日里并无闲暇翻阅风月之书,更不会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提起男女云雨之事。 故而,对房中事他其实知之甚少,也不会去特意关注女子感受如何。 今日闲来无事,他才又仔细翻了翻那折起一角的风月书。 折起的那一页记载的是受孕之术,其下一行极小的字,写着:入宫胞之痛,较之寻常房事痛楚加剧十倍。 他方意识到,那日似乎的确重了些…… 但,总也不可能致死吧? 她虽瘦弱,但这五年很少生病痛,身底子不该太差。 魏璋负于身后的手微蜷,“仵作还验出什么了?” “姨娘身上除了十三处刀伤,手臂上还有很多掐痕、匕首伤痕,根据刀口看,是她自个儿划伤的。” 魏璋轻哼了一声,溢出一丝讥诮。 这话倒是越说越天方夜谭了。 “她自个儿划的?” 为什么? 青阳起初听到这话时,也觉不可思议,于是请教了太医,“太医说有一类癔症,心气郁结,无法纾解,便会自残。” “另外,属下还去见过被下狱的吴太医,吴太医再三坚持,他当初没有误诊,更没有与姨娘勾结。姨娘当初跳观星楼,的确是因为患了非常严重的癔症!” 话音落,天边闷雷阵阵。 蓝白色的光在魏璋脸上忽闪了下,一瞬间的光电照出他眼底的震惊。 也就说薛兰漪死于癔症,死于房帷,死于被他送去和亲的路上。 桩桩件件与他有关。 怎么会呢? 怎么会死呢? 她一声声呢喃的“好疼”环绕在耳边。 魏璋的脚步越来越慢,走在悠长看不尽头的长廊里。 廊外,下着雨,绵绵细雨浇灭了廊灯。 那些原本为迎娶国公夫人挂起的红灯笼,被风雨吹得肆意飘摇,拍打着红漆廊柱。 暗夜里,满廊鲜红显得诡异。 魏璋顺着交错的红绸和红灯笼,隐入更深的黑暗中。 他从不记得国公府有这么漫长的一条长廊,好似走了许久许久。 终于走到回廊尽头。 喜庆的红色渐渐脱离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死寂的白。 荒凉的小院里,临时搭了卷棚,置了白绸和丧幡。 一些不知道何处来的人披麻戴孝。 魏璋刚下了回廊阶梯,院子里便t传来阵阵啼哭声。 纷纷攘攘,此起彼伏。 人群正前方,置着偌大的一个“奠”字。 其下的木板上,横躺一具尸体,被白布盖着。 夜风时断时续吹过,拂开白布一角。 艳红的裙摆和鸳鸯戏水的绣花鞋时隐时现。 死亡,如此具象化地展现在眼前。 黑白的景象与红浪翻滚的画面交替冲击着魏璋。 他的脑袋有些混沌,捋不清任何事,只是脚步不由自主往大堂中央挪。 茫茫雨幕中,一身繁复的玄袍从人群后方走来,衣角翻飞。 与头顶上滚滚而来的乌云一样,携着不容靠近的威压。 院子里的人,感知到威势,哭声、嚎声渐弱,各自跪着分列两旁,余光打量着国公爷。 吊唁的人自然跟薛兰漪没什么交情,不过是想讨好主子爷。 只魏璋从人群中间踱步而过,面无波澜,不看出悲喜。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57节 众人洞察不出什么,面面相觑,哭声戛然而止了。 灵堂陷入一种诡异的寂冷,只听得风吹火盆里的纸钱发出的沙沙声,还有魏璋一步一步沉稳却迟缓的脚步声。 终于,他走到了尸体面前,垂眸看着染血的白布。 他想过抓回她时,她会哭会闹会耍小脾气。 没有想过,她会如此安然不动。 唯有腰间的禁步垂落下来,白玉珠串摇曳着,其上还缠着一根不属于她的黄色流苏。 那是那日在红罗帐中,翻云覆雨时,他的玉佩流苏与她的禁步缠绕在一块儿。 他的流苏被她带走了,他的玉佩缺了一块。 当时他就注意到了,只是他没当即取回。 因为他笃信缺了的会再回来,可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回来。 魏璋低垂的长睫轻颤,两指捻住白布的左上角。 第73章 “国公爷!您还是别看了……” 仵作和心腹齐齐跪了一地。 魏璋未有任何波澜,掀开了白布。 一瞬间,天边闷雷不止,电光火石。 他的手颤了下,目光一瞬不瞬锁着尸体的脸颊。 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 其上血肉模糊,颧骨处依稀可见白骨,甚至有虫子在皮肉里钻进钻出。 空气中,隐有让人不适的味道。 哭丧的管家婆子各自撇开了头。 唯有魏璋不动如山,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悬于半空良久。 而后,屈指抚向了那张血淋淋的脸。 “啊!”胆小的丫鬟险些惊叫出声。 众人各自伏地,咬住了惊呼。 唯有青阳弯腰候在魏璋右侧,听到了主子过于绵长的呼吸。 一呼一吸沉甸甸的。 他余光瞥了眼主子,方见他眼尾漫出一抹猩红,随着他屈指抚触的动作,那抹红晕越来越重。 忽明忽灭的光电下,一贯如冰川般的眼生出裂缝。 如那只墨玉扳指一样,裂痕缓缓扩散、龟裂,快要碎了。 青阳心里紧张。 他知道冰川破碎后,才是风暴的开始。 他屏住呼吸,紧攥着手。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魏璋的手突然顿住了。 于此同时,眼中的裂痕也收拢,再度冰封,化作愠怒。 青阳讶然看向尸体。 主子的手正穿过尸体的鬓发,徐徐抬起时,青丝滑过指缝。 魏璋那只白皙如玉的手中染满了鲜血。 他指腹轻捻着,冷冷吐出两个字:“假的。” 假的? 青阳看看尸体,又看看魏璋笃定的神色。 这才意识到,魏璋方才除了伤痛缅怀,还在核验尸体。 可是…… 影七沉不住气,先一步开口,“怎么会是假的呢?不光衣服、手帕是姨娘的,属下还请伺候姨娘的丫鬟婆子来看过,这尸体体格与姨娘一模一样。” “况且,仵作核验过死亡时间、死亡地点一切都一一对应,这就是姨娘的……” 一束幽冷寒芒睇过来。 青阳赶紧拉住了影七,给他使个眼色,“还不把尸体抬下去埋了!” “可是……” “赶紧去!把这些鬼哭狼嚎的也都丢出去!”青阳拍了影七后脑勺一巴掌。 力道不小,影七被打得发懵,张了张嘴,但见兄长面带愠怒,再没敢发出任何声音,带着一帮子哭丧的人将尸体抬了下去。 仵作也不明所以地退了。 小院静了下来,唯有魏璋还站在黑白的“奠”字之下,迎风而立,缄默不语似在思忖什么。 青阳很明白,爷既然说尸体是假的,那定然就是假的。 但是,他请的仵作也是刑部最有经验的师傅,怎么会勘验错呢? 青阳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发现尸体是假的。 但伺候国公爷,必得通透,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拱手上前:“不知爷从何处识破这尸体不是薛姨娘?还请爷解惑。” 魏璋仍微垂眼眸,指腹漫不经心打着圈。 那具尸体虽已面目全非,辨不出什么了。 但青丝犹在。 薛兰漪曾剪下耳旁一截长发,与魏宣做同心结。 魏璋清晰地记得薛兰漪耳旁的头发如今刚刚及肩。 而那尸体的头发没有被剪过的痕迹。 他张了张嘴,却又无从解释。 说自己竟记得一个女子的一缕头发长到多长了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开始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的。 魏璋未再言语,眸色沉郁下来,“此番带回假尸体、报假消息者以军法严惩。” “这……”青阳面露难色,但见主子脸上阴沉,小心翼翼应道:“属下明白了。” 一抹玄色衣摆随即滑过眼前。 魏璋转身离开了。 影七处理完尸体,折返回来时,正听到魏璋最后一句吩咐。 “周老三也是为主子着想才连夜将尸体运回来,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再者仵作都看不出尸体有何异样,周老三哪能知道尸体是假的?爷未免罚得太重了些……” 周老三是本次负责河岸搜查的护卫,也算忠心之人,找到尸体立刻快马加鞭回来禀报了,并无故意欺瞒之意。 然按兵法处置,三十军棍下去,只怕下地都难。 是太重了些。 青阳心里也犯嘀咕,叹了口气,“行了,去办吧,主子没当即叫他人头落地就算运气了。” “这,这……不行,我跟主子好生求求情。” “你可消停点吧。”青阳拽住了影七的胳膊。 怪只怪周老三撞在了枪口上。 虽说是虚惊一场。 虚惊也是有涟漪的。 只怕这涟漪还不浅呐。 青阳目送着主子离去的背影,高大的玄色背影虽一如既往地沉稳,但略显僵硬。 “你呀……”青阳拍了拍影七的肩膀,“如此看不透主子心思,过两年如何接哥的班?” “什……什么心思”影七挠了挠头,“还有啊……哥你过两年要作甚?” * 另一边,魏璋静默着走回了书房。 敛袖、关门,掀袍、轻坐,动作一如寻常缓慢儒雅。 只是未点灯。 漆□□仄的空间里,燃着残余的冷松香。 魏璋端坐在太师椅上,时浓时薄的青烟遮住了他表情。 只听得绵长的呼气声、吸气声交替循环,良久,气息才沉稳下来。 夜间愈浓,月亮爬上房檐,冷月光照进窗棂,刺破轻烟,才照出男人苍白的脸。 他的脸色仍冷峻,下颚线紧绷着。 一抬手,方见那只染满血的手仍颤抖不已。 他极力气沉丹田,也未止住这种抖动。 手温要比指尖的血还要凉,坐了半个时辰,都回不了温。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58节 魏璋很多年没有试过这种心悸,不能自控的感觉了。 他心里清晰地知道薛兰漪没有死,他很快就能把她抓回来,可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记得方才那鲜红嫁衣下腐烂的尸体。 如果那具尸体是她…… 如果她真的死了…… 无数的想象冲击着他的脑海。 他的头隐隐作痛,胸腔空落落的,心跳却在加剧,手抖得整个太师椅都在晃动。 为什么身体不受心智控制了? 他讨厌这种不能自已的感觉! 他讨厌被外事外物羁绊心绪的感觉! 他不要被羁绊! 不要被裹挟! 他蓦地拔出抽屉里的匕首,银亮的光在暗夜里忽闪,刀锋对准了摊开桌子上那只战栗不已的手。 他不需要这种多余的情绪。 既然它不受控,那就让它疼,让它流了血,它就会清醒。 就像幼时,那幅卷轴戳进肺腑,穿心之痛过后,他的心就认清了这世道,认清了人之情感、羁绊有多不堪一击,且毫无必要。 他眸色一凛,刀尖直袭向不听话的掌,动作稳准狠。 然锋芒堪堪抵在了皮肉里一块墨玉碎片上。 碎片上依稀可辨出“漪”字的笔画纹路。 霎时间,少女灿若骄阳的脸,浮现在了碎片之上。 他手心的伤口里共镶入了数十碎片,在这一时间蓦地都变成了各种情态的她的脸…… 挽着双螺髻,从树后蓦地跳出来做鬼脸吓他的她。 将一枚剥好t的桂圆递到他嘴边,“啊——”地一声示意他张嘴的她。 在秋千上,黄裙飘飘,从天而降的她。 从身后环住他,说“妾心如石,不可转”的她。 偎在他怀里,说要从此以后同床共枕,一起取暖的她。 还有…… 某年生辰,一个少女将墨玉扳指戴在他拇指上,纤细绵软的手握着他的拇指,歪头笑着,说:“祝我们阿璋生辰快乐,和我一起长命百岁呀!” 娇俏的她,温柔的她……一同不可抑制地涌入他感官。 嘭—— 手中银刃狠狠刺碎,刺得极深,穿透桌面。 桌子晃荡荡,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呯呯嘭嘭。 屋外候着的影七和青阳一同警觉地朝书房看了一眼。 影七立刻肃容,扶刀上前。 青阳摁住了影七的手,沉吟片刻,“走吧,没有刺客。” “这……” 影七指了指檐下摇晃不定的惊鸟铃。 爷性子沉稳,总不能是他自己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青阳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弟弟往更远的崇安堂后门处去。 离开时,最后望了眼窗纸上,男人双臂撑着书桌,弯腰站着,连连喘息的模样。 “十二年了,有些人和事爷也该重新审视一番了。”青阳轻叹了一声。 十二年前,魏璋被过继去祁王府。 因着国公府的人都知道魏璋是冒名顶替去的,将来日子很可能水深火热,所以,没有下人愿意陪着爷一同前往祁王府那虎穴。 当时青阳和影七一对孤儿,还是国公府马房里最下等的贱籍杂役,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不好过啊。 他们于是主动请缨随魏璋去,也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赌徒心态,指望主子万一发迹了,他们也可鸡犬升天。 没有想过,会陪着爷在祁王府,熬过了七年的严冬酷暑。 那些年,周、陆几位公子时常玩笑:“阿璋当了祁王世子,与咱们都生分了呢。” 其实不然,当初诸位公子以及薛兰漪随着太子变法,断了祁王财路。 祁王颇多怨言,但碍于太子和公子们的世家身份,不敢公然对公子小姐们泄愤,于是将那些藏在心里的怒火全然发泄在了魏璋身上。 魏璋时常遍体鳞伤,又恐自己的境况影响到他们的变法决心,于是,渐渐就不再参与他们的竹林聚会,好让他们无牵无挂地行动。 那七年,爷对六人的情谊从未有过半分动摇。 毕竟爷幼时性子内向,父母不疼,也不爱说话,对他来说六人的情谊,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牵绊,他看得很重。 比命还重。 所以,他意外得知祁王拿到了先太子党的谋反证据,准备告发朋友们时。 情急之下,他决定用断肠草毒杀祁王。 魏璋恨祁王入骨,的确从小就在研制断肠草。 但那时的他毕竟是个孩子,即便手握毒药很多年,也未敢真的杀人。 直到那日,千钧一发,他别无他法,才鼓足勇气,出此下策。 后来,魏璋成功杀了祁王,拿到了那幅直指谋反的红梅图。 他跳窗逃脱祁王府的追捕,欲去寻大公子。 那一夜,王府的追捕有多猛烈,魏璋又经历了怎么的几生几死,青阳不知道。 因为魏璋行杀人之事时,孤身行动,未让青阳兄弟二人参与。 青阳是半夜三更,听到祁王府中嚎啕大哭声,才知道祁王之死的。 他找不到魏璋,于是就去国公府后巷枯等。 他知道主子遇到不开心的事就会回国公府,悄悄在后门外看看。 那夜,他果真等到了鲜血淋漓的魏璋。 魏璋想把红梅图给大公子,好让他们有所应对。 但当时国公府和祁王府乃新旧两派,水火不容,老太君未防落人口实,已下令:魏璋未上拜帖,不可贸然入府。 魏璋进不去自家的门,只能扮成兄长魏宣受伤的样子入府。 当时魏璋已失血过多,昏昏欲睡。 青阳将人扶躺在外间的罗汉榻上,便出门去找大公子和大夫了。 那夜风声紧,雾正浓,山雨欲来。 青阳露夜寻来大夫,回到疏影堂时。 疏影堂里哭声一片。 薛兰漪、周钰等人齐齐赶到。 公子们在魏璋榻前打水的打水,擦血的擦血,昭阳郡主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好一番热闹景象。 那些年,魏璋不管是病痛还是受伤,都一个人在柴房里熬着挨着。 冷冷清清,孤零零的。 整个屋子里都只有风吹破窗纸的沙沙声。 哪里见过这么多人为他忙前忙后,为他哭,还说要“一起死的”。 可能是贪恋这种感觉,魏璋闭着眼一动不动。 可青阳知道主子没昏迷更没死,因为他看到主子溢血的唇角绷不住一抹笑,手中握着那幅染血的画卷。 毕竟是个孩子。 他一定是在等,等他们哭得伤心欲绝,以为他死透的时候。 他就突然睁开眼吓他们一跳,然后把卷轴给他的朋友们,问问他们:“哈!你们要怎样谢我?” 他的朋友们一定会觉得他很厉害吧! 魏璋的手指轻颤了颤,掌心悄然贴着榻面。 待到薛兰漪的一滴泪落在了他手背上,他开始发力了。 青阳知道,主子马上就要突然坐起来,吓他们一跳了。 这个时候,大公子捧着一束百合走了进来。 众人的哭声戛然而止,齐齐望向门口的魏宣。 少年少女们五双眼睛相互对视,各自错愕。 “宣哥,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 “我们以为你……” 围在榻边的少年少女们,一股脑涌向大公子,将大公子团团围起来,来回打量大公子。 见大公子安然无恙,薛兰漪抹了把眼泪,愤愤然捶他的胸口,“你混蛋,别人都快担心死了,你倒还有心情摘花!” “哎哎哎,我们可没有担心‘死——’啊,要殉情的只有昭阳一个人。”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59节 “周钰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总之宣哥没事虚惊一场,万幸万幸啊!” …… 屋子里颓丧气氛,因为魏宣的到来,瞬间松快了。 少年少女们围着他打闹,说笑。 他们好像忘了,榻上真的有个还在涓涓流血,快要死了。 算是万幸吗 因为要死的是魏璋,不是魏宣,所以万幸吗? 魏璋讷讷睁开眼,望着房梁,好像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珠儿。 他从前在祁王府被打被骂,也是会哭的。 但是,那一次,泪没流出来。 他撑着榻,默默起了身。 从欢声笑语的人群后经过,一步一滴血。 那夜,是青阳扶着魏璋离开国公府的。 长长的青石板路上,风急雨骤。 他们没有伞,雨淋湿了全身,冲刷掉了未凉的热血。 在血凉透前,魏璋为他们做了最后一件事——毒杀了祁王妃,从此世间再无人知晓红梅图。 之后,血便彻底凝固了。 然穿透肺腑的伤当真很严重,魏璋烧了三天三夜,全程一语不发。 待到放晴那天,魏璋退了烧,照旧讷讷望着结满蜘蛛网柴房房顶。 在青阳反复地唤声中。 他终于启唇,只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要喜欢任何人了。” 后来,几位少爷小姐后知后觉,来探望过魏璋。 魏璋没再说什么,只推说:“那夜脚滑,不小心磕到胸口,如今已经都好,不会再伤了。” 几位少爷小姐愧疚的点在于那夜魏璋受了伤,他们没有好生照料。 可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他们不知道,也很难理解,对于魏璋来说最致命的是——人生而不等。 在生死一线时,他不得不承认纵然他事事学着兄长,事事遵规守纪,也无法像兄长一样招人喜欢。 人的性子、气场,当真天注定。 有些人生来招人喜欢,不必刻意做什么。 有些人哪怕付出十之百倍,也没法得到同样的喜爱。 既然得不到,又何必让这些东西牵绊住自己的步伐呢? 之后这很多年,魏璋有意斩断所有情丝。 然则,人之在世,七情六欲,又怎能是想斩断就斩断的? 譬如魏璋对薛姨娘。 他就是再故意冷淡,再言语相伤,又真的能只保持着主君和妾室的冷硬关系,而不动任何情思吗? 青阳知道不可能。 人之渴望不会因为克制就变淡,反而愈压抑愈会野蛮滋生。 所以,此番姨娘死的假消息,多半会刺破迷障,让爷有另一番参悟。 一墙之隔,昏暗的空间中。 圆圆的月影投射在书桌上,堪堪照着魏璋骨节分明的长指。 那把匕首终究没刺穿墨玉碎片,而是直插在指缝间。 凌厉的刀锋划破了指缝,渗着血。 他已经无法下手,刺碎与她有关的记忆了。 更无法将她从他身体里、思绪里剥离出t去了。 他要她。 不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掌管府邸的妻。 不是因为他与她的身体如此契合。 而是……他心里缺了一块。 他需要她活生生站在面前,与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才能补全胸腔里空出的一块。 这样的情绪已经没办法压制或是忽略了。 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必须得到她的人,以及她的心。 他要让她心甘情愿成为他的一部分,永不分割。 魏璋胸腔缓慢起伏着,许久,许久…… 第74章 至第二日东方既白。 朱漆隔扇门缓缓敞开一道缝隙。 于此同时,一轮朝阳也渐渐屋檐后方爬升上来。 金灿灿的光刺穿笼罩在崇安堂上方两个月之久的乌云。 晨曦很烈,彻底驱散了云雾。 梅雨季节结束了。 魏璋踏出门槛,照旧一身蟒袍,肃然威压迎面而来。 守了一夜的青阳和影七连忙躬身迎上去。 昨夜风雨飘摇,主子在书桌前站了一夜,青阳到底担心,诚惶诚恐猫着腰,“主子可要用膳?” “影七执我手令调北营搜山,令邺城、桦城、邱阳守备全城戒严,不可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过城之人。” 这几座城池,正是通往西境的必经之路。 主子俨然心有成算,笃定薛姨娘跟大公子跑了。 青阳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不由心头一凛,同时心中也隐有担忧,“主子之前调动漕运司和江阳水师,圣上那边已颇有微词,几番请大人入宫觐见。 而今再调动驻守京都,保护圣上的北营,只怕有心之人会参大人一个谋逆之罪啊!” 魏璋淡淡睇了眼青阳,眼神中尽是不以为意。 主子好似根本不在乎什么谋逆之罪。 青阳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面色煞白。 “青阳随我去找到尸体的地方。”魏璋撂下一句话,踱步往府外去了。 青阳在原地愣怔了许久,才回过神,跟上了主子的步伐。 走到垂花门处,魏璋又顿住脚步,吩咐影七,“传我的令,把夫人安然无恙接回来,不可伤及体肤。” “啊?” 影卫出动向是刀剑不长眼的,哪有收到过这样的命令? 影七懵了片刻,连忙拱手应“喏!”。 魏璋端然疾行,驾马出了城。 两人到了山脚下一处死水潭。 此时,死水潭中还隐隐散发着血腥味,水潭被护卫围守着。 护卫自然知道自家周老大已被国公爷军法处置了,见着国公爷大驾光临,吓得连忙迎上去,双膝跪地,舌头打结。 “主、主子,属下等人绝无任何故意欺瞒之意,属下找到尸体时就见尸体裹着嫁衣,又有绢帕为证,属下眼拙,认错了尸体,还请主子恕罪,饶了小的,饶了小的……” 魏璋未理脚下之人,只瞥了眼青阳,“裹着嫁衣?” 不是穿着吗? “可能是尸体被啃食腐烂得太严重了,嫁衣又太大,所以从尸体身上掉下来了……”护卫还在解释。 青阳已醍醐灌顶。 之前手下人禀报的时候,青阳的确未注意到一个“裹”字。 既然嫁衣不是好好穿在身上,那么一种可能是如护卫所言,还有一种可能,嫁衣根本就是从别的地方漂过来的,只是恰好与尸体漂进了一个水潭里。 青阳率人在死水潭附近翻找一番,果真在水潭上方极隐秘的枯草丛中寻得一股水流。 这身嫁衣是被这股细流冲入死水潭中的? 青阳仰头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上看。 水潭上方是陡峭的悬崖峭壁,如一座屏障直插眼前。 如此险峰峻岭,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大公子竟骑马带着薛姨娘从这峭壁攀爬上行? 这若一着不慎马失前蹄,可就会摔下万丈悬崖。 “大公子怎敢?” 魏宣当然敢。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60节 悬崖峭壁,火山冰川,没有他不敢走的路,要不世人怎称他兵行诡道呢? 他不仅敢,他还有闲心带着薛兰漪踏火花。 魏璋微眯双目,望着半山腰。 此时,这座山已经被山火烧得狼藉一片,到处都是土木碳灰,所以视线格外清晰。 魏璋一眼便看到了半山腰一棵横倒的枯树,从树干中间断成了两截。 分明是马踏的痕迹。 以魏宣的马术是不可能让马被树绊倒的。 唯有一种可能,他故意让马蹄踏树枝。 少时,魏宣闲来无事,曾故意将树枝摞起来,中间架空,然后点燃,再驾马飞踏。 只要马蹄速度够快,踏向火的一瞬间,就会火花四溅,碎若万千星光。 “阿璋,你说漪漪会不会超喜欢我这招马踏流星?”他顶着满头的灰烬,高踞马上得意地挑眉。 这招马踏流星是魏宣独创,用来哄薛兰漪开心的。 薛兰漪的确很喜欢流星。 可如今时过境迁,薛兰漪怕黑、怕火光,在燃烧的密林中,他不护着她不被火烧,反而折腾他的破马踏流星,谁有心思欣赏? 薛兰漪没他那么幼稚,不可救药喜欢这种东西。 魏璋鼻间溢出一丝冷哼,驾马寻着踪迹上山去了。 彼时,连绵不断的山峦另一边。 还未被放火烧过的山林,郁郁葱葱。 深山峡谷中,一鹅黄色的身影正抱着满满一怀抱的枯树枝,堆在草地上。 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堆了半人高的柴火。 “阿宣,我还要看马踏流星!” 姑娘眨巴眨巴眼睛,这就迫不及待点燃了柴火堆。 半日前,他们离开熊熊燃烧的山洞后,薛兰漪换下了一身惹眼的嫁衣。 三个人两匹马。 烈风带着柳婆婆,魏宣带着薛兰漪,冲破火海。 视线两旁是密不透风的火墙,乌烟瘴气阻隔着视线,眼前混沌不清,忽明忽灭。 即便坐在魏宣身前,薛兰漪还是怕,便把自己藏进了魏宣的披风里面,紧紧合住披风缝隙,把自己关在狭小的空间里。 “漪漪,你看。” 头顶上,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 薛兰漪指尖将披风拨开一个缝隙,正见魏宣驾马直冲高涨的火苗中。 红彤彤的火苗疯涨,似要将他们吞噬。 薛兰漪险些惊呼出声,下一瞬,马儿前蹄踏在燃烧的树干上,宛如巨兽之口的火苗幻化成了满目星辰。 星星点点,在浓雾中闪烁,环绕在薛兰漪身边。 好漂亮啊! 像流星一样。 所有的恐惧在那一刻都变成了如梦似幻的美景。 薛兰漪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一招马踏流星! 只可惜方才藏在披风里面,只露出双眼睛,没有好生感受置身星海的感觉。 “再一次!” 姑娘满面期待指了指身旁的小火堆,眼珠亮晶晶的。 魏宣正生火做饭,顺手掰了只鸡腿走过来,递给她。 “现在不行啊,若万一火势高涨,被追兵瞧见就不好了。” “哦。” 薛兰漪闷闷地应了一声,蹲在地上撇开了头。 她知道魏宣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一点也不善解人意地拉下脸来,不高兴了。 魏宣蹲在她面前,揉了揉她的头发,“等到了西境,再陪漪漪做十次?” 薛兰漪还是不高兴,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 魏宣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那这样,等我们休息好了,临走前我再踏一次给你看?” 这还差不多。 但是现在没看到,还是有点小失望。 她于是狠狠咬了一口他手上的鸡腿。 鸡腿用野梨子渍过,含在口中就漫出一股清甜味儿,惹得人嘴角不禁上扬。 鸡腿很好吃,就是油水太旺了。 她不想脏了手,于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魏宣从善如流,与她并肩坐着,将鸡腿送到她嘴边。 薛兰漪就着他的手埋头苦吃。 这两日风餐露宿的,姑娘也是饿着了。 从前她都不吃鸡皮的。 魏宣将她因为啃食而凌乱的头发掖到了耳后。 “再忍一忍,咱们翻山而行,最多三日就能抵达西境,等安定下来,我带你去吃西境美食。” “有酸酪吗?”薛兰漪眸光一亮。 “有。” “甜瓜呢?” “有。” …… 这些都是魏宣从前西境吃过的美食。 因着不好带回京,她一直只闻其名不见真身。 想到很多很多新奇的美食,薛兰漪心情立刻开朗了。 这才思量起一些正经事,“哦,对了,咱们到了西境去哪儿呢?魏璋会不会在西境埋伏等咱们?还有老太君……” 这些问题,本该她一逃离魏璋的掌心就思索的。 可是有魏宣在,她竟全然忘记思考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由着他带去哪都行。 魏宣当然在来时路上就想好了,“我来盛京前,已给旧部传信,让他们接走我娘,我娘毕竟诰命在身,t也是魏璋亲娘,魏璋不会拿她如何,至于我们……” 魏宣握住了薛兰漪的手,“我们离开大庸,去西齐边境暂避。” “西齐?”薛兰漪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魏宣能请得动萧丞出面帮忙,定然是答应了西齐一些无理要求。 阿宣他是大庸的渡辽将军,是百姓心中的少年英雄,是被敌军困了七天也未投降的傲骨。 怎么可以投敌呢? 还是为了救她投敌…… 薛兰漪隆起了眉,一时鸡腿也不香了,抿唇不语。 魏宣轻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投敌的,更不会将剑指向自己的同胞。” 他说得很轻松,可薛兰漪心里还是担忧不已。 西齐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如今为了得到魏宣这位大将,不惜千里和亲,还损失了一个萧丞。 若然,魏宣不信守承诺,不对西齐俯首称臣,西齐能放过他吗? “你要怎么跟西齐人解释?” “我有办法的。” “哦。”薛兰漪长睫轻颤了颤。 魏宣见她闷闷的,轻捏了下她粉润的脸颊,“莫要胡思乱想,会变丑的。” “啊!”薛兰漪捂住自己的脸颊,“谁、谁让你捏我脸了?” “我就喜欢捏你脸。” “你……” 薛兰漪朝他龇牙。 她最不喜欢被人捏脸了! 反手也捏住了魏宣的脸,“我要罚你!” “好好好!”魏宣手臂往后撑着草地,眉梢轻扬,“是弹脑瓜,还是夹耳朵?” 这些法子魏宣早受过千百次了。 已经习惯到不疼了。 反正下次还捏。 他惯喜欢捏她的脸。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61节 那股子不要脸的劲又回来了。 “我要罚你……” 薛兰漪咬着牙,两只手猫儿爪似地抓了抓空气,然后徐徐俯身贴近。 娇小的影子笼罩住了高大的男人。 男人闭上了眼,予取予求。 良久,想象中的疼却没有到来。 薛兰漪的唇贴在了他耳边,红唇微启,“罚你,到了西齐就娶我,然后一生一世受我欺负!哼!” 姑娘娇俏地笑出了声。 魏宣睫毛一颤,只当自己没听清,讶然睁开眼。 薛兰漪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而笃定。 她知道魏宣突然捏她的脸,转移话题,是因为西齐人可能不好对付。 他想自己承受,不让她担忧。 可是,她想和他甘苦与共。 未来不管有多难,她都要和他一起承受。 这样好的阿宣,她不舍得他的形单影只了。 这样好的阿宣,她想早些拥有。 “阿宣,我们,成亲吧。”她又郑重地说了一遍。 但见他愣愣地说不出话,她摘下脚边一朵小野菊,编成了指环的形状,置在他眼前。 “阿宣,你愿意娶我吗?” 绵柔的气息喷洒,拂过小白花,携着青草地的香拂在魏宣脸上。 他不可置信,瞳孔微缩。 从前每次都是他主动求娶她,八次了,应是很累吧。 这一次,薛兰漪想换自己主动。 她知道他不会拒绝,也知道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可心还是跳到了嗓子眼。 脑海里不自觉幻想出要是被他拒绝了,怎么办?多难堪啊? 被拒绝后,她是不是应该表现得不在乎,才不让他为难? 若表现得不在乎,会不会让人觉得她的求娶不诚心? 可若表现得太失落,会不会有绑架之嫌,让他倍感压力? 薛兰漪思绪飞速地转着,眼神也开始飘忽,长睫因为不安而颤抖不已。 原来,他登门求娶的八次,也是这般百转千回之心吗? 他会不会也要报复回来,让她尝尝肝肠寸断,求而不得之感。 薛兰漪心中纷乱。 但是,阿宣怎么会那样待她呢? 温厚的手反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接过她手中的小野菊自个儿戴在了拇指上。 武人生着厚茧的拇指上一朵小白花翘起,花瓣随风轻颤。 好看。 他忽地笑了,从腰间掏出一只白玉戒指,也置在薛兰漪眼前,郑重地望着她的眼睛:“漪漪,你可愿意嫁给我?” 他没有回答薛兰漪的问题,反是将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求娶这种事,总归该他来做的。 他的漪漪只需要昂首做骄傲的小郡主就好了。 她是他的小郡主,从前是,以后也是,不因世事而改变。 薛兰漪眸色微动,重重地点个头。 “李昭阳愿意嫁给魏宣,生生世世,长长久久。” 她扑入他怀里,拥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道。 她心里浪潮澎湃,甚至好想快些到西境,就可以大声地喊出来。 再不用这般偷偷摸摸了。 “等到了西齐,咱们就成亲,立刻!” 姑娘话音娇俏,颇带强势。 魏宣轻抚了抚她的背,笑意温柔,“遵郡主大人的命,不过呢,好歹给我七天时间准备。” “你不想立刻娶我?”薛兰漪眉心一蹙。 魏宣将她抱得更紧。 怎么会呢。 做梦都想早些娶她过门。 他道:“咱们不是还要请周钰做迎宾使,陆麒做掌席,谢青云誊礼薄吗?” “嗯?”薛兰漪讶然望他。 他当然懂她的忧虑。 她虽没说,但他知道他的漪漪最重情义,怎会不担心朋友们呢? “对了,还要请苏茵姑娘送嫁啊,她从老宅赶到西境起码得五天……” “阿宣!” 薛兰漪明白了,魏宣不仅救了她,一定也救了朋友们。 他的旧部遍布天下,他这样说了,就一定已经这样做好了。 “我的郎君就是天下最最最好的郎君。”薛兰漪脱口而出。 说完,两人皆红了脸。 郎君啊,只有夫妻才能这般称呼的。 薛兰漪双颊红红,埋在他肩头,不敢看他。 魏宣亦摸了摸鼻子,嘴角绷不住一抹笑,“那……那我帮漪漪把戒指带上?” 他又将那只精心雕刻的百合纹白玉戒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薛兰漪瞥了一眼,却摇了摇头。 “不要它,坏东西!”她瓮声斥道。 六年前,魏宣出征前夕,先皇曾赏赐他俩一人一块上好的玉料。 一阴一阳,互根互用,实为姻缘之意。 那时候他们斗嘴,说要各自雕刻一块,看谁更有玉匠天赋。 实则,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刻的是定情信物。 魏宣在边境雕琢了一只白玉戒指,薛兰漪也在郡主府雕刻了一只墨玉扳指。 只是,她打算托人把戒指送去边境时,遇到了点意外。 那夜,她本是去寻魏宣属下,将扳指捎去西境。 经过祁王府附近时,恰听见后巷呯呯嘭嘭,吵嚷得紧。 隐有婆子尖锐的斥骂声,“大半夜,来后厨偷吃,要不要脸的?” 一抹十分瘦弱的身影被推下台阶,连连后退,正跌在薛兰漪脚边。 紧接着,一碗汤面也被丢出来,砸在魏璋身上。 当时,见面的场景十分尴尬。 魏璋刻意拢了拢玄色披风,想要遮住衣襟上的汤汁。 不过,薛兰漪居高临下,还是看到他衣襟上挂着的一根泡软的面条。 薛兰漪恍然想起那日是魏璋的生辰,地上那碗软趴趴的面条约莫是他自己煮的长寿面。 恰好,她手里又拿着一只锦盒。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一上一下对视。 薛兰漪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惊讶,还有浅浅的一丝惊喜。 其实魏璋未过继之前,他们这些朋友每年都会给他过生日的。 只是后来,他与他们疏离了。 加之新旧两党之争正值水深火热。 他们与魏璋走得越近,祁王就会越忌讳他。 所以,渐渐就不怎么联系了。 那个生辰夜,她突然造访,他显然误会了。 薛兰漪也不可能在他惊讶的目光中直接走掉,便将锦盒里那枚自己做的墨玉扳指转送给了魏璋,谎称是送他的生辰礼物。 当下,她只想安慰安慰魏璋,让他再熬一熬,再熬过那一两个月,等他们扳倒祁王,他便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薛兰漪心里对魏璋阴差阳错代替魏宣去祁王府这件事,其实心存愧疚,总想弥补。 可这五年的磋磨,薛兰漪该还的也还了。 她与魏璋之间只有绵绵恨意,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干系。 这对阴阳玉戒指,既然有一半在魏璋手里,那么另一半就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62节 不管是戒指,还是魏璋,都该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薛兰漪猛地将白玉戒指丢出去很远。 白玉戒指滚下悬崖。 在石头上磕磕绊绊,碎得一身裂纹。 最后,坠落进滔滔黄河水中,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 上游,峡谷的山洞中。 一方粉色丝帕从衣袖中脱出,骤然掉落在地面上。 丝帕t摊开,粉嫩轻柔的一角恰搭在玄色靴面上。 其内墨玉碎石呯呯砰砰,散落一地。 珠玉落地,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洞中久久不散。 在洞中搜寻的护卫皆默下来,诚惶诚恐地伏于地面。 大公子行踪诡谲,擅用奇兵,他们在此峡谷附近寻了两三日都无果。 今次国公爷一来,立刻就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薛兰漪和魏宣曾住过的山洞。 洞中摆放着花束、吃食,好不惬意。 显然,两个人曾在此地共度良宵。 在国公爷眼皮子底下,安然待了数日没被揪出来,这不是打国公爷的脸吗? 国公爷自是不悦,一路上都缄默不言。 底下人办事不力,更是如芒在背,瑟瑟发抖。 有自以为是者,连忙爬跪着上前,欲去捡主子怀里掉落的碎玉。 幽凉的眼神睇了过来。 那人的手如被寒芒刺穿,忙缩了回来,这才想起这墨玉戒指主子是不让旁人碰的,连连磕头道:“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以头抢地声回荡在逼仄的洞穴中。 魏璋未理,只是自个儿蹲身将帕子拾起,又将碎玉一粒粒放回绢帕中。 这个过程不疾不徐,对属下来说却是极漫长的。 毕竟爷在圣上面前都不必屈膝,如今竟在这山洞中折下腰来。 众人自怕折煞了自己,恨不能将身子伏进地面里。 魏璋拾玉的手却一顿,久久悬于半空中。 周身的气压骤然变得更低。 空气越来越稀薄,让人呼吸都难。 青阳不明所以,余光略往上瞟了眼。 方见魏璋久久盯着洞口黄沙泥土中脚印。 洞口脚印纷乱,但魏璋还是一眼认出了一双绣花鞋尖的印迹。 薛兰漪,曾在此处踮起脚尖…… 踮起脚尖能做什么呢? 魏璋呼吸一滞,又看到了绣花鞋旁凌乱后退的大脚印。 显然,她主动吻了魏宣,魏宣猝不及防,才慌忙后退的。 她竟主动吻了旁人…… 第75章 脑海里蓦地出现那日生辰,在柴房黑暗的角落,她主动迎上来的红唇。 那怎么推也推不开的红唇,如今竟吻上了别人唇。 她也会将旁的男人困在墙角,仰头含住那人的下唇瓣,青涩又热情的含吻吗? 也会微张着唇,让那人闯入自己的领地,对他予取予求吗? 也会与他唇舌交缠,口津交换,探入彼此更深处吗? 她眼角沁泪,双颊潮红的情态在魏璋眼前不停播放。 耳边亦是她时断时续的轻喘低吟。 那般风情模样原本都是他的! 魏璋的手蓦地握紧,片刻,指缝中渗出血水。 血珠一滴一滴砸在墨玉碎片上,溅出了血花。 “爷,还是出去包扎一下吧。” 青阳到底看不下去。 方才驾马走山路时,青阳就发现魏璋的缰绳上满是血迹。 他悄然观察了下,才看清爷手掌上镶嵌了数十块沙砾大小的碎玉。 深长在伤口里,怕是再也取不出来了。 若还继续这般自伤,伤及筋骨,只怕会落下手抖的毛病。 青阳撕了块衣摆,上前给魏璋包扎。 方要触碰到魏璋的手,魏璋负手站了起来。 尚未燃尽的滚滚浓烟自他身后过,层层堆叠,遮住了他的表情,也遮住了洞中天光。 众人屏息以待。 良久,他方道:“走吧。” 声音沉稳。 走出洞穴一刹那,面上的愠怒已消散,又复作平日清冷模样,只白皙眼角漫生出一抹红还未全然散去。 青阳赶紧起身跟上了魏璋的步伐,“爷打算去哪儿?继续追踪大公子的踪迹吗?不若爷回去休息,属下……” “去西境。” 魏璋淡淡吐出三个字,脚步不再往西追了,而是折返京都。 青阳却僵在了原地。 主子这是要即刻准备,前往西境? 眼下主子刚上任首辅,朝堂大局未稳。 加之圣上和沈惊澜近期多有动作,越发与主子疏远。 之前险些算计得主子带兵征西,主子之前废了不少功夫才稳居朝堂。 今次,自请去西境,岂不是正中旁人下怀? 莫说朝堂那些魑魅魍魉,就是圣上和沈惊澜只怕也会趁着主子不在京中,想法子削弱主子之权。 “要不还是属下去西境走一遭,再不然请陆大人、裴大人也好……” 魏璋略瞟了眼青阳,回京的步伐未停。 平心而论,以魏宣的马术,就是他也只有五成把握在峡谷深林中抓住他们。 所以,魏璋不想再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还是得釜底抽薪,直接在西境拦截为上。 然则西境各方势力盘踞,更是魏宣熟悉之地。 如此深入他之腹地抓人,不是随便派一人就能成事的。 魏璋不可能再让他们有任何一丝机会,从指缝中逃走。 何况…… 魏璋脑海里又不自觉浮现出男女拥吻的画面。 胸腔里深藏的暗流隐隐涌动。 他必须要以最快最高效的方式,将她抓回来,藏起来。 魏璋双眸微眯,眸色沉如深渊。 青阳见此,深知主子这一趟必要亲行不可,心中担忧不已,“爷此去西境,若后方不稳,枝节横生……” “那就,先掐了祸根。” 魏璋拢了拢披风。 厚重的玄影如阴云,拂起一阵寒风。 身侧枝丫轻动,惊起一片鸦雀。 鸟儿纷飞,纷乱惊恐的鸣叫声往盛京皇城方向去。 “朕的铁蛋呢?朕的铁蛋呢?” 金砖碧瓦的养心殿后院。 少帝穆清云一身龙袍凌乱松垮,满花园找她养的小麻雀。 丫鬟太监跟了一院子,上房的上房,扒瓦的扒瓦。 贴身太监刘公公跟在穆清云身后,连连抹汗,“皇上,咱们宫里什么金丝雀、百翠鸟没有的?连金丝孔雀都养了一院子哩,您何苦非要找一只小麻雀儿?” “我……朕就要麻雀!朕就喜欢麻雀!”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63节 那麻雀可是她与沈惊澜在避暑山庄里养的。 麻雀有什么不好的? 好养活,吃点米粒就能长得肥肥壮壮的。 想飞就飞,想叫就叫。 哪里像金丝雀,日日只能在笼子里梳理羽毛,端出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给人看! 她不喜欢,她就要小麻雀! 穆清云越想越急,提起衣摆往外跑。 “皇上,您可莫要四处乱跑,追着麻雀逗弄了,魏大人瞧见要不高兴的。” “他是皇帝,还朕是皇帝?” 穆清云气得脱口而出。 周围丫鬟太监听了这话,吓得各自噤声,纷纷屏退。 刘公公的脸亦吓绿了,连忙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则穆清云早就受够了。 从前,她要依照魏璋的意思批阅奏章、任用大臣,甚至连作息用膳也得听他的意思也就罢了。 如今,他把保家卫国、护佑皇城的水师、军队全部挪用,去寻一个乱臣贼子,还有王法吗? 这般挪用公器,和那些乱臣贼子有什么区别? “不若朕退位,他来做这个皇帝好了!”穆清云一拂衣袖,疾步而出。 刚走到拱形门前,一抹玄色衣角出现在眼前。 穆清云脚步一顿。 高大的身影自拱形门后缓缓现身。 “圣上说什么?” “朕说……”穆清云话到一半,恰见魏璋修长如玉的手指上正伫立着一只小麻雀。 那麻雀在他虎口处,蹦跶得太高,欢快得紧。 他饶有兴味拨弄着。 穆清云瞳孔一缩,“朕……朕的铁蛋。” 她想要上前取回鸟儿,却又不敢。 龙袍下探出个脚尖,几经犹豫,鼓足勇气走到了魏璋面前。 “魏爱卿,把铁蛋还给我……还给朕!”穆清云挺了挺胸脯。 阿澜说过,让她不必太惧怕魏璋。 她是君,他是臣! 穆清云将手伸了过去,些微颤抖,但面色极力强势。 魏璋食指一转,将麻雀握在手心递给了穆清云。 穆清云没想到魏璋今日如此好相与,怔然片刻。 然她不眠不休找了整整一日的麻雀,眼下叫叫喳喳活蹦乱跳,喜悦的心情顿时掩盖了其他。 不经意间,她露出了姑娘娇俏的笑容,连忙双手伸过去捧。 忽地,几滴温热的血滴滴答答落在手心。 穆清云赫然抬头。 魏璋的手越攥越紧,铁蛋在他手心挣扎着,扑腾着,鲜血潺潺溢出指缝,从白皙的手指间滴滴掉落。 她的铁蛋尖锐地鸣叫了两声。 在魏璋手里化成血水,化成肉泥。 “你、你做什么?” “圣上玩物丧志,行那昏君之事,你说,臣该做什么?” 魏璋手中捏成泥的麻雀递还给了她。 穆清云哪敢接,双瞳瞪大一瞬不瞬盯着铁蛋,脚步却下意识地后退。 魏璋则迈着方步,端然往前。 看似云淡风轻,威压却步步紧逼,直把穆清云逼到石桌前。 他虚软的脚被石凳绊了一下,跌坐在地t。 本就不合身的龙袍耷拉在身上,像个被压垮的雪人。 “朕、朕何时做过昏君了?” 穆清云才没有! 她虽资质不佳,但每日坐朝理政,读书练字从不荒废。 她哪里是昏君了? 她没有,她连连摇头。 “要臣提醒吗?” 魏璋颀长的身姿倾轧着瘫坐地上的年轻帝王。 “圣上不辨忠奸,意图发配臣于西境,此罪一。” “无故关押、烧杀世家门第,致使周、陆、谢三族家破人亡,此罪二。” “至于这第三桩罪。” 魏璋眸色微寒,“遣臣之妇,往西境和亲,不顾伦常,有失圣德,圣上还觉得自己是明君吗?” “朕、朕……”穆清云舌头打结。 对面的人口口声声大仁大义,可穆清云知道魏璋今日是来找她算旧账的。 他说的桩桩件件,都是穆清云和沈惊澜背着魏璋做的。 魏璋根本不是为民请命,他就是不喜被忤逆罢了。 穆清云说不过他,爬起来就往外跑。 刚跑到拱形门处,两把绣春刀格挡在了她面前。 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将她拦在了这一方院落中。 她瞳孔放大,赫然转过头。 原来,锦衣卫里也有魏璋的人! 魏璋又怎会真的把如此重要的锦衣卫全然放手给沈惊澜呢? 他指腹一松,将那一团肉泥丢在地上,不疾不徐擦拭着手中血迹。 夕阳西下,他纹丝不动,身影却被拉长,阴云般笼罩向穆清云。 穆清云顿时脊背发寒,“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魏璋不语。 直到那只手被擦拭得白净无暇,他方掀起眼眸,“圣上近日忧思过度,劳累了,理应……好生歇息。” 话音落,刘公公端着一碗褐色汤汁朝穆清云走来。 汤汁在白玉瓷碗中,来回荡漾。 穆清云如何不知那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想要跑,惶恐的眼神四处寻找沈惊澜的影子。 身后,锦衣卫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她像那只她养的麻雀一样,在人掌心,叫不出来,挣扎不开。 脚下泥土被蹬得翻飞。 而她被人捏开了下巴,猛地灌入了苦涩的汤汁。 汤汁入喉,嗓子眼里立刻传来刺痛感。 紧接着,一股腥甜涌出来。 她吐血了! 她很怕血,喉咙里呜呜咽咽着,却说不出话来。 身后的大掌松开,她虚软地跌落在地面上。 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撕开了一般,很疼,身体紧紧蜷缩着。 鲜血一口口无声地从嘴边涌出,视线亦虚弱地抬不起。 目之所及,只有魏璋脚边那滩羽毛和血肉混杂在一起,辨不清是什么的铁蛋。 她的视线渐渐浑浊,快要看不清了。 那双玄色官靴才不紧不慢踩过雀儿,朝她走来,但并不与她多做停留,擦身而过了。 紧接着,头顶上刘公公尖着嗓子道:“圣上染了风疾,宣越贵妃日夜侍疾,旁人如无要事,不可滋扰。” 越贵妃是前些日子大臣们极力劝谏穆清云充盈后宫时,魏璋安排来掩人耳目的女子。 魏璋这个时候把人丢进养心殿做什么? 穆清云不要日日夜夜与个不相熟的女子待在一块!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魏璋的衣摆。 还在不停溢血的唇动了动,本是脱口而出:“沈大人不会放过你!” 可经历此般种种,穆清云到底是学了些防人之心,将话咽了回去。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64节 然则魏璋垂眉略扫一眼,便知她还不肯安分,要去沈惊澜面前诉苦。 “圣上若真的很闲,臣倒给圣上找了些乐子。” 话音落,锦衣卫抬着厚厚一摞书册放在穆清云眼前。 穆清云从前认不得几个字的,来皇宫之后,都是魏璋送些四书五经、《贞观政要》之类给她学。 而今,放在她眼前的,却不再是帝王之术,而是诏狱的底簿、刑部的卷宗…… 书页被风翻开,一页页皆写着“沈惊澜”的名字。 其上列着满纸杀人放火,卖官鬻爵之罪证与罪状。 阿澜怎么会做这种事? 穆清云瞳孔骤然放大,攥着魏璋衣摆的手更紧,“你、你想诬陷他!你为什么要诬陷他?你不得好死!” 魏璋眼中溢出一丝鄙夷,一脚踹开了这愚不可及之物,提步而去了。 青阳紧随其后,回望了眼还躺在上絮絮自语的穆清云,轻叹了口气。 主子从前找这两人,扶持他们,就是看中这穆清云单纯,沈惊澜一腔孤勇。 这些年,沈惊澜为了保住穆清云的皇位和性命,可没少做有违律法的勾当。 这桩桩件件,罪证确凿,主子都给他记着呢。 从前这两人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如今真生出了成龙成凤的心思,魏璋自不可能让他们继续跳梁。 “让影七看着她,吊着她一口气,现在还没到她殡天的时候。”魏璋抬了下手。 青阳躬身应“喏!”,心中亦是一惊。 显然,主子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不需要那两颗不大聪明的垫脚石了。 主子,恐打算扶持更合心意的对象上位。 会是谁呢? 青阳不敢枉自揣测,抹了把冷汗,跟上魏璋步伐,“只是爷今日给圣上喝了那伤底子的汤药,沈惊澜那边会不会有异议?会不会趁着爷不再京中,肆意妄为?” “穆清云会闭嘴的。” 这一点,魏璋倒不担心。 穆清云此人虽然不聪明,但对沈惊澜却死心塌地。 眼下明知自己服了慢性毒,日子所剩无几,怎敢告诉沈惊澜,刺激沈惊澜来与魏璋对峙? 别忘了,沈惊澜此人的罪状罄竹难书,即便他真有本事与魏璋玉石俱焚。 粉身碎骨最重的,也还是沈惊澜。 穆清云怎舍得? 反倒现在她命不久矣,一对苦命鸳鸯诉衷肠的时间都不够,自没闲暇再生什么枝节。 魏璋拢了拢披风,眼中如荒漠,满是肃杀之气。 主仆一前一后走出养心殿,至太和殿丹墀,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六部三司的重臣三三两两立于丹墀中,窸窸窣窣地讨论着。 魏璋打算亲自赴西境之事已经传开。 原本,众臣正为谁去与西齐交接城池一事为难。 毕竟此番西齐折损萧丞一大将,谁都怕西齐归还城池是假,借机发难是真。 必得去一位颇有分量运筹帷幄的使臣才好。 如今魏璋肯亲身前去,一切迎刃而解。 有好事者见魏璋端然而来,忙猫着腰,谄媚迎了上去,“大人不辞辛苦,远赴西境,为民谋福,真是百姓之福啊!” “说来,大人此番不费一兵一卒取回城池,西境百姓都感激不尽,盼着您去呐。” …… 百官纷纷叉手以礼。 他们虽是奉承之言,但也所言非虚。 先前魏璋舍妾室,平息战乱,后又四两拨千斤处理掉萧丞死于境内之事,还收回城池,使得西境免于纷争。 西境百姓对魏璋自是心怀感激。 有民声在,魏璋去西境抓人应会顺遂很多。 青阳如是想着。 魏璋脸上倒没什么大波澜,与各人叉手回礼,“为国为民,无所谓辛苦。” 话音温润,犀利的眸却在扫视围过来的大臣。 六部三司重要职位都放了魏璋的人,魏璋短暂离开半月,并无大碍。 不过,还是总有些磕磕绊绊的小石子,意图在他未留意的盲区翻出些浪花来。 魏璋双目微眯,沉静的目光锁定了人群外围的裴修远。 裴修远也同时隔着人群看到了他,瞳孔微缩。 魏璋显然已经察觉他对他隐瞒了一些事。 譬如飞去西齐的猎鹰。 譬如闭关不见的魏宣。 若非裴修远隐去这些关键信息不报,魏宣又怎能顺利抵京,带走了薛兰漪? 魏璋眸色稍沉,穿越纷嚷人群,径直朝他走来。 裴修远顿了两息,上前折腰以礼,“魏大人此去一路顺风。” “裴侯爷也擅自保重。”魏璋回了礼,话音寻常,听不出任何波澜。 待到裴修远抬起头,魏璋方道:“裴大人治水有功,圣上颇为赞赏,有意升大人为滇南总督,绥抚远疆。圣上体谅大人刚为人父,特许大人带妻儿一同前去,恭贺大人。” 裴修远勾在嘴角的笑意微凝,神色僵硬了。 魏璋未有多言,颔首而去。 擦肩而过时,繁复的蟒袍蹭到了裴修远略显单薄的红色补服。 裴修远踉跄了半步,同僚友人忙上前相扶,“这分明是明升暗降,发配边疆,还让修远你带着妻儿去,岂不是终生不可归的意思?” 裴修远怔然立在原地,抬了下手示意噤声。 于他来说,贬官、发配边疆都不是要事。 偏生,魏璋让他去滇南总督。 总督府曾是他那小青梅郑芝兰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魏璋却要让他带着如t今的妻儿,住在故人之所。 当真,杀人诛心。 裴修远遥遥望着魏璋冷硬的背影,紧捻着手中菩提,良久,终是一声“走吧。” 无论如何,他之所愿,理应达成了。 也罢。 裴修远摇了摇头,僵硬神色忽化作一抹释然的笑。 这不知所谓的笑,恰被回过头的青阳看在眼里,懵然皱眉,“爷不是说裴侯是咱们的人吗?他怎又想不开,帮着大公子隐瞒行踪呢?” 要知道以国公府如今的势头,裴修远在魏璋眼皮子底下耍小动作,害的可是他裴府全族。 魏璋不以为然摇了摇头,“他不是想不开,也不是为了帮老大,而是为了他那早死的青梅。” 也就是郑芝兰。 原本,郑芝兰也是世家之女,与裴修远两小无猜,门当户对。 到了及笄之年,两人谈婚论嫁前夕,先太子党突然开始推行爵位代降制。 郑家爵位被夺,郑父当夜就气死了,家族一夕之间一落千丈。 两人门第也就此拉开,郑芝兰好好一个嫡妻,变成了妾室。 后被裴修远如今的正妻羞辱磋磨至死。 一对金童玉女,至此阴阳两隔。 裴修远自是狠毒了以魏宣、薛兰漪为代表的新政党。 故而,才愿意和魏璋合作,给魏璋做眼线,帮魏璋铲除先太子党。 至于,他为什么隐瞒魏宣的行踪,无非是想激化魏璋和魏宣之间的矛盾。 魏宣一旦入京带走魏璋的人,兄弟俩必彻底决裂。 如此,裴修远就可借魏璋之手,为郑芝兰报仇了。 “好一招借刀杀人。” 魏璋自是不会放过夺人的魏宣。 但同样的,他也不喜欢被人摆布。 裴修远既为了故人,连身家性命都不顾。 那就让他日日对着故人故居,肝肠寸断吧。 在故人房中,与新人同床共枕,养儿育女,会很伤吗? 魏璋嘴角溢出一丝玩味,踱步往玄武门外去了。 他没发现,今日他一连处置两个人的手段与往常大不相同。 青阳却瞧出来了。 往常主子惩治旁人,要么让其家破人亡,要么让其身败名裂。 今日不管是对穆清云,还是对裴修远,皆是情爱屠戮之。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65节 是因为,主子也知情爱之刃要较之其他更锋利,更肝肠寸断吗? 青阳站在原地,心里瞎琢磨着。 见主子掀袍上了马车,方跟着上去。 马车上常年焚着冷松香,袅袅青烟升腾。 魏璋坐在马车中央,仰头休憩,渐渐远离了巍峨宫殿。 今晨这一番大刀阔斧的动作下来,忤逆之人,异心之人,也该安分了。 祸根已除,接下来就是前往西境之事。 青阳蹲于矮几前,一边添香,一边问魏璋,“爷打算带多少府兵去西境?亦或是调遣北营?” “不必。”魏璋淡淡的:“把圣上病重的消息传下去即可。” 青阳一噎。 偌大的西境,不带一兵一卒,找人不是海底捞针吗? 何况大公子也非泛泛之辈,在西境广阔天地如鱼游深海。 爷只让散播一则消息出去,有何用处? 青阳心有忧虑,又问:“爷打算何时启程?” “今晚。” 更果决的两个字。 青阳打香篆之手顿住了。 爷诸多公务在身,再滞留半天在京城俨然是用来处理手头公务的,根本没给自己留一点儿歇息时间。 更准确的说姨娘离府三日,爷公事家务两手抓,几乎不眠不休,再马不停蹄往西赶路,人如何撑着住? 青阳颇为担忧张了张嘴。 透过青灰色的香烟,正见浓雾阴翳中,端坐的男人挤摁着眉心。 马车颠簸,自窗帘缝隙透出的光,忽明忽灭,照出魏璋眼下淤青。 爷这三日清减了不少,人前尚且强势,在这无人处脸上疲态才愈发显露出来。 青阳要劝的话噎在了嘴边,显然一日不找回姨娘,爷这心结此生此世不可解,还是早些把人寻回要紧。 “属下这就回府,着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说着,便要吩咐马车抄近道回府。 “青阳。” 魏璋放下手来,瞳中又恢复了惯有的冷色。 思忖片刻,指尖轻敲矮几,“先去趟朱雀街。” 清脆的敲击声在逼仄的空间回荡,颤颤不止。 马车即刻调转方向往朱雀街暗巷去。 还未进巷子深处,浓烈而劣质的胭脂香随风滚滚而来。 马路边上,穿着花红柳绿的男子三三两两挽手路过,各个衣襟松垮,袒胸露腹,纤弱白皙。 魏璋款步下车时,招来了不少阴柔的媚眼。 但旋即,这些人被他周身阴郁的气场吓得扭臀地逃了。 魏璋径直往暗巷最深处去。 刚好有两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提着裤腰从内走出来,面色潮红,似乎意犹未尽。 擦肩而过时,魏璋饶有兴味睇了一眼。 青阳则面露难堪之色,“主子还是离开吧,此地乌烟瘴气,实是不堪入目。” “魏璋你个不得好死的王八蛋!” “合该下阿鼻地狱被人*的畜生!” …… 死胡同里,靠在墙角的萧丞已然看到了魏璋,龇牙裂齿地怒吼着。 只他被发配至此时,已被断了舌头,挑了脚筋,血迹斑斑的头发耷拉在眼前。 没有人会认为这么个任人亵玩的大块头,会是令曾闻风丧胆的飞虎将军。 当然,青阳也没想到不过将他送来暗巷两日,曾经那样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身上已数不清的刀疤、牙印,甚至还有高香烫过的痕迹。 全身上下只搭着一条脏裤子,底裆处还渗血,隐有恶臭。 暗巷,当真名不虚传,饿狼环伺。 青阳看得直皱眉,忽然想到了那具死水潭里的女尸,好似也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如今已查明那具女尸是萧丞的侧妃,被萧丞凌虐而死。 萧丞走到今日这般狼狈不堪的地步,倒也是因果循环了。 青阳叹息着。 魏璋并无半分情绪,步履端方儒雅,朝萧丞而来。 萧丞见不得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 试问哪个世家子弟,高位权臣能行这般毫无底线的阴毒手段? 他双瞳欲裂,紧咬的牙齿渗着血,“魏璋!你也不过是个恶鬼罗刹!你卖友求荣,目无朝纲!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本王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将来你必妻友离散,父子相残,死无安身之地!” 少了半截舌头的萧丞发音不清。 呼呼啦啦,回荡在深巷子里。 很吵。 魏璋轻蹙眉峰,踱步至他面前。 高大的身影倾覆,如阴云渐渐笼罩。 萧丞感受到魏璋气息,更怒火中烧。 然而他不得动弹,所有的戾气都幻化做癫狂无能的斥骂。 “不止你,李昭阳这贱人也不得好死!” “李昭阳就是个贱人,早就被本王和魏宣玩透……” 唰—— 一道凌厉的剑气直刺穿进了他心肺。 速度快到血水涓涓涌出,萧丞才感觉到痛意,讷讷望了眼胸口,又望魏璋,嘴巴张了张。 胸口的剑猛然抽出,血溅三尺。 萧丞那些刺耳的字眼没机会再说了,僵直地,轰然倒地。 整个过程,冷硬、快速到周遭万事万物都没反应过来。 连青阳也呆若木鸡。 巷子两边歌舞笙箫犹在,男伶咿咿呀呀唱着曲儿。 唯有魏璋手中的剑滴滴落血,血水在地上越汇越多,顺着青灰色地砖缝隙蜿蜒而流。 如一条条殷红的毒蜈蚣,从砖缝中钻出来,迅速延展开,向西。 第76章 六日后,西境。 山谷之中染了满目的红。 依山傍水的四合院里。 红绸交错,对开的木门前贴着红艳艳的喜字。 院落四方房檐下挂满了红灯笼。 山风一吹,灯笼摇曳,流苏间坠着的风铃,清灵灵的作响。 “阿宣,往左边来点。” “不对不对,再高点儿。” “啊呀,还是够不着!” 院子里,姑娘家银铃般的声音比风铃儿更清脆、灵动。 柳婆婆从溪边洗衣回来,走在绿浪翻滚的广褒草地上,远远就听得院子里的声音。 从院墙外,堪堪能看到姑娘扎着双螺髻的脑袋,忽上忽下的。 俨然,姑娘又骑在大公子肩头闹腾了。 三日前,他们三人来到这个名叫桃花谷的峡谷盆地。 此地位于西齐和大庸等三国交接之地,国界模糊不清,险山林立,是藏身的绝佳之所。 他们也算暂时安定下来了。 这一安定,自是该准备成亲事宜。 姑娘这几日绣嫁衣、写请帖、装饰院子,忙得不亦乐乎。 柳婆婆还当姑娘身弱,撑不住呢。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66节 不成想,竟是一日赛一日的气色好。 柳婆婆走到正门外,果真见穿着鹅黄襦裙的薛兰漪坐在魏宣肩头。 两人立于正屋门前,男人仰着头,姑娘垂着头,不知在商量什么鬼t点子。 这小年轻啊,准备起婚仪来总能翻腾出花活。 柳婆婆是个爱热闹,且接受度极高的人,不禁加快了脚步,想去瞧个新鲜。 推开半敞的门。 “姑娘今日是做糖葫芦灯笼串,还是……哎呦!” 柳婆婆一脚刚踏进门槛,门楣上两串红色的小纸人垂落下来,正在柳婆婆两边肩头。 小纸人弯腰比着“请”的手势,笑容可掬。 柳婆婆左右讷讷看了眼,却吓得后背一凉,匆忙进屋,“姑娘、大公子你们快瞧瞧呐,不知哪家孩子皮得紧,旁人大婚,他倒贴纸人找晦气,真真是欠……” 一个揍字还没说出口。 映入眼帘的是小院的四面房檐下,挂满的小纸人。 山风一吹。 院子里沙沙作响,巴掌大的小纸人,在墙壁上投射出一排排影子,瑟瑟抖动。 这…… 也忒吓人了。 柳婆婆咽了口口水,“姑娘这是作甚?” “把屋里屋外都贴上小红人啊!” 薛兰漪此时一手拿着男子模样的小纸人,一手拿着女子模样的小纸人,中间是姑娘粉润的笑颜,“婆婆好看吗?” 纸人是精巧的。 柳婆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般生动的小纸人。 男子模样的小纸人扎着高马尾,叉着腰歪头笑,辫梢儿随风扬起。 女孩模样的小纸人双螺髻,双手背在身后,也乖巧地歪着头笑。 俩纸人将头歪向一处,真真一对金童玉女。 柳婆婆一眼便知这纸人正是仿着姑娘和大公子的模样剪的,这样的一对笑脸沐在阳光下,看着确实叫人开心。 不过,自古以来,纸人都是烧给那去了的人的。 到底忌讳吧! 何况这成排成排的小纸人随风抖动,不仔细看的话怪渗人的。 “姑娘,好是好看,但是……” “阿宣,婆婆也喜欢我们的纸人!”薛兰漪指了指右手边的房间,“那咱们先给婆婆房里贴一对纸人,让婆婆沾沾喜气,出发!” 姑娘手指尖尖地一指。 “坐稳喽,出发!”魏宣径直架在薛兰漪往偏房去。 从柳婆婆眼前一闪而过,柳婆婆的话还没说完呢。 “哎呦!我的姑娘公子!”柳婆婆一个激灵,连忙气喘吁吁跟上去,“这纸人挂门上岂不挡光?” “那贴在屋里?”薛兰漪眨巴眨巴眼睛,“这样婆婆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我啦,如何?” “贴屋里不合适吧?”魏宣终于开了口,终于逆了姑娘的意一次。 柳婆婆连连点头附和,却听魏宣又道:“贴在窗户纸上吧,既不打扰婆婆休息,婆婆想瞧咱们也不费劲。” ? 窗纸上? 谁能想,每天一睁眼,窗户纸上趴俩纸人? 这可真是个顶个的要她老命。 柳婆婆抚了抚胸口,“姑娘,大喜日子贴纸人可不好,若是招惹了说什么脏东西如何是好?” “就算是招惹了黑猫夜猫也不好呀。” “婆婆,你喜欢哪个?”薛兰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不可自拔,将手上厚厚一叠纸人一一展示给柳婆婆看。 “有骑马的,荡秋千的,还有……” 柳婆婆这才发现薛兰漪手里纸人的形态各异,没有一个重复的。 骑马荡秋千的剪纸倒也罢。 怎么还有姑娘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剪纸啊? 大公子的剪纸就更离谱,怎么会有人反坐着骑马?站着骑马?倒立着骑马? 柳婆婆看了眼高大魁梧的魏宣,叹了口气,无奈道:“姑娘,贴纸人倒也罢……” 柳婆婆终究不忍扫年轻人的兴,但,“但大公子的剪纸要不要再改改?” “明天,姑娘的表弟弟媳,还有周钰公子他们都要来参加婚礼,若万一被人他们瞧见这些古怪模样的纸人,岂不是笑话大公子?” 虽说是大公子什么都随着姑娘。 但大公子怎么说也是渡辽将军,被人拿来取笑,姑娘脸上也不好看不是? “要不……换些大公子习武射箭,英姿不凡的剪纸?” “可以呀。”薛兰漪倒一口答应了,看了眼下方的魏宣,“婆婆喜欢阿宣什么样子的剪纸,自个儿跟阿宣说,让他剪就是了。” 柳婆婆有些发懵。 听姑娘这话,那些古怪的剪纸是大公子的自个儿捡的? 柳婆婆狐疑的余光望向魏宣。 彼时的魏宣正一脸沉肃的翻看剪纸。 公子如今也容光焕发了许多,但鬓边的白发不可逆,透着成熟稳重之感。 况他平时里对姑娘千依百顺,事事细致,一看就是踏实的男人。 怎么可能做如此奇特的剪纸? 柳婆婆张了张嘴,正满腹疑云。 魏宣忽地眼前一亮,将一张两个人并排做鬼脸的剪纸递给柳婆婆看。 “这张婆婆喜欢吗?很俏皮,夜里还可以帮婆婆吓走黑猫野猫。” “俏……俏皮?” 柳婆婆嘴角抽了抽。 那做鬼脸的剪纸,两个人四只眼,豌豆大的洞。 贴在窗台上,月光一照,是吓猫,还是吓她? 柳婆婆不可置信,讷讷望着魏宣。 “婆婆怎么了?”魏宣眉头轻蹙。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片刻。 “婆婆若不喜欢这些剪纸,我还画了一整本图样,婆婆可尽心选自己的喜欢的。” “阿宣画得图样最好看了!” 上方,薛兰漪适时补充道。 柳婆婆张了张嘴,彻底无言以对了。 “婆婆习惯就好,宣哥要是不长着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脑袋,我姐还看不上他呢!” 篱笆外,响起清朗的少年音。 紧接着,青衣男子从垂花门款步入内,朝薛兰漪挑衅地扬了下眉毛。 来者正是大庸先朝太子穆清泓。 当年魏宣带他逃离西境后,他就一直隐居此地。 快六年了,如今他已再不是戴着金项圈红抹额,粉雕玉琢的小少年了。 更不会乖巧跟在薛兰漪身后,姐姐姐姐叫个不停。 现在能说会道,颇生了些反骨。 薛兰漪双眸一眯,来自姐姐的威压,扑面而来。 穆清泓如今比她高出一个头,再不怕姐姐一巴掌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了。 反扬着下巴道:“宣哥,你下次再倒着骑马时,记得带上我姐,让她吹吹后脑勺,我姐指定喜欢那个调调。” “穆清泓!你这话什么意思?”薛兰漪坐在魏宣肩头,急得恨不能上蹿下跳,“阿宣,他、他什么话?” 魏宣淡定抬头,“阿泓可能只是想你开心。” 薛兰漪怎么听,都觉穆清泓在讽刺她和魏宣一样脑袋有坑。 “穆清泓!你给我等着!” 薛兰漪说着就撸起袖子,从魏宣肩头跳下来,气势汹汹往门口去。 这就要代替皇伯父皇伯母好生修理修理这小子。 “好啦好啦。” 此时,自穆清泓身后走出一个同样穿着布衣,裹着头巾的女子。 女子剜了穆清泓一眼,同时上前挽住薛兰漪的胳膊,“何苦跟两个糙爷们多言?越说他们越来劲的。” 她将竹篮里的红色流苏递给薛兰漪看,“漪漪姐的盖头不是还差一圈喜穗吗?我和阿泓昨夜编好了,姐姐看看可合心意? 不若现在就把它们缝在盖头上,莫要为了阿泓,耽搁了明日大婚才是。”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67节 这个子小但利落的女子,原本是东宫的绣娘,名唤秦月。 当初,东宫一夕崩塌,大火熊熊。 薛兰漪送穆清泓逃走时,路上恰碰到这女子被压在东宫匾额下。 穆清泓看不得有人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便将人救了出来。 之后月娘说要报恩,便跟着一同逃难往西。 再往后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两个人去年就完婚。 月娘是极热心的性子,这三日准备婚仪,准备嫁衣,没有月娘的帮忙,光靠两个糙男人,断不可能这么顺利的。 而且她手艺高超,编出来的穗子不比宫中的差。 薛兰漪见着喜庆的红穗,方才转怒为喜,朝穆清泓和魏宣皱鼻子做了个鬼脸。 两个女子一同往薛兰漪寝房去了。 而后,关上房门。 穆清泓眼珠子一转,一手提起衣摆赶紧小跑跟上去,同时给魏宣递了个眼神,“哥,快些跟上!” 这三日,两个姑娘总神神秘秘在房间里倒腾凤冠霞帔,关着门不许他和魏宣看。 可怜魏宣一个新郎官,到现在都没见过薛兰漪的嫁衣到底长什么样。 可越是不给看,穆清泓越是好奇。 眼见门要关上最后一丝缝隙,穆清泓忙将手插进去,垫了一下,“哥快来啊!你不好奇吗?” “咳!偷看不好吧?” 话虽如此,魏宣脚步却不受控地快速跟了上来。 怎么会不好奇呢?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幻想过多少次,她为他穿上嫁衣的模样了。 眼下,越是接近成亲之日,那百转千回的心思越烈、越痒。 到底忍不住诱惑,屏住呼吸,往门缝t看了眼。 本以为两个姑娘应该在罗汉榻处绣花、整理嫁衣,却不想两个人转到了屏风后。 屋子里,一座屏风直插眼前,白纱上映出薛兰漪穿着凤冠霞帔的侧影。 脖颈修长,脊背挺直,堪堪一个剪影道不完的矜贵。 魏宣心头一颤,连忙避开了视线。 “不瞒姐姐啊,我还给宫里的娘娘,王爷王妃做过嫁衣呢,但从未见比姐姐这嫁衣更美的了!” “不过华服配美人,说到底,还是姐姐生得好看,衬托得嫁衣都跟仙羽似的!” 屏风后,月娘在薛兰漪身边忙前忙后,帮她整理嫁衣,倒比自己大婚时还要兴奋些。 “我去拿铜镜,给姐姐照照背影,连背影都好看呢。” 说着,便要去寻铜镜。 刚绕出屏风,恰见门外两个身影徘徊不去。 月娘神色一紧,赶紧上前将门关严实,“你们快些离开,哪有偷看的?” “失礼。”魏宣窘迫地折腰行了一礼,拉着穆清泓离开。 穆清泓心疼哥这几日辗转无眠,向月娘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他生得圆脸,眼神亮晶晶的,倒有几分可怜巴巴。 “月娘,你跟我姐求求情呗,就让哥看一眼。” “明日就要成亲了,看一眼婚服有什么大不了的?对吧?”穆清泓隔着门缝,朝月娘眨了下眼,“哥都想了八九年了,好歹看一眼。” “那可不行!” 虽压着声音,但屋子里的薛兰漪还是听到了。 从屏风探出个脑袋,连衣领、衣袖也没展露半分。 “明天成亲,阿宣自然就看见了,提前透露哪有新鲜感?” “姐!” 这自古以来,也没有新郎官不能看嫁衣的道理啊。 薛兰漪这般遮遮掩掩,莫说魏宣,穆清泓心里的好奇都如虫子似地钻进钻出。 “要不这样,给我看看呗,我不跟哥说,总行吧?” 说着,就推开门,不请自入。 “你、你也不能看!” 穆清泓如今跟魏宣在一块儿的时日多,早就胳膊往外拐了。 薛兰漪才不信他不给魏宣透露自己所见所闻呢。 薛兰漪忙往屏风后退了半步,但见那家伙大模大样跨进门槛,随手捞起一只靠枕往他身上丢。 枕头堪堪撞在穆清泓胸口。 “啊呀!”穆清泓连连倒退,倒吸了口凉气。 “阿泓,你没事吧?”月娘赶紧上前扶住穆清泓。 当初逃难的时候,穆清泓为保护月娘,胸口曾中过穿心一箭,如今还常隐隐发痛。 薛兰漪不清楚状况,但此时望着面色煞白跌坐在罗汉榻上的穆清泓,紧张地想要上前查探。 又碍于身上穿着嫁衣,迟迟不能现身。 月娘急得眼红,“阿泓,是不是伤口裂开了?哪里疼?” “我……咳咳。” 穆清泓连连咳了两声,捂着胸口倒吸了口凉气,“好像真的流血了,月娘你陪我回去上药吧。” “成!”月娘赶紧放下手中的铜镜,这就扶着穆清泓往外走。 走到门口,方想起什么来,转头难为地看了眼薛兰漪。 “没关系,阿泓的伤要紧。” 薛兰漪虽嘴上爱与穆清泓斗嘴,心里是担心的,伸长脖子遥遥目送弟弟弟媳。 月娘扶着穆清泓出门后,便眼圈红肿,鼻子吸了又吸。 不是怪薛兰漪。 是怪她自己。 当初逃难,若非她坚持抱走一只受伤的猫儿,也不会险些被仇家追上。 更不是连累穆清泓为她挡箭,从此如个脆瓷器似的,碰不得,摸不得,再不能骑马、射箭了。 月娘默默抹了把眼泪。 “月娘你看,小胖今儿个又抓了三只老鼠了!你眼光可真好,咱院子里比东宫的老鼠还少呢!” 屋顶上,一只肥肥胖胖的橘猫叼着老鼠,优雅地走过横梁。 那正是月娘当初护在怀里的野猫。 月娘知道穆清泓在安慰她。 可她心里还是难受得紧,眼见眼泪要流出眼眶。 穆清泓直立了起来,“哎呀,我没事!你看!” 怕月娘不信,穆清泓又在院子里蹦跶了两步,“真没事。” 他不过是为了给宣哥和姐创造一点独处的机会。 姐现在穿着繁复的嫁衣,月娘不在,不就只有宣哥能帮忙换下凤冠霞帔了? 如此,宣哥不就可以看到姐的嫁衣了? 穆清泓得意地眼神一亮。 “你!你姐说得没错,你当真胳膊肘往外拐?” 月娘这才反应过来,顶着红肿的眼就要回屋里去。 穆清泓拉住了她,往寝房处递了个眼色,“月娘,你看。” 彼时,寝房里。 薛兰漪真有些难为。 嫁衣里里外外五层,压在身上,难以支撑,更莫说自个儿将嫁衣脱下来了。 她躲在屏风后,遥遥望着魏宣。 她不说话,魏宣并不敢上前,只是眼神里难免生出期待。 薛兰漪能明白他的期待,但她还给他准备了个惊喜,必得明日大婚那天看才有趣味。 “你……把眼睛蒙上,过来帮我换衣。” “……”魏宣一滞,黯然片刻,到底还是照做,扯下腰带,遮住了眼睛。 薛兰漪从屏风后走出来,手在他眼前摆了摆,见他果真看不见,方牵住他的手,拉着他进了寝房。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 “帮我解后面的领扣,不许乱看!” “好~” 魏宣从善如流应下声来,便摸索着去触碰她的衣领。 生了茧子的手时断时续地触碰着薛兰漪的后脖颈,酥酥麻麻的。 他蒙着眼看不见,所以解衣扣的动作愈发缓慢和轻柔,生怕扯断她的头发似的。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68节 薛兰漪看着镜子中,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明明那般高大威猛,手上的动作却比女子还要温柔。 红色丝绸覆着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微翘的嘴唇。 一缕青丝夹杂白发,垂落在鬓边,恰扫过薛兰漪的脸颊。 有些痒痒的。 薛兰漪突然觉得白发也挺好看的。 是真好看啊! “阿宣,我不给你看嫁衣,你会不会不开心?” “怎么会?” 魏宣好奇是好奇。 可她怎么都不肯给他看,只能说明大婚那日,会有很大的惊喜等着他。 魏宣更多的是期待。 不知道再过二十四个时辰,会是怎样的良辰美景。 她自婚轿上下来,沐着阳光走向他的画面,是否会比想象中更美。 想着想着,魏宣眉眼间攀上一抹笑意。 “笑什么?”薛兰漪看着镜中人的笑颜,嘴角也不觉扬起笑。 “那漪漪笑什么?” “我……”薛兰漪想绷住嘴角,却绷不住,反倒眼角眉梢也攀上了笑意,“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咯!” 两人各自微垂着头,笑出了声。 夕阳的余光透过屏风,照在两人身上。 被滤过的光很温柔。 风很清。 一切都刚刚好。 而且往后的日子,会一日赛一日地更好。 第77章 院子里,穆清泓看着窗纸上男女对望的剪影,拉住不放,“你就让哥得偿所愿吧,咱们别去叨扰了。” “阿泓,非我想叨扰。” 月娘不是好事之人。 姐姐和宣哥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自然替他们开心的。 只是,这两日帮薛兰漪剪裁衣衫时,看到了她身上的刺青,还有至今未消除的吻痕。 那些痕迹一看就非心甘情愿。 月娘只是想姐姐往后的日子里,凡事皆合自己心意,不再受外事外物的胁迫罢了。 虽然穆清泓也是为着姐姐和宣哥好,但姐姐不愿现在给宣哥看嫁衣,为何一定要强逼呢? 月娘记得穆清泓从前不是这样的。 还在东宫时,穆清泓就特别依恋薛兰漪。 那时还常说世间男儿没有配得上姐姐的,就是魏宣也不成。 所以,私心里,穆清泓待薛兰漪定更亲近些。 今日,怎么就非得违逆薛兰漪的意愿,硬是要撮合宣哥提前看嫁衣呢? 往后的日子长长久久,他何苦急于一时? “阿泓,你今日有些不一样,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月娘狐疑打量着穆清泓,总觉他心事重重。 穆清泓一僵,摆了摆手:“我、我能有什么事啊?月娘你想多了。” 月娘的目光迟迟停留在穆清泓身上。 “哎呀,我就是觉得……觉得人生好苦啊。” 穆清泓说到这句话,声音有些哽咽,湿润的眼角往上挑了挑,“很多事万般不由人的,应该及时行乐不是吗?” “及时行乐吗……” 穆清泓上次教月娘识字时,跟她解释过:所谓及时行乐,就是指不管将来多困苦,都要趁着眼下大好时光,快快活活的。 就像她裁的新衣裳,如果不及时穿,往后时光蹉跎,就会掉色,就不漂亮了。 可是,往后他们和姐姐,还有宣哥,会长长t久久住在这世外桃源。 不会有困苦,也不会有蹉跎,为何一定要今日及时行乐? 月娘不解地蹙着眉。 “好啦,别想了。” 穆清泓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拉着月娘往院外去,“咱们去看看大胖的崽可生下来了?” “对哦,大胖还在生崽!” 月娘眸光一闪,注意力转移到了院外的猪圈里。 此时,猪圈中传来咿咿呀呀的乳猪叫声。 月娘提起裙裾,小跑着往猪圈去了。 穆清泓站在原地,睫毛轻垂一下,而后跟上月娘的步伐。 这些年,他们的吃穿用度一直都是魏宣着人从外界运进来的。 如此,不仅麻烦,而且衣食住行都靠旁人,他们心里过意不去,有什么短缺也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穆清泓和月娘学着种了一片玉米高粱地,养了一窝猪。 三个月前,月娘起名大胖的母猪怀孕了。 她就更来劲。 为了母猪顺利生下崽子,三个月都没睡好,晴天给猪割草加餐,雨天给猪撑伞遮雨。 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母猪一窝生了六只猪仔。 “阿泓,你看,好多猪!” 月娘激动地跑进猪圈里,怀里抱着四只猪崽。 “今真赶巧,我正愁不知送姐姐和宣哥什么贺礼呢,现在有啦!” “咱们把这四只猪崽卖了,可以买一整套银制头面,送给姐姐做贺礼的话,应该不寒酸吧?” 穆清泓眸色微动,望着蹲在一窝小猪中间的月娘。 她虽粗布麻衣,但此时的眼神亮得像明珠。 穆清泓一噎。 其实,宣哥就算再落魄,多年军功也够他们衣食无忧的。 阿姐的凤冠霞帔都是上好的纯金珠宝,用不上什么银头面的。 但这已是穆清泓和月娘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贺礼。 穆清泓不好扫她的兴,点了点头,“姐姐会喜欢的。” 他也进了猪圈,抱起剩余两只猪崽,蹲在月娘身边,“干脆把剩下两只也卖了,给你自个儿也买对银簪子?” “啊?” 月娘神色微亮,很快又摇了摇头,“我不喜欢银簪子,我喜欢阿泓做的桃木簪,轻便,还香香的。” 月娘嫣然一笑,颊边沾着一抹泥土,是抓猪的时候,猪蹄蹬出的泥。 穆清泓用指腹缓缓地擦拭。 他如何不知道她喜欢银簪的。 只是好不容易养出六只小猪崽。 她早早就给小猪崽们搭了新猪圈。 哪里舍得都卖掉? “咱们不卖猪了,我又画了二十幅画,都拿出去卖掉,许能换一套银头面和一支银簪。” 穆清泓说完,又小声补充道:“如果不够买银簪,买两包甜糕是可以的。” “字画来钱多慢啊,你若想吃甜糕还不如把我绣的手帕拿去卖呢。” 月娘脱口而出,方觉自己失言了,嘴巴僵硬地张了张:“阿泓,我、我不是说你的书画不如绣帕。 是……是镇上的人不懂欣赏! 阿泓的字画最好看的,若是能卖到城里,一定一定可以卖很贵,最少可以卖五两银子!” 月娘笃定地比了个五。 穆泓清失笑。 他早就知道这里的人不识货了。 他在盛京时,每幅画都是价值连城,一纸难求呢。 穆清泓吸了吸鼻子,握住她紧张的手指,“好啦,不跟那些不识货的人计较。天快黑了,咱们早些安寝,明日好赶集市。” “不行,我今夜就得去。”月娘也反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双手交握,轻轻摇晃着,“我打算明早一开市,就把猪崽卖掉,然后立刻赶回来参加姐姐和宣哥的婚礼,不然明日开席前,阿泓还没上礼,岂不是失了礼数?” 她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表情。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69节 明日,周公子、谢公子他们都会来,定然会上礼的。 月娘也是怕他两手空空,心里不自在。 穆清泓当然明白月娘的用心,便不再劝了。 “那我陪你去,夜里人少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 说着,便拉月娘起身。 月娘还是摇头,“你陪着姐姐,我自己去就成。” 穆清泓在人前露面,太容易暴露身份了。 所以,近六年只要是出现在人前的事,都是月娘独自张罗。 穆清泓昨日在山上,还偶然听到猎户们讲:此处住着个年纪轻轻的俏寡妇。 他心里不好受,极力央求道:“我带上面纱,咱们早去早归,不会有问题的。” “驴车要驮小猪崽,你太胖坐不下了。”月娘却很坚持。 “再者,前日不是跟阿泓讲过吗?魏国公三日前抵达边城了,若他看见我们,顺藤摸瓜抓住了漪漪姐和宣哥,咱们对得起他们吗? 说到底,宣哥和姐姐分离近六年,不也跟咱们有关吗? 咱们不能再拖累他们了,更不能害他们再被抓,对不对?” 月娘絮絮讲着大道理。 穆清泓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缄默地听着她说。 此时,天色渐暗。 夕阳落下地平线。 穆清泓的脸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月娘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受到他周身颓丧之气。 他的头越垂越低,古古怪怪的。 是月娘接连拒绝他的好意,他不好受吗? 可眼下,一切当以姐姐和宣哥的婚事为要。 月娘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想到了个百试不爽的法子,歪着头对他笑,“阿泓,我算过了,卖猪还能剩下一两银子,我去书局给你买几本书如何?你想看什么?《论语》?《礼记》?《君子录》?” 穆清泓赫然掀起眼眸,正见她纯粹的笑。 月娘并非世人口中的美人,却像这月下的野花一样,皎白无瑕。 穆清泓拥住了月娘的肩膀,“我以后……再也不会看书了。” “为什么?” 穆清泓没答,只道:“早去早回,明早我在峡谷口接你回家。” “我不会迷路的。” “我想接你。” “……” 月娘感觉穆清泓突然变得很低落,她琢磨不透,下巴搁在穆清泓肩头,“那我等你接我回家。” 穆清泓僵直的脊背才松快些。 两个人将猪崽放在木笼子里,月娘坐上板车,挥着鞭子,往地平线的圆月下去了。 她身板很小,很快她的身影就被半人高的木笼子挡住了。 木笼很笨重,压得驴车歪歪扭扭。 待到一人一车消失在圆月轮廓中,穆清泓方收回视线。 一个人睡不着,坐在廊下,取过月娘绣了一半小肚兜,轻轻摩挲着。 红色绒布上的麒麟图是东宫的手艺,极精巧。 只布料粗糙了些,大人穿着尚且磨得慌,也不知道婴孩那么娇嫩,会不会磨破皮儿呢? 穆清泓眸中泛起涟漪,须臾淹没下去,执起绣花针接着月娘的针脚继续绣着肚兜。 薛兰漪和魏宣踏出房门时,正见对面房檐下,穆清泓手中针线一拉一回,绣得极入神。 阿泓会针线了? 薛兰漪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到底逃难五六年,哪还有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东宫太子? “你是不是没好生对我弟?”薛兰漪和魏宣面对面站着,两手相牵,朝他皱了皱鼻尖。 魏宣是有心事事照拂,奈何一则他分身乏术,难免忽略细节。 二则,太子毕竟有太子的骄傲,遇到什么困难不会主动跟他讲。 他也得照顾太子的自尊,总不能日日问他吃饱了吗?穿暖了吗? 如此,太子未必高兴,还会多心。 当大哥,左右为难呐。 魏宣轻摇着薛兰漪的手,“以后我定更更更上心些,尽量不让弟弟弟媳受委屈。” “谁是你弟弟弟媳了?”薛兰漪白了他一眼。 她当然知道弟弟的禀性。 他们过问太多,会伤他自尊的。 罢了,弟弟的心,以后慢慢开解吧。 魏宣已经做得够好,为她照顾弟弟,受了很多风霜。 她怎么忍心真的怪他呢? 她将魏宣垂落的白发掖到耳后,“明日还有好些事要做,还要接待宾客,要不……你今晚……莫睡柴房了?” 薛兰漪话说出口,脸颊已红透了。 四合院里,也就四间房,另外两间给了阿泓夫妇和柳婆婆,魏宣就只能在最阴湿的厨房里将就着住。 既然明日就要大婚了,薛兰漪没必要为了些世俗规矩,叫他在暗房里受冷风吹。 “一、一起住吧。” 姑娘家嘴里嘟哝着,头恨不得扎进地底下去。 魏宣的耳根也发烫,支吾了片刻,“我、我晚间还需练武,还是睡厨房吧,免得、免得吵醒了你。” “……” 薛兰漪跳到嗓子眼的心火顷刻浇灭了,“哦”了一声。 “那你早些歇息。”姑娘瓮声瓮气的,屈膝以礼,转身离开了。 一只手掌抓住了她的手腕。 生着茧子的指腹在姑娘虎口处轻轻摩挲了片刻,僵着嗓子道:“亥时,亥时我习武沐浴后就过来。” “哦。” 薛兰漪又“哦t”一声。 这一次,声音轻快了许多。 脸上红霞一直蔓延到了脖颈里,慌乱在魏宣脸颊轻啄了下。 “那我先去沐浴!” 说罢,疾步小跑离开。 跑得太快,头磕在了廊柱上,脑袋一阵嗡鸣,她才发现自己跑反了方向,愤愤然踹了一脚廊柱,摸着额头跑回了寝房。 但其实…… 她踹的不是廊柱,是穆清泓的腿。 一阵钝痛让穆清泓登时倒吸了口凉气,回过神来,正看到对面寝房的窗户上,映出女子靠窗的背影。 薛兰漪肩膀微微起伏,似是有些情绪激动。 院子中间,皎皎月光下,高大的男人顶着微红的脸颊,遥遥望着姑娘的剪影,僵硬地都快站成望妻石了。 穆清泓记忆往回倒了倒,才依稀听清两个人方才在院子里说的话。 他站起身,与魏宣肩并肩站着,感受着他的痴汉视角。 “我姐都让你进屋了,哥你干嘛拒绝,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哥!” 话到一半,身边高大的男人突然一个踉跄。 穆清泓赶紧扶住了魏宣的手臂,“哥,你……” 魏宣面色已苍白,颤抖的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厨房。 他的样子很不好,但俨然不想让薛兰漪察觉异样。 穆清泓也只得忍着惊恐,咽下了口中的惊呼。 两个人不敢发出一丝动静,搀扶着往厨房去了。 魏宣轻声合上门扉。 旋即,一口血涌了出来。 “宣哥!”穆清泓赶紧将人扶坐在了草榻上,扯了块绢帕,蹲在魏宣身前帮他擦拭涓涓而流的血迹。 可血擦不完,一口一口往外涌。 “我去叫大夫吧!” “不用。” 魏宣盘腿而坐,气沉丹田,断断续续的气息才稳定些,“放心吧,还是老毛病,不会有事的。”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70节 早前,魏宣虽得蒙罗大夫治好了眼睛。 但同时,罗大夫又从他体内意外发现了会损伤筋骨的慢性毒。 此毒阴狠,日积月累地蚀人心性。 到了夜里毒性复发时,会生肝胆俱裂之痛,需得运功压制。 此事,穆清泓知,月娘知,但薛兰漪不知。 所以方才,他不与薛兰漪同住,除了考虑她的名声,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她看到他如今厮狼狈的模样。 这毒罗大夫都没法解,又何苦让她操无谓的心呢? 好在,只要不动武的话,此毒不会极速蔓延。 他死不了。 他还可以陪她到老的。 魏宣拍了拍穆清泓的肩膀,“小声点儿,莫要折腾出动静叫你姐听到,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穆清泓颤抖的手继续擦着魏宣衣襟上的血。 倒真奇怪了。 这毒深藏体内两个月,魏宣都不知道何时下的,是谁下的。 跟穆清泓更是毫无关系,他道哪门子歉? 魏宣看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嘴里呢喃声越来越大。 坚实的掌握住穆清泓的手腕,“你听好,我没事,不要让姐姐担心!” 魏宣稳如泰山,穆清泓却如那即将彻底崩塌的山石,神思恍惚的。 魏宣微俯下身,深深直视着穆清泓的眼睛。 “阿泓,姐姐穿了两次嫁衣,次次皆是苦楚。我想补给她一场完美无瑕的婚礼,你帮我一起,行吗?” 魏宣的目光那样坚定,不容置喙,却又极尽渴求和恭谦。 穆泓清自下而上望着他,神色终于镇定下来。 与他静默对视了片刻。 穆清泓没答话,咽下了“对不起”三个字。 他错开目光,压低了声音,“我不找大夫了,我给哥打水洗把脸吧?” 魏宣见他恢复镇静了,方放开了他的手,转而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小子啊。” 这六年,穆清泓也经历了生生死死,大风大浪,沉稳了许多。 不知今日怎的,一会儿跳脱得不行,一会儿又惶恐得不行。 魏宣以为,他大概是觉得魏宣身子不行,以后保护不了他们了,所以心有不安吧。 “你安心吧!此地不仅地形隐秘,我还设了颇多机关,外人绝无可能闯进来,好生跟月娘过日子,其他的有我。” 魏宣挺直着脊背,如一座巍然不动的山峦,一息尚存,就会为所爱之人挡风遮雨的。 怪道姐姐念念不忘。 “姐夫。” 穆清泓突然叫了一声。 魏宣一怔,失笑道:“你不怕你姐揍你?” “反正,不管这辈子下辈子,我只认宣哥这个姐夫。”少年扬起下巴。 两人对望,各自笑了。 魏宣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耳尖红红的,“去打水吧你,小声点。” “行~” 穆清泓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 打开一个门缝,正见对面窗户里来回踱步的女子身影。 姐姐也很紧张,很期待和宣哥真正做夫妻吧? 穆清泓记得月娘嫁给他前一晚,也是这样辗转难眠,踱步不止的。 他笑意微滞,侧过头来,“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哥为了姐姐骗过西齐,违背与西齐的君子之诺,哥不后悔吗?” 魏宣是个顶天立地,最讲义气的好男儿。 而今为了救薛兰漪,先答应为西齐效劳。 借了西齐之力后,又违背誓言,逃窜进深山。 将来,史书上必添一笔。 纵然哥功勋卓著,背信弃诺的小人之名是逃不掉了。 “不介意吗?不后悔吗?” 魏宣神色微凝。 千古骂名,当然会介怀。 不过…… “于我而言,万千功名不及你姐喜乐安康。” 魏宣说话的时候,眉眼间道不尽的温柔。 要多爱一个人,才会只要提起她就会笑呢? 穆清泓紧扣着门闩,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己也笑了。 “宣哥今晚会去陪姐姐的吧?” “你今日怎么了?” 怪怪的。 魏宣没回答他的问题,不过穆清泓知道宣哥是说一不二的人。 他方才既然答应了阿姐,定然会去相陪的。 穆清泓嘴角张了又合,半晌,道:“宣哥……早些去,莫让我姐空等一场,徒留遗憾。” 最后四个字,声音极小。 被关门的声音掩盖了。 滞涩的开关门声却传到了对面屋子里。 薛兰漪脚步一滞,立刻转头,疾步上榻,背对着门躺下。 双目紧闭,眉头也因紧张越拧越紧。 此地房间简陋,不分内外间,让魏宣进屋,他们就只能同榻而卧。 她是要背对着他,还是面对着他? 是各睡各的枕头,还是同枕而眠? 会不会发生些别的事? 薛兰漪脑海里千头百绪。 她心里清楚,这些日子魏宣一直在小心翼翼保护她的自尊。 所以,即便他与她同处一室,他也只会与她远远隔开着睡。 可是,他们马上要做夫妻了。 如果她不主动,他约莫不会敢主动靠近的,就算明日洞房花烛夜,他也未必会做什么。 可若她太主动,会不会显得轻浮? 薛兰漪来回琢磨着,最终,她将床榻右侧准备的新枕头塞进了枕箱中。 本就不太宽敞的榻上,只留了一个枕头。 薛兰漪往右侧躺了躺,左侧留给他。 阿宣是不会觉得她轻浮的。 他们也该更近一步了。 薛兰漪深深吐纳,枕在颊边的手握成了拳头,静候着屋外的动静。 她依稀听到了对面厨房开门的声音,脚步走动的声音。 他离她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屋外却无端起了一阵夜风,脚步声被吹散了。 万物静默下来。 薛兰漪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也松懈下来。 旋即,胸腔被一阵空虚淹没。 已经三更了,魏宣还没来,他今晚不会来陪她了吗? 是她太着急了吗? 薛兰漪不知何时变得欲求不满了,想要一个男人更深的拥抱,更浓的吻。 如果他不来,她会失望。 四方帐幔里,薛兰漪低垂下长睫,瘪着嘴。 此时,一阵风将门吹开了。 阴冷的夜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也吹得薛兰漪脊背发凉。 她欲起身关门。 一个高大如山的身影徐徐走来,挡在了她身后。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71节 屋子里没点灯,深山里的夜又格外得黑。 薛兰漪什么都看不到,但能感受到有人帮她挡住了风霜,她的后背不那么冷了。 脸上失落之色也一瞬转换成了笑意,虽闭着眼,眼角却忍不住上扬起来。 可半晌,她没等到榻边的男人有所动作。 他只是无声无息地站着。 薛兰漪能感受到一束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后背。 阿宣,是害羞了吗? “上、上来啊。”薛兰漪僵着嗓子主动道。 此夜风冷,他又木讷,薛兰漪不忍他在寒风受冻,便又往榻内侧挪了挪。 空出来的粉色床褥和枕头上落下了姑娘压过的凹痕。 她很瘦,所以凹痕很浅。 但不用触摸也能感觉到凹下去的那一块应是软软的,带着她的体温,还带着她身上丝丝沉香味。 她像一块暖玉,细润白皙又温t暖,秋冬时节抱在怀里,会散发出源源不断的暖流,熨烫着人的胸腔,很舒服。 榻边的男人不由呼吸轻滞。 长指挑起帐幔,缓缓朝薛兰漪的脸颊上去。 不见天光的四方帐幔里,男人拇指上金丝纹路的墨玉扳指格外晃眼。 扳指用了金缮工艺,将碎成沙砾的玉器重新拼组好,再在每一道破碎的缝隙中灌入金水。 墨玉芯被金水渗透,从此金玉镶嵌,无可分割。 而这样一只遍布金丝纹路的扳指在黑暗之中,宛如一条金蛇的鳞片,闪着寒光,触摸到了薛兰漪。 冷玉抚过她微扬的眼角,滚烫的脸颊。 最后,堪堪停留在薛兰漪唇珠上。 绵软唇上,依稀还残留着旁人的温度。 男人指尖微僵。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冷却了几分。 杏色帐幔无风自动,时而开,时而合。 缝隙处,一张深邃而冷峻的轮廓若隐若现。 第78章 魏璋赫然出现在了她身后。 沉郁的目光如一层层的细纱倾洒下来,不知不觉中覆住了榻上蜷缩的姑娘。 空气越来越稀薄。 “阿宣,难受。” 薛兰漪扭过身来,欲扯开那只揉捻她唇的指。 葇荑搭上了魏璋的虎口,如斯轻软。 魏璋指尖一颤。 扳指上,烁烁的金光映出了姑娘的脸颊。 数日不见,她圆润了许多,一张巴掌大的脸,如今不上妆都如蜜桃一般粉嫩、水润。 皮儿越发嫩了,不过是轻揉了一下便红肿了。 还有那张嘴,发出的每个音都娇艳欲滴。 只这些话音的前面,都加了"阿宣"二字。 俨然,他们过得很好。 是很好。 好到可以不顾体统,在大庭广众下亲吻。 好到连只多余的枕头都不舍得买,非要同挤一枕。 不过方寸小枕,两个人要怎么睡? 魏璋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些画面,一些他跟她才有过的画面。 抚弄她唇的手没有拿开,反而重了几分。 “阿宣,疼!”薛兰漪委屈巴巴鼓着腮帮子,红肿的唇特意迎上他的视线,“疼,吹吹。” 娇音百转千绕。 便是往昔刺青渗出血,也不见她如此矫情的。 黑暗中,男人下颚紧绷,神色又紧了几分。 然薛兰漪半晌没等到魏宣来哄,索性跪坐在床榻边,仰着头,将红肿的唇又凑近了几分。 如兰气息中夹杂着些许米酿的甜香。 她毕竟是姑娘家,虽决定了今晚要主动些,但难免羞怯,所以方才悄悄抿了口米酿。 浅浅的一口,半梦半醒的状态刚刚好。 她微闭着眼,眼角夹杂着微醺的湿意,红唇微张着,等待着对方的怜惜。 素日里,她有一丝丝不开心,阿宣都会哄她的,今日却不知怎的只闷闷地站着,胸口起伏好似在生气。 薛兰漪也生气,拽住他的腰带,将人又往前带了带。 如此更进一步,她的脑袋摇摇晃晃堪堪贴在男人胸口处。 “亲一下。” 她咬着唇瓣,小小声道:“亲一下,就不疼了……” 魏璋的衣襟很凉,也很单薄,所以她唇齿间细微的气息轻易就渗透进了他胸腔里。 如细软的绒毛挠着心跳的位置。 他的胸口胀闷得紧。 他此番深夜来此,不是来亲她哄她的,更不是来看她如何对另一个男人撒娇的。 她哄骗他,算计他,背叛他。 甚至,妄图与旁人成亲。 他是来撕烂那张对着别人摇尾求怜的嘴,以示惩戒的。 魏璋捏住了她的下颚,力道略大,拇指指尖探进了她的口角,撬开了她的唇齿。 太过娇嫩的口角很快泛红,弄疼了。 她脸上的绯红开始褪去,变得苍白,含在眼中的春水也顺着眼角流下来。 泪珠儿一颗接一颗,在无瑕的肌肤上落下斑驳泪痕。 魏璋目光睥睨,眼睁睁看着一朵娇艳的花在他手中瞬间枯萎。 她在他身边不过片刻,又了无生机了。 魏璋依稀又看到了凝结成块的胭脂下苍老的脸。 他指尖力道一滞,怔然望着被弄哭的她。 薛兰漪的嘴巴合不拢,疼过之后,木木的。 袭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阿宣是笨蛋! 魏宣他一点儿都不会吻。 每次情动时,也只会绷着嘴撞她的脸颊,撞她的唇角。 由于太过紧张,每次他的牙都磕到薛兰漪的骨头。 他总有各种办法让她疼,但就是没办法让她感受到他的情谊。 薛兰漪时常思量着要不要好生教教他怎么吻,但碍于羞耻心,没好意思。 他们从来没有真真正正的吻过。 此时酒意朦胧,一股冲动怂恿着薛兰漪。 她拉过对方的手,放在自己后脑勺处。 男人的掌很大,一手便可罩住她的后脑勺。 从手心传来的温度让人觉得很安全。 “我、我喜欢你这样亲我。”她怯怯低语,声音越来越小。 对面的男人为之一震,护在她脑后的手忘了拿开。 姑娘于是又进一步,拽住他的衣领,逼迫他弯下腰来。 在男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顶着通红的脸吻上了他的唇。 绵软轻啄他紧抿的嘴角,冷硬的唇珠。 断断续续,牵出细细的银丝,牵连在他与她之间。 魏璋的面色则巍然不动,双目紧锁着一次次吻上来的唇,和唇齿间若隐若现的粉色舌尖。 她与那个人都是这样做的吗? 她会主动吻他,还会告诉那人她喜欢怎样的吻? 那些只有魏璋探索过的地方,她都交给了别人吗?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72节 魏璋心里的暗涌越汇越多,积压在胸腔,是沉寂许久的火山快要喷发。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难以呼吸,蓦地推开了她的吻。 “啊!” 薛兰漪还醉着,被他骤然的一掌推得身子一歪,往榻下摔去。 魏璋又立刻拉了她一把。 她跌撞在他怀里,得逞笑了,粉扑扑的颊边露出两个小梨涡,“舍不得我受伤啊?” 对方没答,甩开了她的手腕。 她索性两只手圈住了他僵硬的腰,“承认吧,你就是舍不得我受伤,也舍不得推开我!” “你喜欢我亲你,也喜欢我抱你,对不对?” 对方仍没答话,眼神里是愠怒,是防备,是疏离。 可薛兰漪知道,他就是喜欢。 不然,他的心跳怎么会这么快,呼吸怎么会这么急促? 她偏要说,还矜傲地扬起了下巴,“你不仅喜欢我抱你,你也好想抱我,也好想亲我对不对?” 胡搅蛮缠! 魏璋冷哼,后退半步,下了脚榻。 远离的一瞬间,姑娘突然捻住了他的腰带。 一方粉色丝帕从玄色腰带中骤然脱出。 原本蜷缩一隅的丝帕舒展开,帕子四角轻扬。 像暗夜里绽放的娇嫩蓓蕾,与他一身肃穆的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魏璋瞳孔一缩,下意识伸手去夺。 薛兰漪手腕灵巧一转,将丝帕藏到了背后。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用这般娇嫩的颜色?” “拿来!” 魏璋冷冷吐出两个字,朝她伸出手。 薛兰漪把帕子藏得更深,“按我方才教你的,吻我一下,我满意了就还你。” 对方长身而立,僵硬着。 薛兰漪索性仰着面闭上眼,迎向他。 她笃定他肯定很想吻下来。 不然,他又怎会随身携带她的手帕? 虽然,暗夜里她看不清丝帕上的绣花,但一摸针角她就知道是她绣的。 上面的针线都被摩挲得起毛了。 他这么想,干嘛还要抗拒? “我是你的妻了,你想做什么不可以呢?” 温柔的话音回荡在屋子里。 恰一束月光投射进来,圆形的光晕正照在姑娘身上。 她裙摆铺散,肩头笼着银色光华。 周遭皆昏暗,唯有她身上有光。 微风轻拂。 粉色的帐幔被卷起一角,在两人之间摇曳。 姑娘的身影乍隐乍现。 像梦。 他神色防备,怀疑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而腰身却被人拽了拽。 不知是何时,他玉佩的流苏落在了她手心。 薛兰漪挽指,将流苏一圈圈绕在指间。 红色的细绳牵连着两人,在她指上一点点收紧。 流苏尽头是一块世间无二的羊脂玉,那是魏璋的心头好,不可以被扯坏。 他于是上前了一步。 再上前一步。 终于,他全然走进四方帐幔中。 帐幔在身后垂落,将两个人封闭在狭小空间里。 他以最直白的方式站在了薛兰漪面前。 近在咫尺俯视着那张迎向他的笑脸,和那待人采撷的樱果。 也许…… 她有句话没错。 她是他的人,他做什么不可以呢? 往后日子长长久久,一生一世,他有很多时间去撕烂她的嘴。 而眼下…… 有件更重要的事要立刻做。 他抬起她的下巴,凝t神看着她的容颜停滞片刻。 俯身,舌尖卷起她挺翘的唇珠,齿尖用力一咬。 “疼。”薛兰漪倒吸了口凉气,委屈巴巴道:“你要是再弄疼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了!” 小小的身躯窝在他身前的狭小空间里,宛如一只小兔子蜷缩着。 他们隔得那样近,呼吸吐纳都交缠在一处。 她的体温,她的香气都在他怀里,那样的真实。 刹那间,魏璋觉得这句话就是对他说的。 他要是再让她痛,她就不原谅他了…… 咬住她唇珠的齿,些微迟疑。 她的唇从他唇齿间松脱,残留下深深的齿印。 他转而去咬自己的舌。 丝丝缕缕的血丝漫出来,覆在她唇上,想要掩盖她唇瓣上旁人的味道。 可掩不住。 她和那人轻轻一吻的痕迹,他却费尽心机也盖不住。 他的嘴唇翕动着,牙齿狠狠往深处咬,越来越浓的血珠滴在薛兰漪唇面上。 滚烫的。 “别这样!” 一拳之隔的距离,薛兰漪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涌动。 那层薄薄的微愠,如脆冰一般,其下藏着的分明是深不见底的伤。 薛兰漪不知道这种伤从何而来,可她不想她的阿宣不开心。 “不要咬自己啊,你受伤了,我会心疼的。” 她说话的时候,绵软的唇轻蹭着他的唇。 循循善诱的话音,如春风拂面而来。 魏璋瞳孔微缩。 黑暗中,一缕月光照在她的杏眸中,里面是道不尽的疼惜。 她在心疼他。 她像往昔朝夕相对的日日夜夜一样在心疼他。 这个念头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的防备,他清醒的认知被冲击着。 脑袋混混沌沌的,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他深深看进身下人的眼底,仿佛在确认其下缱绻的情意不会散。 而捏着她下巴的手自然而然绕向她的后脖颈,缓缓的,改为了扣住她的后脑勺。 这是薛兰漪喜欢的最安心的姿势。 她在他探究的目光下闭上了眼。 他看不到她眼里的情思了,可却能感受到她想要他。 冰封般的眸中,终是掀起涟漪。 本能地,微启薄唇,吻住了她的唇。 与从前每次单刀直入不同,别后重逢的这个吻极轻柔、极细致,舌尖一点点轻扫过她的唇面,扫过每一处唇纹。 一次又一次。 呼吸交缠着,空气渐渐潮湿。 她的唇不再有别人的味道了,只有他的吻痕,他的水泽。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73节 她又重新属于他了。 魏璋的呼吸愉悦了许多,舌才肯往更深入的地方探。 薛兰漪少有地唇齿张开,任由他探索。 随即,他尝到了她口中的甘甜。 许是她今日吃了米酿,连呼吸都比从前更绵密回甘,让人爱不释手。 魏璋的嗓子干渴不已,想要更深的占有。 他深弯下腰,吻更强势了些。 薛兰漪的身子早已软得撑不住,腰肢往后仰去。 两个人一同倒向床榻。 跌落的一瞬间,她的后脑勺被一只大掌稳稳托着,轻轻放在了绵软的锦被上。 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磕碰,只感受到自己陷入了一片温软中。 这是第一次,薛兰漪在一个吻中,感受到了被珍视被爱护的感觉。 她的身体从外到内都是舒畅的,安心的。 她于是仰起头,将自己全然交付给了她爱的男人。 她拉长的脖颈给了男人更大的发挥空间。 魏璋不再拘泥于唇齿之间,他吻她的耳根,她的脖颈,她的颈窝。 蜻蜓点水般断断续续的,最终他埋在她颈窝里舌尖辗转,流连忘返。 湿漉漉的触感贴在最薄的肌肤上,酥酥麻麻的。 薛兰漪有些受不住,本能地轻推了下他。 他却深埋在她的颈窝里不肯起身,像只黏人的大狗狗。 那个平日里最是沉稳的人呢? 薛兰漪失笑,想要打趣他两句,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捧住了他的脸。 指尖却恰好触摸到了他颧骨之上一抹湿意,不知是呼吸的潮气,还是别的什么。 薛兰漪的笑凝固在嘴边。 无声的空间里,倾覆在上的高大男人气息微微颤抖。 周身生出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有愠怒,有伤痛,而更多的是想念。 随着这个绵长不尽的吻,滚滚而来的想念将其他的情绪渐渐吞噬掉了。 薛兰漪与他心贴着心,能轻易感受到他的想念。 他很想她,日思夜想,铭心刻骨。 是因为他们分离了近六年,他一直藏着情绪,此刻才宣泄出来吗? 其实,魏宣这些年遭遇的磨难不比她少,如今他还要时时照顾她的情绪,保护她的安全。 没有人去问他是否好不好? 人心皆为肉长,他怎会没有情绪呢?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宣泄是好的。 薛兰漪的拇指轻抚着他的颧骨,“是很想我吗?” 男人没想到她有此一问,呼吸微顿。 “其实,我很想你的,每天都会想你。”薛兰漪莞尔一笑。 魏璋微抬起头,月光倾洒在姑娘脸上,照得眼神如此笃定,如此真切,不带半分虚假。 她说,她每天都会想他…… 魏璋双臂撑在她脑袋两侧,僵直的。 薛兰漪只当他不信,圈住他的脖颈。 明明力气不大,他却往下一沉。 距离更近了,面对着面。 恰一道月光从男人鬓边一扫而过,晃然照出男人眼尾漫出的一抹红,闪着破碎的水光。 她那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会撒娇了。 薛兰漪心里柔软的一角被触碰到了。 她将他更圈紧些,唇贴在他耳侧,声音柔但韧:“阿宣,我们做夫妻吧。” 怀抱的男人脊背僵直,瞳孔骤然震颤。 沉甸甸的眼神似是不可思议紧盯着她。 薛兰漪知道这样说太过大胆了。 可她和阿宣之间,不计较这些。 今夜月正好,风正清。 四方帐幔中空气微醺,气氛刚好。 他们之间也不一定非要等一个虚无的仪式。 心贴得最近时,就是良辰美景日。 她想要将自己的一切给他,也想要他的一切。 “阿宣,我想要你。” 姑娘的唇贴着男人的耳垂,每一个字都轻蹭着他最薄弱的肌肤。 “今生今世,李昭阳的人和心,都只想属于魏宣一个人!” “我,心悦阿宣。” 啪! 静谧的空间中,猝不及防传来灯芯爆裂的声音。 很细微,在逼仄的空间中回荡着,像虫子往人骨头缝里钻。 薛兰漪莫名浑身发寒。 旖旎气氛凝固了。 冰冷冷的空间中没有一丝光亮,也不知寒意从何起,只觉周遭空气越来越稀薄。 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薛兰漪的脖颈,缠绵情话被勒在嗓子眼里。 “阿、阿宣……”她脖颈僵挺伸长,试探地叫了一声。 无人响应。 但脖颈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喉头的空气快要断绝了。 “阿、阿宣……阿宣!”她勉力地挤出声音。 那种陷入泥沼的感觉再度袭来。 有好久,她没有这样怕黑过了。 此时,因为窒息,脑海里又开始思绪纷乱,本能地伸手去空气中抓,“阿宣,阿宣,阿宣……” “漪漪!” 此时,门外响起叩击声。 第79章 武人的手敲门,连声音都格外瓷实。 “你没事吧?我,可以进来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问什么能不进,你快进来呀!进来呀!” 姑娘急得直拍床榻。 魏宣赶紧推门而入。 门打开的一瞬,月色毫无阻隔倾洒进屋,赤裸裸照在床榻上。 魏宣神色一僵。 只见五步之外,粉色帐幔随风轻动。 空荡荡的四方床榻里,薛兰漪瘫坐着,青丝披散。 寝衣衣领松松落落,露出白皙光洁的右肩和锁骨,在月下闪着光。 浅黄色绸裙轻薄,衬出姑娘不断起伏的胸口。 魏宣赶紧避开视线,滞了半步。 薛兰漪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春色若隐若现。 她只是害怕,急红了眼,“你快过来抱我!愣着做什么?” 姑娘又急又气,委屈巴巴张开双臂。 魏宣才也顾不得其他,疾步上前,坐在榻边拥住了她。 将军的身体像一块稳重的巨石,十分安稳,却又比山石少了棱角,多了温度。 薛兰漪缩在他坚实的双臂中,周围的寒气再侵扰不了她半分。 她的呼吸才渐渐松懈下来,靠在魏宣肩头断断续续哽咽。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74节 魏宣并不多问,一只宽厚的手抚着她的脊背,另一手腾出来去点床榻边脚凳上的烛台。 那是他特意为薛兰漪做的多枝烛台。 烛台半臂高,但做了镂空很轻便,上面可以放三根蜡烛,光线一点不比薛兰漪曾做的廊灯暗。 蜡烛渐次点燃。 薛兰漪的天亮了起来。 周围没有扼住她的手,没有不见底的泥沼,只有阿宣给她点的灯,阿泓月娘给她做的布老虎。 还有,阿宣身上刚沐浴过t的香香的味道。 她被很多人爱着。 她的心很快又充盈起来,双臂圈着魏宣的腰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吼你的。” 她知道自己约莫又犯癔症,又发疯了。 她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埋在魏宣肩头,小小声的。 “不说这些。” 魏宣怎么会不懂呢。 她只是想要他,有他的时候她会觉得安全。 魏宣将她松落的衣衫拢好,下巴也在肩头温柔轻蹭,“不怕,成婚以后,日日夜夜我都会陪着漪漪,不会再让噩梦来吓唬漪漪了。” 说得好似噩梦是个调皮的孩子般,故意蹦出来吓她的。 魏宣的比喻让薛兰漪心情好了很多,还未拭去泪意的眼角又攀上了笑,咬着唇道:“其实,我不是做噩梦了。” 话说出口,薛兰漪的脸颊发烫。 魏宣自是感觉到她的体温升高,这才好生看了她一眼。 只见姑娘眼角眉梢晕染红潮,双颊陀红,呼吸仍不平缓。 “你……” 魏宣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真烫得紧,“发热了?” “让阿泓打些井水来,我去寻大夫。” “不是!不是啊!” 薛兰漪赶紧拉住了欲起身的他,轻晃他的手,“再、再想想。” 薛兰漪又回想起方才暗黑帐幔中,那个缠绵的吻。 明明阿宣当时没在屋里。 那屋里的人是…… 那应该是…… 难道是…… 她,做春梦了? 她竟梦到和他翻云覆雨了? 薛兰漪窘迫不已,微垂眸,紧拧眉。 魏宣见她表情灵动,气色红润不像病了,方松了口气。 狐疑地打量着她。 “漪漪莫非……”魏宣迟疑片刻,“喝醉了?” “你!” 薛兰漪一噎,愤愤瞪着他,“你自己喝醉了,倒来编排我!笨蛋!阿宣是笨蛋!” 她伸手捶他胸口。 魏宣结结实实挨了几个小拳头,但没否认喝酒了。 魏宣素日里是不饮酒的。 他知道薛兰漪容易醉,所以陪着她从小到大都不大沾酒,便是在军营打了胜仗,和周钰他们聚会,大多也是以茶代酒。 今日竟难得地主动饮了酒,身上隐隐透着清冽之气。 而薛兰漪一激动,身上桃花酿的香甜也飘散出来。 两个不饮酒的人,今日不约而同都饮了酒。 这目的自然也是一样的。 所谓,酒壮怂人胆。 薛兰漪不遮掩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我做那种梦了!” 说的时候梗着脖子,理直气壮。 说完,自个儿窘迫得捂住了脸颊。 然红霞还是透过指缝,蔓延向耳根和脖颈,瓷白的肌肤全烧红了。 她在梦里不仅主动缠着他,还大言不惭要他。 血脉里涌动的热流到现在还没消散。 她怎么会这般好色呢? 好丢人。 薛兰漪把脸捂得更紧。 魏宣俯视下来,瞧着姑娘都把自己的鼻息给堵住了。 他拉开了她的右手。 薛兰漪一只鼻孔得以呼吸,一只眼也被迫重见天光,恰看到了眼前男人的脸和她一样,红得不相上下。 他也害羞了,却还硬扯出个笑,“没、没什么的,我……偶尔也会做那种梦。” 话音未落,眼神先飘开了。 他这样说自然是想安慰薛兰漪,免得她太过无地自容,连脸都不肯抬起来。 但薛兰漪听了他这话,却立刻不尴尬了,指缝张开露出另一只眼来,好奇地打量着魏宣,“你、你梦到谁了?” 魏宣没答,只是窘迫之色更重了些。 薛兰漪其实心知肚明。 他定是梦到她了。 阿宣年轻时候淘气,现在沉稳,不管哪个时期都从未越界过。 这样的他竟也会梦到与她……洞房花烛吗? 薛兰漪心跳得很快,但抵不住好奇心驱使,她往他身边挪了挪,两人并肩坐着。 她轻碰他的手肘,“你、你什么时候梦到的?梦到什么了?” “要说这么具体吗?” 魏宣挺直脊背,僵着嗓子。 “就要听!”她挽住了魏宣的臂膀,脑袋靠在他肩头。 他替她解围,她倒把他围起来了。 魏宣无奈笑了笑,僵得发凉的手握住她的手,“就是……漪漪及笄宴那天,我喝多了……” “好啊,原来阿宣打小就是个小色胚,小混蛋。” “我、我没有僭越之意,我就是、就是……太喜欢了。” 声音越来越小。 姑娘噗嗤笑出了声,“傻阿宣!” 清泠泠的笑声银铃儿一般,回荡在房间里,穿透了后窗户。 很难想象方才还慌张恐惧,还安慰别人的姑娘,现在正小鸟依人靠在别人肩头。 轻盈的话音不掺一丝杂质,没有一丝烦恼。 原来,她竟会有如此尖锐的脾气,骂人打人都不在话下。 原来,那些不成体统的话,也能如此直白的相互倾诉吗? 窗侧,一身玄色的男人负在身后的手微微蜷起。 指尖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暖香。 而此时,她在旁人怀里笑意灿烂。 魏璋戴着墨玉扳指的指腹轻碾着。 明明手中没有什么东西,力道也不大,但候在一旁的青阳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指尖碎落。 窸窸窣窣,寸寸碾碎的声音慑人心魄。 青阳知道国公爷生怒了,但这怒气中仿佛夹杂着些旁的情绪。 是羡艳吗? 青阳微弯着腰,余光打量着魏璋清瘦了的背影。 整整四天四夜,他们从盛京星夜兼程赶赴北境,一路寻找薛兰漪和大公子的下落。 然大公子的确行踪诡谲,路上不留丝毫线索。 这一路都没有薛兰漪的消息,魏璋也几乎一路一言不发。 直到前日,青阳依照爷的吩咐将圣上病重的消息传出去,一切才迎来转机。 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这片桃花谷。 没有见着桃花,却见着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75节 而此刻,国公府中也张灯结彩,预备迎娶国公夫人。 只是盛京的红绸挂了有些时日,褪色了。 与此地艳烈如火的红截然不同。 当然,夫人也与在国公府时的夫人,截然不同。 青阳低垂着脑袋,小声试探,“爷要不要即刻接夫人回府?” 魏璋的视线一瞬不瞬停留在窗纸并肩而坐的身影上。 目色沉郁冰封,只眼角那抹潮红还未完全褪去。 他仍旧一言不发。 青阳心头瑟瑟。 他无心逼薛兰漪就范。 但很明显,爷不会放过薛兰漪。 此时屋子里欢声笑语越多越久,来日哭声越大,哭的人越多。 既然改变不了爷的态度,倒不如阻止事情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青阳咽了口气,“爷既然思念夫人,何不……” 魏璋转身离去,面上并无过多表情。 只沉重的披风卷起秋风瑟瑟。 屋后,那片竹海也随之起了风浪。 空寂的竹林深处,竹被压折了腰,沙沙树叶声时而近,时而远,带着初秋的寒凉。 他提步,孤身往氤氲夜雾中去。 青阳见主子面色冷白,担忧地跟了上来。 魏璋顿步。 青阳也下意识顿步,与魏璋隔着十步之远。 主子身上的沉郁之气太重,让人不敢靠近。 周遭皆静默的。 “那阿宣想不想梦想成真呢?” 后窗处,姑娘浑然不知,娇俏的声音传来。 窗纸上,双双对对的身影又靠得近了些。 姑娘倾身伏在男人耳边,言笑晏晏。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她和他之间的秘密。 他们之间,从小到大,总有很多秘密。 每个小秘密都像细细密密的针将他们之间的空间严严实实地缝合着,没有什么能插得进去。 魏璋侧目,眸光微动,未有多言,继续往林中去。 “主子……” “明日行事,若再有任何漏网之鱼,所有人,以死谢罪。” 魏璋没有回望,只身隐入竹林中。 阵阵夜风起,拂动玄色骑服,往左侧翻飞。 宽厚的肩,劲瘦的腰被衬得如此挺拔,周身的攻击性不容置喙。 到了茫茫竹海深处,身影又越来越渺小。 一点墨色被夜雾吞没。 至漩涡中心,风吹树叶掀起的浪潮声更大。 一浪盖过一浪,周遭一片嘈杂。 然姑娘的声音却极具穿透性,一直传到了林子深处。 魏璋明明已经走很远了,那声音还追着不放。 “阿宣,我们做夫妻吧。” “阿宣,我想要你。” “阿宣,想不想得偿所愿?” “阿宣阿宣阿宣”,一句句不停往魏璋耳朵里钻。 他脚步快了些,更快了些,却怎么甩不掉,躲不开。 最后,步伐乱了章法,竟找不到来时路。 他忘了自己为何来,也忘了自己本要去哪。 只是感觉,走累了…… 他脚步虚浮,蓦地扶住粗壮的树干,大口大口喘息着。 周围是闭塞的,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回荡,又声声敲打在自己身上,敲得心口有些疼。 生了青筋的手狠狠摁住起伏不定的胸口,也摁住了胸口的陈年旧伤。 贯穿心肺的伤原本触之即疼,疼就会清醒。 可今日不管他摁得有多重,都感受不到从外向内的t痛。 依稀间,疼痛变幻了方向,仿是从内而外来。 那样的疼痛像是藤蔓破开胸膛,比曾经卷轴刺穿肺腑的痛还要难忍千百倍。 衣襟内,一股热流涓涓涌出,顺着臂膀蜿蜒。 像一条幽冷的小蛇,缓缓钻出金丝螭纹的衣袖,渗透墨玉扳指的纹路,再一滴一滴从指尖滴落。 鲜红的血在青石块上砸出血花。 碎落一地。 魏璋久久望着地上越汇越多的血滩。 “哈!吓到你了吧!” 冷硬的血滩中竟也浮现姑娘的笑脸,灵巧的身姿从树后骤然跃入他面前。 他瞳孔一缩,才听清她口口声声唤的是:“阿宣,吓到你了吧?” 不是说,薛兰漪爱魏云谏吗? 不是说,妾心如石,不可转吗? 不是说……要陪他一生一世么? 魏璋瞳中漫出血丝,一抹猩红爬上眼尾。 第80章 竹林深处风声骤紧,树叶簌簌作响,纷纷扬扬零落下来。 秋还未过,隆冬仿佛就要提前而至。 而一墙之隔,没有风雨,也感受不到秋夜萧瑟。 两个人依偎在一处,昏黄的烛光跳跃,照得屋子里很暖和。 “你到底想不想嘛?”薛兰漪挽着魏宣的胳膊,轻轻摇晃。 此时的魏宣腰背挺直,双目望着对面墙上两人相依偎的身影,活脱脱一个不近女色的圣僧。 这还是第一次,他与她在一间屋子,一张榻上过夜。 已经觉得如梦似幻了。 其他的事…… 魏宣清了清嗓子,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说不想,太假了。 说想吧,她当真会觉得他从小就是个小色胚,只图她漂亮吗? 犹豫着。 薛兰漪甩开了他的手臂,“你不愿意就算了!谁要一直求着你了?” “不是不愿意!” 魏宣拉住了她的手腕。 其实薛兰漪的手也没有真正丢开,看着他紧张握住自己的大掌,瓮声道:“你该不会是……” “没有的事!” 魏宣知道她要说什么,耳根一烫,沉了口气,“我、我可以。” 薛兰漪眼睫轻掀,正对上他极真挚的眼神。 他深深看着她,“我……会让漪漪开心。” 薛兰漪睫羽轻颤,“哦”了一声。 这个“开心”是指什么,不言而喻。 明明是她自己挑起的话头,自己倒不好意思了,睫羽又低垂下去。 魏宣护住她的后脑勺。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76节 她抿着唇,他俯身过来。 武人的手掌扣住她的细颈绰绰有余,温厚得让人安心。 而那张本就轮廓分明的脸,此时此刻生出了些许攻击性。 素日里,魏宣的确怕刺激到她,再度伤害到她,所以难免畏手畏脚。 但今晚,她与他敞开心扉,甚至主动谈起如此私密之事。 他知道她心头的伤应该好了。 如果魏宣还停滞不前,又何尝不是对她的另一种伤害呢? 他当然想要她。 想要她的一切,这是最本能最原始的欲望。 他微侧过头,轻启唇瓣,去衔她的唇。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薛兰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余光惶惶然瞥着他。 其实,魏大将军长了一副不好应付的身材,薛兰漪隐约预料到了后果。 刹那间,她后悔了。 但他的唇贴上她唇瓣的一瞬,更多的,是期待。 薛兰漪胸口酥酥麻麻的,也闭上眼,脑袋微微侧向另一边,迎上他。 粉色帐幔被清风拂动,轻柔垂落下来。 光影浮动的轻纱薄幔上,两个身影越靠越近,倒向柔软的床褥。 “姐,姐夫,着火了!” 此时,窗户猛地被人推开。 穆清泓顶着满面灰烬,扯着嗓子道:“姐,喜堂里的糖葫芦灯……” 话到一半,正见对面五步之遥,一双贴近的身影。 推开窗户时带起的风太大,帐幔再度被吹开,月光正照在一上一下的男女身上。 穆清泓神色一滞,话凝固在嘴边。 许久,舌头讷讷打了个滚,“姐的糖葫芦灯好得很!非常好!” “你们继续!再见!”说罢,提着衣摆一溜烟跑了。 “你站住!” 薛兰漪又不瞎。 屋外都火光冲天了,哪儿有什么好? 薛兰漪和魏宣对视一眼,红着脸各自起了身,背对着彼此系好衣领上的扣子。 明日就要成亲了,此时喜堂着火可如何是好? 那点子兴致瞬间没了,两人往屋外去。 喜堂里烈火熊熊,已烧去了大半。 那屋子里一草一木,一张窗花一根蜡烛都是薛兰漪和魏宣商量着办的。 如今,所有心血付之一炬了。 薛兰漪暗自惋惜,轻叹了口气。 魏宣握了握薛兰漪的手,将衣摆往腰间一掖,提步就往火场里跑。 “别去!” 薛兰漪赶紧拉住了魏宣。 魏宣跑得太急,薛兰漪险些被拽倒。 他忙回转身,薛兰漪正跌进他胸口。 “笨呐你!” 此时火势吞天,他还不管不顾往里冲。 薛兰漪吓坏了,在他胸口捶了下。 魏宣也是从前带兵打仗时,身先士卒往前冲习惯了,此时才意识到如今他不是孑然一身。 身边多了位受不得惊吓的夫人。 他心头是暖的,抚了抚姑娘消瘦的脊背,“我只想把你的糖葫芦灯笼取过来,其实,没问题的……” 魏宣指了指喜堂门前挂的两串红灯笼。 这灯笼是薛兰漪前个儿熬夜做的,造型很别致。 这是她的得意之作,这两日抱着灯笼四处炫耀,还说等明天要给周钰和苏茵瞧呢。 而此时糖葫芦灯的流苏已经攀上了火苗,快要烧着了。 薛兰漪握着魏宣的衣襟不肯放,嗔了他一眼,“灯重要还是你重要啊?” 薛兰漪可不想成婚之日,没了夫君。 她暗自隔衣拧了他一下。 魏宣傻劲又犯了,“那不管不顾的话,明日没地方成亲呐……” “成亲在哪不行啊?在院子里,在桃花林里,哪怕在房顶上又怎样?” “房顶不太好吧?” “……” “容易摔倒。” “……”薛兰漪噎住了。 穆清泓噗呲笑出了声,听着薛兰漪的话,索性也丢下了盛满水的木桶,不管大火了。 “我姐的意思是,只要是和宣哥成亲,狗圈鸡窝也无妨。” “什么狗圈鸡窝?”薛兰漪双目一剜。 半大少年挑了下眉,“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不就是狗圈鸡窝?” “穆清泓!你找死啊?” 薛兰漪这就抡起袖子去揍人。 喜堂中,火苗蹿天,烈烈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吞天灭地的火势之畔,两个人绕着魏宣打闹。 魏宣如顶天立地的大树,薛兰漪和穆清泓在树影下,又仿佛回到了少年少女的时期。 那时的他们,在盛京城万千宠爱于一身,光芒万丈…… 远处,黛色山峦延绵,水墨画般,看不到光亮。 山坡之上,独立着一棵老树。 魏璋立在树下,目色沉沉望着院中。 他的视线很远,目光却很窄,只聚焦在那抹明媚的鹅黄色上。 少女裙裾飞扬,如斯灵动。 可她的身影从未有离开魏宣方寸之间。 她只绕着他跑,绕着他笑。 最后,薛兰漪跑累了,一只手掌便极熟练地贴在了她的腰肢,将人重新揽在了怀里。 姑娘气喘吁吁贴在男人胸口,闷闷地瞥他,“阿泓欠揍!你不帮我?” “想不想看踏火花?” 魏宣歪着头,给了她一个眼神。 薛兰漪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穆清泓随时都可以揍,但眼下有柴有火,有什么事比看一场火花重要呢? “想!”姑娘话音清脆。 随即,战马烈风从黑夜中奔驰而来。 那些被烧了一半的灯笼、囍字、蜡烛全被踏在马蹄下,地面上火光四溅,流光溢彩。 骇人的山火,成了一场人间烟花。 山峦之上,也能听到马背上姑娘止不住的咯咯笑。 青阳站在魏璋身后,看着四方院落中手舞足蹈的姑娘。 心想:这就是大公子的绝技——马踏流星? 夫人好像真的很喜欢呢。 青阳面上露出尴尬之色。 他放一场山火,本是想打断薛兰漪和魏宣,让他们莫走到最后一步,到了一切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他没想到,烧了喜堂对于薛兰漪和魏宣而说,并没有什么大碍。 没有哭啼,没有担忧,有的只是对即将成婚的满怀喜悦。 青阳余光瞥向魏璋。 魏璋迎风而立。 太过漆黑的夜,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身后的天雷惊起,滚滚乌云正悄无声息往四合院上方聚拢。 山雨欲来,蓝白色的光电忽闪了下。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77节 院子里的笑声才戛然而止。 薛兰漪顺着乌云聚集的方向看去,笑意凝固了一瞬。 “怎么?” 马背后的魏宣也寻着她的目光看。 薛兰漪神情凝滞片刻,弯唇笑得更深,指着远处的树林,“要是明日下雨的话,我们就去那里拜t堂可好?” 她指的正是魏璋脚下的桃花林。 此处世外桃源,气候四季如春,桃花到此季节还未凋零。 就算是遇到下雨天,桃花林会落英缤纷。 在一场花瓣雨里,举办婚礼应也别有意趣吧? 所以,不管明天下不下雨,下多大的雨,她必要成为魏宣的妻! 此志不渝。 这夜,外面雷声滚滚。 薛兰漪睡不着,一想到明日的婚礼,就更静不下来。 明知熬夜,明个儿会不漂亮,可也控制不住大婚的画面不断往脑海里涌。 辗转反侧,一直到了天亮。 翌日,薛兰漪睁开眼时,透过窗户缝隙,正见魏宣拍着手上的灰烬,从喜堂中出来。 虽然薛兰漪不让他救火,但喜堂烧得一片狼藉,与大婚现场格格不入,总归不好。 他和穆清泓收拾了一夜。 此时,喜堂门口挂了红绸,贴了喜字,一切又恢复作喜庆模样。 而且,天公作美,没有如薛兰漪担心的那般下雨。 四合院中,晨曦微光,红绸交错,廊下红灯笼随风而动。 而魏宣已换了新郎的喜服,发髻高束,站在院子中央。 碎金般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更衬得那身红衣热烈如火。 他今日的精气神,好像是六年前的少年又回来了。 薛兰漪心中欢喜,推开窗户,想要唤他。 一青衣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薛兰漪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一张亲切的脸。 不是穆清泓这个捣蛋鬼。 是…… “青云!”薛兰漪顿时转怒为笑,眉眼绽开。 虽然阿宣和她说过朋友们要来,可真见着了,还是激动地舌头打结,竟不知先说哪句话。 谢青云今日与上次牢狱匆匆一面很不一样。 许是为了参加薛兰漪和魏宣的婚礼,特意换上了从前青色竹纹氅衣,戴了抹额。 虽因病着面色苍白了很多,但配上这番装扮,反倒书生气扑面而来。 故人之姿依旧。 薛兰漪为他高兴,“你的书简都补救回来了吗?家里人都还好吧?” “漪漪今日出嫁,莫操心旁的,我们是来给漪漪送嫁的。” 说罢,身后又走出个青年,手里比划比划。 谢青云翻译道:“陆麟说:新郎官还未奉金雁礼呢,咱不能给他看到新娘子的模样,让他白占了便宜!” 两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薛兰漪面前,严严实实给她挡住了。 “你们呀,又折腾阿宣?”薛兰漪朝他们皱了皱鼻子,嘴上虽是嗔怪,心里是暖的。 薛兰漪的娘家人所剩无几,幸而还有朋友们以娘家人的身份为她撑腰。 今日大婚,也算全然无憾了。 爱人和朋友都在身边,真好! 薛兰漪想着想着,眼眶微润,忙吸了吸鼻子,免得晕花妆容。 “对了,周钰和苏茵呢?” “周钰那小子……”谢青云摆了摆手,“六日前,我们收到宣哥的信来此地喝喜酒,本是一同出发的,半路上那小子突然说要去接苏姑娘。 按道理他骑快马,比我们一残一病要走得快很多,理应昨夜就赶到了,他没来吗?” 谢青云和陆麟对视一眼,面生疑惑。 这个周钰,不来的话,怎么也不跟他们说一声。 谢青云摇了摇头,“罢了,不管他们,指不定周钰和苏姑娘在路上拌嘴了呢。” 薛兰漪也知道周钰和苏茵那种爱恨纠缠,咬牙切齿的关系。 他们赶不到,也无可厚非。 但,薛兰漪原本计划让苏茵和月娘一同送她出嫁,这倒少了一人。 “月娘呢?阿泓呢?”薛兰漪又问。 “太子?” 谢青云和陆麟也摇了摇头,他们也想看看太子如今好不好。 奈何,今早特意快马加鞭,也没瞧见穆清泓的人。 这一个个怎么就都不来呢? 三个人往院外看去。 天边,乌云并未散去,雷鸣声声。 这暴雨不是不下了,而是在蓄积力量呐。 彼时,天边的峡谷口,潮气氤氲。 月娘系好了驴,顶着一根枝叶繁茂的树杈,左右防备,确认无人跟踪,悄声往密林里钻。 走过这片密林,就可以抵达他们的小院了。 “月娘!” 此时,月娘一头撞在人身上。 “阿、阿泓?” 月娘揉了揉脑袋,吓得长舒了口气,“你怎么没去帮着宣哥招待客人?” “昨晚不是说好我来接你么?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穆清泓从身后变戏法似地,捧出一捧菌子。 “后山冒出好些野菌子,趁着早晨没被鸟啊兽啊吃掉,咱们快去多摘些。” 说着,便去拉月娘的手。 月娘彻夜赶路,手指很凉,手心却因拉缰绳被摩挲得热辣辣的。 穆清泓瞧她红肿的手上仿是又生了些茧子,双目紧蹙,将她的手捂在手心吹了口气,“冷不冷,我们去林子里生火烤烤,然后我给你抓鱼烤鱼吃?” “阿泓……” 月娘觉得他今早话有些过密了。 她抽开手,摇了摇头:“别弄这些了,我还要给姐姐送嫁呢,咱们快回去吧。” “家里来了很多姐的朋友,他们会为她送嫁的,你歇息歇息嘛。” “那你呢?”月娘不可思议,声音略大了些。 姐姐再多朋友,真正和她有血脉关系的不也只有穆清泓吗? 他到底在作甚? 月娘不解,此时天色不早,月娘没功夫耽搁,不能让姐姐出嫁留遗憾,她紧抱着布包袱里的银头面往四合院方向去。 “月娘!” 穆清泓神色一僵。 可月娘是个倔性子,不理他了,头也不回离开了。 穆清泓到底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到院子外时,门口已经响起了唢呐声。 “新娘举步,长长久久!” 在门前扬声的司仪是谢青云。 他不是个话多之人。 而今周钰不在,陆麟断了舌,只能他来主持了。 谢青云特意放大了嗓子,让氛围更热络些。 寝房门口,陆麟在竭力吹着唢呐,舌头没了,所以声音漏风。 满目喜庆的院子里,只有两位宾客在卖力吆喝。 而薛兰漪盖了盖头,独自从屋子里跨门出来,没有人送嫁。 她视线不清,磕磕绊绊的。 月娘一看此情此景,断然甩开了穆清泓拉她臂弯的手,朝院子里飞奔去。 薛兰漪也同时摸索着往院外去。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78节 孤身一人,穿着嫁衣。 踏出四合院门时,脚下不知被什么藤蔓绊住了,往前一栽。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稳稳站定,透过红色纱幔,恰看到了男人高大的身影。 “我,提前来接你了。”魏宣充满磁性的声音落在薛兰漪的头上。 原本,按规矩,他应该在桃花林等着娘家人送嫁的。 不过,他不忍看她再磕磕绊绊下去。 他来接她了。 以后,都不想她受委屈了。 第81章 方才孤孤清清时,薛兰漪难免有些低落。 不过现在,被他厚实的手掌握着,心里那一丝缝隙很快被暖流填满。 她握住了他的手臂,由他搀扶着往桃花林中去。 清风拂动,吹得粉色花瓣随风蹁跹,落英缤纷。 娇嫩的花瓣落在他肩头,也落在她头纱上。 最后,飘飘摇摇滑落地面,在地上铺出了一条粉色的小径。 小径两旁挂满红灯笼,一道色彩艳丽的红往花丛深处延伸。 桃林中心,两棵树之间挂着大红囍字。 并蒂莲的案桌上,一对喜烛摇曳生辉。 要拜堂了。 这个意识蓦然冲进脑海中,薛兰漪紧张地抓住了魏宣的手。 “漪漪你看,脚边是百合花。” 魏宣为了缓解她的紧张,轻声道。 薛兰漪侧目透过喜帕缝隙看了眼,桃花树下果然种了一片百合,尚且娇嫩,应是刚种不久。 阿宣种百合极有经验,想来明年百合就会开花了。 以后,春日可摘百合做香包,初夏可采桃花酿甜酒,以后还可以种桂花,种梅花。 这样一年四季都有花赏了。 哦,对了! 还可以在桃林中心摘两棵大梧桐树,以后边荡秋千,边赏月。 若是有了孩儿,也可以…… 薛兰漪的思绪不知不觉就飞到了天外,恍惚回过神来,懊恼地咬了咬自己的嘴角。 她怎么会想这么远?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巧合的是,她听到身侧的男人也自顾自轻笑出声。 透过红纱,能看到他耳尖红红的,和她一样眼里有憧憬。 “新郎官,新娘子,你俩怎么都愣着呢?” 此时,大红喜字下响起谢青云的声音。 薛兰漪的左手也被人扶住了。 月娘轻握了握她的手腕,“姐姐,该拜堂了。” 两个人不知道,宾客们已经围在两人身边,看着他们傻笑许久了。 谢青云其实很不习惯大嗓门说话,此刻不得不硬着头皮t再道一声,“新郎新娘,拜天地!” 两人才显得有些慌乱,跪拜下去。 两个人平日里是最机灵的,此时倒莽撞地撞在一块,喜帕都险些掉了。 众人哄笑。 不过笑声一点也不讨厌,反让气氛热络了许多。 谢青云清了清嗓子,再道:“夫妻对拜!” 他们没有高堂在,便就只有夫妻对拜这最后一步了。 承下此拜,他们就正式是夫妻了。 两人脚步僵硬挪动着,面对面,隔着一层红纱相望。 几片花瓣旋转、飞舞,飞过两人眼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缓缓流淌着。 万籁俱寂,只有彼此紧张的呼吸声。 薛兰漪的血液在脉搏里涌动,手脚有些抖,心跳也越发快,所以动作也比魏宣迟了几分。 她看着魏宣折腰朝她一拜。 他是她的夫君了。 薛兰漪心口一滞,顶着滚烫的脸缓缓折腰下去。 头与他平齐,两人额心相碰。 她也是他的…… 忽地,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掌捏住了她的后脖颈。 不及反应,薛兰漪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带得调转了方向,身子反转,红纱飘落。 她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宛如撞在一块巨石上,那样冷硬。 好疼。 她意图后退,偏偏对方沉稳的心跳声在她耳边。 一下一下,沉甸甸的。 随即,一股阴郁之气将她包围。 她的眼前一片墨色,脑袋一阵嗡鸣。 这样的气场太熟悉…… 魏璋! 这个想法,让薛兰漪如坠深渊,瞳孔放大仰头望去。 那张凌厉的容颜真的就在眼前。 魏璋并未看她,深幽的眸逼视对面,但眼底投射的阴翳已足够让薛兰漪害怕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阿宣安排的住所,阿宣做的机关,外人绝对不可能擅闯的。 这一点薛兰漪深信不疑。 故而,有一瞬间,薛兰漪觉得自己定是又做噩梦了。 “阿宣!阿宣!” 她拼命地挣脱噩梦。 然脑后那只手掌扣得很紧,她莫说挣脱开,就连视线也无法偏移。 她对着他的胸口,被迫满眼是他。 那样的蛮横,让薛兰漪确认一切不是梦境。 魏璋找到她了! 怎么会? 她的腿发软,身体本能地瑟瑟抖动。 而与此同时,魏宣的软剑抵在了魏璋脖颈上。 没有犹豫,一剑划开了脖颈。 一道血口裂开,血水顺着凸起的喉结流下来。 “放开漪漪!”魏宣沉声,须臾,又改口道:“放开我夫人!” 魏宣一字一句。 “呵!” 薛兰漪头顶上却传来一声不屑的冷笑。 魏璋喉头震颤了下,滚烫的血水滴落,恰好滴在薛兰漪鼻尖上。 他的味道,无孔不入钻进薛兰漪的鼻息。 薛兰漪害怕,手抵着他的胸口。 她越挣扎,他越用力,将她的脑袋全然埋在他胸口。 魏璋一身玄色大氅华丽繁复,宽袖轻易遮住了娇小的人。 再无人能看到她。 她完全属于他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79节 魏璋冰封许久的眼中这才有了些许畅意,沉声道:“全部,抓起来。” 随即,四面八方的持刀侍卫出现,将桃花林围住了。 侍卫鞋履冷硬,生生碾压过那片刚栽种的百合花。 鲜嫩的花枝刚抽新芽,就被碾做了泥。 而在场的谢青云、陆麟纷纷被刀架住了脖子。 太子也被捕了…… 薛兰漪后背一凉。 魏璋分明早有准备,此番他来不仅是要抓薛兰漪,也是要抓太子。 他要利用她的婚礼,将先太子党一网打尽! 薛兰漪瞳孔微震,推搡着他。 一步之外,魏宣自然也察觉了魏璋的图谋。 他反手抓住了护卫的刀,轻易折断,逃脱了护卫的桎梏。 而后移形易影,在护卫中穿梭,将穆清泓等人都救了出来。 他们都是世家子,多多少少会学些武艺。 一时间,桃花林里刀光剑影。 但除了魏宣,其他人到底武艺不精,刀剑碰撞的声音很快变成了布料撕裂声。 喜烛熄灭了,大红囍字溅满血点。 薛兰漪嗅到了周围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被桎梏的视线贴着魏璋的衣襟往上看,一瞬不瞬盯着头顶那人。 然魏璋巍然不动,云淡风轻,欣赏着周围的杀戮。 他成竹在胸,俨然提前就部署好了。 他一直潜藏暗处,伺机而动。 那么,昨天夜里…… 薛兰漪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一个寒噤,呼吸停滞了。 魏璋感受到了她震荡的情绪,微垂下眸与她对视,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护在她脑后的食指指尖轻揉着她的耳垂。 长指白皙如玉,在耳根处不疾不徐打着圈。 细微的摩挲声钻进耳道,好像舌尖舔舐耳窝的声音。 细细密密的电流往薛兰漪耳朵里钻,她的耳根发烫,呼吸加快。 魏璋揉摁的点,分明就是昨夜她告诉梦里人她喜欢的点。 所以昨夜真的是他! 薛兰漪脑袋一阵嗡鸣,咬牙切齿地挣脱他。 然,她的身体发软。 周围,她的朋友,她的爱人正在生死边缘拼杀。 她却与他在纷乱人群中行着闺房乐趣,身体还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薛兰漪眼中盈出泪意。 魏璋看着她难忍的泠泠水眸,笑意反而更深。 她的身体只有他了解。 她最深处的秘密只有他探索过。 所以,谁是夫君呢? “叫一声夫君,我考虑让他们活。” 薛兰漪简直不可思议,瞳孔放大望向他。 他亦俯视着她,唇角微凝。 不得不承认方才这句话并非魏璋计划之内,但话说出口,他也没有收回之意。 当下,他的确想听薛兰漪说这句话。 他眼色不容置喙,同时又掺杂一抹缱绻,低沉的声音循循善诱,“叫夫君。” 薛兰漪半晌没回过神。 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只有吐息,没有进气。 而周围,拼杀声不绝于耳。 两人眼前时不时血花飞溅。 他伤她所爱之人,却还好意思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 是羞辱她,还是羞辱魏宣? 薛兰漪的眼里只有灼灼恨意。 她不肯出声,魏璋扶着她后脑勺,迫她望向四周。 她的视线被迫离开玄色衣衫,看到了血水蜿蜒的大红囍字,看到了溅满血珠的粉色桃瓣。 还有,谢青云、陆麟、阿泓、月娘全部倒在血泊里,衣衫上被刀剑劈开数不清的血痕。 一个个奄奄一息倒在护卫刀下长喘。 最后,她的视线被迫挪到了人群聚集处。 上百护卫如乌压压的阴云朝那抹红衣聚拢,层层叠叠堆积着。 薛兰漪已经看不到魏宣的身影了。 只瞧见内里时不时飞出一道血柱,银光、血色迷乱人眼。 薛兰漪耳旁冷兵器碰撞的声音刺耳,于纷乱厮杀声中,沉郁的气息落在她耳畔,“当着他的面,叫我夫君。” “我不要!” 魏璋才不是什么夫君! 薛兰漪推着他的胸口,“阿宣才是我夫君!我和阿宣是正儿八经拜过堂的夫妻!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其实很害怕的,但声音未弱下去。 姑娘笃定的一字一句让周围的花瓣都震颤。 下落花雨了。 粉色花瓣纷纷扬扬盖住血迹。 无论今日这场雨多大,她都只嫁阿宣。 魏璋目色一沉,护在她脑后的手收紧几分。 另一边,花瓣雨中,一道红色身影腾空而起,冲破了层层阴云。 魏宣身上全是刀剑伤,喜服被撕得凌乱不堪,可晨曦只照在他身上。 金黄色的光晕笼罩着半空中的他。 他衣摆飞扬,以一过百。 他是她的英雄。 薛兰漪在看到他冲破重围的一瞬间,眼中刀子般的恨,一瞬变成了希冀的光。 此时,无论魏璋的手扼得有多紧,薛兰漪眼中的光不散。 魏宣逃脱侍卫,轻功极行,身轻如燕。 但并不是往薛兰漪方向去,反而双脚点地,从护卫头顶一翻而过,飞身往囍字处去。 魏璋眼皮一跳,沉声道:“抓住他。” 护卫齐齐蜂拥而上。 来不及了。 魏宣移形易影,飞速伸手摁向囍字旁的机关。 顷刻,无数白羽箭从四面八方射出,冲破桃林。 箭气如雨,扑面而来,而且毫无章法。 魏宣用兵诡谲,连部署暗器也让人琢磨不透。 护卫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余下众人旋即朝魏璋聚拢,背对魏璋持着刀,将四周包围起来护住主子。 狭小的圆形空间外箭羽纷乱,与刀剑碰击,砰砰作响。 护卫一着不慎,箭就会穿透包围圈,刺进魏璋或薛兰漪的胸口。 魏璋的余光可以看到箭影纷乱从鬓边过,他未尝一顾,只满眼讥诮俯视着薛兰漪,“这就是你所谓的夫君?” 不是说夫妻之间同生共死,进退与共吗? 魏宣怎么一点不顾薛兰漪的安危,执意放箭呢? 什么忠贞不渝,难分难舍不过尔尔。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薛兰漪厌恶透了他这副戏谑模样。 魏宣怎么对她,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曾对她t做过的那些事不更恶劣吗? 他有什么资格站在至高处,指摘别人?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80节 他也配? 薛兰漪狠狠在他手腕处咬了一口,趁着他有所松动,挣开他的手掌,立刻就往包围圈外逃。 魏璋本能地抓住了她的臂膀,往回一带。 包围圈外,刀剑无眼,一旦踏出去就会被扎成刺猬。 “疯什么?” 他力道极大,快要把薛兰漪的胳膊拧碎了。 薛兰漪却不管,还是发疯似地胡乱挥舞手臂,挣脱他,往外跑。 推开一个护卫,刚踏出圈外一步。 一支白羽箭如疾风扑面而立,直朝薛兰漪的眉心来。 箭尾卷起瑟瑟长风,那力道俨然一箭就能穿透薛兰漪的头颅。 薛兰漪瞳孔放大,僵在了原地。 “漪漪!”远处,魏宣疾行,飞扑而来。 就在白羽箭离眉心一指距离时,一只大掌将薛兰漪拽进怀中,用后背护住了她。 箭气太重,男人往前一栽,高大的身姿压在薛兰漪怀里。 白羽箭穿透了男人的后臂,许是伤了心脉,他的口中涌出一口血来。 滴在薛兰漪肩头,灼烫了她的肌肤。 她紧张地捧住男人的脸,颤抖的指腹抚开男人脸上的血迹。 这一次,在她眼前的不是魏宣,而是魏璋。 她张了张嘴,讶异之余,担忧之色未及收敛。 魏璋的瞳孔中堪堪映出姑娘仰面望他,红了眼眶的模样。 她有多久没这样关怀过他了? 明明受了重伤,魏璋心头却生出一种古怪的快意,竟隐隐庆幸自己比那人快了一步。 这种奇怪的满足感,让他胸腔里那道空荡荡的鸿沟充盈起来,丝毫感觉不到疼。 他深邃的眼与她对视,显得有些僵硬,缓滞。 从前,他并未回应过她的关心,所以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脑海里蓦地回想起年少时,每次她哭,兄长安抚她的画面。 他略显僵硬手掌贴上她的脊背,感受到她的战栗,本能地学会了上下轻抚。 他的身体尚且虚弱,下巴放在她肩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渐渐呼吸平稳的整个过程。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那么近,这么软。 原来,护住一个人是这样的感受。 “若、若再发疯我……”他说话时口中溢血,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再发疯,别怪我让你跟他们一起去……” 一个“死”字未说出口,一阵钝痛袭向他胸口。 有什么东西扎进了他心肺。 他的话戛然而止,讷讷望向痛处。 薛兰漪正握着一根簪子,插进了他的胸膛。 她眼神极冷,插得极深,堪堪插在他的陈年旧伤上。 内里溃烂、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次被薛兰漪捅穿了,直插进肺腑。 他的双瞳爬上血丝,怔怔望向薛兰漪的眼。 薛兰漪眼里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曾经,她哄骗他将利器插入阿宣胸口。 如今,他也得自食其果。 薛兰漪手腕徐徐打转,簪子又深了几分,血水潺潺流入她指缝。 而魏璋没有躲开,染满血的手去抓薛兰漪的手。 他要看看她的手有多凉、有多狠。 颤巍巍的指尖快要碰到她手背的一瞬,她推开了他。 而后提起裙裾,义无反顾朝魏宣跑去。 第82章 魏璋前胸后背皆受了伤,巨大的疼痛袭来,他跌下去,一只膝盖砸在了青石板上。 与此同时,薛兰漪身姿灵巧,轻易避开了所有飞向她的白羽箭,奔向魏宣,和魏宣抱了满怀。 她的阿宣又怎会不顾她的死活放箭呢? 早前,魏宣就告诉过她暗器的路线。 她记在心里,她可以自己全身而退,谁稀罕魏璋假惺惺的保护? 她方才不管不顾往外冲,假装快要中箭的目的,本来就是转移魏璋的注意力,趁机逃脱。 既然他将她缚在怀里,她不介意给他一刀,从而为大家争取更多的逃亡时间。 她做到了! 她得意地朝魏宣扬起下巴,仿佛在求表扬。 两个人在箭雨中不知说什么,相视一笑,牵着手飞奔而去。 她不回头了。 也没有人回头看背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一浪接一浪的痛楚,侵袭着魏璋。 他颤巍巍的手握住了胸口的簪子,猛然拔出。 一道血柱飞溅。 原来,拔下身上的刺,这般疼。 他指骨紧攥着簪子,血渗入簪体裂缝中。 手上动作狠辣依旧,但失血过多,视线越来越模糊。 眼前聚拢起氤氲的湿雾,越来越浓,就在快要将他的视线淹没时,那抹远去的红色身影却又突然转过头来了。 金色步摇的流苏轻拍在姑娘颧骨处,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照得姑娘脸颊白皙。 她对他灿然一笑,边跑边朝他抬臂勾手。 魏璋眉心一紧,碾磨簪子的指骨也微顿。 却听远方,薛兰漪上扬的红唇在喊:“阿泓、青云、陆麟跟上!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玩的射侯么?” 她的视线实是越过魏璋,在唤他身后的每一个人。 倒在地上的几个人听到薛兰漪的提醒后,也纷纷会意,站起身来。 他们夺过护卫手中的刀,全力厮杀,朝薛兰漪的方向去。 少年们是相知相识十多年的好友,少时,常在一起射箭、游戏。 故而,他们对魏宣的暗器也并不陌生,机关困不住他们。 六个人一同迎着箭雨冲出护卫的包围圈,往桃花林外跑去。 林子外,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滚滚绿浪翻涌,六个人并肩奔跑,冲下山坡,往太阳初升的地平线去。 红色裙尾如红霞,飘飘然飞离了魏璋的视线。 好似许多年前,那片竹林里,她在闹他在追,他们跟在身后起哄。 少男少女的笑声如珠落玉盘,泠泠然散入轻风中。 被困住的,只有魏璋。 “爷,何为射侯?”青阳一边挥剑挡去箭雨,一边问身后魏璋。 眼下周围箭雨过猛,百来护卫已经死伤近半。 再耽搁下去,带来的兄弟都得绝命在这片桃花林中。 大公子的暗器诡谲,青阳难以应对,不得不请教魏璋。 毕竟魏璋也是同那群人一起长大的,既然是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射侯,魏璋定也参与其中。 他也一定知道箭的路数。 青阳一边勉力支撑,一边等待着。 然周围白羽箭交叉错落,从魏璋鬓边滑过,他只字不语。 事出紧急,青阳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扶起魏璋的胳膊, “爷,再不解开机关,恐怕、恐怕……” 恐怕就追不上大公子和夫人了。 青阳原想请魏璋解惑,却从魏璋眼中看到一闪即逝的空白。 此刻,青阳才意识到,爷不是深陷痛楚,无暇他顾,而是真的不知道何为射侯。 少年少女们幼时玩的游戏里,没有魏璋。 爷,不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吗? 青阳心生疑惑。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81节 魏璋亦眉头紧锁,鬓边青筋凸起,极力试图想起什么。 可没有就是没有。 少年们共同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他。 魏璋望着地上殷红的血滩,笑了。 青阳嘴巴动了动,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可能,少年们玩游戏的时候,爷已经在祁王府那座炼狱里日日夜夜地熬着了。 又也许,他们玩游戏的时候确实忘了叫上魏璋。 所谓一群好友,总有人像明珠闪耀,让人本能地想要追随。 也有人屈居一隅,多了他少了他都无妨,所以被遗忘也属寻常。 人心所向无关对错,亦没有道理可言。 青阳暗自叹息,“可能爷当时刚好……” 魏璋压了下手。 当初到底是什么情况,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会在乎几个穷途末路之人吗? 他强撑膝盖缓缓起身,目色同时冷下来,再看不出悲喜。 高大的身姿如巍峨山峦,玄衣飘飘。 桃花林中,随即风声簌簌。 他眯眼迎着箭雨,锁定桃林深处,抬手示意青阳,“给我。” 青阳恭恭敬敬把佩剑递给魏璋。 男人指骨分明的手握住剑柄。 霎时,一道银光闪过青阳眼前。 剑飞了出去,将囍字破开成两半。 而后,深深插进桃花林中的一棵枯树上。 刹那间,箭雨停了。 周遭冷兵器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一切恢复了沉冷肃静的模样。 魏璋虽不知什么射侯,但了解魏宣的排兵布阵,略微想想,他便能破局。 他扫视一眼周遭亲卫,淡淡两个字吐出唇齿,“收网。” 抓捕先太子党的网部署了三年,今朝该彻底收网了。 猫捉老鼠的游戏该彻底结束了。 另一边,六个人肆意往山坡下跑。 茫茫青草地,广阔无边界。 好像回到了年少一起踏青的时候。 那时,周钰总是猴一样窜在最前面,魏宣总会刻意放慢脚步等着薛兰漪。 谢青云书生体弱,落在最后。 陆麟常是边骂他们毫无世家风范,边誓要与周钰争第一。 今日的天空和那时很像,云很白,风很轻。 秋日暖阳沐在他们身上,很温和t。 越往地平线去,空气就越清新,呼吸也越畅快,连奔跑的姿势都格外舒展。 “说起来,有六七年没同宣哥晨练了呀。” 谢青云在旁轻笑,连连咳嗽着。 “还撑得住吗?”魏宣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青云得了肺痨,跑不得的,不过许是奔跑的原因,他此刻面色红润,倒比素日精神了许多。 “唔!”陆麟朝谢青云伸手,表情带着讥诮。 意思俨然是:你若跑不动,我来牵你。 魏宣牵着薛兰漪,穆清泓牵着月娘,都双双对对的,陆麟牵谢青云也无妨吧? “谁要你牵了?咱们当初比赛跑三公里,你还比不过我呢!” 谢青云不屑地轻嗤一声,加快了速度。 少年们便是成熟稳重了,好胜心不减。 “咱们也跟上!”魏宣拉着薛兰漪也加快了速度。 身后,跑得略慢的月娘被他们逗笑了,摇晃着穆清泓的手,“阿泓的朋友真有趣。” 穆清泓只瞧着月娘面色苍白得紧,目光往她微隆的小腹上看了眼,“我背你吧。” 说着,便要弯腰。 月娘连连摇头,“我可以的!我在东宫时,什么没干过?” 眼下在逃难,背来背去岂不连累旁人等待? “对不起。”穆清泓领会错了意思。 当年,月娘在东宫不过芸芸众宫女中的一个。 她手很粗糙,后背还有鞭伤,想必在东宫吃过很多苦。 穆清泓没有保护过她。 而今,却要她陪着他吃苦、逃难。 穆清泓心里不好受,低垂着眼睫。 月娘说话直来直去惯了,此时才反应过来她的话让穆清泓多想了。 她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阿泓,你知道吗?从前我在东宫伺候时,偶然也会偷偷往红梅苑里瞧,我可羡慕你们哩。” 月娘是个孤女,小时候就被卖进东宫,也没有朋友。 自小就被嬷嬷教导不可喧哗、不可随意跑动,更不可以在主子面前哭,笑也不行。 偶然一次,她给穆清泓送衣服时,看到穆清泓和薛兰漪他们在院子里作画。 少男少女聚在一块,畅快笑、开怀饮。 好生地自在。 她好羡慕。 “我那时就在想,若我也是你们中的一个,便是死了也畅快!”月娘扬声,想了想,又改了个词,“应该叫死而无憾,对吗?” 月娘歪着头笑。 她想告诉穆清泓,她不怕死,不怕被追杀。 她觉得现在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万事随心,有朋友相伴,很开心。 “等逃离魏国公的追杀,你也带我玩那个什么射、射侯好不好?” 月娘的话音里充满期待。 穆清泓却心不在焉地,半晌没答。 在前面跑的薛兰漪都听到月娘的大嗓门了,回头道:“当然可以,我教你!” 她一手牵着魏宣,一边回头朝月娘眨了下眼。 又见穆清泓神色飘忽,魂不守舍的样子,劝他:“阿泓,你莫哭丧着脸,阿宣不会让我们死的,嗯?” 薛兰漪不知道魏宣要带他们去哪。 但她知道,魏宣一定有后手带他们脱离困境。 薛兰漪很安心。 穆清泓还是没说话。 月娘扯了扯他的手,“阿泓,姐姐跟你说话呢。” “啊?”穆清泓回过神,“哦”了一声。 薛兰漪无奈叹了口气。 穆清泓这小子,怎么这么多年了,还和在东宫时一样胆小呢? 暂时管不了他的情绪了,一行人往一处茂密雨林里去。 这是一片长满百年老树的大森林,郁郁葱葱,曲径通幽。 密林里几乎不见光亮,只闻周围露水滴落的声音。 魏宣打了火折子,在前引路。 众人跟着依次往小径里走。 穆清泓和月娘走在最后。 月娘正要提起裙裾,跟上去。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头,穆清泓张了张嘴,仿是欲言又止。 良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道:“月娘,你真的想吗?” “想什么?” 月娘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是在问她想不想像在东宫时那样画红梅,学射侯。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82节 “当然想!”月娘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咱们的孩儿肯定也很想。” 穆清泓指尖一颤,微微蜷起,贴着她的小腹。 “会实现的。”他红着眼眶道。 “又犯傻。”月娘敲了敲他的额头,“咱们啊乖乖跟着宣哥脱困,就什么都能实现啦!” 她笑得眉目舒展,牵起穆清泓的手往丛林里去了。 许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跟着一群人大逃亡。 密林里很黑,周围还时不时响起蛇吐信子的声音,后面随时都会来追兵。 可月娘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心刺激感大过一切恐惧。 谢青云和陆麟仿佛也是。 薛兰漪之前在牢狱、在国公府见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弯腰驼背,垂眉敛目,不敢正眼看人,今儿个大家都格外松弛。 可能是因为阿宣在吧。 只要跟着魏宣,大家都会很安心。 魏宣在前,一手牵着薛兰漪,另一手拨开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前面有条暗道,我们从暗道中走,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穿过暗道,我们骑马抄山上近道行,一路关口皆有我旧部。” “预估三个时辰就可抵达高昌郡,届时就安全了。” 魏宣沉稳话音一句句交代着,待到抵达一处布满青苔的石门,他方回头扫视众人。 其他人倒还好,但谢青云可能是方才奔跑太兴奋了,此时脸上红潮褪去,脸色苍白,几无血色。 魏宣担忧,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撑得住吧?甬道会比较狭窄,空气稀薄,不过不用太担心,最多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咳!” 魏宣的手刚落到谢青云肩膀上,单薄的身子一歪,捂着唇连连咳嗽。 薛兰漪瞧他神色越来越僵白,欲上前扶他。 谢青云压了手。 “我、我无碍……” 谢青云的后背悄然靠在了石门旁,嘴角翕动着故作轻松笑了笑,“宣哥小时候就爱四处挖山刨地种花,不想如今还好此道,竟在这深山老林也刨出一条道?” 谢青云这话是不想大家担心他,故意开玩笑的。 月娘听不懂谢青云的用心,倒为魏宣打抱不平,“这甬道可不是刨着玩的,是三年前宣哥特意挖出来,给我和阿泓藏身的。” 魏宣常年不在桃花谷里住,怕穆清泓两人遇到歹人,才特意给他们留了一条逃生通道。 当初挖密道时,魏宣怕别有用心的人知道,所以没有雇工,纯靠他们三人手动挖的。 月娘挽着阿泓的臂膀,甚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当初阿泓还嫌此地脏哩,没想到今日能救这么多人的命!” “那谢某倒真要谢太子太子妃的救命之恩了。”谢青云折腰以礼,行的是君臣之间的礼节。 穆清泓站在离他十步之外的地方,手足无措的,好一会儿才抬起双手道:“起、起身吧。” 他虽如是说,但一直站在离众人较远的位置,并不靠近。 说起来,谢青云等人和太子也算是至交好友。 此番,他们来桃花谷已经大半日了,太子一直没有跟他们说过话,甚至有些回避之意。 谢青云不知为何太子如此疏离。 可能是此去经年,物是人非吧。 太子已不是他想象中最温和、热情的模样了。 谢青云悻悻然笑了笑,眼眸轻垂,看了眼手心里的血迹。 可惜……他等不到与太子破冰那一天了。 有些事有些话,他现在已不得不交代了。 “太子,臣有份礼物送你。”谢青云暗自将血迹擦在了中衣衣袖里,而后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呈给穆清泓。 穆清泓没有上前,反是神色紧张,下意识退了半步。 然则,此时,谢青云的手却抖如筛糠,快要托不住油纸包了。 谁都看得出来,谢青云的身体不大对劲。 薛兰漪默默扯了扯魏宣的衣袖,示意他快些开门。 谢青云这个样子再拖下去,若是被魏璋的人追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魏宣拧眉,朝她摇了摇头。 奇怪,他一直藏在腰间的密道钥匙不翼而飞了。 眼下桃花谷定已被魏璋包围。 这甬道是他们唯一的逃生路,可甬道的门厚约三搾,若没有钥匙,万万打不开的。 强行破门,又一定会引来魏璋的人。 他心里也急,眉头拧作一团,满身找钥匙。 而谢青云就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下,恹恹滑坐在了地上,手中自始至终端着油纸包,望着穆清泓。 “阿泓,你快去啊!”月娘推了一把穆清泓。 穆清泓一个踉跄跌到了谢青云身边。 他离谢青云最近,清晰地感受到了断断续续,只有进没有出的呼吸声。 有什么东西在流逝。 他这才双腿一软,跌跪在了谢青云身边,嘴里絮絮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极小,众人听不到,连谢青云都t听不到。 谢青云只是勉力笑了笑,将油纸包一层层打开后,献宝似地放在穆清泓手上。 油纸统共包了五层,捂得严严实实,其下是一本厚厚的书册,行书小楷,行云流水,上书《晋德太子列传》。 风吹开扉页,还残留着未干的水墨香。 这是谢青云给他写的传记。 在谢青云的字里行间里,太子穆清泓不再是那个意图谋反,欺君犯上的乱臣贼子。 他是三岁诵诗明义,十岁问苦恤孤,礼贤下士,高山仰止的晋德皇太子。 史官谢青云记录着他每一笔最真实的过往。 他替他记着他的清白。 穆清泓捧着书的手在抖。 这书太重了,他有些不堪重负,脊背被压弯,虚软地伏趴在地上,书几乎举过了头顶。 没人看到穆清泓深埋在书下的那张脸,神色开始慌乱、紧绷,眼神飘忽不定,口中絮絮叨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最后只剩无尽的悲恸,和……麻木。 与此同时,谢青云再也坚持不住,一口血喷涌而出。 他极力避开书册,可一滴血点还是溅在了书上,正掩盖住一个“德”字。 众人一拥而上去扶他。 薛兰漪最快,扶住了整个身子都要瘫在地上的谢青云。 “谁拿了钥匙,交出来!” 她扶谢青云的动作有多轻柔,环视四周的眼神就有多狠厉。 魏宣绝不是丢三落四之人,他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钥匙弄丢的。 一定是有人趁其不备,将钥匙偷走了。 而能近魏宣身的人都在现场了。 薛兰漪不敢相信,眼前最至亲至爱的亲人朋友中,竟会有人倒戈相向,想要埋葬大家的生路。 她瞪大的瞳孔扫视每一个人。 说实话,她辨别不出谁是鬼。 也不愿相信这里面有鬼。 其他人亦各自静默无声。 树林中,响起簌簌风声,树叶沙沙作响,频率越来越快。 高频的颤动声窸窸窣窣,直往人骨头缝里渗。 薛兰漪感受到了一股越来越近的寒凉之气,同时也感受到谢青云的体温在一点点冷却。 他无声地呕着血,血水涓涓流在薛兰漪手上,糊了薛兰漪满手。 谢青云快撑不住了。 再不进甬道,只怕他就再也走不出这片桃花谷了。 他还有孩子,还有家族,还有谢氏百年史篇未著成。 “把钥匙拿出来啊!”薛兰漪嘶吼失态。 周围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 薛兰漪有些无奈了,苦笑一声,几近哀求:“拿出来吧,现在拿还来得及。” 再迟一步就来不及了。 她分明看到迷雾丛林,有一黑影高踞马上,端然踱步而来。 马蹄声不疾不徐,却踏得地面声声震颤。 魏璋挺拔的身姿轮廓在浓雾中越来越清晰。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83节 魏璋找到密道了,这么快的速度就找到他们的行踪,不是有人报信又是什么? 到底是谁想他们全军覆没? 背后的刀身前的刃让薛兰漪后怕不已,身子虚软。 魏宣拉住她的手腕,温厚的大掌支撑着她。 “唯今之计,先驾马突破重围再说。” 暗中的那个人,到火烧眉睫时还不愿站出来,那就真的不会再站出来了。 没必要再试探他心了。 魏宣吹响马哨,“烈风、暮云两匹马,最多可带五个人,你们分头先走,我垫后……” “我有驴车!我会骑驴!”月娘骄傲地扬起下巴,学着魏宣的样子吹了哨,“我和阿泓坐驴车,你们骑马就好了。” 实际上,驴要比马慢数倍。 烈风和它的夫人暮云已双双对对奔驰而来。 月娘的驴还在后方蹒跚学步。 虽是慢些,步子倒也坚定,月娘把它教得很好。 眼下非常时期,没有过多时间考量和推辞。 薛兰漪也强忍下纷乱的思绪,咽了口气道:“阿宣带着青云走,我与陆麟一道,月娘和阿泓走,分头行动。” 魏宣马术好,好歹让谢青云少受点颠簸。 分头行动也可最大程度避免全军覆没。 魏宣明白她苦心,亦未多言,上前迎接烈风暮云。 两匹白马并肩踏步,越来越近。 快要走到魏宣面前的烈风,习惯性地扬起前蹄求表扬。 白皙泛光的马鬃随风而动,在艳阳下很漂亮。 可能是第一次跟媳妇并肩作战,烈风马蹄儿扬得格外高。 烈风的调皮让气氛略缓和了些,薛兰漪扶起谢青云,朝烈风去。 烈风很乖巧,看见有人受伤,踏着蹄儿过来接伤员。 只刚迈步,一支白羽箭呼啸而来,堪堪刺穿烈风的脖颈。 第83章 马儿撕心裂肺地嘶鸣一声,响彻长空。 染了血腥味的白羽箭从薛兰漪身侧划过,钉在石壁上,箭羽直颤。 薛兰漪忘了躲,双目僵直望着轰然倒地的烈风。 那是一匹陪着魏宣征战沙场五年,敌军闻风丧胆的战马,而今脖颈被穿透,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血潺潺汇聚成泊,染红银白的毛发。 暮云在旁打着鼻响,不停用鼻子拱它,自喉咙发出的呜咽声与人一样凄婉。 “魏国公你也欺人太甚了!” “连马都不放过,好恶毒的心肠!”月娘在旁扯着嗓子骂。 密林深处,黑影越拉越近。 浓雾褪去,身着玄色氅衣的魏璋缓缓而来,一手扶马鞍,一手握强弓。 他脖颈微微后仰,细长上扬的眼睥睨座下,似笑非笑,天生带着蔑然。 他并不理会月娘,自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他的目光就只在一人身上。 “过来。” 魏璋掌心朝上,勾了勾手。 薛兰漪透过他玄色衣袖袖口,看到了他手腕上蜿蜒的血迹。 俨然,薛兰漪刺伤他后,他还没有处理伤口。 他也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男人身上寒凉之气扑面而来,薛兰漪脊背发凉,退了半步。 月娘双臂撑开,挡在了她面前,“漪漪姐咱们不过去!” “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咱们一块死在这里,生同衾死同穴倒也畅快。” “魏国公再权势滔天,能管到阴曹地府去不成?” 月娘嘴巴快,一句接一句,一个人便热闹非凡。 她隔在两人之间手脚并用地骂着。 魏璋和薛兰漪都没看她。 两人隔空对视。 薛兰漪看到了魏璋那双深邃眼里的震怒与愤懑。 那只伸向她的手一直未收回,血水布满他的手腕,一滴一滴落在玄色衣袖上。 那是自心口流出的最滚烫的血液。 而她的眼里除了防备和害怕,没有别的情绪。 空气凝固了一般,两人僵持对视着。 男人的眼尾渐渐攀上一抹猩红。 许是,雾气晕染,眼角染了些许湿意。 薛兰漪毕竟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捅了他一刀。 他在怨她吗? 薛兰漪眸光一晃,避开了他的眼神。 倒也不是愧疚,是后怕。 她心里清楚当时魏璋是为了保护她,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却又让他伤得更深。 如果被他抓住,他又会怎么折磨她? 淋雨、刺青、还是无休无止地做下去。 薛兰漪面色苍白,瞳色又来开始涣散、飘忽。 一抹红色高大的身姿挡在了两人视线之间。 魏宣握了握薛兰漪冰冷的手。 薛兰漪骤然抬眸,魏宣对着他笑了笑。 他的眼神如此坚定,手掌如此温厚的手掌,那些恐怖画面才从薛兰漪脑海中清除出去。 她呼吸渐渐平和,张开手掌,与他交握。 她摸到了魏宣掌心粘稠的血迹。 那是烈风的血。 烈风和魏宣相伴多年,与老友无异。 其实魏宣现在也很难过吧,却还要来安抚她。 她的手指没入他指缝,与他紧紧十指相扣,也安抚他。 五步之遥,魏璋清晰地看到了整个过程,胸口一阵翻涌。 自心头流出的血更汹涌地顺着手臂流。 他伸出去的手却始终是空落落的。 没有手搭上来,血被吹凉了。 “过来,立刻。” 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平稳的音调更显出不可撼动的威压。 周身风声簌簌,树叶沙沙。 上百暗卫从密林中现身,握着连弩齐齐对准或病或伤的六个人。 薛兰漪他们被包围了,只要魏璋一句话,六个人立刻伏尸当场。 “我们不怕,我们……” 月娘再要说话,被穆清泓一把拽进了怀里。 深幽密林陷入无声僵持。 前路没了,战马没了,他们的出路已无。 偏偏魏宣不是折脊之人,他暗自扯了扯薛兰漪的手,示意她后退。 他是想与魏璋殊死一搏,好给其余人拼出一条血路。 薛兰漪不要,她紧握着他不放,想要与他生死与共。 那快要溢出来担忧之色,与方才她看魏璋冰冷截然不同。 魏璋看在眼里,眼尾那抹猩红更重。 “兄长,还想带着我的女人去哪?” 他一字一句。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84节 他是不可能再让她离开他手掌半步的。 旋即,四周响起撼天动地的爆炸声。 身后的甬道炸开了t。 魏宣部署在桃花谷里的暗器相继炸开。 一连串的爆炸声后,尘烟四起,沙粒漫天。 原本湛蓝的天空被浓烟掩盖。 四季如春的桃花谷终究陷入了狂风骇浪中。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携着一张燃烧一半的红纸碎片,从薛兰漪颧骨处划过,割破了她的肌肤。 白皙肌肤上裂开一道殷红的口子。 很疼。 那碎片是昨日她和魏宣一同贴在四合院里的小红纸人。 魏璋弹指一挥间,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可以想象她和魏宣的家也已经一片废墟了。 即便魏宣可以以一敌百又能怎么样? 他们已经没有家了,能去哪儿呢? 薛兰漪瞳孔微缩,望着至高处的魏璋。 良久,她退了半步。 魏璋眸色一沉。 她反将魏宣的手拉得更紧。 事已至此,也许月娘说得不错。 大不了就同生共死,来世再做夫妻吧。 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魏璋身边,任他羞辱的。 她闭上眼,与魏宣相依,做出一副要与魏宣赴死的样子。 她倒真敢想! 她已承诺过与魏璋生死不弃,一生一世。 她是他的人,早就是了。 今生是,来世也是。 活着是,死了也是。 她还想跟谁生同裘死同穴? 魏璋胸中生出一股冲动,恨不能掰断了那交握的手,将她摁进胸口,让她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的人。 潮涌冲击着他的手臂,他手背青筋隐现,周身威压如山倾覆…… 脑袋里,蓦地浮现出斑驳胭脂下,她流着泪的脸。 他顿住了,指尖微蜷,缓缓掐进手心。 “京中……京中有最好的大夫,可以医治谢青云。”魏璋气息起伏。 薛兰漪微闭的眼睫轻颤。 她身旁五人,本做防御状,此时也皆僵在原地。 魏璋身后的护卫刀已出鞘,同样各自讶异地悄悄看了眼彼此。 整整六年,爷行事抓人,下手极快,根本不会多一句废话。 威逼为多,利诱,倒还是第一次。 魏璋深吸了口气,话音尽量保持平和,“回来,陆麟的哑症我也并非不能治。” 薛兰漪蓦地睁开了眼眸。 传闻大庸有位隐世高僧意外断舌,后创立了用声带喉腔发声的法子,再不受哑症困扰。 那高僧踪迹难觅,陆家遍寻不得,魏璋何时把人找到了? 薛兰漪探究地望着魏璋的眼。 那双深邃沉郁的眼向是让人望而生畏,但确实也说一不二。 他说他有办法,他定然就是真的有办法。 这一点毋庸置疑。 薛兰漪心起涟漪,握着魏宣的手下意识松开了。 如果,谢青云的肺痨能治好。 如果,陆麟可以重新当谏官。 如果,阿宣可以不必死…… 她遥遥与魏璋对视,眼中波澜起伏。 魏璋朝她屈指,墨玉扳指闪着金光。 好像,那真的是一束可以抓住的光。 她像受了蛊惑,直起身来,僵硬地迈出了一步。 轰! 脚尖刚一探出裙摆,身后骤然响起撞击声。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薛兰漪后背上。 “啊!陆大人!陆大人!”月娘扬声尖叫。 薛兰漪蓦地回过头,陆麟撞在了石门上,如烂布偶一样滑倒下去。 撞开花的脑袋血水飞溅,在棱角不平的石门上留下一串殷红。 陆麟撞墙自尽了? “陆麟!”薛兰漪立刻清醒过来,转身奔向血泊里的人。 几乎扑倒在陆麟身上。 可他一动不动,只有额头上的血还不停流着。 薛兰漪用绢帕擦拭。 擦不干净,越擦越多,绢帕湿透了。 月娘也推开呆呆站着穆清泓,上前撸起袖子,“我会掐人中,我会掐人中!” 月娘虽与他们短短数面,可是她很喜欢他们。 不想他们每一个人出事,所以掐人中的手抖得厉害。 然则,掐得多深,也探不到一点的气息了。 陆麟的手耷拉在地上。 缝着补丁的衣袖里滚出几颗桂圆。 这是自家树上的桂圆,他特意带来恭贺魏宣和薛兰漪的。 他们约定过,要将他种的桂圆铺满宣哥和漪漪的喜榻。 他还没给他们铺喜榻呢…… 薛兰漪望着在血水里打转的桂圆,讷讷摇头,“为什么?为什么?” 薛兰漪的声音带着泣,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句嘶吼,“为什么要送死?” 五步之外,魏璋指尖一颤。 撞墙飞溅起的一滴血珠,也刚好溅在他勾起的指尖上。 温热的,很真实。 魏璋凝眉,望着那滴在手心晃晃悠悠的血珠。 血珠上,赫然浮现少年陆麟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 他搭着他的肩膀,“阿璋,人的嘴巴就是用来说话的,你不说话,别人以为你是哑巴。” “你是哑巴,别人会觉得你好欺负。” “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像我方才一样以理服人,骂到他找不着北,知道吗?” 少年陆麟顶着一颗被打碎漏风的牙,说话的时候血和唾沫如雨下,“你是不是不会骂人?我教你啊,我会三十九种不同的骂法!” “阿璋,你学啊,你怎么又不说话?” …… 那是长德十年十二月初五,隆冬,更钟响了六下。 两个少年勾着肩,一瘸一拐地走。 长长的甬道里,只有陆麟聒噪的声音。 他给他披的披风是紫色的,不好看,很重。 而且他根本没有三十九种骂人的方法。 只有八种,说起来拗口,要念一百二十遍才能学会…… 魏璋屈指轻轻摁住了那一滴快要凉透的血。 沉静的目光透过人群,望向地面躺着不动的人。 其实他也看不到什么。 陆麟被薛兰漪、魏宣、月娘围得严严实实。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85节 靠在墙边的谢青云捂着胸口,咳了几声,“漪漪、宣哥,不必太过悲伤,其实陆麟他、他本就没打算,也没办法继续活着了。” 陆麟是立志要做谏官的人。 被拔了舌头后,他本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了,只因家中尚有老弱妇孺,才勉强苦撑着。 可是这些年,沈惊澜没少找陆家的麻烦,他的身体状况也已是强弩之末。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不仅不能给家人带来安稳,反而会一次次带来厄运。 所以,离开京都,安置家人后,他就没打算再勉强过活。 此番,他与谢青云来参加薛兰漪和魏宣的婚礼,其实已了却最后的心愿。 他们来之前就约定过,绝不再次成为薛兰漪的负累。 他们不会再做魏璋或是沈惊澜的筹码,让薛兰漪再次陷入困境。 几个大男人,总让小姑娘次次以身相护,过意不去啊! 小姑娘不为谁而活,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谢青云低笑一声,自袖口摸出了一把匕首。 银光忽闪,照出谢青云眼中的绝别。 此时,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没有人看到那把匕首正往谢青云脖颈上去。 唯有魏璋,独站一方,天生警觉。 霎时间,捕捉到谢青云的意图。 他眸色一沉,挽弓对准了匕首。 箭离弦而去,欲刺碎匕首。 谢青云本没多少力气用匕首割破自己的脖颈。 见箭气扑面而来,他身子倾斜,胸口正迎上了白羽箭。 魏璋瞳孔一缩。 来不及了,箭瞬间贯透谢青云的心口。 一道血柱飞溅,谢青云倒在了魏璋箭下。 第84章 他虚软的身子被钉在石壁上,像一个稻草人,那么轻,那么单薄。 血从心口渗出来,很快染透青色衣衫。 湿哒哒的衣料贴在他身上,方看清积劳成疾的谢青云已经瘦骨嶙峋,那样皮包骨的佝偻身躯好似只有孩童大小。 唯有一双常年执笔的手,生了茧,浮肿的,与身躯体形极不相符,仿佛毕生的力量都积蓄在那双手上。 而此时,他的手濒死战栗。 魏璋手中弓弦同频震颤着,极高频率的颤动透过他的手掌传递到血脉中。 他的手竟也些微颤动。 “阿璋,握笔要稳。” 脑海里,蓦然回想起年少时,谢青云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的“魏璋”二字。 他说:“阿璋若是练得一手好字,将来可以给宣哥当副手,宣哥做文官,你可以当师爷,宣哥做武官,你可以当主薄。” 他问:“这样就算兄友弟恭,无愧家门吗?” 他说:“是。” 他答:“好。” 长德九年九月初五,初秋,魏璋五岁,才第一次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谢青云教的谢氏行书不好写,但他给的墨不臭,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松香,也不卡墨。 谢青云的手很稳,他见爹手把手教兄长写字时也是这么稳 …… 魏璋握着弓箭的手蜷起,扣住了那震颤不已的弦。 然箭已离弦,颤音摁不住了。 谢青云好像……死在他箭下了。 他眉心紧蹙,极力压着什么情绪。 一道刀子般的眼神突然t甩了过来。 “魏璋,你简直是畜生!” 远处,薛兰漪的双眼通红,视线模糊了,可看向魏璋的眼神从未有过的犀利。 她是明媚的,温柔的,娇弱的,在这一刻却浑身都是刺。 根根刺向魏璋,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一股情绪上涌,她扑向他。 月娘拉住了薛兰漪,“姐姐,不要过去!” 月娘鄙夷地瞥了眼居高临下的人,抚着薛兰漪的后背,“姐姐跟这种冷血无情之人说又有什么用?他能有什么感觉?” 薛兰漪瘫软在了地上。 是啊,魏璋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禽兽,杀人放火信手拈来。 诛杀旧友,也不过弹指之间,到现在连眼都不眨一下。 跟他说话,不是与牲畜讲情义吗? 可笑,也可悲。 薛兰漪冷笑一声,不再给他眼神,背对着他,去擦谢青云嘴角的血迹。 谢青云一息尚存,嘴角翕动着,“漪漪,宣、宣哥,我给你们带了、带了新婚贺礼。” 魏宣看到他衣袖里还藏着另外一个油纸包。 染了血,滚烫的,但包得厚实,里面放着一本《渡辽将军昭阳郡主合传》,书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一份是最干净的历史,可惜书只写到一半。 最后一句,是谢青云今日来参加魏宣和薛兰漪婚宴时落笔的,上书:“渡辽将军魏宣,昭阳郡主李昭阳,永结秦晋之好。” 后半本还是空白宣纸。 “以、以后,这传记就交给、给你们自己写了。” “不要!”薛兰漪连连摇头,“我们学识不及青云,说好的,小时候说好的,咱们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要名垂青史,要青云你写一辈子都写不完啊……” 谢青云也想写一辈子啊。 可惜,天不遂人愿。 再往后的故事,他看不到了。 “史笔载兴衰,难续兴衰,你们……”谢青云有些不舍望着两人,“渡辽将军和昭阳郡主的故事终究还要你们自己写的。” “青云……” 薛兰漪还想说什么,魏宣拉住了她的手。 魏宣在沙场上见惯了命悬一线,生死别离。 他看得出谢青云快不行了。 人之将死,当务之急是让他安心。 魏宣拍了拍谢青云的肩膀,“会的,我会写下去,而且一定会是好的结局。” 谢青云才释然地笑了。 想来没有他们这些老弱病残的拖累,以魏宣的心智,以漪漪的聪慧,他们定然可以历尽千帆,终成眷属的。 谢青云放心了,愈发晦暗的目光迟缓地渡到了穆清泓的身上,“太、太子……” 穆清泓僵直地站着,瞳孔放大望着地上越汇越多的血。 月娘拉了他一把。 他方跌跪在谢青云身边。 谢青云费尽浑身力气,颤抖着抓住了穆清泓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血却很烫,穆清泓吓得面色苍白,手一缩。 但终究咽了口气,没有甩开那只血淋淋的手,“谢、谢爱卿,有、有何事?” “我……” 谢青云顿了顿,改口道:“臣……臣读史二十载,写史十载,所见所闻百余帝王,为登帝位兄弟相残、君臣相悖者数不胜数,所谓人无完人,帝王亦是。” 穆清泓狐疑又紧张地看着谢青云的眼睛。 临死之人,看人看事总格外通透。 谢青云已看透他的心思。 可他并未带恨意,不急不缓道:“为帝者身在高位,情义两难全无可厚非,只要励精图治,泽被苍生,不求完美无瑕,但求功大于过,便能称得上一声明君。” 穆清泓瞳孔微缩,怔怔盯着谢青云。 他好像听懂了谢青云的话,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只是讷讷摇头,不停摇头。 月娘瞧他又呆住了,扶住他的手臂,“阿泓,你要跟青云说什么?你快说啊。” “我、我……”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86节 谢青云没再多计较,对月娘扯了扯唇,“太子妃是臣听过见过的最好的太子妃。” “啊?我吗?”月娘指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太子妃,阿泓也不是太子了。” 谢青云没把话说透。 他目光一一扫视过周围每个人的脸。 陆麟、魏宣、薛兰漪、穆清泓、月娘…… 临死之前,他想把他们都记住。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魏璋身上。 马背上一只修长的手扣住了马鞍。 魏璋面色沉稳,玄衣之下的脊背却下意识挺直了些。 两人对视须臾。 谢青云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了。 冷淡的,如同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一样。 他没什么想跟一个背信弃义的奸臣说。 他靠在石壁上,仰头望天。 天空上方仍烟尘弥漫,幸而还有一缕阳光刺破阴云,透出一片湛蓝。 他仰面沐着阳光,选择对着最澄澈干净的天空,永远合上了眼。 “青云!青云!你醒醒,你醒醒啊!” 薛兰漪不能接受。 一夕之间,两位好友都走了。 今日,是他们的大婚,是他们重逢的日子,怎么就变成了永别。 “大夫,有没有大夫?” 薛兰漪茫然四顾,头顶上凤冠掉落,青丝披散,容色恍惚,“阿宣,阿宣……” 魏宣连忙拥住了她,手抚着她的脊背,“漪漪,你冷静点,冷静点。” “阿宣,阿宣……”薛兰漪嘴里絮絮叨叨,双手胡乱地抓着,目色涣散的。 “爷,夫人只怕癔症又犯了,大夫说过夫人乃目睹悬尸,惊惧所致,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见血……” 青阳在魏璋身后禀报。 话说了一半,魏璋已驾马踱步上前。 还在魏宣怀里絮絮自语的薛兰漪突然被拦腰揽住了。 她很轻,魏璋一只臂膀轻易将她捞上了马背。 熟悉的冷松香充盈鼻息。 薛兰漪后背凛然,瞳孔裂出恐惧。 她恶心透了他的靠近。 他是杀人凶手。 他是杀她朋友的刽子手。 薛兰漪在他怀里挣扎着,推搡着。 “魏璋,你个王八蛋!畜生!” 从小到大没动过粗口的人,此人如同疯妇。 魏璋却不动如山,一只手固住她的腰肢,另一只调转缰绳离开。 薛兰漪被如山峦般的身姿困在马背前,莫说逃离,根本动弹不得。 她只能不停地用手肘撞他胸口。 “陆麟被你害死了,谢青云也被你杀死了,他们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是不是忘记了,旁人都说你凉薄寡淡,根本就没人愿意与你做朋友,只有他们……只有他们,他们看在阿宣的份上才愿意理睬你这畜生!” “你果真是铁石心肠,不会痛的吗?” 激动的时候,埋藏在心里的话倒都说出来了。 薛兰漪一边骂,一边撞,次次撞在魏璋胸口的旧伤上。 每一次撞击,华服下的伤口便往深处裂开一寸。 魏璋轻垂眼眸看了眼被她撞的濡湿、贴在心口的衣衫。 他没说话,缄默着驾马带她远离人群。 薛兰漪眼看爱人朋友消失在视线中,她的眼前又只剩一抹让人厌恶透顶的黑。 她手肘击打的力道更重,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猛地一撞。 “魏璋,你知不知道穿透肺腑有多疼?你知不知青云死前得多疼?!” 薛兰漪厉声嘶吼,声声回荡。 而同时,魏璋心口旧伤全然裂开,穿透了肺腑。 那掩藏在心肺最深处的伤口漫出血迹,前胸后背都被晕染了。 位置正与当初被画卷卷轴穿透的位置全然一致。 他恍然想起那一年,他奄奄一息躺在榻上,命悬一线时,耳边传来的笑声。 他们涌向魏宣,万般庆幸,“不是宣哥!咱们宣哥没事!” …… 他知不知道穿心蚀骨的感受呢? 不知道吧。 利器刺破肺腑能有多疼呢? 他不屑轻笑了一声,微扬下巴,睥睨着薛兰漪冰冷的目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简直畜生不如!” 人怎么可以冷漠到如斯境地? 薛兰漪与他坐在一块,都觉如芒在背,恶心透顶。 她还要挣扎,魏璋握住她再次撞击过来的手臂,摁在马背上。 他力道很大,薛兰漪被迫整个前身都贴着马背。 她乖巧了,失去了所有抗争的手段。 可她不想跟这种畜生走,她求助的目光往回去寻身后魏宣的身影。 就在马儿快要离开密林时,迷雾深处忽然出现一抹红影。 魏宣手持软剑,飞身追来。 他轻功极佳,能于千百人中斩杀敌首。 阿宣来救她了! 薛兰漪看到一束希冀的光,眼神一亮。 电光火石间,魏宣已抵两人身后,剑尖直逼魏璋的后脖颈。 眼见就要刺破魏璋皮肤,分毫之间,魏璋突然歪了一下头。 箭从鬓边划过,直袭薛兰漪的脑门。 魏宣神色一凛,紧急撤回。 然魏璋双指不费吹灰之力,夹住了银亮的剑身。 魏宣t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 整个过程,魏璋头也未回,凌厉的双目望着剑刃上反射出的魏宣错愕的表情。 “兄长不知道吗?” 魏璋双指骤然用力,剑被夹断了。 平砰—— 魏宣和半截剑一同摔落在地。 魏璋高居马上,悠然睥睨着地上的人,“兄长久不经沙场,旁人早把兄长的路数摸得一清二楚了。” 魏宣是曾经武功盖世,战功赫赫,也曾单枪匹马,所向披靡。 但那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为情所困,远离朝堂和战场,不知敌我路数早已更新迭代。 将军的剑已不再锋利,失去了光泽。 渡辽将军是过去式了。 魏璋轻笑一声,勒紧缰绳从摔落在地的人身边不急不缓地离开了。 魏宣躺在地上,看着马蹄从眼前过,一瞬间失神。 他握着断掉的剑,才意识到,可能自己已经没有想象中强大了。 要不怎么会让人毁了他们的家,杀了他的朋友,带走了他的爱人? 心绪乱了,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忽地,他一口血呕了出来。 “阿宣!” 薛兰漪的目光仍久久停留在魏宣身上。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87节 她在他心目中是战无不胜的,怎么会被人轻易攻破? 他的脸又怎会如此苍白? 为什么爬不起来? 薛兰漪瞪大双目看着魏宣身边越汇越多的血滩,不可置信。 “魏璋!你对阿宣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又对他做了什么?” 她不停地摇晃着魏璋的胳膊,想要从他臂膀下逃离。 男人的臂膀蓬勃有力,犹如壁垒,她挣不开,反引得男人臂弯一收。 薛兰漪被拦腰揽进魏璋怀里,后背严丝合缝贴在他的胸膛上。 劲瘦挺拔的身姿下,心跳沉稳有力,每一声都敲击在薛兰漪脊骨上。 “我没对他做什么,但,若你再依依不舍回头望,我不敢保证不对他做什么。” 沉甸甸的气息喷洒在头顶,带着威压。 但事已至此,人都没了,薛兰漪还有什么好怕他的。 她偏要回头看,看倒在血泊里的魏宣、谢青云、陆麟。 殷红色的血占据了她整个视线,不停冲击她的神经。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身子越来越僵。 明知自己不可为,还偏要刺激自己。 魏璋暗叹一声,见她神色越来越飘忽,他用手挡在了她眼前。 男人的手白皙修长,且骨节匀称,指缝之间毫无空隙,轻飘飘一罩,堪堪将薛兰漪的双眼全然盖住。 薛兰漪眼前如覆着白纱,血色淡去了。 周围一片漆黑,只听得哒哒马蹄声,带着她越走越远。 血腥味渐渐飘散,连人的气息都淡了。 她只听得密林后方,月娘在吼,“阿泓!宣哥的毒又发作了?怎么办怎么办呐?” “阿泓!你倒是说句话啊!” 明明一起大逃亡时,六个人欢声笑语,此时却独留月娘慌乱无措的声音。 她说:魏宣又毒发了。 魏宣何时中的毒? 薛兰漪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谁下的毒? “你是不是给他下毒了?” 薛兰漪第一时间想到魏璋,她猛地推搡魏璋的手,挣扎了好几次。 最后,是魏璋自个儿放开了手。 彼时,他们已出了桃花谷。 谷外,西境守军列阵,浩浩荡荡。 金戈铁马,弯弓大刀。 试问谁能逃得脱? 薛兰漪怔了须臾,回过神时,魏璋已将她打横抱起,穿过列阵的将士。 她仍不停打他,捶他。 众将士惊得纷纷垂首。 然魏璋身姿如松,根本不为所动,抱着薛兰漪往马车中去。 马车车徽上赫然写着“镇国公府”四个字。 光看到这四个字眼,薛兰漪脑海里那些好不容易掩埋的记忆又破土发芽了。 想到银针刺骨的痛,想到黑暗中从身后而来的幽凉气息。 想到那一股接一股,好似永不会停歇的春潮。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恨意。 她拼尽全力从他怀里跌落下来,堪堪摔在马车车厢内。 额头磕在矮几棱角上,磕破了皮儿,她不觉得疼,抓起手边的东西朝车门口的扔去。 “我不跟你回去!”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她神色紧绷,嘴巴翕动着。 魏璋的公文、笔墨纸砚,纷纷被丢出来,砸在魏璋身上。 最后半臂高的鹤形香炉也被她举起,狠狠抛出来。 香炉为铜制,常年焚香,滚烫的,她却浑然不觉,不管不顾丢了出来。 魏璋站在马车口,沉静地看着疯癫、嘶吼,看她把自己的头发衣衫弄得凌乱不堪。 其实,他是一次正眼看她发疯的模样。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她何以恐惧成这样? 魏璋蹙眉,有些失神。 香炉迎头砸过来,一向警觉的他没有避。 脚步自然而然定在原地,由着她发泄怒火。 满炉滚烫的香灰扑面而来,纷纷扬扬。 眼看就要泼洒在他脸上,影七赶紧上前以手臂挡住了炉鼎。 嘭—— 震颤声,伴随着骨头断裂声音,回荡在马车里。 太过刺耳。 薛兰漪一惊,思绪才稍微收拢。 人僵在原地,恰见影七衣袖被香灰灼穿了,露出大片血肉模糊的胳膊,手肘处森森白骨隐约可见。 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伤了无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见了血,更加惶恐,手撑着地面,连连往后挪。 这马车里空气太稀薄了,她呼吸不过来。 她只要想一丝丝新鲜自由的空气,怎么这么难? 她飘忽的目光无措地望着狭小空间。 忽地,一跃而起,往窗台跳。 窗外,是凹凸不平、铺满尖锐碎石的山路。 魏璋神色一紧,大掌攥住了她的脚腕,将人往前拉了拉。 她太轻盈了。 他没用什么力,她便到了他面前。 娇小的身姿笼罩在魏璋拉长的阴影中。 她裙摆铺散,手臂后撑,仰望着他。 太过惊吓的双目,盈满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白皙面容犹如受了惊吓的猫儿。 魏璋本沉着脸,斥责的话到了嘴边,换成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抬手挥退众人,跨步上了马车,将缩成一团的她抱进怀里。 她身上很冷,他的身体却滚烫。 薛兰漪因着他渡过来的温度,渐渐没那么战栗了,嘴里却还依稀骂着什么。 明明害怕得紧,还要拖着颤抖的嗓音一口一个“魏璋”的骂。 她倒真是把他放在心上。 魏璋懒得跟她计较,扯出她领口的绢帕去擦她手指上的血珠。 方才那炉鼎不仅烫了影七,她自己也没落得好,手上烫出了血泡,此刻正往外冒血珠。 魏璋擦去一滴,又冒一滴。 她的血跟她人一样,颇会折腾人。 魏璋索性执起她的手,欲含住她的手指。 薛兰漪的一只手抵在他胸口,另一手想从他铁钳般的手掌中脱出。 扯不出,她恶狠狠咬在他虎口上。 谁稀罕他一星半点的好心 杀人罪孽,难道擦两滴血就能赎清吗? 又想到躺在血泊里的爱人和朋友。 薛兰漪忍不住眼眶一酸,眼角滚出泪珠儿。 牙咬得越深,泪珠滚得越快。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88节 第85章 从魏璋的视角俯视下去,看不到姑娘的神情,只见她颤抖的长睫根根分明,濡湿的。 晶莹的水珠一滴接一滴汇在睫毛末端,吧嗒吧嗒全砸在魏璋虎口上。 破碎的,但却又是温热真实的。 魏璋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满足。 起码她的悲与怒,现在都在他手心,他能真切感受到。 而不是,像往常那十日,午夜梦回,摸到床榻边是一片冰冷。 恨也好,怨也罢,只要她还在他手心就好。 当然,他要的是她长长久久在他手心,而非再像凋零的花,随时都要枯萎。 他略显僵硬的手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掖到了耳后。 “你便是咬断我的手,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 他的话音尽量柔和,似是生涩地安抚。 薛兰漪听了这话,盈满春水的瞳瞪得更大,不可思议望着眼前那张冷峻的脸。 “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我说的是事实。”魏璋道:“你明知自己生了病,还要一而再再而三想些不该想的东西刺激自己,除了自伤,能有什么用处?” “……” 薛兰漪无言以对。 魏璋根本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用得失衡量的。 “我跟你说不清楚。”薛兰漪不想跟他辩,一把推开他,还要往车窗外跳。 她便是死,也只想和有血有肉的人死在一块,而不是拥着一块冰。 她的温度骤然脱离他的怀抱。 他猛然将她重新摁在了怀里。 这一次,力道要大很多,恨不能将她摁进胸腔里。 她的心跳紧贴着他的心跳,鼻息间都是她身上淡淡的沉香,方才一瞬的慌乱才消失。 不得t不承认,方才她突然脱离他怀抱的一瞬,他的心跳空了一拍。 他没有办法再接受她从他指尖溜走了。 尤其是此番,士别多日,再次拥她入怀,那种充盈的感觉他不想再丢手。 薛兰漪只觉得窒息,手臂抵在胸口处,尽量隔开彼此。 她的手刚好抵在他胸口的伤处,触到了一片黏腻。 他却不松手,扣住她的手臂越收越紧,两人之间的空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小。 越靠近,伤口就越痛。 丝丝血水浸透玄衣,从薛兰漪指缝里渗出来,顺着她白皙的手背蜿蜒而流。 薛兰漪才意识到他在流血。 而且他似乎伤得很重,血流不止。 是薛兰漪方才用簪子刺破的伤口导致的吗? 薛兰漪自认没那么大力气伤他如此深。 忽又想起,刚才她将簪子插入他胸口时,十分顺畅。 显然,他胸口还有旁的陈年旧伤,刚好被薛兰漪刺穿,导致旧疾复发了。 他有旧疾,为保护她还被箭刺伤,又被她一簪子捅伤,简直腹背受敌。 眼下他看着一如往常地行止泰然,但这么近的距离,薛兰漪能听得到他呼吸断断续续,应该很疼吧。 如果…… 薛兰漪若有所思盯着他衣襟处大片濡湿,摁在他胸口的手掌微顿。 “你若再敢伤我……” 魏璋几乎一瞬间就发现了她别有居心。 也几乎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薛兰漪这个停顿的动作不是担忧,她不过想趁他失血过多,让他伤得更彻底。 她对他,已无半分情谊可言。 这一点,连魏璋自己都深知。 他悻悻然垂眸,望向她的手。 “如果……如果我遭逢不测,国公府所有府兵影卫会送你以身陪葬,与吾同棺而眠。” 薛兰漪吓得手一缩。 魏璋又将她的手摁回了他胸口处,眼睁睁欣赏着他的血似一条条小蛇爬满她白皙的手。 白玉配朱纹,如此匹配。 他没有怒,平静的眼神中反而带着些许病态的笑意。 “同样的,若你薛兰漪敢有不测,我必以国公夫人之名,将你葬入祖坟,丹砂绳缚身,黄箓符镇魂,与吾生生世世喜结良缘。” 幽凉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手腕上。 薛兰漪只觉毛骨悚然,脑海里顷刻浮现出身着婚服躺于棺椁,被黄符震慑,红绳缚身的诡异模样。 这是民间异术,说是以此法镇魂,能将人命数生生世世捆绑在一起。 魏璋未必信此邪术,但他也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就算死,他也有办法糟蹋她。 薛兰漪在一拳之隔的距离与他深深对视,她看到了深渊,一旦触碰永不可脱身的深渊。 她杀不了他,她自己也不能死。 他不会让她好好活,也不会让她安心死。 他就是要留着她的活口,一生一世地折磨、凌辱! “魏璋,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薛兰漪受够了。 她受不了他这副阴不阴阳不阳的模样。 她不想再回到那种日日都要揣测他心意,步步惊心,时时紧绷的日子里了。 她崩溃不已,无处发泄,一头撞在了他胸口。 还未结痂的伤口又撞开一寸。 可偏偏骤然传来痛楚,让死水沉寂的深潭有了血液涌动的感觉。 很神奇地,充盈着他整个胸腔。 他深喘了一声。 在马车的阴翳处,凉凉吐出两个字,“永远。” 短短两个字,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将空气冻住了。 薛兰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所有挣扎都像是个笑话,于他毫无用处。 他就是她眼前永远搬不走的山峦。 两人僵持在原地,良久。 马车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窗声。 青阳拱手,候在窗边。 “爷,军医已查验完毕,陆大人和谢大人……都断气了。” “那位叫月娘的姑娘惊吓过度,军医说有流产征兆。” 流产…… 薛兰漪此时才知月娘怀孕了。 月娘为了彻夜帮她准备婚礼瞒下了怀孕的事? 阿宣为了大婚瞒了她中毒的事。 谢青云和陆麟为了参加婚礼,瞒下她准备赴死的事。 原来,这场精心策划的婚礼,只有她是单纯的期待,其他所有人都各怀心思。 他们是为了她好,她却像个局外人。 她还因为当初无心招惹了魏璋,害了他们所有人。 薛兰漪心里五味杂陈,泪又滚滚落下来。 车外,青阳其实可以想象薛兰漪听到这些的反应,但此地是三国交界,军队多留无益,有些事他必须赶紧禀报,让主子早做决断。 青阳只得硬着头皮道:“还有,大公子毒发攻心,虽性命无忧,不过……” “好了。” 魏璋沉声打断了他。 这个过程,魏璋的目光一直盯着薛兰漪泪痕斑驳的脸,沉吟片刻,道:“全部带回京中。” 说罢,马车动了。 窗外金戈铁马的声音铮铮作响。 薛兰漪又要回去那座牢笼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89节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突然断掉,她双眼往上一翻,骤然往后倒去。 最后的视线里,是魏璋伸臂,扶住了她的后脑勺。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回京。 来时的路上,明明鸟语花香,连从鬓边划过的风都是清新的。 沿路折返,却已是深秋。 同样一条路,越走,秋意越凉。 薛兰漪一路上昏迷的,也许醒过,可懒得睁眼,就这般一路合着眼眸。 到第六日,周围空气越发沉闷,压迫着胸腔,薛兰漪知道回到公国府了。 她被安置那间充斥着魏璋气息的房间里。 只要一睁开眼,满目是他的衣衫、他的古玩、他最喜欢的玄色。 薛兰漪厌恶透了这些东西,索性能不睁眼就不睁眼,整日歪在榻上睡着。 一时梦到少年们意气风发的笑脸,一时又梦到他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的佝偻身影。 她静悄悄地,看不出喜悲,犹如无物。 崇安堂里,没有因为多了她或少了她,有任何变化。 院子里,照旧每日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魏璋很忙,比从前还要忙许多。 听窗户外的丫鬟们私下讨论,说是当今圣上身染重疾快不行了,很多朝廷要务都压在魏璋身上。 遴选继位人选之事,也提上了议程。 薛兰漪懒得听,也不想管,将被子拉过头顶。 所幸的是,诸般政事缠绕着魏璋,他无暇分身折腾她。 白日里,几乎见不到他人。 只是每夜三更时分,床榻外侧会有极轻的响动,床褥微微下陷。 薛兰漪知道他每晚都睡在她身侧。 她懒得理他,背对他装睡。 偶然午夜梦回,静谧无声的夜里。 他会从身后抱她,埋在她脖颈,略显疲倦地一声声唤她“漪漪”。 她也懒得理他。 直到这日,二更天。 男人回来的要比平日早些,身上带着一股沐浴的清香。 四方帐幔里,男人深邃的眼自上方笼罩着她,看了好久。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吧。 薛兰漪忽然感觉肩头一凉,脖颈上的肌肤渐渐暴露在了空气中。 墨玉扳指在她肩头游走。 薛兰漪才蓦地睁开眼,正见他在解她衣领。 她赶紧将衣服重新拢好,双手环胸,防备盯着他。 这是回国公府三天来,她第一次正眼看他。 只见身后男人长发披散,寝服松松落落,丝薄的面料下隐约露出壁垒般的胸肌。 熟悉的画面冲击着薛兰漪的视线。 她本能地用锦被裹紧自己,连连后退,脊背贴在床榻内侧的墙壁上。 还嫌不够,一边往墙壁上钻,一边讷讷摇头,“我不要!我不要做!我不要做……” 魏璋还没说什么,薛兰漪的目光又开始涣散,嘴里絮絮不停。 魏璋眉心轻蹙。 他这三日事忙,常不在府,但知道她三日不仅不进米粮,连榻也不下,也不沐浴。 整个人如同死物一般躺着,就靠一口强灌下去的补汤吊着命,也不许旁人靠近。 他今日下朝早,想着给她沐浴一番而已。 魏璋看着帐幔阴影里,缩成一团,消瘦得快也被夜吞噬的身子,有些无奈,极力压制着情绪。 “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给你沐浴。”他朝她伸手。 薛兰漪如见鬼魅,将头也埋进了锦被中,瑟瑟发抖,“我不沐浴,我不沐浴!我不沐浴……” 从西境回京,已经九天,她身上已经有味道了,露在锦被外的青丝打结,甚至……有虱子在爬。 她从小到大,都是最爱漂亮的小姑娘。 就算上个月在府上苍白消瘦,她也记得用胭脂遮盖一二。 而今…… 她好像已经随谢青云他们去了,根本没把自己当个活人。 魏璋心里堵得慌,却也总不能看着她把自己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 没有办法,只能强硬地将她从被窝里抱出来,往冨t室去。 “我不沐浴!我不要!魏璋,你滚!你滚!”她在怀里拼命挣扎,手脚并用捶打他的伤口。 魏璋点了她穴道,将人放在竹榻上。 冨室里才骤然安静下来。 薛兰漪动不了了,连自己的手脚都由不得自己使唤了。 她只能无力地坐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灰蒙蒙没有光。 魏璋看了眼呆坐的姑娘,其实也无力,几不可闻叹息了一声。 他绕到她身后,拆解她的发髻。 她和魏宣大婚那日,特意盘了繁复的牡丹髻,历经十日,头发松垮着,早已打成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结。 依照魏璋的行事方式,这些纠缠不清地细枝末节,理应一剪刀剪断最为高效快捷。 可她是爱漂亮的姑娘,若是头发被剪得参差不齐,只怕又要哭的。 魏璋俯视着身前人尚且红肿的眼泡,放弃那个念头,挪了个脚蹬坐在她身后帮他解头发。 他从未帮人做过这种事,手法很生疏,又是习武之人,手格外重。 他稍微一动,她就会下意识吸气,他只能放慢些,再慢些。 给她洗头发也很麻烦,他揉搓得重了,她疼。 太轻,她头上堆积了许久的污垢又洗不干净。 就连他手上的扳指,一触碰到她,她也会蹙眉。 魏璋只得把扳指取下来,一边观察她的神情,一边慢慢洗发。 简简单单的事情,竟耗费了近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其实够他处理一叠公文的。 魏璋并没有太多耐心做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全程蹙着眉,最后将洗净的青丝从手中放开。 青丝如瀑垂落,又恢复作往昔丝绸般的触感,带着淡淡的清香,铺散在薛兰漪双肩上,衬得那张脸娇俏而白皙,仿佛瓷娃娃似的。 魏璋心头那股烦躁感才被磨平,看着她恢复如初,又莫名生出一股满足感。 今时今日,他好像体味出了十年前,魏宣给睡着的她擦拭满脸墨迹时,那种自得其乐的感觉。 魏璋弯起些许笑意,又打了一盆水,蹲到她身边给她擦了脸,擦了手。 他虽不喜此事,不过天生性子缜密,所以给她洗手的时候,对着烛光每个指缝、指甲缝隙都要擦得干干净净。 他做事的时候自有一股沉稳老成之态,并没有太多棱角。 薛兰漪紧绷的后背才无意识松懈下来。 魏璋感觉到她乖顺了许多,才去解她领口的扣子。 “我不要!” 手甫一触碰到嫁衣,薛兰漪旋即又警觉起来,双瞳紧盯着他,连连摇头,“我不要脱衣服!不要脱衣服!” “我只给你脱下外衣,一会儿你自个儿去洗。”魏璋很难得地退步。 薛兰漪还是摇头,浑身战栗的。 身子轻动的时候,阵阵腥臭味溢出来。 那日在桃花谷,她身上沾了太多人的血,虽这九日也有简单擦拭过,但内里至今没有清洗。 秋日午觉尚且闷热,再这么下去得长虫长蛆。 魏璋没法再纵着她,强硬去解她的领扣。 衣衫刚从肩膀上滑落,她突然厉声吼他:“我不要!!!” 她的关节动弹不得,没法挣扎,整个人轰然往下倒,迎面直直地砸向青石板地。 魏璋立刻伸手拉她。 撕拉—— 外裳的后领口被扯破了。 与此同时,她的头磕在地上,撞得昏昏沉沉,连眼神都涣散了。 而趴在地上的她第一时间不是想着怎么起身,她保持着伏趴的姿势,脸贴地,一瞬不瞬盯着撕开口子的嫁衣。 “松开我的衣服,松开我的衣服!”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90节 好几日不言不语的她竟然发火了。 魏璋看了看那一指长口子的衣服,又看向薛兰漪紧张的眼神。 他意识到,她不是不想沐浴,而是,“舍不得脱这身嫁衣?” “还我衣服,还我衣服……” 薛兰漪没有正面回答他,僵硬的身子不停朝魏璋蠕动,想要把衣服重新裹回自己身上。 这是她为阿宣做的嫁衣啊。 少时,魏宣第一次赠她满山百合花时,她就开始绣嫁衣了。 那是魏宣第一次向她告白。 那时候,她已坚定不移嫁给他的决心。 这些年,不管是被流放,被转卖,还是做魏璋的妾,她都没有丢下这身嫁衣。 近六年,两千个日日夜夜,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的情谊。 而且这身嫁衣的面料,是她早逝的娘亲留给她。 娘死前说过:这匹双鸾锦世间唯此一匹,只为一人穿。 薛兰漪从小到大都幻想着,十里红妆时,将亲手绣的嫁衣穿给心爱的郎君看的。 这是大婚日,她给阿宣准备的惊喜。 阿宣还没有好好看过她穿嫁衣的模样。 她还没有告诉阿宣,其实他第一次表白时,她就愿意嫁给他了。 她不能脱掉嫁衣,她还要给阿宣看。 “求你,还我……”她双目泠泠仰望着魏璋。 十多日来,她日日装睡,不言不语。 却为了一件嫁衣肯软下身段,跟魏璋说话了。 魏璋掩藏在胸口的愠怒在酝酿。 第86章 这些时日,他听从大夫的交代,不刺激她,不逼迫她。 他甚至可以忍受她耍脾气,也可以忍受她恨他怨他。 可是…… 时至今日,她竟然还没死了嫁给魏宣的心。 这件事,不行。 魏璋指尖紧扣嫁衣。 布料被绷紧,口子又裂开一寸。 一来一回拉扯之间,嫁衣的口子越裂越大,已经裹不住她的身了。 薛兰漪身上的中衣里衣也因挣扎松散开,光裸的肩膀从衣领中露出来。 魏璋赫然看到了她肩膀处密密麻麻的香灰烫伤。 她为了遮盖住掉魏璋曾留下的刺青,竟用檀香烫伤了自己。 原本完美无瑕的肌肤上,全是伤疤。 她为了嫁给魏宣,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魏璋呼吸一沉,手背青筋隐现。 撕拉—— 她的心血她的心意彻底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在魏璋手上,一半在薛兰漪身上。 魏璋恨不得当着她的面将衣服一寸寸撕成碎片。 指尖攥得泛白。 良久,他深深舒了口气。 “你想要什么衣料我都可以给你,浮光锦、鲛绡、还是你喜欢的云锦苏锦蜀锦?十匹?百匹?还是上千匹?” 什么都可以。 但这一件…… 魏璋倏地伸长手臂。 他右手边是一架多枝烛台,半截嫁衣堪堪被置于火苗上炙烤。 “这一件,不能留。” 他没办法容忍她穿着给旁人的嫁衣,与他同榻。 他指腹一松,轻纱布料飘飘摇摇坠入火中。 薛兰漪眼睁睁看着火烧燃了嫁衣。 她的脑海混乱一片。 恍然间,她竟看到娘亲穿着红衣从高台飘然坠落,粉身碎骨,最后连一具完好的尸体也没有留下来。 尘封的记忆突然袭来。 “啊!”她喉间发出嘶哑的嘶吼。 不像人的悲戚,更像无法言语的动物。 所有的痛苦、怆然都没办法用言语形容,汇聚这在一声粗哑的吼叫中。 情绪太过激动,穴位被冲开了。 她猛地扑向灯台,和灯台一起倒在地上。 烛火燎燃了她的衣服。 她浑然不觉,只将半截嫁衣护在怀里,缩着肩膀紧紧抱着。 仍觉不安全,她害怕、惶恐,突然抱着衣服冲出了冨室。 魏璋并未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然能冲开穴道,怔了须臾,才见一团火苗从窗外闪过。 外面秋风大,她就这样携着火迎风而去了。 魏璋眼皮一跳,提步追出去。 薛兰漪往风最烈的观星楼去,逶迤拖地的裙摆上火苗蔓延,迅速攀升。 她整个人都罩在一团火中。 “拦住夫人!” 魏璋沉声交代,声音被风吹得颤抖破碎,紧随其后往观星楼去。 薛兰漪跑得很快,即便魏璋轻功疾行,诸多护卫拦截,也没有阻止薛兰漪往观星楼上跑的脚步。 一团火在暗夜里飘忽不定,疯疯癫癫的,可魏璋却隐约察觉她并非漫无目的,她是向某个目标去的。 魏璋脑海里骤然浮现她曾从观星楼跳下去的画面。 他瞳孔一缩,掀起衣摆,疾步攀爬楼梯。 他的脚步刚踏入顶层,正见那团火在顶楼平层奔跑,直奔向西南方。 她没有回头,没有丝毫犹豫,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红衣飘飘,如晚霞远去。 远处的魏璋脚尖轻点槛墙,飞身横卧,朝薛兰漪扑来。 半截身子跃出栏杆的薛兰漪,被人拦腰截住。 她往后一仰,身体撞在坚实的胸口。 冷松香再次袭来,她厌恶透了,拼命用手肘击打身后的人。 魏璋躬身将她整个人包裹着,两人距离很近,空气很稀薄。 薛兰漪身上的火苗才熄灭。 魏璋却迟迟缓不过劲来。t 观星楼西南方脚下是公府工坊,那里有熔炉,是用来给府兵锻造兵器的。 薛兰漪从这里跳下去,会跌入熔炉中,尸骨无存。 下面很危险,简直炼狱。 他欲开口警醒她,一个念头突然闯进他脑海。 他不可置信看着她。 薛兰漪的目光正锁着栏下熔炉。 她知道此地有熔炉,她根本就是故意往熔炉里跳的。 九天前,魏璋威胁她要缚住她的尸体。 于是,她这几日不言不语,就是在想怎么死才会不留全尸。 她宁愿灰飞烟灭,也不肯跟魏璋生生世世捆绑在一块。 她木然看着楼下,还僵硬地挪着步伐往前走。 “别、别……”魏璋断断续续喘息着。 方才她跳下去那一瞬,胸口裂出巨大的鸿沟没有办法填满。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91节 他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失去。 他险些就再也要不回她了。 “不要……”他的声音些微哽咽,冰凉的鼻尖贴在耳侧,“我爱你,漪漪我爱你。”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一遍遍重复这句话。 他爱她,他会对她好。 她不能死,不能死…… 人前说一不二的魏国公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可奈何。 高大的身影佝偻着,紧紧与她相贴。 而身前的人麻木望着夜幕,没有一丝反应,眼珠子也没转一下。 良久,她冷笑了一声。 她并不想与他在这高楼之上上演什么情深义重,给楼下众人看。 甚至不想自己的名字与他一起出现在盛京百姓的茶余饭后。 既然这次逃脱失败了,她愿赌服输,轻推开了他,打算折返崇安堂。 不想多言,也懒得争执。 关于嫁衣,他爱怎么想怎么想。 薛兰漪抱着破碎的衣服,转身回去。 魏璋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有很多话要质问,有很多怒未消减。 可方才突然跳楼的那一举动,其他的事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只是双目一瞬不瞬紧锁着她,实是后怕。 怕她再做出突然跳楼这种事。 他白皙的脸上染了一层寒霜,眼尾漫出一丝猩红。 那抹红越来越艳。 薛兰漪的手腕被捏疼了,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以为他的眼神是一种威胁,威胁她继续顺从于他。 “这次你又想拿谁威胁我?周钰、苏茵,还是……阿宣?” 她与他对视,忽而笑了,笑意中又带着些癫狂,“魏璋,你威胁不了我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任由他拿谁来威胁她,她都不会再去讨好一个杀了她朋友的凶手! 她与魏宣共度的十日,也早已说好了:无论再遇到什么险阻,都绝不在屈服于魏璋。 阿宣不会再为了她,给魏璋跪下了。 她也不会在为阿宣,曲意逢迎魏璋。 他们会理解和尊重彼此的自尊心。 纵然一起死,也好过毫无尊严的活。 虽然,今日她没成功逃脱他手心,还有来日。 日子很长,总有他不察的时候,她也总有解脱的时候。 薛兰漪猛地甩开他的手,转头而去。 背影如此决绝。 这让魏璋深刻意识到,她其实已经一心向死了。 一个想死之人,防得住一时,防不住一辈子。 她的气息决绝远离的一瞬,魏璋胸中的沟壑坍塌得彻底。 他拽住了从他掌心拂过的衣袖。 薛兰漪厌烦地一扯,他捻得更紧,一步步走向她,沉甸甸的目光笼罩着薛兰漪。 薛兰漪知道他不容忤逆,知道他捏死她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她扬起脖颈,微闭着眼,求一个痛快。 姑娘站在月光下,明明衣衫褴褛,可银白的月光洒在她脸上,她浑身泛着淡淡的光晕,好似还是从前那个住在云端的小郡主。 矜贵,高不可攀。 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束缚住她。 而此刻,魏璋就站在她面前,一臂之隔的距离。 他从未这般近距离地站在小郡主面前过。 此时,他心里没有太多愠怒,他只有念头——摘下月亮,揽月入怀。 他喉头滚了滚,“他做的,我都可以。”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面颊上。 薛兰漪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长睫轻颤,狐疑望他。 魏璋的眼神没有闪避。 他尝试过了,真心待一个人是愉悦的。 既然如此,魏宣做得,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可以给她的甚至更多。 只要她想,只要她要。 “漪漪,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 “我们开始过吗?”薛兰漪打断了他。 从前种种,不都是他偷来的,抢来的吗? 一个小偷,一个强盗,一个杀人凶手有什么资格谈情爱? 他这话只让薛兰漪觉得虚情假意。 她懒得理他,扯着衣袖。 魏璋指尖轻捻,明明没用多大力气,薛兰漪却扯不开。 他根本就像一块烂泥粘在她身上,摆不脱,恶心透顶。 “魏璋,你一定要让我把话说得再清楚点吗?” 薛兰漪一字一句吐出唇缝:“李昭阳已经见过这世间最完美无瑕的爱了,谁还会稀罕你这种烂泥巴粘在身上所谓的爱?” 魏璋的爱其实也不能称之为爱,不过是满足一己私欲罢了。 “他做到的,你也能做?真的吗?你从小到大模仿你兄长还少吗?连吃穿喜好都模仿,你学会了吗?学好了吗?” “你扪心自问,你到底哪一点比得上他,又有哪一点值得人爱?” 姑娘的话音一句比一句洪亮,响彻夜空。 楼下追随而来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垂头退下了。 夜,变得更加寂寥无声。 魏璋站在风中,捻袖的手指僵硬。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答不出薛兰漪的问题。 他幼时模仿过魏宣的一切,可终究连血脉相连的老太君的心都拉不回来。 更何况是薛兰漪这颗从小到大,都向着兄长的心。 薛兰漪的话像冰棱子扑面而来。 他意图辩驳,无从辩驳。 薛兰漪没有精力跟一个彻头彻尾的禽兽谈论爱或不爱。 她趁他松动,扯开衣袖,抽身而去。 擦肩而过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沉默两息,声音喑哑,几乎用尽毕生勇气,“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凭什么要教你?” 没有道理放弃一个完美爱人,去渡一个伤她至深的禽兽。 薛兰漪挥开他,未尝回顾。 她的身姿很轻盈,可擦肩而过时,魏璋趔趄了半步,刚好站在了房檐的阴翳下。 天上月照不到他。 他陷入了一片漆黑。 秋意寒凉,风吹得衣袂翻飞。 太过空寂的夜,连衣衫拍打的钝击声都如此清晰。 他站在原地,久久目视前方。 其实眼前空无一物。 薛兰漪早就离开了。 又或者说,她其实从未来过他身边。 皎月循环往复,照楼阁,也照渠沟。 你以为你得到过月亮,实则月亮一直在天边,不可触摸。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92节 魏璋讪然一笑,孤身而立。 第87章 至四更月落,万物陷入漆黑。 他方拢起披风,往阁楼下去。 房檐下的廊柱,投射下错落的阴影,他由此经过,脸一时明一时暗。 明暗交替,走到阁楼下时,他脸上才恢复了素日冷峻。 底下伺候的护卫都回避了,只有青阳在此等候,上前给魏璋披件更厚实的氅衣,“爷的伤还未愈,大夫说受不得寒,还是擅自保重才好。” 魏璋折返崇安堂,一路缄默不言。 踏入垂花门中,余光下意识往寝房瞥了眼。 彼时,房中昏黄烛光映出姑娘的侧影。 薛兰漪正坐在窗下,聚精会神埋着头。 这样的画面,魏璋很熟悉。 从前他早出晚归时,也常见她挑灯坐着,或是纳鞋,或是绣制抹额。 不过,今夜…… 她应是在缝补那件撕碎的嫁衣吧。 青阳见主子顿步在门口,眸光晦暗盯着窗户的影子,赶紧道:“更深露重,爷早些进屋休息罢。” 进屋? 魏璋收回视线,默了片刻,“加派人手,十二时辰盯着夫人,如再看不住夫人者,直接处死不必来报。” 不管那天上的月有多远多高,他要它照这四方天地,它就必须只照这四方天地。 魏璋眸色渐渐冰封,一如往常,“今日在阁楼下听到了、看到了的人全部处……” 顿了顿,他改了口,“若有敢在外胡言乱语者,割舌,处死。” 青阳心里松了口气。 今日在观星楼上,夫人如此大响动忤逆魏璋,下面的人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主子颜面尽失不说,将来御下、在朝堂之上威严难免受损。 青阳想过主子必是要将在场众人灭口的。 如今这话锋一转,好歹保住兄弟们的命。 青阳拱手应“喏!” 他心知爷突然松口是看在薛兰漪的t面子上。 青阳记着这份情,于是,也不由多一句嘴,“夫妻之间吵架是常有的事,床头吵架床尾和才叫夫妻呢。” 青阳意在让魏璋消气,也算给薛兰漪解围。 本以为魏璋听过便罢,不想魏璋竟回过头来,正眼瞧他。 魏璋的目光总是淡淡一掠而过,很少正式地停驻在青阳身上过。 他仍僵着脸,神色中又写着些许无奈,“非我与她吵。” “女子骂自家男人更是常态!”青阳脱口而出,又觉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刹住口,却见魏璋脸上并无怒色,反倒紧拧的眉头松解了许多,眼神中带着探究。 主子听进他的话了? 青阳心生诧异,半开半合的嘴巴顺着这话僵硬地、缓缓地、试探地继续道:“这做夫人的莫说骂男人,私底下打男人的也不在少数。民间有句俗语:打是亲骂是爱。打那是恨铁不成钢,最怕是相敬如冰。” 魏璋松开的眉又蹙紧了,可能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很快,紧皱的眉又松开了。 然后,“嗯”了一声,负着手若有所思进了屋。 青阳没听懂主子的“嗯”是什么意思,不过好像看到主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黑暗中,一闪即逝。 应该是接受了他的话? 两人各怀心思,步入了崇安堂。 魏璋未来得及进寝房,就被五位大臣拦在书房门外。 诸位大臣在此等候多时,方才听影七讲魏大人在训诫家中妾室,诸位心里正嘀咕魏大人今日是否心情不佳。 各人诚惶诚恐地拱手。 待到魏璋负手走近,众人又见魏大人并无怒容,脸上毫无波澜,但未见冰霜,其实已经算是极好的态度了。 面无表情的样子,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呐。 众人于是纷纷一拥而上。 “魏大人,咱们推举先太子穆清泓继位的折子已预备好,您要不要过目?” “另外,当初诬陷先太子党谋反的始作俑者,许太傅、周将军已关押至大理寺,人证物证俱在,大人是否过目?” 礼部、刑部大臣猫着腰挤在魏璋身边,争先恐后地回禀。 马上就要拥立新帝了。 此时谁行事最妥帖,将来就是新帝座下功臣,怎能不费心费力? 不过,他们只拥着魏璋,把要继位的主角穆清泓挤到了最后面。 穆清泓被推搡得踉跄了两步,悻悻然落在原地。 当初在桃花谷,他和月娘生活困窘时,正听闻当今圣上病重,岌岌可危。 穆家子嗣单薄,穆清云死后,宗氏中已无可继位之人。 先祖正统血脉只剩穆清泓一人。 这是穆清泓卧薪尝胆多年,唯一的机会。 他于是悄悄出桃花谷,去茶馆打探情况,正遇上了魏璋的属下。 亦或者说,魏璋的属下根本就是在守株待兔等他。 魏璋要透过他找到薛兰漪,穆清泓要仰仗魏璋得到帝位,两个人自然而然达成协议。 如今,穆清泓已经兑现了带魏璋找回薛兰漪的承诺。 眼下,该魏璋兑现他的承诺了。 穆清泓生来就是太子,九五之尊,天命所归,他必须紧抓住这次机会。 他提着衣摆快步上前,跟上一众大臣,想要听听他们的讨论结果。 魏璋在前,已进了书房。 最末尾的大臣顺手就要将门关上。 没有人回头看穆清泓。 穆清泓险些被门板磕了鼻梁,他赶紧双手抵住门。 “姐夫!” 他脱口而出。 魏璋一怔,诧异往后看了眼,这才注意到穆清泓也在。 穆清泓见魏璋有所反应,朝他招了招手,“姐夫,我可以进来吗?” 魏璋不喜欢无用之人出现在他的场合,耽误行事进度。 但此番,好似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穆清泓趁他未语,钻进人群,走到他面前,“姐夫,我帮你研磨也行,誊录也行,打下手都行,总之……” 总之,他是未来帝王,他必须要知道当今朝局。 穆清泓既走到这一步,便没有什么比皇位更重要的了。 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到了书桌前,帮魏璋拉开凳子。 “姐夫,坐啊!” 穆清泓弯腰比了个请的手势。 他笑得纯真,众人却面面相觑,缄默无言了。 眼下商量的毕竟是家国大事,关乎项上人头,要不要透露给穆清泓,能透露多少,众人心里没底,暗自望向魏璋。 魏璋立着不动。 穆清泓又热情地提起茶壶给他斟茶,“我听姐说,姐夫喜欢喝碧螺春,真巧,我姐也最喜欢……” 话到一半,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摁住了茶壶。 “出去。” 魏璋淡淡的,到底没被他一声声“姐夫”喊得迷了心。 但末了,还是多添了一句,“去看看你姐。” “月娘给阿姐炖了汤,正在厨房煨着呢,还要有些时候才好,我可以先跟着姐夫……” “出去。” 这一次,魏璋眸光略暗,沉甸甸的声音压在穆清泓身上。 魏璋俨然不悦了,连周围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穆清泓顶着众人看戏似的目光,到底窘迫。 毕竟是皇权贵胄,正统血脉,而今却被一臣子呼来喝去。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93节 而这臣子从前不过是他最不起眼的幕僚。 他攥着茶壶提手的指微微泛白。 一束幽凉的光落在指尖,他才猛地回过神,抬起头,正对上魏璋深邃沉郁的眸。 他心头一凛,松开手,顺势摸到了书桌上的鱼缸,“既、既然姐夫不需要我,那我去喂鱼,我瞧着鱼儿饿了。” 他干笑了两声。 魏璋未搭理他,掀袍坐在了书桌前。 穆清泓彻底没趣了,只得抱着鱼缸往外走。 空荡荡的书房里很静,连他迟缓挪动的脚步声都很清晰。 众人警觉目送他。 直到他悄然关上门,屋内才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这样的议论声穆清泓很熟悉。 隔着门,他都能听出李大人又在拍马屁了;章大人又急得吹胡子瞪眼了;各人声音压低,应该是在讨论至关重要的细节了…… 穆清泓自幼就被父皇抱在腿上,听御书房议事。 十多年来,他对每个朝臣的秉性都很熟悉。 没有什么他不能听,他不能议的。 眼下,他倒连臣子的书房都进不得了? 穆清泓愤然往书房里看了眼。 两个护卫立刻持刀挡在门前,凶神恶煞的。 穆清泓吓得趔趄了半步。 这盛京城里,可没人敢听魏国公的墙根。 穆清泓余惊未定,笑了笑,“我、我就是问一下两位大哥,哪里有干馍?” “馍?” “是啊,喂鱼,喂鱼。”穆清泓指着鱼缸,恭敬地颔首。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也突然笑了,“国公爷前些日子养了不红鳞鱼,最后就剩下这两条活下来了。 爷看得矜贵得很,日日亲自喂食,亲自照料,这鱼啊比人都贵重,哪能喂馍啊?” “你去瞧瞧小厨房八宝柜第二层,里面有个青花瓷双耳罐,内里盛放的虾籽蟹膏就是鱼食。” “虾籽?蟹膏?”穆清泓微怔。 “你不认识虾籽蟹膏?” 右边护卫挑起眼角,打量穆清泓一身粗布麻衣打着补丁,眼中鄙夷之色不掩,“你若不认识,让厨房刘婆子寻了给你,切莫喂错了食儿! 鱼若有个三长两短,国公爷怪罪下来,当心你项上人……” 左边稍微年长的护卫拉住同僚,暗自摇头,使了眼色。 年纪长,到底见多识广些,还识得眼前这弓腰驼背的小年轻是谁。 “公子且去吧,莫耽搁了鱼儿用食。”年长的护卫比了个请的手势,暗自唏嘘,叹了口气。 “多谢。” 穆清泓心不在焉颔首道谢,离开了。 他自然不是不认识虾籽蟹膏,只是这样的珍馐离他似乎很遥远了。 遥远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悻悻然垂着头进了厨房,将鱼缸放在案桌上,又从柜子里翻出鱼食抖落了些进鱼缸。 两尾鱼寻着吃食聚拢过来,它们的鳞片十分艳丽,色泽纯正,泛着斑斓的光。 鱼尾薄而透,如云似雾在水中摇曳生辉。 真好看。 可再好看不也就是两条河里游的红麟鱼吗,高贵在哪儿? 穆清泓握着长柄勺的手微微颤抖。 身后炉子里煨的豆腐虾仁汤滚开了,咕嘟咕嘟,一个接一个冒着泡。 热浪越滚越快,越滚越高。 穆清泓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月娘的笑脸。 她刚怀孕的时候,她说想吃虾。 西境缺水,鱼虾甚少,他给人写了三十幅字画,没有买回一只虾来。 他们回京了,他好不容易弄了二十只虾。 月娘担心姐姐九天不饮不食身子扛不住,她于是把虾抽了线,熬了汤给姐姐送来。 她馋得咽口水,t也只浅浅尝了一只,说这是顶好的甜虾,姐姐吃了定会胃口大开。 月娘不知道,崇安堂里,哪里缺虾? 连两条小鱼都只吃虾籽蟹膏! 到底凭什么? 天之骄子,皇室血脉,本应万人之上的太子妃,凭什么比不了两条破鱼? 穆清泓死死盯着两条悠然吞食虾籽的鱼,瞳孔紧锁,呼吸颤抖。 他丢了长柄玉勺,抓起案桌上半个干了的馍,揪下来,往鱼缸里扔。 狠命地扔。 不停地扔。 不一会儿,水面上全是泡发的馍,阻隔空气。 红麟鱼缺氧,不停往上翻,用头顶开馒头碎屑,断断续续吐着泡泡。 都快被憋死了,可它们就是不吃那堆积成山的馍。 两条畜生而已,挑什么挑? 穆清泓蓦地抓起一条鱼,手指捏紧它的腮。 鱼儿离开水,被迫张着嘴,鱼尾慌乱摆动着。 穆清泓趁机将馍塞进了它嘴巴里,塞棉花似地不停往里挤压。 鱼肚子被塞得圆鼓鼓,嘴巴合不拢,馍从腮边不停往外溢,带着血丝。 没有点灯的房间里,穆清泓看着被撑得透明、快要爆掉的小鱼身体,露出了满足的笑。 窗外,斑驳的树影摇晃,投射在他脸上,忽明忽灭。 他的笑容越发诡异、病态、猖狂,“呵!”地笑出了声。 “谁?” 后窗处,巡夜护卫立刻察觉,扶刀靠近。 空气中隐有抽刀的颤音。 穆清泓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看了眼耷拉在指腹上奄奄一息的小鱼。 他,把魏国公的鱼弄死了? 他吓得撩开手,往外跑。 破晓之前,寒气颇重,凉意透进骨子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两只红麟鱼成双成对,是有寓意的。 若然魏璋知道他把鱼噎死了,会不会怪罪他? 会不会不拥立他登基? 穆清泓彷徨无措在院子乱撞着,忽见寝房窗户上女子姣好的侧影。 “阿、阿姐……” 他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往寝房跑。 正要推门,却又迟疑了。 从西境回盛京,九天了,他还没有来见过薛兰漪。 薛兰漪不是蠢人,时至今日,她肯定知道是穆清泓出卖众人,毁了她的姻缘,也间接害死了谢、陆二人。 阿姐会怪他嘛? 他心里到底愧疚,迟疑半晌,才深吸了口气,轻敲了敲房门。 “魏璋,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你不必再白费心机!” 屋子里,响起冷傲的话音。 穆清泓清了清嗓子,“阿、阿姐,是我。” 窗边人修长的脖颈微僵,片刻,径直吹熄了灯。 薛兰漪待穆清泓的态度要比待魏璋还决绝。 毕竟,魏璋是外人,而穆清泓可是她从未怀疑过的弟弟。 他们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小时候睡过一个被窝,长大了一同在皇叔父膝下受教。 当日在桃花谷,薛兰漪甚至怀疑过月娘是背叛者,也没有怀疑过穆清泓。 而今,再感知到他的气息,薛兰漪厌恶透顶,欲起身往榻上去。 穆清泓猛地推开了门。 他快一步,堪堪跪在薛兰漪膝前,“阿姐,我没有办法,月娘怀孕了!我没办法带着她无休无止地逃下去,我没有办法看着他们母子受苦!” “阿姐,我有苦衷!我有苦衷的!”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94节 穆清泓可怜兮兮仰望着薛兰漪,白皙圆润的脸天生带着一股纯真。 在此时的薛兰漪眼里却只觉得讽刺。 当年,薛兰漪冒死将他送出盛京,魏宣为了他在西境苦守了五年。 更不提先太子党虽为星星之火,但一直接力传承在勉力保护着他,这其中也包括陆麟、谢青云。 到最后,穆清泓倒第一个屈服,自己站出来,并将保护他的人全部推下了悬崖。 他有苦衷,谁没苦衷? 薛兰漪想到现在身陷囹圄的魏宣、尸骨未寒的陆谢二人,眼眶朦胧了,“你要是不告诉魏璋桃花谷的位置和机关,我们怎会被找到?有阿宣周旋,我们安生藏在桃花谷里,又怎需四处逃亡?” “可是宣哥中毒了啊!谁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若万一、万一宣哥毒发生亡……” 啪! 薛兰漪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冷脆的声音回荡在寝房中。 这就是魏宣尽心竭力保护了近六年的人。 这就是她那最单纯无害的弟弟。 “你可有心?”薛兰漪双瞳瞪大,睥睨着跪在地上的人。 心? 穆清泓听到这个字,急于解释的话顿住了。 他面色僵滞,思绪在眼中缓缓流动,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他有心吗? 曾经的他是有的吧。 他也曾励精图治,也曾关心百姓疾苦,也满怀热忱热爱着大庸子民。 可,大庸子民好像并不那么爱他。 当初变法,明明是为了给他们争取利益,一败涂地之后,他们却都叫他乱臣贼子。 他逃亡这六年,抢过食、住过桥洞,被难民流民骂过、打过,逃窜过。 到最后,他把自己的脸上抹满泥巴,再不敢暴露自己的容貌。 因为,那些贱民一旦识破他的身份,不会同情他,只会报官求赏,或是想出更多折辱他的法子,让一个跌落神坛的太子钻胯、学狗叫,他们只会更兴奋。 所以,心有什么用呢? “我只是不想我的妻、儿将来再受一样屈辱,我有错吗?”穆清泓撸起袖子,将手臂递到薛兰漪眼前。 曾经的太子金尊玉贵,白皙娇嫩,长辈都说他比女儿家还娇。 可如今手臂上布满抓痕、齿印,肤色亦粗粝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伤经年日久,长不好了。 他苦笑一声,“阿姐在国公府中,好吃好喝供着,衣来伸手地娇养着,魏国公他就算再不好,也让阿姐三分。这样的日子阿姐都觉得屈辱,受不了,想争一个来日。” “阿姐想过我的处境吗?我比你活得难千倍万倍,我为什么不能争一争?” 穆清泓看薛兰漪的眼神里甚至有嫉妒。 他在嫉妒同为“逃犯”,薛兰漪却生活富足。 第88章 薛兰漪不想跟他诉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她只问他:“你是自己在争取吗?你是拿别人的命在换啊!” “谁的命?谢青云还是陆麟?” 穆清泓摇了摇头,“他们不是自裁的吗?谁要他们的命了?” “还有宣哥和阿姐,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他继续做他的将军,阿姐安生做这万人之上的国公夫人。” “这样的好日子旁人求都求不来,你们自己不要!自己把自己逼到绝境!如何能怪得别人?” 穆清泓越说越兴奋。 终于一双眼中,再无一丝澄澈透亮,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怨恨。 此去经年,时移世易。 人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纯粹的少年了。 亦或者说,他本性如此,本就是个懦弱的毫无底线的软骨头。 薛兰漪不欲再跟他多言,起了身,“你走吧,跟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我无话可说。” 人各有志,薛兰漪说服不了他,也不想听他这些毫无尊严的话。 她挑帘往内室去,不再看他。 屋子里没点灯,隔扇门上的珠帘轻晃,其下坠着夜明珠,萤光如水摇曳。 室内熏着上好的凝神香,一日便能燃去百两银子。 连她身上的云锦披风也是宫中才有的贡品,够穆清泓和月娘一年的吃用了。 她过得这样奢侈,是以什么身份劝他认命呢? 穆清泓觉得可笑极了,天大的笑话。 他怒目圆睁,对着薛兰漪的背影,“最自私的人,其实是阿姐!” 薛兰漪已经走进里间,没有理他,也没有停步。 穆清泓看出了她对他的鄙夷。 谁都能鄙夷他,谁都能踩他一脚。 因为他无权无势。 连所谓的血缘亲厚的姐姐也不过如此,她从没有站在他的立场设身处地为他想过。 她甚至没有站在魏宣的立场,为她所谓的至爱考虑过。 她只想自己。 只爱自己。 “阿姐一边享受着魏国公给你的优渥生活,一边又要宣哥放弃大好前途、放弃毕生抱负,与你同生共死缠绵悱恻,阿姐就不自私吗?” “是我愿意的吗?”薛兰漪骤然回过头来。 无形力量挤压着她,她有些呼吸不畅,喘息不定,隔着珠帘与穆清泓对视。 这一次,穆清泓没有回避她的眼神,没有愧疚,没有忏悔。 他只是一字一句道,“不管是不是阿姐自愿,现在的局面就是你造成的!” 的确,魏璋手段强硬,弹指间,就能将他们所有人困在五指山下。 他恶劣、强势、霸道,夺人所爱,挟天子令诸侯。 但那又能怎么办? 现实就是弱肉强食。 他们渺小如蝼蚁,不顺应时局,t反而螳臂当车,意图挣出旁的路来。 是想在千里之堤上蛀出蚁穴吗? 须知堤坝坍塌,第一个冲散的、压垮的还是他们蝼蚁。 这六年毫无尊严的生活,早就让穆清泓认清了,什么骨气、尊严、情谊,都不及到手的权势、财富来得重要。 也只有掌握的权势、财富,才有资格谈论尊严。 “阿姐要是愿意留在魏国公身边,我可以继续做我的太子,宣哥可以继续做他的大将军,将来名留青史,不好过当一辈子乱臣贼子,让后世诟病吗?” “阿姐从前不总说最喜欢宣哥银鞍白马飒沓流星的样子吗?” “还是说,阿姐的人生是人生,宣哥的人生就不是人生?” 一声声质问,颤颤回荡。 薛兰漪脑海里,蓦然浮现出红衣少年驰骋疆场,无拘无束的模样。 画面一转,又浮现出生了银发的他跌落在地。 将军折剑,连他的新娘都护不住。 若他还是纵横沙场的他,不该被魏璋一招制服。 薛兰漪神色滞了须臾,隐在袖口的手紧扣。 穆清泓见势,抓起罗汉榻上那本《渡辽将军昭阳郡主合传》跪着进了屋,将传记呈给了薛兰漪。 “阿姐看过渡辽将军传吗?阿姐知道高昌郡围城之战、焚桥之战死伤征西军七万八千人吗?” “阿姐又可知宣哥的功绩虽一半归于他自身,还有一半得归功这七万八千条人命?” “阿姐如果执意要拉着宣哥赴死,宣哥和征西军再无翻身正名的机会,七万八千条人命皆是阿姐口中所谓儿女私情的墓志铭!” 最后三个字敲打在薛兰漪心上。 薛兰漪趔趄了半步,心在颤。 她知道穆清泓这番言论,不过是为了讨好魏璋,为他自己铺路。 可是,他说的每句话并不是全无道理。 薛兰漪垂眸看向眼底那本传记。 从窗外透进来的白月光,圆润的光晕刚好照在“渡辽将军”四个字上。 她一瞬不瞬盯着,盯着盯着,眼眶就发酸。 天秤的两端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该怎么选也很清晰。 可她自己呢?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95节 她的心意就不重要了吗? 不止对魏宣的爱人之情,还有对陆麟谢青云的朋友之谊。 她要如何夜夜躺在杀人凶手身边,佯装情深义重? 薛兰漪喉头哽咽,“你让我……和杀陆麟、谢青云的凶手,长长久久待在一起?” “姐姐冰雪聪明,还不明白吗?魏国公根本就没打算杀陆、谢二人,在桃花谷说要给他们治病是真的!” 薛兰漪怔然望着穆清泓。 穆清泓笃定地点头。 魏璋是要扶持他登基上位的。 既然要他登基,那么第一步自然是洗去他身上乱臣贼子的污名。 既然要为先太子党平反,又怎会去屠杀先太子党的人? 起初,穆清泓也觉魏璋的做法不可思议。 魏璋想扶持新人登基,多的是皇亲国戚可以选,他完全没必要先为太子党平反,再扶持穆清泓。 这是舍近求远的法子。 穆清泓心存怀疑,所以这两天他听墙角,通过大臣们的只言片语,穆清泓才确认魏璋是真的要还先太子党清白。 “阿姐,是真的,我、陆麟、谢青云……还有千千万万因为变法被打成乱臣贼子的同僚们天要亮了!” “不仅是他们,他们的家族也要重见天日了!” “这件事别人根本做不到,只有魏璋,魏璋可以帮我们呐!” 他扯住了薛兰漪的衣摆,跪着上前。 薛兰漪被一股无形的浪推着往后。 她已经是魏宣的妻了。 她不想再去吻那双陌生的唇,不想再去抱那具陌生的身体。 她恨魏璋,她不想要与他有任何不清不楚的牵扯。 她一步接一步地后退。 穆清泓攥着她的裙角,一步步上前,灼灼目光仰望着她,“阿姐这些年有多少能人异士想洗清我等冤屈,皆不成事,反送了性命。如今……如今只要阿姐伺候好魏国公,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啊!” 薛兰漪听到了两个刺耳的字,脚步顿住,狐疑望着穆清泓,“这话……是魏璋说的?是魏璋让你来当说客的?” 这重要吗? 这对薛兰漪一个进过教坊司的女人重要吗? 穆清泓不答反问,“阿姐在教坊司什么男人没见过?好歹魏国公年轻有为身强力壮,你伺候他总比伺候那些老头纨绔好,阿姐你也不亏……” “穆清泓!” 薛兰漪俯视着那双圆而透亮的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饱读诗书的太子说得出口的话。 亦或是,原话就是魏璋教的? 她心中既忿又恨。 “滚出去。” 她不想再听他们的腌臜话,指了指门外,“你告诉魏璋,我宁死也不会再低三下四求他……” “阿姐为何如此执迷不悟?你要实在想死,你就自己去死好了!何必非要拖着旁人一起?!” 话赶话,穆清泓怒吼出声。 话音落,四周皆静。 穆清泓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他连连摇头,“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你死。” “现在是还同僚们清白的关键时期,而且宣哥也不知所踪,你好歹、好歹哄着魏国公,等一切尘埃落地,你再、再……” 再什么? 穆清泓说不出来。 魏璋拥立新帝登基以后,权力必然更大。 薛兰漪还能再什么? 等各人都各归其位,她没有什么价值的时候,再去死对吗? 真是她的好弟弟。 薛兰漪苦笑一声,“滚。” 穆清泓知道薛兰漪恨他,可又分明看到了她眸光轻滞,泛起些微涟漪。 她其实有在考量穆清泓的话。 无论如何穆清泓得先稳住薛兰漪。 不管她死不死,起码得保证登基前她不闹事,不激怒魏璋。 他跪着连连上前,更近一步,张了张嘴。 “出去。”薛兰漪知道他要说什么。 “姐……” “你再不出去,就叫魏璋过来咱们当面说清楚。” “姐!姐……” 听到“魏璋”两个字,穆清泓如临大敌,话才噎在了喉咙里,只是手还像牛皮糖似地抓着薛兰漪的裙摆不放。 薛兰漪目色骤然一冷,往门外寻去。 穆清泓才赶紧松开手,起了身,“姐,我出去,我出去,你好生想想,再好生想想吧。” “别、别惊动魏国公了……” 穆清泓声音越来越小。 无头苍蝇似地往外逃窜,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脑袋一阵嗡鸣,疼痛让头脑清醒了些。 他听到了身后气急的喘息声。 他刚刚的话,约莫真的伤到薛兰漪了。 他定在原地,额头上疼痛处钻进一些久远的回忆。 他突然想起幼时有次爬树摔跤,磕破了头,不敢让父皇母后知道,他哭着去寻阿姐。 阿姐站在窗边给他上药。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 他仰头看阿姐,那时的阳光很暖,阿姐的手很柔软。 他迎面对着她笑:“等我登基后,就在皇宫里建一座最最最华丽的金殿,以后阿姐就陪我住在宫中可好?” “难道你不娶皇后,我不嫁人?”薛兰漪嗔他。 他抱着薛兰漪的腰撒娇,“我不娶,就只想跟阿姐永远在一起。” 稚儿童言童语还在耳边。 穆清泓眼眶一酸,又回头看了眼薛兰漪。 彼时,薛兰漪正木然挪着脚步往床榻处去,恹恹耷拉在身体两侧的手中握着破碎的嫁衣。 嫁衣裙摆逶迤拖地,明明艳红,却失去了本该有的生机。 “阿姐。” 穆清泓轻唤了她。 可能是夜风柔,从门口吹来的声音也恢复往昔的清亮。 穆清泓吸了吸鼻子,“阿姐看开些吧,若阿姐最后落得姨母一样的下场,我们会……” 穆清泓顿了顿,改口道:“宣哥会痛苦一生,活着的人才更痛。” 圆月皎皎的夜里,从摘星楼突然坠落的身影猝不及防坠入薛兰漪视线。 她的心揪着疼,时隔多年,娘亲坠楼的那一幕,每每想起仍疼得撕心裂肺。 “海角天涯,各自相安,也不失为一种好结果。”穆清泓道。 之后,不再说话,悄然关上了门。 月色昏暗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争吵如浪潮,来时汹涌,去时无声。 薛兰漪孤身立着,抬起手臂望着掌中一抹红,轻唤了声“娘”。 声音中带着彷徨、无措。 她迷失方向了,不知道该往哪走了…… 一门之隔,穆清泓盯着那扇关着的门,久久。 依稀听到了细微的哽咽声。 他小时候信誓旦旦要保护阿姐的。 不过没有办法,他的力量太弱,他有更想保护的人了。 “对不起。”他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唇齿间。 一阵夜风拂过,夹杂着窸窸窣窣动响,将他口中三个字淹没了。 远处,声响越来越清晰。 隐隐约约的呼救声将穆清泓的思绪拽回了现实。 他寻声往宝瓶门另一边看去。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96节 那里是国公府祠堂后t院,借着月色依稀看见几团黑影。 穆清泓如今对国公府的一切都必须格外关注,于是眯着眼,悄然朝那处走去。 趴在一棵老树后,定睛一看。 有个壮汉被押在刑凳上,四肢皆被麻绳捆绑。 军棍一下一下,结结实实打在腰背上。 血水顺着木凳滴滴坠落,压弯了地上茂密的青草。 “影七大人,属下错了!属下失职!求影七大人饶属下一条命!求……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刚冲破喉咙就被暗夜里的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声音小点儿,惊了前院贵人,爷更饶不了你。”影七的手捂得更紧。 受刑之人无法呼痛,面色苍白,瞳孔充血。 紧接着,军棍敲打骨头的声音如暴风骤雨。 那人的痛呼全被堵在喉咙里,呜呜咽咽,渐渐没声了。 穆清泓却听出来了,受罚的壮汉正是方才喝断他杀死红麟鱼的护卫。 想来是因为红麟鱼死了,魏璋震怒,才会罚这护卫? 一条鱼,何至如此? 魏国公也太残忍了! 穆清泓正感慨,后院又多搬来几张刑凳。 一列侍卫纷纷被押解在案。 这些人怕都是今夜守夜的护卫,一人犯错,大家连坐。 谁都别想跑! 穆清泓心头凛然,连连后退。 说起来,今日红鳞鱼之死的确是那些守夜护卫办事不力,失职在先。 若不是护卫不警醒,不早些提醒穆清泓,他又怎么神智不清杀了鱼? 幸而只是一条鱼,若然来日旁人在厨房下毒,他们也后知后觉不成? 所以,他们被打死打残,怨不得别人的。 更怨不得他。 “要怨也怨你跟的主子心狠手辣。” 穆清泓思绪纷乱地想着,脚步乱了章法。 脚被草地里什么东西绊了下。 他一个趔趄,扶住手边的石桌,定睛看了眼。 脚下竟是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指骨苍白僵硬,但血色却是鲜红的,俨然手指是刚被剁下不久的。 “啊!” 穆清泓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呼声还未出口,却又看到断指旁边是一双金丝云纹官靴。 如此熟悉的玄色。 穆清泓瞳孔微缩,视线缓缓上移,只见魏璋双膝微分,端坐在树下石凳上。 黑暗之中,男人一身墨色大氅,无声无息,与夜融为一体。 一手托着帕中红麟鱼,另一手捏着棉球漫不经心擦拭鱼身。 男人肩头覆着一层寒霜,显然,穆清泓刚在偷看国公府做事时,魏璋其实一直坐在他一步之遥的位置,悄无声息。 后怕的凉意迟一步袭来,穆清泓脊背发寒,嗓子都僵了,“姐、姐夫,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魏璋未搭理他,先帮鱼擦拭了血迹,又用小药刷将金疮药涂抹在鱼身上。 指尖的动作极轻柔细腻,没有任何戾色。 他的手修长且白净,像执净瓶的观音手一样圣洁。 光看这双手,很难让人相信这双手的主人会下令用乱棍打死人。 穆清泓默了几息,让自己镇定下来,方看清那条红麟鱼肚皮被撑得生了裂纹,打着挺。 所幸,还没死。 穆清泓扯了扯唇,“我、我刚才去瞧姐姐,把鱼缸放在厨房里,谁这么大胆子把鱼伤成这样呀?” 他清亮的声音天生带着稚嫩无辜。 魏璋头也没抬,取了银柄刷子梳理红麟鱼的鳞片。 怪道那鱼鳞片锃亮,原来每一片鳞都是魏璋细细打理过的。 他真的很珍爱这两条鱼。 穆清泓的呼吸越来越艰涩,仿佛一团棉花堵在嗓子眼里,快要窒息了。 如果、如果护卫不利,都要接受如此重的惩罚。 那他……若是魏璋知道是他差点杀了鱼…… 穆清泓不敢往下想。 他都走到这一步了,绝不能让两条破鱼坏了事。 他心下一横,道:“我刚陪姐姐喝汤耽搁了点时间,是不是、是不是厨房刘婆子吃醉了酒,昏了头,把鱼折腾伤了?” 这句话才叫魏璋抬起头来,轻掠了他一眼,似若有所思。 ----------------------- 作者有话说:才发现糊涂作者把14号22点的章节定到0点了,那就将错就错,再补这两章吧,明天继续22点[撒花] 第89章 魏璋应是听进去他说的话了。 穆清泓趁热打铁,“我方才瞧见刘婆子在墙根赌钱吃酒了!肯定是她没错!” “对不起,姐夫,阿姐、阿姐她情绪不好,拉着我聊了好久,才会让鱼儿遭殃。” “我下次不敢了,以后不敢了,姐夫你原谅我一次吧!原谅我一次吧!” 说着,穆清泓跪在了魏璋脚下,连连磕头,磕得额头开花,一边痛哭流涕。 像幼时一样,遇事便哭。 魏璋意味深长的目光笼罩着他,良久未有多言。 穆清泓从小就怕他缄默阴沉的样子,如今更是怕到骨子里。 他不想跟那些护卫一样死不瞑目,瑟瑟发抖,思绪纷乱等待着宣判。 “你是说她?” 许久,头顶上传来魏璋沉稳的声音,并听不出愠怒。 穆青泓有些出乎意料,僵了一瞬,讷讷抬头,顺着魏璋指的方向看去。 十步之外,墙根处,那几个赌钱吃酒的嬷嬷早被五花大绑,嘴巴塞着抹布。 一排人跪在地上,赌钱吃酒的食指和拇指都被砍断了,皆血淋淋地耷拉在膝盖上。 断掉的手指堆叠如一座小山。 所以,穆清泓刚刚踢到的手指是刘婆子他们的! 他心头一凛。 对面刘婆子也正用怨毒的眼神看着他,拼命地摇头,应该是要反驳穆清泓。 穆清泓心虚瞥开视线,但同时又生出庆幸。 魏璋既然罚了刘婆子他们,应该也是怀疑刘婆子是杀红麟鱼的幕后黑手吧? 穆清泓赶紧跪着上前,跪到了魏璋膝盖边,“对!肯定是刘婆子!我瞧这几个婆子每天夜里都吃酒赌钱来着,这样不守家规,果然酗酒闹出事来了!” “唔!唔!唔!”刘婆子龇牙咧嘴地唔哝着。 魏璋眉头蹙了蹙。 属下旋即会意,将这些个吵闹的婆子一个个拎着后衣领,往祠堂里拖。 国公爷治家严谨,不管有没有红麟鱼的事,今日既发现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酗酒偷懒,自然不是剁根手指就完事的。 祠堂后院里,很快传来更密的棍棒声和婆子们的鬼哭狼嚎。 婆子们年纪大,也要受此军棍拷打吗? 穆清泓惊魂不定,拢在宽大衣衫下的身板已抖如筛糠,嘴角翕动着扯出个笑符和道:“这、这些婆子日日赌钱,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该罚!怪不得别人!” “是。”魏璋竟难得地赞同了他。 他讶然望向魏璋。 魏璋撩起眼眸,长睫之下瞳孔深幽,“再一不再二,第一次饶恕了,若再来一次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是,是……”穆清泓讷讷点头,总觉这话不止是在说婆子们。 他嘴巴张了张,过于心虚,总还想着补几句话。 魏璋不看他了,将鱼放归了鱼缸,不紧不慢收拾着银制的器具。 夜色正浓,他每收一件器具,星星点点的银光便折射在他脸上。 藏在黑暗中的脸,忽明忽亮,被光点扫过鼻梁、薄唇皆是锋利、冷峻的,一双眼更是沉静地仿佛能看穿一切。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97节 看着暗夜中深邃的轮廓,穆清泓几乎可以肯定魏璋已经知道他才是那只杀鱼的幕后黑手了。 魏璋甚至提前预判到穆清泓会把罪责推到刘婆子身上,所以才提前绑了刘婆子,以杀鸡儆猴。 魏璋什么都知道…… 穆清泓只觉一阵凉意直窜脊背,如临深渊。 但无论如何,魏璋没有直接杀他,也算给了他一次机会。 穆清泓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才意识到自己能死里逃生,不是因为巧言善辩把罪责推给了刘婆子,而是因为他字里行间的“姐姐”二字。 魏璋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竟会为了阿姐,饶恕穆清泓。 显然,阿姐在魏璋心中的分量比穆清泓以为的更重。 这个认知让穆清泓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道:“姐、姐夫若没旁的事,我去给阿姐盛汤,阿姐很喜欢我做虾仁豆腐。” 魏璋神色轻滞,而后“嗯”了一声。 没有为难穆清泓。 穆清泓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往厨房去。 与魏璋擦肩而过时,穆清泓听到男人略显嘶哑的声音,“尽量哄她多吃点些。” 穆清泓脚步一顿,粗布麻衣恰碰了魏璋的衣摆。 男人玄色蟒袍华丽且厚实,滚边绣着金丝螭纹,螭与蟒仅次于真龙。 这样一个万人之上的男人,方才的话音却有些疲惫无力。 穆清泓回眸望向他。 他已将银制器具收敛进锦盒中,银色光芒被掩盖。 他陷入一片漆黑,挺直的脊背虽不近人情,又显几分孤冷。 穆清泓这几日跟着魏t璋,听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话虽少但果决,从未见他有做不到的事。 但显然,他拿阿姐没办法。 这是阿姐的福,也是阿姐的难。 福在于,魏国公肯为她花心思。 难在于,若阿姐一直不回应这样的心思,谁也不知道魏璋能隐忍多久。 需知蓄积的洪水决堤才更可怕。 穆清泓不是不心疼阿姐,如果力所能及,他也想帮帮阿姐。 当然,他很清楚谁也没有能力帮阿姐逃离国公府这座囚笼。 他能做的,不过是让这个冰冷的囚笼更舒适一点。 穆清泓默了默,道:“那件嫁衣是姨母临终前留给阿姐的,所以阿姐才会不惜忤逆姐夫也要夺回嫁衣,姐夫还请看在阿姐幼年丧母的份上,莫要责怪阿姐。” 魏璋抬眸看了穆清泓一眼。 他在探究穆清泓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是在为薛兰漪和魏宣开脱。 穆清泓此时望着他的眼神倒是灼灼有神。 “姐夫,还记得当年名满大庸的赵氏三姐妹吗?” 赵氏最出美人,名动天下。 当年大姐为后,也就是穆清泓的娘;二姐为妃,是祁王妃;小妹嫁给先朝首辅,也就是薛兰漪的娘亲。 赵氏三姐妹风光大嫁,在那十来年,几乎没有任何家族的风头能抵过赵氏。 可外人不知,赵氏男丁稀薄,女子再尊贵,也不过是皇权纵横联姻的手段。 所以,赵氏女子自懂事便知自己将来的命数,定是为一权贵锦上添花。 可能从小就接受了这个认知,三姐妹于姻缘上并无多少憧憬,无非由族中长辈择一条件优越的权贵,嫁过去相夫教子就好。 “姨母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顺理成章嫁给了先首辅,做首辅夫人的。姨夫那个人一身正气,是个好人,两个人相敬如宾,日子倒也顺遂。 只是,姨夫年纪轻轻就生了一派老学究的性子,虽不沾花惹草,但也沉默寡言,不懂温柔体贴。 姨夫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阁议事,鲜少回府,就连姨母生阿姐那日时,姨夫也忙于朝政,只派了京中最好稳婆、最好的厨娘、最好的奶娘照顾姨母和阿姐。 我母后瞧姨母没个说话的人,怕她在月子里憋出毛病,便将姨母接到了避暑山庄,两姐妹一同住着,也有个体己人照应。 也就是那一次,一切都改变了……” 穆清泓说到此处,声音突然哽咽。 魏璋听出几分真意,眼中狐疑退去,轻蹙起了眉。 穆清泓则吸了吸鼻子,眼角上扬,撇开了头。 “姨母在坐月子时,遇到了……遇到了一位将军,两人吟诗种花,意趣相投,那应是姨母第一次感受到了琴瑟和鸣。 可那时候,姨母已经有夫君,有阿姐了啊,怎么可以再与外男有染? 姨母自知不对,便自请回了首辅府,从此深居简出,相夫教子。 可,人可以管住自己的身,又如何管得住心呢? 自回府后,姨母一直闷闷不乐,心不在姨夫身上,更不在阿姐身上,即便极力做好一个母亲,可终究心不在,难免冷淡阿姐。” 魏璋眸光动了动。 他记得幼时,薛兰漪每次同他兄弟二人出门踏青,总会采各种各样的花儿编成花束,编成花环,问魏宣:“好不好看?我娘会不会喜欢?” 下一次踏青,她又会做同样的事,问同样的话。 如此循环往复,年年如是。 魏璋一直以为薛兰漪和她娘亲关系密切,才会时时不忘娘亲。 而今看来,是因为每一次的花都送不到娘亲心坎里,所以只能寻更美更艳的花再送。 但其实,如果第一次送花,娘亲不喜欢。 那么这一辈子,不管你费多大的力气,花多久的心思,送什么样的花,娘亲都不会喜欢的。 这一点,魏璋很确信。 因为…… 薛兰漪每一次摘花时,有个人会在她背后,学着她的样子摘一束颜色和形状都一模一样的花,悄悄别在身后带回家。 然后…… 也没什么然后了。 魏璋放在桌上的指骨微蜷,默了两息,问穆清泓:“后来呢?” “后来啊……” 穆清泓涩然轻笑,眼中亦漫出丝丝波澜,“如此死水一般过了六年吧,那个除夕夜,宫廷宴会觥筹交错,花好月圆时,姨母与那人再重逢了。 许是借着酒意,两人互诉了衷肠,又或者还发生了些别的什么,总之,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他们离经叛道,他们不该如此!” 穆清泓说着说着突然双瞳瞪大,越说越激动。 许久,才又缓了情绪,语气中多了一丝淡漠:“总之后来,姨母觉得对不起夫君和阿姐,还有别的什么人吧,于是就从摘星楼跳下来了。” 穆清泓莫名一声轻笑,似是悲,又似是畅快。 魏璋面上并无太多表情。 他并没有闲情逸致关心旁人的事,更没有心事安抚旁人,他一贯如冰的眼神盯着穆清泓等他接下来的话。 穆清泓讪笑着摇了摇头,“姨母到死都没放下那人,性命垂危之际,她将那匹她自己疯癫是裁做嫁衣的双鸾锦给了阿姐。 她抓着阿姐的手,要阿姐将来必要寻一心爱郎君再嫁,否则宁可此生不嫁。 那时年幼的阿姐能懂什么,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娘亲,只知道哭,不停地哭。 姨母血淋淋的眼睛逼视着她,掐着她的脖子逼她发誓,发誓宁死也不嫁无情郎。 阿姐就在丧母之痛中,举起满是生母鲜血的手,发了誓。” 当初穆清泓也在现场,他躲在母后身后看见过姨母死之前有多凶。 生死离别之际,母女之间没有最后的温情,没有母慈子孝,只有姨母断气前的强逼。 他记得,当时的阿姐被掐得脖子伸得老长,身体却瑟缩成一团,吓得连发誓的时候都牙齿打颤。 “可能当初的画面对阿姐的刺激太大,阿姐不敢忘姨母的嘱托,才对那件嫁衣格外放在心上吧。” 魏璋沉默两息。 薛兰漪骨子里是个倔性子的女子。 不会因为幼时一句誓言,一句恐吓,就如此看重那身嫁衣的。 她看重的,约莫是她娘亲那点关爱。 虽然她娘死前对她发狠,逼她发誓,但显然是为她好的。 一个常年得不到关爱的孩子,又怎会不珍重如此情谊。 哪怕这情谊带着刺,也恨不得放进心尖上。 魏璋摇了摇头,起身,缄默着离开了。 “姐夫!” 穆清泓生出勇气,叫住了他。 他望着魏璋的背影,知道魏璋可能并不认同他最后的结论。 但他觉得魏璋一定比他更能了解阿姐内心的想法,因为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穆清泓默了默,“我觉得,如果姐夫愿意,姐夫会比宣哥更懂如何爱阿姐。” 这一句话,穆清泓不是为讨好魏璋的。 阿姐看似明媚,但其实她和宣哥是不一样的。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98节 宣哥是真正在父母之爱中长大的孩子,他的明朗是自内而外的。 也许阿姐就是向往这样的完美人生,才会那般爱慕宣哥。 宣哥待阿姐也的确堪称完美的情郎。 可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宣哥尽管极力照料阿姐的情绪,但毕竟不曾经历阿姐的经历,想要感同身受是很难的。 魏璋和阿姐才是有着同样经历的人。 如果他愿意,他会比任何人都知道阿姐内心深处最渴求的是什么。 “姐夫,阿姐这半生遭受的磨难不比任何人少,待她好些吧。” 魏璋脚步微顿,没有回话,也未回头。 须臾,步伐如常离开了。 穆清泓站在空寂无人的夜里,却有些眼酸。 当今世上,可能没人比穆清泓更清楚阿姐这半生到底遭遇了多少坎坷。 换做任何一人,在经历过亲母厌弃、跌落泥潭、朋友爱人一个个离开身边后,都未必有勇气继续明媚地活下去。 穆清泓明知阿姐此生多磨难,却还往她头上泼了冷水。 他是不是太残忍了? 可他,没有办法。 他真的没有办法。 他不仅没办法,他还要极力促成阿姐和不爱的人在一起。 穆清泓心里五味杂陈,朝着寝房的方向,双膝一软。 “阿泓!” 月娘方才在偏院就听闻有人跳楼,匆匆赶来,正见穆清泓白皙的脸上眼眶通红,身如浮萍歪歪倒倒就要跪下。 月娘忙上前搀扶住他,“是不是魏国公又欺负你和阿姐了?” 月娘依稀看到走进夜幕里,那高大的玄色背影。 她不怕魏璋的,反正她无牵无挂只有一条命,这就撸起袖子打算上前和魏璋理论,“这狗贼是不是又逼你做傀儡皇帝了?我去跟他说我们不做,反正要命一条……” “月娘!” 穆清泓赶紧拉住了她的臂膀,紧紧扣着,生怕她再上前一步,“t魏、魏国公没有欺负我们,我只是在跟国公爷讲阿姐的事,有些、有些感慨罢了。” 月娘刚进门时,其实也听到穆清泓讲的那些话了。 意思是,阿姐的娘亲因为喜欢上了别人,所以郁郁寡欢,跳楼自缢了? 这样说来,其实最无辜的是阿姐。 明明什么都没做,生下来便注定成了娘亲的枷锁。 月娘也是孤儿,能体会没娘疼的感觉,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和得到过却一夕坍塌又不一样。 一落千丈,会更痛吧。 何况她有阿泓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而阿姐,明明有那么疼她的宣哥,只差一步就成亲了,如今全被魏国公毁了! “魏国公造这样的孽,报应不爽,将来也不怕孤家寡人,死无安生之地!”月娘越想越气,又想冲上去理论。 穆清泓赶紧抱着她拦住她,“月娘,月娘,你别激动,我讲的不全是真的,不全是……” 他重复最后一句话,声音越来越小。 月娘感觉到穆清泓的气息越来越虚,俨然是情绪起伏过大,这会儿子体力耗尽了。 月娘才赶紧收敛了情绪,扶住穆清泓,“阿泓,你到底怎么了?” 她欲给他擦额头上的虚汗,穆清泓压了下手,“没事,走吧。” 他有些颓丧,月娘再顾不得别的,扶着穆清泓往偏房去。 两人走在寂静无人的湖边,一路无话。 前方的路越来越暗。 没有灯笼照明,看不清这条路的终点到底是长什么样子。 是宫灯璀璨,亦或是万丈深渊。 穆清泓缄默着走了很久,突然问月娘,“月娘,你想听这个故事真实的模样吗?” 月娘摇了摇头。 看穆清泓的神情,她预感故事本来的模样可能比方才听到的更纠葛。 多听一次,无非是对亲历者多一次凌迟。 她不想听。 这一次,穆清泓没听从她的意见,自顾自道:“我再跟你讲一次吧,你要记住这个故事里每一个人,万一……万一我将来有什么事,这个故事是你的保命符。” “阿泓,我不听。”月娘捂住了耳朵。 穆清泓讪然一笑,“当初啊,赵家众姐妹,我母后和阿姐的娘性情相投,最是亲近。 母后啊恨不能把宫中所有珍奇异宝,珍馐美味都分享给姨母。 还曾私底下开玩笑:若是皇后之位也能分一半,定要把姨母一起拉进宫,同她一起劳心劳神才好。 我母后啊还真是金口玉言,后来真的把姨母接进宫了,再后来……” 穆清泓讲着讲着声音越来越颤抖。 湖边夜风阵阵,将他的话吹散了…… 丝丝缕缕的凉风带着潮气,吹过湖面,吹过回廊,也吹进了寝房的窗户缝隙。 那些话好像又在薛兰漪的脑海里拼凑出了完整的画面。 薛兰漪坐在内室的罗汉榻上,一边僵硬地摩挲着破碎的嫁衣,一边想着过往。 很多年来,她其实无法理解娘亲为了那一段所谓的缘分,伤人又伤己。 薛兰漪也不明白世间新鲜事物万万千,为何要为一人困守六年,最后落得疯魔,遭人唾弃,跳楼自尽的下场。 而今日,穆清泓最后那句话,让薛兰漪恍然意识到自己也陷入了那样一个怪圈。 她也正在为一人寻死,为一人不顾一切从云端阁楼跳下去。 她好像已经不知不觉步娘亲后尘了。 世间事物万万千,她要为一段缘分困守一生吗? 同样的问题,薛兰漪问自己。 她目光涣散,靠在窗边想着。 身后,窗纸上映出一人的身影。 影子缓缓靠近,越放越大,渐次笼罩住她。 周围的空气顿时冷肃下来。 薛兰漪警觉地抬起头。 窗外,影子也定住了。 魏璋停在了离窗户两步之遥的距离。 窗户开着一条缝隙,两人隔着窗缝,一人仰头一人俯视。 侧影各自投射在窗户上,一双影子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刚好面面相对,仿似深情凝望。 第90章 空气凝固了片刻。 却也只是片刻,薛兰漪立刻推窗,想要将缝隙合上。 不管有多少理性的考量,只要看到那双沉静深邃的眼,她就只想避开。 她厌恶那沉冰之下满腹的算计,一想到要与魏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浑身寒毛倒竖,每个毛孔都抗拒。 她关窗的动作极快。 嘭—— 窗户关严的一瞬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扶住了窗框,卡在缝隙处。 指骨与木窗的碰撞声清脆。 窗外的男人浅浅吸了口凉气。 薛兰漪并不管他,双手仍抵着窗扇想要把窗户合上。 她恨死他了,是他毁了她的一切,她当然不会怜惜他。 她几乎用尽浑身的力气,身体倾斜,倾压着窗扇。 可魏璋的手就是不抽开。 窗框变形了。 薛兰漪手推的位置已经快要合拢,魏璋却用肉身卡出了一道关不上的缝隙。 缝隙里永远有一双眼睛长长久久注视着她,挣不脱,甩不掉。 两人各自僵持着。 薛兰漪听到了皮肉撕裂、指骨碾压的声音。 最后,殷红的血水顺着尖锐的窗棱流下来,像一条条小蛇游入薛兰漪的虎口,渗进她的手心。 她的手中全是来自他脉搏深处的滚烫的温度,细细密密裹覆在她肌肤上。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99节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粘稠阴湿的感觉,更不喜欢被他的气息沾染。 薛兰漪才蓦地松开了手,双目瞪着他,眼中爬满血丝。 “魏璋,你到底要做什么?!” 冷厉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寝房中。 从魏璋的角度自上而下看去。 正见黑暗的缝隙中,姑娘的面容上写满了怨恨、愤怒、颓丧、杀意…… 她藏在黑暗里,所表现出的一切与明媚无关。 魏璋仿佛看到了幼时趴在柴房窗户缝隙,日复一日等着娘亲来接的孩童。 从期待,到失落,再到颓丧、怨恨、麻木…… 两张脸在此刻重合,连表情都如出一辙。 原来,她和他一样,是从黑暗中滋长挣扎出来的人。 她根本不会自己发光。 所以,魏璋用尽了各种手段或是威逼,或是利诱,逼她焕发光彩,她都做不到。 因为,她也需借光而生。 想她重新焕发明媚的光彩,就必须放她去接近太阳。 可…… 魏璋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之人。 他既认定了她,又怎舍放她离开? 那么,他到底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魏璋动了动唇,一时语塞,只放在窗框上的手迟迟没有拿开。 白皙修长的指被压破了皮肉,血水悄无声息顺着指缝涓涓地流。 涌动的情绪着,他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薛兰漪其实也没兴趣听他说那些不知所谓的话,更没兴趣与他在此上演什么苦肉计。 他既不走。 她走。 薛兰漪甩手转身,往榻上去了。 偌大的公国府里并没有她的容身地,她只能将帐幔关上,关得一丝缝隙也不留,阻隔掉他的视线。 然后,随手抓了一块帕子,混乱地擦着手上的血。 他的每一滴血都仿佛阴暗里滋生的,长了触角吸盘的虫,吸附沾黏着她的肌肤,让人厌烦、恶心。 她不停地擦着,拼尽浑身力气地不愿沾染丝毫。 屋子里没有点灯,影影绰绰的月光从窗户缝投进去,照在帐幔上。 青纱帐下,映出姑娘消瘦的背影。 魏璋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清晰看到她极力擦拭的动作。 她把他当苍蝇当臭虫,被他沾染过的地方,她恨不能把皮都揭了。 她厌恶他至斯,正如她在观星楼上所言,像烂泥巴沾了身。 魏璋定定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眼尾漫出一抹猩红。 有很多年,他不曾被人这般轻贱过了。 他费尽万难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为了将轻贱过他之人全部像蚂蚁一样碾得粉身碎骨。 而今,他竟又被一女人肆无忌惮地羞辱。 他心里涌动起怒火,如同温水渐渐滚出热浪,隐有沸腾之势。 其实,如果他想,他有很多办法让她折脊,让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他扶在窗框上的手骨微蜷,掌心中的血水渗进木制纹路中,迅速蔓延出盘根错节的鲜红细纹…… 可脑海里,又蓦然浮现出她在桃花谷中,面若桃花,灵动轻盈的模样。 那几日,魏璋一直在暗处看着她,看她坐在魏宣肩头挂灯笼,看她在马蹄踏起的火花中手舞足蹈。 银铃儿般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渐次淹没了心头愠怒。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怂恿他。 怂恿他再试一次。 像幼时待母亲那样,以心换心再试一次。 今时不同往日,他可以给她的很多,他绝无可能再输给那个人。 人……总不会一辈子都输吧? 不会的吧? 魏璋扣着窗框的手缓缓舒展,周身戾气也湮t灭。 他在窗外又站了会儿,盯着帐幔,轻纱中的背影仍不停搓着手。 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到底,今晚不宜再多说什么了。 默了须臾,他的手悄然垂落下来,负手离开了。 薛兰漪自顾自搓着手,越搓戾气越重,心绪越乱,直到手背被搓破了一块皮,尖锐的痛楚蓦然刺破心头迷障,她的思绪才清醒些。 此时,背后的阴影似乎消散了。 她方挑开帐幔警觉地往外看了眼,窗外已不见魏璋身影。 她的呼吸畅快了许多,听着四周悄无声息,这才下榻,欲把门窗都关严实。 脚尖探出帐幔缝隙,帘幕渐次被撩开。 浮动的轻纱帐幔外,却见一山峦般稳重的身影赫然端坐在对面的罗汉榻上。 魏璋不仅并未离去,还坐在了薛兰漪方才倚靠的位置,手中还拿着薛兰漪的嫁衣。 薛兰漪瞳孔紧缩,不假思索赤脚下榻。 “魏璋!还我嫁衣!不然,不然我……” 薛兰漪抽出头上木簪,双手紧握,对准了魏璋。 方才松懈的面容立刻又紧绷起来,一步步走近魏璋。 她的那身嫁衣已经被撕得凌乱不堪,根本没法缝补了。 即便是绣上金丝花纹,也不过像蜈蚣蜿蜒。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他还嫌不够,还要怎样凌辱于她? 薛兰漪咬着牙根,恨不得冲上去一簪子再刺进他心脏处。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一定拼尽全力,绝不让他有半分喘息的机会。 她恶狠狠盯着魏璋。 可她不知道,她现在长发披散,赤着莲足的模样,毫无杀伤力。 魏璋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并无多言,视线又回到了手中的嫁衣上。 他一身玄色蟒袍端然坐在月光下,身体前倾,双膝微分,如同平日里看奏章一般,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之气。 那种与生俱来的雍容让人甫一靠近,便心悸腿软。 薛兰漪久未进食,走近的步伐更虚浮。 可她必须夺回她的嫁衣,她蓄了一口气,打算一鼓作气夺回。 走到近前,却发现他另一只提笔作批的手此时正执着绣花针。 骨节匀称的手向来稳健,便是此刻捻着女儿家用的绣花针穿针引线,也不疾不徐,有条不紊。 针线一来一回刺穿布料,针脚竟比女子的绣工还要细密几分。 那件薛兰漪觉得补不好的嫁衣,在他手中竟有几分恢复如初之势。 他的针法似乎也不是寻常闺阁女工,而是资深绣娘才会的织补之术。 织补并不是简单地将破碎处缝补好,而是就着布料原有的经纬线,一根根仿织上去,一环扣一环,如此修补好的衣物几乎看不出破裂痕迹。 只是缝补起来更繁琐,也更需技巧。 这个男人日日忙于钻营逐利,怎会有闲暇研究女工? 薛兰漪难免诧异多看了眼锦衣玉冠的男人。 魏璋并未再看她,其实也未料想到她会突然下榻来。 方才他离去时,恰好目光扫到了矮几上的破碎衣衫和几个绣样。 他知她在想法子将衣服修补好,于是打算顺手给她织补好了,再去书房处理公务。 不成想她倒先起身下了榻。 “先去睡。”他淡淡吐出三个字,注意力全然在嫁衣上。 男人侧脸锋利严肃且认真,好似做什么事都是一派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做派。 就连绣花这样常是温情脉脉之事,在他手里也变得冷硬。 薛兰漪当然不敢去睡。 她怕绣花针扎了他、布料缠了他,他也能手段凌厉把绣花针和布料也打上二十军棍。 薛兰漪杵在原地,防备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也不敢再上去撕抢。 一则再争抢一番,嫁衣就真的救无可救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00节 二则,薛兰漪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来修补嫁衣。 他的针法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厉害。 她一瞬不瞬盯着那穿针引线的长指,脚步下意识地挪近一步,再一步,但也只在安全范围之外徘徊。 “你若不想睡,就坐下。” 大半夜,干杵着作甚? 魏璋虽未抬头,但感受到了一束目光在他身上迟迟不去。 他往罗汉榻左侧挪了挪,将有月光照亮的地方留给了她。 薛兰漪自是不愿与他同坐。 他手中缝补动作稍停,将嫁衣递给了她。 意思明显:坐过来帮忙。 薛兰漪想拒绝,但嫁衣是她的,她断然没有当甩手掌柜,袖手旁观的道理。 于是,满腹狐疑、小心翼翼坐在他边上。 “帮、帮什么?” 她离他尚有一拃宽的距离。 魏璋目光垂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处。 “坐近些,把衣服的裂缝撑开。” “你可以用绣棚。” “绣棚的尺寸不合适,恐将裂口绷得更大。” “……” 他话音沉稳句句有理。 薛兰漪没他专业,辩无可辩,只得挪了挪位置,与他挨近些。 脊背却本能地往后仰,与他尽量隔开距离。 两手接过嫁衣,分别执着裂口的两边,将裂口对接好,好方便他织补。 魏璋倒也并未花太多时间留意她的姿态,注意力又落回到嫁衣上。 原本拿嫁衣的手腾出来后,他的动作更利索,一手在布料上方送针,一手在布料下方迎针,两手交替协作,运针速度行云流水。 不一会儿,薛兰漪绷着的一处裂口就缝合好了,而且织补上去的红线与双鸾锦本身的经纬全然重合,薛兰漪隔得这么近都瞧不出一点缝补过的破绽。 他的速度之快,之熟稔,又让薛兰漪不可置信,双瞳微震。 他的织补之术好像不是闲暇研究来玩的,更像寻常人缝衣纳鞋一般,是生存的必备技艺。 可他,一个高居云端的国公爷何需这样的技能? 薛兰漪心头疑云重生,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但很快,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少时的画面。 她记得魏璋年幼在祁王时,一年春夏秋冬四季,一直穿着同样五六件衣服。 到了秋冬季节,还会将春夏的衣衫叠加穿在身上。 也正因为他的那五六件衣服出现的频率过高,薛兰漪至今都还记得衣服的样式。 不过,他的衣服虽穿得久,但从无破洞、磨损,出现人前时衣冠一向得体端正。 薛兰漪只当他心细,将衣衫打理得好,才不生破损。 如今看来,那几件旧衣不是没有破,而是破损处都被他用织补之术悄然修复了。 至于那几件衣服,他在暗地里到底修补过多少次呢? 不得而知。 但看他织补的熟稔程度,其实也能得窥一二。 幼时的小魏璋在人前的行止得体,锦衣玉冠,实际上衣服内里早已裂痕斑驳。 那么,幼时,她和魏宣每次偶然遇见他,问他可好。 他叉手以礼,恭恭敬敬道的一声“甚好”,又有几分真的“好”呢? 薛兰漪思维发散,胡思乱想着,没有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推了一下。 “往下点。” 她手握的地方已经全然修补好了,魏璋指尖轻点了点她的虎口,示意她的手往下一处裂痕上挪。 薛兰漪一时不察,定着不动。 魏璋其实并无太多时间处理这些琐事。 眼下正值新朝旧制更替时,明日就要带穆清泓上朝,洗脱先太子党谋逆的罪名,为接下来穆清泓继位做准备。 眼下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关乎性命。 此间诸事繁杂,魏璋不可能在织补衣服这种事上花费太多精力,他得尽快补完衣服,去批阅公文。 见薛兰漪的手一直僵着不动,他方掀起眼眸,张嘴再要提醒,却猝不及防撞进了她眼里。 可能是夜色静谧,姑娘的眼中不像白天满腹愠怒。 平静的眼底沁着春水,清灵灵的,映照出他模样。 魏璋拧眉,有些讶异。 讶异之后,心里掀起浅浅的涟漪。 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看他,不过,他很确定她方才一直在看他,在想他。 她在想跟他有关的事。 眼睛骗不了人。 魏璋动了动唇,口中一声“往下些”,变成了“在想什么?” 可最终,这句“在想什么”也没问出口。 他问出来,大概会得到一句“想你去死!”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说这句话时,满眼的杀意和厌恶。 罢了。 最终,口中的那句话反反复复,还是变回了:“手往下挪些。” 语气缓缓,少了方才的紧迫感。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额头上,她才回了神,后知后觉自己一直盯着他。 她在做什么? 可能从前大家对魏璋的确少了关切,但这也不是魏璋狠毒到要人命的借口。 他心术不正就是心术不正,薛兰漪想这种人的处境作甚? 想他去死才对! 她鼻尖轻哼一声,撇开视线不再看他。 魏璋的眼神却还一直定格在与她对视位置,从他的角度俯视,恰能看到她双颊微鼓,漫着红霞。 一呼一吸,颊边的细小绒t毛随之起伏。 竟然会有人自己把自己想生气了。 魏璋一时忍俊不禁。 他突然觉得,她的表情可比那成摞成摞的公文精彩多了。 所以,何必非要急着走呢? 大千世界,乱花迷人眼,有太多会分神的人和事。 哪及这一方空间里,只有彼时相伴的安宁? 起码在这暗□□仄的空间里,她的呼吸只在他周身流淌,她的情绪也只因他起伏。 这种感觉,似乎很不错。 他敛回双目,运针的速度缓慢下来。 丝线拉长,回转,徐徐图之。 好似一台精密的梭织机突然卡顿了。 但这种缓和的动作,才像个人,而不是一架机器。 如此,连落下的针脚也不再冷硬,有了温度,嫁衣修补得也更完美无瑕了。 薛兰漪看着渐次恢复的衣衫,眉头上的烦躁淡去。 周围流淌的空气,也没那么针锋相对了。 唯一苦的,是薛兰漪托着衣服的手臂。 织补太久了,手越来越酸。 她不得不往回缩了缩。 她一缩,魏璋为了缝补就只能倾身更靠近她。 如此一缩一进,最终,薛兰漪的手累得脱力,直接垂落在大腿上。 魏璋就算是伸长手臂,也不好落针。 他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这个姿势不顺手,换个姿势。” 这样不顺手,怎么顺手? 薛兰漪只想到一种可能,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连连后退。 魏璋起身,高大的身影渐次笼罩过来。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01节 “魏璋!你不准!”她厉喝出声。 他要她当他的绣棚,自然是他抱着她,从后环着她,这样的姿势刺绣最顺手。 但薛兰漪不想给他抱,不想与他贴很近。 她抓起罗汉榻上的枕头往靠近的身影上砸。 “你滚!你滚呐!” 方才稳定的情绪,又起伏不已,双手胡乱地挥动着。 罗汉榻上的物件暴风骤雨似地砸在魏璋身上,没能阻止魏璋靠近的步伐。 屋子里,惊呼声连连。 良久,她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感受到天旋地转,不容置喙的拥抱。 也没被凛冽的冷松香包裹。 周围空气静悄悄流淌着,很轻盈,很安宁。 没有压迫感。 她这才余惊未定缓缓睁开眼眸。 魏璋正半蹲在她膝前,掀眸望着她。 薛兰漪不明所以,紧张地往后退了退。 “别动。”魏璋拉过她的手。 却也不是牵,并没有过多接触她的手背手心,只是扶着她的左右手,手把手带她将破损的裂口对接好。 他又重新捻起绣花针,蹲在她膝前继续缝补起来。 如此姿势虽然很近,但不必身体接触。 她也不必再抬高手臂将嫁衣送到他眼前。 她的双手自然放在大腿上,就刚好与他视线平齐,他可轻易织补。 原来,他说的换个姿势不是她想的那样? 薛兰漪余惊未定,瞥了眼身前的男人。 这样一个巍峨如山峦的男子蹲在她身前,光一身繁复的蟒袍威压已扑面而来,薛兰漪很不习惯。 何况他的手方才被窗子挤压受伤后,包裹着一张丝帕。 那帕子还是薛兰漪失忆时送给他的,绣帕上还并排写着“魏云谏”、“薛兰漪”。 比翼连枝,双双对对。 他从前是不爱用这些女儿家的物什的,也不知从哪又给翻出来了。 如今看此物,只觉尴尬。 薛兰漪如芒在背,撇开视线,“你、你还要多久?” “很快。” “很快是多快?” “很快就是非常快。” “……” 薛兰漪发现他的话不仅少,而且都是废话。 索性不问了。 按照他以往行事凌厉的作风,这个“很快”最多也就半个时辰吧。 薛兰漪于是一边僵硬坐着,一边在心里默默倒数。 时间很漫长,至三更,她…… 把自己数睡着了。 消瘦的身子如浮萍,摇摇晃晃,歪倒下去。 一瞬间,魏璋抬了下手臂。 她便轻盈地落入他怀中,一头埋在他肩上。 可能是今日与穆清泓争论情绪消耗太大,也可能是今晚身边这个男人的气息不那么凌厉。 她闭眼的瞬间就睡熟了,呼吸均匀而绵长,喷洒在魏璋肩颈处。 魏璋的大掌护在她脑后,戴着扳指的拇指翘起,恰好触碰到了方才就想揉,忍住没揉的粉腮。 她虽清瘦,腮边长了些许软肉,绵绵柔柔的。 很可爱。 魏璋到底没忍住,拇指指腹轻揉了揉。 有点痒。 她蹙了蹙眉,头往左侧扭了扭。 如此,酣睡的面容刚好面对着魏璋。 似乎,有很久,她没有主动向魏云谏投怀送抱了。 明明过往的三年,她最喜欢张开手臂,让他抱着睡的。 魏璋失落之余,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方才准备强行抱她的时候及时收了手,才换得她又一次的“投怀送抱”。 他好像有些知道该怎么爱她了。 他们还是有机会的吧? 男人微侧过头,高挺的鼻尖轻蹭了蹭她的鼻梁,呢喃轻唤“漪漪”。 薛兰漪没有回答,但,也没拒绝他的亲近啊。 他胸口生出一股冲动,微启薄唇,俯身过去。 唇快要碰到她脸颊时,他又定住,唇微微错开方向,在她耳边,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唤了一声:“夫人。” 姑娘的脸被他细微的胡茬扎疼了,蹙着眉,吧唧了下嘴巴。 好似,回应了他。 第91章 翌日,薛兰漪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风很轻,吹得青纱帐幔飘扬。 薛兰漪甫一睁开眼,透过时而开时而合的帐幔,就看到了五步之外挂在衣桁上的嫁衣。 嫁衣被撑开搭在龙头横杖上,金丝凤纹,霞帔帔坠全然展示在眼前。 窗外恰吹来一阵花瓣雨。 粉色的花瓣围绕着嫁衣旋转飞舞,吹得霞帔下百迭纱裙摇曳轻动,似水纹似火苗。 珠光宝气的嫁衣,在晨光下、花瓣中熠熠生辉。 薛兰漪被眼前之景惊艳到了,眸光亮了亮,坐起身来,“阿宣,明天我就穿这身嫁衣……” 话到一半,外间袅袅飘来的冷松香刺碎了薛兰漪的美梦。 她的话凝在嘴边,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这里不是桃花谷,是魏璋的寝房。 半空中飘的也不是用以观赏的桃花,是驱虫的石蒜。 这里没有阿宣,没有谢青云,没有陆麟,没有大婚。 只有……魏璋。 那张沉郁的脸骤然浮现在薛兰漪脑海里,她眼中笑意瞬间全无,只剩警觉。 昨晚,她是怎么睡着的?怎么到榻上的? 薛兰漪全无印象,赶紧双手环臂,确认身上衣衫完好,又贴着帐幔缝隙,悄然往四周巡视一番。 寝房内外都空荡荡的,没有发现那个男人的影子。 薛兰漪心里的弦才稍微松动了些,脚尖探出帐幔缝隙,轻手轻脚下了榻,耳朵竖起来听着周围动静。 直到确定周围的确没有危险,薛兰漪紧绷的脊背才松解些,悄无声息往嫁衣处挪步。 她到现在也不清楚为何魏璋昨夜会突然示好。 又为何他会把他厌恶至极、亲手撕烂的嫁衣,重新修补好。 这太蹊跷了。 薛兰漪生怕他别有所图,前前后后仔细检查了一番嫁衣。 嫁衣竟真的完美无瑕,不仅一丝缝补过的痕迹都瞧不出来,而且还被他熨烫过,宛如新生。 薛兰漪狐疑更甚,不确定地又再放嫁衣的衣箱里里里外外反反复复翻了个遍,发现与嫁衣匹配的里衣不见了。 那是她为与魏宣成亲特意绣的红色里衣,上绣蝴蝶探花,寓意良辰美景,共效于飞。 这是洞房花烛夜的习俗,是男女私密意趣之物。 她一直将其藏在衣箱最下层,怎会凭空消失了? 大概率是魏璋整理霞帔时发现了。 他是不是把它烧了、绞了? 薛兰漪想到昨日他烧嫁衣时,那张在火苗后方忽明忽暗的脸,不由心中凛然,匆匆出了门。 里衣也是嫁衣的一部分,她必须要回来。 然崇安堂里,空落落的。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02节 魏璋不在,连护卫也没一个,反倒后巷里热闹得紧,传来沸沸扬扬的喧哗声。 薛兰漪提起裙摆,寻声而去。 甫一踏出垂花门,便见拥挤的后巷里站满了书生模样的青年人。 三三两两十分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薛兰漪无心听,目光环视,捕捉到了队尾的青阳。 “我的嫁衣!” 青阳和魏璋向是形影不离的。 薛兰漪连忙下了台阶,挤进队伍中,逆流往队尾去。 可她身姿娇小,在一群大男人里逆行着实费力。 好不容易走出去数米,一男子拽住了她的臂弯,“昭阳?” “你是昭阳郡主吗?”青年惊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薛兰漪有些不耐烦,蹙眉回头,却见到了一张半生的面孔。 “韩……韩玉?” 这书生韩玉原也是国子监的同窗,比她晚一年入监。 长德十七年变法时,他也是支持太子的一员。 哦,薛t兰漪记得他们也有五六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当初一起投身太子门下。 后来,东宫遭逢变故,就再不知下落了。 薛兰漪没想到会在国公府遇逢故人,眉间烦躁化作一抹笑意,“韩玉?你怎么在这儿?你的朋友司马、司马……” 话到嘴边,薛兰漪叫不出他朋友的名字。 毕竟,当初穆清泓风光无限,投身太子门下学子数不胜数,薛兰漪没法记住每一个人。 说实话,除了韩玉比较跳脱,其他几位莫说名字,薛兰漪连长相都记不清了。 薛兰漪有些窘迫。 “你是说谭涂蔡中袁晔司马渊吧?”韩玉倒不以为意,一连串叫出了他朋友们的名字,“他们都来了!都来了!今日是太子平反的大日子,这样重要的场合怎么能少了那几个多嘴多舌一根筋的家伙呢?” 韩玉神神秘秘环视四周,见无人注意他们,胳膊怼了怼薛兰漪的胳膊,示意薛兰漪走近些。 薛兰漪不明所以,往他面前走了一步。 韩玉将挎在肩头的包袱打开一个缝隙。 幽黑狭小的空间中,赫然出现“司马渊之灵”五个金漆字眼。 薛兰漪一时不防,吓得趔趄了半路。 她没看错的话,包袱里是四个灵位。 韩玉口中爱凑热闹的好朋友都……都死了。 薛兰漪瞳孔放大,骇然盯着韩玉。 方才那一瞥,她分明看到灵牌上写着司马渊殁于长德十七年,享年十七。 显然,这些青年都是因太子变法而死。 四个灵位的冲击力太大,薛兰漪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对、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 韩玉将包袱严严实实捂好,轻拍了拍,“他们现在重新投胎做人都得五、六岁了,挺好的,起码能见着光。” 韩玉戏谑轻笑,薛兰漪却听出几分酸楚。 当年,太子变法如火如荼,太子一派在朝堂、在百姓中声望越发高涨。 诸如诸如祁王之类的先朝老臣,眼见威胁到自身,但又无力阻止变法,所以才想出釜底抽薪的办法,污蔑太子一党谋朝篡位。 太子既是逆党,那么这些太子门生也不例外,即便是死也不能葬入祖坟,更不能接受祭拜。 韩玉是冒着杀头的风险藏起朋友们的灵位的。 如此情谊,又怎能像他说的那般释怀? 韩玉吸了吸鼻子,眼神往队伍前方一挑,“哎呀,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只要太子和魏国公今日在朝堂一切顺利,司马渊他们就都可以见光了,我想打算带着他们一起去见证这一刻哩!” 薛兰漪这才看到,长长的队伍前方,那个玄衣蟒袍的男人正高踞马上。 从薛兰漪的角度仰望,他正居于天边初升的红日之中,身姿挺拔,高不可攀。 衣袖上金丝螭纹随马儿轻动,折射出熠熠金光。 他如今的确是云端之上的人,翻云覆雨不在话下。 可是,小巷子里约莫百来书生都仰仗他为太子党平反,可靠吗? “魏璋让你们来的?”薛兰漪有些担忧,怕是魏璋设计将他们一网打尽。 韩玉却摆了摆手,“那倒不是,我们是想着一会儿魏国公舌战群儒,咱们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 “对啊,听闻魏国公已上奏参了陆知柏和齐胜二人进献谗言、污蔑忠良之罪!咱们都是受害者,好去做人证呐!”一旁的书生钻过来附和道。 陆知柏、齐胜以及祁王就是当年污蔑太子谋反的主谋,也是最初诛杀清剿太子党的主力。 当初,他们趁着先皇病重昏聩,进献谗言。 更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以迅雷之势处置了上百太子门生,杀鸡儆猴。 在站的书生约莫都被陆知柏和齐胜迫害过,或是捂过嘴。 如今陆知柏和齐胜已告老还乡,安享天年,朝中由魏璋掌权,书生们自然敢站出来控诉这二人。 薛兰漪却摇了摇头,“就算是今日诸位助魏璋铲除异己,甚至扶太子继位了,你们觉得……” 薛兰漪饶有兴味往队首看了眼。 穆清泓也在队首,他也不过只能站在魏璋右后侧。 就算他继位了,不也是下一个少帝吗? 魏璋不过是因为如今的少帝不再受控,才想找一个新的傀儡而已,又岂是真心帮太子? 周围书生们皆静默下来。 他们不是看不明白,也难免唏嘘。 韩玉是乐观的,摆了摆手,“这路不是一步一步的走吗?起码现在太子安然无恙回来了,马上要继承大统了,至于接下来……” “诸位想想,古往今来,凭拥立之功上位之臣几个有好下场的?哪个不是妻离子散,死无安生之地?”韩玉压低了声音,饶有兴味环视周围,包括薛兰漪。 “今日太子仰仗他登基,来日太子总能亲政,扳倒他不也是早晚的事吗?” 这话是史实,也是安慰众人。 韩玉瞧薛兰漪最是忧心忡忡,少不得多安慰她一句,“人总归要向前走才知道路在哪嘛,停在原地岂不彻底无可救药了?” 薛兰漪本能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他说得很对。 对穆清泓来说,能从一个流民恢复太子之身。 对太子门生来说,从此不必暗夜潜行。 何尝不是往前走了一步呢? 韩玉说完这句话,队伍也真的开始缓缓前行了。 魏璋打马在前,众人紧随其后。 薛兰漪被推着走了一段距离,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顿住脚步,回过去看青阳。 “昭阳郡主,走啊,你找什么呢?” 薛兰漪是太子最亲近的姐姐,韩玉下意识以为薛兰漪也是和他们一样陪太子去朝堂的。 但见薛兰漪神色恍惚,才讶然道:“郡主不是同我们一道的?” 薛兰漪唇动了动,“不是”两个字凝在嘴边。 眼下,太子门生如星星之火正汇聚于一处。 他们籍籍无名,估计连穆清泓也记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脸,而今却成了洗脱太子一门罪名的主力。 而她,曾经和魏宣、谢青云他们走在最前方,受万人瞩目,被万人追捧,眼下却为找一件小衣而烦恼。 在浩瀚洪流面前,她说不出这样的话,而且心生愧疚。 如今竹林中六人,就连与他们决裂的魏璋也在忙于太子党之事,她却……在做什么呢? 在自己情绪旋涡里打转。 薛兰漪扯了扯唇,话锋一转,“我也去,我跟你们一起!” 是了。 人该往前走,才知道路在哪儿。 薛兰漪不再回望,跟随人流前行。 国公府的朱漆大门打开了,强烈的阳光赫然闯入薛兰漪眼中。 魏璋悠然打马跨出门槛,步入白日青天中。 而他身后的众人,也跟着他渐渐接近天光。 上百书生在偌大的国公府中其实十分渺小,从上往下俯视,细若溪流在府中小巷潺潺流动。 府中树荫交错,在阴面。 隔着一道朱漆门的府外,是宽阔的朱雀街,阳光明媚,在阳面。 众人依次跨出门栏,宛如小溪从阴面流向了阳面。 薛兰漪以为他们在孤注一掷,可走出国公府大门,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越来越多的路人汇聚到了他们之中。 有年迈的说书先生,也有落魄的贩夫走卒……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03节 从国公府到玄武门,百人汇聚成了千人,宛如小溪奔流入海。 薛兰漪环望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围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但她知道他们或多或少跟太子有关。 或是他们的子女、朋友,或是他们本身就背负着乱臣贼子之名,只能在阴暗角落掩饰身份,苟且偷生。 今日,他们终于站在了阳光下。 而能做到这件事的,不是穆清泓,是魏璋。 是那个奸邪狡诈,背弃故友,手段狠辣的奸臣魏璋。 如穆清泓所言,这就是现实。 谁掌握权力,谁就握着太子一门的生死荣辱。 薛兰漪忽而想起谢青云死前,曾跟穆清泓说过无论是何手段登基,将来只要勤政爱民,便也能称得上一声明君。 显然,那个时候谢青云就知道是穆清泓和魏璋勾结串通,暴露他们的行踪了。 可谢青云死前,未有恨意,他释怀了。 因为,他要的是最终结果:太子登基,拨乱反正,海晏河清。 他不恨穆清泓,也不恨魏璋,他已经抛却私仇了,只愿太子登基,一切回归正途。 如今还在私仇里打转纠结的,只有薛兰漪罢。 薛兰漪心中暗自感慨着。 队伍突然停下了下来。 众人已经走过午门,抵达太和殿外的广场。 再往前,是太和门,太和殿,只有魏璋和穆清泓驾马走进去了。 寻常人连大殿都无法接近,遑论自证清白? 他们只能在广场处,遥遥相望,等待结果。 巍峨的太和殿前,汉白玉石阶宽阔且空无一人。 玄衣男子掀袍,独自拾阶而上,一点墨色款步进入太和殿中。 朱漆门关上了t,只留一道缝隙。 远在广场上的薛兰漪再看不清里面什么情形,但可以想见那里一定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魏璋。 虽然魏璋现在大权在握,但重翻太子旧案,牵涉成千上万人,朝上之臣细数三代,又有哪位与太子案毫无瓜葛呢? 谁都未必清白,自然也没有几个人愿意重翻旧事。 魏璋此去,可谓孤军而战。 世事变化多端,薛兰漪没想到有一天会是魏璋独自肩负起了太子党的荣辱。 她心里百感交集。 而留在原地的众人看不到那扇朱漆门内发生着什么,也各自窸窸窣窣猜测起来。 有个说书先生抬臂挥舞着手安抚大家,“诸位莫惊慌,我方才从龙虎街过来的时候,正见陆知柏和齐胜的马车从衢州老家赶回宫中呢,若不是魏国公有真凭实据告倒他们,他们一副残躯败体,岂会从安乐窝走出来?” “是呢,我在茶馆打杂时,听刑部两位老爷说,魏国公早令他们彻查了陆知柏和齐胜卖官鬻爵、逼良为贱的证据,人证物证确凿,陆知柏和齐胜这两个老贼跑不了!” 当年,陆知柏和齐胜二人卖官鬻爵、逼良为贱之行径几乎人尽皆知。 只是那时候他们势力大,无人敢查,无人敢言。 后来太子变法,削爵位、废贱籍,直接影响到他们以此敛财,他们才心生毒计,挑拨先皇怀疑太子居心不良。 此番,魏璋若将这二人卖官鬻爵、逼良为贱的罪证公之于众,相当于釜底抽薪,直捣黄龙。 只要证据确凿,当年的事就可真相大白了。 薛兰漪不知道魏璋拿到的是什么证据,但她知道魏璋不是铤而走险之人。 他今日能告发陆知柏和齐胜,一定证据切实,九成把握。 魏璋做事老辣,是不用担心的。 但此事毕竟关乎太子一门生死存亡,薛兰漪的心跳得厉害,隐在袖口的手紧紧攥着,出了汗。 此时,一在前打探的书生突然跌跌撞撞跑了回来,面色煞白,“完蛋了!完蛋了!陆知柏撞墙自尽了!” “什么?!”众人惊呼。 那人气喘吁吁道:“陆知柏坚称自己没有污蔑太子党,还反咬魏国公与太子是同谋,想要颠倒黑白,污蔑于他!” “陆知柏为证清白,在朝堂上撞柱,断气了!” …… 报信人的声量一句比一句大。 众书生却屏住呼吸,惶然面面相觑。 事实的确是陆知柏等人诬陷太子谋反。 可陆知柏打死不认,还反咬太子和魏璋串通报复于他。 原本两厢对决,谁赢谁输未定。 但陆知柏死了。 一位三朝元老、开国功臣,为证清白把一条性命搭在朝堂上。 向来死者为大,百姓肯定会更偏向陆知柏。 他们一定会认为,太子谋逆是真,陆知柏不惧魏璋权势,敢于挑战太子党和魏璋。 陆知柏是有风骨的忠臣。 一旦民间这样传颂,那么太子一门想要洗脱冤屈,只会难上加难。 此刻的朝堂上,魏璋若再一味咄咄逼人,再逼死另一位老臣齐胜,那么先朝两位内阁大臣就全死于魏璋手。 百姓也会认为魏璋在污蔑忠良,铲除异己,什么给太子平反就是个噱头。 那么,太子党的处境会雪上加霜。 可若就此退让,就证明陆知柏的确清白,那么太子一门的冤屈也更无从再诉了。 如今的局面怎么看都是箭在弦上,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 事情比众人预料得更曲折。 情况急转直下,众人脸上的喜悦之色褪去,千百双目光齐齐望向高台之上。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薛兰漪的目光。 从未任何时候,薛兰漪的目光如此坚定地,一瞬不瞬地只望向魏璋此人。 泠泠水眸散发出柔而坚韧的光,带着一丝担忧,迅速穿透人潮,越过太和门,越过殿前浮龙丹陛,直抵御榻左侧巍然而立的男人。 陛阶之上,魏璋本漫不经心凝望着飞溅到指尖的血珠,忽而感知到了什么,轻掀眼眸,望向大殿之外。 门扉半掩着,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又能看到什么呢? 她又不在。 便是她在,她也……未必会看他。 昨晚梦里,她还骂他来着。 魏璋些微分神,讪笑着摇了摇头。 这种不明所以的笑,却让殿下群臣惶恐不已,不明所以相互看了眼,纷纷垂下头去。 第92章 而大殿中央,陆知柏正倒在血泊里。 人老了,血也少,就这么在魏璋不言不语之际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三魂散尽。 殿上氛围肃穆。 众人都尚且沉浸在血染金銮殿的后怕之中。 陆知柏死前那句:“太子与佞臣祸国,老臣无处诉冤!愿以死明志,以证清白!” 石柱撞击的声音和陆知柏的话音久久回荡。 殿内静默无声。 唯有齐胜杵着蟒首杖,一边连连捣地,一边指着上首的魏璋,“陆大人当年追随先祖打江山时,你祖父都尚且名见经传!你祖父在世,也得敬陆大人三分!你这黄口小儿竟公然逼死陆大人!” “我与陆大人世代忠良,披肝沥胆只为大庸为圣上,何曾污蔑过太子半分?” “魏璋你这黄口小儿分明和先太子一样心术不正!意图祸乱朝纲,逼死忠臣!” …… 齐胜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斑白的头发凌乱,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倒真有几分白首孤忠之感。 他这个人一向擅长诡辩,擅长攻心,当年先皇就是因为他们以死谏之,才听信了太子谋逆之言。 如今,他们竟真豁出了性命。 站在大殿右侧的穆清泓仿佛看到往事重演,而且这一次真的见了血、出了人命。 他心中惧怕不已,往群臣中退了退,悄然躲在了太和殿右侧“正大光明”的匾额之下,阴翳遮罩住他。 独留魏璋在千百人注目中。 魏璋倒也习惯孤身而战,不慌不忙一步、一步走下陛阶,走向齐胜。 大殿太静,连他沉稳的脚步声都如此清晰。 分明是云淡风轻的,齐胜却是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浪潮扑面而来。 他立刻戒备,指着魏璋的鼻子,“黄口小儿,你颠倒黑白!还想逼死老夫不成?”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04节 魏璋未回应,面无波澜,依旧依照自己的步调缓缓前行。 男人身姿挺拔,宽大的披领上蟒纹图腾,因着他一步一动,巨蟒双目闪烁,忽明忽暗,狠绝,阴鸷。 齐胜莫名心慌,下意识退了半步。 魏璋自然而然走到了齐胜原本站的位置。 “颠倒黑白?”魏璋饶有兴味碾磨着指尖已经冷却的血迹,“长德十年,张姓富商以千金捐得“云骑尉”勋爵,可为真?” “李姓农户被强充为奴,家中十口人,男丁贱卖入邙山矿场,女子强押入乐籍,可为真?” 魏璋不紧不慢地陈述,并没有太多情绪,但细节无一处纰漏。 他在意图把朝堂众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齐胜等人的罪状上。 齐胜眼珠子转了转,“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夫如今年过七旬,老眼昏花,辩不过你这黄口小儿,老夫、老夫……” “老夫唯有随陆兄去也!以死明志!” 说罢,齐胜丢了蟒首杖,猛地冲向已溅了血的石柱。 “齐大人不要!”众臣齐呼。 大庸历经三朝,还从未出现过血溅朝堂之事。 今日一连撞死两位功勋之臣,威仪还何?岂不叫百姓与邻国诟病? 众人想上前拦,魏璋却往右侧挪了半步,给齐胜让开了一条死路。 齐胜不可置信,看了眼魏璋。 魏璋挽唇,作壁上观。 齐胜一时吹胡子瞪眼,不过他今日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一咬牙,撞向御榻前的石柱。 与魏璋擦肩而过时,他身侧传来沉稳的话音,“看来齐大人真的很冤呐。” 魏璋唏嘘一声,对着明堂之上折腰一礼,“臣请圣上下旨三司会审,彻查陆、齐两府,以还两位大人清白。” 齐胜的额头刚碰到石柱,便听闻魏璋掷地有声的话。 他面色一震,蓦地转头,“黄口小儿,你还想抄我府上?” “不是抄家,是重审。”魏璋见他表情很有意见,又道:“不如陆、齐两府祖上三代,子孙两代全部彻查一遍吧。” “我祖上、子孙又何错之有?你还想害死他们?” “齐大人误会了。陆、齐二位大人世代忠诚,彻查一遍,免得被魏某这种不明是非的人毁了清誉才好。” “魏璋,你休要摇唇鼓舌……” “圣上!” 魏璋沉声,只对着明堂之上一卷珠帘。 珠帘t之后,少帝已病入膏肓,孱弱的身子躺在御榻上,瘦得快要看不见了。 少帝轻咳了两声。 随即,刘公公双手呈着玉玺走出帘幕,尖着嗓子道:“圣上金口玉言,魏爱卿之言,准奏!” 可少帝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开口,何来准奏? 齐胜久不在朝堂,讶异地怔了须臾。 其余臣子则习以为常,依言跪拜,山呼万岁。 魏璋直起腰身,回望身后诸臣。 “谁还有冤屈?报!” 大堂中央,玄色蟒袍逶迤拖地,其上蟒纹腾云而起,扶摇直上。 他犀利的眼神环顾身后。 身后鸦雀无声。 那样威仪且不容置喙的眼神太有穿透力,隔着百丈之遥,隔着人山人海,薛兰漪的心震颤了一下。 总感觉,大殿之上有人看过她一眼。 她现在心里很乱。 眼下已经正午,大殿之上,如果顺利早该下朝了。 然此时,金銮殿殿门紧闭,俨然还在拉锯。 魏璋要怎么赢呢? 薛兰漪思绪纷乱间,忽然想到只能以齐、陆二人子孙后代做威胁之了。 这两人已至暮年,敢在朝堂上死谏,不是因为他们问心无愧,而是只要他们以忠臣之身死了,大概率不会再被抄家。 他们无非是想用自身之死,换后代财富荣耀加身。 那么,魏璋只有赶在齐胜撞死之前,进言查他全族,那就等于捏住了他的要害。 像齐、陆这样的奸佞,真彻查起来,只怕祖上、子孙没有一个干净的,越查罪名只会越多。 这种情况下,齐胜倒不如认下污蔑先太子之罪,也好过全族上下被查个底朝天,届时一并连根拔起,性命全无。 不知魏璋会不会这样做。 薛兰漪能想到的突破口,魏璋应该也能想到吗? 薛兰漪双目紧缩盯着太和门处,紧绞在一起的手不知不觉指骨发白。 “我们胜啦!” 人群前方,忽地传来一声高呼。 报信的书生从远处朝阳中来,交叉挥舞手臂,奔向人群,“诸位,齐胜认罪了!” “魏国公胜了!魏国公胜了!” “太子无罪!太子无罪!” 一声又一声的高呼,如浪潮汹涌袭来,一浪高过一浪。 空旷广场中话音回荡交叠,如梦似幻。 很不真实。 六年了,不知有多少人击鼓鸣冤,想要讨一个清白,听到一句“无罪”。 然则终究孤注一掷,石沉大海。 如今,“太子无罪”终于回响在了这青天白日间。 众人伫立在原地,一片寂静。 日日夜夜盼望之事,终于实现时,最大的反应是无言。 无法用行动和语言描述。 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把美梦打碎。 鸦雀无声中,一串齐整的脚步声走向了太和门崇楼之上。 圣上身边的刘公公率领仪仗,立于汉白玉栏杆处。 佛尘一甩,展开明黄色圣旨,清了清嗓子,“奉天承运……” 诸人讷讷望着二层阁楼。 刘公公厉眸一甩,“还不下跪,你们这些乱……”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脱口而出了。 六年来,被叫惯了乱臣贼子的书生们没有愠怒,反倒有些受宠若惊,纷纷跪地。 薛兰漪也随之扣地。 只听高阁上,尖细的声音落下,“圣上明鉴,今已查明先太子穆清泓谋逆之罪皆为构陷,太子仁孝,克谨持身,即日起复其东宫之位,重正储君之仪。” 一字一句,回荡在偌大的广场之上,铿锵有力。 四周静悄悄的,但薛兰漪能感觉到周围人的呼吸起伏,情绪如入江之水在奔流高涨。 圣旨还有第二封,“即日起,受太子案牵连者皆赦免无罪,原有官职者择优而取,为学者可继续学业,死者……允入土为安允香火祭拜。”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须臾,蓄积的情绪化作高呼,“圣上万岁,圣上万岁!” 音浪越来越高,欢呼声此起彼伏不停歇。 众人终于相信这一切不是梦。 他们欢呼雀跃、手舞足蹈,甚至把前来传圣旨的公公抛上半空。 碧空如洗,阳光绚烂。 阴雨连绵的数月来,大庸的天从未有哪一天如此澄澈。 韩玉一把扯掉了布包袱,他的四个好朋友终于可以看到大庸的晴空了。 他将灵牌高高举过头顶,让他们看青天白日。 令薛兰漪没有想到的是,她身边的人也都同韩玉一样,纷纷从衣襟里、包袱里取出灵位,高高举起,对着烈日。 灵牌上金漆书写的“殁”字折射出光芒。 星星点点,汇聚成海。 他们的子女、夫君、朋友,他们一直藏在身边不敢说出去的秘密,今日终于可以站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看一看太和殿上那块“建极绥猷”的匾额了。 薛兰漪视野被一个又一个灵位所占据。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立在成百上千黑漆漆的灵牌之中。 这么多冤死的亡灵林立在她周围,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惧怕,反而生出向死而生的希望。 所有的亡灵在这一刻重获新生,所有的生者也在这一刻得到了救赎。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05节 薛兰漪环望四周数不清的灵牌,听着他们唱起欢快的歌谣。 这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那种生机盎然的情绪在陌生的人之间流动。 那样的情绪会感染、会蔓延。 他们互不认识,可他们的情绪织成了一道网,将彼此紧紧相连。 薛兰漪忽而想起,那一年少年将军被围困高昌郡五天五夜,了无音讯。 她在京中担忧了五天五夜,辗转难眠。 她再次见到少将军时,他凯旋回京,骨瘦嶙峋,却又说不出得意气风发。 听说他在漫天风雪中将大氅脱给了副将,将干粮全部分给了伤员,他自己不饮不食、穿着单衣在城垛上守了他的将士们五天五夜。 其实以他的身手,他可以独自冲出重围的。 少年偏要跟那群人同气连枝,同生共死。 可是临行前,他分明答应过薛兰漪不逞能不受伤的。 因为他不守信用,他回京那日,薛兰漪都没去接他。 那时的魏小将军连战甲还没来得及脱,也没去觐见圣上,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来到郡主府。 他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解释当时情形。 他说有千千万万人与他并肩作战时,他没有办法考虑自己的安危,甚至没办法想千里之外的薛兰漪。 将士们高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在那样高涨的情绪下,他与将士们是一体。 同甘共苦的情谊高于一切,包括男女之情。 薛兰漪不懂,为了这件事,和他闹了好一阵别扭。 而今,薛兰漪站在人潮中,感受着每个人的情绪涌动,感受到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突然理解了魏宣的感受。 她突然也觉得,是不是她可以放弃自己的心意,牺牲自己的儿女私情,去成全更多更多人的希望呢? 她不想再跟魏宣无休无止地相互搭救,再不停逃亡了。 也不想再跟魏璋无休无止的争吵,导致更多人受害了。 一切,该了结了。 她仰头望向碧蓝的天,洁白的云。 朝阳当空,一瞬刺破了心中阴霾。 天地广阔,有很多事要做,何必困守儿女私情? “昭阳郡主,我们在溪水巷设了流水宴庆祝,你要一起吗?”韩玉一手抱着五个灵牌,一手伸向她热情地邀约。 “嗯!我去!” 薛兰漪的眼神亮了起来,不假思索,将手伸给了韩玉。 倏地,一道寒芒落在她手背上。 薛兰漪的手一颤,本能地缩回,寻着那束寒芒望去。 十步之遥的汉白玉石御路上,魏璋正高踞马上,沉郁的视线盯着她和韩玉快要握住的手。 魏璋并未料到薛兰漪出现在此地,心生讶异,滞了一瞬,而后调转缰绳朝她而来。 他向是面色冷峻,朝人群走来时,扑面而来的威压如阴云,喧闹的人群瞬间偃旗息鼓。 各人纷纷叩首拜下。 韩玉也吓到了,一个激灵赶紧缩手,跪在地上。 人群自觉撤于道路两旁,给魏璋的马儿让出了一条路,直通往薛兰漪。 魏璋□□马蹄清脆。 每走过一个人,便听他们磕头以拜,恭敬高呼“国公爷千岁!国公爷千岁!” 在场的众人从前是恨他、怕他的。 因为少帝继位后,魏璋也是追捕太子党的主力之一。 而今,他们是敬他、谢他的。 不管往事如何,此时此刻,今时今日,是魏璋帮他们平反,也只有魏璋能帮他们平反t。 魏璋,成了他们的英雄。 他们真心感恩魏璋,每个人皆毕恭毕敬。 然魏璋的目光一向目标明确,只紧锁着道路尽头的薛兰漪。 他方才分明看到薛兰漪眼神亮晶晶的,朝那书生伸出了手。 仿佛她对每个人都可以笑容灿烂,无拘无束。 但甫一看到他,脸上的活人气儿就立刻收敛了,身体戒备,面如死灰。 他倒不如一个书生。 魏璋心里有些不悦,尤其见她打算去牵别人的手,他有股冲动直接将她捞上马来。 不过最终,到底还是忍下了心绪,温声道:“过来。” 男人朝她伸手。 指骨骨节分明,拇指上的金纹墨玉扳指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好像蛇的鳞片。 幽冷的,不可靠近。 第93章 薛兰漪本能地退了半步。 她不想。 可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魏璋而来,移动到了薛兰漪身上。 广场上的百姓,白玉阶的群臣都看着她。 她不敢想,她此刻下魏璋的面子,太子之事会不会再生变故。 会的吧。 魏璋一向蛮横霸道。 薛兰漪已经到了不得不妥协的地步,抿了抿唇,到底将手递到了魏璋手心。 霎时间,她便被一股力道带起,身轻如燕落在了魏璋马背上。 冷松香从四面八方袭向她。 薛兰漪缩了缩脖子。 她知道,这一伸手其实是在大庭广众下,承认了自己和魏璋的关系了。 没有退路了。 虽然刚刚已经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但心里总归不舒服,低垂着眸不说话,双手握住了马鞍。 魏璋自是瞧出了她的不情愿,不过她今日没挣扎,还乖顺地扶住马鞍,意思不就是愿意跟他走吗? 温香软玉在怀,一扫朝堂上的阴霾,魏璋心情大好,歪头看着姑娘的侧脸,“怎么来这儿了?” 话音低沉,毫无棱角。 薛兰漪咬着唇,没理他。 魏璋心里也清楚,她总归不是为了来寻他的。 定然是被某些不知轻重的书生拉过来,寻穆清泓的。 他什么都知道,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 见她不肯回话,他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些什么。 终究,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两人缄默着,共乘一骑穿过广场,与主路上的官员汇合。 一行人穿过太和殿广场,往右侧夹道去。 薛兰漪坐在马上,从魏璋一样高的视角俯视下去,底下人的确如蚂蚁一般。 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午门外,还有人闻讯源源不断涌来。 长长三里路,广场内外人满为患。 连空气都比平日稀薄,有些透不过气。 薛兰漪记得史官记载太子案死伤过千,流放囚禁者数以万计。 这些冰冷的数字,在今天有了具象化的画面。 受害的家庭真的数不胜数,队伍根本看不到尽头。 薛兰漪望着道路两侧一张张历尽沧桑的脸,感慨万千。 至宫廷夹道口,百姓无法入内,薛兰漪才看到了队伍尽头。 同时,也看到了队尾两个熟悉的名字——谢青云和陆麟。 他们的妻子也来了,正举着二人的灵牌,让他们见证太子沉冤得雪。 马儿路过两个女子时,薛兰漪和谢青云的妻对视了一眼。 她朝薛兰漪屈膝一拜,好像在感激薛兰漪。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06节 她们约莫以为是薛兰漪说服魏璋,为太子平反的吧。 薛兰漪尴尬地颔首回礼,目光不由回望,久久停留在谢青云的妻子身上。 这姑娘是帝师之女,曾经才华横溢,艳绝盛京。 如今却粗布麻衣,鬓边霜白,二十多的年纪眼角眉梢的风霜已如四十不惑。 她手里握着的不再是诗书画笔,而是一只破旧的装满野菜的菜篮。 谢青云死后,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可想而知,有多难。 这姑娘从前也是族中掌上明珠,也是谢青云的青梅竹马。 当年太子出事,谢青云曾提过和离。 那姑娘没同意,执意要陪谢青云写完《山河方舆志》。 若非成全谢青云的志向,成全两小无猜的情谊,这姑娘哪会落得如此困窘之地? 人生这条路啊,真的很难,也很窄。 就像眼前的夹道,周围高墙林立,想要与所爱之人一同走完这一程,就必得收敛些自己的锋芒。 若非要自己光芒万丈,那就会堵死了同行之人的路。 一如薛兰漪和魏宣。 她若还一直执着于自己的情爱,魏璋不会放过阿宣,阿宣的结局恐只有英雄折脊,泯然于尘。 薛兰漪一想到这样遗憾的人生,心里揪着疼。 她紧攥着袖口,摸到了衣袖里的金桔蜜饯。 这果子还是在桃花谷时,魏宣给她做的。 以后,恐没有机会再吃他做的果子了。 心里总归有些酸,她深吸了口气,取了颗果子往嘴巴里塞。 她没注意到,头顶上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垂着头,从魏璋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她浓眉濡湿的长睫轻颤,将一颗颗金灿灿的圆果往嘴巴里塞。 塞得两腮鼓鼓的,粉粉润润,兔子似的。 这十一日来,魏璋还是第一次见她主动进食。 “饿了?” 魏璋的话音从她四面八方包裹过来,胸腔的震颤贴着她的脊背。 薛兰漪不喜欢与他隔得这么近,但又知道不能再挣扎了,只能继续往嘴巴里塞果子。 一连塞了三颗,把腮帮子都撑得塞不下了。 动作恶狠狠的,哪里像在吃喜欢的果子? 魏璋眉梢微蹙,眼见她还要将一颗蜜饯往嘴里塞,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薛兰漪动弹不得,赫然抬头望他。 一瞬间,魏璋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眶和眼中沁满的泪花。 她不是饿了,她是有别的心事。 魏璋微眯双目,铁钳般的手扣住她的虎口,稍一用力,她指腹被迫松开,指尖的果子掉在了地上。 她吃个果子,他也要干涉! 薛兰漪忍着愤怒,抽开手。 抽不开。 魏璋另一只手又径直捏住了她的下巴,“吐出来。” 薛兰漪摇头。 可她嘴巴里塞的太满了,魏璋没用什么力气,她的嘴巴便被迫张开,还没来得及咬的果子从檀口中滑落出来。 一共四颗,稀稀拉拉全掉在了地上。 “魏璋,你又要做什么?”薛兰漪摆头避开了他的手。 她已经极力压制情绪了,可他还总能想方设法折腾她。 “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有病啊?” 薛兰漪的斥声回荡在狭长的甬道中,轻易传到了身后官员们的耳朵里。 跟在后面的臣子们面面相对。 经今次朝堂一役,群臣对魏璋只会更惧怕。 眼下,姑娘如此呵斥魏国公,他们也不敢袖手旁观。 于是,礼部侍郎猫着腰上前,“大人,郡主,圣上还御书房等待,商讨传位之事,此事关乎重大,不如两位……” “退下。” 魏璋声音沉沉,目光全程只在薛兰漪那张悲愤交加的脸上,话却是对着侍郎说的,“都退下,退远些。” 礼部侍郎原是上前解围,不想自己落了一身窘迫,尴尬地行了个礼,拉着其余同僚悻悻然退下了。 百丈甬道中,只剩一匹马,两个人。 他们在甬道中段,前后不见光,也不见人,只有长风阵阵吹来。 薛兰漪不知他又不阴不阳要做什么,但也懒得跟他争辩,拼命扯着手腕。 然魏璋抓得很紧,拉扯之间,衣袖里藏着帕子掉落出来,蜜饯全部坠落在地。 阿宣特意给她选的最圆最亮最甜的果子滚得满地都是,有些还被马蹄踏碎了。 这是最后一包他给她做的金桔了。 以后再不开心的时候,再也没有他做的果子了。 薛兰漪推了魏璋一把,想要下马去捡果子。 魏璋身姿高大,像一座囚笼,将她困在中间。 她挣不脱,在他怀里左右碰壁。 魏璋则淡淡垂眸,看着怀里的姑娘。 “想哭就哭,噎自己作甚?” “谁想哭了?” 谁要当着他的面哭了? 谁要为他这种不值得的人哭了? 魏璋真是有毛病,见不得她好。 薛兰漪不听不应,挣扎得更厉害了。 魏璋身形稳健,巍然不动,连话音都未受丝毫影响,不疾不徐的,“是不是今日亲眼看见死了这么多人,所以不开心了?” “还是后悔当日请谢青云、陆麟去桃花谷,害得他们夫妻阴阳两隔,所以伤心?” “亦或是,做了我的人,你不甘心?想哭?” …… 他的每一句话都戳在薛兰漪心窝上。 而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与他无关?他到底以什么身份,平静地问出这些话? “魏璋!我看你真病得不轻!” 薛兰漪猛地一拳捶在他胸口。 她知道他的心伤在哪,她便故意往那处下了狠手。 几拳头捶下去,仿t佛又感受到内里一片濡湿。 她丝毫不停。 他分明疼得抽了口凉气,身体却如一堵城墙不肯后退,“回答我。” “……” 薛兰漪原本已经打算平静地接受现实,老老实实跟着他了。 可他偏要折腾她,偏要将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楚全部勾出来。 他这种人简直恶劣得不可理喻。 薛兰漪满眼的愠怒没办法掩盖,转头,直视着他的眼。 “是!我就是不甘心一辈子待在你这种人身边,不行吗?” “我不甘心,你就会放过我吗?” 她泠泠水眸紧盯着他。 须臾,他毫无意外,薄唇淡淡吐出一句,“不会。” 一滴泪不受控从瞪大的眼眶里滑落,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她知道他不会放过他,又难免心存侥幸。 可他亲口判决了她的命运,不会再有任何奇迹发生了。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藏在心里的泪快要决堤,“不会,你问这些作甚?” 徒惹她伤心吗? 魏璋没有回答的她问题,反而将不知何时接在手中的一颗金桔蜜饯置于她眼前,“这是魏宣给你的?” 薛兰漪不回答他。 他继续道:“他是不是告诉你,不开心的时候,多吃几颗蜜饯就会开心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07节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薛兰漪眼见他不怀好意,伸手去抢那颗蜜饯。 魏璋长臂伸开,指腹一松,最后一颗蜜饯从高处坠落,砸在青石板地面上。 溅出汁液,碎了,烂了。 魏璋此时才知,从前好几次看她将蜜饯塞满嘴巴,原不是她喜欢吃这蜜饯,而是为了强迫自己开心。 “所以,谁规定的呢?” 谁规定的,每个人都要像魏宣那样无知无畏的傻笑? 又是谁规定的人一定要无忧无虑,博爱,宽容? 魏璋碾了碾指尖粘稠的蜜汁,“是不是怕他发现你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明媚开朗,所以不敢放声哭?” “我没有!” “还是,怕他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没有他那般心怀天下,大公无私?” “不是!不是!” “魏璋,你给我住嘴!住嘴!” 薛兰漪瞳孔微缩,猛地去捂他的嘴。 魏璋的脊背往后一仰,轻易避开了她的手。 她猝不及防扑进了魏璋怀中,再仰头时,魏璋一双沉静的眼看进了她瞳孔深处。 他看到了那双雾蒙蒙的眼里,慌乱无处安放。 自幼被亲母抛弃,看着母亲跳楼自尽,甚至…… 明知先帝就是母亲的心上人,明知就是先帝和母亲的畸恋毁了原本平静的生活。 还要在先帝膝下讨巧卖乖,佯装纯真无邪。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世间万物满腔热忱? 魏璋甚至怀疑,她同太子变法的初心,也与魏宣、谢青云他们不一样。 魏宣、谢青云他们或许真的心怀愚蠢的理想,意图天下大同。 可薛兰漪不是。 她不过是想成为魏宣、谢青云那样的人罢了。 “不敢怨,不敢恨,也不敢哭,是怕配不上他那轮高高在上的太阳吗?” “魏璋,你休要胡说八道!” 薛兰漪扶在他胸口处的手,紧攥住了他衣襟。 那处被血洇湿了,因为玄色看不出来,可薛兰漪的手一攥,殷红的细流便顺着薛兰漪指缝溢出来。 好像五条阴暗处滋生的蜈蚣,从他胸口,爬入她的指缝,再从她手背上蜿蜒游走。 恶心死了。 谁要跟他一样做阴暗处的蛆虫,万人唾弃? “魏璋,你不要以为你很懂我!” “你不过是只蛆虫、臭虫!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满心算计!满肚子只有怨和恨!” “烂人!卑鄙!无耻!” 薛兰漪咬着牙,双目赤红地破口大骂,阻断了魏璋说的那些滑稽之言。 她面目狰狞,不是打情骂俏的“骂”,更能用泼妇骂街来形容。 昭阳郡主那么乖巧可人。 讨得先皇先皇后将她当亲女儿一般疼爱。 讨得盛京城人人都以为她是挂在天边的皎月,与魏宣这轮绚烂的太阳,日月交相呼应。 一定没人看过她,如此她面目可憎的模样吧。 可魏璋很清楚这才是她。 一个会放声大哭,恶意咒骂,心中藏着一隅暗角的她。 她一句句话像刀子恨不能将魏璋千刀万剐了。 可奇怪的是,魏璋不觉得生气,除了疼惜,也有些莫名的愉悦。 他不说话了,由着她骂她打。 他发现她比陆麟会骂。 她真的会三十九种不同的骂法,一直骂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眼泪斑驳,身体虚软地像浮萍歪歪倒倒。 魏璋从后拥住了她,在她耳边,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知道吗?做烂人,很畅快。” 蛆虫臭虫本就该待在渠沟里,若是非要学着雄鹰、学蝴蝶逐光而去。 伪装得好,便会像她一样,一身疲倦。 伪装得不好,便会像他一样,遍体鳞伤。 “我就喜欢做烂人。”他道。 薛兰漪发现他根本无可救药,她想要推开他的手臂。 可是,她哭得太狠,骂得太狠,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无力动弹了。 她只能恹恹斜靠在他臂弯,苦笑,“所以,你要拉我一起做烂人?” “不是。” 魏璋的臂膀又收紧了几分。 蟒袍很寒,他的胸腔更是冷硬无比,可他抱得紧,将小小的她藏在大氅下。 她竟也感受不到长巷中幽幽寒风了。 他在她耳边,声音低而磁,“烂人也好好人也罢,从今而后,这世间没有你不能骂不能恨的人,亦没有不可哭之事。” 薛兰漪觉得好笑:“你不知道吗?我最恨的就是你,最想骂的也是你!” “可以。” 他默了默,“但是,你不能走。” 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倾轧向薛兰漪。 薛兰漪还在挣扎推诿的手臂彻底没有力气了,只是嘴巴里还倔强地骂着他。 长巷的风越来越大,吹散了她的骂声。 她浑身的防备也在一次次撞向这块巍然不动的冷硬石头时,彻底碎掉了。 她变成了一只没有壳的蜗牛,软趴趴仰靠在他怀里。 魏璋一手横在她腰间,一手勒紧缰绳,继续往前走。 玄色披风从肩头滑落下来,将她护在狭小一隅。 笔直的夹道中,马蹄声清脆。 甬道后方,是千千万万百姓感激的目光。 甬道前方,是身穿红衣补服的群臣分列两旁,躬身而立,静候着威压逼人的镇国公。 男人高头大马,端然而行,一身繁复蟒袍在风中纹丝不动,沉稳如山峦。 无人看清,他冷峻的容颜下,厚重的披风中,藏着个絮絮骂人的小姑娘。 走出甬道,魏璋路过百官,众人才依稀听到姑娘的哽咽声,“像你这种毫无底线的人,早晚断子绝孙!” 他走在队首,徐徐地应,“好。” “乱臣贼子,将来一定一定一定会死无安生之地!” “好。” “你会下地狱,下一辈子也不得好死!” “好。” 她骂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仍稳稳的。 薛兰漪又悲又怒又无力,不甘心地上气不接下气,极力扬声,“你们男人都一样,只顾自己快活!从老的到小的,都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混蛋!” 魏璋身形一僵,终于勒停了马。 后方亦步亦趋的诸臣听了这姑娘一路狂言,早就吓得魂飞魄散。 当今朝堂上,何有人敢如此辱骂镇国公? 何况这姑娘得寸进尺,骂了一路,路过的太监丫鬟恐怕也都听到了。 谁也不知道国公此时停下来意欲何为。 群臣纷纷垂下了头,余光观察着冷肃的背影,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周围一片静默。 魏璋长指将披风拨开一道缝隙,长缝之中是一双饱含春水,挑衅上扬的眼睛,一字一句更清晰地重复,“男人,没有好东西!” 魏璋并无太多波澜,目光徐徐看向右手侧,对着右边宫殿道:“她骂你呢。” 鼻间断断续续钻进香火气。 薛兰漪意识到什么,顺着他的目光往右看去。 一行人正路经奉先殿。 敞开的朱漆大门中,摆放着穆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和画像。 和尚们在念经祝祷,钟鸣声起,檀香袅袅,一派肃穆。 而大殿正中,正是先皇的画像。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08节 再有三日乃先皇诞辰,不少告老还乡的臣子提前入宫祭拜。 此时奉先殿中正一派君臣情深,凄凄切切。 而魏璋方才的声音不小。 奉先殿老臣,身后群臣都知道薛兰漪刚刚那句“老的小的都不是好东西”是指先皇了。 旧臣新贵,各自面面相觑。 更有先帝近臣面色铁青,势必上前与薛兰漪理论。 薛兰漪方才也是情绪失控,才无意识辱没了先皇。 没想到魏璋这卑鄙小人抓住她的小辫子,当众告发。 他真是恶劣至极! 她的嘴唇翕动,双瞳恶狠狠瞪着魏璋。 魏璋面色如故,深邃的视线穿过人群,直面先t帝画像,“骂你,你就受着。” “你……”远处的老臣听得此不敬之言,吹胡子瞪眼,指着魏璋和薛兰漪,“你、你、你……奸臣!妖女!” “辱骂先皇!以斩首罪论!” “你们站住!站住!” 骂声越来越远。 魏璋打马悠然而去,自有人捂住那老臣的嘴。 第94章 周围回归宁静。 骂先帝的事如涟漪,归于湖面。 薛兰漪却余惊未定。 怎么会有人公然跟皇帝对骂的? 他自己发疯,拉着她作甚? “我看你真病得不轻!” 薛兰漪推了下他护在腰间的手,自然是推不开的。 她索性抓起他的手,狠狠咬在了手腕上。 突如其来的痛楚传来,魏璋垂眸俯视着姑娘发狠的模样,没有抽手,一手由着她咬,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驾马前行。 她藏在他宽而大的披风里,没人看到她呲牙咧嘴的模样,也没有人看到她把他的手咬得鲜血横流。 咬着咬着,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可能是没有魏宣在旁安慰,也没有甜甜的果子让自己开心。 也可能是魏璋突然发疯,把她吓到了,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 原来,人的眼泪真的是有限。 流多了,流完了,也就没了。 所有的情绪都化作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后,心口的那口浊气好似也是疏通了。 又想起他当面骂先皇的样子,心头竟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感。 明明是很难受很愤怒的时候,却又有点想笑。 这就是他所谓的做烂人的畅快吗? 她才不要受他蛊惑,做什么烂人! 她猛地又咬了他一口,咬得极深。 魏璋抽了口凉气,呼吸略粗。 “轻些,我不是铜墙铁壁,会断的。”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话音沙哑。 他说的自然是手要断了,盖因他素日里说话冷硬,突然软和下来,寻寻常常的话也生出几分暧昧。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耳垂上。 薛兰漪很不适,总觉得身后有意味不明的目光在指指点点他们。 她松开了口,窘迫撇过头去。 魏璋察觉了她的心思,往身后睇了眼。 众臣果然都齐齐发愣盯着他们。 一盏茶之前,他们还在朝堂上看魏国公巍然立于陛阶之上,睥睨众人。 此刻,又瞧他微弯着腰,略显生涩地哄人,众人难免不适应,各自不可思议,僵立着。 在感受到一束寒芒后,众人才回过味儿来,礼部侍郎忙上前拱手,“不若魏大人先去安置……安置……” “安置夫人!”礼部侍郎眼珠子一转,谄笑道:“我等先行一步去御书房等候,夫人事大,圣上那边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魏璋好大的胆子,竟敢越过朕赦免乱臣贼子!” “朕不传位,他奈我何?他奈我何?” 此时,众人已抵达御书房外。 书房里,少帝砸笔墨纸砚的声音呯呯砰砰。 显然,给太子平反、传位太子的事,未经少帝同意。 太子一门的清白仍存在变数。 一会儿,在御书房中俨然又是一场酣战,并没有礼部侍郎所言那般轻松。 薛兰漪不由往御书房看了眼。 魏璋自不会带着她去处理政事,与众人颔首示意,调转马头,往偏殿去了。 偏殿里,燃着熟悉的冷松香。 魏璋素日与少帝讨论政事过晚,常会居于御书房附近这座偏殿。 久而久之,宫人皆默认这是魏璋的住所。 知他不喜热闹,故而这偏殿除了寻常洒扫,并无人靠近,连个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无。 魏璋只能自己将薛兰漪抱上榻。 她的身子很轻软,放在蓬松的白棉床褥中,整个人陷进去快要找不到了。 加之一路上哭过、骂过,还咬过人,一张苍白娇小的脸上泪水、血水斑驳,头发也凌乱,像暗巷里的流浪猫似的。 魏璋无声叹了口气,打了水,坐在榻边给她清洗。 魏璋的手抖得厉害。 那只手昨儿个晚上被她用门夹过,今日又被她咬,便是钢筋铁骨也经不起。 他气沉丹田,催动掌力让手尽力沉稳。 一手敛起宽袖,一手一点点蘸掉着她脸上的脏东西。 她累了也饿了,不怎么动弹,只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防备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手不方便,所以这个过程很漫长。 薛兰漪并不敢闭上眼,就这么一瞬不瞬锁着他。 全程,魏璋却并未看她,沉静的目光只单纯地在她脸上的脏污处。 日光被白色窗纸滤过,倾洒在他本就白皙的脸上,柔和的,不见任何棱角,没有任何算计。 他俯着身,与薛兰漪只在半臂之隔的距离。 那么近,薛兰漪也并未捕捉到任何威胁,反而更看清了他的容颜。 她素日里是不会这般近距离盯着他的,从前是羞怯,后来是害怕、厌恶。 今次被迫近距离看他,才看清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下藏着淤青,瞳中溢出些微血丝。 看上去很疲惫。 毕竟,从昨晚,到朝堂,再到甬道,折腾了一天一夜,约摸是没休息的。 加之收集诬陷太子的证据,与齐胜这些老狐狸博弈,每一步都如行走悬崖,一个不慎万般皆输。 若然寻常人在这种高压环境下连轴转,早就猝死了…… 他果真不像个正常人。 他就不是个人! “别以为施一点小恩小惠,我就会感激涕零。” 薛兰漪头往床榻内侧一撇,错开了他擦拭的动作。 魏璋挽帕的长指恰落在了她右眼角处。 红肿的眼角蓄着不少泪渍。 魏璋顺势去擦她的眼角。 薛兰漪不想看他,但余光偏偏能瞥到他手背上深可入骨的窗棱伤痕和牙印。 皮肉翻飞的,让本白皙修长的指显得狰狞。 这若万一因为昨夜受伤太重,影响了今日给太子平反,薛兰漪的罪过岂不大了? 她不是不明大义,若昨晚他跟她讲清楚今日要做这等大事,她也不会昨夜同他吵。 可话又说回来,她同他吵,不也是因为他太蛮横,撕了她的嫁衣吗? “你别指望我感激你!”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09节 魏璋抬眸看了眼她气鼓鼓凶巴巴的模样,轻笑摇头,“我要你的感激有何用?” 男人话音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冰冷的仿佛在同人交易一般。 想和他交易的人很多,筹码很重,薛兰漪的感激的确对他一无是处。 薛兰漪冷哼了一声,“那你也别以为施一点恩典,以前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你自己做的恶事,一辈子也洗不清!” “恩典?”魏璋面露诧异。 良久,才反应过来,她所谓的恩典是为太子党平反,让穆清泓继位。 此事,对太子一门来说的确是莫大的恩典。 不过这非他本意,他也无意揽功。 “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必纠结此事。” “谁纠结了?”薛兰漪挥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 像是被触碰到的刺猬,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魏璋没说话,也没打算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争个功过是非。 于他来说,他唯一的目的只是找一个更听话的傀儡。 至于这个过程中恰好帮了谁,都不过是无意为之。 没有谁亏欠谁,亦没有谁该感谢谁。 魏璋将帕子丢进了清水中,站起身来。 “好了,你在此好生歇息,莫要胡思乱想,午时我过来接你。” 御书房那不懂事的人,也该早早处理,不可容那人浑闹太久才是。 他整理了下衣摆,意欲离开,先处理政事。 一只手突然拽住了宽袖。 他回眸望去,姑娘躺在榻上,手指紧紧攥着蟒袍一角,泠泠水眸仰望她,杏眼灵动似会说话。 忽而想起,两个月前,每日起身上朝,她也是这般楚楚动人望着他。 若他不应,她会红着脸轻晃他的衣袖,紧咬的唇瓣间瓮声瓮气吐出一句话,“不是说以后上朝前,都要吻我吗?” 话音未落,姑娘的脸就会红如煮熟的虾子…… 记忆与现实重合,魏璋盯着她微启的唇,喉头滚了滚。 对方眼里却不是刚睡醒时迷蒙的情谊,她的眼神清晰,充满衡量,“若、若我不感谢你,你……也会让穆清泓做太子吗?” 薛兰漪仍然不确定。 如果一会儿他去御书房谈判时,少帝穆清云突然妥协了,突然又心甘情愿做他的傀儡了。 他会不会又变卦,重新与少帝达成一致? 届时,穆清泓的处境尴尬先不论,在太和殿广场前千千万万露面的太子一门,都有可能共沉沦。 “若我不道谢,你也真的会饶了太子门生吗?”薛兰漪越想越紧张,手下意识越攥越紧。 魏璋的手臂t几乎快要被她拉进怀里。 他并不喜欢把朝堂事拿到私下说,但指尖感受着锦被下她起伏的胸腔,到底多说了一句,“他们没碍着我,无所谓饶或不饶。” “那你一定会选择阿泓吗?” “会。” 魏璋做事一向没有回头一说。 薛兰漪的紧张才平息了些,忍不住又脱口而出,“那以后你会让阿泓……” 亲政二字凝在嘴边。 魏璋怎么会让穆清泓亲政呢? 薛兰漪心知几无可能,舌头打了个滚,“以后会让阿泓论政吗?” “不会。” 魏璋冷冰冰两个字砸下来,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他之所以放弃穆清云,选择穆清泓,是因为知道穆清泓经历了六年流离失所,骨头早就软了。 而且现存忠心于穆清泓的人,加在一块都不及一个沈惊澜能折腾。 他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傀儡,不是来给太子一门做慈善的。 这一点,他不瞒薛兰漪。 薛兰漪其实也知道就算她感谢他,愿意留在他身边,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改变他。 她能做得,无非是让他别发疯,残害无辜。 至于太子党的事,走到今天已经是较好的局面了。 其他的,她无能为力。 如斯想着,心里到底有些挫败,眼神暗淡下去,同时松开了魏璋的衣袖。 她的手不再攀扯着他不放,一瞬间的脱力,魏璋未经思索,下意识接住了她垂落下去的手。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轻揉着她冰凉的指。 薛兰漪闷闷的没说话,也没挣脱。 他默了两息,终是启唇道:“只要他不像穆清云一样胡来,我保证,保证他一生富贵无忧,包括他身边那个……月娘?” 魏璋掀眸问她。 薛兰漪耷拉着脸。 魏璋将她的手塞回了被窝里,给她掖好了被子。 他筹谋半生,实在没道理为他人做嫁衣的。 更没道理亲手养出一匹狼,将来饮他的血啃他的骨。 他心里很清楚,放权给穆清泓,穆清泓第一个要的就是他命。 魏璋不会去赌穆清泓的良知,他要实实在在的权柄,但见薛兰漪全程沉默,脸上无意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他无声叹了口气。 “小女子难养”这句话,他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除了让他亲政,往后关于他遑论何事,只要你提,我必应你。” 这相当于给了穆清泓一张保命符。 而且这符还攥在薛兰漪手上。 她长睫轻颤了颤,很快垂落得更低。 显然还是不开心,不过魏璋看得出她接受了他的条件。 他在她榻前站定须臾,手略显僵硬揉了揉她的青丝,“好了,我让御膳房送一碗清粥和虾仁豆腐,还想吃什么?” 薛兰漪没说话。 魏璋也没功夫再耽搁,看她恹恹躺着,想同往常一样俯身吻一下她的脸。 到底抿了抿唇,暗自离开了。 “魏璋!” 走到门口,薛兰漪又叫住了他。 魏璋没回头,听她突然响亮的语气,已隐约意识到她要说什么。 薛兰漪沉默片刻,不出意外,声音微哑,“那他呢?他在哪儿?如果、如果我愿意跟你回家,你能不能放了他?” 她甚至没喊魏宣的名字,只是一个“他”字,魏璋就感受到身后姑娘紧张的呼吸和涌动的情绪。 一个“他”字,就能顷刻让她焕发出生机。 -----------------------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文文进入后期了,但恨海情天hzc没结束哈,后面还会有最后一个大转折[捂脸偷看] 第95章 “回来再说。” 他淡淡甩下一句话,离开了。 全程没有回头。 不用回头,脑海里也能想象出姑娘那双春水盈盈打转的眼中,如何满眼担忧,如何绵绵情意。 与方才的一滩死水,截然不同。 薛兰漪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 门被轻轻合上了。 一道阳光照进来,又被掩住。 门带起一阵风,将帐幔吹落,遮住了薛兰漪的视线。 灰色的帐幔,是魏璋惯用的颜色,冷硬且决绝。 薛兰漪的眼前又恢复一片暗淡,有些透不过气。 看魏璋方才的反应,他显然不会放过魏宣。 毕竟魏宣曾从他眼皮子底下把薛兰漪带走,等于挑战了他的权威。 他这种人,怎容得旁人如此挑衅。 回京已经五天了,薛兰漪虽然沉浸在颓丧的情绪里,但也不是没关注魏宣的动向。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10节 可是,整整五日,没有任何音讯。 阿宣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是不是已经被魏璋…… 薛兰漪心里抽痛了下。 一旦生出这个想法,胸口像裂开了一道沟壑,未知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滚滚涌进胸口,却填不满空落落的心。 薛兰漪心里越来越慌,越来越觉得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很真实。 阿宣本就中了毒,会不会真的、真的…… 如果是因为她情绪不好,没有及时救助,导致阿宣……毒发身亡,那她这一辈子也赎不清了。 薛兰漪脑海中的画面又开始错综混乱,蓦地翻身下地,踉踉跄跄去追魏璋。 来不及走九曲回廊,她赤着脚径直踏进菊花丛中,抄近路往御书房后门去。 刚靠近书房,便听到殿内断断续续的啼泣声,凄凉又无力,像深秋的风一样萧瑟。 薛兰漪心头一紧,不禁往窗户缝隙看了一眼。 一抹熟悉的阴云赫然闯入眼帘。 魏璋端坐正北主位,不疾不徐撇着青花瓷盏中的茶沫。 袅袅热气升腾,遮罩住他的表情。 但不用看表情,周身散发的威压已足以让人胆寒。 他太惹眼,全然占据薛兰漪了视线,导致好一会儿薛兰漪才看清他膝前还瘫坐着一女子。 女子长发披散,不着外裳,因为太过清瘦,中衣虚虚耷拉在身上,压得她纤细的身姿快要断了似的。 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只手还紧抓了魏璋的衣摆不放,“魏大人难道一丝也不顾念我们多年情谊吗?” 女子凄凄切切,肝肠寸断。 薛兰漪从侧后方看不到女子容颜,只依稀瞧见扬起的面颊上泪痕斑驳。 泪渍下,侧脸几无血色,嘴唇干涸发乌,呼吸哽咽地上气不接下气。 然魏璋面上没有波澜,甚至未看她一眼,仿是没听到女子的哭声,不疾不徐地切茶。 待到茶温了,盏举到唇边,忽又一顿,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说起不念旧情,臣可比不上圣上与沈大人。” 说罢,端茶的手臂伸向右侧,手腕缓缓反转。 青花瓷中的茶水便汇做细流,潺潺落下。 薛兰漪顺着水流望下去,才看到魏璋脚边还躺着身穿飞鱼服的男子。 那男子比女子更狼狈,长发披散耷拉在眼前,浑身血迹斑斑。 他侧躺着,茶水堪堪砸落在他脸上,顺着干涸的唇流下。 他似是受了重刑,半昏半醒,逢得甘霖,本能地张嘴吞咽。 女子见此忙扑上护住男人,用后背挡住了不停滴落的茶水。 中衣湿透了,紧贴着削瘦的身躯。 魏璋倒茶的动作却不停,沉稳的声音循循善诱,“臣有没有告诉过圣上,鸩毒虽无色无味,但,下毒之人就是最大的破绽。” 那女子脊背一僵,蓦地转过头来,望向魏璋。 他像一座越不过的五指山,黑压压的影子倾覆着地上的男女。 一双深邃的眼能轻易看穿人的表情和心思,只肖看女子虚情假意的表情,便轻易识破了女子在茶水里下过鸩毒。 女子神色一慌,须臾面上恳切之色褪去,只剩下怨恨,牙关紧咬,“朕毒杀你又如何?你本就不得好死,朕就是要赐死你!” “不是,不是的。” 此时,地上的男人被茶水浇醒了。 “是、是我教清清下毒的,此事、此事与清清无关,你放过她,放过她……” 男子重伤在身,动弹不得,只能一点点蠕动,连跪带爬到了魏璋脚边,握住了他的官靴。 “清清她什么都不懂,过往种种皆是算计你、忤逆你,你要怎么处置我都行,放她回避暑山庄,放她回避暑山庄,我求你……” 男人血污斑驳的脸扬起来,薛兰漪才看清了这个狼狈倒地的人正是这六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称得上一声活阎王的沈惊澜。 最受圣上器重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竟落得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那么,他身边的女子…… 薛兰漪瞳孔放大,不可置信望着那张病恹恹的脸。 当今少帝,竟是女子之身? 怪道少帝对魏璋言听计从,原来魏璋握着少帝如此大的把柄。 而且很显然,早在六年前,魏璋和薛兰漪他们一t样被打为乱臣贼子,魏璋还什么都不是时,他就掌握了少帝的秘密,才得以步步高升。 他是怎么知道如斯机密的? 薛兰漪震惊的目光不由又望向上首的魏璋。 他身后的墙上,挂着巨幅先帝画像。 他就那般大剌剌坐着,神色戏谑看着脚下这一出情深义重的戏码。 听闻魏璋回京后,第一时间以滥杀无辜罪,将沈惊澜丢进了诏狱。 之后更让沈惊澜尝遍了他自己发明的酷刑。 这其中,就包括周钰曾受过的刖刑,陆麟所受的炮烙之刑,还有魏璋自己曾受过的种种酷刑。 少帝初继位时,沈惊澜疯狂抓捕、折辱太子党。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与太子党瓜葛不浅的魏璋。 后来,魏璋是怎么说服沈惊澜放过他,并一步步与沈惊澜、少帝达成合作,不得而知。 但魏璋此人睚眦必报,六年前受过的折辱,他自记在心上,早晚不会让沈惊澜好过。 而今,沈惊澜已油尽灯枯,这六年的桀骜也全然被魏璋碾在脚下。 他伏趴在地上,一边主动一口一口接住魏璋手中滴落的茶水,一边拖着被毒伤的嗓子断断续续,“求你放了清清,放了清清,你让我怎么都可以,我可以做你的狗,帮你杀人,帮你做所有的脏活,我知道怎么当听话的狗了,我知道了……” “阿澜!” 少帝不可思议望着卑微如斯的沈惊澜,双臂撑开挡在他身前,“阿澜!咱们不求他,大不了一起死!他毒杀皇帝,陷害忠良,将来忠臣义士饶不了他!” “忠臣义士?忠臣义士岂会为你们这种沆瀣一气的暴君佞臣开脱?” 魏璋身侧,一人愤然脱口而出。 原来,穆清泓竟一直躬身候在魏璋侧后方。 听少帝理直气壮,他不由得冷嗤,说完之后,又觉唐突,赶紧垂眉敛目,小心翼翼观察魏璋的神色。 魏璋云淡风轻,敛袖斟茶,好似并无怪罪,好似还很赞赏地唇角微扬了下。 穆清泓才放下心来,更肆无忌惮,甚至有刻意讨好表现之嫌,指望少帝的鼻子。 “你不知道吗?沈惊澜六年之中,屠戮无辜百姓上千,无故烧毁世家府邸上百。” “你每一句噩梦缠身,便有一户人家死于城郊乱葬岗。” “你一句想要桃花胭脂,全盛京女子的闺阁都被搜罗一空,清誉不保。” “你要吃避暑山庄的烤红薯,山庄上下百余人寒冬腊月全在山上挖红薯,襁褓里婴孩、身有寒疾的老者皆冻死饿死在冰山雪地中,尸骨亡魂滋养出的红薯可香?” 穆清泓字字铿锵,说着说着眼眶发红。 此时此刻,提及一个个坊间传闻,他眼中的怒不是假的。 暴君和奸臣的所作所为早已怨声载道,穆清云到底哪来的颜面让旁人替她申冤? 穆清泓得皇位的手段不堪,那穆清云高居明堂六载,所做所为桩桩件件,又可配得皇位? “大庸百姓,巴不得你们死!” 穆清泓的话音回荡。 穆清云瘫坐在地上,讷讷望着他,半晌回不了神。 怎么会呢? 阿澜只是在追捕乱臣贼子,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啊。 她的桃花胭脂是阿澜排一整夜队,在金玉斋买来的。 她的烤红薯,是他们从前在避暑山庄种下的。 她没有扰民,她已经很努力在学国策了。 阿澜也是这世上最善良最善良的人。 幼时,她在避暑山庄受欺负,都是半大不大的沈惊澜挡在她面前。 寒冬腊月,他们躲在漏风的破旧柴房里悄悄成亲。 他挖了一只红薯疙瘩递到她冰冷的手心,做聘礼。 他说以后就由他来养这个家,他要挖一只天底下最大最大的红薯。 从此以后,清清就不会再饿肚子了。 他是那样好的人。 他们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 怎么时间走着走着,他打猎养家的刀下全是亡魂? 他只是想挖一只很大很大的红薯,怎么最后却掘出了城郊一整片乱葬岗? 穆清云一边摇头,一边回眸望向沈惊澜。 沈惊澜眼神虚晃开了。 片刻,又定定与穆清云对视一眼,心虚和歉意交织,最终都被一抹浓情掩盖。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11节 时至今日,他亦没什么可辩驳的了。 他的视线缓缓从穆清云身上剥离,艰难撑起身子,跪向魏璋,“魏大人,我恶贯满盈,不可饶恕,要杀要剐,我无从辩解。” “可清清……她是你的学生,你心里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什么都不知道,你能不能、能不能……” 沈惊澜摇摇欲坠,徐徐躬身磕头。 穆清云猛地抱住了沈惊澜,撑住了他欲弯下的腰。 “是!所有的事都是我指使阿澜做的!” “清、清清……”沈惊澜孱弱地朝她摇头。 穆清云望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游移,“阿澜是奸臣,我就是暴君!魏大人要处置,就一起处置吧!” 六年了,自从她登基为帝后,她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不敢看旁人的眼睛,生怕旁人说她一句其位不正。 她日日勤勉学习,她也想做好这件事,奈何她没有那个能力。 因为她没有能力,沈惊澜才要替她拿起屠刀,铲除一切可能的危险。 沈惊澜是好是坏,是阎王是奸臣。 他都是她的夫君,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她没有办法和旁人一起唾弃他,那就一起承受恶果吧。 她蓦地抱紧沈惊澜,在他耳边轻轻道:“阿澜,咱们不争了,咱们……可以回家了呀。” 避暑山庄,他们的婚房后,种了很多果树。 白的梨,粉的桃,黄的枇杷,红的石榴,五颜六色的。 沈惊澜曾说:果树是最实用的,开花时可以赏花,结果时可以饱腹。 明年…… 五颜六色的花还可以铺满他们的坟塚。 她这一生从来没穿过女孩子花花绿绿的裙衫,死后,再也不用顾及。 她要把五颜六色都披在身上了。 其实想想,还挺开心的。 回家,总比在宫中日日穿着又厚又重的龙袍,担惊受怕得好。 她趴在沈惊澜肩头,释然地笑了笑,“先生。” 她突然唤了魏璋。 她不识字,不会读书。 初来皇宫时,是魏璋写了字帖给她临摹,也是魏璋教她从《三字经》读起。 那时候,魏璋也初为官,没有现在这般不近人情。 穆清云尊称他一声“魏先生”。 只是六年里,种种冲突,终究各自为政,这声先生很久没唤过了。 魏璋可能是听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字眼,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起。 人突然示弱,定不怀好意。 他蹙眉,防备地探究着地上一双人。 此刻,穆清云背对着他,他看不清穆清云在打什么算盘。 薛兰漪站的方向,却刚好与穆清云面对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少帝的模样。 巴掌脸,葡萄般黑亮的大眼睛,乌发如瀑,是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小姑娘。 连窗外倾洒进来的阳光都格外偏爱她,金灿灿的光只照在她脸上。 此刻的她并没有算计和怨恨,只是仰面惬意地享受阳光,享受在光天化日下作女儿身,与爱人相拥的感觉。 只是,她身染病重,眼睛有些睁不开,迷蒙着靠在沈惊澜肩头,徐徐倾诉。 “先生还记得六年前,在这间书房发生过什么吗?” 魏璋眼中浮过虚无。 穆清云道:“那年,先生总嫌我笨,老是把我锁在御书房,不背完《三字经》不许离开。 先生可真不近人情啊,连冬至节那晚都拿着戒尺,逼我抄十遍《三字经》。 阿澜心疼我,于是趁着先生小憩饮茶,偷偷潜进窗户,给我送了一碗野菜饺子。 没想到先生早有预料,在窗扇上提前绑了铃铛,阿澜一跳进屋,就被先生逮了个正着。 先生很凶,不仅罚我把《三字经》再抄十遍,还逼我倒掉了阿澜亲手做的饺子。 先生说:想吃饺子,御膳房里山珍海味什么馅都有,什么时候吃都行;可若没本事,只能去阎王殿吃饺子。 先生是不是不知道冬至要吃饺子、捏耳朵,耳朵才不会被老鼠吃掉?” 魏璋眉头蹙得更紧,眼中生出些许茫然,些许诧异。 他不知道穆清云想说什么,但出奇地没有阻止。 穆清云泪痕斑驳的脸忽而笑了笑,“阿澜说:就是因为没人给先生包饺子、捏耳朵,先生才羡慕嫉妒恨呢。 后来啊,阿澜学聪明了,除夕夜的时候,他就厚着脸皮端着饺子皮、擀面杖来书房,他给先生也做了一碗手工饺子,先生可还记得?” “你说这些作甚?” 穆清泓感知到御书房中诡异的静谧,他有些不安,上前t打断穆清云。 穆清云没有理他,自顾自继续道:“那个除夕夜,阿澜拉着先生跟我们一起包饺子。 那时候我才知道先生这般聪明的人,竟不会包饺子,也不知道‘钱饺’。 先生吃到有铜钱的饺子,不仅不开心,还斥责我们怎么把脏东西掉饺子馅里去了。 先生不知道,我和阿澜是故意把钱饺放进先生碗里的。 从来没有人把‘钱饺’,悄悄留给先生过吗? 从来没有人告诉先生吃了‘钱饺’,会福运绵长吗? 先生……其实跟我们一样也是孤儿,对吧?” “什么孤儿?你在诅咒谁?”穆清泓指着地上的穆清云。 穆清云则扭回头,目光越过他的指尖,径直望向魏璋,“所以,先生一定知道孤儿最渴望的是什么对吗?” 有个字就在嘴边,魏璋本能地薄唇微启,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而穆清云分明看到了魏璋一刹那的反应。 魏璋他只是面冷,他心里也有渴望的。 他和他们一样对“家”有最深的渴望。 否则,之后逢年过节,他为什么总在御书房处理公务到很晚? 其实,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包粽子包饺子,对不对? 穆清云更紧迫地盯着魏璋,“后来每逢逢年过节,先生都会和我们在一起,直到三年前,先生不同我们团圆了,先生说——要回家。” “先生有家了,先生很珍爱那个家对不对?” 穆清云的话回荡在御书房中。 无人回应。 只有风吹着窗扇,吱呀呀作响,昭示着宫殿内外空气在流动,涌动。 一窗之隔,薛兰漪也僵在原地。 在四合院的那三年,魏璋虽冷冰冰的,但确乎逢年过节都会去院里。 经常还会带些御膳房的粽子汤圆饺子,不过形状都很松散,味道也不好。 那些节礼都是…… 薛兰漪瞳孔微缩,望向魏璋。 魏璋容色冷峻,与寻常无异。 但薛兰漪很清楚,如果魏璋认为穆清云胡言乱语,他早就不会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了。 穆清云一定是有哪句话吹进了魏璋心里。 穆清云也同样了解她的老师。 她知道魏璋被她说动了,于是更近一步,灼灼双目望着魏璋,“龙袍我已还给先生,传位圣旨我也已写给先生,我和阿澜都时日无多了,我只求先生一件事…… 求先生看在我们数年情谊的份上,允我和阿澜的尸骨回家!” 每个孤儿穷尽一生,也不过是在寻一个家。 魏璋是,他们也是。 她只求他有半分感同身受,成全她最后的祈愿。 她痴痴望着魏璋。 在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感触。 唯独穆清泓。 他读不懂众人在说什么,像个局外人一般。 这样的感受让他心里发慌。 他很清楚,一旦魏璋偏向穆清云,他就完了。 他认为穆清云那么些不知所谓的话,目的无非就是拉拢魏璋的心。 穆清云根本就不是真的放弃皇位! 这个意识,让穆清泓的脸蓦地僵硬苍白。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12节 他跨前一步,挡住了穆清云和魏璋交汇的视线,指着穆清云斥道: “你不过是洗脚婢爬上龙榻,勾引父皇生出来的野种!姐夫是国公府嫡子,祁王府义子,你岂能与姐夫相提并论? 便算是如今国公府和祁王府的长辈不在世,姐夫还有我姐,岂是什么孤儿孤家寡人?你休要挑拨是非。” “姐夫,他口口声声言姐夫无家可归,阿姐不就是姐夫的家人吗? 她这样说,岂不是咒阿姐死? 阿姐身子本就不好,哪里容得人如此……” 穆清泓转过头来看魏璋。 刹那间,撞进一双沉静深邃的眼中。 魏璋撩起眼皮,意味莫测扫了眼穆清泓。 真的很聒噪。 “你姐并没你想的万能。”魏璋淡淡道。 穆清泓这些日子,不仅在他面前口口声声提薛兰漪,在国公府行事也处处打着薛兰漪的名头。 穆清泓的心思,魏璋又岂会不懂? 魏璋眼中的涟漪渐次冰封下去,“若再无故牵扯你姐,你姐弟二人我会一起处置。” 第96章 沉甸甸的话吐出唇缝,穆清泓口中“阿姐”两个字噎住了。 除了阿姐,他没有任何筹码。 穆清泓一时眼神乱飘,神色紧绷,却又不敢再言,只能等着魏璋表态。 魏璋却偏偏好整以暇坐着,什么都不言,既不处置穆清云,也不搭理穆清泓。 这样不明不白的态度,让穆清泓心里更没着落。 他怕自己被放弃,胡乱猜疑着,魏璋什么都还没做,他已把自己吓得丢了魂儿。 窗外,薛兰漪的心亦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明白,魏璋要做什么。 按理说,沈惊澜重罪在身,少帝重病在身,已经对魏璋没什么威胁了。 魏璋从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用之事上。 他为何大费周章带穆清泓来此。 难道只是为了让穆清泓观赏他如何将少帝和锦衣卫指挥使碾在脚下吗? 魏璋显然不会做这么无意义的事。 那么,他带穆清泓来此,逼破穆清泓的心理防线,到底是何目的? 薛兰漪不禁上前一步,更贴近窗缝。 魏璋在目睹穆清泓精神崩塌后,指尖轻敲了敲桌面。 青花瓷盏中漾起圈圈涟漪。 “你既如此义愤填膺,那就由你亲手处置他二人吧。” 这话是对穆清泓说的。 穆清泓一时没反应过来,瞠目结舌,指了指毒茶,又指了指地上的二人。 魏璋的意思,是让他亲手杀死少帝? 这…… 这样一来,穆清泓不就是弑弟篡位吗? 穆清泓连连摇头,连连后退。 魏璋不疾不徐指尖轻点桌面。 咚—— 咚—— 咚—— 轻而脆的声音,仿佛敲在人骨头上,让人心神震颤。 薛兰漪深觉骨头发麻,也跟着退了半步。 很明显,这就是魏璋带着穆清泓来御书房的目的。 魏璋不会让穆清泓干干净净继位的,他要他双手沾满亲妹的血,要他满身污点。 只有不干净的人,将来才好控制。 魏璋的每一步都衡量的如此精确。 他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械,纵然少帝说得如此情深意切,他还是打算拿少帝的命,去污穆清泓的登基之路。 何其阴毒? 他与少帝和沈惊澜之间,真的没有同甘共苦的情谊吗? 显然是有的。 可是,情谊在他心里,不敌权柄半分。 如果,他连少帝和沈惊澜都不放过,又怎会放过魏宣呢? 他早就恨透了阿宣的。 薛兰漪心头更生无望,手紧紧攥着衣袖,或许潜意识在等殿内有奇迹发生。 可是良久,她只听到了两个人双双摔地的闷响声。 少帝和沈惊澜没有声音了。 很快,又听到了杯盏碎落的声音,穆清泓诡异地笑了一声。 他,杀了同父异母的妹妹。 一切归于平静,所有情愫都被掩藏进一片阴云中。 阴云从御书房上空蔓延开,遮住了天光。 天边,一声闷雷。 薛兰漪肩头一颤,脑海里的思绪也被打乱了。 一时在想她要如何说服魏璋放了阿宣。 一时又在想阿宣是不是也被他这样残忍毒杀了? 不会吧。 不会的吧。 她恍惚地摇着头,嘴里絮絮自语着。 青阳过来的时候,正见远处的菊花丛中,一人赤着脚踉踉跄跄,手臂无端在半空中胡乱抓着。 女子越走越远。 鹅黄色的襦裙被花枝勾破了,逶迤拖地,她浑然不觉,渐渐消失在菊花台深处。 青阳眼皮一跳,正欲追上去探个究竟,御书房的门打开了。 魏璋踱步出门,用绢帕擦着手上茶水。 青阳方才收回视线,走到魏璋身边,承了一张干净的帕子给魏璋。 魏璋惯是这般,每次处理完麻烦事,都要反反复复把手和扳指擦干净。 他取了扳指,一边细细擦着一边吩咐青阳,“圣上病逝,让人把里面处理干净。” 青阳透过魏璋宽大的披领,往后看了眼。 无光的室内,少帝和沈大人相拥着倒在血泊里,没了生息。 而穆清泓正跪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不怪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这位太子爷从小娇生惯养大的,便是出逃,也有大公子替他执刀在前,何曾杀过人? 何况杀的还是自己血脉相连之人。 害怕难免的。 不过,他口中的话不像个男人。 青阳暗自腹诽,摇了摇头,而后拱手问魏璋,“沈大人,是否丢去乱葬岗?” 依照他诏狱的法子,手握几百条人命的佞臣就是要丢去乱葬岗的。 至于少帝,他是皇帝,自然该风光大葬入皇陵。 她所言的“回家”,没有可能的。 自她踏入深宫的第一步起,就不可能回头了。 游走悬崖刀尖之人,何来的家?t 魏璋擦拭的动作微缓,指尖摩挲着扳指上的烁烁金纹。 须臾,“嗯”了一声,不再回头,默然离开。 今日天气诡谲,上午还艳阳高照的,此刻阴风阵阵,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青阳看了眼四面八方滚滚而开的阴云,忙又跟了上去,“今夜主子势必要守灵,属下着人回府取手炉、棉袍,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不必特意回府。” 魏璋一边劲步走着,一边道:“晚些总归要送夫人回家,届时再顺带……”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13节 话到一半,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词从嘴边滑过。 魏璋脚步一顿,耳边蓦地浮现出穆清云最后那一句:“先生有家了,先生也很珍爱这个家吧?” 是啊。 他也会脱口而出要回家了。 纵然这个家风雨飘摇,不堪一击,总归人还是要有个归处的。 魏璋思量至此,眼中泛起些许柔色,默了两息,“把沈惊澜葬去避暑山庄吧。” “至于穆清云……” 魏璋到底回头看了眼御书房里相拥的人,“葬在皇陵北山。” 北山,坐北朝南,正与避暑山庄遥遥相望。 青阳知道爷最初投靠沈惊澜和穆清云时,实际受过不少试探和折辱。 他是一步步跪到穆清云面前,才慢慢站起来的。 他一直心存要一雪前耻的念头,但终究留了些许颜面。 青阳甚至看到爷脸上些许羡艳之色。 一对小夫妻,从任人践踏的野丫头小护卫,再到万人之上的皇帝权臣,最后又跌落尘埃。 何其大起大落的一生? 幸运的是不管天上地狱人间,两个人始终在一块儿,又怎会不让人羡慕呢。 青阳心知爷的心思,安慰道:“夫人今日肯与爷同乘一骑,想来心里已接受爷,爷和夫人长长久久的好日子也快来了。” 魏璋方才走出偏殿时,薛兰漪的确说过“愿意留在他身边”。 遑论她的留下初衷如何,魏璋听得出她话里的几分真意。 想到她灼灼目光,魏璋心头涌起酥酥麻麻的细流,冰凝似得嘴角泛起些许笑意。 薄唇动了动,声音僵硬的,“可以,碰她了吗?” 魏璋说的碰是吻,或是抱。 前些日子,太医反复提醒不可再刺激夫人。 爷到底没经历过男女情爱,纵然注意着分寸,到底还是惹得夫人差点从观星楼跳下去。 爷彻底没了法子,这才不得不请教青阳。 他不敢触碰她,又想触碰她,沉稳疏冷的外表下,是一颗百转千绕,不知何处安放的心。 他隐在袖口下的手不经意捻动扳指,等着青阳的回答。 “大、大人!” 此时,一护卫突然着急忙慌,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见着魏璋,腿一软,一骨碌栽倒在魏璋脚下, 护卫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道:“夫、夫人,从后窗跑了!” 魏璋指尖一顿,方才无意露出的一丝青涩之气被浑身乌压压的威势掩盖。 护卫在他的阴影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我等受国公爷指示,在偏殿十步之外把守,谁知……谁知夫人从后窗跳出去了!” “办事不力,倒还怪起主子了?”青阳冷嗤。 再一细想,这后窗外的台基有一人多高,且正连接着后院一片菊花丛。 所以,方才菊花丛中絮絮叨叨的女子…… 青阳瞳孔一缩,一把拎起那护卫,“还不快去找夫人,顺着菊花园扩散搜索!” 魏璋意识到什么,顺着菊花丛望去。 繁茂的花丛中,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小径,歪歪扭扭,仿佛微醺之人踉跄。 显然,薛兰漪在书房外看到了什么,癔症又被触发了。 不知她是看到了穆清云的死,还是看到了穆清泓的疯。 亦或是看到了他逼迫穆清泓二人兄妹相残。 魏璋行事一向坦荡,此时竟横生出一股心虚之感。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太医一再提醒薛兰漪不能见血,不能受刺激,此番见此场面,不知病情会恶化到何等程度。 青阳深知事情严重,赶紧要带人去寻。 “青阳。”魏璋叫住了他,声音略哑,思忖片刻,“取我令牌,令羽林卫合宫寻人,另……宫门即刻下钥,不许任何人出入。” 此时,在御书房外候着的群臣闻讯而来。 这些人都是魏璋的心腹,但听闻此言,一片哗然。 须知,钟楼已敲响丧钟。 眼下,盛京的官员都往皇城中来,祭拜先帝,此时关闭城门岂不引起众怒? “大人,万万不可!此时关闭城门,定会谣言四起,对大人不利啊!” “少帝毕竟英年早逝,宫中闭门不出,难保百姓猜测,大人三思!” 心腹之臣皆拱手以拜。 魏璋掠了他们一眼,目光最后还是定格在了青阳身上,“去办。” “大人……” 众人再要说什么 魏璋回身,走向群臣。 身姿颀长如松,拉长的影子倾覆过来,众人的话都噎在嘴边。 各自缄默垂头,躬身退开一条路,候在两侧。 魏璋未有停留,只路过那护卫时,淡淡撂下一句,“处死。”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护卫的疯了一般尖叫着,被影七捂住了嘴。 魏璋身后的声音渐渐淡去,至鸦雀无声。 他走进了那片菊花丛中。 原本是想从花丛中找到些许薛兰漪的行踪,但小径歪歪斜斜,冷硬的官靴顺着她走过的路而行,跟她的步伐左弯右绕。 魏璋看到了薛兰漪的视角。 在她的视角里,前面的路是摇摆不定的,周围的琼宇楼阁不再金碧辉煌,而像一个个巨兽立于两旁,似马上就要倾轧过来。 她只能往左跑,又往右撞,不断地跌跌撞撞,去抓半空中根本抓不住的希望。 她的世界一片混乱,随时都要崩塌一般。 然而,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魑魅魍魉的空间里,她还曾凭借自己单薄的身躯试图给魏璋撑起一个家。 她像在低空飞行的燕。 风雨欲来,她扑打着翅膀,一次次叼起枯枝,叼起黄泥,迎着狂风飞向梁上,筑起了一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家。 风势越来越大,小小的窝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曾经,魏璋只要一抬手一挥袖,就可以让这个家安稳下来。 他没有。 所以他们的家被摔在地上,她摔得遍体鳞伤,她不要这个家了,她要飞。 魏璋却不知道此时此刻她飞去了哪? 他生出茫然,在菊花丛中,迎着飘零的风雨前行。 到了尽头,却是一堵朱红色宫墙,没有薛兰漪的行踪。 墙面上,一人高的位置有朱漆被撞碎的痕迹。 其下,殷红色的血还在蜿蜒而流。 青阳赶来时,那抹血色也正闯入眼帘。 显然,有人在此撞过墙,辨不清是主动的,还是无意的,亦或是被人摁着脑袋撞上去的。 但可以笃定,撞得很重。 青阳心道不好。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少帝的死讯刚公开,多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想趁机作乱。 会否有人绑了夫人,甚至……害了夫人,以此威胁魏璋,都未可知。 何况,夫人眼下神志不清,无力自保。 就算有力自保,她本也没什么活着的意志,此刻失踪,后果不堪设想。 青阳不敢再耽搁,立刻组织人搜罗起来。 皇城浩大,犄角旮旯数不胜数,羽林卫加之公府府兵满宫殿搜罗。 直到夜晚,月上梢头,淅淅沥沥的细雨催折了满园菊花,薛兰漪仍无音讯。 前朝,停少帝尸体的乾清宫空无一人,无悼念,无诵经,静悄悄的。 后宫,一串串火把游走在各宫各殿,却热闹非凡。 众臣何不焦急? 一个个跟在魏璋身后,慌得直抹汗,“老太师、太傅……已经在宫外候了四个时辰,若再不开宫门只怕、只怕……” “绥远将军妄言大人弑君,不敢面对诸臣百官质问才锁了宫门,说是要砸门冲进皇城啊。” 一旦演变成诸臣武力突破城门,那么事情就变了性质。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14节 魏国公挟天子之名,很快会在民间坐实。 群臣怎能不急。 然则整整四个时辰,魏璋一直负手立在那面染血的红墙前。 一眼望不到边的城墙上,一点墨影久久定格。 “阿姐性子坚韧,想来不会像姨母、外祖母一般想不开的。” 身边,响起怯怯的声音。 魏璋侧目睇了眼穆清泓,听出他话中有话。 此刻,魏璋没心思思忖他每句话意欲何为。 他需要透过旁人了解薛兰漪,他对薛兰漪知道的太有限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又低沉了几分。 抬了下手,挥退众人,问穆清泓,“你想说什么?” 潇潇雨歇中,只剩魏璋和穆清泓,以及因为担心而赶来的月娘。 穆清泓环视t左右无外人,才压低着声音道:“阿姐的癔症乃世代所传之症,不仅阿姐,阿姐的娘亲,阿姐的外祖母,甚至……我母后,都有此病症。” 魏璋隐在袖口的手蜷进掌心。 早前,太医是说过薛兰漪的病乃娘胎所带,只因颠沛流离,才引发了隐疾。 此言,正与穆清泓的话对应上了。 穆清泓提到自个儿母后,脸上不由露出伤神之色。 “姐夫应也知道,外祖母四旬而亡,姨母三旬而亡,我母后亦在姨母死后一年郁郁而终,赵家虽未对外言明死因,但怎么各个女子都芳华早逝呢?” 魏璋眉心轻蹙。 穆清泓继续道:“不瞒姐夫,赵家为着女眷皆早亡之事,寻遍天下名医,访遍各方术士,然就连钦天监推演赵氏一门命谱后,也断言:赵家气数有亏,寿元递减,十载未纪,一代短于一代。” 赵家女子每一代都折短十年寿命。 而薛兰漪就在前不久,逃亡桃花谷时,过了自己二十生辰,正是钦天监所推演的夭亡之年。 魏璋狐疑的目光打量穆清泓。 他自不信什么命数之说。 穆清泓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躬身折腰道:“因着赵家女身患隐疾,所以在家中格外受照顾,外祖、姨夫、我父皇皆是性情温润之人,可纵然照料有加,母后、姨母还是熬不过寿数,更遑论阿姐她……” “好了。” 魏璋打断了他,话音沉稳的,但又隐约听得出几分飘忽。 赵家其他女子一生顺遂,也逃不过癔症爆发。 遑论薛兰漪半生坎坷,未受照拂。 魏璋不想再听这些玄乎其玄的论调,但穆清泓的话提醒了他。 薛兰漪心中必是厌恶先帝的,所以不可能去先帝有关的场所。 那么很有可能癔症发作后,想到了娘亲,跑去她娘亲曾经养胎坐月子的地方。 起码那处,还有些许母女情深的回忆。 “漪漪娘亲从前住在哪个宫殿?” “禧翠宫,不过姨母离世后那处荒芜数十年无人靠近,阿姐她……” 话未说完,魏璋提步而去了。 月娘也赶紧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穆清泓拉住了她,“月娘你别去!” “阿姐四个时辰都没消息,若万一有个好歹……” 其实在桃花谷时,月娘就见薛兰漪的癔症发作过两次。 一旦思绪混乱起来,爬阁楼、跳窗台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桃花谷里,他们从不敢留薛兰漪独自一人。 此番,加之谢青云、陆麟、少帝相继过世,她的病症肯定更严重了。 再看朱墙上的血迹,月娘怎能不担心,反拉住穆清泓一起追上去,“若魏国公再欺负阿姐,咱们好歹能给阿姐撑腰。” “你有什么本事,能撑什么腰?” 穆清泓脱口而出。 话音落,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 他紧紧握着月娘的手不让她走,“你放心吧。” 支吾片刻,见月娘仍不放弃跟上去的念头,才压低声音道:“阿姐、阿姐她没事,好好待在姨母院子里呢。” “你怎么知道?” 月娘回过头来望穆清泓。 两人眼神相撞的瞬间,穆清泓眸光虚晃了下。 月娘方才想起,午间众人四处寻薛兰漪时,穆清泓在阁楼走廊一角环抱双膝坐着,讷讷地不说话。 月娘以为穆清泓累着了,还嗔了他。 如今看来,穆清泓显然中午就知道阿姐在哪儿了。 他知道他却不说,反倒说出些钦天监的断言吓唬大家。 “阿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从前,穆清泓是最亲近阿姐的。 当年逃难路上,夜里梦里都喊着阿姐。 如今,明知阿姐重病在身,却把人独自留在荒芜的宫殿。 月娘看不懂穆清泓,甩开他的手要去看个究竟。 两人的手方一松开,穆清泓赶紧抱住了她,“月娘别去!求你别去!” 他的身体发寒,下巴放在月娘肩膀上,与月娘紧紧相贴。 良久,突然意味不明道:“月娘不是说魏国公不得好死吗?” “这跟阿姐有什么关系?”月娘有些窒息,推了推他。 推不动。 穆清泓越过月娘肩头,遥遥望着远去的魏璋。 想要一个人不得好死,首先他得是个人。 一个有感情,有羁绊的人。 一旦有了羁绊,就有了破绽,他就不是不死之身了。 在穆清泓的印象中,魏国公一向是高高在上,将人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他还从未见过魏国公背影如此匆匆呢。 他慌了。 他们就有救了。 穆清泓突然“呵”地笑了一声。 声音短促,又诡异。 月娘听得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满腹狐疑望他。 他的脸还是那般白净、圆润。 只是脖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五道的抓伤,有血潺潺而流。 血顺着中衣衣领渗透内里大片衣衫。 白色中衣鲜红鲜红的。 五条爪痕不可能流这么多血,显然他跟什么打斗过,身上留下了旁人的血。 那样滚烫鲜艳,分明是穿透五脏六腑的伤。 月娘瞳孔放大,想要说什么。 他嘴角抽搐的、扭曲的,絮絮自语,“他不得好死,都怪他不得好死,都是他的错……” 背后一阵阴风刮过,树影随风,投射在穆清泓脸上,忽明忽灭。 第97章 另一边,魏璋劲步赶往禧翠宫去。 此地常年封锁,院子里野草过膝。 周围一片漆黑,房檐下两盏陈旧的宫灯无声摇曳着,散发出昏黄的光。 光线忽明忽灭,照在破败的纸窗上,照出房间中层层罗帷。 太过静谧之地,连轻纱罗帷都如鬼魅缭绕,透着凄楚之意。 魏璋脑海里莫名蹦出“香魂”二字。 十年前,二十年前,每十载为纪,赵家女芳魂永逝。 穆清泓的话再度钻进魏璋耳中。 他蹙眉,勉力压下深重的呼吸,推开朱漆隔扇门,往宫殿内去。 脚刚一跨过门槛,随即看到地上一滩鲜血。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15节 血滴淅淅沥沥,从门口一直延伸进宫殿内室,行迹歪歪扭扭,似癔症之人行走的痕迹。 魏璋蓦地抬起头。 殿内粉色纱幔飘动,层层叠叠遮罩着视线,看不清内里情形,但能看到纱幔上也溅了不少血滴。 再联想到朱漆墙上撞击的痕迹,魏璋眼皮一跳,挥开纱幔往内室去。 越往内走,血腥气越浓。 很显然,内里的人受了重伤,魏璋隐约看到纱幔深处有个影子躺在地上,喘息绵长而孱弱。 血还在顺着地缝往流。 她是被人伤了,还是自伤? 她已经自裁过一次了,上次受了刺激他就毅然决然地跳楼。 这一次,她脱离他视线整整四个时辰,她会不会…… 魏璋脑袋蓦地炸开一般,想快些走到她身边,然周围纱幔缠绕着,阻隔着他。 脚步越拖越重,他拼尽全力,也不能靠近她。 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他追不上,血液在涌动,胸腔却生出无力感。 “漪漪!漪漪!” 他叫她。 她不应。 她不会奔向他。 他只能挥开纱幔,如行走迷宫中,次次碰壁,不得要领。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明明近在咫尺,他又触碰不到。 他在她周围不停地绕,不停地绕。 兜兜转转,终于,他走到了内寝一块不被纱幔掩盖的空地。 入目的,不是薛兰漪。 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黑猫,猫儿爪子上满是血肉,身体塌陷。 五脏六腑被人捅烂了,所以血流不止。 魏璋在原地怔了怔,胸腔起伏着。 心头缓缓生出些许庆幸,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是否薛兰漪此时此刻,也像这只猫一样,蜷缩在宫中某个角落血流不止,等待死亡。 可是,她在哪呢? 眼前的血色让魏璋心跳更不受控,他蓦地挥开帐幔,用跑的姿势往外冲去。 回身的瞬间,温香软玉突然撞进了他怀里。 淡淡的沉香味猝不及防钻进鼻息。 魏璋有些恍惚,眸一寸一寸垂落下去。 失踪了半日的姑娘好似从天而降般,投入了他怀中。 一双柔荑圈着他的腰肢,脸颊贴在他心口。 被雨淋湿的蟒袍贴着身体,姑娘的温度轻易传递到了他胸腔里,源源不断的暖流盈满他的胸口。 她的温软,不像是梦。 可若不是梦,她又岂会如此投入他怀中? 魏璋不可置信,手僵硬地抚上她的脸颊,手心也感知到了她的温度。 魏璋冰凝般的眸中碎出涟漪,另一只手也试探地捧住了她的脸。 清秀的面颊在他掌中,微扬,与他对视。 轻纱在两人眼前飘动,时而近时而远。 她的容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魏璋脑袋里混沌的,一时也分不清梦与现实,更不及思量她为何会投入他怀中。 他只知道乱了一整日的心,在此刻平复。 他只想做一件事。 他俯身吻了她的眉心。 极轻,又极虔诚地轻轻一啄。 唇齿间尝t到了她身上的馨香。才确认,一切真的不是梦。 思绪回归现实,他又生出担忧。 她这一整日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打算离他而去? 他方才吻她,是否又刺激到她? 魏璋从未如此思绪百转千绕过,拇指下意识一次次抚着她的脸颊。 她身上并没有伤,白白净净的,而且就那么乖巧地仰面由着他抚摸。 她没有拒绝他的触碰,这让魏璋生出更多的贪念。 他喉头滚了滚,徐徐俯身又再次吻了她眉心。 全程,深邃的眼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见她没有拒绝,他方又断断续续吻她鼻梁,吻她鼻尖。 她竟将他的腰肢抱着很紧。 魏璋小腹一紧,数日压在胸腔里的情愫骤然迸发,破土而出。 两只手掌捧着她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唇瓣,却并不更近一步,一次又一次含吻她的唇珠。 似羽毛次次抚过,又似长风拂动纱幔,绵长而轻柔。 那般威势深重的男人,此刻身上锋芒尽收,尽量弯下腰就着她的高度轻轻地吻,让她适应,让她喜欢。 他的眼睛不敢睁着怕吓到她,也不敢闭上,怕未及时察觉她的情绪。 断断续续试探着。 终于,姑娘主动张开了唇。 水润饱满的唇下,露出白的唇,软的舌。 唇齿间勾起细细的银丝,融混着他和她的气息。 魏璋深深望着朱唇贝齿,久酿的冲动化作更深的吻。 他撬开唇齿,探入那张檀口。 柔软甘甜的滋味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 他呼吸一滞,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深吻入喉。 她到底清瘦,他稍用力道,她就撑不住,连连倒退。 这次,魏璋没有放开她,一步一追。 相拥的男女在粉色纱幔中一进一退,穿梭过层层罗帷,她被他逼到了墙壁处,退无可退。 他的手臂抵在墙壁上,将她困于一隅,终于合上双眸,沉浸在这个得之不易的吻中。 与此同时,薛兰漪睁开了双目,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在她的领地动情驰骋,白皙的脸泛起情潮。 她眼中却渐起水雾,晕出酸涩的湿意。 她今日躲在此地想了很久很久,却想不出一个法子让魏璋放掉阿宣。 阿宣是生也好,死也好,不能这么湮灭于尘埃中。 她没有办法,她唯一的筹码只有这副身子。 很可悲。 偏偏这就是现实。 她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 她微闭眼,踮起脚尖,仰头迎了他。 微凉的薄唇被轻吮了下,酥酥麻麻的触感旋即从唇瓣蔓延开来。 魏璋呼吸一滞,长睫轻颤着掀起。 入目的是姑娘泛着淡粉色的脸颊,她微启的唇主动含吻了他。 一滴晶莹的泪顺着微红的眼角滑落,绵绵湿意更像动了情般。 魏璋全身的血脉似炸开了花般,不及想一切疑点,回应了她。 他诱着她,引着她,探索进他的领地。 唇舌交缠,呼吸交融。 夜,静默无边。 只听得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风吹开帐幔,送进潮湿的气息。 周围的温度渐渐攀升。 男人的低喘声渐次明晰,沉重的呼吸喷洒在姑娘脖颈处,听得出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薛兰漪从善如流探进衣摆,轻覆向他。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16节 始料未及的感觉一瞬间侵袭向颅顶。 魏璋的脑袋“嗡”的一声,有什么情绪几乎一瞬间就要喷涌而出。 不得不承认,时隔大半月,他想她,想她的每一处。 他摁住了她,深深吐纳,沙哑的声音快要稳不住,断断续续喷洒道:“不在这里。” 此地一片废墟,况且还是她娘亲生前的住所。 魏璋并不想他和她之间再留下任何不愉快的记忆。 他强忍下情绪,拉开她的手。 她裹着他,不肯移开。 “就在这儿。”她亦贴在他耳边,声音被吻得黏软诱人,“让娘亲知道,我……薛兰漪是魏云谏的人。” 薛兰漪是魏云谏的人。 好动听的情话。 魏璋以为这一生再听不到从她口中吐出的铮铮誓言了。 他心中泛起涟漪,一圈圈漾开,四肢百骸被一股股暖流冲刷过。 他应是沉溺在这美梦中,可偏生还保留着一丝清醒,他听到了她方才的改口。 她说是薛兰漪,而不是“我”。 她还是只肯把薛兰漪给他。 这个意识让魏璋从梦中醒来,徐徐直起身板。 两人的唇瓣上还牵连着银丝,而他从她眼里并不看到太多情愫,灼灼目光从不是对他的渴望。 那里面是什么,魏璋不想问,不肖问。 他隔衣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扯开。 薛兰漪的手落了空。 可这是薛兰漪唯一可以握住的机会,她猛地又扑进了他怀里,圈住他的腰肢,“云谏……” “我愿意在我娘面前,把自己交给你,你就是我此生要跟的男人。” “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我不会再拒绝了,也不会再逃了,好不好?好不好啊,云谏?” 她仰望着他,那般小心翼翼取悦着他。 魏璋心里却无一丝毫愉悦,一股莫名的火气掩盖了方才失而复得的欣喜。 很显然,她今日故作失踪,故意弄出这满地满室的血,就是为了让他担忧。 她好趁虚而入,趁机向他提防魏宣的事。 她无所谓外面有多少人在找她,在担忧中煎熬了多久。 她一心只为了魏宣,甚至无所不用其极,连自己的身子都可以献出去了。 这份感情,还真是感天动地。 奈何魏璋不是菩萨,没有心。 他扯开了她紧紧缠绕的手,蓦地甩开。 薛兰漪踉跄了一步,单薄的身躯不稳,险些摔倒。 魏璋下意识伸手,但指尖刚探出衣袖,又收了回去,负手退后半步,漫出血丝的双目深深看了她一眼。 如果说以前,放走魏宣的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此刻,他只想他死。 他没再说什么,缓缓又退两步,拂袖而去了。 进门时,感觉这间宫殿极大,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离开时,才发现内室到门口不过十步之遥。 这么显而易见的迷障,他怎么就没看破呢? 今日早上她还厌恶他,厌恶得连共乘一骑都如坐针毡,她又怎么会主动抱他、吻他呢? 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罢了。 魏璋喉间一声冷笑,凌冽之气又重回他身。 他劲步如风,往门外去。 周身携来的寒气拂动罗帷,所过之处,那些经年悬挂的帷幔纷纷坠落。 屋子里再无粉色轻纱飘动,只余冷硬腐朽的宫殿,扬尘翻滚。 “魏璋!” 没了纱幔,薛兰漪的声音轻易传到了魏璋耳中。 魏璋不停步也不理。 “魏璋……”身后女子又叫了一声,声嘶力竭,尾音带泣。 多么如泣如诉。 可魏璋很清楚,她的哭不是因为他。 她愈如此,他心中怒火只会更甚。 沉了口气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魏宣已毒入血脉,活不了了,你若再多提一句,休怪我……” 他眸色骤厉,赫然转过头。 同一时间,姑娘的鹅黄色小衣从身上起伏、滑落。 迷人眼的尘埃深处,是女子洁白的胴体。 曲线玲珑的身姿毫无阻隔闯进了魏璋的眼底。 魏璋的话凝在了嘴边。 薛兰漪缩了缩肩膀,并不习惯这样暴露于人前,本能地想抱臂遮羞。 终是没有。 脊背紧贴着墙面,迫自己抬起头来,唇瓣轻咬,水汪汪的眸遥遥望向魏璋。 分明想做出一副邀人品鉴的妩媚姿态,偏偏又裹不住眼眶里羞耻的泪意,两行清泪悬而不坠,薄瘦的肩膀轻颤着隐忍着,连带身前春光潋滟。 她不知道这样含羞带怯,欲拒还迎的模样,更诱人。 魏璋非什么正人君子。 他现在,的确想狠狠占她。 可是,胸腔中又有另一种情绪,压过了腹间燥热。 她是个有傲骨的女子,曾经在教坊司熬了两年,也在那间黑屋里与他缠绵数次。 从未有一次,她主动至此。 她为了一个魏宣,连尊严廉耻都不要了。 魏璋沉静的眸紧锁着她,两种情绪交织,溅出火花。 那样隐怒却又充斥着占有欲的目光,让薛兰漪胆寒。 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如同针扎一般,颤栗着。 很想拾起脚边的衣服,结束这荒唐。 终究,没有。 她提步朝魏璋走来,赤脚踩过鹅黄小衣。 那件小衣的鹅黄色很正,上面的百合绣花是她一针一针亲自绣好的。 原本是打算与阿宣洞房花烛夜后,用以更换的。 她很喜欢它。 而今,它再不可能派上用场,她把它踩在脚下,然后踏着满地狼藉的罗帷,一步步走向魏璋。 魏璋正站在窗边,房间里最亮的位置。 她每近一步,身姿轮廓便更清晰地展露人前。 她脚下如灌了铅,但终未停步,走到了他面前。 迟疑片刻,拉住了他的手掌。 魏璋冰凉的指尖触到一片温软,才蓦地回过神,恰看到她带着他的手触到了那片最隐秘之地。 她低垂着眼眸,颤抖t地把着他的手腕,学着他曾经的动作拨弄。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它吗?我……” “我从来没让他碰过,不管从前还是以后,都是你魏云谏的。” “只有魏云谏可以碰,可以吗?可以吗?” 她每说一句,豆大的眼泪便吧嗒吧嗒掉在魏璋的手背上。 手心里绵软的触感渐渐退却,他只觉手背的温度灼人得很。 她是月亮,怎会说出这等污秽之言? 这些污秽之言,又为何耳熟得很? 魏璋突然想起,他纳她为妾前,她总是一次次追问他喜欢她吗?喜欢她什么? 他说了不喜欢。 她偏百折不挠,锲而不舍地问。 那个翻云覆雨的夜,情动时,她又勾着他的脖颈,情意缱绻问他喜欢她什么? 他贴在她耳边说喜欢她的丰腴,以后只可以给他碰,只可以给他尝。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17节 此后,她缄默下来,再不问这问题了。 时过境迁,魏璋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最爱他的那一刻,他明明可以说他喜欢的是薛兰漪这个人。 他没有。 所以,在她的记忆里、心尖上只有动情时的荤话。 此刻,她一字不差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学着他曾经的动作蹂躏自己,魏璋心里说不出的闷。 他抽回了手。 她张了张嘴,魏璋没有给她再开口的机会。 他听不下去,跨步离去了。 他走得很决绝,只留给薛兰漪一个玄色的背影。 那样冷,不近人情。 薛兰漪心头生出灭顶的绝望。 她已经孤注一掷,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却仍换不回他的心软。 难道只能看着魏宣从这世间消失吗? 她如踩空了一脚,浑身骤然脱力,跌坐在地上。 她曾经跟魏宣约定好,若然被魏璋抓回,他们会宁死不屈。 然则真正面对魏宣可能毒发身亡这件事时,她发现自己接受不了。 也许魏璋说得对,阿宣就是她的太阳,她试图做月亮与他同辉。 可钦天监的伯伯说过,月亮也是借着太阳的光,才会泛出皎皎光华。 如果,太阳没了。 月亮也就没了。 她最美好的那十六年记忆也就黯淡无光了。 太阳可以不在她身边,但必须高悬天外,照着她的来时路。 可她要怎么做,才能托举太阳呢? 她还能怎么做呢? 她双臂环膝,蜷缩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 压抑的哽咽声窸窸窣窣在房间里回荡着,绵长。 屋外,微弱的月光被阴云笼罩。 乌云密布的天空,不见艳阳,所以也没有月光。 魏璋在廊下站了一夜。 雨似珠帘从房檐上垂落,遮住了他的面容。 至第二日,青阳实在拖不住群臣,才撑伞走近魏璋,“爷……” “开宫门,举国丧。” 一宿未眠的声音,有些疲惫。 但青阳听得这六个字便知薛兰漪找到了,的确在禧翠宫。 不过,主子脸上并无一丝喜悦,青阳不禁往窗户里看了眼。 魏璋拢了拢衣袍,宽大的披领挡住了青阳的视线。 魏璋自己回眸看了眼窗缝。 姑娘小小一只缩在地上,一整夜了,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曾动弹。 魏璋无声叹了一息。 昨夜宫中无故下钥之事还得处理,只得先踱步离去,面上心不在焉的。 走到院外栅栏处,明明已经离宫殿很远,不知怎的还能听到姑娘呜呜咽咽的声音。 魏璋站定须臾,吩咐青阳,“一个时辰后,让吴太医来摘星楼见我。” 说罢,玄衣消散在茫茫雨幕中。 第98章 宫中忙起来了,先帝大葬、穆清泓继位点点滴滴都需魏璋操持。 魏璋这一离开,便到了翌日晚上。 期间,让柳婆婆来给薛兰漪送了衣衫,劝她回府。 她很倔,也不知跟谁倔,偏就不走。 整整二十个时辰,一直留在禧翠宫,不饮不食不动。 魏璋再推门而入时,姑娘还坐在原地,柳婆婆蹲在一旁劝慰着。 魏璋站在门口遥遥看着,恍惚间想起他和她初次行房时,也是这般场景。 那日离开后,他从后门经过,从窗户缝恰看到姑娘抱膝蜷缩在镇国公府全家福画像下,湿润的睫毛低垂,却还艰涩地扯着笑说:“起码,与世子更近一步了。”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魏璋破门而入拥住她,不让她眼里那颗泪落下来。 是否就没有之后种种坎坷了呢? 魏璋无力地想着,悄声走到了薛兰漪身边,蹲下,抬起她的下巴,“跟谁赌气?” 薛兰漪红肿的眼抬起,正撞进一双和她一样疲惫的眼。 魏璋亦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身上隐约泛着些许淡淡的药味,显然见过太医了。 他自个儿很少叫大夫,寻常小病小伤都是自己包扎处理。 此刻百忙之中传唤太医,薛兰漪想他一定是去询问魏宣的病症了。 薛兰漪这两天两夜总算没白等,她不瞒他,瓮声瓮气道:“跟你赌气。” 魏璋还未再说什么,她瘪着嘴,眼泪又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顺着魏璋的指,落入他手心。 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倒真是为着魏璋的。 他忙了两天,她就要在这里蹲两天,腿都该蹲麻了。 若然魏璋再忙两日,或是偏就不来,她岂不是要把自己等成一座雕像……望夫石? 这个怪诞的念头闪过,魏璋堵在心口的一股浊气好似也被她一滴泪凿穿了,闷气舒展出来。 他抬手挥退了旁人,冷峻的眉眼攀上些许笑意,“你到底哪来的信心觉得自己会赌赢?便不怕我真把你关在此地不管了?” 声音柔得能滴出水。 他从不这样说话的。 薛兰漪知道自己赌赢了。 她望着他,被泪冲刷过的眼中不含一丝杂质,“我就赌,你是真的,有一丝丝喜欢我。” 魏璋并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率,眸光微滞,与她对视良久。 “你赌错了。” 他忽而俯身轻轻抱住了她,下巴放在她肩头,低哑的声音声声入耳,“是很喜欢,很喜欢。” 薛兰漪的喉头又细微哽咽了一下。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心里其实有感觉眼前这个男人或许真的不仅仅是喜欢她的身。 所以即便昨夜他弃她而去,她还想再赌一赌他的心。 她明明就赌对了。 她咬了咬唇,“那你会救他吗?会放了他吗?” “那你……会试着喜欢我吗?” 不是从前那样的□□之欢,也不是强颜欢笑。 是真心真意去尝试。 魏璋的手臂将她圈在怀里,那样坚实,即便没有很用力,可薛兰漪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他一手遮天,何必再做无谓的抵抗? 所以,试一试吧。 既然以后要与他生活在一处,即便不能够喜欢,也得学会接纳。 她不想如娘亲一样被困死。 她微微闭双眼,“会吧。” 轻轻浅浅的两个字,魏璋听得出真意。 他如今能求的也不过如此了。 肯试一试,已是极好了。 他侧头,小心翼翼轻啄了下她的侧脸。 薛兰漪没拒绝,睫羽低垂着应承他。 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才在他怀抱里小声道:“何时救他?让他早些走吧。” 魏璋眉梢柔色微凝,一抹复杂的思绪从眼中一闪而过。 无论如何,早些让魏宣离开他们的生活是对的。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18节 “明天,明天去给他解毒。” 薛兰漪的眸终于有了亮色,想要开心地笑出来,到底忍住面上不该有的表情。 淡淡点了点头,随即,心内又生出疑惑。 穆清泓跟她说过,阿宣体内的毒会消耗人的身体机能,让人武功尽失。 毒潜移默化深入筋脉、肺腑,即便不死,人至中年也会瘫痪至不能自理。 这样慢性阴狠的毒存在于每一滴血液中,长久不散,就算是神医罗大夫也无能为力。 “你打算怎么救他?”她问魏璋。 魏璋睫羽轻颤了下,“总之,你只要知道他明日会好就行。”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魏璋的眸色渐渐变得很浓稠,如迷雾让人看不清,又如泥沼多看一眼就会陷进去。 薛兰漪本能地向右撇开头,避开危险。 魏璋倾身,薄唇就堪堪贴在她耳边,“在救他之前,给我一个孩子,流着我们俩血脉的孩子。” 她就知道他不会吃一点亏。 她头撇得更远,想要远离他灼热的气息,“这件事以后再谈。” “不要。”他倒耍起横来,身体更倾近她,低磁的声音吹入她耳道,“我要在最里面,今晚就要。” “你!就算在最……就算,也不一定会如你所愿。” “那……就是我的命。” 他闪过一丝复杂的思绪,但没有上手,等着她的回答。 薛兰漪本就做了献身的准备,他既已经答应她的要求,她自没有反驳的理由。 手僵硬地攀上t他的脖颈,微微敛眉,“别、别在这儿。” “就在这儿。” 她说得没错。 她是他的女人,是他要共度一生之人,这一点理应让她娘亲知道。 他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室去。 这大殿周围一切皆陈旧,偏就那张榻干干净净铺着被褥,换了帐幔。 床头四角挂着香囊,散发出悠悠百合香。 “看来你昨晚准备得很充分。” “不是的!”薛兰漪连忙摇了摇头。 是柳婆婆瞧她不肯回府,才招呼人将床榻整理出来,供她小憩的。 她哪有兴致装点房间? 更不会为了与他翻云覆雨,特意提前准备。 “是、是柳婆婆准备的!” “你吩咐柳婆婆准备的?” “嗯……不,不是的,不是的……”薛兰漪急得有口难言,嘴巴张了又张,想着解释。 魏璋将她放到了榻上,手臂撑在她脑袋两侧,好整以暇看着着急忙慌的她。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通透和戏谑。 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床榻是谁收拾的? 他故意逗她。 她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他戏弄了,方才沉默下来,没好气地皱着眉。 他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下次记得也挂两只栀子花香囊。” “你喜欢你就自己弄。” “所以,你知道我喜欢栀子?” “……” 他不喜欢百合,他只是学他哥才说自己喜欢百合。 他喜欢栀子,他种了满院的栀子。 薛兰漪即便不刻意去了解,耳濡目染也会知道的。 她闷闷的,不解释。 魏璋又问,“那你可知我为何喜欢栀子?” 薛兰漪还是不说话,因为不知道一说话,又被他下什么套。 她只是小声腹诽,“不想你是如此油嘴滑舌之辈。” 从小到大只知他寡言少语,不想竟是诡辩奇才。 薛兰漪不跟他论长短。 他突然道,“因为你。” 因为她什么? 因为她才油嘴滑舌? “你莫什么都往旁人身上怪。” 她冷哼了一声,却很是娇憨灵动。 魏璋笑了笑,“你若喜欢我话多,以后我就尽量多言。” 他好像听不懂她说话似的。 她推了推他的肩膀,很明确地告诉他,“我不喜欢你油嘴滑舌。” “那你还是更我稳重寡言些?” “……” 倒是怎么都说不过他了。 薛兰漪忿忿一拳打在他肩头,略略一品方才兜兜转转的话,喉间不忍,“噗嗤”,险些笑出了声。 原来,他也是可以让她笑的。 他拇指指腹轻抚着她的脸颊,抚过眼角的愁云,“放松些,试着接纳我,嗯?”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脸上。 她还是有些不习惯,但到底没反驳,咬着唇瓣,垂下眸去。 迟疑了片刻,捶他的手改做抓紧他肩头的衣衫。 “你、你慢些。”她支支吾吾的,“会疼。” 想到过往在榻上不好的经历,薛兰漪还是会后怕,魏璋什么都没做,她瘦弱的身子已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封闭的四方帐幔里,魏璋能清晰地听到了她尽量舒展、但仍紧张短促的呼吸。 他在她的阴影之下,如同一只受过伤的小兔子,蜷缩着,颤抖着。 魏璋心里百感交集,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 床帏之事原本可以过段时间再徐徐图之,但…… 眼下有些特殊情况。 明日到来前,他想再要她一次。 魏璋倾身下去,不敢太快进入正题,只是断断续续吻她的脸颊,她的脖颈。 她那样瘦,紧张起来五官拧作一团,脖颈的筋凸起得格外明显,轻轻一撞就散了似的。 魏璋的身体到底没再继续往下压下,“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 半个月没好生进食,怕是受不住的。 这个问题薛兰漪倒没迟疑,立刻“嗯!”了一声。 许是潜意识里还是想逃避,听他如是说,她如蒙大赦,松开了他的肩,欲坐起身。 他仍伏在她身上,“坐我身上吃?” “……” 他惯会想些奇奇怪怪的法子折腾她。 但他们都这样了,坐他身上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了,薛兰漪乖顺点了点头。 男人的身姿却还笼着她。 她推了推他的肩,他巍然不动。 薛兰漪才不明所以地抬眸看他,撞进他不怀好意的笑眼。 他又重复了一遍,“坐我身上吃。” 薛兰漪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小腹忽地传来一股热流。 她不禁双膝一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手已探去了裙摆处。 薛兰漪本就没什么力气,被他一番撩拨,手更软得不像话,绵绵无力隔衣退拒他。 男人的指尖很柔,手腕却刚劲有力,薛兰漪根本推不开。 薛兰漪才恍然意识到他方才那句“坐我身上吃”根本话中有话。 他是想她那样坐着吃。 他真是一肚子坏水。 偏偏薛兰漪竟一口答应了,她窘迫不已,瓮声瓮气道:“你、你别闹,我没力气。” “不用你费力,感受即可。” 魏璋高大的身姿卡在了她双膝之间。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19节 他浑身的力量很强势,但裙下却不急不躁。 她在他翻覆手间,便很快陷落了。 身体的感受根本没办法忽略,她不得不承认他较之从前更懂得用巧力。 她的身体生出一股难以启齿的快意,扬起脖颈深深吐纳,却又忍不住暗自腹诽他不知从哪学来的腌臜手段,往她身上用。 “你不在时,每天都有在勤学苦练。” 他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在她耳边低哑轻笑,不问自答起来。 这么说来,他每日关在书房里,不是倒腾政务,而是研究这档子事。 坏透了! 薛兰漪赶紧捂住了他的嘴,不想听他浑说。 她分神的一瞬间,他更进一步。 薛兰漪始料未及,一声轻吟。 他站定在原地,给她时间反应。 薛兰漪从前最怕这云雨初起时的痛楚,不过这次没有感觉到剧烈的撕扯,竟生出一丝充实感。 她窘迫又羞赧地咬了咬唇,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 但喉头悄悄舒出的一口气,还是出卖了她此刻心内的感受。 这样的反应让魏璋本能地加重,她的身子往上一冲,长发铺散下来,楚楚可怜的泪花儿也沁了出来。 今晚这次意义非凡,他想给她最好的感受,所以终究生生忍了下来。 他托着她的腰肢,翻身一转,两个人便调换了位置。 她面对面坐在他怀里,衣衫完好,偏偏…… 薛兰漪忙要下来,他摁住了她的腿,“不急,吃饱了再来。” “谁、谁急了?”她嗔他。 魏璋反而满含笑意,手从枕箱处随意一抽,变戏法般,一个花瓣形状的点心盒就拖到了床榻边沿,薛兰漪伸手可触的地方。 薛兰漪摇了摇头。 “吃饱。”魏璋倒真怕她一会儿撑不住又晕了。 他掀开食盒盖子。 这盒子应该是柳婆婆一个时辰前送过来的,想是御膳房现烤的糕点,一打开香气四溢。 薛兰漪实是饿了,而且也的确担心一会儿晕厥,耽搁明日的事。 但世上哪有人如此坐着吃东西的? 她满眼哀怨望向面前的男人。 魏璋没打算撤开,反而手臂撑在榻上,好整以暇仰坐着看她。 一边与她肌肤相亲,一边看她吃糕点。 “魏璋。”她唤他。 “嗯?” “你是不是有病?” 薛兰漪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形容他。 她发自内心骂他,他反倒笑了。 他很少笑,素日在人前总冷着一张脸,今日笑得眉眼俱开,竟也有了些许青年人的意气。 薛兰漪才恍惚意识到他不是五旬长者,不久前他才过完二十五生辰,骨子里到底藏着青年人的痞气。 她越骂他,他笑得越深。 真的有病。 薛兰漪懒得理他了,转眸去看糕点。 她心里很清楚,今夜他都放不过她,她不能真把自己饿死在榻上 于是,伸手去取芝麻胡椒饼。 她一动,小腹处便也一动。 她蹙了蹙眉,动作幅度尽量小些,双手握着芝麻饼,小口小口的啄咬和吞咽,不让他感知,不让他得逞。 她头垂得很低,从魏璋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粉扑扑的两腮一鼓一收,手里的饼便缺了拇指大的缺口。 好生可爱。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她连吃东西都这般有趣,实是比那些冷硬的账目公文有意思多了。 他不催她,静默仰坐着,将她的一颦一动收尽眼里。 待到一粒芝麻粘在她腮边,他方伸手抹去,“你喜欢吃辣?” 薛兰漪吃饼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正撞进那双柔得能化出水的眼中。 这样的眼神她从另一个人眼里也见过,她懂它的深意。 她避开了视线,“你管我。” 小时候皇姨夫会拿甜糕逗她,魏宣也会拿蜜饯哄她,所以t旁人自然而然都以为她喜欢吃甜。 吃甜是好的,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们都爱吃甜。 吃辣就不好,不够端庄,容易长痘上火,会变丑。 所以,她很少吃辣,更从未在人前吃过辣,也绝对绝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吃辣。 魏璋怎么会知道她的口味? 又怎么会特意准备辣辣的胡椒饼给她? 她忍不住满心疑云,又回过眸来,“你、你如何知道?” 魏璋神神秘秘不答,反问:“你这算不算高山流水遇知音?” “……” 薛兰漪轻哼了一声,“你话很多。” “你若喜欢,往后我尽量多言。” “我不喜……” 薛兰漪猛然发现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来了。 她一时没好气,小腹下意识一收。 男人倒吸了口凉气。 薛兰漪感受到什么变化,脸骤然爆红,慌手慌脚想要找个地方钻。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这么有劲,看来吃饱了……” 他眸色微深,反身将她重新平放在了床榻上。 可能是已经适应了体内的力道,亦或是她意外发现他是个话痨。 话痨没那么不近人情。 薛兰漪的情绪没那么紧绷了,坦荡地迎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 待到他俯身贴近时,她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朝他哈了口气。 她刚吃了胡椒饼,嘴巴红红肿肿的,很丑,连吐息都辣辣的。 她想呛一呛他,以报今晚一句也说不赢他的郁气。 “你有口气啊。”男人果然顿住了,问:“几日没漱口了?” 真听到别人说她嘴巴有味儿,她又不开心,皱了皱眉头。 却听他又道:“但我不嫌。” 他笑意更甚,俯身含住了那两片红肿的香肠嘴。 帐幔落下。 鹅黄色的罗帷如水波潋滟,浮动一整夜…… 夜里叫了三次水后,薛兰漪有些受不住昏睡了过去。 翌日,太阳照进帐幔缝隙,薛兰漪才睁开眼。 不知道是何时辰,但烈日当空,应是不早了。 她心里记挂着救魏宣的事,迷蒙蒙透过缝隙往外看了眼。 外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来来回回不停歇。 一夕之间,殿内的家具、窗帘门帘都换了新的,屋子里一尘不染,焕然一新。 薛兰漪有些诧异,还想探头看。 压在她胸前的臂膀往回一收,薛兰漪被重新带回了男人的怀抱里。 魏璋甚少不穿寝服睡,此时却上身半果伏趴在榻上,坚实的臂膀将薛兰漪牢牢揽住。 他并未睁眼,硬朗的轮廓因为刚睡醒露出几分慵懒之色,并不那么咄咄逼人。 “多睡会儿。”声音带着浓浓的鼻腔,手本能地捻到了上来。 人还未醒,手先不老实。 薛兰漪挥开了他的手,“你快去瞧瞧,有人闯进来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20节 第99章 她当真是饱了,手的力道都格外大。 奈何有些人脸皮厚,既没松开,也没往外看,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更贴近了些,埋在薛兰漪脖颈里。 他从前深更半夜就爱这般黏着人睡,如今光天化日也肆无忌惮了。 薛兰漪小小的身体被他一臂困住,动弹不得,脖颈处是他绵长的吐息。 加之他未戴冠束发,长发披散在薛兰漪身前,毛茸茸的,痒得很。 “你是狗吗?” 他还一个劲嗅她。 薛兰漪受不住那酥麻的气息,手一边推拒他的肩膀,一边压低声音,“外面好多宫人,别被人瞧了去。” 小小声的,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魏璋才懒洋洋睁开眼,一眼入目的是姑娘绯红的脸颊。 圆圆的眼睛沁着水雾,防备又紧张,刚睡醒的脑袋上还竖着根呆毛。 他想她定是这世上最可爱灵动的姑娘。 刚好,她还是他夫人。 魏璋心头一动,不仅没放开她,反而手臂撑在她脑袋一侧,伏身过来。 薛兰漪避开了他的吻,“倒不怕今日早朝,有人参你魏国公是条狗!” 耳边传来男人低哑的笑声。 这话对魏璋毫无攻击力,他索性拉过薛兰漪推拒的手圈在自己脖颈上,微启的薄唇缓缓贴近。 薛兰漪忙紧张地盯着外面。 侧头的瞬间,他刚好贴在了她耳边。 “汪!”他轻叫了一声。 薛兰漪不可思议回眸,男人正对着她无故傻笑。 有病! 薛兰漪赶紧又往外看了眼。 外殿,宫人们许是听到什么动静,纷纷退去,还贴心合上了门。 显然,宫人是他安排来的。 也是,没他的吩咐,谁敢进这阎王殿来?谁又会自作主张打扫装点屋子? “你要住在这儿?”薛兰漪方才匆匆一瞥,分明看到外殿书桌上放着他惯用的笔墨纸砚。 “不是我,是我们。”魏璋纠正了她的说法。 国不可一日无君,少帝既殁了,穆清泓即刻就要登基。 他登基,自然而然就得下旨令魏国公入宫辅政。 多事之秋,魏璋不可能放穆清泓一人在宫中胡来。 他必然要找理由入主紫禁城的。 这件事薛兰漪心里早有意料,并没觉得多惊讶。 但……她没想到他要住在禧翠宫,她娘坐月子住的宫殿,也是她娘与先皇相知的宫殿。 心里到底有些抗拒,长睫颤了颤。 “你若想换个宫殿,却也简单。” 魏璋轻易捕捉到了她的情绪,抬起她下意识垂下去的下巴。 “我选此地是因为我们已经在此住下了,再搬来搬去麻烦,仅此而已。” 他从不会跟她说他的所思所想。 今次说得这般透彻,其实无非是告诉薛兰漪他选此地,跟谁在这里住过没有关系。 宫殿,它就只是一间供人居住的房子,要考虑的是方不方便,其他意义都是人赋予的。 他一贯冷静,冷硬。 但这淡淡的话倒叫薛兰漪心里的抗拒也淡了许多。 薛兰漪透过帐幔,往外看。 宫殿里熏着冷松香,外殿摆了饭菜,热气腾腾,和寻常屋子的确别无二致。 屋外种着一片秋菊,是娘亲种的。 据说,薛兰漪刚出生时,总上火长眼屎,娘亲特意移植了十盆秋菊给她清火的。 又据说,娘亲就是在种秋菊时,偶遇了院外经过的先皇,两个人都喜欢菊花,谈花论诗,才有了后来那段情缘。 过往种种,皆是环环相扣的巧合,有时候真分不清是谁的责任。 不过,是谁的责任好像也已经不重要了。 斯人已去,人所赋予花的含义自然也消散了。 屋外的花也只是花。 一旦接受了魏璋这种不近人情的想法,薛兰漪心头竟觉释然。 罢了,一间宫殿,遮风避雨之地,好像没什么不可面对的。 她抿了抿唇,“不必搬了,就住这儿吧。” 此地依山傍水,遗然独立,远离后宫、前朝,如果要住在宫里,的确没有比此更合适的地方。 无谓在这种小事上纠结。 薛兰漪想通了,眉心愁云舒展开,方又问魏璋,“那你是不是……” 支吾了片刻,“是不是要上早朝了?” “这算是,在关心我?”魏璋失笑。 薛兰漪眸光晃了晃,没说话。 昨夜,魏璋答应过她等早朝结束,就去救魏宣。 薛兰漪心里自然一直挂念的是这件事。 又怕直接问魏璋引他不快,话拐了个弯。 可就算她再委婉,魏璋怎会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想到魏宣的事,魏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没说话,坐起了身。 恰此时,宫中响起了辰钟。 昨儿个夜里,魏璋把一众大臣和穆清泓丢在乾清宫,自个儿消失了五个时辰。 眼下,不能再耽搁,他要去办公务了。 男人坐在榻边缄默系着系带,留给薛兰漪一个冷肃的背影。 他心事重重,迟迟没有回应阿宣的事,薛兰漪越发紧张,一瞬不瞬盯着他。 魏璋这个人不管处理什么事都云淡风轻,成竹在胸,薛兰漪很少在他面前看到迟疑之色。 虽然罗神医都说了阿宣身上的毒普天之下无药可解。 可薛兰漪潜意识里总笃定只要魏璋想,没有他救不了的人。 他此刻迟疑不定,是不想救阿宣吗? 他是不是就为了与她行房,故意骗她? 是不是还要提更过分的要求? 薛兰漪越想思绪越乱,又没旁的主意。 她起身,从身后圈住了他的腰,“你会救他是不是?” 姑娘温软的脸颊贴着魏璋的脊背。 魏璋脊背一僵,眸子轻垂下来望着在他腹心交握的手。 须臾,他的大掌覆盖在她手背上,“嗯”了一声。 “给我半日时间,我需处理一些事。” 重新穿上蟒袍的他话音又恢复沉稳。 这种沉稳,让薛兰漪的安心。 心绪平静下来,她又想:他堂堂辅国重臣,岂会用这种恶劣的手段骗色骗身? 是她想岔了。 这次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t也想哄着他,纠结了片刻,微启红唇,仰头去够他。 本想吻他脸侧,男人却突然转过头来。 她的唇堪堪印在他唇上。 “既是道歉,就该有诚意。”他恶劣地笑了笑,显然已经察觉到薛兰漪方才在心里骂他是骗财骗色的狂狼之徒了。 薛兰漪面色一僵,蓦地弹开了。 魏璋好似没什么兴致,没有再追着吻她,起身揉了揉她头上的呆毛,离开了。 直到他背影消失,薛兰漪才敢露出欢喜之色。 时隔半月没看到阿宣,不知他有没有受刑,身上的毒怎么样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21节 亦不知牢狱里的吃喝是否可以下咽,有没有人为难他。 薛兰漪忍不住胡思乱想,枯坐着心静不下来,索性起身去小厨房忙活了。 这一忙,就是大半日。 傍晚,魏璋乘马车来接她时,她才又恢复了镇定模样。 她特意沐浴更了衣,周身散发着馨香,不过发丝间的油烟味遮不掉。 盖因她在厨房待得太久,自己根本没嗅到身上的鲜笋菌汤味。 鲜笋,是魏宣心头好了。 魏璋闻了一路,一路无言。 两人一同去往诏狱。 原来魏宣一直大喇喇关在诏狱里,外界却一点风声也没有。 这其实也足见魏璋对诏狱,乃至盛京的掌控。 薛兰漪下意识瞥了眼身边与她并肩而行的人。 魏璋心事重重的,没说话。 两个人便各怀心思往诏狱最深处走。 地下牢狱漆黑无边,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远处隐隐传来审讯室的鞭挞声。 唯头顶天窗投射进一束昏黄的夕阳。 魏宣正盘腿坐在光晕下,挺直脊背调息。 夕阳照出他苍白的脸和干涸的唇,显然那日在桃花谷失血过多,又在诏狱潮湿环境里待了数日无人照料,身子已经外强中干。 薛兰漪越走近,眼角眉梢的担忧越藏不住。 忽地,前方的男人重咳了一声。 薛兰漪下意识要冲了出去。 一只手递到了她面前,拦住了她,同时掌心向上屈了屈指。 意思明显。 魏璋想让薛兰漪在魏宣面前表个态。 她心里抗拒,但终究迟疑地,将手放到了他手心。 两人双手交握的一瞬间,魏宣堪堪睁开眼,看到了远处的一双人。 薛兰漪和魏璋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但逆着门口的光,一男一女双手交握的轮廓很清晰。 魏宣眉头一紧,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头。 随即,生出恍惚。 诏狱深处,不见天光,又怎会出现她的身影? 魏宣的目光不受控地全然移到了薛兰漪身上,一瞬不瞬看她徐徐走近。 鹅黄色的裙裾飘扬,鬓发间珠翠碰撞的声音清脆。 正如他每次西征归来,她会穿着最惹眼的衣裙站在茫茫人海中,让他一眼就能看见她。 他会翻身下马,越过重重人群,在万人瞩目中奔向她。 而今,他也不曾改变,看到黄裙姑娘的一瞬,他即站起身来,走向她。 他身上还穿着大婚那日的喜服。 今日往昔重合,红衣黄衫奔向彼此,目光交汇时,再看不见周围事物。 薛兰漪的脚步下意识加快了些,就在快要走到魏宣面前时,手腕被一股力量将猛地一扯。 她磕进男人胸口,眼前再不见红衣将军,只有浓烈的冷松香迅速钻进鼻息。 薛兰漪如梦初醒,仰头望去,眼中久别重逢的泪意未褪,视线却被一张冷峻的容颜占据了。 “抱着,抱紧。”魏璋淡淡吐声,却又不容置喙。 旁的事他都可以迁就她,但在魏宣事上,不容半分含糊。 她是他的夫人,这一点薛兰漪须清楚,魏宣更须清楚。 魏璋的手臂搭着她的肩,轻轻一收,将她更往怀里圈了几分。 “你又逼迫她?” 此时,魏宣也已一瘸一拐走到他们面前。 奈何冰冷的牢栏阻隔着他,他无法再进前,只能眼睁睁看着薛兰漪缩在魏璋臂弯下。 她单薄的肩膀蜷缩得那样紧,本就娇小的身体如被压在山峦下,想动不敢动。 魏宣心里不是滋味。 终究是他不察穆清泓的阴险用心,叫她重新落入虎穴。 他无力地沉了口气,悄然咽下了喉头的血腥。 “有什么事你冲我来,前尘旧事我可与你一一清算,不要为难她。” 他隔着牢栏,与魏璋对视。 两个人身高相类,但魏宣到底是习武之人,纵然身中剧毒,体格底子还是更健硕些。 虽在牢内,气势不弱。 然则魏璋在牢外,上风口,逆着光,肩头金丝蟒纹熠熠闪烁。 云淡风轻的,却已占尽高地。 他没有松开薛兰漪的肩,眼底溢出一丝戏谑,“怎么?兄长当年穷追不舍地追逐漪漪就叫爱,到了我便是强迫为难了?” 他的喜欢就是天上月人间星,高不可攀,尊贵无比。 到了他,变成了甩不掉的烂泥。 到底为什么? 不是他们一群人叫嚣着人皆平等吗? 怎么真正触动各人利益的时候,他们也分会个三六九等了? 可惜,现在轮不到他们多言。 “兄长做得,我便做得,兄长做不得……”魏璋垂眸看了眼怀里的人,“我也做得。” “魏璋!” 魏宣听出这话里的深意。 他又强迫过她了。 她被他吓得怕黑怕夜,拘谨不安,他还不罢手。 魏宣握住牢栏,“你有什么资格说爱?从你骗她欺她辱她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资格了!” 资格? 魏璋听到这个词,更生笑意,“我没有资格,难道兄长就有吗?” “兄长打算拿什么爱她?是拖着一身病痛,拉她一起殉葬?” “还是让她留在你身边,伺候你这身手无缚鸡之力的残躯败体?” “魏璋!” 薛兰漪打断了他。 对于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来说,武功尽失,身体羸弱已是致命。 魏璋还偏偏拿此事刺痛魏宣,他到底是救人的,还是来羞辱人的? 薛兰漪看得出魏宣此刻的沉稳是强撑的。 他的身体受不得刺激。 薛兰漪慌了神,依着魏璋方才的要求抱住了他的腰肢,“你别说了,别说了,我都听你的行不行?” “漪漪!”魏宣看着在魏璋怀里卑躬屈膝的姑娘,自然知道她此番低头是为了谁。 他双目深锁,一字一句,“漪漪,你忘了我们在桃花谷的约定吗?” “约定什么?约定和她白首不离,让他看看你后半生毒发时,狗都不如的样子吗?” 薛兰漪还没说话,魏璋先开了口。 他声音盖过了魏宣,甚至声音越来越大:“让她看看你人到中年,毒入肺腑,饮食便溺都要人伺候,一个不慎秽物污于床榻,然后让她伺候你清理污秽?” “还是让她亲眼看着你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连扭头翻身都要像狗一样,毫无尊严地求人?” “亦或是看你如何腿脚糜烂,浑身恶臭,旁人见了都要绕道而行?” “好了!魏璋!别说了!” 薛兰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他们不是来救魏宣的吗? 只要魏宣解了毒,这些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他何以突然情绪激动说些有的没的? 薛兰漪甚至看到他的胸腔在喘,眼中漫着血丝。 他不是个情绪容易激动的人,更不是个会感同身受之人。 薛兰漪不明白他在发什么疯。 第100章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22节 她只担心他刺激到魏宣,扯了扯他的衣袖,“魏璋,你别说了,让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行吗?” “不行。”魏璋的情绪还未收拢,语气略厉。 薛兰漪不想跟他争,又转头望向魏宣,“阿宣,你听我说……” “漪漪,你不用说!” 魏宣也不听她说。 魏宣心里很明白她是为了救他,委身于人。 他如何接受这样的好意? 谢青云说得对,几个大男人怎么能一直做一个小姑娘的包袱?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那般,又怎可让她再陷入深渊。 他隔着木栏,深深望进她眼里,“漪漪,我想你为自己活,便算是将来我……” “可我也想你活!” 薛兰漪不想听到他口中那个字。 谢青云、陆麟的血还历历在目,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 “我想你活,我自己也想好好的活。” 薛兰漪眼底露出疲惫,亦或者说是认命吧,“我不想再被你们兄弟二人拉来扯去,我累了,我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可以吗?” 她用请求的语气问魏宣。 从小到大,魏宣不曾拒绝过她任何请求。 魏宣不想答“可以”,但看着她泠泠水眸,好像答“不可以”也不对。 他静默下来。 薛兰漪又转头问魏璋:“可以吗?” 这句话像是在对魏璋表忠心,更像是在请示她可不可以跟魏宣说话了? 离别之前,说两句话总是可以的吧? “可以吗?”她那样t可怜兮兮地望他。 魏璋面上凌厉之色稍缓,默了须臾,终究抬手示意狱卒解开了牢门的铁锁。 狱卒们尽数退下,薛兰漪深深吐纳,缓了下情绪,提起裙裾进了牢房。 “阿宣。” 她走到他身边,扯了个尽量得体的笑,而后将一叠文书递给了魏宣。 魏宣不知道文书里写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劝他接受现状的措辞。 他的目光越过文书,看向近在咫尺的姑娘,那样笃定摇了摇头。 他不接受任何措辞。 薛兰漪并不敢看他的眼神,她怕自己一脚陷进那份缱绻,会迟疑会反悔。 好不容易做了抉择,不该再摇摆不定,让彼此都受苦的。 她将文书展开,刻意挡住了彼此交汇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读:“十月初五,北境饮马滩之战,主将投敌,受俘士兵皆被坑杀于饮马滩,共计二万七千余人。” “十月十五,战后大疫,石堡、安岭等三城瘟疫大面积蔓延,已致九万百姓伤亡……” 这是薛兰漪午间在魏璋书桌上看到的折子。 眼下大庸北境正遭强敌侵袭,那是比西境更凶悍野蛮的蛮族。 仅仅开战半月,北境已山河飘零。 薛兰漪知道寻常事劝不住魏宣,但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可以。 他爱她,也爱大庸百姓。 薛兰漪吸了吸鼻子,继续开口。 “漪漪……”魏宣摁住了折子,“别念了。” 他不想听。 不想听自是因为心有所动。 他是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应该知道这一个个血腥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怎样惨烈的人间炼狱。 薛兰漪索性就不念了,将折子递到了他手上,话音柔而韧,“阿宣去北境吧!北境需要你,北境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他们战无不胜的渡辽将军,所以,我们……” 她喉头微微哽咽,终究还是要说出那就锥心之痛的话,“我们分开吧。” “漪漪!” 魏宣瞳孔放大。 眼前发生的一切,每一句都像一场噩梦。 明明半月前,在桃花谷他们还曾山盟海誓,许愿白首不离。 他们相知相许十年,等了彼此一载又一载,怎么能是这样的结局呢? 怎么甘心? 那样脊骨如松的他,此刻眼眶洇湿,上前一步想要靠近她。 薛兰漪退了一步,恰好站在了天窗投下的圆形光晕里。 周围一切皆黑暗,唯她身上笼着光。 她的身前是她深爱了十年的少年,身后……或许是她要共度后半生的男人。 而她身着黄裙,周身泛着金黄的光华,真像梦里的人似的。 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没有人能抓得住。 抓住了她的人便抓不住她的心,抓住了她的心却又无法与她长相厮守。 她站在两个男子交汇的视线中。 魏璋立于牢狱一角,沉静的眸盯着她的后背。 而她的视线一直都在另一人身上。 她仰头望着魏宣,眼中情愫不掩,“阿宣,其实放弃没有那么难,因为……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好,真正的我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人恋恋不忘的。” “漪漪,不要说这些的话,你值得,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万事万物,不要放弃自己,也不要放弃……” “我不值!” 薛兰漪截断了魏宣口中一个“我”字,如此决绝。 只有身后的魏璋能看到她挺直脊背,负在身后的手紧掐着,下了莫大的勇气。 她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示给魏宣。 她吸了吸鼻子,“我小时候啊,其实心里可怨恨我娘了,也怨皇姨夫,我总在心里骂他们。 我原本可是首辅之女,就应该和阿宣周钰你们一样有着最好的门阀身世,成为盛京最瞩目的明珠,因为他们的事我要被人诟病,被人暗中嘲笑。我不服,凭什么啊?” “我就要和你们一样高悬天上,让人羡艳,所以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往上爬,我想站在山顶上,成为太阳。 我爬啊爬啊,有一天好像遇到了真正的小太阳,他身上的光很纯粹很炙热,他身世好性情好年少有为,总之就没有任何一点不好的,所有人都喜欢她。” 薛兰漪提到一个“他”,眼中漫出亮色。 身后那双看着她背影的眼,更晦暗了几分。 她感知不到,她只仰望着她的太阳,嫣然一笑,“我想要得到太阳,我想太阳的光只围着我转,我费尽心机伪装成和他一样的人。 后来我真的做到了,太阳说他喜欢我,他那样满怀期待等我的回应。” “可我就是不给他答案,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说,他就会一直围着我转,我就永远是他的中心。 他求亲屡战屡败,被众人嘲笑,盛京城最明亮的少年因为我不在那么光芒万丈了,我却只是贪婪地享受他带给我的光。 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虚伪、贪婪的人……” “漪漪,你不是。”魏宣很笃定地告诉她。 他确实没有想过她有这么曲折的心路历程。 可她绝不是自私、虚伪、贪婪之人。 她乐观、坚韧、百折不挠,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亦是他这一生唯一所爱。 “漪漪,你知道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此生……” “阿宣,你听我说。” 眼前魏宣又上前一步,她背着手又退半步。 她极力保持着面上的笑,金丝滚边的裙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似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魏璋却看到她脊背抑制不住的抖动。 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亲手剖开,给最仰慕的人看,其实好难。 她再也不是魏宣心里皎洁无瑕的月亮了。 薛兰漪极力忍着喉头上涌的酸楚,微笑着继续道:“我以前总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命途多舛,理应有一轮太阳独照我,可是…… 不做李昭阳的这六年,我看到了更多需要阳光的人。在夜里上吊自缢的胭脂,连死也不能魂归黄土,因为她一辈子也不知道她是何处人她的家人又在哪儿。 萧王妃到死也没有名字,柳婆婆一生都在找她杳无音讯的女儿……” 好多好多啊。 这世间的不平事真的数也数不清。 比起他们,薛兰漪才知自己那点坎坷又算什么呢? 她从前总会学着魏宣、谢青云他们忧国忧民,实际内心深处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可这六年,她看到了人间疾苦,看到了太子门生重见天日时的人声沸腾,她好像能真真切切地体会旁人的悲与乐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23节 她可以感同身受了,她愿意让渡太阳的光给更需要的人。 “阿宣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大太阳,我想……把你还给天空。” 薛兰漪歪头浅笑,想在故事的最后留给他一个最好看最明媚的薛兰漪。 她脸上写满了释然。 魏宣却怕了,他知道这次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他瞳孔微缩,一步逼近薛兰漪,“我不是什么太阳,我也不想当什么太阳!” 他的声音清朗洪亮。 他很少大声跟薛兰漪说话,可此时却一字一句字字铿锵,“我,魏宣,只想做李昭阳的……” 话到一半,一股强劲的力道飓风般敲击在他脑勺处。 与此同时,薛兰漪被身后的人拽进了怀里,眼前一片玄色。 身后,魏宣轰然倒地。 魏璋竟莫名其妙把人敲晕了! “魏璋,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啊?”薛兰漪忙要推开身前的男人。 男人的手却久久护住她后脑勺,将她的脸紧紧埋在他胸口。 垂下的宽袖遮住了薛兰漪的视线,他的心却不受控地狂跳。 方才,魏宣冲向薛兰漪的那一刻,眼中竟闪过一丝强势的争抢之色。 魏宣这个人,向来是端得一副光明磊落,不争不抢的模样。 他要争了。 魏璋的心里莫名地虚了一块。 几乎未假思索,将薛兰漪牢牢圈在怀里,一双眼似是余惊未定盯着地上昏迷的人。 瞳孔紧缩,呼吸短促,久久回不了神。 薛兰漪的视线被他坚实的胸腔占据,鼻息充斥着冷松香。 她被压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魏璋你放开我,你到底要怎样?到底要怎样啊?” 她声音哽咽,对着他的胸口又捶又打。 她只是想最后看看魏宣,她都已经决定跟他在一起了,他到底还要疯什么? 她捶得很用力,不知不觉魏璋胸口晕开一片濡湿。 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她的泪。 有些疼。 魏璋才神魂归位,垂眸看向怀里的姑娘。 她长睫濡湿的,眼眶里泪意打转,粉腮一哽一哽的。 在魏宣面前剖白自己的“嘴脸”时,她已经用尽浑身勇气了。 她勉力忍着情绪,魏璋却偏不肯。 薛兰漪快要忍不住生离之痛了。 魏璋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啊? 她仍一下一下敲击着那巍然t不动的身躯,渐渐没了力气,越敲越颓丧。 魏璋张了张嘴,又不知如何安慰她。 他绝无可能把她还给魏宣,但也不想她伤心。 可他做不到。 因为她的泪不是因他而流,他能拿她怎么办? 他静默地紧紧拥抱她,感受她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魏璋的唇开了又合,才终究道:“不哭了,我救他,我会救他……” 除此之外,他不知如何安抚她。 低哑的声音轻轻落在薛兰漪头顶上,她方止住哽咽,仰起头来。 一滴悬在眼角的泪堪堪从粉白的脸颊滑落下来,落下一串泪痕。 她泠泠水眸倒映出他的影子,泛着波光,带着期许,也仍有狐疑。 魏璋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抹去她眼角泪花,“不哭,我会救他。” 更笃定的声音落下来,薛兰漪脸上的彷徨之色才褪去。 随即又懊恼自己现在不该生别的情绪。 眼下,魏宣既然晕了,是救魏宣的最好时机。 她径直用手背抹了把眼角的泪,“救!怎么救?” “需要我帮忙吗?” “这里乱糟糟的,不方便救人,我去收拾收拾。” 她在他怀里忙得团团转,莽头乱撞。 泪水满面,却又带着些许欣喜。 到底,只有魏宣能让她又哭又笑地犯傻。 魏璋深邃的眸一直定格在她身上,许久,嗓音喑哑,“出去吧,有我看着吴太医就成。” “可是……”薛兰漪想留下来照顾魏宣。 她也知道,此时自己不该再节外生枝,惹魏璋不快,只得小声转了话锋,“我就在门外,要是……要是你需要端茶递水,可以叫我。” 这话是说给魏璋的,但她的余光忍不住总被地上的人牵绊过去。 想扶,不敢扶。 心不在焉地,给魏璋屈膝行了个礼,才往外走。 三步一回头,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彼时,晕厥的魏宣口中溢血,方才强压在胸腔里的乌血,止不住地从嘴角流,仿似连脸部轮廓都干瘪下去了。 虽是慢性毒,可也太烈了些。 薛兰漪心里嘀咕能不能治好,满眼担忧。 魏璋就站在魏宣身侧,却不在薛兰漪的视线范围内。 他在她的盲区久久目送她,眉目漫出一丝晦暗。 青阳带着吴太医进门时,正瞧见两束不交汇的目光。 这光啊,过了交汇点只会渐行渐远。 像人心一样,既是走远了,哪能拉得回来? 青阳心中感慨,见薛兰漪消失在铁蒺藜门外,上前欲言又止,“爷……”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爷要不再考虑数日?一旦行这逆天之术,再无回头路了。” 魏璋望着门口的视线缓缓收回,至近处,眼中已恢复素日清冷。 他掀袍坐在木桌前,敛袖伸出手腕,“开始吧。” 男人行止端然,语气沉稳一如往常。 吴太医和青阳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大公子所中之毒的确无药可解,魏璋下了死命令给太医院,太医院才呈上一换血禁术。 以血换血,将毒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此法凶险,且并非什么人的血都可行。 只有魏璋,他和魏宣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将他之血换给魏宣是最稳妥的办法。 然换血之法损伤根本,魏璋若倒行逆施,一旦毒血入体,将再无可能把毒转移出去。 等毒侵蚀五脏六腑后,会瘫痪,会不能自理的是他。 他是大庸朝万人之上的首辅,将来必不仅仅只是首辅。 青阳看着爷历经万难,从不受宠爱的次子、继子,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 他说过要再不受欺凌,不受羁绊的。 让这样一个有傲骨的人三旬之后,仰人鼻息吗? 青阳都不能接受,他摇了摇头,“爷请三思,以待来日!江山近在眼前,您……” 慌乱之下,青阳脱口而出魏璋内心深处最大的野心。 如果瘫痪在床,这触手可及的江山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魏璋长睫轻颤,垂眸望着袖口龙纹。 蟒袍袖内绣着龙纹,他知是礼部侍郎讨好之作。 真的很合身呐。 魏璋指腹捻了捻袖内纹样,而后将龙纹滚边折起,金鳞龙掩于玄色之下,永失光彩。 没了龙纹的遮挡,手腕上最薄弱的青筋脉络裸、露出来。 他抬手接过吴太医递来的匕首,放置在手腕上。 银刃映照出他深邃的眉眼。 他道:“此事无须告知夫人。” 他心里很清楚薛兰漪肯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无所不能”。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24节 无所不能,是他在她心中唯一的优点。 如果,如果她发现他没那么无所不能,她便不会要他了。 她随时都可能松开他的手。 他连现在都把握不住,又何谈将来? 魏璋的指尖颤动了一下,匕首迅速滑过,一滴血从手腕滴进了瓷碗中。 平砰—— 声音脆而碎。 血珠在碗底晃动,弧面上倒映出他的模样,扭曲的。 他讷讷盯着面目全非的自己,喉头细微轻笑。 从今以后,他不再是他了。 他身上会流着她心上人的血,她会喜欢吧? 可是…… 他并不喜欢再去做别人呐…… 空气中回荡一声绵长的叹息,像是窗外萧瑟的秋风,卷起枯叶,扑面吹来。 凄冷寒意直吹进人骨头缝里…… 第101章 半个时辰后,魏宣耳边回荡着水滴声,屋子里充满血腥味。 他蓦地睁开眼,牢狱空荡荡,只有魏璋端坐在离他五步之遥的位置不紧不徐地斟茶。 “漪漪呢?” 魏宣记得他是被魏璋打晕的。 他猛地从草榻上坐起身,防备打量着魏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像从前那般乏力。 他动作敏捷,内息渐渐稳健,好似一身武艺又重回他身。 他不可思议望着魏璋。 魏璋没看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方玉制印鉴,丢给了魏宣,“滚吧。” 印鉴滚落到魏宣脚边。 魏宣定睛一看,是他当初带兵征西的帅印。 此印可调动数十万征西军,早在当初他忤逆先皇要娶昭阳郡主尸体时,先皇就给褫夺了。 先皇很忌惮此物,遂令人将其丢进了熔炉中,又怎么会在魏璋手上? 魏宣深觉不可思议,但不及思考这些问题,他知道魏璋给他此物的意图是让他离京。 他站起身,走到了木桌前,狐疑而戒备地打量魏璋。 魏璋手执茶盖,悠然撇着浮沫,似是云淡风轻。 但茶水水面上掀起了浅浅的涟漪。 他的手在抖。 魏宣的目光再度回到魏璋那张几无波澜的脸上。 罗神医跟魏宣讲过世间唯一解毒之法,是与至亲血脉换血。 魏宣从来没想到会被换血之法所救。 一则,他无意牺牲至亲之人,二则…… 他没想到他的弟弟,与他断袍决裂的弟弟会与他以命换命。 魏璋将他自己的后半生命数,给了他。 魏宣眸中起了些许涟漪,沉吟良久。 “我不会谢你。”他道。 “我不需要你谢。”魏璋道。 魏宣身上的毒,本就是被囚禁国公府老宅时,魏璋借薛兰漪之手下的。 他握着她的手,迫她做了她不想做的事。 如今,无非因果自食,与人无尤。 魏璋不疾不徐吹了吹茶汤上的热气,雾气遮罩了他的脸,“圣上已下旨,复你渡辽将军封号,允你率征西军余部北伐,十日之后,出发吧。” “我何时说过要去北境?”魏宣堵在面前,像一堵墙巍然不动。 魏璋方抬眸,眼中溢出戏谑,“你不去?难道我去吗?” 魏璋也是武将世家的血脉,当年跟着魏宣一同出征,实际上并不比魏宣差。 但是,他如今身中剧毒,没有可能带兵了。 北境蛮族犹如虎狼,放眼大庸,除了魏璋,就只有魏宣可堪此任。 若然,魏宣不去,外患蔓延。 而朝堂上,新帝刚继位,魏璋身体有亏,只怕朝内政务如空中楼阁,坍塌只在旦夕。 如此内忧外患,魏宣可以袖手旁观? 魏璋饶有兴味扯了扯唇:“我可不会管那些贱民的死活,将来生灵涂炭,你猜她会恨谁?” 薛兰漪本就对魏璋不抱任何期望,她视他为烂人、臭虫。 没有人会恨烂人、臭虫。 将来大庸真的因为他兄弟二人山河飘零,薛兰漪当然是会恨魏宣这轮大太阳,不肯普照世间。 届时,他和她之间隔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还能相拥吗? 魏宣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捆缚住了。 他瞳孔微缩,难以喘息,“你拿她亲朋好友的命绑住她还不够,如今竟拿天下人束缚于她。” “你知道漪漪的性子,如此绑缚,这一辈子她也绝无可能对你生……” 啪—— 茶水猝不及防,泼洒在魏宣胸前,剪断了一个“情”字。 “她会。” 这世上没有他魏璋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人t。 她会,她总会接受他。 魏璋双目微眯,明明是自下而上的目光,眼中却透着迫人的威严。 像狼,随时都要弹跳起身,扑咬猎物。 他徐徐站起身,目光从始至终未离魏宣的眼。 最后,与他平视,电光火石。 “她会。”他又重复了一遍,遂错开目光,转身而去了。 与魏宣擦身而过时,他的玉佩流苏与他的荷包流苏交缠在了一块。 他的玉佩是普天之下唯有其一的镇圭,天地万物皆镇于掌心。 他的香囊是最普通布料,起球了。 鹅黄色的,散发着百合花香,正面是正统的百合绣纹,背面绣着一张圆脸,俏皮吐着舌头。 魏璋脚步微滞,凝眸看着香囊上弯弯的眉眼,喉头滚了滚。 “她愿意与我有个孩子。”他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补了一句。 她都愿意跟他孕育子嗣,自然是愿意喜欢他的。 她肯定是愿意的。 魏璋在无人看到的黑暗中,自顾自点了点头,嘴巴张了张了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嘴边的言语却枯竭,他极力组织着措辞。 “阿宣!” 忽地,姑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未及抬眸看去。 一道鹅黄色身影从他身边迅速飞过。 魏璋被一阵风带得趔趄了半步。 薛兰漪已提着裙裾,经过他身边,跑到了魏宣面前。 彼时,她已经在门外守了两个时辰了,见着吴太医出门,她立刻就冲了进来。 她近距离打量着魏宣。 男人站在天窗下,沐着光。 脊背挺直,话音中气十足,真的救过来了! 她与他重逢数月,都未见他如此精神饱满的样子。 她心里顿时明朗,本能地想抱紧他。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臂弯,她就要冲出的身体被人禁锢了。 冷松香盈入鼻息。 她才看到右手边,黑暗中,站着的魏璋。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25节 昏暗的烛光透过牢栏照进来,照在魏璋脸上。 他本就冷峻的轮廓上布满一明一暗的条形阴影,脸色要比平时看着更晦暗,更阴气沉沉。 薛兰漪心头一凛,笑意凝了片刻。 可今次再不与阿宣说几句话,恐怕此生再无机会了。 “我只跟单独他说几句话,可以吗?我求你,求你了……” 她可怜兮兮望着魏璋。 他无动于衷。 薛兰漪忽地鼓足了勇气,朝他跪了下去。 “漪漪!”魏宣跨步上前拦他。 魏璋先他一步,将她的手腕握紧,阻止了她下跪的姿态。 薛兰漪双膝悬空,与魏璋对视。 魏璋分明看到她泠泠水眸深处些许算计。 她在赌他不会让她跪。 魏璋被算计了。 他握着她细腕的手狠狠扣紧,姑娘的呼吸断断续续,眼中沁出更多的泪意,然跪下的双膝没有直起来。 两人这般僵持着。 良久,他的手指一根根僵硬地微松。 薛兰漪的手臂得以释放,一瞬间,她即甩开魏璋的手,奔向魏宣。 “阿宣,你没事吧?” 她方才看到魏璋泼他水了。 她敢怒不敢言,抽出手帕擦他衣襟上的水泽,口中絮絮地问:“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们怎么给你治病的?” 一连串的问题,话里话外到底是不信任魏璋。 而魏璋定在原地,讷讷望着落空的手。 胸腔的血在不受控地往上涌,毒很烈,饮下的茶快要压不住血腥。 他勉力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往外挪。 石壁上的烛光熄灭了,远处一片漆黑。 他脚步虚浮走在甬道中,嘴角的血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在地上落下一串蜿蜒的血痕。 他还没有离开,他只是在黑暗中,与夜融为一体。 身后的姑娘看不到他,以为他已经远去了。 她开始肆无忌惮,一时哭一时笑。 像那只破香囊,外人看到的是高洁的百合,而在魏宣面前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鬼脸的小姑娘。 他们不知疲倦地说着什么。 身后,又飘来鲜笋汤的香气。 一男一女坐在方桌前。 姑娘打开熬了一整天的汤盅,腾腾烟雾中,她舀了一碗汤,递给了红衣男子。 鲜笋汤清澈的不见一丝油沫,最嫩的笋尖,最鲜的肉脯皆在这一碗之中。 温度也刚刚好,正适合入口。 她说:“慢火熬笋汤,百病全消步步高!” 慢火熬笋汤,百病全消步步高…… 又是魏璋最讨厌鲜笋汤。 从小到大,他最讨厌笋汤了。 他扶着墙壁,极力地加快脚步想要逃离,心跳得厉害,脚步越拖越重。 忽地,眼前一黑。 视线的最后,姑娘背对着他,身上笼着一层月华。 她对着另一人,一字一句道:“阿宣你要相信,不管身在何处,李昭阳的心永远在魏宣身上,万物不摧,此生不移。” 李昭阳永远都是魏宣的爱人…… 黑暗中,巍峨如山的身躯跌倒在地。 青石板,很冷很硬。 天空下雨了。 悄然无声。 第102章 绵绵小雨下了九日,至第十日。 碧空如洗,金秋灿烂。 盛京北门,人满为患。 最宽阔的中轴路上,金戈铁马齐整,挂起了“魏”字的帅旗。 最前排,男子白马、银鞍、红色衬袍随清风微扬。 远处朝阳当空,折射在男人的铠甲上,闪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时隔六年,渡辽将军要出征了。 北境快要见到阳光。 两道百姓投花送香囊,贺声连连,只要他回来,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招人喜欢。 “一路顺风!” 摘星楼上,薛兰漪凭栏远眺,默默地道。 从前魏宣每次出征,薛兰漪便是在阁楼上遥遥望着他的。 其实每次期盼大过担忧。 她知道他一定会平安回京,会带西境各种新奇玩意儿给她,会给她讲各种新奇的西境故事。 薛兰漪最期待的,就是他大胜归来,缠着他滔滔不绝的样子了。 可是,这一次,三千里外的北境会有什么奇观异景,恐怕她此生都没机会听他讲了。 心里有些酸涩,她长舒了一口气,学着以前的样子,悄悄地朝他遥遥挥手。 隔着人山人海,将军好像感知到了什么。 他的目光迅速回望,隔着纷扰世界,瞬间就锁定了摘星楼阁楼一角。 飞檐下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那日在诏狱中,薛兰漪说过她很忙,这次出征就不送他了。 魏宣眼中漫出失落之色。 他曾想过像魏璋那般,什么都不管不顾将她拥入怀中不放。 可是,她喜欢他,是因为他是太阳。 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要做她的太阳,照亮她的前路,让她放眼远眺时,是山河大好,不是硝烟纷飞。 魏宣对着高阁之上,释然一笑,高高举起了那把渡辽将军的昭阳剑。 太阳照射在剑刃上,折射出银亮的光。 彼时,薛兰漪心虚地躬身藏在栏杆下,一道亮光晃了她的眼。 她逐光望去,高踞马上的将军驾马启程了,手中自始至终高举佩剑。 少年的声音穿越时间,回响在薛兰漪耳边。 “漪漪,等我回来娶你!”少年在众目睽睽中举起佩剑,那样赤诚地表达着爱意。 今日往昔重合,薛兰漪眼眶发酸。 那日诏狱离别时,魏宣最后问她的一句话是,“漪漪心中可还有我?” 她言:“万物不摧,此生不移。” 他沉默了很久,眉目舒展开,“那我,总会回来娶你的。” 十年不行,就二十年。 二十年不行,还有三十年。 他不曾放弃她,他将此生追逐于她。 薛兰漪望着他坚定举起的剑,泪在眼眶里打转,消瘦的肩膀在风中轻颤。 一件黑狐大氅轻轻盖在了她肩头。 魏璋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披衣服的手迟疑了片刻,想要揽住了她的肩头,终还是放弃了。 “此地风大,下去吧。” 默了默,他喉头几不可闻地一声叹息,“下去再哭。” 薛兰漪没有理他,静静看着征西军消失在了城门外。 出城后,军队的速度加快了。 将帅策马飞驰,自由奔跑,消失在广阔的地平线。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26节 傍晚,薛兰漪回过头来。 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叠了三件的魏璋披风,其实很重。 她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肩膀,披风滑落,魏璋忙用手接了一下,堪堪揽住了她的肩膀。 他指尖僵硬地蜷了蜷。 薛兰漪的泪风干了,微垂着眸,没有说话。 魏璋方沉了口气,将她揽进怀里。 两个人都没说话,好像在重新熟悉这个怀抱。 最后,薛兰漪嗫嚅着开了口,“多谢。” 今早,她偶然听朝臣们议论才知,魏璋不仅给了魏宣将军令,还将虎符给了他。 虎符可调镇守大庸的全部军队,如果魏宣想,随时都可以杀回来,将魏璋斩于马下。 魏璋这次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了魏宣手上。 他并不是一个会全然信任他人的人。 他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最大的退让了。 “多谢。”t薛兰漪重复道。 魏宣看了眼睫羽轻颤的姑娘,半晌无言。 她不知道,昨天夜里她在他怀里睡熟时,魏宣来找过他们。 出征前夕,魏宣没再争什么,只是告诉了魏璋一些薛兰漪的喜好。 他说的喜好有些对,有些是薛兰漪伪装的喜好。 总归,魏宣倾囊以赠了。 魏宣最后跟他说:“莫要因为对我的恨意,再伤害漪漪。” 魏璋“嗯”了一声。 后来,他站在微雨的廊下想了整宿。 他恨魏宣吗? 其实,没道理恨的。 魏宣作为兄长待他并不差,当年阴差阳错替代他过继到祁王府不过是命运弄人。 至于母亲喜欢谁,周钰、谢青云他们喜欢谁,好像也不是魏宣错。 那么,理论上来说,他没有理由恨魏宣。 那他又是什么时候,无理地蛮横地恨上魏宣,甚至想杀了他呢? 约莫就是他内心深处喜欢上薛兰漪的那一刻。 他恨他占了月亮。 而今,月亮在他怀里,他自然也没什么恨意了。 那些复杂的情绪淡去,他心里不得不承认魏宣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他把虎符给他,他也不会造反。 “不必言谢。”魏璋放眼望向城外草原,淡淡道:“我给他虎符是因为北境战事瞬息万变,京城鞭长莫及,给他虎符助他如虎添翼,无非望他尽快收复失地。” 魏璋总有很多冷静的大道理。 可薛兰漪清楚便是先皇如此喜爱魏宣,也不曾给过他虎符。 他在西境时,一身本领,却难免掣肘。 而今有魏璋坐镇京中,魏宣才有了这尽情驰骋疆场的机会。 是魏璋,让太子党重见天日。 也是魏璋,成全了阿宣的抱负。 薛兰漪咬了咬唇,小声道:“你可以让我谢你的。” “可我,不需要你的谢。” 男人清冷的声音落下来,永远那么理性。 薛兰漪无奈叹了口气。 他敛眸,正撞进了姑娘欲言又止的眼神中。 魏璋才恍然意识到,薛兰漪在教他如何讨女子欢心。 他不用讲那么多理性分析,他完全可以说是看在薛兰漪的面子,才放过其他人的。 这样,姑娘不就会开心吗? 魏璋眉梢冷色化作笑意,“行~,是为了夫人,一切皆是为了夫人。” 魏璋不习惯说些违心肉麻的话。 不过,她肯教他了,学也不是不行。 他半生凉薄,未尝与人携手同行过。 这条路,不太会走,也不太好走。 但总归要走下去的,那就从这声谢谢开始重新学步吧。 他弯腰抱起了她,“好了,哭也哭好了,人也送过了,接下来……” “魏璋,你做什么?”薛兰漪的身体悬空,忙抓住了他的衣襟。 楼下送征西军的朝臣、宫人都看着。 她双腿拼命挣扎着。 男人身姿如松,纹丝不动。 他抱着她下了摘星楼,在众目睽睽中绕过宫墙,绕过回廊,往禧翠宫去。 “接下来,夫人就安心休养身子,将来咱们的孩儿生下来才能白白胖胖,体格健硕。” “怎、怎么就孩子了?还没影儿的事。” 薛兰漪捶了下他的胸口。 男人轻咳了一声,笑道:“以月信推算,时至月中,夫人昨日正宜有孕。” 越说越荒唐了。 生儿育女之事乃天命,该顺其自然,岂是能推算得准的? 他真不像个活人,什么都要计算。 薛兰漪不免又哭又笑,“魏璋,这世间万般事物,难道样样都能在你计划之中吗?” 魏璋脚步微顿,一句“自然是的”凝在嘴边。 他筹谋半生,喜欢事事算计,唯这一人一事不在计划之中。 不过,他很庆幸这样的突如其来。 他望着仿佛从天而降,落入他怀里的姑娘,展开笑颜。 夕阳正好,斜照着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依旧冷峻,只是眉眼间染上了再也褪不去的温柔笑意 …… 秋去春来,过了三季。 至永熙元年初夏。 禧翠宫外,原本过膝的荒草被开垦成了一片百合花田。 清风拂过,盛开的花朵颤颤,向阳绽开。 花田之中,两棵栀子树的花瓣随风而动,漫天白色花朵旋转、飞舞。 与一地的白百合花,竟也相映成趣。 薛兰漪坐在窗前的书桌边,翻阅厚厚的典籍。 初晨的阳光斜照在书桌上,也洒在她恬静的侧脸上。 花瓣落在手边,像是怕惊扰了她,格外轻柔。 书又翻过一页,一只手轻轻将书抽走了。 “谢青云的遗稿自有史官整理编纂,你费这心神作甚?” 薛兰漪寻着那只手看去,一身金丝蟒袍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 魏璋显然刚下朝,连奏章都还拿在手上。 薛兰漪伸了个懒腰,“所谓读史明智,多读史书以自省,即可窥破当年错在何处,有则改之。” 魏璋随手翻了下她方才看的史书,正是关于历朝历代变法之细节。 他将史书合上,随手放在了书桌上,“不必分析了,六年前先太子变法必然失败。” 魏璋眼神笃定而透彻。 很多年前,他不懂朝政,跟着魏宣等人胡闹,自然看不出他们所谓的变法有何漏洞与破绽。 如今他在朝堂浸淫多年,一看便可窥破当初太子党一败涂地的根因。 薛兰漪却不罢休,歪着头对他笑得灿烂,“那烦请首辅大人赐教,当初到底错在何处?” 魏璋长叹一声,学她的样子歪着头,眉目间还残留着朝堂上的冷峻,眼底却有笑意,“又想算计我呢?” 前些日子,她就假模假式地看谢青云的手稿,时不时向魏璋虚心请教。 为此茶饭不思,彻夜钻研。 魏璋看不过,便令史官着手整理谢青云的书稿。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27节 魏璋为人严厉,史官不敢怠慢,仅仅三个月,谢青云著写半生的《山河方舆志》就定稿了。 谢青云可以泉下安歇了。 这还没清静几日,她又拿变法的史料研读,意欲何为魏璋怎会不知? 他索性坐下,将她抱进怀里,“别的事可以,变法之事不可再行。” “为什么不行?”薛兰漪撇过头来,蹙着眉,赤果果地不高兴。 明明是她耍小心机,逼迫他就范,没咬她的钩,她倒还怪起鱼儿来了。 魏璋刮了下她紧皱的鼻头,“我为什么要让渡自己的利益给不相干的人呢?” 需知所谓的变法,削爵、废贱籍,都是在切割掌权者的利益。 事若败露,就会像先太子党一样群臣共愤,百姓弃之。 即便变法成功,他除了能得到世族的恨意,还能得到什么? “你要知道变法亦会伤害一部分无辜之人,譬如裴侯爷和她的青梅竹马郑芝兰,穆清云和沈惊澜,若非太子党变革,他们本可以做普通夫妻的。” “所以说,六年前的变法在实施上确有缺失,但不代表变法本身不好,还有千千万万人被贱籍压迫不得翻身,需要朝廷解救。” “科举、举贤、战场立功,朝廷已经给他们翻身的路子了。”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魏国公一样是能人异士,文武双修啊!他们大多数只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没有能力一举功成,他们就活该一出生就带着贱籍镣铐吗?” 薛兰漪越争声音越响亮,一张小脸两颊陀红。 魏璋倒不语了,一瞬不瞬盯着她一鼓一鼓的腮帮。 良久,忽地笑开了,“原来,我在夫人心里这般厉害呢?” “……” 他伸手去抚她的双颊。 薛兰漪挥开了他的手,头瞥向外侧不理他。 偏是这样撇着,才更将半张涨红的脸颊展露在他眼前。 她太生气了,呼吸急促地,连腮边细小的绒毛都一起一伏。 很可爱。 魏璋眸色一深,俯身轻啄了她的脸颊。 “魏璋!跟你说正事呢!”薛兰漪抵着他的胸口,避开了他的吻。 他保持着俯身吻她的姿态,轻轻一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 随即,将人打横抱起,掀开珠帘往内室去。 隔扇门的珠帘轻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薛兰漪立刻警铃大作,“魏璋!大白天的,你要做什么?” “换个法子,说服夫人。” 她很倔,变法一事他们永远达不成共识。 不如不说。 他将她小心翼翼平放在榻上,拂袖挥下帐幔,坚实的身体缓缓倾覆下来。 他如今不点冷松香了。 身上干干净净的,反而更凸显出男性滚烫的体温。 那样温热的体温直往人毛孔里钻,还没做什么已逼得人手脚发软。 “你、你别,别闹……”薛兰漪撇头,避开了俯身吻上来的唇。 每次都这样,只要一说起变法的事,他就拿那事搪塞她。 薛兰漪闷闷的,“你好歹……换个说辞。” “法子不再多,夫人受用就行。”他眸色沉静,眼底含笑,腰肢卡在了她双膝之间。 “别、别弄了。孩子、孩子……”她结结巴巴的。 魏璋的目光这才t往她隆起的腹部看了眼,细长的指轻抚上去,眼底笑意更甚。 关于孕育子嗣这件事,他这次的确计算失误。 薛兰漪其实早在和亲那日,他第一次探知她最深处的秘密时,就已经怀了他的骨肉。 早在她为魏宣穿上嫁衣之前,她就是他孩儿的娘亲。 他们,理应天生一对。 他的目光更柔和了几分,吻转而覆在了她的脖颈上,“我不乱来,只叫夫人舒服,好不好?” 低哑的声音循循善诱,哄孩童似的。 “大、大白天的,别了。” 薛兰漪话虽如此,魏璋已经听到了她短促的呼吸。 朝夕相处了九个月,魏璋早懂她话外之音。 她真不想的时候,态度可不这般软和,轰他去书房也常有。 他知她脸皮薄,偏埋在她颈窝,鼻梁轻蹭着她。 因为鼻子被压着,带了浓浓的鼻音,似是撒娇般呢喃:“给我吃一口,想吃漪漪了。” “魏璋!别不要脸……”薛兰漪的手抵住了男人的肩膀。 …… 他们在很多方面颇有分歧,但在这件事上出奇的契合。 胎坐稳后,她与他并无太多节制,不过每次到最后他都刻意避忌。 情浓之时,眼见他又要起身,薛兰漪下意识拽住了他的衣襟,“就、就这样吧。” 眼下又无需避子。 她咬着唇瓣,几乎咬出血来。 魏璋神色微滞,似是有些惊喜,但随即又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异色。 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即还是起身背对她坐在床头…… 魏璋这个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前没少把人全身都染上他的气息。 可自救了魏宣后,他反倒再不让他的血沾染她身,不知何意。 薛兰漪心生诧异观察着他,依稀瞥见他侧脸上些许愁思。 他似乎有心事,与她在一起这九个月都藏着什么心思。 薛兰漪还没来得及看透,魏璋很快捕捉到了她停留的目光。 他转过头来,正见她失神地坐着。 身上衣衫凌乱,小衣松松垮垮挂在脖颈上,春色半隐半露。 真真活色生香。 魏璋把此视为一种引诱,长长喘了口气,“依照夫人的胃口,只怕三旬后我就要吃药才能让夫人满意了,届时夫人莫嫌弃。” “你!” 薛兰漪回过神来,慌忙错开视线。 “什么三旬要吃药” 说的她好似yu求不满一样。 薛兰漪窘迫,蓦地抓起榻上的兔子朝他扔去。 他头一歪,轻易避开了,反而倾身向前抱住她,故意用胡渣蹭她的侧脸,“等我体弱病残时,夫人会不会嫌弃我?” 他像狗似的,蹭得人发痒。 她推他的肩膀,“嫌弃,嫌弃死了!如今都招人嫌弃,更莫说人到了三旬!” 男人面色一僵,呼吸好像也停滞了。 空气凝固了一瞬。 薛兰漪不明所以,垂眸望他。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瞧见白皙眼尾未褪去的潮红。 他好似有些失望。 他行事为人一向自信果决,怎还对一句玩笑话上心? 第103章 薛兰漪张了张嘴,想要找补找补。 咚咚! 此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大人,撷芳殿布置好了。” 屋内静默片刻。 魏璋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对外道:“先退下。” 两个人近距离对视,薛兰漪并未在他脸上看到任何异样。 她眼花了? 她正疑惑,魏璋抓着她的手扶上小腹,“再来一次?” 薛兰漪感受到他的健硕,猛地缩回手。 他还有心情做这事,想是没在意她那句玩笑。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28节 是薛兰漪多想了? 眼下这一闹,她可没有心情做旁的了,遂摇了摇头。 魏璋倒也不勉强,取了衣裙给她,“别总呆在屋子里,带你去撷芳殿,有东西给你看。” 这才是魏璋下朝回屋的目的,怎的跟她在一起计划就总不受控,硬生生在房里折腾了一个时辰? 魏璋暗自摇了摇头。 薛兰漪穿好衣裳后,腿还是软的。 魏璋索性抱着她往撷芳殿去。 孕后期,她腿脚浮肿,行动不便。 只要出宫殿,魏璋总这样抱着她。 时间久了,薛兰漪也随他脸皮越发厚,习惯了来来回回宫人的目光。 到了撷芳殿,宫殿焕然一新。 早在八个月前,魏璋就令人翻修此地。 如今离修好已有一个月,殿中尘埃、气味都散了。 正值百花争艳的初夏,宫殿游廊左右什么花都有,五颜六色,彩虹似的。 这不像魏璋喜欢的风格。 走到后院的大空地,薛兰漪又看到院子里装了秋千、木马、跷板,枝头还挂着薛兰漪发明的糖葫芦灯。 这些分明是给他们的孩子准备的。 玩具很精致,棱角都做成了圆角,用棉布包着,普通工匠不会这么细致。 薛兰漪讶然望向魏璋。 他前几个月总在禧翠宫后院折腾到半夜,原是,给孩子备玩具? 薛兰漪眼里泛起微微波澜。 魏璋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将她抱到了秋千上,真心诚意地请教她:“你且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 薛兰漪放眼看四周。 他布置得很好很仔细了,只是…… “孩子要三岁以后才会玩你准备的这些玩具,现在要准备的是摇篮、布老虎、还有……” 话到一半,薛兰漪看到他眼中的虚无。 老太君当年一心培养魏宣,只怕并没给魏璋做过玩具。 他不清楚什么阶段的孩子玩什么,也属寻常。 可能他没玩过。 薛兰漪抿了抿唇,话锋一转,“主要是你准备的这些物件儿太笨重,将来咱们终归要回国公府,东西不好搬呢。” 魏璋掀眸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薛兰漪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个一直在脑海里徘徊的念头似乎落到了实处——魏璋不打算出宫了。 他给他们的孩子选的宫殿是撷芳殿,皇子所居之所,意图很明显了。 巧的是,眼下月娘也已临产,跟薛兰漪的月份大差不差,魏璋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薛兰漪张了张嘴,想要劝他。 “爷!” 此时,影七来了。 影七身上一股血腥味,好似要说什么,魏璋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 他赶紧噤声,垂头候在一旁。 魏璋方揉了揉薛兰漪的脑袋,“我去处理点儿事,等我。” 说罢,负手往十步之外的回廊下去。 薛兰漪仍心事重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魏璋正与影七边走边说着话,许是感受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正撞进姑娘泠泠水眸中。 他折返回来,托起她的后脑勺,俯身吻了她的唇。 “啊!” 薛兰漪吓得一个激灵,忙将双手抵在他肩头,越过他的肩往远处看了眼。 回廊下,还站着礼部、兵部臣子,众人目光正聚集在这一处。 薛兰漪脸上漫出红霞,避开他的吻,“莫叫人笑话你首辅大人失了体统。” “这世间,哪有与自家夫人讲体统讲规矩的?” 他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手放在她后脑勺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通红灵巧的耳垂。 “安心待产,万事有我。” 他话音温柔又笃定,一切都成竹在胸。 显然,他知道薛兰漪在忧心什么事。 他也不怕将自己的野心展露给她。 当今大庸朝堂皆在他一手掌控,他想让这天下姓魏,易如反掌。 薛兰漪有想过他有一天会自己称帝。 然则眼前的事实告诉薛兰漪,他打算演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将月娘腹中孩儿与她的孩儿调换。 届时,流着他骨血的孩子就会顺理成章成为太子,成为皇帝。 他明明有能力自己称帝,为什么他自己不? 薛兰漪想不到第二种可能,只能是他想她的孩子继续做傀儡,做挡箭牌。 所以,薛兰漪担心的根本不是他能不能得到皇位,而是担忧她孩子的将来。 这孩子是她的骨肉,她不想他成为魏璋野心的牺牲品。 薛兰漪抚着圆滚的小腹,“魏璋,能不能算了?” “算了?” 当然不能算了。 他必须要趁着自己未毒发前,托他们母子上高位、坐明堂。 他既要了她,要了这孩子,自然要让他们前路坦荡。 纵然他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可以高枕无忧,不受任何人欺辱。 魏璋深深看着怀里的姑娘,轻啄她的耳垂,“听话,信我。” 他还是这么固执己见,薛兰漪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转身离去了。 薛兰漪则坐在秋千上,仰头望着这逃不掉四方天地,有些失神。 一把伞挡在了她头顶。 “孕妇不宜受太阳暴晒。” 身后传来男子沙哑的声音,握着伞柄的手带了皮手套,装了假手指。 “周钰?” 薛兰漪的思绪被拉回来,回头望向满脸胡茬的男人,“你怎么此时进宫了?” “魏国公宣我入宫,再给你请个平安脉。” 周钰弯腰驼背的,将油纸t伞插在秋千的靠背上,又搬了一张案几到薛兰漪身边,置了脉枕。 薛兰漪将手伸过去,视线却久久落在蹲着的男人身上。 他穿了明紫色的衣衫,是少年时才穿得劲装,与他此时憔悴的面容全然不匹配。 衣襟内,隐约露出一抹白色麻衣。 “苏茵……” 薛兰漪吐出口两个字,周钰切脉的动作骤然一紧。 薛兰漪吸了口凉气,但还是得继续问,“苏茵的坟冢迁入京中了吗?” 周钰眸色更混沌,无奈摇了摇头。 去年,薛兰漪和魏宣在桃花谷举办婚事。 周钰其实早有预料魏璋不会放过参加婚礼的所有人。 他劝谢青云和陆麟不要去,他们都不听。 周钰于是不远千里去了苏茵和她夫君的老家章家村,他想劝苏茵不要去桃花谷。 反又招得苏茵一通骂,她口口声声骂他“窝囊废”。 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冷战了几日。 等周钰缓过气,再想去劝苏茵时,章家挂了白幡,正办丧事。 挤在门口看热闹的邻居说:章大夫发现自家夫人与情郎幽会,当夜就将□□沉塘了。 他们还说:章家夫人一直不守妇道,当初就是为了换给情郎医治手筋脚筋的药材,才嫁给章大夫的。 谁知婚后,章夫人还与那情郎藕断丝连,章大夫屡教不改,悲伤之下染上了嗜酒的毛病。 没想到,这次他们回老宅,那不知廉耻的情郎还追了过来,与章夫人在林子通奸。 那□□声,好多村民都听到了。 章大夫实在不堪忍受,才行了家法。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29节 周钰永远记得,白底黑字的“祭”字下,那个满身酒气的章大夫扑在苏茵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他冲进人群想要救出尸体,却被人扔菜叶扔鸡蛋,一声声骂奸夫□□。 周钰才知道苏茵这些年都是在她夫君疑神疑鬼中度过的。 一个酒鬼疑神疑鬼,到底“家法伺候”过苏茵多少次无人知晓。 从前都是薛兰漪向苏茵诉苦,薛兰漪从未听苏茵说过她的半分苦楚。 薛兰漪心里过意不去,而今连说声“对不起”也无处可诉了。 “对不住。”薛兰漪还是对周钰说了声抱歉。 一切的悲剧好像都是从桃花谷那场婚礼开始的。 薛兰漪心里堵得慌。 周钰也不好受。 当初,他被切断手指从诏狱走出来时,是苏茵陪着他。 那样一个害羞的姑娘,鼓足勇气向他表白,说:“没了手指,可以安假指继续行医。她会一生一世地陪着他。” 是他畏首畏尾,拒绝了她的心意,她心灰意冷,才懵然进了虎穴。 又是他因为怕事,千里迢迢去章家村找她,才误了卿卿性命。 如今,他连为苏茵披麻戴孝的资格也没有。 周钰神色恍惚,絮絮自语,“我只是不想她被沈惊澜为难,只是不想她陪我受苦……” 佳人已去,再多追悔又有何用? 薛兰漪也辩不清他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然万事再难,总要去试试才知道能不能成。 像周钰这样不战而退,到底是空留遗憾。 “只盼你往后行事能像个男人,才算对得起泉下故人。” 薛兰漪这话是安抚他好生活着,抬头挺胸活着,莫要再束手束脚。 她拍了拍周钰的肩膀,“我找机会跟魏璋讲讲,让他出面令那姓章的写和离书,届时姓章的就没资格拦着你迁坟了。” 苏茵没有家人,想必也并不愿意葬在姓章的那杀人凶手祖坟中。 周钰一直想将苏茵葬回周家,奈何周旋数月,那姓章的漫天要价,非逼周钰交出纹银一千两才肯放人,周钰去哪筹钱? 眼下若得魏璋一句金口玉言,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只是提到魏璋…… 周钰心中到底犯怵,飘忽的眼神望着薛兰漪,“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薛兰漪脱口而出。 魏璋这个人凡事分得很清,如果不是挡他道的人,他是不会费心力去为难旁人。 苏茵的事,不过他随口一句话就成。 “你安心等我的好消息。”薛兰漪扯了扯唇,迟疑片刻,又道:“但是,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她环顾四周无人,压低声音:“上次我同你提的事,你可敢做?” 周钰瞳孔骤缩,眼中盈满惶恐,惶恐过后是担忧。 前几日,周钰来给薛兰漪把平安脉时,薛兰漪曾说过要添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 她料定魏璋一定会让她和月娘在同一天生产,她要在产房里提前跟月娘把孩子换了。 届时,魏璋再派人替换孩子,等于把他们的骨肉又换回他们身边。 而月娘那边,一旦行完告庙大典,在群臣面前昭告皇子出生,魏璋换孩子的计划就再无力回天了。 这样做,薛兰漪就能将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 可是…… 如此先斩后奏,毁掉魏璋计划,魏璋岂不雷霆大怒? 届时别说孩子,说不定命都不保。 周钰如今孤家寡人,没什么好怕。 可薛兰漪,她是苏茵临死时还记挂的好友,也是宣哥定心丸。 周钰不想她出事,摇了摇头,“漪漪,你的命很重要。” “无妨,魏璋不会要我命。” 这一点薛兰漪很确信,安慰周钰道:“届时我想法子多哄哄他,就没事了。” “这么大的事,岂是哄两句就一笔勾销的? 你要知道魏璋为了这个皇位部署了快七年,你毁了他的七年,他岂会饶你?” 周钰呼吸紧促,紧张得说话声音都比寻常大了很多。 薛兰漪脸上却很平静,“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大不了容他多发两通脾气。” 薛兰漪口中的那个“他”那样云淡风轻,好像不是人人敬畏的当朝首辅。 而是她的夫君。 偶然会闹矛盾,但会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寻常夫妻。 他们之间,或许比周钰想象得要和谐。 其实周钰一直以为她在养精蓄锐,随时准备逃离魏璋。 可眼下看她粉白的脸,眉眼的淡然,她好像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 周钰喉头动了动,“所以,漪漪,你当真打算跟他过下去?” “过呗。”薛兰漪没有过久的思考。 她坐在秋千上,仰望碧空白云。 风在动,云在动,秋千也在动。 阳光被油纸伞滤过,照在她脸上,很暖和。 魏璋虽然不能给她像阿宣一样的悸动,但很稳。 她目之所及的一切,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稳稳当当的。 她颠沛流离了许多年,有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平静的生活了。 如今,魏宣在北境屡立奇功,全他征西军威名。 穆清泓和月娘也安顿下来,逢年过节,还能一起吃团圆宴。 就连周钰等太子门生,如今也在朝堂崭露头角。 其实,已经很好了。 人不可能什么都拥有。 而且她很明白,眼下所有人稳妥的生活,都源于她留在魏璋身边。 魏璋是个很厉害的人,她在他身边,他可以是个很厉害的好人。 她不在,他会是很厉害的坏人。 “罢了,我就是想过些普通人家的日子。” 薛兰漪抚着浑圆的肚子,“很快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要陪他抓周,给他扎羊角辫。 春暖花开的时候啊,还能一起去踏青。 我的孩子可以一家人整整齐齐地过除夕,过中秋哦,他会很幸福。” “至于魏璋,他和我一样都未曾在母亲膝下承欢,我想把孩子留在身边的心,相信他总能理解。” 她眉眼弯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可能是要做母亲了,不管对腹中孩子,还是对孩子他爹都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人非草木,长年累月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又怎会不生羁绊? 周钰能体会这种心情。 当事人都释怀了,周钰更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支持薛兰漪的决定,“其实漪漪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戏,也是想拉一把魏国公吧?” 薛兰漪抚肚的动作微顿,她没有刻意思考过这个问题。 不过私心来说,她确实不希望孩子的爹在权力旋涡里越陷越深。 如果魏璋本身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就算了。 但相处这么多年,薛兰漪心里很清楚,他最渴望的绝对不是孤家寡人站在青云之巅。 他内心深处有块很深很大的缺口,他彷徨无措,才会不断地去加固权柄的外壳。 可眼下不一样了,他们有了个家,有了孩子,他们需要的是努力让这个家更牢固更温暖,为孩子遮风避雨。 而不是把孩子托举到冰冷的空中楼阁,让他做个无法与父母相亲相爱的孤家寡人。 如果这样做,岂不是又重复她和魏璋年幼时的老路? 薛兰漪继续轻抚着肚子,安抚怀里那个在调皮乱踢的小家伙,“总归,换子之事你放心做,他拿我没t办法的。” 姑娘几不可闻轻笑了一声,带着女子的娇憨。 周钰几乎可以想象魏国公这样冷脸的阎罗爷气得来回踱步直跳脚,气得恨不得掐死人,姑娘却在一旁拿着拨浪鼓逗摇篮里孩子的画面。 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活的情趣? “那……” 周钰犹豫了许久。 他终究还是想知道,或者是想替宣哥问一句,“抛去所有的考量,若只问你自己的心意,你现在有喜欢魏璋吗?哪怕一丝丝?” 空气突然凝固了。 风停了,秋千也停了。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30节 只余秋千的木质框架,吱呀吱呀的轻微响声。 “爷,属下已查明,前日送到夫人手中的鸡汤是……” 回廊处,影七话到一半。 魏璋抬手,示意他噤声。 他刚与朝臣商议完告庙大典之事,转回头,正见远处薛兰漪和周钰面面相对,神色复杂。 魏璋初入朝堂时,曾学了些皮毛唇语。 他看到了周钰问薛兰漪的那句话。 空气静下来,他沉眸盯着阳光下的倩影,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听,却又忍不住地想听。 时隔九个月,她对他是否有所转变,哪怕一丝丝? 他站在原地,眉心紧蹙。 ----------------------- 作者有话说:大概明天就结局了哦 第104章 许久,他见薛兰漪唇齿之间吐出了三个字:“不喜欢。” 明明是无声的,魏璋魂魄却像被敲击了一下,心神一恍,抬起的指尖僵硬蜷起,负在身后。 这个回答,其实早在预料中。 九个月,如果她有一丝丝喜欢,她不会不肯叫他夫君。 更不会坚决不同意重办婚礼。 明明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听它作甚? 魏璋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讪笑了一声,目光却没收回,还试图捕捉什么。 远处的两人还在继续说。 薛兰漪的嘴很快,说了很多,看不清。 终归,他没有捕捉到“喜欢”这样的字眼。 魏璋收回眸来,失神许久。 等到远处悄无声息,他方开口,“刚说什么?” “送到夫人手中那碗鸡汤里的毒是御膳房一打杂嬷嬷下的,属下顺藤摸瓜已查明这嬷嬷是自幼照顾圣上的奶娘。” 影七嗤了一声,眉骨处疤痕狰狞,“圣上如今越发桀骜,朝堂上给爷使绊子倒也罢,连爷的子嗣他也想动,吃了熊心豹子胆!” 薛兰漪这九个月的孕期,可没有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 后宫之中,受过穆清泓照拂的人颇多,前仆后继想害了薛兰漪腹中孩儿。 今日下个毒,明日放条蛇,就是不想爷有后。 昨日送到夫人面前的鸡汤,若非爷亲口尝过,真被那验毒的太医和厨房嬷嬷合伙蒙混过关了。 须知,爷此生恐怕就这一点血脉了。 影七想想都后怕,拱手禀报:“涉事者已全部就地正法,皇上那边……” “留他不得。”魏璋目色渐次冰封。 这穆清泓比他想象得还要不安分,自是只能送他殡天。 只是薛兰漪那边…… 思忖了片刻,到底神色又柔和下来,“等夫人生产完,再行事吧。” 总归他杀她表弟,得给她一个交代。 但眼下马上薛兰漪就要临盆,他若得罪了她,她又要生气的。 她如今身子虽康健了许多,脾气倒更娇贵了,爱发脾气,怕冷怕热又怕疼,受不得刺激的。 魏璋失落的眉眼间上扬一抹笑意,笑意之后更添一股担忧。 听闻生产之痛堪比骨骼寸寸碎裂,不知她能否熬得住。 “甘草参片、蜂王浆可备好了?” “爷前天刚问过。” “接生嬷嬷可都一一查过了?要查祖孙三代。” “爷,昨天刚问过。”影七挠了挠头。 爷最近记性怎的还不如他了? 影七从衣袖里取出早就剥好,还没来得及献宝的核桃,“爷,多吃核桃,补脑。” “……”魏璋眉心一蹙。 影七咽了口气,“补脑,益气,健阳。” 魏璋眼中寒芒稍淡。 主仆两人莫名其妙对视了一眼。 空气安静了片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钝响。 “血,血!” “夫人滑到了!夫人滑到了!” 不远处,传来丫鬟们的尖叫。 影七扶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看去,一抹玄影划过眼前。 魏璋已冲进人群,跑到了薛兰漪面前。 彼时,薛兰漪跌坐在地上,扶着腰,面色苍白,鬓边生汗。 而她脚下散落着满地红豆。 “漪漪刚取了红豆,说是想筛一筛做红豆饼,没想到红豆洒在地上……” “行了。” 魏璋沉声打断了周钰,“宣太医,宣接生嬷嬷,准备产房!” 魏璋没心思听旁的,他只看到姑娘黄色衣裙下渗出一片殷红。 他的双瞳跟着被染红了,抱起薛兰漪往禧翠宫去。 绕过回廊,绕过朱墙,他感觉到手心的濡湿感越来越重,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从指缝中不停流走。 他不敢往下看,但却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头发出了疼痛的哽咽声。 “漪漪,没事的,没事。”他重复着这句话。 其实薛兰漪根本听不清。 剧烈的宫缩,让她耳边只有嗡鸣声,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只知道他的身体是暖的、坚实的,她抓住他的手臂,拼命往他怀里钻。 从未有任何时候,她如此需要过他。 可他感觉不到喜悦,心里只有彷徨。 她还有近一个月才到产期,身子如此弱,正常生产都要吃苦头。 方才那一跤,她还磕在石头上…… 魏璋脚下步伐下意识加快,径直将人抱进了产房。 周钰和其他太医齐齐聚了上来。 周钰还沉浸在惊慌之中,颤抖着手给薛兰漪切了脉,“漪漪,漪漪身体底子本就不好,还没养过来,就急着怀孕,本就不是稳妥之策。眼下保胎只会更伤母体……” “那就不保。” 一口气堵在魏璋喉头,藏在蟒袍下的胸口起伏,“你只说怎么办,怎么让夫人少受苦。” 怀孕的过程,远比魏璋想象得更难。 他亲眼看到她吃什么吐什么,腿脚浮肿,腰背疼得一夜一夜睡不着。 他后悔了。 他记得她是昭阳郡主时,她身子是好的,爬山爬树上蹿下跳,无所不能。 而整整九个月的孕期,让他亲眼看到了她身体底子亏空得有多严重。 若不是,这六年无人照料她。 若不是,不是他…… 魏璋微闭了下眼,“无需再说其他,一切以保住夫人为要。” 话音沉稳,不容置喙。 周钰与太医面面相对,眼神中都是同一个意思。 “催产吧。”周钰道:“漪漪气力弱,需得借助接生嬷嬷之力催生,母体卸下重担才好恢复,至于孩子……” 皆看天意吧。 产房里一室静默。 魏璋未有太多思索,“嗯”了一声,遂给众人使了个眼色,又望向候在珠帘之外的接生嬷嬷。 意思明显,众人屏退,他要陪产。 “大人万万不可,产房污秽,男子莫要逗留才是!”吴太医上前劝。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31节 这次,不等魏璋说话,周钰拦住了太医们。 周钰看了眼半昏半醒的薛兰漪。 薛兰漪将来要行之事,是在魏璋底线试探。 终归让魏璋看着她生产,将来许会对她多些怜悯。 “诸位,请退吧,莫要耽搁了国公夫人的生产才是。”周钰道。 太医们还想说什么,但魏璋面色深沉坐在榻前,无人敢再多言。 众人欲言又止纷纷屏退。 “影七。” 魏璋的目光从始至终停留在薛兰漪身上,分出些许神思,沉肃的声音吐出唇缝,“今日,东宫有喜。” 魏璋很清楚,薛兰漪不是笨手笨脚之人,她不会无故把红豆洒在地上的。 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令红豆落地,令薛兰漪脚滑。 今日,不管薛兰漪腹中孩儿保不保得住,穆清泓那边都别想好过,月娘必也要在今日诞下子嗣。 若然薛兰漪腹中孩儿保住了,穆清泓的孩子就得给他儿做垫脚石。 若然没保住,穆清泓的孩子就给他儿得陪葬。 魏璋给薛兰漪擦汗的动作很柔,周身凌厉之气却如冰川。 珠帘之外,周钰回眸看了眼沉重的玄色背影,若有所思停了片刻,提着药箱,悄然往月皇后的钟粹宫去…… 室内,魏璋分神说话的瞬间,薛兰漪突然脱离他怀抱,额头猛地朝枕箱尖角撞去。 “漪漪!” 魏璋瞬间扑上榻,手臂揽在她胸前,将她重新抱坐进了怀里。 他手臂锢得极紧。 而姑娘半截身子仰靠在他臂弯里,一张脸扭曲的,皱成了一团,嘴里絮絮呢喃。 “漪漪,没事,很快就没事了……”魏璋余惊未定,将她濡湿的头发掖到耳后,指尖发颤。 薛兰漪听不到,眼角的泪似泉涌,无声地潺潺不止。 “这有的女人不经疼,生孩子的时候受不得疼,想自t戕也是有的……”接生嬷嬷本想上前买个乖。 提到“自戕”两个字,原本冷肃的房中更添几分寒凉。 魏璋周身威压暗沉,接生嬷嬷光看一个玄色背影已吓得说不出话。 周围鸦雀无声,只听得薛兰漪忍不住溢出唇瓣的嘤咛。 领头嬷嬷经验深,瞧了眼薛兰漪裙下越来越艳的血,心道不好,这分明是大出血的前兆。 薛兰漪一只脚已经在鬼门关外徘徊了。 领头嬷嬷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勉强堆笑道:“这女人呐,命里都有此一遭,过了这个坎就万事大吉喽!国公爷您莫忧。” 说罢,便取了白布往薛兰漪乱动的手腕上缠。 她手那样纤细,被那婆子粗粝的爪子一抓一绑,便生红痕。 可她浑然不觉,任凭人将她五花大绑,手吊在了床头。 “滚。”魏璋双瞳死锁着这样狼狈的她,淡淡吐出一个字。 这话自然是赏给嬷嬷的。 魏国公乃文臣之首,世家嫡子,便是愠怒,也从不斥骂底下的人。 今次,领头嬷嬷讨了这彩头,怎会不慌,手中产绳绑也不是,不绑也不是。 “国公爷,奴婢也是为了国公夫人好,待会儿催产可得疼呢,若夫人受不住再伤自个儿,奴婢们怎担待得起?” “……” 一股无奈自魏璋心里油然而生。 他自问没什么事是他不可为的,便是她不喜欢他恨他,他也笃信以待来日。 而今,这件事,他束手无策。 他越阻止,越会拖延她受苦的时长。 魏璋终究没再说什么,起身后退半步,由着接生嬷嬷行动,深幽的眼只一瞬不瞬盯着床榻上的越漫越多的血,负在身后的手扣紧。 被这样沉甸甸的目光盯着,婆子们倒也不敢再继续用绳子绑薛兰漪的手腕。 四个嬷嬷分别摁住了薛兰漪的腿脚,让她不得动弹。 薛兰漪的手被迫压在头顶,双腿强制分开,接生的嬷嬷尤嫌不方便,解了薛兰漪的外衫。 她躺在榻上,长发铺散,手脚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而身上只穿着一件亵衣,就这般赤果果的让人看着最隐秘的部位。 她是最爱漂亮最倔强的姑娘,在产房里,竟毫无尊严可言,一声声的尖叫伴着哽咽入耳。 魏璋依稀觉得这样绝望的声音很熟悉。 曾经,她在他身下也是这般痛苦吗? 这是魏璋第一次抽离在外,看到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绝望仰面,泪流斑驳。 过往一幕幕浮现,魏璋的心似被抽丝剥茧般一丝丝扯开,一簇簇的疼让他难以呼吸。 他下意识又上前一步,走到榻边。 领头嬷嬷只当国公爷要阻止她们给夫人脱衣服,赶紧解释道:“国公爷,马上就要给夫人破羊水,这衣服脱了夫人能松泛些,我们也能利索,好叫夫人少受苦。” 魏璋没理她,只是挥退了摁住薛兰漪手的嬷嬷。 他自个儿跪在她身体外侧,弯下腰,双臂撑在薛兰漪脑袋两侧,让薛兰漪扶着他的肩膀使力。 他的身材高大,氅衣宽松,将她的胴体遮挡在一方天地里,她好不用暴露人前。 他也好陪着她。 男人的指腹轻柔地抚过她眼角蓄积的泪痕,“乖,若是疼就发泄出来,不必忍……”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忍耐,忍痛忍恨忍伤心。 他沙哑的话音,循循善诱,“叫出来,漪漪。” “啊!” 话音刚落,薛兰漪当真尖叫了一声。 太疼了,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而接生婆婆也借着一阵宫缩开始催产。 魏璋余光看到那婆子如同擀面一般推拿着她浑圆的肚子。 她身板小,显得肚子大,平日里稍微碰一下,甚至魏璋有时候摸一摸,她都嫌他手重,皱着鼻子让他滚。 这样大力的推拿该有多疼。 而另一个婆子竟要伸手以指破羊水,又有多疼? 魏璋没办法想象,他只能紧紧抱着她,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唤“漪漪不怕,漪漪不怕。” 薛兰漪脑袋混沌的,痛得一次次将头磕在魏璋胸口,“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魏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她一遍遍地骂,磕得他胸口渗血,连连闷咳。 许是戾气和怒气可以缓解疼痛,她生出一种快意。 疼痛顶峰,她猛地一口咬在了魏璋颈侧,牙齿镶进皮肉里。 她把这些年对魏璋的怨、恨、怒伴随着痛全部发泄出来了。 魏璋脖颈的血蜿蜒而流,自喉结流进衣襟里。 他却不避,反而托起她的后脑勺方便她发力。 他的唇刚好贴在她耳边,明明疼得呼吸短促,话音带着温柔的安抚,“漪漪说得对,我不得好死,我还没被馒头噎死,没被毒蛇咬死,还没从摘星楼摔死……” “有好多种死法呢,你得好生挺过去,才能看着我到底怎么死啊。”他轻拍着她的背,抱着她轻轻摇晃,如同给孩童讲故事般,笑道:“我欺负漪漪那么多次,你不看着我死,岂不是亏大发了?” 这是薛兰漪的原话。 九个月前,她突然被诊出喜脉时,很是接受不了。 她尚还沉浸在失去太阳的沮丧中,没有做好准备迎接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新生命。 他却像变了一个人,眉眼常挂着笑。 她用膳时,他总是抢她的吃食,先咬一口,她便骂他:早晚噎死你。 他为她刨根松土种了一院子的百合花,她没心情看,她推开他:花田里有毒蛇,小心毒死你呐! 他带她去摘星楼许愿,她便双手合十,在他面前郑重许愿:希望魏璋有一天从摘星楼失足掉下去。 她是善良明媚的昭阳郡主,将这一辈子最恶毒的话都给了他。 可是为什么,他会在每天夜里准时准点放下提笔作批的笔,蹲在榻前给她按摩洗脚呢? 为什么每日三更结束公务,漏夜归来,他连官服都未及脱,先要贴着肚皮,一遍遍问蹬着小脚的孩儿,“今日有没有闹娘亲?有没有惹娘亲生气?有没有……想爹爹?” 他问最后一句话时,总会抬眸看她,仿佛想从她口中听到些什么。 她常会回他,“想你早点死!” 他便揉揉她的脑袋,笑道:“所谓祸害遗千年,那你得长命百岁看着,才能得偿所愿。” 她骂他,他怎么还沾沾自喜呢? 后来,薛兰漪想明白了,他一定是想让腹中的孩儿觉得娘亲是凶巴巴的恶毒妇人,爹爹是个老挨骂的可怜虫。 他好重的心机。 薛兰漪才不会让他得逞! 后来,她就不骂他了。 她要好好活着,好生爱她的孩子,好生撑着这个不算温馨但尚算稳固、风雨撼不动的家。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32节 天长日久,她倒要看魏璋能装到什么时候…… 产房中,薛兰漪的牙齿渐渐松开了他的脖颈,将下巴支靠在男人肩头。 她由他抱着。 可能情绪发泄完了,也可能是他的肩膀很坚实,疼痛渐渐退潮…… 日升月落,不知过了多久,薛兰漪被院子里一声婴儿啼哭吵醒了。 她艰涩地扯开眼皮。 一道晨曦照寝宫,碧纱橱内珠帘随风,清脆作响。 屋子里静悄悄的,杳无人烟。 薛兰漪艰涩地坐起身来,目光正对着五步之外的铜镜。 镜子里,她换了新裙子,头上带了防风抹额,一头青丝扎成了两只低丸子,垂在两侧肩头,很丑。 但胜在碎发发丝都被一丝不苟梳理进丸子了,清清爽爽,泛着淡淡的沉香味。 听柳嬷嬷说产妇一个月不能洗头,必得油头满面,她为此还颇犯愁呢。 谁给她洗了头? 薛兰漪下意识伸手去摸两只丸子,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一只大掌覆盖着。 魏璋趴在榻边睡着了。 不同于薛兰漪干干净净,他身上还穿着被她抓起褶皱的大氅,发髻松松垮垮的,俨然没有重新梳理,下巴上生了青色胡茬。 修长白皙的食指关节有烫伤的红痕,残留些许沉香灰烬。 显然,他昨夜给她洗了头,用熏斗快速烘干了。 薛兰漪心里起了些抓不住的情绪,手已不自觉抚向男人指尖的水泡。 魏璋一瞬间睁开眼,带着本能的防备和凌厉。 但见一袭黄衫映人眼底,他眸色滞了须臾,嘴巴张了张又要不知说什么。 “怎么?” 半晌沉稳的话音吐出薄唇,带着疲惫。 白日里,他神色冷淡,面部看不出太大的表情,不过薛兰漪还是看到了他眼尾悄悄爬上一抹红。 薛兰漪伸出去的手有些尴尬,她都不知道自己方才要做什么。 总不能是想摸他? 薛兰漪指尖微蜷,嘴巴开了又合,一时想不出个措辞。 魏璋转身斟了杯茶,放在她悬空的手上。 薛兰漪懵然。 魏璋也不明所以,想了想,又把杯子接回来,坐在她身边,将茶径直递到了薛兰漪唇边。 薛兰漪孕期夜里想喝茶,t常会迷迷瞪瞪推一推床榻外侧的男人。 她有时候犯懒会只张嘴不动手。 魏璋就这般一手揽她入怀,一手喂她喝水。 所以,方才她朝他伸手,他没往旁处想,只当她是想喝茶了。 如此也好,薛兰漪就不用费心想说辞了。 她就着他的手饮茶。 昨夜叫累了哭累了,喉咙很干,抿水的速度特别慢,小口小口啄着。 魏璋便缄默不语看她喝。 他的眼神轻柔又浓稠,像层层薄纱倾覆着她,将她笼得密不透风。 薛兰漪有些局促,“你、你看什么?” 第105章 魏璋只是笑笑,眼眶更红了几分。 他平日里也鲜言寡语,但给人的感觉是冷淡的。 可眼下,他似是犯傻。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一瞬不瞬看她,仿佛要把她的一颦一动都收进眼里,记在脑中。 薛兰漪被他盯得如坐针毡,嗔他:“快些把孩儿抱了我瞧瞧呀,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仰头望他,他还是定定地看她。 怪怪的。 薛兰漪方才都听到孩子哭了,可没心情与他在此大眼瞪小眼。 她推开他搭在肩膀上的手,脖子往外看,本想唤柳婆婆将孩子抱过来。 身子甫一脱离他的怀抱,更炙热的温度从背后扑来。 魏璋坚实的双臂自后环紧姑娘的肩,头埋在脖颈处,宽大的蟒袍密不透风裹缚着她。 薛兰漪几乎快被他压进胸腔里,透不过气。 “魏璋,魏璋,你做什么?”她想挣扎,然则体内像是被抽空了般,动弹不得,气若游丝。 断断续续的气息从脊背传递到魏璋胸膛,短促的。 魏璋才意识到自己力气过大了,他微微松开她,但臂膀仍将她圈在怀中。 可能是贴得太近,薛兰漪感觉到他胸腔里空落落的一块,好似怎么也填不满,才要将她抱紧。 他最盼望的孩子出生了,怎不见丝毫喜悦? “魏璋,你、你到底怎么了?”薛兰漪不挣扎了,由他从后抱着。 男人缄默良久,干涸起皮的唇微启,贴着她的颈侧,“如果,如果实在没办法喜欢我……就算了。” 喑哑的声音中带着妥协,也隐有不甘。 但态度是诚恳的,他不打算强求她了。 薛兰漪有些讶异望向肩侧的人,男人也刚好看向她。 两人在一指之隔的距离对视,薛兰漪清晰地看到他的泪意是如何一点点盈满眼眶。 尽管他的眼神极力保持着镇定,但眼底深处的惶恐、疲惫、无力都随着泪意浮出水面。 薛兰漪不知道,昨夜她昏迷过去,是因为腹下血崩之症。 婴孩啼哭的那一刻,她血水决了堤,几乎整个床榻上都是血。 堵不住,止不了。 魏璋亲眼看着她脸上的颜色一点点淡去,最后面容惨白,断了气息。 产房内外跪了一地的太医、接生嬷嬷。 “夫人没了。” 太医一句话,哀嚎遍地。 最后,是周钰坚称脉气尚在,行凶险之法,银针入颅,才救过来。 否则,她已流干最后一滴血而亡。 而那时的魏璋束手无策,百无一用。 那一刻,他就在想有什么比她好生活着更重要呢?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他的下巴撑在她肩头,带着浓浓的鼻音,“当情郎也好,当管家也好,当护卫……” 护卫…… 魏璋恐怕没法胜任了,他鼻尖轻蹭着她的颈侧,“只要你不离开,什么都好。” 薛兰漪险些被他逗笑。 如今她的骨肉在此,天大地大也没有她一个家人,她还能去哪呢? “我瞧你真是傻了。” 好好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孩子出生了不去关照孩子,倒在这闺房一隅纠结什么喜不喜欢。 真真像个刚及笄的怀春少女。 她嗔他一眼,欲再打趣他,忽地脑海闪过一个念头。 “你……是不是偷听我和周钰昨日的谈话了?” “我没偷听。”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没用耳朵听,而且这些话也都不重要。” 这句话本身就很矛盾。 他分明就是听到薛兰漪那句“不喜欢”了。 所以,他昨儿夜里连榻都没上,一直趴在她身边琢磨她喜不喜欢他? 薛兰漪能感觉到他身体寒凉。 这几个月,他虽面色如常,实际心中如惊弓之鸟,日日防备有人要害他们,蟒袍下的身躯都清减了不少。 如今,倒又因为听了薛兰漪半句话,琢磨了一夜。 怪道他方才缄默不语、心事重重的呢。 薛兰漪一时哭笑不得,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亏外人都夸魏大学士腹有诗书,你可知文人最忌什么?” 魏璋眉心紧蹙,其实并没心情与她谈诗论文,所以也没好生去想。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33节 薛兰漪一字一句道:“文人最忌断章取义,话听一半随心发挥。” 魏璋神色微凝,意识到了什么,眉头蹙紧。 “……还有后半句?” “是啊。”薛兰漪话音轻松。 魏璋心口生出一丝悸动。 理智告诉他,后半句一定是好的,不然她不会大喇喇地说出来。 可心理上又生出抗拒,害怕去听。 想听又不敢听,魏璋的眉越拧越拧,“什么?” 两个字极轻,生怕打碎了照在两人面前的阳光。 薛兰漪透过金灿灿的光与他对视。 风扫过她鬓发,满室盈香。 她眉眼温柔,“我跟周钰说啊……” “哇~哇~哇~” 静谧的空间被婴孩啼哭打破了。 “爷,您去瞧瞧,这孩子哭得止不住哄不住。” “那就堵住他的嘴。” 魏璋脱口而出,截断了影七的话。 屋里屋外,都安静了。 但只是片刻,薛兰漪抓起床榻上的兔子朝他扔去,“说的什么话?” “要堵嘴的是你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 哪个男人会这般说自己孩儿? 薛兰漪推了推他,“你快去把孩子抱过来啊!” 魏璋心里挂着事,还想说什么,但见薛兰漪气喘吁吁。 到底,她身子亏空得很,周钰说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魏璋只好噤声,往外去了。 走到碧纱橱外,又退回来,拳头抵着唇清咳了咳,“是好话对不对?” 薛兰漪双目一剜,他悻悻然走了。 走到门口,顺手扯了件披风甩开、披上,遮住了身上的狼狈和疲态。 门打开时,一道金色的阳光照进来。 他在门口逆着光,身姿颀长,又复作山峦般的威压。 只是这一次,威压不再倾覆向薛兰漪,而是化作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将凉意森森的晨风挡在屋外。 “魏璋!”她叫住他。 他回眸,微歪了歪脑袋。 她道:“一会儿回来我告诉你。” “我很期待。”他朝她微微笑。 珠帘内,她也随之笑了,久久目送他的背影。 那日周钰问她,“有没有一丝丝喜欢魏璋?” 她的答案的确是不喜欢。 可是又跟周钰说了:“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说服自己喜欢。” 毕竟,人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既然他和她已经成真,还有个孩子做纽带,她总不能一直自怨自艾下去。 如果,现实不如所愿,她理应去寻找现实里好的一面,让自己快活些。 而不是,一直钻着不尽人意的牛角尖。 何况,她也不想他们的孩子如她一样也生活在一个冷冰冰,没有爱的家。 那日,薛兰漪越过周钰的肩头,也是这样望着沉稳如山的身影,嘴角泛起浅浅笑意,“我觉得,我总可以成功的。” 只要她再努力一点,他也再努力一点,就会成功的。 只是…… 若然魏璋知道她阻断了他的青云路,还会否再努力呢? 薛兰漪眼中的笑意淡下来,若有所思瞥向婴孩啼哭的方向。 不知道她交代周钰换孩子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薛兰漪心里悬得紧,撑着床栏艰涩地起身。 脚下虚空无力,身子往前栽去。 一人跨步上前,扶住了她。 “漪漪放心,都办好了。” 周钰在薛兰漪身边压低声音,但见薛兰漪仍愁容满面,周钰又细细解释道:“昨夜漪漪昏迷不醒,魏国公一直陪着你,看也没看孩子,只把小世子丢给我,令我切脉检查,我很轻易就得手了。” 偌大的宫殿芸芸众生,魏璋信任的人却不多。 周钰是其中一个。 起码魏璋知道周钰不会害小世子,才把孩子托付于他,偏偏正中下怀,周钰趁着魏璋没防备将孩子送去皇后宫中调换了。 等到薛兰漪病情平稳,魏璋回过神来,又令青阳换了婴孩。 所以魏璋定然以为外面啼哭的孩子是穆清泓的骨肉,方才才一t脸漠然。 实则一来一回两次调换,眼下在外啼哭的,正是他们的亲骨肉。 薛兰漪心里很想看看她的孩子,仍站起身,取了一只精巧的拨浪鼓,往婴孩房中去。 周钰在旁扶着薛兰漪,欲言又止,“不成想魏国公竟会信任我。” 若非这几分信任,周钰岂能在防守森严的禧翠宫得手? 偏偏就这几份为数不多的信任,在不久的将来,狸猫换太子的真相大白时,会否化成更锋利的利刃呢? 薛兰漪知道周钰担心她,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妨,我阻了他的青云路,自会拿旁的偿他。” “什么?” “……”薛兰漪默了默,眼中泛起柔色,“他想要的。” 彼时,婴孩屋中。 摇篮里的婴孩哭哑了嗓子,声音没那么聒噪了,但仍一声一声哽咽。 摇篮旁,奶娘衣衫松垮俯跪在魏璋脚边,抖如筛糠,“大、大人,奴婢不知情啊!就、就算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给小世子喂毒啊!” 奶娘连连磕头,头撞在青石板的声音很刺耳。 一只官靴探出玄色衣摆,踩在了奶娘手上。 负手而立的男人面无波澜,似乎没用多大的力,奶娘却痛呼一声,抬头对上了魏璋那双沉郁的眸。 一瞬间如坠寒潭,所有的痛苦咽进喉咙里,面部扭曲着。 屋子里,其他人皆屏息以待。 青阳顶着压力上前禀报,“回爷的话,属下依照前日发现的毒鸡汤顺藤摸瓜地查,发现……发现暗里的人不是把毒直接下在鸡汤中,而是放在鸡饲料中,如此鸡吃了毒物才生毒性,寻常验毒之法难以发现。 属下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勘察,发现给夫人制衣用的春蚕,给奶娘催奶用的鱼……全都被下了毒。 如此行事毒量虽小,但日积月累转渡到了夫人的吃穿用度中,夫人昨夜才会鲜血淋漓不尽,无法凝结。” 也就是说,穆清泓早就在部署要他姐血崩而亡,让他姐的孩子胎死腹中。 若非,若非周家还有周钰这最后一点血脉,懂得周氏起死回生的针法,薛兰漪根本无力回天。 魏璋脊背不觉窜起一股凉意,凛然之气自内散发,蔓延向四周,空气凝固住了。 魏璋沉郁的目光落在摇篮上,一步步走近。 脚步几无声息,却又声声入耳。 众人如惊弓之鸟,屏住呼吸,纷纷垂首后退。 一切皆静的,唯那婴孩啼哭时断时续。 待魏璋走到近跟前,众人皆提了口气。 婴孩突然停止了哭泣,黑亮的眼睛望着魏璋,似是带着茫然。 片刻,在魏璋愠怒的眼神中破涕为笑了。 孩童白嫩的手臂伸出襁褓,朝着魏璋要抱抱。 魏璋凝眉,脸上生出被僭越的不悦。 那婴孩反被逗得咯咯笑,口津从嘴角流出来,极是不成体统。 “青阳。”魏璋眉头锁得更紧,停顿片刻,“丢去狼窝。” “爷!爷是说……这孩子?”青阳看了眼竹篮里白白胖胖的小娃,一时激动扬起声音,“那狼群可是征西军留下的战狼,孩童香软,丢进去只怕……只怕片刻就被分食了啊!” “不然呢?” 难道是送他去狼窝玩儿? 魏璋淡淡掠了青阳一眼,极不悦了。 青阳脸色青白,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34节 影七赶紧拦在兄长面前。 国公爷向来说一不二,哪容得旁人说三道四? 而且影七很赞同爷的想法,“大哥只瞧这孩子可怜,却不为咱们世子、咱们夫人想想? 爷如此警觉,千防万防,还险些被那姓穆害了咱们世子和夫人的性命。 此仇不重拳清算,将来人人都觉得咱们爷好欺负,岂不谁人都敢来禧翠宫闹事?” 影七愤愤不平,上前将襁褓一裹,捂住那婴孩,抱了起来,“此事哥不肯做属下来做,属下不仅做,还要把孩子尸骨丢到穆清泓夫妻面前,叫他们老实!” 影七啐了一口,往外去了。 魏璋未语,也未阻止,久久盯着摇晃的空竹篮。 孩童笑声远去。 他眸子低垂,敛回。 忽地,腰肢被什么东西绊了下。 “咿呀呀——” 稚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魏璋才发现玉佩的流苏被那婴孩抓住了。 孩童臂弯白胖且短,手劲却大,扯着他的玉佩不停摇晃,魏璋的腰带都松垮了。 孩童却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玩具,笑得眉眼弯成了一道缝,对着魏璋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婴儿身上天生的奶香味暖暖的,盈入鼻息,非常…… 魏璋喉头滚了滚,随即绷下脸,“很腥,还不抱走?” “喏!”影七慌忙扯开婴孩的手,抱着孩子往外跑。 许是抽离得太快,流苏划破了婴孩的手,鹅黄色流苏染了丝丝鲜红,在魏璋腰间随风轻扬。 这绦子还是前些日子,他堵在薛兰漪眼前,让她给他打的。 她边在他腰间打如意结,边嗔说他:身上总这么阴沉沉的,总要有点靓丽的颜色,将来孩儿才喜欢你。 鹅黄色在眼前飘扬,太过热烈。 魏璋被晃了下眼,也晃了神,“影七……” 沉默半晌,他道:“让青阳去。” 已经走到门口的影七顿步,不以为意摆了摆手,“爷,咱兄弟谁去不一样?哥不是还要去应付道贺的群臣么?” “我说,让青阳去。”魏璋又重复了一遍,黑压压的背影,满是不容置喙。 “这……” 影七还想说什么,青阳意味深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兄弟悄无声息离开了。 婴孩声渐行渐远,至无声。 天边轰然响起一声惊雷。 廊下,艰涩踱步的薛兰漪惊得一个踉跄。 周钰赶紧扶住了她,“先歇歇吧。” 到底昨夜才生产,薛兰漪的身子还羸弱得紧,从寝宫到婴孩房要绕过拱桥和回廊,对她来说是一条漫长的路。 走走停停,快要一炷香的功夫了。 到最后越接近婴孩房,反而听不到孩子啼哭。 薛兰漪心里莫名地恐慌,压了下手示意不必停,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着,“许是、许是魏璋又冷着脸吓唬孩儿,吓得孩子连哭都不敢。当爹的人了还这般不近人情,我得去说说他……” 她一边走,手中拨浪鼓一边发出清脆的鼓点,很是欢快。 忽地,一道黑影从身后来,如疾风擦肩而过。 嘭—— 薛兰漪手中的拨浪鼓被撞掉了。 小鼓摔在石头上,四分五裂。 薛兰漪赶紧蹲身去捡,另一只手也同时伸过来捡,“夫人受不得风,怎此时出门了?” 薛兰漪没理影七,慌乱地捡着地上的碎片。 此刻,天边乌云滚滚,妖风四起。 要下大雨了。 她亲手做的小鼓被吹得四散,她快要抓不住。 她一时心切,伸手捡碎片时,跌在了地上。 影七赶紧扶住她,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影七身上扑面吹来。 薛兰漪有些作呕,无意识往他怀里看。 风沙大,迷人眼,她被吹得看不清面前的人,可却一眼看到一抹刺眼的红。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又一寸寸紧缩,一瞬不瞬望着影七掖在腋下的包裹。 红色的绒布上绣着百子图,是薛兰漪一针一线缝上去的,而今被什么红色的液体染花了胖娃娃的笑脸。 风吹得她瞪大的眼睛流泪,她丝毫不眨眼,唇角翕动扯了扯:“这、这是……” “这……” 影七面色一僵,“一嬷嬷偷的包袱,我、我哥让我拿着赃物跟主子汇报来着,夫人,我先走了!” 怎么可能是包袱? 那是薛兰漪给孩子做的襁褓! 见他要走,薛兰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包袱的一角。 红色襁褓飘摇而下,比襁褓更先坠落的是几根连皮带肉的骨头,砸在青石板上,砸在薛兰漪裙边,满目殷红。 薛兰漪定定盯着那成人形的骷髅,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股一股从身体里涌出…… “啊!” 阵阵闷雷中,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响彻云霄。 婴孩房的静谧被打破。 魏璋依稀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眼皮一跳,破门而出。 隔着茫茫雨幕,他看到游廊下的女子一袭白衣,抱着白骨,仰天嘶吼。 一声又一声,没有言语,只是凭着本能嘶哑出声。 悠悠长空,电闪雷鸣,却没什么声音比此更凄厉,更痛彻心扉。 “漪漪!” 魏璋慌了,冲入雨幕,被廊凳绊了下,堪堪跌倒在薛兰漪身边。 他的手触到地上一片温热,这才看清她的裙摆被血濡湿,越来越红。 血自裙下蜿蜒而流,顺着砖缝没入魏璋指缝。 “漪漪,你听我说……” 魏璋腿软得站不来,忙将薛兰漪抱进怀里,紧紧抱着,“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们的孩子好t好的,好好的在撷芳殿,别怕,别怕……”魏璋如此笃定。 他越笃定,薛兰漪眼中的泪越止不住。 她仰靠在魏璋臂弯的脸如死灰,泪也渐渐从悲痛变得机械。 看不到恨看不到痛,只是流。 她的孩子,被魏璋杀了,尸骨无存。 他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是不是被分食剔骨前还咯咯笑呢? 是不是在魏璋杀他前,他还满怀期待求爹爹抱? 薛兰漪布满血丝的眼缓缓地剜向魏璋。 像一柄利刃插进他胸口。 他很久没见过她这种眼神了,他心生出前所未有的害怕,一把抓住周钰衣领,将人拽倒在薛兰漪面前,“快救!” 周钰猛地往前一摔,跌在薛兰漪面前,眼前堪堪是薛兰漪紧抱的枯骨。 那是小世子的尸骨啊。 如果说魏璋是凶手,他和薛兰漪就是帮凶。 他们一起杀了尚在襁褓的漪漪的骨血。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周钰慌得手指打颤,取出银针,翻看薛兰漪的眼白。 薛兰漪的眼彷如将要燃尽的蜡烛,光亮一寸寸暗淡下去。 她可以强迫自己去喜欢一个不那么爱的人,但她不能和一个杀亲身骨肉的凶手生活在一块。 这间囚笼,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让自己适应了。 可是,还是没有办法啊。 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烧净了最后一滴情绪,不再向生了。 周钰取出的针也顿住。 片刻,银针悄然插回针包中。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怎么可能?” 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235节 昨晚,他明明刚救过薛兰漪,怎么会不能救? 怎么会? 魏璋通红的眼中布满杀意,强压着周钰的脖颈,将他摁在薛兰漪跟前。 周钰缩着脖子,不敢看人,只是一遍一遍重复“对不起”。 薛兰漪的手抓住了狂躁如野兽的魏璋。 抓衣襟的动作很轻,魏璋却如负千钧,折腰下来,“漪漪,你要活着,你答应过我要活着的。” 他勉力地笑,笑却像哭。 “魏、魏璋……” “后半句话是……” 薛兰漪的呼吸有进无出,手臂缓缓收紧,将他扯到了自己一拳之隔的距离,孱弱的声音吹进他耳道:“薛兰漪此生不会原谅魏璋,但愿……” “但愿,来生永无再见日。”她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染血的手给了魏璋一巴掌。 啪! 魏璋僵在原地,她的手骤然从他脸侧垂落。 痛感犹在,女儿香却散了。 魏璋猛地抓住她垂落的手,放在脸侧,“漪漪,我们的孩子好好的,他好好的。” “我带你去看我们孩子,你睁开眼好不好,好不好?” 他徘徊的,无措的,无力的,最后气若游丝,“漪漪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撕心裂肺地嘶吼着。 终无回音。 淅沥沥的雨下来,掩盖了一声声仰天长啸。 终于,他喑哑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漪漪,我放过你,放过你……” 只要,你活着…… 殿中,一场夏雨突如其来,吹得满院栀子花随风盘旋。 洁白的细碎花瓣抚过她的眉梢,她的白裙,落在渐次冰冷的血滩中,却再抚不开她的眉眼。 春天已过,这一季的栀子花凋零了。 而百合还正迎风,向着天光而生。 同样的白色花瓣种在同一间院落,终究,花期不同难相顾 …… 又一年,春三月。 国公府后那片竹林正绿,悠悠长风由近及远,好像少年少女们的笑声清脆。 他在跑,她在追,他们在笑。 竹林深处的竹轩中,他们一起举杯:“祝漪漪生辰快乐,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啊。” 风去了,林子里,响起清脆的碰杯声。 周钰蹲在坟头,四座坟,三杯酒。 周钰一一跟谢青云、陆麟、苏茵碰杯,目光移到最后一座坟墓,他突然笑了。 “我跟你们说个秘密哦!”周钰似是少年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做一件特大胆的事,是宣哥都做不到的事哦!” 坟前鸟儿鸣叫,无人好奇追问,也无人斥他聒噪。 他眉宇间笼上一抹复杂之色,手抚过苏茵的墓碑,“我,不是窝囊废了,可以原谅我吗?” 长风又起,竹叶沙沙作响。 山南的百合花随风自由盘旋,飘去了更高更远的碧海蓝天。 ----------------------- 作者有话说:好啦,正文就在这里结束啦。 正文结束在这里是因为我觉得对漪漪来说,眼下最好的结局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但是书中三位主角都还没有迎来他们人生的结局,我会在第一个番外将结尾关于漪漪去向、关于孩子的伏笔收束掉,另外还有鳏夫的追妻火葬场日常。 叠个甲,男主的结局不是坐拥一切失去女主,他的结局是我大概在写文中期就想好的,私以为应该是最符合他人设的火葬场。 另外,这本书看的人其实很少,所以作者不打算苟太多榜了,番外仍然会保持日更,算是感谢一直追书的宝宝们,不让你们久等啦。 谢谢宝们愿意花时间了解漪漪阿璋阿宣的一生,明天番外见哦,感恩[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