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缘》 第1章 《夺缘》作者:小熊校长【cp完结】 简介: 恋爱脑战神仙君下凡夺妻x白切黑文弱皇子扮猪吃虎 死后一睁眼,贺翊发现自己成仙了。 但是爱人没有。 不仅没有,爱人还转世投胎,成了一个处处遭受排挤的二皇子。 贺翊无法接受,毅然下凡。 他要夺缘! 他的爱人配得上一切美好,命数不给,他来给! 不料如此努力,爱人却对竹马说道: “我留贺道长在身边,不过是有些脏活没人干,咱俩又是什么情分?” 旁人都劝贺翊:你堂堂一个仙君,怎么到下界抢凡人媳妇儿? 贺翊:朝堂险恶,他这么单纯无害,我得去帮他! 众仙友:首先,人家这辈子另有正缘。 其次,你所谓的小白花老婆一天杀你两次。 另外,他马上又要死了。 第1章 劫亲 京都长乐街平日人流如织,今日却异常静肃,以致于贺翊跟古雨不得不施了一个隐身咒,以免被人发现。贺翊四下一望,心中侥幸: “还好来得及时,大婚还没开始。” “好无聊啊,怎么还不过来。” 古雨盘腿坐在了虚空中,嘴里嘟嘟囔囔地报怨。贺翊心中原本就紧张,听古雨这样轻浮急躁,心下更是忐忑,面上便愈加严肃渊默。 “诶,你说句话呀,无聊死了,别人听不见的!” “劳烦你安静些,我在听接亲的队伍还有多远。” “嗨呀,等你的心上人来时,那玩意会响的。” 古雨指的是贺翊左手上拿的念盂。这法器还是古雨帮贺翊借来的,里面盛放着贺翊之前的恋人所用的一枚金针,当念盂感知到物主的声息时,念盂盖上的玉铃便会响起。 即使物主已轮回多次。 贺翊成仙没有多久,对这些东西没有把握。他见那铃中似乎连铃舌都没有,不知它如何才能响起。 得道之人五感敏锐,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他俩却能听到。因为皇家大婚,早早静街,如今临街的店铺里都没有了人声,虽然有些伏在门内看热闹的在低声私语,但都太小声了,贺翊很快就不入心了。 然而此时他却忽然听到一阵咳声。他循着声音抬头一看,正见不远处的茶楼阁楼里坐下了两个人。阁楼垂着帘子,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只听其中一人说道: “尝尝这茶,还入得口吗?” “咳咳……这倒——” 那咳嗽的人声音也是沙哑的,气息不稳,听得贺翊心中莫名揪紧,他正想放过此念不再细听,却忽然听见手上传来一阵清脆之声。 铃铃,铃铃。 贺翊跟古雨同时去看那念盂,古雨喜道: “哎呀,你的云四终于来了!” 贺翊连忙跳到路当中张望,见接亲的仪仗还没有影子,刚提起来的心虚悬着没有着落,他看了又看,终是回到古雨身边,又想起什么,问道: “你叫他什么?” “‘云四’呀,”古雨伸出手,歪着头数,一副顽皮样子,“你那心上人不是姓云吗?我就叫他云一,转世则为云二,再转世而为云三,如今这位乃是云四啦!” 贺翊刚刚成仙就认识了这位古雨仙友,此人跟他同住一处,尽管长得少年模样,却听说成仙已久早就不知历数了,怎么还如此轻薄贪玩。 贺翊是个稳当人,虽然心中十分紧张焦急,仍是耐心说道: “他叫云舸,字正航,下一世名叫——” 古雨摆摆手。 “我记不得这许多名字!” 贺翊一时语塞,转而说道: “你可以叫他云大夫。中间的先不说了,如今这位乃是当朝二皇子,姓秦,名维勉,我们就叫他二殿下吧。” “好好好,知道了,云四是秦二。你的心上人如今也是好起来了,当上皇子了!我可提醒你,待会儿可别手软,他要娶的可是谢家的女子,她是什么人不用我说吧?” 他当然知道,当初害死他贺翊的人便姓谢,论起来该是这位女子的曾祖。不过不管秦维勉娶谁,他都得抢这个亲。 人死轮回之后自然会再有新的正缘,但他贺翊可不会看着云舸跟别人双宿双飞,他下凡就是来夺缘的。 不过等等—— “你说‘别手软’是什么意思?” 古雨愣了,指指他袖中。 “你不是要让他恢复记忆吗?” 贺翊袖中是另一件法器,长成一个玉壶样子,乃是他从天上借来的,据说可以引忘川水之灵气,恢复转世之人的记忆。 古雨见他不明就里,恍然大悟。 “哦——是不是没人告诉你?要催动这玉壶,得取你那心上人一滴心头血注入其中。” “你说什么?!” “不然玉壶怎么知道这是谁啊?” “那又何必非要用心头血!” “凡事皆有代价,你这么惊讶干嘛。” 贺翊半晌无言。事已至此,没有给他再斟酌的时间了,不过往好处想,凭他跟云舸那生死相交的感情,或许一见面对方就会想起他的。 贺翊心中更加焦急,不住瞭望,古雨坐着还晃悠,怪道: “接亲仪仗怎么不动了?”见贺翊不解,他又补充,“那念盂离物主越近,声响越大,这铃声半天不动,看来是你的云四还没过来。” 贺翊也不知这皇家的大婚是何种礼数,唯有等待。正在焦心之时,那茶楼上的对话又声声入耳了。 “这样隆重的婚事,咳咳,真是……” 对坐之人声音倒是无比清亮,说话时带着小心呵护之意: “你身体不舒服,原不该出来受寒,不如看完这仪仗,我送你回去将息吧。” “诶,这样盛大的花事又有几回?你昨天还答应同我出城赏春,咳,咳咳……今日怎么反悔啊?” 这声音沙哑低沉,虽是埋怨的话,但故作轻松之态,显得亲密无比。 贺翊听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春天是年年都有的,这样惜春,反倒有种凄凉之感。他想这位公子定是疾病缠身,病中之人常有这样的心思,也是自然。 那对坐之人听声音便知是个年轻的,大概未经过沉疴,听不出这话中的意味,只是连忙答应了,又拿话来开释: “你是为了北地的战事,所以心中郁结吧。” “一是为了战事,二也是为了你妹妹——咳咳咳……” 贺翊听那患病的公子咳了半晌,又连喝了几口茶,另一人不住在旁劝解: “你这病了一冬,天暖本该好了,可你忙着修书,还是太劳累了,待会儿踏春回去,可千万在意身体啊。” 咳嗽之人连忙答应。那声音清亮的公子过了一会儿,换上了些轻快语气,显见得是故意逗人开心。 “说起北地战事呀,我那天听下人说起,说是现在朔州一带,若有小儿夜哭,父母们还吓唬道:‘再哭?再哭贺翊来抓你啦!’” 贺翊冷不防听到自己名字,还没反应过来,古雨已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都死了多少年啦,还这么有名呢?” 贺翊无奈。他生前虽不指望流芳千古,可也没有想到会遗臭万年。他组织徒众起兵,只是为了抵抗山戎入侵保卫家园,不料却成了朝廷的眼中之刺,最终被双方围剿而死。如今史笔如铁,他的名字便不是好名了。 古雨还在笑他:“别人成仙都成了教派先师,受万代香火供奉,至少也得列入神仙传中,你?哈哈哈哈哈——!” 仙友笑得太大声,贺翊快要听不清玉铃之音了。他示意古雨低声,那茶楼上的对话便又传入他的耳中: “你也别太着急了,我看平定战事或许还在你的身上呢,等你身体养好,我俩再一起习练武艺。” 那咳嗽沙哑的人无奈道: “咳咳,我?要我平定天下,除非有神仙助我吧,咳咳……。” 听那遗憾的语调,贺翊也有些唏嘘。正在细思之时,古雨忽然指着街上说道: “快看!” 贺翊闻言跳到路中间,果见宝盖幡幢迤逦而来,像一条大红的长龙。 古雨道: “我去制住你的二殿下,你只管破胸取血,而后我们将他带走,到无人之处你再现身相认。” 贺翊将念盂塞到他手上,自将玉壶袖好。 “这么不声不响地将新郎抢走算什么?余下的人会怎么想?” 他向古雨迅速交代了计划,见那队伍在街角转弯,贺翊飞身过去,从后面接近骑着赤骝马、穿戴最为显赫的新郎,箍住腰将新郎抱下马来便跑。 古雨也已飞身出去,正正落到大街当中,面向队伍,不顾人群的骚乱,现身说道: “凡人们听着!这位新郎乃是仙风道骨,不可耽于享乐!今后随我入山修炼,汝等勿念!” 仪仗原本就够乱了,听闻此话更是跪的跪拜的拜。新郎的马也被古雨惊了,正在仪仗中乱窜,人群中一阵惊叫夹着哀嚎。 第2章 古雨施了隐身咒就溜,贺翊已将新郎带走,飞了不远便急着现身相见。除去隐身咒不过是他一念的功夫,却偏偏感到心都在颤抖。 那新郎突遭变故更是慌乱无状,好不容易两脚沾地,感到身后有人扶着自己,还没站稳便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不好! 贺翊先傻眼了。这人哪里是他的云正航! 他心中一震,忽然明白了,连忙抬头,却见那茶楼上两名公子正撩开帘子向外张望,只是他视线被春风所阻,看不真切。 贺翊抛下新郎,立刻隐了身,直朝那扇窗飞去。 虽是他主动前去,但急停在窗外那一眼,熟悉的面容像箭一般射中了他。 记忆中云舸的声音总是那样温柔却坚定,如今却像砂土一样碾压着他的心。 “竟然会出现这种事!咳咳,我得出去……” 他说着就转身要下楼,身旁那位公子赶忙拿了斗篷追他。 好歹贺翊死之前也是见惯风浪了,此时心思一动,回身到了街上,除去隐身咒,对那新郎道: “公子莫怕!” 说着他便飞身而去,追上那匹受惊的赤骝马,翻身上去,不管马匹如何发疯,他紧拉缰绳,夹住马腹,终于将那马也耗得没了脾气,乖乖听令。马匹被制住,自然有主礼的官员整顿仪仗。 贺翊下马,将其交到新郎手中。 “公子受惊了。” 那新郎此时也镇定了许多,看得出也是举止不俗。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请你稍歇,待大婚礼成,我必重重谢你。” “过路道人,不敢言谢,公子保重。” 贺翊说完便转身离去,转过那店面便借着房屋遮挡隐身而行,弄得身后的人都跟丢了。 古雨迎上来急道: “你干嘛呢!” “那茶楼上的才是他!” 古雨十分惊讶,在天上明明打听到二皇子即将大婚,下凡一看又是静街又是巡逻的,自然是皇家的仪仗,还有别人能在这一天成亲? 贺翊飞回那座茶楼,已是空无一人,唯有两盏残茶。他拿过古雨手上的念盂,玉铃仍在作响,但声音却渐响渐弱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别怕,本文只有主角有名有字,别人咱就省略吧x 第2章 我是在哪见过你? 在人间打听一番,贺翊跟古雨才知道,原来就在二皇子秦维勉大婚前不久,那准王妃谢惜婉竟因时疫暴毙了。今天的婚事并非皇子纳妃,而是公主出嫁,他们劫的乃是蕴宜公主的驸马。 “这下好玩了!” 贺翊问道:“这是不是说明他今生正缘已经死了?” “那可不一定,”古雨笑道,“谁说这位谢家小姐就一定是正缘了?需知夫妻也未必是正缘,何况她还没有过门呢。” 见贺翊垂眸沉思,古雨拍拍他的肩: “走吧!他不是说要出城赏春吗,咱们城外找找去。” 贺翊拦住他,将念盂拿过来,却将袖中的玉壶交给古雨: “这个给你拿着吧,我不用了。” “什么意思?” 重见那人的第一眼,贺翊就知道,自己绝对不会下手伤害他的。 贺翊登仙之时原本满心以为,死于他之前的云舸定然也已飞升。毕竟连他这样杀人如麻的都能羽化,如云舸一般心地光明、救死扶伤的人岂不能得道? 不料在天上找了多时竟都没有找到,到司命处一打听,才知云舸竟然仍在轮回。司命将手一指,桌上玉鉴化作碧波万顷,其中闪现着云舸轮回至今的经历。 贺翊只看了两眼,便冷不防被自己的眼泪烫得生疼。 他不明白!这样的人生就是对于十恶不赦之人或许都过于残忍,云舸就算道行不够不得成仙,难道还不能安安稳稳地老死人间,平平淡淡过完凡人的一生吗?! 贺翊要救他脱离苦海,又岂能为了一念私情再去伤害他? “他如果不记得,我就跟他重新相识。” 古雨唉声道:“不是吧!那得多长时间啊!想想就无聊。” “不如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兰筏溪的花草,喂喂鸟,有好玩的我再叫你,如何?” 古雨叹道:“那好吧!等我哪天再下来找你,”他说着拂袖便走,走之前将玉壶又塞给了贺翊,“你别太死心眼啦!” 此时秦维勉正走在城外,路遇一处树林,便停下歇息。 今日跟他同行的乃是谢家的公子谢质,也是刚刚去世的谢惜婉的哥哥。谢质从小跟他一同长大,乃是秦维勉的心腹之人。 “我今天出城,非仅仅,咳咳——,非仅仅为了散心,也是为了到水边祭奠你妹妹一番。” 谢质听了触动伤心事,默然片刻将话岔开: “二殿下最近是为了边地的情势苦闷吧?” 秦维勉点点头。 “朝中当年原想着同山戎讲和便万世无虞了,不想他们拿了朔州还不知足,如今又起了战事。” 见秦维勉神情凝重,谢质赶紧说道:“早知如此,我当日也该从武才是,今日也可为朝廷出一份力。” 秦维勉半笑半讽地斜了他一眼:“你我从小在一处读书习武,我难道不知?你没去从戎是因为自己不想吗?” “哈哈哈哈——二殿下干嘛揭破我,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不过说嘴罢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秦维勉叹道:“外患内奸,如何得除?虽然除了贺翊,这国中与敌人里通外合的自然还有人在。” 贺翊在一旁听着,本想打探些消息。虽然他认定以云舸的修为不该承受轮回之苦,但从前两世来看,他的苦怕是还没有受完。 那两世云舸都生于贫苦之家,早早夭逝,如今贵为皇子,吃穿药石自然不缺,但朝堂险恶,目下的大患是谁贺翊不易查明。 他要使一个投石问路之计。 那边谢质忽然疑道: “我怎么感觉附近有股阴气,冷飕飕的?” “没有啊,阳春三月,咳咳,阳盛阴衰,这大日头下哪来的阴气?” “听说这边庄户往往死了人就随地埋在田里……”谢质声音发虚,四下打量,“不然我们还是走吧,万一真的有鬼……” 秦维勉听了便笑,言语中却尽是柔情: “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 谢质指指树林说道:“那边真的有股阴气。” 被指到的贺翊对这位公子已经不耐烦,这人怎么神鬼不分呢。 此时秦维勉跟谢质起身欲行,贺翊不再等待,他凝神聚力,用功法幻化出两个傀儡出来,直扑向那两人。 秦维勉若受到袭击,自然会先去怀疑自己当下的大敌。然后贺翊再在危急之时为秦维勉解难,那时顺理成章就能接近心上人,以高超的武功留在秦维勉身边,成为他的亲卫。 刚刚在长街上他是怕秦维勉强撑病体出来主持局面,因此现身制住惊马,但那太远了,以凡人的目力是看不清他的长相的。英雄救美这招,还得当面来一次才行。 突然出现的刺客让融融春日瞬间紧张起来。秦维勉跟谢质都拔出剑来,看他们那个架势,贺翊就知道二人武功十分一般。 他赶紧收了些功力,想着能过上几个花招就行了,可别真伤了秦维勉。就这么一含糊的功夫,原先站在边上的两名亲卫已经冲到了主人跟前,尤其是保护秦维勉的那位,剑气之迅连贺翊也讶了一瞬。 这人是绝世高手。他一瞬间想到,如今的秦维勉天潢贵胄,怕不是他两个傀儡就能吓住的了。 转瞬间两名傀儡刺客已经倒地,侍从将秦维勉扶上马,一前一后护着主人离开。 贺翊看着被剑气扫落的满地春叶,耳中玉铃之声又弱了下去。 再次失败,他只叹息了一瞬,立刻起身去追,却不想晴天白日里原本一片云彩都没有,此时却突然下起雨来。 想到秦维勉的病体,贺翊心中焦急,连忙抬手招来一片云彩,布于秦维勉头上。 策马疾驰,飞雨掠面,秦维勉却忽然一勒缰绳。他抬头看着那片云彩,此时四周仍旧落雨如注,他的身上却没有一滴雨水落下了。 “停!” 谢质赶紧回转马来,急道: “二殿下!下起雨来,还是先到我庄客府上躲躲吧!” 谢质说完,也发现秦维勉身边是没有雨的。他抬头看看,说道: “这是上天眷顾二殿下了。只是若是刺客还有同伙,岂不危险!还是——” 秦维勉语气坚决: “此时若去,以后怕再无迹可寻了!” 谢质劝道: “今日的事情处处透着诡异,殿下——” 秦维勉亦觉今日诸事极不寻常。 且不说长街上驸马的遭遇,就是刚刚这刺客并非武功高强的样子,刺杀皇子只派两个人,还是这个水平? “我们回去看看,说不定能发现线索。” 第3章 谢质自是服从,两人刚刚回马,那雨竟然又停了。众人看看天空,一片晴霁。看看自己?浑身湿透。 看看秦维勉?肩头微湿而已。 “今天这事真是奇了,” 谢质疑道,“我知道二殿下不信鬼神,可看看这天,这云怎么像是哪位神仙专给二殿下遮蔽的。” “地上泥泞,慢些走吧。” 两人小心缓行,谢质告罪道: “是我该死,早知就该肃清了周边再带二殿下过来,不想竟然遇到刺客!” 出行一事只有谢质知道,此事又出在谢家的庄园附近,若叫旁人见了,定觉得谢质有莫大嫌疑,但秦维勉不这么想。 “急什么,咳咳咳……”秦维勉出言和缓,堪称温柔,“这不是没出事吗?是我要微服出行,不叫人知道,你怎么反倒赖上自己了?” 秦维勉自己心情并不好,只是他习惯于安慰身边的人,给他人吃定心丸,自己暗中撑持。 两人穿过林野小路,很快又回到栖鹭湾。下马一看,那刺客尸体竟不见了。 四下仔细一望,果然没有。 谢质惊道:“难不成他们没死?” “地下的血迹也没了。” “什么?!” 秦维勉指着刚刚放倒刺客的地方给谢质看,方才那么大两滩鲜血,如今竟是毫无痕迹。 “难不成……我们找错了位置?” “你看那边,不是你方才说有阴气的松柏林吗?” 秦维勉又想起什么,往边上走了两步,喊谢质来看: “这是我们方才拴马的地方,马粪尚在。” 谢质喃喃低语:“今天的事怎么处处诡异……” 秦维勉不信鬼神,心中没他这么惊慌。尸体定是有人搬走,血迹是雨水冲刷干净,雨?偶尔有一场怪雨、一朵奇云也不稀罕。 四下环顾,秦维勉只觉得这活干得真是干脆利落,刀光血影了无痕迹,如今只剩一片雨后清新。 雨后天地澄明,一片新碧,草地外溪流潺潺。 “走吧。” 从人便去解辔,二人上了马,秦维勉忽道: “且慢。” “怎么了?” 秦维勉不答,示意谢质注意听。只闻得天地之间传来一阵埙声,飘游无迹,悲远幽清。 高手乐师之奏,秦维勉也不知听过多少,这曲子却令他耳目一新。闭眼细听,只觉那埙声虽清,却饱含人间的情愫;虽轻,却似卷带了北地的风雪。 “有人?!” 秦维勉招手,带着谢质寻声而去。 埙声是从松柏林里传来的,那可是藏身匿形的好去处。 行了不久,那松柏茂密起来,策马难行,秦维勉便下马徒步。 又走了几十步,这才远远看到个背影。 那人立于林中,一身月白,正是雨过天霁之时,上下澄净,埙声绕身,更显得人不染尘垢。 谢质道:“这位尊家,我家公子出游到此,闻听埙声不俗,请你一晤。” 乐声丝毫未乱,那人更不答话。谢质又让身旁从人发问: “嘿!那小哥!我家公子请你过来聊聊!” 见那人还无回应,谢质正欲发难,秦维勉拦住他,只是立住等待。 刚刚他们被雨淋湿,又策马而行,身上满是污泥,但那吹埙之人却发丝不乱,身上干洁,未染纤尘。 一曲吹罢,残雨自柏叶滑下,落在了秦维勉眉上。他向前一步,逊揖道: “咳咳咳……这位尊家,清音妙曲,令人心旷神怡,料想必是大师之作。敢问尊家名号?” 那人未曾回身,不答反问: “公子可曾听过此曲?” 谢质又要发难,秦维勉知他是怕自己受屈,但他好脾性,便用眼神将谢质止住。 “未曾。” 一声叹息。 “此曲是我一位友人所作。” 那人说完,这才回转身来。 秦维勉早已静待多时。此时只见那人山眉海目,骨重神寒,只是不知为何,目光触及他时竟有几分怯意。 “天外之人,幸会二位公子。” 这俯身一揖落落出尘,气度高迈。秦维勉一时看呆了,竟忘了答言。心中不住寻思: 此人怎么如此面熟,我是在哪见过他? 第3章 我才是你的正缘! 秦维勉不住打量那道人,此人明明气度不俗,跟他目光相接时却偏偏眸光闪动,仿佛不敢看他。 可目光是一刻也未曾真正从他身上离开的。 秦维勉看他面熟,自己又被那目光缠得面色发红,已是看得呆了。 谢质轻咳一声,那神情竟带着不满,问道: “敢问道长清号?” 秦维勉回过神来,也在等道人的回答。那人又看他一眼,方才答道: “道号云津,”又拱手补充,“俗家姓贺。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秦维勉正要回答,谢质拦住他,问那道人: “道长栖于何处?” “在下四方云游,无有定处。” “道长可会算卦看相不会?” “略知一二。” “既然如此,”谢质笑道,“就请你猜猜我二人身份如何?若是沾边,我们爷自然有赏。” 谢质知道秦维勉不喜欢这些人,他自己也一样。这些所谓的道人,往往游走于富户大院之间,最会看那眉眼高低,说些似是而非的套话骗些钱财。 好在这些都是唬人功夫,没什么危险,因此谢质倒松了口气。 贺翊并不恼,沉着答道:“两位要看些什么?” 谢质想了想,看向秦维勉:“便测字吧?” 秦维勉自然也想摸摸道人底细,便颔首应允,向谢质道: “不如你先。” 谢质知道他是想先观望情势,便不推却,略略仰头沉吟。片刻后他看了秦维勉一眼,有了主意。 “便测个‘情’字。从‘心’‘青’声的‘情’字。” 秦维勉眼角染笑,心领神会。谢质见了也一同微笑,等着云津道长作答。 只见那道人沉吟片刻,缓缓分析: “青者,草也,东也。公子择出此字,当是心不在此而在东方草地也。我观二位公子似有狼狈之色,言语之间气息摇动,想来仍为草地之事而心有余悸?” 一番话说得谢质惊骇,秦维勉讶异。这人知道刚刚的事,难不成他真知底细?秦、谢二人对视一眼,谢质强作淡定接着问道: “我倒问你,方才草地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翊只是一人在此,身旁也无马匹、行李,身上甚至连荷包香囊也无,只有手里拿着那只埙。他沉着地踱了两步,又道: “情者,又谓情实也。公子写下此字,恐怕也是未知情实,因此发问吧。若要细详,还需请手相一看。” 谢质便伸出手去,贺云津道声“冒犯”,向前两步而来,一手执腕,一手托着指尖,将谢质掌心细细看了。 此时秦维勉离他也不过一臂距离,见那道人的手上布满厚茧,颇显风霜,与那张淡然出世的面孔极不相称。 这样的手掌,不是务农,便是习武。 这么一想,秦维勉将手放到背后一勾。他的随身侍卫原本一直在他身后,见这暗示便不动声色地移了两步,换到一个便于控制贺云津的位置。 “如此便更清晰明了了。公子的手相,是个寻而不得的脉络。此事实情,恐怕再无大白之日了。” 见贺云津东拉西扯,秦维勉便知道他并不清楚草地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估计是刚刚看他们从东方走来,因此试探。 谢质问那道人:“怎么个‘寻而不得’?” “此寻而不得之迹,又不唯此一事。公子自然是富贵之相,然而富贵难极。我观公子言谈举止颇有士风,想来并非禀赋不足,可惜出身欠佳。” 秦维勉给谢质解围: “道长这话可差了。我这位朋友的出身可是再难挑了。” 谢家是四世三公的名门望族,半个朝廷都是谢家子弟及其门生故吏,谢质从小就被选入宫中做皇子伴读,如今年纪轻轻已为郎官,哪有比这更显赫的出身。 不料云津道长仿佛早有准备,淡然答道: “非嫡非长,恐怕算不得上佳。” 一句话说得秦维勉愣住了,这里非嫡非长的又岂只谢质一人? 谢质面色微愠,秦维勉言道: “我也问一字,请道长赐教。” “这位公子卜问何字?” “也问这个‘情意’的‘情’字。” 那道人一直是波澜不惊的淡定镇静,此刻听了这话竟显露出一丝黯然不快来,但随即便掩住了。 秦维勉又道:“便请道长也猜猜我的身份。” “居东而青者,龙也。今日突降大雨,我便怀疑有龙出没,见公子此字,心中更无疑也,”他向着秦维勉俯身一揖,眉眼含笑: 第4章 “不想今日于此遇龙。” 这回在场诸人都实打实地惊讶起来,就连跟随的从人都瞪大了眼睛。秦维勉心中不安,他父兄健在,旁人如何敢以“龙”称? 贺云津仿佛知道分寸,话锋忽然一转,笑说道:“公子虽有大富大贵之相,然而目今情缘不顺。公子也不必着急,您的正缘就快到了。” 算情缘是这些老道们的本行了,也是合家老少都喜欢的消遣,无伤大雅。秦维勉心中稍轻,待欲细问,谢质却截过话来问道: “‘就快’?” “不错。这位公子颇有缘数,然从前所遇皆是浪花浮云,转瞬即逝。虽有牵扯,皆非正缘。东位,木也;水能生木,公子的正缘——定为水也。” 秦维勉忽然想,“雲”从雨而“津”从水,皆与水有关。 “水应在北方,公子的际会又与北相关。” 这云津道长形貌言语更是皆肖北人。秦维勉看了谢质一眼,见谢质面露愠色,显然也想到了。 两人对视一过,都不做声,等着听这道人还要说些什么。 不料那人不再谈论秦维勉,反而向着谢质道: “这位公子的情缘,方才手相上我也曾见了。这位公子目前心有所系,然那人并非正缘,难成正果。我奉劝公子,早日放手,另觅良缘,以免自误,不然——恐也是个‘寻而不得’罢了。” 听了这话,秦维勉微微摇头笑了。扭头却瞥见谢质一脸怒气,他连忙伸手握住谢质手腕。 “这倒新奇,”秦维勉忙道,“道长一席话语,令我等颇有所获。多有叨扰,就此别过了。” 秦维勉转身便走,从人打腰间掏出几粒碎银,递到贺翊面前。不想那道长并不接过,反而朝着秦维勉背影抱拳道: “金鳞遇风云,青龙啸九天。公子龙章凤姿,定要顺应际会,切勿轻轻放过!” 秦维勉顿步不语。 他一向不喜欢这些江湖道人,这些人要么是借出家逃避徭役赋税,要么是看相卖卦胡说八道,要人破财消灾。 但他没想到,今天他遇到的,是更危险的一种。 谢质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忽地大声说道: “路天雪!动手!” 被叫到的人是秦维勉的亲卫,方才就一直站在贺翊附近,此时闻声而动,一柄利刃瞬时刺进了道人的心脏。 贺翊口中喃出两字,众人听不真切,似是在呼唤某个名字。 秦维勉本不该回头,可是那云津道长方才气定神闲,如今口中的呼唤却情愫深重,竟令他心如擂鼓。 迟疑片刻,秦维勉还是扭身看了。 那道人正直直盯着他,随着长剑拔出倒在了地上,胸前一片血红,直到合眼还是一脸不可思议。 那眼神之中,没有怨恨,只有浓浓的留恋不舍。 更令秦维勉心跳久久不能平息的是,云津道长最后看向他的眼神,竟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受伤,好像在控诉秦维勉为何要伤害他。这让秦维勉心底更是不住发虚: 他到底是谁? 谢质长出一口气,指挥从人:“处理了。” 秦维勉强压着心中的波荡,出言安抚谢质: “你知道我从来不信五行术数之类,方才与他相谈,不过想看看他是否知道刺杀一事。以你的家世风流,岂会情缘不顺?千万别为了他两句胡言乱了方寸才好。” 两人边说边准备上马,谢质笑道: “有你这句话,岂不胜过那野道人千言万语?我虽不才,还不至于信他的胡话。” “这才是了——” “不好了!” 两人扭头一看,处理贺翊尸体的两位从人跑了回来,惊慌失措,扑通跪下: “公子!方才我们想将那道人拖到河里丢了,回来找绳子,不料一转身看见一只九节狼跑过,小的多看了两眼,可没想到——” 秦维勉问:“怎么?” “没想到一回神,那尸体就不见了!” 路天雪是个安静木讷之人,到了此时也得为自己辩白两句了,他跪下抱拳道: “二殿下!这道长、还有刚刚的两名刺客,都是卑职亲手所杀,全都贯穿了要害,绝不是卑职有意——” “诶,”秦维勉嗔道, “我何曾疑你,快起来。” 他翻身下马,先将路天雪扶起,而后快步走到刚刚与贺云津交谈的地方,果然是了无踪迹了。 蹲下细看,也真有一串爪印。 众人窃窃私语,嘴里说着什么“半仙儿”“灵异”之类的。 秦维勉敛容正色道: “哪有什么半仙儿,想来是尚未死透,趁机溜走了。你们在公门做事多时,怎么还不知管住嘴?” 见他如此说,谢质纵然心中惊疑,也不敢再问。 然而秦维勉也是强作镇定罢了。 他刚刚想到顺着血迹可追踪道人逃走的方向,不想细看之下,那血迹并未滴沥到别处,仿佛人是凭空消失的一般。 秦维勉抬头望天,已计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桩异事了。 第4章 开局地狱难度 杀了来路不明的道人,秦维勉派人将那松柏林细细搜过,还是没有见到任何痕迹。 他也不想再往远处走,便同谢质一同折返。 秦维勉还在思索那两个三流的刺客,刺客显然意不在杀人,那么这次行刺就是威胁与恐吓了: 好好想想你的一切是谁给的。 这话秦维勉才听过不久。 当时纵然不欢而散,秦维勉并未觉得自己真能遇上此等危险。可转念一想,这难道不是那人一贯的行事作风? 只是他俩向来亲近,秦维勉从未想过那样的手段竟然真会用到自己身上来。 当朝太子、他的大哥年长他足足十五岁。他还未入学时太子就已经临朝听政,这么多年斡旋于朝堂之间,心机城府自然是深不可测。 秦维勉忽觉得浑身寒冷。 那谢质常在他身旁,自然早已看出些脸色。 “我听说上次早朝,太子殿下当众诘问二殿下?” “不错。大哥应该只是想拿我做例子,他何必忌惮我呢?我既无权也无势。” 他同谢质无所不言,唯独太子一事,还不能告诉谢质。 合朝文武都知道他一心文史,整日里不过是跟一群文人校书吟诗,连他父皇对他都不抱期望,更没有朝臣去他那里拜门钻营。 何况秦维勉虽然养在章贵妃膝下,究竟比不得三皇子是章贵妃亲生,更比不得他大哥出自已故皇后。他还有个四弟也已成人,机智聪敏,少年博识。退一万步讲,就是真没了太子,也轮不到秦维勉。 因此旁人自然是不明白其中缘由的。 “二殿下您向来侍上恭谨,又不参与政事,太子为何——” 谢质说到这里,暂缓了语气,一双关切的眼睛停留在秦维勉脸上。秦维勉只是淡淡道: “有时人光是活着就会对人造成威胁。” 谢质听如此说,自然明白他不愿再谈。 秦维勉见谢质神色严肃,不知在思索什么,便撑起笑来道: “对了,既是微服,干嘛还叫‘殿下’?就像你我往日同游一般,以字相称如何?” 谢质也不推辞,凝眉道: “在晓,不管怎样,出了今天这档子事,还是小心准备为好!” “咳咳……若果然有人存心害我,我还能准备什么?棺椁吗。” 秦维勉这话说得并不锋利,反倒透着一股委屈,谢质果然被他逗笑了,轻叹道: “这时候了在晓还有心思开玩笑,果真是有定力、有格局,在下佩服。” 谢质高高抱拳,扭头看地,一副自愧弗如的夸张样子。秦维勉把缰绳换到左手,笑着将谢质的手拉下来。 可惜太子错看了他。 他武艺虽不谙熟,朝中也无党羽,但也不是他人可以任意玩弄的。 谢质显见的惊慌失措,但秦维勉没打算告诉他实情。 那些关起门来的事秦维勉不愿说与任何人听,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情和怨怼只能彼此心证,叫谁听去也不过是在口舌间凭空掀起风浪罢了。 “此事只可慢慢查访,回去定不能吐露只字片语。” 太子的暗害固然可怕,但秦维勉更怕为了这小小风波坏了他跟谢质的情分。整个谢家尽是太子的同盟,独谢质同他相亲,处境近乎孤岛。若再有些闲言碎语,还不知生出什么变故来。 晚一些进了城,谢质想与秦维勉详谈,秦维勉推脱身体疲惫,让谢质自回家去了。 去年因他即将大婚,天子照例赐他一处府院,令他建府独居。如今虽然婚未曾结成,但秦维勉从此就在宫外住了下来。 他刚到王府门前下了马,就见太子身边的宫人正在等着。 “公公何事?” “回二殿下,太子殿下传您入宫。” “容我更衣。” 第5章 “二殿下,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秦维勉一听怒极反笑,心想他大哥白天动手晚上动嘴,还真是一刻也耐不住。 也好,倒省了多少试探和猜测。 他今日出游淋了雨,弄了一身腌臜,他那大哥这是有意看他的笑话呢。秦维勉也不争辩,掉头就朝皇宫去了。 到了琉秀宫时,只见太子秦维勋正躺在摇椅里,双腿交叠,一手作枕,另一手就去拨弄边上的花草。 秦维勉行过礼便立在一旁,见太子没有起身的意思,更加确信他是什么意图。 “在晓,你多日不来,我只好着人叫你去了。” 太子说着,这时才瞥了他一眼。 “二弟这是去哪玩了,弄得一身泥水?你也不小了,怎么还不留意些体面?” 秦维勉知道被他看了笑话,因此赌气不肯答言,太子懒洋洋地从躺椅上起来,侍女连忙去扶,太子一挥手屏退了侍人。 太子对他,总是有这许多训导。 秦维勉幼时体弱,天子找了多少人教他武艺,总也没有进步。因为怕那些人碍着君臣之礼不敢督迫,天子便将秦维勉交给了太子,他的武功和蒙学,多半是太子所教。 都说长兄如父,秦维勉自己也常同人说,太子与他是情同父兄,谊兼师友。 如今这话是明知故问了。 刚刚太子看都不看他,如今竟是直走到了他身边。太子年长他十岁,多年来斡旋于朝堂之中,自有一股威严气度。太子一手背后,一手将念珠滑到腕上,而后伸向秦维勉。 秦维勉的头发早淋了个湿透,又慢慢阴干了,一条条一缕缕地贴在额角。太子要替他拂去,他连忙后退半步,拱手一揖: “连日繁忙,咳咳咳——未得来问大哥的安。” 太子秦维勋那雍容的气度一时出现了裂痕,悻悻地收了手,自去一旁坐了。 “在晓,那柳儿失手打了东西,我罚他跪了两天,他竟受不住,淋了场雨就死了。我已叫人抬他出去了,今后你来我宫里也不必令人通传,你我还像从前一般。赶明我令人给你送些咳嗽药去,啊。” 太子说这话时便用茶碗盖去撇浮沫,语毕悠悠然品了口茶。话说得是婉转有情,眼睛却是看也未曾看人一眼。 秦维勉听了只觉得寒心。 想想白天的刺客,太子是恩威并施。只是他大哥竟然以为杀了那戏子便是对他的“恩”,也未免太不把他看在眼里了。 或许在他大哥眼中,这叫作“台阶”,他若不下便是不识好歹了。 上元节时,杨缉杨司农献了几出戏给杨妃,太子跟他也陪着看了。当时也未曾有什么异样,只是过几日秦维勉再到琉秀宫来时,却见太子靠在软榻之上,边上一名少年正跪着为他捶腿。 那少年要起身行礼,太子将其按住,一只手闲闲拨弄着少年的耳垂。 “这是我同杨司农要来的戏子,那天唱崔生的,花名唤作‘四月柳’,你可还记得?” 当时台上灯火错杂,戏子又满脸油彩,秦维勉并未注意。此刻打眼一瞧,竟见那四月柳长得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就连身上穿的,都是他最爱的天青。 秦维勉一时恍惚,看向太子,只见太子洋洋自得,长眉一挑,显然是故意的。 从此秦维勉便未再到过东宫,直到今日太子传唤。 他那大哥这样作践他,如今竟以为三言两语便能消解?从前二人朝夕相处之时,也着过急、红过脸,可每次几天便好了。如今桩桩件件慢慢沉积下来,这心结便不是轻轻几下能够击碎的了。 秦维勉冷淡答道:“大哥又何必白白害了这条人命呢。” 太子轻哼了一声。 “你知道我的,我向来不信什么神鬼报应一类。那《神灭论》一篇,还是我教你读的,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我想你这书是读得太好了,连‘权变’二字也忘了。父皇他笃信西神,你干嘛老唱反调呢?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你这脾性也该改改,要知敬奉亲长,‘顺’字当先呢。” 原来还是为着这个。 由于天子年事渐高,龙体欠安。吃了多少汤药、访了多少名医,到处祈禳、做醮也不见好。这几年听信了那西胡人的话,竟笃信起西神来,还在京城附近大兴土木,为那西神建了一座?泉寺。 太子明明不信鬼神,可次次在旁奉承,逢君之恶。为着这事,秦维勉头一次跟太子当朝争吵,弄得秦维勋满脸不可置信。 合朝上下谁不知道他是太子的人,从前他大哥就是有些不当之处,秦维勉只当他是自幼丧母,加之久处高位,因此性格乖僻。直到?泉寺一事他二人才真正闹到面上来。 说来说去,太子要的还是他对此事的态度。 “大哥,我知道你这些年的不易,然而那妖神祸国,你——” 他辩驳的话还未说到一半,太子眸光一沉,嘴角一压,气氛瞬间凝滞起来。 “你别不识好歹!回去好好想想吧。” 秦维勉从小在太子身边,从前也曾玩笑不拘。可太子真板起脸来,连他也会感到威压。想了又想,只觉得再说无益,秦维勉只当省了一番口舌,告辞离去。 刚出了门,却见太监宫女们奉着晚饭来了。那鲜美的气味是食盒也挡不住的,秦维勉顺着晚风一闻,是鸡汤里炖着火腿的味道。 不肖说,里面一定还有爽脆的春笋。这是秦维勉最爱的一道菜,每年春天都要吃个几次才过瘾。可如今时令尚早,这定是今年的头茬春笋。 看他往外走,那领头的太监面露疑惑,看看手中食盒,又问他道: “二殿下……这就回去了?” 秦维勉顿了步子,略略回头,见秦维勋正背手站在窗边,窗上映着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回也不是,走也不是。 难道是他错怪大哥了?瞧这情势,哪里像是要杀他的。 秦维勉不免心软,可想起?泉寺的事,他又硬下心肠走了。 贺翊也是今天才知道,仙人虽然不会死,但被贯穿心脏还是极痛的。 被刺后他被九节狼搬到天上,到了兰筏溪一看,古雨正坐在万象镜前。 “雨是你下的?” “嗨呀,我本来想截住他,给你行点方便,没想到你真是个呆子。” “他是凡人之躯,又在病中,怎能如此折腾!” 贺翊一边同古雨说话,一边从柜中翻出一刻丹药来吞下,将衣袍一换就掉头又回了人间,听着秦维勉跟谢质这一路所说,看了秦维勉跟太子的交谈,不禁更是疑惑起来。 云舸这到底是什么命格?当皇子跟太子结仇,上来就是自古的难题。还好他下凡早,要不没有几天岂不是又要被人害死了。 第5章 双杀神仙 秦维勉在宫中仍有住处,可今日心中烦乱,仍是出宫回府去了。沐浴更衣之后刚把药用了,秦维勉就屏退从人准备就寝,可这心思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太子刚才的话他听得明白,他大哥一定是想借西神的事情磋磨他,逼他投降求饶,可太子究竟要如何行事,秦维勉一时想不出来。 一把刀悬在头顶,这滋味极不好受。但秦维勉深知,他只要稍显退让,便会落入太子彀中。 他如今就像那从老株上移植走的新苗,要么把根扎下去,要么死。 而太子想给他的去处,让秦维勉深觉还不如死。 夜已深了,房中落针可闻,秦维勉累了一天,不觉倚靠在榻上睡着了。 贺翊在黑暗之中现身,坐在榻边。 云舸最后一次在他身旁安睡,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他暂时击退山戎,难得有一夜好睡,云舸也是这样合衣而卧,依偎在他身旁,卸下了所有警惕和防备。 那时他们都将每次相见当作最后一次看待,因此每一次他都铭心刻骨。贺翊记得那时他低头打量,看到云舸颈侧一条凸起的血管,蜿蜒进衣领当中。 想到这里,贺翊便往秦维勉颈侧看去,见那血管走势纹路同从前毫无二致,只是秦维勉年轻,还不曾那样凸出。 即使在梦中,秦维勉也偶有几声咳嗽。 贺翊难免要怨恨起命数来。云舸从前是位杏林高手,悬壶济世,这一世自己却要遭受病痛,何其不公! 白日里他救主之功没有立成,本想通过一些神仙手段得秦维勉青眼,不想倒触了这位的逆鳞。 如今秦维勉正遭太子忌惮,他那些言语秦维勉是要避嫌的。想到这里贺翊只怪自己莽撞,可看着这张与故人别无二致的脸,他心中还是一阵酸涩。 “二殿下好狠的心。” 秦维勉方浅浅睡着,听到这么一声,惊得险些跳起来。 附近几无光亮,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右肩。 “别出声。” 这声音他白日才听过,岂会识不出。可识出了却更毛骨悚然。 第6章 那只手在他的肩头,算不得用力,但秦维勉知道他的意思,不敢叫人,只是勉力定住心神,凝目去看。 那人换了一身夜行衣,此刻坐在榻上,俯身打量他,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眸带着亮光。 “诶,你躺好就是。” 这声音竟叫秦维勉听出一种莫名的温柔来。 秦维勉自然先去看他的胸膛,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此人离他极近,秦维勉简直觉得自己的心跳之声都被听去了。 “道长日间出言莽撞,似有不臣之心,怨不得我伤你。” 贺翊并不理会他的试探,反而问道: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秦维勉奇怪,此人不先辩白不臣之事,怎么先问这个? “我何时见过道长?” 贺翊闻言放开他,起身移了两步,到了十五连盏灯旁。那灯台乃是吉金所制,雕作仙树之状,上面九只青鸟纤毫毕现。 秦维勉见他在灯台旁转过头来,俊逸面孔被层层烛光照亮,双眸之中竟闪动着晶亮的期许。 原本他就觉得此人眼熟,不想被那暖黄烛火一照,更是令他感到无比熟悉,好像回到了阔别了多年的地方一样。 秦维勉心中霎时大乱,声音都走了调,强自答道: “道长怕是认错人了吧。” 那道人的眼中情意深沉,让秦维勉不敢对视,却又莫名觉得他看的不是自己。可这室中只有他二人,贺云津又能是在看谁呢? 听了他的话,贺翊眼中的期许化作了失望,而后略一转身,又将自己隐没在了黑暗中。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 趁此机会,秦维勉站了起来。他的佩剑挂在墙上,他便着意往那边移步。 贺翊再次面对他时,眸中已成一片坚定。 “在下却认定了二殿下。今后此身此命皆为殿下所有,听候差遣便是。” 一席话说得秦维勉愣住了。 他原以为这道人半夜深入禁内,挟制于他,是为了行刺,怎么忽然说出效命的话来了? 就是要说这话,也该伏跪于地,哪有这么直挺挺地立在那紧盯着他说的? 秦维勉稳住心神,咳了几声,试探道: “我有何可以差遣于你?” “我能入得此处,便能入得东宫。” 白天这贺云津话里话外说他是真龙,秦维勉就怀疑他是太子派来试探的,现在更是深信不疑了。 “道长这是从何说起,我在那东宫之中并无要紧事务。” 秦维勉边说边往墙边退。他不惯用武,久未练习,更是从没有亲手杀过人。他原本就紧张不已,现在更是手都要抖了起来。 “朝堂斗争,更甚于江湖风云。你是孝悌仁义之人,可不要一时心慈,害了自己。” “道长有话何不明言?” 贺云津此时背对他,是个出手的好时机。 “太子已经亮剑,难道你还抱有幻想?” 秦维勉心头一滞。今日的行刺,这道人果然知情。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只见贺云津顿住步子,默了片刻。 趁此机会,秦维勉又往佩剑方向移了几步。 那问题仿佛将贺云津难住了,竟然半天未曾答话,良久才道: “我知道二殿下现在信不过在下。我定会向你证明我的用心。” 这是答非所问了。然而秦维勉已走到墙边,离那把剑正是半臂距离,伸手可及。他定住心神,正要动手,不料贺云津忽然转了过来。 对方显然看到了他身后的剑。 那贺云津目光一凝,满脸不敢相信。秦维勉以为自己的意图被识破,立时夺剑发作,不料贺云津迅速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样的速度和力道,秦维勉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白天刚刚被贯穿胸膛的人。他挣了挣,然而那只手竟像铜铁一样箍着他的手腕。 贺云津并不恼,反而笑了,笑得诚挚坦荡,纵然有些轻嘲,也像是老友间无害的玩笑。 秦维勉被他看得心如擂鼓。 “你这是何必,我岂会伤你?” 贺云津放开他,伸手取过了那柄剑,看清剑格处的两个字后便又笑了。 那一笑中竟含着留恋和不舍。 “这柄剑你是从何收来?” 贺云津边说边拔剑出鞘,寒光一闪,映在他眼中。那剑上布满了青黑的纹路,蜿蜒如水。 秦维勉将紧张的手背到了身后。就凭贺云津当面拔剑,立时就能定他个行刺之罪,可此人竟泰然自若,仿佛只是随意看看一般。 “此剑名曰‘若谷’,乃谢大将军缴获,原是白巾贼匪首贺翊所用。此剑被献给父皇,后又由父皇赏赐给我。” “此剑乃由乌兹钢打造,锋利坚韧,”贺翊恋恋道,“如此好剑,二殿下要小心保管。” 贺翊将剑归鞘,单手递出。 秦维勉怔了片刻。 若说贺云津心怀不轨,为何将利器还他?若说那人真是前来自荐,又为何如此无礼? 心中犹疑,秦维勉试探着接了过来。 这剑近三十年余年都在禁内,此人如何识得?看样貌这道人不过比他年齿略大罢了,总不能在贺翊手上见过。当年那贺翊九族尽皆被诛,此人自不可能是贺翊后人。 秦维勉又咳了两声,放缓语气,含笑道: “看你的年纪,似乎不该识得这柄剑。” “若说我是神仙呢?” 秦维勉道:“我向来不信神鬼之说,道长若说是自己见多识广,我倒信些。” 贺翊听完笑出了声。 “不想你还是不信,罢了罢了……” 秦维勉更觉奇怪,这贺云津面对他时,怎么如此自在?他贵为皇子,即使亲近如谢质,在他面前也自有一番恭谨小心,敢这样无拘无束同他调笑的也只有太子罢了,可太子的神色中又常带着大哥的居高临下之气。 顾不得再深思这些,秦维勉早已紧张得后背冒汗,此刻又凉飕飕的。 “然而道长却有洞明烛照的本事,能夜闯王府,想来功夫也不错,我这里倒是正缺人用。” “我定为殿下赴汤蹈火!” 秦维勉一看,贺云津听了他的话竟然喜上眉梢,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贺云津的手坚实有力,热得像一团火。那眼神也极为明亮湿润,不像一个方外之人该有的炽热。 秦维勉愈发确定贺云津不是什么神仙。就算真有神仙,也应该是清灵虚淡、不问尘俗的,哪里会像贺云津一样,眉眼之间尽是未斩尽的情愫,这样的眼神就算在人间,怕都太温柔缱绻了些。 尽管不信,秦维勉仍旧被这情愫弄得心慌,他从未见过这样烈烈如焰的情绪,仿佛急于将一切都交付与他。 他借着咳嗽,抽回手掩面。定了定神思,秦维勉笑道: “我观道长也有些面熟,竟有些一见如故之感呢。” “真的?!” 秦维勉往旁边移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贺云津的注视。 “说来也怪,想是与故人有些相似吧,”秦维勉又笑,“但像道长这样端正俊逸的人,我倒不记得曾经见过。” 一番话哄得贺翊又是高兴又是不好意思,垂眸笑了起来。秦维勉见他这番模样,竟有些不忍。 “道长今日受了伤,不如先吃些东西,我找医官给你包扎。” 贺翊谢过了,秦维勉就拍手叫人,很快下人推开门,秦维勉道: “天雪来,你带道长——咳咳咳——带道长去花厅用膳吧,”他又转向贺翊,“道长先请,容我更衣。” 贺翊答应了,抬腿往外走,到了路天雪身边,多看了两眼这位白天给了他一剑的侍卫。 路天雪做出“请”的手势。 贺翊并未多想,抬腿便走。不料刚迈出两步,身后寒光一闪,路天雪又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这才恍惚想起,刚刚秦维勉咳嗽之时,仿佛往若谷剑上指了一指。不过当时他听那咳嗽之声心头揪紧,只顾难受,并未意识到这是给侍卫的指令。 第6章 别太恋爱脑了吧 见这道士无声倒地,秦维勉长长呼出一口气,脱力般坐进椅中。他命人带了令牌,将尸首搬出去处理掉,不想没一会儿下人们便回来了。 “启禀、启禀二殿下,小的们将道长尸首搬出去,不料、不料他竟不见了!” 秦维勉惊道:“怎么不见了?” “就、就一只九节狼出来给他搬走了!” 旁边人更正:“不对!不是九节狼!小的看着他分明是化作一阵金光,上天去了!” 听到这里,秦维勉基本断定,或是那道长还没死透,下人们见刺客丢了,因此说出这些话来搪塞他。 那两人还在争辩是先有九节狼还是先有金光,秦维勉累了一天本就十分疲惫,此时懒得理会,冷着脸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看看漏刻,他正想再睡两个时辰,不料刚刚脱衣躺下,又有人来禀报: 第7章 “二殿下,方才太子派人来,说是陛下与太子商议,要在?泉寺实行人祭。” 秦维勉一惊。 “大哥要我做什么?” “没别的话,说了这事便走了。” 此事定是要第二日下旨的,太子大半夜派人来告知,不过是急着炫耀胜利,要他难受一夜罢了。 秦维勉让宦者退下。 国有大祀,这本不算稀奇。然而人祭已经废除几百年,此等残暴之事竟要在本朝重见了。一时秦维勉也拿不准,太子究竟是早存了如许心思,还是纯粹为了跟他斗法? 自从动议建寺起,他就不顾太子脸色,三番五次劝谏。 他说自从三皇五帝到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干此邪神何事?又说邪神是夷狄之人,言语不通、衣服殊制,不知中国的礼义仁德。还说夫子曰“敬鬼神而远之”,问父皇为何独尊邪神。 他一口一个“邪神”,天子震怒,将他派到秘府关起来修书,上元节才给放回来。 第二日果然早早传来了旨意,就连平日最能阿谀奉承的人听了这般残酷之举也默然不语了,生怕这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到时如许多生灵丧命己手,岂不是大损阴德? 秦维勉立刻进宫面圣。 见到天子时,他满头的汗还没落。秦维勉行了一礼便急急说道: “父皇!凡是神祇应当敬天爱人,哪需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更不应残害生灵!可见邪神不是正道!父皇正值壮年,就算龙体稍有微恙,只需吃药调养必能大好,千万不要听信那些妖道之——” 秦维勉说到这里又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太子秦维勋就在一旁,闻言笑着劝道: “二弟,我知道你向来不信这些,但是那西神灵验,是父皇亲眼所见,难道会是假的?” 秦维勉瞥了一眼他那太子大哥,不用正眼就能看见那满面的笑意。那是一种全局在握的笑,看他就像看着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种志在必得的目光令秦维勉厌恶。 他不理会太子,反而仍旧躬身向着天子说道: “父皇,经典有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几十年来边地战乱不歇,将士死伤无数,近日听闻山戎撕毁合约,又以朔州为根本大举南侵,国家正值危难之际,为何——” “逆畜!” 一只墨锭自帐幔中飞出,砸在了秦维勉身上。 满堂侍从宫女在天子的怒气之下立刻跪倒,太子秦维勋跟着跪下,却暗自挑了挑眉。 等秦维勉反应过来,也跪了下去。 太子说道: “父皇息怒。二弟他也只是担心父皇和朝政。二弟向来只在太学中读书,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请父皇不要责罚二弟!” 帐幔中气息凝重,显然是真的动怒了。那墨锭摔在地上断作几截,秦维勉胸前被砸得生疼也只好忍着。 秦维勋早有准备,接着说道: “父皇,二弟如今也已长大成人,何不就将?泉寺大祭的事交给二弟去办?这样既显得隆重,也好叫二弟日夜熏陶,识得上神的伟力,岂不是两全其美?” 于是这个阴损的活就落在了秦维勉头上。 他看着太子派人送来的化瘀膏,捱了几天也想不出办法,只好带了从人到?泉寺去,就在寺旁原有的城隍庙住了下来。 这段时间,贺翊正在天上养伤。 沿着兰筏溪一路前溯,就到了贺翊跟古雨的居处。那门外种着一片竹林,竹林里一只九节狼正枕着竹叶抱着尾巴睡觉。 司缘仙子看着石上新刻的“云津”二字,笑说道: “你孤处了几百年,如今也有了邻居了。他这号起得也好,‘云津’……可是用了那‘通津宝筏’之意?” 古雨从堂中走出来,他的仙龄已不知其数,偏偏说起话来却没个稳重样子,平日也以一副圆脸少年的模样示人。 “快得了吧!你当他为什么起这么个号?只因他俗世有位难忘的故人,叫作云舸,字正航的。你明白了吧?人家是船,他就要当渡口。” 司缘仙子掌管三界姻缘多时了,什么痴男怨女没有见过,因此并不像古雨这样惊奇,只是笑道: “他刚刚升仙,忘不了俗世情缘也是难免。正缘要是那么容易抛下,还要我们这司缘使做什么。” “他那正缘早就死啦,比他死得还早呢!缘早尽了。” “那人既已身故,必然转世,再有新的正缘——”司缘本想让古雨开解下贺翊,不料念及此处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前两天到我那里去,想要我们替他查看鸳谱,看看下界中土一个叫作秦什么勉的人正缘是谁,该不会——?” 两人正说话,贺翊从里面走出来了。古雨不仅不避讳,反而更加大肆渲染起来: “你算说对啦,他就是要去夺缘。你当我为何找你讨丹药?咱们的云津仙友不仅下凡去了,还短短几天就让人家给杀了两回呐。” 司缘心中一惊。心想好在当时觉得对这新人不熟,推说不能无故查看鸳谱,拒绝了云津,要是给这人知道情敌是谁,那还不直接下凡给人杀了?今后还得守口如瓶,千万不能泄露给他才好。 打定主意后,司缘不提此事,只是向着贺翊道:“丹药在此,你服一丸吧。云津,是谁竟能杀你?” 贺翊道:“我只是不曾防备。” 古雨立刻拆台:“他那心上人这辈子是中土的皇子,身边高手如云呢。” 司缘是个厚道女子,不愿让贺云津太过难堪,连忙圆场: “云津可好些了?看你面色仍不大好。” 贺翊还没答话,古雨一把拉起司缘往里面走,显然是憋足了劲儿要讲这个故事,他边走边说,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 “他还没等好些,就又下凡去了!那真是一刻也等不得,生怕心上人跟别人跑了!这不,凡间还没过上半天,他就又让人给杀了!可怜的小九,一串竹叶都没吃完,下去搬他两回。” 贺翊的心脏一天之内被贯穿两次,此刻正疼得厉害,况且他生性稳重,因此也不与古雨口角。 倒是司缘好心来问他: “云津,我听闻你出自江湖,纵横凡间无有敌手,现在又成了仙,怎么反倒这么容易死了?” “这却不能怪他,”古雨忽然正经起来,但随即就绷不住笑了,“面对心上人,总是有些失于防备。” 古雨抱着肚子笑,司缘无奈地看着他,嘴角也有压不住的笑意。贺翊早就知道自己这举动万方诸仙恐怕无人能够理解,因此也懒得解释,只是安静地吞吐清气,调养身体。 神仙当久了,众人都是一副散淡样子,司缘许多时不曾见过这样认真的人了。 她敛了笑,起身到了贺翊身边。 “正缘终究是正缘,你强行夺缘自然不成。虽说东皇不大理睬,但毕竟不是正道。云津,你现在也试过下凡滋味了,不如早绝了这个心思,咱们无聊时一处品茶解闷吧。” “不行,”贺翊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人间。那朝堂是狮虎环伺之地,岂是他能应付的。” “还想你上辈子的小白花呢?”司缘这样的端庄人也忍不住要翻白眼,“刚是谁给你一剑来着?” 贺翊不语,倒觉得这话问得奇怪,司缘好似知道他跟云舸从前的事了。 “云津,你既成仙,也该看开些了,万物轮转,自有其理,你强行夺缘,有违至道,自然难以成功,何必去自讨苦吃呢?” 古雨笑道: “吃苦的不是他,是那个被抢正缘的人吧哈哈哈哈——说起来真是好笑,在凡间死了两回了,到现在还没找到情敌。我看像情敌的可不少呢!你闲时替咱们云津贤弟翻看翻看鸳谱,究竟哪个是正缘,赶紧杀了算了。” 司缘急道:“鸳谱是可以随便看的吗!” 贺翊起身,向着司缘道:“你不用瞒我,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司缘吃惊不小。这姻缘之事,只有鸳谱可查,云津从哪知道的?难不成,有人趁她外出私自看了? “你、你如何知道……?” “你只告诉我,他的正缘是不是叫谢惜婉?!” 司缘仙子瞠目结舌。 见她这模样,贺翊知道自己猜对了。想到秦维勉今生正缘竟然如此缘浅,他既为云舸心疼又为自己庆幸。 司缘不置可否,反而化开一抹笑: “知道正缘是谁可不够,还有那么多旁缘,你杀是杀不完的。” 贺翊从来没想要直接动手杀人。这古雨跟司缘多半都是未知人事就已升仙,不知道突然死去的正缘才是无法打败的。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贺云津躲开两人到了桌前,运气催动万象镜。他休息了半会儿,得看看秦维勉现在怎样了。 虽然刺客是他假扮的,但是太子的算计可是千真万确。他的正航那么与世无争、淡然出尘,哪里对付得了这些恶人。 第8章 司缘在一旁,趁机仔细打量这位新来的仙友。司缘从贺翊脸上看出了一种仙界罕有的厚重,仿佛他心意已决,随时准备着去面对四海九幽的风霜。 专司情缘的仙子见多了风花雪月,她总觉得贺翊的气质不是光靠一腔愚蠢固执的爱意就能积淀出来的。 当然如果是的话,这爱意也实在沉厚得罕见了。 贺翊对她的打量并没有回应,只是专心地看着万象镜。他看到?泉寺里,秦维勉眉头紧锁,不时咳嗽不止,谢质正在一旁陪着劝解。 “古雨,劳你有空替我打听打听,为何云舸没能成仙。” 古雨抱怨着答应了,贺翊又一头扎到人间。 他不知道的是,方才司缘仙子错将“谢惜婉”听成了“谢希文”,而“希文”二字正是那位陪着秦维勉长大的谢质的表字。 第7章 找错情敌 晚上秦维勉在?泉寺愁眉紧锁,谢质在他身边也是坐立难安。 太子这招实在刻毒,满朝文武都知道秦维勉反对西神,如果祭祀有了任何差错,秦维勉都难辞其咎。 也就是说,他非得亲手把那二百童男童女送入祭坑不可。 太子的手段秦维勉早就见过,可今日为了磨折他,竟能助成如此暴行,秦维勉都觉得他太抬举自己了。 无法可想之时,他见谢质也是一脸愁容,不免换上了一些好颜色,悠悠叹道: “多亏还有你陪我在此啊。”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唉,着实可惜了这二百个生灵。” “不止如此,若是今后父皇身体不见好转,那帮妖道定要说是祭祀不够洁净虔诚,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二殿下最是个仁义君子,不想今日竟被逼到如此地步。” “我今日算是明白了,为何有那么多人求神告佛。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够求告的也只有神圣显灵罢了。就如我今日时刻,除了神仙,还有谁能帮我?” 话是这样说,但真若走投无路,秦维勉还是有打算的。只是那事他一人承担就够了,没必要连累谢质,因此只是将话藏在心中。 “二殿下,虽说你心中不忍,可还是要小心,不如我陪你去那边看看,若是太——若是有人故意破坏祭礼,岂不是要二殿下担责受罚?” 秦维勉轻笑摇头。 “不可能的。”秦维勉深知太子此举并非为了构陷给他一个毁坏祭礼的罪名,反而一心逼着他、盼着他将此事办好。 他若亲自将人牲送上祭坛,那些他坚信的、坚守的东西都将都将成为虚伪的文饰,他再挂在嘴上就成了笑话。到时他别无选择,只能跟太子一道,在纯然黑暗的深渊中沉沦下去。 他要清清白白,太子偏要弄脏他的手。 等他们变得一样脏,他的大哥就再也不用怕他离开了。 谢质不明白其中道理,疑惑地看着他。 “希文,你记不记得,五六年前大哥曾经送了几个小太监给我?” 谢质点点头。“二殿下今日怎么提起此事?” 此事不好开口,秦维勉面露为难,慢慢说道: “你道他为何行如此奇事?那时——咳咳,那时我在琉秀宫内,向来进出无碍,侍从们也不通传。一日忽地去了,却见……” 秦维勉略一垂眸,语气无奈: “却见太子正和一名小太监,颠鸾倒凤——” 谢质闻言,一惊不小。 “太子殿下当时就——” “是啊。我为了大哥的声名,答应他不会说与别人知道。可他还是不放心,选了几名长相清秀的太监送来给我,你可知道他的意思?” “我明白,太子殿下这是要抓着些别人的把柄,方肯罢休。” 在这泥淖之中,谁能独善其身呢? 秦维勉沉下脸。 “希文,你明日天一亮就回去,这里不用你跟着忙。” “二殿下?” 谢质稍一思索,便明白了秦维勉的意思。 “二殿下这是何意!我岂是趋利避害之人?!” “诶,”秦维勉语气和婉,“就让这世上多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不好吗?” 谢质知道,秦维勉无法独善其身,却还想着不要带累他。谢质红了眼,一撩衣摆跪了下去,话也高亢起来: “我知道你有心保全我,但你就不知我的心不成!” 秦维勉见状,心中热流涌动,拉着谢质的手将人扶起。他看着谢质的双眼,对方已是热泪盈眶。 谢质嘴唇微张,却欲言又止,但仅从那双澄眸中,秦维勉也读到了足够饱满的情愫。 他该给谢质一个承诺了。 “希文,——” 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一声异响,两人均放眼去看,但很快又声响全无了。 “外面凉,二殿下回去吧。我怎么感觉那松树一片有股阴气,怪瘆人的。” 秦维勉笑道:“上次你说有阴气,结果正好来了刺客,你就真当自己通灵异了?少拿这些话哄我。” 谢质原本是真的后背发凉,但他知道秦维勉一向不信鬼神,只好顺坡下驴,尴尬笑道:“可不,我看二殿下心绪不佳,原想劝你早点休息呢。” 他这么说着,仍是忍不住回头往那两棵老松处看,树影阴沉,什么也看不到。 秦维勉笑叹道:“当时那《神灭论》一篇,你我和太子殿下一同受教于太傅的,怎么偏你不往心里去?”话虽如此,他还是喊了两名侍卫,“去那边搜搜。” 不一时侍卫回来,报说什么也没搜到。 “可放心了?” 谢质点点头。 经了这一番波折,秦维勉那些滚烫的话到了嘴边又沉了下去。 他抬起头,夜凉如水,北方诸星异常明亮,秦维勉只觉得凄楚。他们活在太子的威压之下,难免有不得不下跪投降的一天。 秦维勉打定主意,明天寻个由头将谢质遣走。谢质以为他要向太子纳降,可他还没打算这么早就跪下。 他好歹是个皇子,真走放了人牲,大不了再被扔到哪里幽禁起来,性命该是无虞的,谢质可不一样了。 为让谢质放心,他不再谈论此事。 “对了,前几日我着人遍求名医,指望若有人能医好父皇的疾病,到时或许能将这邪祀放下,可迄今没有喜讯。” “这医道一流最为有名的无过于云舸云大夫,可惜他早已在北地战乱中丧命,也不曾有著作传世,实在令人叹惋。若寻了好的医家来,二殿下也该好好调养调养自己的身体才是。” “云舸?这名字听着怎么如此耳熟。” “二殿下忘了,他虽不是无味山的道士,也是当年白巾贼的逆渠之一,与匪首贺翊交情不浅呢。” 谢质平日也喜好研习一些医术,对医家之流师承渊源都有了解。秦维勉正要再问,忽然前方?泉寺正殿中闪起火光,紧接着驻守的侍卫和军卒全都乱了起来。 两人都是一惊,谢质看向身旁人,似乎是在询问这是不是秦维勉授意。 秦维勉稳住剧烈起伏的胸膛,轻轻摇头。 谢质慌道:“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军官将领都聚集到了秦维勉身旁,众将领原以为看守?泉寺是个寻常差事,见到起火都没了主意。偏偏这次的统帅是从来未曾带过兵勇的二皇子,自从来了就整日咳嗽不止,众将心中暗自叫苦,不知今晚要出什么乱子来。 秦维勉四下一览,厉声道: “不要惊慌!?泉寺中自有防火器物,一队负责前殿前院,二队负责配殿,三队负责后殿后院,快去救火!” 此三路人马立刻应声领命去了,秦维勉又向剩下的一位说到: “率人围住院墙,以防有人趁机作乱!再派两人进城报信,去吧!” “是!” 谢质见秦维勉如此调度有序,心中微讶,他原不曾以为秦维勉有这样的决断。 秦维勉说完这番话,见众人领命而去,这才用手帕捂着嘴咳嗽起来。谢质忙来扶他,秦维勉微侧了身,将手帕收起,接过侍者递来的热茶,将满口血气送下。 众人虽去了,可那火势瞬间爆发,简直遍地开花,整个?泉寺瞬间陷入火海。秦维勉愣愣地看着东方,却见那火场之上、虚空之中立着一人,白衣猎猎。 呆了一瞬,秦维勉立刻招手集结卫队,率先朝?泉寺跑去。 他跟谢质还未到跟前,忽然听见一阵哭喊之声,那关押人牲的配殿大门洞开,二百童男童女惊叫着跑出去,散在了山林里。 秦维勉望着轰然倒塌的正殿,顿住了脚步。 茫茫夜色之下,忽然传来一声怒喝: “我方自有神祇,你们为何独奉邪灵?!” 那声音犹如洪钟巨铎自九天而下,忙乱的人群全被震得定在原地,待到反应过来时齐齐跪下叩头,无一人敢仰视上仙。 只有秦维勉独立夜风之中,见那钟亭之上站着一人。 第9章 是贺云津。 第8章 三杀! 秦维勉仰视着贺云津,那人见他望来,原本威严庄重的脸上忽然化开一抹温笑,与他对视犹如故人重逢的温易,将眉一挑,又似邀功请赏般的亲昵。 愣怔片刻,秦维勉握紧佩剑,心如擂鼓,却仍强作镇定地向前走去。那贺云津自钟亭飞身而下,也在走向他。 残火未熄,炙烤着他的周身,却仍不似贺云津的目光令他面颊滚烫。 秦维勉知道,那一夜他虚与委蛇趁贺云津不备刺伤了这道人,如今想要故技重施是不可能了。 他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几个胆子大的偷偷从地上抬起头来看,都以为二殿下被神灵召唤,或是被邪祟蛊惑。 此时此景,众人皆吞声不敢言,竟任由秦维勉走到了贺翊面前。 众人紧张至极,不知竟会如何。大家都知道二皇子文弱胆小,虽然生得身材颀长,但不够孔武强壮,尤其跟贺翊相比更显得单薄。上仙若是怪罪二皇子,秦维勉必死无疑。 谢质更是早就吓坏了。他自然也认出了贺云津,这个他跟秦维勉前几日“杀死”的道人。他万分担心秦维勉的安危,却不知为何连话也说不出一句,眼睁睁地看着秦维勉上前。 就在二人只剩两臂距离时,贺翊伸出了手,笑着欲将人拉到身边,那举止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是故人重逢。 正是四目相对之时,不料忽地寒光一闪,若谷剑直直刺进了贺翊胸膛。 “来人!与我将这装神弄鬼的妖人拿下!” 贺云津低头一看,前世的佩剑握在前世爱人手中,将他贯穿。 “正航……?” 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死了,不过是回天上养伤罢了。 合眸之前,他见秦维勉手持长剑,虽有紧张苍白之色却不减坚毅,确然是与上辈子不甚相同了。 贺翊再次回到兰筏溪,司缘都还没走。 她见云津仙友捂着胸膛回来,还当他旧伤复发。还是古雨眼尖,看到贺翊的衣衫又透着血色。 “不是吧!你又死了?!” 贺翊不语,只去找丹药。古雨就知道他不说,拉着司缘去万象镜看。 “你还是先歇息两天吧,”司缘看完后说道,“他分明已经将你当作了妖人,再去几次也是一死。” “这不能怪他。火烧了淫寺,放走了人牲,他不杀了我,如何交差?” 古雨笑道:“姐姐你就别劝了,我看像咱们云津贤弟这样痴情的人可是少见呢,我倒真想看看。” 司缘忍不住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都像他一样,我的职事还怎么干了。” 贺翊胸口实在疼得紧,便坐下先歇息。那九节狼去人间接了他上来便围着他转个不停,贺翊知道小九跟他心灵相通,此时必定也在难受,便将小九放在自己腿上,安慰地摩挲。 古雨道:“你先别急着走。你不是要打听那云一为何没有成仙吗,我方才已经去请宴冰了,我们一起问问他。” “此人是谁?” “他西圣驾下的人。登仙等事由西圣那边的司籍主理,但这司籍最是一个神秘之人,在天界极少与人来往,想跟他打听是不可能了,只能旁敲侧击地问问别人。” 不一会儿宴冰就来了,古雨介绍他与贺翊见过,贺翊发现此人确实是个好说话的,但似乎也没什么心机。 “这我着实不知,两位既然问起,容我多加留意吧。” 贺翊谢过了他,古雨提议四人在兰筏溪共饮几杯。贺翊答应着,却趁他们三人喝得高兴时,先去万象镜前看了。 那夜秦维勉令人将他捆绑起来,众人还没动手,小九到人间接他,又给当场众人表演了一回尸体横空消失。 可惜那时秦维勉正在远处给将领们布置任务,没有亲眼所见,因此仍是将信将疑。 回去之后,太子秦维勋并未服输。朝野之中流言纷纷,太子的拥趸都说国之大祭原应储君主持,此次乃是由于主祭之人不合宜,因此上神没有领受。 不过大多数士人还是有些良知,特别是听说那一夜从天而降的神祗所说的话,心中都十分不安,认为朝廷偏信西神,触怒了真仙。 贺翊看到这里便放心了许多。太子的小手段不足为虑,秦维勉在他的帮助之下,想要除掉太子自登大宝并非难事。 于是贺翊便回去跟宴冰、司缘、古雨一起饮酒。 那宴冰喝了几杯就十分热情,古雨道: “我看云津贤弟等得着急呢,你有无朋友在家,可否先飞信与他,看看这位二皇子的命数究竟如何。” 那宴冰连连答应。贺翊逐渐发现,原来这天上也跟人间一样,几杯酒水下肚事情就好办些。 不一时就收到了回信。 宴冰让他三人安静,凝神片刻。而后摆摆手,笑道: “嗐,你们也知道,这登仙之事是最为机密的,轻易打听不着。” 贺翊听了便有些失落,司缘一席之间都不大说话,却紧盯着贺翊的一颦一笑。 古雨道:“那也——” 宴冰忽然立起手,令他先别说话。 待听完空中来信,宴冰才把举到一半的酒杯送到唇边,缓缓品了两口。见他如此悠然,贺翊知道又没有重要消息,不觉轻叹出声。 宴冰放下玉杯,慢慢说道: “别的虽没打听来,倒是知道那位二皇子命数将近啦。” 贺翊腾地站起:“你说什么?!” 宴冰不解:“这辈子追不着,下辈子、下下辈子再追呗!” “是啊,”古雨也道,“反正也没有比皇子更难接近的,你就等他轮回转世再说吧,到时也忘了你曾是个妖道了。” 司缘神色一凛。她知道,像云津这样刚刚登仙的人,恐怕还做不到生死淡然。 果然,贺翊冲进屋中到万象镜前看了一眼,而后便又吞了一颗丹药,掉头下世了。 秦维勉府中,跪了一重又一重的人。 太子秦维勋正冲着院中歇斯底里地发狠: “再没有办法,太医署都得千刀万剐!还有你们!你们这些婢子奴仆,都给我陪葬!!” 跪着的人瑟瑟发抖,他们知道,这位太子爷是说得出办得到的。 太医署为首的一位战战兢兢埋首说道: “方才谢希文谢郎回去找千年灵芝,若能找到,或许、或许可——” “或许?!” 此时太子双目猩红,说要疯了也有人相信。那老太医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再言。 而这位太子从前也曾疯过,被他刖了、黥了的人不知凡几,凡是触怒他的人哪里会有好下场。 里面躺着那位倒是向来好脾性,偏偏身子弱,又缺人照料,不想?泉寺一夜水火交替,加之受了惊,竟就这样不中用了。 太子放了狠话,又回屋去看。 贺翊施了一个隐身咒,直落到秦维勉榻边。那人是连咳也不咳了,闭目合眸躺在那里,只剩一片苍白的沉寂。 他在司命的灵湖中见过云舸的三次死亡,全都那样凄惨酷烈,如今这样平静,却又是另一种残忍。 还是这样的年纪,好不容易此生长于皇家,本该潇洒灿烂地度过这一生,将从前的遗憾一一弥补,却偏偏要他此时夭折。 想起这几日的观察,贺翊看得出,这一世的云舸分明是个心怀远志的人,即使受着太子的磋磨、忍着持续的病痛,却依然站得笔挺,双目炯炯。 这样出类拔萃的人,为何又要夭亡?! 贺翊从前也跟云舸学了些医术,此时伸手去摸秦维勉的脉搏,一摸便知此人过不了今夜。 别无他法,贺翊执过秦维勉的手,给他输了一股清气。 这清气虽能替他暂时续命,但这毕竟不属于凡间,滋养凡人的同时也是一种烧灼。如果不能找到别的办法,秦维勉的生死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了。 他刚要将手撤走,秦维勉忽然很轻很轻地回握了他,眉头也微微蹙起,仿佛不让他走。 贺翊的眼睛一下子就酸得如同承载不了一颗露珠的叶子。 从前云舸偶有疾患,也总是这样拉着他不许他离开半步。云舸虽然不说,但贺翊知道,这个全家被斩、流落江湖的人其实很依赖他。每当病时,平日里那如冬日暖阳般的煦煦温意才会暂收,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来。 此后三世,竟再没一个可以让这人信任依赖的人陪在身边了。 贺翊回头看,这一屋子的人,有太子和秦维勉的两位弟弟,还有许多他并不认得,但皆是各怀鬼胎,眉目奸猾。 贺翊心坚如铁。云舸所受轮回之苦,定要止于此世。 “我去去就回,你放心。” 隐身之时,凡人是听不见他的声音的。秦维勉握得并不紧,贺翊却费了许多力气才将手抽出。 他回身上天,身后太子秦维勋又冲出去发起疯来。贺翊冷冷地想,前几日还百般算计折磨,现今又无能狂怒,这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怕是只能感动自己吧。 第10章 第9章 续命 贺翊上天,直奔司命之处。前些日子他曾来这里查看云舸转世的经历,这司命以青年模样示人,如今再来,又换了一副中年持重的样子。 要不是嗓音如一,贺翊差点没认出来。 他没时间寒暄,直接问道: “可有办法替凡人续命?!” 司命一惊,捋了捋半长不短的胡须,摇头道:“没有。” “真的?” “是啊,生死有命,岂能更改?” 说完司命就扭头去理满桌案的簿册,不再抬头看人。贺翊心焦如煎,一个闪身回到兰筏溪,宴冰正欲离去。 贺翊截住他又问: “可有办法替凡人续命?!” 宴冰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仍是温吞地笑笑,好声气地答道: “有那个必要吗?我刚刚打听得知,那位二皇子活不过今夜寅初了。” 司缘走过来,板着脸道: “云津!你冷静一下!你到凡间去谈情说爱也就罢了,如今怎么还想给凡人逆天改命?!你就算初来,难道不知天界章法?!” 古雨难得敛了笑,可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说你呀,夺缘也不在这一时!他已经将你当成妖人,你就稍歇歇,等他下辈子吧。” 贺翊逼近宴冰,厉声问道: “有何办法替凡人续命?!” “要说续命,唯有去请语灯莲,那不是我等能够拿得到的,你就别想了。” “语莲灯在哪?!” 司缘道:“语灯莲生长于玉鉴灵湖之中。那灵湖平日见都见不着,要以独门的法术方能幻化成形,你去哪取来?更别说看守之人向来十分小心,不会轻易给你。” 贺翊急道:“可是司命掌管的玉鉴灵湖?” 司缘见他知晓,稍感意外,只拿话接着劝说: “是他不错。司命平时虽然随和,但大是大非从不含糊,自己的职事看管得一清二楚,这语灯莲他是不会给你的。” 古雨叹道:“唉,那可麻烦咯!我还听说司命是天界数一数二的猛将,你可别去硬碰!啊!” 贺翊听到此处转头重回司命处,人间早已过了丑时,秦维勉撑不了多久了。 自他走后,司命便打开了玉鉴,在夜色下化成了琼田万顷。那位云津仙友前几日来问一人的事迹,今天又问如何给凡人续命。司命是个谨慎的人,自是要先看看原因。 泛舟一观,原来那位叫作秦维勉的凡人马上就要死了。对着簿册一找,确是这个命数不错。 司命心中踏实了,想着再过不到一个时辰,此人死了,云津也就没什么念想了。到时他跟黄泉路上的同僚说一声,晚点再给这个人转世,拖上几年,到时这云津也就忘却了。 司命掌管这个职事很久了,新来的仙友往往有这个毛病,忘不了俗世的故人。若只是经常来看看也就罢了,司命挥挥手就给他们看。若是偶尔遇到贺翊这样非要逆天改命的,他就用些类似的手段,很快也就都平息了。 他自诩是个通达的人,同列仙班,他能帮则帮。 看完了秦维勉的命数,司命正欲挥手合上玉鉴,孰料却听闻外面传来一阵兵器交碰之声。 他抬头远望,什么也没有。 司命要出去看看,出去之前先合上了玉鉴。到外面一看,还是什么也没有,唯独风大了许多,他门前的牌匾竟然就在他眼前掉下来了。 司命伸手去接,双手刚伸到半空,腕上的金镯竟扶摇而起。 不好! 他顾不得牌匾,接住了便丢在地上,扭头去追自己的金镯。 “云津!我知道是你!” 夜色之中无人现身,连金镯也不见了。司命只管往玉鉴处追,还未行几步,脚下已经化作一片碧海,月色里浮光跃金,湿意扑鼻。 “云津!” 他大喝一声仍旧无人现身,只是灵湖又凭空消失。司命守在玉鉴之前,一声冷笑。 很快贺翊就出来了,驾着高高的云头,将金镯抛下,手持一朵莲花,遥遥冲司命抱拳: “多有得罪。” 说着就要走。 司命朗声朝他喊道: “你以为我吝惜一朵莲花?” 贺翊顿住步子,司命也上了云头,冷笑道: “你可知如何发动这莲花?” 贺翊转过头:“还请赐教。” “呵,这莲花倒不稀奇,你要千朵万朵也有。可这莲花之用乃是牵引灵湖之气,注与凡人。这天地悬隔,莲花离湖片刻便枯,你道它要如何牵引?” 贺翊看着司命。 “要用你半颗元丹,为莲花培固清气!” 着急下世的人闻言一怔。 司命见状冷声道:“为了你好,却不识好歹!你要摘莲怎不问我?没有我的法术,你摘了它去也无济于事!我还告诉你,莲花续命只管一次,今后他或病或伤,该死还是要死的!” 贺翊问道:“少了半颗元丹会怎样?” “元丹是养清固元之根基,少了它你便只能在天界活动,若是去了人间或是黄泉,离了清气滋养,便与凡人无异!” 司命满以为这该吓退云津仙友了,此时他气也消了些,想着递个台阶。 “你们新来的常常如此,放不下俗世情缘。这也难怪。再过些时日便好了,到时怕连自己俗家名姓都忘了。” 他朝贺翊走去,伸手叹道:“快给我吧,再不栽回灵湖就要枯萎了。” 贺翊将莲花递给他,双手抱拳,沉声道: “就请仙友施法吧!” “……你说什么?” “有劳仙友施法,用我之元丹,固莲花之清源。” 司命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刚说的,你可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贺翊说完,从胸中托出元丹,那东西虽比这夜的月亮小,但却更加金灿耀眼。 司命见状无奈冷哼。 “我仁至义尽,你执意如此,我就只有尊重了。” 眼见星斗流转,知道时间已经不早,贺翊只道: “多谢你了。” 司命从未做过此事,从前虽也有像贺翊这样的痴人,也都被他三言两语劝下了。他正犹疑着,忽然见一位仙友从远处驰来。 “云津!” 是古雨这个老家伙。司命认了出来,也知道他跟云津是邻居,心想或许古雨能劝得住这个呆瓜。 贺翊听见古雨喊他,回手一挥,设下结界。 司命无言。他早从灵湖中看完了贺翊俗世的一生,知道这样的人必有削金断玉的心志。既然人家一心如此,他也懒得再劝了。 司命催动金镯,元丹被飞刀削去一层又一层,彷如金乌乍裂。 金屑落于莲心,莲花顿放,片片剔透。绽放得这样美的莲花,司命也是第一次见,只觉这东西竟和生命一样脆弱。他示意贺翊收回元丹,将莲花小心地纳入锦袋,交给面前之人,叹了口气。 谢家是名门大族,家中所用有时比皇宫还珍稀些。谢质听太医说千年灵芝或许能救秦维勉,立刻亲自回家求家主拿了,到了秦维勉府上,切下当中一片,塞进秦维勉口中。 太医瑟瑟发抖,春夜寒气仍重,他们上了年岁的双膝在砖石地上冷得如同刀割。更让他们害怕的则是太子殿下偏执凌厉的目光,随时可能一声令下让他们全部身首异处,此刻人人都在暗中祷告,祈求谢质带来的灵芝管用。 贺翊就在这时候现身于秦维勉榻前。 满屋子焦灼的人立时变得紧张。谢质是认得他的,此刻率先回过神来,高喊侍卫。 “我是来救他的!” 一队侍卫冲进屋来,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便有那个杀了他两次的路天雪。 在天上时贺翊并未觉得有太大异样,可到了人间,立时便感受到了不同。那是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属于凡人的迟重和踏实。 他往桌上一看,漏刻已近寅时。 “谢公子!我的本事你该知道!” “你为何缠着二殿下不放?!我看定是你这妖人设法害了二殿下!”谢质朝太子说道,“太子殿下!二殿下与我前几日曾多次见过这妖道装神弄鬼!” 秦维勋闻言,挥手令众人抓捕。 漏刻滴滴,马上就是寅时了。贺翊在凡间没了仙术,如果这里面没有路天雪,他也有本事一战,可如今就难说了。 何况漏刻虽然不慌不忙,是绝不会为了谁而稍停的。 太子一声令下,明刀明枪的侍卫向他冲来。 路天雪最是警惕,早就看出这个道长是有些本事的,因此冲在最前。不想却见贺翊向后一退,直到了秦维勉榻边,紧接着路天雪就撞上了什么东西。 路天雪被弹得老远,别的侍卫也是如此。他们抬头一看,面前的床榻、二殿下和云津道长都不见了,只剩一片灰蒙混沌。 第11章 结界之中,贺翊正捂着胸口缓劲。刚才他强行用元丹之力发动仙术,虽然只是设下结界这简单的法术,却疼得他眼前一白。 顾不上胸中的剧痛,贺翊扑到秦维勉面前,抖着手从腰间解下锦袋。那金莲缓缓绽开,贺翊将它放在秦维勉额头,莲花一闪,化作满帐清光,随即消逝。 贺翊回头,在结界外乱摸乱撞的人影中间看到了漏刻。 那一滴水若是落在大海里绝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但在此时的漏刻里却有着千钧之重。 刚交寅时。 贺翊恍恍卸力,喉咙一松,一股腥气的热流顿时从唇间泻出。 第10章 正缘就是正缘 濒死之时,秦维勉在梦中看见了他早就去世的生母。 那眉目清婉的女子是宫中一个下等的秀女,即使诞育了皇子,身份也并未得到多大的提升。那时章贵妃盛宠多年却无子嗣,自然容不得她富贵。 到了秦维勉五岁之时,章贵妃仍未生养,便求了天子将秦维勉交给她抚养,说是跟着她会更有出息。 那一日也是春天,宫中的海棠落得像雪一般。秦维勉被章贵妃带走,并不知道从这以后想见自己的生母一面便只能偷偷跑去了。 每一次秦维勉求了自己心腹的老仆去打听娘亲的情况,得到的回答都是“娘娘正听讲道”。 那时天子也沉溺于此,秦维勉对此并不陌生。但他不信。 在秦维勉的记忆中,他的娘亲是一个喜爱绣花和调香的清雅女子,居所虽不甚宽大,但总是布置得规规矩矩、干干净净,没有华贵的料子,她便亲手绣一些图样。 这样讲究的人,怎么会喜欢那些穿得怪模怪样的老道士呢。 那些人身上总是带着浓重的香灰味儿,只需一闻就将人带到了那些不知所谓的道场,将什么细腻婉约的香味都掩盖下去了。 于是秦维勉便偷偷跑回去看。 这一看便吓了一跳。他才离开没有多久,娘亲那年轻丰润面庞竟然干枯凹陷了下去,两只明眸变作一对突出的圆球,整张脸泛着铁青。 那失意的女子半靠在榻上,帘外隐约可见几名道人。下人将道士手中的盒子接了,呈到帘内,打开一看,那丹药也泛着铁青。 “娘!你不吃这个!” 秦维勉冲出来,榻上的女子先是一愣,干红的眼中这才有了些湿润。 他尚未扑到跟前,打小伺候他的老奴回头看了娘娘一眼,半嗔半笑地说: “二皇子怎么到这来了,待会儿贵妃要着急了。” 榻上的女子手伸到一半,闻言又停住了,终是什么也没说,任由秦维勉被人架走。 从那不久,秦维勉便听人偷偷告诉他,说他娘亲殁了。 从此秦维勉便常常做这样的梦,随着他长大,梦里的他也逐渐高了、壮了,一次次他冲到娘亲面前,让她不要服道士的丹药,一次次都有更强壮的人将他带走。 终于他离宫别居,手下有了一队侍卫,遇有大事也能自领一干人马,可当他疲惫地合上眼,他的娘亲仍在道士谄媚的笑容之中吞下了那颗丹药。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了。每逢冬日他总要闹些毛病,等到春日晴暖才会逐渐痊愈。可今冬不一样。 他原来不懂,人到五十为何能够知天命,可这个冬天他却从一声声、一夜夜的咳嗽中早早窥见了自己的命数。 他的气息已微,他的力量已弱,如今是更不可能去改变什么了。 “娘……” 当秦维勉再次看到那原本秀丽洁雅的女子接过道士奉上的丹药时,尽管费力,他还是发出了呼喊。仿佛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一般,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忽然,眼前的一切光怪陆离都消失了,仿佛一道金色的列缺击中了他,秦维勉觉得身上又充盈着力量。 他睁开眼。 映入眼中的人,头戴着方家的莲冠。 那面孔令他熟悉。 秦维勉含着口中的灵芝,声音轻微却坚定: “给我将这道人……赶出去!” 贺翊听了一怔。 方才他呆呆地一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吐血了。司命所言不虚,少了半颗元丹,他的清气难以固持,到了凡间便与凡人无异了。 刚刚情急之中他强行催动元丹,以元气施法设下结界,是以大伤。 如今胸中剧痛,他的结界难以维持,稍一含糊,便如春冰一般裂解。 外面的人刚刚被挡在外面,全不知发生了何事,现在见状立刻扑上前来。贺翊支撑不住,正要叫小九接他,不知衣领被谁提了一把,竟就这样被拎到了天上。 被扔到兰筏溪的榻上,贺翊一瞧,原来是古雨。 天上充盈的清气像春雨在润泽一棵枯苗,他只顾吸取,一时搭不上古雨的话。 “喂!我说你差不多行了,这回知道厉害了吧?你救也救了,在天上好好待着吧!” 司缘跟宴冰从外间走来,显然刚刚几人是一同在万象镜观看了人间景象的。 贺翊感觉好些了,忍痛答道: “我不去,你们看什么?” 他说着便往起爬,司缘问道:“你是要去哪?” “去给司命道歉。” 这话只说了一半。贺翊一是诚心道歉兼致谢,二是想再看一眼灵湖之水。 那天他只一眼看到秦维勉快要大婚,不管不顾地冲到人间,还没看清秦维勉这辈子早前的经历。如今他到人间便是凡人,本事小了,谨慎就多了。 虽说死是死不了的,也不好天天下去就是被捅吧。秦维勉这么反感他,他总得知道缘由。 司命果然是个随和人,话说开了事便了了,任由贺翊看去。 秦维勉痊愈的速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仿佛一夜之间,他的生气便如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了,就在数日之前,他还以为春风再也不会吹开他的帘帷。 秦维勉醒来,听人讲了事情经过,缓缓说道: “小弟醒转,多亏了大哥不辞辛劳,整夜照料,也要多谢希文拿出这么珍稀的药材,我只含了一片,竟就大好了。” 谢质连忙道:“我不敢居功,还是太子殿下衣不解带连日在此,召集了这么多太医为二殿下诊治。先前他们已经给二殿下灌下许多汤药,若不是太医们的方子得当,我纵有一棵灵芝怕也不济事。” 秦维勉意识到谢质在提醒他什么。放眼一瞧,外面跪着黑压压一片太医,斑白的头颅贴到了地上。 “原来如此,多谢大哥为我如此费心了。太医们想来也累了一夜,就请他们先下去如何?我这里有一两个侍候也够了。” 太子秦维勋听了自然答应,回头道:“听见了?你们先回去,明日我重重有赏!” 秦维勉再一打量,这才看见三弟秦维务也在他房中。 当初秦维勉到了章贵妃身边不久,她就有了身孕,诞下一子一女,便是三皇子秦维务和前些日子出嫁的蕴宜公主。 因此有人便私下里称秦维勉为“招娣皇子”。 如今秦维务在此,自然是代表章贵妃来的。 果不其然,秦维务凑上前来说道:“二哥,你病了这些日子,母妃十分担心你,叫我来给你送些滋补药品呢。” 秦维勉道:“多谢母妃,多谢三弟了。待我好些,便进宫面见母妃,请她放心。” 太子斜了秦维务一眼,显然对这虚假的客套不大满意。他睨完秦维务又去看秦维勉,秦维勉知道他的意思。 从小到大,他这大哥不知问了多少次“谁是对你最好的人”,秦维勉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是不肯罢休的。 ——“当然是大哥。” 这话秦维勉从真情实感说到了冷笑搪塞,如今想想,大哥好似已经许久没有问过了。 “有劳大家都来看视,如今我好多了,大家也请回去歇息吧。” 太子立刻挥手:“都走,都走!” 走之前,谢质回头看了秦维勉一眼,秦维勉向他递了个眼神,谢质便默然随太子出门了,只是很快便又折返。 秦维勉见了笑道: “多亏你明白我的意思。此时真想找个人说说话,方才人多,又无味得紧。” 谢质直达榻边,温声道:“我只怕你累着。” “说也奇怪,我竟一梦之间便似全好了。就是去年春天也没这样精力充沛,我甚至怀疑……对了,方才他们说起那云津道长都云里雾里的,你可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怀疑那道长真给我施了什么法术。 这话秦维勉不肯轻易说,谢质却全明白了。他想了想说道: “什么不可触碰,只是那野道人武功不俗,因此大家无法近身罢了。若说道人真有什么法术,我是不信的,不然何以他又力不能敌、慌忙逃窜了呢?” 秦维勉点点头。 “是啊。多亏你连夜奔波,为我找来这续命的灵芝。今夜这么多人守在这里,他们未必没有盼着我死的。我知道,真心待我的只有你一人罢了。” 第12章 第11章 调整战术 那日大火一炬,将?泉寺烧成一片焦地。 此处原本是连片农田,为了建这寺庙强征了数亩地。如今焦土之上断垣朽木,围在一片青苗之中,更显荒凉。 那?泉寺烧得只剩下一个祭坛,因是砖石垒成,因此牢固不破。此时那高台之上摆满了贡品香烛,台下祭拜叩首的人来了又去。 民众纷纷传说那夜解救童男童女的乃是下凡的天神,显灵之时金光萦身,声如洪钟。更奇的是,二殿下刺了天神后就着了魔魇,分明是天神的报复。 ?泉寺大殿残留的半根立柱上如今挂着一幅巨大的卷轴,乃是当晚几位救火的侍从找画师绘成的。 贺翊担心被人认出,此行特意戴了斗笠,玄纱垂下挡住面颊。不想他朝那卷轴一看,上面画着的人赫然有三只眼睛,四只耳朵,无数层下巴,周身金光环绕,腰带五色环佩,脚踩一朵青云。 贺翊还未及笑,却听得人群中哄闹起来。 “各位乡亲父老!为何在此跪拜!当夜不过是妖人作祟!你们还要供奉他不成!” 那嗓音声如玉石,语调琅琅,贺云津听了会心一笑。 一老汉先声回道:“我们愿意跪真神关你什么事啊!我家就住在那山坡上,真神显灵是老头子我亲眼看来!”他回头向众人道:“是不是啊!” 众人纷纷应和,贺云津扭头一看,秦维勉正一边劝一边弯腰去扶香案后的人群,自然是一个也扶不起的。 那身影贺云津永远也不会错认。 他目光稍一挪动,果然看见了路天雪,那个永远站在秦维勉身旁的亲卫。 “各位乡亲!哪有什么神仙道人!不过都是妖人的戏法罢了,官府马上就要发出通缉令捉拿妖人!大家赶紧拿回你们的贡品,回家去吧!” 贺翊仔细一看,那祭坛上果然摆着各式瓜果和粮食。此时正是春耕时候,粮食尚未成熟,这些自然是去年囤下的口粮了。 秦维勉正在人前费力劝说,弯着腰一个个去扶,让他们离开这里,但人群就像在风雨中被吹折的树一样直不起来。 那些民众听不进去秦维勉的劝说,反而群起而攻之,指责起秦维勉来。一老妇说道: “年轻人,你少管闲事!这是我们愿意的!你在这里胡闹,看真神不降祸给你!” 这回贺翊没忍住笑出了声。 秦维勉没理会,反问那老伯: “这位伯伯,你说你亲自见来,敢问你见到了什么?” 老者伸出手比比划划:“当然是真神了!我见那真神从房顶上飘下来!两层高的大殿啊!就那么飞下来了!” “就这样?” “何止啊!那真神下来时身上还泛着金光呢!” 秦维勉道:“那夜我也在这里,何曾见什么金光来?而凌空飞行不过是一种轻功,江湖中人也不乏有练成的。” “我说你小子,真是多管闲事啊你!你自己不信,不要耽误我们拜神!” “乡亲们!有这工夫和钱财,做些什么不好?你们都知道那邪神是假的,怎么又偏要信这个神棍!” “你这小子,怎么对真神如此不敬!” 一名青年看了多时,此刻突然起身发难,抡圆了拳头就往秦维勉脸上击去。 贺翊心中一凛,暗道自己不该站得这么远,却见路天雪眼疾手快,以一掌生生接下了那拳头。 两人僵持了片刻,青年力量不及,灰头丧脸收了拳。 秦维勉并未泄气,对于民众的诘责也不恼怒。贺云津看着他,就想起上辈子的正航也是如此,尽管遭受了那么多的磨难,但心中依然如玉如珞地坚定,眼中凝聚的光彩不曾减了分毫。 秦维勉见说服不了那二人,又移步去劝一名老妪。秦维勉还没开口,老妪先道: “孩子啊,你不知道——” 她声音小,又带着病态的沙哑,秦维勉正俯身去听,忽然众人全都站了起来,齐齐指着废墟之后,山坡之上。 “快看!真神显灵了!” 秦维勉猛然回头,只见那山顶上立着一人,虽看不清面孔,但周身金光闪闪。 正是日落时分,暮云四合,天地一片深沉的暗蓝。那人金光环绕,竟如猎猎晚霞。 那身形秦维勉尽管只见过几次,但竟似烙刻在他心中一般。 此时众人早已尽皆跪下,叩首不停,有如起伏的海浪,只有他一人独立潮头。 山顶上传来一语: “诸位乡亲,只需心中长存虔敬,不必靡费贡品灯烛。大家若是真心信奉,初一十五日落之时朝北方拜上两拜,我便知了。” 声量不大,却稳稳送入每个人耳中。贺翊下凡之前,在天上吸够了清气,就用余下那一点发了些金光,糊弄过了这些迷信的乡亲。 “各位父老乡亲!快拿上你们的贡品,回家烧饭去吧!” 这回众人便散去了,那老者拍拍裤子上的土,转身之前还朝着秦维勉道: “这回看你信不信!哼!年轻人!” 秦维勉一时语塞,却听身后传来轻笑。他回头一看,是贺云津。 见那画像不像样子,贺翊也不怕人认出,早将斗笠除去了。他正要开口说话,凛然剑气便破空而来。 此时路天雪识出贺翊,身形一转便挡在了秦维勉身前,利刃出鞘,直奔贺云津而去。 秦维勉一惊,还未及反应,那剑刃已到了贺翊面门。被袭的人倒是神色泰然,只是眼中立时坚硬起来,将身一扭,居然躲开了这一剑。紧接着贺云津的剑也出了鞘,斜刺里击出,转瞬间就与路天雪过了不下十合。 当年他也是凭着这绝世的武功惊艳了云舸,因此贺云津故意让了半招,只为了再使出几个精绝的招式,好给秦维勉看看他的本事。 不想就这么一寸,足以让路天雪抓住机会了。贺翊懊恼,自己戎马半生,何曾在对敌时儿戏,他早知不该如此,怎么今天偏偏分心了。 他不敢再大意,立时凝神聚气使出全部本领来。他看好时机,虚晃一招荡开路天雪的剑气,而后腾起一剑,匹练剑光突袭而去—— “住手!” 秦维勉焦心的一声断喝惊醒了缠斗的两人,贺翊跟路天雪各自留了一线,堪堪收住。 贺翊不解地扭头看,只见秦维勉到了路天雪身边,目光上下一扫,显然是在看人有没有受伤。 侍卫而已,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贺云津心中打翻了一坛醋,他这才想起来,现在的秦维勉不会为他的胜利欢呼,反而怕他伤了自己形影不离的亲卫。 他藏起失望和不快,冲两人抱拳道:“得罪了。” 秦维勉看看这总是缠着他的道人,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二殿下这次不杀我了?” 那语气,竟叫秦维勉听出了委屈来。 “你屡次装神弄鬼,怨不得我杀你。” “我从来不想骗人,”贺云津的眼神让这话格外具有说服力,“在下知道二殿下慈悲为怀,必不愿以人为牲,但又不得不奉旨而行,因此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让人以为这是神仙所为,好叫二殿下脱了干系。” “那你今日又是为何?” “都是平头百姓,连年战乱已是不易,何必叫他们笃信于我,白白损耗那么多粮食布匹。” 秦维勉反对佞信鬼神,第一就是为了这靡费。世人还以为他读书读傻了,不想今日竟从一个道人口中说出与他心中两相印证的话。 贺翊说这话时神态自若,语气中夹着叹惋,自然平白反叫人听得入心。 就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令秦维勉绷着的心神瞬时松了三分。 “这么说,倒是我错怪好人了?” “在下可不敢埋怨。” 话这么说着,语气里却分明带着一种亲近之人故作的嗔怪,看过来的眼神也沁着笑意。 多唐突啊。秦维勉想,倒好像他们真曾有过什么交情一般。 第12章 酸 “既然不愿骗人——”秦维勉反问道,“道长为何不以实情相告?” “二殿下比我清楚。官府未曾禁止百姓在此祭拜,天子也不曾追究二殿下的失职,都是因为心中存了疑虑,真将我当作神仙下凡。此事如若戳破,二殿下的罪过可就大了。” 秦维勉默然。 贺翊心中也有疑问,必要先求一决。他瞅着空子,冷不防道: “二殿下爱护僚属,真是令人动容。” 那夜贺翊躲在树后,听秦维勉让谢质离开,两人一番剖白心迹,让贺云津不禁怀疑秦维勉情系谢质。 秦维勉听了只觉奇怪。这话里哪来的酸味? 他泰然道: “此事我一人承担便是,原用不着连累他人。” “二殿下一身担当,又如此周全旁人,实在是世所少有。只是不知……这周全爱护,是仅向那一人,还是——” 第13章 秦维勉眸光一动。饶是像他这样的好脾性,也被贺翊莫名其妙的试探弄得烦了。他如何待谢质,关这道人何事? 他不答反笑道: “说是不敢埋怨,到底是心有不平,这是要我谢你了。” 这笑容让贺翊想起云舸,从前云舸有事遮掩时也是这样笑。秦维勉的面具虽比云舸更厚,但那一点点破绽足以让贺翊了然了。 那个谢质,绝对会成为他的劲敌。 平心而论,秦维勉觉得自己该谢贺云津,但这道人举动奇怪,惹得他心烦,因此他只是耐着性子说道: “我今日方知道长用心,道长勿怪。” 贺翊看着面前的人,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目,却让他有种微妙的陌生之感。云舸一生治病救人,从容淡泊,虽然天资聪颖,却从不这样工于心计,更没有出手杀过一个人。贺翊一直以为,云舸转世是担不住朝堂的风浪的。 可如今眼前人依旧贵柔处弱,松柏精神,但即使身在脏污的朝堂,也不肯在他人的胁迫之下改了心志。 他有这个心气,也有这个手段。 想到这里,贺翊忽然笑了。 他虽早知道他的云正航是个坚韧不拔的品性,却不成想原来托生到这样险恶的地方,云舸竟也能生出鳞甲来。 ——非不能也,不为也。 见贺云津盯着自己看,眼角眉梢的笑意像沾了三月的春水一般柔软,秦维勉疑道: “道长在看什么?” “没什么。” 见自己的搪塞令秦维勉不满,贺翊道: “殿下资质无双,我今生唯愿追随殿下,如今已经弃道还俗,便以号为名了。” 虽然无权无势,但好歹是个皇子,阿谀奉承的话秦维勉也不知听了多少,但别人所说都是空言套话,没一个有贺云津这番分量。 让秦维勉感到信服的是贺云津的双眸,那是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既像装盛了世间所有苦痛一般沉厚坚毅,又像映照着清空皎月一般澄明通透。 这么正派的一双眼睛,确实让人很难开口叫他“神棍”。 但转念一想,秦维勉又觉得自己被骗了。 “道长玩笑了,你我萍水相逢,你不知我的居心,我也不知你的底细,何必说这些虚话呢。” “殿下——” 与我早已是生死之交了。 贺云津吞下这半句,转而笑道:“殿下看来是对我的贽礼不满意。” 我们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这是恋人之间寻常的约定。 你上辈子说这辈子要跟我在一起。 ——这是流氓神棍招摇撞骗。 贺云津原以为下凡夺缘是手到擒来,如今连死三次又失却半颗元丹,自然也不敢再大意。越是珍贵的东西越得费尽功夫才能得来。 贺云津忽然想,上辈子他都未曾问过,云舸追求他那么长时间,彼时又是什么心境? 而秦维勉只顾想,这道人到底为什么一直缠着他?分明接连被他下令杀了三次,竟没有一点怨怼? 只见那贺云津向他道: “二殿下可否帮帮那个老妪?” 秦维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那名声音沙哑的老妇,此刻竟未离去,就靠坐在祭坛边上,垂手痛哭。 秦维勉疑道: “她是何人?” “一名失去孩子的母亲。” 秦维勉看向贺云津,那人眼中既有愁色,也带着鼓励。 老妪的哭声也是沙哑的,瘦弱的胸膛鼓荡不出高亢的声音,直似快要断了气一般。 这声音任谁听了也要不忍,秦维勉过去问道: “婆婆哭什么?” 那老妇抬起浑浊的双眼看他二人,将泪一抹,留下两道泥水。 “你……你的声音好像我儿……我、我怎么看不清……” 老妇是朝着秦维勉说的,边说边又去揉眼睛,希望能够揉掉眼中的白翳,将面前人看个清楚。 贺云津道:“婆婆错认了吧,这是秦公子。” 那老妇虽看不清,却能隐约看出面前人穿戴华贵,因此一时明白了,又泄气哀哭。 刚刚秦维勉就看见众人到祭坛上哄抢东西,因此询问: “可是你的东西叫人拿去了?” 老妇点头,又摇头。 她年事已高,行动迟缓,看得人着急。秦维勉正要再问,却见贺云津蹲了下去,平视那老妪。 秦维勉一诧,只听贺云津说道: “婆婆有什么难处,只管慢慢说出来,我们两个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谁也帮不了我了……” “诶,这是什么话,有什么难处过不去的?你好歹说说。” “除非、除非是神仙……我一连来拜了几天,可神仙也不要我的礼……” “神仙不要你的礼,又不是不帮你的忙,人家是神仙,还犯得上要咱们俗人这点玩意?婆婆这身子骨,每天都过来拜神,你这么诚心,神仙怎么会不知道呢?” 秦维勉原本一心想知道那老妪有何难处,此时反倒更对贺云津好奇起来。他见贺云津蹲下身去同那老妪讲话,衣襟都沾了浮土,言语也不再像平时一般半掩半露,反而平易近人,耐心劝解。 说话之间,贺云津又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给那老妪将脸擦净,帮她把散发别到耳后。 秦维勉随意稍看了一眼,不料竟觉得那老人的面庞十分熟悉。 “俺就想问问神仙——”说到此处,老妇又是满脸淌泪,“俺儿……俺儿他到底多时回来……当年他从军去了,当时说到北方去,就、就再也没消息了……” 官军在北方连连败退,多地沦入山戎之手,秦维勉疑道: “什么时候的事?” “十八年前了……” 秦维勉听了默然不语,这么久了还没消息,八成是早就死了。而这老妪就这么等了十八年,等到话都要说不清楚,等到只能求神告佛。 他想着,回去定要安排人接济接济这老婆婆。 贺云津蹲在地上,回头看了秦维勉一眼。 “秦公子,婆婆就这么一个儿子,多年杳无音信,着实不易啊,”贺云津说完又向那老妪道,“婆婆别着急,我过几天正要到北方去,大哥叫什么?我到时候帮你打听打听。” “俺家姓董,他叫董修,当时是入了左羽卫走的!你若见了他时,千万劝他回家来啊!” 贺云津应承下来,又说道: “若是别的什么,晚生不敢担保,那左羽卫当时在北方打了几次胜仗,后来调防到了幽州,就在北地屯田驻扎,那些兵丁也就安下家来。婆婆可知道现在边线上有个骁毅军吗?那就是当年左羽卫留下的人改建的。” 那老妇听了这话,半蒙的双眼竟也射出一些光亮来。 “这是实话?” “可是实话呢!”贺云津又看了秦维勉一眼,“大哥现在或许还当了个小官呢。” 第13章 是那块料但不完全 不知为何,秦维勉竟觉得这老妇莫名熟悉,甚至有股亲近之感。即使没有这层奇异的感觉,这老妇也令他动容不已。 他也在老妇面前半蹲下来,贺云津扭头打量,见秦维勉面色凄楚,猜想前世的丝还是牵到了今世。 这“董修”不是旁人,正是秦维勉的前一世。 当初征兵之时,小吏为充人数,不顾他是家中独子,愣是将他捉到军中。当时董修年岁也小,便被派到前线修筑工事。一块块巨石从山中运出,粗绳勒在他因吃不饱饭而瘦弱的肩膀上,血迹从肩头慢慢洇满整个胸膛。 那时这妇人腿尚利落,眼尚明亮,每日都到山头上向北瞭望,却不知自己的儿子在前线受尽了北国的风雪。她亲手给做的鞋子早在去的路上就被老兵抢了,干活时只穿了一双麻鞋,一步步拉着石料往前挪,双脚磨至见骨。 “婆婆别难过了,我送你家去吧。既然我与令郎声音有几分相像,也是一种缘分,大哥没回来时,我来供养婆婆。” 听他如此说,贺云津竟慰然一笑。 “有公子这句话,婆婆可算终生有托了。” 秦维勉着意去看贺云津的应对,只见那清隽飘逸的道人随手搀起了老妇,自然流畅,并无半分嫌弃为难。 一袭白衣搀着满身污泥,秦维勉看得震动,竟忘了答话。如今士林中玄言盛行,人人贵清贱浊,官守职事、声乐舞蹈尽皆要分个清浊出来。何况修道之人,更是以清明自养。他初见贺云津,便觉此人高迈凌越、胸次无尘,不意他竟能如此行事。 更令秦维勉讶异地是贺云津对从前战事的述说。这骁毅军的来历连他也不十分清楚,贺云津一个方外之人,竟然如此了解? 就算是他关心时事,可方才所谈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贺云津也不可能亲身经历。 三人将那老妪送到家中,秦维勉令路天雪记下此处位置,临走之前贺云津说道: 第14章 “能帮帮这位婆婆,也算全了一些心愿。” 秦维勉听得奇怪,正待问时,贺云津又道: “二殿下若不急着拿我见官,不如就去前面共饮几杯,我想殿下定有用我之处。” 秦维勉略一思忖,点头同意。 “我微服出行,不愿沾惹麻烦,道长便休叫我‘二殿下’了。” 贺云津早知道谢质私下称秦维勉“在晓”,因此听了这话心里喜悦,以为自己也能这般亲近相称。 然后便听秦维勉说道:“就叫‘秦公子’吧。” 贺云津赌气道:“在下已经还俗,秦公子也不必叫我‘道长’。草字‘济之’。” 秦维勉伸手礼让:“道长请。” 那酒肆就在山脚下,不过草屋两间,茅棚一方,条桌四座。见他们过来便有店家前来招呼,路天雪在附近查看地形。 正是天气晴暖的时候,绿柳如烟,即使傍晚也是熏风醉人,贺云津看这茅棚下倒是清爽,便伸出手请秦维勉。 “坐。” 他说着便随意坐下,直到看见秦维勉还站着才反应过来。 自从死了师父,师叔飘然离去,贺云津成了无味山山主,便再没有尊让过谁,哪里记得要等别人先落座。 秦维勉心中诧异。 刚刚他见贺云津周济老妇,猜测此人出身草野,可就这落座一事,又显出此人地位非凡来。 别人同他这个皇子交游都是惶恐小心,生怕错了礼数,可此人非但没有局促之色,甚至明知错了也不告罪更正? 本就是微服出行,不愿让人知道,秦维勉暂不计较,就在对面坐了下来。 贺云津赶紧陪笑,替尊客斟酒,秦维勉闻着那酒便知酸苦,不愿饮用,只是看着贺云津问道: “我有一事不明,你为什么几次都没死?” 贺云津笑道:“未到该死之日,自非埋骨之期。” “何为该死之日?” “天道有数,人道有常。” 秦维勉无奈,这人怎么没有一点正经,总说这神神道道的话。 “看道长形貌,或是北地之人?” “祖籍朔州,因战乱与家人失散,被师父收养。” “道长谈吐不俗,想来颇通诗书?” “随师父识得几个字,会念些经书符箓罢了。” “方才观道长武艺,想来习练颇勤。” 贺云津明白,秦维勉这是在打探他的底细。说自己是神仙人家又不信,说是贺翊那是自找麻烦,如此只能给自己编个身世出来了。 “粗通武艺,会得几样兵器。” “也是在道观中习来?” “正是。” “道长既已还俗,可娶妻不曾?” “孑然一身,自由来去,不曾成家。” 问来问去,还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家无乡的化外之人。秦维勉心中愈发犹疑,贺云津这样对答如流,莫不是早就想好了,备着他询问呢? 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思要接近他,到底所为何事?要说眼线,他身边来自太子、母妃、三弟、四弟的眼线是谁,个个他都清楚,直接送来就是了,是谁要费这么大周章、演一出从天而降的戏码,把贺云津送来给他? 就在前几年,他那太子大哥从宫外偷运来一名男子,那男子打扮成道士模样,实则是太子的男宠。此事不知怎么被他们父皇知晓,在东宫里逮个正着,气得他们父皇差点就要废储。 难不成,有人要用这招害他,因此挑了这么个姿容俊美的道人来引诱他? 更早的时候,秦维勉自己便撞见过太子和男宠的苟合。太子安卧榻上,怀里坐着东宫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口中正在哼哼唧唧。 那时他也不过刚知人事,见到那一幕只觉震悚,不觉忘了回避。他那大哥许是听到了声音,抬头来看,正和他四目相对。 那是秦维勉绝难忘记的一次际遇,也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后来太子也佯装不知,从未提起,只是送了一群眉目出众的小太监给他。 秦维勉又看看贺云津。 这道长生得山眉海目,自然是极出众的一副皮囊。几次相见,也可见得是个处事灵活大胆的人物,若真是背负着这样的任务,倒也是个合适人选。 只是秦维勉见那些为人优宠的都是些清秀娇柔的男子,可这贺云津身量结实颀长,气概高迈不俗,也不像是…… 秦维勉边想边去打量贺云津,一时回忆起东宫那一幕,想到贺云津…… 贺云津知道自己的回答不会让秦维勉满意,他正想找补一下,却见秦维勉忽地低下头,仿佛红了脸,询问的语气也大不自然。 “咳,那道长今后有何打算?” 贺云津虽然犹疑,还是回道: “丈夫生于世间,自当建功立业,若能留名青史,也不枉活了一场。” 这一番打探下来,贺云津的话秦维勉就信这一句,也只这一句像是个凡人会说的话。 但贺云津心中却无比苦闷。当年他纵横朔北十一州,未曾着眼看王侯,不管是山戎的媾和还是朝廷的招安,他都拒绝了多次,不想如今成了仙,反而得装作自己想要的是这些浮名利禄。 怎么就叫他碰上这么一位不信鬼神的呢,说实话反倒成了妖道,还是得装作凡夫俗子才能取信于人。 “道长既然想要建功立业,为何放着正途不走,要如此装神弄鬼?” 这话给贺云津问住了。一个神仙为什么装神弄鬼? “……原是以为这点本事能瞒过公子,想要走个捷径,是我将秦公子看轻了。” 恭维还是管用的,秦维勉笑了起来,这一笑和易温粹,便全似云舸的样子。 “道长三次受伤均在几日之内生龙活虎,这样的医术恐怕不输神医云舸,若是能将方子拿出来,必能扬名于世,何必到我这里走什么捷径。” 见云舸提到云舸,贺云津心中一涩,随即笑着回应: “在下走南闯北,就凭这么点本事,秦公子何必非要问个清楚呢?” “那好,”秦维勉敛容道,“我还有一个问题,道长可万不能闪躲搪塞了。” “什么?” “道长几次三番接近于我,所图究竟何事?” 【作者有话说】 ps,小贺是攻,大家不要像二殿下一样搞错了! 第14章 组合拳 “道长几次三番接近于我,所图究竟何事?” 直到此时,贺云津才发现自己已被秦维勉连弩继发一般的问题逼到了山顶上。反思一下,他刚刚还是将心情放得太松了,这不是与他心照不宣的云舸,是不记得他、亦不相信他的云正航。 贸然表白心迹、说出实情,只会适得其反。 可若不说,难道要他像陌生人一样从头开始? 贺云津略一思忖,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在此时,刚刚打酒店门前路过的一名少年,又忽然顿住步子,倒回来冲到贺云津面前道: “半仙儿!是你啊半仙儿!” “你是——” “我是谢家的帮工啊!我姓范,他们都叫我范二狗!那天我在林子里捡蘑菇,听到你给两位公子算命,然后被我们十九爷下令杀了——” 见提到糗事,贺云津不免面色一滞,问道: “十九爷是……?” 秦维勉答道:“谢希文,行十九。” 贺云津点点头,指望此事揭过,不料那少年又大嗓门说道: “诶,半仙儿,你是真神啊!噗——一道金光!你就从地上飞起来了啊!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呗?” 贺云津本想应付几句就让他走,不想秦维勉跟着说道: “刚刚我也没看清道长是怎么弄出的金光,道长就在此演示一番如何?也好让我看个明白。” 贺云津喉头哽住。他如今少了半颗元丹,到哪再去发什么金光。堂堂一个上仙,竟然要为怎么演一个半仙儿发愁。 他稍一思量,说道: “看家的本事,岂是说教就教的?” 贺云津正想诓秦维勉些什么逗逗他玩,不料范二狗先当真了,立刻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双手捧了递过去。 “半仙儿!求您收我为徒吧!这是我刚发的月钱,请您收下!” 秦维勉正色道:“这些银钱虽然不多,怕也是他全部家当了,你可休嫌轻微啊。” “我家里还有几件破铜烂铁,您若不嫌弃也给您罢了!” 范二狗说完便直直跪了下去,秦维勉忍笑说: “道长受了人家的跪,可不能推脱了。” “就是就是!”范二狗向前膝行两步,眼巴巴地看着贺云津,“道长就收了吧!” 贺云津见秦维勉抿着嘴偷笑,心里反而甜丝丝的。他问范二狗道: “你想学什么?” “我想学你那长生不老!杀不死的本领!” “为什么?” 贺云津跟秦维勉都感到奇怪,像范二狗这样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人,也贪恋活着吗? 第15章 “如果别人杀不死我,我就不怕打架了!等杀完了狗官,我就去北方,杀了那些山戎、强盗!到时候大家都不用去打仗啦,岂不是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这范二狗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细脚伶仃的样子也不甚出众,贺云津原当他是想学些糊弄人的本事好骗钱骗财,不想他竟有如此志气。 贺云津道:“那我问你,如果还没学成就死了,你怕不怕?” “不怕!现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等明年到了岁数还不是被征去戍边,到时也免不了是个死。死之前能杀一个赃官也值了!只怕白白死在路上!” 秦维勉听了心中怏怏。他早知如今皇纲失统,官府在民间没有威信,可真听到百姓如此恨意,他还是觉得惊心。 这贺云津显然也是怀着对官府的敌意的,只是在他这个皇子面前尽力遮掩罢了。 “好!既如此,这个徒儿我收了。我不要你的钱,你住在哪里?回去置办些东西,等我有了落脚之处就去寻你。” 范二狗连磕了三个头,报上住处。秦维勉本来是看热闹,见贺云津竟然真的收徒,也只好无奈一笑,不料贺云津又说道: “你可别光拜我,这位秦公子才是你的贵人。” 范二狗伶俐,立刻转身冲秦维勉也是纳头便拜。 秦维勉受用也不是,拦又来不及,一番张口结舌后忍不住斜睨了贺云津一眼。 贺云津反而松弛下来,装模作样地向范二狗说道: “你师父我今后还要指望在这位公子身上,何况你小子?” “是是!多谢师父提携!多谢公子!” 范二狗说完又是三个响头。 秦维勉心想,你让他磕了一回还不够,还要梅开二度是吧。 “今后跟着贺道长,自然有你的前途,”秦维勉慷慨惯了,从腰间解下玉佩来,放到桌上,“这东西就算我送你的拜师礼吧。” 范二狗自然是连连又谢又拜。贺云津双唇紧抿,还是忍不住笑意,心想这东西可够他俩吃上几个月的,不怕在人间挨饿了。 秦维勉看着贺云津打发走了小徒弟,突然问道: “刚刚的问题,道长还没回答我。” 这回贺云津答得流畅: “在下对秦公子一见如故,暗自引为相知,想要长伴公子身旁。” 他这话说得滑头,模棱两可又让人无法诘责。不过看秦维勉凝重的神色,大概并没有多想。 “道长何时见过我?” “那日公主大婚,殿下不是坐于楼上么?” 这么一说,秦维勉忽然想起来了,难怪看贺云津有些面熟。 “你是——那位制服了惊马的人?” “正是。” 那日秦维勉见仪仗出了乱子,本想现身去主持局面,刚拖着病体下了楼,就看到一名身手了得的男子驯服了惊马。当时他便对那人颇有好感,还在可惜这人跑得太快,驸马的手下没有追上。 “当时相隔太远,并未看清道长面貌。” 这话秦维勉是带着歉意的。说也奇怪,前几日他还笃定这是个装神弄鬼的妖道,今日相见不久,稍一交谈,此人竟屡屡给他留下好感。 不过—— “道长这不是实话。” “怎么?” “那日街上,我不过是一名饮茶的闲人,还病恹恹的,道长看上我什么了?” 这秦维勉还真是不好糊弄。贺云津想了想只好又编了一句: “不敢欺瞒二殿下。从前我与先师云游之时,途径京城长乐街,路遇二殿下随天子外出耤田,先师遥遥一望,说道:‘此人龙章凤姿,必克成大事。’因此留意。” 秦维勉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回答。 “奇怪的是,那日林中相见,我真觉得道长眉眼有些相熟,只是想不起缘由。” 贺云津不知该笑该哭。 “那或许是我与殿下前世有缘吧。” 这回秦维勉的眉眼间挑起了三分不屑,心想这人怎么没两句就要扯那些玄而又玄的事情,明明看起来挺像个正经人的。 “我不信的说辞,道长何必再编呢?” 云舸也会这么敲打他了,贺云津觉得好玩。 “还不知道长贵庚?” 秦维勉初见贺云津便觉得这人沉着稳重,不似浮浪青年,等到见他调理那小徒弟,更觉得他老成练达。以贺云津这样的年纪,收徒竟也不觉羞惭,言谈举止似乎习以为常,实在奇怪。 贺云津未曾料到这一问,他死时已经三十余岁,难不成登仙之后未曾改变容貌,因此秦维勉嫌他老了? “……依公子看呢?” “我观道长倒是青春正好,只是这样的修为又不像轻易能够修得的。” 贺云津松了口气。 “那是先师指教有方了。” 秦维勉心想,这道人竟连年纪也不说实话,真不知他口中究竟有没有半句可信。 “道长这样闪躲,可不像想忠心追随我的样子。” “实有实的好处,玄有玄的用处。公子反对佞信鬼神,可这些年说动了几个人呢?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像公子这样遭遇坎壈而不郁卒,身居高位而不放恣,身染沉疴却操劳国事的人又有几个?” 一番话说得秦维勉都要不好意思起来,可他仔细打量贺云津,却并未发现那人有任何谄媚之意,而是接着说道: “正如方才那些乡亲,与其告诉他们没有救世的神佛,倒不如让他们信些无需靡费的仙人。” 秦维勉明白他的意思了。 “别人并非都如小民般可欺。” “一试何妨?” 秦维勉与贺云津坐了半日方才离去。 他刚刚与贺云津对谈,便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贺云津对他竟然是用一种欣赏的眼神。那人的举止气度,不像孤身云游的道士,更像万人之上的王者,甚至于看他天潢贵胄竟然是用这种堂皇的眼神。 他贵为皇子,别人的欣赏于他而言不啻为一种贬低。 若说欣赏,也该是他欣赏贺云津,这人武功之高强,竟胜过路天雪,实在世间少有。只是此人虽然气貌和易,却分明有股海不扬波的深沉暗涌。 能涵养出这样气度的所在,世间不会有多少。往这个方向上想,他应该很快就能找出贺云津的真实身份。 走了很远,跟在他身后的路天雪忽然说道: “二殿下,卑职有一事启禀。” 路天雪沉默寡言,常常连续几天除了问安告退都没话说,今日忽然主动开口,秦维勉感到意外。 “哦?你说。” “方才卑职与那人过招,不敌于他,请殿下责罚。” 秦维勉笑道: “责罚你做什么?你的职守是保护我,如今我安然无恙,岂有责罚你的道理?” 路天雪跟在身后,面露一瞬疑惑,随即敛容又道: “启禀二殿下,卑职小时候也曾在道观中修行,他的剑法,绝不是张天师一脉的路数。” 一听此事可能跟贺云津的身世有关,秦维勉来了精神:“怎么讲?” “他说师从水虚观张宗恩道长,此处原是正一教派,若如贺道长所说,那么他的剑法该是最正宗的天师剑法,可他的招数却毫无正一教虚灵飘渺的影子,反而招招精要决断,杀气十足,反倒像是——” 秦维勉急道:“像是什么?” “像是在战场对敌中磨出来的。” 第15章 怎么不按剧本走? 这也有意思。秦维勉想,贺云津不论身量还是长相,都有北地人的样子,这点他应该没有说谎。这几十年来,北地战乱不断,这与路天雪所说也能对应。 秦维勉想,回去要让谢质查一查,北地一带这些年可有哪些地方领袖、富商巨贾、得道真人没有。反正现在还不急,难得路天雪主动开口说话,秦维勉就想逗逗他。 “天雪,听你刚刚提起天师,语气倒十分尊敬,想来你仍尊奉教义?” “回二殿下,卑职不曾出家,只是因为家境贫寒,在道观中帮杂混口饭吃。卑职觉得,既然吃了人家的饭,总该存些尊敬才好。” 秦维勉点点头,心想路天雪果然是个实诚人。 “那你对刚刚那道长怎么看?你也觉得他是个神仙吗?” 路天雪一时没有答话。 秦维勉回头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侍卫是不敢驳他,又不愿骗他,因此正踌躇呢。 “你既然认为他是神仙,刚刚为何向他拔剑?你不害怕吗?” “回二殿下,保护二殿下是卑职的本分。” 明明害怕,可为了保护他还是会冲上去。秦维勉叹道: “难为你了。你刚刚说的事很重要,我会好好探查他的身份的。” 这一番话,全被偷偷跟上来的贺云津听去了。 那日大家都以为秦维勉快死了,甚至司礼监都暗地里给他准备白事了,可他竟一夜之间疾痛全无,连一点拖泥带水都没有,甚至天子都不大相信,免了他许多日的习课和请安。 第16章 被叫到长宁宫的时候,秦维勉正在府上无事可做,刚派了人去叫谢质。 此时忽有侍者来报,说杨妃跟太子要见他。 “有什么事?” “今日杨妃宫里来了一名医者,杨妃请二殿下一起去看看。” “医者?” “是。前些天谢中书荐了一名医者给天子,进献了一些丸药,天子赐杨妃同服,说是有些效验,因此请那医者进宫再看。” 太子九岁上丧了母亲,先皇后出自杨氏,临死时与族中商议,荐了一名小妹入宫,央求天子让那小妹照料太子,这便是杨妃。 秦维勉从小跟在太子身边,因此在杨妃面前倒有些情分。他知道杨妃八成是听说他这几日受了惊吓身体不快,因此想叫那大夫给他看看。 因为要见外男,堂中两层珠帘全都放下,将杨妃挡在后面。秦维勉行礼毕,就见太子一掀珠帘走了出来,秦维勉给他见礼。 兄弟俩寒暄了一番,杨妃温雅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 “太子、在晓,这大夫是谢中书荐来的,我这宫里都是女眷,见外人不便,因此叫你们来。最近听说你俩身体也有不快,正好也请这大夫看上一看,或许就有效验呢。” 他跟太子近日的不和必然传到了杨妃耳中,杨妃是不是想要借此替他俩说和呢? 不多时,下人引了一名男子进来,秦维勉跟太子同时去看,那医者行礼一过,仍旧低着头,不曾直视。 秦维勋见他身量,心中已感到几分熟悉,此时便道: “这位大夫请抬头一见。” 那人只略一抬头,还未及往太子这边一望。珠帘后缓缓问道: “请问大夫名姓啊?” “鄙姓贺,名云津。” 太子秦维勋一看,竟是那夜闯入他二弟府上的道人。 贺云津朝向堂上回禀道:“前日里草民调制了几颗丸药,不知娘娘用后金体如何?” “正因吃了你那药,身体轻快了许多,这才召你一见。” “如此,便是草民之幸、万民之幸了。那丸药乃是采千年老参、幽谷灵芝、四方雨水炮制而成,封入玉罐中,埋入金沙里,历经足足三年寒暑,这才得以启封敬呈。” “你有心了。” 太子笑道:“此人二弟那夜或许没看清。当晚可是闯进你府上要给你看病呢。” 贺云津向着太子略略欠身。 “二殿下的病,草民也有些许把握。怪草民去得唐突,未能有幸得诸位官家信用,后来听闻二殿下病愈,草民也就放心了。” 珠帘后又说道: “就请贺大夫为我把把脉,看看如何。” 秦维勉拦道: “娘娘!您常年体弱,不便乱用药石,既然贺道——贺大夫对我的病颇有把握,便先请儿臣试试道长的脉法吧。” “那也好。” 秦维勉请贺云津坐下,宫人去拿了脉枕来,他却不急着伸手,反而问道: “贺大夫哪里人士?行医多久了?何日到得京城来?” 贺云津颔首抱拳,答道: “草民原是朔州人士,南迁久矣。独自行医只有几载,原来跟从吾师雁州张宗恩走南闯北倒有十年。” 秦维勉还未答复,太子听了立刻喜道: “这么说,贺大夫的医术是从道观中习来?” “正是从道观习来。原是随师父炼制丹药,因此看了些医书。” 太子听了果然大喜,好笑地睨了秦维勉一眼。 杨妃语声缓缓:“我原也不信这些道士者流,倒是闻说章贵妃颇为笃信,五日前三殿下有恙,便是请了道人医治,如今已是全好了。在晓,你虽说大好了,但仍不可掉以轻心,便请这道长为你调理调理吧。” 秦维勉还未答话,却见贺云津眼珠向左一转,示意他往旁边看。 那边是一道屏风,隔开了前厅跟后堂,平日里那屏风前总站着两名宫女,今天却没有人。 有人躲在屏风后面。 能躲在后妃宫里的还能有谁?秦维勉立刻明白,是他父皇在后面看着。 这么一来他便明白了。想必他父皇吃了贺云津进献的丸药有些效验,所以借杨妃将这大夫召来,想要亲自一观。 秦维勉知忽然明白,杨妃这是给他铺好了台阶,他只肖顺着说上几句,让他父皇以为他从此虔信神道,此事便揭过了。 他思量时,贺云津便盯着他看,似乎在等着看他将如何决断。 秦维勉微微垂眸,藏住坚硬眼神,仍是默然无语。 贺云津唇畔染笑。 反倒太子开了口,藏不住的喜悦: “二弟,前几日章贵妃请到如此能人,为三弟医好了急病,你怎不一起看看?竟将自己身体拖成那个样子。” 太子这话里全是没准备遮掩的讽意,分明是在笑他不得章贵妃看重,两个儿子都病着,却只给一位延医求药。 这话也实在无从反驳。 杨妃“诶——”了一声,急忙拦下太子,却也不知如何才能为秦维勉解围。 “二弟我只是在城外受了惊吓,养几天就是了,原用不着兴师动众。” 贺云津不等太子追问,拱手道: “草民随先师修道之时,也曾习过几个安神补中的方子,就让草民为二殿下切切脉,如何?” 太子悠闲道:“道长既有此能,怎不早说?这宫中上下神思不定的人倒不少呢。” 他说时眼神分明往那珠帘之后去看。 “大哥,”秦维勉赶紧拦道,“我以为,不如先看看贺大夫医术如何,再做打算。” “那好。” 宦者搬了凳子来,贺云津坐下,向前倾身,按住他的腕脉。秦维勉见他手托袍袖,垂目凝神,指尖轻点,装得像模像样,倒有些好笑。 原本装装样子,片刻就够了。偏贺云津一直盯着他看,秦维勉脸皮薄,被他看得心头若有风拂,躲又不是,直到一旁的宦官咳了一声,提醒道: “贺大夫失礼了。”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秦维勉都已经准备摆摆手不予计较,那手都抬到了半空,不料贺云津忽然做出一副惶恐万分的样子,蓦地起身,两手一拱,鞠了个深躬,倒吓了秦维勉一跳。 “草民该死!只因未曾见过二殿下一般面相,因此看得呆了,请二殿下勿怪!” 这一说险些给秦维勉的心吓出来。之前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项,贺云津这是想干什么? 第16章 藐上 上次贺云津在他面前说这些话,明里暗里说他是“真龙”,这回当着他父皇、杨妃和太子的面,若说出这种话来,岂不是要他死吗? 只听杨妃疑道: “哦?你倒说说,二殿下的面相奇在哪里?” 贺云津反而不说话了,吞吐了半天,杨妃道: “但说无妨。” “他一个大夫懂得什么!”秦维勉连忙拦住,一笑道,“想来是刚刚不慎失礼,乱言找补罢了。贺大夫不必挂心,你初次入宫,不谙宫中规矩,娘娘岂会轻易怪罪于你?” 秦维勉语调随和,笑意盈盈,心中却也忐忑。原以为这样能够搪塞过去,不料太子忽然道: “诶,在晓,我倒想听他说说呢。反正午后无事,就当解闷了,是吧母亲?” 杨妃道:“贺大夫,你说便是,恕你无罪。” 贺云津面露踌躇,一副不得已的样子: “我观这位皇子——印堂清亮,眼若点漆,似有——似有将星附体。” 秦维勉一听此言,牙关瞬时咬紧。 他知道最近天子一直在筹谋,想命一位皇子将兵到北地去作战,太子有传国之重,自然不会轻动。他与三弟、四弟年龄相仿,按理都在考察之列。 但没有一个人觉得秦维勉会担当这个大任。论武功,三皇子秦维务自幼力大无穷,有万夫不当之勇;论智谋,四皇子秦维加天资聪颖,机敏过人,且最得天子欢心。 原来贺云津是想让他去? 背主谋事、无令轻动,可不是自诩死士的人该做的事。 秦维勉早就知道,章贵妃有意让他三弟去将兵,到时候封王开府,出去转上一圈,回来便有了军功在身了。只是北地局势紧张,她也反复拿不定主意,生怕是个有去无回。 秦维勉立即反应过来,笑声朗朗,向众人言道: “贺大夫不专心看病,怎么又看起相来了?偏生看得又离谱,莫不是在宫外打听时记错了名字?我三弟四弟倒或许有将星在身上。” 杨妃一笑,似乎有些失望。 “贺大夫这样说可惊到本宫了。二殿下经史子集都精通,唯独恃勇斗狠不是他的强项,你说他有将星,我看陛下可未必放心他去呢。” 秦维勋也大笑说道: “别说父皇,我也不放心他去呢!二弟,谢中书网罗到这样的奇人,谢质没对你说过?怎么今天才荐到这里来?” 第17章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杨妃接口说道: “瞧你说的,他俩虽说是打小长到大的,也不至于就连这样的小事也要通气。” 秦维勉仓猝回答,语气黯然: “奇人奇药难得,自然该先荐给父皇和娘娘们。”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也看得出太子是故意刁难他,那夜急得发狂自是真心实意,可这位太子爷的真情怎么像是毒药一样,数次给秦维勉难堪,挑拨他和身边亲近之人的关系,着实可恶。 “草民随口胡说,各位贵人勿怪。” 秦维勉跟谢质这种从小相伴的关系是最难攻破的,秦维勉若是当一辈子闲散王爷,那就会一辈子跟谢质这样的世家公子品茶论诗。 他要夺缘,就不能只是着眼儿女情长,必得给秦维勉逆天改命,这样他才能在秦维勉的人生中有一席之地。 秦维勋又缓缓道: “贺大夫看了我二弟的脉象,可看出什么端倪来没有?” “二殿下脉象中正平顺,一切都好。” “是吗?二弟前几日病得那样厉害,都说病去如抽丝,怎么竟好得这样快?” “草民正要呈报:二殿下脉象有些受惊之兆,不过基本服顺。恐怕是时日已久,加之二殿下身体康健,因此逐渐调和。如若着急,也可服几日饮片,总是没有大碍了。倒是太子殿下——” 贺云津朝着秦维勋打量了一番,秦维勋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面相之类的奉承话,不禁笑道: “我怎么?” 贺云津抬头稍望了一眼秦维勋,随即又守礼地低下头。 “太子殿下……可否请脉一观?” 贺云津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太子看了心生忐忑,但仍爽快答道: “有何不可!” 贺云津搭上秦维勋右手腕脉,凝神垂目,诊了半天。太子越看越不耐烦,连杨妃都急了起来: “还没看清么?” 贺云津沉着道:“请左手一诊。” 换了左手,又是细细地诊了半天。秦维勉方才听贺云津说话虽然样样都能应付,但不像太医们那样言谈精专,笃定他是半吊子糊弄人的,此时看着太子被磨得不耐烦,着急又不敢显露,不禁觉得好笑。 贺云津终于放下手,抱拳道: “太子殿下的脉象涩而无力,脉道不充,有些虚相啊……” 秦维勋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涩而无力,脉道不充,即是说脉细而迟,往来难散,或一止复来,犹如轻刀刮竹,又如——” 杨妃道:“大夫休说这些脉象,只说太子可是有什么不利?” “娘娘放心,太子殿下虽是有些涩脉之像,然症候尚轻,且——且太子殿下年轻力强,只要及时调理,并无大碍。” 贺云津自从见了秦维勋的面相,说话就一直藏头露尾,现在说着没有大碍,语气也仍暗藏忧虑。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玩的什么把戏,越是飘渺无根,越是疑心深种。他这大哥春秋正盛,哪像有什么病的样子。 太子自己说道:“快休听这野郎中的话吧,瞧他这年纪,能见过几个病人?我身体并无不适,母亲若不放心,明日我传太医来看。他进献的丸药即便有用,那也是师门所传,未见得是此人医术之故。母亲还是等等看二弟吃了他的药如何,再做打算。” 这话说得在理,杨妃听了赞赏,便吩咐下人明日传太医来。 秦维勉正要顺势让杨妃打发了贺云津,不料宫中忽然传来沉着的男子之音: “慢着。” 只见天子自屏风后悠然步出,并不看堂中诸人,径自向堂上走去。 众人纷纷行礼,秦维勉伏在地上之时抬眼一看,贺云津竟然还站在那里。 当即便有宦官喝到: “你这大夫!见了陛下为何不跪?!” 贺云津垂目屏气,这才跪下。 “方外之人,不知礼数,请陛下恕罪。” “无妨。贺大夫从何受业啊?” “回陛下,草民师从雁州城西水虚观张宗恩,蒙恩师指点,传我守一、行气、导引等术,兼及医药。” “学过炼丹不曾。” “回陛下,金丹、云英、八石、玉浆之法,也略有涉及。” 秦维勉看那贺云津时,只见他虽然进退答对皆合法度,但却丝毫没有恭敬小心之意。秦维勉见惯了他从容冲淡的样子,只觉得现在贺云津身上更多了一份蔑视与不屑。 方才他迟迟不跪,秦维勉便去看贺云津,见他只是这跪拜的动作,便仿佛都带着隐忍。 那些放旷不羁的诗篇秦维勉读过许多,可等到真到了金殿面圣的时候,那些说着“一醉轻王侯”的文人墨客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小心奉承,哪有人谁真像贺云津这样,近乎全力按捺着自己的藐视。 秦维勉一时简直怀疑,难不成圣旨杀过贺云津的全家不成。 【作者有话说】 小贺内心:我一个存心夺缘的都不干那个挑拨离间的事,太子什么东西敢说我老婆没人爱? 第17章 不许进宫 天子在重重帘幕之后,并不像秦维勉看得细致入微。他又道: “贺大夫年轻有为啊。我这神道监尚有员额空缺,贺云津,你——” 贺云津进宫只想让秦维勉得到兵权,并不是真的相信能够改变这个昏庸无道的皇帝,不过既然有机会,他也想试试。 他正要等天子说完再谢恩,不料秦维勉忽然高声道: “父皇!万万不可!” 秦维勉拦了一句,随即顿住,一看就是还没想好理由就脱口而出了。贺云津感到奇怪,他这是激动什么呢? “父皇,”秦维勉搓了搓抱着的手,低头道,“贺大夫年纪尚轻,担此重任只怕不能服众。父皇若是抬举他,不如慢慢培养。” 太子早看贺云津不顺眼,也劝道:“父皇!此人初次进宫,虽有谢中书举荐,终究是底细不明,父皇还是三思为好。” 杨妃软语附和道: “陛下,太子说得有理,神道监位处禁内,用人不可不慎啊。” 这回贺云津明白了。 他早听说禁内有二十四监,负责皇家事务,均以阉人充任。 想到秦维勉激动阻拦的样子,贺云津不禁发笑,他朝身侧之人看了一眼,只见秦维勉面带微愠,瞪了回来。 众人反对,天子也不再坚持,只说令贺云津潜心研究,若有所成再贡献上来。 天子去了,杨妃令贺云津给秦维勉和秦维勋都开了药方,而后让两名皇子回去。秦维勉还未起身,就见章贵妃身旁侍女到来,说等这边结束,请贺大夫也到章贵妃处谈谈。 秦维勉知道,章贵妃定是听说了方才的事。自从先皇后殁后,天子整日炼丹服药,皆是同章贵妃一起。杨妃只因受先皇后遗命抚养太子才得入宫,实则并无恩宠。 既是章贵妃感兴趣,要留贺云津详谈,那不是炼丹,便是看相了,这都是贺云津的本业,秦维勉毫不担心。 回到府中,谢质早已在等他。见秦维勉归来,谢质忙迎上来问道: “二殿下!怎么样?” “不急,进去说。” 秦维勉将谢质带到书房,边洗手边请谢质坐,闲杂人等自动退下,走时还关了门,只剩几个亲信在门外。 一改刚刚在长宁宫时的局促,秦维勉的语气沉着淡然。 “希文你所料不差,贺云津入宫果然有他的打算。” “他说了什么?” 秦维勉笑道:“他说来说去,竟说我有将星之相。” “这么说,他想让您带兵?可是这招数未免太直白了,难道真有人会信吗?” “是啊,这似乎有失他前几次的处事水准。对了,”秦维勉抿了口茶,续道,“他给大哥也切了脉,说了些云里雾里的,又不肯明言,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是什么话?” 谢质自己也爱看些医书,因此秦维勉特意默记下来,等着询问谢质。 “他说什么,大哥脉象涩而无力……又说脉细而迟,往来难散,哦,还有什么以刀刮竹之类的话。” 谢质想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 秦维勉忙问:“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谢质忍笑说道:“可是脉来艰涩,如轻刀刮竹?” “不错。” “脉涩而无力,脉道不充,血流不畅?” “正是!” “这是涩脉中的虚症,乃是……乃是主血少精亏,象——” 象阳痿遗精。 谢质掩面笑道,“不想太子殿下竟然……” 秦维勉听罢也不免发笑。他知道贺云津不过是装模作样,他大哥虽然荒淫,但还年轻,哪里就有这种病了。 这么一想,原来贺云津刚刚故弄玄虚,编出这番话来,是想替他出气呢。 两人笑了一会儿,秦维勉道: 第18章 “对了,让你察访的事情如何了?” “唉,可别提了,我正是来请罚的。” 谢质低头拱手,秦维勉忙将他的手拉下来,摁到桌上了还不放开,含笑说道: “别动不动就请罚,这原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是。那张宗恩行踪飘忽,又不曾著录弟子,我的人去打探了多时,都没有见上面。那三教九流的世家、耆老也都打听遍了,没找到一个能合上贺云津这身份的。” 秦维勉不像谢质这样泄气,他背过手在房中踱步,边走边说道: “看他谈吐举止,绝不是士族门第。” 出身最大士族的谢质嗤笑道:“不错。” “但他又绝非野而不文之人。天雪说他身经百战,像他这个年纪若有如此经历,必然常在北地居住。” “是啊。贺云津雅言虽然讲得不错,但偶尔还是露出朔州方音来。” “最奇的是,他身上有一种气度,”秦维勉折扇一抖,眼睛也亮了起来,“这种气度就是朝堂中真正居于高位的人尚不是人人皆备,他年纪轻轻就能如此,实在令人惊奇。” 谢质疑惑地看向秦维勉:二殿下的语气中怎么充满了玩味和赏识? 难不成真要将那妖道收入麾下? “今日发现,他还略懂些医术……到底什么地方能养出这样人物来?” 谢质不以为然。江湖骗子么,装腔作势罢了。 “我看啊,这样人既然世间难有,那就是真的没有,都是糊弄人的罢了,二殿下不必再为他费心。” 秦维勉笑笑,心想这贺云津虽然是从天而降,但他与此人志趣契合之处,有时是最知他心的谢质也不能做到的。 “对了,我上次同你说,这些达官显贵、世家贵族若没有能合上贺云津身份的,便该去查访一下那些反贼叛臣、绿林好汉,这方面可有什么收获吗?” “也查了。那朔州就在乱前也半是个蛮夷之地,割据林立,好不热闹。多年之前的无味山贺翊,倒是辖制过一段时间,但二殿下也知道,他早已被官军剿灭,传首九边了。” “那这会不会是他的传人?” 谢质摇头。“二殿下记得,平定贺翊之乱的就是我的曾祖父,他说得非常肯定,贺翊被夷灭九族,是他亲自督办,绝没有漏网之鱼。还有贺翊的生徒,也绝没有放过一人。” 偏都姓贺。秦维勉不愿放过这个线索,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谢质又道: “贺氏在朔州是个大姓,旁系很多,未必就有关系。” 秦维勉点头不语。此时下人请见,说是药煮好了。谢质笑道:“二殿下还真要服他的药啊?” 秦维勉转头一笑,向下人说道: “你去宫里,就说我用了贺大夫的药身体舒畅,等贵妃那里谈完了,请贺大夫再到我这里谈谈。” 下人应声去了,秦维勉回头看看谢质,这人对贺云津显然心怀不满。 像谢质这样出身的人,看不上谁都太正常了,何况初次相见贺云津就说谢质非嫡非长,出身不佳,直往人家痛处戳。 偏偏贺云津风姿气度又不减世家公子。谢质生得骨秀神清,原已十分出众,可那贺云津偏又在清隽之外多了一种不知从何积淀而来的深沉器识,也难怪谢质心中不平。 秦维勉温声说道:“你先回去吧,我跟他聊聊。” 谢质去了,秦维勉自用了些晚饭。不料刚放下筷子,谢质又折返回来,连忙将门关上,急道: “不好了二殿下!” 第18章 不许讨厌他 “怎么了希文?” “我刚刚行到宫外,正听人议论此事。说章贵妃方才又同贺云津谈了些修炼之事,又请贺云津看手相。” 见谢质急慌慌地过来,秦维勉就知道必有变故,不禁也着急起来。 “然后呢?” “先头也不过一些奉承的话,贵妃一再追问,那贺云津竟说,竟说贵妃命中子嗣单薄,日后必有刀兵之祸应在子嗣之上!贵妃听了大怒,着人将贺云津赶了出来!” 秦维勉听了不解,谢质忙道: “二殿下快休要再见他了吧!” 怪事来了。秦维勉琢磨着贺云津的意图,神情反倒愈发镇定。那贺云津说他将星附体,分明是想促成他带兵出征,这会儿反又说贵妃子嗣有劫,定会让贵妃忧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贺云津到底是何意图? 他转过身沿着书架缓缓而行,忽然通透了。 谢质见他先是困惑,继而了然,紧接着眼中竟霎时流露出薄薄的苦涩,被重重的垂眸掩住。 “二殿下……?” “希文,你先回去吧。我会会他。” 秦维勉说完,眼中已是坚定如常。 谢质再要劝时,秦维勉一个眼神止住了他。此时下人来报,说没有请来贺云津。 “什么意思?”秦维勉问道。 “小的们到贵妃那里,听人说贵妃将那大夫赶走了。小的们打听了那大夫去的方向,赶忙追了过去。” 谢质问:“没追到?” “追是追到了,那大夫不肯跟我们来。小的们说二殿下要见他,可他就是不来。” 谢质还不知道贺云津的武功,数落道:“不过是一个被贵妃驱逐的野郎中罢了!二殿下要见的人,你们绑也该绑来!” 秦维勉看那几个下人身上都是一块块的泥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挥挥手,让大家都下去。 偏那实心眼的小厮又补了一句: “那大夫还让我们回来告诉二殿下……” “什么?” “他说,他说等到他想见您时,您自然会见到他。” 谢质一脸怒气:“这贺云津竟如此狂妄!” 秦维勉并不生气,反觉有趣。此人次次自荐,口口声声,一副恨不得把肝胆剖出来给他看的赤诚样子。不想还是对三次被杀心中含忿,这是等着他主动上门一次呢。 这是小事。贺云津如此秦维勉反倒安心,若真是毫不介意才实在反常呢。他登门一次,换得嫌隙尽消,倒是美事。 “希文莫气。” 秦维勉心思一转,有了计较。 甩开了秦维勉的人,贺云津带着范二狗优哉游哉地在山里走。清风朗月,范二狗高兴得上蹿下跳,贺云津回头嗔道: “你有点稳重好不好?” “是是,都听师父的!” 范二狗说完,抬头挺胸目视前方,学着贺云津的样子挺直了腰,一步一步走得踏踏实实,却僵硬又滑稽。 走了没几步,范二狗到底消停不了,贺云津问: “高兴什么呢?可是因为今天到了皇宫禁内长了见识?” “不是,我高兴啊,是因为咱们刚刚甩开了二皇子的人!师父你真不得了,连二皇子的面子都不给!看他们摔个狗啃泥我就想笑哈哈哈哈!那皇宫我见了倒没什么开心的——” “为什么?” 范二狗挠头道: “我们的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可是你看那皇宫里,连太监都穿得那么鲜亮!还有贵妃的宫里,放了那么多瓜果!他们吃得完吗?” 贺云津闻言默然。他不愿告诉范二狗,其实贵妃宫里的瓜果不是拿来吃的,乃是为了宫中常有瓜果香气。富贵之家,总觉得这自然之物比香炉香饵的味道更加清新天真。 范二狗又说道:“原先我在谢家帮工,觉得谢府的老爷们已经够阔气了!真没想到啊……” 贺云津道:“你想当这种人吗?” 范二狗踌躇了一会儿,答道:“我想过好日子,可我不想欺负人。为什么不能天下人都吃饱饭呢?” 贺云津点点头。他见这小子有嫉恶之心,不禁欣然,但有一件事他得给纠正过来: “你说得都不错。跟着师父我,今后有你劫富济贫的时候。” “是,师父!” “只是有一点,你得记住了。” “师父您说,我都记着。” 贺云津止步回身,点着范二狗的鼻子道: “二殿下跟他们不一样,不许讨厌二殿下!” 范二狗方才进宫时被留在外面,并没有看见二皇子就是那日的秦公子。他想反正自己也不认识二皇子,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记住了师父。只是既然这么的,你刚刚为什么不去见他?” “这叫欲擒故纵。” 在所有追求人的手段里,最笨最没用的就是直来直去、默然相伴。 就像上辈子云舸对他那样。 当时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才认清这份心意,甚至险些错过,就是因为云舸对他的心思太老实、太直白了。 贺云津这回可不打算让他俩重蹈覆辙。真心和机巧,怎么就不能兼得了? 再说他都三顾人间了,让秦维勉来请他一次,不过分吧? 范二狗并不知道贺云津这么多心思,自己仍是在脑海中反复咂么着白天的事情。他又问道: 第19章 “对了师父,你先说二皇子有什么将星附体,又说贵妃子嗣有劫,这是什么意思?” 贺云津抬头,看到满天星斗,不答反问: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唔……我原本以为师父想恭维二皇子,让天子和贵妃看重他,可是师父又说贵妃子嗣要有劫难,我就不懂了。” “贵妃有两个儿子。” “哦!所以劫难是说三皇子?” 贺云津嗔怪地扫了他一眼: “贵妃会担心我说的话是真的,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一定会做点什么。现在我凭空消失,她无从求证,那就只有最笨的一招了。” “哦!我懂了!”范二狗恍然大悟,“师父,这个我见过!原先这里征兵还是五家抽一,那轮上的人家,爹娘往往就将最疼爱的孩子留下,让另一个去当兵。贵妃要用二皇子去应这一劫,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徒弟脑子活泛,有点当半仙儿的潜质,贺云津很满意。 在京城西郊外山里头有一个离庄,贺云津带着范二狗到那躲了起来。 他早将秦维勉所赠的玉佩换成了银两,买了两匹马,打了几柄马刀,就教范二狗骑术刀法。 选定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原因,此处离路天雪的家不远。 早在第一次相见时,贺云津就注意到了秦维勉身边这位沉默不语的侍卫。只需打眼一看,他就知道此人功夫不凡。路天雪常跟在秦维勉的身边,必须弄清楚来历。 更让贺云津感到威胁的是,路天雪的眼睛只往两个地方看:敌人,和秦维勉。 路天雪家里只有一位老伯,此人乃是路天雪的祖父。听说有人要些茶水,还想在此歇歇脚,老伯爽快答应了。贺云津看他上了年纪,腿也瘸了,只能拄着树枝勉强行动,没想到他竟如此热情好客。 与那个长时不发一言的孙子不同,路老伯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不用他使什么半仙儿话术,路老伯就侃侃而谈。 晚上吃过饭,老伯摇摇晃晃地到院子里闲坐,拉着贺云津跟他说道: “我那孙子啊,那回从北方回来,一路上又累又饿,好不容到了在京城的边儿上,却在山里晕倒了。” 贺云津给老伯递了茶碗,路老伯接着说道: “谁成想那时遇见了跟着太子出去打猎的二皇子,二皇子见路边有人,特特地停下来,让那下人们给俺天雪喂水。见他不醒,又让人把干粮掰碎了,塞进水壶里,泡软了给他吃,这才让俺孙子捡回条命来啊!” 贺云津听了不禁会心一笑。果然即使转世重生,云舸也依然是云舸。 “俺孙子醒了,二皇子又叫人拿吃的给他。要不说俺孙子孝顺呢,他饿成那个样子,一张饼愣是剩下一半!二皇子就问他,你干嘛不吃完呢,天雪说,我家里只剩下爷爷,他年纪大了,腿又不好,这些日子怕是挨饿了,我带回去给他吃。” 路老伯说到这里就忍不住抹眼泪,贺云津拍拍他的背,也跟着感叹: “果然是个孝子。” 多好一个明主忠仆的知遇故事啊!贺云津听了也要唏嘘,只是那人如果不是他的情敌就更好了。 照理说堂堂皇子的正缘不会是一介侍卫。但是回想一番,那路天雪也算容貌清秀,虽然略显瘦削了些,但一双眼睛盛贮了无数心事,倒有些惹人生怜。 老伯接着说道:“二皇子听了,叫他吃完不说,还让人装了一袋子吃的给他,叫他带家来。从此俺孙子就死心塌地跟着二皇子,个把月回来一趟。但你看平时从未短了我的东西,那都是二皇子嘱咐乡里照应我的。” “对了老伯,贤弟到北方去做什么了?” 贺云津不过随口一问,谁想那路老伯竟忽然支吾了起来。 “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去添些水来喝。” 说着就拄拐要走。贺云津拦住他,自去取了茶来。他想这路家又不像做生意的,出门还能干嘛呢? 还不愿让人知道。 贺云津问道: “老伯,贤弟他……别是做了逃兵吧?” “啊?” 那路老伯立刻就要跪下。贺云津知道自己猜中了,心中暗道: 好你个二殿下,看着是个正道直行的人,居然在身边私藏重犯? 山中日月长,那离庄的青年跟儿童无事时也来随贺云津练习,贺云津不仅不收钱,还每日供给学徒们一顿饱饭,随他学艺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开始时,贺云津不过教每个人一些马刀招式,人多了以后又将他们四人一组编作阵型,教他们如何互相配合掩护。 贺云津指点最用心的自然还是范二狗,每日众人农忙时,贺云津便单教他一个。 范二狗将最近学的套路连贯起来演示了一遍,贺云津抱臂在屋前看着。这小子别看叽叽喳喳的,并不是偷奸耍滑的人,这套招式已经有些熟了。 贺云津正看时,忽然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一阵脚步声。那原来是一阵马蹄,约有三四十人。贺云津展眼一看,全是顶盔掼甲的军士。 “怎么了师父?” “嘘。” 第19章 仙雀开屏 得道之人五感敏锐,何况靠近身边的有他曾经日日相伴的人。贺云津听到那步子到他附近便着意放轻了,不禁笑意盈盈,随即装作不知,向范二狗道: “徒弟方才演习得不错,有些进步,只是你这招式还不流畅。看我的!” 长剑出鞘,寒光映日,到了贺云津手里化作三尺长虹,又如一路激流,腾挪变换间飞石落叶,就连飘举的衣袂都带着劲道。 决绝如钢,灵活如练。闪转跳跃,无法捉摸。 别说范二狗惊讶,就是深悉剑法的路天雪也看得不敢眨眼,心想此人最好别是二殿下的敌人。 秦维勉是见过多少大内高手、禁军教头的,今日看了贺云津的剑法,只觉得同那些人有天壤之别。 剑风贯日,剑意断水,剑魂如雪。 秦维勉一时看呆了,直到收剑之式贺云津稳稳落在地上,长剑在身后入鞘,将头摆正,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好剑法!” 秦维勉由衷夸赞,眼中尽是激赏。 贺云津听了心中飘然。他原本存了主意要拿腔作势,让秦维勉来请他,听了这句赞赏是全抛到脑后去了。 不过他四下一看,他的茅屋已被军士团团包围了。 贺云津并不慌张,反而挥手让范二狗去倒水,请秦维勉在屋中坐下。 秦维勉见那桌上有一篮竹片,个个修得方正,一些已经用绳子编连了起来。他见这东西仿佛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是做什么用的。 贺云津抱了拳说到: “二殿下屈尊降临,草庐蓬荜生辉,只是不知二殿下所为何事?” “我闻说这山中有人私藏刀兵,私聚生徒,私学骑射,私练军阵,特来缉拿要犯。” 贺云津笑道: “缉拿之事,何劳二殿下亲来?在下长居山中,不曾见有人犯下此等罪过。倒是有人自置军械,自备甲胄,替官教练,一心保国。不知二殿下说的,可是此事?” 秦维勉这才想起,那以竹片编连的乃是军中最常见的一种甲胄。他又看了一眼那编到一半的物什,走线干脆利索,分毫不差,显见得是熟练极了。 贺云津还会这个? 正巧范二狗一手捏了一碗热水来,听见贺云津叫“二殿下”,一时惊道: “你不是秦公子吗?你就是二殿下?!” 贺云津道:“徒儿,还不跪下。快谢过二殿下赠玉,资助咱们练武报国。” “是是是!谢谢二殿下!” 范二狗伶俐,朝着秦维勉就是一顿磕头,秦维勉顾不上回击贺云津,赶紧让人将范二狗扶了起来,他可不想再搭上点东西。 见自家师父竟跟当朝皇子有如此交情,范二狗两眼放光,赖在两人身边不走,贺云津提醒道: “刚教你的招式可看懂些?” 范二狗不仅不走,反而道: “师父的招式真厉害!” 贺云津听了受用,将话挑明: “那还不去自己练习?” “可是师父,”范二狗一脸困惑,“之前你不是说这套招式虽然看着漂亮,但是战场上并不实用吗?” 贺云津神色一滞,板起脸沉声道: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说过的呀!师父你说到了战场多用马刀,马刀灵活,杀敌最好用了。若是遇上敌人穿着厚厚的铁甲,那就是大锤、金锏这种钝器合用,但要力大无穷的人才有效果。然后我说,可是剑法好帅,师父你又说——” 贺云津无语,垂眸掩饰自己的白眼,不耐烦道: “我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秦维勉看他这样子就觉得有鬼,看看贺云津,又看看范二狗,一时没明白这是在掩藏什么。 范二狗忽然喜道: 第20章 “哦我知道了!师父你说这套剑法最潇洒最漂亮,等我马刀练成了就教给我,好让我上村头练去,到时候说个好媳妇,是不是我最近表现好,所以——” 贺云津展臂一指: “范得生?” “啊?” “你给我出去练刀去!” 范二狗恍然大悟,一刻也不敢多留,麻利跑开了。 贺云津低头喝了两口水,这才敢偷瞄一眼秦维勉。表白是一回事,勾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好在秦维勉神色如常,似乎并不明白刚刚的事情,而是一脸正直地问道: “范得生?” “哦,我给他改的名字。以后他要参军入伍,没个像样的名字不行。” 秦维勉看范得生的年纪,是该要应征戍边了。此时能有什么比侥幸得生更值得期许的呢。 “倒是好寓意。” “天地之大德曰生。当此大争之世,希望他别忘了,杀人最终是为了活人。” 秦维勉看向贺云津,那人眉目如常,说出这话并不像是故意逢迎他。秦维勉心头一热,不知怎的,这来历不明的道人偏偏最跟他志趣相合。 他心中一时想到“知己”二字,随即又觉得好笑,他对贺云津可实在是知之甚少。 “贺道长——或许我应该叫你贺大夫?” “草字济之。” 秦维勉不接这茬,转而问道: “你怎么还给我大哥把起脉来了,当真懂得医术?” “我有一名挚友,是个医术高妙的先生,受他恩情,曾指点我些医术药理。” “哦?是何名医?” “道号万全先生。” 秦维勉不明就里,接着问: “可有著作传世?” “《万全宝方》。” “有什么名药?” “万全大补丸。” 秦维勉佯嗔道: “道长这是连糊弄我都不肯上心了。” “二殿下不信的说辞,我何必费心去编呢?” 秦维勉终是被逗笑了,昨日秦维勉听说有人在山里演练军阵,他立刻猜出是贺云津搞的鬼,这人总是能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 “道长嘴上也该饶人些。” 堂堂皇子这么说,旁人定要惶恐至死,但贺云津只觉得甜蜜。当初他跟云舸谈笑逗趣,是什么也不拘的。 那时他年轻气盛,非要在口舌上讨个胜负,弄得云舸无法,常常不愿意理他,他再温声去告饶,反倒愈增情意。 秦维勉续道:“道长不愿见我,如今却又如何?” “二殿下若是与我赌气,就该找人将我抓了,绑到府上,那才是二殿下的本领。” 贺云津说着,往身旁一瞥。秦维勉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只见山野茅舍罢了。这才明白贺云津是说他亲身来此,分明是输了。 他张嘴要台阶,贺云津竟然不给,不仅不给,还变本加厉。 秦维勉有些恼了,正要说“你以为我不会这么做”,转念一想自己又差点上当。 再说他手下现在也真没人能打过贺云津。 仿佛是铁了心不让他痛快,贺云津又问道: “我想做的事,二殿下如今可清楚了?” 秦维勉抬头同他对视,两人已是心照不宣。贺云津见状便化开一抹笑,颇有些志得意满的味道。秦维勉冷了脸道: “上次道长夤夜来访是我不曾防备,如今你若能再次走进我的府门,那才见得贺道长的本事。” 贺云津笑道:“在下愿意一试。” “那好,”秦维勉起身欲去,“我就在家恭候了。” “等等!” 这回贺云津着慌了,这才刚刚坐下,他怎么舍得就放秦维勉走? “二殿下不想看看大家新练的刀法?” 秦维勉已经转身,背对着贺云津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他赶紧收住了笑,肃容道: “刀兵之事,我向来不喜。” “……这山中风景秀美,二殿下何不玩赏一番?” “野山野水,有何意趣?” “那野蔬野果,不妨尝尝。” “饱食而来,不思饮啄。” 贺云津一时语塞,但就这么放秦维勉走,他实在不甘心。从云舸去世到今日,他在人间天上都过够了寂寂恻恻的日子了。他需要秦维勉这轮暖阳,来晒干他心中无人可说的阴郁潮湿。 “不过——” 秦维勉沉吟着转过身来,贺云津立刻问道: “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不解。贺道长两次假死,都有人称看见九节狼,这究竟是真是假?那畜生可是你豢养的?” 那九节狼是本是贺云津的兽灵。刚成仙的时候他十分费解,自己这样杀人如麻的人怎会分到这样的牲畜?还是古雨告诉他,说那些猛兽、瑞兽早就被老神仙们分光了,他能有九节狼已经很不错,总比那些分到虫子的好。 这么一说贺云津也就好受些,这小东西虽然跟他不相衬,好歹长得喜人,不至于像那些恶心的东西让人想要藏起来。古雨还直接“小九”“小九”地叫起来,特意在兰筏溪种了一片竹子来养它,贺云津更是只得接受了。 这兽灵能做什么贺云津还没弄清楚,毕竟他成仙没多久就下凡了。他倒是发现这东西跟他仿佛心意相通,他睡时小九也睡,他恼时小九便叫,他在人间死了小九就下来搬他。 一日贺云津正在天上闲逛,突然心中一阵异样,他直觉是小九出了事,回去一看原来是被鸟雀给啄了。古雨哈哈大笑,从此有事也不传消息,就叫那金画眉去啄小九。 说不定现在小九还真能有些用处呢?不过贺云津拿不准秦维勉的心思,试探问道: “我既死了,如何管得身后事?” “可惜。这东西我只在博物志里见过,还从不曾亲眼所见,原想贺道长或许——” 贺云津连忙笑道: “这倒不难。这山中就有此等走兽,二殿下既然想看,我让徒儿寻来。” 他朝院子里练刀的范得生喊道:“得生,去,捉只九节狼回来!” 范得生收了刀跑过来,惊讶道: “师父,要九节狼做什么?” “二殿下不曾见过,你便去寻一只来。” “师父,这偌大的山哪里寻去?就是找到了,徒儿也捉不住呀。” “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话来。” 想起他师父要他爱戴二殿下的话,范得生暗想,这时候他可不该顶嘴。没办法,出去叫俩小伙子同去,到山里逛上半天,等日头落了再回来,估计那时二殿下也该走了。 真是的。 他本以为他师父是个清绝出尘的得道高人,不想溜须拍马起来竟也如此离谱。 第20章 神仙包袱破碎 秦维勉挥手令人放范二狗出去,干脆又让围合的军士收队休息。此时只剩下路天雪一个闲人,贺云津向秦维勉道: “二殿下随我到屋后坐坐如何?后山脚下时常便有九节狼出没。” 路天雪自然也跟着去了,贺云津道: “每次见到二殿下,均有路侍卫在旁,形影不离,想来十分辛苦。” 路天雪沉默木讷,秦维勉接过话来道: “宿卫轮值,自有制度,不劳道长挂心。哦对了,天雪虽然给过道长几剑,不过他也是奉命行事,道长应该不会怪他吧?” 贺云津深吸一口气。 “二殿下要杀我,我怎么会介意呢?” 听出了自己话里的酸味,贺云津赶紧补充道:“我是敬佩路侍卫武功高超,想要请教一番,并无他意。” 目的达不成,至少不要让人看清自己的目的。贺云津暗想,秦维勉这样待人,也难怪人对他死心塌地。 见甩不掉路天雪,贺云津便将二人引到屋后。 “那九节狼喜欢吃果子,我去寻几个来。” 贺云津转身回去,秦维勉只管放眼四周。只见这草屋原是依山而建,山谷中溪流潺潺而下,到了屋后平坦之处水流缓和,似潭一般既静且清,水中白石磊磊。 水旁是一带竹柏,树下放着几块光滑的巨石,看那干净的样子显然是人工移来。秦维勉到石上坐了,果然是个赏景的好所在。 一阵清风自山谷拂来,扑面的清新畅爽。秦维勉暗想,这地方别看穷苦,倒有一番天然质朴的野趣,这贺云津品味不俗。 正想时,人已经走到近前,将果子掰开来放在了石上。 秦维勉指着贺云津手上埙道: “这是做什么?” “我想总不好叫二殿下在此枯等,在下会几个曲子,就请二殿下聊娱耳目,如何?” “我这出来一趟,又是看剑,又是听曲,倒像宴会一样热闹,还是免了吧。” 他笑道:“不敢相瞒,我要吹这曲子本是为了吸引那九节狼来的。” 秦维勉难得出宫,只觉得山中闲散适意,遥望远山,正是雾霭缭绕之时。他心中散淡,姑且由贺云津去了。 第21章 贺云津将埙拿到嘴边,吹奏起来。这曲子同那日他在林中所奏一样,均是云舸所作。 他本指望能用这乐声触动秦维勉一些前世的记忆,可这乐声再让人魂牵梦绕,想来也不如那碗忘川水来得干净彻底。 秦维勉听过多少宫廷舞乐、道场仙曲,均是高手乐师所奏,本以为再难有什么新意,不想贺云津的埙声竟令他耳目一新。 正听得入神之时,秦维勉忽然听到一处不和谐的声音,他奇怪地看向贺云津,见贺云津也在看他。 “二殿下?” 贺云津停下来问道。 “道长此曲何名?我竟从未听过。” “无名。” “方才曲中有一处怪异,不知是曲作原本如此,还是——” 贺云津眼中一亮,忙问:“怎么讲?” 云舸精通音律,所谱之曲自是毫无破绽。刚刚贺云津是故意吹错,看秦维勉能否识出。 秦维勉以手敲竹,复奏了一段,而后道:“就是这里,我总觉得若是接上变徵之音,似乎更为合适。” 贺云津眉心一酸。他原本不通五音,而云舸最精的是鼓琴。云舸说他十指坚实,半路出家去学弦乐难有所成,因此特意谱了埙曲教他。 那他也学得十分吃力。尤其到了这一段,总是反反复复出错。 “此曲乃是我的一位挚友所作,可惜我只学了些皮毛,不像他吹得那样好。二殿下所说,正是原曲之意。” 见贺云津面露萧楚,秦维勉问道: “可是那位授你医术的朋友?” “你知道?!” “贺道长每次提起他时都是这番神情,想必定是一位极好的朋友吧。” “是啊,”贺云津泄气,随即直直地看着秦维勉,“天上人间,我无事不肯为他去做。” 这目光太过坚定热忱,秦维勉一时看得心动神摇。待反应过来时,他只觉自己又落了贺云津的圈套,那人竟然用对别人的誓约就骗得他动容。 “这九节狼不来我便回去了。” 说着就要走。 贺云津连忙拦住他:“二殿下别急,看那儿——” 刚刚范得生在山上乱转,正好能够俯瞰到这院落。他心中正想着他师父一个清高道人怎么就阿谀了起来,此刻见贺云津给二殿下吹曲,他感觉更幻灭了。 不料一错神,竟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小兽沿着山坡奔下去,范得生心中又涌起崇拜之情。他师父果然道法不凡,竟能呼唤山精野兽! 贺云津的心中可没有这种豪情。他看小九甩着尾巴蹦蹦跳跳地来找他,心想真是委屈你了,但你的仙主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换你来出卖色相了。 小九出现的时候,路天雪立刻拔了剑。小九离他们还有一丈远,顿时停住了步子,举起了两只前爪。 贺云津拍拍路天雪的胳膊:“你吓着它了。” 小九看贺云津挡在了前面,这才放下爪子,一跑一颠地过来,直奔秦维勉而去。 见小九这么会找重点,贺云津暗喜。 “二殿下不用怕,它不会伤害你。” 秦维勉在博物志上虽看过这东西的图样,但那都是墨色的,且看不出大小。秦维勉听人说是九节狼搬走了贺云津的尸体,还以为是多大的走兽,不想还没有一般的家犬大。且它身上是红棕色的,四肢颜色偏黑,圆圆的脑瓜上又有些白毛。那博物志所绘虽然算不得失真,但可没有这样毛茸茸圆滚滚的可爱样子。 小九到了秦维勉身边,立起身子扒住他的腿,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还伸出小舌头来。秦维勉见它确实没有伤害人的意思,不禁笑道: “?泉寺那天晚上,守卫说是它将你搬走了,本来我还有些怀疑,今日见了便知道不可能,这小东西如何搬得动贺道长?” 仿佛回应他一样,小九动了动耳朵,耳尖的白毛轻抖,一脸的懵懂无辜。 贺云津将小九抱起,小家伙立刻将身体团得圆滚滚的,一条满是环形纹路的毛茸茸的长尾巴垂着,故意往秦维勉身上扫,一双无辜的圆眼也一直往秦维勉那边看。 贺云津看了更觉好笑,心想不愧是他的兽灵,喜欢的人都一模一样。 秦维勉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小九,小东西立刻舒服得闭眼。贺云津抱着小九往他身边凑,秦维勉爱不释手,同时有种奇异的感觉。 瞪着一双正直的大眼睛,有意无意地蹭他,稍微给点好颜色就雀跃。 这东西怎么跟贺云津有点像。 抬眸偷看,贺云津果然正笑得一脸柔情。 秦维勉拿起放在一旁的果子喂给小九,贺云津心想小九在天上吃够了仙果仙竹,吃这个放到发了黄的东西实在太委屈了。 他摸摸小九的头:配合一下,这可不是别人。 小九果然没有抗拒,歪着头去吃秦维勉手上的果子,小心翼翼地只咬一小块,生怕咬了秦维勉的手,还伸出舌头舔了一舔。 “这小家伙,像猫像犬又像狐,就是不像狼。” 贺云津道:“这是二殿下龙章凤姿,福祚齐天。若不是它喜欢你,一口下去也能把人的手咬个洞穿了。” “是吗?不知道它叫起来是什么声音。” 贺云津掂掂小九:“叫一声听听。” 小九:嘤。 “凶一点!” 嘤!嘤! 秦维勉被逗得朗声大笑,贺云津也没了脾气,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是不指望小九能演猛兽了,好在秦维勉并不知道他俩的关系,不影响他即将成为的猛将的形象。 “这东西要能养上两只,倒也有趣。” 出卖色相就算了,还要被豢养起来。贺云津觉得太对不起小九,心中告诉它: “你做得很好,赶紧回去吧。” 小九立刻从贺云津身上跳下去,临走前还用尾巴拍打秦维勉的小腿,抖着圆滚滚的身体跑掉了。 “到底是野物,我不过说说,它这就走了。” 见秦维勉如此惋惜,贺云津差点就说出“改天它再来我捉了送给二殿下”的话来。 “人无机心,鸥鹭忘飞。咱们只别存着伤害它的心,还怕它日后不会再来吗?” “你说得是。诶,这山野竟有如此漂亮的鸟。” 贺云津顺着秦维勉的目光一看,这山野之地竟赫然飞来一只毛色水滑的金画眉来。 是他! 贺云津刚刚想到那人,秦维勉跟路天雪就直直倒了下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秦维勉,将人抱起。 古雨凭空现身,贺云津含怒道:“你干什么!” 第21章 下咒 古雨轻快答道: “别担心,他们醒来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你想做什么?!” “这么凶干嘛!我刚刚看小九下来,以为你又死了,没想到它回去没有带你,我是怕你死透了,下来给你收尸。” 贺云津咬牙:“真是谢谢你。下次麻烦趁旁人不在时现身,免得波及凡人。” “也不是波及,我是专门来帮你的。” “怎么?” 古雨轻抚着画眉的毛羽,用眼神指指秦维勉:“你累不累,要不先把他放下?” “有话快说。” “……行吧。你可曾听了那密成的事不曾?” “这是个神仙?” “不错。前阵子他跟东皇花园里掌管绿梅的女仙私通,被发现后那女仙只说是自己的过错,因此被东皇褫夺仙籍,下世为人,听说投生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密成被关了禁闭,放出来后那小姐正长到十四五岁年纪,他便下凡来,又跟那小姐在一起了。” 贺云津这回耐心了,难不成古雨是来给他传授经验的? “他重获了人家的芳心?” “没,他下凡后趁着一丝法力尚存,直接将小姐掳走,带到他乡,幽禁起来,如今连娃都有了。” 贺云津思索了片刻方才明白。 “那小姐也不记得他了?” “当然不记得。我来是想提醒你,看看人家的手段!如今你又少了半颗元丹,正该速战速决。方才我给你那二殿下施了一个咒——” “你说什么?!” “别怕,我知道你不像密成那老哥,你不爱用强的。我给他下的是个蛊毒咒,等他醒来你说什么他都会信的,从此任你摆布。” 贺云津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要不是手臂间还抱着秦维勉,他简直想给古雨两下子。 “咋了嘛,及时行乐才是最要紧的。你赶紧玩,玩腻了回兰筏溪,我们——” 贺云津额角青筋暴起,双眼猩红,给古雨吓了一跳。 “把符咒解开!” “你——” “解开!” 虽然不知道贺云津在发什么疯,但是古雨知道他在人间的战绩,不敢冒挨打的风险。 “你别后悔?” “再不解后悔的是你。” 古雨将手一挥,秦维勉的神色稍显松动。贺云津低头去看,见秦维勉有转醒的样子,刚想松口气,不料又听古雨笑嘻嘻说道: 第22章 “他醒来符咒不会立刻消失,你好好利用啊!” 见贺云津一副要杀了他的模样,古雨连忙说着“我就不打扰啦”,随即一人一鸟消失不见。 贺云津慢慢将秦维勉双脚放在地上,扶着他站稳,路天雪自己爬了起来。秦维勉怔怔问道: “这是怎么了?” “——呃,刚刚突然一阵妖风,将你俩吹倒了。” 贺云津说得心虚无比,不想秦维勉丝毫不疑,信服地点了点头。贺云津看向他的双眼,发现那双平时坚定且明亮的眼眸,如今竟有些混沌。 定是那蛊毒咒还未完全散去,现在他说什么秦维勉都会深信不疑。 “道长的眼睛怎么红了?” “呃,被风吹迷了眼。” 秦维勉又是信服地颔首。不过那双眼中渐渐浮现出清明神色,贺云津一时间心如擂鼓,他知道自己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让秦维勉服从他。 到了此刻,饶是他也不能像刚刚一样坚定地拒绝这样的机会。 秦维勉揉了揉太阳穴,闭目思索,显然已经快要摆脱符咒。 贺云津脱口而出: “云舸死后,他的医作下落不明,二殿下该着人全国搜求,以免散佚!” 秦维勉睁开了眼睛,其中已是一片澄澈。他点点头道: “我回去就着人去做。不过,刚刚怎么谈到此事来的?” “在下也不记得了,想是我与殿下聊得投缘,信马由缰吧。” 秦维勉面露质疑,但并不与他计较。贺云津知道秦维勉已经无事,心中这才逐渐安定下来。他暗中传信给小九: 给我拔光那只臭鸟的毛! “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扰了。道长——” 贺云津心领神会:“过几天到殿下府中相见。” “那我就严阵以待了。” “等等!” 贺云津叫住秦维勉,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怎么说都显得太冒昧了。 “二殿下——可知我对章贵妃所说之话何意?” 秦维勉虽未答言但手握成拳,显然明白他的意思。 “二殿下……二殿下请勿介怀,我——呃……” 贺云津吞吞吐吐,反让秦维勉觉得好笑。他原非章贵妃亲生,无人慈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成了弃子也不奇怪。贺云津不过稍加利用,也不用就想着道歉吧? 看贺云津也不是那样拘泥礼法的人呢。 “二殿下,在下此身此命,皆为殿下所有,一心一意,亦皆付与殿下。” 贺云津抱拳低头说完此话,而后抬眸去看,却见秦维勉仍是背影向他,未出片言。 “道长,再会。” 秦维勉回府后,果然立刻下令寻找云舸的遗书,不过几日工夫,竟从民间献上来几十种。他从秘府叫来两人校看版本文字,又每日从太医院调来无事的太医来研究医理,总请谢质调度协调。 “有些献来的书也太离谱了,文字不通,训诂不顺,医理不详。这种人也太不把秘府当回事了,几天时间拼凑出一本,就敢来邀赏。要说我,该重罚才是。” 秦维勉道: “话虽如此,但若是真罚了,以后就有好书,谁还敢献来?再说他们或许也是叫人骗了,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希文一样,既详小学,又谙医理。这个事交给你是最合适不过了,你可别嫌烦累啊。” 秦维勉说着,亲自为谢质斟茶。谢质赶紧深揖一礼,两手扶紧茶碗笑道: “在晓是要愧杀我了!为二殿下效劳是在下的荣幸,又何必说这些话来羞我?” 两人笑了一会儿,谢质道: “我刚见二殿下案上放了幅画,那是什么?” “你还记得那天我俩翻看博物志,想看看九节狼长什么样子?前几日我到山中去,果真见了这小东西,我嫌那书中描绘简略,因此加上几笔。” 秦维勉让侍女将画幅取来,给谢质细看。谢质见秦维勉将那东西画得更加圆润可爱,还在边上添了一丛翠竹,一弯碧水,衬得那赭红的毛色更加鲜亮。 “这景加得好,竟多了些清空之意,有些仙风了。” 谢质早知道秦维勉的行踪,但并不知道他入山做了什么,此刻便顺势问道: “二殿下进山专为了找这九节狼?” 秦维勉笑道:“我为了那天贺云津的话,心中赌气,非要查出他的所在。那天究竟被我找到了线索,进山一看,果真是他。” “你去见那妖道了?!” “诶,你该看出来,他并非与我为敌。此人手段灵活,武艺高强,必有大用。” 谢质看贺云津一直不顺眼,又不好顶撞秦维勉,憋了口气吐不出又咽不下。 秦维勉开解道: “原先是我错看他了。他器识深沉,见地不凡,虽然装神弄鬼,却有一颗济世之心。” 听秦维勉如此夸赞贺云津,谢质更加堵心,半天憋出来一句: “怎么他走到哪都有九节狼?我看他怕不是九节狼成精吧。” 秦维勉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才收住,还想再劝劝谢质。 “还是他提醒我搜求云大夫的遗书。此人虽然是白巾贼逆党一流,然他医术之高,本朝未有。若能将他的著作校对明晰,以传后世,也算是一件功业。” 听说自己在给贺云津干活,谢质越发愤懑。他怕再谈下去让秦维勉看出来,便转而问道: “对了,这几日我来,见府中戒备似乎比往日更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哦,这是我跟贺道长打赌,看他能不能进得我的府门。” 贺云津,贺云津。 谢质咬牙切齿,心想这小子是有点手段的。除非—— 除非贺云津输了,就是进不了二殿下的门,那时才解气。 “不管怎样,二殿下府中的防卫不可松懈。我那还有几个人手,都是?泉寺那夜见过那妖道的,不如也调来听用吧。” “也好。” “所有门禁均应着可靠人把守,所有运送货物的不许进府,全由府内人接了搬进来才是。哦,院墙上也不如加上蒺藜——” “都听你的,只这蒺藜还是罢了,没的惹人笑话。” 谢质听了才想起自己这主意如何离谱,也忍不住笑起来。此后几天,他日日来秦维勉府上校勘医书,在府院守备上给秦维勉提建议,甚至还在这住了一晚,只为了看看夜间防守有无疏漏。 到了傍晚,将秘府学士和太医都放走了,秦维勉又劝谢质留下。 “希文宿在我这里,晚上还是一起品茶夜读,岂不有趣?” 谢质自然答应,正要派人回家传话,忽然有人报道: “二殿下,府外来了一个人,说是进献云大夫医书的。” “拿来看看。” “他说此书珍贵,不肯轻易献上,只抄录了一节。” 侍者说着双手捧出,只有薄薄几页纸。 故弄玄虚的人这几日他俩也不曾少见,秦维勉没当回事,接来看了,见题着“金伤处急散”五个字,下面开列药方。 秦维勉随手交给谢质,不料谢质看了一过,神色大惊,冲外面喊道: “快去请太医回来!” 【作者有话说】 贺:二殿下,虽然他们都不爱你,但我会爱你的。二殿下:神金。 第22章 避嫌 “怎么?这方子有些意思?” “这药方必是神医手笔!二殿下可曾听过,那白巾贼有刀枪不入、重创不死的传说?” “我略有耳闻,一向当作民间谣传,怎么?” “听我祖父讲,说白巾贼身上都带着一种伤药,他们曾经缴获过一些,对于刀枪所致的伤口大有奇效。虽不能说是刀枪不入,但有了那种东西,军士因伤致死的大大减少。可惜他找了多少人模仿配制,也未成功。” “这么说,这倒真可能是云大夫的手笔?” “虽未验证,但我观这方子,着实有些功力在。” 秦维勉道: “这人就算真是招摇撞骗的,能找出个金伤药来当作敲门砖,也是用了心思了。” 不一会儿,下人们将太医追回,秦维勉就将那方子给太医看。 太医打眼一瞧,也是大为惊叹。秦维勉见状也不废话,连忙着人去请那献书人。 侍者正转身要去,秦维勉叫住他又问: “此人什么样子?” “身长七尺,方额高鼻,似是北人模样。” 谢质和那太医都是眼神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秦维勉却心思一转,向二人道: “二位且在这里等着,”又吩咐侍者,“请他相见。” 天将晚,下人们奉上灯烛来,秦维勉整理好衣冠,坐在正堂中等待。 不一时下人伴着那人进来,秦维勉盯着影壁,见来人步履矫矫,眉眼清寒,一路朝着自己走来,目光丝毫不避。 行到近前,贺云津自得一笑。 第23章 “请殿下恕我欺瞒之罪。” 秦维勉伸手请贺云津坐,轻笑一声,嗔怪道: “贺大夫既有此书,偏要让我寻了这么多日,是有罪。” “此书我倒实实没有。” “哦?” “那方子是我仅有,正是知道云大夫医术如此高妙,不忍见其失传,因此我才托付二殿下搜寻其余。” 这下秦维勉疑惑了,他问道: “这个方子你是从何得来?” “朋友所赠。” 要是旁人次次托言“朋友”,秦维勉必然怀疑。但看贺云津的模样,秦维勉就知道又是那个朋友,他突然对这个“朋友”生出了兴趣。 正待要问,侍女奉了茶,又将两人之间的烛火拨得更亮些。跳动的烛焰映在贺云津双眸之中,竟于幽深之中摇晃出一池柔情来。 侍女敛手退下,走时就将门关上,秦维勉一时忘了要问的话,急急喊道: “留着门!” 侍奉的人将门开好,行礼退去,贺云津却露出一丝疑惑来,不明白秦维勉为何这么大反应。 秦维勉展目看了眼堂外已然黯淡的天光,低头品茶,有意掩饰自己的失态。 方才这暧昧的天色,俊逸的道人,款款似水的目光,让他竟一瞬间心虚起来,生怕有人误会。 就是外亲女眷在时,他也没有过这么激烈的避嫌的冲动。 只听贺云津还是用那样暧昧不明的、柔情蕴藉的语气说道: “怎么?二殿下还以为我有害你之心?” 贺云津问得语带嗔怪,竟莫名亲昵,让秦维勉本就不太清正的心思更加摇晃起来。 贺云津又道: “这是二殿下的府上,一路走来带刀执杖的侍卫不知凡几,在下孤身空手而来,连徒儿都留在了门外,难道二殿下还怕我不成?” 激将法。秦维勉心思一转,自然知晓贺云津的用意。尽管贺云津身上有诸般谜题,但是这人的心思,秦维勉已经心如明镜了。 那日长宁宫中,他故意摆出一副失落神情,不过为了配合太子的刁难,不料竟赚来贺云津的动容一瞥。 那样真切的目光,若有旁人见了,也会坚信这人用心至忱的。 自从进得他的门来,贺云津的眼神便一直在他脸上流连,明明坐得不近,身体却一直向他偏斜。 而此时春夜凉凉,春月皎皎,春花春树落在湖中,荡漾起了一池春影。 秦维勉藏住了心中的千丝万缕,直视贺云津,一脸光风霁月: “并非我提防道长,实是道长身份特殊,还是避嫌为好。” “此话怎讲?” “宫门王府之地,向来严守男女之防。这外男是不可轻易入府的,何况此夜色深沉之时?若是友朋僚属也罢了,偏你又是个道人——” 贺云津听他缓缓而谈,到此处又宕住,不禁奇道: “道人如何?” “如我所说,这里向来宫禁森严,能进来的外人,也就是些僧道之流。那僧人要剃度受戒,不好假扮,因此居心不良之属往往就装作道人。倒不是说道长你心怀不轨,实在是教别人将你等的清名带累坏了,因此如今相见便不得不多些小心在意。” 这下贺云津明白秦维勉的意思了,这是说原来有道人曾经秽乱过宫闱了。 “话是如此,可我见二殿下此处也并无女眷?” “有些事,原也不必女眷才做得出。” 贺云津心中微讶,心想这宫闱禁地果然也有此等事来。 秦维勉又道: “当然,我向来相信道长是个正身持律的人,即使还了俗,也必然是个守己修德的君子,是吧?” 至此,贺云津已经彻底明白了秦维勉这一席话的意图,他呼吸一滞,也只能顺着说道: “在下只知道克己自持罢了。” 秦维勉颔首道: “那便好。我向来最是反对那等邪淫之事,哪怕有人在我面前言语提及,我都要避之不及的。” 这话虽说得随和,但其中意味之明显,不容得谁装傻。 “贺道长——想来也不曾污了自己的景行清听吧?” 贺云津直视着秦维勉的目光,知道他的云正航已是不同往日,如今是会弄权敲打他了。他也明白,秦维勉愿意花这个心思同他立下界限,也就说明对方已经准备好让他长在身旁了。 纵然心有不甘,他也只好暂时纳降。 “我与殿下,自然用心相同。” 秦维勉点点头。 “古人云:‘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因此与道长夜谈,我不敢叫下人闭户,还请道长见谅。” 贺云津自然不敢有他言。秦维勉贵为皇子,肯这么耐心客气地同他解释这半天,让人知道了都得说二殿下礼贤下士呢。 不过输了这一局,贺云津到底心有不甘。他答道: “二殿下洁身自好,实在令人敬佩。只是殿下似乎忘了一点——” “什么?” 秦维勉见他面容整肃,以为要说出什么高论来,立时绷紧了心神准备应对。只听贺云津说道: “在下身短貌丑,流言蜚语也要绕着我走的。” 秦维勉斜睨了贺云津一眼,没忍住笑了出来。 “道长平日高深渊默,不想口舌如此厉害。” 贺云津也笑,并不觉得有多少苦涩。他自然明白自己已经落了下风,这夺缘之路漫漫迢迢,没他想的轻松。 可即便是这般的试探和较量,也是趣味横生,远比在天上的孤凄闲淡要强。 “也只剩口舌之快罢了。” 只剩口舌之快?秦维勉一直留意着贺云津的举止,早就注意到他这次也未行跪拜之礼。 “我看道长可是所能颇多。先是半仙,又是刺客,再是神医,如今又来献书,可就是不知道——” 贺云津自然懂得,这是对他最后的试探了。他明知故问: “什么?” “道长的身世。” 贺云津沉默。良久,他缓缓开口: “不敢再欺瞒二殿下。在下早年替友报仇,犯了杀人之罪,因此隐去名姓,各处逃亡。” 上次他是措手不及,编得不圆。近来得了启发,贺云津终于找到了好说辞,刚刚不过是故作为难之态罢了。 果然,秦维勉听了反而面露霁色。 “好啊,道长这是要我窝藏逃犯了。” 贺云津不答这话,反而慢慢说道: “前朝有令,凡军士出逃的,初犯杖责一百,充回原军;再逃者,处以绞刑。我朝开国之时,亦沿用此令。后与山戎开战,为约束将士,将临阵出逃者改为初犯即绞,明通年间,再改为连诛父、子、兄三族。若依此论……” 贺云津笑笑:“在下这点罪过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秦维勉听到一半已觉讶然,不意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楚。到了最后明白了贺云津的意图,反倒无谓了。 “咳,我想道长为友报仇,必有苦衷。你这位朋友,莫非又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有人在边上低声劝着什么。 秦维勉还不知情况,忽然听到外面宦者高声道: “太子驾到!” 不好。 窝藏重犯倒不要紧,弄个美道人在屋里叫他大哥看见可难说清了。他昏迷那夜贺云津自己闯进来,后来听说太子还调查了好一阵子,好在那会儿贺云津是被他的侍卫赶走的,如今在这重见—— 听那脚步声,太子已经到了正堂门口。 秦维勉忙催促贺云津: “躲后面去!” 第23章 偷感很重 听秦维勉让他躲起来,贺云津十分不解。就是太子突然到来,秦维勉就说他是献书之人,或者说是那日在宫中开的方子有效,因此再来问诊,又有何不可? 看这低声催促的样子,怎么好像心虚一般? “这是为何?” 秦维勉只怕贺云津被太子看见,到时定少不了一顿揶揄,后面还有无穷尽的调查。他听着外面的脚步之声极快,顾不上解释,沉脸一指后堂。 贺云津心中奇怪,并不说出,反而顺着秦维勉手指的方向躲到了帘帷之后。太子的来意贺云津能猜到几分,不过是因为?泉寺的谋算落空,又想出别的法子来威逼利诱罢了。 他倒想看看,他的正航这辈子要怎么应付此事。 秦维勉迎到门口,回头确认贺云津已经躲好。太子已经到了跟前,也不理会他的礼数,直朝众人摆摆手,进到书房就坐了下来。 “在晓——” 这一声带着酒气,秦维勉心中叫苦,他知道这些年太子染了酗酒的毛病,但往常只是在东宫闹一闹,今天怎么到他这里来了,难怪刚才那么多人拦着。 “大哥饮酒了?” “心中不快,只好借酒浇愁了。” 秦维勋双目睨斜,通红的双眼仿佛蒸腾着雾气。那眼神之中也是酒气餍足,但别的东西却空落落的。 第24章 贺云津在帘帷之后只能看到一个侧影,他见这太子殿下姿容不俗,如金似玉,只是仿佛在阴潮的地方待久了,连金玉也锈蚀了,明明是消损,却像长了东西出来一样。 秦维勋说完,一把攥住秦维勉手腕,将人往自己身边拉,险些将秦维勉拽了个趔趄。 “大哥还是顾念些身体为好。” “你不去见我,我只好、只好来见你了……” 盯着他的双眼满是血丝,侍者要来扶,秦维勉赶紧挥挥手让他们退开。他这大哥的脾气他最清楚,此时唯有哄着。 “拿帕子来。” 秦维勉亲手给太子擦脸醒神,太子哼了一声,闭眼安静了片刻。贺云津趁机探身多看了两眼,秦维勉发现,投来一个制止眼神。 贺云津只觉得秦维勉动作熟稔,该是做过多次了,脸上也并无怨怼勉强之色。倒是抬眸看他这一眼神色严厉,有了高位者的威严。 贺云津自问二十年前自己虽为山主,对云舸可没存心摆过架子,不至于现在要受这种“报应”。 给太子擦了脸,侍者将帨巾铜盆撤下,太子又聒噪起来。 “你说说、你说说!这朝堂之中,我何尝待人如此?唯独对你……唯独对你念着轻重,你、你好不识抬举!你知错吗!!” 秦维勋放开了他,手指几乎指到了秦维勉脸上。秦维勉不愿跟醉汉计较,也不回嘴,见下人送来茶饮,示意他们给太子奉上。 “二弟不敢。” 侍者趁便就将方才贺云津的残茶撤去,不料此举却引来了秦维勋的注意。 “我来得不巧了?” 秦维勉一愣,思索该怎样遮掩过去。贺云津在后面更是惊奇,秦维勉这么怕太子碰见他吗? 虽说他那天给太子把了脉,胡言乱语了一番,但最多也就是被太子杀了而已,自己又不是不会复活。再说天子还说让他潜心修炼,想必日后还要召见,太子也不会真将他怎样。 “你、你羽翼丰了,交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连我也不识得了……” “弟弟交游的,不过都是一些末流,若遇见了好的,自然引荐给大哥。” “你好好、好好想想!没有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母亲是个末等秀女,章贵妃有了骨血也不看重你,要不是我、要不是——” 贺云津听得心下一凛,有了杀机。 云舸最是个儒雅温润之人,心地光明、包容谦良。原先他在无味山中近似隐居,尚且得全山兄弟喜爱。如今天潢贵胄,难道还要依附太子? 贺云津向外望去,未成想秦维勉竟也用目光在寻他。只是寻到了也未曾有任何交流,反倒急着闪开了。 秦维勉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找寻贺云津。他又将侍女手中的茶饮接来: “大哥喝些茶,醒醒酒吧。” 秦维勉亲手给太子敬茶,秦维勋晃悠着喝了。 “大哥贵体,万望保重,这酒水伤身,今后还是少饮为好。” “你这话可是真心?” “自是真心实意。” 太子看了秦维勉一会儿,只是不说话。秦维勉也不心虚,便由他看去。 “你不是真心。原先这宫里只有你与我同心,如今、如今是连你也变了……” “大哥玩笑了。满朝上下,谁不是真心拥戴大哥?” 秦维勋不言语,只是打鼻子里挤出一声“哼”来。 “这些场面话我也听够了……你今日会谈的,又是哪里的名士啊?” 太子说着,又一把拉过了秦维勉。 秦维勉身子一歪,却听外面已传来急迫的脚步声,想来是谢质听见太子到来,前来请安了。 来得正好。 “太子殿下!”谢质急急进来,俯身一揖,“请恕我迟迎之罪。” “哈,是希文啊。如今,我得到二弟府上才得见你啦。” “太子殿下愧煞谢质了。实因顾念太子殿下国事繁忙,无事不敢前去搅扰。” 谢质说完这话,秦维勋并未答言,反而半合着眼,不知是不是要睡着了。 秦维勉同谢质对视一眼,眸中都有些安心神色。 慢慢地,秦维勉将自己的手撤出来,不料又惊扰了秦维勋。 “你上哪去?!” 秦维勋略醒了些,见谢质在旁,又将谢质拉了过来。 两人挣不开他,干脆在他身旁半跪下来,一左一右,在贺云津眼里颇有些滑稽。 他不明白的是,这太子喝醉了了,干嘛大老远地跑到秦维勉府上发酒疯。 秦维勋看着身前两人,一个个还是恭顺服从的样子,眼中却早没了对他的敬爱。他幼年没了生母,天子和杨妃对他都是只有教诲没有恩情,将他扔进百官之中,虚伪周旋。 这么多年,唯有一个二弟,曾让他感受过些许骨肉亲情。 那时谢质是秦维勉的伴读,两人散了课都到他宫中去,或是随他读些师傅不肯教的闲书,或是学着骑马射箭,也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那时两人对他都是满眼的敬佩爱戴,不像外头那些官员,夹着那么多伪饰。也不像天子和杨妃,过于望子成龙,望见的便全是不满。 如今,他们两个,都弃他而去了。 “就为了……为了那西神之事?” 二弟怎么就不明白,他在这个位子上的压抑苦楚呢。他想早日即位,又有什么错?那父皇亦未曾给过二弟任何父子温情,为何二弟不向着他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秦维勉却听得懂。他心中一惊,生怕太子酒后失言,真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这房中谢质是自己人,贺云津大概也无妨,但这么多下人和宫女可就麻烦了。 那些人刚刚已经退远了,此刻秦维勉干脆让他们全都下去。 “二殿下……” 谢质小心询问,用目光指指帘帷之后。 秦维勉默然颔首。 “你说是也不是……” 太子又说起醉话来,秦维勉虽不答话,但贺云津跟谢质都看得清楚,秦维勉的眼中难掩不舍。 谢质忧心地看着,贺云津却早知道云舸是个明白人,纵有深情却绝不会为此坏了心中所守,到了该决断的时候是不会犹疑的。何况那日他用几名假刺客已经激化了太子和秦维勉之间的矛盾,不怕秦维勉不舍得同太子决裂。 太子又是半晌不说话,秦维勉只愿他赶紧睡去。忽然门口有一名侍女探头,谢质见是他姐姐的陪嫁,便向太子告罪,起身出去说话。 “十九爷。” 那侍女名唤秋晚,谢质原先便在谢府见过她的。 “小声。姐姐可还好吗?” “太子妃一切都好。” 秋晚往堂内望了一眼,只见太子歪着身子坐着,秦维勉半跪在一旁偶尔回应些他的醉话。 “太子妃常说,有空还请您去东宫陪她说说话。方才听说太子执意出宫,又刚喝了酒,娘娘怕有事情,特叫我来——” 秦维勋半梦半醒的,一见门口站着秋晚,立刻怒道: “你们议论什么!到我跟前来说!” 秋晚连忙趋入,小心行礼,柔柔道: “太子殿下,娘娘怕夜里冷,叫我拿了厚衣来,就请您早些回宫吧。” “她是怕孤冻死了,她当不上这个皇后吧!” 秦维勉跟谢质心中一惊,暗想还好刚才屏退了从人。又是家丑外扬,又是大逆不道,可不敢叫人听去。 秦维勉虽不满太子助成天子之恶,但要他陷害太子,这样的事他是不肯做的。 秋晚却毫不为难,似乎是常见这种场面一般。她从小宫女手中接来厚衣,上前给太子披好。 “奴婢这就到外头候着。” 看着秋晚退下,谢质不禁感慨。他姐姐是会调教人的,这么几年,这秋晚也如此沉稳干练了,冷静之处竟跟他姐姐一模一样。 “孤不回去!谁能奈我何!” 秦维勋说着就要起来,身旁两人连忙搀扶,秦维勉道: “大哥既然不愿走,就在我这里将就睡下,我扶大哥回房。” 太子立不住脚跟,索性回过了头,颤悠悠地指着后面。 秦维勉呼吸一滞,以为贺云津被发现了。 “孤、孤就到那后面歇歇……” 第24章 申请场外援助 太子说着就要往后面走,秦维勉跟谢质连忙拉住太子。 秦维勋酒意浓重,根本不耐烦再走,只想找个最近的卧榻躺下。谢质早猜到献书人在后面,虽然不知道秦维勉为何如此,但自然按照秦维勉意思行事。 “太子殿下,还是到卧房去,好好睡下才是。” “滚开!” “大哥!既到了我这里,难不成还委屈了你不成?” “你、你违逆我的事情也不知做了多少了,连此等小事也、也要——” 太子将他二人一边一个揽过,仍是执意往里走,说话时酒气都扑到秦维勉脸上。 第25章 “大哥!” “随我、随我睡下……” 太子比他俩身量都高,喝多了反而更添膂力,将他二人紧紧箍在身旁,三两步已到了屏风之侧。 秦维勉心道不好。太子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僧道之流,见到贺云津在此要么以为自己是为了那日“将星”之说心思活络,要么定会误解他跟这道人有些苟且之事。 谢质只觉得疑惑。一个献书之人,有什么好遮掩的? 倒是刚刚在堂中,怎么没看见书呢。 “在晓……” 太子硬拉着他俩往里走,给二人的衣裳都扯歪了。秦维勉心想,那后间里只有桌下可以藏人,若将烛台熄灭,或许可以掩人耳目,只是不知以贺云津的身量能不能窝得进去。 这么一想,又忆起方才“身短貌丑”的话来,秦维勉不觉苦笑。 “难不成、难不成你……藏了人在后面?” 秦维勉一惊,忙道: “大哥这是从何说起。” 此时不好再拦,只好由太子去了。秦维勋挟着他俩往里走,秦维勉先暗自往后面瞥了一眼—— 眼前一个黑影闪过,谢质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太子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你做什么!” 秦维勉这一问透着焦心,贺云津从暗处现身,抱拳道: “太子殿下醉了。难不成二殿下还要由着他?我只是将他打昏,明日睡醒了自然都不记得。” 谢质惊疑道:“你怎么在这?!” “适才正来献书。” 秦维勉面似坚铁,看向贺云津,虽未出言责罚,但眼中显然多了些谋算。他探探太子鼻息,又见太子胸口规律起伏,这才放下心来。 “先将大哥放到榻上。” 贺云津要从秦维勉手中接过太子,秦维勉没用他,自跟谢质一起将太子搬起。 秦维勉叫了侍者来,看着他们服侍太子睡下,脱去外衣、盖好锦被,又去吩咐秋晚回东宫传信。 太子已经昏睡,秦维勉这周到细致的样子当然不是装的。贺云津知道自己的离间之法怕是难以成功了。 不唯如此,一旦秦维勉回过味来,想到他一直处处挑拨其和太子的关系,定然会觉得他大有问题。 果然,贺云津着意去看秦维勉的脸色,然而那人却不正视他,见太子熟睡,冷声道: “希文,你先去书房。” 谢质听了一愣。任谁也能看得出秦维勉是要收拾贺云津了,这么紧要的时刻,为什么要支开他? 秦维勉无声地向他投去一个严肃的眼神。 “……殿下?” 谢质与秦维勉从小相伴,秦维勉无事不肯告诉他,只有近来太子的事,谢质知道秦维勉瞒了他些什么。但那毕竟是亲兄弟之间,谢质倒还能安慰自己。可是如今,一个刚刚认识的野道人,竟也要背着他了? “你先去。” 谢质对秦维勉本就恭顺,更不像贺云津主意那样大,此时虽然不解不甘,还是辞去了。 “道长随我来。” 贺云津出得门去,就见路天雪守在门口。秦维勉走在前面,背影是贺云津熟悉的挺拔干练,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肃静沉默。 那是一种无形的威慑,贺云津都拿不准秦维勉是在故意向他施压,还是天生威严。 他的云正航如同清风明月,冬日朝阳,那样温润包容,永远只会让人感到温柔的坚定。 贺云津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一面,心中只是担忧,不知道他的正航此世经受了什么,才修炼出这样的威压。 不过这些事还可容后再想,当前贺云津都能用肌肤感受到带甲执杖的杀气,不知道这府中埋伏了多少兵士,只为了从他口中掏出一句实话。 贺云津是不怕死,但他若不能化解此事,以后便难收场了。 “唉。” 阴森森的杀气之中,跟在后面的人忽地叹了口气。 秦维勉已带贺云津走到了东厢房门口,他警惕地问道: “道长何故叹息?” “唉——”贺云津又叹一声,顿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叹竟是我错了。我原以为那日林中刺杀是太子所为,可看今日景况,恐远非如此啊……” 秦维勉的脚步定在了东厢房门口。 贺云津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悠悠续道: “太子殿下若不是心中无私,怎会酒后前来?可见得太子殿下虽然对二殿下有些不满,可绝无杀心啊。二殿下,我们——错怪太子殿下了。” 秦维勉回头一看,贺云津抱拳低首,一副礼数周全、忠肝义胆的样子。 贺云津又道: “尽管如此,二殿下仍不可掉以轻心。方才……” 面前人尽管没有回身,然而手握成拳。贺云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想靠这么三言两语洗清嫌疑是不可能的,他的云舸是厚道,但绝不是昏昧。 但若是秦维勉真有宏图远志,定然会将他留在身边。他这样的人或许危险,但有用。 就看秦维勉敢不敢用他了。 “大哥今日宿在这里,我实在无暇顾及道长,便不虚留了,改日再请道长相见。” 贺云津俯首抱拳,不禁浮起一抹笑来。秦维勉回身越过他,未曾着眼去看。 谢质一直在书房门口焦急等候,见他二人不一时便改道回来,贺云津别去,便也猜得两分。 秦维勉请他堂中坐下。 “希文一定在想,我为何对云津道长如此宽容?” “二殿下向来能够容人。只是这贺云津不光奇怪,恕我直言,他行事简断,天机颇深,刚刚竟然擅自出手打昏了太子殿下,这样的人,恐怕危险啊。” 这点秦维勉已经不担心了。 “希文,我们身边需要他这样的人,也缺少他这样的人。” 谢质听了脸色阴沉。 秦维勉知道他的心思。谢质对他是毫无保留,更兼自视颇高,如今听他如此看重一个横空出世的山野道人,心中自然是不平的。再加上他刚刚避开谢质,说不定谢质心中还掺杂了一些微妙的妒忌。 想到这里,秦维勉心里倒觉得柔软。 “希文——”他温声劝道,“你的才干和心地我自然清楚,然而有些事与你不相称,我不愿意委屈你去做。” “二殿下千万不要这么说!”谢质起身揖拜,“我什么事都肯为二殿下去做!” 秦维勉连忙将他扶起: “你我之间,还用如此吗?” 若是以往,谢质听了这话定然十分感动,再无他疑。可是近日来秦维勉每每为了太子、为了贺云津的事瞒着他,谢质实在难以安心。 “二殿下既知我的心意,”说到这里,他小心地看了眼秦维勉,想探查对方是否听出了自己的双关之意,“若是用得上谢质之时,自可吩咐。” 秦维勉颔首,将神情藏在了烛火阴影之中。 谢质见他不置可否,不敢追问。从前他们一处读书习字,他满以为秦维勉的心思同他是一样的,他们是伯牙子期一般同心相知。可随着年岁渐长,秦维勉的心思便不止在诗书之上了。 人还是那个人,令谢质陌生又熟悉。好像一本经典,如今又有了他不曾读过的注解。 谢质只觉这些转变与太子有关,可他探查不出。他也曾向太子妃、他的族姐探问,但姐姐也像故意一般,什么也没说出来。 到底是什么难处,秦维勉宁可用贺云津,也不肯用他? 贺云津心情也不轻松。 范得生接住了他,连忙问道: “师父怎么去了这么久?!” “无事,不过是差点死了罢了。” 这话贺云津说得轻巧,逗徒弟玩的。真正令他烦心的是谢质,秦维勉如此维护谢质,可见其分量。 这是火烧眉毛的危机,他必须赶紧想出应对之策。 晚上宵禁之后,贺云津在院后等古雨。 “喂!” 古雨还未现身,声音先到了: “你做什么,总教小九欺负我的画眉?亏我把竹子养得那样好!” “嘘——”贺云津将他请到一旁,回头看四下无人,范得生房中也未亮灯,这才低声说道,“我有一事要烦劳你。” 第25章 讨赏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话是这么说,古雨还是坐下了。他成仙日久,只觉得百无聊赖,好不容易盼来贺云津,这新邻居还日日下凡。古雨闲得无聊,巴不得有些事做。 “还不是你让画眉啄我的小九?好了,先不说这个,我且问你,你会入梦不会?” “这是最低级的仙术了。你若要用,随我回天上去看术谱。” “我是想请你,替我入一人的梦。” 古雨难得没有嬉皮笑脸,反而沉下眼眸,在桌旁坐了下来。 “云津,”他不敢看向仙友,“你前世的事,我已尽知了。” 贺云津心中一慌。 第26章 “你……” “云津,我真不懂,你就那么喜欢他,连如此深仇大恨都能抛下?” 贺云津就知道他要问这个,但真被人点破,还是不大自在。 “国恨家仇,我从未忘记。” “那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为了得到他的芳心,竟能够助纣为虐吗?” “不,”贺云津目光坚毅,“这个狗皇帝合该不得好死,这朝廷更是烂到了骨子里。我临死之时都想诛除暴政,这点绝不会变。” 贺云津的面色容不得古雨不信。 “你要杀的人如今可是他的父兄。” 贺云津默然。 要说上辈子,他毫不怀疑云舸会跟他同心同德,但是这一世…… “我相信他自能明辨是非。” 古雨简直要绝倒,甚至怀疑起自己的仙友是不是得了疯病。他曾听人说“为情痴狂”,原以为是修辞之文,没想到人竟然真能为情而心智错乱。 贺云津也知道自己这话难以取信于人,又说道: “我自有办法送他上这个帝位。这皇位除非他来坐,否则我亦不会甘心。” “你要当从龙之臣,可知他拿你当什么?” 贺云津回答得迅速: “刺敌的暗箭,防身的盾牌。” “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吗!我还以为你真是个情痴了!”古雨起身指着他道,“你难道看不出?不管是情是利,这辈子你休想走近他,他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的!” “我不能看着他跟别人双宿双飞!” 古雨只觉又气又恨,恨贺云津没有血性。 “你上辈子何等英雄!成了仙反沦落至此?真是——真是丢尽了仙界的颜面!” “我等小仙之于仙界,不过野草之于莽原,哪里有那么大的分量。” “你——” “诶,你既来了,就帮我这个忙吧,”贺云津话锋一转,语气也缓和下来,“你入了他梦中,替我垫上几句话,我回去后定好好谢你。” “哦?你先说来听听。” 贺云津便教他在梦中要如何说话行事,又从怀中掏出个物什来。 不料古雨听了诧道: “你这话不能直接对他讲吗,非得故弄玄虚不可?” “你不知道,他最是一个不信神之人,我若直言相告,他只会觉得我是骗子,到时也再无转圜余地了。” “嗯……”古雨脸上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来,他眸光晶亮,凑到贺云津身前说道,“我看啊,你这故事编得还不够跌宕,等我替你润色润色,管叫他从此笃信神佛,如何?” “你别乱来!” 贺云津来不及制止,古雨抓起贺云津方才留在桌上的东西,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贺云津怕古雨弄出什么岔子来,连觉也不敢睡了。因为从秦维勉处走得晚,他便带着范得生在城里住了下来,此刻他回房中见小徒弟睡得正香,便不叫他,自己叫店家送了水来洗漱一过,仍准备去找秦维勉。 天刚拂晓,下人报说太子醒了,这么一说,便给谢质也惊醒了。秦维勉问道: “可曾告诉太子殿下我在何处?” 下人禀道: “不曾。” “你就告诉太子殿下,说马上叫我起来。” 下人去了,谢质明白秦维勉的意思,坐直了说道: “太子殿下想起昨晚的事,必然不好意思相见,定会趁你睡着自回东宫去。” 秦维勉会心一笑,说道: “辛苦你陪我熬了一夜,所幸今日无事,你就再睡一会儿吧。” “在晓为何不困?” “哪是不困啊,”秦维勉苦笑,“心里有事,实在睡不着。” 这一点上秦维勉颇为羡慕谢质。谢质此人也是冰雪聪明的,凡事一点就通,职位虽然不高,但朝堂风云他全看在眼里。纵容如此,谢质似乎全不为这些万缕千丝的事情挂心,无论遭了什么事,依然吃得下睡得香。 而他自己却不得如此。心中的事情多了便思虑万千,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将心里这片田犁了一遍又一遍。 不料谢质听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我是太没心没肺了,竟然兀自睡着,也不能为在晓分忧。” “是人总要休息的,你已经帮了大忙,为何如此自责呢。” 谢质正要说话,下人来报说太子洗漱后离去了,特意吩咐不用叫醒二殿下。 这位还没离去,又来了一名下人,报说有人求见。 “是昨天来献书的道长,说来讨赏。” 谢质听了就烦。怎么还有直说讨赏的,真是没一点礼数。 不料秦维勉却笑了,看了看漏刻,心想太子刚走贺云津就来了,怕不是在府外等了多时了。 “昨夜忙乱,忘了此事,竟是我失礼了。希文你说,我该给他点什么?” “二殿下随便赏些什么,也够他开销了。” “恐怕他心中自有算计啊。” “此人看似清高,实则——”谢质说到一半,想起秦维勉看重贺云津的话来,只好将剩下半句咽了回去,斟酌改口,“实则其心还难预料。二殿下何不听听他想要什么?只是不用着急,先用过早膳再说,也挫一挫他的傲气。” 贺云津这人虽然凌越高迈,但只要用礼数轻轻地捧着、拿小火慢慢地温着,那张像北地峻岭一般庄重利落的脸上,总会忍不住露出煦日一般的笑来。 “诶,怎可如此怠慢?我正想请云津道长共同用膳,还请希文作陪。” 谢质自然答应,但他不明白,二殿下怎么又笑了? 见谢质面露不豫,秦维勉劝慰道: “希文,我观云津道长气度,必非凡物。人常言‘良禽择木而栖’,何况他这样的人?我们不可失了礼数。待会儿席上还望希文相助啊。” 听到秦维勉这样温声请托,谢质立时豪气干云,连连应承下来。 贺云津见到秦维勉时,只见他换了一身靛青花色的袍子,唯有腰间系了一条织金的腰带,几笔勾出竹叶之纹,华贵而又雅致,更是显得人精神挺拔。 贺云津贪看了两眼,人走到跟前了才俯身行礼。从前他无味山中虽不缺用度,但岂能与帝室的富贵相较。加之修道之人不耽于耳目之娱,云舸在他们之中也惯常穿些素色布衣。 那时贺云津觉得正航总是一身清雅,不想他着了这宫廷锦绣在身,竟也毫无俗态,反而显得贵气天成,高不可攀。 还礼之后贺云津见秦维勉眸中似有血丝,便猜测他晚上没有睡好,定是古雨的玄虚起了作用。他悠悠然问道: “二殿下,夜来可睡得好吗?” “不瞒道长,昨夜我与希文伴灯吟诵,烛下闲谈,竟是一夜未睡。” 贺云津一愣,忙道: “是我来得唐突了。不如……二殿下先去休息?” 谢质笑道:“道长不必如此,我家殿下求贤若渴,岂肯如此怠慢道长?” “是啊,道长不必逊让,我已叫人备下早膳,就请道长一同用膳吧。” 这二人一唱一和,贺云津自然看得了然。他正要答应时,忽然觉得后背有一丝刺痛,心想定是古雨指使那只破鸟啄了他的小九。 这确实怪他,夜间忘了提醒古雨,他的正航确是个睡得不多的人。 毕竟是他托人办事,还是别给人家添太多麻烦为好。 “二殿下盛情,云津实不敢当,更不敢扰了殿下休息。殿下还是先去小憩片刻,云津等等无妨。” 秦维勉看了谢质,一脸奇怪。这贺云津平时那样泰然自适,怎么忽而在此等小事上谦逊起来。 “诶,道长何必如此?”秦维勉走上前去,拉过贺云津手腕,“我前几日收了几本书上来,疑似是云大夫手笔,只是看了几遍也不能确定,饭后正好请道长过过目。” 贺云津低头,那只如玉如竹的手正握着他。 “那我就——” 紧接着他后背便密密麻麻地疼了一阵。 贺云津咬咬牙:“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26章 我狠起来自己都骂 贺云津原想问问太子走之前可说了什么,但见秦维勉丝毫不曾提起此事,因此暂时按下不问。 饭前谢质问道: “听说是道长建议二殿下征集云大夫遗作,道长自己又有一方,不知道长从何得来?可与那云大夫有些渊源?” 贺云津拱手道: “在下已经还俗,只因自幼入教,从前于道观之中以道号相称,未有正名,如今便以号为名了。如蒙不弃,可以字相称,草字‘济之’。” 谢质不知秦维勉的心思,答应下来。 “济之这金伤处急散是从何而来?” “云大夫救死扶伤的故事,在北地多有流传。这方子乃是一日我与先师在山中游历之时,登上一座高山,那山顶又有两根石柱,柱顶立着双塔。我二人登上高塔,在塔中发现薤露、秋菊等物,以及这份药方,题着‘金伤处急散,朔州无味山云舸传’等字。” 第27章 见贺云津又将事情往神仙灵异上面引,秦维勉已经见怪不怪,不仅不气,反而笑了: “道长的经历颇有些传奇。如此说来,这云大夫竟登仙了?” 谢质听他这称呼,偷眼去看秦维勉,心想自己这回大意了,只好装作无事发生,接过话说道: “道长,咳,可是在云大夫死后得到的药方?” 贺云津装作没注意到谢质的改口,只是颇为怨念地瞥了秦维勉一眼。此人当初曾用千万般语气唤过他的名字,如今却一次也不肯叫。 “正是。” 谢质说道: “云大夫的事迹我也听闻过一些。都说他精通医道,又救死扶伤。按理说此等人物原也当得起羽化登仙,只可惜——” 贺云津问道: “可惜什么?” “可惜他沦入贼寇,反叛朝廷,十恶不赦。” 贺云津并不客气: “希文这‘贼’指的是——?” “当然是那无味山的白巾贼,贺翊之流。” 果然说的是我。 贺云津早知道自己遗臭万年,但听人这样说云舸,他不能接受。 “我早先在北地,所听故事怕比二殿下和希文多些。二位可知这云大夫原是医药世家之后,早先在朔州也称得上是名门望族,只因家道中败才流落市井,又被那无味山的道士掳进山中,原也是迫不得已啊。” 秦维勉道: “若果真如此,倒也令人同情。但他屈身事贼,终是气节有亏。” 贺云津心头一梗。 “……云大夫上山之时,无味山还只是整日里修道练功,反叛等事已是后话了,恐云大夫当时也难预料吧。” 秦维勉又说: “话虽如此,但他与山中众人朝夕相处,难道看不出那些人的品性德行?我听闻贺翊残忍暴虐,反复无常,这怕不是一夕之转变吧。” 贺云津还未想出该怎么反驳才令人信服,又不让他二人觉得自己为贼人说话,正在吞声之时,谢质又说道: “不错,那贺翊嗜杀成性,致使朔州多年战乱不息。他且又贪婪无度,纵使白巾贼烧杀抢掠,残害百姓” 秦维勉又道: “还听说那贺翊乖张暴戾,无味山自己的徒众都对他极为畏惧,整日震悚。” “当初他师父去世之时,他就是凭着武力震慑山众,逼死师叔、杀死师弟,自己当上了山主。” “这么说来,像云大夫一般被掳到山中的还不知多少。” “正是呢。听我曾祖父说,贺翊此人不守教法,淫乱成性,奸污妇女,不知其数——” 贺云津打断了他俩: “这淫乱成性是从何说起?!” 见秦维勉一脸疑惑,贺云津忙缓和了语气解释道: “在下在北地也听了不少贺翊的暴行,只是这淫乱一条闻所未闻。不仅如此,倒风闻他待人情深义重呢。哦,想来云大夫也是被他这副姿态所迷惑吧。” 秦维勉颔首。 谢质跟着点头。 贺云津感到自己后背又被啄了一下,透着一股看笑话的愉悦。 “方才二殿下说有人献书来,或是云大夫的手笔?” “不错。” 秦维勉命人撤下残羹,将贺云津和谢质请到书房于坐榻上坐了,指着那小几上一卷书道: “这便是了。” 贺云津急着想看那究竟是不是云舸的遗作,见状便伸手去取。伸到半空,这才想起自己又失礼了。 他这手收也不是,只好悬置半空,问道: “可否让我一观?” “道长请便。” 贺云津看书时秦维勉便着意去看他,只觉得这人并非无礼,倒更像是守错了礼,并不将他当作皇子,而当成了多年老友一般。 回想贺云津多次助他,那感觉更是全都说得通了。 此时贺云津手捧书卷,还未翻开,眼中已带上急切之色,满是期待又满是小心。 待他将书对着窗色读了,那眼中的期待竟又黯淡了。 “此非云大夫手笔。” 谢质问道: “何以见得?” “此书语言简练平直,无有余辞。然云大夫之书申发详尽,首尾相衔,辞完气足——” “不错!”谢质眼光一亮,“我也有此感!然而此中医术,倒也有些见地。” 这也是贺云津感到疑惑的地方。 “既然如此,不如存疑吧。” 秦维勉命人将书撤下,请贺云津用茶。 方才贺云津就闻到了那清香之气,此时送入口中,只觉甘美异常。 见他面露微讶,谢质脸上浮起一丝自得,给他介绍: “此是蒙顶黄芽。此茶新冽甘甜,最能养清。只是甚是难得,不是有钱便能买到的。” 秦维勉笑道:“还要多谢希文赠茶,这好东西可是宫中也不够的。” 贺云津又品了一口,只觉清新尾韵绕舌不散,确实是云舸会喜欢的东西。 从前云舸最爱那雨前龙井。朔州本非产茶之处,好茶更是难得。早先贺云津有了这茶都留着待客,直到发现云舸爱喝,每年收了上来不论多少便全留下给云舸。 他本当这是小事一桩,不想几年后云舸知道了竟然十分动容。那时朔州太平,无味山中水秀月明,他二人只是闲坐烹茶,便是无边的好时光了。 秦维勉见贺云津出神,感到颇为不解。方才还好好的,一口茶下去贺云津眼睛都亮了,怎么转眼之间又黯然伤神了呢。 这神情,倒好像又想起他那位老友了。 秦维勉想着,有机会定要好好打听一番,这必是个高山流水的故事。 贺云津看向秦维勉,见他如今姿容华贵,想到皇家之内山珍海味、珠宝琛赆是受用不完的,再不会为他的偏心而动容了。 何况秦维勉身边还有谢质这样的世家子弟,吃穿用度不输宫廷,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什么珍馐弄不来呢。 秦维勉见他望向自己,眼神中竟是明晃晃的不甘,一时大为奇怪。 谢质也觉得奇怪:这二人眉来眼去的,是做什么呢? “对了,道长献上云大夫遗作,我十分欢喜,不知道长想要什么赏物?” 贺云津回过神来,笑道: “让二殿下见笑了。在下……是来求官的。” 谢质会心一笑,心想这道长图穷匕见,果然还是个俗物。他看向秦维勉,寻求对方的认可,不料秦维勉并未看向他,也没有露出笑意。 “道长想要什么官?” “不拘什么职位,只求做了殿下的属官,今后日日请安问候,算得上名正言顺就是。” “我又无开府之权,何来属官?” 贺云津先看看谢质,才看向秦维勉: “殿下何必如此?开府治事,为期不远了。” 见他挑明,秦维勉面色一时凝肃起来。他那些不可外传的谋算贺云津自然洞悉,但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告诉谢质,以免事败牵连。 秦维勉脸色如此迟疑为难,谢质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又要瞒着他了。 为什么他的二殿下同这野道人倾盖如故,反倒跟他生疑了? 偏贺云津又说道: “二殿下,可否单独详谈?” 秦维勉看了谢质一眼,这回谢质没有多问,默然拱手离去了。秦维勉看着谢质背影道: “道长想说什么便快说吧。” “二殿下好偏心呐。” “此话怎讲?”秦维勉这才看了贺云津一眼。 “殿下有如此谋划,却不让身旁亲近之人知晓,难道不是保护之意。” 秦维勉被人道破心事,心中不悦。然而又想到他之所以看重贺云津原是因为他能够体察自己最幽微的心事,因此纵然不快也只是投去怨念一瞥罢了。 谢质并未走远,就在房前踱步,缓缓抬起头来,不知那檐角有什么好看。秦维勉看他的侧影,竟有一丝罕有的寂寥。 贺云津轻声劝道: “殿下自然用心至诚,然而在此世间,最为珍贵的情分还是共进同退。” 秦维勉也曾想到,自己这样遮掩,谢质难保不会心寒。谢家尽是太子的同盟,谢质的姐姐又是太子之妃。他从不疑心谢质,但如此下去,谁又知人心生出什么变故。 谢质是他最知心的人,秦维勉还想功成身退跟他一起作画临帖,可不想把人弄丢了。 见秦维勉露出迟疑之色,显然也犹豫起来,贺云津这个说客反而黯然了。 仅此一事,便知谢质在秦维勉心中的分量了。 “道长,”秦维勉忽而转过头来看着贺云津,“……道长为何如此劝我?” 贺云津没想到他心思转得如此之快,不禁哑然失笑,抱拳答道: “自是有些私心。” 第27章 我给情敌来助攻 “怎么讲?” “殿下如今势单力薄,正应该招贤纳士。希文这样的学识和家世殊为难得,殿下怎能弃之不用?” 第28章 这话是没错,但秦维勉却更加疑惑了: “这和道长的私心有什么关系?” “我和殿下谋划之事绝非轻易能够办到,如果不成,后果不用多说。在下不愿见殿下失败,凡是有益于殿下的,分毫不肯放过。” 秦维勉听笑了。 此事如若失败,作为他心腹的贺云津会比他死得更早。明明是自己怕死,却要说成是为他好。若说是虚伪油滑吧,人家又点明了是“私心”,这分明是故意逗他呢。 秦维勉好心情,准备也逗逗贺云津。 “道长知道我谋划何事?” 贺云津并不上当,怡然答道: “我与殿下用心相同,殿下谋划之事,便是在下谋划之事。” 秦维勉听了便笑,笑够了敛容道: “我的用心,道长恐未必知道。” 秦维勉的眼神又飘向了谢质。他心中是早有谋划,但他的用意说出来旁人未必相信。即使是谢质,恐怕也不能对他全然无疑,更不用说贺云津了。 贺云津的误解他可以不在意,但要怎么跟谢质开口呢。 “殿下蕙质兰心,洞烛机先,自然不是旁人能够看破的。” 秦维勉扫了贺云津一眼: “道长不必恭维我。深沉心机,原非令我自矜之事。” “殿下是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即使用些权术手腕,也是心地光明,冰雪皎洁,并非为了自家权位,殿下可千万不要自疑啊。” 秦维勉怔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看向贺云津,没想到自己的用心这道人竟然真的明白。 贺云津又说道: “在下只是不明白,殿下此等心志,为何从不对人明言?” 秦维勉转身踱了两步,缓缓叹道: “世道如此……对的也成了错的,真诚也作了虚伪。” “所以我与殿下是宁可做,不肯说了。” 秦维勉只觉心头一酥,双眼湿润。这么多年来没人能懂他的心志,怎么偏偏乍然相识的贺云津如此知他。 他转身上前,双唇微张,差点要叫出那人表字来。 救世亦可谓“济”,确实是好字。 只是不能这么早遂了那人的意。贺云津说得对,他们谋划的事虽然问心无愧,但若是失败,在别人眼中定然不能相容。 从今天起,他不能有丝毫大意,即使是兄弟挚友,也要令出必行、无令不动。这贺云津更是得把那背主谋事的毛病改改。 再说他堂堂皇子,难道不能让贺云津降心俯首? 秦维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领着贺云津的手往外走,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自信舒畅。 “走,我们去找希文。” 贺云津手上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熟悉触感,温暖而有力。他怔怔地低头一看,又抬头见秦维勉牵着他大步往前走,心想正航此时到底还是年轻,如此活泼。 谢质听到脚步声回首一看,就见到秦维勉兴冲冲地拉着贺云津的手,被牵着的人抿着嘴一脸憋笑。 谢质的脸立刻就黑了。 好在到了近前,贺云津还是忍着收敛了笑意,认真地向他抱拳见了礼。 秦维勉将贺云津推到前面,引他和谢质相见。 “希文,多亏道长劝我,不然险些误了你我情分。走,我们到水心亭中坐。” 三人往花园中去,贺云津见一只画眉一直跟着,他抬头看看天日,问道: “二殿下,我看已经到了中午,不如……” “怎么?” “在下一早便来叨扰,与殿下相谈甚为相得,不觉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不如殿下先休息片刻,小憩一会儿——” 那只小鸟落在铜灯上,也在等着秦维勉的回答。 “诶,道长何必如此。等话说完了再饮食、休息不迟。” 那画眉便随他们飞起,直跟到了水心亭中。 谢质也注意到了,不禁问到:“这鸟倒是小巧,是二殿下养的吗?” 秦维勉摇摇头。 “看来是野物,难怪如此聒噪。” 贺云津笑道:“这画眉之属雄鸟多半善鸣,雌鸟倒还安静。” “希文既不喜欢,原该叫人捕了去。只是我要说的事干系重大,因此方才将从人留在了湖边。” 秦维勉这么说,谢质自然知道这是要向他交底了,因此瞬时严肃紧张起来。贺云津倒是神态轻松,挥袖去赶那画眉: “鸟儿,你自去玩会儿,过会儿再来寻我几个不迟。” 秦维勉疑惑他怎么对一只野鸟如此耐心,不过大事在心头,没空理会了。 古雨听了贺云津的话,自然先离去了。谢质看那画眉飞走,想起贺云津身边总是跟着九节狼,不禁更觉得他是个妖道。 侍者们奉了茶来,秦维勉等他们安放好便让他们退下,正想开口之时,谢质的随身小厮忽然跑到了湖边,一路趋步。 秦维勉看了谢质一眼,显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小厮到了近前,喘着气报说: “十九爷,方才家人来寻,说后街上的韬爷来寻您。” 贺云津只当那人是谢质的远亲,还在奇怪为何这种事要到二皇子的府上来寻。却只见谢质脸色一沉,简直比方才还要严肃。 而秦维勉同样眸色一沉,跟谢质对视一眼,满脸心照不宣。 “希文。既是家人来寻,你便去吧,改日再来。我送你出去。” 秦维勉留下贺云津,自带谢质离开湖心,边走边谈。将将到了湖边之时,贺云津见谢质忽然跪了下去,抱拳说了些什么。 随后秦维勉俯身将谢质扶起,拍拍谢质肩膀,两人不知唏嘘了些什么,谢质方才离开。 贺云津已有了猜想,心中不禁一阵发苦。 秦维勉回到水心亭,贺云津起身道: “二殿下已将话说清了?” 秦维勉笑着颔首认可。贺云津想这一条路也不过片刻工夫,说不上几句话的。可就这么三言两语,他二人就能互通心思,荣辱性命之重,竟只需要寥寥几语便尽数托付了。 见贺云津眼神黯然,秦维勉奇怪极了。自己不是听了贺云津的劝吗,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又不高兴了? 还有谢质也是,方才被瞒着不高兴,现在他被贺云津点拨明白将心志和盘托出,谢质怎么也没开朗起来? 秦维勉虽然年轻,但从小处境艰难,没少揣摩人情。此刻心思一转,立刻明白了他二人所想。 想通之后,他垂眸无奈一笑,弃开此事不表,转而说道: “道长有所不知,那谢韬有位义女,便是太子妃身旁的女官秋晚。因此谢韬来寻,怕是太子妃有事。” “原来如此。” “方才听道长论及医书,似也是颇知文理,不如书房细谈,如何?” 贺云津只是读过太多云舸的文字,因此熟悉云舸的文风。若说细谈文理,他在秦维勉面前只能是献丑罢了。 他心思一转,有了计较。 “二殿下,”贺云津笑道,“殿下的诗书义理想必十分精通,然而殿下既有大志,依我看如今正该练些武艺。” 这秦维勉如何不知。只是他向来不喜舞刀弄枪,从小那么多名师教了多年,太子又亲自日日带他练习,这也才勉强入门。要他演练武艺,实在是令他犯难。 看秦维勉提到武艺一脸难色,贺云津不禁想起当年云舸也是这番神情。当时他只觉心软,心想这无味山中日日太平,不学便不学吧。 后来听说云舸死于乱兵之中,他才追悔莫及,只恨当时没有硬下心肠。 今后秦维勉若带兵,自然多处中军帐中,虽有万人守护,然而敌军亦必有万人虎视。 “在下倒学了些许防身之术,二殿下如若不弃——” 秦维勉思索再三,也没找到任何理由拒绝。他自然知道该多习武艺,只是实在不愿。 “唉。” 这一叹里包含着无可奈何的应允,贺云津忍不住笑了,秦维勉又叹了一声,说道: “只是我现在有些困乏,不如改天。” “二殿下为何逃避?” 秦维勉睁睁眼睛疑道: “属实是倦了。委屈道长先去……” 话说一半,秦维勉已经支撑不住,起身就要离开,步子都有些摇晃。贺云津这才发现他是真困了。 定是古雨! 贺云津焦心地想,刚才看那画眉乖顺离去,他还以为是上天去等着了,没想到是上去找了什么仙药符咒一类的来给秦维勉催眠吧。 第28章 唯梦闲人不梦君 他四下一望,并没有再看到画眉,是想问也没处问了。 不过那古雨虽然贪玩,但知道秦维勉在他心中的分量,该不会加害。 贺云津连忙起身,搀住秦维勉。 “我扶二殿下。” 这湖心虽只有他二人,但湖边自有侍从守卫。见秦维勉起身,便有一人抛眼来望,贺云津伸手去搀秦维勉,那人立刻握紧了佩刀。 第29章 早在前几次下凡时,贺云津已经打听好了,知道这人是秦维勉的侍卫队长,名叫敖来恩。此人生得身壮肚圆,往那一站就似有千钧的分量,然而一双圆眼却毫无沉重凝滞之感,反而一动就透着精亮。 贺云津赔笑向秦维勉道: “二殿下先别睡,等到了房中再安睡吧。” 秦维勉也看见敖来恩拔了刀,远远摆摆手,歉然道: “昨晚跟希文交谈一夜,还觉愈发精神,没想到这就不行了,让道长见笑了。” 秦维勉打个哈欠,眼皮更是抬不起来,脚步一虚险些摔倒。贺云津手臂一紧,直接将人收进了怀里。 “二殿下?二殿下?……正航?” 秦维勉神情安静倦然,眼睫垂下全然一副与世无争的面容,好似某些午后在山中树影间悠悠睡去的样子。 只这一眼,贺云津的心便软成了一盏酥。 而湖边敖来恩看见秦维勉倒下已经立即率人奔了过来,贺云津没理会,而是半蹲下来,将秦维勉手臂绕过自己的脖颈,将秦维勉背了起来。 敖来恩冲到面前,一队人马将贺云津团团包围。 贺云津坦然道: “将军勿忧,殿下夜来无眠,此时倦极,因此睡去。” 敖来恩将信将疑,在一旁大声呼喊“二殿下”。秦维勉又睁开了眼,无奈道: “敖将军,我实在是困极了,你不必……贺道长,你……” 话说一半秦维勉又睡着了。 敖来恩打量贺云津,眼中似有利箭,见贺云津并无怯色,他这才挥手令卫士退后,自己仍是亲自守在秦维勉身边。 秦维勉伏在贺云津背上,只觉得困倦难当,这肩背踏实,他索性放任自己睡去了。 那吐息匀长舒缓,杨花一般拂在贺云津耳畔、颈侧,撩得他心慌不已。 “敖将军,有劳带路。” 贺云津是连语气都温柔了起来,胸中还兀自惊跳。他走得均匀稳当,怕扰了秦维勉安睡,也怕自己脚步不稳让敖来恩怀疑。 他边走边想,从前也算是老夫老妻了,怎么现在又这么没出息了。 这王府敞阔,穿过花园的路一时走不完。贺云津想古雨既然已经等得不耐烦,定是现在就去施法托梦了,也不知秦维勉在他背上梦到了什么。 入了房中,贺云津轻手轻脚将秦维勉放在榻上。原本侍女宦官们全都围了上来,敖来恩也伸手欲扶,不料却见贺云津举动娴熟,全不用人帮。 侍女给秦维勉整理衣冠,盖好锦被,贺云津正看,敖来恩伸手向他道: “道长请随我来。” 这话,这动作,可不是跟他商量。贺云津将敖来恩上下一扫,便知此人力大,刀剑娴熟。 他被敖来恩引至一间耳房,随后路天雪便行礼进来,守在他身旁。 “殿下昼寝,恐醒来唤道长有事,我等不敢让道长离开,便请道长在此稍候。” 贺云津明白,秦维勉睡得突然,敖来恩这是怕他有鬼,不等秦维勉清醒不会放他离去的。 不用说,此时定然已经有人去请太医了。 这敖来恩自然有些功夫本事,虽然贺云津自信敌得过他,但这机警缜密是最难得的。 贺云津看得有趣。这二殿下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但身边可没有等闲之辈。 敖来恩离去,只剩一个路天雪陪着他在房中。路天雪仍如往常,一言不发,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根扎得深深的树。 贺云津见他总是将冠束得高高的,配他这颀长身材,更显得出挑。偏又总是垂眸低头,一副谦卑样子。路天雪不爱言语,但那双眼中波光流动,灵气和呆气在他身上有种奇怪的和谐。 真像个哑巴。 贺云津起了逗逗他的心思,似笑非笑道: “路侍卫请坐。” 路天雪笔直身形丝毫未动,连神情都未有波动。 “在下哪也不会去的,路侍卫何必苦立?” 路天雪仍未答言,贺云津便不再言语,宕了片刻,才又说道: “所以卫队之中,功夫最好的就是路侍卫了?” 果不其然,路天雪眼光一凝,有了惭色。 “在下学艺不精,败于道长。然而职责所在,不敢放松,若遇强敌,唯有以死相拼。” 话不多,但句句精到,不卑不亢。 贺云津心生欣赏,向路天雪说道: “在下也是一心为了二殿下,与路侍卫不会有为敌的一天。只是敬重你忠心事主,武艺高强,想与你切磋一番。我见你的功夫还有精进余地,何不再磨练磨练?” 一番话说得路天雪又沉默了,但眼中已经有了放松之意,似乎有些动心。 贺云津正想这回等得不会太无聊了,却不想下人来报,说二殿下醒了,正在唤他。 贺云津被路天雪护送,刚走到秦维勉窗下,便感到一股凝重的压力。 只听里面敖来恩回道: “禀二殿下,方才贺道长背您回来,采苓、采芹二位侍女服侍您睡下便退到门外,我和逢时、逢意也守在外头,路侍卫伴着道长在耳房等候,无人进屋。” 贺云津一听,放重了些步子。到了门口一看,秦维勉坐在榻上,地上跪了一片的下人和侍女。 敖来恩也半跪于地,路天雪见状自然也跪了下去。 贺云津站立不动,目光一扫,便看见榻边小几上放着他给古雨那块玉佩,下面系着一条紫金丝绳盘成的同心结。 秦维勉的眼神也牢牢锁在那块玉上,此刻见贺云津进来,猛地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仿佛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一样。 贺云津也疑惑了,低头看了看自己。 “二殿下这是……?” 秦维勉叹了一声,又瞥了一眼那块玉,压了些脾气。 “道长,这玉佩可是你落下的?” 贺云津在跪了一地的人之间,只是拱了拱手: “非也。二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我方才睡醒,便见此处有玉一块,不知从何而来。” “府上守卫森严,想来不会有外人擅入。我闻——”说到此处,贺云津看看那支起的窗棂,“我闻那书上常有仙鸟衔玉的传说,或是二殿下梦中之时,有仙鸟送玉,也未可知。” 跪在地上的下人忽地说道: “是了是了!二殿下!方才是有一只鸟飞来飞去。” 秦维勉听了贺云津的话只觉得他又是弄些神仙灵怪之事来糊弄人,不想这逢时还顺着贺云津骗起他来了。 “哦?那你说说,是只什么鸟?” “回二殿下,是画眉鸟。” 秦维勉反倒愣了。 贺云津笑道:“方才便见画眉环绕不去,原来主此吉兆。” 说此话时,他便着意去看秦维勉的神色。昨夜他教古雨入了秦维勉的梦,告诉秦维勉自己是他的正缘,再赠玉一块。走时将这玉放在床榻之畔,等秦维勉醒来见了不由得他不信。 只是那古雨是个鬼机灵,也不知按他说的做了没有。 不料秦维勉听了他的话脸立刻黑了。 “什么吉兆!想来是谁手脚不利落丢在这里的,如今不敢承当了。采苓,拿回仓库,对着簿册好好找找,看是哪里少的!” 侍女捧了玉去了。贺云津心中一梗,这玉是他师父从前在云州所采,说是成色温润清透,打磨成为玉佩,能够招福避祸,因此他才用这东西作为梦中的引子,指望秦维勉能将它戴在身上。 贺云津疑道: “一块玉而已,二殿下为何如此动怒?” 秦维勉叹了一声,挥手令众人退下,独留采苓为他整理衣冠。 “我看这玉成色倒一般,算不得什么稀奇东西,只是……” “只是什么?” 秦维勉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转而道: “我一夜未眠,方才实在倦极,让道长见笑了。” “岂敢岂敢。” “有劳道长背我回来。” 贺云津笑道:“诶,还要多谢二殿下给我这个良机啊。” 秦维勉本是虚话客套,准备等采苓退下再谈梦中之事,不想贺云津这回答竟似别有深意。 这算什么良机?秦维勉一想,只忆起方才贺云津肩背结实温热,那人又托着他的腿走得稳稳当当,他竟然在贺云津背上便睡着了。 秦维勉面色一温,语调都不太自在了: “什、什么良机……?” 贺云津答得坦然: “当然是尽忠事主的机会。” 采苓为秦维勉整理好了发冠,行礼退下。秦维勉趁机稳住心神,继续客套: “咳。只因我这倦意来得突然,敖将军有所怀疑,这才将你留下,道长勿怪。” 贺云津笑道: “岂敢岂敢。敖将军心细如发,事主忠诚,如此我才放心啊。” 秦维勉瞥了贺云津一眼,似这般冒昧的出言他都快习惯了。 第30章 “方才我午睡之时,做了一个梦——” 贺云津紧张道:“……怎么?” “我梦见有一少年,将此玉赠我。想来此物定是睡前便在我的榻畔,我困极之时瞥到,因此方能入梦吧。” 贺云津一时失语。他精心安排的梦中遇仙,居然这么轻易就被秦维勉“破解”了? 他试探着说道: “日有所思,夜有——日有所梦啊,”见秦维勉笑了,他跟着笑,续道,“解梦乃是周公之术,庄子亦有梦蝶之遇,并非怪力乱神之类。二殿下既然心有所惑,何不细细说说,在下也可为二殿下开解开解。” 方才贺云津独独不跪,秦维勉没有理他,不想此刻贺云津说着说着竟然兀自挨着秦维勉坐在了榻上。 饶是秦维勉这样好脾性,也要存了气了。 不过他拿定主意要贺云津降心俯首,也不在这一时。此刻他就是发作,以贺云津的行事风格也不过起身告罪,他也不能如何。 何况秦维勉心头现有更沉重的思虑。 贺云津随意在他身边坐下,那眼神不像僭越,反倒透着亲近和关切。秦维勉鲜少离他这么近,此刻细细看去,梦中所见又浮上了心头。 秦维勉别开眼,不再看。 “不过都是一些虚妄之事,不提也罢。道长先去吧,改天我再请道长叙谈。” 第29章 不等不靠机会自己创造 贺云津还想再问,见秦维勉面色凝重,心想不如回去问问古雨,便告辞去了。 待他走后,秦维勉起身到了窗前,看见贺云津离去的背影,依然是步履矫矫。 秦维勉想起梦中此人身骑迅电马,手提若谷剑,一身盔甲被血染透,胡茬凌乱,发冠全散。 一群官兵将其团团围住,却逡巡不敢上前。不知是谁下令,换了弓箭手到阵前,将贺云津万箭穿心。 残阳如血,贺云津倒在满地尸骸之上,随即被人割下头颅。那人双手颤抖,下手不够狠厉,竟连喉管都扯了出来。 秦维勉就是那时吓醒的,醒来还觉被梦里罡风吹得汗毛倒竖。 原本梦中之事他只记得这么多,不料一转眼看见小几上系着同心结的玉佩,立刻又回忆起一些片段。 比如那个十几岁样子、自称是东皇帝君座下仙人的道童。当时那道童手持玉佩赠他,说要给他看看此生正缘。 秦维勉揉揉太阳穴。后来看见什么他全忘了,如今只记得那残阳里的画面。 这梦真是荒唐。 与此同时,古雨正在外面等着,贺云津一出门便看见古雨穿着不似人间的羽衣,站在秦维勉府外,转着一双圆眼在找他。 “怎么样,云津贤弟?我这剂药猛不猛?” 贺云津连忙将他拉到一边,躲在高墙的阴影之下。 “我正要找你,你在他梦里究竟做了什么?” “全是你教我那些话罢了。” 秦维勉醒时那么焦躁,这古雨做的一定不是他教的那些。 “真的?” “真的呀,只不过——我稍加修改……” 古雨满脸的狡黠调皮,贺云津倒也生不起气来,叹了一声问他改了何处。 “我给你那二殿下看了看,你死前的画面。” “你——你非要令我出丑不成?” “哎呀,什么出丑,我只是希望他今后待你好一些。” 贺云津心想,上辈子他死得惨又不是正航害的,秦维勉今生又岂会因为一个梦境而爱惜他? “我就知道你准又搞了鬼。不管怎样,你可告诉他我才是他的正缘了?” “哎呀,说啦说啦。” “回去我定好好谢你。” 不料古雨并不同他玩笑,反而拍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然而你可知天道有常?此间乱世并不终结在秦维勉身上,人间更没有你的位置。你强要逆天改命,最终还不过是再死一次,不过如今你不怕了,最多就是空忙一场罢了。” 这样的话贺云津在天上也曾听过,不过他打听了多时,也不知哪条天规里写着,只是大家口口相传罢了。 他待要再问问古雨,不料那人已经凭空消失了。 “我约了人喝茶,不管你啦!” 罢了。 贺云津正要走,却见范得生从街角转了出来。他心中一沉,暗想不知道徒儿看见古雨了没有。 “师父!”范得生开朗地喊他,并无异样。 “你怎知我在此处?” “早起见师父不在,我猜师父定是又来求见二殿下了,所以徒弟在此等候了大半日了。” 贺云津见徒弟机灵又乖巧,不禁笑了起来。 “你做得好。以后寻不见师父便去寻二殿下,便一定能见到师父了。” 贺云津也是一夜没睡,回到客栈先是痛快地睡了一宿,早上起来复到秦维勉府上去。这回门上报说二殿下进宫去了。贺云津便带着范得生到边上等候。 “师父好厉害啊。” 贺云津不解:“这是怎么说?” “要是旁人来了,才不告诉主人去哪儿了呢。二殿下也是你们配见的?哪儿凉快上哪去!” 贺云津大笑。 “你这小子,奉承人倒有一套,这也能被你找到理由。” “徒儿说的是实话呢!虽说师父生得是仪表堂堂,但咱们毕竟没有出身,这京城中这么多高门大院,哪有人理会咱们?就是去寻府上的家丁下人,那也应该从角门、后门问,像咱们这样到前门来问的,挨打也是常有的。” 贺云津心想这说得也是。从前朔州虽也不乏一些有权有势之人,但那些门第跟京中是不能比的。 “你从前在谢家帮工,应该懂得这些人家的规矩。那你可曾听到二殿下的规矩没有?” 范得生挠挠头。 “那倒没有,不曾听说二殿下怎么作威作福。” 贺云津听了便笑。果然秦维勉不是那样恃强凌弱的人。 两人在门前不远处等候,不多时又来了一队人马,到了秦维勉府门前,还有数十步便停住了。 一名公子下马,走到近前,贺云津一看,原来是谢质。 贺云津冲他拱拱手: “是希文啊。可惜二殿下入宫去了,我也等候多时了。” 谢质并不答言,看见他便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到门上,守卫什么也没问,一齐行礼,放人进去了。 贺云津顿时无言,范得生看出师父的尴尬,想要说些什么解围,但即便伶俐如他,一时也想不到。 贺云津只好自己找补: “他们是从小相交的情分,自然有通家之谊了。” “凭师父的本事,还怕二殿下不看重您吗?也是早晚的事罢了!” 春意正盛,到了午时晒得人有些燥热。贺云津常在北地生活,不知京中竟然如此暑热,此时额上已冒了微汗。 “走,喝碗茶去。” 好在不远处就有茶楼,坐下也能望到秦维勉的府门。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还不见秦维勉回来,范得生道: “师父,二殿下别是住在宫里不回来了吧。” “那不会。” 若是如此,难道不会传话回来?谢质岂会在此空等。 范得生并未想到这一层,正想问问原因,就听一队人马之声。 “一定是二殿下回来了!” 他回头一望,师父已然不见了。 秦维勉下了马,就见贺云津立在府门前垂手等着,不仅脸晒得红了,额上也有些亮晶晶的。 “二殿下。” 拱手一礼,那眼神也放着亮光。 门上管事的人迎上来,秦维勉便道: “怎么叫道长空候。 ” 这是客气话,贺云津自然明白。 “二殿下不必责备家人,他们也是按规矩办事罢了。若没有二殿下发话,或是府上的令牌,想来是不能放入的。” 秦维勉今日原本就好心情,正想吩咐门上以后放贺道长进去等候,不料此时范得生跑到了跟前。 这小徒弟的唇边不知沾了什么,秦维勉看了看他跑来的方向,心中已明白了。 哪有师父在此等着,徒弟于一旁吃茶的道理。这贺云津怕不是有意做出这副惨状呢。 “那便多谢道长理解了。” 贺云津谋划落空,也不气馁,随秦维勉进府,谢质早迎了出来。 “希文,我新得的毛笔,让你试试,你方才可上手写了?” 谢质并不客气:“我略写了几字,果然宛如龙蛇,写那大字最合适不过。” 说话之时,侍女为秦维勉除去了官帽,换上了常服,手也洗过了。秦维勉令旁人都退下,谢质忙问: “可成了?” 秦维勉含笑点头。 见贺云津一脸不解,眼中还含着怨怼,秦维勉笑着解释: “昨日太子妃托人传话给希文,一是问问太子在我这里如何,二是告诉希文大哥回宫后非常不快,准备劝父皇令我到西营戍防。” 第31章 贺云津这才明白秦维勉之前所作所为。 “太子殿下以为二殿下不敢前去,故意放出风来,是想叫二殿下求他去?” 秦维勉笑道:“不错。” “可惜他不知这正是我们所想,”谢质道,“且自从?泉寺之事,陛下也对二殿下刮目相看,此番或也是有意叫您去历练历练。” 秦维勉又向贺云津说道:“还有章贵妃,也在这里出力不少啊。” 贺云津同他相视一笑。 谢质见了,说道:“说到底还是二殿下多年积累,初时你将编校多年的《古今全书》献上,我便觉陛下的赏赐轻了些,想来是盘算着等到了今日。” 秦维勉编书一事贺云津知道,却不晓得他编出了这么一套鸿篇巨著,此事就算有众多文人参与,没有数年也是完不成的。秦维勉竟然年纪轻轻就留下了这么一套足以传世的作品,真是不得了。 “这西营是京城四营中最重一营,担负着拱卫京师的重责。今日父皇虽未明言,但听话中意思,今后或许打算派我去防秋啊。” 谢质问贺云津道: “道长可知道‘防秋’之意?” 秦维勉听了只觉好笑。他听贺云津熟谙骁毅军之来历,能细数历代限制逃兵之军法,甚至可以亲手编制铠甲,岂会不知‘防秋’之意? 果不其然,贺云津淡淡答道: “山戎久居北方,不惯暑热,往往待到秋凉便要南下劫掠。官军于是派人到边地戍卫,是为‘防秋’。” 秦维勉道:“这也是后话了。如今还是先将西营防务做好,今后才有机会。大哥从前便在西营统兵,早已根深蒂固,这回可不会给我好过,还得想想如何行事才好。” “如今这西营的将领杨恤便是太子的党羽,在西营守卫多年了,能叫他听令,也不是易事啊。” 听了谢质这话,秦维勉反而去看贺云津。他若不能让杨恤俯首听命,还谈何统领三军?再退一步,若不能让贺云津降心俯首,又谈何收服杨恤呢。 贺云津并不知他此时的盘算,而是笑道: “既要带兵,二殿下自己也该练练才是。” 听了这话,秦维勉顿时叹气。想了一想,这也实在躲不过。 “唉,是该如此。” 谢质劝道:“带兵打仗,只需运筹于帷幄之中,原用不着主帅亲自上阵杀敌。” “话虽如此,二殿下也该学些防身,真到了紧要的时候总得走得脱才行。在下不才倒会几式,二殿下何不看看?” 秦维勉又一声叹:“就依道长吧。” 贺云津得了胜,还不罢休,追问道: “敢问殿下准备何时习练?” “三五日后我着人去请道长。” “何劳派人通传,二殿下说定了时日,在下必定按时前来。” 秦维勉无奈道:“后日午后吧。” “那怎么成。常言道‘及时当勉励——’” 贺云津还想得寸进尺,不想一时犯了秦维勉的讳,连忙赔笑拱手: “一日之计在于晨,二殿下的字难道不是勤奋惜时之意?” 谢质睨了贺云津一眼,心想二殿下的字也是你配提的。 秦维勉实在被他磨得没法,心中也清楚贺云津这是在帮他,这也是他非过不可的一关。 “那好!那就明日清晨!” 贺云津闻言展颜而笑,笑容里不是狡黠,反而带着怀念的温情。从前无味山中闻鸡起舞,于晨露霜花之间习练武艺的日子,也算有些影子了。 第30章 谁心中有鬼? 第二日,贺云津自然又早早起来,到秦维勉府上,门上仍不放入。贺云津在徒儿面前又闹了个没脸,正要说是秦维勉召他前来,却见敖来恩走了出来。 “二殿下今日早早起来,正在用膳,教我吩咐门上放道长入内,不想道长又早到了。” 虽有前几日的猜疑,但敖来恩是公事公办,二人并无嫌隙,贺云津反倒十分敬他。 秦维勉府中自有一处演武之地,此时早已准备齐全,各式武器列于一旁,敖来恩引贺云津到此,便着人请秦维勉。 天色仍未大亮,正是蒙昧之时,冷气扑面,倒觉凛冽清爽。贺云津无事,便在兵器旁逐一欣赏。皇家所用的东西自是极好,诸般兵器无一不利。 秦维勉来时便见贺云津立于拂晓天色之中,取下一柄长剑,对着火把欣赏。见他行来,将身一转,原本沉着冷郁的面色上便化开了笑。 “二殿下。” 秦维勉是常见贺云津笑的,但不知为何,他觉出贺云津原本并非喜爱笑语之人。就如方才那人端详兵器之时,眼中便似深潭般幽浚,带着一种坚硬深沉的孤绝。 “道长喜欢这剑?” “二殿下所藏的兵刃自然样样都好。” 孤绝道人忽然说出奉承之语,但秦维勉并不觉得阿谀,他心知肚明,这贺云津是故意逗他呢。 本来早起有些不痛快,听了这话秦维勉反倒笑了起来。他令人奉来若谷剑,接过抽出,问贺云津道: “那剑比若谷如何?” “弗如远甚。” “哦?怎么讲?” “若谷是贺翊的佩剑,”贺云津话中带着轻微的自嘲,“此人可谓杀人如麻,他惯用的东西,岂会差吗?” “道长这话,怎么倒有些钦佩之意。” “万万不敢。只是那寻常的兵器,砍杀数十人必要卷刃。就是一般将领所用宝剑,砍斫百人也必有损伤。贺翊久经战阵,却只用此一剑,其坚固锋利便不待言了。” 贺云津说得轻松,秦维勉听得却惊悚。此人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他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若谷,那剑完好无损,剑身蜿蜒的纹路似水一般温婉,并不像一个杀人狂魔的东西。 见他细看那剑,贺云津又道: “若川谷之于江海,譬道之于天下。大者宜为下,强者宜为弱。这不正是二殿下所信守的吗?” 秦维勉愣住了。这道人见事为何如此透辟? 屡屡被贺云津道破心事,秦维勉不仅没有恼怒不安,反而次次感到胸中激荡。他看向这乍然相识的江湖之人,却感到一种久违的相知感动。 贺云津道:“二殿下此生——此时武艺如何?可否讨教几式。” 虽说今日相见就是为了练武,真到了拔剑之时,秦维勉还是怵头,他叹了一声,亮剑出招。 好在贺云津并未给他难堪,从架上取下一支剑鞘,陪他过了百十来招。 此人演武之时自是一丝不苟,带得秦维勉也投入进去。 待得身子热了,出了些汗,贺云津止住他,问道: “二殿下招式倒熟练,只是为何总有迟疑之意,难道还怕伤了我?” 秦维勉收剑笑道: “我知道长武艺超群,恐怕被你看了笑话。” “那倒不必,”贺云津笑得温和,“到了战场之上,大部分敌人都是不如二殿下的。” “此话当真?” 贺云津点点头。 “一般士卒所习都不过一些普通招式,连年战乱,如今新兵更是未及习练便赴阵前。二殿下的武艺虽然一般,但套路熟练,已超过绝大部分兵卒,武器甲胄之精良,更不必说。因此若是战场遇敌,殿下奋力拼杀便是,不用自疑。” 这话半真半假,贺云津是见秦维勉出招带着怯意,因此出言鼓励。他感到奇怪,明明此世武艺胜于前世,秦维勉出招怎么反倒不如云舸果敢自信? 听了他的活,秦维勉脸上这才浮现出平日的神采,喜道: “闻道长此言,我心中可算舒慰多了。” “敢问二殿下,武艺师从何人?” “嗐,名家名师,也不知学了多少。我天资如此,学不得大成。父皇怕他们不敢强督,后来便叫大哥教我习武。” “二殿下常随太子练武?” “正是。怎么?” 贺云津虽只见过秦维勋几次,却看得出太子的为人。平时习练定是常对秦维勉明里暗里贬损,让秦维勉没了信心。 “没什么。太子殿下想必大有所成。” “大哥的弓马武艺自然十分娴熟。还多亏他肯耐心教我,不然我是连今日所得也不能有了。” 秦维勉是真心感谢太子。他们兄弟幼时自然比旁人好相处,练武之时也没那么多规矩。何况当时章贵妃不理睬他,若不是有东宫任他随意进出,他的日子岂会好过。 贺云津听了只觉更添对太子的恨意。此时秦维勉还念太子的好,这自然有他本性谦良之故,但恐怕更是太子经年的贬损和自夸,让秦维勉已分不清好坏。 从前他对正航是既亲且敬,更惜他家破人亡、孤独无依,虽然云舸从不自怜,但贺翊是不敢让云舸再受一点欺侮的。 怎么如今托生皇子,秦维勉连什么是真心待他好都不知道了? 贺云津暗下决心,定要让秦维勉看看什么才是认真教他。 第32章 “二殿下如今不比从前,你坐于中军帐里,亲身对敌的机会不多,如今习练,不如多学些防身之道,以备非常之事。” 秦维勉正要问“什么从前”,就听贺云津道声“得罪”,而后他不知怎么就被卸了剑,贺云津从背后制住他,一手扳过他的手臂,一手将那剑架在了他的颈上。 侍卫立刻拔刀围了过来,敖来恩大喊: “贼道!放开二殿下!” 路天雪眼中更是似有寒星,杀意凛然。 秦维勉惊慌了一瞬,随后便明白了。毕竟贺云津若想害他,是不用铺垫这么久的。 “大家散开!” 贺云津的声音在他耳畔传来:“二殿下若被如此劫持,该如何脱身?” 秦维勉试着挣了一下,那剑本来离他就不近,贺云津仍是怕伤了他,连忙丢开了,只以掌代剑。 “剑锋如此之近,我实不知如何脱身。” 贺云津并不笑他,认真说道: “二殿下可仰头击我,同时以肘后击,或有生路。” 秦维勉照做,可贺云津纹丝不动,甚至借着反制的功夫将秦维勉箍得更紧了。秦维勉又试了试,仍是被牢牢抱着。 秦维勉只觉两人离得太近,原本刚刚就才热过身,现在更是觉得贴得出了汗。 从前确实从未有人敢这么“教”他,即使太子那也是按照路数招法逐一讲解,不会真跟他动手。 如今两人离得这么近,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嵌进贺云津的怀里,一时想起那人的心思,便觉得极不自在。 好在贺云津身上清爽,秦维勉竟还闻到一丝异香。 只是不知为何那香气令他心中更不安稳。方才听了贺云津的话他便照着去做,不料几次三番都不管用。秦维勉越急,动作力道便越小,几番下来已经被磨得没了力气,他见贺云津仍不放手,气道: “道长的招数怎么不管用。” “二殿下再用些力气,不必顾惜我。” 秦维勉一边劝说自己多些耐心,一边深深吸气,蓄足力量。顿了片刻,他突然向后仰头,这次清晰地撞上了贺云津的脸,秦维勉听了立刻扭身以肘出击,终于挣开了贺云津。 他转身站定,后背顿时被风吹得发凉。 “若要反击,定要趁早,待他势成,便无计了。 ” 贺云津边说边揉鼻梁,一脸光风霁月,秦维勉笑道: “道长休要哄我,以道长的水平,难道不会躲吗?” 贺云津被戳破心思,略显尴尬,话锋一转说道: “那敌人如此二殿下又如何应对?” 这次秦维勉心中稍有准备,不料贺云津动作极快,他仍是猝不及防,竟整个人被贺云津推得后退数步,直到抵在了墙上。 等他看清时,贺云津几乎是毫无情面地将他死死按在了墙上,左手肘压住他的脖子,右手抬起作势要打,秦维勉下意识地握住了贺云津的拳头。 谢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 第31章 毫无情趣 “二殿下反应迅捷,”贺云津说得一丝不苟,“只是如今我是收着力的,若换了战时,二殿下未必接得住此人的拳头。” 秦维勉却已不专心了。他不惯同人如此接近,往常练武也没人真这么毫不留情地限制住他。 贺云津不仅用力同他相抗,更是牢牢将他按到了墙上,一张脸近在咫尺。秦维勉不自在,却不想露怯,手上加了力度,试图将贺云津的拳推开。 然而他却被贺云津压得更紧了。 方才他被贺云津从后面挟住,便觉后背滚烫,如今又像打铁一样翻了一面。好在贺云津主动说道: “二殿下可出拳击我腋下。” 秦维勉依言而行,贺云津见好就收,故作吃痛之状,将架式收了,他正要说话,不料秦维勉看见谢质到来,喜道: “希文可是来晚了!” 谢质到府向来无人通传,方才他听下人指引走到这里,见敖来恩率领一干侍卫团团围着,他挤过人一瞧,正见贺云津将秦维勉压在墙上。秦维勉涨红了脸,显然不大高兴,后被贺云津放开,又明明松了口气。 “不想二殿下和道长如此勤谨,”谢质行完礼便转向贺云津,“道长怎么如此无礼,殿下虚心请教,道长也该注意些分寸才是。” 自从谢质到来,秦维勉脸上便一直洋溢着喜气,方才紧绷的眉目都和缓下来。如今更是拍拍手开始向外走,似乎今日的习练就到这里了。 贺云津看得既刺眼又刺心。当秦维勉同他擦肩时,贺云津忽然出手。 秦维勉是笑着往谢质身边走的,本就毫无防备,竟然一阵天旋地转被贺云津放倒在了地上。 谢质惊道:“你干什么!” 贺云津却只看向秦维勉:“二殿下,习武场上最忌分心。” 秦维勉垂目叹气,挥手让最前面的路天雪退下。 他方才已被弄得心跳气喘,正想缓缓,贺云津却偏不放过他。 这回贺云津双腿分开,跪坐在他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秦维勉知道,真的打斗之时,敌人的手定会掐在他的脖子上。何况贺云津将他放倒时,一手托住他的后腰,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分明是怕真伤了他。 如今这两处还有些热烫,秦维勉念及此处,责怪贺云津举止无状的心便轻了两分。 贺云津还是那样一丝不苟的眼神,秦维勉最怕离得这么近看他,尤其是这个角度,让秦维勉既陌生又熟悉。 被放倒之时秦维勉下意识地去扶贺云津,如今一想,他便先将放在对方腰间的手收了。 这种形势,要想他自己脱身是不能了,只得听贺云津教他。偏贺云津只是盯着他看,没一点开口的意思。 谢质见状说道:“如此也能反击么?我也好奇了。” “希文想学,改日我单教你。” 贺云津心里虽然不快,但还知道自己的处境,何况秦维勉这样难受,他也不舍得。 “二殿下可用力将胯推起,届时身上人必定不稳,你再向一侧用力,便可将人翻转在旁。” 秦维勉连忙照他说的做了,不料贺云津纹丝不动。 “正是如此,二殿下用力即可。” 秦维勉方才已将力气全都用上了。无法,也只好聚集力气再试一次。贺云津这才明白,秦维勉原是力弱。 “……二殿下可将身子像桥般拱起。” 刚才那两下秦维勉已用尽全力,现在反复尝试,反倒逐渐势弱,连身子也酸痛了起来。他被贺云津制住,又急又恼,又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已有些气急了。 可他若要拿出威严来指责,反倒成了气急败坏。偏偏刚才有家人来找谢质,谢质竟也到一旁低声私语去了。 连个解围的人都没有。秦维勉心想,这敖来恩跟路天雪是稳重老实,可这沉默寡言有时候也真恼人。他想了想,只得收收脾气才能不损了面子。 秦维勉深深吸气,闭目道: “练了多时,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听心上人如此软语告饶,贺云津立时便后悔了。可转念一想若是如此,秦维勉如何才能进益?从前他就是这样对云舸心软的。 他硬着心肠说道:“越是到了幽暗难行之时,越要柳暗花明了,二殿下还是再试试。” 秦维勉气结。 他原以为自己开口讨饶,贺云津定会立刻松手,谁想竟仍旧摁住不放,真当自己这个做皇子的在同他商量呢? 贺云津偏又堵住了他的退路。 “二殿下胸怀大志,难道连这一点苦也吃不下?” 是了是了。原是他要向贺云津习武的,如今若是强言命令,他面上也不好看。 他多时不练,身上酸痛,加之心如擂鼓,实在顶不开贺云津这样的身躯。 这回秦维勉睁开眼看着贺云津: “话虽如此,可我实在敌不过道长,道长就让着我些吧。” 说到这个份上,贺云津也不敢、不能再强迫他。 贺云津看了眼围观的侍卫们,缓了语气,悄声道: “二殿下就再试试吧,啊?” 秦维勉无法,依言而行,这回贺云津主动顺势松力,让秦维勉将他推开。 秦维勉心中舒畅,多加了把力气,竟将贺云津推到了地上。他笑笑,正要说话,忽听人传报道: “圣旨到——!” 秦维勉一愣,连忙从地上起来,整理衣冠,跪下行礼。 谢质一面说着“这么快就到了”,一面跑到秦、贺身边,一同跪下。 圣上降旨,封秦维勉为燕王,授他开府之权,令他到京城西营领兵戍卫。 送走传旨人,谢质喜道: “恭喜二殿下了!” 贺云津虽没有高声恭祝,但同秦维勉相视一笑,便有许多心照不宣的欣慰在里头。 谢质又道:“二殿下虽不是诸皇子中第一个封王的,但从前都是虚封,如今您是第一个实领封地的王爷,何况还有开府治事之权,实在是大喜事啊!” 第33章 秦维勉自是高兴,可喜悦之余更觉担子沉重,前路艰险。 贺云津道:“一关有一关的过法,如今不也连这一关都甩在身后了吗?” 秦维勉看向贺云津,那人眼中既有鼓励,又有欣赏,更掺杂了些许的得意。 秦维勉正要说话,贺云津又道: “如今二殿下已有了开府之权,可别忘了从前答应在下的。” 谢质知道他这是讨官,心中暗诽这道人怎么如此不顾廉耻。 秦维勉本要答应,想起方才贺云津的无礼之状,便露出一副为难神态,转过身去,踱了两步,方才缓缓开口: “道长的助益,我自然记挂在心里。然而你毕竟未立寸功,我若甫一开府,便授道长官职,恐让人说我周济私人,难以服众,于道长名声也有碍。” 谢质好笑地听着。 “不如请道长稍安勿躁,先屈身下就,等在军中立了功劳,我自然不会亏待道长,如何?” 打从那夜为秦维勉续命至今,贺云津的谋算全部成功,他正在享受胜利的喜悦,怎么忽然在此处失了算? 一刀一枪效命疆场,他不怕。但普通士卒平日哪能见到统帅?西营戍卫又不是两军阵前,哪那么容易杀敌立动? 可秦维勉的话他又实在无法辩驳。 见贺云津一时无言,秦维勉心情大好。他趁势道: “道长,圣旨一下,要准备的事务不少,我就不虚留道长了,改日再向道长讨教武艺招法。” 贺云津傻眼:这就不要他了? 第32章 他什么意思? 贺云津并未多言,告辞离去。谢质目送他的背影,问秦维勉:“二殿下当真信得过他?” “怎么讲?” “我看他有股孤傲之气,恐他并非心服。再者,我看他似乎从未对二殿下行过跪拜之礼?” 秦维勉的目光也在贺云津的背影是。贺云津对他的心思,秦维勉清楚,但他不会说与谢质听,免得生出事端。 “他原是修道之人,有些清高孤傲也正常,我用人只看他有无真才实学,若只用巧言令色之辈,岂不大误?” “话是如此,可他也太过无礼。” “不错。我要用他,自然要令他降心俯首,心服口服。至于跪拜,那倒无所谓了。” 谢质见秦维勉这样沉着多谋,已然有了大将的影子,一时不禁感到有些陌生。他叹道: “二殿下如此雅量,必能令人归附啊。对了,二殿下何不替贺道长说一门亲事?” 秦维勉奇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事?” “他无有宗族妻小,终不牢靠啊。” 秦维勉明白了,以后他要真令贺云津将兵,留他妻小在京,确实更稳当些。可如今贺云津无官无职无出身,显宦之家是不肯同他结亲的。可若是平民女子,又恐人品见识不与贺云津相配。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谢质道: “若有知道根底的女官、侍女等,倒是不错的选择。” 秦维勉一想,确实是好。那些宫女常在天威之畔,举止言谈自然是好的。他若找一个嫁给贺云津,陪送些银两和宅院,今后再抬举贺云津做个将军,不怕他夫妻二人不对自己死心塌地。 这贺云津漂泊多年,孤身一人,有了如花似玉的夫人和安稳踏实的住处,还会跑得了吗? 可不知怎么,想到他们夫妻相得,秦维勉心中竟陌名感到不快。 谢质见他变了脸色,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开口,秦维勉忽道: “他这样的人,谁肯同他结亲?看不出一点眼色,又毫不知情知趣,”刚才他温声告饶贺云津都不放手,秦维勉想到这里就生气,“这样的人,今后谁跟了他能舒心?我可不做这媒。” 秦维勉忽然变色本就奇怪,说出的理由又十分牵强。谢质只当他还在生贺云津的气。不想秦维勉又叮嘱他: “希文,我劝你也别做这种落埋怨的媒。” “我提起这话,原是为了二殿下。你既不愿意,那便算了,我不管这闲事。” 封燕王之后,秦维勉自然欢喜不尽。谢质又打探来说太子十分恼怒,竟在东宫乱摔东西,十分失态。 太子原来料想秦维勉不敢到军中,闻听风声必去求他劝父皇另选他人,没想到秦维勉竟然欣然领旨,而天子还给了新封的燕王开府治事之权。 谢质将此事讲给秦维勉听,秦维勉只是淡淡一笑,仍在窗下摆弄几块玉佩。 封王大典就在眼前,为何此时摆弄这些东西呢? 见谢质疑惑,秦维勉解释道: “库房里这样东西不少,我想寻几个出来送人,希文也帮忙看看。” 前些天他“梦中”获玉,让人对着簿册找了,确实不是他府上的东西。由此,秦维勉猜想这或是贺云津的把戏,他想回赠一玉,试试贺云津的反应。 听了他的话,谢质便走近细看,不想竟第一个就拿起了贺云津的东西。 “这玉成色倒好,只是怎么系了个同心结?这可是不便送人了。” “你看看别的,喜欢哪一个,先给你。” 谢质笑道:“多谢二殿下了!你随便赏些什么,谁不欢喜?只是我倒想听听这同心结的来历,听闻坊间男女相悦倒多系此结。” 秦维勉抬头嗔道: “府中的老玩意了,谁知道从哪来的。对了,这贺道长倒多日不见了。” “别是听说要从士卒做起,吓跑了吧。” 秦维勉心想,那天他说这话不过是存了气要贺云津也求他一回,那人不至于连这也听不出来吧? 贺云津毕竟帮了他这么大忙,秦维勉气也消了,就让人去请贺云津。 不一会儿下人回来,说贺云津已退了房,不知所踪了。 “去城里其他客栈问问。” 下人去了,秦维勉又同谢质玩了会玉,挑了一块上好的送给他。到了天将晚时,下人回来。 “禀二殿下,城中客栈全都问过了,都说没有此样人物住过。” 秦维勉深感意外。他看看手上给贺云津挑的玉,日光下微带雪色,琢磨成玉环之状,通融简洁,别无余饰,是很适合贺云津的。 谢质也困惑了。这贺云津整日里阴魂不散的,缠着二殿下不放,怎么忽而不见了? “希文莫怕,我知道他在何处。” 秦维勉叫了卫队进来,令他们明日到离庄去寻人。 他心内暗想,贺云津别是又跟他玩欲擒故纵那一套,或是要他三顾茅庐吧? 秦维勉不住回想那日贺云津告辞时的神色,仿佛是一如往常的不动声色,并无气恼之状吧? 秦维勉近来要忙的事情多,大到征辟僚属,小到冠冕服饰,从早忙到晚。 又过了好几日,他才想起派人去请贺云津的事来。 “禀二殿下,转日卑职曾来启禀,您正忙着,没有见卑职。” 秦维勉忙问:“云津道长怎么说的?” “回二殿下,早前去时没有见到贺道长。向村民打听,都说道长走了有十日了。这几天卑职又派人去了两次。还是没见到人。” 秦维勉这回有些慌了。 难道贺云津真的弃他而去了?难道他就真看不懂一点脸色,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秦维勉反复回想那天贺云津辞别时的样子,虽然他记得不甚清楚了,但是诀别不该这么平静如水吧? 说什么长街遥遥一望,说什么赴汤蹈火,此生长伴,如今进身之路稍有坎坷他便走了? 秦维勉又气又急,心想这江湖之人果然靠不住,去了竟都没处找去。 又不是通缉要犯,秦维勉不好大张旗鼓地满城搜查,让人知道了反倒说不清。 正在懊恼之时,谢质来了。秦维勉将此事对他一讲,谢质忧心道: “他从此走了倒无妨,只是此人知晓殿下的谋算,若是……” 秦维勉闻言默然,没想到谢质先想的是这个。按理说他也该往这想的,可不知为何,他气了半天贺云津不明他的心意,却独独没有担心过贺云津会投入敌营,反来害他。 贺云津跑得这么干脆利落,难道也是怕自己要杀人灭口不成? ——我并未疑心过你,可你又是怎么想我的? 谢质感到不解,按说秦维勉此时愤恨、恐惧都属正常,可是为何看起来似乎满脸委屈。 正当此时,下人报说刘将军求见。 刘积深是开国将领刘淮之后,他本人年轻时在边关驻守多年,也立下不少功劳,朝野中多敬重他。秦维勉虽正烦闷,也不好不见此人,只好先让谢质避开,他借着更衣的功夫平复下心情。 令秦维勉意想不到的是,刘积深给他带来了一个更令他气恼的消息。 第33章 他到底什么意思?! 一阵寒暄之后,秦维勉问起刘积深的来意。 “不瞒二殿下,老夫此来是有一事相求啊。” 第34章 “刘将军年高德劭,不必如此卑谦。但讲无妨。” 刘积深虽已花甲,两鬓斑白,然仍旧精神矍铄,腰板挺直。 “二殿下或许听过,我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向来视若明珠。不料养到十五岁时,她竟走失了!卑职遣了多少人寻找、走访,许下了多大的赏赐,可仍是音信全无啊!” 此事秦维勉自然听过。刘积深四十多岁才有这么点骨血,偏又丢了,谁听了都要叹惜一番。 “小王略有耳闻。” 刘积深拭了拭眼角,续道:“天可怜见!我那小女竟被人送还了!” 秦维勉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怕二殿下笑话,我那女儿竟是被人掳走了,就在京城之外不远的地方,那强人从不让小女外出,因此这些年来都无人知晓。可巧前几日有一名义士入京路过该处,觉出异样,这才将小女救出,又一路护送回京。” 秦维勉听了也高兴,但又不解: “那真是可喜可贺呀!只是不知,刘将军方才说有一事相求,又是什么意思?” “唉,此事说来惭愧。殿下知道,因我家祖上有些微功,太祖皇帝赐我刘氏荫庇之恩。” 秦维勉点点头。朝中有这荫庇之赏的如今已然不多,刘积深本人也是年轻时荫庇为官。 “皇恩浩荡,奈我福薄,”刘积深接着说道,“老夫膝下无有男丁,从此是没有子弟可以荫庇了。我观那位义士身手不俗,老夫从军多年,也未见过他这般武艺。谈论之时,观他一心报国,因此老夫便想,能否便将老夫这一代荫庇之恩给了这位壮士。一来是老夫谢他之意,二者也全他报国之志。” 听到这里,秦维勉还没猜出刘积深的来意。按说此事该请他父皇的旨。刘氏之脉即将中断,即使荫庇了一位外人,也是最后一次了,天子极可能是同意的。不过是要名上说得过去,或收为义子,或结亲为婿,有个名义就是了。 “既如此,刘将军何不禀告陛下?” “老夫刚从宫中出来。天子同情老夫,只说是毕竟不是子息,若要荫庇,恐他人闲话。陛下说,如今二殿下开府不久,正缺人用,让老夫自来求二殿下,给那位义士一个出身。” 这是小事。秦维勉笑道: “既如此,刘将军何不早说。你名为荫庇,实为举贤,又有陛下的口谕,小王自然照办。” “老夫不敢让二殿下为难。您只管看着他的身手、本事,有他做得来的职事,赏他一个就是了。” 秦维勉明白,刘家小姐被掳多年,名声怕不好听。 刘积深是怕那义士将这些事情传扬出去,因此举荐他做官,他日后便要认刘家做个举主,总不会出去抹黑自己的出身了。 “刘将军看上的人,想必极出色。十日后我正要分派武官,便请他来一见如何?” 话虽这么说,毕竟有刘家面子在这里,秦维勉已暗中思量,至少要给那人一个校尉才是。 “如此要多谢二殿下厚恩了!” 秦维勉下堂扶起刘积深,就便问道: “说了半天,此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现做何营生呢?” “姓贺名云津,字济之,是还俗的道人,朔州人士。” “他倒底什么意思!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 送走刘积深,秦维勉回到后堂就向谢质发起火来。 谢质自然是不知怎么回答,他鲜少见秦维勉失态,尤其是如此生气。 他更不明白的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贺云津给自己弄了个出身这不是给他们省事了吗? 谢质虽如此想,可不敢说出来。只见秦维勉对着虚空质问了几句,不住地踱来踱去,又不知向谁问道: “我是这种过河拆桥的人吗?希文你说!我那天不过是说缓些再给他官职,他就这么急不可耐?!等他入了伍,我自然给他机会立功,还怕没日子进身吗?” 谢质不知说什么,只管陪笑,因为贺云津触怒秦维勉,他反倒有些开心。 “希文你说!我那天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吧?他贺云津是听不懂,还是故意气我?!” “嗐,二殿下不是也说嘛,他就不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 “还有他这几天音信全无又是什么意思?我看他就是故意!” 秦维勉说完气鼓鼓坐下,铁着脸半天不说话。谢质以为他好些了,慢声劝道: “他江湖之人,是不懂规矩,二殿下若还看得上他,慢慢教他就是,没必要气坏了自己。” 秦维勉不说话,谢质大了胆子,续道: “再说他自己找到了进身之法,这倒给二殿下省了事呢。” 不料此语再次勾起了秦维勉的怒意: “是啊,他这回有了刘将军做靠山了!” 原来秦维勉的心结在这里。谢质劝道: “他毕竟是外姓,想来刘将军也只是为了全个人情罢了。贺道长既到了二殿下麾下,岂敢不听令?” 秦维勉看看谢质:他的希文这回怎么不明白了呢? 今后再多荐举,岂比得上由白身入仕这一步吗? 百年后史笔若有著录,原来该写贺云津“由燕王征辟入仕”,现在成了“荫庇得官”,这能一样吗?! 谢质看着秦维勉脸色更差,又堵着气不说话,一时也不敢再劝,何况他也真不知道该劝什么。 偏这几日摆弄的玉佩还没收走,又叫秦维勉看见了。他原来想等授贺云津官时就势将那玉赏他,毕竟有了官职,总要做几身体面的新衣,也不该打扮得那样朴素。 如今这番心意也没了着落了。自从人牲之事起,贺云津多次帮他,秦维勉原想等他们第一步谋划实现,攒个大礼一起给他,如今怎么就没机会了?! “算了,希文,你先回去吧。” “二殿下别跟那野人置气,以后自然有他好看的。” 更让秦维勉生气的是: 他不就是想让贺云津也讨个饶吗?!他都能求贺云津,贺云津真就一点头都不低? 这人倒底是高傲还是一点情趣都不懂啊! 秦维勉忽然一想:就看那人的德行,必定明天就要来他面前作态了。他倒要看看,贺云津如何来见他! 不料第二日贺云津没来。 第三日又没来。 第五日还是没来。 【作者有话说】 此时的贺云津:我真厉害,一点不给正航添麻烦! 第34章 有效吵架 从密成手中解救了刘家小姐后,贺云津便同司缘押解了密成到司刑处。自他成仙以来,原只有初到时见了东皇一次,这次因为擒了密成,东皇接见他,这才仿佛记住了他的名字。 贺云津在天上迁延了多日,终于料理完司刑那边的麻烦事,立刻便回人间来,正想去客栈找寻范得生,不料一转头又碰见了熟人。 “司缘?” “叫我道号便是,”见贺云津面色微滞,司缘就知道他必是忘了,“不怨你不记得,刚成了仙就往凡间跑。叫我明素吧。” 贺云津从前并不识得一个女冠,又还不好意思提着名字称呼女子,便略过称呼,问道:“你来此何意?” “此次你也见了,这缘分之事在天界虽是末流,但违反天纪之人,东皇还是要重处的,你休任性,随我回天上去吧。” 贺云津是有意要借营救刘家小姐为自己讨个出身,他相信要不是他,天庭那群颟顸之辈才不会管神仙强抢凡女之事呢。 “多谢你在东皇前为我表功,然而我的心意你该知道的。” 司缘闻言叹道:“就知道劝不住你。但你要听我此言。” 他俩就在街边无人之处交谈,孤男寡女的,贺云津总觉大不自在,只想赶紧让司缘走,忙问道:“什么话?” “你在人间,万不可与凡人交合。你道那密成因何受到雷击的重罚?就是因为他与那凡女生育了子嗣,因此便成了天庭的大事了,不然东皇也不会过问。你好自为之,万不要为了一时之快而自误!” 司缘说完这话,自去转到无人的巷子里,而后方才消失不见。 贺云津听她头两句时便已十分惊骇讶异,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脸也是红透了。仔细一想,方才明素说这些话时反倒神态自若,毫无忸怩之态。她常时掌管这些事,正是心底无私,因此不用避讳。这么一想,贺云津反倒更加敬重她。 贺云津听了这话暗自叫苦,不过并未动摇分毫。既然仙凡不能媾和,那他便等到那人成仙便是。成仙以来他多次探问,想打听打听为何云舸没有成仙,可惜至今没有头绪。 他边想边往大街上走,谁知一抬眼便看见两人骑马缓行,前头的马上端坐一人,那是他无比熟悉的面庞。 “二殿——秦公子?” 贺云津见秦维勉又是带了路天雪微服出行,连忙改口。多日不见,他自然思念,正想先去客栈寻了徒儿,不料竟在此遇上了。 第35章 谁想秦维勉脸上并无惊喜之状,不仅不喜,反而阴沉得可怕。相处了那么多年,贺云津难道不知这脸色的含义。他忙问道: “是谁惹了秦公子,生这么大气?” 秦维勉话也不答,径自朝前走了。 贺云津还以为秦维勉没有听到,连忙跟上前去。 他今日穿了新衣,毕竟天气热了,他又行将为官,虽然他自己不在意,但可不想丢了秦维勉的面子。前几日刘积深刘将军送了他不少金银绸锻,贺云津照着从前云舸喜欢的颜色图样置办了几件衣裳,又弄了荷包香囊系在腰间。 此时他存心要将这身行头给秦维勉看,便跳到人家面前,又行礼唤了一声“秦公子”。 秦维勉被他挡住去路,只好勒马停下来,仔细一看,自然也看出了他今日穿着的不同,从上到下精细严整,分明写着“夸耀”二字。 “贺道长今日才是还俗了。” 贺云津还不知他意,满以为秦维勉只是怪他多日没有音信,因此笑答道:“从前出世,如今入世,出入之间,此心如一。多日不见,公子一切都好?” “前几日希文还提醒我,说该为道长寻一门亲事,不料竟是他多虑了。” 秦维勉方才撞见贺云津和司缘交谈,便觉十分碍眼。哪有街角巷弄之处,孤男寡女如此对谈的? 秦维勉看那女子时,只觉她生得秀雅无瑕,更难得有股淡然出世的孤标之气,倒与贺云津十分相配呢。 那女子气定神闲,向来沉稳高深的贺云津却闹红了脸,分明心中有鬼。 秦维勉嗤道: “都说‘女为悦已者容’,男子又何尝不是呢?” 贺云津听他方才那句调侃便已愣了神,不知他何意,又听这一问便立刻懂了,更是惊慌起来。 他立即辩解道:“不过是过路之人打听路径,二……秦公子可千万别误会。” 问路有什么好脸红的。再说放着路旁那么多店家、小贩不问,怎么偏问一个行路之人。 秦维勉都懒怠驳他。 贺云津见他面色不佳,又说道: “‘为悦已者容’一语倒是不假,只是秦公子难道真不知我心之所向?” 贺云津立在地上,仰头看他,语声恳切。秦维勉一想,就为了这么一次交谈便断定他与人有私,确实不妥。 再说那也不是他该管的事。如谢质所说,贺云津如能成家立业,是好事。 “道长若能成就佳缘,我倒要恭喜呢。” 秦维勉坐在马上,并不低头去看贺云津,说完便一振缰绳,往前去了。 闹市之中,秦维勉怕冲撞了人,因此只是按辔徐行,但贺云津并没有跟上来。 秦维勉径自往前走,倒是路天雪回头看了两眼。 “别管他!” 秦维勉心中烦闷,路天雪闻言果然不再回头,安静地跟在他身侧,永远落后半步。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贺云津赁了匹马从身后追了上来。 “秦公子!秦公子往何处去?” 见贺云津跟在自己身旁,秦维勉边走边说道: “还未恭喜道长,有了刘氏做靠山,前途是无忧了。” 话是好话,但是语气面容可不对劲。贺云津小心应道: “什么靠山,不过是求个进身之阶罢了。” “刘将军家的小姐丢了这么多年都未找到,如今竟被道长寻来。他家世代为将,必不会亏待了道长。”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憋着火,但不知自己做错什么惹怒了他。从前云舸向来是有话直说的,如今成了天潢贵胄,那派头自然是不一样了。 贺云津无奈道: “秦公子有何不满,可否对在下明言?” “我岂敢有什么不满。刘将军是开国勋略之后,又是当朝名将,如今他荐了你到我这里,我必不会亏待了道长的。” 贺云津听他这样说,只觉异常堵心,一时声调也高了起来: “公子此话何意?我何曾一丝一毫违逆过公子的意思?若是刘将军令殿下为难,不便授我官职,那我不要便罢!” “道长话是如此,又为何巴巴地跑到京外去营救刘家小姐?那女子丢失多年,刘将军都未找到,如今偏偏让道长救了,想来并非偶然吧!” “我原不想走他人的门路,可二殿下为难,不愿与我官职,我岂敢强求?行伍之事,我丝毫不惧。可是下等之人,何时才能得见燕王?殿下既不高兴,不必授我官职,待我杀敌立功就是!” 贺云津说完就后悔了。 从前他贺翊虽为一山之主,但脾性却好,尤其对于云舸,极少同他着急。他也深知云舸的性子,只要他先服软,对方总是能先消了大半火气。 至于之前是为了什么事生的气,等心平气和了自然可以缓缓开释。 “你好不识趣!今后我自会给你机会立功升赏,难道真要你于行伍之间苦熬吗!在我麾下,还怕没你出头的日子?!” 这确是贺云津没有想的。 秦维勉话中带着似是而非的讥讽: “道长救我免于万年遗臭,我就不知报答道长吗?” 贺云津忙拱手道: “秦公子礼贤下士之心我自然知晓,只是些微小事在下不敢居功,更不敢令秦公子为难。今番徒让秦公子挂念,实实有过。” 秦维勉心中存着气,不愿搭理他,贺云津跟得紧紧的,似乎要用目光抓住他。 “在下志不在功名,只想有个地方能为殿下效命,不想一时触怒公子,公子勿怪。”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地势使之然啊。贺云津心想,上辈子云舸追他不易,就当自己欠他的吧。 再说他不认错还能怎样,难不成等着堂堂燕王向他认错吗。 这人转变得倒快。秦维勉看了贺云津一眼,无奈道: “如此是我错怪道长了。” 贺云津藏住喜色,忙道: “岂敢岂敢,在下一身荣辱此后皆在公子身上。” 秦维勉睨了他一眼,径直向前走着,贺云津在旁细看,只觉这块冰消融了大半,却还剩内芯一块仍旧坚硬,不知秦维勉心中的肯綮何在。 便是秦维勉也不知为何。 “公子此行何往?” “我听闻江上晚照甚是壮丽,因此出城一观,道长如若无事,可与我同去。” 贺云津自然答应。 秦维勉即便在宫中时,也常微服出来。章贵妃不管他,太子被拘束得严,也乐得从他口中听些宫外的新闻。 贺云津见他举止,便知他常出宫来,不然何以知晓民生疾苦呢。行了不远出了城门,三人便策马疾行。秦维勉见贺云津骑术非凡,于马上挥酒自如,自有一副名将的气度。 正想时,贺云津于马上回首,遥指前方道: “秦公子,前面不远就到了江边了!” 秦维勉见他飒爽身姿奔驰于天地之间,忽然就明白自己那股郁卒之气是从何而来了。 【作者有话说】 那是一种他结婚了但新郎不是我的感觉。 第35章 是懂拱火的 三人到了城外,不远便是大江。遥遥已听波涛翻滚之声,犹如惊雷怒吼,大浪击于岩崖之上,立时化作无数浪花。 贺云津只觉心胸大开,许久不曾这样纵横驰聘。秦维勉听到他的招呼,复加了两鞭,他的马好,跑到前头去了。贺云津朗声而笑,亦是奋力驱策。 “等等我!” 到得江边时,正是红日西斜,彤云万里。那晚霞落于滚滚江面,浩渺如血。晚风吹来,三人勒马凝望,秦维勉不禁道: “果是壮丽河山。” 这话说得壮怀激烈,贺云津虽早知秦维勉暗藏韬晦,此时听他忘情流露,也不禁觉得好笑。 秦维勉转头,便见贺云津专注地看着他,眼带笑意。 那目光让人很难解作它意。 秦维勉与他对视,仅仅一霎便移开了眼。那目光虽足够直白,无需申明,但他仍觉惴惴不安。 他们的征程虽尚未开始,但秦维勉已知贺云津绝非池中之物。此人身上有股凡俗少见的气质,绝非容易羁绊之人。方才那人驰骋而去,潇洒脱俗,纵横之间满是豪情。 这样的人,太难把握了。 晚照之中,贺云津又问他道:“公子想什么呢?” “道长又在想什么?” 贺云津道: “今晚是日圆之夜,如若无事,不如我陪公子到江上泛舟如何?” 晚照虽美,抬头一望,江上日头已显颓势,湛蓝的天压过来,西边只剩一线金色。 秦维勉还未尽兴,便答允下来,让路天雪去沽些酒来。路天雪看了眼贺云津,又看看秦维勉,没动。 秦维勉心想,就算贺云津有歹意,路天雪也打不过,可真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他于是笑道: “你去吧。有道长在此,自然无事。” 第36章 路天雪神色不明,只是低头领命,贺云津却笑得开心。这么多日子,他终于从潜在的威胁变成了可靠的力量了。 “若能做一名侍卫,此生常能随侍殿下左右,也无憾了。”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又逗他了。这人时常说一些模棱两可又正直无比的话,教他禁都没法禁。 不过他自然少不了冠冕堂皇的话来对答。 “道长之才,若只做护卫,岂不太可惜了。” 他见江边有一船夫靠岸,便掏出银子央船夫带他们到江心赏月。 那船夫两眼放光就要接过,又忽而止住了,问道: “两位官人都要上船吗?咱家这船小,原是自己打渔用的,最多再载一人,实载不了您两位呐。” 秦维勉正遗憾,贺云津道: “这倒不难。公子何不买下他的船,我会摇橹,载你到江心,不是正好?” 那渔家听了便先欢喜不尽,秦维勉就依贺云津所说,答应买下他的船,此时路天雪也打了酒回来,秦维勉接过他手上的散碎银子,就递给那老船夫。 那船夫见了银子欢喜非常,刚要伸手去接,见自己手上都是鱼腥,连忙在身上擦了又擦,这才捧出手去,让秦维勉将银子放他手里。 老船夫又将银子和手一起擦了,小心地别到腰里,连连打拱,倒着步子往后退,秦维勉连道“不必如此”,心中十分不忍。 贺云津看着那船夫背影道:“此时方才收船,家里不知有何境况。这些散碎银子能解他不少燃眉之急吧。” 两人一同叹息,秦维勉还没说话,就见远处一直站着看向这边的两个人走向了船夫。 贺云津也留意到了,抛眼去看,只见那二人晃荡着身子,到了船夫面前竟推搡那老人。船夫也不反抗,反而一步步向后退去,接连打拱作揖。 “是强人?” 秦维勉当先向老伯走去,到了近前却听那两位年轻壮汉道: “你这老东西忒不懂事!先前只说穷,我兄弟们已宽限你多日了,如今——”瘦高的一个看着老伯腰间,“既然发了财,怎么还在此抵赖?” “军爷、军爷!老头儿我不是抵赖,实在是回家急着给老婆子买药看病呀!” “少废话,拿来吧你!” 胖的一个伸手便要去夺,老船夫下意识去捂腰间,那兵勇的手腕却被路天雪握住了。 两个兵勇一惊,都扭头来看,秦维勉道: “两位尊家,可是这老伯欠了你们的钱财?” 秦维勉好声好气,那两位兵丁反而不畏惧他,用两双油滑的贼眼将秦维勉上下一扫,眯眼道: “这是哪家的小少爷跑出来了,在此多管闲事?一边待着去吧!” 贺云津早见惯了这种人,一看就知是官军作威作福,鱼肉乡里。他有心要让秦维勉看看这些人的嘴脸,便接话道: “我家公子好言好语,不过是问问两位所为何事,又有什么不能告知的呢?难不成两位不是债主,是强抢民财的恶霸?” “呦嚯,”那瘦高的一位见贺云津说话硬气,一时被气笑了,“你问我哥俩为的什么事儿是吧?告诉你,‘养兵钱’!听说过没?” 那人边说边逼近秦维勉,贺云津掠了一眼便厌恶至极,上前一步自己走近了那兵丁。 “‘养兵钱’?这倒新鲜,你说来听听。” “养兵钱都没听过?我们背井离乡的,在这辛苦当兵,难道这些老头子就无所事事?自然该出钱养我们!要不然山戎来了先死的可是他!” 瘦子说完,又向那船夫身上去抢。路天雪此时握着那胖的,贺云津便去制住这位,哪知船夫吓得后退,反而摔倒了,爬起来索性就跪住了,向两个兵丁不住作揖拱手: “两位军爷就饶了我吧!好歹容我给老婆子买了药治病,到时一定将剩下的全拿来孝敬军爷!我家儿子也全去当兵了,如今只剩一个婆子与我过活,她要是没了,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啊!” 贺云津将那瘦子制住,与路天雪一人押了一个到秦维勉面前,两人还兀自不服,一边挣动一边大呼小叫。 秦维勉先去扶那船夫,温声嘱咐他: “老伯别怕。有我在,不叫他们造次。” 贺云津在旁添火: “这兵痞搜刮民脂民膏,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那船夫又道:“从前的我可都按时交了呀!实在是这几天老婆子病了,一文钱也没有了……” 秦维勉早已面若寒霜,走到两个兵丁面前,冷声发问: “原来你们是官兵啊。” “不错!既知爷爷的身份,还不快放开手!” “你们是哪里的兵?主将是谁?” “说出来不怕吓你一跳!我们是西营戍卫的右羽卫,主将乃是杨将军!杨将军!知道吗?那是当今太子的表兄!”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过几日秦维勉就要到军中同这杨恤共事,此人又是太子的亲戚,贺云津怕秦维勉心软,更是铁心在旁拱火。 他故作服软之状,向那二人道: “这老伯该你多少银钱?我家公子替他出了就是。” 那二人对视一眼,自然也看出敌不过贺云津、路天雪,便改了主意,回答道:“饶了他的零头,二十文!” 贺云津听了便往荷包摸去,秦维勉果然拦住了他,辞严色厉: “既欠你二十文,为何不等他将银子破开给你,反去强抢?倒底是什么居心?!” 那瘦子伸长脖子:“诶我说你——!” 贺云津忙道: “公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 “我再问你:我朝捐赋庸调之中可有那一项‘养兵钱’?你们当兵入伍、吃粮穿衣哪一项不是官府供给?一粥一粟岂非皆是民力供养?!尤自厚颜无耻来要什么‘养兵钱’!” “唉,公子——” “老伯兄弟儿子皆去当兵,他还要出钱养兵?难道你等都是无父无母之人,竟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当了兵不思报效国家,反在此作威作福?!对得起供养你们的父老乡亲吗!” 贺云津从来没有见过云舸这样声色俱厉的样子。当年就是吵架,正航也没有对他说过任何决绝的话。他愣了一时,待反应过来既觉欣赏又觉好笑,心想这人年少之时果然都不了意气啊,稍微一激就这么大火气。 “我问你:是谁给了你这么大胆子?是谁命你们鱼肉百姓!我朝治军严明,岂容你等放肆!” 那瘦子伸长了脖子道:“你有病吧?!我收养兵钱又关你何事?须不曾收到你头上!这钱收了十几年了,太子和杨大将军哪个不知?我还告诉你,这钱就是给他们收的!” 听到此处,贺云津便去看秦维勉,不料秦维勉仍然气愤,没有他想象的惊讶之情。 “你们还敢污蔑尊上,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贺云津道: “这等人留他何用,杀了倒干净。” 他一脚踢到瘦子的膝窝,那人惨呼着跪下,明眼人一看便知贺云津的能耐,胖子见状也不用强力,自己跟着跪下了。 “你们也不必跪我,要跪就去跪那老伯,请他宽恕你们才是!” 两人听了,对视一眼,咬咬牙转向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 “老人家、老人家,我们今后不敢了!” 那老伯竟不敢受,又不知该如何自处,一时手足无措,更显得可怜极了。 贺云津接着拱火: “公子,看在杨将军面上,就放了他们吧。” “你们记住,今后要收心做人,再犯到我的手里,必不饶你!” 秦维勉挥手令放开他二人。 贺云津没想到自己的操纵在最后一步失败了。他心道,这年轻人气性是大,但终究是心软。这样的人,杀了就杀了,亮明身份便叫他们死得不冤。 不过想来秦维勉也是不想贸然与杨恤冲突,如今他在暗我在明,本就被动。盛怒之时还有这样的自制,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这么一想,贺云津就将人放开了。那两个兵丁对视一眼,揉着肩膀跑开了,走了几步方才回头:“你给我等着啊!” 秦维勉不理会他们,去那老伯身边,又掏出些银子,这回直接掰开他的手掌放在了他掌心。 “老伯莫怕,去买药看病,然后赶紧带着家眷进城去,明后天就到盛望坊东头上寻我,是一处大宅子,你沿街打听盛望坊,便都晓得,今后我安排人保护你,管保一切无事。” 那老伯将信将疑,又捧着银子谢了再谢,告辞去了。 秦维勉又想起什么,吩咐路天雪: “去问问他住哪。我看他未必进城,明天找人来接他。” 贺云津叹道:“公子心思缜密啊。时间不早,就请快上船吧。” 秦维勉便跟路天雪吩咐要他在岸边等候,却见府上的逢意策马来了。 “原来秦公子在这里!”逢意下马道,“谢家的十九爷在府上等您呢。” 第37章 “希文有什么事?” 听说谢质来找秦维勉,贺云津也不免紧张起来。 “他说只肖说是仲春月圆之夜,公子自然知晓。” 第36章 有点暧昧了 秦维勉懊悔道: “哎呀,我竟忘了!之前同希文约好的,每年仲春一同赏月。最近事忙,全不记得了。” 见秦维勉面露愧色,贺云津暗道不好,生怕秦维勉主意不稳。他故作不解,忙道: “公子已然到此,就此回去,岂不可惜吗?” 那话语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模样小心又不安,秦维勉看了,向逢意道: “你且回去,让希文走吧,就说我在城外有事。” 逢意应言走了,贺云津便去解缆,撑开一篙,这才向秦维勉笑道: “秦公子不同希文赏月,却在此同我赏月,回去说起来,岂不替我招恨?” 舟已离岸,秦维勉道: “你还说风凉话!倒是想想,回去怎么对希文言讲?” “自然是以实情相告。就说殿下与我在城中偶遇,一时贪玩到了江上,就便在此赏月。下月你我约上希文再一同玩赏一次,我向他赔礼便是了。” 前面那样话里有话,现在又这样霁月光风起来,秦维勉也是拿他没办法。 两个人在江心漂荡,贺云津站在船头摇橹,秦维勉坐在蓬中,见他背影挺拔,衣袂飘举,两桨摇得不疾不徐,似乎很是熟练。 贺云津的目光则飘向了岸上。路天雪一直站在他俩解缆的地方,孤削身影纹丝不动。贺云津叹道: “这路侍卫也是个痴人呢。” 秦维勉闻言回头望去,贺云津又道: “若是殿下真在江边遇害,不知日后史书会怎么写?” “还写什么,”秦维勉笑道,“以我如今的身份和作为,死了也就是一行字罢了。” 说到这里,秦维勉又想到贺云津去走刘积深门路的事。 “道长进来坐吧。” 那船篷前后通敞,仅能挡雨罢了。贺云津坐进去,其中立时拥挤起来,两人膝盖都要碰到一起。 小舟摇摇晃晃,贺云津慢慢给秦维勉倒酒,日头已落,舟中渐渐昏暗下来。 从前无味山外便有一湖,贺翊每每想避开众人,就独自泛舟到湖上去,有时就在舟中睡了,等到天黑醒来,倒觉得心神宁静。 那时云舸刚来,贺云津还不知他的心思,就见云舸早早在湖边等他,非要同他一同游湖。两人也是这般挤在小船之中,云舸分明得逞了,却垂着眼睫不敢看他。 秦维勉自然不会如此。 同样温润周正的面目,此世更添坚毅决绝,但并非傲气,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坦荡。 “想来刘将军已同你说了,过几日我选派武官,也请你来。其实我已想好,凭刘将军的举荐和道长的本事,先做个校尉是不过分的。” 不料贺云津并不挂心此事,淡淡道: “不拘什么官职,只要能常在燕王身边就是。” 见他如此,秦维勉知道此事的风波已经过去,心结算是解开了。 秦维勉也不再谈论此事,天已大暗了,舟中更是昏昧。浪拍船尾,扑面湿气。 忽而江上明亮起来,点点亮光透过竹篷落入舟中。两人同时探身一望,果是月亮升起来了。 那一轮皓月缓缓升起,满江流金,秦维勉起身出去看,惊叹道:“对月当风,真是好景色!” 贺云津同他比肩而立,亦觉心旷神怡,可看了几眼月色,还是忍不住盯着身边人看。 江上月升固然极美,可人生如此的意气风发更是难得。从前云舸家道中落,小小年纪充作官奴,后被他救到山中,一直小心避世,何曾有过这样的明亮和快意。 贺云津心想,光是看到他今夜神情,已不枉他下凡一次了。 两人站够了,又钻回船中饮酒。江上月色跳动在舟中,漏过竹蓬,金斑浮动,随着水流缓缓摇曳,说不清的暧昧幽雅。 或是酒劣的缘故,秦维勉心中又放松,不一会儿就靠在船上,神思昏昏。 贺云津见他闭眼小睡,终于能肆无忌惮地打量。好在这一夜月色明亮,即使入了夜也不是全然黑暗。秦维勉靠在船篷上,两手交叠放在腹上,丝毫不见燕王的气派和庄严,要不是这一身华服,贺云津都要以为这是云舸同他在湖中泛舟。 夜风里飘着春深时节的躁动和浓香,但仍有凉意。贺云津脱下外袍想给秦维勉盖上,靠近时只见秦维勉轻咽喉结,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贺云津心中一动,手上也停了下来,目光全聚在身前人的脸上。他放轻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吐息之声太重惊了秦维勉的安眠。 许是看得太入神,一向机警的贺云津竟没有发现秦维勉是在假寐。 浪一拍船尾时秦维勉便醒了。他微一睁眼,见贺云津正宽衣解带,便趁着那人没发现又将眼闭上了。 虽说对贺云津的人品他早有基本把握,但还是想试试这人究竟会如何行事。秦维勉都能感到贺云津蹲下时离得他极近,可靠近了又没有动作,僵在那里许久,弄得他都要装不下去了。 无人江面之上,秦维勉听到贺云津心跳极快,似乎都要跳到了他脸上。方才存着试探之心,事到如今,秦维勉又后悔了。 人心岂是经得起试探的。他听见贺云津的心跳,比江上涛声更加澎湃,含蕴着深不可测的情绪。 平日的贺云津那样云淡风轻,这无人之时浓烈的心跳让秦维勉猛然一惊。 他原当青年男子有些非分绮思实在难免,那胆大妄为的也不少见,因此并未将贺云津的心思看待多重,只当他一时荒唐。 不料此时二人独处于一叶舟中,这响亮的暗示竟叫他瞬间慌了神。秦维勉的心跳一时也剧烈起来,他努力捺住,生怕被贺云津发现。 他心慌意乱地想,若是贺云津真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来,今后又该如何面对? 贺云津仍未发现秦维勉醒着,只是看到这具比从前更加年轻的身躯,贺云津更加不舍,心底又酸又软,只想将眼前之人揽入怀中,让他放下所有忧心和疑虑,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夜。只是…… 贺云津见到秦维勉身上的锦衣华服,立时又想起如今的处境来。若论云舸同他的关系,那是做什么也不算逾矩的。可如今他若真的伸手,便是唐突失礼。 何况秦维勉睡着,又是孤身同他在此,那便不仅是失礼,更是不敬。这敬不是因为秦维勉今非昔比的身份,而是他贺翊对云舸始终如一的敬重爱护。 想到这里,贺云津将手上的袍子给秦维勉盖好,走到船头,冷风一扑,这才轻叹出声。 他不甘心。 不管从前还是以后,不管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永远只能是他的! 一瞬间贺云津忽然想起密成的歇斯底里来。但他立刻警觉地想到,自己绝不能够变成那副嘴脸。 唉。不甘心又有什么用,从前云舸先向他靠近,他起初还不愿意,让人家追了那么久,如今就让他努努力,并不算亏。 第37章 给点希望吧 好在贺云津给他盖上衣服便出了船篷,秦维勉这才松了口气。 他自小长大,自是从来没用过别人的东西,所有衣物被褥无不是崭新洁净。一时被别人的衣物盖在身上,他心中还有些不情愿,尤其那衣袍上还沾着体温。 好在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清香。那气味秦维勉从未闻过,心想也不知贺云津香囊里装了什么。秦维勉逐渐放下心来,倒觉贺云津的衣物干洁温暖,令人安心。 于是他便彻底睡着了。等再次被浪摇晃醒时,睁眼见贺云津只穿了一身中衣,正立在船头摇橹,薄薄的衣裤被风吹贴在身上。 贺云津毫不畏缩,仍旧身姿挺拔,奋楫往回赶。 见他醒了,贺云津回头一望,秦维勉反倒不敢看他,将衣递出,笑道: “道长快穿上吧,可别冻坏了身子。” 贺云津放下船橹,边穿边道: “在下的身子倒还没有如此不济。” “这是往回去了?” “本欲横济大江,奈何天色已晚。” 听贺云津两次提到这个“济”字,秦维勉便有些留意,只不知这是偶然还是故意。 还没等他答话,贺云津又自己说了下去: “夜间风大,恐有意外。殿下有济世之心,首先便该保全自身。” 秦维勉缓缓道:“不敢当此。所谓‘欲渡无舟楫’,也是难有作为呀。” 他故意将古人诗中的“济”字改作了“渡”,看看贺云津如何对答。 贺云津已扎好衣服,重又摇起橹来,拨开两处水声。 “殿下品行济楚,众望所归。稍假时日,手下必然济济多士,各济其所长,到时请济师于朝,攻山戎以济北地,必定能够四骊济济。” 秦维勉饱读诗书,却没想到贺云津攻势如此猛烈,一时被他这一串进攻噎住,他看着贺云津摇橹的背影,一时无言反驳。 第38章 孰料贺云津又道: “待得战端平定,到时再周穷济乏,选贤与能,共济大业,”贺云津回头看向他道,“如此,天下事可济之否?” 秦维勉也掌不住,被逗得开怀大笑。只是他仍不肯松口,不愿让贺云津就此得逞。 他还没降服贺云津,贺云津还想降服他?真真是大胆。 等船慢慢向岸边荡去,贺云津的手便慢了下来,像是不舍得一样。秦维勉遥遥望去,见路天雪仍站在岸边,守着三匹马,立得笔直。 贺云津道:“二殿下今后确该小心一些。” 秦维勉回神问道:“怎么讲?” “无论何人,殿下不该同他单独相处,还将侍卫抛得这么远。” 若是之前,秦维勉或许还会不解,不明白贺云津为何说这种对自己不利的话。 但如今秦维勉知道,贺云津并非浮浪青年,说这话是打心底里担心他。 他本想说多谢道长,却又觉得“道长”二字辜负了贺云津对他的心。 于是秦维勉只是点点头。 随着最后的告诫说完,船已靠岸,二人弃舟上马,月光下贺云津额头晶亮。 秦维勉这才想到,摇橹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不知为何,贺云津的汗水令他格外触动。 登岸之后,贺云津便觉有些异样。他想不出原因,但自从成仙之后,五感就变得更加敏锐,因此不敢大意。他将船拴了,心想明日或许还能还给那老伯。 他扶秦维勉下船,路天雪接住,不料四下里忽然从黑暗的芦苇之中长出了二十几号人来,将他们围在了江边。 “就是他!”高声者正是前来收“养兵钱”的瘦子,此时站在一人身旁,那人服色看起来应是这些兵丁里的小头领。 “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连军爷的事都管?” 那人走上前来,右手的刀比比划划,贺云津将秦维勉护在身旁,用眼神示意路天雪制住另一边的敌人。 秦维勉并不畏惧,反而厉声道: “你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也配跟我说话?你们统领是谁?叫他出来,我自有话问他!” “呵呦!口气不小!告诉你,配跟我们将军说话的,这京中也没有几个!” 这伙人显然忍了半天,就等围攻他们了,包围圈越缩越小,兵器也亮了出来。 秦维勉握住贺云津手腕,低声问道:“你能搞定吧?” 这二十几个普通官兵贺云津还是有把握的,但是这么多人形成合围之势,他跟路天雪两个还要保护秦维勉,想要万无一失并不容易。 他一时有些后悔,刚才不该只顾拱火,就算拱火也该横下心劝秦维勉杀了那两人,如今除恶不尽,反成祸害。 但气势是不能输的。 “公子要活的还是剐的?” 那些兵勇见贺云津还有余裕发笑,更被激怒了,正要发作,却听秦维勉认真道: “便留他们些全尸。” 说这话时,秦维勉在贺云津手上拍了拍,贺云津知秦维勉必是有别的意思,别脸去看,却见秦维勉一挥手,令他出击。 路天雪常在秦维勉身旁,知道命令的意思,只是照着右臂和肩膀等处砍去,贺云津看了自然比照着他的意思。 他心想,秦维勉是真敢信他和路天雪,这个人数对比,他还要留活的。 这时候他可不能失败,让秦维勉失望。 贺云津看清局势,向路天雪喊话: “你护住公子!” 好在路天雪肯听他的布置,闻言便退到秦维勉身边,近近护住,将外圈交给贺云津。 贺云津没了顾虑和遮挡,不顾刚刚摇橹一夜的疲惫,使出最凌厉的几招,他本就对官军的训练套路十分熟悉,一鼓作气将所有人砍伤在地。 那名百夫长跪了下来,贺云津的剑架在他颈上。 “今日不伤你等性命,”秦维勉绕过贺云津走到前面,“回去以后要痛改前非,老老实实当兵做人!” 那人抖如筛糠,但眼神看起来并不服气,他抖着声气问: “你,你是什么人!” “我不过是南下的客商,不必问我名讳。”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即将到西营戍防,到时这些兵丁都在他手下,等到见了杨恤,说与他知道后再行处置,确实更加稳妥。 “还不快滚!” 贺云津将人都喝退,回去路上向秦维勉道: “我知公子不愿贸然结怨于杨将军。纵然今日无妨,可以后若有类似事故,殿下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先,不要顾虑其他啊。” “这不是有道长在吗。” 秦维勉笑着应下,但心中不免发笑。方才三两下就解决了那些人,直如切瓜砍菜,又不是什么恶斗,这贺云津怎么倒像后怕一样。 只听那人又道: “这也怪我。我早该想到他们还有同伙在附近,方才就不该多嘴问他许多,惹起了公子的火气,跟他们结了梁子,白添这一场风波。” 贺云津这样自责,秦维勉听了心中都不免软成一滩。他想握一握贺云津的手让他放心,但马匹离得远,只听得月下銮铃的清脆之声。 “这是哪里话,见了那样情形,自然该出手相救。” 秦维勉故意略过了称呼,“道长”二字此时也太疏远了。 “无论如何,公子今后定要以自身安危为先。” “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 贺云津知道,自己再说人家就要嫌烦了。年少意气之时确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若不是像他一样经历过刻骨的分别,又怎么会知晓雨夜的凄寒呢。 秦维勉不知在想什么,也不说话。贺云津便去看路天雪,那人还是一言不发。 他暗想这路天雪真是绝佳的当侍卫的料,默而无言,不招惹任何麻烦,更不会将主人的秘密传播出去。更难得的是,此人的缄默并非是勉为其难的选择,而是生性沉静,这样好的贴身侍卫,是再也找不出一个了。 三人策马回城,用令牌叫开城门,贺云津自是送秦维勉直到王府门口。 贺云津立在阶下,目送秦维勉回去,却听下人向秦维勉报说: “谢十九公子还在等您呢。” 抬头一看,月已偏斜,夜沉如水,秦维勉叹了一声,良久无言。 贺云津心中一动,走上前去,秦维勉疑惑回头,却见方才脚步飞快的人到了他面前,却面露踌躇。 而后便听贺云津低声说道: “二殿下,别让我全无希望。” 第38章 济之 听了贺云津的话,秦维勉先是一愣,随后便弃下他自进门去了。走了没有几步,秦维勉方觉不妥,自己这样无言而去,显得落了下风,该似往次一般,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应对才是。 可是刚刚听了贺云津的话,他一时间实在是方寸大乱。贺云津的话不似往次那样意在取笑,反倒乍然露出一股伤情意味。 秦维勉顿住了步子。身后大门尚未关上,贺云津还立在阶下看他。秦维勉一时未敢回头,想了一想,缓缓叹道: “你先请回吧,……济之。” 说完,秦维勉便决绝地入内去了。大门在他身后沉沉关上,也不知贺云津听了是喜是忧。 不过,此人这样明慧,该能明白他的意思吧? 秦维勉心中已经不甚踏实,走到书房时谢质正迎他出来,秦维勉打眼一看,谢质今日穿着比往常还要精细严整,也穿了一身新衣,腰间悬着他前几日赠的玉佩。不唯如此,谢质头上还戴了一顶新冠,嵌了五色之宝。 秦维勉还未说话,忽地想起谢质曾说过其母去世之前,正在为其手作帽冠,镶嵌五色玉石,谢质一直舍不得戴。 如此华贵而郑重,必有大事。可若有大事,又为何在此枯等他一天呢? 秦维勉心中一动,谢质快步迎出来,到他面前,笑着一揖。 “燕王殿下今日微服出行,怎么这么晚才回。” 秦维勉叹道:“贪看风景,因此晚归。是我最近忙得烦了,忘了与希文之约,希文千万勿怪。” “二殿下这是哪里话,谢质只恨不能为二殿下分担一二罢了。” “希文苦等许久,可是有事?” 谢质低头一笑,似有赧色,他温声说道: “月色尚在,可否请二殿下……” “希文,”秦维勉见状立刻打断他,“我今日实是累了,天色已晚,你就在我府上歇了,只是我可实在没有谈兴了。” 秦维勉又唤下人来带谢质到房间去,谢质忙道: “二殿下!” 谢质喊完他,又没了后文。秦维勉抛眼看去,只觉谢质吞吞吐吐,仿佛揣了什么宝贝要送给他,又怕他嫌轻微。 若是从前,秦维勉定然满心欢喜,但如今谢质的郑重反倒令他愧疚,那些话他现在不敢听,索性便不让谢质说好了。 “希文,”秦维勉的语气莫名深长起来,“快去歇息吧。” 第39章 谢质抬眼望向他,确认了他的用意。方才踟躇的目光再变而为孤凄,月光之下犹显面色雪白。 秦维勉狠下心,别过脸。 谢质作揖无话而去。秦维勉看向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心中酸苦不堪,如一条被人用力拧绞的绳子。 他缓缓落入椅中,挥手令下人退去。月光将窗棂投在地上,青琐一环一环。 秦维勉重重垂目。 这条路比地预想的还要不易。他从小便知炎凉冷暖,因此最不愿负人,如今却不得不暂负他最不该负的人。 即使没有贺云津那声提醒,他也该这么做。身为主上,自该不偏不倚,公正无私,使臣下各有所望,各得其宜。 官职、金银、声名都是小事,可偏偏贺云津冀望的东西太刁钻,现在是要他将心都收起来,从此只做一个公正持中、调壹上下的主公了。 可谁又真能做到鉴空衡平呢? 秦维勉并非脆弱之人,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自怨自艾。他选的这条路艰难无比,他现在要做的是尽力将这些忠心跟随他的人今后好好地带回来。 至于儿女情长,实在微不足道,缓缓就是。 过了几日,秦维勉果然给贺云津授予了校尉之职。贺云津领了官服印绶,自己也觉得好笑。 从前朝廷招安之时,许诺封他一个三品的征北将军他尚且不肯折腰,如今要从这么低的职级做起了。 不过他是燕王府的属官,那是秦维勉的部下,也不算他失了气节。 领了官职之后,自然少不了和同僚一番饮宴交游。隔三差五贺云津便去指导秦维勉武艺,偶有几次遇见了谢质,贺云津便感到一股敌意。 自然从前谢质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但那更像是一种优渥之人的轻蔑,但如今则是实实在在将他当作了威胁了。 歇息之时,秦维勉命人奉茶,高声唤他“济之”,谢质在边上听见,眼睛瞪得像老牛一般大。秦维勉又唤谢质来,笑道: “希文,今后你也该跟济之学些武艺才好,尤其是那马上功夫,千万不能荒疏了。” “殿下放心,改天我也教希文几招就是。” “那是极好,希文,你可一定记得。或者你就到我府上来,你我一起习练,既省了济之的工夫,你我相伴也有些趣处,如何?” 谢质咬牙切齿:“那便多谢殿下,——和济之了。” 贺云津很高兴。 谢质忽而对他如此敌视,定是在秦维勉那里碰了钉子。以前他不过一个凭空出现的野道人,秦维勉身边那么多故交、挚友、血亲,如今谢质偏偏将他当作大敌,岂不说明他大有希望了吗? 上辈子的正缘那也是正缘,岂是容易被打败的! 而秦维勉这些日子则忙于筹备封王典礼。 以贺云津的身份自然是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盛事。那一日他立于云头,见到祭坛之上仪仗威严,群容肃穆。 秦维勉自人群之中走来,身上黼黻重重,头戴九琉白珠,腰间悬着一套组玉,比平时又更华美庄严了许多。 从前云舸的穿戴都是朴而又素,显得人轻灵清空。如今这样华贵繁复,便显得矜严庄重。 可偏偏这面孔比从前他们初见之时还要稚嫩。贺云津见了便觉心酸,也不知道前头还有多少艰难险阻在等着。 他必得守望好此人才行。 秦维勉也被这一套礼仪拘束得累了,典礼过后又进宫谢恩,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府上,这才想起肩膀为何如此酸痛。 前几日贺云津一直在教他使用马刀,那全是臂膀上的功夫。日日习练之时还不觉得,稍停了两日便酸痛得厉害了。 秦维勉盥手更衣之后便让下人捏肩,正好此时人报说贺校尉来了。 等贺云津到了眼前,秦维勉笑道:“贺校尉何事?” 贺云津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多日不见,心中思念罢了。他故意不答: “二殿下何必戏弄在下呢。” 秦维勉知道他说的是称谓问题。如今私下里,确实没必要以官职相称,他不过是故意逗贺云津。 不知怎么回事,他如今也爱同贺云津调笑了。 “济之坐吧。” 秦维勉说完便叫侍者取了书信未看,似乎是知道贺云津没有正事一样。 房中也无人说话,秦维勉看着这两日的信笺,下人在身后给他捏肩,贺云津在一旁看着。 忽听贺云津道:“这样不对。” “什么?” “这手法不对。” 秦维勉疑惑抬头,正要询问,就见贺云津起身走了过来,挥手让下人退下。 那下人倒不是听贺云津的话,只是人已经到了近前,生生将他挤走了。 贺云津将手放到秦维勉肩上,揉按起来。 秦维勉质疑的话还未出口,忽觉一阵酸软酥麻,那肩上竟觉畅通起来,虽然又酸又疼,但显然是按对了地方。 他长出一口气,连手上东西也放下了,就坐直了享受。贺云津笑道: “二殿下可好些了?” “济之真是一双妙手,不想你还有这个本领。” 秦维勉闭了眼感受肩上的胀痛被慢慢揉开,一时没有去想贺云津这是从哪学的。就在他渐渐习惯的时候,贺云津又加了力气,虽一时痛感加剧,但很快那舒爽也更畅快了起来。 见秦维勉舒服得仰起头,贺云津又按了按他的颈侧,低头找穴位时,又看见了秦维勉颈侧的血管。 贺云津想到舟中那一夜,正出神,便听秦维勉叹道: “济之真是全能之才啊。” 贺云津只觉好笑,心想,你身上还有哪一处是我不知道的? 他抬起秦维勉右臂,找准方向用力一扯,秦维勉先是痛,随后舒服得长呼一口气。 “二殿下这里是写字作画多了,肩颈相接之处吃痛,要时时松活一下才行。” “真是奇了,”秦维勉回头看他,“这是老毛病了,从前也常请人医治,更是几乎日日着人锤按,都没有这样舒快过,难道济之当真懂得医术?” “在下只是常年习武,因此懂些筋骨脉络。这按摩之术还是一位朋友所授,他才真是一位杏林妙手。” 不用问,秦维勉知道这又是贺云津常常提起的那位朋友。上次听说贺云津是为他报仇,因此化名逃亡,秦维勉还未询问详情。 “济之这位好友,是怎么殁的?” 不料这第一个问题就让贺云津沉默了下来,甚至连手上动作都顿住了。秦维勉疑惑回头,只见贺云津垂下了眼睫。 贺云津想起云舸当年被官军所害,竟被拴住两腕,遭马拖行数里。听人说到云舸气绝之时,浑身肌骨几乎无一不断。 兄弟们甚至不敢叫他看上一眼,趁他到来之前就将云舸草草殓葬。 想到这里,贺云津不由得握紧双拳,手上青筋暴起。秦维勉此时回过头来看他,面容比他记忆里更加生动鲜活。 贺云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手,复又按起秦维勉的肩颈来。他手下的身体坚实、温热、完整,仍然能够完成许多宏图伟业,仍有机会让他来靠近、拥抱、凝视。 他用双手感受着这一切,让自己从云舸死后那种凄绝的心境之中抽离。贺云津正想着该怎么回答秦维勉的话才不叫人起疑,不料秦维勉竟回过头去,温声道: “是我问得唐突了,济之勿怪。” 秦维勉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打探,竟能给贺云津带来这么大痛苦。原来他还曾疑贺云津那番为友报仇的说辞是不是虚言。见了刚刚贺云津竭力掩抑的模样,秦维勉毫不怀疑贺云津肯为那故友去杀任何人。 那是一种汇聚于全身、乍然骤起的冲动,即便贺云津很快便掩饰起来,那痛苦之锋利也像北风一样割到了秦维勉脸上。 贺云津的剑用得那样迅疾险捷,也不如这般锋利。 秦维勉甚至感到自己的探问成了一种残忍。于是他回过头不再看,只是拍了拍按在自己肩头的贺云津的手。 第39章 情敌+2 那双手又变得坚韧温厚起来,依着先前的节奏按揉他的筋骨,仿佛彻骨的恨意变成了一种遥远的怀念。 贺云津不知道,坐在椅中的秦维勉能从铜镜中看见他的脸。 那样的表情,让秦维勉霎时明白,方才贺云津骤然泻出的痛苦和恨意并非仅仅源自江湖道义或是任侠尚气,有此大痛者,其后必有深情。 虽然暂时按下不问,但秦维勉心中却十分好奇,他知道若不能弄清此事,他是没有办法真正了解贺云津的。 “多谢二殿下体谅。我这两下子就是那位故友所授,因此一时恍惚。” “济之得空时教教我这小厮,总不好一直劳烦你。” “殿下不必客气,我荣幸之至。” “诶,今后到了军中,难不成总叫校尉为我掐肩揉腿?旁人见了可要说我跋扈、说济之谄媚了。” 第40章 “只要屏退从人就是了,难不成殿下连这点尽心的机会也不肯给我?” 话虽这么说,贺云津知道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保不齐很快就要有人骂他谄媚了,这王府上下定有谢质的眼线。 秦维勉并不与他争辩。他的话就是命令,贺云津卖卖乖罢了,难道还会不从命吗。 自从得官之后,贺云津穿着打扮都合宜了起来,既不过分朴素,也不奢华僭越,一副老实守礼的样子。秦维勉早先为他置办的行头因他找了刘积深求官而没有送出去,如今气消了,便把那玉环拿来送他。 贺云津见了十分欢喜,抱拳道:“多谢殿下赠玉。” 秦维勉这些日子散了不少东西,即使是近臣、好友,哪个接过来不是谢“赏”,只有贺云津用“赠”。秦维勉留意到了,却并不是生气,反而觉得舒心。若为了这王位同旁人都疏远了,那倒凄凉。 贺云津道:“殿下所赠之物实在是极好,只是——” 看他这样子,秦维勉已能猜到了,这又是要同他说笑呢。 “只是什么?” “只是时机不好。” “怎么讲?” “刚刚我还有谄媚之嫌,现在殿下送我东西,岂不是坐实了我是个幸臣了?” 贺云津果然是同他解闷,但秦维勉这回并不觉得好笑。 “这是什么话!我岂是为你刚刚的举动?实是为酬答济之前番多次相助之功,谁有微词,你来禀我!” 贺云津没想到秦维勉是这样反应,转而一想,像他这样将名声弃之不顾的人能有多少,秦维勉这是替他爱惜声誉啊。 再想起秦维勉刚刚的威严之状,贺云津更觉心中甘美。他笑道: “多谢二殿下爱护之情。” 秦维勉却觉得,贺云津这谢不像感激,怎么倒像看他笑话的。 谢质进来时正见贺云津将玉佩挂在腰上。那玉佩拴了一个凤尾结,青绿缠金的丝绳配这白玉,既清新不俗又不过分寡淡,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天秦维勉请他帮忙看那些玉饰,谢质便赞这块:“倒有些山水画的风骨。” 不想今天竟然出现在了贺云津的腰上。 他进这里向来是不用通传的,秦维勉也不意外,挥手就让谢质跟贺云津坐。 “适才我行到窗外,见济之正给殿下揉肩?”谢质努力压抑着笑容中的不屑,“不想济之还有这个能耐。” 秦维勉自然也早就觉察出谢质近来对贺云津的敌意,他正要出言解释,不料贺云津自己开口说道: “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贺云津答得不卑不亢,泰然自若,轻飘飘地搬出来圣人的话来,反让谢质无法诘驳了。 见谢质生气,秦维勉忙笑道: “这都是我的不是,要不是累极了,实不该劳动济之。” 秦维勉一时想到,这样当和事佬两边弥缝的日子,后面该不会还长着吧? 谢质还不至于揪着这一件事不放,他不理睬贺云津,只向秦维勉道: “我此来是向殿下引荐一人的。” 秦维勉问时,谢质便说出他叫作赵与中,祖上曾做过某地太守,他本人如今便在西营驻防,是一名偏将军。 听到这里,秦维勉立刻亮了眼睛,忙问人在哪里,就请他入见。 贺云津自然明白其中的意味,那西营守将乃是太子的党羽,叫做杨恤的,那人领兵多年,秦维勉初去恐怕无人服他,如今有人主动来投,自然十分高兴。 贺云津见谢质神情,就知道他也是想到这一层,专门想法子给秦维勉找的人。谢质是世家出身,人脉威望不是寒族可比,贺云津当初劝秦维勉将谢质拉上船,就是为着这一层。 他贺翊就是肯为秦维勉赴汤蹈火,就是他已然成仙,但这样的积淀和渊源他是比不了的。谢质看不起他,他并不恼,他的出身原就与谢家这样的望族不沾边。当年他当街卖艺、为人帮工,饭都吃不饱,哪里管得上门第高低。要不是秦维勉看重他,即使是如今,他也根本没有同谢质说话的资格。 贺云津并不为此自怨自艾,只要谢质是真心为秦维勉打算,他看谢质就十分顺眼。 不一会儿,下人领了那小将过来,贺云津打眼一看,见他生得眉目坚刚,身材挺拔,一眼望去也是仪表不俗。 显然秦维勉也是这么想的,连忙将赵与中从地上扶起,免了他的礼,就拉着赵与中的手,仔细看他面容。 赵与中垂目不敢直视燕王,秦维勉赞叹道: “方才希文同我盛赞你,现我亲眼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才,好,好!” 秦维勉又给他介绍贺云津: “这是我府中校尉,姓贺名云津。” 赵与中立刻又向贺云津注目,一副进退有度,礼数周全的样子。贺云津知道自己位阶低,连忙深深还礼。 谢质别有所指地说道: “赵将军是个知礼之人呐。” “在我这里,礼数可以少些。” 秦维勉又让赵与中坐,赵与中自然是辞了又谢,这才堪堪坐了个椅子边儿。 贺云津原以为秦维勉该试探此人一番,不料秦维勉似乎并无此心,像是对谢质引荐的人十分放心。 反倒是那赵与中自己开口道: “二殿下是否……不记得末将了?” 秦维勉面露疑惑,谢质道: “我也是那日听赵将军说到才想起来,当时忙乱,怨不得二殿下也没留意。那时殿下在?泉寺驻防,赵将军就在军中。” “哎呀,我说怎么有些眼熟!当时你们都是顶盔掼甲,如今去了兜鍪,是叫我认不出了。” 赵与中忙抱拳道: “在下位卑人轻,哪敢让殿下挂心。” 贺云津当时也在场,但此事只有秦维勉知道,他便装作一无所知,半晌没有开口。谢质给赵与中提醒: “殿下不识得人家,赵将军可识得你呢。” “二殿下天日之表,龙凤之姿,谁见了不是过目不忘?” 赵与中话里不仅仅是恭维,也真有十分的敬慕在其中,“不瞒二殿下,火起之时我等心中都暗暗叫苦,心想此番回去定要军法处置了,实在不意二殿下竟能如此处变不惊,指挥若定。现场不仅不乱,反而瞬间就调动起来,殿下这等气魄、这样胆识、这般威仪,我看就是从军多年的老将也未必过此啊!” 这一番激动的恭维给秦维勉说得都不好意思起来。贺云津更是十分惊讶,他原以为这赵与中不过是一个有胆量的、有野心的钻营之人,因此才胆敢越过杨恤到秦维勉门下趋奉。谁想到他竟然是真心爱戴燕王。 听那番抑扬顿挫的话语,看那眸中闪动的晶莹明亮,这分明是蓄藏已久、终而流露的敬仰之情。贺云津自忖,即使要他称赞秦维勉,他也不过如此。 那赵与中又道: “不瞒二殿下,从前我也曾听过,说您只是文采过人,但是不熟武艺,谁知那夜一见,您竟能孤身上前,制服妖人,这样的胆魄实在世间罕见啊!” 秦维勉连忙挥手令他停下,无奈笑道: “赵将军溢美之辞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赵与中连忙回道: “在下所言,字字出自肺腑,无有一字虚词奉承,他起身走到秦维勉面前,直直跪下,抱拳道:“末将愿忠心跟随二殿下,但凭驱使,绝无二话!” 秦维勉又是将他扶起,送到座位: “赵将军少年英才,若能忠心报国,自然不可限量。既愿为我效力,今后可不必如此多礼。” 贺云津见状,疑惑不解。怎么谁走近秦维勉都比他容易呢?路天雪靠吃不上饭,这赵与中靠一席话语? 他自然看得出赵与中是真心实意,那一夜秦维勉在大火起时指挥若定,那模样他都忍不住多看两服,这小将会被二殿下折服也不奇怪。 但是他看见这人心里便不舒服。那样的容貌气质,眼里却偏盛满了十足十的仰慕,这样的眼神,有几个人能无动于衷? 听方才谢质话里的意思,这赵与中并非出自名门望族,如今看去也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已然做得一个偏将军,想必本事也是上佳的了。他贺云津这个年纪的时候,又过的什么日子呢? 饶是已经成仙,不会再像凡人一般为年岁和衰老而忧叹,但贺云津心中仍是不住地忐忑。他可以随时改换容颜,青春不老,但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意气是一去不回的,永远会盛贮在人的双眼里。这一屋子人中,只有他受尽了岁月和磋磨。 那三人意气相投的豪情只会让他显得落寞。自然,他的阅历和积淀也不是谢质和赵与中可比,但谁知如今秦维勉喜欢哪一种呢? 贺云津正在胡思乱想,抬眼时却见谢质正微笑着看他,一脸志得意满。贺云津忽然明白了。 谢质荐了这个人来不唯是帮秦维勉破局,也是为了取代他。同样是以武见长,这赵与中还更年轻,更有背景。 第41章 甚至,此人礼数谨严、对秦维勉降心俯首,又有谢质在旁助力。贺云津瞬时紧张起来,见秦维勉跟赵与中相谈甚欢,一时更加无措: 我下凡这这些日子,不会全白干了吧? 第40章 知恩不报 听秦维勉与那赵与中相谈,贺云津半晌无话。谢质也多在一旁听着,但面带笑意,乐得看戏。 贺云津不解。 就算谢质着出了他的心思,将他作为情敌看待,难道这谢十九爷的办法竟然是给他们两个再找一个潜在的情敌? “对了,还不知希文与赵将军是怎么相识的?”贺云津抽空子问出,谢质立马答道: “说起来,还多亏了谢韬引荐。那天他到我府上,我说起要随二殿下去西营驻防,他才提及与赵将军相识,要请来相见。” 贺云津听了心中却并未轻松半分。这赵与中显见得是十分想要结交谢质、攀附燕王的,这份热望是为了许身报国自是最好,若为了进身之阶暂也无妨,可别存了别的谋算。 秦维勉也不知虑到这一层没有,只是满眼笑意留他们饮宴,那赵与中自然又是一番推却,贺云津冷眼看着,心想自己来了多时才留饭,这小子运气真好。 席间自是一番宾主尽欢,那赵与中是个知礼守节的,但并不畏葸退缩,既谦和恭良,又落落大方,饶是贺云津这么发酸,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于是他心里更酸了。 虽然都不明言,但双方都心知肚明,这赵与中是准备背杨恤而投燕王的。秦维勉这礼贤下士的态度已十分明确,就等赵与中拿出来投诚之意了。 果不其然,酒筛过一巡,赵与中抱拳道: “二殿下自是天纵英才,但恕在下斗胆发问,不知殿下弓马如何?” 见众人疑惑,赵与中连忙解释: “卑职听见杨将军布置,待燕王到后,要请您一同进山打猎。” 秦维勉跟谢质都是神色一凛,杨恤自然是要借此给秦维勉难堪了。 那军中是什么地方,唯武力称雄。他秦维勉本来就年轻没有威望,再在狩猎之时出了丑,还怎么在军中立威服众。 见他神色,赵与中立刻也忧心起来,补充道: “杨将军正命人为您打造一副宝雕硬弓,配以红翎羽箭,名为进献,实则——” 实则那弓必然十分难开,那箭则是防止秦维勉作弊,冒领他人猎物。秦维勉正犯难,兀自垂眸思索,赵与中也跟着叹气。 秦谁勉听了忙道:“多谢赵将军告我此事,我定然小心应对。” “可惜卑职不能为殿下分忧。” “诶,这是什么话,你所说之事十分重要,已经帮了大忙,其余的我来想办法。” “是啊,”谢质道,“大不了不去狩猎罢了,难不成他还能命令燕王?” “万万不可,”贺云津道,“如此便落了下风了,虽说理由好找,但人家难道没有后话?” 秦维勉无奈看向贺云津。他怎么悟不出其中厉害,到时杨恤拿出弓箭进奉给他,趁机邀他出猎,他岂好拒绝的? 但那弓马之事他实在不擅长,这么些日子,贺云津难道不知?秦维勉无奈问道: “济之有何办法?” “自然是勤加练习。” 秦维勉不想理他,谢质则明晃晃地翻了个白眼。 “好在还有数日,这挽弓搭箭之事,在下还算熟悉。殿下如果愿意,我陪殿下练练,若得了决窍,进益也是很快的。” 秦维勉这些日子随贺云津练武,是有了些进步。但今日的话,他断然不信。那剑法身形等还可说有招法关窍,这拉弓射箭,靠的就是力气与准头,哪是几日便有成效的。 贺云津说这话,还不过是想赖在殿下身边罢了。谢质悟到这一层,狠狠瞪了贺云津一眼。 只有赵与中不知其意,抱拳道: “贺校尉有如此之能,实在令人佩服啊。” 秦维勉不愿在赵与中面前露怯,也不争辩此事,只是又谢了他,向众人劝酒。一席饮罢,赵与中说自己乃是以家中有事为由请假出来的,立时还要回去,秦维勉便不留他,着人送他出去了。 看着赵与中的背影,秦维勉道: “希文荐的这人好。” “可这杨将军的办法实在不好对付啊。” 贺云津笑着向那愁眉不展的两人问道: “怎么,殿下不愿同我练练? “济之当真有这个本事?” “殿下休听他的!”谢质忙打断贺云津,“这岂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那日日习练箭法的,也无几人能够射得准的,殿下若贸然答应了,到时却没有斩获,岂不徒惹嘲笑?不如不去为是,也省了这习练功夫。”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拒绝出猎恐也是好说不好听。秦维勉认识贺云津以来,这人总能给他些惊喜,甚至于这样绝无可能的事,他也想听听贺云津怎么说。 “殿下若是没有时间习练那便罢了。” 秦维勉听了难免失望,孰料贺云津接着说道:“但可万万不能第一阵便怯敌避战。二殿下只管答应地,只要你能拉得开那弓,必能射中。” 谢质问:“这是怎么讲?” “因为二殿下天资不凡,冥冥之中必有神明庇佑。” 听了这不着边际的话,秦维勉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熄灭了,他无奈摆手: “再想想吧。” 贺云津在京中置了一处宅子,离燕王府不算太远。 路天雪这些年攒了些银钱,也在城中购置了宅子,贺云津故意买在了他隔壁。路老伯初到城里,既觉样样新鲜,又不敢独自出门,贺云津闲时也去看他,只见他虽然活动不便,却仍强撑着慢慢移动,每日将各种家具物什擦拭一遍。 “我呀,只敢在孙儿不在的时候动活动活,他在时,是一点也不让我忙活啊。” 路老伯边说边笑,贺云津递了茶给他,他这才稍停。 “小伙子啊——不对不对,你现在是当了官啦,我该管你叫什么?” “老伯不必在意这些,像从前一样就是。” “诶,那怎么行呢!” “老伯当真不心客气,我与天雪同在燕王府中做事,本就如同兄弟,老伯你又在晚生穷困之时招待了我多日,何必如此生分呢。” “说起来,多亏你教我孙儿武艺啊,我也是许久未曾见他练到这么晚了。” 贺云津住到路天雪隔壁,头一个就是为了指点他剑法,毕竟路天雪强一分,秦维勉就安全一分。 另一个考虑……贺云津知道,他不能只盯着谢质这样活跃的人,秦维勉如此年轻,谁是正缘尚未可知,路天雪这样沉默老实的人未必不成威胁。好在路天雪虽然寡言,但贺云津知道他是服气自己的。 范得生也跟着来了,贺云津就让他帮忙劈些柴。噼啪声中,路老伯犹豫了很久,放下茶碗,问贺云津道: “我听街上人说,二殿下要领兵去啦?” 贺云津奇怪,这事不应该听路天雪说来吗? “正是如此。” 路老伯听了便不言语,沧老的脸上有种深沉的忧戚。 “老伯怎么了?”范得生问道,“二殿下这样好的人去领兵不是好事吗?” “唉……我孙儿他苦了这么些年,这方才安定下来,我——” 贺云津明白,军旅之事危险重重,路老伯只有这么一个孙子相依为命,怎么舍得他去呢。 老伯又道:“小时咱家里穷,没有办法,只能送他到道观里,后来又被拉到边地去受苦——唉……” 贺云津一时也觉心酸,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世道如此,少不了生离死别。不料路老伯自己开口道: “小伙子啊——你能见到二殿下,能不能跟二殿下说说,就别让俺天雪去了吧?” 老伯须发皆白,如今又要离别,那模样谁见了也会不忍,何况贺云津还曾受他恩情。 “天雪不说,可我知道,他是怕我伤心。唉,二殿下有恩于我家,按理说,该全力报效二殿下,可是……可是我……” 老伯说得浊泪滚滚,不禁掩面痛哭起来。贺云津不会安慰人,还是范得生跑了过来,扶着老伯的肩劝他。 “老伯别着急啊,这不是还没走呢吗?路侍卫他这么厉害,一定没有事的。” 贺云津仍旧没有说话。他细忖,如果他真向秦维勉开这个口,秦维勉未必不答应。他受老伯恩情,按理说该帮这个忙。 他站起来,转过身道:“老伯,天雪既然不告诉你,必有他的考虑,你何不问问他想不想去呢?” 不料路老伯忽然从椅子上起来,几乎是摔下来一般朝着贺云津跪了下去: “天雪肯定不会主动开口说这话,必得二殿下免了他随军才行啊!我知道你为难,可老头子我也不知道找谁了……” 范得生一边去扶老伯,一边疑惑地看向贺云津,不明白他的师父为何不肯帮这个忙,他只需带个话,准或不准,自有燕王决断。 第42章 “老伯,快快请起!”贺云津叹道,“天雪是忠义之人,也是至孝之人,我想他心中自有想法。到时如果我俩都随燕王出征去了,晚生也会找人照顾老伯,必不令老伯孤苦无依。” 贺云津将路老伯扶起,向着范得生使了个眼色,令他陪老伯待一会儿。 “晚生有事,先告辞了。” 贺云津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路宅。他心中苦涩,实在不愿再看。何况他回去还有一事,那就趁着夜里,上天。 第41章 别别扭扭 贺云津回到兰筏溪,意外竟见平日幽清的住处变得热闹非凡。他站在外头一望,里面竟挤了十几名仙人,他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小九跑出来迎他,立起身子拿前爪扒他的腿,紧接着油光水滑的画眉也飞了出来,贺云津这才相信,这确实是他的住处。他摸摸画眉的鸟喙,古雨便出来了。 “呦!稀客呀!”古雨大呼小叫地出来,引来旁人侧目。 “这想来就是云津仙友了。怎么样,凡间可玩够了?” 贺云津放眼去看,原来是宴冰。他答应了两句,将古雨请到一旁,问道: “你这是干什么?” “我天天自己待着多无聊啊,找几个仙友品茶论乐,待会儿我们还要一块儿行酒令,你来不来?” “我没时间,待会儿人间就要天亮,我必须回去。” 古雨嗤笑道:“说吧,又让我帮什么忙?” 见他猜得这样准,贺云津一时倒无言以对。他张了张嘴,决定开门见山。他将狩猎一事告诉古雨,请古雨到时施法弄出一头鹿来,给秦维勉射中。 “这倒不难,只是那法术幻化的东西离了法术就无影无踪了,你要想捡那猎物回去,最好还是驱使一头真的走兽为好。” “如此最好,就全交给你了!” “上次替你入他的梦,你说要谢我,可还没兑现呢!这回又怎么说?” “你想如何,全都依你。” 古雨故弄玄虚,背着手踱步思忖起来,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看得贺云津想笑。 贺云津上次跟司命打探过,知道古雨十五岁便成仙了,虽然仙龄早已不知其数,但天上闲淡清净的日子不过空度罢了,虚增岁寿,人是长不了阅历的。他算算时辰,人间已经卯时,该回去了。 “想要什么,你尽管说来,我定竭尽全力。” 古雨刚要说话,宴冰冲地们喊道: “古雨快来啊,该你了!” “马上!宴冰,千万等我,可别偷喝!” 贺云津趁势又问古雨,古雨便道:“我尚未想好,待想好时再说。” 他说完就急着回去,贺云津拦住他又问: “对了,天上的茶到人间还能喝吗?” “能是能的,但别指望有什么长生不老、强身健体的效用,仙茶到人间就成了凡茶,——怎么了?” “那这茶的味道如何呢?” “这却没有变化。” 贺云津听了喜道:“那便够了,我到茶园去走一遭,待会儿就不来辞你了,你们玩得尽兴。” 他说完回身踏上了云头,全没听古雨在身后说什么。 贺云津到了茶园,见有几人正在采茶,便问人家要了一种清甘的,说是这园中的上品。 那些仙人原也是无聊才在这里采茶,专爱追寻一种朴质的情调,因此用具皆是以竹木打磨而成,并不见一样精美器物。 贺云津左右一看,只有一叠粗纸可用,便问人家要两张,那二人也不理他。贺云津便拿纸将茶包了,揣在袖中,立刻往下界来。 他到了无人的小巷里才现身,走回宅子,见范得生已经起来洒扫,这徒弟也不问他去哪了,似是对他行踪飘忽一事已十分习惯,只是连忙告诉他: “二殿下刚刚着人来请师父。” 不好,还是回来晚了。贺云津听了,连门也不进,扭身就要走,范得生在他身后忙道: “徒儿方才说师父出去练功了,因此不在家!” “好徒儿!” 贺云津到了秦维勉府上,见秦维勉正在练习射箭。贺云津抱拳行礼,秦维勉问道: “济之一大早哪去了?” “早晨清气最盛,最适合调息肌体。” 贺云津从袖中掏出那包茶来: “这是我刚刚偶然所购,二殿下品品,可还入得口吗?” 他说完,一旁恭立的侍女便上来接过,这燕王府上连侍女也衣着华丽,一双手纤细洁白,贺云津见那纸包捧在她手上,竟觉十分简陋,后悔没有找个好些的匣子盛了。 秦维勉看了看那茶,又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放下弓从侍女手上接过,拆开包纸,闻了一闻: “如此清香,必是好茶,快去泡来。” 见秦维勉喜欢,贺云津放下心来,不料秦维勉忽然问道: “你这茶倒是少见,不知叫什么名字?” 这一下子给贺云津问住了。他在天上时倒听了这茶的名字,但那凡间又没有,说出来反惹更多问询。 “不过是随手从茶农处购得,并未问及茶名,二殿下若喜欢,赐它个名字就是了。” 这话贺云津说得心虚,特别是秦维勉还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有所怀疑。 秦维勉当然不信。 贺云津的宅子走到他这里来不过片刻功夫,方才他接过那茶却触手温热,不知袖了多久了。秦维勉并不点破,反而云淡风轻地问道: “济之早上在何处练剑?” “城外山前。” “那茶是在城外所购?” 这个问题贺云津未曾准备,也不知秦维勉为何问起。舌结了半天,方才答道: “是。” “城外竟有这样奇的茶铺,哪天出去,济之可要带我看看。” 秦维勉见贺云津一时无言,脸也难得红了起来,一时心情大畅。 给他送礼物又不丢人,说什么“随手”“偶然”呢,平时落落大方一个人,今天怎么别别扭扭的。 贺云津见秦维勉笑得明亮,知道他在逗自己,好在秦维勉并未点破,只是心照不宣便适可而止,请他到凉享坐下。 经过贺云津身旁时,秦维勉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又明显了一些。但这香气仍然很淡,几乎只有靠近的一瞬可以嗅到,他深吸一口想要辨别,就觉得恍然无踪了。那气味既非花香更非果香,不带丝毫媚甜之意。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这气味来自何处,只觉冲淡润泽。秦维勉想,若是天上的云海有气味,大概就该像这样飘忽而新畅。 以贺云津这样身份和财力的人是不该熏香的,那些道人常年祭拜更是一身的香火气。这么一想秦维勉就觉得好玩,贺云津是真没少花心思,不仅穿衣打扮都是他喜欢的样子,连气味这等小节都留意打理了。 秦维勉想起如今独得圣心的章贵妃便是用香的高手,宫中常有清新果香。又曾听说从前杨皇后也善于调香,身上也总是香气氤氲,因此圣宠不倦。这些传言至今仍有人说起,秦维勉可惜自己没有闻过。 不过待他长大,发现自己倒是和他父皇一样对香气十分留意。宫中一楼一阁均有气味,幼时他在宫中乱跑,太子宫中嗅之干烈,章贵妃宫中甜美明快,杨妃那里则总飘着一缕淡然荷香。 因为闻到这异香,秦维勉在贺云津身旁便顿了一步,不料贺云津只是疑惑: “二殿下?” “哦没事。” 秦维勉回过身神来,径直走到亭中坐下。他不禁想,若是如今天下太平,若是他真能当一个闲散王爷,若是贺云津没那么大本事,他大概真会收下这么个男宠。 侍女奉上茶来,秦维勉先闻了闻,眼睛立刻亮了。他吹了吹,雾气缭绕之中显得眼睛更加清澈。 贺云津顾不上品茶,只是盯着秦维勉看。 “好茶!真是好茶!清新甘美,唇舌留香。” “二殿下喜欢就好。” “济之你品味不俗啊!此等好茶竟将别的都比下去了,下回希文来也叫他尝尝。” 贺云津听了一时没有话说,这才端起自己的茶碗品尝起来,秦维勉又道: “此等好茶,竟然无名。可惜希文不在,希文若在,他或许知道。” 秦维勉高兴,一时说了这些话,他随即便感受到了贺云津的沉默,想起谢质他二人之间微妙的不快来。 “差点忘了,济之可知道我找你何事?” “不是射箭么?” 秦维勉笑着摇头。 “此事倒不急,是我上次还没玩够,因此想请济之陪我到城外再走一遭。” 不急就不急吧。反正他给秦维勉安排好了。他们马上就要动身往西营戍防去,以后像这样随兴出游的日子怕再难有了。 “殿下有兴致,末将自当奉陪。只是咱们这回还是带上些人手为好,上次那些兵丁若认出我们,怕再有事端。” 虽然他十分想跟秦维勉单独相处,但他的心上人毕竟是肉体凡胎,不能出一点事的。 第43章 “这是自然,还叫天雪一起去就是。” “有路侍卫同行自然稳当。” “我看你两个配合倒好。” 贺云津最近跟路天雪来往不少,想来是瞒不过秦维勉的。虽不知这是不是秦维勉的试探,但贺云津原也没准备背着他。成大事最重要的就是人和,他知道秦维勉有这个聚拢人心的能耐,他绝不会成为那个搅局的人。 “在下与路侍卫家住得近,闲时一起切磋武艺,如此也好配合,更能保殿下无虞。” 秦维勉听了点头道: “难怪我见他最近有些疲态,你二人也要量力而行,注意休息才是。” 贺云津听他这么说,心中一暖,连忙谢过。 “我看今天你俩也不妨先歇歇,过了未时我们再出去。” 贺云津自然答应,秦维勉现在有许多政务要处理,贺云津就在旁陪着,他见秦维勉处事果断又周密,一时贪看,直到秦维勉唤他: “济之若无事,帮我看看这些军中文书。” 贺云津乐得从命,一中午的时间匆匆而过。等处理了这些事务,两人吃了些点心,秦谁勉命人更衣,难掩雀跃。 倒底是年轻,出去玩这么高兴。贺云津见状,自己也不由得跟着笑。这回秦维勉命人给他套了马,那马身姿雄壮,一望即知十分名贵。 “效命军中岂可没有好马?济之试试,若与他合缘,便赠与济之。” 贺云津一踩脚蹬,手抓鞍鞯,翻身上马。 秦维勉笑道:“这样雄健的马,只有济之这样身量骑了才合适。” 贺云津自然少不了一番道谢,秦维勉也上了马,向他笑言道: “我这马可不像济之的茶,它早有了名字了,就叫作‘未壮’。” 第42章 驱兽 物壮则老,未壮才是进升之时,贺云津听了会心一笑。三人策马而去,又沿着上次的路往江边去。 “在城里,特别是在府中和宫中,是要把人闷死了。读了那么些咏叹江山秀美的诗文,自己却没亲眼看上一看,岂不遗憾?” 到了城外,秦维勉按辔徐行,兴致极好,虽是抱怨,反教贺云津听出放松和高兴来。 “再工细的画师,纵能描绘出这江水翻腾之状,可描蓦不出这如雷涛声,勾勒不成这湿润花香。” 贺云津见他以鞭遥指,说不出的丰神潇洒,纵然相识已久,仍是看得心痒不已,一时之间,竟不敢看了。 “公子说得极是,人间草木,总要亲临方知其趣。” 两人说说笑笑,路天雪在一旁跟着,很快就到了前几日他们登岸的地方。那船夫老伯早被秦维勉派人接走,丢弃在江里的渔船也没了踪影。秦维勉四下张望,专往热闹地方走。 今日不比当时,正是白天,江边许多人打渔卖鱼。贺云津觉得奇怪,秦维勉并非张扬高调之人,今天怎么了。 然而他一想就明白了。仔细一看,秦维勉甚至特意穿了同那日一样的衣服。 他一把秦维勉拉到了暗处。 “公子!你就是有什么谋算,也不该以身为饵!” 秦维勉见贺云津终于想明白其中关窍,不禁得意一笑,纵然自己被贺云津堵到了墙边,也并未恼怒。 “线放了,岂能钓不到鱼?” “你自藏身暗处就是!我两个他们也都认识,哪有你亲涉险地的道理?” 贺云津脸色并未稍霁,反而更加着急,秦维勉暗道,你是保护我的,还是教训我的?转念一想,贺云津也是为他安危着想,秦维勉便收了些脾气。 贺云津将他堵在墙边,手抓着他的腕子就没放开过,秦维勉将手抽出,反过来拍了拍贺云津的手背: “有济之在,还怕他们伤了我不成?” 听见心上人的温声称赞,谁的心也要软上一瞬。贺云津退后一步,放缓语气道: “公子别再抛头露面,我去引他们出来。” “济之和天雪这次不必顾忌,只肖捉了那统领回来,其余人不必留情。” “只肖”?贺云津一时无话可说。这次兵丁若来,必定集结更多人手,秦维勉不仅要突围,还要生擒统领? 就是手下真有神仙,也不能这么用吧。但是秦维勉既然开口,他怎能做不到。他看了路天雪一眼,对方回以一贯坚毅的神情。贺云津放心将秦维勉交给他,自己出去专往人多热闹又醒目的地方去。 然而逛了好久也没见有什么异样。秦维勉走到贺云津身边,怪道: “鱼儿没上钩,可惜了,只好改日再来试试。” “公子别急,就是有人看我等出现,也必要回去招徕些人手才敢过来,且给他们些时间。” 秦维勉也觉有理,正要再说什么,贺云津又催他藏起来。秦维勉知道自己在这他俩反而顾虑重重,便依言要走。 不料还未转身,忽听一阵疾步,官军竟从左、右、前三个方向奔来。他们背后不数步便是大江,退是无处退的。 “殿下快走!” 路天雪将秦维勉请到树后藏身,仍向上次的分工一样,由他近身保护秦维勉。 那三路人马转瞬就到眼前,稍微一看,竟有四五十号人。一时间路天雪竟也惊惧起来。纵然贺云津武艺如何高强,这些人就是一人刺一剑也要手酸了。 秦维勉见一向面若坚冰的路天雪都露出一瞬紧张神色,不禁也自疑起来:不会玩脱了吧? 他展目去看贺云津,周遭的百姓看见官军来了都连忙四散而去,只有贺云津站定在空地上。 贺云津虽未后退半步,但心中并不踏实。这些人他有把握胜出,但他无法控制这数十人的方向,不管他与何人对敌,其他人必然直奔秦维勉而去,路天雪但有失手一切就都完了。 凡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他的梦想也一样。他可以永生,但他珍视的东西却像朝露一样易碎。 那些人将他们围住,从人群中出来一位骑马持刀之人,一名小兵仰头向他道: “校尉,就是他们!” 那人阔面浓鬓,身材壮硕,以鞭指向前方: “原来就是你们多管闲事!今天让你们知道知道,这地界到底有没有人管!” 秦维勉他们三个方才已将马拴了,如今自然没功夫上马,那校尉稳坐马上,高声道:“给我上!” 路天雪将秦维勉拉到茅蓬之后,稍有遮挡,这样他们纵使人多也无法一拥而上。秦维勉不忘朝前喊道: “直取首领!” 贺云津也是这样想的。一时间五十来号人都向他们奔来,贺云津不同他们交手,人群向他冲来他便一剑刺向喉咙,划破即止,也不深刺,直冲出一条路来奔那校尉而去。 这些小兵如何见过这样勇猛的冲法!后面的还没出手便都胆怯了,有些更是直直看着不敢置信。贺云津像被风催动的烈火一般,瞬间烧过了一片干草。 片刻之间他便到了骑马之人的面前。那校尉脸上的狞笑还未收起,竟见有人敢以徒步挑战骑兵的,一时震惊,正要驱马迎战,贺云津却已到他身前。 校尉立刻一振缰绳,马匹奋蹄向前,贺云津非但不躲,发而立在原地,待马到跟前才向侧面一闪身。 校尉马刀已经挥起,贺云津瞅准了时机扭身躲过,趁势跃起攥住校尉右手,那校尉慌张之间用左手去摸身上短刀,不料贺云津以全身重量向下一拉,校尉竟没夹住马身,从鞍鞯上滚了下来。 贺云津以剑指向他面门,喝道:“都住手!” “住手、快住手——!!” 校尉立即求饶,那些散兵步子快的已经到了秦维勉面前,正被路天雪砍杀,慢的还未走到秦维勉身旁,见状都停住了。 秦维勉立刻高声道: “罪在他一人,其余不问,放下兵器!” 众人听见如此说,自然互相打量,慢慢放下了兵器。 贺云津见局势稳定,又生擒了这带头之人,算是不负秦维勉的期待,心中也安定下来,就将校尉绑住了手。 秦维勉走上前来,问那校尉: “你是何人?在谁帐下?” 那校尉眼睛还不老实,四下打量。 贺云津厉声道:“回话!” 校尉低头唯唯,却不说话,一双眼睛仍是往四周乱瞟。 “快说!” “是是是!” 那校尉挨了一脚,这才回道: “我叫寇林,是西营杨将军手下。” 秦维勉又问: “你纵兵收取养兵钱,杨恤知道不知道?” 寇林又是一番东张西望,这问题自然不敢回答。贺云津用剑锋一逼,他立刻发起抖来,忙答道: “知道、知道。” “那就好。记着你今日的话,回去以后老实交代,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秦维勉让路天雪将寇林绑了,就捆在马上准备带回去。 问完了寇林,秦维勉扭头去看贺云津,不料蓦然瞥见了那人额角大滴的汗珠。 第44章 方才的战事虽然短,但极为凶险。贺云津靠的就是一瞬爆发的狠厉果断震慑众人,就是要瞬间冲过人群才能令寇林措手不及。 秦维勉方才站在贺云津身边,就听见他竭力控制之下深重的呼吸。直到此时,贺云津的胸膛还在快速起伏。 不知怎地,见到贺云津的汗水和克制竟令秦维勉胃中一紧,心也像漂然浮起一般没了根据。 他正要开口说话,想着安抚贺云津一番,不想刚刚化开一抹笑,贺云津却又一瞬间警惕了起来。 那校尉似乎并不像该有的慌张。 秦维勉一时想到了这点,贺云津则是听到了远远的脚步声。 “不好!” 话音未落,一群人已到眼前。这回领头的人悠闲多了,纵然没有想到自己的人败得那么快,但他埋伏的士兵是方才的两三倍,就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好啊!大胆草民,你是何人,竟敢殴打朝廷校尉!” 贺云津立时挡在了秦维勉身前,身体绷得像张到极致的弓。 秦维勉出来钓鱼,没想到这伙人竟也是这么想的,方才不过是小股人马,只想给他们陷害一个殴打军官的罪名,实则早有周密的部署在外围设伏。 刚刚贺云津是出其不意,方能冲过人群直取将领首级,现在可难故技重施了。 不管怎样,他绝不能让秦维勉折在自己面前。贺云津想到此处,手上剑握得更紧,秦维勉甚至感到了他身上蒸腾的热气。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此刻紧张极了,他想拍拍他紧绷邦硬的肩膀,让他安心,但现在可不是时候。 他向着那将领道: “你又是何人?!” “呵,本将的名号也是你配问的?” 秦维勉笑道: “这等天罗地网,我三人想是逃不出了,就让我们死个明白又何妨?” 那将领仰天长笑,笑够了方道: “你可听过卢迪的大名?” 秦维勉点点头。 “想来也是杨恤杨将军的人了,” “不错。识相的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不然兄弟们动起手来,伤了你细皮嫩肉的就不好了。” 贺云津道: “你难道看不见寇林的下场?!有我等在此,要死的是你!” 那声音是青年的清亮,却又含蕴着蓄满力量的沉厚。 贺云津向来沉着镇定,几次动手那也是举重若轻般的游刃有余,这人不光会动手,更会动脑。 秦维勉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仿佛一头随时要撕咬敌人的猛兽。猛兽出击是不管策略招法的,凭的是一腔求生的野性和不顾一切的凶狠。 这头猛兽现在正死死挡在他身前。 第43章 差点玩脱 秦维勉顾不得体味这许多情绪,只觉一团火烧在自己心口。 那卢迪笑道: “你是要活活笑死我呐?可曾听过双拳难敌四手?那逆渠贺翊当年横扫朔州,不也死于官军百人之围?你这小子说大话也要想想人家信不信啊,哈哈哈哈哈——” 此事触动了贺云津的回忆,不过那时他是力竭而死,如今又有路天雪相助,他未必救不得秦维勉。 就是真有万一,他就是催动元丹发动仙术也得护住秦维勉。 见贺云津要动手,秦维勉连忙拉住他,向卢迪道: “你就不问问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须比不得杨将军!再说,你就是再有门路,殴打朝廷校尉也是死罪一桩了吧?” “你既是西营将领,可识得这个吗?!” 秦维勉从袖中掏出一物,托在手上,那卢迪先立时惊住了,不禁仔细一望。 那东西吉金铸就,古朴浑融,庄穆稳重,乃是调兵的虎符。 卢迪颤声道:“你,你怎会有此物!” “你会钓鱼,岂料不到他人也在钓你?!我乃燕王,今受皇命统领西营全部兵马,尔等还不下马领命!” 卢迪惊呆了,张着嘴巴想来想去,违抗军命的罪名他是担待不起的。他乃杨恤亲信,此刻唯有先服软,到时自有杨将军设法营救他,性命才能无碍。 想到此处,卢迪立时下马,跪倒在芦苇滩里。 “末将不知是燕王殿下,行事造次,求殿下饶命!” 秦维勉向前两步。 “你纵兵搜刮民脂民膏,又率兵意图加害皇子,该当何罪?!” “殿下饶命!我实不知啊!要不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万万不敢呐!” “那平民百姓就可以随意欺凌了?!” 卢迪不敢答言,秦维勉趁势喝道: “你一个偏将军,谅也没有这样大的胆子,说!是谁指使你的!?” 那卢迪断然不敢攀出长官来,只是低头无言,犹豫道: “无人指使,皆我一人之过!” 秦维勉知道他不敢供出别人,这些从军之人,谁的妻小不在长官掌握之中。他厉声道: “把他给我绑起来!其余人等暂时回去,待我到营后发落!” 那些兵丁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行事,秦维勉见状道: “你们都是受命行事,我不怪罪你们。什长何在?!着你们整顿军列,收兵回营!” 几名什长发号施令,军卒很快成列,掉头回营。贺云津看着秦维勉这一番部署,知道他早已成竹在胸,自己心里这才渐渐踏实下来。 秦维勉让给卢迪、寇林二人都绑缚于马上,叫路天雪牵了。 “走,回城!” 暮春晚风吹动千家帘幕,江上渔舟传来一笛悠扬。秦维勉神足意满,表不出的风神俊逸。 贺云津道:“公子好谋算。” 这话听着酸酸的,秦维勉知他何意,忙道: “济之休怪。之所以没早将那虎符请出来,是想济之必然拿得下他们,不愿夺了济之立功的机会。” 此言秦维勉是虚辞客套了。实则当时那样凶险,他并不以为贺云津打得过,却见贺云津挡在他身前,独对众兵,他有心看看贺云津是否真有那样的本事。 不过后来他才明白,即便打不过,贺云津也是会毫不犹豫的。 想到这里,秦维勉不禁心中一柔,定睛细看,贺云津额上汗珠尚未落尽。 “公子不让我立功倒无妨,只别涉险让我担惊受怕,卑职便感恩不尽了。” 秦维勉笑道: “济之真以为我来行险?前几日不来,单等今日才来,正是因为昨天拿到了兵符。” 贺云津上辈子历过多少险地,但要死的都是他自己,可从没有让云舸如此凶险过。他并不是一个七情上脸的人,又一路凝气定神,因此此时能够言语自如,但回想起来仍是禁不住后怕。 他叹道:“公子谋深虑远,卑职不及。” 这一口一个“公子”,配以委屈的眼神,秦维勉怎能不知他的意思。平辈之中,能以字唤他的,也仅谢质一人而己。那从小相知的情分,是什么也比不了的。 秦维勉此刻心情极好,已非“愉悦”可以形容,他只觉血气激荡胸膛,精神抖擞。贺云津骑马跟在他身旁,由于惊魂甫定,比平日乖觉多了。 “他们还想钓我。”秦维勉回头看了看那两人。 “他们必是听说公子仪貌不俗,想来有些家世,若仅是与普通士卒冲突,怕你家中打点脱罪,因此先派校尉前来,准备待我们与校尉交手之时再捉住我等,此等重罪便不是轻易能够开脱的了。” “济之说得是。可他们没料到,二人竟都落于我们之手。” 卢迪和寇林被绑在马上,如今已被颠得快要呕吐,并不能答话。贺云津那番话既是解卢迪的用意,也是解秦维勉的用意。秦维勉那日并非心软,乃是故意舍小虾而钓大鱼。 贺云津从前并未觉得云舸能够有这样的算计,如今亲眼见了只觉惊叹,这样的秦维勉让他有些陌生。 这世上有德之人和有能之人都不稀有,难得的是既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又有借以达道的谋术。 如今世上都是阴行诡道,正人危言反倒沦为迂腐笑柄,可就在这样的浊流之中,秦维勉如此行事,却向着光明境地前进,不仍是从前他深爱的那个明朗热忱之人吗? 这才是他们之间一点即通的灵犀。 “今天辛苦了,”秦维勉道,“然而回去还不能休息,还要劳烦济之陪我去干一件事。” 贺云津稍稍一想。“东宫?” 秦维勉道:“济之可敢随我前去?” “这又有何不敢。” “济之上次进宫是怎么给我大哥把的脉?就不怕太子殿下回过味来。” 贺云津笑道:“有二殿下在,难道还保不住我?” 一句话说得秦维勉更高兴了,回到城中连晚膳也来不及用,几人带着卢迪和寇林就到了东宫。 秦维勋倒是正在用膳,听人报说燕王来了便请秦维勉进来,又让人去添餐具。 第45章 秦维勉带了贺云津进去,太子头也不抬便请他们坐,拿手一指自己面前的座位。 秦维勉不动,秦维勋仍不看他,只是懒懒问道:“怎么了,今天这是?” “二弟今日前来,不为别事,只为讨大哥一句话。” 太子吸了口汤淡淡道:“什么话?” “大弟弟何处开罪了大哥,致使大哥不能相容,要派人杀了二弟?” 这句话吓了秦维勋一跳,不禁抬头一看,却见秦维勉俯身抱拳,但浑身上下却难掩狼狈之状。秦维勉身后那人也俯首行礼,身量有些面熟。秦维勋并不示弱,反问他道: “在晓这话是从何说起,难道是做哥哥的哪里对不住你,在外遭了委屈竟疑到大哥身上来了。” “大哥从前在西营带兵,尽得人心,即使离了这么些年,那些将领也念着大哥的情分。如今接替大哥的杨将军更是大哥的表兄。二弟刚遭了这场风波,一时疑神疑鬼,还请大哥勿怪。既然大哥不曾加害二弟,二弟自然放心,但如今也要大哥为二弟我主持个公道了。” 秦维勋此时已无心用膳,转向秦维勉道: “这么说来,难道是杨恤冒犯了二弟?你且说来,我必不饶他。” “若说此事,恐也未必是杨将军之过。” “那究竟是什么事?” 秦维勉故意露出为难神色,半晌不言语,贺云津在旁说道: “今日午后我陪燕王殿下出城游玩,不料竟遇人伏击!” “二弟遇了刺客?可受伤了没有?快传太医来看看!” 秦维勋听了一惊,但想想又安心下来。他是跟杨恤商议过怎么给秦维勉一个下马威,但可没说过要他害人,那杨恤是个深沉稳重之人,不会擅自行事的。 秦维勉只道无事,贺云津立刻打断他,向秦维勋道: “太子殿下:二殿下今日意在出城散心,只带了路侍卫与卑职二人同行,不料竟先后遇到两拨人马埋伏!那第一拔便有五十来号人,第二拨更是有上百人啊!二殿下险些——” 秦维勉喝道:“快住口!” 秦维勋听说声势如此浩大,一时也惊了,忙起身到秦维勉身旁细看,只见他二弟袖口都被刮破了一块。 贺云津说道:“卑职与路侍卫拼死力战,又兼二殿下指挥有方,这才堪堪得脱,不想——” 一百多人围攻,他们两个人能护着秦维勉脱身?秦维勋一时思索起来,便觉得这定是秦维勉作的戏。 “在晓没事就好。你如何知道他们是杨将军的人?” 秦维勉道:“现捉了那为首的二人,押到了大哥宫中,大哥不信,可传他们一见。” 秦维勋更添疑惑,就让人带他们进来,见到的第一眼便大吃一惊: “卢迪,是你?” 两人齐齐跪下,卢迪俯首于地哭道:“太子殿下饶命啊!末将实不知那是二殿下,不然就是给末将一百个胆子末将也不敢呐!” 这么说伏击是确有其事了。秦维勋一时大怒,他同秦维勉过招已经输了一合,这些人怎么还净给他添麻烦。 贺云津又在一旁开言: “前些日子你手下兵勇便在江边对二殿下无礼,二殿下不愿与你等计较,放了那二人回去,你们非但不知悔改,竟还纠集人手,意欲对二殿下不利!” “在晓,你坐,”秦维勋过去将人拉到椅子上坐了,“好弟弟,你受惊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与我听,大哥定不饶他们!” 秦维勋知道自己手下这些人什么德行,搜乱民脂,品行不端都是有的,但绝不会故意刺杀皇子,他们就没有这个胆子。 秦维勋打定主意,不管秦维勉是故意挑事,或者借题发挥,他只给来个“高举轻放”就是了。 第44章 老夫老妻的默契 “那天我到江边,本想看看江上日落的壮色,谁想恰巧遇到两个西营兵丁向一名花甲老者讨要‘养兵钱’,我因不知本朝竟有此端租调,因此上前攀谈,不料那二人好不讲礼,竟说这钱是大哥的钧旨!我知道大哥绝不会为此等事,定是那二人污蔑,因此教训了几句放他们走了。” 秦维勋听了一惊,不想这些人竟真在外头将他说了出去。他不由得看向那二人,卢迪立刻道:“绝无此事啊,太子殿下!” “吴啊是啊,”寇林道:“我等岂会说出太子殿下的名号!” “闭嘴!”秦维勋喝道,“即使不知,难道就能随意伤人?这是我二弟无恙,否则你们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贺云津道:“二殿下本是不欲与他两个小人计较,谁想他们回去后竟然报告长官,提领更多人马前来设伏,”他转向那二人喝道:“你们怕是在江边巡逻多日了吧!” 秦维勉拦住贺云津,起身向太子说道:“大哥,他们惊了我事小,只因这些人到处毁谤大哥,说养兵钱是大哥授意,弟弟为了大哥的清名,不得不让他们闭嘴。” 贺云津道:“我本要将他二人就地正法,二殿下不许,说他们都是太子殿下和杨将军的部下,如何处置,还要请太子殿下发落。” “如今我虽受父王之命统率西营,但尚未赴任,更不好一上来就处分将领,让那些小人见了,不知又要传出什么话来,说我给大哥难堪云云。虽说你我兄弟两不相疑,但总不好多生风波。” 贺云津续道:“我当时气极,劝二殿下杀了他们省事,就是带回来,难道太子殿下能放了这两个谋害亲王之人?何况还是辱没了太子殿下名声的恶贼。” 秦维勋面色极差,他明知这二人是被秦维勉算计了,但此事究竟他们真做了,也是不好开脱。 那二人被他喝斥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以头抢地,显然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若只是误将秦维勉当做了普通人,看在未曾真伤了燕王的份上,他还能硬靠自己的强力将此事压下来,保他们一条命。但此事因养兵钱而起,他就不得不顾及些嫌疑了。 他正不甘就此败下阵来,秦维勉道:“按理说他二人胆敢刺杀皇子,理应带回朝中由三司治罪,明正典刑。我实是怕他们继续信口雌黄,污了大哥清名,因此先到东宫来,请大哥的示下。” 秦维勋听罢目光一沉,走向那二人: “你们有眼无珠,不识得燕王大驾!就是平民百姓,又可随意加害吗?你们食君禄、拿粮饷,竟做如此禽兽之行,今日就是燕王容你,我也容你不得!” 泰维勋说着,逐渐做出一副怒不可遏之态,“顺手”从兵栏来上抽出剑来,向那二人便要刺去。 贺云津眼疾手快,赶忙上去拦住了他。 这二人若不能带到军前正法,秦维勉费了这么大力气设的计,效用可要大减的。 “大哥!怎能让这两个人脏了东宫之地?” 秦维勋身量颇伟,但没想到竟挣脱不了贺云津。他自然知道宫中不能随意杀人,他本想装作一时怒极,明日再向父皇告罪,现在被这人拦下了,再动手就没道理了。 “在晓,我是气糊涂了。这两个人交给你,你已统率西营,原该由你处置,杨恤那里你不必顾及,他敢有微词,你便来回我!” 秦维勉谢过了,太子又看着贺云津道:“这不是那些日子入宫的道人吗?如今怎么到了二弟麾下。” “回大哥,此人因救了刘将军之女,刘将军求了父皇让他在我府中做事。” “原来是他,”秦维勋将贺云津上下打量一过,目光阴沉冷峻,“我是听闻有这么一件事,没想到就是道长呀,真是好本事。” 贺云津欠身道:“不敢,实是偶然路过才救得刘家小姐,承刘将军多处举荐,又蒙二殿下不弃,实在惭愧得很,唯有竭力以报朝廷厚恩。” 秦维勋又看了他两眼。心想自己今日失去了卢迪这么个心腹将领,秦维勉却添了这么得力的一个人,心中愈发不平。 他又败一局,本来就定要找回面子来的,若是能报复在贺云津的身上,就更好了。 秦维勉辞了太子,又命人将那二人押回了府中,想想方才贺云津同他默契配合的样子就不禁好笑。 “不想济之原是修道之人,却也如此精通人情世故。” 贺云津听了便不自觉笑,他心想,你上辈子那么单纯清简,还不是靠我周旋维持,现在倒这么说我了。 见他不答话,秦维勉又问:“我向来认为,人心简繁并非天成,而是后天历练,不知济之怎么看?”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这又是在打探他少年经历了。这是秦维勉时不时就要拿出来试试他的事,另一件秦维勉记在心上的,是如何让他跪下。 贺云津心中无奈,不知那人有没有想到,这些索求原是一矛一盾,既要他以一跪划开尊卑之别,又要他掏心掏肺将整个人尽皆交付。 贺云津笑道:“在下山野匹夫,原没那么多心思,为了不让殿下的计策落空,因此竭力配合,难道二殿下竟要嫌我圆滑世故了不成?” 第46章 秦维勉听了无奈轻笑,这贺云津总是这么神神秘秘,可他怎么非但不怒,反而一次次都被逗笑呢。 他是真想知道这样一个人过去究竟会有怎样的经历。他隐隐觉得,那不会是一段愉快的过去,也难怪贺云律不愿开口。 无妨,他总有一天会让那人敞开心扉的。 出发去西营之前,秦维勉去宫中辞别了天子和章贵妃。他回来后什么也没对贺云津讲,倒是出发那日谢质来了时,秦维勉对他讲了起来。 路上休息时,秦维勉还跟谢质讨论着章贵妃和三皇子秦维务的事情,两人间或提到一些旧事,话只说半句便都明白,贺云津就更听不懂,只听出大意在讲章贵妃如何冷待秦维勉,又怕旁人议论她,因此面上功夫做得倒足。 听不懂他就不搭话,下了马只是坐着闭目养神,范得生见他寂寞便递水给他。 “师父,喝口水吧。” 贺云津心想,这么一会儿你都喊我多少回了,水都快喝完一壶了。他多少喝了两口,看看日头,想着今天能走多远。那边不知谢质说了什么话,秦维勉笑了起来。 “走吧!”秦维勉好心情地下令。 他们这一行人共有百余,除了一些随从和侍卫,剩下便全是燕王府的僚属。像贺云津这样的校尉有八个,另外还有几个偏将军、中郎将等,谢质则做了记室参军。 虽说囚车里拘着卢迪和寇林,但仅凭这么些人手,是轻易接管不了西营的军队的,贺云津想看看秦维勉究竟有何办法。 这朝廷虽然失却了北地,但京师附近的军队多年未曾作战,如此“承平”之时,反倒难有机会。若是从前,如他在朔州时一般,贺云津自有办法收了这些人马。 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还有那日赵与中所说狩猎一事,也要时时记得,古雨这人贪玩不靠谱,他须得提前上天约好才行。 贺云津想着这些事,半晌都不开口。秦维勉早发现这人平时并不健谈,只有在他面前才爱说笑,今天着意观察,果真如此。 他们着急赶路,第二日就到了西营。当时已到傍晚,杨恤带人在营门迎接,一众人马均身披全甲,军容肃整,秦维勉却独独留意到杨恤身后搭了一处刑台,刽子手已经扛刀在旁等候了。 见礼一毕,杨恤先道:“末将治下不严,致使部下胡作非为,刺王惊驾,实实有罪,请殿下责罚。” 秦维勉并未答他,而是令人将卢迪、寇林二人押来,向着众人说道: “请位!此二人擅离大营,盘剥百姓,刺杀本王,本王已经禀明天子,今日带到军前明正典刑!列位要以此二贼为鉴,回去重整军纪,勿要再犯!” 军前传来整齐的唯命之声,贺云津见秦维勉计策成功,不禁也跟着高兴,他正贪看,却见对面赵与中的身影,那人也是喜不自胜,眉眼之间尽是崇拜之情。 第45章 猎谁? 秦维勉令将那二贼交付刑台,与杨恤一同观看了行刑,这才扭身朝杨恤道: “杨将军不心惶恐。如今首犯已经就法,想来军纪必能大肃。” 贺云津知道杨家势力之大,秦维勉这是还没准备直接与杨恤全面为敌,他是如道分寸的。 杨恤自然早得了太子的书信,已认下这一局的失利,因此脸上虽不大好看,却也举动得体,看那胸有成竹的样子,是已有计划了。 杨恤又给秦维勉介绍西营诸将,个个来历不小。秦维勉来之前自然已经打听清楚,如今就对着面孔用心记忆起来。别人倒还好说,唯独紧跟在杨恤身旁那位令他印象深刻。那人长了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给秦维勉行礼时只是略弯了弯腰,眼中尽是不平之意。 秦维勉假装没有看出,只听杨恤介绍道:“此人姓邴,名荣刀,武艺超群,从军以来凡是比武皆拔得头筹,因此官拜将军。” “原来是邴将军。” 既然早知道杨恤准备用行猎来给秦维勉难堪,因此他几个反倒心中不宁,等着看杨恤要如何提出此事。 晚上自然是一番宴饮,那杨恤不愧是士族出身,不仅颇有武将的坚毅威严,举手投足又带着知书达礼的优容优雅,对人有礼,客气周到。 要不是早知他手下军士的恶行,秦维勉甚至都有些欣赏他。 秦维勉酒量一般,喝了几盏面上已有酡色,杨恤也看了出来,不再勤劝。反而邴荣刀说道:“二殿下这就醉了?” 杨恤斜了他一眼,面露责备,又向秦维勉道:“殿下旅途疲惫,不如今日先到这里,殿下早些休息。” “本王不胜酒力,但怎好扫了将士们的兴?军中难有如此饮宴,大家尽兴便是。” 邴荣刀不做声,眼中却分明含了嗤笑,他起身朗声道: “既如此,独饮无趣,不如做些游戏如何?” 秦维勉微露戒备:“什么游戏?” 杨恤又挥手让邴荣刀退下,自说道: “末将知道殿下不好弓马军旅之事,不敢强让,早已令人备下几样器物,就行些文雅的游戏也好,”他一挥手,令人将东西拿土来,“或是射覆,或是投壶,如何?” 这些都是文人消遣的方式,拿到军中只会让令人看不起,这杨恤看着周到体贴,实则存心要秦维勉、谢质难堪。 贺云津停下酒杯去看秦维勉,只见他并不恼怒,反笑道: “杨将军有心了。只是我既到军中,岂能不入乡随俗?这些消遣还是免了。我倒想改日看看军士们演武,早听闻杨将军治军有方,手下能人极多,可别藏着掖着,让本王开开眼才好。” 杨恤早想借此吓唬吓唬秦维勉,自然连连答应。贺云津也不解,他看秦维勉的神情就知道他必有打算,只是一时想不出那人倒底想做什么。 酒又筛过一轮,杨恤道: “二殿下,这以箭投壶的游戏原就是文人雅士模仿军中射箭所作的,末将原以为——”他含蕴一笑,“原以为殿下不能射箭,看来是末将唐突了,请殿下恕罪。” 秦维勉已知他要说什么了,但此事杨恤有无数话术可以胁迫他答应,躲又躲不过,索性就现在吧。 “杨将军哪里话。本王射艺粗疏,岂敢在列位将士面前夸口。” “殿下太谦了。末将欲请殿下往山中行猎,未知殿下肯赏光否。” 谢质忙道: “如今边境不宁,战事吃紧,岂可只顾行猎?” 杨恤早有话在等着:“谢参军此言差矣。古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乃是彰武之义。天子年年于围场射猎,不也是号召三军奋力讲习武艺吗?” “虽然如此,燕王千金之躯,又担当三军重任,岂可轻易身入险地?” “谢参军此话有礼。既然不便入山奔驰,那就围猎如何?末将着人打造了一弯宝弓,正欲进献殿下。” 谢质还欲再辩,秦维勉拦住他,自向杨恤道: “有感杨将军盛情,小王不敢推却。只是不要兴师动众才好。” 贺云津位阶不高,坐得离秦维勉不近。他一席之间都在远远看着上首的动向,此刻听秦维勉答应下来,放眼去看,却于烛火间看见了秦维勉脸上的为难之色转瞬而过。 此事秦维勉是真没办法。 但是贺云津并不担心狩猎之事,反倒是对秦维勉主动提出观看演武实为不解:他到底有什么谋算?杨恤自然不会给秦维勉等人喘息的机会,第二日便来禀告秦维勉明日演武。晚上秦维勉请贺云津到自己帐中,谢质已到了。 西营军长期在此驻守,又守着京师之地,条件自然算不得艰苦。秦维勉的中军大帐倒是宽敞,一应物什皆全,只是都是些朴实日用之物,跟燕王府是不能比的。初到那晚杨恤亲带人送来一套名贵用品,以及文玩弄器等,秦维勉哪里会收,让他拿回去了。 因此这帐中的布置倒简洁质朴。本朝尚黑,秦维勉穿了一套银青的铠甲,下衬黑袍,配了黑色的披风,既稳重又鲜明,且一望即知是坚固轻便的好东西。 贺云津自然穿着军中统一的戎衣和盔甲,行礼一毕,秦维勉便请他坐。谢质只瞥了他一眼,向秦维勉道: “杨将军治军多年,手下能人极多,必是要借此壮壮自己的声势。二殿下不能不答应,然而怎么才能不落了下风才好。” 秦维勉道:“正是如此。杀卢迪和寇林是大哥给他的钧旨,并非他真心服气,要想让他服我,非有别的办法不成。” 他说这话时眼睛是看向贺云津的,但贺云津并未说话,反倒谢质接着说道: “以他的根基之深,恐怕不易啊……” “请你们二位来,就是为了商议此事,济之有什么想法没有?” 那晚夜宴之时贺云津就觉得秦维勉仿佛成竹在胸,今天看谢质的样子,也像有话要说。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有主意,却偏偏来问他呢? 他看看谢质,故作无措道:“此事确实不易啊。” 第47章 秦维勉默然颔首,谢质仍是宽袍缓袖,一拱手道: “办法并非没有,只是不知……不知陛下究竟什么心思?” 贺云津知道谢质的意思。杨恤既是朝中大将,也是士族之首,要对杨恤动手非得有天子的支持不可。 秦维勉从未对他详细讲过天子的意思,如今看来,谢质也不甚清楚。贺云津正在好奇,就见秦维勉连忙问道: “希文是什么意思?” “大军在外,所仰赖者,不唯将领指挥、军士效命,有一物更是必不可少。若没有这个,纵有十万、百万人马……” 秦维勉听了便不做声。贺云津还没明白,知道谢质是故意卖关子,但他听得着急,便点明道: “希文所说的是粮草吧。” 谢质小心地看了秦维勉一眼,见秦维勉不答话,半低着头也看不清脸色,复又解释道: “不错。军队之中不唯听凭将领指挥,更需依靠军需供给。如今西营事务全由二殿下掌管,不论人马调动,还是轮输供应,那么——” 谢质说到此处自己停住了。 到此贺云津一瞬间领悟,不禁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此人生得骨秀神清,平时吟诗弄墨自有一股风流气度,却不想还有这么毒的心思。 原来刚刚谢质不是故意卖关子,而是根本不敢明言。 贺云津见他眉眼,仿佛看见了那些百年士族的风云和算计,如今又浮现在这青春年少的眼眸中。 惊讶之余他又去看秦维勉,却见秦维勉并未回头。贺云津明白了,原来秦维勉刚刚就听懂了,甚至,可能自己就早已想到了。 待到入秋,山戎必然南下劫掠。秦维勉只需命令杨恤出军迎敌,到时再延缓其粮草供应,又不许他回师修整,杨恤必然大败。 可此举不仅白白损耗军士性命,更会败于山戎,大损士气。此计毒就毒在不仅送将士们去死,还是败于外而险胜于内。 贺云津一时紧张起来,不知道秦维勉是什么意思。那人这样不动声色,不会真在斟酌轻重吧。 “不妥。只恐连累无辜,白白自相损耗。” 贺云津听他语气坚决,这才放下心来。 谢质并不争辩,只是默然颔首,秦维勉又问: “济之可有良策?后面狩猎之事我实在没有办法,已提前认输了。明天若也败下阵来,怕无法在此立足了。” 看秦维勉的意思,贺云津猜测天子没准备给他托底,多半存心想看看这个儿子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以杨恤的根基,若没有天子的支持,他实在不知有什么办法。 何况从前贺翊率领的都是他无味山的徒众,大家凝心一处,同仇敌忾,他只须对外进攻,从不用分心内顾。这些事他上辈子的经验毫无帮助,甚至比不上从小眼观朝廷斗争的秦维勉。 那天他以为秦维勉自有安排,不料今日这样为难,看来是他想错了。 贺云津一时着急起来,不知如何回答。反倒秦维勉安慰道: “济之别急,此事着实不易,怨不得你们没主意。逼不得已之时我自然有办法。” 贺云津看看秦维勉,正好对上那人目光。原来还是有办法。可有办法还这样踟躇,看来也非良计。 贺云津虽然猜不出是什么,但他隐约觉得,今晚的商议是个铺垫。 “殿下有何良策?” “此事实在无奈,还要着落在济之身上,请济之不要推脱。” “殿下有命,贺云津自然万死不辞。只是不知是什么安排?” “明日自有分晓。” 秦维勉的眼中似笑非笑,没有一点迟疑畏惧之色。贺云津一时间有奇怪的感觉: 看秦维勉的眼神,这场计策的猎物不像杨恤,怎么反倒像是他呢? 第46章 李代桃僵 第二天众人都到到了校场集合。四周旌旗招展,迎风猎猎。贺云津早已坐定,见右羽卫军容整肃,闻令即动,训练有素。 至少拉出来的人是如此。 他身旁左右都是同他官阶相同的军官,大家到后略略施礼寒暄了两句,便都坐下不语。贺云津见各级军官都是这样,一队队进来坐下,最后有人去报杨恤人已到齐,杨恤便同着秦维勉进来将人请到主位。 请示过秦维勉后,校阅便开始。首先是整齐的队列操演,几拨军士演练马刀、短剑等,均是训练有素,口号震天。秦维勉只是含笑点头,并无半分怯气。 之后则是骑术、射箭的演练,每一科目均有能人,贺云津见了也不觉惊叹,不过因他惦记着秦维勉说今日之事要着落在他身上,心中时时揣测,看得并不舒心。 旗兵将大纛一挥,场上又换了人马。坐在他左右的校尉们都来了精神,显然是到了好戏。 只见一时上来八个彪形大汉,光看体型便知极难对付,他八人两两一组,赤手空拳打斗起来,拳拳到肉,击打之声响亮入耳。 贺云津看得并不甚清楚,因为那八人都在秦维勉面前。他不懂这些详细的礼数,但总觉得在尊者面前这样近地展示拳脚不太应该。 不过他见敖来恩跟路天雪一左一右地守在秦维勉身边,心中便踏实多了。 那八人打斗极为精彩,确实颇有本领,校场上一时响起助势之声。他们之中逐渐有人败下阵来,剩下的人继续捉对厮杀,都到了秦维勉面前。 事情不对。 贺云津警惕起来,紧盯着秦维勉那边看,却见秦维勉仍旧面上带笑,并没有让他动手的意思,反到是杨恤数次看向他。贺云津一想便知,太子定是将他打败寇林数十人马之事告诉了杨恤,因此杨恤小心留意他。 秦维勉到底什么意思呢。 贺云津只在这边猜测,却见那边已决出了胜负,秦维勉大喜,赏了胜者一领锦袍,杨恤将这八人介绍给秦维勉,一一细数他们的能耐。 贺云津忽然明白,让这些人上场是想给秦维勉威摄,他是习武之人,倒不觉得有什么,可看谢质身体绷直的样子,他才明白这对旁人的压力。 好在秦维勉仍旧谈笑自若,并无丝毫怯意。这一轮角斗的下去,又换了力大的人来。 有人能将一块石做的井盖扛上来,有人能举起一座铜制的圆鼎。最奇的是,有一个叫做祖典的汉子,竟能左右臂各挟一人,夹在腋下。 周围见了全都啧啧称奇,贺云津也开了眼界。下一个科目又是剑法,上来总有八人之多,不用说,自是又站到了离秦维勉极近的地方。 这下贺云津确定了。就算是演武,也断没有真刀真枪舞到尊者面前的,杨恤的意图与项庄舞剑何异。 剑法贺云津并不当回事,他本就天资极高,在无味山中潜心练了那么多年,又在战场上经年厮杀,无论套路还是实用,均已无有纰漏。倒是这些人离秦维勉那么近,又手持兵刃,他不放心。 这么一想,自然又去看敖来恩跟路天雪,却不料一眼就看到了路天雪惊奇的眼神。 不好。 贺云津连忙去看舞剑之人,不想几个招式就看出其中有一人十分厉害,其他人自然也不弱,但这个必是臻于化境了。别的不说,光是身形变化之快,已叫人目不暇接。 他定睛一看,这正是杨恤身边那个桀骜的将领,叫什么“邴荣刀”的。 贺云津不敢大意,连忙凝神去分析那人招式路数。这些舞剑之人离主位越来越近,一向沉稳的敖来恩也站不住了,拿眼去询问秦维勉。哪料到秦维勉仍旧笑意盈盈,正在听杨恤给他介绍这些人,身子往杨恤身边靠,两人私语起来。 这些贺云津一概未管,只是凝神看着那一人的招式,思考若是自己与他对敌又该如何反应,此时他连揣摩秦维勉的意图也顾不上了,只怕那人日后会成为他们的敌人。 他只顾着紧张学习,全没理会那边秦维勉已和杨恤低声交淡多时了。舞剑已毕,贺云津仍在脑海中回忆那人的一招一式,却觉得那些动作有如蛇龙一般顺滑,从他的心上溜走了。 “二殿下,这位邴将军剑术世间无敌,未逢敌手,殿下看着如何?” “果然不错。杨将军手下人才辈出,可见治军有方啊。” “殿下谬赞,全赖将士刻苦习练。这邴将军向来喜欢同人过招,听闻高手之名,必定要与那人见个胜负。” 来了。贺云津立刻去看秦维勉,却见秦维勉只是温笑道: “哦?” “是啊,最近他听说燕王前来,知道您身旁侍卫里有一人以剑术见长,就是末将也十分好奇,不知殿下肯让他们比试一番否?” 这显是指路天雪了。路天雪是秦维勉贴身侍卫,如若不能战胜,丢的可是主人脸面,若是不敢迎战,也与输了无异。 军中的规则有时也简单,就是以武称雄罢了。听了杨恤的话,场地两侧众人一时都叫起好来。路天雪见状,便往前移步。 不料秦维勉拦住了他。 第48章 “哎,天雪跟我多年,我深知他的实力。并非我护着,只怕叫这位邴将军输得太快,倒没意思。” 那邴荣刀正不服,欲要分辩,杨恤先哈哈大笑起来,道: “路侍卫竟有如此能耐,末将倒更想见识见识了。” 秦维勉一向谦和,不想说起这样吹嘘的话来竟也如此熟练: “不必用天雪,我麾下就是一个小小校尉,便也够了。” 贺云津自然明白秦维勉意思,他虽不十分有把握,但却佩服秦维勉的处理。有自己挡着,今后那杨恤便不能再打路天雪的主意,再说他也比路天雪把握大些。 “殿下,我愿一试。” 贺云津起身出列,抱拳行礼。秦维勉向杨恤介绍道: “杨将军,此人姓贺,名云津,字济之,现任校尉之职。你或也听过,刘积深刘将军有一爱女走失多年,近来得救,便是这位贺校尉所营救。” 不料邴荣刀听了反倒看不起贺云津,心想不过是走了大运才混个一官半职,能有什么本事。 杨恤只道:“哦——原来是他,听说是个还俗的道人。” 这年头道士的名声不好,更何况贺云津生得模样出众,即便穿着统一制式的铠甲,仍旧出挑。那杨恤也不多说什么,就这么淡淡一句话,再将眼上下一扫,双眼中流露一丝微笑,便有多少意味在里头了。 邴荣刀于是哼道: “一个小小校尉,也配与我动手!” 杨恤止住他:“不可胡说!” 不料那邴荣刀转身便要走,杨恤怒道:“在二殿下面前岂可放肆!” 贺云津一时奇怪,不知这邴荣刀什么来历,军中向来以服从命令为先,但他竟如此大胆,连杨恤的话也不听,还是说跟杨恤串通好了,故意要让燕王难堪呢。 若是后者,他们可失算了,秦维勉并无恼怒生气之色,反而爽朗笑道: “邴将军别小瞧了贺校尉,他还不仅是剑法出众,骑术、格斗等均是无一不精。依我看来,能敌得过他的人倒罕有呢。” 贺云津听了一愣。他忽然明白了,让他出手并非今日事势所致,而是秦维勉本来就有的谋算。军中既然崇尚武力,那秦维勉就要他以武取胜。他四下环顾,刚刚上场的又有哪个是等闲之辈。 那邴荣刀听了哈哈大笑,杨恤又道: “贺校尉休要逞强,这两人比剑可不像一人独舞,校练场上向来是死生在天,出了事情是怨不得旁人的。” 贺云津来不及多想,话已架到这里,他无论如何也要往上冲了。 方才同邴荣刀一起舞剑的还有四人,如今已退到一旁,对他们四个,贺云津倒有把握,只是邴荣刀不好对付,非用尽全力不可。他向秦维勉道: “可否请殿下若谷剑一用?” 秦维勉自然答允,亲手将若谷递给他。贺云津提剑在手,不向邴荣刀,反而向另外四人攻去。 那四人立时提剑来迎,秦维勉却一瞬间想起了他事。那天他梦到贺云津被人围困惨死之时,贺云津手上拿的也是若谷。 那时他不过以为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如今真见那名器提在贺云津手中,似曾相识之感一瞬间将他拉回了那个惨烈压抑的梦境。 第47章 此后君臣悬殊 秦维勉一向不信这些,这回也不禁嘀咕起来,尤其是方才杨恤什么死生之类的话,虽然是有意激将,但听着如此刺耳。他凝目去看,好在贺云津面对那四人并无丝毫颓势,反到因为骤然出手让对面一时措手不及。 邴荣刀见状,大喝一声,亮剑到了贺云津面前,那四人听命退下,将场地让给他二人。 高手过招,连春风也肃杀了,招招奔着命门,一式也不务虚。秦维勉看着,只觉他们一举一动都万分惊险,每一招都是一场生死局。 秦维勉看向杨恤,只见他神情竟也紧张起来。杨恤紧张,便说明这二人真正是难分胜负。杨恤见他看来,立时假作轻松,笑道: “这贺校尉真是了得呀。我听说,就是他擒了寇林和卢迪?” 奉维勉不忘抬举路天雪: “正是,此皆路侍卫与贺校尉之功。那天幸有他二人在我身旁,否则险被小人所伤。” 杨恤注目于战局,内里更是紧张到了极点,生怕邴荣刀败了给他丢人。二人过招极快,这么一会儿就是上百招,邴荣刀这么多次比武都是赢得轻轻松松,哪里缠斗到现在过。杨恤着急,一时忘了答秦维勉的话,回过神来发现秦维勉正云淡风轻地看着他,面露询问。 杨恤赶紧轻笑两声,也做出闲淡之状,不愿让秦维勉看出他的焦心。 “如此说来,此真良将之才。” 此时场地四周已无人说话,尽皆屏息凝视,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中比武,唯有秦维勉、杨恤面上还轻松。 秦维勉笑道: “贺校尉之能,古之良将也未必能同他相较。然而为将者,一身之勇武尚在其次,有一点更是重要,也最为难得。”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等着看杨恤如何作答。而杨恤的眼神仍是忍不住跟着那二人的剑锋走,毕竟高手过招胜负就在瞬息,说不好什么时候哪一方就露出了破绽。 杨恤眼中看着,不管心里如何焦灼,面上还得装作云淡风轻: “哦?二殿下指的是?” “为将者,不能空有武力,更需人品端方,胸怀苍生。即便做不到以天下为念,至少也要尽忠事上,令出必行,做一个忠顺之人,这才是为人臣者的本分啊。” 杨恤刚见邴荣刀向贺云津刺了一剑,却被贺云津险险躲开。他一颗心提得高高的,眼看场中二人都到了精疲力竭之时,随时可能决出胜负。他只顾看,半响才反应过来,秦维勉这是点他呢。 杨恤一时失语,只是尴尬一笑,点头附和,却见秦维勉嘴角含笑。 秦维勉何尝不担心场中局势!贺云津又有哪次不是立时决出胜负,未曾与人纠缠如此之久。秦维勉虽不谙武艺,但他见贺云津出手又快又狠,猜测这样的路数必不能耐久,拖得时间越长恐怕越是被动。 场上兵器交碰之声清脆肃杀,秦维勉听得心惊肉跳,于是索性不看,从头到尾只对着杨恤讲话。可此时他却看见杨恤紧张的汗水,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如此失态,场上局势焦灼更是难以描摹了。 此时校场愈发安静,秦维勉甚至听到了贺云津急促的喘息之声,那邴荣刀也是气息粗重,冲击之时发出困兽一般的吼叫。 秦维勉是多次见过贺云津动手的,但他今日侧耳听着,却觉出此役之艰,又非那日江边可比。可令他担忧的还不只是场上局势,只能竭力捺下焦心,仍向着杨恤,一副观看歌舞般的轻松随意。 “这贺校尉好就好在,他不仅武艺超群,更是忠心不贰,随我多次历险,劳苦功高,却从不自恃才高,待人谦和有礼,这不仅是因他恪守礼数,更是心术端正之故啊。” 杨恤听了直咬牙。这邴荣刀本事是有,但过于桀骜难驯。秦维勉这是连台阶都找好了,即使贺云津输了,也占了一个尽心事主的声名。杨恤越想越气,这邴荣刀性子上来,常连他的面子也不给,要是能像贺云津这样听话懂事就好了。 他见秦维勉坐得稳当,不像忧虑的样子。他想秦维勉方才将贺云津的本事人品都夸到了天上,要是成功自然是无比的荣耀,可要是输了,那也是摔得彻底。 杨恤心中更加嘀咕:他对贺云津就这么有信心?这么满的话都敢说。 秦维勉那番话不仅是给杨恤听的,也是给贺云津听的。他说完此话,不得不去看向场中,试图寻找贺云津是否会意的线索。 然而他却看见二人皆露出疲态,眼睛紧紧盯着对面敌人招式,一分一毫不敢放松。这高手比斗本就极耗精力,今日二人又皆着全甲,自然更加不易。 他跟杨恤是紧张而故作轻松,贺云津跟邴荣刀则是力竭而不敢放松,像推着巨石上山,稍微一松劲就是滚落深渊。 秦维勉知道,如此酣战胶着,贺云津是不会听见他的话的。 罢了,秦维勉暗暗祈告,只要贺云津能胜出就好,本事大的人还能没点脾气吗。只要贺云津衷心向他,那也够了。 那把若谷拿在贺云津手上真也发挥出了名剑的威力,挥动之时如山坚刚,如水蜿蜒。秦维勉直到今日方才识货,却全无欣赏之心,反而紧张得手心出汗。 如果贺云津输了,他就没理由拦下路天雪,路天雪自然不是邴荣刀对手,到时免不了遭人耻笑,他又如何能在军中立威。 局中愈发安静,都知道到了决胜的时候。 贺云津从前是真没有见过邴荣刀这样的人,那人的力气好像源源不竭,更别提在招式上有如天才,应对之时又极其老练迅捷。 从前谁见了贺云津都会称赞他天赋不凡,没想到人外有人,今天竟叫他碰上了天赋更高的。这样的人却与秦维勉为敌,他必须除掉,这也是他请剑的原因。 第49章 见一时分不出胜负,那人又没有任何疲惫或者破绽,反倒是自己这样的状态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贺云津心一横,提了一口元气。 他知道此举危险,因此极其克制,是将邴荣刀的招式路数全摸透了他发动的。接着这微微的一丝元气,他的体力立时便占了上风。 校场之中,众人的眼睛已经快要飘出眼眶,秦维勉跟杨恤也停止了交谈,贺云津知道,自己必须马上结束这场比斗,不然强行催动元丹的痛楚必将他反噬。 即使如此克制,他也已经察觉到胸腹之中微微的刺痛。 众人只见邴荣刀虚晃一招骗过了贺云津,随即就势扭身向贺云津刺去。贺云津已来不及躲,索性将剑一挑,迎了上去。 二人都是高手,过招不过电光火石。旁人惊呼之声还未落地,贺云津的剑竟已直奔邴荣刀的面门。这一剑清厉无比,任谁也看得出结局。 “剑下留情!” 秦维勉起身喝止,贺云津的剑一压,竟然失了准头。 “咚”的一声,邴荣刀的发冠落地。他伸手去摸,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发带已被削断,再摸摸脖子,完好无损。 四周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杨恤一时跌悔,向后落入椅中。贺云津也在后悔,当时秦维勉突然出声,他没来得思索,其实应该趁此机会杀了邴荣刀的。 脱力之后,剧痛像被束缚许久的洪水一般冲破了堤坝,贺云津暗想,今后再想杀了邴荣刀就更不易了。 秦维勉化开一抹如释重负的笑。他只见贺云津向那邴荣刀一抱拳,邴容刀还愣在原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失败之后捶胸仰头长啸一声,大有疯癫之状,随即便扭头负气离去。 贺云津转身向秦维勉走来,秦维勉这才发现,明明方才他们动手之时就在自己眼前,现在怎么打到校场中心去了。 贺云津将剑背在身后,一步步向他走来,甲胄碰撞发出朗朗的撞击之声,沉重却坚定。秦维勉发现,贺云津的步子从未如此费力,这一次缠斗,实在太耗人了。 他不自觉地下座去迎,只两步二人便已相遇。秦维勉伸手欲扶,贺云津却直直脆了下去,甲胃沉重,压在他的身上。 贺云津低下头,双手将若谷举托过头顶。 “在下不辱使命,今将宝剑奉还殿下!” “快起来!” 贺云津刚刚跪下的一瞬间,秦维勉还以为他力竭不支,已将双手伸了出去。如今自有随从接过宝剑,秦维勉就势将贺云津扶起,心中稍安定些,温声道: “你辛苦了。” 不料贺云津抬起头来,秦维勉却见他脸上汗水淋漓,额发尽湿,连眼中都猩红湿润,像一棵被雨洗透的大树。 秦维勉心中立时兵荒马乱: “济之!” 贺云津一时没有动作,垂眸只觉眼前一片黑影。他恍恍想到,这一跪,此生便是君臣了。 秦维勉握住贺云津的手腕,腕甲清凉,他又低声唤了一次: “济之?” 贺云津深深吐息了两次,这才稍缓,借秦维勉的力站了起来。 “贺校尉快免礼,下去休息,我必有重赏。” 听他这么说,贺云津知道他已从方才的失态中醒觉了过来。贺云津一笑,反倒心照不宣了。 谢质一直在旁看着,虽然早听秦维勉称赞贺云津,但今日亲眼所见,他才真正相信。好小子,还真有些本事。 谢质一时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按理说贺云津这样出身的人是不配跟他相较的,就算真有本领和机遇,也做不得大官,这是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这样的人能全力效命秦维勉,是好事。 可他心里就是莫名不安稳。谢质顾不上细想,贺云津不用自己的剑,偏去请秦维勉的剑,这意图十分明显,此时该他配合了。 “殿下万金之躯,众人却各持兵刃,此乃大不敬之罪!” 方才在秦维勉面前舞剑诸人自然知道失礼,不过是不敢违命罢了,方才邴荣刀输了他们已经汗流浃背,现今听了这话更是脸色惨白,纷纷向杨恤投以求救的目光。 那齐刷刷的目光如同公堂上的证词,杨恤一时哽住,随即反应过来,不料他刚要说话,秦维勉便开口了。 “诶,我早听说杨将军治军严格,真刀真枪操练想必也是为了令众将增长本事吧?” 杨恤预先想好的说辞自然也是这个,因此一时无话可说,只是汗颜点头。 秦维勉走到那七人面前,笑道: “今天本王见识了诸位的本事,真是令人眼界大开啊!只是真刀真枪,难免伤人。咱们从军效命,乃是为了杀敌立功,岂可伤于自己人之手?传本王将令,今后军中操练,兵器不得开刃!” “是!”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跟谢质给他铺好了路,但他已经杀了卢迪、寇林立威,此时再杀只会适得其反,反倒宽仁大度才能令人心服。 果然,那七人齐齐跪下,脸上尽是感动之色。 杨恤先前听说太子被燕王气得吃不下睡不着,还暗中讥讽太子不够稳重,今日他算是理解秦维勋了。 不过杨恤的修养到底高些,年岁也大些,此时反应了过来,连忙藏起心情: “贺校尉果真功夫了得,我为你设宴庆祝!” 谢质知道杨恤着急设宴是故意要让贺云津疲累,也知道秦维勉必定会找理由将宴饮推了。毕竟秦维勉待人一向宽仁,今天贺云津跪都跪了,秦维勉岂不周旋他。 不料秦维勉刚要开口,贺云津却抢先道: “那便多谢杨将军了。” 见秦维勉一瞬疑惑,贺云津向他露出一个疲惫却满足的微笑。 他希望秦维勉明白,他的心意比秦维勉想的还要重。他不仅要让秦维勉赢,还要赢得彻彻底底。 第48章 养鱼高手 操演完毕必定要宴会庆功,因此秦维勉倒也不好完全禁止。 一番宴饮下来,自是士气高昂。邴荣刀没来,杨恤见了大惊失色,此刻他可不敢再有什么把柄给秦维勉。他派人叫邴荣刀来,不料却听人回报说在后山发现了邴将军的尸体,看起来是自刎而死。 杨恤听了气极,又觉得这确实是邴荣刀的脾气,秦维勉同他叹息了一番。 众人纷纷给贺云津持觞劝酒,秦维勉见贺云津应付自如,但肩背绷得极紧,自然知晓他的状态。 刚才已经累成那个样子,如今应酬往来,又是另一种疲惫了。 秦维勉自然要赏他点什么,想来想去,只觉金银等物皆不足贵,倒是甲胄乃战场保命之物,便让人照着贺云津的身量去做一套上等好甲来。 宴饮结束,众人各自回帐,范得生见他师父辛苦,自去打了水来给贺云津洗脚。 “还是徒弟贴心啊。” 贺云津擦干脚,范得生将水倒了又回来,贺云津道: “你还在这做什么?” “怕师父有事,我在这里服侍师父呀。” “我累极了,此刻不过要躺下歇歇,要你在这里做什么。” “徒弟左右无事,师父一会儿或是要茶,或是要水,徒弟也好照应。” “你快去吧,光在这围着我转干什么?你初来乍到,要多出去交游。” 范得生见他师父在这里时常寂寞,反倒叫他出去闲谈,一时也悟不出何意。只是他师父向来说一不二,他便依言去了。 他刚一出门,便见外面围了一众军士。见他出来,纷纷围上来打听,还有人直要入内,被范得生拦住了。 “师父要休息了,让旁人无事不要打扰。” 一人出头,小声问道: “贺校尉白天辛苦,我们也只是想到前侍候略表心意呀。” 另一人又问: “是啊是啊,我们没别的意思。哎,这个哥们儿,听说你是贺校尉的徒弟?那你肯定知道他怎么练的功夫了,给我们讲讲啊?” “那是自然,”范得生得意笑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这边来。” 贺云津听到众人移步,这才放心躺了下去,只觉身子如同断木,再想动也动不了了。他不禁疑问,怎么神仙不会死,却还要经受这些疲累痛苦呢。这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他便要睡去了,却不料又听见了二人脚步声,直入到他帐里来。 “是谁如此无……” 他正要发作,却发现来的是秦维勉和路天雪。贺云津马上想,他是真累了,这次竟没有早早听出来。 “请燕王殿下恕罪——”贺云津说着便要起来,秦维勉抢了两步到近前,用手止住他。 “快躺下吧。” 秦维勉说着竟在贺云津榻边坐下,还将被子给他往上提了提。 贺云津还是撑起了身子,半靠在枕上抱拳道: “怎敢劳动殿下大驾。” 秦维勉方才只顾着看贺云津,此时才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来。他着眼去看,贺云津此时汗已落了,不知是否饮酒的缘故,脸颊飘红,眼睛也红红的,虽然笑着,却极是虚弱疲惫。 第50章 秦维勉还没说话,贺云津反而问道: “殿下来此,可是有事?” 秦维勉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确实没什么要事,只是想来便来了。今天一天他还没跟贺云津好好聊聊,白日所说也不过众人面前的场面话,秦维勉只觉攒了一肚子东西,可此刻被问,细细检索又什么都没有。 “济之这么问,难道不欢迎我?” “卑职岂敢。只是卑职一介小小校尉,岂敢劳动燕王亲来探视?何况我这帐中狭小逼仄,实在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 这话听在秦维勉耳中只觉异常不顺。偏那贺云津是笑着说的,一副周到恭敬的样子,让他挑不来理。秦维勉一时说不出活,路天雪在他身后也看不出眼色,朝着贺云津深深一礼,道: “今日多谢贺校尉解围。” “你谢我做什么,要谢也要谢殿下,这都是殿下决策英明果断。” 路天雪心眼实,当真去谢秦维勉,语毕又十分羞愧,低头道: “卑职学艺不精,技不如人,不能为殿下解忧,实在惭愧。” “这是什么话,”秦维勉煦然一笑,“强中更有强中手,谁又敢保自己总是天下第一?你平日勤学苦练已经足够,只要踏实用功必有进步。像那邴荣刀之流,一时失意便自刎归天,那是将个人得失看得比战场成败还重了,岂是大丈夫所为?” “是啊,”贺云津也开口道:“今日殿下不是说过?为人臣者不能空有本领,人品忠心更是重要。路侍卫尽心事主,不避险阻,已是极为难得,何必如此自轻呢?” 秦维勉一怔。那时的话贺云津原来听到了,自然也就能看出他设此局的用意,难怪今晚是这副谈吐。秦维勉垂眸想了想,将手按在贺云津被上说道: “济之,古人四处求贤访士,方能求得高人。不想我什么也没做,竟有济之这样的能者主动投靠,使我不仅能得一将才,更得一忠正之士。济之虽出身道场,经历偃蹇,却修得一副悲悯心肠,养成一股浩然之气,我看就是那些高第名将也不及你。” 贺云津听到此处,已是愣了。他不过想逗逗秦维勉,不想竟得他这样一番言语,秦维勉声声恳切,接着说道: “济之从我于微时,是我心腹之人,实乃上天将济之授我,助我成功。我得济之,如鱼得水。” 贺云津从前只觉秦维勉对他小心打探,现在听如此说,才知秦维勉心中他竟有如此份量,贺云津心中激荡,恨不能现在就为秦维勉赴汤蹈火,他张口欲言,秦维勉又道: “更难得的是,我自觉与济之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上天这是兼又赐我一名好友知交啊。” 贺云津本来就没有多少是真气,听到这里更是什么性子也没了,连忙说道: “我誓要一生追随殿下,绝不背诺!” 他这一拳抱得结结实实,秦维勉将他的手拉下来,探身道: “济之快别动了,今天十分辛苦,我便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 “殿下!”贺云津叫住了他,“我看那杨将军恐未轻易认输,殿下和路侍卫还要小心啊。” 秦维勉又拍拍他的手,刚要说话,谢质又掀帘进来了。 贺云津心想,他真该留个人守门的。秦维勉见谢质来便将手收了,回头免了谢质的礼。 “希文也来了。”秦维勉神色如常。 “是啊,我本想看看济之如何,不想殿下也在此处。” 这话说得太刻意了,贺云津想,谢希文一定是见秦维勉在他这里久久未归,故意前未探问的。 “多谢希文。我可是赢的那个,能有什么大碍?” 秦维勉笑道: “希文,从前我多次对你称道济之的本领,今天你可亲眼见了,我所言不虚吧?” “是啊是啊,”谢质笑得勉强,“如此武艺,令人惊叹呐。” “文有谢参军,武有贺校尉,我无忧了。” 谢质看了贺云津一眼,显然也是说给贺云津听的: “这还多亏了赵与中赵将军吧?” 秦维勉听了便笑。贺云津看那样子便知道赵与中定是又给秦维勉透露了什么消息,他就不明白了,谢质为什么要干这种引狼入室的事情? “咱们就别打扰济之休息了,走希文,到我帐中说话去。” 秦维勉将谢质领走,贺云津着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声音远去,半晌还觉得甜丝丝的。下凡多时哪里是一无所获,在秦维勉心中他原来这么可靠,这么重要。 贺云津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同秦维勉一起平定天下,再助他成仙,绝不会让他只当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任人宰割。 秦维勉刚走,范得生就回来了,急匆匆跑进来,见帐中没有他人,问道: “刚听人说二殿下来了,我赶紧跑回来,二殿下怎么就走了呀。” 贺云津心情好,躺下去说道: “你当邻里串门呢,还不走了。” “那二殿下一定赏了师父好东西吧?” “没有。” “没有?” “没有。” 贺云津美滋滋地盖好被子。他跟二殿下的情分岂是金银俗物可比? 【作者有话说】 小贺:没关系,我自己会找饼吃,这是爱情。 第49章 论痴情 校练之事后杨恤老实了几天,忙着去布置狩猎的场地了。秦维勉还没想出办法应付此时,心中烦闷,便趁着夜色出去闲逛。 西山大营绵延数里,到了夜间灯火间或亮起,肃穆安静,只有巡逻和守卫的兵丁偶尔发出一点声音。 秦维勉专往不显眼的地方走,他想那里应该更容易发现破绽。果不其然,竟被他抓到两名小兵正凑在阴影里闲谈。 路天雪向来不多事,秦维勉刚想制止,不料却听他们说着贺云津。 “这贺校尉是什么来历啊!一下子就当上了校尉?再有本事也不该这么快吧?” “诶,你忘了我刚刚说的?那天我在校场边见了,那贺校尉模样长得极英俊咧!” 这人说着还拿手肘捅同伴,一副神神秘秘的语气。 “哦——我懂了,你是说……” “小声!你自己明白就行了!贺校尉又不是那些名门,咋可能一上来就当大官啊!要不是有些……是吧?那二殿下怎么会这么宠爱他。” 秦维勉一时无言,脸也腾地热了。 这军中怎么凭空就能生出这种乌七八糟的流言!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任人唯贤了吗?他自问跟贺云津也没有什么逾礼之处,到属下帐中去那也是带了从人、即去即回的,怎么凭空就在这里受人指摘了呢?! 秦维勉脸上火辣辣的,他深知这种流言的厉害之处,越是禁止便越是叫人怀疑,他一时气急,还未出言,又听那二人续道: “你说得有道理啊!贺校尉的本事和模样又好,又是英雄救美,这刘家小姐想是动了心了,半条腿迈进刘府了,二殿下能不照应他吗?” 秦维勉听了先是困惑,而后明白过来又迷惑,再继之又变为疑惑。 原来谣言的另一个主角不是他啊。 不对……不对!这真是谣言吗? 他稍微一想,竟觉得这二人说得不无道理。那刘积深这样礼待贺云津,该不会真将他当作女婿在考察吧? 秦维勉一时后悔,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一层呢!不然还能探探刘积深的话。 秦维勉转身走了,边走边想这事,不禁又想到一节:这贺云津不会对刘将军的意图也心知肚明吧? 等等,那护送小姐回京的路上也要几日,这孤男寡女的,难保不生出什么情愫,会不会贺云津与刘小姐已经互知心意,刘将军不过想栽培他一段时间,等他混出点名堂来再议成亲之事吧? 这等事情他现在军中可无处打探,秦维勉想,若真有这样事情,他也只能从贺云津处诈出来了。 回到帐中,秦维勉立刻让人去请贺云津。 贺云津到了一看,竟然没有旁人在场,一时还不大习惯。 “二殿下叫我有事?” “无事。不过自己无聊,找你闲话两句,”见贺云津面露微笑,似是大不相信,秦维勉又道,“咱们到帐外走走,如何?” 贺云津自然奉陪。两人往人少之处行去,夜里十分清爽,偶有虫鸣之声,贺云津心旷神怡,却不知走在他前面的人心中在想些什么。 秦维勉选了一个面水之处,站定问贺云津道: “对了济之,那刘家小姐归京之后,朝野多有传闻,弄得我也好奇起来,一向也未听你细说,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 “原来殿下想问这个,”贺云津笑笑,“总有人向我打探,我因不愿惹是生非,又碍着小姐的清名,因此从不曾对人说起,倒平白得罪了几个人呢,不过既是二殿下问起,我自当知无不言。” “自然,济之是个妥当人,”秦维勉叹赏了一声,“我也不是要传人闲话,只是想知道个答案罢了。” 第51章 “二殿下都听了什么流言?” 秦维勉不好上来就问贺云津是不是要给刘家当女婿,便兜了个圈子。 “我怎么听说,那歹人待刘小姐还不错?” “那人名叫李密成,将小姐圈禁在京外一座庄园之内,我去之时,确曾见小姐衣食用度都算上乘,还有两个丫鬟伺候。然而小姐原本是侯门千金,无端被人掳走强占,岂是这些外物可以弥补的。” 秦维勉这会儿也对这故事好奇起来。 “此话不假。刘小姐这么多年音信全无,想必那李密成拘禁颇严啊。” “正是。李密成从来不让小姐出门一步,院墙高筑,连小姐在院内登高取物也不让。平时无事之时倒还笑脸相向,可小姐一旦触怒了他,便是一顿打骂。” “这些事……可是刘小姐告诉你的?” 贺云津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不错,我雇了辆马车送小姐回京,让那两个丫鬟跟着照顾小姐,路上休息之时,小姐常常对我讲起李密成的恶行,无一日不流泪。” 贺云津说得欷歔,话中尽是怜悯之意。秦维勉听贺云津如此安排,反倒为自己之前的猜疑感到惭愧,这贺云津虽然有时失礼,但在大节上还是小心在意的。 “我听说,刘小姐和那歹人生养了孩子?不知道是真是假,并未见回到刘府。” “此是实情。” 贺云津说完一时顿住了。那日他打探好情况,先上天请了司刑使同来,司刑使用法器设下结界,以免他们动手被凡人看到。 贺云津也在结界之中,等他们战胜出了结界,那男孩已被司刑使的手下结果了性命。 “此是孽种,留他不得。” 司刑使说得斩钉截铁。贺云津想起那日他见这男孩坐在小姐怀里识字,也是个懂事可爱的小子,心中不禁怅然。 然而贺云津却知道,司刑使做得对。后来他和司刑使上天交差,又下凡接上小姐,那小姐听闻李密成已死,立时便问她的孩儿哪里去了。 贺云津想了想。 “李密成逃跑时将那男孩抱在马上,不幸跌下去摔死了。” 这话刘家小姐听了只是哭了一阵,秦维勉却将信将疑。他问道: “济之说的可是实话?” 秦维勉是聪明人,没那么好骗。贺云津见状似笑非笑,反问道: “不然殿下以为如何?” 这孩子留着,便是刘小姐遭人强占的证据,刘家面上可不好看,再说刘小姐也未必对这孽种有情。秦维勉并不关心是谁动手斩草除根,换了他去也未必不如此做。 “我只是想,那李密成一个强人,难道有如此本事,在济之面前竟还能上马逃窜?” 贺云津听了便笑,秦维勉记着自己的本意,忙问道: “对了,那小姐如今返回家中,不知道今后有何打算,济之可听刘将军说起?” “刘将军确实赠我不少金银绸缎等物,又设宴款待,但我于刘将军也不过一个陌生之人,哪里就会以这些事情相告了。” 秦维勉听后心中稍安,答道:“看来济之与刘将军还未相熟啊。” 贺云津方才一直想着秦维勉说密成的话,心中不宁,此时才反应过来秦维勉是什么意思。 他们初到军中,没有根基,反倒刘积深是沙场宿将,或许能对他们有些助益,秦维勉问这话,一定是想让他去跟刘积深套套关系。 贺云津立刻说道: “我与刘将军虽不相熟,但既是二殿下说起,我多与刘府来往便是。 秦维勉一怔: “我说什么了?” “二殿下难道不是想让我多跟刘将军走动,看看他对军中之事有何见解吗?”贺云津笑道,“不然殿下原是何意?” 原是何意?秦维勉思忖起来。他本来只是想知道贺云津跟刘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却未来得及想明白他希望是什么关系。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你与各方均无牵扯,这是济之的优势,依我看,济之还是谨慎行事,以免卷入党派纷争为好。” 那些利益之争秦维勉都谙熟,又有谢质帮他出谋划策。至于贺云津,还是了解得越少越好,忠于他一人就够了。 贺云津听了笑得舒快:“多谢殿下爱护。” 笑完了,贺云津看看身旁当风而立的人,试探问道: “殿下知道那李密成是怎么说的?” “哦?” “那李密成说他是天上神仙,与那小姐前世有约,因此今生下凡寻觅,说他们本是两情相悦,姻缘早定的。” 秦维勉听了朗声大笑。 “这李密成是打量你好骗吗,还是果真是个狂人?” 虽然早觉得秦维勉不会信,但见他如此,贺云津还是颇为无奈。 “假若世上真有神仙,殿下相不相信会有如此痴情之人?” “什么痴情,”秦维勉仿佛听了个笑话,“将小姐掳走圈禁,非打即骂,也配得上‘痴情’二字?” “若那李密成待小姐极好,温言细语,精心体贴,可算痴情?” “小姐原是将府明珠,还怕没有佳婿相配?李贼强行掳走,非痴情也。” “若小姐并非将军之女,而是出身穷苦,密成供其衣食,使其无饥寒之忧,可算痴情?” “纵使穷苦,亦自有天伦之乐,这也是她今生遭际。李贼强要夺去,非痴情也。” “若密成并非强行掳走,而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又待小姐极佳,察情体意、无事不依,可算得上痴情了吧?” 这下秦维勉想了想。 “如此,可算得上痴人了,只是仍未知情之所钟。” 贺云津疑道:“怎么讲?” “与李贼有约者,乃前世之女子。小姐转世投胎,全不记得,已是另一人了,只是模样一致罢了。李贼所钟情者,到底是谁呢?” 第50章 此乃受命于天! 秦维勉说得轻轻松松,仿佛只是闲话斗嘴罢了,听在贺云津耳中,却如列缺霹雳。 见贺云津一时不说话,秦维勉也累了,请贺云津回帐。二人相携回了营帐,路上正遇到巡逻执勤的赵与中。自从秦维勉来后,一次也不曾单独召见赵与中,这次见了也只是行礼毕过去了。 贺云津不明白。那赵与中每次见了燕王眼中都是不容忽视的敬仰之情,并未变心,秦维勉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颗钉子呢? 看出了他的疑惑,秦维勉到了帐中说道: “如今我在这里立足未稳,若让杨恤看出他已投我,那倒害了他。” 贺云津叹道: “二殿下如此待人,难怪人死心塌地以报殿下啊。” 不料秦维勉听了反倒露出愁色。 “这只是你们几个亲近之人罢了。我禁了他们收取养兵钱,那可是实打实的银子,全营上下恨我的人不计其数,都盼着我早些卸了军职,回城中去呢。这种事向来易放难收,唉—— ” “军纪不明,不足以为王师。二殿下只管坚定去做,得道者方能得天下。” “过几天我的薪俸下来,我准备拿出一半分给军士,多少是个意思。” 贺云津听了目光一动,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为秦维勉感到惊讶了。他虽然早觉得他的云舸不会是个草包,但是这样猛的攻势着实令他吃惊。 “济之怎么了?” “我在想,照殿下这么干下去,恐怕马上就要天下归心了。” 贺云津还有个主意,但如今的时机还做不了。 秦维勉只当他是安慰自己,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心中踏实了一些。不知为何,听贺云津讲话他总能得到些力量。秦维勉因此又问: “先不提那个。后日就到了行猎之期,那才是摆在眼前的麻烦。” “此事殿下不必发愁,必能射中的。” “怎么射才能射中? “殿下天赋过人,又有神仙暗中相助,怎么射都能射中。” 又说胡话了。秦维勉睨了贺云津一眼,却生不起气来,怪道: “济之知道我不信,偏拿这些话来戏弄我不成?” “在下岂敢,后日如果射不中,我愿担处罚。” “我自己学艺不精,罚你做什么。” “殿下别急,后天如果射中了,我还要讨赏呢。” 秦维勉瞬间警惕起来:“济之要什么?” 贺云津道:“到时再说,只是绝不让殿下为难。” 秦维听了将信将疑,但他想贺云津大概只是为了让他安心,毕竟射猎这种事还能有什么办法,就是那些神射手也不敢说一定命中。 “好,那就依济之,若果真射中,你想要什么都行。” 到了射猎当日,杨恤果真向秦维勉进献了一副宝弓,那弓看上去坚固而精美,上面以红漆绘出兽眼纹饰。贺云津看了一眼,就知这弓极重极硬,秦维勉恐怕拉不满。 谢质也不懂弓箭,便以眼神向贺云津求证,而后对秦维勉说道:“杨将军所献之弓极好,我看几可与天子赐予殿下的宝弓相较。” 第52章 秦维勉趁势道:“多谢杨将军赠弓,只是还得先请天子所赐之物。” 秦维勉临行前特意向天子求了一副弓箭,就为了此时拿来应付杨恤,果然,杨恤听了面露迟疑,但很快又道: “这些金翎箭也是我专为殿下打造的,但恐配不上天子所赐之物。” 秦维勉谢过他,将天子之弓背在身上,装了金翎箭,便请众人进入围场。说是围场,但范围不小,且又有山地圈在其中,情况并不十分明朗。杨恤再三告知秦维勉,说场中已经派人巡捕了好几轮,绝无猛兽,又从外面捉了十几头狐、兔等野物投放其中,好让众人尽兴。 贺云津夜间已上天知照过古雨,让他暗中相助。好在古雨当时并没有在玩乐,反而在园中收拾几棵花草,贺云津倒还放心。 那杨恤幼时习武,十几岁时曾随军出征,因此弓马之事十分娴熟,自然有恃无恐。他手下诸将也多爱射,恨不能立刻开始,但接照规矩,得秦维勉先来。 他们策马往山中去,不一会儿便看到一只灰兔,秦维勉策马追赶,到了近处却见那兔子躲到了树后,他手上拿着天子所赐之弓,搭上杨恤进献的金翎箭,回马稍换了一个角度,挽弓要射。 贺云津满心希望这就是古雨所驱策的野物,让秦维勉一发射中就是。不料秦维勉刚射出去,那兔子就移动了,随后又一支箭飞了出去,两箭一支落地,一支射中了小兔。 从人去拾了兔子回来,仔细看了箭上标记,高喊道: “杨将军射中了!杨将军射中了!” “殿下,末将适才见这野物要跑。恐怕它走脱,因此射箭拦截,殿下幸勿见怪。 “杨将军哪里话。如此神射,令人惊叹。” 贺云津忽然想起,古雨跟他说的仿佛是驱鹿。他四下一看,果见一头鹿正立在草野之间,一双大眼机灵地乱转。 他提示秦维勉:“殿下,射鹿!” 秦维勉见了,立刻挽弓搭箭,贺云津满心欢喜,不料那箭却射在了树上,将鹿惊走了。 贺云津一时气恼起来:古雨这是干嘛呢? 秦维勉也没了主意,便用眼神去询问贺云津,不料却见贺云津一副气恼样子,正四下寻找猎物。秦维勉不觉一愣:你还埋怨上我了? 他射第一箭时便觉不对劲。那支箭轻重不均,射出去便歪了。那时他还不确定这是不是意外,等射了第二支他便明白了,这定是杨恤动的手脚。 与此同时,古雨正在四处找鹿。 他见贺云津走了,本就没当回事,心想凡间的事情那样麻烦,还不知要啰嗦到几时才开始。因此等到他往凡间一望,正看见秦维勉射鹿射偏了。 不好了,让这人失了面子,少不了被贺云津一通埋怨。古雨立刻开始寻找野鹿,却不料这围场里竟再找不出一头来了。 古雨一想,将目光放远了些,在整座山中寻找起来,边找边骂: 该死!干嘛非跟贺云津说是鹿呢,搞得如此狼狈。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凡间的鹿怎么都这么稀缺了? “殿下别急,就是善射之人也难保不失手。” 谢质立刻出言给秦维勉解围,贺云津只顾四下找鹿。 “这箭我一时用不惯,请换些来。” 杨恤听了复笑,下人正取箭来,贺云津明白了其中手脚,立刻将自己的箭抽出,横过来奉给秦维勉。 “那就给贺校尉添些箭。” 杨恤一挥手,便有人将贺云津箭袋中余箭取出,又为他添了一把新的。 射猎之时为了区别猎物所属,每个人的箭都有记号,杨恤这是故意不让秦维勉跟贺云津的箭混用,以防秦维勉做弊。 从人都四下环顾,不一时又见了一只狐狸。贺云津暗中祈祷,希望这狐狸是古雨在操纵,若是再射不中,是真难下台了。 秦维勉心中也已有了怯意,这箭都换了,再射不中恐要惹人耻笑。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脸上并无半分退缩之意,抽箭上弓,策马而去。 那狐狸受惊便跑,速度极快,贺云津一见便知不好,这分明是逃命去的。他前几日刚刚损了元丹,如今再要他强行发功,他也怕自己支持不住。 秦维勉一边追赶一边瞄准,却不料那狐狸已快要跑入林中了。此时再不发箭就来不及了,秦维勉横下心将弓拉开,那箭破空而出。 不好,贺云津一见那箭的走势就知道要悬了,心中已将古雨埋怨了百遍,那杨恤也是一看便知射不中,心下十分安定。 瞬息之间,众人的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那狐狸初听破空之声便已拔腿疾走,不料林中却忽地钻出一头庞然大物来。 那畜牲吼叫之声叫人肝胆欲裂,连马匹也惊叫起来。贺云津一见那头白虎朝他们奔来,只恐伤了秦维勉,立即弯弓要射。他怕这箭力道不强,已暗自发动元丹,调动元气,准备给箭矢助力。 却不料还未动手,那畜牲竟被秦维勉的箭射中了眉心,一声长啸震荡山林,之后便倒地气绝了。 这整个过程不过一箭的功夫,众人均未看清先后,只是回过神来发现秦维勉一箭射死了猛虎。 在众人山呼一般的称贺声中,秦维勉自己还愣着。他射箭时根本没看见白虎,怎么就射中了? 贺云津反应过来只觉古雨十分厉害。 这射虎可比射鹿强多了,必会流传后世,今后谁人提到二殿下不将此事当作神异言讲?那些书上的开国之君、中兴之主,谁人没有些神异传说?秦维勉这可是实打实叫众人看着的,不是后人附会能比的。 倒底是年轻人,胆子可比他大多了。贺云津想着,以后有事还得多跟古雨商量才好。 杨恤震惊得说不出话,谢质又惊又喜,去看秦维勉,秦维勉看向贺云津: 这真是你安排的? 【作者有话说】 2025年3月14日留:本文前文大修,如果有追到这里的小伙伴,建议重看前20章,更新一下记忆,真的比原来写得强(坚定) づ╭?~ 第51章 有事谢希文 如此壮举自然会立刻传入京师,但眼下杨恤还得跟秦维勉一起设宴庆祝。杨恤心中极不安宁,他本就神射,目力极好,回来后思来想去,都觉得那头白虎分明是自己朝秦维勉的箭跑来,撞上的。 席间,他趁着祝酒之机问道: “二殿下,末将今日实在是开了眼界,只愿再看看天子所赐之弓是何等宝物,不知可否让末将瞻视?” 秦维勉自然答允,就命人将弓请来。杨恤拿到手上细细看了,确定这弓没那么大射力,就算射中了白虎,箭也不该没得那么深。 难道说,这二殿下真是天命神助之人?! 思及此处,杨恤心中不宁,席间对秦维勉的态度都谦卑了许多。秦维勉酒过几巡,只说自来后军中多次饮宴,恐将士懈怠,今日就到此为止。他急于问问贺云津: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料贺云津一本正经回道: “此是因殿下天赋异禀,有神灵相助耳。” 秦维勉早已将帐中旁人全部屏退,此时难得如少年一般露出焦急之貌,逼近贺云津问道: “我再问你一遍,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贺云津笑道: “殿下既不信鬼神,那定是因为殿下射艺高超了。” “我分明瞄的是那狐理,射箭之时压根不见白虎前来。” “既然不是殿下有意为之,那定是白虎有灵被殿下感化,自愿——” 秦维勉急得按住了贺云津的肩膀,逼视着他的眼睛: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贺云津很久没有这么近地注视秦维勉了,他先是一怔,而后才又笑了起来,语声也温柔了许多: “从前修道之时,曾经结交了几个仙人,承他相助,驱使白虎到此。” 秦维勉垂眸,放开贺云津,气急道:“别说这些我不相信的话!” “此是实情。” 秦维勉又回转过来问道:“那我问你,你这仙友姓甚名谁?主管何事?” “他道号古雨,现在东皇花园中掌管几棵仙草。” 秦维勉被贺云津气笑了。让你编你还真敢编啊。 “好好好,既是上仙,为何与你一个还俗的道人往来?” 贺云津笑道: “那自是因为贫道也已成仙,因此来往。只是小仙还有些要务在人间未完,因而淹留于此。” 见秦维勉被他气到失语,贺云津连忙赔笑,将秦维勉送到椅中坐了,换上正经语气,劝道: “古来圣人出必有祥瑞,殿下虽无心射虎,未必不是上天降兆。我也是早看准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固此笃定可以射中。殿下只管安心就是。” 秦维勉压根不信贺云津能够操纵此事,细思不过是偶然罢了,有如凿井得铜,买奴得翁。那守株待兔之人能遇到兔子撞死,想来老虎也未必不如此吧。他心中踏实了一些,也不再跟贺云津计较,只叹道: 第53章 “只恐太张扬了些。” “那弓既是天子所赠,殿下何不将此归功于天子?就将虎皮剥下,一同送达丹阙。” 秦维勉喜道:“是该如此!我这就让希文草拟表奏!” “稍等!” 贺云津按住了秦维勉的膝盖,秦维勉这才留意到方才贺云津都是半跪于地跟他讲话的。 “二殿下可答应了要允我一事呢。” 这一跪并非是那日的臣服之状,反倒更像一种亲近之举。贺云津抬头看他,像极了一头温驯的狻猊,丝丝碎发都清晰可见。 秦维勉心中立时鼓噪起来,后悔当初答应得太大意。这贺云津什么心思他早就知道了,如今若要什么不本分的东西,他给是不给? “你——想要什么?” 贺云津一笑,便有多少温情浮现。秦维勉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等着那个答案。 “我要向殿下讨一块手牌。” “手牌?” 秦维勉不解,难不成贺云津还惦着进不去他府门的事呢? “是。这手牌也不须用名贵玉石,或铜或铁,只要他坚固就好。那牌上要有在下的名字,还要写明是殿下所赠,最重要的是要有四个大字。” “什么字?” “‘有用之人’。” “这是何意?”秦维勉暗道,贺云津之用如此之大,难道还有人怀疑不成?还要借此以抬身价? “没什么,只是要让人知道,我的用处乃是殿下首肯。” 贺云津扬起下巴,眸光晶亮,一脸藏不住的骄傲。 秦维勉连忙将他请起:“我授了济之官职,难道不足证明,还须一块牌子?” “殿下答应的,怎么如今要反悔?” “好好,我依你就是,明日便送信到城中请匠人打造。” “多谢殿下!” 贺云津心想,有了此物今后便能证他并非密成一流了。他下凡来是有私意,但岂是那日秦维勉所说的薄情之人? 他不要一时之欢,不要一厢情愿。他要两情相悦,两心如一。 他要同上辈子一样,与这人携手进退。在达成之前,他唯愿做一个有用之人,证明他用心至坚至诚。 至于秦维勉说的另一点……贺云津一时还想不明白,但既是转世,怎么就不是同一人呢? “二殿下,那日所说亲兵一事——” 听了贺云津的话,秦维勉已知他意,笑道:“我也想抓紧专门训练一支精兵,严明军法,勤加习练,多与装备,想来日后必有大用啊。” 谢质不解,看他俩说话,总觉得这二人早已拿定了主意,但谢质不知,只是看他二人对视而笑。秦维勉为他解释道: “希文,那日校练和狩猎你也见了,诸将多是只听杨将军的号令,我想,若想在军中立足,非有自己的亲兵不可。” 谢质连忙答道: “二殿下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只是该如何挑选士兵和将领呢?” 秦维勉道:“为求稳妥,还是我们自行招兵为佳。正好最近山戎常往相洲关劫掠,我意就以此为名,上表父皇,招募新兵以抗山戎。” “好是好,只是如何让天子允准?” 秦维勉心知其意,正要说话,贺云津先说道: “希文勿虑,我已将练兵所用之章程草拟了出来。” 这又有什么相干?谢质诘道: “天子尚未准允,贺校尉真是未雨绸缪了。” 听出他话里讥讽之意,秦维勉道: “希文,你看看济之的练兵章程,这是我让他连夜赶出来的。希文摘取几点紧要的,写进奏章里,我要向父皇申明我将如何练兵,想来父皇见了该会允准的。” 谢质明白了,儿子有雄心有宏图,做父亲的岂有不同意的。他还明白了一点,他的二殿下早已暗中和这个贺云津商量好了,今天只是来告诉他的。 “好,我这就草拟奏章。” 贺云津将一卷书册递出去,说道:“我知道希文是书家圣手,深习家学,一手好字名动士林。只是我的字却丑,希文可别见笑。” “不敢不敢。济之之能未必在此啊,你能在诵经烧香之余练成这样的功夫,已经十分难得啦。” 见他二人面似恭维恭维,实则不睦,秦维勉忙道: “你们二人都不许谦虚。你们一文一武皆是顶尖,倒是我力薄智疏,全要仰仗你二位啊。” 秦维勉又道:“为防惹人耳目,招兵数量不可太多,就在奏章中写明,我意就以一千成男为限。” “如此稳妥,”贺云津道,“一千人自然不算多,但是若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关键时刻也能有大用。当初贺翊出山之时也只有几百人手,最终却能击退山戎——” 谢质嗤道: “我高祖皇帝界楼起义,于时不过三百余部曲家丁,终能克成帝业、平定天下,济之放着这例子不举,怎么拿那反贼来比?” 秦维勉连忙出来当和事佬,不给贺云津说话的机会: “私下交谈,不必拘泥于言语文辞。倒是想想既要征兵,该到何处去征?奏章里也该写明。” 贺云津毕竟多活了这么大岁数,一时还不至于被谢质激怒,因此只是回道: “征兵自然应该就近为宜。何况连年战乱,各地皆是人丁稀落,不堪再征,唯有京城附近还算尚可。既是只征千人,想来朝廷能够同意。” 谢质对军事也不算熟悉,听了贺云津的话正疑神思考利弊,便听贺云津又道: “何况离庄的青年,我已预先为殿下训练过了。” 谢质不知何事,却见秦维勉会心一笑,喜道:“好,就这么办!” 见谢质面色困惑,秦维勉向他说道: “希文不知,贺道长当时居于离庄,日日带领那里的青年练习功夫。当时我去辑拿道长,亦曾见来,不想今日有如此用处。” 怎么“不想”,贺云津暗笑,当时他就已拿定主意替秦维勉争天下了。不过这谢质身上酸味这么重,他忍下了没有挑明。 “是啊,希文想必也知道,战事吃紧这些年,新兵入伍常常不及操练便赶赴战场,因此伤亡极大。我在离庄时就这样告诉他们,因此那些人忙完了农活,夜间倒愿意跟我练练。” “原来如此,”谢质沉吟道,“那可要请教,济之教练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我若说为了今日之事,希文可信么?” 谢质自然不信他能提前谋划这么远,可其他的理由,他也想不出来。若不是秦维勉当时就已知晓,谢质少不得回他一句:“私练兵马可是造反死罪”。 秦维勉打断他二人,道:“要说日后练兵,自然交给济之,但征兵不能让你去,我刚到这里,早晚有事需与你商议。但到离庄去,还需一相熟之人为好,我想就让范得生跟着去,不知济之以为如何?” “能为殿下效力是那小子的荣幸,他听了必然欢天喜地呢。” 谢质冷眼看着,只觉秦维勉对贺云津客气得过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使唤个范得生还要问做师父的同不同意吗。 贺云津看出来了,谢质对他的意见可是不小,这么一会儿都冲他翻了多少白眼了。他本想再说点什么弥缝一下,转念一想还是他何必对这个公子哥委曲求全。 再说,如今他只是一个下属,秦维勉既然当了主帅,这文武不和的事还是让秦维勉去操心吧。 念及此处,贺云津也不再压抑自己的气性,学着谢质的口气说道: “这练兵之事极苦、极为不易的,我知道希文也有心为殿下分忧,只是你倒不必为此烦心,做些案头工作就是。” “你以为我别无他长了不成?!” 秦维勉立时喊道:“济之!” 【作者有话说】 “有事谢希文”,指只要出事就是谢希文对;下一章“无事贺云津”,指没出事的话我也能哄哄你x 第52章 无事贺云津 秦维勉连忙拦住谢质,同时严厉地瞪了贺云津一眼。 “希文别动怒,济之想来只是怕你辛苦劳累。” 秦维勉拉着谢质的手腕,语气温柔耐心。贺云津原来想逗他俩玩玩,不料反倒给自己扎了一刀。 这还怎么玩?根本比不上啊。 谢质倒冷静了许多,耐着火气说道: “只要能为殿下效命,难道我还怕艰难繁重不成?” 贺云津本想再说点什么,秦维勉嗔怪地望向他,他只好闭嘴了。 那边秦维勉又跟谢质商量了一些事情,贺云津冷眼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不对啊。他这么听话干什么?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吗,上辈子是谁听谁的话来着。 就是如今他也没必要这么温顺懂事吧,老实的人只会受到轻视,他不卖惨谁知道他的委屈。 再说他真的挺委屈的。 见那边二人谈得正投入,贺云津抱拳行礼,淡淡道: 第54章 “二殿下暂时用不着在下,且容在下告退。” 秦维勉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贺云津没理会,告辞便走。身后秦维勉疑惑地喊他: “济之?” 出得帐去,范得生正在外面等着,听见二殿下叫,他师父却不回头,感到十分困惑。 他本想提醒师父,见贺云津只是黑着脸往前走,帐内二殿下唤了一声又罢了,范得生一犹豫还是快步跟上了师父。 由此秦维勉更加确定,贺云津分明听见了。 晚上将士们列队唱歌,那是这京畿相对安稳之地才有的片刻乐事。军中的歌曲也是大气磅礴,数百人齐唱,有如山呼海啸。 秦维勉笑意盈盈,称赞军容严整,听过几曲鼓吹曲后便让军士围着篝火坐下,有人谈笑起来,有人三三两两唱起别的歌。 秦维勉径直走下来,与普通军士共饮同乐,询问他们家中情况。谢质在军中自然有相熟的世家子弟,便到一处攀谈起来。 贺云津便又去看秦维勉,只见他正跟一个低阶的武官交谈,身后跟着敖来恩和路天雪。贺云津见他进退自如,所到之处无不欢声雷动,便找了个借口走开了。 这军歌让他无比熟悉。 当年他与官军对战,夜间对岸营地中高唱的也是这样的曲子。 那时他听这歌声响彻战场,为免弟兄们心生怯意,常常连夜组织操练。当时他的队伍里同仇敌忾,都把官军当作死敌。 贺云津自嘲地想,若是有弟兄活到现在,知道他现在在官军中效力,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歌声明明声声催人奋进,听在他心中却只觉心酸寂寞。兄弟故交已尽皆凋落,如今只剩他一人在此。独独成仙,却是这样意趣。 贺云津寻了个无人之处,仰头望月,心事重重,不愿在人前强颜欢笑。范得生早先便留意到贺云津一个人离开,他先同新认识的兵丁们一同吹了会牛,见贺云津不回,便独个来寻。 “师父!您怎么跑这来了?” 见徒弟兴高采烈,贺云津也不扫他兴,挂笑问道:“你不同他们说笑唱歌,又跟着我来干什么?真是片刻安宁也没有。” “大家刚刚都跟我打听师父呢!他们都想拜你为师!那日您跟邴将军那场比斗,可给大家全都看傻了眼啦!” 贺云津知道这小徒弟是见他落单,因此故意给他讲些高兴的事。 “是吗?那你怎么想。” “我也希望师父能再收几个徒弟,这样别人不是都管我叫大师兄啦?嘿嘿。” 贺云津听了便笑,笑完又道: “谁说你是我大弟子了?轮得到你当大师兄啊。” “啊?那我的大师兄呢?” 贺云津一时想到伤心处,黯然道: “唉。他已过世了。等咱们到了朔州我领你到他坟前祭拜,连同你师爷的安处你也要前去叩首。” 见范得生一脸怅然,贺云津怕他追根究底,又道: “你暂时是做不了师兄啦!你师父我年轻德薄,哪里敢收徒?当初要不是你小子不由分说自己跪下磕头,扶都扶不起,又有二殿下为你说情,那是连你也不能要的。” 范得生觉得这话漏洞百出。早就收了大弟子了,怎么现在又说自己年轻。再说当时虽然是他主动跪下磕头,但他可没记得他师父有什么为难推却的样子。 范得生看着贺云津的脸色,犹豫要不要问。 “可是师父——” “你们师徒俩不去那边热闹热闹,两个人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呢?” 贺云津早听到秦维勉走来,故作惊讶,回身行礼。范得生起身后,立时明白刚才贺云津的意思,乖觉道: “师父刚刚正说要不是二殿下求情,才不会收我为徒,您看我这是什么运气呀,随便在山里一溜达就碰见了贵人。” “这是你的气运不假,但我看你师父也托了你的光呢,要不然他此时孤身一人在此,岂不寂廖?” “哎呀我可不敢当!我嘴笨眼拙的,生怕惹师父生气呢!二殿下来了,想必找师父有事,我就不碍事啦!” 秦维勉笑着看范得生离去,心想真是好一个嘴笨眼拙。 方才秦维勉就听他二人说什么“大师兄”的,此时不免要问问。 贺云津答道:“卑职从前曾收得一个徒弟,不料他竟在北地战乱中亡故了。” 秦维勉觉得好生奇怪。以贺云津的年纪,收范得生这么个大小子为徒都怕人说年轻,怎么从前还曾收过一徒的?贺云津为官之时,秦维勉特意看了他身份文书,也只比自己大了四五岁罢了。 贺云津提起此事时面色萧然,委实不像装假。那人抬头望月,眼中一时好似盛装了无尽的霜雪。这样的眼神,说是饱经离乱的衰客也不为过,尽是一种不惑之年才有的深沉厚重。 贺云津没有诉苦,反而故作轻松地笑笑,向秦维勉道: “二殿下可知,这长徒有如长子,常常牵系着门派的安稳兴衰,就是不传位于长徒,也需他为诸位师弟做好表率,因此选择上一定要小心在意。我那大徒弟真真是个灵透的小子,人品也好,可惜天不与寿啊。” “哦?那我可得问问,济之在师兄弟之中排行第几?” 没料到秦维勉问出这么一句,贺云津一怔,倒有些难为情了。 秦维勉笑道:“济之这样灵透,人品又好,还沉稳老成,想必定是大师兄了。” 贺云津原本并非想要自夸,未料到秦维勉这样恭维他。转念一想,秦维勉这是念及白天的事情,在这里弥缝呢。 第53章 大庭广众的怎么叫勾引 虽然是看明白了,被心上人这样夸赞,贺云津还是忍不住嘴角上翘。 秦维勉难得见他露出这般神情,不禁十分好笑。 “济之既然身担师门之重,如今师父过世,你却为何还俗了?” “从前朔州陷落,诸师弟皆——” 贺云津抬头看看点点星辰,“皆星散了。此乱世正该男儿进取之时,岂可避世独求神仙之道?” 那时山戎进犯朔州,百姓流离南下,贺云津提出率领无味山徒众出山迎敌,得大半兄弟支持,那日山中天清气朗,谁又知此后竟是有去无回,再也不见这样好的山水了。 “真是好志气!” 贺云津见秦维勉对他满是赞赏之色,嘴角就更加压不住。当时云舸进山,师弟都暗中劝他收云舸为徒,好让云舸留在山中。那时师父刚刚过世,贺云津还没有收下长徒,他一想到他二人师徒相称的场面就觉得头顶发麻,断然回绝。 不久后又有人劝他,既然觉得二人年齿相近,不愿收徒,就干脆打着代师收徒的名号,收下云舸做个师弟,也可将人留在山中。 这主意是好主意,只是劝说的人不知,彼时贺翊已明了了云舸的心思,虽然一时并未接受,也不愿做这样暧昧的事,因此仍未答应。 直到最后,云舸虽然在山中往来自由,与诸师弟无二,但始终也是无名无分,倒是人人见了都唤他一声“云大夫”。 想想这人差点成了自己的大徒弟,或是小师弟,贺翊就觉得好笑,尤其这徒弟一节,是半句也未曾对云舸讲过的。 如今贺云津看看身边的秦维勉…… “济之笑什么?” “殿下可别称赞我,在下还俗实则是有些私意,不过本来就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贺云津看他的眼神比焰火更温柔,比月光更温和。 秦维勉忽地心慌意乱起来,一时语塞。他见身边无人,连两名侍卫也隔着些距离,更加心跳不已。 他早知道贺云津好说些暧昧话,他从不缺冠冕堂皇的辞令来应对,怎么今天竟不知如何对答了呢。 秦维勉接不上贺云津的话,干咳了两声遮掩,而后方才慌乱答道: “济之是胸怀天下之人,想来不管有什么私意,也定然皎如冰雪。何况若天下不定,又岂有享乐偷安之理?想来济之是分得清轻重主次的。” 贺云津听了微怔。 一转念他才明白秦维勉误解了他刚刚的话,竟是令他也无话可说了。他原来本就是随口敷衍的,这话他从前也不是没说过,怎么今日就凭空受了这些敲打? 没表白也能失败啊? 见他苦笑,秦维勉拍拍他的肩膀: “你那日胜了邴荣刀,军中多有人崇敬仰慕你呢,何必在此独自伤神?还是多出去交游交游,说不定能寻得几个可靠之人呢。” 贺云津被自己惨笑了。得,去给殿下干活吧。 贺云津走进人群之中,秦维勉走到帅台之上,让众人停下。 秦维勉一挥手,随从手托漆盘而来,上盛一副铠甲。秦维勉让军士静下,朗声道: “诸位!前几日贺校尉在校练之中拔得头筹,今特赐铠甲一副,以示嘉奖。诸位今后要勤加习练,增长本事,效命疆场!” 众人纷纷欢呼,秦维勉就请贺云津上前,亲手递交与他。贺云津跪下接过,道: 第55章 “多谢殿下!军中无以为乐,就请让我舞剑助兴,以谢殿下!” 贺云津提了剑,后退数步,拉开架势,众人纷纷屏息静气。 “请奏《六州》!” 鼓点起时,贺云津身随乐动,杨恤和谢质凑到了秦维勉身边,一同观看。 这舞剑与实际打斗不同,动作清晰缓慢,每个定势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更显气度不凡。只见贺云津英姿勃发,身量挺拔,动作时而如水舒缓,时而又如钢绝决。 “好!” 随着众人欢呼,鼓点也到了密集之处。贺云津将身一扭,动作也繁杂了起来。众人看得目不暇接,赞叹之声不绝。 杨恤觉得好生奇怪。早先他便接到太子的书信,向他介绍贺云津其人,虽未明言,但杨恤自然懂得太子意思,不能给贺云津好过。他听闻贺云津能同路天雪一道打败他几十人的军士和将领,几个月时间从籍籍无名一跃而成为燕王府中的校尉,还攀上了刘积深刘将军的高枝,以为这必是一个鸢飞戾天之人。 这种人杨恤在军中见得多了,开口就是血腥气,抬手便要死人,看上的金银男女立时便要夺来,扑面的侵略之意。 那种人杨恤是看不上的。他从小便以修养心性为要务,即使杀伐也带着百年士族的优雅,向来以专务杀伤的人为下品。 不料这几日见了贺云津,发觉他竟与自己所想大为不同,更不像太子书信中所描摹的那样人物。尤其今日见贺云津的剑舞,只觉他淡泊潇洒,又自有一股浩然之气。 以歌舞娱人向来是下等人所务,这贺云津竟能主动请舞,且不卑不亢,仿佛并不以此为意,只愿以此一舞报答主上知遇之恩。 想到这里,杨恤转头看了秦维勉一眼。这射虎的年轻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秦维勉和谢质一时也想了太多。 别人或许是看个热闹,但秦维勉和谢质却看得明白。这舞并非贺云津即兴而作,而是有名的一种胡旋舞。这种舞蹈是数十年前进朝供奉的胡人进献的,后因明帝十分喜爱,一时流行开来。 这虽是乐舞之流,但难度极大,非得从小习练不可,要练出一膀子力气才行,不是一般男伶能够做到的。 贺云津的本事自然出众,但其中一些旋转、后仰的动作若不是学舞的童子功,恐怕也不能够做到。 谢质疑道:“向来只有贫家子弟才会到教坊中去练这个,他是怎么会的?” ——想不到此人还有些勾引人的功夫。 谢质是听贺云津说自己“少也贱”,但他本人乃是士族子弟,想不出自己在二殿下府上认识的人能“贱”到哪里。 秦维勉看了谢质一眼,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他早知道贺云津出身贫寒,但即便如此,贺云津做过的事也太多了吧? 既学剑舞,又精剑术,从师修道,收过徒弟,还随师云游,替友报仇,被官府追查,再投靠于他。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人能做完的事? 虽然有这些问题,但秦维勉的眼睛仍旧盯着贺云津在看。 这人的埙声有一股仙气,剑舞也有一股仙风。 军中劳累,旁人总是汗涔涔的,一身汗臭。唯独贺云津,即使额上挂着汗,身上也总是缭绕着若有似无的云海之气。 纵使离得不十分近,秦维勉还是好像随着那人闪转的动作闻到了这气息。他见火把之下,贺云津额头晶亮,便知那人又沁出了汗。 不知为何,贺云津的汗水令他紧张。 更令他紧张的,是贺云津的目光。 第54章 茶里茶气 秦维勉看到,那人随着动作,不时向他投来目光。贺云津的目光就如水之就下,就算有所波折,但终究会回到他的身上。 “殿下?” 见他出神,谢质在旁轻唤。 “二殿下?” 方才谢质问了什么,秦维勉已经忘却了。 这种感觉太过于新奇,从来没有人会令他产生这样的反应,秦维勉忙着体味,顾不及其它,包括谢质的失落。 随着鼓声强而有力的收尾,贺云津的剑舞也到了定场收束之时。众人一时发出山呼般的赞叹之声,但秦维勉却看到,方才随着剑尖流动的眼神,此刻有如冲波之回川,又奔腾到了他这里。 秦维勉稳住心神,拍手高声道:“真是叹为观止啊!” 军士们欢呼起来,重又高歌畅饮起来。 当时军中正有一名校尉,也在旁观看。他早见贺云津的本事便觉叹服,此时更是完全折服。他见贺云津闲了便来攀谈,贺云津见他正是那日校练时能够两胁各提一人的那位猛士,问起来方知他叫祖典。 “祖校尉过誉了。在下只是随先师学过几招,你既然有兴致,改天你我切磋切磋。” “那太好了!切磋武艺倒是次要,难得的是以武会友啊!” 这祖典看上去已有三十余岁,肯同贺云津这样说话,显见得是个热情豪迈之人。贺云津自来军中,同他真诚交往的将领不多,他知道那些人定是受了杨恤暗中的指令。这祖典主动找来,未心不是存了一些小心思。 自从那日狩猎射虎,军中便有一些私语之声,都暗自怀疑燕王殿下才是真正的大将之才,那范得生还在边上添油加醋: “是啊!我听说有个神仙,早就说二殿下有将星附体呢!” 祖典言语诚挚热情,不一时就跟贺云津称兄道弟起来。秦维勉让他多出来交游,为的正是这样的机会。贺云津送走祖典,回头去找秦维勉的目光,向他自得一笑。 不料秦维勉正拉着一名年轻将官的手,边上谢质的笑容也挂得十分勉强。 贺云津有些担心,想凑上去也互相见见,不料走近了却听秦维勉对那人说道: “我只觉与毛将军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上天这是又赐我一名知交啊!古人四处求贤访士,方能求得高人。我刚刚从军,尚未立功,竟能得毛将军忠心追随,使我又得一将才!” 贺云津听到此处不觉怔住,只觉这话十分耳熟。 “毛将军虽是文举出仕,然而勇冠三军,深谙韬略,我看就是那些高第名将也未必及你!” 确实耳熟。贺云津心想,这些话他翻来覆去地回味,都快会背了。 “毛将军从此便是我心腹之人,我得将军,实在是如鱼得水啊!” 贺云津站在原处,不知该作何感想。他颠来倒去珍藏回味的话,原来秦维勉会讲给任何人听。仔细一想他甚至连生气的原由都没有,这番话原也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场面话罢了。 是他一厢情愿了。 贺云津调整了心态,可也没了上去攀谈的心思。 他正想走,又觉得不该如此,便在原地多看了两眼,直到秦维勉看见他。 贺云津转头便走。 秦维勉也没想到水这么难端,一天洒两回。想来想去,今日事今日毕,这种事情最好不要隔夜。 洒两回就哄两回呗。 等到散了场,秦维勉就去了贺云津帐中。范得生在门外站着,本想通报,秦维勉挥手令他免了,不料一进门却见贺云津正袒着上身擦洗。 那健硕的臂膀上还挂着水珠,秦维勉只看了一眼便闪躲不及般别过了头。 贺云津见他来便起身行礼,没一点异常样子。 “二殿下怎么深夜来此?可是有事?” 贺云津这么光风霁月地一问,倒把秦维勉的话堵了回去。他心中莫名发慌,强使自己扭回头,见贺云津正拿过中衣来穿。 “济之……济之是准备睡了?” “倒还不困,只是刚刚舞剑弄得浑身是汗,先擦洗一番。” 一句话又说到了秦维勉的心虚之处。 “呃——对了,方才那毛圣隶毛将军你可见了?他,他——” 贺云津笑道:“二殿下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秦维勉叹了口气。 “你……你觉得毛将军……” “前几日我也留意到他,确实风度不凡,年轻有为。殿下得到此人,想来必大有助益啊。” 秦维勉听了更没话说。他本想给贺云津讲讲此人如何有用,希望贺云津以大局为重。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方才所做已经不甚光彩,如今再这样说,贺云津恐怕更难接受。 不想自己心中所想竟被贺云津说了出来。他不说话,贺云津反而笑意更盛: “二殿下可是为了刚刚所说的话而来?”贺云津笑得轻松,一副心地光明、大公无私的模样,“二殿下不必如此。您调壹上下,自有谋算,贺云津不敢多求。” 秦维勉立时想,只要别人衷心追随他,他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更不用说贺云津这样从他于微时的肱骨了。秦维勉想给贺云津一个承诺,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 那人又道:“贺云津虽然虽然出身江湖,但权衡轻重的道理也不是全然不知。这么多人在手下,殿下自有殿下的难处,贺云津不会让二殿下为难。” 第56章 话说得这么懂事,秦维勉心中更不是滋味。 “殿下从前所说既非真心,自此卑职忘记了就是。” “谁说我不是真心!” 秦维勉是脱口而出,出口了又觉不妥。只见那贺云津方才光风霁月的笑里漾起了一丝真心实意的温柔,垂眸笑道: “二殿下既是真心,那我便如从前一般铭记在心。我倒想问问二殿下——” 看贺云津的样子,秦维勉就知道他必然有鬼,已经不自觉紧张起来。 “……什么?” “在麾下诸多文臣武将之中——二殿下最中意哪一个?” “……” 秦维勉被问住了。 贺云津并不给他思考的余裕,见他结舌,立刻说道: “这才是二殿下该有的驭人之道。我也不要二殿下偏心于我,倒平白给我招了多少白眼呢。” 见贺云津说得这样疏远,秦维勉一时无措起来。可要让他后悔,秦维勉自思自己什么也没说,不知道该为哪句话后悔。 “二殿下无事便请回吧,白天劳累,早些休息。” 秦维勉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说什么能够挽回。 贺云津这样识大体,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挽回什么。最后那番话分明是在说谢质,秦维勉心想是该替他们说和说和,可再对贺云津说下去,也不过是让贺云津让着谢质罢了,倒更显得他偏心。 回帐路上秦维勉一直想,自己怎么就败北了呢?明明从前他几句话就能四两拨千斤,让贺云津喜笑颜开,可今日自己竟连两句囫囵话也没说出来。 这个贺云津惯会蛊惑人心! 秦维勉暗想,这个场子他必须找回来。 第55章 持续端水 不几日,秦维勉派人去唤贺云津。贺云津过去一看,秦维勉给了他一样东西,用红帕包着。 “这是刚刚取回来的。” 贺云津打开一看,是他要的手牌。这东西乃是以黄铜打造,上面四个大字: “大用之人”。 贺云津看了忍不住便笑。那上面还有图案,正面四周是浪纹,背面则是卷云纹,暗合他的名讳。所有文字、图案均是阴刻,笔画里又填了金。 “虽说济之只要坚固,不要华丽,但岂可太过寒酸?这是我吩咐匠人做的,济之可还喜欢?” 贺云津翻来覆去地玩赏,只觉那手牌周正浑雄,文质兼美,一时间爱不释手。 “殿下的眼光自然极好!” 秦维勉早就留意到贺云津所用之物多有云纹,或舒或卷,猜他喜欢这个。秦维勉也喜欢云纹,这军中器物多是素面,偶以各式兽纹装饰,虽然狞厉庄严,但缺了些云气的淡泊从容。 此时见贺云津高兴,秦维勉也不禁跟着笑起来。这人高兴时便容易放松精神,也该他站在上风了: “济之的胡旋舞是从何处习来?” “在下从小家贫,在教坊中学艺,正是因为学这剑舞,才被路过的先师看到,将我收为弟子。” 秦维勉闻言点了点头。 “济之收徒之时,想来尊师已经登仙了吧?” “正是。” “那济之为朋友报仇杀人,又被官府缉拿,是什么时候的事?” 贺云津明白了。对于从前的事,他一向半真半假地说着,如今是让人起疑了。此时硬往一起弥缝可不是明智之举,对付秦维勉这样的聪明人,还是要服些软的。 他稍稍一想,那些幼年经历无关紧要,实说无妨。为朋友报仇一节是他伪造身份的关键理由,不能放弃。只有从师父云游是他刚下凡时随口编的,他也从未做过此等事,最容易穿帮,还是认了这个为好。 “也是在先师弃世之后。” “那济之随师父云游——” 贺云津连忙说道:“不敢欺瞒殿下,实在无有此事。不过当时初见二殿下,不敢说出实情,因此虚言搪塞,请殿下勿怪。” 贺云津说得成竹在胸,他知道秦维勉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跟他计较,他整日里藏头露尾,秦维勉要是跟他计较,他早死了八回了。 如今才死三回,足可见燕王殿下肚量大能容人。 果然,秦维勉听了只是默然点头。贺云津正暗自以为得计,不料秦维勉忽然正色厉声道: “贺云津!你可知罪?!” 贺云津一时怔了。这无关紧要的经历,秦维勉还真在乎啊? “那日你说你随先师云游路过长乐街,见我随天子耤田,遥遥一望,因此留意。如今又待怎讲?!” 贺云津慌了。原来还连着这一节呢!当时他被秦维勉追问,随口一编,不想今日露馅了。他再东拉西扯,反复修改,只会显得他用心叵测,为人奸猾。 秦维勉一步步逼近他,贺云津还没想出应答之策,反倒是在那人眼中看出一种不容他逃避的决绝,仿佛铁了心要从他口中掏出一句实话。 贺云津从未在这张脸上看见过如此刚决的表情,甚至那双眼都蒙了一层赤色。久经战阵的他也不禁慌了一瞬,只见秦维勉逼近他眼前,肃声道: “你我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此时除了他二人,只有敖来恩和路天雪在旁。路天雪见秦维勉逼近贺云津,为防万一,向前进了一步,不料却被敖来恩拦住了。 路天雪疑惑回望,敖来恩责怪地摇了摇头。 秦维勉态度之坚决,让贺云津也怯了一瞬。秦维勉今日打定主意,非要剖开贺云津的肝胆,挖出一个答案不可。 不料贺云津眸光一转,竟立刻镇定了下来。 “实话我早已对二殿下讲过,只是殿下不肯信。” 秦维勉疑道:“怎么?” “我若说时,二殿下可不许生气?” 见贺云津那镇定自若甚至有些游刃有余的态度秦维勉就来气,明明是他欺瞒自己,现在不仅毫无悔意,竟还学会撒娇了? “唉,我还是不说了,不然定惹得二殿下更加气恼。再说——” 贺云津望着他:“二殿下也未必真想知道。” 这话让秦维勉不觉深思起来。 是啊,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难道非要问问人家为何钟情于自己?有些话点明了反倒难办,更犯不上为了这等原由真拿出王上的威权来,把人推远了。 想到此处,秦维勉那追问的心思也淡了。他正想到此处,就见贺云津微微笑了,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一想到又叫贺云津占了上风,秦维勉就闷气。他倒要看看,这贺云津如今到底有多知情识趣了。 “我怎么不想知道?你倒说来听听,恕你无罪就是。” 贺云津立时正色道:“殿下不记得何时见过我,我却记得殿下。那自然是因为——我与殿下前世有缘。” 好,这话贺云津还真曾说过。 秦维勉睨了他一眼,挥挥手不耐烦地让他走。 路天雪感到奇怪,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怎么几句话功夫就算了?他不如敖来恩会察言观色,实在想不出贺校尉为什么这么会哄人。 贺云津走后,秦维勉琢磨这件事,一下子竟觉得如果真有前世,贺云津的话还确有几分道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贺云津年纪轻轻就经历如此丰富,以及为什么有这样仿佛饱经世事的气度。 发现自己竟然在认真思考此事,秦维勉立刻嗤笑出声。难怪人说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这怎么胡话多听了几次他也认真琢磨起来了。 晚些时候谢质来了,不知从何处听说秦维勉又赏了贺云津一块手牌,笑问秦维勉赏赐为何如此之勤。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近来屡屡出头,倒是谢质还没什么建树,恐怕正郁闷呢。 “希文也看得出来,济之来投我时一无所有。金玉绸缎等物倒还好说,我看济之也不是贪恋财货之人。只是这良马、铠甲均是保命之物,怎能不小心在意?我又不好凭空给他,怕他心高气傲,不肯收下。因此他有些功劳我便给他一样,希文可别说我偏心啊?” 见秦维勉笑着道破自己心中所想,谢质连说“不敢”,又称赞秦维勉体谅下属。他心中暗想,以后可是不能再提这茬了,显得自己小心眼一样。 第56章 找错危险 “对了二殿下,”谢质连忙说出来意,“我最近收到家书——”他四下一望,秦维勉让旁人退去,谢质方才继续说道,“听闻天子召诸臣商议您前几日所上之奏章了。” “是吗!怎么说?!” 秦维勉知道,谢质的曾祖父谢嗣曾剿灭了贺翊的白巾军,在朝中极有声望,虽然已经致仕在家,这带兵之事圣上八成是跟他商量了。 “我曾祖父也被叫去了,他说圣上问诸将您这练兵方略如何,大家都极为赞赏,天子面露喜色,多半会同意啊。” 秦维勉拍手道:“如此可太好了!” “曾祖父还问我——” “什么?” “他问这方略可是二殿下的意思,亦或有人代笔。他说这样的治军之法,倒与贺翊有几分相像。” 第57章 谢质说完便着意去看秦维勉的神色,只见他先是疑惑了一瞬,随后又释然了,笑说道: “你我都看过不少兵书,这治军方略原是大同小异,济之的字句细思来也多曾在书上见过的。难道贺翊的军法就全是他凭空想来的?暗合恐也难免,不必在意。” 谢质听了不以为然。他不懂兵法,但素知他那祖父是沙场宿将,他既看出来了,还专门写信来问,应该不是暗合能够解释的。 但是细想来贺云津既是北地人,听说过贺翊的治军之法也不奇怪。只要能为二殿下所用,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 谢质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原先还担心济之的方略是否管用,因此请曾祖帮忙留意。如今他也称赞,我才放心些。” 秦维勉笑道:“多亏你了。我曾见过济之教人武艺阵法,因此才敢信他。又曾听他分析北地战事胜负之机,确实颇有见地。他虽出身下品,但我用人只问贤否,不看门第,就是交友亦是如此。” 谢质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倒不至于跟一个臭道士相争,只是个中原由现在不好说明。秦维勉一心功业,他只管尽力相助,谅那贺云津也比不过他。 “对了,我还听说——”说到这里谢质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谢家的门路竟比燕王还多,“太子殿下对您所请之事竟没提出任何疑议,反倒是极力赞成呢。” “我也已知道了,”秦维勉从案上拿起一封书信,随即又放下,并不给谢质看,“大哥在信中还称赞我呢。” “太子殿下是否——” “我也怀疑他必有谋算,一时想不出来,多加小心就是了。” 不久后圣旨送达,准了秦维勉奏请之事,他便立刻安排人前去征兵。不久后征到千人,便日日严加教练,约明军法,所需器械装备杨恤从不掣肘。 秦维勉日日到校场看贺云津练兵,亲自挑选各级军官,平日也有其他士兵路过多看两眼,秦维勉从不禁止。 “唉,当二殿下的兵也太惨了。” 一名士卒连看了多日,走远了感慨道。 “你懂什么!平日练得是苦些,可长了本事,到时上了战场才能活命!我倒想去二殿下营前呢,二殿下赏罚分明,我就愿意跟这样人干。哪像咱们那位,有功不赏,犯点错误就往死里罚!” “你才是不懂,看着吧,二殿下的亲兵才是死得最早的!” “诶,你倒是说说这是为什么呀!” 几个月时间倏忽而过,天气也热了起来。这支一千人的队伍练出了样子来,秦维勉为其命名为骁烈营,就命贺云津领兵。 杨恤也是一直在旁看着贺云津练兵的,这样的本事他看了也心惊。他早派人进京打探了贺云津的来历,确定贺云津确实不曾上过战场。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见他听得多了,但贺云津的务实和详细让他也叹服。 杨恤甚至想,此人果真大将之才,或许有望比肩古之良将,只是可惜与太子作对,如今是非得折了不可了。 “二殿下,刚刚接到军报,相洲关近来又有山戎频频扰略,是否派兵增援?” 军中议事,杨恤向秦维勉禀告此事,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我看非增援不可了!那相洲关的守卫向来是三年一轮换,如今李先善将军所部早该回来,只因近来山戎频来,因此一直不得回,若再不增援,恐怕军心不稳啊!” 秦维勉自然认识到情况的严重程度。那相洲关是东进中原的最后一道防线,虽说近来山戎都是小动作,但绝不可掉以轻心。 秦维勉自打来时就在琢磨去相洲关的人选,他本想派赵与中或贺云津去,但他二人位阶不高,不能单独领兵。倒是若前去增援,或许还说得过去。 秦维勉看向赵与中道: “如此,哪位将领愿往?” 赵与中并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其他将领则全都看何了杨恤,杨恤见状颇为自得,却反做恼怒之态,严厉地看了回去。 “二殿下问话,你们看我做什么!须知你们拿的是朝廷俸禄,此时为何不思报效?!” 见众人仍不答话,杨恤起身道: “二殿下,如今您是西营统帅,一应将领尽归殿下调遣,你只管下令就是。” 见诸将均只听杨恤号令,秦维勉一时恼怒。他并不发作,只是想若硬派他们去,到时不肯听令,反倒出事。可若要贺云津去,又恐他从未上过疆场,临阵失职。再说那相洲关守将李先善是杨恤的亲信,到时必定掣肘。 正思量未定之时,贺云津自己站了出来。 “二殿下,卑职愿往。” 秦维勉与他对视,见他神色坚毅,知道贺云津果真要去。他正要开口,一名将领道: “一个小小的校尉前去,难道让山戎以为我军中无人不成!” 杨恤用眼神制止他,向秦维勉道: “二殿下,贺校尉练兵自然卓有成效,但手下毕竟只有区区千人,恐不足用,”他又转向刚刚说话那位,“郝将军既出此言,我看不如就由你带领贺—— ” 秦维勉伸手制止他。 “杨将军所言有理,我看是宜再派一人,——” 秦维勉自然不敢让杨恤的人同去,贺云津自己去倒更安全些,他正要发令,不料话还没说完,赵与中站了出来。 “二殿下,小将愿与贺校尉同去。” 这个人选杨恤自然满意,贺云津也觉得正是用那赵与中的时候,不料秦维勉却摆手道: “我心中已有人选,就着祖典祖校尉率所部二千人马同去。” 祖典虽然意外,却十分欣喜,当时领命。晚些时候,赵与中来到秦维勉帐中。 “二殿下,先前并非末将不肯上前。实则杨将军之意就是让贺校尉与骁烈营去,因此不让众将言语。我就算请命,他也必有理由不许。因此我等到定下了贺校尉这才请命,殿下为何……” 秦维勉将他扶起。 “我已猜到了,我并非疑你,只是他们都走了,我身边也要有人商议,因此留你在这里。” 贺云津瞬间就慌了。让他领兵在外固然是极大的信任,但留在身边的怕才是看得顺眼的人,何况还有谢质留下。果不其然,谢质笑道: “我也在这里。” 第57章 吃死恋爱脑 以为秦维勉让自己带兵,却将谢质留在身边,贺云津忙道: “二殿下,我去是无妨,只是我一个毕竟势单力薄,若能让希文同行——” 谢质听了睁大眼,还未说出拒绝的话来,秦维勉已经拉住他的手腕,温笑道: “太子先前不阻止我招兵,为的就是找机会让这支人马早早夭折,此事躲是没用的,咱们的兵也总要拉到战场上练练,”秦维勉又转向谢质,“此事须得万无一失。希文,你也同去。” 谢质讶道:“我去无妨,只是殿下这里——” “贺校尉和祖校尉虽精通兵法,但我们在军中根基不比杨、李。你跟着同去,也多个人参谋,就命你为监军,一同起行。” 秦维勉知道,以贺云津跟祖典的品级,到了相洲关只能听李先善这个三品将军的号令,这二人暂无军功,一时不好提拔,唯有这监军一职向来不拘什么品级承担,谢质又仗着家族势力,到时多少还能在军中说上些话。 谢质暗想:这监军一职向来是君主派去监督将领的,干系不小,职权亦大,二殿下定是对这二人不放心,因此叫他监军。 “是。” 赵与中安慰道:“相洲关的军报虽急,但那是故意夸大,好教二殿下派人增援的。自从通明议和以来,山戎不曾有过大动作,偶尔劫掠也是为了安抚族中的主战一派,殿下不必过于担心。” 秦维勉点头道:“希望如此。” 他看看贺云津,不知这人为何一言不发,按理说领了军命,总该表个决心。 “这支人马从未打过仗,我就是再说什么殿下也难放心,只能稍假时日,到时殿下自然明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秦维勉道: “济之单打独斗我自然不怕,但你初次领兵打仗,万事也要小心。人家分明是冲着你来的,你还在此说笑,让我怎么安心?” 这话看似责备,实则又情切无比。贺云津听得心中发软,笑道: “殿下只管放心。倒是我们走后你独自在此,可要在意。” 见他们温情叮嘱,谢质连忙插话: “是啊,虽说他们不敢对殿下不利,但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都放心吧,有敖将军和路侍卫在此。再说还有赵将军作为内应,定然无事。你们都去吧,济之留下。” 贺云津都准备走了,忽听秦维勉叫他,让他去山上一起转转。 正是上午日光明亮之时,到外面走走倒觉得身心舒畅,贺云津走在前面,替秦维勉开路。 “济之可知道我为何让希文同去?” 第58章 “希文有家族背景,到时候自然大有用处。” “不错。我还有一个考虑。人言患难见真情,你两个虽然都在我左右,但是我知道你二人并非毫无嫌隙,趁此机会,你们也可加深了解,多些情谊才好。” 贺云津回头笑道:“殿下就不怕我俩在一起反而闹出更多龃龉来?” “我身边就这么几个知心之人,难道还要缺了人和不成?我想为了我,济之也不愿同希文闹僵吧?再说以你的品行和才干,只要能让他人了解,定然使人心服。” 一席话说得贺云津心花怒放,秦维勉见他也不回头,猜他定在偷笑。 “济之可知道我为何让祖校尉去,而不派赵将军吗?” 贺云津疑道:“这是为何?” “赵将军品阶高于你,若让他同去,你只能听命于他。祖校尉与你同级,又是被你的本事吸引来的,发令之时我便让他一应事务均听你节制,自然无事。我知道济之不愿居于人下,因而如此安排。只是到了相洲关,那守将李先善却是一员老将,深受大哥喜爱,免不了还要委屈你多同他周旋了。” 贺云津一边开路一边听着,他明知秦维勉的用意,分明是靠恭维他让他乖乖听话。又得让着谢质,又不能跟李先善冲突。 贺云津心中不住地想这人现在怎么把人情世故玩得这么熟,可即便是看透了,贺云津嘴角还是不住地往上扬,合都合不上。 人家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呢! “殿下放心,有我在,管保无事。倒是殿下留在此处,那些人又不听号令,凡事才要小心。”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的动作就没停过,一定会想办法拿到实权。但是现在他要走了,却不希望秦维勉轻举妄动。 “我到了相洲关,不日即可破敌,到时殿下可要尽快将我调回,以免——” 秦维勉并没回答他,反而忽然道:“就是这个!” 贺云津回头,见秦维勉正伸手从草丛里摘下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 秦维勉喜道:“大哥给我写信,说他从前在此处驻防,夏初便到山上找这种野果子,别有风味,叫我一定尝尝。” 贺云津仔细一看,那东西小小圆圆的,只有鱼眼般大,红如玛瑙。这东西从前他在山中常见,并不当个稀奇玩意。 “这果子虽然无毒,但也不好吃,我看太子殿下是别有用心。” 秦维勉疑道:“怎么讲?” “二殿下尝尝就知道了。” 秦维勉将那果子小心地放进口中,轻轻一咬便迸得满口汁水,立刻眉头皱紧,面目狰狞,连忙掩口吐到了一旁。 贺云津笑道:“这叫‘自食恶果’。” 秦维勉还被酸得不能舒眉,埋怨道: “大哥作弄我,怎么济之也帮着他!不早些告诉我。” “太子的书信,二殿下还要旁人提醒吗?” 秦维勉默默无言。那封信他没有给别人看过,就是看了也无人能懂其中的意趣。 小时候大哥也常常捉弄他,拿了青的梅子骗他说甜得很。可那些势利眼的宫人拿了不好的饮食来给他,太子见了又大发雷霆,从此再没人敢欺负他。 从前太子在西营驻防,秦维勉在宫中常常写信来,问他大哥在外的见闻。有一次秦维勋回道“城外天高月小”,秦维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琢磨不出其中深意来,只觉得他大哥在外定然寂寞得很。 这次太子来信,又问他在外有何见闻,遣词用语同他那时别无二致。匆匆数年早已过去,秦维勉还以为那些书信中的意趣早已湮没在了他大哥的酒杯之中,不成想仍如沉沙的遗珍一般,不曾被岁月的洪流冲刷殆尽。 这样的书信,拿给谁看也体会不到他的心情。贺云津次次劝他对太子狠下心,谢质则谨慎地不肯明言,可谁也不懂他内心的挣扎。 “你放心,让你来就是看看这东西有没有毒,我不会掉以轻心的。” 第58章 谁最听话 贺云津护着秦维勉下山。他自从下凡来,还不曾离秦维勉那么远,他此去又带着兵,不能轻易回来弃那些兵士不顾。成仙以来,他一直感觉十分轻松,不像上辈子背着那么重的包袱。直到今日,他又找到了这种责任在肩的沉重。 贺云津一时想,这也真是自讨苦吃了。要是让古雨看见了,定又少不了一番奚落嘲笑。 不几日贺云津、谢质和祖典领命出发。 那祖典清楚秦维勉的命令,一路上全听贺云津的指挥,谢质虽然看着不痛快,但奈何他自己对行军毫无了解,也挑不出贺云津的毛病。何况见这路上十分顺利,军士非但没有怨言,反而士气高昂,他也没有话说。 一连行了几日,晚上扎营在河边,军士捉了鱼来吃。贺云津、谢质和祖典也围着篝火烤鱼。贺云津是惯会弄这个的,拿短刀给鱼去鳞开膛,穿过树枝上火去烤。 他一抬头,却见谢质并无动作,他笑道: “希文不会?让军士帮你。” 谢质拦住他道:“不用了,我不想吃。” 祖典道:“谢监军好歹吃一些,明天赶路才有力气。这行军不比在营中,吃不上什么好的,有鱼吃已经难得啦!来,我帮你烤。” 贺云津早发现谢质自打出来便不爱说话,大概跟他们这些人没什么话好说。但是这两日也太沉默了些,面色也不好。 他按下不问,到了晚间,除了执勤的军士全去歇息了,贺云津才到了谢质帐中。 谢质本已躺下歇了,见贺云津进来,感到十分冒犯,立刻坐起,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贺云津将手上东西给他,谢质打眼一看,竟是两个鸡蛋,还热热的。 “方才找人去附近村中换的,希文趁热吃了吧。” 谢质想到一路上贺云津都跟军士同吃同睡,没一点架子,如今却让他搞特殊。 “我不用!” 鸡蛋又被塞回贺云津手里。贺云津见他如此反倒高兴,这小少爷要是讲究起饮食排场了,他倒不好办了。 “希文不必如此,”贺云津又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瓶来,“我看你面色不好,行军在外有些疾病也是难免,我随身带了些药,你吃了东西把药用了,明天便好了。” 谢质帐中也没有烛火,此时唯有帐外透进来些微火光,看不清贺云津的面色,只觉得他声音低低,倒有些劝慰的意思。 “在下还不至于如此,不牢济之费心。” “你这是何必,此事无人知道,都是我徒儿亲自去办的。从前我——” 从前他带兵时,有些好的也都是先给病号伤员吃。贺云津话说到此处急急煞住,转而道: “从前我从一朋友处得来这个药方,每每出门就配好了带在身上,希文试试,定然有用。” 听贺云津这样耐心解释,办事又如此周全,谢质心中更加不快,如此假模假样,倒显得他骄横跋扈了。 “我没病,多谢费心了,东西就请拿走吧,我要睡了。” 贺云津见状,后悔不该自己亲自来。谢质此时最不想要的就是他的关心,那岂不是先落了下风了吗。 “我倒不是愿意为你费心,”贺云津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出了事,我可没法跟二殿下交代。你要是不想让二殿下担心就好好吃饭吃药,不然我可告诉二殿下是你讳疾忌医自己弄坏了身子。” “你——!!” “到时真病倒了,我是把你扔下还是耽误全军日程?” 谢质一想,贺云津说的有些道理。真病倒了耽误行程就不好了,回头贺云津再去二殿下处告状,反倒成了他的毛病,他可不能给贺云津话柄。 谢质从贺云津手里夺过鸡蛋和药瓶,正要敲破,忽而想起什么,赶忙问道: “这鸡蛋是从哪来的?” 秦维勉定的军纪,第一条便是不可扰民,难得谢质这样的贵公子肯照办,这份心已十分难得了。 “真是拿钱换来的。你就放心吧,二殿下的嘱咐难道我就不记得?” 贺云津怕谢质难为情,说完了就走。边走边想不知道临行前秦维勉又是怎么跟谢质谈的,现在他们俩是陷入了比比谁更听二殿下话的竞争啦,这谢质也真是好摆弄,怎么连点激将法也不识得。 不过细想一想,他自己难道就看不出秦维勉的手段?还不是愿者上钩。 谢质吃了药,第二天就好了很多。只是行军劳累,他实在不愿多说。贺云津也不烦他,倒是祖典频频问他是否身体无恙。 那祖典是个爽快人,一路上同贺云津说说笑笑。谢质打眼一看就知道此人并非士族,言谈举止都是下等武官的样子,还不如贺云津进退有度,一看就是凭着一膀子力气在军中做到这个位置,但限于出身,恐怕也就止步于校尉了。 祖典已经年届四十,但谢质看得出来,他并未停止对于仕途的热望。此人主动来投,正是因为一直被杨恤压着,希望改换门庭更进一步。 第59章 从这点来说,秦维勉确实是个好选择。现在燕王帐下没有多少心腹,与世家大族的纠葛亦少。连贺云津都能得到重用,祖典看到希望也是应该的。 祖典对谢质十分尊敬,总寻些话头去跟谢质闲谈,遭了冷遇也不恼。他对贺云津的本事服气,也听贺云津的号令。唯独让谢质感到隐隐担忧的是,这祖典对手下军士严苛有余,恩宠不足。 上次有士兵犯令,祖典竟然亲自挥鞭行刑,次次无虚,还是贺云津拦住,让行刑官动手,这才没有将那士兵活活打死。 谢质冷眼看着,倒有些明白为何秦维勉看得上贺云津,这人迄今为止还真没有哪一次行事是犯了秦维勉忌讳的。每每谢质觉得此事不妥,贺云津便已先出手了。 这让他感到一股微妙的嫉妒。他了解二殿下的行事为人,那是因为他们从小相伴,无话不谈。贺云津又是因为什么? 谢质非常不合宜地想到了一个不合适的词:天作之合。 不可能,那贺云津也配吗! 见谢质不高兴,贺云津还以为他行军疲惫,因此鼓舞道: “还有三日路程就到北营了。” 相洲关有两座大营,分列于北、南二地,李先善所在的便是北营,这次令他们驰援的也是北营。 谢质并未答话,贺云津见怪不怪,倒是祖典说道: “太好了,到了就可以歇歇啦!” 贺云津对此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太子和杨恤分明是冲着他和秦维勉新招的这一千军士来的,多半不会给他们休整的机会,一到就会被派去作战,不过谢质确实可以歇歇了。 “停!” 贺云津忽然听到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速度又非常之快。此边关之地村落少有,怎么会有马蹄声呢? 第59章 丢人了 祖典不解,正要询问,就见面前一阵烟尘,飞来三骑,隐约穿着军服。 那领头之人到了近前,翻身而下,跪地抱拳,问道: “小人相洲关戍卒,敢问可是谢监军与两位校尉?” 谢质答道:“是我,怎么?” “李将军派我等迎来传信:山戎进犯,北营危急,请驰援大军精锐前锋昼夜兼程前去增援!现有李将军手书并将令在此!” 谢质令人取来看了,又递给贺云津看。 那传令兵急道:“北营属实危急,还请谢监军与贺校尉、祖校尉快去增援啊!” 谢质未曾想过会有如此情况,便去看贺云津。只见贺云津又将书信军令给祖典看了,那祖典是常在军中的,对这些东西更加熟悉。 祖典一看便知那东西是真,冲贺云津点点头。贺云津问道: “山戎叩关者有多少人?” “回贺校尉,总有万余人了!如今我军都在关内,只能据关固守,李将军的意思是请援军走山中小路绕到关外,与我们配合,两面夹击!” “走哪条路?” “奇正谷!” 贺云津听他答对如流,也合兵法地理,不再怀疑,只道“待我等商议”。 他将谢质和祖典请到一旁,率先开口道: “此事危急,我率骁烈营绕道先行,请希文和祖校尉按原路线继续行进。” 祖典疑道:“既然危急,我与你同去!” “不可,我们带有粮草辎重,只能缓缓前进。” 谢质明白了,诘问道: “贺校尉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以为我自己不能领兵押送辎重不成?!” 贺云津确实是这么想的。谢质一个文人,从来没有带过兵,虽然原定路线十分稳妥,但万一出点什么事,怕谢质调度不来。 “希文——” 贺云津只是这样一唤名字,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度。若是他的下级,此刻该乖乖低头领命了,但谢质不是。 谢质只觉得贺云津这样半是威压半是劝哄的语气令人火大,他立刻打断贺云津: “你们放心去便是!还有三日行程,难道我应付不了吗?再说军中又不是没有他人可以参谋商议,你也忒看不起人!” 贺云津一想,确实是他多虑了。到北营三日,到南营只有一日多,到时便全是官军控制的地方,出不了什么岔子了。他再争辩,反倒伤了和气。 “既然如此,祖校尉与我率所有骑兵先行,绕道奇正谷,就劳请希文带领余下兵卒押送辎重粮草,按原定路线前往北营。” 三人商议已定,立刻整军,贺云津与祖典先行,就请那三名传令兵带路。 传令兵的指引与地图所示无二,贺云津随他们很快便穿过奇正谷,到了开阔地带。伏在山丘之后,传令兵指着前方道: “校尉请看,那便是相洲关!” 只见那相洲关外确实可见不少山戎兵马。贺云津问道:“如今我们到此,该如何与城中联络,约定起兵?” 传令兵道:“小人身上有火信在此。” 见他拿出火信,贺云津再不疑虑。这关外敌兵重重,是有些紧迫了。他命令哨骑打探情况,自与祖典商议如何用兵。 这一仗贺云津料想不会太难,山戎不善围战,他们内外夹攻,赶走敌军还是容易的。 哨骑汇报的情况与他所料不差。贺云津便叫军士们到隐蔽处用饭,堪堪日暮时分,山戎正在举火做炊,便燃放了火信,城中守卫部队冲出,山戎不敌,溃逃走了。 一切都如贺云津所料,十分顺利。到了天未明时战斗已经结束,贺云津和祖典率军来到关前,守军将他们放进去。贺云津这才见了李先善,此人四十来岁年纪,按秦维勉所说是个有脾气的人,不料倒是对贺云津十分客气,极力称赞他们的功劳,让新来的军士到营地歇息,自己则派人到关外收拾战场。 贺云津见状,暂且放下心。连日奔波他已累极了,临睡前只是放心不下谢质,连忙请李先善派人接应,这才稍睡了片刻。 等到军中号角一响,他立刻起床,李先善给他们安排了饮食。贺云津正应酬着,便听前哨来报。李先善也不避他,令人报来。 “禀将军!谢监军及其部队没了踪影,在路上发现了与山戎交战痕迹!” 贺云津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先善问道: “贺校尉!谢监军身边可有得力人手?” 没有,都被他带来了。 这回出事了。秦维勉在朝中本来就无人支持,只有谢质不顾家族立场忠心跟随秦维勉,如果出师就折了谢质,秦维勉还怎么打开局面? 贺云津又想起当时他一下没忍住出言讥讽谢质,出兵之前他俩还在暗中角力,秦维勉岂会不知?如今谢质若是没了,他在秦维勉心中的嫌疑怕是再也洗不脱了。 就算秦维勉不怀疑他,那死了的人他可再也打不过了! 他非得赶紧救回谢质不可。 贺云津跟谢质走后,秦维勉也没闲着。 自从射虎之事后,杨恤谦逊了不少,但是太子的命令是一个不落地执行着。这些士族出身的将官不会那么轻易听命于他,背后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造成了坚不可摧的同盟和难以改变的立场。 秦维勉并未将重心放在此处,自然是先将自己带来的人放到要害之地去,再寻那些出身寒微的将官收为己用,赵与中暗中帮他参谋了不少。 军需供应自然是秦维勉最看重的事,这西营的粮草物资均由傧州供应,只有掌握了傧州的内政,他才能真正在此立足。 那傧州刺史秦维勉在朝中见过两次,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就连太子也曾对他抱怨过此人,想来太子也拿他没办法。 赵与中正好是傧州人,其父从前也在傧州为官,秦维勉常跟他打听傧州的消息。 原本秦维勉此时还不甚着忙,毕竟不是战事吃紧的时候,再说一时半会儿也确实无法。这一日他正召集诸将在一处议事,忽听人禀告有塘报送来。 杨恤道:“算日子,谢监军等该到相洲关了。” 秦维勉心中也数着日子,心想这回可以踏实些了,心中一阵欣喜,令人呈来。 杨恤并未当回事,拿起茶浅抿了一口,却在抬眼时瞥见秦维勉倏然变了脸色。那位平时常带笑意的少年尊者绷紧了嘴角,脸色通红,手里紧紧掐着那两张薄薄的纸片,仿佛用极大的毅力在忍耐着。 杨恤都惊了:李先善动作这么快? 他连忙问道:“殿下,出什么事了?” 军中塘报行文简洁,字字分明,秦维勉拿眼一扫就知大概,可今日竟一字一句读了两遍,仍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 他愣愣地将塘报递出,不敢细思那几个字的含义。 “谢监军率余部后行,遭敌伏击,生死不明”。 第60章 你信不过我 杨恤接来塘报迅速读完,他深感意外,却又暗觉侥幸。此事虽不在他意料之中,但有了这么一出,李先善后面的棋却更好走了。这谢质虽是太子内弟,但许久不得太子赏拔,丢了他大概也没什么大不了。 第60章 秦维勉出师不利,这是好事。 他又着眼去看秦维勉的神色,只见这位向来温煦坚定的小皇子如今竟流露出一丝惶然,倒难得地与他这年龄相称。 离群独飞的鸟失去了唯一的同伴,是该感到惊慌。 “二殿下别急,既然说是‘生死不明’,那就还有机会,这样的人山戎必不会轻易加害,还有商量的余地。” 秦维勉方才的神情赵与中也都看在眼里,不禁出言安慰道:“是啊殿下,还是想想如何营救为是。” 秦维勉未置可否。那李先善的塘报里分明写着贺云津领精骑先行,独留谢质押送辎重,他为何要这么安排?! 他命人道:“取笔墨来!” 与此同时,贺云津正跟李先善商议。 “李将军,谢监军是我军栋梁之才,如今被山戎掳走,须得全力营救,卑职以为——” “贺校尉所言不差,”李先善打断了他,说话却又慢悠悠的,“但如今形势未明,不可轻举妄动啊。若山戎果真俘虏了谢监军,定会派人谈判,到时再请燕王殿下钧旨,请殿下裁夺处置为好啊。” 这正是贺云津所担心的。到时不管山戎提什么条件,秦维勉都得答应。这些年来,朝廷屡屡同山戎议和,输送金银宝物,如今秦维勉正要大展宏图,怎能开局便再添一耻呢。 官军将领不思进取,只愿安享富贵,这贺云津早已见识过了。他耐着性子问道: “敢问派人打探的情况如何?” 李先善摇头无奈:“无有消息呀。” “既然如此,卑职请命前去打探。” “此乃交战前线,不比别处,任谁去也极易暴露。贺校尉的士卒都是新募,想来不会比我手下哨探更有经验吧?” 贺云津淡淡道:“卑职请命亲去打探。” “你说什么?!”李先善十分惊讶,他早听说了贺云津校练胜出之事,却不料他有这个胆色,李先善想了想说道,“以贺校尉的身份怎可亲自去做这种事?我知道你救人心切,我又何尝不担心谢监军的安慰呢?只是而今形势不明,若是贺校尉再有什么意外,那我是真无法跟燕王殿下交代了。” “李将军勿忧。就是打探不到消息,卑职至少有把握全身而退。” 李先善干笑了两声,绷起脸来。 “呵呵,我知道贺校尉本事出众,但行军打仗当以谨慎为先,山戎兵精马壮,这些年又习得了中原的战术战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贺云津还要再争取,可嘴还没张开,李先善不耐烦地说道: “此事我自有安排,几班哨探轮番打听,贺校尉听命便是!” 话说到这里,再强争就只能撕破脸了。出发之前秦维勉特别提醒他要耐心同李先善虚与委蛇,贺云津不想坏了秦维勉的谋算。 接下来的两天,贺云津格外留意营中动向,他发现李先善派出的哨骑都是往来迅速,似乎并没有深入打探。他来到帅帐,本想再探探李先善的话,正赶上送来了塘报。 李先善接来看了,贺云津等得焦急,却见李先善看完便将塘报交给随从收了,只淡淡说道:“二殿下催促我们尽快救回谢监军啊。” 贺云津就势道:“既然如此,卑职愿领命。” “不急,贺校尉,此时不可轻举妄动,还是先探明情况再说。” 信使听了,向贺云津躬身道:“原来您是贺校尉,殿下还有一封书信给贺校尉。” 贺云津连忙展信去看,刚亮起的眼睛却在读了两行之后便黯淡了下去。他放下信,久久不语。 李先善问道:“怎么了贺校尉。” 贺云津将秦维勉的信给他,李先善看完沉吟道: “这……唉,贺校尉也不用忧虑,想来殿下只是一时急切,因此动怒,并不会当真如此啊。” 贺云津起身道:“殿下行事向来削金断玉,李将军你我还是得要尽力而为,方能无事。” “贺校尉莫怕,这相洲关我是主将,殿下真要降罪也是由我承担。” 见李先善打定主意拖下去,贺云津也不再同他废话,心中早已暗自决定,不管李先善的将令,先救回谢质再说。 这种人他在朔州时便见得多了,这么多年官军仍旧如此,只讲个人得失、党同伐异,不将家国荣辱放在心上。 从李先善处出来,贺云津无言归帐。范得生见他脸色不好,小心问道: “师父,二殿下信中说了什么呀?” 贺云津展开信,再次认真读了起来。 “济之知悉:监军谢郎,国之栋梁,今陷虏手,多日不返。贼虏逞凶,折我节钺,此诚三军之耻!汝何迁延不进,坐视同袍陷敌?此岂安邦之将所为!险尔三日为期,尽起精骑,速斫敌酋!若旗鼓再挫,谢郎不返,军法俱在,必不汝宥!戒之,慎之!” 那封信字字简断,有如摐金伐鼓,连字迹都狠决飞扬,显然并非出自文士之手,而是秦维勉的亲笔。 都说响鼓不用重锤,秦维勉岂会不懂?如今写下这么重的文字,究竟是把他当什么人了。 气了一会儿,贺云津安慰自己,只当是秦维勉一时心急,将信收了。 只要谢质还活着,他自然能救。李先善不让他带兵出关,他使用仙术就是。 哪怕他是个凡夫俗子,什么法力也没有,他也从来没打算让秦维勉失望。 这么一想,贺云津又觉得气闷憋屈起来。 “徒弟明天早上若不见我,便到关上去望。” “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希文被掳,殿下责我尽力营救,晚上我出去探探。” “可是李将军不是不让师父去吗?” “他要是尽心营救,殿下还给我写信干嘛。” “要不还是缓缓吧师父,现在山戎刚被我们击退,肯定防守很严,师父一个人——” 贺云津一边穿戴一边说道:“放心吧,你师父死不了。” 两人正说时,军士报说又来了一名信使,专给贺云津送信的。 “前一位刚走,这是怎么回事?” 那信使行礼答道:“殿下着人送走了前信,晚间又写了这一封,让小的加急送来,小的不敢停歇。” 贺云津不禁气恼。连飞两封书来催战,他就这么信不过自己? 第61章 谁还没点脾气了 贺云津接过信来,只见秦维勉写道: “济之如晤:自前书发后,忧思无已。前线风沙催人,尔部行军疲惫,我岂不知?非疑尔忠勇,实虑不能破贼。夜间挑灯看剑,忽忆前日校场比武及围场射猎等事,吾三人携手并肩,相依之情,岂愧金兰? 今谢郎陷敌,非独折我臂膀,想亦如剜尔心肺。彼虽性傲,然于你我所谋,实多襄助。三日为期,非为相逼,乃忧贼虏凌践,恐彼不能久持。彼素身弱,敌犹残虐,想济之较我更为知悉。 谢郎之韬略,实为我军砥柱,尔之智勇,亦乃破敌关键。望尔振作虎贲之士,全此袍泽之义。军中粮秣已备,更遣良医携药先行,我当亲为后援,书不尽意,唯望珍重。” 贺云津看了苦笑。前书发都发了,如今又在这里找补,是怕他被逼急了怠工,还是单纯在搞软硬兼施的驭人之术呢。 秦维勉是威压也好,怀柔也罢,都是为了谢质的安危。可他贺云津又岂会不救谢质?如果谢质出事,他可再也比不过那人了。 那信使在旁看着贺云津久久不语,开口试探问道:“贺校尉可有回书令小的带去?” 贺云津想了想,只觉说什么都无味。 “你上覆殿下,就说——就说贺云津从命。” 夜里贺云津招来小九,让它带自己上天。古雨见他回来,疑道: “又出什么事啦,你又死啦?” “我来吸点清气,”贺云津说着就往里走,顺口问古雨这几日在做什么。 “左不过是闲待着罢了,那宴冰不对劲,我不跟他玩了。” 贺云津只当是年轻人之间的磕磕绊绊,也不放在心上。他从架上取下一只玉瓶,古雨看了奇道: “你要服丹?到底怎么了?” “前几日在人间用了法术,一直觉得不大安稳。” 真正损却自己元丹的人,古雨也未曾见过,并不清楚究竟会怎样。如今听贺云津这样说,古雨猜测在人间强行运功真的会对根底造成损伤。 “那你现在还要用?!你家云四又要死了?” “不是他,是谢希文。” 古雨嗤笑道:“我在万象镜里看过多次,他可是你夺缘之路的劲敌吧?” “唉,没办法啊,我尽力不用仙术罢了。” 古雨本想再说什么,贺云津已经不见了。 “真是的,看着挺聪明一个人,怎么傻成这样。” 人间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贺云津下凡径直到了山戎营中。他稍一寻找,便见到了谢质的身影。 还好他来得早。贺云津见谢质竟然就这样被露天绑在树上,凭他这纤细的文人体格,前些天路上又病了一场,这么风吹日晒的,怕是坚持不了几天。 第61章 贺云津先不做声,四下找好了路径。就这么几个移形换影的工夫,他已经觉得清气将尽了,待会儿还要带谢质逃跑,他得有周详的计划才行。 山戎的营地夜间自然看守重重。偶有几个军官模样的骑马巡视,马蹄声一近,打瞌睡的兵卒便又扬起了头。 “都精神点啊!” 那军官经过谢质身旁,在马上挥了一鞭:“喂,死啦!” 谢质早已料到了这种凌辱,也不抬头,那军官怕他真死了,下马来看,看守忙道:“他装死呢。” 谢质这才略略抬眼,不料正见一个黑影一手捂住看守的嘴巴,另一手不知做了什么,看守竟无声倒下了。那军官察觉不对,回头正要细看,也随即被这一招锁喉了。 “是你?!” “嘘!” 贺云津将谢质身上绳索割断,低声嘱咐: “待会儿火起,你便骑上他的马往东去。” 谢质来不及细问,贺云津已经沿着暗处走了。谢质仿佛觉得自己只是眼睛花了一花,贺云津便不见了。 他早已虚弱不堪,此刻强撑着靠在树上等候,果然不一时,军营另一头便闪出火光,随即赤色冲天,军营中霎时乱了起来。 很快军令下达,有人骑马来回传令调度,组织救火,但火势太大,很快山戎便放弃营地,令全军北去。 谢质见了,连忙聚起力气,攀上马背,往东而去。他边跑边看,只见身后树影重重,夜色在火光之下更加阴沉可怖。 贺云津放了火又抢了一匹马,山戎发现谢质不见,派了十几人来追。贺云津知道谢质跑得快不了,连忙策马紧随。 他追了几里地,边追边杀,直到树林之中,遇上了山戎一伙四五人,等他解决完这些,四下已经没有马蹄声了。 贺云津正惊疑,却听暗处有人说到: “济之……我在这……” 贺云津连忙循声去找,见谢质靠坐在树后,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实在跑不过他们,只好先躲起来……” “起来,走吧。” 贺云津伸手去拉谢质,却不料摸了一手腥粘。 “希文?!” “刚刚摔下马,多半是伤了哪。” 贺云津蹲下来仔细一看,谢质的左肩在流血。他从自己身上撕了一块布料下来,给谢质的伤口裹紧,将人扶起。 “加把劲,先回关里吧。” 谢质强撑着上马,疑道:“敌营失火,官军为何不派兵赶杀?” 贺云津轻笑一声。 “谢监军明日好生问问李将军。我猜他定是说情况未明,疑是山戎诱敌之计。” 两人回到相洲关下,正是天将白时。贺云津在关下叫人,范得生早在关上等了多时,连忙去禀了守门之将,给他二人放入。 李先善见了,大吃一惊。 贺云津见李先善的脸色由惊讶转为压抑的怒火,更少不了一丝嫉妒,心中已下定了决心。 “李将军,还是让谢监军先下去医治休息吧。” 无论李先善怎么问,贺云津只说自己心中焦急,因此半夜潜出关去,原只想打探消息,见山戎守备松懈,干脆用计救出了谢质。 李先善又气又无可奈何,贺云津暗想,秦维勉都掏不出自己的实话,何况李先善呢。 贺云津反而劝李先善速派兵前去捣毁山戎营地。放着这个立功的机会,李先善不可能不去,便暂时放过贺云津,调兵遣将去了。 从帅帐出来,贺云津便去看谢质。谢质桌上放着未用完的吃食,他左肩已经包扎好,正披衣伏案写着什么,一名军士替他按着纸。 “希文的伤如何?怎么不休息,在忙什么?” “给殿下写信。皮外伤,医官说不妨事。”谢质抬头看了他一眼,贺云津见他脸洗净了,头发也重新挽了,却更显苍白。 谢质重又低头书写,边蘸墨边道: “那李先善的为人你也见了,我们的书信一定要赶在他之前送达西营,谁知道他会怎么编派故事。得让二殿下比杨将军早知晓真相,我们才能占据主动。” 谢质左手垂着,右手摇笔。贺云津见他墨迹此时仍旧清晰端秀,也不禁佩服他这书法世家的功力。 谢质写得洋洋洒洒,总也有七八百字了。贺云津在远处坐下,谢质疑道: “你怎么无话给二殿下?快去写来,一并让信使加急送去。” 贺云津道:“有劳希文向殿下禀报清楚就是。” 第62章 听情敌的吧 谢质闻言停笔,看看贺云津,心思一转,问道: “可是先前殿下对你说了什么?” 贺云津扬眉,故意长长叹了口气: “殿下闻你出事,限我三日内救你回来,否则要军法从事呢。” 他这话看似玩笑,夸张的表情下却难掩真实的心情。谢质听了一想,只是转回头去,贺云津分明在他脸上瞧见了一丝笑意。 谢质将信封好,交由信使带走,而后整理好衣服,走到贺云津面前。 “多谢济之救我。” 见谢质抬起伤臂向自己深深行礼,贺云津连忙将他扶起。这几日谢质被山戎磋磨,身子软得像七尺锦缎。 “希文不必如此,快躺下歇息吧。” 贺云津将谢质扶到榻上,谢质叹道: “此事都怪我刚愎自用,不怪济之。刚刚我已在信中向殿下说明原委,济之放心好了。” 这话贺云津听了更不好受。难道秦维勉真以为他故意要害谢质,因此那样动怒?他岂是那种奸诈小人,又岂会如此不顾全大局呢。 可要他给秦维勉去信剖白,他也做不到。连这都要解释,未免太憋屈了。 谢质大难不死,此刻心情倒好,虚弱但轻松地说道: “被掳到山戎军中时,我原以为此次必死,那李先善岂会冒险救我?不想济之竟有如此心胸和胆略,倒令我汗颜了。” “既然希文如此坦荡,我也不妨实话实说。当初劝殿下对你交底,及今日冒险救你,都是为了替殿下留住栋梁之才,助殿下成就大业罢了。” 谢质笑道:“如此倒也爽快。今后你我携手,共同为殿下效命。你我的输赢,待到功成之时再行分辨,如何?” “好!此正是我之所愿!” 两人心照不宣,从此也没什么不能谈的了。谢质不顾病体,详细问了这几日军中的情形,听贺云津说完,眼珠一转。 “不好,这李先善定是在图谋害你。” 贺云津疑道:“怎么说?” “我尚不知他要怎么做。你就当是我久处漩涡之中,对于这些腌臜手段的直觉吧。” 这理由足够令人信服了。 谢质又道:“前几日我详细看了济之的字,虽然少些章法,但能将行书写得如此利落简洁,倒也少见,竟似有些刀兵之气。济之也不必再去练习,练不好有了匠气,倒不如这样的天成之趣呢。” 贺云津感到奇怪,怎么突然说到他的字了? 谢质见状笑道: “你还是给殿下去封信吧。以你我的位置——”他叹了口气,“以你我的位置,难道还跟殿下置气?别让他担心了吧。” 谢质自然不知道贺翊从前的位置,也就不能体会贺云津如今的心情。 当时贺云津是无味山的山主不说,还是云舸的救命恩人,他俩能在一起,全靠云舸主动。那时云舸看他眼中都是亮晶晶的,全心全意。 “你快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第二日一早,军中传来惨叫之声,贺云津让范得生前去打探,听说李先善怪守门将领私放贺云津,罚了他二十军棍。 这种大事不召集诸将公开宣布,分明是怕旁人劝阻,乃是李先善借故泄愤罢了。 此人名叫傅时赫,议事时贺云津见过他几次,觉得他虽然寡言,但一旦开口便都有些见地,是个将才。 贺云津想去探望他,已经走了出去,想了想又回头叫上了谢质。 傅时赫正趴在榻上,见他俩来颇感意外。 “傅将军别动了。这是怎么回事?” 傅时赫还是虚虚抱了个拳。 “谢监军不知,李将军怪我私放贺校尉出入,因此下令责打。” 贺云津急道:“我分明告诉李将军,是我自己从山上出去,为何连累了你?” 傅时赫断断续续回道: “我是否为你开门,关上自有众人看着。他不听我分辨——” 说到这里傅时赫不做声了,抬头看看帐中诸人。 贺云津跟谢质明白他的意思。贺云津又道: “昨日李将军也责我不该违命出关,但念我救人有功,只说是功过相抵,不想却连累了傅将军。” “贺校尉岂止救人而已,昨日大军出动,拔除山戎营寨,将战线整整推进了几十里,我军、我军许久不曾有过如此大胜了……我不怪贺校尉,你如此英勇,令人敬佩!” 第62章 贺云津连说“不敢”,令从人奉上一瓶药来。 “此乃从前朔州云舸云大夫的方子,对于外伤有奇效,下次换药时傅将军用上。” 谢质道:“这确实是好东西,我昨日一天已觉有了不小起色。” 傅时赫谢过,令人接下。谢质又道: “从前我在东宫为郎,曾识得傅青言傅郎,敢问你们可是同宗?” “那正是我的亲侄。” …… 贺云津看着谢质跟傅时赫拉起关系来,便觉得此事妥当了。李先善治军不仁,是上赶着把人往他们这边推。 临走时谢质说道:“我听闻你在此守关多年,劳苦功高。这次虽然受了委屈,但傅将军千万不要气馁颓丧,我定会向二殿下表明你的功劳,二殿下向来赏罚分明,傅将军安心养伤吧。” 从傅时赫处出来,谢质同贺云津对视一眼,随即告别分开。 贺云津打上路以来,还未曾一日闲过,今日终于安定了些,偏偏想着谢质的信该到了秦维勉手上了,又安不下心睡觉。 他带着埙,喊上范得生出去,只见漫天繁星,关外的天空犹显浩瀚。 贺云津立于无人之处,手里拿着埙把玩。范得生问道: “师父为何不吹?” “埙声凄清,不宜在军中吹奏,怕引起将士们思乡之情。” 贺云津不禁想,这声音与这官军营中是极不相称的。还是从前无味山中的日月才配得上这样清空的乐声。那时的人也是如此清透,看他的眼神永远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范得生不解。明明救了谢监军回来是大功一件,为何他师父这样神伤呢。 他想了想,问道: “师父在想二殿下吗?” “没有,”贺云津回过神来道,“想起了一位故人。” 第63章 按下葫芦浮起瓢 秦维勉连写了两封信去,左思右想,实在也是疲惫非常,这才稍安定些。第二日赵与中又来陪伴,见秦维勉已从前一日团团转的样子变成了在桌案后垂眸沉思。 “二殿下一夜未睡?也要当心身体才好。” 秦维勉知道作为军中主帅,沉稳镇定是必须的素质,但他从军以来第一次遇上大事,丢的便是他最不可失去的谢质,他尽管竭力自持,还是会叫身边之人看出破绽。 秦维勉请赵与中坐,沉吟道:“我想带兵亲自去相洲关督战,你怎么看?” “殿下关心战事,若亲自督战,必然士气更盛,”赵与中虽然着急,说话仍是滴水不漏,“只是这里也需主帅坐镇,西营是入京门户,不可不慎。相洲关有贺校尉与祖校尉在,想来很快便有消息。” 赵与中话虽这样说,实则对谢质的存活已经不抱希望。山戎如果知道谢质的分量,早该来谈判了,至今未来,恐怕谢质早就遭了毒手。 如今跟秦维勉说救人无望,即使是像二殿下这样的英才明主,一时片刻也无法接受。不如先拖着,待时日久了,噩耗也就不那么突兀了。 对于贺云津的个人能力,秦维勉是丝毫不疑的。但是带兵打仗,秦维勉心里也没数。本想着这次让他带新练的兵出去,对于将和士而言都是一次历练,谁知道刚出发就面临如此危急的情况。 他想到这里,不禁又起身踱起步来。赵与中见状走到他身边,温声劝道: “事发不过三天,就是排兵布阵也尚需时日,二殿下暂且放宽心,若出师不利,您再率兵亲去不迟呀。” 秦维勉见赵与中这样贴心,正想回头令他安心,突然一阵疾步,外面报说相洲关的信使来了。 “快请!信呢?!” 信使拿出李先善的信,秦维勉看了一过,自然是奉命、竭力这样的话,看不出一点心迹。那信使见秦维勉看完,又报说: “禀二殿下,给贺校尉的书信也已送到——” “回信呢?!” “没有回信。” “没有回信?” 那信使听秦维勉这样着急,立刻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他只是送信的,那贺校尉没有回信给他,不能怪他吧? 赵与中在旁说道: “想来贺校尉忙着打探敌情、部署兵力,不及回复吧。” 秦维勉挥挥手,让那信使下去了。 那封信送走不久他就后悔了。当时他实在是急火攻心,后来想想措辞如此严厉,也并非救人之道。何况贺云津能不能救得回谢质,原也不在于他的威胁。 对贺云津这样心思全在他身上的人,哄一哄还更管用。 秦维勉于是便等着后去的信使回来,看看贺云津怎么说。不想那人回来,又没有带回贺云津的书信。 “贺校尉看完,只说令小的上覆二殿下,说他‘从命’。” 这回赵与中也有些慌了。他知道贺云津在燕王帐下颇有分量,也看得出此人并非圆滑谄谀之辈,但如此桀骜,还是有些过分了吧? “呃……看来贺校尉必是有了主意,才如此简断!若不是有几分把握,岂会如此回复?” 赵与中是硬去弥缝,不想秦维勉听了脸上倒真有些霁色。秦维勉都能想得出贺云津当面对他说这两个字时的样子,不管救不救得回,贺云津一定会尽力去做。李先善虽然文辞滴水不漏,但秦维勉却不相信他会努力谋划。 赵与中话虽这么说,他也想不出怎么破敌。且不说李先善未必肯出精兵,就是倾尽全力,相洲关士卒也难以大破山戎,要不战事又何至于此呢。 杨恤早已接了李先善的密报,只当此事稳了,白天只是到秦维勉面前不咸不淡地宽慰了两句,赵与中听说了晚饭后又来给秦维勉吃定心丸。 秦维勉见赵与中如此贴心体意,心中稍有安慰。可一想起这人原是谢质举荐,心中又惶然起来。 赵与中怕他过于担忧,真离开西营到相洲关去,便一直同秦维勉说傧州的事。如今他们在此谋划傧州,若是一旦离去,则就前功尽弃了。 秦维勉如何不知轻重,可谢质在他心中的分量岂是旁人可以悉知的。他早想到他走出这一步必然尽是荆棘险阻,可哪里想到刚一出征,便失去了他最知心的人。 此种苦痛,即使他早先有所预料,也断想不到会如此酷烈。 眼看漏刻渐逝,秦维勉也逐渐意识到,他的希文怕是难回返了。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屏退左右,只留下赵与中与路天雪在身旁。 “天雪,若是你去,如何可以救得希文回来?” 赵与中捏了把汗。这燕王也是真会识人,知道旁人说的都是场面话或者安慰的虚言,专挑这个最老实的侍卫来问。 那路天雪听了这个问题,垂眸思索,手却不由自主握紧了剑柄。 “卑职无能,若是卑职前去,恐怕救不来谢监军。” “济之的本事你最清楚,你觉得他能救来希文吗?” 赵与中闻言赶紧看向路天雪,心想这时候你可别那么实心眼了。斯人若逝不可复得,能将军中动荡降到最低才是上策。 “卑职只见过贺校尉单打独斗的本事,并未知晓他行军打仗如何。” 这是实话,却也回避了秦维勉的问题中心。赵与中连忙故作嗔怪道: “二殿下破格赏拔的人,岂会有错?” 秦维勉挥挥手,示意他们别再为难了。 “是我害了希文啊……” 听他这样说,赵与中既是心痛,又因秦维勉已认清现实而稍感心安。 都说“慈不掌兵”,但赵与中回想那日?泉寺中二殿下手刺妖人之状,便觉燕王并非慈软之人,这几日如此行状,实乃因为与谢质情谊深厚之故。 想到此处,赵与中也感到悲凄难言,起身来到秦维勉身边,却默默不语。 帐外蝉鸣已盛。 “报——” “相洲关有信使前来!” 秦维勉立刻抬起头,外面的敖来恩连问都没问就将人放了进来,因此秦维勉“请”字刚出口信使已经到了他面前。 “禀二殿下!相洲关谢监军有信奉上!” 秦维勉原以为是贺云津的信,手伸了出去听见人名,反倒愣了。 “谁的信?” “谢质谢监军的信!” 赵与中早将信接来递到他手上,那信封上“谢质”二字两人都看得分明,甚至字迹都是秦维勉熟悉无比的。 这样功力深厚的书体,旁人是仿都仿不来的。 他激动地夺过信来,那几页纸在他手上不住地颤动。 “希文!真的是希文!济之救了他回来!” 秦维勉信未看完便已喜不自胜,忙将佳音说出,帐中诸人听了也都欢喜非常。那信很长,秦维勉却看得极快,一页页翻过,直到最后。 那几张纸如同赦书一般令他感动,看完便递给早就等得难耐的赵与中,自己转头便问那信使: “贺校尉的书信呢?!” 信使一脸诧然: 第63章 “贺校尉并无书信令小的带来。” 第64章 我还哄不了你了 秦维勉闻言一愣。 这么大的事贺云津不亲自禀告他?哪有人傻到不给自己表功的。 秦维勉心中又一沉。虽然谢质的信里没说,但如此艰巨的任务,该不会贺云津受伤了?或者将士损失太大?或者—— 他忙又问道: “可知贺校尉的消息?你走时相洲关可好?” 那小兵心想探听消息并非他的职责,如今主上问起,他又知道得不多,生怕惹来怪罪,因此答话十分小心: “小的走时……那关内与往时并无异样……” 赵与中已看完书信,见秦维勉关心完谢质又担心贺云津,赶紧说道: “想来定是一场恶斗,贺校尉怕是忙着善后,或者整顿军马,因此不及来信,想很快也有消息,殿下勿忧。” 这一番话倒提醒了那信使:方才殿下问的是两个问题。 “哦对了!谢监军写信时贺校尉就在一旁看着,依小的看来好像并无伤痛呢!” 赵与中眼前一黑。 秦维勉立时明白了,贺云津这就是故意的。 问题时,他是在跟自己撒娇邀宠,还是……真寒心了? 方才秦维勉看信只顾看个结果,打发走了信使又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品出更多意味了。 字里行间,谢质分明对贺云津极尽赞扬和夸奖,看来是真对贺云津心服口服了。也难怪谢质如此,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救人回来,还令山戎倒退几十里,这样的本事容不得旁人不服。 秦维勉令他二人同行,原本就希冀着他们朝夕相处能够消释嫌隙,如今看来,他手下两位要员如今是真的和睦了。 好好好。秦维勉半笑半恼地想,你们和睦了,跟我不和是吧。 信使走了不久贺云津就后悔了。 尤其是到了晚上,他一想到最晚明天秦维勉的书信就要送来,自己到时却什么也没有就愈发焦躁。 今非昔比啦,出了什么事也得他先低头,秦维勉不过是言辞催战罢了,在上位者的眼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在这生闷气,秦维勉根本都不会明白。 贺云津又想到现在谢质定是期待着明日秦维勉的回信,睡得甜甜的。哪像他,连个念想都没有。 谢质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摧残,秦维勉岂会不温言抚慰?保不齐还会送点什么珍稀药材之类的给他补身体。 想到这儿,贺云津更难受了。 自己就低个头、服个软,顺势表表忠心,立了这么大功,秦维勉还能不夸夸他? 他不给递台阶,难道要人家为王的人自己从高台往下跳吗。 晚上营中安静,贺云津左右睡不着,心里一直牵挂着秦维勉,不知道信使到了那人作何感想。 想来想去,他忽忆起自己还有小九。他成仙不久,无论是法术法器还是天庭的规矩逸闻都不甚了了。刚刚还是感觉头顶有阵异样,怀疑小九又被鸟啄了,这才想到还有这个灵物跟他心有灵犀。 贺云津就招小九下来,打发到秦维勉身边探听消息。 不一会儿他却倦了,好像在阳光下晒得懒洋洋一样昏昏欲睡。军中毕竟十分辛苦,贺云津并不意外,便熄了灯烛躺下。 “喂!云津!” 贺云津一睁眼,竟见一个人影坐在他榻边,此时他也已反应过来,那声音乃是古雨。 “怎么了?!——哦,小九是我叫下来的……” 贺云津无奈坐起,古雨已重新点好了烛火,就盘腿在他榻上坐下。 看了又看,贺云津只当他原是小孩子,并未说什么,只自己披衣坐好。 “我来找你,可有大事。” 古雨一向贪玩,永远是那么欢乐雀跃,就连报怨无聊也只是无害的嗔怪,如今说“大事”贺云津也不信。 他笑问:“哦?你倒说说。” “你在人间使用仙术救那谢希文,被人发现了。” “这能发现?发现又如何?” “这是自然。自从当日绝地天通之后,太神便禁止神仙下凡,不过时日已久,法度荒疏了。如果不在人间用法,倒也难以发现。只是最近太神派人巡逻监视,前几日就报说在人间发现了点点仙术,报告了太神,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 贺云津没想到成仙还要这么小心翼翼的。他疑惑道: “发现了便如何?” “神灵碎裂,开除仙籍。” 贺云津想了半天。 “仙人也有这么多规矩?” 古雨简直要绝倒。 “刚成仙的时候让你去司序处学习,你是一天没去啊?好歹将讲义领回来呢!全忙着找你的云大夫了是吧。” 贺云津是真心感到困惑,这跟修仙之时说的也不一样啊。当时不都是说仙人往来自如、万物无待吗? 古雨报怨完又说道: “总之你最近还是小心点!这回是太神下令盯住人间的扰动,不是玩的。听说是太神察觉人间至道发生了偏移,担心是有神仙下凡干扰导致。” 贺云津愈发不解,古雨看他神色,嗔怪一眼,主动解释说: “人间至道自有所往,凡人极难干涉,倒是有时神仙用法术可能影响世事。太神位于众神之上,更位于我等之上。就是东皇和西圣也不过是他的仆从罢了。你玩归玩,千万别顶风作案了。” 贺云津点点头。 “我明白了。” “对了,你之前可还欠我的情呢!听说下次的伏魔阵要轮到我去服役了,我最厌烦打打杀杀的,到时你替我去啊。” 仙界的事想来容易应付。贺云津便答应下来,又谢过古雨来替他通风报信。 “我实在是困了,可否改日再聊?” “唉,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无聊的邻居!”古雨边说边下榻,“枉我等了几千年。” “等我和二殿下平定了天下,我就回去了。” 古雨却忽然停住了。 “我说——干扰至道的不会是你吧?!” 贺云津怔了一下。但他随即想,他是要平定天下,又不是祸乱天下,难道至道本来的目的不是如此吗? “我这微薄之力能干什么,你别乱想。” 目送古雨离开,贺云津拉起被子就睡着了。 与此同时,小九正在秦维勉膝头睡得香甜。 夜里秦维勉想着给相洲关去信,正不知如何措辞,便见这毛茸茸的小东西钻进了他帐中。秦维勉看它童稚无害,慢慢伸手去摸,那小家伙仿佛等着他如此一样,往他腿上一躺,将溜光的尾巴盘过来,闭上眼等待。 秦维勉轻笑出声,一下下地抚摸着这名为九节狼的小家伙,心都跟着软了下来。慢慢地那小家伙身体缓缓起伏,像是睡着了,秦维勉便换了左手轻轻揉捏,右手则提笔悬腕,一字字写了下去。 给李先善的将令和给谢质的信都还好说,唯独这贺云津…… 很快信使就到了相洲关,跪下将信奉给谢质,谢质笑看贺云津。贺云津一时无言,知道让谢质看了笑话。 不料那信使又将出一封信来: “这是给贺校尉的。” 贺云津一把将信夺过,谢质来看,他转过身背对着谢质。 “好好,自己看自己的。” 谢质笑过,两人背对背各自看信。贺云津是一眼就看完了,随即便后悔自己的莽撞。 这信……他怎么看不懂呢。 第65章 给台阶就下 谢质不住地翻页,等他读完之后贺云津方才问道: “殿下说什么了?” 谢质喜气洋洋,不甘示弱: “殿下给我写了一首诗。” “什么诗?” “不过是往日唱和罢了,”谢质虽这么说,笑意却更盛,“济之不爱舞文弄墨,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这分明是嘲讽他不懂,贺云津无心计较,他惦记着别的事呢。 谢质自然也要问问:“殿下给你写什么了?” “……殿下给我寄来一幅画。” “哦?给我看看!” 贺云津这回没藏着,两人各自牵住画面一角,凑在一起看了,上面只是用墨色线条勾勒出一幅简单的图画: 一条大河上浮着一艘大船。 最奇的是,边上还写着一个“航”字。 又是船又是“航”,贺云津简直以为秦维勉是恢复了记忆,用前世的名字在点他呢。 谢质看了也一脸疑惑。 “依希文看,殿下是什么意思?” “嗯——这个嘛……” 谢质沉吟了半天,眉眼都绞在了一起,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贺云津对此又是失望又是欣慰。 失望自不必说,可若是谢质一眼看透秦维勉的谜语,他这心里必是要难受好几天的。 “船者,用以渡河济水之具,殿下画船定是暗合了济之的名讳。旁注一个‘航’字,或许是要你扬帆远航之意。” 第64章 这些贺云津也能想到,但总觉得没有搔到痒处。秦维勉的谜语,不该这么直白笨拙。 “我再想想。” “你还想什么!”谢质劝道,“不管怎么说,殿下主动寄信给你,已经给足你面子了。殿下给我的信上说,已经将你的功绩驰奏天听,你可别再跟他斗气,晚上写封回信,感谢殿下给你表功,这事也就过去了。” 贺云津没有明确回答,心里仍是在琢磨秦维勉的谜语。谢质见了只觉十分离奇,贺云津在殿下心中到底是什么分量?竟敢如此托大吗? “诶,殿下给你台阶了你就快下,做臣子的可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啊。” “好,我知道了。” 晚上贺云津在帐中给秦维勉回信。他知道谢质说得很对,以如今他跟秦维勉两人地位,哪有他生气的道理。燕王殿下礼贤下士、平易近人,主动来信要个台阶,他能不给吗。 可是铺纸研磨,贺云津仍是非常困惑。秦维勉的意思他破解不了,这封信可怎么写呢? 若是会错了意,秦维勉岂不是以为他不能同自己心有灵犀吗。 贺云津磨蹭到戌时将过还没落笔,正在为难之时,只听谢质的声音来了。 “济之!济之!我知道了!” 贺云津回头一看,谢质披了件衣服,兴冲冲地进来,拉着他对面坐下。 “我方才要睡,可心中一直惦记着殿下给你的图画,忽然忆起从前我二人同在太傅手下读书之时,曾经抄录过一首前人诗作,殿下非常喜欢其中两句,还拿来与我一同品鉴——” “希文快别说这些前话了!究竟是什么诗?” 谢质笑了笑,缓缓道:“诗云: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 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 秦维勉寄给他一舟一“航”,前一句又合着他的表字,定是此意无疑! 巨川思欲济…… 贺云津默念了两遍,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原来谜底并非让他奋力进取,而是“我在想你”。 见贺云津边想边笑,一脸春光,谢质的心里就泛起酸味。 他补充道: “这两句诗是说,想要渡过大川,还是要倚靠舟船航行,乃是求贤爱士之意。” 贺云津已经听不进去这些了。他想起那日他二人驾舟游于江上,秦维勉说自己“欲渡无舟楫”,与此句异曲同工。 那时秦维勉故意将古人诗中的“济”字改为“渡”,如今却将此字作为谜底。 原来线索在这!可恨自己愚鲁,涉猎文学又少,竟没能领会秦维勉的意思。贺云津暗自失悔,忙问谢质: “此是何诗?作者是谁?” “此诗题为《元日》,乃唐朝太宗皇帝所作。” 贺云津听了一愣。 好好好。年纪轻轻就喜欢唐太宗的诗,有些事原来也怨不得太子。 这么一想,秦维勉是真没把他当外人啊。 贺云津更高兴了。 不久后朝廷的旨意下来,李先善因击退山戎有功升了一级,贺云津则擢为中郎将。 台阶递得很准确,贺云津收到了秦维勉的一封长信。 “观尔孤身赴敌,英武如神,非止救得希文同归,更兼火烧虏营,实乃近世数十年我朝对阵山戎无有之壮举,——此等胆略,直教帐中诸将闻之掷盔叹服!” “夜间风起,闻远远涛声,忽忆春末之时,你我二人泛舟江上,彼时浮光跃金,江风飒飒,何等畅快。今虎符新拭,龙渊带血,而将军功业,不负当日意气。” “破虏之功已驰奏天听,然于吾心中,更喜者实乃战事稍息,得见有时矣。待尔班师,当与尔醉鞭命马,花下对酒。翘首待归鞭。” …… 贺云津边看边笑,心胸豁然,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不过他并没有开心多久。 “恭喜贺将军了。”谢质笑着向他抱拳。 贺云津还礼,谢质又道: “按理说你有先前围击山戎之功,又救我回来,火烧了山戎营地,再多擢升几级也当得,只是你乃燕王殿下的属官,做到一个中郎将也就到头了。” 贺云津原先确实不知道这门道,但如今知道了也并不在意这些,只是点头应下,谢质的话却还未说完: “我们现在受李先善的辖制,殿下不得不为他表功,何况他跟太子殿下及杨将军的关系——” 这回贺云津听出来一些意味。 “这些话是二殿下让你对我说的?” 谢质没想到贺云津能看穿,愣了一瞬,转而笑道: “殿下担心这些话信里说不清,因此叫我为你开释开释。” 贺云津这两日刚跟秦维勉通过信,秦维勉在信中丝毫不曾提及升赏等事。贺云津还当他同自己心意相通,知道自己不以功名利禄为念,谁知秦维勉不仅心中有着掂量,还不直接说与他听,要用谢质来探他的口风。 这算什么呢?贺云津一时也不知该做何感想,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信任。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架空背景,但是所有古代典故和人物出现在文里都不算穿帮(强硬) 第66章 小别扭都是秀恩爱 既然话已挑明,谢质索性都告诉他: “殿下信中说,让你我要善于处下,你可知其意?” 贺云津道:“殿下眼下有别的谋算,让你我安分待时,不要给他添麻烦。” “我看济之很能明辨局势,我还是跟二殿下说说,今后可别叫我传话了,传不好还未必及你的领悟呢。” 谢质这话看似恭维,却叫贺云津听出一股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骄气。光这一件事,足见秦维勉心里究竟将谁放得更近。 念及此处,贺云津又想,秦维勉信中那些赞赏和亲近又何尝不是一种疏远呢。 毕竟只有脆弱的东西才要小心呵护,坚不可摧的关系无需精心维系。 贺云津越想越觉得憋闷,回到帐中将小九招了过来。那小家伙原本正在秦维勉手下享受着爱抚,突然被主人召回,表情还没转换过来。 贺云津见它一脸失落,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还拿着半个果子。 “二殿下给你的?” 小九立起来,点了点头。 贺云津心软了下来。按理说凡间的东西应该入不了这小家伙的口,当初还是自己非要它吃秦维勉给的果子,如今它自己已经吃得这么香甜了。 “乖,吃吧。” 他摸了摸小九毛茸茸的脑瓜顶,小九才重新开动。 “你想回到他身边吗?” 小九在吃东西的间隙抬头看看贺云津,大大点头。 “你也喜欢他?” 小九又点头。 贺云津将小九抱了起来,坐到椅子里,给小九擦嘴。 “那等他闲时你就自己过去,可你去了,也得想办法帮帮我啊。” 这话贺云津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他能指望小九帮他什么,自己这么大个人——这么大个仙都没有办法。 不料小九倒是不迟疑,在他膝头立了起来,举起两只小爪子按在他肩头,仿佛在说“你放心,有我呢”。 贺云津笑笑,将小九抱进怀里,顺势弹了弹小九圆滚滚的尾巴。 “去吧。” 自从贺云津在山戎营中放了一把火,又提醒李先善派兵赶杀,山戎已经连退了几十里。李先善将众将招来,便令贺云津带兵出关,推进战线。 谢质先声道: “李将军,此时固然事不宜迟,然而关中将士多矣,独贺将军是新来,又连经两场恶战,正该稍事休整,何不先派他人前往?” “谢监军此言差矣。贺中郎所部刚经历大胜,正是斗志昂扬之时,自该趁势追击,必能更有斩获。而且我看贺中郎对山戎颇为熟悉,想来这也是殿下派他前来的原因。贺中郎,你休嫌烦劳啊?” 贺云津自然知晓谢质的意思。但是他们如今处于劣势,四平八稳的路线难有所成。这出关迎敌虽险,却容易有成绩。秦维勉派他出来,贺云津还想立个大功给秦维勉壮壮声量呢。 再说,在这关中还要时时看李先善的脸色,不如领兵出去来得快意。 “末将不敢。” 谢质还想再辩驳,贺云津给他递了个眼色,谢质便不说话了。 “好!” 李先善大喜,当即下令,又加了一句:“便着傅时赫傅将军随你同去。” 晚间谢质对贺云津道: “我就说出关不是个好事,你看李先善将傅时赫派去便知了。” “我也不愿行险,可不如此何时能回到殿下身旁?赶紧稳定住相洲关的局势,他便可召你我回去了。” 这话谢质倒也明白,他此来还有一事要告诉贺云津。 “对了,你前日审讯那山戎俘虏,可有什么收获?” “无甚收获。那人嘴严得很,竟是半个字也没吐。” “奇怪的是,他昨天夜里竟逃掉了!” 第65章 贺云津也感到十分意外。 “这营地军士众多,他怎么逃得掉?” “此事十分异常,我怀疑其中有鬼。另外济之大概也发现了,每隔几日就会有一伙军士出关,当天便回。既无军令,也不打旗号。此事亦该探察清楚。” “不错,我也留意了。如今我要带兵出关,这里的事情就有劳希文了。” 二人说好,不几日贺云津就整顿人马,带着骁烈营的千余人和祖典的部众,同傅时赫出发,前往对敌前线。 另一边,秦维勉也收到了俘虏逃脱的消息,不过不是来自谢质,而是先从李先善的塘报中知道了。 杨恤又来找他。 秦维勉正好拿着俘虏之事问杨恤,杨恤沉吟片刻答道: “二殿下,恕我直言,想要在我军的军营之中逃脱,此事绝非人力可为,果有此事,恐怕——必有内应啊。” 这也是秦维勉的想法。丢了一个嘴硬的俘虏虽不是大事,但若有内应就不一样了。 “正是。我正想下令给李将军,请他暗中排查。” 杨恤点点头,面露难色,看着秦维勉的脸色说道: “对了二殿下——末将最近一直在想——” “杨将军有话请讲,不必多虑。” “是。末将琢磨不出,那贺将军是如何将谢监军救出来的?谢监军被山戎俘虏,关押在军中,身陷敌营,仅凭贺将军一人究竟如何才能救他出来?” 这事秦维勉也想不通。但秦维勉并没有太过执着于此念,他此刻想想,觉得自己大概是见多了贺云津的半仙诡计,见怪不怪了。 但是认真思索起来,这确实不是常人可以办到。 秦维勉这里稍一迟疑,那杨恤又缓缓说道: “若是暗中救了人也罢了,惊动了山戎竟还能够走脱,且我又听说谢监军彼时已经受伤力竭,就是只带着这么一个伤员回来,也十分不易啊。” 此时秦维勉还没有看穿杨恤的心思,也并未发现他来的时机有何巧妙。秦维勉自己也为贺云津的才能惊叹,此刻只是赞赏道: “这确实是惊世骇俗之举。” 杨恤点到为止,他相信这位颇有谋算的小皇子慢慢会回过味来的。 “末将听说贺将军虽是刘积深刘老将军举荐,但二殿下早就与他相识了?” “哦,也算不上吧,只是贺将军曾经向天子进献过丸药,在宫中交谈过几句。” 杨恤干笑了两声。 “哈哈,末将倒忘了,贺将军是道人出身。” 杨恤又同秦维勉说了些别的,这才告辞离去。秦维勉送走他,回头见路天雪一脸凝重。 “怎么了天雪?你有话说?” 路天雪答到“没有”,秦维勉不再多问,他刚刚看见信使等在门外,知道必是相洲关的来信,他急着看看谢质跟贺云津的文字。 只见谢质也将俘虏走脱一事给他叙述了一遍,又说李先善派贺云津出关拒敌,最后才告知他贺云津已经看破那番话是殿下授意。 秦维勉一时郁结。 他怕自己亲自去说显得太过生分,又怕贺云津真不能明白他的苦处,这才请谢质代言,不想竟被猜到了,现在贺云津定是又打翻了醋坛子。 秦维勉立刻拆开贺云津的信看。 第67章 快见面了 秦维勉展信一看,贺云津的信里只说自己即将带兵出关,请他不要担心,保证不日凯旋等等。 秦维勉现在也是学会了,知道贺云津一有小心思就要表演深明大义,引发他的愧疚。只要他心存亏欠,还能不想方设法弥补吗? 学会了秦维勉就不怕,这贺云津还不是他几句话就能哄好的嘛。 令秦维勉感到忧虑的倒是太子昨日的书信。 他刚刚到西营不久,又是射白虎,又是破山戎,必是引起了太子的警惕。现在太子定然又听说了他在傧州干的事情,原先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的心思变了,只怕他真弄出成绩来。 太子信中虽然不提,句句只是关心秦维勉在军中是否劳累忧虑,但秦维勉从小跟在他身旁,岂会不知其意。 秦维勉担心的是,太子正在想办法让父皇召他回去,他必得赶紧找个理由留在军中才行。此刻他若没了军权,贺云津跟谢质却在前线,那是随时会出事的。 贺云津同傅时赫、祖典往关外去,刚到不久便接到了秦维勉的来信。他拆开一看,秦维勉别的未谈,只是给他解释了缘何让谢质给他传话。 “我素知济之心性,还俗从戎,非为功名,因此不以利禄俗事相烦。” “想济之之心与我同一,必能谅我。” “济之才能,我亦素知,唯盼早日得胜,再见有期。” “日前见营外凌霄花开,吾爱其艳烈,特折之纳于典册,今随书附赠。” …… 贺云津再将信封撑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一片干花。这样的心思,实在像极了他的云正航。贺云津怕旁人看见,未将花朵取出,只拿着信笑,祖典在旁看了甚觉奇怪,问道: “贺将军笑什么?” “没什么,”贺云津敛了笑意,可嘴角仍是压不住,他本想随口编个理由,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合理的借口,“呃……二殿下很关心我们在前线的辛劳啊。” “辛劳倒无妨,只是我们这么奔波劳累、出生入死的,那李先善缩在关里,最后功绩倒都归了他了!” 贺云津立刻回道: “话不能这么讲,二殿下如今是主帅,什么功劳最后不都是二殿下的吗?” 说完他方觉不妥,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开解祖典可不应该这么说。 “我是说,我们的艰辛二殿下都看在眼里,二殿下向来赏罚分明,宽和待下,咱们只管好好干,二殿下不会亏待我们的。” “嗐,我倒是无妨,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怕无法报答殿下!” “祖校尉不必担忧,如今到了前线,还怕没机会建功立业吗?” 贺云津开释了祖典一番,便去忙军务。这地方比他想的还复杂,山戎占据此处已久,官军多时不曾远出关外,连气候也不甚适应,大风之时帐子都扎不住。 离此不远,只需过一条小河,便是山戎的主力骑兵之一。此处想要进取极难,守住也不易,实在不是该屯扎的地方。 现在山戎新败暂时无事,一旦等敌人休整过来,他们这点兵马是难以抵挡的。 贺云津在给秦维勉的信中详细介绍了此处情况,不过来都来了,又是给心上人写信,他自然没脸说就此退军,只是告诉秦维勉他会想办法先破山戎一阵。 不久后秦维勉的回信传来,只说祝他得胜。 贺云津跟傅时赫、祖典绸缪起来,看准了山戎的弱处,赢了一仗。 “这便好了!”祖典领兵回来,喜道,“如今山戎又得老实一阵子!” 傅时赫正同贺云津一同看着士兵们清点缴获的武器马匹,他看得心惊。这骁烈营是燕王殿下来军中后才着手建立的,这才多久啊,就这么骁勇善战了。所用兵器铠甲也是日渐地好起来,有了如今这么些补给,已经算是一支精锐了。 最奇的是,这支队伍的风气还很好,令出必行,进退有度。 傅时赫看看身旁这位刚刚擢拔的将军,心想难怪杨恤和李先善都将他当作大敌。 “傅将军,如今山戎又将休整一阵,入秋后天气渐凉,更加不利我军,我意就上书李将军,暂且退军,你看如何?” 这件事他两位早就商议过多次,此刻傅时赫自然没有意见。 晚上祖典却来找贺云津。 “贺将军,我晚上带人巡逻,见一可疑之人,追近一看——” “怎么了?” 祖典有点犹豫。“看得不甚真切,但好像是傅将军身边的一位亲信。” 贺云津疑道:“往什么方向去了?” “相洲关。” 这事若是真的,确实有些奇怪。不过夜色深沉,祖典也不是特别确定,贺云津不便做什么,只令他加强巡视。 不久关内将令传来,李先善不许他退军。 无人之时,祖典便问: “贺将军可对二殿下讲了如今的处境?” 贺云津自然知会了秦维勉,秦维勉信中又是祝贺他成功,又是称赞他多能,又关心他是否安康。 更重要的是,秦维勉还对他诉说自己“独自”在西营有多么艰险不易,谋划之事险些失败云云。 “而关外之事,悉赖济之”。 贺云津明白秦维勉的意思,如今二殿下无暇分心此处,尤其还不想正面与李先善冲突,那边傧州之事和杨恤一人已经令他备尝艰难了。 既然知道了,贺云津就不会让秦维勉失望。 “二殿下自有谋算,你我也不必担忧,只是军中粮草将尽,需从关内转运。” 祖典本想探探贺云津的口风,提醒他可以争取二殿下的支持,看这样子,人家两位倒是通信密切,只是不知二殿下什么态度,竟让贺云津这个向来果决的人也瞻前顾后起来。 第66章 贺云津又道:“祖校尉勿虑,我也修书一封送与谢监军。” 不久李先善的回书又到了,只说立刻安排军需粮草转运。 谢质的信却没有,只是信使带话回来: “谢监军说书已收悉,照办不误。” 贺云津疑道:“你可将信亲自送到了?” “帐外侍奉之人接过送入,回话亦是此人带出。” 贺云津挥挥手,让他下去。祖典在边上看得奇怪: 早先他自然也看出这谢质跟贺云津有些龃龉,可是自打从敌营回来之后,二人似乎冰释前嫌了,怎么如今又别扭起来? 这再怎么说,谢监军总不能背弃了二殿下,转投了李先善吧? 李先善答应得好好的,可粮草就是不到。贺云津又修书过去,请求退军,李先善又是不许,并说粮草已在路上。 写信给谢质,还是没有回书,只叫人传话。 如此请了又请,催了再催,关外眼看着渐渐入冬,军士们又没有棉衣,粮草也即将告罄。祖典跟傅时赫都来找贺云津,问他怎么办。 贺云津明白他们的意思,不是来问的,是来催促的。催他请了秦维勉的命,赶紧带兵回去。 “再等等,再等等。” 秦维勉近日将精力都放在了傧州,西营所需粮草均由傧州输运,他要在此长待非得掌握住傧州不可。贺云津的信里虽不明言,但秦维勉知道那边局势不易,他把贺云津放在那也不放心。 好在赵与中十分得力,且又非常讨喜,不仅事情办得好,每每陪他说话,还总能令他心中舒慰许多。 “二殿下,可是相洲关有事?” 见秦维勉拆了贺云津的信便面色凝重,赵与中连忙询问。 那关外频频来信,每次秦维勉看了从不如此,反复看上两遍就命笔回信,时常边写边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今日怎么会如此呢。 难不成,有败事? 秦维勉将信递给赵与中。 “你怎么看?” “嗯……这好像……末将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信中只是写军中粮草将尽,且无过冬棉衣,贺云津请求退军,李先善不许,安排了粮草物资在路上。 “我知道济之,他从不肯令我失望,他若说出了三分困难,那定是有八九分。” 第68章 图穷匕见 听了秦维勉的话,赵与中道:“二殿下知人善任,末将确实看不出这一层。但谢监军不是在关内吗?想来粮草接应当无问题。” “这就是奇怪之处,希文一个多月前就告诉我他监督着李先善给关外发运了粮草,济之为何说没有?” “这——末将愚钝。” 秦维勉将信收了,背过手默然踱步。很快,他转向赵与中道: “整顿军马!我们到相洲关去!” 赵与中十分吃惊,讶道: “您亲自去?可是这边您刚刚给天子上了奏表,是否还是等到朝廷回音再决定?” “此时走是有些仓猝,但如今也等不得了。相洲关必有变故!” 其实赵与中还有一层意思:燕王殿下亲到前线,是不是要请天子的旨意? 秦维勉见他欲言还休,轻笑道: “大哥想让我回去,我干脆再走远点。” 这边杨恤拦了又拦也拦不住,连忙给太子、给李先善写信。那边秦维勉出了西营便开始急速行军,势要给相洲关一个出其不意。 秦维勉走了不久,贺云津的信就到了西营。不过就算秦维勉看到了,也只是白白担忧罢了。 贺云津没有等来李先善的粮草棉衣,反而等来了山戎的埋伏。他率领部下边打边走,由于无粮,自然只能往相洲关撤退。到了秦维勉出发那日,贺云津离关隘已经不远了。 这期间贺云津又派出无数哨骑往关内报信,不料李先善仍不许他退军,贺云津别无去处,仍只能朝相洲关而去。 “想不到他竟然如此歹毒!” 祖典忿忿不平,贺云津自然也早看出了李先善的意思,这就是要逼死他们。 他自己是不怕死,但他所率领的这些士卒都是血肉之躯的凡人,何况这还是秦维勉亲自招募组建的军队,绝不能有失。 最近他一次他给秦维勉的信没有收到回复,之后他就带兵上路了,回信的人也未必能很快找到他,算起来,他也有十几日没有秦维勉的消息了。 傅时赫道:“贺将军,估摸着明日晚间就要到相洲关下了,这一段请让我殿后吧。” 他们前几日就已甩开了山戎部队,如今又靠近相洲关,想山戎不会追上来。贺云津于是同意了傅时赫的请命,第二日一早就率众起行。 到得关下,正是黄昏时候。初冬的寒风自山谷之间袭来,吹得征人满腹乡愁,饥肠辘辘。 贺云津出马向关上道: “请禀报李将军!山戎追迫甚紧!军士无粮无衣!因此退军!请速速开关!” 关上顿时出现密密麻麻的军士。 贺云津微讶,只见李先善自关上现身,令身边人喊道: “无李将军将令你们岂敢退军!贺云津!你勾通山戎,里应外合!今日又来赚我!以为官军可欺不成!” 贺云津未及反应,忽听军队后方传来异动。他回头一看,傅时赫的军士竟然全都亮出了兵器。 “今奉李将军将令,同剿逆贼!” 贺云津明白了,李先善还有一手。见他没有死在山戎手里,也没有在关外被拖死,如今是要图穷匕见了。 那傅时赫乃是以苦肉计骗得他的信任,这么算来,李先善这盘棋以布局多时了。 他死不了,但手下的骁烈营被前后夹击,两边又是崇山峻岭,飞也飞不掉。 “李将军凭什么说我勾通山戎?!” 贺云津知道李先善必有话说,他问这句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他人虽在此,意念已经去使唤小九,帮他去扑那只画眉鸟了。 “你独自到山戎营中救回谢监军,我本就觉得离奇!后见你私放俘虏,更加留意!今有你与山戎往来书信在此,你还有何话说!可恨你竟然将我关防尽数图画,交于山戎!好在被傅将军缴获,连夜送回,不然我等岂不皆死于你手!” 范得生一直在贺云津身边,此刻慌了神,颤声问道: “师父!怎么办?!” “慌什么!”贺云津沉声道,“骂回去!” 按说此刻他该亲自反驳,但贺云津忙着在天上找鸟,无暇他顾。好在这范得生还不是个慌脚鸡,听了他的话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慌,大声替贺云津辩白: “这全是你一面之词!你伪造书信、地图,陷害好人!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云津抽空给徒弟打气: “说得好,接着说,反说他造反就是。” 范得生听了,壮着声气又道: “大军在外,你不接济粮草!分明是想害死我等!如今又、又诬陷好人!我看你才是要造反!” 贺云津这回也有些慌了。每次他找古雨,对方都是眨眼便到,现在怎么遍寻不着? 更奇的是连小九也不听话了,不再在天上寻找,反而到了凡间来。 李先善占尽上风,自然不会跟他废话,只道一声“今日要为朝廷翦除逆党”,贺云津抬头一看,关上军士已经拿起了弓箭,弯弓上弦。 前面箭矢欲发,身后傅时赫截断退路。贺云津低声向祖典道: “此时唯有向后拼出一条生路。” 祖典颔首怒道:“看我取那姓傅的首级!” 贺云津心中已有谋算。他准备掉头往后打,就在关前设下结界,让箭矢无法进入,应该还有一线生机。 到时候带着军士们先跑,再慢慢找到落脚之处,去通报秦维勉。 他看了看这山谷宽度。 至于以他现在半颗元丹,能不能设下这么大的结界…… 他上次在凡间发功所受的内伤还未痊愈,这次一想起来,已觉丹田隐痛。 贺云津眼中凝成一股坚硬的决绝。 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拼。李先善接到杨恤的快马急报,知道秦维勉亲自来了,他心道不好,此事必须在秦维勉来之前结束,到时候就给秦维勉来一句“事急从权”,杀了一个小小的六品中郎将,秦维勉还能把他怎么样? 李先善派人盯住了贺云津所部的动向,知道他们今日便会到关下,同时秦维勉也已靠近,看样子是要在同一天到达了。他连忙派人备了酒肉鼓乐,便请谢质带领,以劳师迎接为名,拦住了秦维勉。 “二殿下!” 秦维勉见了谢质,喜出望外,连忙下马拉住谢质: “希文!你怎么来了!” “李将军让我带人前来迎接二殿下!二殿下一路可好?” “好,好!对了,济之怎么样?粮草可运去了?” “粮草我紧盯着,每隔半月便有输送,二殿下勿虑。” 第67章 “可是为何济之给我写信,说并未收到粮草?” “不该啊,若是没有粮草,他该先告诉我,临走时都说好了的。” 秦维勉听了心中隐隐不安,二人说话时军士已经斟了酒送来,秦维勉接过饮了。 “我急着过来就是担心李先善在搞鬼,好在如今已快到了,究竟如何,很快便有分晓。” 谢质轻声道: “分别已有半年之久,自从相识还从未与殿下分离如此,我心中着实思念殿下……” 秦维勉笑笑,正要说话,忽然感到有东西在扒自己的靴子。 是九节狼。 第69章 冲冠一怒 军士见野物跑来,全都拔刀欲赶,秦维勉挥手让他们退下,弯腰去摸九节狼的头: “你怎么来啦?” 那声音温温柔柔的,谢质听了差点以为这是家中久养的宠物。 小九只顾“嘤嘤”地叫,一声接一声,显得焦躁极了。一条身子也早已立了起来,两只前爪扒住秦维勉的裤子,头往前面扭。 秦维勉便有些警惕。这小家伙是通人性的,尤其通贺云津,现在这么着急,别是贺云津出事了吧? “什么意思?”他弯腰问道,“你让我往那边走?” 小九边嘤边点头,松开秦维勉,甩着尾巴就往前路跑。秦维勉令劳军之人让开,上马急令行军。 秦维勉在后面看着,只觉那九节狼越跑越快,四只爪跑成了轮子,还回头嘤他。秦维勉一鞭接一鞭地追,身后谢质、敖来恩都喊他慢些。 “二殿下慢些!” 九节狼回头叫道: “嗷!嗷!” 秦维勉顾不上等自己的仆从和侍卫,伏在马上狂奔。小家伙跑得比马还快,叫声凄厉,让秦维勉心中极为焦急。 这路是一直奔着相洲关内去的,定无好事! 遥遥望见关防,就见关上密密麻麻站满军士,一个个弯弓向外。 “怎么回事!” 贺云津虽在关外,但心上人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心中一喜,随即有了算计。 “二殿下来了!” 范得生却在边上道: “师父……二殿下会相信我们吗?” 贺云津一愣,随后冷嗤一声道: “他若不信,为师就带你进山修仙去算了!” 那李先善在关上看到了秦维勉率队前来,他看了一眼秦维勉的旗帜,又往外看看贺云津。 秦维勉的马快,已经当先跑到了关内,连马也未曾勒住便翻身而下,险些跌倒在地,稍稳住步子就往关上跑,边跑边喊: “快住手!!” 眼见着秦维勉已经快步跑上城头,李先善心一横,举起手狠声道: “放箭!” “谁敢!!” 手快的死士已经将箭放出,箭矢破空发出猎猎之声,关外顿时一片惨叫。 秦维勉扑到垛口,向下一望,只见前排军士纷纷中箭倒下,正当中贺云津骑马立于前头,秦维勉定睛一看,贺云津身上竟插着数支羽箭。 暮色昏沉,秦维勉跑得浑身是汗,见了此景又被冷风一吹,身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次他梦见贺云津被万箭穿心而死,难道应在今日? 李先善只在他背后冷声道: “贺云津私通山戎,泄我城防,证据确凿!今日他又带兵闯关,事发突然,末将不及请命,事急从权,因此下令诛杀!” 秦维勉回头看了李先善一眼,只这一眼,饶是统兵多年的老将心里也打了个哆嗦。 “贺将军!” 关下顿时一片呼号之声,贺云津几乎是从马上跌下来的。秦维勉见他从地上爬起来,挥手斥退旁人,却重重跪在地上,双手绕过胸前的箭杆,颤颤巍巍地向关上行礼。 秦维勉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又好像听到了。 “二殿下!” 骁烈营的士卒亦随着贺云津跪下,寒风凛冽,他们身着单衣,蓬头垢面,兵器尽皆插在地上,俯首叩拜如同波浪。 贺云津身旁那匹叫作未壮的马引颈长嘶。 秦维勉厉声道: “快去救贺将军回来!” 谢质刚才追不上秦维勉,气喘吁吁地到了关下后立刻便去大门旁,此刻听到命令马上命人开门,亲自跑到关外将贺云津扶进来。 秦维勉下关去迎,李先善紧跟在身后,急道: “二殿下不可轻信啊!贺云津他私通山戎,末将调查已久,证据确凿!”李先善命人捧来两样东西,递给秦维勉,“现有他与山戎往来书信在此!他将关防虚实尽皆绘成图画,趁交战之际送于山戎——” 秦维勉止步回身: “还有呢?!” 谢质已同范得生将贺云津架了进来,李先善遥遥看了他一眼,不禁心虚,只是仍旧壮了声色道: “孤身到山戎营中救回监军,末将本就觉得不可能!后来他审讯俘虏,竟用山戎语言交谈,谁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随后那俘虏又于我军严守之中逃脱,必是贺云津私放!二殿下!贺姓之人原本就与山戎杂处,素有往来!我看他——” 路天雪忽而在秦维勉身后抱拳道: “殿下!贺将军绝不会反叛!” 秦维勉并未理会他们任何一人。他看到贺云津身上穿着他赏赐的铠甲,上身已被血尽皆染透,脸上颈间冷汗涔涔,双唇颤抖,被人架着过来,已是声音破碎。 “二殿下,我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快去治伤!” 谢质要带贺云津走,贺云津偏又挣扎着说道: “我不走……二殿下!我、我不行了……今世有负殿下重托,来生再为殿下牵马坠镫……” 贺云津说着又跪,几乎是摔在地上的。秦维勉连忙去扶,却没发现自己的眼泪同贺云津的膝盖一起落了下去。 “济之!!” 贺云津攥着他的手臂,头埋在他胸前,身子沉得拔不起来,呼吸又重又快。 “二殿下……” 秦维勉只觉心窝宛若被滚水淋灌,鼻根酸得如同拧绞,随着贺云津又一声脆弱却深切的呼唤,他的眼泪也再次涌了出来。 秦维勉颤着手,生怕碰了那几支刺入了贺云津胸膛的箭,在贺云津后颈摸了摸。 “先去治伤,啊,不会有事的。” 李先善别无退路,只能铁了心续道: “二殿下,还是先看看证物再说吧。” 秦维勉挥手让军士带贺云津走,自己闭目咬牙,半晌才将眼泪止住。 他接过李先善递来的“证物”,将那封书信稍看一眼便递给谢质,自己又展开关防图,问道: “若是私通山戎,交接怎不机密,能叫傅将军拦截?” 李先善还未回答,谢质又道: “二殿下,这不是贺将军笔迹。虽然间架结构仿得有几分相似,但笔意却没有学来。” 秦维勉声音冷绝: “贺将军乃是朔州人士,会说胡语有何稀奇?难道姓贺便是反贼?!你自己没有本事,竟觉得他人立功便是嫌疑,简直可笑之至!关中看守严密,却叫俘虏走脱,你说是贺云津放走,我看定是你所私放!” 李先善没想到这小小年纪的皇子竟有如此的威严,凛然不可冒犯,竟当面直斥他这个三品将军,李先善不禁语塞起来。 “二殿下!我从军二十余年,我岂会私通山戎?” “你身为沙场老将,不思报国,却嫉贤妒能、党同伐异,伪造证物,构陷忠良!凭你也敢对本王倚老卖老?!还不给我跪下!” 被秦维勉在手下将领面前如此斥责,李先善颜面尽失,更是万分意外。他从未如此受辱,一时十分无措,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低头行礼。 饶是如此,李先善也没想到秦维勉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一个小小的三品将军,谁给你的权力擅杀本王部将!我已到关内,你为何仍旧下令放箭?!事急从权?本王今日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事急从权!” 李先善闻言惊讶地抬起头,却见秦维勉从身旁侍卫手上抽出剑来,紧接着便觉自己胸膛一凉。 被刺之人愣愣低头,临死之前堪堪确认了自己的死因。 第70章 真心如何否认 不仅李先善,在场之人谁也没想到秦维勉这一招,就连给秦维勉捧剑的敖来恩也没反应过来。 谢质更是被喷溅出的鲜血吓得后退了一步。秦维勉虽以皇子封王,但也没有随意处决三品大将的权力,就是真有反迹,也应解送京师,交由三司审理,请天子旨意定夺。 何况李先善同太子、杨恤及朝中许多要员皆是姻亲世交,在军中更是根基牢固,在这相洲关都已经驻守了十几年,连天子也未敢轻易调动,秦维勉竟全然不顾了不成? 冲冠一怒,竟至于此。 谢质从震惊之中稍缓,便着意去看秦维勉。只见这位燕王正冷冷看着李先善倒地咽气,显然也在竭力从暴怒之中平复心情,但眼中却仍旧坚定如同金石,丝毫不见半分悔意。 第68章 相洲关诸将更是十分震悚,谁也不敢相信李先善就这么死了。秦维勉抬起头,向他们说道: “诸位!此事皆是李先善之过,与诸将无关!我奉天子之命统率西营全部兵马,今日起相洲关皆听我调遣!” 将领们面面相觑,待反应过来纷纷跪倒,连忙答道: “悉听燕王军令!” 秦维勉命其中一位道:“割下李先善的首级,随我来!” 那人壮着胆子割下老上级双目圆瞪的头颅,跟着秦维勉走到关上,提在半空。 秦维勉向关下喊道: “李先善陷害忠良,阴谋反叛,今已伏法!傅时赫附逆,罪不容诛!关下军士不知实情,皆不论罪!割下傅时赫首级者,重赏!” 听了这话,祖典立刻指挥骁烈营转身向后攻去,不过轮不到他,傅时赫身边亲信已经动手将其枭首,一颗头很快就送到了秦维勉面前。 “运粮官何在?” 一人战战兢兢出列,还没走两步就双腿打结,瘫在了地上。 “燕王殿下!”他叩头如捣蒜,“这都是李将军的命令!叫我将粮草运出关去,却不许送往前线,而是运到山谷中囤了起来……燕王殿下!!卑职也是没有办法呀殿下!!” 谢质这才知道,原来他紧盯着送给贺云津的粮草,刚离开他的视野就改道了。 “既是迫于李先善淫威,姑且免你不死,贬为士卒,戴罪立功!由你带路,去将粮草寻回!” 那人谢了又谢,仍是站不起来,被人架了下去。 秦维勉又安排人将关下的军士接入进来,自己连忙去看贺云津。 众人已将贺云津身上铠甲摘下,秦维勉一见那血淋淋的胸膛,心又抽紧了。他这时才看清,那是四支箭,如同四个泉眼向外冒着鲜血。 贺云津的呼吸短促却缓慢,仿佛随时要断线。听见他来,连忙抛眼来看,却连望这一眼都十分费力。 “二殿下……” 有气无声,却偏偏含着笑。 “别动,让医官给你拔箭。”医官已将纱布等物备好,火上滚着水,里面煮着匕首纱布等物,又着人按住贺云津的肩膀和大腿。 医官拿着剪刀,将贺云津上身衣物剪碎了,一层层一片片地剥下。秦维勉看那些破烂布料竟已全被鲜血浸透。 贺云津胸前揣着一个锦袋,此刻被翻了出来,医官仍旧将其放到一旁,贺云津见了却向范得生道: “徒弟收好……” 秦维勉一看那形状,已经猜到是何物。他拿起来,在手里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果然是那块他送给贺云津的手牌,此刻被血浸染,鲜红色顺着阴刻的云纹弥散开来。 秦维勉鼻子又是一酸。他将手牌翻过,心想正面的四个大字此刻该更是遒苍悲壮了。 不料翻过来看时,正面竟粘了东西,薄薄的一片,也已经是又红又烂。秦维勉用手缓缓揭起,不料却一碰一碎。直到认出花蒂,秦维勉方才想到,这是一朵被鲜血殷殷浸透的凌霄花。 秦维勉垂眸,默然半晌。 这拔箭向来凶险无比,若是不甚牵连经脉,到时血流如注,甚至会溅到对面墙上。更别说贺云津身上箭非一支,若是痛极乱动,或是箭上有毒,更是凶多吉少。 帐中众人均围在贺云津身旁,但却寂静无声,一个个屏住呼吸,无一人不紧张。 如今见秦维勉低着头拿着那不知何物,默不作声,唯有手攥得死紧,众人都不解其意,只是更添了紧张忐忑。 贺云津颤声道:“二殿下……?” 秦维勉不答,贺云津便用眼神示意范得生去将那东西接来。秦维勉顿了顿,将手牌递了出去。 医官已经将贺云津上衣尽皆除下,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胸膛。 这回秦维勉抬起头,直视贺云津的双眼,反而声音娓娓,温言劝道: “济之不必担忧,你今后安心养伤便是。”秦维勉边说边用眼神示意医官,那人将工具备好,俯身在贺云津身前查看伤口。 “我取了李先善首级,傅时赫也已伏诛,关内一切都好。” 贺云津稍施法术自然能够令箭雨改道,但他见秦维勉到来,并未想到李先善竟然胆大到违抗燕王将令,等箭矢发出之时他再施法也已来不及了。 就给自己弄个符咒护身倒是可以,但电光火石之间贺云津心思一动,也未施法。 纵然是他算计好的,但他可万万没想到秦维勉竟然就这么把李先善杀了。 “殿下……”贺云津有气无声,“李将军……乃朝廷大将……就是有过……也该交由三司审理……殿下怎么……殿下万不该为了我……” “他算什么朝廷大将!屠戮忠良,残害同袍,他也配沐天恩、食官俸?!我看他连这人皮也枉批了!” 秦维勉看了一眼医官,接着说道: “诸位都不必惊慌,父皇怪罪,自然由我一身承担。” 贺云津正欲说话,医官竟趁他分神,果断地将离心经最近那支箭拔了出来,随即便有副手用纱布裹住。 虽是不意,但贺云津还是疼得闭了嘴。一时间他也有些怀疑,自己这计策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自己受苦不说,竟然激得秦维勉不顾人情法度就这么杀了李先善。 天子见秦维勉这样出格,还会放心令他带兵在外吗?就是天子有心容情,到时候李先善的宗族亲朋岂会善罢甘休,太子定会加以利用,天子就是为了平息众怨,也得对秦维勉加以惩戒。 贺云津知道自己死不了,医官将箭一支接一支地拔出,他只是咬牙忍痛等着这场自找的酷刑结束,反倒是围观众将均于心不忍地低下了头。 秦维勉更不敢看那透风的胸膛,微移了双眼,又怕贺云津支撑不住,寻了话来逼迫他同自己交谈。 “李先善真是该死!这能透甲穿盔的箭矢只有两处军械所能够制造,一个月也造不出百支,他竟然提前准备好,全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贺云津虚弱笑道: “这还多亏了……多亏了殿下所赐铠甲……这些箭没得不深……” 祖典见状忙说道: “二殿下不知,末将在关外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箭全是瞄着贺将军来的!要不是贺将军敏捷,用剑挡开了许多,那可——” 祖典说到这里也哽咽了,秦维勉听了更觉后怕。他翻看手牌时弄脏了手,贺云津的血又凉又黏。 医官已将贺云津身上的箭全都取下,上了药,用纱布包好,就扶着贺云津将他缓缓放平。 “将军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为将军换药。” 秦维勉跟着坐在榻边,众将一直在旁站着,皆是神情凄然。 只听秦维勉叹了口气,低声道: “大家都走,让贺将军好好将息吧。” 说着自己也起身。 贺云津哪舍得就这样放秦维勉走,连忙伸手将人拉住,牵扯得伤口一痛。 听他低呼一声,秦维勉连忙坐下,俯身向着贺云津道: “济之!别乱动,有什么话,我在这里听着。” 第71章 真不是卖惨 秦维勉挥手令众将都出去,只有谢质留下没走,秦维勉也未多说什么。 贺云津深呼吸了几次,缓过劲儿来,却是问道: “我们的军士……他们可还好?他们这些日子受……受苦了……” 秦维勉原以为贺云津要说些儿女情长的话,因此才忙屏退旁人,不料贺云津如此着急,竟是问手下军士如何,秦维勉心中更加不是滋味,益发对贺云津多添了几分敬重。 “你放心,我已将他们全部接入关来,让他们好生休养几日。” “多谢……多谢殿下……殿下一定将他们放在中军才好……” 秦维勉明白贺云津的意思,如今他猝然杀了李先善,这军中必有不服之人,或许正意图串联哗变,自然要将亲信放在身旁。 “放心吧,赵与中将军带着我们的亲兵护卫中军。” 谢质低头说道: “这件事都怪我。没想到李先善将粮草运出去居然就改了道,我太大意了,应该派人全程跟着才是。” 贺云津还没答言,秦维勉先打断了他: “此皆李先善狡诈之故,你初来从军,经验不足,不能怪你。” 秦维勉说得极快,说完便回头对谢质说道:“你也下去吧。” 谢质行礼告退,秦维勉见贺云津不说话,只是看自己,手也抓着自己的腕子未曾放开过,便别开眼,轻声道: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殿下!” 秦维勉这次走得慢,见贺云津又伸手抓他,还没抬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也不问贺云津要说什么,他自己先开腔了。 “这件事都怪我。我忙着那头傧州的事情,怕这边再跟杨恤、李先善起冲突,引起他们的注意,因此才一直叫你宁耐一时。是我低估了他们的险恶,前些日子杨恤就来我面前垫话,想给我种下怀疑的种子,当时我没有听出他的意思,若是那会儿就多加小心,也不至于——唉,你说你,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怎么还不对我明说?我以为你这边还能支撑,这才——” 第69章 贺云津见秦维勉脸上还挂着泪痕,此刻又这样悔恨不已,心中只觉得异常甜蜜。他趁势说道: “殿下不要自责,我岂会埋怨殿下?我知道殿下必有谋算,既然叫我坚守,必有、必有用处,我听命便是。贺云津此身此命,皆为殿下所有,殿下就是叫我赴死,我又岂会退避?” 贺云津的声音又虚又轻,简直像是一阵夹着低诉的风。秦维勉听得心中难过,偏贺云津又道: “就是当时退了军,李先善一计不成,必然还有后手。他的计谋那么早就定下了,怎么会善罢甘休?如今军士们无恙,殿下又得了傧州,就是我受了些皮外伤又算什么呢?” 贺云津反倒来安慰他,秦维勉更觉窝心,一时间是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人从前总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举重若轻真像个世外高人,如今重伤之时如此恳切大度,也是真见了性情了。 “二殿下可到过关外没有?这次我远出关外,那里的风土气候已与中原大不相同,倒让我想起朔州来了。” 贺云津明明气虚,却仍旧说个不停。 “朔州的风,硬,入冬了便割在脸上生疼。倒是夏天不似中原酷热,早晚凉风一吹,十分爽快。” 秦维勉知道,病中思乡,岂是为了那几阵风。 他怕贺云津苦思伤了身体,便撑着笑,故作埋怨道: “这是什么要紧话,偏偏这时候说?还不好好休息。” “分别日久,如今好不容易重逢,我只想多看看殿下……” 贺云津笑中带着赧然,秦维勉更觉心酸。这话说得失了分寸,若搁在从前,秦维勉定要拿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挡开,再起身离去,可今日他却狠不下心如此。 贺云津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不去,秦维勉想起自己方才落过泪,恐怕被贺云津看去,更不敢同那炽烈的目光对视,竟不自觉低了头,眼神只落在贺云津握着自己的手上。 “关外我还不曾去过,朔州那么远的地方更是早就失陷了。倒是平时读到前朝的诗作,领略过北方那马毛带雪、滴水成冰的苦寒。” “等我们打过去,我带殿下在朔州逛逛,虽是塞外之地,也有些好风光呢。” 贺云津仍旧贪看不住,边看边笑。秦维勉被他盯得没办法,更怕累着他,坐了一会儿便温声细语说道: “济之快歇息吧,外面还有许多事情,我也该去料理。明天我再来看你。” 这回秦维勉先拍了拍贺云津的手背,将他的手拿开,塞到被子底下,又将被子拉好,这才起身。 “快睡吧。” 与此同时,关内李先善的旧部也在商议。 “燕王连李将军都说杀就杀,谁知哪天轮到咱们!” “是啊是啊!” “二皇子,一个黄口小儿,文弱书生,贱妇之子,无德之人!他凭什么统率我等?这次杀了李将军,李家岂肯善罢甘休?更别说太子殿下自会从中联络——” “我也如此看,这二殿下马上就得灰溜溜回去!” “我们如今若不起事,日后太子殿下必会怪罪我等!你也是知道太子行事的,定会以为我们立场不定,首鼠两端!依我看,不如趁机发难,先控制了相洲关出入,同时发信急报朝廷,就说二殿下临阵杀将,导致军心不稳,行将哗变,我等再……” “嗯嗯,此事正应乘乱,我们分头去办!” 贺云津刚要闭眼,古雨接着就来了。 “你忙什么了,怎么刚来?” “我在这等半天了,不敢现身打扰你。不让你把惨卖完,待会儿你箭伤都好了吧?” 古雨说着,就在榻上同贺云津对面坐下。 “我说你这计使得真好啊,那云四一边哭一边给你报仇,真是太感人了,啧啧。” 贺云津无奈道: “回去帮我好好喂养小九,多亏了它。” “小九在呢。” 古雨说着,小九已经现身,蹭地跳上床榻,一边往贺云津身上蹭,一边嘤嘤地叫。 这兽灵跟主人声息相通,小九这么焦躁难受,必是贺云津真不好过。 “我说你还真受伤了啊?” 第72章 哗变 “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假的?那时去找你,就是想请你帮帮忙,没寻到你,正好二殿下到了,没想到那李先善竟还敢放箭。” 听了贺云津的话,古雨埋怨道:“我来又有什么用!现在上神查得紧,还敢在人间施法?当心给抓住,”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短笛来,“以后不许去扑我的画眉!有事找我,就吹这个笛子。” “我不会吹笛。” “……这是法器!又不用你吹响!你已经是神仙了!心思活络点行不行?” 古雨拿着笛子在贺云津肩上敲了两下,这才丢给贺云津。 那小九直拿圆滚滚的头去拱主人,贺云津一边安抚它一边温温柔柔地笑,将它身上的毛捋顺,又去掂那毛茸茸的尾巴玩。 “这次多亏你啦。” 古雨嗤笑道: “怎么现在又爱不释手了?当初你还嫌弃人家。” 小九闻言惊讶地抬起头,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贺云津。 “别瞎说!我什么时候嫌弃小九了?”贺云津大掌抚过小九的脊背,低头碰了碰小九的鼻子,却给自己疼得抽气。 “原来少了半颗元丹这么脆吗?”古雨咕哝着,“真有这么疼?” “没少元丹的时候一样疼啊!你难道就没受过伤?” “当然没有!”古雨对贺云津的问题感到十分惊讶,“堂堂一个上仙,什么法术不能护身?谁跟你似的,放着天上清闲日子不过,下凡来自讨苦吃。” “你刚刚去哪了?怎么小九都找不到你。” “不过随处闲逛,不小心走进无何有之乡了,”古雨眼神闪烁,一闪身走了,话才刚刚落到地上,“我先回去啦!” 贺云津摇头笑笑,便把小九藏进被子里,一起入眠。 秦维勉离去后也没闲着,立刻命人封锁出入要道,控制驿马、信鸽,防守粮仓、府库,不许任何人无令轻动。 他命人将当初看守山戎俘虏的军士带来,他要亲自审问,不料却听说那军士已经被李先善以看守不力为名处死了。 秦维勉正在思索该如何找出私放俘虏的人,却忽听外面一阵骚乱,他出帐一看,赵与中正来报告: “二殿下!李先善旧部哗变!” 秦维勉之前已经将赵与中的人手布置在了中军,令毛圣隶率领所部控制外围,如今哗变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向里一路向外,他面前的便是郑赛、周照的人马,是来逼他交出兵符的。 “二殿下!我等并非哗变!实因李将军死因不明,来讨个公道罢了!二殿下您贵为皇子,又有天子所授旨意,但李将军镇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又是朝廷三品大将!您也无权就地处死!如今众军士心有不安,我等因此前来询问,还望二殿下给个答复,以服军心!” 赵与中的人自然没有郑赛、周照的多,如今他们是被围困在中军帐外了。秦维勉心想,贺云津建议他将骁烈营放在身旁,果然有理,他当时觉得骁烈营已经十分疲惫,主帅重伤又士气低迷,因此不忍再用,此时便十分被动了。 李先善的罪行,他如今只有粮官一个证人,说出去必会遭人诟病。谢质那头正忙着,还不知何时能够过来。 秦维勉朗声道: “郑赛!你手持兵刃,率军包围中军,还说不是叛乱?!李先善不听我令,构陷忠良,你想跟他落得一个下场不成!” 正在紧急之时,祖典带着骁烈营过来了。秦维勉看得出来,他们一个个满脸疲态,已是在竭力支撑了。 郑赛、周照自然也看得出,因此更加有恃无恐。郑赛原本是这相洲关的二把手,在李先善身旁多年不得进身,如今正想趁此机会夺过兵权,向太子示好。只是他虽立于首位,凡事却让周照出头。 “二殿下!我等别无他意!您下令封锁出入往来,大家心中十分惊疑,就请放开道路,令大家照常与家中通信!” 听周照这样说,秦维勉心中反倒稍安,这说明叛军还未夺过关防,毛圣隶那里仍未失手。 至于能坚持多久…… 秦维勉铠甲之下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水。如今他的人手已经全部调来,只有一个贺云津重伤,也指望不上。真动起手来,他没什么胜算。 郑赛又道: “二殿下!我不愿令官军自相残杀,请你率自己人马退到关外,待朝廷旨意下来,再行分辨!” 赵与中在秦维勉身边,轻声询问: “二殿下?” 他不能走。如今后退,便是满盘皆输。 “周照!你的为人我向来有所耳闻,早听说你有些本事,又是开国功臣之后,如何今日竟然从贼?郑赛煽动哗变,意图夺权,你又想干什么?!你若是为人胁迫,我可以既往不咎!” 第70章 郑赛道: “二殿下好一张利口!想离间我的人马,令我内斗不成?” “你有何人马?此处皆是天子将士!”秦维勉接过敖来恩递来的虎符,高高举起,“如今我奉命统领西营全部兵马,尔等不听皇命,便是造反!众将士听着!今日只诛首恶,余者不论!愿改过自新者,放下武器!” 周照听了这番话,心中已有些打鼓。郑赛什么打算他自然知道,他自己无心冒着这么大风险博什么权力功名,他只是不想输罢了。 此时郑赛必须出头稳定军心: “哈哈哈哈——二殿下!我从军几十载,可不是傅时赫那种草包!这说辞还想对付我的人?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诛我!” 郑赛说着,下令备战,手下军士尽皆严阵以待。 赵与中、祖典见状,也立刻指挥军士准备,双方战事一触即发。 秦维勉铁了心打这一战。他若失败,还能回去当个闲散王爷,他手下这些人可再无前路了。 赵与中给他打气: “二殿下,毛将军在外,咱们里应外合,必能获胜!” 这话也是给士兵们说的。他们人少势弱,主帅是个年轻的皇子,赵与中、祖典的品级也不如对面,骁烈营又念着贺云津重伤,因此都有畏缩之意。 秦维勉自己也知道,这一回对他极为不利。 正准备背水一战之时,秦维勉忽听身后传来一阵低呼。 回头一看,他也惊住了。 “你——” 贺云津走了出来。那人连铠甲也没穿,血迹透过绷带,渗出到外袍上。 然而身量步子却一如既往地挺拔坚定,仿佛身上斑驳的血迹只是布料上的图画。 “济之?!” 秦维勉万分惊疑,明明刚刚看着还奄奄一息,一副不知明天能不能醒得来的样子,现在怎么就这样走出来了? 夜色之中,秦维勉看不清他的面色,只觉火把照耀闪烁,贺云津的眼中亦是神色叆叇。 “有如此军情,殿下怎不叫我?是怕我立功吗?” 还开玩笑。 秦维勉知道他的意思。贺云津光是出现,对士气的鼓舞便是巨大的。更别说那头郑赛、周照见了更是大惊失色。 贺云津向秦维勉抱拳行礼: “古有关圣帝君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贺云津一向十分仰慕。今日虽无万军,也愿请命一试。” 秦维勉一怔。你出来稳定个军心就不易了,怎么还要亲自动手? 他将贺云津扶起,趁机摸了摸贺云津的手,那人双手滚烫,额上却是冷汗涔涔。 “……济之?” 贺云津并不说话,只是伸手要来兵器,毫无血色的双唇抿得死紧,眼中却是一片严毅。 “等等!” 秦维勉下定决心,拦了贺云津一把。 第73章 怎么不算护夫呢? “两位将军!贺将军校场夺魁之事你等可曾听过?他亲入敌营,孤身救回谢监军之事,汝又可知?!本王今日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识相的放下兵器,回头是岸!如若不然,明日你二人头颅便与李先善同赴京师!” 见到贺云津的一刻,郑赛便傻眼了。贺云津中箭他亦亲眼看了,那等伤情能够活下来也基本无缘军旅了,缘何竟然一夜未过便如此康健? 贺云津的战绩他早就听过,要不是贺云津重伤,他也未必如此坚决起事。 现在贺云津扬言取他首级,郑赛实在想不出他要怎么干,却也因此更加紧张不安。 “殿下慈心,他们不值得您再给机会!” 贺云津剑光一闪就要动手,秦维勉惊呼: “济之!” “咻”的一声,一道箭影划过夜色,郑赛应声倒地。身旁副将低头去看,这才发现郑赛喉咙上插着一支短箭。 贺云津并未动身挥剑,方才摆出架势不过是为了吸引郑赛的目光。真正致命的—— 秦维勉凝神一看,贺云津左手拿着一只小弩,现在这只弩正对着周照。 周照立时滚下马来。 “二殿下!周照无心造反,只是郑将军号令不得不从,还望殿下恕罪!” “好!周将军!既然如此,众人皆放下兵器!有不从者,郑赛便是前鉴!” 反叛的军士纷纷放下武器,跪地求饶。谢质此时跑了过来: “二殿下!刚刚我被叛军拦住不得脱身——” 秦维勉见他身后还押着一人,知道他必是成功了。 “希文先等等,”秦维勉不让谢质开口,先回身向贺云津道,“济之快回去休息。” 秦维勉揽着贺云津的后背送了几步,他一靠近便觉得那人脸上都蒸腾着热气,身体已经烧得滚烫。 贺云津顿住了。 “济之……?” 贺云津没有立刻答话,只是重重垂眸,嘴唇抿死,忍耐着剧痛。 秦维勉胸中狂鼓。他知道觉得这人随时会像堆得高高的草垛一般倒下,何况这草垛曾经倒过几次,又重新堆叠起来。 “二殿下……” 贺云津念出称呼来,却又疼得说不下去,又深吸一口气,方才续道: “二殿下别送了,”贺云津微微回头示意秦维勉身后众人正看着,“军情紧急,不必以我为念。” 贺云津稍一让身,躲开了他扶助的手,在众军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告辞。 秦维勉心头一颤。贺云津已经移步离去,他放下半空中的手,狠下心来。 他知道,此时他们都不能有任何示弱之举。 “希文!” “二殿下!按您命令,叫来全军文士,令他们抄写李先善伪造的所谓通敌书信,据我观察,长史的字迹最像,初时他不肯承认,经过一番拷打,终是招了。” 那长史立刻伏地招供他如何帮助李先善伪造证物,秦维勉令将那些文士全部带来,并这些随郑、周哗变的各级军官一起,当众审理了案件。 “本王说过,只诛首恶,胁从不论!你们之中还有与李先善一同谋害贺将军的人,是想学粮官,还是学长史,自己掂量!凡是悔过改正、出首指认者,仍可保留原级,戴罪立功!” 秦维勉将相洲关原有将士均交由周照统率,关内因此人心大定。秦维勉直忙到天明,这才有功夫去看看贺云津。 那人正在榻上睡着,范得生在旁看护,秦维勉不敢惊动他,只向范得生询问情况。 “师父发热发了一夜,回来时吃了一些自己带的丸药,而后便睡着了。我见他夜间发了许多虚汗,想来是好些了。” 秦维勉听了心中稍安,又到榻边坐下,伸手摸摸贺云津脖颈。那人颈间又湿又凉,突出的筋脉却又显示着一种蓬勃。 “你就在此守着,我令人时时备好补品菜肴,等他醒了,你就传来给他吃,并速使人禀我,可听明白了?” 范得生连连答应,秦维勉回到自己帐中,一身疲惫。 他稍睡了一会儿,起来便问贺云津醒了没有。 “回殿下,贺将军没醒呢,您也才睡了两个时辰。” 秦维勉无心再睡,就要水洗漱。正擦脸时,他发现身边侍卫正在换班,路天雪来了。 见到这侍卫,秦维勉忽然想起那天他刚赶到关内,李先善污蔑贺云津造反,这向来退身远祸的侍卫竟主动开口替贺云津担保。 “天雪,初到之时李先善说济之造反,你缘何替贺将军说话?你怎么笃定他必定无有此事?” 路天雪躬身行礼道: “回殿下,那日江边对阵卢迪、寇林之时,情势十分危急。卑职见贺将军所使招数均是不要命的打法,这样的人必不会背叛殿下。” 秦维勉今天才知原来那日如此危险,难怪贺云津回去的路上难掩后怕之色,这人明明向来镇定从容。 听了路天雪这番话,秦维勉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他自己不大看得懂招式路数,因此那日没有发现。原来舍命相护,并非始自今日。 晚些时候,谢质来了,先给秦维勉汇报了处理那些文士的情况,秦维勉就让他坐下一同吃晚饭。 “对了,二殿下,我刚刚去看济之了,他——” “他怎么样?可醒了没有?” “没醒,但睡得不沉,我想很快就该醒了。” 秦维勉听了不语,谢质打量他一眼,小心说道:“我听他嘴里一直念叨着两个字,反反复复的,也不知什么意思。” “哦?他说些什么?” “我听着,仿佛是‘正航’二字。” “‘正航’?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百思不解,他还说着什么你呀我啊的,想来或许是什么人的名字吧。” 秦维勉默然想,他对贺云津从前的交游经历一无所知,现在是毫无头绪。能让贺云津病中梦中一时不忘的人,应该跟他交情颇深吧。 正想的时候,小九钻了进来。 “你去哪了,”秦维勉拍拍自己的腿,让小九坐,“快过来。” 第71章 不料九节狼并不同他亲近,只是立起身子拿前爪扑他,一边扒拉一边嘤嘤。 秦维勉已经知道了。 “希文快走,咱们去看看济之!” 第74章 你不像他 贺云津确实梦见了云舸。那一世官军追捕云舸,查到无味山来,贺翊也是这样站在他身旁,与官军对峙。 当日在山下湖畔捡到蓬头垢面的人时,云舸并未对他坦白自己是正被追捕的逃亡之人,只说家道中落被送入教坊学艺,不堪鞭笞和羞辱,跑了出来。 贺翊幼时也在教坊学习剑舞,因此被师父看上,觉得他有些天赋,将他收入山中。听云舸一说,贺翊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云舸容留在无味山中。 后来官军追捕而来,在无味山下隔水对峙,让贺翊交出云舸,云舸闻讯就往外走。 “我同他们去,不让你为难!” 贺翊简直要被气死。 “你我什么关系!你打量我是什么人了?!” “你我什么关系也是——”云舸说到此处声音低了下去,“济之,多谢你收留我这些时日,原是我欺瞒了你,如今我也不连累你。至于其他……那都是我一厢情愿,我知道你是被我缠得没办法才——” 贺翊气绝,从师弟手中夺来弓箭,弯弓便射。 那箭落在官军首领脚下,吓得那人后退了几步。 “这位首领!我无味山向来闭关修道,不问世事!今日缘何带人搜查?便请速回,不要自寻无趣!” 官府早知道无味山不好对付,自然不敢强攻,但这一箭算是贺翊彻底跟官军撕破脸皮,结下仇怨了。 无人之处贺翊发了好大的脾气。 “你逞什么能耐!你跟他们回去他们会怎么对付你?!” 云舸不敢说话。 “你是一厢情愿?那我算什么?!我是顺水推舟、有便宜就占的王八蛋?” “不是不是……” “还是始乱终弃、趋利避害的小人?!” “不是不是……” 云舸连忙摇头,显然被他吓着了,贺翊见了,又想起他才经历了一场风波,心里也有些软了。 “偌大个无味山还容不下你不成!今后你就在山里老老实实呆着,哪都不许去!” 云舸知道他是好意,可相识这么久以来,贺翊还是头一次发火。开始二人是客客气气,后来是甜甜蜜蜜,连吵架拌嘴都未曾有过,云舸没想到这人平时冲淡自持,居然也会有这么大的火气。 没见过,更不会哄。 云舸小心翼翼地说“知道了”,贺翊又道: “别说你家是被奸人陷害,就是真曾杀人放火的我山中还不知有多少!若说连累,也轮不到你!”说到这里,贺翊又想起方才他说的话来,不禁嗤了一声,“我能被你缠得没法?——” 云舸连忙拉住他的衣袖。 “我知道错了,你快别说了……” 云舸又壮着胆子,把手往下移了移,握住了贺翊的手掌。这么一来,贺翊是彻底没了脾气,“哼”了一声反握回去。 “正航,我打一见面就知道你必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而我出自瓮牖绳枢之家,因此初见之时没准备与你深交。你今后安心便是,不必再思虑其他。” 云舸听了鼻子一酸,低下头不敢看他。那时贺翊心里也是千头万绪,没有发现云舸的心结并未完全解开,直到他率众举事,拒绝官军招降之时,云舸还在怪自己斩断了他的退路。 那些都是后话了。 贺云津梦中只是光怪陆离地闪着他二人在山中的时光。云舸研医治药、鼓琴谱曲,总是那样温雅淡泊。 小九睡在他身旁,感知到他心绪的波动,因此先醒了,就跑出去叫秦维勉,这样贺云津一醒来就看见那张同梦中毫无二致的脸出现在眼前。 秦维勉见小九来叫,还以为贺云津有什么不好,进来一看原来是人醒了,正被范得生扶起来。 “二殿下来得好巧,我正要告诉您去呢。” “济之可好些了?必然是饿了,快传饮食来!我还叫人煮着参茸,你待会儿用一些,可还要别的不要?” 秦维勉一径走到贺云津跟前,就在榻边坐下,却发现贺云津不答话,只盯着他看。 谢质在身后说道:“济之醒来,我这心里就好过多了。自你走后,我日日派人盯住粮草被服,不料李先善命人送出关后竟然改道别处!这都是我疏忽大意。昨晚夜审又发现济之给我的书信竟然也都被李先善拦下了,我——” 贺云津还没答言,秦维勉先道: “希文此事确实做得不周。这也是那李先善老奸巨猾之故,你又初次从军,没有经验,今后可要吸取教训。对了济之,希文还有新发现,让他说给你听。” 贺云津这回是全然从梦中醒来了。面目是一样的面目,但如今这人眼神坚定威严,可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谢质也是被人蒙骗,贺云津根本没打算怪他。可秦维勉这回护之意过于明显,贺云津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别扭归别扭,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听谢质说道: “济之临行之前,我俩曾经发现每隔几日就有一队人马出关,当日便回。后来我留心打探,发现他们竟是出去劫掠百姓的!他们隔三差五出去抢劫,所得皆归自己所有,这都是李先善默许的,名为‘淘虏’。” 贺云津疑道:“抢劫百姓,却叫作‘淘虏’?” “正是,”秦维勉也有怒气,“此事希文已经得到实据,我必要上书朝廷。” 军士已将饭菜端来,秦维勉让开,就叫贺云津在榻上吃了。 自从成仙以来,贺云津在人间吃饭就是做做样子,不指望这个增长力气的。他知道秦维勉来有事,因此只是随便吃了两口就叫人撤下。 “济之怎么只用这么一点?你有伤在身,正该多吃一些才好痊愈。昨日昨晚那样折腾,怎么会不饿呢?” 秦维勉平时说话都是语调琅琅,今天几番像倒豆子一样说个不停,贺云津自然听出关切之意。 他笑了笑说道:“人虽醒了,胃经未醒,想来再聊一会儿才有食欲。” 秦维勉待人撤下杯盘,又坐到榻上,拉过贺云津的手。烧是退了,可是手又格外凉了起来。 贺云津并不客气,回握过来,竟不许他撤走了。 秦维勉抬头一看,贺云津正温温地笑着看他。看到这虚弱的微笑,秦维勉心中暗叹一声,心想今日就遂了他的意吧。 第75章 我有一个朋友 “济之如果有精神,我正有事与你商议。” “殿下请讲。” 秦维勉命人去叫赵与中来,又对贺云津道: “我知道你现在急需休养,但是存亡关头,还是得劳烦你出谋划策。” “殿下何必如此客气。” 很快赵与中到来,秦维勉令人搬来两只小凳,令赵与中和谢质坐了,自己就坐在贺云津榻上,四个人商议了起来。 “诸位,如今我虽封锁消息,不让众将与京中通信,但此非长久之计。我们也要尽快草拟奏章,驰报朝廷,以免被人抢先。还有李先善的旧部,未必没有不服之人,就是那周照我看也是首鼠两端。今后如何立足,还请诸位一同谋划。” 谢质先道:“我愿为殿下起草此表。李先善构陷济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看就连同他命手下士兵劫掠百姓一事一同参奏。李先善死有余辜,唯有未经奏报天子便即行处置一节可能遭人诟病,我看殿下可就此事主动向圣上认错,请朝廷派钦差前来详查,也算补齐了流程。” 秦维勉赞赏地点头,赵与中又道: “此事传入京中,李家必不肯善罢甘休,我想他们定会纠集言官向圣上施压,二殿下是否先给予他们一些安抚和许诺——” “不,”秦维勉说得斩钉截铁,话里却含着笑意,“到了这个时候,我非得跟他们对抗到底不可。” 赵与中疑道:“这是为何?” “此事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父皇的态度。父皇过去为何支持我?”秦维勉将他三人挨个看了一遍,“那是因为他要我去牵制大哥。因此我非但不能同大哥和李家讲和,偏偏要硬干到底。” 秦维勉娓娓道来。这意思贺云津跟谢质早都明白,因此秦维勉教给赵与中时他二人便暗暗对视。 赵与中听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听二殿下一番话真叫我茅塞顿开啊!想不到我竟如此愚鲁,远不及谢监军的领悟,惭愧惭愧。” 一席话说得秦维勉眼含笑意,顺带着把谢质也给恭维了一番,为人圆滑,语气却真诚,叫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谢质原本喜欢他的滴水不漏,可如今见他用这手段将秦维勉哄得心花怒放便立刻感到了危险。想不到自己跟贺云津不在身边的日子,竟让赵与中钻了空子。 谢质心下暗恨,抬眼一看,贺云津正眼含埋怨地看着他。 第72章 想起自己当时为了取代贺云津引荐赵与中前来,谢质惭愧地低下了头。 秦维勉耐心安慰赵与中: “诶,赵将军久在什伍,不知朝堂斗争,也不怪你。” 谢质接过话来道: “至于那郑赛,他率军持械冲击帅帐,说他造反叛乱也不冤了他!” “嗯。就说我派兵镇压,郑赛拒不受捕,被我军射杀。其部众深明大义,当即缴械。此表需诸将联名递上,希文写毕就让众将签字。” 贺云津原以为谢质已经想得滴水不漏了,不料秦维勉竟然还有更周密的思量。他不愿落了下风,也说出自己的主意: “天子旨意下来之前,殿下可派心腹加强夜巡,粮草也要一日一发。同时派人在军中散布李先善苛待将士、凌虐百姓的传言。待局势稳定,可挑选李先善旧部之中精壮之人,编入骁烈营中,就将我营原有军士全部提拔为伍长,这样便可将敌人慢慢消化,变成我们自己的力量。” “好!济之的谋略既有应急,也虑长远,就按你说的办!我还有一道命令——”秦维勉转向赵与中,“这几日你要抓紧整顿军马,我要派你到前线去抗击山戎。” “是!二殿下……可是山戎又有什么动作?” 秦维勉微微摇头。 赵与中见秦维勉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反倒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自己开悟。赵与中垂眸一想,知晓了秦维勉的意思。 贺云津更是早就明白了。秦维勉这是怕天子收回他的兵权,因此故意制造前线争端,好叫朝廷不要临阵换帅。 坚毅,果决,深谋远虑。 贺云津竟然感到这张熟悉的脸有些陌生。这样的威严,凛然不可冒犯,立于波涛之中却能力挽狂澜,这真的是他那温温煦煦、不问世事的云正航吗? 秦维勉做完部署,天已经黑了,军士进来掌灯,赵与中这才看清楚: 难道刚刚二殿下跟贺将军一直是拉着手说话的?! 秦维勉让他和谢质先下去,问贺云津道: “济之的胃经可醒了?我陪济之吃一点?” 听秦维勉这样说,贺云津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只是医官正在外面候着,要给贺云津换药。秦维勉起身,就在贺云津身旁看着。医官拆下贺云津身上的纱布,秦维勉虽不忍心,仍是忍不住望了一眼。 他想起这副胸膛,也曾经被他贯穿过。 思及此处,秦维勉忽地想起,他杀了贺云津三次,这人胸膛上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 他又过去看了看,确是只有新伤,没有旧疤。 贺云津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出言安慰:“殿下勿虑。云大夫的金伤处急散百试百灵,我这伤口隐隐发痒,想是在愈合了。” 医官也奇怪: “贺将军这伤是比旁人好得要快多了,真是奇迹啊。” 贺云津当然不会说,他夜里跑回天上,问古雨要了一颗丹药吃。 这边医官给贺云津换了药重新包扎,范得生又在一旁帮着他穿好衣服。秦维勉不忍心看,便移开目光。 这么一看,就看见贺云津枕边放着一支竹笛。 “济之还会吹笛?” “并不会吹,只是偶尔把玩。” 秦维勉原不过随口问问,不料贺云津竟然把那笛子往枕下塞了塞。 “虽是竹笛,倒也小巧精致,颇有些可爱之处。” 秦维勉很少夸赞属下的东西,毕竟他若夸了,对方就得上赶着送给他。他就是不要,也少不了费一番口舌。有时人虽暂时走了,但不几日就给他送个一模一样的来。 这次他是故意的。 可是贺云津听了不仅没提送给他的话,甚至都没从枕头下面拿出来给他好好看看。 秦维勉心中一时奇怪:什么好东西宝贝成这样,怕自己抢了不成? “这笛子济之是从何得来?” “……一位朋友所赠。” 第76章 你还想要什么 换完了药,秦维勉又叫人摆些清淡的吃食上来。现在不着急了,贺云津就陪着秦维勉多用了些。 “你多吃点,要不然我怎么能放心?” 贺云津听了便止不住笑。 “能陪殿下用膳,我自然食欲大增。” “济之身上……可还疼得厉害?” “无妨。云大夫的药颇有止痛之效,敷上之后便感觉好多了。” 秦维勉干笑了两声:“这才多一会儿,济之称赞云大夫多少次了?” “云大夫确实是杏林高手。殿下可能有所不知,当年在朔州无人不曾受恩于他。那年瘟疫,便是靠他的方子治好的。只是云大夫深居简出,淡泊名利,不愿争抢,因此叫官医虚领了功劳。” 秦维勉心想,什么深居简出,将进山做贼说得这样好听。 此人故事,秦维勉听谢质说过。一来谢质平时也爱读些医书;二来这云舸乃是白巾贼同党,当初是被谢质的曾祖父剿灭的,因此谢质对这云大夫的事迹较为熟悉。 听谢质说,这云舸乃是行医世家,家中也历代作官医,可是却因为参与显宦之家的争斗,替人下毒,因此被抄家处死。这个云舸其时年纪尚轻,被没作官奴,他又不安分守己,竟伤了贵人,逃脱在外,后来被贺翊隐匿在无味山中。 对这种没有医德的人,纵使有再大的本事,秦维勉对其也好感不多。不过既然贺云津提到了,他也就随口应付两句。 贺云津似乎是看出他的意见,偏又接着说道: “我听闻云大夫被抄家,也有些冤屈——” 秦维勉不愿听这些。不知为何,自从贺云津开始提起这位云大夫,那语气就十足十地温柔,弄得他更加烦躁。 “济之多吃些。” 秦维勉给贺云津布菜,这回贺云津不提云舸了,笑着谢他。 贺云津谢他不像旁人那样惶恐,反倒如同一种调侃,好像他二人原本就如此亲热,说声多谢都像是一种情味。 无声用饭,秦维勉又想起贺云津那日让自己搜集云舸遗书。这么一想,贺云津心中是一直念着这位云大夫呢。按年纪贺云津自然是不曾与云舸共世的,想来这云舸在朔州颇有名望,去世之后还能让贺云津倾心敬佩。 贺云津又提起云舸的冤屈,想来是意图借他的手给云舸平反。秦维勉想,若那人真有冤屈,自己倒是不介意替他翻案。只是现在却做不来,一来朔州失陷,无处取证;二来若要翻案,必定得罪当时的长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现在不宜更多树敌。 待有机会再说吧。 秦维勉觉得心里不太舒畅,但是不知缘由。贺云津为他不顾性命,却爱惜一笛,这着实奇怪。回想起来,相处这么久,秦维勉也没见贺云津有什么癖好,每天不过是一心扑在他身上,时不时夸夸云大夫。 贺云津道:“这莲子羹倒甜,二殿下尝尝。” “是吗?我倒感觉有点酸苦,刚刚还想是不是莲子不熟。对了,济之那日所用弩机怎么如此小巧,竟能藏于袖中?” 贺云津招手令范得生拿来。 “二殿下请看。这是先师从前创制的,我这些天正在教徒儿学射,不料带在身边竟有这个用处。” 秦维勉接过看了。 “二殿下若喜欢就拿去,留着防身也是好的。” 秦维勉抬头打量贺云津。只见那人神色如常,语气自然。 这不是挺懂礼数的吗。 怎么师父的东西都能给他,那笛子就宝贝起来? 心里别扭归别扭,秦维勉并未显露分毫。他只是自己开解,心想贺云津为他可以弃身锋刃,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过不多久,朝廷的旨意下来,天子责怪秦维勉擅杀大将,罚了他一年薪俸,又令三司重新审理李先善的案子。 秦维勉接过圣旨,同谢质对视一眼。 他们都知道,这圣旨措辞虽严厉,他却安全了。天子这是雷声大雨点小,高举轻放。既没有降他的品级也没有收他的兵权,实则是支持他的。 宣旨的使者也看出了这个意思,公事公办地念完之后便笑呵呵地奉承起秦维勉来。 “殿下,天子还有一物,命我交给殿下。” 秦维勉接来,将书卷一展,只看了个标题心下便已了然。谢质也看见了标题,抬头又看秦维勉,两人无声交流不过目光之间。 贺云津在一旁既着急又吃味。 招待使者饮宴完毕,到了晚上秦维勉才有时间跟心腹之人好好商议。 前几天谢质便从朝中打探到了消息,说是李家十分不满,全家出仕之人均披麻戴孝到天子殿外痛哭。太子又暗中纠集言官进谏,批评秦维勉擅专生杀,导致军中哗变,请求天子召回燕王,另选良将戍边。 如今天子只是表面上做个大怒之状,罚了一年薪俸,丝毫不提削权之事,此事大概也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贺云津注意到,看到天子送来的书册之时,秦维勉跟谢质分明都倏然色变。 第73章 “二殿下,天子……?” 秦维勉这才想起还没给贺云津看。他令人取来那卷书,交给贺云津,贺云津翻开,见了题目,并不知晓其意。 谢质发现他面上的疑惑,唇边就带了笑意,而后好心情地给贺云津解释。 “此乃太史公《史记》中卫青的传记,济之可记得卫青将军是如何处置苏建的?” 贺云津想起来了。 苏建兵败,卫青虽有权力斩杀将领,但不敢擅自诛杀,而是将情况向天子详细禀报,让天子裁决。 贺云津想到秦维勉给他画的那幅画,心想你这一世怎么还真随了那狗皇帝了,都爱出谜语。 “我知道了,天子是敲打殿下,为人臣者不该自擅专诛。” 秦维勉点点头。他父皇的意思很明确:局面我给你收拾了,但你得知道自己错了。 “希文帮我草拟一封密奏,就请使者替我带去。” 不用多说,谢质也明白秦维勉的意思,立刻去办。 此时只剩了贺云津跟秦维勉二人,贺云津便问道: “二殿下后悔了吗?” 秦维勉疑道:“后悔什么?” “后悔一怒之下杀了李先善。” 秦维勉斜睨了贺云津一眼:得了便宜还来卖乖。 第77章 不能承认 秦维勉轻飘飘地说道: “他死有余辜,我后什么悔。” “当时我已重伤,殿下杀他也于事无补,倒应该宁耐一时,将他收监,而后驰报朝廷,请天子发落。倒省得罚了一年薪俸,还叫天子敲打了一顿。” 这话是一点理也挑不出。秦维勉也知道,如此做最为稳妥。但若是如此中间耗时太长,太子等人必会想方设法营救,相洲关更不会稳稳落在他的手里。此举虽然妥当,但也无甚收获。 细思起来虽是如此,但他这些时日无数次回想当时,不得不承认他拔剑之时并未想得这许多,只是怒气攻心,一时冲动。 秦维勉深知自己向来是个周密妥当的人,怎么就一怒之下竟至于此了。 原因他不愿意承认,更不会说与贺云津听。有些门是不能推开的,因为一旦推开,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济之需知,危急关头,得失是不能细细衡量的。” 贺云津听了便不禁垂眸而笑。这辈子倒明白这个道理了,可从前为何想不通呢。因为他与官军决裂,云舸到死心中不安。 “那二殿下有没有想过,日后史书会如何书写这一节?” 秦维勉想了想,眸光一闪,含笑道:“那要看这史书是谁来书写了。” 秦维勉自然不知道,他死后众臣商议他的谥号,在“光文”和“光武”之间争议了多时也不能统一意见。还是谢质想起了遥远的那一日,先帝冲冠一怒杀了李先善,于是捋着胡须,缓缓吐出“光烈”二字,平息了众议。 要不了多少年,秦维勉就会获得一种“功过任由后人评说”的潇洒旷达,不再在意史书的评价。 他自然也不曾知道,他这位后世公认性格温煦、待下宽和的皇帝在史书中却有两次“帝大怒”的记载,第一次是因为贺云津,第二次是因为贺云津。 贺云津养伤的日子里,秦维勉经常抽空来看他。秦维勉来时不叫人通传,先问问贺云津是睡着还是醒着,这才决定去留。 这一日他走到贺云津帐外,范得生见了不用他问,先高声道: “二殿下来啦!师父醒着呢!” 那声音故意拔得很高,秦维勉听了便觉蹊跷。他掀帘进帐一看,贺云津正在榻上睡着。秦维勉知道,贺云津这是怕错过他,因此故意让徒儿报信,不料睡得太熟,还是没醒。 那榻边近近地烘着一炉火,贺云津盖着厚被,平躺在榻上,将被子拉得高高的,把肩颈处塞得严严实实。 这副样子倒莫名有些温馨,像个贪睡畏寒的少年。秦维勉为了烤火也坐到了榻上,不料离得近了却发现贺云津身子里侧被子鼓鼓囊囊,莫名地凸起来一块。 秦维勉看得奇怪,倾身细看,发现被子边上露出来一撮棕色的毛。他拿手一揪,那毛毛立刻缩回了被子里。秦维勉觉得好玩,探身轻轻掀开被子。 贺云津醒时,就看这梦中的面孔坐在他榻上,整个人横过他,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掀他被子。 “……正航?” 贺云津刚醒,嗓音沙哑,两个字半吐不吐,秦维勉听得并不真切。 只是听到贺云津醒了他心中顿时一惊,他这姿势本就拧得十分别扭,竟然一个不稳,趴在了贺云津身上。 “殿下!” 贺云津立刻从被窝里伸出热乎乎的双手来,秦维勉身子扭着,起来也不易,却仿佛觉得贺云津并不是要扶他,怎么反倒好像……在抱他。 “……济之,我——” 秦维勉好不容易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已经是闹得满面通红。他见贺云津要起来,连忙挥手免了贺云津的礼。 “咳。济之快盖好,别着了凉。只是你这被中……这是在与谁共眠呢?” 贺云津早已醒透了,自然猜到秦维勉刚刚看见了。他把被子掀开一些,温声道: “小九,出来吧。” 紧接着一颗圆滚滚的毛绒脑袋就贴着贺云津钻了出来。 那双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见到秦维勉就从被子里跳了出来,直跳到秦维勉膝上。 见这小家伙如此亲近自己,秦维勉喜不自胜。尤其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窘迫,正好借此掩盖自己的赧颜,于是便低下头逗弄起小九来。 不料小九这次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蜷在他腿上任他抚摸,反倒借着一跃之力站了起来,两爪搭着他肩膀,迅捷地在他脸颊碰了一下。 秦维勉一愣。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被亲了的时候,小九已经放下身子,缩在他怀里,拿一颗圆脑袋拱它,尾巴拖在后面扫动,仿佛十分羞怯。 秦维勉摸了摸脸,抬眼去看贺云津。不想那贺云津垂眸而笑,竟也面带赧然。 “济之还说这不是你豢养的?” “确实不是我养的,不过天地万物,即使野生也通灵性。末将修道多年,略知一二。” “你被李先善拒之关外的时候,多亏它来给我报信呢。” 秦维勉说着,将小九的头捧起,用自己的鼻尖去碰小九湿漉漉的黑鼻子。 “这次你立了大功啦。” 贺云津看得好笑,他自己的念头还没成形,小九已经一仰头,碰上了秦维勉的嘴唇。 亲完秦维勉,小九还伸出舌头扫了扫自己的嘴畔。 秦维勉未曾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被一只野物亲得不好意思起来。 贺云津看着他俩,无奈的语气中又带着自豪: “这小家伙可是很通人的。” 秦维勉被炉子烤得舒服,怀里小九温顺地给他抚摸,贺云津半靠在榻上,也是眉眼安煦。不像阵前或是比武时的肃然果决,此时的贺云津十分舒泰,也好像一只毛茸茸的动物,纵使凶猛,也令人感到心软。 一时间,秦维勉竟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若能将小九长留身边,闲时也好做个伴当。” “它是个野物,不过因为喜欢殿下才在此周旋。只要它思念二殿下,自然会出现的。” 秦维勉将小九腾空抱起,细声细语问道: “是这样呀?你会常来吗?” 小九“嘤”了一声,用粗长的毛尾巴去拍秦维勉的侧腰。 “这小家伙哪里像狼,明明这么温驯可爱,我看倒像只大猫呢,”秦维勉捏捏小九的爪子,“亲一下就不好意思,我看啊,就叫你小怂猫吧!” 贺云津笑道:“二殿下摸过他的肚子没有?肚子上毛更软和好摸。” 秦维勉听了便去摸小九肚子,小九立刻躺下来,露出肚子,晃荡着四只爪子给秦维勉摸。 “好锋利的爪子。” “爪子虽然锋利,想来从没有伤过殿下吧?我们小九可是极有分寸的。” “何止没伤过我,连衣服都没勾破过,”秦维勉越看越喜欢,一会儿揉肚子,一会儿拨耳朵,“要能天天看见它就好了,心情都好了。” 贺云津笑笑:“有我在殿下身旁,殿下自然能天天见到它。殿下要不要——亲亲他?” 【作者有话说】 准备连更七天,大家多来康康呀! 第78章 就是调情 听了贺云津的话,小九立刻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秦维勉。秦维勉看着,心早已软成一滩,他低头刚要去亲,忽然警觉起来。 不对啊。这么正常的事情,贺云津方才的语气怎么那样低沉迟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想到这里,秦维勉疑惑地抬眸看了贺云津一眼,只见贺云津眼中果然有些赧色,耳朵也红了,好像索吻的是他自己一样。 “怎么?” 这声音听起来就更加沙哑低沉,秦维勉心中仿佛有一口钟在嗡嗡回响。 第74章 贺云津本就心中有鬼,见秦维勉停下动作来打量自己心中更是一惊。好在秦维勉只是稍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捧着小九的头,却只是亲在了耳朵尖。 如是秦维勉隔三差五便来看贺云津。又一日饭菜早上来了,秦维勉忙完公务却刚刚进来。贺云津正要起身行礼,秦维勉拦住他。 “济之今日面色倒好了许多,”秦维勉打量了他一番,让他坐下,“伤口可好些了?” “我这是见燕王殿下亲临,喜形于色罢了,至于伤口,哪那么容易好的。” 秦维勉闻言面上又染了愁色。 “早上问了医官,他还说济之的伤口愈合极快,不想——” “用着云大夫的方子,自然比平常人好得快些,可要说完全长好,恐怕还需一些时日。” “济之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反正也要经常派人进京送信,就一并与你取来。” 这样的温柔体贴,贺云津是许久不曾体会到了。此刻只觉如坐熏风之中,人都飘飘然了起来。 “别的倒无妨,只是夜里疼得厉害,要是……” 要是有人说说话就好了。 可惜贺云津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人报说京中来了使者,是为着补审李先善的案子来的。 “既然是为此事来的,济之便休去见他,我只说你重伤不便。” 秦维勉交代完,已经换上一副坚毅严肃神情,安排人接待使者。 补审李先善一案,天子交给了一名新提拔的臣子来办,这次派来使者是告诉秦维勉: 请贺云津同赴京师,配合调查。 秦维勉在帅帐中听了,笑了笑,语声如常地清朗平和: “贺将军被人构陷,身中数箭,犹自亲身平叛。如今却要重伤之人车马劳顿,迢迢入京,岂有如此道理?你回去告诉提刑大人,要查到本王面前来查,本王手下所有人等全都配合。” 那使者听了应声而退。他是初次见到燕王殿下,闻说此人性子在诸皇子中最为温和平易,今日看来…… 使者一时也不能评价。要说语气礼数那是十分周到温雅的,可是这话说得又令他夜里想来仍旧惴惴不安。 等此话传到贺云津耳中,贺云津兀自笑了好久。 他正笑着,范得生跑了进来。 “师父!快快!二殿下来啦!” 贺云津连忙躺下,等秦维勉进来便做出一副勉力起身的模样。 “济之别动!” 秦维勉已经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众将领和谢质,贺云津定睛一看,秦维勉竟穿着一身崭新的铠甲。 银白色的明光甲缀饰金边,大气尊贵又不厚重,极为亮眼。 “济之觉得如何?” 贺云津抬眼一看,众将都站在秦维勉身后,想来大家刚刚一定都交口夸赞过了。尤其那谢希文是个饱学之人,什么辞藻不是张嘴就来,他说点什么才能与众不同呢。 “二殿下果真好眼力,新换的铠甲是坚固轻便的极品。这样式也是简约大气,不似如今府库中常见的狞厉繁复,也只有二殿下这样的儒雅将帅才能想得出来这样的样式啊。” 明夸东西,暗褒人。 谢质听完眉毛挑挑,白了贺云津一眼: 你小子脾气上来敢跟殿下犯倔,怎么好起来又如此阿谀,刚刚帐中诸将交口称赞也没一个像你这样谄媚。 秦维勉只是随口问问,不想被贺云津盛赞一番倒十分受用。那奉承他的人自然不计其数,秦维勉早就知道要小心甜言蜜语,可又常常被贺云津哄得心花怒放。 秦维勉挥手令人呈来一物,说道: “济之喜欢就好,我还命人给你也制了一套。” 军士已经将那铠甲提起展开,果然也是一套上等的明光甲,不过通体乌漆,以赤色饰于边缘。 “济之从前的盔甲已被射穿,我因此着人在京中又造一副,等济之好些穿上看看。” 贺云津见了喜出望外,当即谢过便起身要接,秦维勉忙道: “你快别动,伤口还没长好,如何能够披甲?” 秦维勉说着便令人收起,看也不给贺云津看了。贺云津见这身铠甲的工艺和材料与秦维勉那套别无二致,自然知道这是极大的赏赐和荣耀,恨不得立刻穿在身上,暗悔自己之前一直夸大伤情。 诸将自然又是一番称赞,谢质最后开口,学着方才贺云津的话术说道: “济之这铠甲极为得体,待穿在身上必定威风凛凛啊。这甲胄可是殿下亲自为你挑选,殿下眼光真是极好,济之气貌凌迈,着这乌色更能多几分庄重威严呢。” 贺云津听了便笑,谢质这话虽然是为了奉承秦维勉,但对于他也是给足了面子。 “诸位将领,”秦维勉回身说道,“本王的眼里容不下党同伐异之辈、结党营私之人。只要公忠体报国、效命疆场,本王必有重赏。今后诸位皆要以李先善为前车之鉴,尽心为公才是。” 诸将皆唯唯应声,秦维勉令他们都退下,让贺云津坐。 “我不愿打扰你养伤,可你知道我当着众将给你这铠甲是什么用意?” 贺云津想了想。 “自然是因为殿下先前所赐被李先善射穿。” “这是其一。其二是为了给诸将看看,本王赏罚分明,并非刻薄寡恩之人。其三则是让给那使者知道,我是不会让你回京的。其四嘛,我刚被父皇罚了一年薪俸,此时必要散些钱财宝物,以示用度充足,从而安定军心。” 原来如此。 贺云津有些失落,仗着秦维勉最近待他亲近,试探问道: “殿下说了这么多理由,难道就没有一条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吗?” 早上秦维勉听贺云津说夜里伤口疼,就觉得他要说些不合宜的话,好在当时正好使者前来岔开了话头,现在到底是说了出来。 可是秦维勉看着他一脸虚弱、两眼期许,自然也生不起气来。不仅不生气,甚至还有点愧疚。 “济之蒙受冤屈,身负重伤,我自然关心济之的安危。” 贺云津无奈,只当自己没听见前两句。每每到了这时候,秦维勉应付完他就要离开,可现在天色渐晚,军营中一下子冷了下来,贺云津更不愿放秦维勉走,连忙找些话说。 “殿下赠我东西,恐怕还有原因。” 第79章 还要装不知道吗 听贺云津这样说,秦维勉又坐下了。 “哦?怎么讲?” 贺云津停了停,含笑道: “我的官职殿下已经升无可升,也只好赏赐些东西了。” 上次秦维勉让谢质给贺云津解释这一节,不料被贺云津猜到,险些生出嫌隙来。虽然后来秦维勉靠着一封书信和一朵干花哄得贺云津好转,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当面谈及此事。 说开了自然就好了。秦维勉笑了笑: “我已决定,等到三司审理结果出来,我便上书为你表功,请父皇授你职衔。从此你便不再是我的私将,也就不用限于——” “殿下!殿下不是知道我的心意吗?浮名利禄我并在乎,惟愿能够——” “济之,”秦维勉沉声拦住他,不让他再往下说,生怕听到后面的话,“以你这等职位,今后若再遇到李先善一样的大将,便只能受制于人,到时候若再出如此事故怎么办?就是如今军中,也有好几人品阶高于你,到时你怎么统领他们?” “可我若不是殿下私将,今后便要受朝廷调遣,若是……” 话虽如此,但是秦维勉现在有信心,他那父皇会支持他的,不会如此掣肘,将他的心腹调离。 贺云津又道:“殿下若果真令我统率旁人,有您一句话,还怕他们不听吗?” 秦维勉默然。他沉默并非难以决断,而是分明在贺云津话中听出了一种对于朝廷的抗拒。他不由得想到那日在宫中,天子面前,贺云津也是难掩如此的不屑和藐视,仿佛为朝廷效命是一件多么不堪的事情。 当时秦维勉只当他是方外之人的清高桀骜,可到了今日,贺云津分明已经在军中数次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为何仍是如此态度? “就先依你。” 贺云津立刻笑起来: “多谢殿下。” “济之休息吧,我还有政事,明日再抽空看你。” “殿下!” 贺云津马上伸手拉住了秦维勉手腕。冬夜风冷,自营帐外刀刀刺入,远处的风穿过军营,呼啸而去。 贺云津不愿放开这一点温度。 从前的云舸便不喜黑夜,一到黄昏薄暮便要往屋里钻,即使是元夜下山看花灯也要早早回家。那时贺云津只当他怕黑,如今却忽然有了更深的体会。 对黑夜的回避并非畏惧,而是因为沉沉夜色之中自有一股凄凉,那是只有孤身之人才能体味的。对于他们来说,夜色中的孤凄比鬼蜮更加可怕。 所以那时云舸才会往往在夜里去找他谈天。那时贺翊只当他那求爱之心胆大无比,还奇怪为何每次云舸缠着他开了门却又那样小心拘礼起来,仿佛连手脚都怕放错了地方。 第75章 如今想来,方才知道云舸彼时是多么渴望接近他,又是多么信任他。 贺云津原以为他跟云正航两不相疑、倾心相交多年,早已知根知底。却不料时隔多年,却仍能叫他寻出早先不曾留心的爱意。 见贺云津不说话,秦维勉回头一看,只见一盏灯昏黄地烘着贺云津,显得那人如此坦诚,秦维勉简直觉得贺云津一直捧者那颗温软轻柔的心,随时准备着被他触摸。 可贺云津的脸上却是顿悟之后的茫然。这种凄惶的表情秦维勉见过多次了,那是在想到某个朋友时惯会流露的心绪。 “济之还有事?” 一句话将贺云津的思路拉回,他垂睫整理了一下情绪,扔是拉着秦维勉的手,缓缓道: “只是想提醒殿下,纵然戎马倥偬,可春花暖律并不因此而废。这天地浩荡,还需有人共看才好。” 秦维勉微别了头,他能想象出贺云津说这话时灼灼的目光。但今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目光看的不是他。 “边境狼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岂是关心风月之时?” 他说着就抽手要走,不料贺云津抓得更牢,逼问也更紧: “我的心意,殿下还要装作不知道吗?” “济之报国之心,我自然是知晓的。” 贺云津一时失语,正不知说什么,秦维勉又抽手要走。他正想怎么挽留,却听范得生进来说道: “殿下,谢参军来了。” 贺云津闻言便放开了手,谢质进来见他二人面色,却仍然觉得不大对劲。 “二殿下果然在这。白天约好了向您汇报府库之事,帅帐中一直没见人,我便到济之处来找了,这是——聊什么呢?” “没什么,”秦维勉安慰地笑笑,“到我那去谈吧。” 贺云津小心地按照凡人养伤的速度装着,秦维勉不许他过于劳累,贺云津常觉得无所事事。 无聊时他让范得生拿来秦维勉给他的铠甲,提起来细看,爱不释手。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此时正在营中巡视,便让范得生帮他将铠甲穿上,试着走动一翻,又挥剑试了试,果然是轻便柔软。 高兴了一会儿,贺云津问道: “徒儿,你说我这伤——是不是好得太慢了些?” “师父这么重的伤是该慢慢养着呀。” 贺云津叹气。最近秦维勉对他确实格外温柔体贴,但也因此事事都不肯让他去干,今日巡营又是带着赵与中去的。 “话虽如此,可为师如今什么都干不了,二殿下不会不耐烦吗?” “不会呀,”范得生帮贺云津整理着身后的衣甲,“徒儿看,殿下很挂心师父呢!从前徒儿在人家帮工,若是病了伤了,主人家自然是非常不耐烦,还说我们是装病呢!可如今殿下日日都来看师父,可见是真心关心师父呢。” 贺云津听得心花怒放。都说旁观者清,徒儿这么说,那定然如此了。 他正对镜打量这一身铠甲,忽听人报说二殿下来了。 秦维勉巡营到一半,忽然接到京中消息,因此半路折返,想着干脆到贺云津这里用膳,不想一进来就看见贺云津站在地下,身披新甲。 “济之——” 秦维勉定睛一看,贺云津身量挺拔,器宇清朗,玄色绛缘的铠甲穿在身上,更添沉稳坚毅,简直像画上的仙人天将一般。 “二殿下?” 贺云津向他俯身一揖,身上铠甲珞珞有声。 “济之快起来!”秦维勉回过神来,抓住贺云津的手腕,“济之怎么起来了?还披这么重的甲?范得生——” 贺云津听出他话中关切之意,想起刚刚徒儿说的话,更是眉眼含笑,由范得生将他身上铠甲摘下。 “那日殿下当众赐甲,我却不能穿上,心中一直十分遗憾,近日好些了便迫不及待要试试。” 秦维勉笑道:“我观济之清逸,原以为你并非庸俗之人,怎么也爱夸耀吗?” “奇珍异宝我确不在意,想要夸耀的无非是——” 无非是你的心意罢了。 贺云津话说到一半忽地想起面前人并非云正航。前几日他试探着往前蹭了几步,立刻被秦维勉拿界线拦开,现在是不该再轻易造次,以免秦维勉退得更远。 想到这里贺云津心灰地将话咽回,转而问道: “殿下怎么这么早回来?” 第80章 搞点暧昧 贺云津话锋转得太突兀,但秦维勉只作不知。 “正想与你商量。半月后横州将有盛会,乃是当地内迁戎人的传统佳节,横州刺史文俭上表朝廷,欲请我去,父皇已经准了。” 横州的事贺云津也知道一些。那文俭祖上便是戎人,早些年投降朝廷,便世代在当地为官。横州虽也是汉、戎杂居,却不像朔州已全归了山戎,反倒仍听朝廷号令。此次邀请燕王殿下赏光,也是他文家向朝廷示好之意。 秦维勉接着说道: “我欲带赵与中将军同去,就请济之同着希文在此守家吧。” “殿下!”贺云津急道,“我愿与殿下同去!” “那横州虽说不远,可马上也要奔波几日。你重伤未好,怎能颠簸?”秦维勉知道贺云津的心思,又加了一句,“要说起来呢,自然济之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我实在放心不下你的伤势,你就在此养伤,我几日便回。” 果然,贺云津听了面带笑意,可却并未退步: “殿下的关心体贴我知道,可我的伤确实已经无碍,又不是去打仗,骑个马其实无妨。” “诶,那么重的伤,这才几日怎么可能无妨?你休再争辩,就命你——” 眼看着燕王已经板起脸来,贺云津知道秦维勉决定的事别人可再难左右了,因此他连忙拦下秦维勉的话: “殿下!我的伤确实已经不妨事了,你看——” 贺云津说着便去解衣。腰带也不必除下,只将两衽解开从肩头一拉,整片胸膛便霍然展现出来。 秦维勉一怔。 贺云津身上那股如云似海的异香随着这衣衫一褪散逸出来,直往秦维勉鼻子里钻,让他瞬时一阵心悸,连腹间都跟着跳动起来。 紧接着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 贺云津将手从衣袖中抽出去解胸前的绷带,三两下将其除去,胸膛便再无遮挡。 “殿下请看,我这箭伤确实已经痊愈了。” 贺云津的臂膀和胸膛都是那样坚实饱满,丝毫不见病态,反倒仿佛含蕴着巨大的力量。胸前几处箭伤不仅完全愈合,甚至疤痕也不是那样狰狞。 秦维勉看得呆了,不自觉伸手去摸,他看见那疤痕颜色浅淡,摸上去果然也是柔软的。 嘶。 新长的血肉又嫩又痒,只这样轻轻一碰就让贺云津倒吸一口气。 秦维勉连忙收了手。 “疼吗?” 爱人久违的触碰有如一剂灵药,让原本还有些紧缩痛痒的伤口舒展通泰起来,一时间从前云舸为他治伤敷药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立刻抓住秦维勉撤回的手,不愿就此失去这难得的触碰。 “你、——” 秦维勉一时心慌意乱,偏那股异香还穿过鼻子直往他心里钻。他一抬眼就正与贺云津的目光触碰。 那人看着他,两眸中是一种压抑的炽烈,仿佛想靠着这目光就将他的心窝点燃。 秦维勉被贺云津看得心如擂鼓。他习惯了贺云津费尽心思的接近,习惯了贺云津无人处久久的凝视,习惯了贺云津一有机会就话里藏话的机锋。唯独这样不加掩饰的浓烈,不像贺云津。 “你——济之这伤是好得快。” 秦维勉勉强笑了一笑,抽动的嘴角却遮掩不了他自己的失态。贺云津听了,将手缓缓松开。秦维勉偷眼去看,只见那股炽烈的情绪像是一块颜料掉进水里散开,变成了一股遥远的怀念,像秋日的天宇一般肃幽而寂寥。 贺云津眼中一瞬的茫然让秦维勉感到隐隐心疼。 “殿下,谢参军来了。” 听到下人禀报,秦维勉更将身子坐直了些。谢质已经进来,一打眼就看见贺云津坦露着上身,秦维勉就坐在他身旁,两人的神色都有如措手不及一般拼命遮掩着什么。 “咳咳,”秦维勉招呼谢质,“希文看看,济之这伤好得真是快极了。” 谢质看见贺云津这副强健的臂膀,一时间暗暗嫉妒。 “咦,果然是大好了。” 谢质近前看了,不禁担心秦维勉刚刚是不是也被这身体所吸引,因此才那样神情暧昧,他心中算盘一转,也伸手摸上了贺云津的伤口。 “看来是济之天赋异禀啊,殿下看看,从前您和天雪都刺伤过济之,如今竟也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果然——”秦维勉做出一副心底无私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真是毫无疤痕。” 谢质又向自己的亲卫招手:“诶,你们都过来看看,可奇不奇?” 第76章 几人凑来看了,都连连称奇。谢质还在贺云津身上指指点点,贺云津心中郁结,已经想赶紧把衣服穿好了。 “对了殿下,济之若是好了,过几日何不让他同您去横州?也好叫济之散散心。” 贺云津万万没想到谢质这次竟然跟他想法一致,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赶紧附和道: “戎人的风土人情我多少知道一些,又可在一旁护卫殿下。离出发还有几日,我再将养将养,到时这伤是一点也不会碍事的。” 贺云津边说边将衣服拉起,余光去瞥谢质时,果然见谢质偏过脸翻了个白眼,唇边还挂着笑。 秦维勉想了想。 “那好,既然你们都这么说,就请济之同我去吧。” 晚些时候,贺云津到了谢质帐中。他进去一看,谢质正伏案,边上点着一盏油灯。那案上的文书簿册积了半尺高,谢质一边批改一边招呼他坐下。 “济之这伤好得真是快,难怪你总是称赞云大夫,今日见了我也十分惊奇。” 谢质说着,将文书收起。早已有人奉上茶来,谢质就到贺云津身旁坐下。 “济之可鲜少到我帐中来,想必今日定是有事了。” 贺云津笑道:“怎么,希文难道希望我多来?” 谢质叹了一声。 “不知为何,觉得你倒还有趣些。这军中能说得上话的人本就不多,二殿下公务繁忙,又不好总找他去。” 化敌为友并没有令贺云津感到轻松,相反,他倒隐隐担忧起来。 谢质的祖父是他和云舸的仇人,目今谢家又是当朝权贵,贺云津原本即对谢质无甚好感,不管于公于私,都不该与他为友。 他俩若真有了交情,以后他怎么下手呢。 第81章 你还真动心啊 按下心事,贺云津先问眼前的: “希文真不知道我来为何?” 谢质笑笑。 “你是想问,我为何推荐你随殿下同去横州?” 贺云津默认。 “荐你去,是想让你看住咱们殿下。” “哦?” “殿下来军中时日已久,艰苦烦闷且又无趣,不比从前在京中欢快。此去横州,那文俭岂不会用心招待?这饮食歌舞、华服软榻倒还好说,若是——” 谢质的话到此打住,但已足够贺云津领悟了。 这是怕人家弄出什么美女俊男来,勾住二殿下的魂啊。 虽说贺云津没见云舸做出过此等事,但秦维勉如今位高权重,谁知会不会昏了头呢。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谢质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见贺云津露出了然之色,谢质不再申说,只语重心长地说道: “咱们两个费了半天劲,可别叫他人钻了空子啊。” “希文这是要我干得罪殿下的事。” “总得有人干嘛,”谢质笑着拍拍贺云津的肩,“若别人去,恐怕未必做得到呢。” 贺云津疑道:“怎么讲?” “咱们这位燕王决定的事,旁人恐怕是拉不回的。我看来看去,也就是你,脾气上来了连殿下的面子都敢驳。你又刚立功受伤,说话自然有分量。” 一席话说得贺云津心中舒服多了,他想了想,反问道: “若是希文去,你会怎么做?” “我昨日也想了,”谢质叹了口气,“我恐怕是拦不下他的。” 贺云津的嘴角更是压不住。 “希文放心,我不会让别人抢先的。” 秦维勉带了贺云津往横州去,敖来恩率亲信部队护卫。堪堪天已转暖,路上不算十分辛苦,甚至于放马跑跑有时还颇有心胸开阔之感。 “济之觉得如何?身体还吃得消吗?”赶了一段路,秦维勉问道。 贺云津觉得有意思,秦维勉这文弱的身子,如今也学会了马上颠簸了。贺云津本想说无事,抬眼一看,秦维勉额上已经淌着汗,便顺势答道: “末将虽然无事,但己走了半天,不然就在此处歇歇。” 秦维勉便下令暂歇。贺云津没想到有一天他也学会了揣摩上意了,得学着伺候人才行。从前都是别人捧着他这个山主,一时之间还真不太熟练。 休息之时,敖来恩见秦维勉不在眼前,便同贺云津攀谈起来: “贺将军辛苦了,刚受了重伤,又要受此奔波之苦。” 贺云津看了眼不远处的秦维勉,回答道: “哪里哪里,我这是跟着殿下享福去呢。” 果不其然,秦维勉留意到他们的谈话,以眼神询问。 贺云津仍只向着敖来恩说道: “殿下降临,那文刺史岂会不好酒好宴地待着?想来歌舞乐奏、山珍海味都是少不了的,你我自然也跟着沾光啦!” 听到这里,秦维勉早已明白了贺云津的意思。他暗笑:你还想管上我了。 贺云津又道: “不过以咱们殿下的英明睿智,想来是不会掉进那些富贵温柔陷阱的。” 秦维勉只做没听见,让他俩聊去。到了横州一看,果如谢质所料,文俭迎接燕王排场极大,连所用杯盘碗盏都是上好的,那山珍海味和美酒佳酿更不用提,样样都是极品。别说久在军旅之人,就是作陪的本地文武,也尽皆露出惊奇神色,不一会儿就飘然了。 贺云津在下面坐着,只见秦维勉虽然眉眼含笑,也饮了不少,但似乎并未糊涂。路天雪独在秦维勉身后立着,照常一般挂着张木雕般没生气的脸。 那文刺史朝手下使了个眼色,而后一队舞女进来,文俭向秦维勉道: “二殿下,此间无以为乐,请献歌舞数曲。这不是寻常舞乐,乃是取自古乐舞曲由大师编排复原,颇有古韵呢。” 这文俭虽乃内迁戎人之后,如今也是早熟习了关中的风雅游戏,举手投足不见一点胡风了。 听到此处,贺云津当然明白这是文俭有意安排的节目,也就是谢质最担心的地方了。他仔细一看,这些舞女果然个个容貌端丽,舞姿曼妙不俗。四下一望,早有一些人看直了眼忘 了礼数。那文俭露出得意之色,偷眼去看秦维勉。 贺云津只顾观察,却没发现一名侍女到了他的身边,为他添酒。 “将军请饮。” 那声音太过娇柔,贺云津低头一看,那侍女粉面桃腮,也是精心打扮过的。贺云津又去看秦维勉,却见文俭到了秦维勉跟前,正好将人挡住。 “殿下可见了那领舞之人没有?此女并非俗物,乃是旧日梁公嫡亲的孙女,虽然家道中落,却颇有气节,自小酷爱歌舞,常请高人教授。今日若非殿下亲到,她是断不肯出来应承的。” 此等说辞,秦维勉听了只觉好笑。但他并未追究,而是顺着文俭手指的方向看去。此女他刚刚早已见了,如今不过是给文俭些面子,另外—— 秦维勉余光轻瞥,贺云津果然正看着他呢。那目光绕过了面前的侍女,绕过了文俭,绕过一盏盏灯光,那样堂而皇之地盯着他,眼神中带着戒备和紧张。这样的目光,让秦维勉很想逗逗他。 “文刺史眼光极佳,不光这乐舞清婉柔和,跳舞的人亦颇有清韵。” 他这话声音说得不大,贺云津听不清楚,但越是如此,再配上文俭那自以为得计的微笑,越是让贺云津大感不妙。 文俭又道:“待会曲罢,便让她来给殿下筛酒如何?路侍卫辛苦一夜也下去喝酒休息休息。” 秦维勉又瞥了一眼贺云津,向路天雪道: “你便下去吃点东西吧。” “回殿下,卑取不饿。” “你去就是,这里有敖将军、贺将军呢,去吧。” 路天雪虽然缄默,但也懂得一点眼色,知道为何此时支开他。 见路天雪离去,贺云津是真有些慌了。连侍卫都支开了,难道秦维勉真上头了? 那文俭还在秦维勉身边殷殷劝酒,一副宾主尽欢的样子。秦维勉看着堂下的舞蹈,不知在问什么,那文俭笑着解答,一脸媚笑也掩盖不住阴沉的心思。 出来之前贺云津只想着要随机应变,并未细思真到了此时该如何阻止秦维勉,如今看来,他是非得遂了谢质的意,得罪这位燕王不可了。 贺云津起身来到秦维勉身边。 “贺将军何事?”秦维勉明知故问。 “特来护卫殿下。” 第82章 不吃别扒拉! 那文俭道:“将军多虑啦。在我这里还怕殿下有事?卑职早已着人打扫出上房数间,殿下若是累了,可随时过去休息休息。” 那“休息”二字别有深意,任谁都听得出,贺云津只作不知,黑着脸站到秦维勉身后。 “贺将军何不尽欢?莫非嫌这里的酒水不好?” 贺云津并不看文俭,只直直地立在秦维勉身后。 文俭去看秦维勉,只见这位被“扫了兴”的燕王不但不呵斥这没眼力见的贺云津,反倒随他去了,脸上甚至有些喜色。 第77章 文俭只当尊者不急,正要先退下,不料秦维勉拦了他一道。 拦了他又不对他说话,反而略略回头向贺云津道: “贺将军觉得这乐舞如何?” 文俭小心地去观察,只见那贺云津微低了头答道: “文刺史调教的伶人,自然极佳。” 那声音听来平稳冷静,似乎没一点情绪。但这样喜气洋洋的时刻,贺云津铁着张脸不陪笑捧场,已经算是不恭了。 文俭只觉得奇怪,不知这到底怎么回事。他心中正忐忑,却听秦维勉笑着说道: “济之不知,刚刚文刺史还介绍,说这领舞的女子乃是原——” 说到这里秦维勉忘记了,文俭连忙补充: “梁公。” “哦对,原梁公之后,可不是什么伶人。” “卑职眼拙,又是个粗人,不懂歌舞,文刺史勿怪。” 贺云津的语气还是那么扫兴,反倒秦维勉还笑吟吟的。文俭乖觉,又请辞,这次秦维勉没留他。 “济之难得出来,自去适意便是,不必在我跟前。” 这回贺云津连话也不答了,秦维勉回头一看,那人站得笔挺,目光望着堂下,一脸死水,仿佛决心在这站出个洞一样。 秦维勉回过头,垂眸藏住笑。堂下群舞已毕,只剩那梁姓女子一人独舞,身姿如水。 平心而论,秦维勉也觉得这舞蹈有些意思,虽然他在宫廷中什么都见过,但这倒也不显寒酸。不过他此时心思不在歌舞之上,只觉得逗逗贺云津好玩。想想这么久了,他还没见过贺云津起急的样子呢。 如今游刃有余变成了一言不发,再撩拨撩拨,不知贺云津还有什么有趣的反应。 秦维勉向侍从低声吩咐: “等会请那女子来见我。” 这话当然给贺云津听去了。秦维勉也不看他,只一边欣赏歌舞一边饮酒。身旁作陪的横州文武轮番前来敬酒。 贺云津在侧后方看着,只见秦维勉的耳朵和两腮都已泛红,语调也飘摇了起来。 不一会儿舞毕,文俭亲自引着那梁姓女子前来见秦维勉。 “给燕王殿下见礼。” “见过燕王殿下。” 那女子声音清雅,垂眸行礼落落大方,并不忸怩或是做作。她身上的舞裙似是上等的锦缎,在烛火下波光粼粼,比秋叶更加艳丽,却也更温润,勾勒出优美的身形来。 贺云津恨恨地想,这文刺史真是用了心思的,选的人清丽雅致,并非俗物,真可谓投其所好了。 秦维勉带着醉意笑问: “小姐前一曲采莲舞,我看上去倒跟宫廷教坊所作不甚相同,更加清空悠远,不知是从何学来?” 文俭有些紧张,不知这梁氏能否回答,他正要代为解释,那女子欠了欠身,从容答道: “多谢二殿下赞赏。妾身所学原也是宫廷乐舞,是后来在古书中见到前人描摹汉魏采莲之舞,妾身私意以为,古舞应该更加清新质朴,因此稍作修改,让二殿下见笑了。” 听到此处,文俭暗暗呼了口气,肩膀也放松下来。 贺云津却更紧张了。 他不懂这些精致的消遣,但看得出这女子的出众之处。秦维勉更是连连赞赏,问那女子芳名。 “闺名‘枕书’。” “好,这名也不俗!”秦维勉招手令人呈来一物,“多谢小姐献舞,本王便以此玉相赠。” 那女子自然是行礼谢过,贺云津心中的酸味已经泛到了喉咙,暗自瞪了文俭一眼。不料目光扫过那赠物时,却发觉那块玉十分眼熟。 烛火之下看不真切,贺云津只见那白玉上拴着紫色的丝络,打了一个同心结。他心中一急,顾不得什么礼数。 “慢着!” 贺云津将侍者拦住,在场众人尽皆惊讶地望着他。秦维勉初时不解,这东西是他刚刚令人随便挑选的,并未多看一眼,不知道贺云津为何带上了怒气。 仔细一看,秦维勉就明白了。 在王府之时,他曾在梦醒时分见房中多了一块玉,与这一枚的装饰十分相像。贺云津当时句句往神仙上面引,秦维勉不信,怀疑是贺云津的手笔,今日看他这冒失的样子,是不打自招了。 秦维勉只觉得好笑,他将那玉佩取过,递与贺云津细看: “怎么?贺将军想看看?” 拿到了眼前,贺云津自然一眼看出这并非他与云舸的信物,不禁面色大窘,抱拳行礼道: “末将唐突了,烛光之下看成了暗器,殿下勿怪。” 玉佩看成暗器,亏你说得出。 秦维勉只当不知,将那玉佩给了梁枕书,令她下去。文俭也挥挥手: “你先下去歇息更衣。” 女子应声而去。 贺云津这才稍定了心神,自然觉得秦维勉是故意捉弄他,找了块雷同的东西,要他着急。 低头看看主位上的人,秦维勉早已喝得酣热,一整晚眉眼弯弯,时不时回头瞥他一眼,笑意从嘴角飞上眉梢。 贺云津憋着火,黑着脸,往堂下扫视。敖来恩跟路天雪都在用饭,周围跟着两个人在劝酒。敖来恩是游刃有余,跟人家谈笑风生,酒却没喝多少。路天雪不会应酬,木着张脸不说话,酒水却是来者不拒。 秦维勉心情好,他本来不喜欢这种冗长持久的宴饮,但今天却感到格外有趣。他正悠哉,忽然看见一名中阶武官打扮的人走到了文俭身边,不知说着什么。 那人容光夺目,一下子就抓住了秦维勉的眼睛。 文俭正回答,余光却瞥见秦维勉盯着这边看,他稍稍一想,便化开一抹得意的笑。 早听说太子有龙阳之好,谁知道这燕王也是兄是弟呢。 他给那武官使了个眼色,笑吟吟地拉着他到了秦维勉面前。 “卑职见燕王打量,可是觉得卑职手下这位裨将像是个有为的样子?” 那人行礼毕抬起头来,秦维勉一时看得呆了。 第83章 玩脱了 秦维勉从前读到掷果盈车、看杀卫玠的典故,只当是夸大其词,今日见了这名将领,一时竟觉得古人诚不我欺。 恭立之人面如傅粉,唇若点朱,双眸乌漆,真正是美玉无瑕。 此人英俊之处,尚不止皮囊,秦维勉见他就这样身着官服抱拳行礼,便长身玉立,朗朗有日月入怀之概。 这样的俊逸清举,竟与贺云津也有七八分相似了。 想到这里,秦维勉不禁回头去寻贺云津。不料他这一回眸,却见贺云津也盯着堂下之人,眼睛一眨不眨,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竟似看呆了一般。 秦维勉愣住。 见贺云津还没反应,秦维勉不满地咳了两声,贺云津这才回过神来,却什么也没说,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秦维勉心中一时大为不爽。 那文俭见秦维勉一直不答话,只当这燕王见了男色忘乎所以,心中不禁得意起来,笑着介绍: “殿下,此人乃是我手下一名裨将,姓庄名水北。” “庄将军器宇不凡,想来颇有韬略吧?” 文俭道:“庄将军如今年轻,屈居裨将之职,依卑职看,他日后定然大有作为啊。” 庄水北连忙逊让,秦维勉走下主位,到他面前笑吟吟地细细看了。他模糊地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默然无声却极有分量地凝注在前方,不知看的是谁。 秦维勉将庄水北看个清楚,笑着向文俭道: “文刺史不知。前些时候本王在京郊曾经遇到一名道士,”秦维勉说到这里,含笑看了贺云津一眼,见贺云津还是板着张脸神情肃然,“那道人来去无踪,却告诉本王,我的际会与水有关,又兴于北——” 秦维勉眼中嘴角的笑意已经藏不住,贺云津的眸色却一瞬间深了几分。 “——今日看来,或许正应在庄将军身上啊!” 庄水北自然是惶恐地连连行礼,文俭抚着胡须笑道:“燕王若是看得上,便将这小将带走调教调教,那倒是他的遭逢呢!” “文刺史真肯割爱?” “燕王镇守边地,更需人手,文俭岂敢吝惜?水北,快谢殿下提携之恩!” 那庄水北的风貌气度并非文俭这般的圆滑世故,但听了这话却是真心实意地露出雀跃之色,连忙下跪。 秦维勉将庄水北扶起,贺云津在后面看着,仿佛觉得那文俭眼中闪过了一丝阴沉刻毒,不过烛光闪烁,他没有看清。 “庄将军面容清雅,从第一眼本王便觉得将军气貌不俗,倒和济之有些相像,不似军旅之人。” 庄水北道:“说来惭愧,末将虽然日日练武,但这身量块头总也不长。贺将军倒是身壮体健,勇武过人。末将也听过贺将军的壮举,十分钦佩。” 贺云津仍是不肯捧场,只是微微颔首以示谦逊。秦维勉拉过贺云津的手臂,将他放到庄水北身旁细细比看。 贺云津从未觉得秦维勉的目光如此刺眼,尤其那来自一双如此熟悉的眼睛。 第78章 他原本打定主意不管秦维勉说什么、做什么,在横州他都紧紧跟在秦维勉身边,因此方才无论发生何事,他都只是拿出一副坚硬的眼神来,直直地看回去,可是现在,他不想再看眼前的人了。 秦维勉将他两人放在一起一瞧,发现庄水北的身材确实比贺云津单薄不少。秦维勉心想奇怪,从前只觉得贺云津清逸洒落,今日对比着看了方才发现他的体格原是十分雄壮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回想那日贺云津解开上衣给他看伤口,确实是极具男子气概的坚实胸膛。 思绪一下子飘远了,秦维勉收神,却见贺云津垂着眼眸,双唇紧抿,好像是真不高兴了。 秦维勉暗笑。 那庄水北虽然自有一股少年人的清澈洒落,却不及贺云津沉着淡泊。贺云津的清更像是秋雨洗刷后的长空,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和积淀后的清冽,比少年的天成之气更为难得。 秦维勉只当他犯了性子,还想怎么年长了几岁的人倒这么不识趣的,黑着张脸凶神恶煞一般。 文俭和几位官员也凑上来看,一面比较一面称赞。见他们评头论足的目光秦维勉心中一时大为不快,不过他今日多喝了几杯,现在思绪不太敏捷,没去想为什么。 秦维勉不动声色地拉过贺云津的手臂,将人拽到了自己身后。 “本王醉了……” “诶,殿下哪里醉了,”文俭连忙说道,“时间还早,正该再痛饮几杯啊!” “明日还有正会,不宜多饮误事。文刺史盛情,本王来日再领。” 一旦拿定了主意,秦维勉比谁都坚决。虽然喝得眼角两腮都是红通通的,但一旦他板起脸来,那朗朗的声音一出,便有一股凛然不可冒犯之感。 这也是一种贺云津陌生的,在皇权中浸淫出来的威严。 文俭便道:“水北,同我送殿下回房歇息。” 敖来恩见状早就站了起来,眼神清明。路天雪也甩开众人到了跟前,脸上映着酒意。 “奔波了几日,你们都去休息吧。” 见秦维勉出言屏退侍从,文俭心中暗喜。他早已安排梁枕书等候,秦维勉又看上了庄水北这么个美男子,虽然不知燕王今晚想要临幸的是哪一位,但他的谋算都不会落空了。 路上秦维勉又让了两次,文俭只当得计,顺从地告辞,不想坏了燕王的好事。他给庄水北使了个眼色,令其留下。 “水北替我送送燕王。” 此时秦维勉身边只剩下两个人,贺云津自然是充耳不闻,一步也不离开,直跟着秦维勉到了房门口。 玩笑归玩笑,秦维勉还是要声誉的,便让庄水北退下,而后向贺云津道: “济之也去休息吧。” 原以为贺云津该满意了,不料贺云津还是不走,秦维勉疑惑,贺云津道: “殿下身边不可无人宿卫。” “你放心吧,敖将军自有安排。” 贺云津只当没听见,一步也不离。秦维勉正要说话,却听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是梁枕书迎了上来。 难怪贺云津不走,原来这还有一位呢。 “梁小姐缘何在此?” 秦维勉这一句话问得梁枕书露出尴尬之色,她原以为已经心照不宣,不料燕王殿下竟问出这么句话来。 她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秦维勉的意思,连忙欠身道: “不知是殿下宿处,冒昧经过,还望殿下恕罪。” 梁枕书改道而去。秦维勉到了房中,男女仆从一时都上来服侍,很快洗漱一毕,贺云津还立在一旁。 “熄灯,都下去吧。” 房中烛火接连熄灭,秦维勉见贺云津还站着不动。 他念着贺云津的伤,尽快心里有些不痛快,还是说道: “济之快去歇息吧。” 贺云津不动,也不说话。 秦维勉只觉头昏昏沉沉的,早想躺下睡了,此刻便有些不耐烦: “敖将军安排了人手在暗处。” 那人还是不动。 “贺济之!” “殿下急着赶我走,是想叫哪个过来?” 第84章 先犯错再顺毛 头也不回,秦维勉一边朝着床榻走去一边冷道: “我想干什么还用问你同意吗?济之可别找错了自己的位置。” 贺云津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倒要问问殿下究竟将我放在什么位置?” 秦维勉心中一惊,回身将要答言,却冷不防被贺云津推倒,歪躺在了床榻上。 “你干什么?!” 贺云津是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放倒的,但随即这双手却抓过了他的手,将其压在头顶。 秦维勉下意识地去推他,不想手臂还未用力就被禁锢住。贺云津又强硬地挤开他的手指,竟与他十指相扣。 秦维勉原本就力不如人,何况一步晚步步晚。那双大手温热而有力,将他按得丝毫无法动弹,他正为这陌生的触感而心惊,紧接着更令他震惊的事情便发生了。 闯进他鼻腔的气息清新而刚硬,紧贴在唇上的触感滚烫却柔滑。秦维勉瞬间感到从头顶到脊背一阵发麻,平时七窍玲珑的心思愣是空白半天才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也没有用,贺云津以自己的身量和力气死死地制住了他,平时身上那股新异之气浓烈了数倍,直向他扑来。 秦维勉话也说不出,越挣扎就被压得越紧,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声。他心神一片混乱狼藉,模模糊糊地想这回真是玩脱了。 他见贺云津总是淡然平和,有着与年齿不符的稳重深沉,原想逗他一逗,却不想那副沉静的外表下竟藏着这样热烈的心意。 秦维勉原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口井,今日方知那下面是一片壮阔的海。 贺云津的亲吻毫无轻薄之感,先是强硬,而后执着而缠绵,低沉的吐息声中压抑着旷日持久的渴望。 秦维勉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就是让他想他也不可能想得到。他在震惊当中久久回不过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只觉得这感受新奇极了,毛发都竖了起来。贺云津的双手、唇吻、胸膛都紧紧贴着他,让他前所未有地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个人。 秦维勉泄了力气,伴着酒劲儿,他一时之间竟然想再多要一些。 多要一些这样专注的、仿佛非他不可的执着,多要一些这样蓄积得快要决堤的直白。 就在此时,贺云津放开了他。 贺云津的脸就在他上方,面带懊恼,垂眸敛目,努力调整心绪。 刚才的迷乱被冷风吹散,秦维勉愣了一瞬。 “啪”的一声脆响,贺云津的脸上挨了一耳光。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寂静的房间里秦维勉听到自己金鼓交鸣的心跳声,想到方才自己的迷思,他移开了眼。 贺云津反倒直视着他,语调里毫无悔意: “我不管殿下从前在王府是怎么玩的,今后你别想碰别人。” “你还想管束我?” “末将不敢。只是末将为殿下出生入死,就贪图这么点念想,难道殿下还要夺了去?” 这回秦维勉真是勃然大怒。 “你是在威胁我吗?!” 愤怒之余秦维勉更感到了一阵心慌。贺云津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不答应他就要离开?他原以为贺云津与其他人不同,是心甘情愿地追随自己。可照今日看来,贺云津与旁人无异,只不过他人要的是功名利禄,贺云津想要的比他们更加胆大悖逆罢了。 贺云津疑惑地迎上秦维勉震怒的目光,完全不明白为何这句话引起了秦维勉如许大的反应。 “你以为你想走就能走?”秦维勉冷叱一声,“也要看我同不同意!” “我为殿下死了几次,难道殿下不明白我的执着?我——” 贺云津的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秦维勉抛下他,沉声问道:“何人?” “禀二殿下,文刺史见您多饮了几杯,特着小的送醒酒汤来,殿下用些再睡,更安稳些。” 秦维勉头正疼得厉害,也想冷静一下,就让那人进来。 贺云津闻言自然早站起身来,恭立一旁。下人奉上汤饮,秦维勉接来喝了,吩咐那人道: “替我谢过文刺史费心。” 下人应声而退,秦维勉放下帐子,淡淡道:“贺将军也下去吧,明日再发落你。” 那声音疲惫却沉着,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贺云津立刻上前一步,拨开帐幔。 “殿下!” 贺云津听秦维勉刚才的话,已经明白秦维勉心之所想,纵然觉得很可笑,但这种误会是不能过夜的。 秦维勉见贺云津就这样掀开帘子坐在榻上,心中愈加烦躁:自己已经没有当场翻脸了,留待明天彼此都有个退步,他还没完了? “你——” 贺云津抓住秦维勉的手,不让他说完。 第79章 “殿下!无论如何,我今生今世跟定殿下,绝不离去。适才是我酒后失德,一时冲动,犯上造次。明日殿下要杀要罚,我悉听尊意,只求殿下明白我的用心。” 认错这么快,秦维勉倒措手不及,不过既然肯认错,明日相见就好办了。秦维勉想到这里,脾气消了大半,只觉一阵睡意袭来。 “我醉欲眠,你先下去,明日再发落你。” 说着就要躺下。 贺云津看他好像脸色晴霁了许多,又拿不准,想了想试探问道: “殿下是否也觉得我不如庄将军好看?” 秦维勉感到既好气又好笑。他原以为贺云津会因为被人比较、被围着品头论足而生气,想不到自己还比上了。他不甘示弱地回道: “庄将军难道不英俊?我看济之瞧得眼睛都直了呢。” 他扫了一眼贺云津,极快地移开了。只见贺云津闻言一怔,随即化开一抹轻轻柔柔的笑,仿佛若有所悟。 秦维勉这才听出自己语气中的酸味,发觉说错了话,却是没有收回的机会了。贺云津乘胜道: “殿下把那玉佩放哪了?” 贺云津原以为秦维勉不知道那玉佩来自于他,因此秦维勉从不佩戴也不提及,贺云津并不意外。他今日才知,原来秦维勉早就知道,却偏偏用这个来戏弄他。 就算秦维勉不像从前云舸一般待他,也不该如此轻贱他的心意。到底此人还年轻,不知道他这份感情的厚重。 “什么玉佩玉璜,我不知道。你快走吧!我要睡了。” 秦维勉已经困得忍不住倒在了枕头上,贺云津一看,这也不像假的。 “殿下将那玉佩收好了吧?” 秦维勉顶着沉重的睡意试图思索,他摸了摸自己的腰间,这才想起自从穿上戎装,他早已不佩玉了。从前他常戴的那块,还是谢质献给他的。 “我的心意殿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那声音又轻又柔,带着一股子酸味。秦维勉闻言微微睁眼看,只见贺云津离他极近,虽然他睡眼惺忪看不清,却隐约觉得这话里怪委屈的。 秦维勉并不是个骄纵跋扈的人,此时毫无防备地一想,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妥。贺云津的心意他又不想接受,干嘛非逗着人家为他着急呢。贬谪又舍不得,罚又不敢叫人知道。搞到现在这个地步,还不知今后如何相见。 也许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玩这样的游戏,所以忘形吧。 秦维勉疲惫地合上沉重的双眼,贺云津帮他把被子盖好,手拿进被子,而后把肩颈处塞严实。 “睡吧。” 秦维勉往被子里缩了缩。贺云津的话就飘在他头顶,带着一种不该属于此种悍将的温柔和不像出世之人的缱绻。 他想,这人还是有些好处的,至少认错态度端正,会好好说话。今天的事竟也这样化解了,明天醒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吧。 贺云津轻手轻脚地离开,心想喜欢的人年纪小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比较容易调理。云舸这辈子虽然没有家破人亡那么惨,但生在皇家看来也没有感受过什么温情,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哄呢。 只是秦维勉这样困倦贺云津也觉得奇怪。那酒不算十分性烈,秦维勉离席时虽然面上泛红,但神智清楚,怎么这么一会儿就醉成这样。 他心中有些警惕,想着出门看看敖来恩布置的侍卫如何。不想刚一推门,就见庄水北来到门口。 “贺将军!叫起殿下快走!”庄水北的声音异常焦急,一头汗水,“文俭要害殿下!” “你说什么?” “文俭要反!” 第85章 亡命天涯? 听了庄水北的话,贺云津一时拿不定主意。此人心地他全然不知,看这满头大汗低声催促的样子倒十分可信。 贺云津正犹疑时,庄水北试图一把拨开他: “我跟殿下说!” 贺云津拦住他,沉声道:“庄将军带刀闯入意欲何为?!” “哎呀!我糊涂了!贺将军——!文俭正在集结精锐要擒拿殿下,被我探知,特来相告!快快唤醒殿下,我领你们出城!” 贺云津让庄水北等在门外,自己回身进屋,到了榻前一看,秦维勉似乎醒了,眉头紧紧皱着,眼睛欲睁不睁。 “殿下,庄将军在门外,说文俭造反,不知——” “快、快走……” 秦维勉挣扎着要起来,贺云津连忙扶起他,秦维勉含含糊糊说道: “文俭他……他给我下毒了……” 贺云津忽地明白为何秦维勉的睡意来得这么突然了。回想一下,大概文俭是想用温香软玉缠住秦维勉,将他软禁在此,不想秦维勉没有上钩,文俭这才选择下毒的险招。 秦维勉脚刚一沾地,人就像土墙一般倒了下去。贺云津低呼一声,将他抱住,放回榻上。 “我身上实在没有力气,济之……” 贺云津转身,将秦维勉背起,果断问道: “殿下发令吧,现在怎么办?” “庄将军……” 贺云津将秦维勉背到门口,见了庄水北,秦维勉道: “劳庄将军告诉济之,如何出城,不劳你,带路……请你想方设法通知、我的卫队,带他们出城汇合,如若不行,庄将军自行出城,千万保全自己……” 庄水北毕竟年轻,突遇如此变故,一时心神不宁、手足无措。秦维勉又道: “庄将军冷静,按我说的做就是。贺将军、敖将军都是军中翘楚,善于应变,只要出了城,郊野辽阔,还怕他找到?庄将军可有父母妻小在城中,赶紧遣人回去通知家眷,不要被文俭所害才是。” 听秦维勉此刻还替他想着家小,庄水北一时间百感交集。他被文俭送给秦维勉之时心中还不踏实,不知道是不是好运,等到知道文俭要反,便明白自己是只能上秦维勉这条船了,好在这条船似乎是个好去处。 如果不翻的话。 他定定心神,低声道: “贺将军经这廊下过去,而后沿西墙寻后门出府!一路灯火昏暗,不易被人察觉。到了街上向西,路上寻辆马车,从西门出城,这是我的令牌,只说是我的人出城夜巡便是!” 秦维勉也将自己的手令交给庄水北,让他通知自己的卫队。他们交谈了多时,暗中保护的侍卫也没现身,秦维勉跟贺云津都猜测他们也已经中招了。 别了庄水北,贺云津背着秦维勉按照路线出去。一路上免不了遇上几个下人或是卫兵,贺云津抬抬手也就解决了。 出了刺史府,到了街上,贺云津这才敢出些声音,他感到秦维勉的头垂在自己肩上,呼吸匀长,似乎是睡着了。 “……殿下?” “嗯……” 秦维勉含糊地应了一声,贺云津心想什么迷药也不能这时候还睡得着吧。他把秦维勉往上掂了掂,嘱咐道: “殿下别睡。” “嗯……” 然后秦维勉就又睡着了。他只觉得一路颠簸,很不舒服,只有抱紧了贺云津跟他同频才安稳一些。贺云津身上很热,手出了汗,他双腿被托着的地方快要烫伤了。 秦维勉的头埋在贺云津肩颈之间,那里也很热,热得蒸出汗来,一股清逸之气带着自然的幽香,比往常更加引人注意。 他迷迷糊糊地想,别人出了汗都是一股臭味,怎么贺云津更好闻了。 “殿下?” 对,现在不能睡。秦维勉咬咬牙,想说些话保持清醒。 “济之熏的什么香……” 贺云津只觉得他问得没头没脑,无奈道: “殿下怎么还有心思管这些!” 秦维勉又沉默了一会儿,贺云津还以为他又睡了,孰料秦维勉断断续续地说道: “文俭……文俭没想杀我,他是想用我威胁……济之你……你把我放下……” 贺云津只当这是胡言乱语。他背着个人跑了许久,虽然是羽化之人,但在人间没有清气支持,又损了半颗元丹,此刻也觉得费力起来,吐息早已粗重。为了保存体力,贺云津并不反驳秦维勉半昏的胡话。 “济之……你放下我……” “殿下还是想想这是什么香吧。” “济之——!”秦维勉并没糊涂,“如此你我都逃不掉……你放下我,自己出城,回相洲关,带上人马……” 贺云津自然也知道文俭的盘算并不是一杀了之,不然犯不上费这个周章。但是他怎么可能将秦维勉留在敌手呢?! 他现在本就吃力,还不知多久能到庄水北告诉他们的能寻到马车的地方,听秦维勉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更是无力应付。 “殿下陷于敌营,官军如何作战?!”贺云津说完也觉得自己语气太重,他缓缓心情,给秦维勉打气,“殿下,这点子力气我还是有的,殿下只管谋划,咱们如何收复横州!” 秦维勉闻言轻笑。还没逃出生天,就想着收复横州了?他自己并不是一个软弱之人,就在刚刚他还思路清晰地给庄水北下了命令。可不知为何,现在竟也气馁起来。 第80章 他只觉得很累,很困倦。多年以来他在天子、太子和朝臣之间周旋应对、无人帮助的疲惫一齐涌来。秦维勉早就知道自己处境不易,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无力和颓丧。 就在前几日他稳定了相洲关,还以为自己的日子终于好起来了,不想今日就遭逢如此险境。他若死了,一定很多人高兴,却没有什么人会为他掉一滴泪。 秦维勉忽然想,如果他死后真有魂灵,到了地下见到母亲,她会怎么看他呢。 “我、我死不……济之只管回去、整顿军马,就算我死了,你们也要收……” “你死了我还留在人间干什么!” 贺云津气急说完这句话,只听秦维勉立刻安静了下来,久久不语。 早已到了宵禁的时段,街上四下无人,偶有巡夜之人经过,哒哒的蹄声只会显得更加紧张肃寂。 贺云津背着秦维勉,先到小巷的阴影里躲了躲。 就算是等待之时,贺云津也不肯将秦维勉放下。到了生死之间,秦维勉忽地感受到了贺云津的坚决,像山一样不可摇动。 贺云津的肩背也像铁一般坚实,虽然气息粗重,却一步不曾乱过。如今他们躲在暗处,等着巡夜之人过去,秦维勉只听见贺云津的心跳在耳畔。他将头埋进贺云津颈侧,似乎觉得那人颈上的经脉都在突突跳动。 秦维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无比柔软,又无比坚定。 等到巡夜的人过去,贺云津起步便走,秦维勉在他耳畔说道: “济之先找马车,不必非去庄将军说的地方。”那声音虽然轻弱,但稳定清晰,没有半点先前的丧气。 贺云津听了心里就踏实多了,秦维勉在他背上又道: “多亏多看了庄将军两眼,让他跟了我,不然今日未必有人通风报信。” “是是,”贺云津故意同他玩笑,希望他保持专注,“多亏庄将军姿容出众,殿下又有爱美之心,这才得以脱难。” 秦维勉听了果然闷闷地笑。 “济之你看,庄将军虽然年轻,但是果决大胆,稍加历练,必然也是个大将之材。” “殿下以后夸他时还是躲开我吧。” 秦维勉听了更是笑,他暗暗想,今日如果逃出升天,以后就凭贺云津这孤身救主的功劳,谁还能比上这等分量,何况跟这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将比呢? 再深想想,今后自己就是被他轻薄了,再想扇他的耳光,也是不能了。 想到这里,秦维勉伸手摸了摸贺云津的左脸。 突然被心爱之人主动触碰,还是这样意味不明的举动,贺云津只觉气力更足了一些,连疲累都顾不上了。秦维勉又动了动,贺云津感到那人的鼻尖蹭过了自己的鬓角。 “咱们加快速度,文俭很快就会发觉的。” 贺云津也在寻找,但他不敢太早去抢马车,如果惹出动静来被人发现就麻烦了。他背着秦维勉虽然费些力气,但容易隐蔽。 像是知道他想什么一样,秦维勉又道: “此处离城门已近了。” “好。” 这静寂的夜里马嘶之声容易分辨,贺云津寻声而去,果然见到不知谁家后院里停着一辆运货的马车。 秦维勉在他背上遥指:“就这个。” 这次贺云津先将秦维勉放了下来,马性不可知,万一不听话,他背着人不方便。 好在那马十分驯顺,贺云津将车套上牵来,出门一看,方才秦维勉还扶墙站着,现在已经蹲坐在了地上。 “殿下!” 秦维勉借他的力试着站起,不料贺云津竟然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放在货厢。 “委屈殿下了。” 从贺云津身边到了货厢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熏得秦维勉想吐。贺云津坐在前头赶马,低声道: “殿下待会儿藏好不要做声,我就说车中是货物。” 秦维勉正捂着嘴干呕,贺云津没听见他回答,忙又唤他: “殿下?!” 顺了顺气,秦维勉缓缓道: “还叫‘殿下’,当心被人听了去。” “好,秦公子。” “——就叫‘在晓’吧……” “……在晓。” 这两个字一出口,贺云津感到陌生无比。纵然早知晓秦维勉的表字,但他不管嘴上心里,是从来没有念过的。只有谢质偶尔叫过一两次被他听到,可见了他来也就改口了。 贺云津向来是嘴上喊“殿下”,心里想“正航”,虽然突遭这意外之喜,却又生疏得很,舌头卡了一下才叫出声来。 秦维勉正在分析形势: “咱们两个人可以暗中摸出城去,但卫队大批人马是出不去的,要想出城只能等待白天城门开时寻机冲出,我想——” 贺云津明白他的意思,那几百人的亲卫,恐怕是出不来了。 他们一走,文俭很快就会发现,而后自然会有应对,首先遭殃的便是秦维勉带来的人马。这里面有敖来恩、路天雪这样秦维勉信赖的侍卫,也有范得生这种贺云津的亲随,包括庄水北,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秦维勉懊悔地叹气。 “我刚刚应该叫庄将军一起走啊……” “殿——在晓别担心,里面全都是您亲自挑选的人,您的眼光可是不差,不信没有几个机灵的逃出来。” “如果只剩你我……”秦维勉苦笑着想,这也算是亡命天涯了。 “如果只剩你我,咱们就回相洲关整顿军马;如果还能逃出来几百,咱们就打回横州!” 第86章 不许死! 贺云津说打回横州,秦维勉只当他是危急之时的豪迈之情,从古至今他还没听过几百人能打下一座城的。 已经到了城门附近,秦维勉不再说话,缩在货厢里。贺云津勒住马,四名守卫早已围了上来。 “奉庄将军之命到城外巡察!” 贺云津的话是北地口音,虽然早知他是朔州人士,但秦维勉平日只听他讲过正音雅言,一时倒觉得十分新奇。 “令牌呐?!” 贺云津这才从怀里掏出令牌,给那守卫看了一眼:“行了吧?” 这副傲慢无礼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军中的下等兵士,秦维勉不禁觉得好笑,不想贺云津平时观察这么细致,将兵士们的样子学得活灵活现。要真像他们平时那样进退有礼,倒是会叫人生疑呢。 守卫看过令牌,指挥手下:“开门吧。” 城门响起隆隆之声,缓缓升起。贺云津吹个口哨,挥了两鞭,马匹便拉着车哒哒地往前去了。 忽地一名守卫报怨道:“不是说了这几日戒严,怎么又夜里出城。” 秦维勉与贺云津闻言俱是一惊。那名头领听闻此言起了疑心,眼看马车要从他面前驶过,立刻抽出刀刺向车厢。 白花花的兵刃刺入,秦维勉中了毒没有力气,好在先有防备之心,立刻放低身子,人几乎是瘫在了车厢里。 那兵刃偏偏朝下刺来,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心提到了喉咙,正不知能不能躲过,那刀锋却堪堪停住了。 贺云津顾不得伪装,跳下车抓住了那握刀的手。守卫们立时高呼起来,附近和城头的守卫蜂拥而至。 “关门!快关门!” 刚升起一半的城门又缓缓下降,眼看那高度马车已是出不去了。贺云津心如火炙,他一手挥剑对敌,一手从怀中掏出短笛来,放到唇边。 却只吹出一阵低沉暗哑的杂音来。 秦维勉见了顿觉焦急:都什么时候了还吹你那笛子! 贺云津只吹了一霎便收起,全力对敌,心中暗骂这法器怎么一点仙家的样子没有。 城门缓缓下降,只剩堪堪一线。贺云津顾不得什么仙规,更顾不得自己仅剩的半颗元丹,凝神聚力便要施法。 忽地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贺将军!” 贺云津扭头一望,立刻一剑劈开车厢,将软绵绵的秦维勉拽起来放在城门边,秦维勉自己就倒了下去,贺云津又掀了他一脚。 “天雪出城!!” 路天雪听了立刻转身,将秦维勉推出城外,自己也躺下滚了出去。 “咚”的一声,城门落地,将城内外严严实实地隔绝开来。贺云津看了一眼,夜色之中不甚清楚,但他仿佛看到出去的是三个人。 不用分心保护秦维勉,这几个守卫贺云津不放在眼里,他迅速斩杀了面前的几人,回身往城头上边打边登。 此时城内突然传来喊杀之声,杂沓的马蹄声朝着城门而来。贺云津知道文俭必是发觉了,提了兵马来追。城外还不知有多少人,只靠路天雪不知能应付几时。 他要出城,只能去城头上扳动机关开门,那上面军士无数,很难得手。 他分析着形势,估量着要不要出手动用仙术。这几日天气本来万里无云,方才他在夜色中行进多时,天上都是一片晴朗,可此时他却忽然发现城头上空挂着一片奇异的云彩。 第81章 那云彩孤零零的,却形状分明,十分优雅。贺云津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是古雨的云头。 仿佛在回应他的目光,隐身的仙人忽地幻化出真形,却只闪烁了一瞬。 贺云津明白了,古雨刚刚就到了,却只是立在云头之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在生死一线挣扎。 古雨现身的一瞬,不似往常嬉笑,难得地严肃庄重。自然,此事与古雨断然无关,但想到他的目光,贺云津仍然感到一股寒意。 高远的天上,有神仙这样冷冷地注视着人间的悲喜和生死,仿佛这一切都不值一提。 贺云津知道古雨不动手,必是现在风声正紧,不敢随意下凡。因此他也暂且收了法力,只靠血肉之躯拼斗。好在到了城头上远远一望,城外并没有厮杀。 城头上的人见他勇猛,竟能孤身打到城墙上来,早已有了计较,彼此连成阵法。 这阵形贺云津识得,虽然不新鲜,但在狭窄的城头上十分好用,他一个人是断然冲不开的。 看看那开门的机关,正被正被四人团团围着。 贺云津也已疲惫不堪,如此激战饶是他这登仙之人也吃不消。他到了垛口边上,朝下一看: 这么高的城墙凡人跳下去是必然会摔死的,不知道神仙跳下去如何。 他往天上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那朵云彩瞬间到了他身边,在半空托了他一把,而后让他不轻不重地着了陆。 贺云津从地上滚起来,回首一望,那朵云彩已经再度升起,到了天边甩了甩云尾,消失不见。 不顾凡人,但多少还是帮帮仙友。贺云津大概知道了古雨的界线,他暗暗感到,自己还是不太习惯做个神仙。 来不及细想这些,贺云津调理气息,拔腿去追秦维勉和路天雪,可四下一看,却未发现一点痕迹。 路天雪护着秦维勉出了城,也将人背在身上,但他自然不如贺云津的力气,背了一段路就两腿战战。好在城外山野广阔,他一直挑隐蔽之处走,听到身后有追杀之声,便藏身于树林之中。 方才跟着他们出来的人是范得生,此刻三人停下,秦维勉忙问: “得生!你师父呢!你怎么不帮你师父去?!” “禀殿下,小的看师父自己拼杀顺手,若是我在身旁,还要分神保护我,反倒不好了!师父早说过,只要我跟定二殿下,必然能跟师父重逢的!” 这话像一杯滚水泼在了秦维勉心上,烫得他生疼。他又问路天雪: “你们是怎么跑出来的?” “禀殿下,敖将军听了庄将军的话,说我们大队人马不一定就容易逃脱,单枪匹马不引人注目,或许还有机会钻出城去,便命人护着卑职出府,希望能追上殿下,同您一起叫开城门出去。” 秦维勉点头叹道: “敖将军安排得当啊……只是不知城中如何,济之又——济之?!” 秦维勉回首一望,北地直硬的树丛之上微微露出高耸的城头,那个他熟悉的身影从城上纵身跃下。 路天雪跟范得生也看到了,三人俱是张口结舌。 路天雪先反应了过来,他低下头,向着远方躬身致意。 “师父——!!” 范得生直愣愣地跪下,泪如泉涌。 秦维勉看看他们,这才确认自己所想不错,从城上跳下来,是真会死的。 东方泛出青白之色,一阵冷风吹来,林中飒飒作响,飘来令秦维勉陌生的草木之气。 他蓦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 城门已开,追兵喊杀而出,秦维勉咬咬牙挣扎着无力的手臂拍了拍范得生。 “我们走!” 第87章 唯物信仰稍有动摇 秦维勉要走,路天雪指着前方道: “殿下,那边有一废弃道观。” 秦维勉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正要问时,路天雪说道: “来时敖将军已派人打探好了,夜里对卑职说,若寻到殿下便到那里暂避,待他脱身就来汇合。” 敖来恩也不能预料横州的变故,能有如此安排,定是平时向来如此缜密。秦维勉听了十分叹赏,便下令先去道观。 这次换了范得生背负秦维勉,走不多时便远远看见那道观。路天雪找了个隐蔽之处安顿好秦维勉,范得生独自前去打探。 不一会儿范得生回来,喜道:“观中无人!虽然十分破落,但好歹有个落脚地方,二殿下,咱们过去吧?” 秦维勉点点头,现在毒性已过大半,他便令路天雪和范得生二人架着他前行,很快便到了。 道观围墙已经出现缺损,大门顶上结满蛛网,檐角之下鸟雀安家。 牌匾倒是还在,灰尘下凹凸着“冲寂观”三字。 观中只有二进房屋,正殿供奉神像,后殿当是从前道士起居之处。 范得生道:“刚刚我在后院看见一口井,辘轳还在,我去看看有水没有!” 路天雪扶秦维勉进入正殿,打扫出一块地方给秦维勉坐下。 范得生已提了水来,没有杯盏,直接将桶提到秦维勉面前。 顾不得什么风度,秦维勉俯下身子趴在桶边上喝了。路天雪和范得生也相继喝了水,秦维勉道: “这井水倒十分清冽。” 他是背对着供台坐的,进来时也不曾仔细看那些蒙尘的神像,倒是范得生歇了歇,抬头瞻仰起来。 这么一看,他的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这是——?” 秦维勉疑惑着回头,只见中间供奉着元始、灵宝、道德三神,两边胁侍二位尊者,范得生就是对着西边那位垂泪的。 这道观久无香火,神像色彩都已暗淡,金装亦已斑驳,秦维勉方才是靠着对道观的推测才猜出中间三尊的身份,实则是分辨不清眉眼的。 可是此时破晓的日光从东方照来,穿过破败的窗棂,在昏暗的大殿中独独照亮了西侧胁侍之仙。 秦维勉顿觉心惊。 这尊塑像竟然像极了贺云津!那额头、眉眼、鼻子,甚至双唇…… 秦维勉感到难以置信,颤颤巍巍地扶着供台站起细看。那塑像神态坚毅镇静,面带悲悯。虽不如三清像那般超尘出俗,但稳重庄毅之上又自带一股凌迈气度。 恍惚之间,秦维勉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样高超的塑像技艺,就在皇家的道观和宗庙之中都属罕见,竟然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如此传神的样貌神态。 尤其,还跟贺云津这样相似。 秦维勉仔细寻找了一番,那三清像前都有神位,依稀可以辨认,但西侧胁侍尊者身前却没有。 他又去看东侧胁侍那位,希冀通过那一位的身份获取一些线索。不想那位不仅没有牌位,甚至塑像的头部都缺损了。 秦维勉只把这当成了一个巧合。塑像自然是朝着端庄俊逸去塑造,贺云津长相便如此,跟神像撞脸并不奇怪。 只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看见,是非要让他心如刀绞了。 范得生忽然抹了把泪,带着一脸泥痕笑道: “师父没死!师父没死!”见秦维勉一脸疑惑,他向着那塑像拜了三拜说道,“师父早就成仙了呀!怎么会死呢?!” 秦维勉心中稍微燃起的火光又熄灭了。但他不忍戳破范得生的希望,只是默然回过头,像没有经历过这些波澜壮阔的心路一样,沉着地下令: “得生,去找些吃的来,别被人发现。天雪将院中的树枝收拢收拢,看看能不能找些引火之物。” 二人奉命去了,秦维勉又回过头,仔细看那塑像,只见它还是那样神态坚毅,纹丝不动。 此时天光又亮了些,秦维勉发现他身上并非如三清一般穿着宽袍缓袖,在斑驳之下仔细辨别,才看出原来是束袖铠甲。 “这位公子缘何到此?” 秦维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一位道士。 路天雪听见声音早已扔下东西跑了过来,那道士并不嗔怪,反倒笑了两声。 见他气度不凡,手上也无兵刃,秦维勉稳住心神,回礼道: “敢问道长可是这观中之人?” “不错,贫道四方游历,刚刚回来。” “哦?那这观中还有别人?” “仅只贫道一人时来落脚罢了。从前虽曾有些道众,但北地烽烟四起,方外之人也被征兵入伍,官府又不许再受戒出家,因此荒废啦。” 秦维勉疑道:“那道长为何……” 那人捋捋短短的髭须笑着回答: “贫道早已超龄了。” 本朝律例男丁六十方可老免,这道士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因此秦维勉十分疑惑。 “公子不信?”那道士哈哈大笑,“贫道年轻时曾获得一株仙草,有不老神效,因此容貌不变。” 秦维勉从前是断然不信这些的,他相信所谓的仙药仙丹之说,不过是为了哄骗达官显贵的钱财罢了。 第82章 “哦?果真如此,敢问道长贵庚?” “贫道出家之时,朔州尚属朝廷管辖,派汉臣流官经营。后戎人中的山戎一支,因其首领沙默东骁勇,因此迅速壮大,吞并了戈戎、原戎等部,又大举南侵,官兵不能抵御,朝廷又有议和之心,朔州百姓不愿为胡虏凌践,自行组织民兵抗敌,其中最为厉害的便是以贺翊为首的无味山道士——公子可相信了?” 秦维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稍感意外。不过这些事若是博闻之人也未必不知,不能轻信。秦维勉知道他们这些人都爱弄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哪怕是贺云津这么可靠的人也不能免俗,他也就不深究了。 秦维勉连忙问那道士:“请问道长,西侧这位胁侍尊者,是哪位仙家?” 那人往里踱了两步,颔首道: “此非仙者,乃是道友贺翊。” 秦维勉惊道:“贺翊?这里为何供奉反贼之流?” 那道长哈哈大笑,反问道:“反贼?保家自救,何谓反贼?难道听凭朝廷割让朔州,才是良民?贫道年岁已高,不怕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不瞒公子,论起师承,我倒是这贺翊的师叔呢。不过我同他师父早已分手,朔州乱时贫道正在苍梧游历,因此不得参与。” 秦维勉听了默然不语,良久又问: “纵然汉民感念贺翊,那横州刺史可是归降的戎人,为何容许就在这横州城外供奉贺翊?” “公子不见这塑像并无牌位?刺史大人管不得这么多细事,有心之人过来祭奠,无心之人来了也不识得,就是问时,便告诉他是某位上仙罢了。” 秦维勉明白了。他自然知晓为何横州士民感戴贺翊,若不是贺翊等人牵制住山戎,让山戎知道侵略之难,恐怕就是割地议和了,山戎也不会知足,到时第一个遭殃的便是横州了。 贺翊虽有功劳,但他后来同官军开战,这反迹也是不争的事实。 范得生寻了些野果野蔬回来,秦维勉便问道长要不要一同用些,不料那道人回答: “贫道既有不老之身,自然无需人间五谷。” 这乱世之中果腹不易,哪有人看着吃的不要的。秦维勉只当他自有吃食,也不再让,自己同路天雪、范得生用了些。 那道士去后院打水扫洒,包袱就放在正殿地上,里面露出半截通关文牒,秦维勉打眼看去只觉十分破旧。 他示意范得生取来,里面还有一本身份文书,范得生一并给他拿来了。 翻开一看,上面印章累累,最远的已有七八十年了。 秦维勉悄然合上,令范得生放回去。 他既觉得道长将东西放在这里就是要给他看见,又觉得那些官印不是容易伪造的。 等了一天也不见敖来恩或者庄水北到来,秦维勉心中逐渐沉重。晚上那道长自在后面睡了,秦维勉睡不着,就靠在供台上将息。 路天雪也不睡,秦维勉便问他: “你说,怎么才能拿回济之的尸首?” 路天雪垂首无语。 秦维勉也知道这极难。若是达官显贵的尸首,文俭或许还会盛敛起来以为要挟。区区一个中郎将,说不定现在已经…… 想到贺云津几次向他介绍朔州的风土人情,秦维勉知道此人定然藏着浓浓的乡愁,可是如今却又客死他乡…… 秦维勉鼻子一酸,迟到的眼泪无声滚落。如同堤坝溃防一般,他现在不得不放任自己被悲伤淹没。 贺云津找到时,就看见秦维勉在月光下的破旧殿宇里落泪。 第88章 我死过吗? 贺云津从城头跃下后找不见秦维勉,便到天上去拿念盂。 到了兰筏溪,古雨不在,但贺云津还没走,古雨便现身了。 “你回来啦,怎么,云四脱险了?” “还没有,你出去玩了?” 贺云津说着把跑进来的小九抱起来安抚,边拍它的后背边往出走。 古雨在背后不知回答了什么,贺云津隐约听着是什么玩耍的去处,但他已经出了门,抱着小九到了凡间。 快落地时,贺云津先到横州城里稍看了两眼,而后将云舸的金针放到念盂之中,直奔城外。 纵然在云上移动很快,贺云津仍感到心焦。他隐隐望见地上有一处道观,降低些高度,果然听见念盂响了起来。 “太好了!” 贺云津将金针拿出来,插在针包里,贴身收了,而后将念盂放在小九脚下,挥手遣它回去。 路天雪纵然耳力极好,可贺云津是直直落在正殿前空地上的,他也无法预先察觉。 因此贺云津突然出现,吓了秦维勉一跳。 他又惊又疑,眼睛里噙着泪看不清,一度以为自己见了鬼。 “贺将军!” 路天雪先叫出了声,秦维勉这才犹疑着唤道:“济之……?” 贺云津是高高兴兴地下来的,不想一落地就看见秦维勉灰头土脸地靠在破败的道观供台前,抱膝垂首。 此时秦维勉几步赶了出来,清澈的月光照亮他不可置信的脸庞,贺云津这才发现秦维勉脸上淌着泪,眼睛都哭红了。 “殿下这是……?” 秦维勉先是伸出手,试探着碰了碰他的手,贺云津立刻抓住秦维勉。 “殿下无忧,咱们定能脱险——” 秦维勉原先还当自己看花了眼,如今温热有力的触感握碎了他的怀疑。 “你没死!” 意识到这一点,秦维勉立刻抱住了贺云津,力道之大,给没有防备的贺云津撞了个趔趄。 贺云津马上伸手环住了秦维勉,稳住身形,发觉秦维勉是以为他死了他伤心落泪,贺云津心中暗笑。 “殿下——”他在秦维勉背上轻抚,温声道,“殿下何曾见我死过?” 秦维勉收了泪,推开贺云津,利落地在贺云津肩上拍了两下,仿佛刚才并非他突然脆弱失态,反倒像是有意安慰贺云津一样。 “我们三个分明亲眼看着你从城头跳下——” 秦维勉退了一步,上下查看贺云津的身体。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死也该骨折吧。 “殿下还曾亲手把剑刺入我的胸膛呢,可曾见我死了?” 贺云津笑得温温煦煦,并不为秦维勉忽然的清醒自制而失望,他走上前去,抓过秦维勉的手往里走,秦维勉果然没有拒绝。 范得生早就在边上欢喜地跳脚,说着“我就知道”,贺云津刚刚在城里没见到徒弟,原本还担心,不意徒弟竟先一步寻到了秦维勉。 “徒弟做得好!以后也不需我吩咐,一切以殿下的安危为先,知道了?” “徒儿知道!师父吃了没有,徒弟去找些吃的来!” “不用!”贺云津连忙拦住拔腿要跑的徒弟,“现在越少出去越好,当心被人发现。” 贺云津已经看见了地上的果核跟柴堆,知道秦维勉应该吃过了。只是这些简陋的东西,二殿下恐怕吃不惯。 “济之,方才还剩下两个野果,你吃了。” 秦维勉说着便示意范得生拿来,贺云津知道他们是怕明天找不到吃的,因此留下的。 他已经成仙,不需要饮食,此刻更不能消耗食物。 “我不用,”贺云津把果子推给秦维勉,“我不饿。” “你昨天背我出来,又激战一场,怎么能不饿?你休要推却,明日逃命还要依仗你的。” 贺云津笑笑,攥紧秦维勉的手: “我不会逞强的,等需要的时候我再吃,好不好?” 见秦维勉还要强让,贺云津又道: “我都不会死,还差这一口吃的吗?” 秦维勉只好作罢,叹道: “方才有人跟你说了一样的话。” “怎么?” 秦维勉便将遇见那道士的事情讲了,问贺云津: “依济之看,他说的可是实话不是?” “我也听说是有这样的草药,可是极为难得。终凡人一生,修为能够升仙的极少,可若有这仙草永葆青春,只需耐心修炼,终于成仙的一天。这些话是师父对我说来,他老人家年轻时也曾到处求访仙草,后来终于作罢,在朔州落住了脚,这才开始收徒授业。” 秦维勉听了,心中的疑惑并未稍减。他又拉着贺云津去看那塑像: “济之能看清吗?这尊者与你容貌绝类!” 贺云津看了,也觉非常相像。他亦只当作是巧合,问道: “此是哪路神仙?” “刚向那位道长请教过,他说并非神仙,而是白巾匪首贺翊。” 贺云津闻言也是一惊,秦维勉在旁又道: “那道长还说自己是贺翊的师叔呢。” “师叔?!” 贺云津拜入师门起便未曾见过师叔。师父曾对他讲,说年轻时他们师兄弟二人曾一同修炼,到处寻访仙草。后来他师父在东莱寻得一株,本想第二日佐以晨露服用,不料师弟却盗了仙草,遁迹远去了。 第83章 那时师父给他讲完,长叹一声: “我原本想第二天分他一半,我二人各自延些寿命,共同修仙,怎料他……” 见贺云津大惊失色,秦维勉有些疑惑。 “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难道他所言不虚,真是耄耋老人?不然何以敢于承认是贺翊的师叔呢。殿下,我去会会那道长!” “诶,”秦维勉拦下他,“这夜里不便,明早待他起来再谈不迟。” 贺云津也觉出了自己的失礼,遂捺住了心思。 四人都在供台前坐了下来,秦维勉道: “一日不见敖将军和庄将军到来,我担心他们已经遇害了。济之,我们明天该如何行事?” “殿下勿虑,庄将军熟悉城内外地理,又有人脉,说不定昨日藏了起来,等到今天夜里才想法出城呢?至于敖将军,就算出不来,文俭定然也不会加害。” 秦维勉点点头。“但愿如此。……济之为何如此笃定?” 当然是刚刚到城里看来的。贺云津笑了笑,故作玄虚: “殿下忘了末将曾是个半仙了?” 秦维勉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只当他是故意说笑,逗自己开心。 秦维勉自忖这一生虽然到处碰壁,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惊险、这样山穷水尽。但不知为何,看到贺云津“复生”,他心中好像一下子有了底。 “不管明天能不能等到二位将军,我们都得离开此处,”秦维勉沉吟道,“等天亮时出去看看,能否化装成百姓。” 贺云津是笃定庄水北能出来的,到时他们有了些许兵马,再一起商议如何夺回横州便是。 因此对于秦维勉的布置,他只是应下了,并未多想。他见秦维勉向后靠在了供台上,而后又嫌冷往火堆旁凑了凑,看起来疲惫极了。 贺云津将火拨了拨,自己也靠了过去,伸手揽过秦维勉的肩膀。 “你这——” “二殿下好好休息,明日才能运筹帷幄啊。” 贺云津说着,不由拒绝地把秦维勉揽到了自己怀里,范得生见了立刻闭眼假寐。 贺云津拍了拍秦维勉的臂膀:“殿下快睡吧。” 在温暖而柔软的胸膛上秦维勉很快就倦极睡去,等到天擦亮时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歪躺在贺云津怀里,贺云津合眼睡着,手臂仍像夜间那样抱着他,手覆着他的手。 秦维勉不自在地红了脸,轻轻挣脱贺云津。 “殿下醒了?” “唔。” 贺云津让范得生去打水,自己到后院去寻那位道长,不料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秦维勉跟了出来,指着一间房舍道: “道长昨日便下榻此处。” 贺云津上前敲了敲门,而后推开看了,只见屋中无所陈设,仿佛久无人住了。 “奇怪……” 秦维勉进来一看,也觉蹊跷,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个梦。 他又仔细查找,只见那蒙尘的桌上放着一只竹杯,里面尚有半杯清水。 第89章 分歧 “真是咄咄怪事……” 秦维勉在房中转了一圈,他知道贺云津跟路天雪都是极为机警的人,夜里也都留神关注异动,他们俩都没听到响声,这道士却凭空不见了。 贺云津倒是看得开: “真如殿下所说,他活了这么多年还能面色丰润,那有些奇能也不足为怪。” 刚升仙时贺云津就在天上寻找他师父的踪影,确认师父并未得道后,他想起师父所说的那位盗取仙草的师叔,打听了一圈,也无人知道有这么个仙家。贺云津当时还不解,服用了仙草,又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没修成正果呢。 如今看来,昨夜观中道士定是他师叔无疑。师叔知道了他的身份,羞于相见,这才连夜离开。 师叔既有羞耻之心,此等重负在身,没有羽化登仙也就不奇怪了。 “难道……这修行之说并非全是妄谈?” 贺云津笑道: “我说了那么多次殿下都不信,怎么今日倒动摇了?” 秦维勉不语。他哪里是今日才动摇的,实在是离奇的东西看多了,不由得他不思量。不过这种裂隙是不能叫旁人知道的,不然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他可不想像他父皇和母妃一样,在服药炼丹的生涯里日渐消损。 “济之找过仙草没有?是否也想青春永驻?” “殿下难道就没觉得,我已经青春永驻了?” 贺云津的语气半真半假,要放从前,秦维勉自然全不相信,理都懒得理,可是今日他听了却感到心中一沉。 如果贺云津真的仙龄永驻,他该怎么办? 偏贺云津还在边上添油加醋:“或许我也已经是花甲老人了呢?” 秦维勉愣住了。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嗤了一声,嗔道: “我观济之虽然时有老气横秋之色,但花甲还断断不至于。你若真有那暮年之心,你我又怎会一拍即合?” 贺云津跟在秦维勉后面,无奈地笑。他想秦维勉若早知道他真实的年齿,确乎不会这样待他。伪造身份文书之时,贺云津想了又想才写上一个“治平二十年生人”,略比秦维勉大上几岁,他知道云舸一定喜欢稳当可靠的人在身旁。 逃亡路上虽然饮食不继,但好歹观中还有水井。秦维勉要来水,仍旧认真洗漱了一番。 “诸位,敖将军和庄将军都不见前来,我意不能再等,就我们四人乔装改扮了出去,回到相洲关。文俭举城造反,此等大事必然很快直达天听,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贺云津昨夜分明看到庄水北被下属藏在了府库里,以为他定是准备夜里偷潜出城,怎么现在还没到呢。 没有增援,那么秦维勉的安排确实是最佳的决断,只是如此一来,以后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贺云津往横州城的方向望了望。就在他灰心之时,却突然听到一阵遥远的马蹄声。 “殿下等等!” 贺云津示意众人细听,很快路天雪也听到了。秦维勉连忙下令: “天雪出去看看是敌是友!” 路天雪得命去了,贺云津护着秦维勉躲到了后面。不一时路天雪回来,还带着一人。 “庄将军?!” “燕王殿下!” 庄水北立刻拜倒,秦维勉大喜过望,忙问他城中情况。 “那晚末将跟敖将军思虑难以脱身,末将便偷偷藏身于府库之中,暗中联络了几个好友,今日破晓之时一同逃出。殿下,外面是卑职和戴举戴将军、窦扬窦将军的人马,我等都是汉臣,世受国恩,岂肯与反贼为伍!” 秦维勉喜道:“共有多少兵马?” “约有三千余人。” “好!太好了!敖将军如何,你可知道?!” 庄水北垂首叹道:“敖将军率卫队突围不成,被文俭俘虏,我等出来之时听说他尚未遇害,殿下切勿太过忧虑。” 秦维勉便请戴举和窦扬都来相见,部众则留在半里之外。其中戴举礼毕道: “二殿下!末将还有一事汇报!末将有一内弟乃是文俭那贼人心腹,末将昨日特特找他套话,得知如今文俭正在到处散布谣言,说殿下已死,要令相洲关大乱啊!” “你说什么?!” 贺云津连忙拉住秦维勉。 “殿下勿虑。如今我们有了三位将军和几千人马,就有了收复横州的本钱,到时殿下露了面,谣言不攻自破。” 秦维勉看了看贺云津。不错,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有了人马,多少也能做些什么,至少他可以派人快马回到相州,同时往京中去报信。 想到这里,秦维勉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凝眸远处,反复思量,身边诸人都静静等着这位少年王者的决断。 良久,秦维勉收回目光,琅琅开口: “我们移兵芳州。” 贺云津最是疑惑,第一个问道: “这是为何?” “文俭向南进取,第一个遭殃的便是芳州,我们要抢先一步,芳州绝不能失!” 贺云津更不明白了。夺回横州,收服反贼,其他州郡自然无事,秦维勉为何首先便想着去救尚未罹祸的芳州呢? 然而贺云津只疑惑了一瞬便豁然开朗了。芳州这地望他并不陌生,那是谢质的故里。 不唯谢氏,蒯氏、王氏、徐氏等朝中大族均是芳州出身。那地方向来有钟灵毓秀之誉,名门望族数不胜数。 秦维勉这是准备死保芳州了。 可是…… “……殿下是要放弃横州?” 秦维勉挣脱了贺云津的手,在庭中踱了几步,缓缓叹道: “我也不愿如此,可以三千之人对抗坚城之固,能有几分胜算?横州少说也有两万人马,加之城墙高筑,别说三千,就是三万,若非白起韩信再生,谁能破城?文俭定会趁朝廷不备,立刻侵犯芳州——” 贺云津知道,对于朝廷来说,芳州远比横州重要得多。横州位处边陲,汉、戎杂居,物产不饶。而芳州则是士族郡望,物阜民丰,实乃朝廷腹心。对于朝廷来说,放弃横州,就像当年放弃朔州一样。 第84章 可是他已经被放弃过了,知道被胡虏践踏的滋味。偏秦维勉又道: “弃车保帅,实乃无奈之举。” “殿下弃的是哪个车,保的又是哪个帅呢?” 贺云津的话虽不高亢,但低沉之中反而更增寒气。庄水北、戴举、窦扬齐齐看他,没想到此人竟敢如此说话。 “殿下,”贺云津缓了缓,放柔了声音慢慢说道:“我们今日若弃横州不顾,文俭北联山戎,有了援手,以后将更难收复。到时横州的军民百姓沦入胡手,又待如何?我朝已经失了朔州,难道还要再添一耻不成?” 秦维勉也不免急躁。 “我们攻取横州,何异于以卵击石?我亦不想放弃横州,但危急关头,自然要以大局为重!” “殿——” “济之别说了,令将士们稍加休整,我们今日便动身。” 秦维勉下令时自有一种不容抗辩的威严。但越是如此,越叫贺云津陌生。 大局大局,不过是稳住朝中望族,令他家的皇位坐得久一点罢了。 念及此处,贺云津的心思却忽然停下了。他不敢再想下去,生怕触达一个他无法面对的境地。 【作者有话说】 从战友变成了阶级敌人(bushi) 第90章 人不如新 决定退守芳州,秦维勉也感到十分消沉。他自己深知,横州这样汉、戎杂居之地,远处塞北,一旦落入戎人手中,是极难收复的。远的不说,就是当初议和割让的朔州,现在岂有希望收回? 他也想夺回横州,但这些兵力如何能够做到。秦维勉自然看出贺云津的不甘,虽然刚刚有了决断,但为了统一军心,趁着休整的时间,秦维勉还想跟贺云津谈谈。 不想寻找之时,却见贺云津正跟庄水北、戴举、窦扬交谈,听见他叫,贺云津抛下那三人独自前来。 “殿下。”贺云津语气恭敬了许多,但听得出心绪不佳,“殿下虽不让我说,但横州事关重大,不可有失!殿下知道,相洲关的士兵大多征自横州内外,如果此处沦陷,他们如何安心服役?从军一场,难道要让他们失去家园吗?” “济之,这一点我清楚!我不是不想要横州,可是凭这么点兵力怎么可能攻破一座坚城?!” 秦维勉发急,贺云津听了这话反倒安了些心:“殿下真想要保全横州,我自然有办法。” 这样悬殊的对比,任谁听了都要怀疑,秦维勉嗤道:“这样的形势,翻遍史册也未有先例,你能有什么办法?” “殿下先听听不迟。” 贺云津凑近些,将自己的方略讲了,秦维勉听了问道: “此举虽有一丝胜算,但天时、人和缺一不可,更十分依赖将领的指挥之能,稍有一丝偏差都会全军覆没——” “殿下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自己?” “济之!这太冒险了!别的不说,你怎么断定,我们定有办法进城传递情报?区区两三千人,又如何兼顾这许多城门,并随时根据敌情做出反应?” “殿下忘了,我能夜入王府,难道今日还能差了情报?殿下,戴将军、窦将军的人马都是横州本地士民,我们若保横州,他们定然拼死作战。反观城中,未必都肯随文俭造反。横州刚刚起事,军心不稳,我们若不趁此时将其击破,等文俭站稳了脚跟,再想收复可就难了!” “我自然知道!可是——” 贺云津见秦维勉面露急躁之色,反倒觉得他有了些动摇,因此立刻上前一步,抓住了秦维勉的手: “殿下,”贺云津将语调放缓,“兵家向来讲究出奇制胜,不得已时只能行险。殿下从军以来,又有哪次不是绝地逢生、力挽狂澜?我们根基如此,自然打不了四平八稳的仗。好在有三位将军深明大义,此时追随于殿下,这是上天授三位将军于殿下——” 秦维勉白了贺云津一眼。 “——这也是殿下的人望。如今我们有机会却不肯一搏,坐视横州沦陷,千载之后,世人将如何议论?殿下难道就不想驱逐胡虏、救生民于水火吗?” 贺云津的语气坚决而肯定,手掌又握得极踏实。秦维勉无奈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开始分析敌我形势了。 至于什么史书评论,秦维勉知道贺云津是故意提起,知道他在乎。可秦维勉脑子还不昏,他想自己若放弃横州,再严苛的史家也不会批评于他,反倒是他若死拼失败,必然落个愚昧固执的评价。 这场谈话贺云津一直离得他很近。那人本就比他高些,身量又雄壮,秦维勉不知道他是故意施压,还是急着把自己的意见灌进他的心里。 秦维勉只觉得贺云津的围绕让他心中的天平竟然慢慢倾斜了。 于是秦维勉退开一步,想吸入一些不属于贺云津的气味。庄水北见状,以为他们谈毕,便近前禀告。 秦维勉就势往庄水北身边移了两步,伸手将人扶起。 “庄将军何事?” “殿下……”庄水北试探着看了他二人一眼,“殿下若想夺回横州,末将倒有一个想法。” “哦?且说来听听。” “文俭身旁有一名副将,名叫喻柏,从平日交往来看,此人是个深明大义的正直君子,末将想他未必肯与文俭造反。若能派人潜入城中,与之联络,令其取便杀了文俭——” 秦维勉听了十分欣喜。这正应了贺云津所说的军心不稳,若能从内瓦解,令城中开门投降,再配合以贺云津的布兵方略,倒或许真有一战之机。 “庄将军可有把握?!” “末将同他还算有些交情。城外家中也曾养了些信鸽,用以传递军情,今可一试。就算不成,也无甚损失。” “好!”秦维勉喜道,“那就先按庄将军方略行事!我们的人马不能暴露于野,令敌人摸清底细,请济之全权调度,分兵隐蔽!” 贺云津既感到欢喜又十分无奈。怎么他费劲口舌劝了半天没用,庄水北一说就成功? 要说方略的周密,自己的又不比庄水北差。 秦维勉又叫来戴举、窦扬,当着四位将军的面传下命令,着贺云津清点军士们随身携带的口粮,收归一处,再按需发放。 趁着当晚夜色,秦维勉写下了一封劝降书,连同庄水北的手信一并绑在信鸽腿上,放入城中。 秦维勉问道: “庄将军以为,几时可得回信?” “城内外往往以这信鸽传递军情,今夜便可到喻将军手中。末将同他约定了联络之处,他若有心,自会派人到城头传递讯息。殿下不知,那文俭极为多疑暴戾,即使喻将军将此信交给他,他也未必肯于相信,我想喻将军必不会行此自误之事。” 贺云津在旁看着,也觉得这庄水北处事冷静妥当,是个出色的年轻人。此人进退答对,甚至有些他那早亡的大徒弟的影子。贺云津不无怅然地想,可惜他的大徒弟没有活到这样岁数。 庄水北一直派人等在约定之处,天未亮时,城中便射来书信。小兵不敢私自拆看,跑到这冲寂观中,交于庄水北,庄水北又立刻将它转呈给兴冲冲的秦维勉。 “殿下,如何?!” 贺云津立刻凑上来,却见秦维勉的面色由激动欢喜一点点转为失望消沉。 “殿下……?” 提出这个方案的庄水北最是惴惴不安,小心地看着秦维勉的脸色。 “喻柏不肯投降。” “为何?”贺云津疑道。既然不愿投降,何必回复书信呢? 秦维勉却问庄水北: “喻柏是否有一名亲兄,担任城门守将?” “正是啊。” 秦维勉叹了口气,将书信递给他二人看: “那名守将被济之杀了。喻柏说若要他投降,除非——除非我们送出济之人头。” 第91章 别逼我表白 贺云津接过信看了,笑道: “这倒好办。” 秦维勉睨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怎么办?” “喻将军要末将的人头,殿下给他就是。——只不过,得他自己拿得到。” 秦维勉只当他说笑,怪他不分时机,因此懒得理他。庄水北也自当贺云津是玩笑,叹气道: “末将竟不知这一节,出了这个昏招!” “诶,这怎么能怪庄将军?你事先又不知情,”秦维勉看看身边诸人,“各位有什么主意今后也要畅所欲言才是。” 贺云津道: “殿下只管答应喻将军,我自己潜入城去,自缚于他面前,任由他处置。” 众人都看贺云津。这话说得十分荒唐,偏偏说的人面容严肃,没有一丝玩笑意味。 “不行。”秦维勉连理由都懒得说。 “为何?殿下难道怕他杀了我不成。” 众人更加不解:当然要怕啊,喻柏怎么就不敢杀你贺云津了? 贺云津一次次死里逃生,秦维勉知道他本事非凡,但性命攸关,岂能这样冒险?前几日他看着贺云津从墙头跃下,以为此人必定粉身碎骨。那种悲痛和茫然的感觉是如此深刻,别说才刚刚过去几日,就是等到天长日久,秦维勉想自己也不会遗忘的。 第85章 “我说不行就不行,济之无复多言!” “殿下,我有把握,殿下就让我去吧!若能劝动喻将军,便有机会兵不血刃取回横州。如若不然——” “不行!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你!你哪也不许去!” 秦维勉对身边人讲话极少这样声色俱厉,贺云津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却忍不住笑了。 他低头垂眸掩盖笑意,看得庄水北、戴举和窦扬一头雾水。 秦维勉说完自己也觉不大自在,他转向旁人问道: “几位将军可还有其他良策?” 那三人都是横州出身,此刻自然最愿收复横州,不想就此放弃移驻别处。他三人互相看看,各都沉吟不定。 秦维勉道:“若无良策,还是移防芳州。” “殿下!”贺云津急道,“殿下就让我去吧!我一人涉险,总好过全城百姓罹难。殿下知道,我是死不了的。” 横州诸人早就听说了燕王殿下帐中有一位道士出身的将领,他们原以为此等半仙不过是会些经书符箓、五行阴阳等术数,今日一看——难不成贺云津真有些本事? 秦维勉道: “我再修书一封,向喻将军晓以大义,望其弃暗投明。如他仍旧要为虎作伥,我们便移向芳州。” 窦扬方才就吞吞吐吐,此刻见秦维勉确然要走,这才说道: “殿下,末将还有一计。” 秦维勉闻言喜道:“窦将军快讲!” “横州别驾李重丘大人乃京都人士,其老母现今便居于京中,殿下若是以其母相挟,或许他会……” 这下秦维勉知道窦扬为何先前不讲了。他不露喜怒,追问道: “李大人平素为人如何?” 窦扬道:“此人事母极孝,只因老母年事已高,不堪车马,因此上任时留其在京,平素提起老母时总不免慨叹唏嘘。” “是啊,”庄水北接过话来,“李别驾待下谦和,事上勤谨,官声亦佳。” “这是仁人啊,”秦维勉叹道,“我也是为人子之人,怎可以旁人父母相要挟?” 众人听了都默然不语,秦维勉又道: “只恐朝廷闻说横州叛乱,不及详察,连坐家眷!庄将军!你派手下得力之人,飞速驰马进京,我修书一封,送与父皇,请陛下派人保护李别驾家中老小,不要轻易定罪!” “是!” “还有!诸位再想想,还有哪些文臣武将家眷在外的,一并照此行事!窦将军明日多写劝降书信,将此事告知城中,将造反之罪全部归于文俭!同时派人散布流言,就说朝廷早知横州有变,大军不日便到!” 窦扬领命,秦维勉先前枯木一般的心思如今被点燃了,他越想越周密,又命戴举道: “戴将军派人把守城外隘口、桥梁、营寨、水源等地,我们人少不能围城,但要把握住关键之处!” 贺云津看秦维勉有了斗志,整个人都英姿勃发起来,不禁也越看越高兴,他补充道: “人马分散开来,反而有神出鬼没之感,让敌人猜不透究竟有多少。” “正是。济之也带些人马,在城外四周小股骚扰即可。” 贺云津领命。其他人都去传令布置,贺云津跟在秦维勉身边问道: “殿下这攻心之术十分高明,但我想,要攻破叛军斗志仍需时间。且那文俭定然严密防守,非他身边之人恐怕难以得手——” 秦维勉警惕地回头: “你想说什么?” 贺云津见他如此防备,不禁笑了,温言温语地说道: “殿下别急,我自然遵从殿下的军令,”见秦维勉脸色好些,贺云津继续说下去,“只是我想喻柏将军还是可以争取的,殿下何不姑且答应他,待我杀敌之后,找个与末将相似的人头送去,或许可以骗得住他呢。” “你当我没想过?”秦维勉嗤笑一声,“可是济之这等容貌,到哪去找相似之人?那日宴上推杯换盏,喻将军就在文俭身旁,看你岂不真切?” “诶,殿下别管这么多,先在信里答应了他就是。” “光答应有什么用,就是有相像的人头,又如何能够送入城——” 说到这里,秦维勉煞住了。他眸光忽地凝聚起来,锐利地射向贺云津: “你这两天跟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 “殿下不是才命我带人四处伏击吗?” “……” 秦维勉一时语塞,看着贺云津那故作无辜的双眸,咽了咽喉咙道: “此事我另派他人前去。” “殿下就这么怕我死?” 秦维勉板起脸道: “我刚刚说过此事勿复再言,济之要违我军令?” “末将不敢。” 贺云津说得掷地有声,秦维勉未曾回头,却总觉得在这话里听出来一丝轻柔的笑意。贺云津又道: “殿下就让我带兵去造声势吧,刚刚都说好了,可不能不给末将立功的机会啊?” 秦维勉想了想,谅贺云津不敢违命,便没做声,算是默认。 再说了—— 秦维勉晚些时候独自一人时细思,贺云津是他手下将领,就是要来上阵杀敌的,自己怎么竟有过将他保护起来的念头? 就像器物,哪怕金作的、玉作的,也合该是拿来用的。 贺云津是大器,大器自有大用,若因他一时不舍,把在手上,倒成了玩物弄器。 虽说这人放着忠臣良将不当,非想着要作那佞幸嬖臣,但秦维勉不打算就这样用他。 贺云津并不知道秦维勉想了这么多。他只觉高兴得很,既为横州,也为秦维勉。他没打算违抗燕王军令,危机之时,主上的威严不能有丝毫冒犯。 关于喻柏,他还有别的主意。 第92章 夺缘之路小成 令人将冲寂观中的房舍打扫出来,秦维勉等人这才有了地方可以躺下歇歇。因房舍有限,只能几人挤在一起,秦维勉便命贺云津同自己一起。 入夜后不久,贺云津便要出去,秦维勉警惕道: “济之去哪?” “自然是出去巡视。” “济之别是去哪吹笛就好。” 贺云津笑道:“殿下何必如此小心,我可曾违过殿下军令?” 秦维勉仔细想了想,还真没有。贺云津只是从前进退无度,偶尔出言不逊,近来举止轻薄……而已。 若说真的抗逆他的命令,贺云津还真没有过。不仅没有,每次还都想法设想、排除万难地去完成。 想到这里,秦维勉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人怎么这么笨的,嘴上不饶人,事情却全办得好好的。 “济之去吧。” 贺云津得了令,出门先去军士们埋伏的地方转了一圈,随即就直奔天上。 兰筏溪四季如春,无有黑夜。 古雨正盘腿坐在溪边,手上拿着编了一半的竹筐。 “这是做什么?” “给我的画眉编个窝。” “天上的鸟连窝都不会搭?” 古雨冲他喊道: “怎么,只许你的小九天天睡觉,不许我的小鸟偶尔偷闲吗?” 贺云津笑笑,看见小九正趴在树上休息,四肢垂下来,小爪子半蜷着,惬意极了。他伸出手臂,小九便顺着他的臂膀爬了下来,贺云津抱着小九,在古雨对面坐下。 “凡间的九节狼也会自己走路吧?” 贺云津早已习惯了古雨的年少稚气,不过是斗嘴找些乐子罢了。 “最近东皇查得还是那么严?” “是,”古雨的眼睛并没有从竹筐上移开,“听说人间至道偏移得更厉害了,因此查得就更紧。” “至道偏移……又会怎么样?” “偏移了,上神的工夫就白费了呀,人间的后续还要重新考察安排。” “那岂不是仙界的大事?” “什么大事,你看如今可有几人谈论此事?除了司掌这些职事的道友以外,谁会管人间发生了什么!” 贺云津听了便放下些心来,古雨又道: “对了,你从前欠了我不少人情,可还记得吧?” “自然。” “那就好。过阵子伏魔阵该轮到我去服役,我最厌烦这样差事,打打杀杀埋汰死了,你替我吧。” “可一直要守在那里?” “放心,不用,把魔障镇住,随你干什么也没人知道。你虽少了半颗元丹,但在天上是无妨的,凭你的本事此行不难,”古雨嗔道,“你什么心思我不知道吗?不会耽误你思凡的。” 贺云津闻言轻笑,并不纠正古雨的措辞,而是说出此行来意: “我还有一事要劳烦你……” “呵,我就知道。别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呢?无事不回仙居来。说吧,要我做什么?” “有什么仙术,可以变化出一个人头来?” “这简单,我会。你要什么样的头?” “要一个……跟我模样一般,刚刚割下几个时辰的人头。” 第86章 古雨放下竹筐,拍拍手,心动意转间便施了个法术,手往溪旁石头上一指,那里立刻变成一颗鲜血淋漓的逼真人头。 “嘤——!!!” 小九吓得毛都炸了起来,整只立起来就要跑,贺云津连忙揪住小九的尾巴将它抓住,抱进怀里一边抚摸一边劝哄: “没事没事,都是假的……” 古雨立刻贴心地又幻化出一个盒子将头颅盛贮了。 “你别看它们叫作九节狼,其实胆子小的很,你这只已经是我千挑万选的胆子大了——” 古雨急急煞住,贺云津还是警觉起来: “你挑的?不是说都是上神指定的吗?” 古雨舌头打结,吞吞吐吐半天,又理直气壮地说道: “要跟我的画眉作邻居的,我当然要挑挑!” 贺云津并不深究,小九这么好,他早已不想要什么别的了。只是—— “我本来还想让小九帮我把这头颅送到横州城里,现在怎么办呢……” “这有何难!就让我的画眉跑一趟吧!唉,谁叫我摊上你这邻居了。” 古雨故作大方,挥手招来小鸟,就用细韧的竹条将盒子捆了,方便画眉叼在嘴里。看画眉轻松衔起,贺云津忧虑道: “这盒子这么轻,会不会让人怀疑?” 古雨无语。 “轻什么啊,把你的头割下来称称,管保跟它差不了半两!这是仙鸟!它多重都衔得起!你成仙这么久了,心思怎么还是这么古板?” 这点贺云津反驳不了,他实在还是没适应仙界的规则。 “不过你先别走,”古雨拦道,“司缘姐姐前几日还打听你来着,我刚叫她去了,你好歹——” 贺云津闻言便起身。 他感觉自己的夺缘之途快要成功了,司缘定是来劝阻他的。贺云津不会听,干脆避而不见。 “人间漏刻有数,我不能多待,替我向她问好吧!” 贺云津招呼上画眉,踏上云头便到横州上空。他找到喻柏的府邸,指给画眉看。 喻柏年已四十,连日夜不卸甲弄得他身体疲惫,此刻正令人按摩松骨。 他手里掐着秦维勉新来的书信,上面答应等他举事成功,便杀了贺云津替他兄长报仇。 对于这种没有诚意的许诺,喻柏自然不信。他原也没指望秦维勉会杀了自己的亲信手下,不过是一时气愤,因此回书发泄罢了。 但他这几日冷静下来左思右想,又不能肯定跟着文俭一定能够成事。 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下人报说在门口捡到个东西。喻柏令人呈来,见那匣子包扎严实,显然是有意送给他的。 他挥挥手,令下人打开。 “啊——!” 侍女将匣子摔到了地上,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滚了出来,更是吓得满堂惊叫。 那副面孔,喻柏前几日曾细细看过,他亦觉心惊肉跳,努力稳住神思,咬牙切齿地笑道: “这回,我是别无选择了……” 贺云津听了,这才放心回冲寂观去。同自己的“头”四目相对,他心里也有种异样的感觉,真不知古雨是怎么做到那样泰然自若的。 他正想着,人已在冲寂观附近落地,正想再去军中查看一圈,就被人叫住了。 “云津。” 回头一看,果然是司缘。 “想不到你还真有些韧性,我找你不为别的,是提醒你记着我说的话。” 贺云津首先想到的,便是司缘那日在京中告诉他,不可与凡人媾和。 他面色一赧,司缘便点点头,消失不见。 但贺云津是会安慰自己的。司缘又来提醒,定是秦维勉的缘分有了异动,他快要成功了。 贺云津在冲寂观外站定了多时,整理好心绪才往里走,路过正殿时见到范得生正在曙光里擦拭那几尊塑像。 “师父。” 贺云津应了一声,走进殿中。东侧的胁侍之像没有头颅,但手里捧着一个罐子。贺云津心里清楚,这是云舸的塑像。云舸死后不久,朔州便有人供奉云菩萨,那时虽然没有这样精美的塑像,但供奉之物一定少不了捧着一个药罐。 他接过范得生手中的帨巾,亲自为云舸擦拭起来。秦维勉起来时就见他师徒二人在此打扫,只是贺云津的目光……可难称虔敬。 第93章 老婆骂了老婆 秦维勉进入正殿时,贺云津师徒两个正给塑像擦拭。显然范得生是从西侧开始的,而贺云津却正在处理东侧的一尊。 那尊塑像已经没有了头颅,从断口来看,应该也才折断不久。贺云津站在供台之下,踮起脚才能够到那塑像的肩膀,此刻正顺着衣饰的纹路向下揩拭。 贺云津的面容落寞萧然,眼神中带着一种悠长的悲悯,悠长得仿佛能藏下无尽的悲欢和跌宕,一看即知有着无穷的心事。 “济之早回来了。” 被唤到的人转头来看,却好似一时没回过神,目光竟在秦维勉脸上凝滞了。 “济之?” “殿下。” 贺云津放下手里的东西向秦维勉行礼,再抬起头时已经收好了心绪,如往常一般带着笑意。 秦维勉早就发现,贺云津是不会向他吐露心事的。 “还没来得及问,这供奉的又是谁?” 贺云津又擦拭起来,这次是从那塑像的手部开始。 “殿下请看,他捧着的是北地常见的药罐,这样的塑像从前我在朔州也曾见过,虽然头颅遗失了,但我想他定是——” “是云舸?” 想到此像同贺翊平列,秦维勉也猜到了。 “正是。” “从前济之说北地百姓多敬重云大夫,今日看来果然不虚。” 贺云津笑笑,回眸又看那无头的塑像,眼中竟是难以名状的温柔。 “从前朔州小儿常患一种百日咳的病症,往往因此夭折。此病就是云大夫破解,还将处方公之于同行,使病者都能得治。加之他在朔州为穷人诊脉看病,分毫不取,大疫之年又施舍药材,收治病患,自然得百姓爱戴。” 秦维勉从小只听得云舸乃是白巾贼同党,将其视作反贼,今日亲身到了北地见了此等情况,心中也十分触动。他唏嘘道: “想不到他竟是个悬壶济世的人物,也算有些德行。只可惜与贼人同流合污,失了气节,不配受此供奉。” “云大夫如此公义,如何便失了清白?” 秦维勉没想到竟会引来贺云津的诘问,他疑惑且警惕地回头,不想贺云津仿佛自觉失言,抿住了嘴。 秦维勉暗想,贺云津对云舸的医术如此推崇,着急回护他也不奇怪。贺云津出身江湖,不免有些侠义之气,不懂得民应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更不能与官府对敌,自己今后慢慢教他就是了。 因此他也不计较贺云津的失言,转而问起夜间的情况。贺云津一一汇报了,秦维勉同他商量了一会儿,便要出去查勘情况。 两人走出正殿,晨风一吹,秦维勉忽然站定了问道: “济之去哪沐浴了?” “啊?” 这几日众人都是腌臜不堪,秦维勉从小生活在宫廷之中,更是从没有如此疏于濯沐,早已经感到十分难受,不料却闻见贺云津身上清爽无比,带着一种令人舒快的新畅。 “济之夜间定是去哪沐浴了,不然身上为何如此清香?连衣服都干净了!” 贺云津早就发现,只要回到天上,周身的污浊自会涤荡一清。看秦维勉羡慕又急切的眼神,他笑着答道: “殿下乃一军主帅,轻易不能离开。等到收复横州,自然有可以沐浴洗濯的时候。殿下可知,离横州不远有一热泉村,泉水终年不冻,可是沐浴的好地方呢。” 一想还要等到收复横州才能洗澡,秦维勉孩子气地扁扁嘴。 “……好吧。” “殿下别着急,这日子也就近在眼前了。” 秦维勉只当贺云津是为了鼓舞人心,并未十分当真。不过他清楚,横州的事必须迅速解决,他们兵微将寡,又没有粮草补给,虽然他已向朝廷请兵支援,但还不知何时能够到来。 更何况相洲关现在三军无主,他走时将大小事务都交给了谢质和毛圣隶,他俩虽是自己心腹,但威望不足,恐怕不能长时镇守。 “也不知希文如何了……” 贺云津并不知道秦维勉想了这许多,只觉得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叹气想起谢质来了。 “希文的处境确实不易,但愿他在关内坚持住。好在横州的事很快便能解决,等有了胜报,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也要掂量掂量了。” 秦维勉点点头,仍旧对迅速解决事端未抱有太大希望。晚些时候庄水北又送来城中暗传的书信,秦维勉一看,是喻柏。 贺云津就在秦维勉身边,心想如今有了好消息,秦维勉该怎么高兴呢。 不料整封信看了两过,秦维勉脸上并没有现出喜色。庄水北试探问道: 第87章 “可是喻将军冥顽不灵?” 秦维勉摇摇头。 “他说自己向来不想从文俭造反,都是被逼无奈。现在要相机起事,同我等里应外合,献上城池,并约定了起兵信号。” 庄水北等都不解:“这是好事啊?” “大家都看看吧。” 秦维勉将那书信传示诸将,大家凑在一处焦急地阅读起来,只有贺云津不动,无奈地笑道: “殿下怕他有诈。” “正是。他忽然心性大变,我心中总不踏实。我们究竟人少,到时若听了他的冲入城门,万一是计,岂不全军覆没?” 戴举已看完了,也说道: “殿下所虑不无道理啊……” 庄水北也不解,那日喻柏还如此激切,不肯反水,怎么今天就如此顺良了? 贺云津反倒笑了: “如此倒也简单,等到城门开时,我先带人进去。殿下同诸位于四周埋伏,看看是否是计。” 秦维勉一听贺云津要干这种危险的事就觉得无比烦躁。他心中分明觉得这正是最佳的策略,贺云津是这里面他最信得过的人,也是遇到危险最有可能逃出生天的人,没人比贺云津更适合当这个先锋。 可一想到贺云津要涉险,他心底又十分不情愿。 诸人虽不说话,但互相对视,都有赞许之色。窦扬道: “贺将军真是忠勇无双啊。” 秦维勉想了想,吩咐道: “先给喻将军回信吧,就按他的谋划行事。但请他注意保护好敖将军等人,以免事急之时文俭杀人泄愤。” 喻柏同他们约定,等到自己暗杀文俭,便在西城门举起三支火把,连续摇动,以此为信,同时大开城门,秦维勉便可派人入城,一同控制局势。 秦维勉亲自在西城门外守了几夜,终于等来了动静。 城头上火光闪动,军士鼓噪,城门隆隆升起。不知何人高喊道: “燕王殿下!文俭已死!快入城吧!” 秦维勉腾地站起,贺云津在他身旁说道: “我先去。” 那座城在夜色中坚固如铁,像一个看不透的深渊。秦维勉望了又望,也找不到一丝可以提示他虚实的蛛丝马迹。他收回目光,看看身边的人,贺云津云淡风轻,仿佛并未将此行当作威胁。 秦维勉点点头,嘱咐道: “平安归来。” 贺云津听了微愣,随即笑着告辞。从前秦维勉都是祝他得胜,唯独今天是愿他平安。 带着一种被人关怀的温暖,贺云津带人策马到了城下,城门洞开。拍马前行,贺云津逐渐看到城内漆黑一片,鼓噪之声均在城上。 不好! 他急令军士们掉头回走,城中已冲出大队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 第94章 遗憾 秦维勉和庄水北埋伏在横州西门外的山林里,在树丛之间隐约可见门前的动静。秦维勉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却早已焦躁难耐。他无比希望喻柏的投降是真的,这将解决他眼下的所有问题。可他心底里又十分不安,尤其是此刻,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大意了。 贺云津率领的人马很少,前往城门时在夜色中发出清晰的马蹄声。城门上喊道: “燕王殿下何在?可快快入城!” 贺云津手下一名军士答话: “燕王随后便到!” 听到这一问一答秦维勉已经后悔了。也许是直觉,他判断此事定然有诈! 还未来得及反应,城中大队人马鼓噪而出,将贺云津等团团围住。 “不好!” 秦维勉立刻向前,却被庄水北拉住手臂。 “殿下切勿冲动啊!” 看看身侧之人,秦维勉多想了一步。 诚然,他现在就是率人去救,以他们的兵力也无法与城中守军正面交战,反而会暴露自己所在位置。 可是—— 秦维勉瞭望远处,只见城中守军不知其数,将贺云津所部围得水泄不通。两军交战,传来兵器交碰的冰冷声音和军士受伤的凄异吼叫。 “可是我们就这样看着不成?” 庄水北无法回答,垂首默然。 秦维勉自然知道,贺云津就是投石问路那块石头,石头落进水塘也好,跌入陷阱也罢,是没有捡回来的道理的。 “殿下快看!贺将军突围了!” 秦维勉一看,贺云津果然杀出了一个口子,带领几骑残兵边打边跑,但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贺云津原以为喻柏见了他的首级定会倾心来降,因此并未十分防备。不料到了城门下方知是计,他连忙下令退走,为免敌人追至,他特意命令朝秦维勉的相反方向去。 城中人手是早就埋伏好的,本想将秦维勉等全都引进城中才下手。喻柏当时说要贺云津的首级是发狠的气话,真的得到了他反而不敢归降,生怕害了秦维勉的爱将以后会被卸磨杀驴,因此同文俭设下了这个诈降之计。 眼看秦维勉并未前来,文俭也知这小燕王并不好骗,因此下令收网,希图先把城下这位捉了。 “那是何人?” 文俭问喻柏。 秦维勉身边能有什么人他俩都一清二楚,不过是叛逃出去的庄水北、戴举和窦扬罢了,可是看来看去都不甚相似。 喻柏有些怀疑,但他不敢说。 眼看那人已经快要突围,文俭令手下高声喊道: “城下战将,留下姓名!” “我乃贺云津是也!” 两人闻言,均是心中一凉。 喻柏恨道:“我就说燕王怎么肯杀了自己的爱将,看来是找相似之人顶替!” 那夜席上文俭跟贺云津接触最多,对贺云津的容貌记得一清二楚。那天喻柏将人头拿给他看,分明是一模一样,他丝毫怀疑也没有过。此刻文俭便觉得有些异样,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安慰喻柏道: “无妨,这一遭定然擒住他,为汝兄报仇!” 李重丘此时也爬上了城楼。他早已听说燕王将他的老母派人保护了起来,还劝天子不要迁怒于横州叛将家人,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李重丘向来知道当今圣上是刻薄寡恩的,不成想燕王却如此宽仁。 他原本就不想与文俭为伍,这几日一直在暗中观察寻找机会,今夜也自行到了城楼上来。 “可惜不便放箭。” 文俭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搭话,而是命人迅速追赶,务要擒住贺云津。 与此同时,秦维勉早已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庄水北劝到: “殿下,此时敌军都去追赶,我们是否趁此机会撤退,先行隐蔽,再虑他图?” 秦维勉早已经看不见贺云津的影子了。 军士骑马而去,速度极快,后面横州叛军追杀,一路上马嘶人吼,那杂沓的声音仿佛声声砸在秦维勉心上。还没等他做出决断,人马便已行远了。 他知道,贺云津往反方向跑,就是为了不暴露他。 “殿下?” 庄水北又唤了一声。秦维勉知道,他现在是三军主帅,没有给他优柔寡断、摇摆不决的时间。他必须随时清醒,随时做出对大局最有利的决定。 “派人探路,先撤回冲寂观。” “是!” 秦维勉迫使自己转过头,不再在黑暗的、曲折的遥远夜色中寻找那个身影。 他从未这样频繁、这样切近地感受到危险和身旁人死亡的威胁。战争是如此残酷,他们的每一步战略、每一次谋划,甚至只是一次寻常的巡逻,都可能是有去无返。 而他却没有时间去怀念、去哀悼,去担心。 秦维勉忽然体味到,他必须将一切都看得很轻很轻,才能不被这种情绪压垮。 从前他曾听过白巾贼得名的来历,据说贺翊之流的反贼总在头上缚以白巾,以示对阵亡兄弟的悼念。那时秦维勉不过当这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今天忽地想起,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痛切和孤勇。 毫无疑问,贺翊当时一定体会到了跟他一样的沉重,才会有如此的命令。那人实在聪明,也有些悲悯在胸,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秦维勉想,如果贺云津真的殁于此役,他是绝对不敢放任自己去哀悼的。他要逃避,要否认,要说服自己这些全都无所谓,贺云津也无所谓。 因为他隐隐感到,那种哀痛将会如同一条夜色中的临崖险路,他是绝不敢轻易踏足的。 秦维勉强迫自己将思绪集中到战事上来。 贺云津打斗的本领他不怀疑,但是追及多半靠马,不知道贺云津的马能不能跑得过叛军。 如果贺云津回来,他们就再稍待几日,看看能不能在这座城上挖出条裂隙来。如果贺云津不回来,他就带人返回相洲关去。 如果贺云津不回来—— 秦维勉合眸暗想,那他定会留下无穷无尽的遗憾。 从前他读到古人关于及时行乐、秉烛夜游的文作,总是不以为然。可如今他又有了不同的体会。 第88章 他今日方知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定是经历着大苦、大憾的。对于那样的人生来说,或许正该在繁缛绵长、不知尽头的危险痛苦中抓住时间去做想做之事,而非白白错失、空耗青春。 如果贺云津回来……秦维勉下定决心,绝不会让自己留有遗憾。 第95章 受宠若惊 担心冲寂观暴露,秦维勉并未立刻回去,而是带人先藏身于附近林间,等打探的人回来报说无事,秦维勉才下令返回。 路天雪这些时日都跟在秦维勉身边,仍旧如常地一言不发。 秦维勉此刻心中千头万绪,却又无人可说,还是看着这寡言的侍卫可靠。 “我原以为这一遭能救回敖将军,谁成想——唉!” 路天雪闻言陷入了更深的沉默。秦维勉知道,他虽然不善表达,但十分重情重义,这些天其实为敖来恩日日悬心。那张脸不爱笑,但忧虑是实实在在的。 “天雪别担心,咱们做了这么多,原也不必只靠着喻柏。” 路天雪道:“卑职相信殿下一定有办法。” 这话别人说了秦维勉也就当做场面话随便听听,可路天雪从来不是阿谀之人,他这样说,那是真的相信。 秦维勉既感动又愧疚。他愧疚的是,现在他真的束手无策。他做的事情虽然多,但能否有效却要靠碰,而他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有那样的运气。 “希望敖将军在城中没有受苦。” 秦维勉正说时,庄水北已清点完军士过来汇报了。 “末将带去的人一个不缺,都归队了。” “好。” 秦维勉抬头看着庄水北,每次看这小将,他都能看出那个人的影子。 庄水北似要再说什么,秦维勉像生怕他说出来一样,连忙补充道: “庄将军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庄水北犹豫了片刻,还是行礼告辞。 秦维勉心中稍舒,不料路天雪忽地来了一句: “希望他们一切都好。” “他们”是谁,秦维勉知道,却不敢问。 也许他不知道。路天雪说的可能是敖来恩和其他侍卫,并不一定是敖来恩和—— 他不会有事的。如果真的凶多吉少,路天雪这样的性子是不会讳言的。庄水北又为什么不说?戴举和窦扬也一言不发。 他们都是久在军旅之人,他们都不言不语,定是觉得那个人能够甩脱追兵,平安回来。 可是……或许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危机和生死呢? 秦维勉一时想找个人谈谈,一时又怕印证了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堪堪天已拂晓,仍无一人归来。 不用他吩咐,戴举作为这些将领之中职位最高、年纪最长的一个,已经安排好了哨探。秦维勉在正殿之中,遥遥可见不时有人回来报告,戴举听完那人又离开。 纵然听不到,也足够秦维勉失望了。 他感到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了,密密麻麻的刺痛灼烧着,令他无一刻安宁。 这样怎么行。 秦维勉懊恼地想,今后或许还有更加危急凶险的时候,现在就如此不安,到时还怎么指挥三军? 牺牲是难免的,是军旅之中的平常事,他不能为了一次牺牲的可能就将自己的心炙烤到快要焦枯。 秦维勉站了起来。 明明穿过正殿就能到后院,他却不敢回头,只从前门离开。 身后那尊塑像,已经无言地注视他两个时辰了。 “殿下,”窦扬忽然前来禀报,“贺将军还没回来,要不——” “再等等,”秦维勉不耐烦地打断,连话也没听窦扬说完,“再等等……” 窦扬初来,拿不准秦维勉的脾气,不敢多话,便去寻庄水北。 “你说殿下什么意思?” 庄水北那一夜看到贺云津在秦维勉房中,后又背着秦维勉逃命,多少看出些眼色。但这种觉悟,他可不敢说。 “殿下是英明之主,到时自有决断。” 窦扬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想燕王也就罢了,你一个小将还跟我拿腔拿调。 庄水北看出不妥,想了想又道: “殿下宽仁待下,自然十分关心贺将军的安危,此刻正焦心呢,我看咱们还是少去打扰为好。窦将军您久经沙场,比我老练,可有什么主意?” 窦扬听了摇头。 “这就是看一个人有没有福气的时候了,若是福将才能逃出生天,没福的就——唉呀,个人的本领高低这会儿不济事了。” 秦维勉在暗处听完,回身离开。他看见路天雪垂着头,神色不明,但拳头紧握。 “天雪想什么呢?” “卑职想怎么能保着殿下平安回去。” 秦维勉知道,有贺云津在,路天雪的压力就小多了,这侍卫已经在做坏的打算了。 他是主帅,这个主意得他来拿。 秦维勉想,如果明天傍晚贺云津还不回来,他就带人回相洲关,以后找机会定要收复横州,不负贺云津的坚持。 堪堪捱过一天,到了天将暮时,军中隐隐有些声音。秦维勉出门一看,外面时有军士走动。 “这是怎么回事?” 秦维勉问一名士卒,那人行礼答道: “窦将军说若今日贺将军不归,大家定要开拔,因次兄弟们都在收拾行装。” 窦扬远远看见秦维勉盘问,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秦维勉沉声问道: “窦将军,是你下的命令吗?” 窦扬连忙否认,向那军士道: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分明是你等没有报效之心,俱怀归意!你说,无令私动,该当何罪?!” 那军士吓得立刻跪下叩首,高声求饶: “殿下明鉴!将军明鉴!是窦将军您说了——” “好了!”秦维勉打断他,正当紧要之时,不能在内部出了乱子,“军士们不过是收拾收拾东西,犯不上安一个死罪。窦将军回去约束好将士们,安住了心,听我指挥。” 秦维勉没给他治罪,但语气十足地严肃,面色阴沉。窦扬知道这小燕王不好糊弄,这样说就是给他个面子,因此赶快应下告退。 庄水北和戴举看见了,都默不作声。他俩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贺云津如果不回来,秦维勉只能下令离开。 庄水北正要跟戴举商量,不意却听到一阵声音。 “这是……?” 秦维勉也听见了,抬头翘望,果然见到一队人马。 “济之?!” 他冲到观外,站在槛前一看,真的是贺云津。 “济之!” 贺云津见到秦维勉,立刻下马行礼。 “济之……” 秦维勉扶起他,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而后揽环过贺云津的双肩抱了抱,拍拍贺云津的臂膀,手就势滑下去,抓住了贺云津的手。 第96章 军中不能谈恋爱 “济之怎么才回?” 贺云津低头看看,这才确信秦维勉真的拉着他的手。 “怕有人跟着,多兜了几圈。” “受伤没有?累坏了吧?吃了东西没有?快进去歇歇。” 秦维勉忽然如此体贴热情,贺云津还不习惯。他被秦维勉牵着引到观中,众将上前来迎他秦维勉都没放手。 “这个喻柏,真是罪大恶极!”秦维勉恨恨说道,“竟然诈降诱骗官军!害得济之险些被他们捉住!” 提到这里贺云津有些心虚,他不想告诉秦维勉是他弄巧成拙,因此只是温声安慰: “凭他们还捉不去我,多亏殿下提前有防备,先派我打探,只是可惜这一行损伤了许多军士。” 秦维勉面向诸将问道: “如今济之回来了,可以好好议一议,今后我们何去何从?” 秦维勉早已派人进京报信,请求朝廷派附近兵力支援,如今时间卡得不上不下,正是走又不舍,等又未必能有结果的时候。 窦扬道:“如今看来,城中一心,不好下手啊。” 贺云津当先道:“喻柏虽然可恶,但殿下在次处的谋划十分周详,假以时日,定能攻破,不能轻易放弃!” 窦扬看了贺云津一眼。他观此人年纪轻轻,履历又不丰,怎么竟敢拦他的话,一点礼数都不讲的。 那燕王也是,一见贺云津就眉眼弯弯,喜爱之意溢于言表,也不知道这贺云津除了模样好看还有什么出众。 窦扬爱摆架子,因此庄水北不愿跟他多说话。倒是戴举早就知道了文俭反时是贺云津背着燕王逃出城外,平时自然敬着贺云津几分。 秦维勉听完没有表态,又问戴举怎么看。 “末将觉得可以再观望几天。京中知道了此处事故,想来天子定会派人接应殿下,到时人手一多,再有了粮草,殿下的王威就更盛了。再者殿下设下的是攻心之计,总得有些时间令他们内讧才是。” 贺云津听了戴举的话,只觉得这久经官场的人真是会说话。什么“王威更盛”,分明是提示秦维勉可以借此机会增加自己的兵权。 第89章 是啊,到时拿下横州自不必说,就是拿不下来,秦维勉手上有了援军,又身处对敌一线,那时候在朝中的分量就不言自明了。 相反,若是就此离去,秦维勉不过是个灰头土脸逃出一命的倒霉皇子罢了。 贺云津知道戴举是土生土长的横州人,又在此身居高位,定是比谁都想收复横州,但戴举却不从乡土之情上申说,劝秦维勉的路数跟他不同。 贺云津注意去看秦维勉,只见那人听了面色便逐渐坚硬起来,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戴将军言之有理,我们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援军到了便更有希望了。” 主意已定,秦维勉就去布置,贺云津还在琢磨戴举的话。从前他跟云舸两心同一,彼此讲话是不需要费这种心机的。如今他虽然没有在秦维勉处碰壁,但戴举的话却让他体察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所谓“投其所好”,他可能一直没有弄清秦维勉之所好,只是默认他跟云舸一般,同自己有着一样的心愿。 秦维勉让贺云津先去休息,贺云津令人提了桶水来,同范得生师徒二人在屋后擦身。 昨夜交战之时,范得生被敌人刺中伤了手臂,脱身后随手扎住了,此时冲净了身体和伤口,贺云津拿出一包药粉给他敷上。 秦维勉回来时就看见贺云津正给徒弟包扎,范得生光着臂膀,冷得有些瑟缩,却咧着嘴笑。 “行了,穿上吧。” “诶!谢谢师父!” 范得生麻利地穿好衣服,一边搓手一边笑。秦维勉想这小徒弟是个喜性的人,跟在贺云津身边真好,还能逗逗他那师父开心。 “济之擦洗好了?那是我来晚了。” 贺云津疑道: “怎么说?” “济之受伤没有?之前的箭伤还好吗?可惜刚才没有看见。” 秦维勉从前也经常关心他,但今日还是令贺云津感到不大对劲。 今天秦维勉的目光好像太直白太炽烈了,还带着一种晶亮的狡黠。 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年少有为的燕王,贺云津一定会觉得秦维勉在偷偷计划着什么事情来捉弄他,并且已经在为成功而暗暗高兴了。 不管怎样,见秦维勉难得露出少年气的一面,贺云津也跟着开心。 “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什么?” “殿下好像很高兴。” “你说这个啊,”秦维勉想了想,“济之平安归来我就高兴。” 听了这话,纵使自认为早已十分相熟的贺云津居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不禁神色一赧,随后垂眸失笑。 秦维勉又牵住他的手: “走,进去歇着吧,今夜的巡逻我交给戴将军了。” 贺云津一时恍惚,这样的神色他曾见过的。不过这不是云舸,秦维勉也决然不会干出“美人帐下犹歌舞”的事来。 果然,秦维勉是真的让他休息。贺云津听话地躺下,眼见着秦维勉也和衣躺在了他身边。 “睡一会儿吧。” 贺云津的脑子正转不过来,哪有心思睡觉,他只顾着盯着身边的人看,不料秦维勉伸出手来覆上了他的双眼。 “快睡觉。” 贺云津转回头,不敢再打扰秦维勉休息。不过他们安静了没多久,将将过了夜半,庄水北就来叫醒了秦维勉。 “什么事?” “殿下,城中送出一封书信。” 秦维勉连忙接来拆了,贺云津起身点着油灯,拿到秦维勉身边。 昏暗摇晃的灯火下秦维勉的神态看不清楚,贺云津只看到他眼睫闪动,随后又稳定了下来。 “怎么了殿下?”贺云津轻声问道。 “是李重丘李别驾,他欲伺机献城,同我们约定暗号。” 庄水北喜道:“这是殿下谋划之功!” “是啊,这么好的事,殿下为何不乐?” 秦维勉抬头看贺云津: “如果这又是计——” “无妨,到时候还是我先入城探路便是。” 秦维勉重重阖眸,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庄水北看出些颜色,劝慰道: “殿下勿虑,且先答应他,此人心迹再行打探不迟。到时候末将也愿为先锋,率先入城!” 秦维勉点点头,收了信,就让庄水北拿笔墨来。 贺云津非常疑惑: “殿下在担心什么?” 秦维勉拍拍自己身边,让贺云津坐。 “你真的不会死?” 第97章 故人 一向笃定不信神鬼的秦维勉问出这话,倒给贺云津唬得一愣。 他想了想,含笑问道: “殿下是怕我死,还是怕我不死?” 不料秦维勉听了竟涨红了脸,斥道: “贺济之!” 贺云津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调侃的话过分在哪。他正要开口,秦维勉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伸手制止他,而后在屋中走了一圈。 “快想想,这次如何避免重蹈覆辙!” “这也好办,”贺云津道,“到时殿下就让他将文俭首级割了丢下来,我们看好了再决定是否进城。有了上次喻柏之事,我想总不会有人因此埋怨殿下多疑吧。” 秦维勉听了点头,脸上现出坚毅之色。他缓缓说道: “济之有所不知,这李重丘李别驾的父亲早年因为在与山戎交战时大败而被罢官,他的哥哥李重山又因为在剿杀白巾军时作战不力而被诛杀,我担心他——” 说起李重山,贺云津有印象。那人治军还算严明,在官军当中算是不错的将领。可惜指挥作战的本事欠些,被他打败。 “殿下勿虑,我想——”贺云津轻笑一声,“陛下既然仍重用李别驾,定是对他的人品德行有信心。再说,横州若失,文俭必与戎人勾结,如此大是大非面前,李别驾未必会含糊。” “但愿如此。” “对了——这李别驾可也去过朔州、参与过剿灭白巾军的战事?” “不错,那时他也在其兄手下,不过彼时李别驾年轻,职位不高,只是在其兄身旁学习。怎么,济之为何问起这个?” “没什么,那日席间见到李别驾,感觉他颇有文人风格,刚刚听说他父兄都是军旅出身,因此有些奇怪。” 贺云津想起那天李重丘仿佛多看了他两眼,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自己。 秦维勉并未多想,天已快亮了,他便梳洗了同众将议事,贺云津也去忙些军务。一连几日,城中都再无书信传出,等到再有消息,便是城上传来的。 那也是一个深夜,当晚贺云津在巡夜,听到城门轰然大开,城上喊道: “燕王军何在?!我等已经擒住文俭!!请速速进城!!” 范得生跟在贺云津身边,问道:“师父,这是真的假的?” “去看看就知道了。” “……要不先报请殿下,请殿下定夺呢?” 哦对了。贺云津果决惯了,忘记自己现在是有长官的人了。 他一面令人驰报秦维勉,一面自己率人往城门外去。贺云津在一箭之外扎住,派人暗中潜到城边打探,自己带领人马等候秦维勉消息。 不一时秦维勉到来,贺云津道: “殿下,刚刚得到回报,说城墙上确实缚着一人,城门大开,城内灯火通明。” “让他割下文俭首级,送来我看。” 一名胆大的军士到跟前传话,城头上立即喧哗起来。下面人听不清,只不一时从城内奉出一物来。 军士双手捧着,隐约可见外面裹覆之物是“文”字的军旗。 贺云津连忙挡在秦维勉身前。 “不洁之物,我等看看就是。” 贺云津掀开仔细看了,平静地说道:“是文俭。” 秦维勉还不放心,令庄水北也看。 庄水北只瞥了一眼,露出嫌恶之色。 “错不了。文俭当年练武受伤,左耳有一缺口。” “好!进城!” 仍是贺云津当先,这次畅通无阻,李重丘早已派人控制住了有异动的士民,秦维勉等所过之处百姓均在窗内叩首欢迎。 李重丘将横州的兵符交于秦维勉,并拿出一片金饼来。 “文俭令人将刺史大印熔了,重铸作戎人的金币。” 敖来恩已被李重丘派人暗中照应,此刻带来相见。文俭已死,横州纵使有些三心二意之人,如今也都归顺了朝廷。秦维勉连夜布置,派人接管了横州防务,清点粮草军械。天亮派人贴出告示,晓谕全城百姓。他又连夜起草奏表,请求天子赦免横州上下,并为投诚者表功。 稍闲下来的时候,李重丘主动跟贺云津搭话。 “我听说贺将军是朔州人士?朔州贺氏有九宗,不知贺将军是哪一宗?” 秦维勉看了他二人一眼,没做声。 “末将是纪县贺氏。” “原来如此——” 秦维勉只怕李重丘要欺负贺云津出身低微,因此接过话来问道: 第90章 “本王听说李别驾去过朔州?” “回殿下,卑职曾随家兄到过朔州,因此略知一些罢了。适才见贺将军容貌,正与贺将军攀谈。” “哦?济之的容貌如何?” 李重丘谦逊地冲贺云津抱了抱拳。 “得罪得罪。末将是看贺将军有些朔州人的样子,因此发问。” 贺云津知道李重丘必是看自己面熟,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李重丘也不会十分笃定。刚刚他又特意报了假的宗脉,该能打消李重丘的疑问了。 再说,就是真有人认出他跟贺翊是一张脸,难道有人会觉得贺翊活到今日还能是这个样子不成? 城中稍定,秦维勉便带着庄水北、敖来恩到街上去,既是亲民之意,也借此安定人心。百姓纷纷跪拜于路,口称天恩。 秦维勉按辔徐行,频频向路两旁示意。忽然一名老者看到了他的正脸,呆了一瞬,随即将头埋到地上,嘴里反复念叨着,却不是“燕王殿下”。 秦维勉感到十分疑惑。他仿佛看见那老者跪下去之前浊泪滚滚而出,满脸皆是不可思议。 他示意身侧军士去看看那老者。 军士去到老人身旁,给了他一吊铜板。回来后秦维勉问道: “老人家在说什么?” “听不清,好像是什么‘云菩萨’的……这老头儿小的知道,咱们这里外地人不多,他是一家。当年朔州战乱时,他从朔州逃出来的。说来也可怜呢,现在路都走不直了,差点又要陷在横州。” 秦维勉听了点点头,继续行进。 如此一连忙了多日,等到横州终于形势大定,秦维勉立刻命人烧水洗澡。 贺云津在旁轻笑。 这笑声引起了秦维勉的注意,他遥遥一望,贺云津也正看向他,目光温温。 “殿下可知,刺史府后有一别馆可以洗浴,”横州本地士人在一旁提醒秦维勉,“那是文俭特意引热泉过来建造的,水都是现成的。” 秦维勉想了想,又看向贺云津。那人正吩咐面前的军士,军士得令去了,随后又来一位。 “好,晚上就去那。” 第98章 如愿以偿? 在城内并不比城外容易。尤其贺云津对这地方不熟悉,许多人不知心地,因此格外谨慎。好在敖来恩回到了秦维勉身边,替他分担了不少,贺云津就将主要的功夫花在了防务上。 贺云津汇报完进展,秦维勉便留他一同用饭。如今暂将这刺史府做了中军营帐,秦维勉也下榻于此。 “连日来紧张辛苦,如今形势稍定,济之歇歇吧。” “我们初来乍到,还是多加小心为好。等会儿我再去看看账册——” “济之都多久不曾合眼了?那些明日再看不迟,原也不差这一夜了。” 贺云津不需要睡觉,他只想赶快把横州的情况弄明白,但是听出秦维勉的关心之意,他还是应了下来。 “多谢殿下。军中的账册末将还能看得明白,钱粮赋税人口等等,殿下是否——” 秦维勉此刻心思不在这些事上。他精神肃寂了这么多日子,就是进了城也没来得及高兴。今日终于暂且把要紧事办完了,他瞬间觉得豁然轻松,如同听见了惊蛰时的一声春雷,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 “这些济之不用担心。” “殿下——” “好了好了,”见贺云津一门心思往下部署,秦维勉只好暂将休息娱乐的念头收了,耐心给贺云津解释: “如今我们在这里,乃是形势使然,实则名不正而言不顺。我意现在不要把手伸那么长,控制住三军最要紧。那些庶务民事中还不知有多少烂账黑账,我们就这样拿来看,要弄得横州人心惶惧的。还是等朝廷旨意下来,再做安排吧。” 贺云津一听立刻明白了。 “还是殿下想得周全,行事妥帖。” 秦维勉听了便笑,贺云津疑惑地看他。 “济之可是很少恭维我,如今怎么也阿谀起来了?” “我并非恭维,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 贺云津说得很认真,秦维勉跟他不一样,跟云舸更不一样,在权力漩涡中成长起来的人在此类事情上比他们得心应手得多,简直像是一种本能。 秦维勉感到奇怪。这一席饭间他本想说些旁的话跟贺云津好好聊聊,但贺云津似乎只想着正事。刚刚他想开个玩笑,贺云津又无比正经。 “济之让自己歇歇吧,天天这么紧绷着,谁也受不了。今晚你就休想别的,有什么事,明天睡醒了再干。对了,我刚听人说文俭在刺史府后建造了一座别馆,引了热泉过来呢。” “哦?这么多日了,殿下可以好好沐浴一番了。” 上道了。秦维勉又说: “京城外也有一座汤泉宫,不过那并非天然,每次天子驾幸,都要使人提前备好热水。从前总是章贵妃随驾,这在后妃中是独一份的恩荣。” 秦维勉的话中颇多感慨。贺云津看他那样子似乎是闲聊,想了想回道: “出来这么久,殿下可是想家了?” 秦维勉眼中既笑且嗔,仿佛是埋怨贺云津太过聪明了。 “济之呢?” 贺云津轻叹。 “做梦都想回到朔州。” “那也不远了。” 两人用完了餐食,下人撤去盘盏,换了茶饮上来。秦维勉又道: “不过比起那个,眼前就有一件好事呢。” 贺云津听了疑惑,探询地看向秦维勉。只见那人嘴角噙笑,眉眼弯弯,带着少年的狡黠。 贺云津瞬间警惕起来。 这样的表情他曾经见过。在军中每每有人给他叫到一旁,开口便是“我有一事与贺将军相商”,而后又顿住,面上流露出交织着喜气和为难的复杂神色,明明想笑又死死压住,整张面庞都在扭曲中颤动。 开始时贺云津会奇怪地询问,但后来他懂了,看见这表情就知道后面是什么话,便故意不问,可无论如何,对面都会说出来的: “我这里有一门上好的亲事——” 每当这时贺云津都会无奈地想,即使军中没有媒婆,这事也不该为官的男人们干,一旦说起这种话,不管平时多么稳健正派的人,脸上都会露出猥琐的样貌。 当然,贺云津绝不会把秦维勉的表情称之为猥琐,他只觉得秦维勉定是也憋着什么坏招,正在窃喜。 贺云津又仔细看看,秦维勉拿余光瞥他,尽是戏谑和狡黠,还带着一点…… 柔情。 贺云津警惕地问: “什么好事?” “济之怎么如此紧张?真正是好事呢。” 秦维勉越想越觉得好笑。贺云津苦心孤诣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眼看着要如愿了,本人却还丝毫不知。 一想到晚上贺云津可能的反应秦维勉就忍不住嘴角上扬。 “真是好事?” “是大好事。” “请殿下明示。”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贺云津愈加忐忑,同僚说合他还可以婉拒,秦维勉若想干什么他可不好拒绝。尤其现在又不肯告诉他,恐怕并非好事,到时事到临头就更难办了。 “殿下还是现在就告诉我吧,我这心里实在是——” 秦维勉更是笑个不住。怎么给贺云津就吓成这样呢,自己又没害过他。 “到时你就知道了,我先去下面看看。” 秦维勉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贺云津连忙拦住他: “求殿下把话说明白吧。” 贺云津站在他面前,张开双臂不让他走。这人身高臂长,秦维勉一点也躲不开。 他佯嗔道: “你要干什么?” 路天雪看了这边一眼,一点没动。敖来恩是看都没看,装没听见。 “殿下不说明白,我不敢让殿下离去。” 秦维勉板起脸: “嗯?” “……殿下就告诉我吧——” 贺云津难得服软告饶,秦维勉忍不住笑了,贺云津无奈,只能看着他笑。等秦维勉笑够了,伸手把贺云津的手臂按了下来。 他这次把手滑到了贺云津的腰上。 “济之先去忙吧,我也还有事,晚上自然有分晓。” 贺云津一怔,秦维勉趁机离开。晚上回来,贺云津自然早已不在了。 “殿下,别馆已经准备好了。” “贺将军呢?” “贺将军刚刚去军中了。” “去叫他,就说——我在别馆等他。” 第99章 别等我教你 贺云津的下处也被秦维勉安排在了刺史府,不过他一直忙于军务,很少在此休息。就是从前太平之时,他们守在相洲关,贺云津也常和将士们在一处。不过今天秦维勉反复嘱咐他好好休息,贺云津还是赶在亥时回来了。 他刚回到刺史府,便有人迎上来急道: “贺将军怎么才回?殿下唤您多时了。” 第91章 “哦?殿下唤我何事?” “小的不知,只说令您速去别馆。” 贺云津有些奇怪,他自然知道秦维勉早等着好好沐浴一番,因此去别馆自然是去热泉洗浴了,叫他干嘛呢? 若说有军务,那么刺史府也不过一街之隔,回来处理岂不方便? 带着这样的疑问,贺云津速速穿过刺史府,过了后街,来到了别馆。 “贺将军终于来了,殿下等您多时了,您快到春熙堂去吧。” 侍奉之人引着贺云津往里走。贺云津打眼一看,此处别馆虽然不大,但雕梁画栋甚是繁复,各样陈设一应俱全,看来文俭经营此处也花了不少心思。 别馆的正堂便是春熙堂,但并非如寻常院落一般转过影壁即到,反而在路上设置了一条回廊,曲曲折折,走得人心急。 那处所明明就在眼前,可营建园林之人却非要人耐住性子转过几个拐角。这回廊之畔还种满了花草,使得春熙堂掩映在树影之中,竟然也在这城中营造出了一种探寻桃源的乐趣。 走近一些,春熙堂才露出全貌,贺云津一望,便见窗户上蒙了一层雾气,缭绕着自琐窗缓缓逸出。 贺云津向那引路的侍者确认: “殿下可是在其中沐浴?” “正是。” 贺云津又望向春熙堂,他隐约有了猜测,却不知该不该期待。 侍者只将贺云津引到了离春熙堂还有数十步的地方。 “贺将军请吧。” 那侍者说完便退下了,贺云津早已发现那春熙堂附近既没有侍卫也没有下人,让人很难相信其中是当今的燕王。 这故弄玄虚的路径,这颜色鲜明的楼阁,这北地罕见的花草,无一不显示出一种超出凡世的高贵和神秘,这样的地方,自然该有成群的侍女和下人恭立,该有严密的把守和隔绝。 纵使秦维勉一向不摆架子,这样的安排都未免太奇怪了。 贺云津到了春熙堂门口,试探着停下了脚步,等待着是否有人前来接住。他俯身行礼,半响,无人答复。 贺云津又往里走。 堂内的装潢自然也不会让人一览无余,迎接贺云津的先是一层层飘拂的轻罗绣帷,绛色的帘帐随着暖风起伏,轻如羽毛。 贺云津定了定神,掀开帷幔,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木雕的屏风,贺云津不知那是什么木质,但认出那是一副周穆王见西王母的图画,从雕刻的缝隙中,湿热的雾气丝丝渗出。 至此,贺云津已经听到了温温吞吞的水声,闻到了热泉湿暖的气息,这气息中还夹杂着隐隐花瓣的清馨。 “殿下?” “济之来了?”秦维勉的语气中带着从慵懒中苏醒的期待,“来。” 往里稍一走,贺云津便低下了头。因为他已走到屏风的一侧,那里又是一座侧放的屏风,上面挂着秦维勉的披风,戎服,中衣,和腰带。 他的余光正好可以瞥见堂内正中的情形。那里砌了一座浴池,仿照天然的石潭,做成错落有致的轮廓,池沿嵌着大小不一的白玉石。 就在这浴池的一个起伏之处靠着一个人,身形隐没在缭绕的雾气之中。 “殿下找我……有事?” “进来说。” 贺云津抬头稍看了一眼,只见秦维勉侧对着他,平静的水面上蒸起雾气。 他稍微往里挪了几步。 贺云津仍是垂首敛眸,秦维勉看了他一眼,问道: “济之方才做什么去了?” “去看看府库和粮草。” “前些日子不是看过了?” “那时只是看了外面的,不知里面如何,今夜又仔细拨开核对了。” “如何?” “武器精良,粮草足备。” “没有一点家底,想来文俭也不敢造反。” “……嗯。” 贺云津莫名语塞,只觉得口干舌燥,心思也不大灵活,秦维勉不提问,他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秦维勉又看了他一眼。 浴池之畔雾气蒸腾,贺云津又不敢直视,看不清秦维勉的表情。 只是那目光投在他身上,沉甸甸的。 “济之怎么不过来?” 贺云津又往里走了几步,见得秦维勉仅只肩膀露出水面,湿发随意一挽,碎发就贴在光洁的脖颈上。 “你就这么进来?” 秦维勉的话里带上了笑意,贺云津舌头打结,半天才问道: “殿下……什么意思?” “汤池之所,你说该怎么进来?” “末将是粗野之人,不知宫廷礼仪。” 秦维勉嗤笑一声:“不知礼,还不知常理吗?” “还请殿下明示。” “不脱衣服——如何沐浴?” 现在他知道那天司缘仙子为何执着地追着他谆谆告诫了,原来人家在天上比他这个局内人看得还明白。他要帮助秦维勉实现今生的抱负,还要助他成仙,不能因一响贪欢毁了一切。 浴池之中的身体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到即使是水面之下的部分他也仿佛可以看见,陌生到与之肌肤相亲的触感已经令他不敢相信曾经拥有过了。 “末将……怎敢与殿下共浴?” “你不洗干净,怎么侍候本王?” 贺云津心上如同挨了一锤,纵然早有预感,也不曾想过会是这般滋味。欣喜和无奈自不必说,不知为何,他竟感到一种局促。 秦维勉从水里拿出手来,揉揉自己的肩颈,动作舒展而自在。反倒是贺云津,明明穿戴整齐站在岸上,却不知进退,也不知该如何答对。 那是他曾经拥抱过无数次的人,熟悉到对方一伸手他就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如今他却连目光也不敢探过去。 贺云津打定主意不说话,等着秦维勉说下去,今日秦维勉显见着心情好,甚至难得有种优哉游哉的余裕,仿佛是在故意逗他。 果然,秦维勉又道: “济之既然有那个野望,总该自己学些规矩,此处没有宫廷教仪,济之自己领悟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别说他原就愿意,就是换了不情愿的人来,也没有敢抗拒的。贺云津只觉心中一团乱麻,不知道今天该如何收场,明日才好相见。 贺云津脱下鞋袜,赤脚走到了秦维勉身边。 如果他早点靠近,就会发现秦维勉并非如他想的一般好整以暇,相反,那份明面上的自如之下,也藏着紧张和小心。 贺云津的赤足在白玉石的岸边踏出沉重的闷响,一步步地逼近。秦维勉不敢看他,生怕露出破绽。 即使有他那太子大哥的熏陶,秦维勉也从不豢养男宠。更何况贺云津与那些身量纤纤、只会曲意逢迎的优宠之人自是不同,那样的人秦维勉还能将其当成一个盛纳欲求的器物,可贺云津同他只肖一对视,便仿佛能看进彼此的心底。 贺云津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秦维勉还是没敢看他。那人一身严整的戎服,却独独光着两只脚,俯身在浴池里洗净了手。 贺云津一言不发,秦维勉更不知道那人是什么反应。他原以为贺云津会感到狂喜,却没料到他竟是如此小心谨慎。秦维勉的胸膛早已鼓荡起来,简直要将水波都推开了。 贺云津洗完手,站了起来。秦维勉的心脏跳得愈发剧烈,却听得贺云津走到了他的背后,掀起衣袍,在池边跽坐下来,而后将带着湿意的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第100章 给你机会了 贺云津的手落在秦维勉肩头,被习惯引导着捏抓起来。秦维勉的肩膀在他手下滚动、收缩、舒张,每一步的反应都印证着他的预期,庖丁解牛般的得心应手,确认着他的回忆。 秦维勉发出舒服的喟叹声。 贺云津的手即使在这热泉之中也不显得凉,反而温和有力,由重到轻地揉搓开他肩颈处淤塞的酸胀。秦维勉知道贺云津跽坐在岸上,俯着身才能碰到他,但光是感受到自己肩上的耐心与稳健,秦维勉也知道身后之人绝没有半分低微和不愿。 相反,贺云津的手法太娴熟、太老练了,每一下都能精准地化解他身上的痛点,仿佛做过无数次一样。 贺云津的呼吸就在他的头顶,以致于秦维勉神游天外地想,此人的目光这时候会在哪呢。 秦维勉不惯于裸裎示人,这蒸腾的雾气不知能掩去水下的几成。但他向来是个果决的人,何况已经到了这一步,自然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 几次,秦维勉以为贺云津死了,当时切肤的感受他仍旧回忆得起来。战场之上死生只在一瞬之间,有时也必得有些抓紧机会的迫切心情,才能免于遗憾。 浴池中的水温温吞吞地涌动着,一层层地漫上白玉的岸边,贺云津的衣摆早已沾湿,袖子也在秦维勉的身上染了水汽。 另一边,穆天子乘着六马的车舆,在昆仑之下拜见西王母,天池之上,仙人的衣带随风飘举,手可摘月。 第92章 贺云津的目光一直没有探得太深。秦维勉肩颈的每一处线条他都熟悉无比,颈侧的一条血管更是日日提醒着他。贺云津的思绪也不敢探得太深,压抑太久的情和欲早已堆积如山,只需一点火星,就会顺着记忆的线索燃起熊熊烈火。 就在此时,秦维勉从水下拿出手,抓住了贺云津的手腕。 随着秦维勉的动作,水波涌上岸边,湿透了贺云津的两膝。 “下来吧。” 秦维勉握得坚定,那只手不管是样子还是触感都是贺云津极熟悉的。 “殿下……”贺云津清清嗓子,“殿下沐浴完早些休息吧。” 他说着就将手往外抽,秦维勉攥得更用力,疑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云津不敢说话,低哑的声音会暴露他的真实境况。 “济之?” 秦维勉扭过头,今夜首次直直地看过来,但贺云津仅同他对视了一瞬就忙不迭避开了。 “你看着我。” 贺云津不敢再看。他方才目光扫到水珠顺着秦维勉的脖颈流向微红的胸膛,剩下的他的回忆自会补全。 “殿下……” 贺云津又试图夺回自己的手,但秦维勉比他想的更直白。 仿佛以为他只是临阵怯战,秦维勉抓着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掌缓缓向下,一路柔软温热,直到水面以下。 熟悉的触感截断了贺云津的犹豫,他猛地抽回了手,胸膛起伏,声音摇晃颠簸: “殿下、殿下就别捉弄我了。” 贺云津立即起身。 “你——” 贺云津慌了,留又不敢,走也不是,手足无措。 “末将告退。” 贺云津四肢不协地行了个礼,落荒而逃。 秦维勉扭头看着贺云津匆匆离去,仿佛在逃离什么危险。他被温泉泡软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 这么长时间,总不能是他会错意了吧? 如果贺云津不想,刚刚又为什么毫无屈辱勉强之色,落在他身上的双手反而那样娴熟而温柔,耐心地安抚他,像是用这双手在诉说着什么。 总不能真是他会错意了吧? 秦维勉不明白。与此同时,一种被拒绝的难堪和羞耻席卷而来,像他这样位置的人是极少被拒绝的。今天就是随便换了谁,也得跪谢他的恩宠,诚惶诚恐地将自己献上,怎么可能这样硬梆梆地丢下他就走? 秦维勉认为自己不该有这种感觉。他记得曾经听人说过,他大哥新婚不久,看上了太子妃陪嫁来的一名侍女,侍女自不敢反抗,只是在他大哥怀里时怕得发抖,落下泪来,秦维勋见了只是淡然地将她甩到地上,命人拖出去缢死。 这事秦维勉并未当面看到,但只是听人转述,眼前也能浮现出他大哥当时的神情。这样的处理手段自然不适用于他跟贺云津,但秦维勉想,他的感受至少应该有七八分同他大哥相类,不至于感到如此强烈的心酸和羞耻。 想爬到他身边的人多了,总不差贺云津这一个,这人不知趣,那就换一个。 这样的对比并未让秦维勉好受一些,相反,他心中反倒越加酸涩。他原以为贺云津是全心全意在他身上的,这份心意早被他当成日升月落一样恒常的东西,从未想过还有失算的可能。 很快便有侍女下人前来伺候,显然是贺云津出去的路上替他叫的。秦维勉连忙收敛好心情,烦躁地更衣回了卧房。 贺云津也是一夜未眠。 他本来打算将此事处理得更好一些,至少不让秦维勉怀疑他的心意,照顾好秦维勉的面子。可不知怎么,对方直白的接触竟令他落荒而逃。 虽然从前也是云舸主动接近他,但那人的举动总还带着克制,从不曾如此直接地将手申过礼数的界线。贺云津想,权力和地位是真的会滋养人,从而改变人。 秦维勉的招数他没接住,仓猝之下的应对定是伤了那人的心。 贺云津直挺挺地躺在榻上,瞪着眼睛看着房梁。 如果他能回应秦维勉,就不会陷入如此为难的境地了。他比秦维勉更需要、更渴望彼此的拥抱,却不得不狠下心拒绝自己苦苦追求许久才得来的应允。 贺云津苦笑着安慰自己:连秦维勉的主动求欢都能拒绝,他以后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此情又无人可诉,贺云津只想找个开阔的地方散散心。他坐起来一想,干脆去了天上。 古雨跟画眉都不在家,小九团成一团在竹林下岩石上趴着,睁着眼睛也睡不着。贺云津将小九抱起,自己躺在了大石上。 往好处想,秦维勉肯接纳他,他可是有了大进展了。这一两日寻个机会找补找补,让秦维勉明确他的心意,争取化解吧。 唉。 贺云津叹了一声,抱紧小九,心想造化为何竟要这样作弄他。 小九自然感知得到他的心情,因此今天也是消沉得不爱动弹,它趴在贺云津身上,垂着爪子和双脚,歪着头瞪着眼干熬着。 仿佛是故意要看他笑话一样,古雨急匆匆地回来了。 “哟,云津贤弟怎么得空降临?” 贺云津不知从何说起,哪有人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呢。 古雨走到他身旁,居高临下看着他: “发现你回上天,我特特从南溟赶回来会你,生怕你又死了,你可真是不识好歹啊。” 贺云津问道: “跑那么远去玩?” “嗨呀,也没什么好玩的,”古雨仿佛突然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遮掩过去,“怎么,在凡间又不顺心了?” 贺云津早知道这古雨有鬼,但是天上的事他实在关心不起来,也无心打探仙友的行迹。别看古雨心性活泼好玩,但这样的人往往也是主意极强的。他想顺着古雨的话闲聊两句,可是想起刚刚的波折,又说不出口。 “凡间天快亮了,我得回去了。”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的疲惫,古雨往常总劝他到凡间玩玩算了,不要逗留。可今日看着他心情如此,反倒没劝。 不仅没劝,还拍拍他的肩: “……去吧。没事高兴点,看给我们小九都带得无精打采的。” 贺云津摸摸小九的背,将它放下。 他刚回凡间不久,范得生就进来叫他,帮他梳洗更衣,很快也就到了秦维勉升帐议事的时候。 贺云津听着诸将汇报和讨论城内外防务,眼睛偶往秦维勉处看。秦维勉很显然也没休息,眼中都是血丝。 贺云津心虚地低下了头。 第101章 你听我狡辩 整整一个上午,秦维勉都没有朝他这里看。偶有几次贺云津加入其他人的讨论,秦维勉也只是静静听了,等他们都说完了才表态,更是从不点他。 贺云津在堂下看到秦维勉一脸疲态,目光直直,生怕跟他对视。 他知道秦维勉在皇子之中地位不高,又早失所恃,不知受过多少辛酸磨折。他是最不愿令秦维勉受委屈的,可偏偏…… 想到此处,贺云津抬头看向上位,不料秦维勉的目光也到了他这里,却生生转开了。 堂堂燕王主动示意却遭拒绝,这在谁也是极难接受的耻辱。贺云津知道,秦维勉非得在哪找回面子来不可。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一些,到时候秦维勉找个由头训斥他几句,或者罚他些什么,他再去请罪服软,这事才能过去。 为了给秦维勉借题发挥的机会,一上午贺云津都在尽力犯错,尤其爱抢庄水北的话,给这小将都弄得困惑起来,眼里也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偏偏秦维勉,每次只是三言两语解开他们的争端,引导着讨论的方向。贺云津不愿驳他的面子,也只能点到为止。 整整半天功夫,秦维勉也没怎么样他,甚至看都没有看。中间贺云津倒是频频向上位注目,但他的目光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秦维勉向来是个情绪高昂、精力充沛的人,尤其是和众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做那团在核心燃烧跳跃的篝火,但今天篝火的热情也消散了。 贺云津见秦维勉一脸疲惫,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好不容易等到早会结束,他连忙跟了上去。 “殿下!” 纵然贺云津追赶得极快,但秦维勉也转进后堂去了。侍者拦住贺云津: “贺将军,二殿下说了,现在谁也不见。” 贺云津想想,他可是很久没在秦维勉这里吃过闭门羹了。他早就知道秦维勉今天安排了去官庠同学生们讲论文义,现在恐怕稍事休息就得出发了。 念及此处,贺云津便不执着打扰,无声离去。 秦维勉在室内,通过屏风的缝隙,看到了贺云津的身影。秦维勉只觉现在还是不能面对这个人,他需要很多时间来修补一道墙,直到他可以像他大哥一样毫不在意。 秦维勉自然知道贺云津今日的安排。他早就发现贺云津不管接手哪支队伍,都会首先一层层、一组组地同将士们谈话,像梳子一样把这支队伍梳过一遍,直到所有将士都认识他,他也能认出所有的伍长。 第93章 秦维勉从前没听说过谁是这样做的,但是这种策略显然有效。如今到了横州,贺云津手下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但他也不嫌烦累,每日混迹在军士中间。 有得忙就好,秦维勉正有机会几日都不单独见他。到官庠中接见文士和学生,秦维勉同他们聊了两个时辰。快到晚饭时分他才往府里走,想着刚刚发现的几位饱学之士,心里正高兴。 然后贺云津就从街角转了过来。 稍微好转的心情瞬间又被拉了回去,秦维勉看着贺云津上前来行礼,喉咙也硬了起来: “免礼。” “殿下可是要回府?末将也正要回去,就请让我陪殿下——” 一想到要与贺云津周旋,秦维勉便感到不耐烦,两颊像针扎一样刺痛。他移开目光,仍旧不敢同贺云津对视。 “适才行来,见东门有军士喧扰,便请贺将军前去看看,可是出了什么事?” 贺云津向手下副将道: “你去看看。” 那名副将分明听着二殿下是让贺将军去,就是贺将军自己不想去,也该背着二殿下再支使他,何以当面偷懒呢。 他一犹豫的功夫,秦维勉果然说道: “怎么?贺将军不肯亲自前去?” 向贺云津这样刚刚得到大幅赏拔的人最忌讳表现出自矜自傲的样子,别人掩饰还来不及,可贺云津却像听不出话外之音一样分辩道: “殿下适才行过却不处理,看来不是什么大事,让副将去看看也足够了。” 那副将替贺云津捏了把汗。 揣度上意可是大忌,何况贺将军还对殿下的命令如此轻慢,现在殿下刚进城,正是要立威的时候…… 副将不敢答应,只为难地去看秦维勉。上位之人坐在马上,久久不语。 贺云津暗想,不管为了什么,秦维勉也得斥责他几句了。 “军中无小事,还是请贺将军亲去看看吧。” 秦维勉半晌只留下这么句话,一抬手令牵马之人继续前行。贺云津侧身让开路,躬身行礼。 他是想给秦维勉一个出气的机会,不是想接着气人。可秦维勉怎么就不发脾气呢,光拿自己的身体消化怒气是要憋出毛病的。 说东门有事一定是秦维勉为了支开他找的借口,但事已至此贺云津必须亲自去看看了。看得出来秦维勉已经拿定了主意不会罚他,他怎么能再给秦维勉找气受。 贺云津不明白,以如今秦维勉的身份地位,怎么比云舸还谨小慎微起来。从前云舸同他生气的时候还会当面指责他几句,诉诉委屈。回头想想,越是那样当面争吵事情翻篇得越快,像这样都堵在心里,他更拿不准秦维勉的心思。 他现在想辩白几句,是连个机会都没有了。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受了这种羞辱,没有些日子是消解不了的,非得反反复复咀嚼过几回不可。他拖得时间长些,秦维勉自己就消化完了。 但那时候,个中的痛苦和辗转都郁结成了坚硬的块垒,在人心中一层层堆积起来,这种隔膜便再难消除了。 人心便是在这样独自运化痛苦的时候变硬的。 贺云津打定主意,今夜他就是翻窗户、蹲房梁,也非得见到秦维勉不可。 晚饭秦维勉是和城中几位高龄老人一起吃的。这城中年愈八十的老人有三位,那天在街上秦维勉看见一人向他叩首,口中念着什么“菩萨”的,后来着人去打听,知道那位从朔州逃难来的老者今年也有六十了,秦维勉也将他请了来。 那名老者名叫姜五郎,腿脚虽灵便,但心神却不十分清晰,谈话之时经常弄错年代,甚至说到自己的子女和孙辈都会弄混。 不过这老头儿总是慈眉善目地笑着,别人指出他的错误他也不恼,连连说自己糊涂了。席间秦维勉便问他那天在说什么“菩萨”。 “菩萨?什么菩萨?”姜五郎偏着头问。 众人笑笑,秦维勉身旁的侍从高声又问道: “老丈!那天你在街上给殿下磕头!嘴里说的什么‘菩萨’!?” “哦哦、哦哦……”姜五郎哑着嗓子笑了笑,慢慢说道,“是‘云菩萨’!我看殿下长得像云菩萨呢……” 众人听了都捧场地大笑起来,一名老者笑完了说道: “你这小老头儿,定是糊涂了,殿下是天人之表,你怎么拿来跟反贼相提并论。” 秦维勉疑道: “这‘云菩萨’是……” 横州负责恤老的官吏起身答道: “回殿下的话,‘云菩萨’即是白巾反贼云舸。造反之前,由于医术高超,他被朔州人称为‘云菩萨’,死后朔州还有人为他建庙祭祀,逐渐也波及到横州。不过大家去祭拜,都是图个健康平安罢了。” “原来如此,”秦维勉点点头,带些笑意,让众人安心,“姜老想必在朔州时听过云大夫的传说咯?” 那姜五郎根本没听懂方才别人的点拨,见秦维勉问及此处,十分喜气地答道: “老儿我亲眼见过云菩萨哩!那会儿老儿我还是个小儿,云菩萨救了我的命呢!那云菩萨跟殿下长得是真像啊!一看就不是凡人,好像是跟那庙里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贺云津晚上一直在刺史府里等着,虽然听不见堂中的谈话,但里面时不时传来阵阵欢笑,显然宴席不会很快结束。 他无奈,只好暂时回房待着,心中愈发焦急起来。要是秦维勉喝多了酒,今夜恐怕又谈不成了。 第102章 会哄 秦维勉确实多喝了些酒。一来是跟这些耆老聊天颇长了些见闻,二来他心情不佳,一杯接一杯就这么下肚了。 送走了宾客,秦维勉回身冲人说道: “不管谁来,就说我醉了在休息,除非要紧事否则明日再说。” 下人唯唯答应了,秦维勉回房匆匆洗漱了一番。他昨天夜里就几乎没有合眼,今天又忙了一整日,早已困倦不堪,要不是听那些老者说话有意思他早想休息了。 他方才听那姜五郎回忆了小时候病重遇到云大夫的故事,老人家记性虽不好,讲起故事来倒会渲染,直把云舸说得如同神仙下凡一般。秦维勉想到这里,又忆起贺云津每每提到云舸时也是不吝溢美之词,连眼神都充满了柔情。 想到贺云津他便感觉烦躁,今天那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几次言谈失当,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偏爱所以自鸣得意了。 如果贺云津真是这种人,那就是他瞎了眼。 秦维勉被人侍候着更了衣,把沉重的身体撂在榻上,告诉自己不要再想昨天夜里的事。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去想一些令人轻松舒适的事情,比如他王府中的书房,比如京郊春天时的花红柳绿,或是在江边时耳畔拂过的江风。 “殿下……” 听见动静,秦维勉吓了一跳,睁开眼一看,果然是贺云津。 那人站在他榻旁,用手挡开帘幔,一脸的谨小慎微,仿佛连气也不敢吐。 秦维勉冷脸问道: “怎么,又回到夜半突访的时候了?” “殿下避而不见,我只能出此下策了。殿下——” 秦维勉酒劲上来愈发困倦,打不起精神同贺云津周旋,他从贺云津手上抢过帘子放下,不耐烦道: “济之不用怕我惩罚你,本王还没那么小心眼。你既然不愿意,以后我也不会再提起。” “我愿意!”贺云津又拨开了帐幔,“我只是……殿下,我只是一时还没准备好,你给我些时间,我……” 贺云津说着,竟索性在秦维勉榻上坐了下来,把自己也挡在了帘子以内。秦维勉也是习惯他举止无当了,此刻见了连话也懒得说,倒是看出贺云津一两句打发不了了,秦维勉只好懒懒地坐了起来。 贺云津的话他才不信。这有什么好准备的,就是那方面不行也没关系,反正贺云津也用不上。再说就是一时间措手不及,现在总也该准备好了。 如果真有心辩白,贺云津现在只需自荐枕席便足以证明一切,还靠嘴说? 秦维勉深吸一口气。 “济之不用放在心上,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过后就忘了。” “那怎么行!” 贺云津是真的着急了,一时兴起他没抓住机会,以后再想遇上这种兴致可难了。回想一下,定是因为那夜从横州逃命时的相依和最近持续的疲劳与危险摇动了秦维勉的意志。加上夺回横州大喜,谢质又久不在跟前…… 这样的机会是千载难逢,他努力了这么长时间,就碰上这么一次兴起,以后可去哪碰呢。 贺云津一脸委屈,给秦维勉看得莫名其妙,贺云津放缓语气又道: “殿下可不能这样捉弄我。” 秦维勉冷笑一声:你还撒上娇了。 “济之言行不一。子曰‘听其言而观其行’,我还是宁可信济之之行了。” “殿下真觉得我言行不一?” 第94章 “你是在责怪本王?” 贺云津扁扁嘴,不说话。 “说完了就走吧,我要睡了。” 秦维勉见贺云津沉默,后悔给他说话的机会,也不知道自己心软个什么劲儿。 “殿下今天喝了多少?” “不管喝了多少,我说的话都算数。” 贺云津叹了口气,他看向秦维勉,发现那人已经躺好合上眼,不愿理他了。 “殿下,”他轻声唤道,“我有我的衷心,也有我的苦处,个中情由一时难以分说,殿下不要怀疑我的用心。” 秦维勉闭眼听了,竟真觉得这话里藏着什么苦衷一般。想想贺云津舍命救他,秦维勉便觉得这样的心意确实是不该怀疑的。 可一想到那天在春熙堂—— 求欢被拒的场景一旦浮现,那种羞耻又切肤起来。秦维勉不愿睁开眼看贺云津,但即使合着双眸,他也感到自己的脸立刻如同火烧。 “……在晓?” 这称呼本该是极亲近的,可偏偏在贺云津口中说出却显得那么陌生。秦维勉忽然想,贺云津似乎统共也没有叫过几次。 他本以为这人得了此种特权,会美滋滋地一刻不离口呢。 要不是地位使然,他送出去的东西不能要回来,不然他真想将这称谓收回。 秦维勉仍是闭眼假寐,意图以此赶走贺云津。不想他正铁了心不说话,却感到那人缓缓靠近。 贺云津的气息飘在头顶,让秦维勉一下子定住了呼吸。他感到贺云津一手抚着他的侧脸,一手拨开了他额前的碎发。 紧接着,他的双唇就被吻住了。 与上次不同,今天贺云津的意图并不冲动,而是深思熟虑般有条不紊。今天贺云津的动作也毫不急切,而是温柔稳健。 但这种温柔却更有进取之心,一步步地触碰、啃咬、试探,直到令他松开齿关。 尽管不是第一次,但秦维勉受到的震撼和刺激并未减少分毫。盖在锦被下的身体瞬间绷直了,他的手也无意识地抓紧了被子。 贺云津的气息深深地卷入了秦维勉的唇齿,一股奇异的激流冲向头顶,让他无法思考。 秦维勉横下心想,他倒要看看这样下去能如何。 由此,他放任自己去探索这种新奇的感受,甚至沉溺其中。贺云津用动作引导着他,饱含着包容和耐心——和压抑着的索取的冲动。 意识到这一点,秦维勉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抽动。他忽然想伸出手去抱住贺云津,看看能不能勾出这个人更进一步的举动。 不过这念头并不强烈,想到上次的结局,秦维勉含糊了。贺云津缓缓离开了他,不过头还没离开得多远,又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秦维勉忽觉一阵心悸,立刻翻身向里,将被子蒙过头顶。 贺云津憋住笑:“末将今日多次言语无度,殿下还未责罚。” “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往重了说是当街抗命,罪当斩首;往轻了说是举止失礼,该请监军申诫。” 秦维勉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念在济之立行立改,便不治你抗命之罪。然你举止失礼并非首犯,罪当累加,就罚你到城门守夜三天吧。” 三天见不到秦维勉,这责罚比贺云津想的重。不过他还识抬举,知道见好就收。 贺云津隔着锦被按住秦维勉,叹道: “殿下可知我有多么不愿离去?” 第103章 冤家 听贺云津这么说,秦维勉又畏缩起来。那话里听起来藏了太多东西,任谁在面对时也要踟躇一番。秦维勉想,光是唇齿的触碰就有如此感受,那剩下的事—— 他蒙着被子这么一犹豫,贺云津已经靠了过来,俯身抱住他这个被子卷,隔着锦被秦维勉都能感到他的力度。 贺云津就这么安静地抱了半晌,一句话也不说。秦维勉喝多了酒正困倦,可又不忍这么睡去,正挨得难受。他很想问问: 既然不想走,那为何非要离去? 但是这话的邀请意味太过明显,即使是秦维勉这样直率光明的性子,值此刚刚被人拒绝之时,也要掂量掂量。 不知过了多久,贺云津轻轻放开他,带着叹息低声道: “睡吧。” 那人掀开帐幔出去,一丝晚风趁机钻了进来。秦维勉拉下锦被,这才发现自己脸上、身上是滚烫的。 冷风一激,感受就更明显。秦维勉知道,这种反应不止是方才缠绵留下的激动和赧意,还有对更进一步的渴望,他的身体正直白地向他展示着对于贺云津的期待。 他感受得到,贺云津也是期待的,只是不知为何,贺云津在面对时竟选择硬生生转开。 贺云津的声音远远传来,不知给守卫的人吩咐了什么,几人压低声音应下来,贺云津才离开。 秦维勉被抛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委实难受,加上酒意的作用,他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奢靡之君。 他但凡自制力差些,头脑昏些,现在都会立刻找几个人来服侍,痛快一场。 秦维勉又疲倦,又睡不着,越想贺云津越觉得是个冤家。他正无奈,忽然听到极轻极轻的软绵绵的步子声。 警惕地睁开眼,秦维勉在黑暗之中看见两只小爪子从帐幔的缝隙伸了进来,随机又钻进来一颗软滚滚的脑袋瓜。 小九带着询问地、期待地看着秦维勉,伸出舌头品尝着空气中的味道,耳朵尖的白毛轻轻抖动。 秦维勉心中一喜,揉揉小九的耳朵,拍拍自己身边: “快来。” 小九闻言爬上秦维勉的床,将尾巴甩过来。 秦维勉见它亲近自己,越发肆无忌惮地揉搓小九的耳朵、肚子和尾巴,小九毫不抗拒,整只贴在秦维勉身边。 “还是你乖,不像某些人。” 秦维勉早上醒来时,小九已经不见了。夜间是路天雪执勤,秦维勉问他见到九节狼没有,路天雪别说没看见小九走,甚至都没见到小九来。 秦维勉稍感奇怪,不过这小东西身轻体便,行踪隐蔽也正常。这么一想,秦维勉就将此念放下,去忙正事。 不久后有人快马来报,说天子派来的宣旨大臣到了离横州城二十里处的驿馆,当天就能到城下了。 秦维勉一面派人收拾城中的客馆、安排礼乐宴席,一面准备亲自到城门外迎接。 对贺云津的所谓惩罚本来就只是意思意思,现在秦维勉自然连忙将贺云津叫回来,让他换好礼服,到时候随自己一同出城迎接。 “殿下认为朝廷是什么旨意?” 贺云津已经穿戴好,他一向不喜繁复,礼节以外的装饰是全不会上身的,就是这礼服他自己也觉得刺眼,不过是不得不穿罢了。 他此时就看着秦维勉被人服侍整理衣冠,王的礼数自然更加复杂繁琐。 “济之先坐吧。” 秦维勉不回答,贺云津猜测是此时说话不便,也不追问。不过贺云津看了看在场众人,试图找出秦维勉顾忌的那一位是谁。 敖来恩道:“卑职再去看看卫队集结得如何了。” 秦维勉让他去了,又吩咐下人道: “暂且如此吧,在军中不比在宫里,原就没那么多器用,礼数足了就是。” 又打发走一批人,秦维勉这才同贺云津交谈起来。 “济之现在才揣度朝廷的旨意,不觉得太晚了吗?” 贺云津笑道:“我想殿下自然有谋划,只是末将登不得殿堂,只能做好戎事,替殿下分忧罢了。” “济之别急,自然有你能拜丹墀的时候。” 贺云津听了并不做声,只是摇头微笑。这么长时间了,秦维勉应该很清楚他并没有拜相列将的热切。 秦维勉瞥了贺云津一眼,自然看出这个意思。他早想给贺云津表功,贺云津那时候就坚辞不受,现在又立了大功,可秦维勉反倒不想将他交给朝廷了。 虽说贺云津作为他的僚属已经无可升赏,但秦维勉发现自己现在放不开这个手了。 见贺云津果然态度未变,秦维勉更加放心。 “朝中的情况比边地还要复杂,”秦维勉叹道,“大哥自然不会愿意将横州交给我,他手下亲信之间又彼此争夺,他不好办呢。” “横州兵精粮足,经此一事士民又多心向朝廷。殿下若有此以为根基,稍加经营,再串起相州关一线,到时北地烽烟必靖,收复朔州也将有望。” 秦维勉没有贺云津这么踌躇满志,这朝廷的漩涡之深,贺云津是看不明白的。 “当初父皇令我掌兵,不过是见我到了年岁,派出来历练一番,他老人家怕是没有想过我真能遇上战事,还是连连作战吧。” 贺云津笑道:“儿子有本事,当父亲的哪有不高兴的?” 秦维勉摇摇头,不再多说。贺云津还是想象不到朝中斗争的复杂,他们不是小门小户,父子之情是不适用于此的。 第95章 别说他自小没有见过父皇几面,就是他那从小被环簇着长大的太子大哥,若不是背后有着杨氏、谢氏的支持,天子对其也不一定是什么态度。 姑且不考虑朝廷是否有心收复朔州、又是否有那个国力支持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就是天子是否会顶住太子那边的压力、将这么大的权力交给他,也属未知。 “走吧,随我出城。” 跪在南门前听完圣旨,贺云津看了秦维勉一眼。那人并没有同他对视,而是行礼接旨,招待起传旨的官员。 圣旨大赦横州上下,升赏了李重丘等有功的官员,一切都是按照秦维勉上书的意思。唯独对秦维勉本人的安排令贺云津感到闷气。 天子只是令秦维勉代行横州刺史事,并未授予他太大权限。同时,天子又派程如响代替秦维勉驻守相州关,那人是杨恤手下亲信,自然是秦维勋的意思了。 秦维勉虽晋升为亲王,但处境却并未比先前好多少,横州悬而未决,西营名义上虽由他统辖,但关键之处仍由杨恤掌管,现在竟有些进退两难之意了。 贺云津替秦维勉不平,又觉得这样有功劳、有能力、身份正的人不重用,这朝廷是朽到骨子里了。 然而他展目望望前面马上的人,却见秦维勉正礼数周全地同使者交谈着,讨论起京中的景况。 贺云津明白,秦维勉是早想到这一着了,此人此生比他想的还要坚韧得多。 第104章 你是能耐了 前来传旨的使者名叫陈述正,听秦维勉跟他聊天,贺云津才知道此人是太子和秦维勉共同的师傅陈衡中的子侄辈。 陈述正约摸四十岁上下年纪,为人也要比陈衡中轻快许多,颇为健谈。秦维勉将他送到客馆,陈述正连连逊谢了,又从贴身的书袋里掏出一叠东西来,低声道: “殿下,天子还有一封家信给您。” 秦维勉闻言就要跪下,陈述正拦下他,示意不必令人知道。秦维勉接来,陈述正又以正常语调说道: “微臣这里还有太子给殿下的书信,以及京中旁人托我带来的书信近十封呢。” 秦维勉连忙谢了,就让陈述正先休息,晚些再招待他饮宴。贺云津随秦维勉到了书房,只见秦维勉竟然将太子的书信拿到顶上,率先拆开了。 边走边看,还没等坐下,秦维勉就看完了。阅毕秦维勉轻声笑了,贺云津疑道: “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秦维勉将秦维勋的信叠好,收回信封中。 “不过是一些家常话罢了,告诉我他添了儿子。” 贺云津看不懂这对兄弟,只见得秦维勉又拆开了天子的书信,这回读得慢了许多,神情也严肃。 贺云津自忖,这封信的内容他是不该主动问的。 秦维勉看完天子的书信,同样将其叠好收回,这才交给下人拿走。秦维勉敛容不语,贺云津等着他掂量局势,知道那必然十分不易。 过了半晌,秦维勉终于起身,并未只字提起天子书信的内容。 “济之等会陪我待客吧。” 这是不许问的意思了。贺云津有些意外,他想自己的作为应该足够得秦维勉的信任了,他在朝中又没有任何背景和牵连,秦维勉也不用顾忌什么,何以竟然还有事情要瞒着他呢。 “殿下先歇歇吧,忙了一天,晚上还要招待使者。” 秦维勉“嗯”了一声,就令人替他除去冕旒,换上常服。贺云津也去换了衣服,回来见秦维勉坐在椅子里,自己选茶玩。 见贺云津回来,秦维勉屏退左右,将茶杯一个个翻过来,又一杯杯斟满。 “殿下心情不好?” 秦维勉将一杯茶推到贺云津面前。 “济之尝尝。” 贺云津笑道:“末将可不敢当。” 这么说着,贺云津直接在秦维勉身旁坐了下来,捧起茶杯抿了一口。 紧接着贺云津就皱起了眉头。这茶又老又苦,十分浓厚,在北地虽属常见,但云舸向来是不喜欢的,贺云津也许久没有喝到了。 秦维勉看着他笑。 “入乡随俗,咱们也尝尝横州士民之间流行的茶饮。” 贺云津无法,只好又喝了两口。 “殿下光让我喝,自己怎么不品品?” 秦维勉笑道:“我实在喝不惯。” “这样茶我小时也常喝,其实久了也就习惯了,倒觉得味道酽足。殿下在北地多待些日子就知道,北地的饮食口味重,用完了餐食倒真想来这么一口,不是别的东西能够替代的。” 秦维勉没答言,贺云津今日十分拿不透他的心思,试探着问道: “殿下今日心情尚好?” “得了如此封赏,我心情自然是好的。” 秦维勉说完又垂眸不语,贺云津往前坐了坐,让秦维勉靠在他身上。 “济之是愈发大胆了。” 这话里透着一股舒服适意,不仅没有埋怨,反倒受用得很。贺云津抿着嘴偷着笑,将手也抬了起来,揽着秦维勉肩头摩挲。 虽然不知道天子的私信中写了什么,但贺云津估计必定是让秦维勉受了委屈,或者交给他什么难办的差事。 虽然贺云津对于秦维勉不肯告诉他这事有些怨怼,但朝中之事的复杂程度他可以想象。他相信秦维勉早晚会告诉他,现在多半是还没拿定主意。 “什么时候了?” 秦维勉靠在贺云津身上休息,不愿睁眼,贺云津抬头看看漏刻答道: “殿下再歇两刻钟不迟。” “这北方的炕可坐可卧,真是好东西。” 秦维勉说着,把炕桌往里一推,自己往下一滑,头枕在贺云津腿上,竟就这样小憩起来。舒服地叹了一声,秦维勉又睁眼往上看: “要是小九在就好了。” 贺云津无奈笑道:“殿下多想想它,它知道了自然会来的。” “嗯。” 秦维勉双手交于腹上,闭眼休息,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际,果然听到软软的爪子声,紧接着毛绒绒的东西就贴在了他身边。秦维勉伸手摸摸小九,满足地睡去了。 贺云津提前一会儿把小九送回天上,又叫醒秦维勉。晚上自然是一番饮宴,秦维勉亲自陪着陈述正,又向他询问起陈衡中的近况。 “殿下,我听闻您帐下有一贺济之将军,神勇无比,可否一见?” 秦维勉便命贺云津上前,介绍两人相见了,陈述正自然又是一番称赞,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微臣这里还有书信转交贺将军,乃是刘积深刘老将军托我带来。” 秦维勉看了贺云津一眼。 刘积深给他寄信做什么?这是突发奇想,还是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 贺云津并未露出异样神色,谢过陈述正后便接过信来,交给范得生。陈述正笑眯了眼,笑容中有种说不出的喜气和慈祥。 秦维勉看得有些奇怪,但贺云津立刻猜到了陈述正的心思。 “二殿下手底下可真是能人辈出啊!京城中听说了贺云津负主出城之事都大为惊叹呐!微臣早就遥慕贺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贺将军不仅德能出众,姿容亦是不俗,更难得有股清逸之气,不是俗流啊!” 一席话听得秦维勉十分高兴,但贺云津只觉得凉意缠人。这陈氏也是士族中的望族,这样身份的人一般是不屑同贺云津交游的,今日忽然如此恭维客气,实在奇怪。 秦维勉喜气洋洋,又盛赞贺云津一通,陈述正自然是随声附和。 寒暄还没有几轮,陈述正忽然问道: “贺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缘何还未成家?” 贺云津心中暗道:终于是来了。秦维勉并未料着这一招,发觉图穷之后露出的竟是这把匕首,一时措手不及。 只见贺云津望了他一眼,向陈述正道: “军旅之中事务繁忙,无暇他顾。” “诶,修身齐家,自是君子要务,可不能偏废啊?殿下您看呢?” 秦维勉反应过来了。陈述正是打京中来的,自然是帮京中的望族打探,毕竟小门小户的也不可能请得动他来张嘴。换句话说,这是有人看上贺云津了。 贺云津是他的人,此举自然也是向他示好。秦维勉稍微一想便知,多半就是陈家自己了。 事是好事,可—— 秦维勉连忙堵住陈述正的嘴: “济之将军既在本王麾下,本王自然会替他打算好。” 既然是陈家自己有这个想法,那是没有自己上赶着开口的道理的,陈述正多半只是先探探他的意思。 果然,陈述正面色不改,只是不再延伸这个话题。晚些时候陈述正发觉宴上不见了贺云津,想要问问,又怕燕王多心,正张望时,秦维勉笑着告诉他: “贺将军犯了军令,我罚他到城门守夜三天,因此离席。” 立了这样功劳的人还能罚,陈述正听了立刻对秦维勉肃然起敬,连忙唯唯应声。 第96章 第105章 一回生三回创造 招待陈述正一行人饮宴过后,秦维勉又同他单独聊了聊。晚些时候秦维勉要睡了,却发现贺云津又来了。 秦维勉既意外又不意外,他连问也懒怠问,倒是贺云津奇道: “殿下不问问我回来做什么?” “连我都听出来了,济之会不明白?想来是着急知道我同陈大人交谈之意,所以回来打听。” 贺云津又坐到了秦维勉榻上,放下帐幔。 “我是想知道,殿下打算告诉我吗?” 秦维勉不答。 “殿下——” “我倒问问你,刘积深老将军与你的信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一番客套,又问我北地局势。” 秦维勉凝眸看着贺云津,脸上露出怀疑之色。 “济之是今非昔比啦,现在也有了拣选的余地。” “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拿这些话调侃我!”贺云津负气扭过头去,“我看殿下才是今非昔比了,到底将我卖个什么价钱,也不肯告诉我?” 见贺云津起急,秦维勉反而心情大霁,他靠在炕上,优哉游哉地说道: “我岂会不为济之考虑?当然是告诉陈大人,现在还未到你成家的时候。” “真的?” “自然是真的,”秦维勉仔细一端详,看出贺云津有了些安心的神色,便轻飘飘地续道,“现在那些大族就算肯与你结亲,也不过是庶出旁支罢了。济之不要着急,等你功劳更多,自然还有更好的来相配呢。” 看贺云津由晴转阴的脸色,秦维勉忍不住拍着被子笑出声来。贺云津知道被他看了笑话,纵然心里有气也说不得什么,秦维勉笑得舒快肆意,不料贺云津竟压到他身上雷厉风行地堵住了他的嘴。 “唔……” 因为有了经验,身体比之前更快给出了反应。秦维勉这两天在脑海中反刍,也是学到了经验,此刻便循着贺云津的样子吻了回去。 一股熟悉的感觉击中了贺云津。就在他与云舸刚刚突破界限的时候,云舸也是这样探索着他,仿佛把他当成一件求之已久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 这样的发现让贺云津更是动情不已。他太清楚如何调动怀中的身体了,不过稍微用些经验就让秦维勉立刻气息急促。 然后他就被推开了。 秦维勉红着脸,喘着粗气,喉结滚动。 在这危险的时刻,秦维勉拼命拽住所剩不多的神智。贺云津不肯委身,偏偏又这样勾着他,他可不能先被拿捏了。 “殿下可不许再这样拿我取笑了?” “怎么是取笑?可都是大实话呢。” “……唉。殿下要真这么想,我只好再找个道观受戒出家罢了。” 秦维勉笑道:“听济之这口气,倒好像是受了逼迫的良家女子一般,颇为贞烈呢!” “殿下就笑吧。” 秦维勉心里并不十分好受,他是舍不得贺云津,但也十分清楚此刻找个大族联姻才是上佳的选择。就是贺云津心里真有他,也没有终身不娶的道理,难道贺云津真打算一辈子只把这颗心给他不成? 可这话秦维勉问不出口。想了想,秦维勉仍是笑着问道: “济之须不是闺阁女子,就是同他陈家、刘家联姻,又不曾亏了你。” 贺云津听罢起身要走。 “诶,”秦维勉连忙拉住他,“那我倒问问,等到天下太平,或是父皇收了我的兵权,那时无处用兵,你又待如何?” “等到功成之时,我自然归隐,仍找个山明水秀之地,过我修道云游的生涯。” 秦维勉听了不语,贺云津又道: “所以殿下可别乱保媒,到时误了人家好女子,我怕殿下落埋怨呢。” 这些话真真假假,又像玩笑又认真,秦维勉心中烦乱起来。贺云津真打算功成身退?为何不理会他第二个假设?又如果…… 秦维勉想起今日所见天子的家信,他不忍心问贺云津:如果没有机会收复朔州,怎么办? “……真到了那一天,我不信济之放得开荣华富贵。” 贺云津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了看秦维勉。那神情太过笃定了,秦维勉相信他真做得出。 可那时候,贺云津是连他也要抛下? “殿下睡吧。” “你做什么去?!” “当然是去城门巡夜。” 秦维勉有些恋恋不舍,但话说出去了自然要执行。 “……只是罚你守夜,白天回来就是。” 陈述正的到来自然不止是给朝廷传旨,秦维勉跟他闲谈时发现,陈述正并不着急走,此行必是还要给朝廷打探横州的情况。 他罚了贺云津,虽说当事人没有怨言,谁知道让旁人看了会想什么呢。 “殿下就不怕我笨嘴拙舌在陈大人面前说错了话?还是殿下怕我累着?” “别臭美了,”秦维勉躺下斜了贺云津一眼,“我看你精神好着呢。” “我是无妨的,倒是殿下该好好休息,天天这么起早贪黑,身体如何受得了?” 秦维勉听了心中一酸,偏偏贺云津心细,看得出他的疲惫。这些日子来他的担子确实太重了,纵然他竭力维持,还是不免露出马脚。 秦维勉阖上眼,打发走贺云津。他忽然想,要是没有了这个人,他该多么空乏呢,还好看贺云津这样子是不会跟他离心的。 贺云津自然不知道秦维勉在想这个,横州的兵将他还没有筛过一遍,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摸清楚城门的防务。 秦维勉的处事他早就看出来了,每到一地总是先收拢人心,他自然也是照这样办的。横州兵精粮足,文俭敢据此造反,他们便足以据此肃清北地。 除此之外,等到腾出手来他还要查一查当年云舸一家被陷害的真相,当初割让朔州给山戎,朝廷便将朔州的官员安置到了横州,现在或许还能找到线索。 以及,他必须得知道成仙的规则到底是什么,秦维勉整日里这样勾着他,他可难保能坚持到哪一天。 秦维勉也睡不着。 如今陈述正带来的消息不容易应付,朝廷和天子的意图很明确,是不会容他在北地扎根发芽的,至于收复朔州,朝廷怕是想都没有想过。 秦维勉阖眸轻叹,这个风向若是让贺云津知道了,怕是十分难受吧。 【作者有话说】 殿下注意,以后可能得你亲自跟他联姻了。 第106章 恋爱脑是这样的 陈述正为传达天子旨意而来,不敢久留,在横州稍歇了几天便走了。虽说秦维勉让贺云津白天回来,但贺云津这几日并未跟陈述正接触太多,直到送行时才又到了跟前。 十里相送,自然又是一番寒暄。秦维勉对自己的老师还是十分敬重,因此连带着对陈述正也十分看重。陈述正的算盘他自然清楚,如今他在军中连有胜绩,不光他大哥坐不住,朝中这些世家大族也要掂量掂量了。 陈家虽出了一位太子太傅,但秦维勉总觉得那位中正稳妥的老师傅内心里对太子并不满意,从陈家的行事来看,似乎也没有将宝全押在太子一人。 秦维勉自然也想拉拢陈家,因此这些日对陈述正十分周全,临走时又送到城门之外。陈述正同他作别,临了又看看贺云津。 秦维勉知道,陈家必是在朝中听说了贺云津的战功,因此前来探探情况,到此见了本人,原先摇摆的心思拿定了,如今被他拦下,心里反倒有些怏怏。 “陈大人一路顺利,本王就不远送了。” 陈述正施礼笑道:“殿下折煞微臣了。” 说完,陈述正又看了贺云津一眼,贺云津只是颔首回礼。 “殿下——”陈述正扭回身来,欲言又止,半响才道: “殿下带兵在外,一切多加小心,心腹之人常在左右才好啊。” 秦维勉谢过,目送陈述正离开。 不知怎的,秦维勉知道陈述正的意思必然不只是提醒他提防有人暗害,而是在说不要将自己手下得力的将领交给朝廷。 头一个,便是贺云津。 若说从前秦维勉还笃定天子不会将贺云津调离他麾下,现在他也不能确定了。贺云津若非他的府将,恐怕他那太子大哥早有办法治死贺云津。 离开朝廷去西营之时,他进宫向天子辞行,他那父皇难得同他谈了那么多话,让秦维勉一度有种自己得到天子支持的错觉。如今看来,他这颗用来制衡太子的棋子,对于今上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 那日他收到眼线送来情报,说天子正和章贵妃商量,要将他三弟秦维务也送到军中来。如此细思,他父皇是否也想着牵制他了呢。 秦维勉扪心自问,他并没有夺嫡争位的野心,只是想为天下太平做点事情而已。可未曾想刚迈出几步,便面临着兄弟们的暗害和父皇的掣肘。 这样的处境,竟比面对山戎与叛军时更加难办。 第97章 看出秦维勉心情不好,贺云津待众人走后又留在府中试图问个究竟。 秦维勉见他留下,知道必是又让这人看出了颜色。 “这么明显?” 贺云津笑道: “殿下王威莫测。” “那是你独具慧眼了。” “我是与殿下心有灵犀。” 秦维勉嗤了一声,心情却好了些。他让侍者尽皆退下,只留贺云津在旁。 贺云津纵然好奇,却并未直接询问。这些事上秦维勉虽不似云舸,但相处至今,贺云津也有了经验。他知道,真正难下的决定,秦维勉反而不会同旁人商量,更是绝不会让人看出他的为难来。 纵使不问,贺云津也能大致猜到秦维勉面临的困局。太子不会坐视这个二弟壮大,必然要行算计掣肘之事,秦维勉是顺从朝廷的意思还是铁了心对着干,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对于贺云津以及从前的云舸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困境。但是秦维勉毕竟与他们身世经历不同,身后纵然如何腐朽衰残、如何波诡云谲,毕竟都还是他的家。 当初朝廷招安,贺云津从未想过接受。一来他起兵就不是为了个人的荣华,而是希望抵御外侮;二来他也深知,短暂的荣华之后必然是清算和血洗。 但秦维勉的处境是不一样的,不管是进是退,结局全都难料吉凶。要秦维勉做出这个决定,不是一件易事。换了任何一个人,只要稍有软弱之处,此刻只会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苟且度日。 秦维勉能如此思虑纠结,已经是他洞烛机先的聪明之处了。 贺云津要找时机推他一把。 “济之——” 秦维勉话刚起头就煞住,贺云津见他为难,笑道: “殿下不如且松活松活,想来事情不差在这一两日?” 贺云津走上前去,将秦维勉按在椅子里坐下,手放在秦维勉肩头,却见秦维勉合上眼,露出了仿佛更加痛苦的面色。 贺云津此时自然不知,秦维勉刚刚差点就要告诉他放弃朔州的打算。 那是秦维勉近来另一件极为难的事情。说与不说,他都不忍。贺云津这样体贴入微,秦维勉既觉得瞒着他不道义,又怕说出来他伤心。尤其是近来他二人的关系,竟让秦维勉有种甜蜜之感,弄得秦维勉也不知道该往哪走了。 ……算了,秦维勉合眸想,还是另找时机吧。再说,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呢? 横州地处与山戎交界之处,周边并不太平。文俭在时本就暗中与山戎联络,因此一向还好。如今秦维勉收复横州,山戎必然想要趁着局势不稳之际夺些好处,秦维勉早就整兵防范,但还是起了战事。 秦维勉留贺云津在城中驻防,派更熟悉周边地理的戴举、窦扬等将出兵迎击。庄水北请战,秦维勉想了想,将他派到贺云津手下。 晚上无人之时,秦维勉给贺云津解释自己的用意。 “庄将军年轻,你多带带他,别一起始就走错了路。我看他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得走正道才好。” 以贺云津看着,庄水北说话做事可没有一步行差踏错的,秦维勉这是预先准备,要给这小将铺好路呢。 他笑道:“我明白。” 见他这样高兴,秦维勉倒不解了。这个意思他下午也跟庄水北说了,那小将谢他栽培抬举之恩,又保证会好好跟着贺云津学习。 那才是一般人合理的反应,到贺云津这边,自然也该谢他的信任并且做些保证才是,何以如此喜不自胜呢。 见他疑惑,贺云津眼波一转,自己回答道: “殿下这是不仅要让庄将军长得像我,还要人家行事像我了?” 秦维勉顿时语塞。他完全没料着贺云津居然是这个思路,这人脑子里怎么装的都是这些事! “我只愿庄将军只学些济之的好处,可别把你那不知情不知礼的坏处学了去。” 贺云津就是逗秦维勉玩,笑够了才正色道: “末将又要说些不知礼的话了:殿下惜才,也该留意落子布局才好。” “怎么讲?” “如今殿下的人虽然个个忠勇,但带过的队伍都不多,没有指挥大规模战事的经验。今后殿下的队伍进一步壮大,光靠我们这些人恐怕不够。” 秦维勉确实没有深想过这一点。或者说,他没有想过还有贺云津不能应付的事情。贺云津的考虑自然是对的,尽管秦维勉相信他也能带得了大部队,但稳妥些才是最好的。 贺云津看上的人是谁,秦维勉也能猜到,当然是曾经参与过北地战事的戴举。此人官职高,资格老,若到了自己手下必然会压贺云津一头。 贺云津能这样提醒他,那是真的心底无私,全为他考量了。 秦维勉感到心中又酸又热,刚要答言,忽听人来报紧急军情。他叫上贺云津一同听了,方知是派出去巡护边境的士兵与人起了冲突。 “可是山戎?”秦维勉问道。 “不是,是汉民。” 秦维勉正奇怪,横州本地的将领提醒他道: “怕不是贺翊的残部吧。” 第107章 露出马脚 说话的人名叫孙宜群,是一名年愈花甲的老将。文俭在时不喜他耿直多话,因此不得重用。秦维勉见他有些见识,便将他留在身边参谋。 听他这样说,贺云津感到十分奇怪。他“死”时手下已经几乎无人,那时官军全力围剿,在他死后那些人更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秦维勉问道: “孙老将军,此处怎会有贺翊的残部呢?” “有一伙人藏在朔、横之间的山里已经数十年了,既跟山戎为敌,也同官军作战。老朽也曾劝过长官派兵清剿,但是他们藏身之处山高路险,加之他们也没成什么气候,因此一直搁置。” 秦维勉想,若真是贺翊的残部,自然应该着力平定,文俭不愿去恐怕不只是孙宜群所说的原因。他想起从前常听朝廷中议论横州局势之复杂,焉知不是文俭在养寇自重呢。 他又问道: “既然不去清剿,有没有试过招安呢?” 孙宜群大笑道: “贺翊的人?他们的反骨那是最硬的!岂会顺从招安!但凡软一些的人,在贺翊被诛九族之后也该作鸟兽散了,他们居然还能收拢残兵,躲进山里,与朝廷对抗到现在,这就可见一斑了。” “竟然如此可恶……”秦维勉沉吟道,“依老将军看,若真是他们,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以他们的兵力是成不了大气候的,不过是照常的骚扰劫掠。” 秦维勉点点头。既然如此,他倒要终结这帮人。 贺云津并不相信自己真有什么“残部”,他问道: “老将军,贺翊已经死了四十三年了,他的部众若是活着,也该有六十多岁,何以竟还能作战呢?” “贺将军不知,横州附近的流民、逃犯等往往就进山去寻他们,因此代代有继。” 贺云津听了放下心来,若果如此也不过是冒用他的名号罢了,为求万全,他又问道: “老将军可知他们的头领是哪一位?” “这个横州上下都知道,为首的是两个人,号称‘双一’,一个叫常天一,一个叫冯一洋。” “这位姓冯的年岁多大?!” 孙宜群摇了摇头。 “不知确切,只是见过的人说看着四五十岁模样。” 贺云津的心又落了下去。他有一名师弟俗家姓冯,虽说名字不对,但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若是师弟在世,他也不全然是个孤家寡人了。 秦维勉疑道: “济之为何发问?” “哦,末将从前在朔州时曾听闻贺翊手下有一将姓冯,不过他若活着该有六十几岁了,想来不是吧。” 孙宜群忽道: “贺将军年纪也不大,竟对朔州旧事如此清楚。” “毕竟是家乡之事。” 秦维勉说道:“他们藏身何处?离此多远?” 孙宜群一一回答了,贺云津看出秦维勉有心平定了这帮人,他也想请命前去看看,但是又觉得阵前未必能见着,再说留下秦维勉在城里也不放心。 因此他劝道: “殿下,我们还是先多方打探打探情况再说吧?” 秦维勉点点头,让孙宜群老将军先去休息。 “想不到这贺翊的余波如此之长。” 贺云津道:“我看未必是贺翊的人,八成就是活不下去的流民聚众自卫,扯起贺翊的大旗做个幌子。” “不管怎样,不能再容他们自立了,招安也好、派兵也罢,早日平定才是。” “殿下这么着急?” 秦维勉叹了一声。 “父皇只是命我代行州事,随时可能将我调走。趁着如今我手上还有兵权,自然要赶快行动。” 贺云津明白了。秦维勉的时间很紧迫,不管出兵的目的是为了稳定横州的局势还是抓紧多立战功,确实都是不容拖延的。 第98章 这些人大概只是乌合之众,偏又沾了贺翊,收剿他们是个难度不大、名声却极好的差事,要不是文俭要养寇自重恐怕真轮不到秦维勉呢。 贺云津要赶在秦维勉派兵之前弄清楚情况,最好就是趁夜色到那地方去看看。 他不能在人间使用仙术,但是却可以回到天上,再从天上找好方位直接降临。想到这里,贺云津就辞了秦维勉,独自回房。 不料孙宜群居然在等他。 “老将军……找我?” “贺将军,”孙宜群冲他致意,“恕老夫多事了。方才听贺将军所言,似乎对朔州旧事颇为熟悉?” “毕竟是末将的家乡,自然有所听闻。” 孙宜群点点头。 “我看贺将军面容极为年轻,不知是哪年生人?” 贺云津下凡后给自己伪造了身份文书,写作“治平二十年生人”,此时便如此相告。孙宜群笑道: “当真是年少有为呀,老夫佩服,佩服……” 贺云津自然是连道“不敢”,孙宜群又问道: “敢问贺将军何时离开了朔州?” 这些话贺云津早就编完了,好不容易让秦维勉不再打探他的经历,想不到如今引起了孙宜群这老将的兴趣。 “末将十几岁时便逃离朔州了。” 贺云津刚提起些警惕之心,不料孙宜群反倒到此为止,同他闲话了两句别的就告辞了。贺云津不及多想,打发身边人都去休息,便连夜到了兰筏溪。 他本想借天上为一个中转,到了就走,不料却被古雨叫住了。 “诶,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刚要下去找你呢!” 贺云津回头一看,古雨从房中飘了出来,拉上他就往里走。 “还有谁在?” 他刚问完,人已经从里面迎出来了,原来是那个叫宴冰的。贺云津记得古雨前阵子好像跟这人闹别扭了,心想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这么快又和好了。 “你们可是又在一起品茶下棋?我有急事,就不奉陪了……” “云津仙友,”宴冰朝着他轻轻一揖,“前阵子你托我寻访这成仙的路径,在下今日是特来回报的。” 一听这个,贺云津立马站住了脚。当时他跟宴冰初见,也没什么交情,不过是随口一问,并不当真等着宴冰的消息,没想到此人倒是老实热诚,果然去帮他打听了。 贺云津立刻将旁的事情都放下,进屋还未坐定了便问道: “仙友可是有什么消息?” “是啊,经我多方打探——”宴冰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茶,“你们可知,那司籍可真是个难见的人物啊!我几经波折啊,这才跟他拉上关系。” 贺云津想,天上的规矩大抵应该跟人间一样,这话的意思是想跟他要些回报了,但都是成了仙的人,宴冰会想要什么他着实猜不到。正在窘迫之时,古雨倒先开口了: “你快休要谦虚,谁不知道你最是个好性子的?交游又广,又会谈笑,这天上哪有你进不去的门!” 宴冰闻言微微一笑,颇为受用。 “仙友如此费心,我必重重相谢。今后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只管开口。” 宴冰摇摇头,并不以为意。 “那日我跟司籍说起,他告诉我凡人要想成仙,只有这么几个路子。第一呢,自然是修炼,就如云津贤弟和我,都是修仙多年才得的正果。” 贺云津心想,秦维勉自然是不可能修仙的。 “第二呢?” “第二就是要有慧根,如同古雨仙友,自打降生就带着仙缘,自然费不了什么功夫。” 天生之事就难说了,贺云津估计秦维勉没有这个仙缘,毕竟要不是他求来莲花,秦维勉现在怕是已经又轮回几世了。 “可还有别的?” “别的,那可就太难啦!” 宴冰故作玄虚,细细品茶,不肯明言,贺云津忍不住,还是催促起来。 “这第三呐,司籍仙友也未曾明言,但我想古雨仙友是知道的。” 贺云津又着急地看看古雨,之间古雨皱眉思量了片刻,而后恍然大悟: “他是说,如同那谁——” 宴冰连忙止住他,不让他往下说。 “到底是什么意思,好歹让我知道!” 宴冰但笑不语,还是古雨好心给贺云津解释: “第三便是叫上神看上,那时不管你是谁,只要上神手指头点点,便能立刻羽化登仙了。” 贺云津泄了气。 说来说去,原来天上跟人间一样是看关系的,对于秦维勉来说这是愈发不可能了。 “你别灰心啊,”古雨狡黠一笑,“我看着这几千年,上神点化的人可不止一个,足足有两个呐!” “就是,若被上神看上,别说成仙,成神亦有可能。” 贺云津只问: “就没有什么仙术、法器,可以助人成仙吗?” “当然没有!”宴冰答道,“那样岂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吗?从前天人还可通婚,后来被上神禁止,就是怕产下的子嗣太多,各个都成了神仙。” 贺云津听了不免丧气,心想要不还是劝劝秦维勉修仙吧,好歹他有经验。 第108章 怀疑的种子 贺云津正为秦维勉的成仙之路渺茫而气闷,偏古雨还故意逗他,却是向着宴冰说道: “你看看,原来咱们云津贤弟打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啦!原不该去下界努力,早知道径到上神面前献殷勤就是了。” 贺云津知道他是说笑。这天上仙人无数,他一个新来的哪里就能得上神的青眼,何况像他这样修练成仙的天上是最不缺的。 掩下内心的失望和烦闷,贺云津再次谢过宴冰,便同他攀谈起来,这才知道宴冰竟是晋时便已成仙。 “咱们这位宴冰贤弟呢,最是一个古道热肠之人,因此天上人人同他交好,神通广大着呢。” 宴冰连忙摆手: “仙友哪里话?我看古雨贤弟倒来去如风,不为世情所累,最是一个潇洒之人。只是至今也不知道你何时得道,想来是天庭耆老,法力无边吧?” 宴冰竟也不知道古雨的底细,贺云津有些意外,他以为古雨这样人是不会有秘密的呢。 “诶,我不过是爱玩爱跑罢了,从来也不将心思放在旁的事情上。” 古雨这样回避宴冰的问题,贺云津也觉得奇怪了。他对自己这位邻居所知不多,那是因为他自从登仙便一直往人间跑,没着意打探仙界故事。可照今日宴冰的样子看,古雨竟真似瞒着什么一般。 贺云津倒是隐约猜到宴冰为什么帮他打听事情了,恐怕是借此由头来探古雨底细的。这次贺云津没着急回人间,反倒是先跟古雨把宴冰送走了。 回过头来,贺云津问道: “我以为你前些日子跟他闹僵了呢,怎么如今又这么好了?” 古雨没个正形: “那还不是为了帮你的云四成仙嘛!” 这小子,倒是会四两拨千斤。贺云津回想一番,竟忽然觉得古雨这些贪玩的轻浮样子或许真是一种掩饰。 他现在是分心乏术,管不得天上的事情。贺云津看看下界已经快要天亮,估计现在去打探那“双一”的身份也来不及,索性就在天上多留了留,到竹林里斩了几棵翠竹,给小九搭一个小小的雨亭。 “首先,天上不会下雨;其次,真的下了雨它可以往屋里跑;再次,它是仙家,淋点雨也算不得什么。” 贺云津为了干活方便,将前后衣摆都塞进了腰里,此刻嘴里衔着短刀,回头看了古雨一眼,只见那只金灿灿的画眉正蹲在古雨肩头。 他将刀拿到手上,问道: “既如此,你给那鸟儿的窝里铺什么绸缎?” 古雨语塞,贺云津悠悠说道: “小九帮了我这么大忙,我不对它好点怎么行。” 贺云津蹲着收拾竹子,小九也蹲在他边上看。贺云津拍拍自己的肩膀: “小九来。” 小九闻言踏着贺云津的脊背爬上了他的肩头,但小九的体形比画眉大多了,四只爪子都挤在贺云津肩上,显得更加乖巧。 古雨白了他一眼。 “我说——人间正是夜里,你上天干什么?” 贺云津疑道:“夜里上天怎么了?” 古雨“啧啧”了两声,只当贺云津至今还没抱得美人归。那副神情贺云津看懂了: 是嘲笑。 他忙活了这么长时间,却连前世恋人的床都不敢上,难怪古雨笑话他。这点贺云津也无法可想、无话可驳,只好当作不知,低头给小九搭雨亭。 “先这样,下次再精雕。” 贺云津说着,将小九从自己肩头抱下,放进雨亭里。古雨早到一边不知做什么去了,贺云津遥遥告诉了他一声,便趁着点卯之前回到人间。 范得生早就习惯了他行踪不定,找不见他也不十分着急,等见他回来也只是赶忙要水给师父擦脸,帮贺云津换好衣服。 第99章 “师父,刚刚殿下派人来找您了。” 贺云津惊道: “可说了什么事?” “说是叫师父去登山。” 贺云津心想,怎么偏偏总是他不在的时候秦维勉便找他。 “你怎么说?” “我说师父出去巡视城防未回。” “好徒弟。” 贺云津收拾好便去见秦维勉,刚要问问秦维勉怎么有兴致去登山,不料秦维勉走到他身边疑道: “济之累了一晚上,身上怎么反倒愈发清新。” 贺云津往后退了一步: “来见殿下,自然要先梳洗一番。” “昨天夜里睡不着,好不容易天快亮了,本想叫上济之出去逛逛,商议商议去征那贺翊旧部的事,不想你也没睡,我便令人到军中寻你,竟没人知道你到底在哪。” 贺云津小心地看了一眼,见秦维勉好像并没有怀疑的神色。他也不着意解释,只说“不巧”。 “济之虽然年少离乡,又是方外之人,但对朔州旧事倒十分了解。早晚有事我要与你商议,今后去哪还得提前告诉身边人才是。” 贺云津自然连忙应下。 “是我思虑不周,让殿下着急了。原本只想在刺史府周围看看,走着走着就远了。夜里我也不困,竟转到天亮才回。” 贺云津不知道,今天早上秦维勉没找到他就唤来了孙宜群,一番交谈下来发现孙宜群这名老将知道的竟然还不如贺云津多。 秦维勉又翻看了四十多年前横州留存的朝报,发现关于白巾军的记载中并没有出现过一个姓冯的名字,孙宜群和戴举都只是说“好像”有那么一位。 秦维勉想,看来这姓冯的将领在贺翊手下并非骨干,这样的人贺云津居然都知道,似乎有些奇怪。 他并未着急下结论,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收拾了这群残贼。秦维勉升帐议事,结束后贺云津问他是否还有登山的兴致,秦维勉只说“改日”。 贺云津听了便告退。 整整一个早晨,秦维勉即使坐在上位都能隐隐闻到贺云津身上的香气。秦维勉心想,这样的味道可远比道观之中沉闷又刺眼的高香气味更有仙意。 此刻贺云津行礼告辞,转身离去又散出一股悠悠杳杳的清新。 秦维勉神思一凝。 他想起前些日子大会横州官员,曾有人说他从前一直担任道录一职,后来战端一启,为了大搜壮丁将所有道观全部关闭,道录司因此也就名存实亡,那人便顶着道录一职去做了其他差事。 秦维勉命人将他唤来,吩咐他去调查几件事: 城外的冲寂观始建于何时?历任观主是谁?最后一任观主如今何在? 那人施了一礼。 “禀殿下,微臣不用回去翻看簿册。那冲寂观建于明通元年,自始至终只有一任观主,道号玄绝,闭观之后就到处云游去了,后来偶尔还有人碰见他。” 秦维勉问道:“他多大年岁?” 那官员面露难色,半晌才道: “这个……这个……” “怎么了?” “唉,回禀殿下,卑职干这个职事几十年,从青丝干到白发,可这位玄绝道长竟一点没老!算起来,如今他该有九十岁了。” 第109章 我不会喜欢个老头吧 听了道录的话,秦维勉大惊失色。他问那官员: “你可曾亲眼见过玄绝道长?” “微臣那时常与道观中人打交道,自然是常常见到。初时只觉这道长似乎比旁人年轻些,大家只当他修练有方,并不十分在意。不料经年累月下来,他竟然红颜不改,丝毫不见老态!于是大家纷纷传说,都言这道长已经修练成仙了。禁道毁佛之时,其它的道观佛寺均被损毁,唯有这冲寂观无人敢去推倒,因此独留至今。” “那道长生得什么模样?” 道录想了想答道: “中等的身量,短短的髭须,眼睛特别大!哦对了,道长有副削肩,远远望去似不胜衣啊!” 这描述跟前些日子秦维勉在观中所见的道长分毫不差。这世间难道真有长生不老的法子?他心中一时也犹疑起来。若果如此,还很多事情都要重新考量了…… “本王前些日子在城外遇到一位道长,与你所说倒是有几分相似。便命你在附近寻访,找到那名道长本王有话问他。” 道录领命,秦维勉又道: “此事你悄悄去办就是,不必叫人知道,明白吗?” 道录唯唯应下了,面露喜色。他不知道的是,秦维勉此刻着急的并不是找个长生不老方,而是满心都在想: 若真有这样的仙草,贺云津不会也已经好几十岁了吧?! 不过秦维勉一向不信这些神仙道术,仍然怀疑那玄绝道长是容貌相似之人假冒。一起刚才的念头,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不过让道录找回来能够戳穿那道人也好,就当了了心中疑惑。 当前最要紧的事务自然还是去清剿贺翊的残部。今天哨探回报,那日与官军冲突的确实是裂镜山中的贺翊余党。横州的武将不少都曾跟他们交手过,知道一些底细,秦维勉将他们叫来一同商议,不料散会之后贺云津却来找他。 “殿下可是要去征讨裂镜山?” “不错。” “末将请求率军前去。” 秦维勉道: “济之如今负责横州的城防,干系重大,出兵的事就不劳你了。” “殿下怎么不给我立功的机会?” 秦维勉无奈一笑。贺云津还想怎么立功? “横州的将士多曾和他们交手,又熟悉山川地理,原用不着济之涉险。再说你走了这城防交给谁?” 贺云津一想也是。那伙人能在附近盘桓这么多年,未必容易对付。万一他引兵出去却旷日不归,横州若是有变可就麻烦了。 “王师出征理应先德后威,殿下何不先派人招降?” “那是自然。不过那天你也听了,他们可不是会投诚的人,就是招降也是走个过场,直接做好交锋的准备便是。背后有大军,招安也更好谈。” 这贺云津也无话可说。他只怕那山中真是他的故人,到时候来不及营救。贺云津想着晚上定要去山中看个究竟,秦维勉忽地问他: “济之好像对这些残贼十分关心?” “呃……我只是想如果能够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是最好不过的,毕竟我们刚在横州落脚,万一被他们牵制住兵力就不好了。” “他们能有什么实力?不过是从前文俭养寇自重不肯用力罢了,如今正好留给我们立威。” 贺云津无法反驳,不再争辩。 “济之明早陪我去登山吧。” 贺云津自然应下。晚上他到军中巡视完毕,回到刺史府中,熄了灯烛,立刻回天上去。到了兰筏溪,他揉揉小九的脑袋,一步未停,在云头之上找准裂镜山的方位。 降低云头一看,那地形果然十分险要。进山只有一条路径,紧贴峭壁,易守难攻。仔细一看,山中的防守布置也十分精巧,用人不多,但抓住了要紧之处。 贺云津不想贸然下去。寂静的山中太容易被发现了,到时难以脱身就麻烦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石头,朝着那山中的房舍之前扔了下去。小小的石子落在凡间发出巨大的声响,将地面都砸出许多坑来。 果不其然,裂镜山中立刻有了动静,守夜的人连忙奔走叫人。很快从正中的房舍里出来两个人,贺云津悄悄降落到隐蔽之处,听着他们的谈话。 “大哥二哥你们看!这些就是掉下来的天石!” 贺云津着意去看那二人,只见他们果然都是四十来岁年纪,并非他从前的徒众。 他心中有些失望,只见领头的两人接过火把来,弯腰将地上细细查勘了,而后直起身说道: “是不是那崖壁上滚下来的石头?” “不是的二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若是从山上滚下来的,怎么会只响一声呢?” 借着火把的光,贺云津将那被叫做“二哥”的人看得更清楚了。这些天他心中一直想着冯涯师弟,一时之间竟觉得这个“二哥”眉眼之间真与他师弟有些相像。不过直到贺翊死时,冯涯师弟并没有娶妻生子。 “大哥你看呢?” 另一个头领也在天坑附近徘徊。贺云津想这人应该就是那个叫常天一的首领,那人俯身看了好久才直起身,但是他离火光远,贺云津看不真切。 “可真是奇事!难道真是书上说的天石不成?” 那人带着浓浓的朔州口音,贺云津许久不曾听到乡音,一时竟觉十分心酸。横州也有很多如姜五郎一般从朔州流落至此的人,但年深日久,他们都沾染上了横州的口气,只有在这割据自立的群山之中,才听见了回忆中的语调。 那边讨论不休,可这个常天一总是背对着贺云津。无法,贺云津只好换了个位置,但这山中守卫严密,他能躲藏的地方不多,绕来绕去也没将那人看个清楚。 第100章 过了一会儿,山中之人见没有别事,各自散开,常天一跟冯一洋也转身回屋。贺云津这才看清常天一的正脸,一看竟然真有几分熟悉之感。 这人看起来年纪稍大些,贺云津想此人若真是他的旧部,当时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恐怕与他见面不会很多。 他看着天快亮了,亦不敢多留,连忙回到兰筏溪,再降到刺史府中,做出一副刚刚起床的样子,去陪秦维勉登山。 局势不明朗,贺云津劝秦维勉不要登得太高,只在城外附近散散心就是。秦维勉那日原本是想同贺云津谈些军务,今天心中关切的事情却变了。 “济之曾是方外之人,你说——真有长生不老的仙草吗?” 完全没料着秦维勉会问出这句话,贺云津深感意外。不过像秦维勉这样的显贵,难免都要陷入求长生的执着中的,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再说秦维勉最近经历了如许多的危险磨折,会生出这个想法也不奇怪。 他那日正犯愁不知怎么劝秦维勉修仙,没想到人家自己动摇了。 “那是自然,”贺云津连忙顺着秦维勉的话说,“我们这么多的道友抛家舍业,孜孜以求,若不是真的见过效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效法呢?” “济之可修出了什么效验?” 贺云津想了想。 “末将修行时间短,修为不高,也仅只强身健体罢了。” “哦?原来济之的本事竟是修练出来的。” “那是自然,”贺云津笑道,“末将虽已还俗,但殿下若想修练,末将自当侍奉。” 秦维勉不接这茬,反倒站定了仔仔细细地在熹微的晨光之中端详贺云津的脸,仿佛在寻找他脸上哪怕最细微的一丝岁月痕迹。 第110章 是云 秦维勉细细地看贺云津的容颜,贺云津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温笑问道: “殿下在看什么?” 秦维勉不答,又左右看了一会儿,而后才退开来说道: “出来这么久,风吹日晒的,大家都黑了不少,怎么济之的面皮竟然毫无变化?” “那或许是贫道早年的功力吧。” 贺云津本想勾起秦维勉修仙的兴趣,哪知道秦维勉心里正因为他的种种异常而犹疑不定。听了这话,秦维勉心中更加烦躁了。 “我看殿下也是面容依旧,未曾受到岁月一点摧残。” 秦维勉此刻没心思听这些恭维,贺云津这样对答如流、游刃有余,更让他觉得心中不安稳。 贺云津看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敏锐:“殿下怎么了?好像不高兴?” “没什么,随我去那边转转吧。” 秦维勉这样一个坚定地不信神鬼的人,想要让他转变思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贺云津原也没指望多容易,因此并不气馁,做好了磨杵的准备。 现在秦维勉面对的麻烦多,自然没时间悟道求仙,真这么干了那名声也就坏了。等他以后安稳了,有了权位,那时就好劝了。 复又行了几步,秦维勉问道: “济之当时为何受戒出家?” “幼时无所倚靠,在教坊学艺,幸而被师父看上,我自然不愿再做那优伶之事,便随师父去了。” “那济之和尊师也去寻过仙草吗?” “师父早年曾经寻过,不过后来淡了这个念头,一心将自己的剑法和道术传承下去,这才在朔州落住脚,到处搜罗有天赋的弟子。” 秦维勉点点头,停住步子,扭脸看着他道: “那难怪济之也如此豁达,想来不以长生为意了?” 贺云津从前是不汲汲于登仙,但毕竟已经是个长生不老的结果了,听秦维勉这样讲还是觉得颇为好笑。 他微微摇头,垂眸而笑。 秦维勉本就是故意说这话来试探他的,不想还是得了这么一个意味不明的反应。 “济之知道,我向来是不信这些神仙故事的。” “以殿下的年岁,说‘向来’是否还为时过早?” 见秦维勉投来一个含威的眼神,贺云津改口道: “本朝虽不设国师之职,但宫中常有皇家道观侍奉,当今天子也十分在意炼丹修道等事,敢问殿下为何独独不信呢?” 秦维勉挥手,令侍奉的人不用跟上来,而后带着贺云津往上行了几步,这才说道: “济之不见宫中为了这些事情靡费了多少钱财?耽误的功夫就更不必说了。虽然按照开朝旧例,不许设国师一职,但形同国师的道长们在御前又何曾少过?他们顶着戒箓,却经营起良田千顷,妻妾成群,与朝中要员暗中勾结……” 贺云津未曾想秦维勉回避修仙竟是因为这个,心中一时不禁肃然起敬。 “听起来,殿下并非不信,而是不敢信呢。” “我要是信这些,早给济之骗住啦。那样的话你我岂会是今日这样的主臣关系?” 贺云津想了一想。如果秦维勉这在意这些事情,那他下凡之初故作的玄虚足以起作用了,那时候随便再说点什么不能诓住秦维勉呢,还用得着这么辛苦。 但若是如此……贺云津想了想,却觉得那样的话他跟云舸这段情分反倒轻薄了许多。 “那殿下今日为何提起?” “不过是闲聊罢了。对了,我正想再同你议议向贺翊残部用兵的事。” 从修仙说到征战,那前一个并非闲聊是无疑的。贺云津问道: “殿下准备让我去了?” “不让你去。” “那是准备令庄将军去?” “也不让他去,”秦维勉嗔怪地看了贺云津一眼,“怎么,不让济之率队去,就不能同你商议了?” 贺云津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奇怪,秦维勉一向是个果决的人,怎么这次这样谨慎起来,不仅在早会上商议了多次,还屡次私下同他商量,话里尽是犹豫。 “可否问问殿下,准备派谁去?” “我准备令杜未翼将军去。” 此人是驻守横州的老将了,身份地位原比戴举还高些,何况他杜氏自从晋初便代有名将,是个显赫的家族。 贺云津这些日子看着此人,却并非发现他有何过人之处,私下打探,也没听说他有何功绩。贺云津觉得用他并不十分稳妥,只是不知秦维勉有何考量,他不敢贸然臧否。 “末将这些日子找来山川形势图看了,又同人打听了一番,那裂镜山地势十分险要,我想他们能坚守到现在,恐怕还是有些本事。” 这话看似答非所问,但秦维勉明白贺云津的意思,这是劝他再考虑考虑。 杜未翼能否胜任自然是一方面,但秦维勉还有不放心的地方,却是跟贺云津说不明白的。 想来想去,跟贺云津说了也无用。秦维勉叹了一声,心想若是谢质在身边就好了,那人定能帮自己出出主意。 如今山川相隔,通信总是有些来不及。 “对了,我已经上书父皇,将骁烈营调防横州,希文和赵与中将军自然也来,济之还有想要的人吗?” 祖典原本就是骁烈营的将领,不必说了。贺云津知道秦维勉的难处,将自己的心腹调离相洲关也是迫不得已,那些人留在原处只怕遭了太子和杨恤等人的暗算。 “自然是悉听殿下裁决。只是……天子会答应吗?” “只能尽力一试。” 虽说贺云津劝秦维勉随便散散心就是,但不知不觉间二人还是走到了高处。贺云津指着西北方向说道: “殿下可知道那是什么?” 秦维勉展目一望,只见远处云雾叆叇,广阔的原野时隐时现,不远处则是峭拔的群山。 他惑然道:“……是云?” 贺云津笑了。 “云后面是什么?” 秦维勉心想,云后面是山,但那想来不是贺云津的答案。 “济之看见了什么?” 贺云津将手遥遥一指,万顷烟霞都在他的手下,却只顾朝着一个方向温吞的浮动。 “那边就是朔州。” 秦维勉心头一紧。 他回过身来,往边上移了两步,敛容说道: “百里之远,岂人目可及?济之是心向家乡,故而看见。” “殿下看不见么?依我看,只需一叶小舟,便可航云而去。” 【作者有话说】 写冷文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那个外太空的生命体,在宇宙中定时发送信号,看看有没有其他的生命体接收到┓(?′?`?)┏ 第111章 小丑竟是我自己 贺云津看向朔州的眼神温柔中带着惆怅,更有一种无可摇撼的坚定。秦维勉不敢劝他,也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安慰,他鲜少觉得如此口舌打结,愣了片刻才道: “济之这话说得颇有才情,要是也会吟诗作赋,定能成就一篇佳作。” “殿下别拿我打趣了,末将哪里懂什么辞藻。” 秦维勉一向认为对于文辞来说最重要的是实情和诗情,真挚的情感和飞扬的才思如果匮乏,再华丽的辞藻也是堆砌不出好文章的。贺云津拥有的,恰恰是极难得的东西。 第101章 他想起初识之时,他听贺云津吹埙,乐声也是那样空灵飘渺。在军中时间久了,他竟忘了贺云津的这一面。秦维勉暗想,世间竟真有贺云津这样的人,既有飞扬的才情,也能脚踏实地地苦干,这种人的感情定然也是比旁人更为可信的。 日头逐渐刺眼起来,秦维勉便命回府。这些日子贺云津忙得很,白天打探云舸一家从前被诬的真相,晚上还要跑回天上去。他怕秦维勉来找,走之前先将小九招下来放在屋里,告诉范得生若是殿下来找就说他刚刚出去,然后去拍拍小九的头,他很快就会回来。 范得生喜道:“这小东西这么厉害吗?!竟能给师父报信的!” “它有灵性,我两个是声息相通。” 宵禁后不久贺云津就上天了,他想着去司命处看看他师弟冯涯的下落,是否与裂镜山中的人有什么渊源,不想刚刚到了司命门外,就感到小九在叫他回去。 贺云津已经看见了司命的门童,正要前去搭话,不想突然发现小九叫他,贺云津不敢耽搁,连忙回到凡间。到了府中一看,只有范得生在伴着小九。 徒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嘿嘿,徒儿想看看这招灵不灵。” 贺云津白了他一眼。 “快去歇着吧。” “师父——” “怎么了?” “你刚刚到底去哪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贺云津想了想,认为还不是跟范得生说实话的时候,便不耐烦道: “刚出门去就被你叫了回来,能不快吗?” 范得生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半晌,贺云津问他何事,范得生这才为难地问道: “师父你……不会是妖精吧?” 贺云津听了眼前一黑。 “……你从哪看出来的?!” 范得生低头认错,一双眼睛委屈巴巴的,小声解释: “师父你来无影去如风的,还跟个九节狼心有灵犀,就很像九节狼成精啊……” “我是九节狼成精?”贺云津指指小九,“它不是在这吗?” “我以为师父是九节狼的头头,这是你的小弟……” 见贺云津面色不好,范得生连忙补充: “再说书中不是都说妖精长得好看会勾人吗?师父你又生得这样好的面皮……” “那画上的神仙还好看呢,你怎么不说我是神仙?” 范得生认真地想了想。 “是神仙的话还当将军干嘛呀?” 这话真是叫贺云津无可答对。没办法,他点了点徒弟的脑门,叮嘱道: “咱们师徒就算现在不是神仙,以后那也是冲着得道升仙去的,你少想那些个妖魔鬼怪的歪路!” “是是是……” “得了,去睡你的觉吧。” 贺云津看着范得生回到门房里躺下闭眼,这才重回天上。那司命的门童见他折返,无奈轻笑。 “我家仙人出门去了。” “去哪了,何时回来?” “来去无踪,不知归期。” 贺云津倒不是进不去,只是前些日子为了给秦维勉抢语灯莲已经跟司命交了回手,因此不愿再生风波。他跟司命无冤无仇,上次抢人家东西实属无奈,现在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自然不能再耽误人家的职事。 这么一想,贺云津觉得不如回兰筏溪给小九织个草垫。 “不巧,我也是来寻司命仙友的,可巧又遇见云津了。” 什么巧又不巧的,贺云津回头一看,原来是宴冰。 “仙友好兴致,今日又到这里交游了?” “不过是乱走乱逛罢了。云津仙友要是不忙,我们一起找地方讲论讲论?” 跟这种交友广泛的人聊聊,往往能知道不少事情。贺云津一想,便答应下来,二人腾云而去,来到一处山谷之中。 二人坐定,宴冰问道: “人间正是夜里,云津仙友怎么上天来了?” 这话跟前些日子古雨问的一样,贺云津不禁疑惑,问道:“此话怎讲?” 宴冰扁着嘴窃笑。 “我听闻云津是为情下凡,这人间的乐处不就在夜深之时吗?” 古雨不懂事,贺云津听了只当玩笑。但是宴冰何以竟也不懂得天上的规矩呢? “宴冰仙友可知前段时间密成的下场?” “我知道。打他一成仙我便认识他,此人性子偏执,我因此与他少来往。” “密成就是在人间……抢占民女,这才被司刑捉回。” “他那不是因为生了一个孽障吗,都是为着那个孽障,才引得上神重视起来,不然那么长时间,谁管他来。” 贺云津奇道: “你是说……” 这话他左右说不出口,倒闹了个红脸。宴冰先是疑惑,随后低头一想,接着恍然大悟: “是不是司缘跟你说了什么?” 贺云津默认。 宴冰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原来她是这个主意——” “怎么讲?” 宴冰笑够了方才说道: “有一日我在古雨仙友那里碰见司缘,他俩正说你的事。司缘最是个正经认真的人,自然不赞成你下凡夺缘。那日她说,要让你在凡间找不见乐处,自然就绝了这个心思了。当时我跟古雨仙友问她想怎么办,她还左右不肯说呢,原来竟是如此,哈哈哈——” 贺云津连忙问道: “你是说——” “不错。只要不施法术,你到凡间做了什么,谁知道来?上神禁止的不过是不许产下仙凡结合的孽种罢了。” “只要不施法术就行?” “正是。哦,但还有一点,不能影响人间至道的运转,不然引起了上神注意,还是要追查的。原本就是施法也无所谓的,最近正是至道发生了偏移,因此盯得紧些。” 贺云津懊悔非常。 他竟然轻信了司缘的一面之词,原来真相竟是如此!那他一次次拒绝秦维勉又算什么呢? 宴冰则另有疑惑: “云津去人间到底干嘛了?” “……不过是到处征战罢了,从前家乡被胡虏侵占,如今我既得道成仙,若能收复家乡,也算了了我前世的夙愿。” 贺云津本不想跟宴冰说这么多,只是觉出这人是个好事的性子,若不告诉他只怕他到处去打探。 不想宴冰听完,方才还笑嘻嘻的脸色忽然凝结了起来,露出了少见的深沉。 “怎么?” “哦,没什么。仙友的高义真是令人钦佩呐。” 宴冰又笑了起来。 第112章 并非恋爱脑 宴冰又拉着贺云津谈了一些闲话,直说到天亮才散。这种人贺云津在凡间不曾少见,爱交游、会打探、路子广泛,此人必不是像他自己标榜的那样闲云野鹤,只是贺云津还不知道宴冰的心思在什么地方。 他想着下次问问古雨,已经得道成仙的人了,难道还能再往上走不成? 凡间天快亮了,贺云津回到横州,小九正在他的榻上团成一团睡着,看来夜里没什么事情。贺云津把小九整团抱起来,送回兰筏溪,这才回房稍躺了一躺。 现在贺云津只想着秦维勉。他前几天努力给秦维勉灭火,现在得想办法引火了。 这事要不是秦维勉主动,他还真没什么机会。且不说秦维勉身边防卫严密,若非秦维勉下令,根本没有无人的时候;更加难办的是,来到横州以后,秦维勉日日都要操持公务直到深夜,有时候一起议事的人都熬不住了,秦维勉放了他们走,自己还要再看一会儿文书和塘报。 这样的繁劳,秦维勉竟然还能在早上叫他去爬山! 那一日连敖来恩都忍不住说道: “还得是贺将军这样的本事,才能跟上殿下的步子啊。” 贺云津听完只是笑了笑。他自己是不死之身自不必说,秦维勉现在这样体格强健,哪有他们初见那时咳嗽不止的病弱样子? 光是想想这一点,贺云津就觉得自己的苦累都没白受。 他假装刚从睡梦中醒来,洗漱一毕就去军中处理事务,到了下午却忽然听得秦维勉命令升帐议事。 到了一看,横州将领都在,同文官两面坐开,看起来是有大事。 秦维勉进来坐在上首,他的年龄比在场诸位都小,体貌也不雄壮,倒是像个风流儒雅的公子。可偏偏坐在那里又是底气十足,眼中含笑却自有一种不可冒犯的凛然。 这是秦维勉最令贺云津陌生的时刻之一。他记忆中的云舸是像水一般的性子,顺畅而平缓,什么挂碍都没有,不声不响地流远流深。但秦维勉却像一座山,巍然地挡住一切,也让花草鸟兽都在他的肩上生长。 云舸有种什么都能放开的冲淡,秦维勉却有着什么都能抓住的坚决。 人还未到齐之时,杜未翼上前到秦维勉的身边低声说着什么,秦维勉倾耳听着他讲,时不时抱以笑容。贺云津看得出来,秦维勉对这些世家宿将颇为敬重,也很会同他们打交道。 第102章 贺云津之前听说杜家在横州行事骄纵,但在他眼中这个杜未翼好像是个谨慎的人。今日一见众人到齐,他自己就回到堂下来了。 “诸位,裂镜山中的贺翊余党盘踞已久,他们原本就是白巾余孽,后又占山为王、容留逃民,罪无可逭!如今横州安定,府库充足,正是用兵之时。着令杜未翼将军率官军一万前去征剿,待军队整备完毕,另择吉日出师!” 贺云津听完看了杜未翼一眼,那人面露喜色却并不意外。 也是,一万的队伍征剿那么几个残寇,这简直是白给的功劳。 杜未翼领了命,当天便去清点人马,支领钱粮兵器。 这些东西秦维勉一入城就控制在了自己手上,由贺云津统管,因此贺云津自然也准备了起来。 杜未翼是亲自来找他支领钱粮的。 “贺将军。” 贺云津十分意外,他知道这些世家大族是不屑同他交往的,他到了横州这么久,杜未翼也从未主动跟他说过话。何况在他们来之前,杜未翼一直是横州军中权位最高的人,如今权力被旁人分走,自然也不痛快。 虽说秦维勉向朝廷请旨,请求天子不要加罪于横州城中随文俭叛乱的官员,陈说他们是如何迫不得已,如何暗中相助王师等等,但这些人终究品行有亏,生怕旁人议论。 此时见杜未翼亲自到来,贺云津自是礼数周全地迎他进来坐下。 “本将奉燕王殿下令,即将出征白巾余孽,今来支领钱粮兵器。” 这声口可没有多客气的样子,贺云津并不意外,只问他要详单。 杜未翼瞥了他一眼,似是不满贺云津居然当真要同他核算。 贺云津并不气弱,只是略一颔首道: “在下奉燕王殿下令掌管粮囷府库,不敢丝毫小视。” 杜未翼不做声,伸出手去,立刻便有下人奉上簿册来。 “详单在此。” 贺云津令范得生去接,拿过手上展开看了,果然如他所料。贺云津不动声色,将簿册收了,抱拳道: “自当承应。请容我几日时间清点,到时再来搬取。” 杜未翼也不说话,只冲贺云津草草抱了个拳便下堂离去了。 这一日好容易挨到天黑,贺云津连忙去找秦维勉,到了门口听说里面并没有别的僚属,燕王殿下正一个人看书。贺云津心想今日赶得倒巧,总是上天使他成功一次了。 进去一看,秦维勉果然正在桌案后阅读,书册放在前面,眼下正抄写着什么。 “殿下读什么?” 秦维勉伸手让贺云津坐。 “乃是杜征南所注《左氏传》。” 贺云津并未就座,而是走到秦维勉身边,看秦维勉在笺纸上写着笔记。 秦维勉似乎心情不错。 “想不到横州的秘府里竟有这样好的版本,有些地方与京中所藏都不尽相同呢。虽不免有些亥豕鱼鲁之类,但有些地方也颇有启发。” 贺云津听不懂,不敢接这个话,他生硬地扭转话题: “对了殿下,今日杜将军找我领取粮草,他所制的详单似乎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殿下知道,若按单人单日所需军粮不到两斤计算,十万大军十日所需不过三千余斛,您猜猜杜将军要领取多少?” 秦维勉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心情同他游戏。 “多少?” “一万斛。” 秦维勉又伏案写作起来。 “他们在城中富裕惯了,自然不像我们这样精打细算。” 贺云津感到有些疑惑。他原以为秦维勉会十分惊讶,然后有所处理,看这意思,似乎没打算制止杜未翼? “杜将军汇报过了?” “当然。” 贺云津更不明白了。 “殿下……打算给他?” “济之也说了,贺翊余党盘居山中,不一定容易对付,多带几日口粮倒也稳妥。” “殿下已经给了他十万大军,这还不是手到擒来?那裂镜山离横州路途不远,补给方便,十日军粮已经足以应付,后面接续转运就是了!何必——” “济之,”秦维勉打断了他,“转运必有损耗,还不如给他带去。” “这样耗费钱粮,横州的府库岂不很快搬空了?再说……” 秦维勉给了他一个眼神。 贺云津自己也觉得后面的话说出来不妥,因此生生咽了回去。 他想说这么多人马和钱粮都交给杜未翼,如果他中饱私囊怎么办?贺云津猜杜未翼就是想趁着这次出兵将自己的队伍都养好了,但无凭无据他不能这么说。 秦维勉显然明白他的意思,因此才用眼神制止他。 可既然明白,该去制止杜未翼才是! 贺云津想不通,秦维勉不让他说话他又着急,偏秦维勉不紧不慢的,只是淡淡地告诉他: “济之给他就是。” 贺云津第一次跟秦维勉出现分歧,放在从前云舸之时两人有什么龃龉至少还能吵两句,到了如今自然没有他追问还嘴的份儿。 站在原地想了片刻,贺云津越想越闷气,见秦维勉只顾低头看书,贺云津一行礼便告退了。 “末将这就去办。” 走到自己房中,贺云津的气还没顺。他坐下来想起今夜没有给自己安排公事,这才疑惑起来: 我刚刚是为什么去的来着? 第113章 反悔哪有那么容易 贺云津坐下来一想,他现在哪有跟秦维勉生气的份,生气了也没有吵架的地方。何况杜未翼还没出发,此事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这样跟秦维勉置气,后面倒难办了。 这么一想,贺云津心里也就通了。他自己冷静了一会儿,想着第二天早一点去见秦维勉,不料刚准备睡下,就听见外面有动静。 侧耳一听,好像是许多下人一队队地运送东西,声音很轻。贺云津走到门口一看,果然见到许多侍女手捧托盘列队过去。 “你们这是做什么?” 领头那人停下,屈膝一礼: “回将军,奴婢们侍奉殿下沐浴。可是打扰了将军?奴婢令她们再轻些。” 贺云津问道: “殿下可是要去别馆沐浴?” “正是。” 贺云津令她们过去,当即改了主意,自己也往别馆去。 当初他在汤泉拒绝了秦维勉,今日又在汤泉成功,这何尝不是一种天意呢? 贺云津穿过刺史府的后街,进到别馆,照样穿过那条曲曲折折、树木掩映的路,来送东西的侍女已经返回,低头从他身旁走过。 一股湿湿柔柔的水汽氤氲着淡淡的花香拂面而来。这股气息好像一剂毒药,惹得贺云津腹中一阵跳动。 到了春熙堂一看,外面站着路天雪。 贺云津冲他眼神示意,径直往里走,不想路天雪竟伸手拦住了他。 “贺将军,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贺云津没想到会有这么一着,顿住步子奇道: “里面有人吗?” “无人。殿下有令,不许人进入。” 贺云津心思一转,知道跟路天雪这样一板一眼的实心眼用什么人情世故是没有用的。殿下真这么说了,这人是一个不会放进去的。 要是别人执勤,他板起脸说声“我也不行吗”,多半就进去了,在路天雪这里是没希望的。 贺云津想了想,客客气气地问道: “请通传一下,我有事禀告殿下。” “通禀不是卑职的职事。不过殿下刚刚说了,即使是贺将军来他也不见。” 贺云津闻言面色一滞。 他朝春熙堂一望,只见琐窗之中泄出丝丝缕缕的热气,袅娜散去,隐隐还传出温吞的水声。 熟悉的场景和声气勾起了他鲜明的回忆。 贺云津不甘就此离去,站定了又不知说什么,舌头打结半晌才道: “今天不该是路侍卫当值吧?” “今天确乎不是卑职,殿下特意叫卑职来守在这里的。” “……” 贺云津这下更是无话可说了。秦维勉这番安排分别是针对他! 再次看向春熙堂,那里仍只是一味的烟雾迷蒙。 路天雪又道: “请贺将军不要为难卑职。方才梁枕书小姐前来也未得进去,刚走不远。” 贺云津立刻警惕起来: “她来干什么?” “卑职不知。” “她怎么进来的?” “卑职不知。看方向是从别馆后门来的。” 贺云津明白了。路天雪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这是怕刺史府的防务出现了漏洞。 秦维勉入横州后并未处理梁枕书,当时贺云津提醒,秦维勉说道: “她一介女流,想来也是迫不得已,被文俭所利用。她是梁国公之后,家里已被削了爵位,何必赶尽杀绝呢。” 第103章 那时贺云津也没多想,只当没了文俭,梁枕书自然也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可她今天怎么自己来了? 现在贺云津顾不得再想那些缠绵之事,连忙到了别馆后门,一看当值的人名叫姚三春,是秦维勉前阵子刚提拔的横州本地人。 那人见了他来,面露慌张之色,连忙上前行礼。 “刚才可有人来过?” 姚三春单膝跪地,不敢答话。 “有谁来过?!” “回、回贺将军,梁小姐来过……” “谁让你放她进去的?” 姚三春额头冒汗,不敢抬眼,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贺云津沉声道: “你身负守卫之责,却不尽心,反而私纵他人入内,你这是当的什么值?” 那人唯唯应着,不敢分辩一句。依贺云津的性子当场就想罢免他,只是顾忌姚三春是秦维勉亲自提拔的人,他要念着秦维勉的面子,不好当场处理。 “你要邀功献媚,也要顾及殿下的颜面!燕王殿下岂是好色淫逸之人?若叫人看见一个女子进入别馆,还不知传出什么话来!” “是是是……” “自己到监军那候着,等殿下发落你!” 那人闻言去了,贺云津便叫旁人来替他当值,自然又是一番叮嘱。他刚要离去,忽然听到远处细细一声: “贺将军。” 循声望去,来人竟是梁枕书。 “梁小姐到此为何?” “自然是求见殿下。” “你与文俭勾结,殿下念你恐非得已,因此不曾怪罪,你不感念殿下之恩安分守己,又来求见殿下做什么?” 那梁枕书并不气弱,只是又施了一礼道: “妾原是丧家之女,死不足惜,可既然活一天就有我一天的道理。贺将军不让妾身见殿下也罢了,只求贺将军不要迁怒于姚三哥。” 贺云津自然不会为她这说辞所动,只是转身要走。 “天色已黑,我派人送小姐回家。” “贺将军!”梁枕书叫住他,“我听闻将军在打听朔州云家之事?” 贺云津停下了步子。他这几日确实着人打听了云舸一家被抄的前后经历,只是迄今还没什么收获。此事他并未大张旗鼓地去办,梁枕书居然知道? “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贺云津想了想,走到了门外。 “梁小姐怎么知道?” 梁枕书并不回答,反而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将军打听云家之事,可自去找韩油沛问问。” 这人贺云津知道。韩油沛原在朔州做过不少官职,可在朔州失陷之前就调任了横州。贺云津前几天也不是没想过跟他打听,可此人已年近九旬,近十年未曾出过家门,前些日子秦维勉宴请横州的老者他也没有到场,其家人回说他已不能下榻了。 在横州别人提起韩油沛都是称一声“韩公”,梁枕书却这样直呼其名,看来是有些隐情。 贺云津正想追问,梁枕书却退了一步。 “妾身告辞。” 夜风阴冷,梁枕书走在无人的长街上,衣裳都被吹起。她并不瑟缩,也不躲避,清瘦的身体行得笔直。 贺云津稍想了一想,转身回去。 他刚往园中走了没几步,却见秦维勉带着路天雪走来了。 “殿下。” 秦维勉往后门上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 “济之怎么处理的姚三春?” “候请殿下处置。” 秦维勉闻言转身往回走。 “此处的防务我既交给了济之,你依军法处置就是,难不成为了我提拔的人就坏了法度?济之这样小心,难道是不知道我的为人?” 贺云津见秦维勉横了他一眼,半嗔半笑,好似心情不错。夜风吹来,秦维勉身上还未干透的湿热香气扑进了贺云津口鼻之中。 贺云津陪着秦维勉回到了刺史府,一路上都闻着这样温软的馨香,若有若无,拂得他心痒。 “济之回去吧,我也要歇息了。” “殿下!”贺云津忽地抓住了秦维勉的手腕,却又哑然无话。 秦维勉低头看看,又是那样双目含笑地望着贺云津: “济之还有什么事?” “殿下……殿下前些日子所命之事,末将已经准备好了。” 秦维勉展眼望望远处,面露惑然: “什么事情,我竟全忘了!想来必是没什么要紧的,济之快回去歇息吧。” 第114章 不够看的 看秦维勉的神色哪里像是忘了,分明是托辞拒绝。 拒绝也就罢了,偏秦维勉又往贺云津身边凑了凑,低声嘱咐道: “济之连日来十分辛苦,还是早点歇着吧。” 贺云津抬头一看,秦维勉离得他极近,一双晶亮的眼睛闪动着,却被睫毛投下点点阴影,说不出的年少狡黠。 方才侍女打贺云津的门前经过,手上便捧着清馨的花瓣,如今那淡雅的花香经过水浸变得更加清幽甘甜,若有似无地沾在了秦维勉身上。 贺云津多闻了两下,那从前世穿越而来的熟悉味道又混入其中,让贺云津一时恍惚起来。 见他不说话,秦维勉将手放在了他肩上,却并不是轻拍,反而捏了捏,嘴角抿着,越过他自己进房间去了。 贺云津明白,秦维勉是非得找回这个面子不可,他前番给了秦维勉难堪,现在人家必定也得捉弄捉弄他。 当然捉弄完了,也未必给他好果子就是了。 秦维勉一进屋就有下人上前服侍他睡下,贺云津这边还立在中庭里,只见窗格上隐隐约约投着秦维勉的影子,脱衣除履。 侍女替秦维勉放下帐幔,随即逐一熄掉灯烛,出来关上门,隔绝了贺云津的一切思绪。 路天雪不声不响地守在了门口。 既然没有办法,贺云津只好先离去。上次秦维勉说自己是一时兴起,那贺云津就再让他动心起念一次。 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他还能不知道这个人喜欢什么? 让凡人先睡觉,贺云津照例到天上看了一眼,司命还未回来。他怕人间有事,匆匆下来。 秦维勉夜间出了口气,心情极好,夜里沉沉地睡了一觉。不过他公事繁忙,一直是让人早早叫他起来,天刚擦亮,他便换好了衣服,到院子中透气。 秦维勉站在园中动动胳膊伸伸懒腰,深深吸了几口早晨的清气。正在醒神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一阵兵器破空的猎猎之声。 他往里行了两步,转过一座凉亭,看见是贺云津正在练武。 那人手里拿的是一根长棒,正在花草之间闪转腾挪。 秦维勉往昔常见贺云津用剑用刀,还是第一次看他练棒。这样兵器不像剑那样轻薄灵活,用起来更需要扎实的身形和质朴的力气,也因此招招无虚,步步实在。 贺云津双手握棒,一扫一挑皆发出飒飒之声,力道无穷。秦维勉只一眼便入了迷,站在一旁只顾看,侍者便将坐垫放到了凉亭之上,请他坐下。 秦维勉不愿进去,就随身坐在了红栏上,双眼一刻也不曾从贺云津身上离开。 这个人打初见那日起便令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就如今日这样的功夫,秦维勉明明是第一次看他使,却偏偏又有恍然隔世之感。 仿佛是本能一般,秦维勉的目光顺着那根粗实的木棒到了贺云津紧握着的双手之上,又随即顺着骨节明晰的双手延伸到了束得紧紧的手腕。 秦维勉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但随着贺云津的身形变化转瞬即逝了。 舞棒的动作不如舞剑那样迅捷和瞬息万变,而是扎实有力,每招每式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贺云津早看见了他,次次随着身形朝他这边凝望。 那目光也是扎实有力的,不带一丝轻浮。秦维勉最是受不了贺云津这样的眼神,仿佛目光也凭空有了温度和重量一般,将他稳稳地环住、托起。 秦维勉看得出神,贺云津练完一套,将棍棒丢下朝他走来,人都快要到了跟前,秦维勉才反应过来。 敖来恩夜里替了路天雪的班,现在正在一旁守着,秦维勉为掩饰自己的失态,转向敖来恩问道: “敖将军觉得济之这功夫如何?” “出神入化。” “我看也是无可挑剔啊。哦,济之怎么起这么早?” 贺云津到了秦维勉跟前,行了一礼。 “末将起来练功,是否吵到了殿下?” 贺云津立在他面前,秦维勉要微微抬头才能跟他对视。只见贺云津的额上挂着大滴的汗珠,人中也沁着水光,仿佛随时要顺着唇峰滚落。 秦维勉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却又看到贺云津的腰间也沿着腰带洇湿了一片,薄薄的衣衫几乎是贴在胸膛上的。 他忘记了贺云津的问题,只是免了贺云津的礼,笑笑说道: “天气是热了,济之已经换上这么薄的料子了。” 第104章 “练武出汗,穿得轻薄些也利于动作。” 贺云津边说边从怀中掏出手帕,在额上、颈间擦拭起来,秦维勉偷眼看着,只觉他颜色愈发皎然。 秦维勉令跟随的侍者去取茶来,敖来恩机敏,也退到了一旁。秦维勉让贺云津在自己身旁坐下。 “济之是每天都练,还是今日一时兴起?” “从前自然是每日练功,到了这里军务繁忙,搁下有一阵子了。今天稍闲,赶忙练练。只是想着在殿下身旁舞剑不恭,因此换了木棍。” 贺云津坐在他身旁,热气腾腾。这热度更加激发了贺云津身上原有的那股异香,直似蒸腾着扑来一般。 秦维勉被一股突然的心悸击中,他摸了摸胸口,看到贺云津疑问的目光,顺势掏出了自己的帕子。 贺云津笑着谢过,接来将额上未干的汗水又拭了拭,这次他擦得仔细,连鼻梁、眼角和眉尾都细细擦拭了。 秦维勉的目光不自觉地跟随着贺云津的动作,直到贺云津将帕子收好。秦维勉看见他鬓角还亮晶晶的,但也只是稍看了一看便移开目光,更未出言提醒。 这场景秦维勉不记得了,但贺云津是故意为之。从前在无味山中,每日清晨山中弟子例行练武,云舸是外来避难的不用一起练习,可也日日必来,就坐在一旁的凉亭上从头看到尾。 不过开始时贺翊以为他是闲着无聊,后来才知人家次次都是为着去看他。 为了尽待客之道,贺翊每次练完都要去跟云舸闲话两句,问一些“在山中是否习惯”之类的客套话,还是云舸慢慢跟他多说了些话,请他坐下歇息。 今天的秦维勉却是惜字如金,好像不愿同他多说。 “从前在王府中时,殿下说要练武,到了军中可是荒殆了许久了?” 秦维勉想起来了。那时贺云津逼着他练,每日清晨都在王府相见。这人那时更加唐突无礼,跟他交手也不知拈着轻重,常将他迫到不能反抗的境地,不是将他推到墙上,便是将他压在地上…… 想到这里秦维勉忽然心慌了一瞬。贺云津这话分明是想要再同他练练,可秦维勉现在口鼻之间还满是贺云津身上的气味,甚至不用接触他也能想象到那双手抓着他的触感。 “还是希文说的对,主帅用不着亲身杀敌,运筹帷幄就是了,”秦维勉连忙转移话题,“济之可知道,今天这场景令我可感到十分熟悉呢。” 贺云津双眼一亮:“真的?” “是啊。从前在皇宫之中,也常有人在御花园中或是跳舞、或是弹琴,有时是大清早,有时入了夜还不止。” 贺云津不知道这些事,他奇怪地看向秦维勉,偏秦维勉还故意问他: “济之可知道那是什么人,又在希图什么?” “不知。” 秦维勉抿着嘴压着笑意。 “自然是宫中的嫔妃,在御花园等着父皇,邀宠献媚呢。” 秦维勉说完便起身,抛下一个憋笑的眼神,留给还未醒悟的贺云津自己体会。 心动归心动,这些招数他秦维勉在宫中从小见到大,贺云津这点子心眼根本不够看的。 还是让这人再努力努力吧。 第115章 看星星 花园中献艺失败,反倒被秦维勉嘲笑了一通。贺云津哪里知道宫廷中那些把戏,待回过味来不禁面上一热。 等他琢磨出秦维勉话中的味道,那人已经施施然地走开了,光看背影贺云津都知道那人心情极好。 没办法,继续努力吧。 因为那天梁枕书的话,贺云津开始着手打听韩油沛的故事。庄水北从小居于横州,大小也算是个官宦世家,贺云津便将他叫来询问。 “末将也未曾见过韩公,他已多年不出来应事了。倒是他的子孙们还在各处为官,横州的法曹韩亚彧便是他的亲孙。” “他为何闭门不出,可是身体不好?” “年岁大了,想来是吧。贺将军为何突然问起韩公?” 贺云津道: “初到此处,不知横州的人情往来,因此难免要求教你了。” 庄水北连道不敢,贺云津又问: “那你可知当日奉文俭之令给殿下献舞的女子是什么来历?” “哦,她是原梁国公的后人。” 庄水北的话极简单,似乎以为这样贺云津就能明白。实则贺云津也不知道梁国公是什么人,又为何家道中落。庄水北看了出来,又补充道: “贺将军可知道这梁国公的来历?那还是太祖皇帝征战之时,梁、史二家立了大功,开国后就被分别封于横州、朔州,代代承袭,直到本朝。” 这史国公贺云津是知道的,云舸之父云展便是因为被指毒死史国公而遭抄家之祸。 “这史国公我倒有些了解,传到明通年间时,最后一代史国公被人害死,又无子嗣可以袭爵,因此失了侯位。” “不错,末将也是如此听说,”庄水北犹豫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他随即在贺云津探询的目光之中说了下去,“后来没几年,梁国公因为未按规程向朝廷进奉,也被削了爵,至此本朝就再无异姓王侯了。” 这倒不新鲜。可是贺云津想了想,梁枕书为何跟他提到韩油沛呢? 那韩公历任朔、横二地,或许牵扯其中。但为免引人怀疑,贺云津没对庄水北言讲,只是又同他聊了些别的事情,心中暗想等找机会再向他人打听韩油沛的履历。 北地的节候较中原晚,此时还未热极,清晨或傍晚凉风一吹反倒十分舒适惬意。贺云津挑了两匹好马,请秦维勉到城外试马。 秦维勉从《左传》中抬起头来,面露微笑,自然知道他的心思。 “今天是否太晚了些?” “此时风正凉爽,到郊外跑跑岂不快意。” 秦维勉收起书卷,命人准备行装。 “为免张扬,殿下是否着便衣为好?” 刚刚秦维勉就发现贺云津今日穿着格外简朴,原来是为着这个。他命人拿来一席素衣换上,也不加杂饰,反倒觉得轻松舒畅。 贺云津挑的都是极驯良的马,二人骑了,慢悠悠出了城,天早黑了下来。到了开阔之处,秦维勉勤加两鞭,这才飞奔起来。 塞北的风不同于中原,到了夜间总是带着凉意。这风又极干爽,迎面吹来他陌生的草木之气。 北方的地势也是起起伏伏,一路上穿林过水,跟在平原上跑马大不一样,秦维勉只觉心中畅快,兴致高昂。 “快来啊,济之!” 秦维勉回头去寻原本就紧紧跟在他身后的人,不想却看到横州城一片灯火,高低错落,也有些繁华景象。 想到自己出兵以来种种收获,秦维勉更是心胸大开,满怀豪气。贺云津夹紧马腹超过了他,又回头催促。 贺云津就这样时而领先时而落后,但都在他身边,又一直把握着方向,只是绕着城跑,并未将他带得太远。 这样的心思秦维勉怎么会看不出来。贺云津不是个鲁莽的人,每次他身边没人护卫,贺云津都会小心周密地护着他。 在城外转了两圈,秦维勉已经累了,但仍意犹未尽不愿回去。他勒马停在山坡之上,贺云津本已超了过去,见状也连忙勒住,回头来寻他。 “济之你看,今日的星河仿佛格外低垂。” 贺云津往天上看看,笑道:“横州地势高,因此有如此之感。殿下该去朔州看看,那才是天高地迥呢。” 秦维勉取下水袋喝了两口,眼睛一直望着天空,水都差点洒出来。贺云津见状说道: “殿下何不下马看看?” 此处山势平缓,也没有树木遮挡,确实是个观星的好地方。 “万里无云,星野辽阔,是该好好看看。” 秦维勉说完就翻身下马,贺云津将二人的马拴了,回到秦维勉身边,却兀自坐了下去。 他扯了扯秦维勉的衣襟。 “殿下坐下看吧。” 这样的行径在贺云津而言十分普通,但秦维勉却觉得新鲜。但秦维勉并不嫌弃,反倒觉得有些趣味。都说绿草如茵,不知坐起来是否也一样绵软。 秦维勉心情舒畅,在贺云津身旁坐下。 “殿下可知道那是什么星?” “哪个?” 贺云津离秦维勉极近,肩膀都要碰到一起。他抬起手,指着北方: “最亮的一颗。” 秦维勉稍微观察了一下,笑道: “济之也太小看人。北斗就在不远,我怎会不识得。此‘大角’是也,太史公称‘斗杓所指,以建时节’。” “正是,大角又称‘帝车之角’,乃是紫微星君所掌。” 这倒新鲜。秦维勉看向贺云津,问道: “济之还会观星?” “我只是识得罢了,可不会借此卜问吉凶。” “济之是知道我不爱听这些玄学数术之类,因此这样说吧,”秦维勉话中带着嗔怪,却并不是认真责备,反倒含着笑意,“不然济之怎么独独提到这颗星?” 第105章 “末将才刚开口,也想说些别的,只怕殿下不愿意听呢。” “你倒说说,有什么星还能是我不爱听的?” 贺云津并不回答,反而问道: “殿下抬头看着怕是脖颈酸痛了吧?何不躺下看?” 贺云津说着,自己当先躺了下去。秦维勉回头看看身后的草地,又看看贺云津,只见那人眼中映着星光点点,一脸舒适惬意。秦维勉并未犹豫多时,也躺了下去。 贺云津恰到好处地伸出手托着他缓缓倒下,就将手臂放在他颈后没有拿走。秦维勉稍挪了挪,枕得舒服。 “殿下看那边,”贺云津用另一手指着湛蓝深邃的天空,“正是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秦维勉举目看去,一下感到浩繁的星河似乎要压到自己身上。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观,更没有闻过身下这样的青草香,没有吹过如此干爽利落的风。 虽早知宫中拘束,但未曾想离了皇宫竟能体会到如此的开阔和自在。 秦维勉只觉怡然舒快,忘乎所以。 “‘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诗三百》中所写不过如此,只是后人将其牵合到男女之情当中,又经文人无数申发,只是我常觉得这故事太俗了些。” “我想人们心中定是有着难解的离别之情、相思之苦,才能附会出这样的故事。若不是深知求而不得的滋味,又怎么会抬头看看星辰都能想到呢。” 秦维勉刚听贺云津说完,又发觉那人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贺云津的目光太近了,什么都能看穿的。 他心中一顿,还未及反应,贺云津已经翻身上来。秦维勉还什么都没看清,唇上就落下了一吻。 贺云津的动作很轻很快,只是轻轻一碰。秦维勉迟疑着睁开眼,见贺云津正正地看着他,双眸在夜色中有微光闪动,等待着他的许可。 第116章 碰瓷儿 贺云津的双眸如同一潭深水,让秦维勉一时间竟看不明白。 秦维勉紧张地动了动喉结,前些日子在花园中戏弄贺云津的游刃有余荡然无存。 他只觉得胸膛中激烈地鼓荡着,方才在马上吹的风又拂在了耳畔。贺云津再次低头深深吻他,这次执着而深入,此人独有的气息伴着青草味环绕在四周。 秦维勉的心都要飘了起来,他一面像前些日子自己想的那样学着回应贺云津,一面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好像比想象的更喜欢这个人。 在这样旷远的夜色中,抛下了从人,秦维勉第一次有如此自在畅意的感觉,他探索着身体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不自觉地抓紧了贺云津。 这样的时刻很容易主动放弃所有克制,秦维勉干脆抱住了身上之人,把他往身边拉得更近一些,让两人紧紧相贴。 下凡这么久,贺云津也是头一次有如此轻松自如的感觉,点点虫鸣甚至让他想起了无味山中的光景。秦维勉吐息粗重,在两人唇舌交缠的空隙里杂乱地呼吸着,一切都和从前一般无二。 贺云津深知如何撩动此人的热情,他拿出久未使用的经验,着意勾起秦维勉的反应。 但他忘了秦维勉此世还不常与他亲近,那些手段对于这个人已经太过了。 贺云津正忘情时,猝不及防被秦维勉推开了。他凝眸细看,只见秦维勉闭着眼,胸膛剧烈地起伏,显然是在极力地克制着。 秦维勉用手抵着贺云津的胸膛,别开脸。 “下去。” 秦维勉的声音粗重而摇晃,偏还夹着平日里的果决和威严。 贺云津只稍一想就明白了。 他忍不住轻笑了两声,心想这才到哪。 秦维勉听见笑声,乜了他一眼。只见贺云津眼中晶彩飞扬,闪动着难得一见的志得意满。 贺云津把他的手从自己胸前拿下来握住,重又在秦维勉身边躺下。 不急,就给这人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欲念吧,何况这天宇之下、山野之中,确实也有些逾越了。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星宿流转。 半晌后秦维勉的呼吸渐渐如常,贺云津问道: “殿下知道那九颗是什么星吗?” “你说的是牵牛、织女之间,横于河中的?” “正是。” 秦维勉思忖了片刻。 “莫非是《晋书》中所说的‘天津’?天津九星,一曰天汉津梁。” 贺云津笑道:“正是。” “从前读书读到天文志时,大哥都叫钦天监来教给我指认,只是我不大感兴趣,学过一通便混忘了。” “以前师父教给我们观星,我常有一个疑问。我们给这些星辰起的名字,跟天上神仙的叫法一样吗?” 秦维勉听了也思考起来,听贺云津往下说。 “论理天人相隔,便该是不一样的。若是一样,则证实了天人早有沟通。问师父,师父只说待我成仙自己去看看。” 秦维勉听了便笑,只当贺云津是随口一说。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贺云津的语气忽地庄重小心起来,“梦见我在莲花山碰见一位仙人,他带着我升天,从上面看这些星辰,它们的名字与人间所命果然是一样的。” “哦?济之看见了什么?” 贺云津想着他刚成仙的时候到天河之畔去,那里星光摇曳,比人间肉眼所见更加浩繁。他一路行走,各处星宿均有人司掌,也与人间传说大多一致。 “我看见这些繁星都在脚下,无分季节,均能看见。遥望人间,中原九州只如一缕轻烟般飘渺。” 秦维勉想着这样的奇观,也觉心驰神醉。贺云津问道: “殿下可也想看看?” 秦维勉嗤笑道: “原来济之的主意在这里,还是劝我修道的意思。” 贺云津的心思被识破,只好讪讪一笑。今天的成功已经不小,这个失败了就慢慢来吧。 “殿下当真英明。不过我也不是让殿下现在就潜心修仙,可若是天下平定,殿下是否愿意一试呢?” 秦维勉想了想。 “那冲寂观我已经派人打扫了,也令人找工匠修缮。观中所奉神像的缺失之处就在城内外搜集试试,若能找到最好,要是没有就只好等等,现在刚刚太平些,不好就去做那些大工程。” 贺云津没想到秦维勉会如此。他原以为那观中供奉着他贺翊跟云正航,从前官家不纠也就罢了,秦维勉怎会下令修葺呢。 他此时还不知道,秦维勉如此做,一来是为着逃命之时在那里落脚,是个回报的意思;二来也是想借此引来那玄绝道长,解一解心中的疑惑。 “看来殿下并不排斥修仙了。” 秦维勉不置可否,只是心情悠然地闭上了眼。 贺云津温声道: “殿下小憩一会儿就是,可别真睡着了,外面风凉,待会儿还是回去睡吧,也别让敖将军太着急了。” “我在想济之于莲花山上所见的场面呢。” 贺云津心中轻叹,暗想自己的谋算不成,这回倒又要陪上个人情了。 晚上秦维勉回到府中,很快便沉沉睡去。梦里他竟真见了贺云津描绘的场面,只觉自己踩在虚空之中,脚下是万顷的玉鉴琼田,周天诸星均闪烁其中。 在梦里他兴奋地想唤来贺云津,可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替他传话,只有一个仙者引着他看。 醒来之后秦维勉才想起来,那仙者他曾在梦里见过一次,那时那人说要告诉他他的正缘是谁。 一个梦而已,秦维勉并未多想。醒来后他便忙着处理政事,那日贺云津劝他不要多给杜未翼粮草,他驳了回去,贺云津气呼呼地走了,后来虽未再提起,但秦维勉知道贺云津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主意,估计是想着找些别的理由让他回心转意呢。 果不其然,这一日杜未翼就来找他议论出兵之事,虽未明言,但寻机告诉他自己还没领到粮草兵械。秦维勉同他周旋了一会儿,只说让他放心。 “去叫贺将军来。” 在这些事上,贺云津有时是迟钝的。他们初来横州,本地的士族难免不满,新人旧部之间,他得仔细平衡才行。 秦维勉知道,这种迟钝当然并非是由于笨拙,而是贺云津不屑于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 他想着点一点贺云津,可又拿不准贺云津知道了会是什么态度。毕竟此人现在一心想着以横州为根据收复朔州,囤积粮草兵马才是他想做的事情。 正想的时候,下人来报,说贺将军出去了。 “去哪了?” “说是去了韩宅。” 他去那干什么。 秦维勉起身踱了几步。他听说前些日子贺云津见了梁枕书,入主横州后秦维勉找人打听过她的事情,知道那女子一直将家中破败的原因怪在韩油沛身上,心中一直怀着报仇和重振家风的念头。 个中缘由秦维勉自然知晓,只是不想赶尽杀绝,认为她一个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第106章 不想今日贺云津居然也卷到了这件事里,难道是梁枕书劝动了他? 秦维勉感到奇怪,但贺云津不是容易被美色迷惑的人,这个他现在还是有信心的。 “等贺将军回来,让他过来找我。” “是。” 不想一直等到天黑贺云津也没回。秦维勉心想那就等到明日一起问吧,便吩咐人洗漱就寝。 第二天一早秦维勉被人叫醒,听见刺史府外有些喧哗之声。还未来得及问,下人已经进来回报: “殿下,韩家的人聚集在外面,老韩公殁了,他们要讨个说法。” 秦维勉奇道:“什么说法?” “他们说……昨天贺将军非要与老韩公谈话,家人劝阻不听,等贺云津走了,他们进去就发现韩公殁了,因此……” 秦维勉站在台阶上一望,果然看见外面一片缟素,夹着哀哭阵阵。 第117章 宠夫 听说韩家的人披麻戴孝来刺史府门口跪哭,秦维勉便感到不快。这要挟的意思太过明显,且又未先向他汇报过,就是有什么事也该先来问过他才是。 “你去,就说我还未醒,问问他们想干什么。” 下人答应着去了,秦维勉又吩咐另一人: “去告诉贺将军,让他别露面,先到我这里来。” “是。” 秦维勉反复琢磨也想不出韩家的意图是什么。这些横州的士族自然看不惯他带来的队伍,但是韩亚彧应该还没糊涂到以为他家可以欺负贺云津吧? 要是连贺云津的主意都敢打,那也太不把他这个燕王放在眼里了。 这贺云津也奇怪,好端端的非去见韩油沛那个老人干什么。 秦维勉想着先将贺云津叫来问问情况,统一了调子再去对付韩家,不料下人很快匆匆来报: “殿下,贺将军已经出去了!” “什么?!” 秦维勉简直快要绝倒。怎么贺云津也这么不懂事,出了事不先跟他汇报,自己就出去见人了? 他忍着急吩咐道: “你去门内听着,看看他们说些什么,速来报我!” “是!” 听说韩家人一身缟素地来了,贺云津也感到十分惊诧。昨日他去见韩油沛,那人虽不肯下床,但看得出来身子还硬朗,谈吐更是十分清晰,他还怀疑韩油沛这么些年都是托故不肯见人呢,怎么忽然就没了? 韩油沛的儿子们成器的都已过世,如今家中事务就落在韩亚彧这个孙子身上。作为嫡孙,他也理应跪在正当中。 见贺云津出来,韩亚彧擦擦泪道: “贺将军!我韩家与你素来不识、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呀,啊啊啊——” 贺云津奇道: “听下人报说是令祖去世了,贺云津深表悲痛。只是我并未对他如何,不过是交谈几句,如何便赖在我的头上?” “昨日你走后,家人入见,家祖父便被勾起了病来,脸红气喘,连忙叫了大夫来看,不想已经救不得了!呜呼哀哉!啊呀呀——” 贺云津道: “我不过与韩公闲话两句,怎么便说是我勾起他的病?我知道韩大人你失去至亲必定悲痛,但刺史府如今用作燕王的行辕,乃是军中重地,岂容如此?还请带家人速回吧。” 贺云津只觉得莫名其妙,那韩油沛已经是九十岁上的人了,岂不随时可能辞世?如今因他见了一面就赖在他头上,真是可笑。 心里虽然这么想,贺云津当然不会说出来。他只想赶紧打发他们走了,以免惊动了秦维勉,这举家围府缟素哀哭的事情传出去可不好听。 韩家自然不会就这样离去,听见贺云津如此说,另一人高声道: “贺将军!你别欺人太甚!需知我的叔祖也在军中效力过来!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我们正是要找燕王殿下评评这个理!” 任谁评理也不会觉得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死了能赖在旁人身上。贺云津明白他们定是要借题发挥,报复他昨天执意要见韩油沛的唐突。 他正不知如何处置此事才能不让秦维勉为难,就听身后大门缓缓开了,伏地而哭的韩家人抬眼一望,随即又低下头去。 “参见燕王殿下!” 贺云津回头见是秦维勉,侧身让出道路,抱拳行礼。 “殿下。” 秦维勉并不答话,而是悠悠然步下阶来,语声硁硁地问道: “是谁一清早围在本王府外高声啊?” 韩亚彧又行了一礼, “二殿下!是微臣唐突了!家祖新丧,原不该惊扰殿下,可实在事出有因,望殿下做主啊!” 秦维勉走到他们跟前,并不免礼,韩家人都叩首于地,贺云津在他身后也躬身颔首。 秦维勉望望天上,叹道: “昨夜睡前,本王见氐宿有星陨落,还自疑惑,原来是韩公崩逝,顿使朝廷失一栋梁啊!韩公自从出京之后,历任朔、横二地,皆颇有政绩,本王在宫中时常听父皇称赞。如今到了横州,本王原想向韩公请教一二,听说韩公身子不适,一直未去,不想如今……” 秦维勉长叹一声,而后又道: “如今本王只能到灵前祭奠了。” 韩亚彧连说“不敢”,秦维勉在韩家人前从左到右又从右及左地踱了两圈,韩亚彧已是腰都要趴断了。 秦维勉忽地问道: “法曹大人,你身边这位公子,本王瞧着真是仪容出众,不知是什么人啊?” 韩亚彧忙道:“回殿下,此乃小犬。” 秦维勉便向那公子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呢?” “回殿下,小人单名一个‘珉’字,尚在学中读书,未曾做官。” “公子谈吐不俗,可见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了,韩公后继有人呐!” 秦维勉语带欣慰,贺云津稍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韩亚彧自然也早就懂了。秦维勉向韩亚彧道: “法曹大人,你们有何冤屈,到府中对本王言讲。只是这些女眷和孩子们可以先回了,你家是名门望族,跪在大街上总是不成样子。你说呢?” “是是。微臣原也不令他们来,只是家祖新逝,大家都是悲痛万分,因此纷纷跟从,”韩亚彧说着转向自己的族弟肃声道: “你带大家都回去!” 秦维勉拦道: “请令郎留下,待会儿本王还想问问他的功课呢。” 打发走了白花花的人群,秦维勉带上韩亚彧和韩珉回府。转身时路过仍旧躬身行礼的贺云津,秦维勉向他道: “济之也来。” 一直到正堂中坐定,韩亚彧跟贺云津坐于秦维勉两侧。秦维勉仍不问韩亚彧缘由,只是叫人传茶,将那少年郎叫到自己身边,问他读了什么书,又什么收获。 茶筛过了两轮,韩亚彧只是拿一双严厉的眼睛瞪贺云津。秦维勉问够了,便令韩珉下堂去,坐到他父亲身边。 “法曹说请本王做主,不知你有何因由?” “殿下。昨日贺将军不请自来,到了微臣府上,说要见家祖。殿下是知道的,家祖常年卧病,已许久不敢见人了。就是前些日子殿下入城时,也曾免了家祖外出拜见,微臣心中甚是感激。不想贺将军却不体谅,执意要见家祖!又强令家祖同他谈了多时,等贺将军一走,家祖便——” “原来是这样,”秦维勉拦下韩亚彧的话,向贺云津道,“济之有事也该缓缓,何必偏赶在韩公身体抱恙时前去?” 听出来秦维勉这是在替他解围,贺云津连忙接话: “是末将思虑不周。” 韩亚彧还想争辩,秦维勉板起脸道: “此事本王自然替大人做主。只是你既为法曹,难道不知规矩?有事不来禀告本王,反带家人在中军喧闹,难道是信不过本王不成?” 韩亚彧连忙起身行礼告罪,秦维勉摆摆手道: “请起吧。本王念你们猝失至亲,难免行事无状,就免了你们的罪过。只是本王还有一事,恐怕要令法曹大人德行有亏,还盼你以国事为重,不要推辞啊。” 贺云津此时完全想不出秦维勉要做什么,韩亚彧原就是为此事来的,听秦维勉如此说心便提得更高。 “前几天杜将军找到我,想要了法曹大人去,随军出剿裂镜山,本王心中已经许了,只是尚未下令。今韩公逝世,论情论礼法曹大人都该丁忧三年,只是军情紧急,本王少不了要上书父皇,夺了你的情了。” 韩亚彧自然是一番哭诉,假意推辞。贺云津这下明白了,韩亚彧是怕因为守丧不得随军出征,少了他的功劳。 贺云津正冷眼看着韩亚彧带着儿子跪地假哭,不料秦维勉竟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贺云津连忙起身说道: “还请韩大人以国事为重。昨日惊了韩公,贺云津心中惶愧——” 韩亚彧抬头扫了一眼贺云津,眼中的嫌恶之色不减,只是他已得偿所愿,因此便少了许多攻击之意。 第107章 “贺将军说得轻巧……” 他有心乘胜追击,一定要让贺云津痛上一痛,但想起秦维勉明显的回护之意,他又迟疑了一下,抬眼去打量秦维勉的脸色。 “此事是本王不近人情了,法曹大人到军中效力,就将公子也带去吧,一来不令你们父子分离,二来我看公子天资聪颖,借此历练一番,今后也好效他父、祖,为朝廷建功啊。” 听了这话,韩亚彧不再攻击贺云津,秦维勉走下堂来,扶起他道: “法曹大人,贺将军一直在本王左右,他的为人本王还是清楚的。若说他故意激惹韩公,那是断然不会的,想来或是韩公交谈时累着。不管怎样,本王令他到韩公灵前亲去祭奠一番,就算他的歉意了。” 韩亚彧心想这燕王也太过偏心了,连道歉都不让道歉的。但是他今天已得了想要的东西,甚至更多,燕王的面子他自然要给。 “是微臣一时心急,举止也有唐突不妥之处。” “你们二位都是本王的心腹之人,嫌隙能够解开便好,今后仍要勠力同心,以国事为重。法曹大人想必还有许多事情料理,本王就不留你了。” 秦维勉说完,换上了严厉的语调: “济之留下。” 韩亚彧满意告退,贺云津看他的背影离去,心知自己犯了错,小心翼翼地去看秦维勉。 只见秦维勉回到座上,端起茶来慢悠悠地品了几口,挑眉看他,眼中竟是含着笑意的。 第118章 去爱吧! 贺云津在堂下遥望秦维勉,见他稳坐于主位之上,看向自己时眼角噙着笑意。 一时之间贺云津竟觉得此人十分陌生。 从前云舸在他身边,都是他去打点好一切,可如今堂上这人安居高位,遇上什么事情也不慌乱,一番恩威并施、高举轻放将他保了下来,连苦主也满意离去。 贺云津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盯着秦维勉看了多时,久到秦维勉问他: “济之怎么还不过来?” 贺云津向秦维勉走去,那人又问道: “济之这是什么表情?” “……多谢殿下为我解围。” 见贺云津露出这样惶愧的神色,秦维勉安慰他道: “韩公那么大岁数了,此事原也怨不得济之。他们这是借题发挥,是冲我来的。你也不必在意,晚些我去他灵前设奠,到时候你就随我一起去,谅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秦维勉替他想的周到,话里又带着一种满是回护之意的豪情。贺云津愈发无地自容,秦维勉从堂上走了下来,让贺云津挨着他坐。 “济之怎么了?”贺云津的神色让秦维勉感到奇怪,“你去找韩公做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听说他曾在朔州为官许多年,因此找他打听些事情,看看能否对战事有帮助。” 秦维勉只当贺云津是为了收复朔州的事,因此并未觉得不妥。他笑问道: “看你这神情,怎么好像有别的事一样?打发走了韩家,怎么也不高兴?” 贺云津看向秦维勉,为难地说道: “……只是给殿下添了麻烦,没有颜面罢了。” “我当是为了什么!”秦维勉笑得畅快,“说起来,济之是没给我添过什么麻烦,偶尔添一点也算不得什么。” 贺云津不明白。秦维勉不生气就算大度了,怎么会这么高兴呢。 只听秦维勉接着说道: “那韩亚彧也是糊涂了,竟敢从你的身上寻衅,我岂有不护着你的道理?今天我本不想给他这么大的脸面,只是想着给横州的士族做个样子,让他们安心罢了。” 看来秦维勉是沉浸在与人斗争后胜利的喜悦中。贺云津捧场道: “殿下今天的处置实在是极为老练的。” “我倒要问问济之,出了事你不先来禀我,怎么倒自己去迎敌了?” “我是不愿这些事污了殿下的视听,再说既是我惹下的事情,自然该我来处置。” “韩亚彧不懂,难道你也不明白?你跟我早就是一条心、一条船的了,他们为难你就是跟我作对。” 这话秦维勉说得语调如常,甚至还带了些嗔怪,但贺云津听了却觉得心窝滚烫。秦维勉对他的回护之意就同他从前对云舸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他自然也不再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了。 “我记住了,今后有事自然先与殿下商议。” 只是回想下凡以来,秦维勉让他做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办不成的,他不愿让秦维勉失望,更别说让秦维勉为难了。可如今,他却要让秦维勉替他想办法,替他去跟别人做交易,虽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贺云津总觉得自己的夺缘之路有了污点。 秦维勉的心情比他想的还好,格外耐心地同他分辨这件事: “济之别往心里去,九十几岁的人了,随时可能驾鹤西去,他们归罪于你叫谁听了都觉得离谱。他韩家自从韩公之后便都名位不显,如今有这么好的立功之机,自然不肯放手。我原本就是打算再给几个横州士人机会的,今日就给了他倒也无妨。” 听秦维勉的语气,显是不喜欢韩亚彧的。贺云津不知道他说在宫中听闻天子夸奖韩油沛的话是否属实,昨日韩油沛虽然不肯对他多说,但即使是从那老者的表情和语气贺云津也能推知一二。 云舸一家被陷害定与朝堂斗争有关,不过是有人借了云展的刀去杀人罢了。而除掉史国公这么大的事情,必然是有天子授意的。 若果然如此,秦维勉岂会替云家平反? 想到这里,贺云津又觉得寒热交加。秦维勉今天看他的目光是一种坚毅的温柔,带着畅快的喜悦。 这样的心情他当然知道根由。若是他再有机会能为云舸做些事情,哪怕极小,他也会这样高兴的。 既然懂得,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多亏殿下英明,处置得宜,不然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秦维勉听了果然十分受用。 “行军打仗全赖济之,但这些平衡远近的事情你不在朝堂自然不了解。我既为主帅,也该由我来调壹上下。” “相洲关也好,横州也罢,形势都十分复杂,也就是殿下这样的操行和能力才能将各方都拢到一起,要是换了别人,怕是什么事都干不成。” “行了行了,”秦维勉笑道,“济之这是故意恭维我了。” “殿下头脑清醒,对于旁人的阿谀一向十分警惕。只是殿下才说过我俩是一条心的,就是听我恭维几句又何妨?” 秦维勉被贺云津哄得笑个不住。明知道对方是故意捧他要他高兴,但秦维勉还真是实打实地欢喜。 贺云津为他再入红尘,弃身锋刃,甚至连功名利禄都不要,如今他能为贺云津做点事情,自然感到无比满足。 要很久以后秦维勉才会知道,他的这种冲动并非是为了回报贺云津,反而即使在对方给他气得要死的时候他也愿意为贺云津遮蔽些什么。 眼下他只是在贺云津一声声的夸赞中笑弯了眼眸。回想起刚刚在府门口,贺云津被那些世代官僚的老滑头们揪着一点错处就不知如何处置,秦维勉后知后觉地感到好笑。 又想起当时贺云津像做错了事一般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站了半天,进来之后更是心虚地不敢同他对视,秦维勉更是笑得心中发软。 别人都是恃宠而骄,这人怎么一点自知都没有,当真以为自己会向着外人而不护着他吗? 好在这人还不是特别呆,给个眼神立刻就能配合。现在事情化解了,又明了了他的心思,也还知道说些好听的来让他高兴。 “你呀。今天也别太高兴了,晚点随我到灵堂祭奠吧。这几天你也别太抛头露面,将军务处理好就是了。此地的士族一时不能接纳你,也不必跟他们置气,左右有我呢,自然没人敢慢待你。可明白了?” 贺云津从小在苛待中长大,后来虽然离了教坊,但师父为人刚直,并不同人亲近。想当初云舸为他配药治他的陈年旧伤,他才第一次知道被人照顾的滋味。 今日秦维勉的苦口婆心又给他一种陌生的滋味,那是一种被保护的感觉。 “明白。” “那你便去吧,出去可别忘了做出一副被我训斥过的模样。” 贺云津笑道: “好,我知道。” “嗯。晚上到我房里来。” 第119章 谁是静静 听了秦维勉的话,贺云津一整天也没敢乱跑,生怕又惹出什么事来,影响了秦维勉的决定。 到了傍晚时分,秦维勉公事已毕,听人说韩家的灵堂已经布置妥当,便叫上贺云津同去祭奠韩油沛。 韩家的态度早已转变,一改早晨时的强硬无礼,由韩亚彧带着一家子人恭恭敬敬地到门口迎接秦维勉,见了贺云津也再未提起一点怪罪的意思。 秦维勉带着贺云津到灵前设了奠,见韩珉跪在灵前便又同他说了几句话。贺云津看得出,秦维勉多少是真有些欣赏这年轻人的。仔细看来,那少年生得面如银盘,眉目端庄,是个贵气有福的长相。 第108章 韩亚彧自然也看出自己的儿子得了燕王的青眼,不禁也有些得意,只是嘴上还要谦虚。秦维勉又同他说了些“悲痛”“遗憾”之类的场面话,也未多留,趁着天还没黑就回去了。 秦维勉是坐车来的,来时贺云津骑马随行,等到回去秦维勉就让他与自己同乘。 “北地这么晚了天还没黑,真是奇事。” “马上就到夏至了,正是日光最长的时候。殿下待到冬天就知道了,夏天的白昼有多长,冬天的黑夜就有多长。” “竟会如此?” “是啊,”贺云津笑道,“穷人家没有灯烛,天黑便无事可做,有时候真是睡了一觉又一觉,可偏偏天还没亮,日出前又极冷,实在是百无聊赖。” “那济之冬夜里都做些什么?” “师父在时,教导我们要顺应天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中是不许见到烛火的。后来我——” 后来他做了山主,便没有这条规矩。年轻的师弟和徒弟们有使不完的力气,夜里愿意练武还是读经,他都不管。有时几个人聚在一起烤肉、喝茶,只要不是太喧闹,贺翊也只当不知道了。 云舸是个怕黑也怕寂寞的人,晚上总是要去找他。那时贺翊还没想着接受这个被他搭救的人难以分辨的心意,云舸来了他就沉默以对,只做自己的事情。云舸也不在意,下次拿了本医书来,坐在他的书房里照样待到了就寝时分。 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下去,没过多久他就先开口了。 “后来怎么?” 秦维勉的追问打断了贺云津的回忆,他抬头看看这张脸,与从前自然是别无二致,可是这金玉的冠冕、坚毅的眼神,又令他隐约觉得不同。 “……后来师父过世,我又还俗往中原去。倒是听说那些富贵之家夜里灯火通明,可以读书作文,也可以投壶下棋,或是围在火旁烤肉喝酒,倒是有意思呢。” 秦维勉听了也有向往之色。 “别的宫中倒不缺,只是不曾有烤肉喝酒这样豪爽的消遣,待到冬日我可要试一试。” “到时我给殿下安排。殿下若不嫌冷,咱们就到外头去,冬日的星空又有不一样的地方。” 说到看星星,秦维勉就想起那日同这人在山坡上,当时还不觉得,后来回想起来实在是太大胆了。 更令他难以忘怀的是,那日的唇舌相缠,竟让他在旷野繁星之间产生了一种不可对人言说的冲动。 他不得不承认,贺云津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吸引,以至于现在跟贺云津挤在车里,他的脸又烧了起来。 明明贺云津现在刚刚说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话,可秦维勉心思乱跑,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看看车外的天色。 “这天怎么还没黑。” 贺云津觉得好笑,这么一会儿秦维勉都感慨两次了。 “殿下是在等什么?” 秦维勉睨了贺云津一眼。 他早上说那句话是本想给贺云津留一个钩子,没想到倒把自己勾住了,一整天念念不忘。 贺云津身材高大,在马车里两人的腿都碰在一起。秦维勉越发觉得口干舌燥,干脆不再说话。 可不说话,眼神就更加没有安放的地方。秦维勉看着贺云津结实匀称的胸膛,目光向下便是束得紧紧的腰带。秦维勉是见过贺云津练武、用剑的,知道那腰身是多么矫健有力。 正在他想入非非之时,马车忽地一个颠簸,秦维勉人都被颠了起来,贺云津迅速地按住了他的大腿,这才没让他的头撞到棚顶。 别的还没什么,秦维勉心先虚了。他低头去看贺云津的手,那人正拿开。 “殿下没事吧?” 秦维勉故作坦荡,说了声“无事”,往外看了一眼: “快到了。” 到了府中,贺云津先下了车去,转身来扶秦维勉。夏天衣物轻薄,贺云津握着他的小臂,时间不长,温热的触感却还是让秦维勉脊背一阵发麻。 怎会如此呢,就连这样蜻蜓点水的触碰都受不了。 偏偏贺云津却一脸寻常,边走边同他说着练兵事情,一直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到了书房门口,贺云津还在说着如何训练骑兵,秦维勉心思原本不在这上,但天色还早,此事又重要,他便努力凝神聚意,细思贺云津的意思。 “殿下可否屏退左右?” 秦维勉摆摆手,下人和侍卫便都留下了。秦维勉大步一迈进了书房,贺云津紧随其后。 贺云津回身关上了门。 “你这是——” 秦维勉的话还没问出口,人已被贺云津一把揽过压在了门板上,紧接着就被堵住了双唇。忍耐了一路的他只觉身子一阵酸软,在唇间发出含糊的哼声。 贺云津牵过他、扶过他、背过他,也曾让他枕靠,但那些时候那双手总是很知礼地放在妥当的地方,不像现在这样毫无顾忌地抚过一切角落,猛烈得像一阵疾风吹散了他的衣物。 秦维勉的手也感知到了贺云津胸膛剧烈的起伏,他这才知道贺云津定然也压抑了许久。 但一阵急吻过后,贺云津却不急着索取,反而十分知道分寸地服侍起他来。 书房屏风之后便有床榻,但两人都没心思过去。秦维勉就靠在门板上,贺云津将他半揽在怀里,上下齐攻。 贺云津的手是那样灵巧,每一动作都是那样妥帖机敏,令秦维勉简直没有喘气的机会。 这感觉令秦维勉愈发陌生。自从来到军中他便再未纾解过,今日与他肌肤相贴的也并非伶人优宠,而是他的将军、能与他同生共死的人。 他睁开眼,外面天光尚在,贺云津的双眸逆着光积淀了一池幽黑。 秦维勉的神思一瞬间倒塌,耳畔嗡嗡作响,整条脊梁都在发颤,仿佛一节节散开。 贺云津扶住他,顺势将他打横抱起,这才走向屏风后的床榻。 秦维勉躺下时还兀自回不过身来。贺云津的力气却像使不完,一把扯下他松松挂在身上的衣袍。 “济之……” 那人默然不语,神色却像暴雨前的乌云。秦维勉被贺云津蓄起的势吓了一跳,他伸手自己解开了系着帐幔的绳结,垂顺的绸缎散下,这才遮住北地夏日漫长的天光。 贺云津在他面前从来都是稳定平和、贴心体意的,以致于秦维勉有时会忘记这是一个勇冠三军的猛将,发号施令时从来也是杀伐果断。 这样的人怎会没有进攻性呢。 “你慢些。” 秦维勉试图拿出尊者的威严来掌控节奏,但贺云津并未动摇,只是哑着嗓子回道: “殿下交给我就是。” ——后来回想起来,秦维勉认为这一刻的退让是他最不该放权的时候。 而这一刻贺云津已经期待了太久。从朔州到天上再到中原,久到他已经有了沧海桑田之感。 怀中之人仍如前世初识那般手足无措,不过当时他也一样笨拙,现在却不用再经历那样循序渐进的探索和学习。 他会把这个人照顾得极好。 秦维勉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在这件事中的位置,但贺云津没打算退让,他将本也无力反抗的人制住,不由分说地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而秦维勉只是闭上眼,难耐地适应着,甚至连一句狠话都没说。 贺云津见状,只能更加努力地应用着自己的经验。但他没想到,他那些经年累月掌握的技巧和娴熟,对于这一世的云舸来说实在太过了。 那人被他挑惹得身子打颤,调子如同断线的玉珠,破碎的呼吸里带着泣音。 贺云津抽掉秦维勉的玉簪,取下他嵌宝的金冠,那人的面上更是再无一丝威严,乌漆的鬓角点着汗,全然便似从前的样子。 秦维勉感到自己如同江海之上摇晃的小舟,却只能抓紧了那个令他颠簸的人。他迷迷糊糊地自问这是在干什么,可又偏偏说不出止禁的话来。 “济之……” 贺云津听到这声含糊的、无意义的呼唤,心瞬间为之一颤。他头脑发空、眼前发白,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俯下身去,与秦维勉额头相抵,气喘不止。 “正航……” 第120章 我成替身了? 听到贺云津口中吐出那两个字,正在意乱情迷之时的秦维勉有如雷击一般僵住了。 那两个字很遥远,在他脑海中闪烁了一瞬才找到归宿。 秦维勉想起贺云津被李先善射伤昏迷,梦中呢喃的便是这个名字,此事还是谢质来告诉他的。 他呆呆地看着贺云津,半天回不过神来。 正航。 难道贺云津一直将他当成这个“正航”? “殿下!” 见秦维勉一脸不可置信,贺云津这才发现自己一时忘情,说错了话。 “殿下——” 秦维勉的回忆又闪到了与贺云津初识之时,他问贺云津为何要跟随自己,贺云津答得笼统,将其说成是某种一见钟情。 第109章 那时他被贺云津笼统的回答糊弄了过去,一直也并未深究,不想今日这个答案竟然以这种方式正正地砸向了他。 “谁是正航?” “我不是——” “谁是正航?!” 秦维勉的胸口攒着怒火,面上却像薄冰一般冰冷却脆弱,好像稍微一碰就要破碎。 贺云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遮饰的余地,从前他不敢说自己是贺翊,因此百般搪塞,现在就是不能全说,至少也得说一半真话了。 “你就是正航。” 秦维勉怒极反笑,贺云津还压在他身上,一双眼睛直白地盯着他,似乎丝毫察觉不到这话的可笑。 “你是正航的转世,你就是他,一模一样——” 真是厚颜无耻。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秦维勉抬脚想给贺云津踹下榻,但那人身躯颇重,只是晃了一下,反而一把将他的肩膀按住,不许他再动。 “你——” “殿下!” 秦维勉被贺云津牢牢制住,心中怒火烧得更盛,委屈和愤怒全都无处发泄。他只想将贺云津踢得远远的再也不见他,可不管怎么挣扎都被牢牢钳制着。 想起方才他放任贺云津大胆的行为,还跟这人赤裸交缠,极尽欢愉,秦维勉简直觉得荒唐至极。 “你给我滚开!” 贺云津没想到秦维勉也有这么大的力道,显是拼尽了全力。他在上面本就占了上风,只是见秦维勉双目赤红气坏了的样子实在不忍,可他若走了就再难有更好的解释的时机了。 秦维勉奋力推搡贺云津,他一想到这么长时间以来贺云津都是在他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便觉屈辱愤怒,偏偏自己现在这样衣衫不整,想叫人又不敢让人知道。他心中的怒火全都化成了手上的力气,拼命想挣脱贺云津的束缚。 “殿下!” 贺云津忽地将手从他身下铲过,虽仍是牢牢压着他的,但却又紧紧抱着。贺云津的鼻尖蹭着他的鬓发,像是一种安抚。 “殿下!我说的都是实情……” 殿下。 他又不是不许贺云津叫他的表字,可贺云津一共也没叫过两次。 秦维勉的力气已经用尽,可双手还是紧紧地握着,骨节都要迸裂。 贺云津越是这样认真、这样柔情款款,他的心就绞得越酸。 这人到底对那个叫正航的有多深的痴想,才能拿一套转世轮回的荒诞学说欺骗自己? 找替身都找到他头上来了,当真是魔怔了。 贺云津知道这样的误会对秦维勉的伤害极大,他试图将身下的人安抚住,但秦维勉虽然无法动弹,可却并未松力,胸口剧烈地起伏,半晌才捺住。 “你出去。” 这语调虽不似方才激烈,但平静之中却寒意逼人,比之前更让贺云津害怕。 他放开了秦维勉。 “殿下,我所说的都是实情,你有哪里不信,我——” 咚咚。 贺云津正在辩解,门外忽传来敲门之声。 “二殿下?京中来了信使,您是否……” 秦维勉瞥了贺云津一眼,清了清喉咙。 “招待好使者,我就来。” 说完秦维勉便丢下贺云津,自己拿起衣衫到床下穿好。碍着门外有人,贺云津也不敢再争。何况他看这样下去怕真是要给秦维勉气坏了,稍微退开一些,两人都冷静一下也好。 秦维勉穿戴整齐,亲自去接待了京中来使。 使者见燕王如此礼重,连连叩首。 “殿下折煞微臣了!此是陛下的旨意并手书一份,今交予殿下。” 秦维勉跪下去接,使者见周遭无人便伸手去拦,示意不必,但秦维勉仍是跪了下去,礼数周全地接过圣旨,这才展开来读。 “大人先歇着,今日天色已晚,明天我为大人接风洗尘。” “不敢劳烦殿下。还有一件事……” 侍者凑近些,低声道: “此事圣旨还未下来,微臣也是听人说起。说是秋收时节天子将要封赏后宫,届时要追封殿下的生母为惠妃呢。” “真的?” “殿下心里知道就行了,可别先传扬出去。” “多谢了。” 秦维勉原本将圣旨和书信都存放在书房,此刻拿了东西本也想到书房去,不想走了两步想起刚刚的事情来,生生煞住了步子,转身往卧房去了。 天子准了他将骁烈营及相洲关部分将士调来横州的请求,圣旨同时送往相洲关,定然比横州更早收到,此刻人恐怕已经出发了。 这是绝大的喜讯。 秦维勉告诉自己别再管贺云津去哪了,赶紧琢磨正事要紧。 可走到卧室门口,秦维勉想到贺云津也不止一次出现在他卧房了,只要那人想说话,他哪有不听的份。 “天雪来。” 路天雪立刻现身,秦维勉吩咐他道: “今后我就寝时你就在房内守着。” 路天雪感到奇怪,但他不问,只是应承下来。 使者还带来了京中旁人给燕王的书信,秦维勉坐在房中一一拆看了。天色早已黑透,看时间也早该安寝了。 秦维勉躺下来,身上酸痛无力,可又精神矍铄左右睡不着。路天雪就在室内守着,秦维勉不愿总是辗转令人知道他的心事,就这么僵直地躺着挨到了天亮。 他跟贺云津在书房不欢而散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 早起后秦维勉派人传唤韩亚彧,韩家正听人讲这段奇妙故事,都在揣测为何白天还蜜里调油的两个人,进书房谈了一会儿就翻脸了。 现在又听说秦维勉叫自己去,韩亚彧眼色一转,有了亮光。 “法曹大人,本王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你,那天贺将军去找老韩公,谈了些什么?” 左右早已被屏退,燕王又是这样一副决绝的表情。韩亚彧只是略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心想传言不虚,燕王跟贺云津果真起了嫌隙。 “回殿下,贺将军问的是原先史国公被云展毒死一事。贺将军……贺将军似乎认为此案不实,他话里话外仿佛觉得云展……呃,此事还有隐情吧。” 韩亚彧故意说得闪烁其词。案发之时他自己虽然还小,但后来听父祖们谈论此事,隐约也能知道此事是谁授意的。贺云津想翻天子的案子,燕王能同意吗? 不想秦维勉好像并不关心事实真相,反而忽地问道: “我听说民间都供奉一位神医,人称‘云菩萨’,他跟此事有何关系?” “殿下您说的人是云舸,他乃云展之子,抄家之后沦入教坊,后来进了无味山,做了白巾贼。” 秦维勉毫不意外。 贺云津从前曾无数次对他称赞过此人,提及之时总是面带柔情。云舸…… “你也生长于朔州,可与这个云舸有过交游?” “回殿下,微臣虽曾见过他,但那时微臣还是孩童,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哦,那云菩萨虽是个不世出的医学奇才,但其实十分年轻,抄家之时大约也不满二十,因此微臣与他实在算不得有什么交游。” 秦维勉默而不言。韩亚彧奇怪地抬眉看他,见燕王只是铁着脸,唇间仿佛抿着一句话。 他看秦维勉酝酿了许久,已经兀自紧张起来,不知道这位少年王者要问他什么,竟是这样为难。 “你可知……这个云舸的表字?” 韩亚彧舒了口气。就这啊? “回殿下,微臣还记得,云舸,字正航。” 第121章 事业脑被迫恋爱 看着韩亚彧离去,秦维勉想起了太多。 他想起自先贺云津便说是为一个朋友报仇杀了人才隐姓埋名离开北地,他还说过一位朋友曾经教给他医术,还教给他吹埙。秦维勉曾经想要打探此事,问起贺云津那位朋友是怎么没的,贺云津却一霎露出痛苦万分的神色,看得秦维勉不忍再问。 他想起刚认识不久,贺云津就让他收集云舸的遗著,无数次提起此人时都是称赞与回护之意。 他想起贺云津被李先善射杀,说是用了云大夫的金伤处急散,十分有效。 他想起贺云津重伤昏迷,梦中反复呢喃着“正航”二字,还是谢希文听见了来告诉他。 他想起贺云津每次提起“我的一位朋友”或是云大夫,话里都十足的温柔,带着浓浓的怅然和怀念。 他想起在冲寂观中,贺云津亲自为云舸那尊塑像擦拭,一丝不苟的样子远非“虔敬”二字可以形容。 …… 一时间零零星星的回忆纷至沓来,好像一根线索串起原本散了一地的珠子,图案形状一时间分明起来。 秦维勉撑着额头,侍者立刻来问他怎么了。 “头疼,扶本王回房。” 在榻上躺下后,秦维勉又觉得身上发冷。他让侍者给他盖好被子,就去请医官来。 这病来得甚急,他早起时不过觉得有些不舒服,本以为待会儿好好吃些东西,再小憩一会儿就无事了,没想到一时间这样难受起来。 第110章 不一时医官过来,给秦维勉诊了脉,开列药方,府中便忙着给秦维勉去配药、煎药。 等着药呈来的功夫,秦维勉已经昏昏欲睡了。 他深知自己这病就是给贺云津气的,可心中益发放不下那诸多的念头,即使闭上眼眼前也是光怪陆离,明明昏昏沉沉可就是睡不着。 秦维勉努力回忆着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不禁想起从前他也曾好奇过贺云津为何钟情于他。那时他曾经探问过,贺云津是怎么回答的? 哦对了。——“我与殿下前世有缘”。 秦维勉咬紧了牙关。 好。 好你个贺云津。 原来人家那么早就告诉他了,是他自己不相信,那人也未曾拿谎话骗他,现在就是治罪又能治什么罪呢。 一时间他的心绞得更紧,身上也汗涔涔的。秦维勉心想不好,这时候病倒了还不知要耽误多少事情。 他估计自己若是睡下,今天恐怕都起不来了。想到这里,他吩咐人去叫贺云津来。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早上要处理的事情多,他本想沉一沉再去分辩,没想到先是听说今日的早会取消,很快秦维勉又着人来唤他。 贺云津连忙过去,到了秦维勉房门口,见下人们正将早饭撤下,他仔细一看,竟觉得那些盘盏都没什么动过的痕迹。 进了房门再一看,榻上挂着帐幔,边上站着路天雪和几名侍女,紧跟在他身后又进来一位。 “殿下,药好了。” 贺云津惊道:“殿下病了?” “慢着。”秦维勉开口便是沙哑的声音,语带不满,止住了要上前来服侍的人。 侍女的手刚放到帐幔上,闻言赶紧放下。 贺云津正欲上前掀开帘帐,不想刚迈出一步就被路天雪拦住了。 “贺将军!……别让卑职为难。” 这自然是秦维勉不想见他的缘故,贺云津抬眼一看,只见帐幔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 “殿下身子不舒服?可否让末将看看?” 贺云津惊慌失措。自从他用莲花为秦维勉续命之后,那人身体一向十分康健,他已许久不曾为秦维勉的身子而担心了。难不成是昨晚…… 想到这里,贺云津更是惶惶不安。若是因为他动作莽撞伤了秦维勉,他会万分自责。 “叫你来,是提醒你,赶紧备好杜将军所需的粮草,这两日就交付于他,送大军出征。” 秦维勉的语调沙哑,气息不稳,全不似平时的清朗有力,听着就叫人揪心。贺云津是不想给杜未翼那么多粮草,原本还想再找机会说服秦维勉,现在什么多或少的,他已不挂在心上了,更不会为这点事再气着秦维勉。 “殿下怎么一病至此?”贺云津看了路天雪一眼,“殿下究竟是怎么了,还请让末将看上一眼吧!” “这里用不上你。赶紧去筹备——咳咳咳——” 听见秦维勉竟被勾起了咳嗽的旧疾,贺云津再也顾不得其它,一把按下路天雪的手,径直到了榻边,给侍女吓得连忙让开。 “殿下?” 贺云津掀开帘幔,坐在榻边,见秦维勉正扭头咳嗽不止。 他连忙扶住秦维勉的背,帮他顺气,却不料感到了异常的热度。 “殿下发热了?!” 秦维勉渐渐止住了咳嗽,转过身,沉沉地躺在了榻上。他闭上眼,不想看贺云津。 侍女递来手帕,贺云津回头接了,帮秦维勉擦嘴。 “殿下这是怎么了?” 秦维勉不想理他。 “吩咐你的话可听见了?” “听见了——” “那就快去办。” “殿下如此,让我怎么安心离去?”贺云津坐在榻边,竟是手足无措。秦维勉面色苍白,声音沙哑,身上滚烫,一看就知难受极了。 他想留下来照顾秦维勉,但这房中侍奉的人无数,各司其职,如今的燕王是不需要他服侍的。 自从他掀开帐幔,秦维勉只是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看,虽只有那么一瞬,却叫贺云津看见了那人眼中的疲惫和脆弱。 “贺将军赶紧去办正事吧。” “殿下是否……” 贺云津声音吞吞吐吐,顾忌着一屋子的人,俯下身、放低了声音问道: “殿下是否受伤了……?” 好好的受什么伤,还不是被你给气的。秦维勉只闷气了一瞬,忽然明白贺云津问的是什么了。 他一睁眼,正跟靠得极近的贺云津对视。 那切近的目光分明印证了他的猜想。秦维勉凝神一想,昨天夜里两人虽然意乱情迷,但贺云津并未太过孟浪,刚开始虽然艰难,但他全程都没有感到什么痛楚,反倒次次体验着陌生的极乐,想来这次病倒并非由于受伤。 提起这事秦维勉就觉得屈辱难堪,偏贺云津睁着一双恳切的眼睛,续又问道: “若是、若是受了伤,也难保发热,还是让末将给殿下看看……” 秦维勉呼吸一滞。 贺云津怎么还敢提这事!是非要气死他不可吗?! 秦维勉一个“滚”字已经到了唇边,只是想起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再说旁人眼中贺云津是他的心腹,不能叫人看出裂隙来。 秦维勉的胸膛起伏,努力克制着脾气,半晌才道: “贺将军去将公事办好,就是替本王分忧了。来人,服药。” 贺云津也怕气坏了秦维勉,就退开来自去询问医官。 医官看了床上那位一眼,小心答道: “殿下没有大碍,想来是受了寒,加之——加之公务繁忙,情志不顺,因此病倒。” 情志不顺。 秦维勉一口气喝完了药,听见医官这话,自嘲地躺了回去。 是啊。他从小到大不受父皇和养母待见,遭过的冷眼和苛待不知多少,可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只相信人要自重。 后来一向护着他的大哥也轻贱他,他只想混出个名堂来,不受人随意的摆弄,纵然经常唏嘘,也并未如此伤心。 可现在秦维勉心中却十分明白,贺云津是实实在在地刺伤了他。 他想不出缘由,可他这病来得如此突然,乏力的四肢、昏沉的头脑、干裂的喉咙都在分明展示着贺云津的威力,不由人狡辩否认。 他心里也闷得难受,像被一块巨石压着。 贺云津问完了医官,又走到榻边,这次没有掀开帘幔。 “殿下交代的事,末将这就去办。殿下用了药好生将息,千万不要——不要为末将气坏了身子。” “贺将军放心吧,”秦维勉淡淡应道,“你还不配。” 第122章 不见 秦维勉训斥贺云津的事很快就在横州官僚间悄悄传开了。 杜未翼来领粮草,贺云津按秦维勉的要求尽数发付与他,杜未翼的眼睛都快要飞到眉毛上面去,比前几日来更多了几分倨傲。 “贺将军的粮草终于备齐了,很是不易啊。多亏还不太晚,不然耽误了大军出征的时机,本将少不得要去燕王殿下面前告状呢。” “杜将军说笑了,我若真的耽误军情,恐怕殿下就先处置我了。” 杜未翼对贺云津不软不硬的回复并不当回事。在他看来,贺云津虽然有些微功,但不过是一个出身草莽的还俗道人,原该是为他们卖命的,哪有骑到他们头上的道理。 从前碍着燕王看重他,杜未翼对贺云津还存些小心,如今见燕王有了横州大族的支持,也对贺云津不满起来,杜未翼便更不将贺云津放在心上了。 “后续一切轮输转运还需贺将军调度,盼你多多用心,可别误了事才好。” “杜将军带万人出征一个小小的山贼,难道还不是手到擒来?末将相信,杜将军必能初战大捷,恐怕用不上末将再转运什么供给呢。” 杜未翼没想到贺云津敢点明这一点,只觉得此人十分无理,竟敢跟他叫板。但贺云津的话面上又客气,叫他也反驳不了。 “……那就借贺将军吉言了。” 杜未翼咬牙切齿地走了,贺云津并不与他置气,他只是想赶紧完成秦维勉交代的任务,别让那人再为他生气了。 送走杜未翼,军士们自去搬取粮草军械。贺云津交给手下人看着,自己去找秦维勉复命。 到了房门口,下人们拦住,说燕王殿下还睡着。 贺云津不敢打扰,转身离去了。晚些时候侍者给秦维勉汇报此事,秦维勉问道: “他来干什么?” “小的不知。小的说殿下睡着,贺将军便走了。” 那侍者小心打量着秦维勉,见尊者似乎松了口气,知道燕王确乎是不愿意贺云津知道他的病情的。 服侍秦维勉洗漱时,侍者又小心打量着说道: “贺将军很是关心殿下病情呢。小的听说贺将军没见到殿下,便去找了医官,不仅是问问,还要了殿下的脉案和药方去。” 第111章 秦维勉并未像他预料的一般露出恼怒的神色,只是略有思考之态。那侍者又道: “殿下先吃点东西?要不要去传贺将军来?” 秦维勉轻轻摇头。 “去叫粮官来吧。” “是。” 不一时粮官来了,秦维勉便问他贺云津给了杜未翼粮草没有。 “中午时分贺将军就令我等清点拨付了,整忙了半天,现在还没干完。” 那粮官也是个心眼多的,早上听说秦维勉斥责贺云津,现在又见燕王不去问贺云津反来问他,自然知道这里嫌隙已经不小了。 “只是……” “只是什么?” 粮官一礼道: “只是听说杜将军走时,好像不太高兴,微臣在堂外听着,仿佛是杜将军要贺将军日后做好轮输转运,贺将军驳了他……” 秦维勉抬头瞥了一眼粮官。 “你下去吧。” 那人行礼告退。秦维勉心中冷笑着想,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机灵,他才避了贺云津一天,一个个地便像老虎闻着血腥味一般围了上来。 可他这时候是真不想见贺云津。 秦维勉的病情并未转好,不过是强撑着起来理些事情,又吃了几口东西。医官们来请脉开药,秦维勉问道: “大夫,我这病如何?” 为首的一人出列答道: “殿下这病起得急,可要好好将养。好在殿下的底子好,应该、应该不妨事。” 秦维勉自小体弱多病,这医官居然说他底子好,口气又这样含糊,秦维勉便存了疑心。 “你跟贺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医官连忙跪倒在地,颤着声音答道: “下官不敢透露殿下病情!实在是、实在是……贺将军不由分说抢走了您的脉案……” 医官自知有失,连叩了几个头才偷眼去看燕王,只见秦维勉面色虚弱,似乎是没力气跟他发脾气。 身后的几位医官也早已跪倒了。 “医署里只有你们几个?” 几位医官无人敢回答,半晌才有一人答道: “启禀殿下,医署中原有一位侯稳越侯大夫,因病致仕,如今住在城外。他从医最久,医术高明,若是请他来一同参详,或许更为妥当!” 另外几人随声附和起来,秦维勉知道自己没有起色,刚才诊脉之时他们又一个个面露难色,恐怕这一病不轻。 “那就快派车去请。” 贺云津就住在刺史府里,自然早知道秦维勉传了晚饭,见了粮官。如今见医官们战战兢兢地出去,他便又去求见秦维勉。 侍者都不给他通报。 “贺将军,殿下正在休息。” 秦维勉在里面听着了。 他是真不想见贺云津。从前他很喜欢贺云津的眼睛,冲淡清空不染尘俗,可偏偏看他时又那样诚恳直白,带着说不出的柔情。 如今知道贺云津原是在他脸上找寻着另外一人,光是想想他便觉得那目光刺得人生疼。 秦维勉身上酸软,他自己清楚这并非全然由于这场急病。昨天晚上贺云津带着他抵死缠绵,那时他身上便已是这样的酸软。想起自己那时的意乱情迷,想起自己对贺云津的宽容放纵,秦维勉更觉得难堪。 贺云津朝里面看了一眼。他想秦维勉既然刚遣走医官,必然还没睡下,这是早吩咐好了不肯见他。 “殿下!末将有事禀告!” 秦维勉合眸。他话都懒得说,抬手指了指屋内的侍者。 那人会意,给秦维勉放下帘幔,到门外说道: “殿下身子不适,正在休息,谁也不见,贺将军先请回吧。” 贺云津急得要命,可又怕秦维勉是真的难受,在门口踟躇了半天。 他心念一动,招了小九下来。 秦维勉正生气,见一团毛绒绒的东西跳到了自己榻上,知道是贺云津的主意。那人还站在他门口,秦维勉纵使见到小九心中喜爱,但一想起贺云津,他还是冷着脸驱赶: “你也出去!” 侍者见有野物跑进来,惶恐地将小九抱走。秦维勉低声嘱咐: “诶,赶出去就是了,可别伤了它!” 贺云津见小九也近不了秦维勉的身,知道这是被恨屋及乌了。他心思一转,话里也带上了气: “小九!你跑到这来干什么!跟我回去!” 小九从侍者臂弯间跳了下去,扭身又往屋里跑,贺云津跨上台阶来追,却被路天雪拦住,他于是低声朝屋里喊道: “小九!还不回来!殿下不想见你,你非往里跑什么!” 小九早已一溜烟钻进了秦维勉的帘帐,但只是伸出个圆滚滚的头,两只前爪扒在榻上,一双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秦维勉,似乎是在等待秦维勉的许可。 贺云津又在外面说道: “小九!你到底听谁的话?!” 听见这么说,秦维勉立刻朝小九伸出了手,小家伙跳上床榻,拿身子去拱他,仿佛是在安慰。 小九伸出舌头品尝空气中的味道,好像知道秦维勉难受一般,紧贴着他躺了下来,用尾巴轻拂秦维勉的手。 “原来你是担心我呀。” 秦维勉心情好了许多,吩咐道: “关门。” 贺云津被关在门外反而舒了口气。秦维勉肯留下小九在身旁就好,至少夜里若有什么事小九还能给他报告。 不想他才走开没两步,身上便觉一阵难言的痛楚。 贺云津站定了体味,确定这是小九传给他的讯号。 第123章 唯物信仰根基动摇 贺云津感到自己的心口仿佛揪紧了一样疼。 小九在秦维勉身边尚且能闻出这样的程度,那秦维勉的身上还不知疼成什么样。 司命给他讲过,语灯莲救人只能救一次,以后遇到什么事情还是会死的。 贺云津不敢大意,一面备车派人去接致仕的侯稳越大夫,一面趁着夜色到天上去。 初成仙时他就碰上了一位上神,道号元化,原是凡间的一位神医,至今还享受着百姓的香火祭祀。贺云津是偶然碰见他的,上神须发皆白,待人倒十分谦和,贺云津听闻他是凡间流芳千古的人物,不禁十分惊奇。 此行自然非常唐突,但为了秦维勉的病,贺云津顾不得这许多,贸贸然地去了。 “有劳仙友禀报,就说云津来访。之前元化长老曾与小仙有一面之缘,近日我得了一个离奇的脉案,因听说元化长老喜好研究医药,因此特来奉上。” 那仙童接来看了。 “你这是凡人的脉案。” “正是。” 仙童叫来一人,将脉案给他: “这是凡人的脉案,我不会看,允恭师兄,你先看看呢?” 贺云津讶道: “允恭?莫非你就是唐太宗时有‘药王’之称的孙允恭?” 那人落落一笑,颔首应下。此人也是凡间的一位名医,唐太宗因见他容貌气色堪比少年,欲授他爵位,被他拒绝。孙允恭死后凡间也为他立祠祭祀,常与元化长老合祭。 原来他也是真的成仙了。贺云津心中踏实了一些,心想今日就是见不到元化长老,能让允恭指点一二也是很好了。 允恭迅速地看了一过,向贺云津笑道: “这是寻常症候,也难叫元化长老感兴趣。仙友请回吧。” 贺云津忙道: “怎么会寻常呢?” 允恭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有了思量的神色。 “元化长老诊过的脉不知其数,个个都比这个复杂难解,相较之下,这个实在平常。” “既说是平常,难道仙友知道如何解之?” 允恭笑笑,不理会他的试探。 “凡人之事,我劝云津仙友还是少管为好,”他眼波一转,“这脉象实属常见,就是凡间有些经验的大夫也可治得了。” 看那神色,贺云津知道最后这话是点他的。允恭这是劝他不必着急,在凡间找人医治就足够了,用不着惊动上神惹来麻烦。 贺云津稍一迟疑,那童子已挥手设下结界,将他挡在了外面。 他便又去找司命。司命仍不在家,他刚一落地,守门的仙童便笑了。 贺云津失望,转身要走,忽又折返。 “有劳仙童,敢问那寿命将近的凡人,若是得了莲花续命,后面的命数将会如何改写?” “你问这个啊,早问我不就是了!白跑了这么多趟。续命后的凡人就不在簿册之上了,灵湖之中也见不到,不知道会如何。” 贺云津疑道: “难道就不归这司命使掌管了吗?” 童子摇摇头。 “非要管也能管,但是簿册上都没有,任其自生自灭也就是了,犯不上费那个力气。” 贺云津记得他来抢夺莲花时司命告诉他没人真的这么做,为何这童子却对凡人续命后的事情如此了解? 第112章 “仙童对此这样精熟,看来得以续命的凡人还不少吧?” “那倒没有。前几天说是有人来抢夺莲花给一个凡人续了命,因此我们几个才研商起来。另外——”那仙童忽然变了形状,露出一副苍老的模样,“我也不是什么仙童。” 贺云津想起司命就喜欢改换容貌,他们家的还真是都这个爱好。 “是我唐突了。” “无妨。其实现在人间飘游于簿册之外的人不过两个罢了。” “另一个是谁?” “另一个么,从前上神到下界去曾遗落了一滴灵露,就在那里长出一棵仙草来,被他采去服用,因此一直未死。” 难不成真是那天秦维勉在冲寂观所见的道人,自称是他“师叔”的? 贺云津回到人间,他感觉得出,小九已经睡着了,那秦维勉自然也是睡了。 因为秦维勉不信转世轮回之说,自然对他那日情动之时吐出的“正航”二字深感愤怒。贺云津想要说服他,可自己又不能在凡间使什么仙术,便想着或许可以通过长生不老的师叔来瓦解秦维勉坚定的想法。 稍一打听,他便也知道了道录这人,就请道录替他去寻找冲寂观的观主。 不出半个时辰,此事就被道录汇报给了秦维勉。 那时秦维勉才睡醒,夜里他发了汗、退了烧,早起只觉浑身乏力,腹中十分饥饿。他正用膳,道录便来求见。 道录只说是来请罪的,寻觅多日也未发现玄绝道长下落,而后才故作不经意一般吐露了贺云津也想寻找玄绝之事。 秦维勉一问,原来道录从贺云津那出来转脚就来找自己汇报了。如此着急,可不像是不经意。 贺云津找玄绝的意图是什么,秦维勉猜不到。难不成是为了请教长生不老的方子? 他昨天病得急,没腾出心思来琢磨,但听了韩亚彧的话他心里已经十分惊骇。 贺云津若是识得云舸,还能对人家有情,那如今少说也有六十岁了才对。 虽说史书上也曾记载一些人年老时仍旧面色红润如少年,但真让秦维勉遇上,他只觉十分离奇。 贺云津别说面色红润了,就是眼角眉梢何曾有过一丝岁月痕迹?更别说他体力超群、精力充沛,更不可能是花甲老者能够做到的。 在找到证据之前,秦维勉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许贺云津所说的“正航”并非云舸,而是同名之人。也许贺云津并未见过云舸,只是乱发癔症、一厢情愿。 让道录退下,秦维勉自己用完了早饭。小九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秦维勉唤了几声。 “殿下,贺将军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听见侍者禀报,秦维勉叹了口气。 下人们正将盘盏撤去,因此门是开着的。贺云津往台阶上走了两步,正好与他对视。 门上挂着轻罗,影影绰绰。 秦维勉见贺云津望着自己,脸上忧色混着愧色。虽只一瞬,但那眼神中厚积的情绪还是让秦维勉心中一颤。 可还未来得及心软,秦维勉立时又想起那一声“正航”来。 当时贺云津也是意乱情迷,动作之时口鼻间闷着浓重的声音,显然在极力忍耐。当时秦维勉还为自己能勾得贺云津濒临失控而窃喜,不想原来贺云津是为着另外一人。 想到这里,秦维勉只觉得浑身皮肤之下泛起了细细密密的刺痛。 秦维勉从来不是一个任情恣意的人,他知道该给贺云津一个说话的机会。 可他就是无法面对。 贺云津的脸上虽然充满了担忧,但并不冲动着急,秦维勉隐隐感到,贺云津并不是来辩解的。 “殿下?” 侍者在一旁提醒,秦维勉回过神,收了目光。 “先让医官们诊脉吧。” 他不愿显得太过病弱,以免影响军心,因此仍是坐在椅中等医官们轮流切脉。 “殿下,昨夜贺将军着人打开城门,派人驾车已经出了城,想侯稳越侯大夫很快便到。” “我这病当真如此严重?” “回殿下,微臣看着……您这、您这似乎是心病。可是太过操劳公事之故?” 秦维勉听了这话反而放心。横州的官医并非草包,诊断十分准确,只是不会治罢了,也怨不得他们。 他不为难医官,便说等侯稳越来了一同商议用药。 秦维勉又叫了杜未翼来,请他收拾好兵马就出师剿灭裂镜山的贺翊余党。随后又有几人前来禀报公事,秦维勉捡重要的见了。 半晌过去,抬头一看,贺云津还在他窗下立着。 第124章 没一句爱听的 秦维勉见贺云津还在门口候着,心中愈发烦躁。他实在没力气跟贺云津谈,可又觉得那人一直这样立着太不像话。 还未决断的时候,不知道去了哪的小九忽然又回来了。 秦维勉低头一看,小九立起身子,前爪搭在他膝盖上,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正朝他抖耳朵。 “嗯?” 小九扭头示意他看门外。 秦维勉一抬眼,自是看见了贺云津。小九又摁了摁爪子,嘴里“嘤嘤”地轻声叫着,再次示意他看门外。 他看看小九,心思就软和一些,看看贺云津,便又硬了两分。 小九见他不动,自己朝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走完就回头看秦维勉,然后再走一步。 “小九过来。” 秦维勉这么一唤,小九看了看他,又看看门外。 贺云津仍在门外恭敬地立着,隔着轻罗依稀可见期待的神色。 “过来。” 小九犹豫了一下,低下头,仍是乖顺地回到了秦维勉身边。秦维勉俯身将它抱起朝床榻走去,小九在他臂弯之间仍回头不住地瞭望。 “真拿你没办法。” 秦维勉被小九蹭得心软,不禁叹了口气,抚着小九的脊背,吩咐人叫贺将军进来。 他不想既悬着心又提着气力地跟贺云津讲话,便先躺下了,由下人服侍他盖好被子,帘子也放下了一层薄薄的绛纱。 “都出去吧。天雪也到外面去。” 听秦维勉如此说,贺云津自然知道秦维勉的意思。但他不敢造次,行礼过后便等在原地。 “起来吧。” 秦维勉靠在软枕上,身上盖了一床轻软的锦被,小九趴在他身边,扭头看贺云津。 “粮草可交与杜将军了?” “悉数发付。” 贺云津答完,见秦维勉不制止,便向前行了几步,到了帘帐之外。 是小九从帐幔中间伸出了爪子。 秦维勉将小九的爪子按下,但贺云津已经掀开帐幔,坐在了秦维勉榻上。 一坐下贺云津便盯着秦维勉看。 那目光虽然饱含着担忧和关心,但秦维勉就是感到十分抗拒。他垂下眼睫,不理会贺云津的探察。 “殿下病成这样,都是我的过错。” 秦维勉睨了贺云津一眼,等着他往下说。 “我知道殿下不信鬼神轮回等事,斥之为虚妄,本不该——” 秦维勉的眼睛眯了起来。 “不该什么?” “……我本来也没想这么快告诉殿下,原不过是想此生陪殿下浴血拼斗,等殿下功成回京,再慢慢修仙,到时你自然全都晓得。不意那天晚上……” 好,果然不是他想听的话。 秦维勉自己也觉得可笑。明明铁证如山,贺云津也早亲口承认,他今日竟还期待着从那人口中得到不一样的答案,直到这期待落空他方才发现自己的荒谬。 贺云津还在解释着。 “殿下可还记得在京都之时,我们曾在郊野遇见一位儿子从军去的老妇人?殿下还着人照顾着她。” 秦维勉自然记得。他向来一言九鼎,亲口答应要奉养人家自然不会忘却。那时贺云津还说到了朔州替她寻访那个姓董的青年的下落,如今看来恐怕是难了。 “她与此事何干?” “那老妪的儿子董修,便是殿下的前世。” 秦维勉听了一怔。他忽地忆起,那日老妇确实曾说过他的声音像她的儿子。但转念一想,秦维勉又觉得贺云津是故意借着那一点巧合戏耍他。 这话如此荒诞,偏偏贺云津的表情却那样诚挚。这表情从前曾哄得秦维勉对他交心交底,但如今却不会轻易动心了。 甚至秦维勉都不想再听贺云津说下去。 他很清楚地意识到,现在不管贺云津做出任何解释,他都要在心底推敲质疑。秦维勉向来坚信用人不疑,从前贺云津对他那样遮遮掩掩,他都不曾深究,但现在,他不敢了。 秦维勉那天嘱咐过韩亚彧,不要对人说起他曾经问过云舸一家的事情。秦维勉现在不会与贺云津对质,他要继续调查,等到掌握了全部的真相再来对付贺云津。 从前他太被动了,现在则要多方打听,他掌握的越多、让贺云津知道的越少,他才能越主动。 第113章 “贺将军这样空口说来,叫我怎么相信呢?” “此事不易证明,我正想办法。” 秦维勉轻轻颔首。 “殿下肯等我证明?!” 秦维勉不置可否,却将身子往里缩了缩。 “你既知道我不信虚妄之事,便该清楚我的眼睛只盯着当下。有没有前世又能如何?今生自有今生的遭逢。” 说完这话,秦维勉坦荡地与贺云津对视。这是他心底里的话,也是他今后能对贺云津掏得最深的一句话了。 贺云津听了,垂眸咬唇,坚定地说道: “我定会向殿下证明。” 这次秦维勉不后悔又给了贺云津这次机会。纵使得到的答案并非他之所想,但给了这次机会,从此他也可无憾了。 只是他心中如绞,实在是不能支撑了。 “你先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听这话说得平静,不像含着气,贺云津请他好好养病,便告退了。 秦维勉看着贺云津的背影,只觉胸中的憋闷越积越重,他挥手令小九下榻,紧接着竟头一歪吐了出来。 这一下令他眼前一阵发白,等到目光重新凝聚,方才看到地上竟是一片暗红的血迹。 贺云津听到动静早已回身来看。 “殿下!” 他冲到榻旁,将秦维勉扶起,手忙脚乱地去拭秦维勉唇边的血渍,而那人的身子沉得像一块石头,直直地倒了下去。 “殿下?!快叫医官来!” 秦维勉张着口深深吸气,贺云津俯下身子想听他在说些什么,小九则将耳朵放在了秦维勉的胸口,细听他的心跳。 秦维勉自己也吓到了。他还不想死,尤其不想这么窝囊地死。 想到这一节,心便又更硬了两分。 贺云津惊慌失措地抚摸着秦维勉的颈侧和胸前,慌张地替他顺气,眼睛红得如同火炙。秦维勉看了一眼他的眼神便闭目不再细看,断断续续地问道: “侯大夫来了吗……” “来了来了!侯大夫来了!” 侍者飞进来给侯稳越引路,那人却是坐在藤椅上,由四人抬进来的。家丁想要将他放下,贺云津急道: “快来给殿下诊脉!还管那些虚礼做什么!” 于是四名家丁径将侯稳越抬到了秦维勉榻边,蹲跪下来,让侯稳越摸到秦维勉的腕脉。 这大夫看起来五六十岁年纪,面容谦和沉稳,目光一转,便似尽知了。 他看看地上的血迹,向跟随的徒弟道: “拿金针来。” 侯稳越请秦维勉起来,以后背受针,侍者要来扶,贺云津早已托着秦维勉的背将他扶起。 “有劳大夫。” 秦维勉看了一根根闪着金光的长针,闭上眼等待。贺云津一手托着他的肩膀,另一手则寻摸着握住了他的手。 第一针下去,秦维勉疼得眉头紧蹙。 贺云津连忙将手握得更紧,同时低下头,用额头去碰他的头顶,哄慰之中带着难掩的心焦: “别怕……” 侯稳越也在一旁安抚患者的情绪: “殿下放心,疼便是扎中病灶了。殿下这样症候微臣曾经见过的,这施针之法源自神医云舸,定然无事。” 第125章 内部瓦解 听侯稳越提及云舸,贺云津紧张地看了那老大夫一眼。 秦维勉垂眸只当没看见,他胸口闷得紧,后背刚刚受了针的地方又尖锐地痛着,实在是没力气较劲了。 从前他身子不好,常常整夜整夜地咳着睡不着觉,疼痛如影随形地伴着他。 那时病痛是他人生的底色,他不怨天尤人,只因他从未知道健康的快乐。可如今他已经这样舒快、这样畅意地活了一年多,再次被疾病缠上心中就格外不甘。 贺云津之于他,或许也是如此。 那侯稳越的脚虽未曾沾地,但手是极稳的,也不像那几位医生一样反复商量、琢磨,一旦把了脉就果断施诊,尽显自信从容。 而贺云津,在侯稳越进来时还满眼的打量小心,一旦听说是云舸的针法便不再探究,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扶着他方便侯稳越扎针。 “殿下这病是气急攻心,能吐出来反倒是好的,”侯稳越边下针边给秦维勉汇报,“微臣用这几针给殿下调理经脉,后面再用些汤饮就无妨了,只别再如此动怒才好呢。” 秦维勉点点头。 这老医生语气温和柔软,竟莫名有种慈爱之意。 “殿下稍坐坐,两刻后微臣再为殿下除去。” “有劳……有劳侯大夫,你请先下去歇歇吧。” 贺云津见秦维勉垂着头、弓着背,气息粗重,心中也跟着揪紧。他换了个姿势,准备久久扶着秦维勉,不想秦维勉抬头看了侍者一眼: “你们来。” 秦维勉从他掌心中将手撤走,命那两名侍女在旁扶持。贺云津被挤开,默然立于一旁。 “贺将军何必在我这里?” “殿下……” “我病了这两日,都未到下面去,你还不替我加强巡查?”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说的是要紧事。这人此生不管是什么时候,心中一时也不曾忘记正事,这确该是主帅必须做到的。 秦维勉抬起沉重的眼皮瞥了他一眼。 那目光在他脸上转瞬而过,仿佛看他一眼只是应付场面。 “贺将军将军事办好,就是替我省心了。”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现在看见他生气。 “……是。末将这就去,晚些再来看望殿下。” 秦维勉听见贺云津出去,却在外面追上了侯稳越,同那老医生攀谈了起来。秦维勉苦笑着想,贺云津这是迫不及待去打听云正航的故事去了吧。 他就不明白了,云舸短短二十出头的人生,怎么就留下了这么绵长的余波,连侯稳越的医术都跟云舸有关系,那人活着时究竟都做了什么? 贺云津又向侯稳越详详细细地问了秦维勉的病情,知道那大夫方才并无隐瞒,秦维勉只需理顺了气,好好休养几天就好了。 他这才稍放些心。反思刚刚的谈话,他想不出自己是哪句话惹恼了秦维勉,竟逼得那人生生吐出口血来。要说最难接受的,应该还是那一晚他脱口而出的呼唤。今日已经将话说开了,怎么心情反倒这样激烈起来? 不管怎样,现在秦维勉的安危是最要紧的,别的都还有缓步的机会。 晚上他又到秦维勉这里问安,听侍者说燕王殿下刚刚睡下了。贺云津见屋中熄了灯,便到窗下去细听,果然听见秦维勉吐息均匀,似是睡着了。 小九在秦维勉身边陪了一天,现在也在秦维勉榻上趴着。贺云津感知到小九现在也舒展了不少,睡得正香,但他仍不放心,又叫了庄水北来。 “末将下午去请安,殿下起色好多了,李重丘李大人、戴将军、窦将军等也去问病,殿下同他们说了不少话。哦对了,末将见几名医生脸色也轻松了不少,我想殿下应该是无事了。” 贺云津这才放下心来。 但秦维勉接着却一连几日不愿见他。如果是他自己去,秦维勉便不见。若是叫上其它的将军们同去,秦维勉虽令他们进屋,但也不单独留他说话。 敖来恩跟路天雪这几日也一直守在秦维勉身旁,贺云津虽有本事进得去秦维勉的房间,但也没有单独同他讲话的机会。 前些天贺云津原以为这夺缘之路已经大有所成,没想到原来是水满则溢,美满的同时埋下了这么大的祸根。 秦维勉每次都将自己挡在纱帘之后,不管是同人周旋还是发号施令,都仍是那样干脆简断,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甚至,贺云津有时觉得,秦维勉比从前更加坚决了。 杜未翼出师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这些日有司一直在准备出征前的祭天仪式。如今事情到了眼前,众将便问秦维勉是否要亲自到场,贺云津在旁听着,也不禁抛眼去打量纱帐后的人。 “那是自然!杜将军出师,本王当然要劳师相送。” “可是殿下的身子……” “诶,我这病已经不妨事了,”秦维勉说着,竟将纱帐一掀,从里面走了出来。 贺云津连忙盯着秦维勉的脸色看。 旁边的庄水北碰了碰他。 贺云津这才注意到秦维勉已经看向了自己,面带不悦。直视尊者,方才是他失礼了。 “本王养病这些日子,也实在是闷了。听说过几天横州还有节日?如今难得太平,也该好好办一办,到时本王还要去与民同乐呢。” 李重丘问道: “那殿下明日可要升帐议事了?” “正是,从明起一切照常。” 贺云津说道: “殿下前几日那样难受,还是多多将息,先养好了身体才好。” 秦维勉扫了他一眼。 “本王已经大好了,有劳贺将军挂怀。” 第114章 秦维勉原本理都不想理贺云津。这人要不是立了那么多功劳,秦维勉早让他滚蛋了,如今不过是不想让人觉出他俩之间的嫌隙他才应付了一句。 可贺云津的忧虑和秦维勉的冷淡都逃不过在场这几位老狐狸的眼睛。打秦维勉一病他们就嗅出了异常,现在更是深信不疑了。 秦维勉露面后并未同众人多谈,最后只让庄水北一人留下。庄水北在横州原本算不得什么惹眼的人物,前番随燕王历险过后地位扶摇直上,一时也是尝到了不少人间冷暖。 横州旧将看贺云津等外来将领不服,这自不必说。他这立场却又复杂,有人想要拉拢他,有人已经将他当作了敌人。 何况庄水北只是寒族出身,那些世家望族也不会真将他当作自己人。 方才他处于众人之间,格外小心谨慎,一直在努力察言观色。秦维勉正是看出了这份战战兢兢,这才留下他询问。 庄水北没想到燕王居然看得如此仔细,心中一暖,跪倒在地将自己的处境说了。 秦维勉问道: “你今后是想留在横州呢,还是跟着我走?” 庄水北进退维谷,正是因为不知道秦维勉的安排。没想到燕王殿下居然肯问他的想法,一时不禁惶恐得连汗都流了下来。 “殿下!末将愿终身追随殿下!” 秦维勉让他起来。 “将军如此忠义,本王定不负将军。” 话说到这里,庄水北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殿下是仁义之主,难怪贺将军也那样劝我。” 秦维勉提起心问道: “他说什么了?” “前日贺将军见末将脸色不好,大概也是猜到末将心事。他只说要我一心追随殿下,万事定然无恙。” 秦维勉听了,忽然沉默下来。 贺云津的心是足够忠诚,可如今一想,贺云津的忠心,难道就不会跟衷心一样,原本就向错了地方? 现在贺云津的梦做得正实,可若有一天这梦自己醒了,那人的心可是立刻就没了依凭了。 秦维勉立刻想,他得赶紧修复一下这关系才行。可这么一想,他就憋屈。 第126章 你不似他 贺云津晚上睡不着,正拿着一本《春秋左氏传》在看,忽然见到桌上落了一只金灿灿的画眉,随即古雨便出现了。 “你把小九留下做什么了?这么久不回去。” 贺云津很少这么想见到古雨,实在是他几天也闷坏了,此中情由更无人可说。 “他病了,让小九看着点。” “我说呢,”古雨挨着贺云津坐在了虚空之中,“他病了你不自己去看着?正是你表心意的好机会嘛。” 贺云津合上书卷,重重叹了口气。 “……他的病——唉,算了,他不想见我。” 古雨挥手让画眉自己去找小九,而后才问贺云津: “哟,这是怎么说的?” 想起事情的起因,贺云津面色一赧,只好略过前情,只挑紧要的说。 “怪我,不小心叫成了他从前的名字。他不信轮回转世之说,只当我心里是为着别人。” “这倒有趣,”古雨玩味地笑了笑,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你说你,非告诉他实情做什么?就说是正盘算着别的事情,因此脱口而出别人的名字,不也就混过去了。” 贺云津当然不能说他是在什么场合叫错的。 “……已经说完了,没有搪塞的机会了。” “我真是服了你。” 古雨想了想,向前伸出了手。贺云津正不明白他干什么,忽然画眉就翩然而至,落在了古雨掌心。 画眉口中衔着一个贺云津熟悉的器物。 “没办法了,用这个吧。” 古雨将玉壶给了贺云津。这东西初下凡时贺云津拿过,后来就放回了兰筏溪。用它恢复前世记忆所需的代价太大,他不愿这样伤害秦维勉。 “我不用。” “你现在也试过了,何必跟自己较劲呢。有这简单的办法能解决问题,你还在人间苦熬干嘛?” “取心头血对身体的损伤太大。” “以你现在的处境还想什么呢?换做我是他,现在早把你踢得远远的了,怎么可能再回头看你一眼。” 贺云津默然不语。秦维勉的性子未必不比古雨更烈,这次的事确实不是容易弥合的。秦维勉至今没把他怎么样,想来已经是耐着性子了,他得看好了机会,主动给递个台阶才行。 “玉壶我留下,正好过几日送给他。” “……这么好的法器,你就当个摆件送人吗?!” “你是知道我的,”贺云津向古雨说道,“你劝了那么多次,我可动摇过吗?” 古雨扁扁嘴。 “我不管你,别老让我们小九回不了家就行。不过——” 贺云津见古雨竟然难得露出了深沉的目光,不禁十分奇怪。 “不过什么?” “你下凡这么久了,难道真的感觉不出来?你真当这云四跟云一是同一个人?这件事,恐怕是他对了吧。” 贺云津心中一悚。 古雨将画眉放到自己肩上,走之前又向贺云津说道: “你若只是玩玩,不妨想些轻松的法子。若当真还存着从前的痴念,也该好好想想大家劝你的话了。” 第二天贺云津去给那玉壶配了个匣子,拿上了去见秦维勉。听说贺云津是来进献宝物的,秦维勉疑惑了一瞬。 “……叫贺将军进来吧。” 侍者接过贺云津手中匣子,奉到秦维勉面前。打开一看,那玉壶个头虽然不大,但那玉料的成色极好,通体雪白温润,秦维勉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竟是没找出一点瑕疵。 这器物的装饰虽然不见繁复,但工艺精熟,也是无可挑剔。 秦维勉更加困惑了。 且不说贺云津向来不以这种方式讨好他,就是这次想出了这法子,可这么珍稀的东西他从哪弄来呢? 看秦维勉的表情,贺云津松了口气,想来这物件在人间的宫廷之中也还看得过去。 “这器物你是从何得来?” “不过是到处打听买来的。” 不知怎地,听贺云津如此讲话秦维勉就觉得这话不实。 秦维勉伸手将那东西拿起,只觉触手生凉,是他从未遇见过的手感。 宝物他见得多了,就是没见过的他也不十分稀罕。贺云津要是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回心转意,那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 秦维勉将玉壶放回匣子,让侍者退回。 “你费心了。只是东西我不能收。” “殿下……?” “济之的薪俸才多少银子,何必惦记着买这些东西。如今我在军中,也不该如此奢靡张扬。” “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殿下何必——” 秦维勉仿佛早已想好了,虽未屏退从人,但令贺云津到自己跟前坐。 “济之,”秦维勉半晌才拈出这两个字来,“我知道你并不是喜好珍玩的人,也大可不必耗费巨资弄这个东西来给我。你说的话我既然不信,也不可能为着一个器物就改变主意。只要你还想安心留在军中,我不会为了这样的事为难你。是去是留,念在你战功赫赫的份上,我就容你选择一次。” 贺云津这些天早就想到,秦维勉一时是不会相信轮回转世之说的,也不会甘于当“别人”的影子。秦维勉能够平和地接受他在身边,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剩下的他只能再慢慢努力证明。 但他没想到,秦维勉居然让他选择。 “我当然不会走!”贺云津说得斩钉截铁,“可我给殿下送来这只玉壶,也不是为别的,只是想让殿下宽宽心、有些乐事,别再气坏了身子。” “济之既然选择留下,仍如从前一般勠力同心就是,不必务于这些虚华的事情。” 不知怎么,秦维勉看见这玉壶就烦躁。自从他掌了些军权,费心钻营给他送东西的人多了,他并不当个稀奇事。 但他知道,贺云津并不是这样的人。 回想起来,还是他们初识不久贺云津给他送过两回东西。第一次是那块打着同心结的玉佩,还伪装成仙人梦中所赠,其中的寓意是不言自明的。 第二次则是给他带了一包茶,那是因为前几天听说希文给他送茶,因此竞争了起来。 从那以后贺云津何曾这样郑重其事地给他送礼,秦维勉想也没往这些事上想过,因为他跟贺云津的关系原不必靠这些俗物支持维系。 那时秦维勉以为,他们交心、同命。 现在贺云津将那匣子从侍者手上接来,亲手呈到他的面前。 “殿下就收下吧。” 浑圆精致的玉壶散发着光泽,温润晶莹简直不似凡间的东西。秦维勉想,这东西就是拿在祠庙之中的仙人手上,也太过干净纯白了。 但他现在却同时觉得这东西俗陋得很。 第115章 秦维勉不想接过,好像他一收下,就更坐实了他跟贺云津这段关系原本就只是寻常罢了。 他忽然想,这些日子这样难过,何止是因为被哄骗着做了别人影子的气愤和恼怒呢。他原先以为自己遇上了极珍贵难得的东西,现在却发现那比一场空还叫人难以接受。 一片冰心在玉壶。 他当然知道贺云津挑这么个器物的用意,可贺云津以为那是冰心,他却不信。 贺云津仍旧奉着那个匣子,抬眼看他,眼中尽是期许。 秦维勉下定决心,挥手叫来侍者。 这事原本就如此不堪,他心中的执着又有谁知道呢。 贺云津见他肯收下,唇边也有抿不住的笑意。秦维勉不想看他这突然流露的真挚模样,改换了话题问道: “如今已经送走杜将军,城中又有节日,我想去看看,济之觉得我是直接去的好,还是微服的好?” “殿下可能不知,北地一带节日之中所演的社戏有许多迎神、求卜和巫祝的东西。那所拜的神明又并非全在官方祀典之上,倒有许多是民间自发封的神,祷祝仪式也未必都很高雅。” 贺云津的心情确实好了很多,秦维勉这是问到了他所熟习的东西,因此贺云津还像从前一样娓娓道来,恨不得把所知的都告诉秦维勉。 不过他还没说完,秦维勉已经知道其中的意思了。俗神之流,官方有时禁止而有时又默许,不过是看他是否成了气候、或者是否于教化有利罢了。他以燕王的身份去,到时就不容易和稀泥了。 “既然如此,还是微服。到时候济之与我同去吧。” 贺云津自然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这社戏可是难得的轻松时节,也是一年到头都没几次的盛事,到时带着秦维勉高兴高兴自然是好的。 而秦维勉硬撑了这么半会儿早已倦透了。要不是为了大局,他早把贺云津打发得远远的了,还能留在眼前给自己添堵? 如今强撑了应付了这么久,他也是够了。 “那济之就先回去吧,我要歇歇了。” 秦维勉低头饮茶,眼中闪过了一丝铜铁般的坚硬冰冷。 贺云津看得心中一惊。但那眼神转瞬即逝,他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是一种和这张脸很不般配的眼神。 第127章 可惜 虽说秦维勉要微服私访,但横州的官员不会让他挤在民众中间,早在最热闹的戏台对面给秦维勉留好了位置。 早上秦维勉带着路天雪、贺云津带着范得生,后面还跟着横州主管风化的官吏,一行人早早便出发了。 但饶是如此,城里城外也早就挤满了人。大街上有唱戏的、有杂耍的,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十分热闹。 这一天横州的妇女跟儿童也全都出了家门,加之路上摆摊售卖的七嘴八舌地招揽顾客,真是喧闹无比。 秦维勉早就看花了眼,路天雪跟贺云津一左一右地护着他,以免他被挤到。 “原以为京中立春的社戏已经是头一份的盛事了,想不到这里竟然也毫不逊色。” 贺云津正想趁机多跟秦维勉说话,不想那名官吏连忙拨开群众,紧跟在秦维勉身后答道: “殿下,这还没到社戏的地方呢,那里呀,更是热闹!” 秦维勉嗔怪道: “出门在外,我是秦公子。” “是是是,秦公子,是微臣冒昧。” 秦维勉回头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愚笨。 路上忽然有人强横地挤过去,人群像波浪一般翻涌,竟将秦维勉掀了个趔趄。 贺云津连忙抓住秦维勉的手,路天雪则已经将剑拔到了一半。 秦维勉给路天雪使了个眼色令他收好,同时将手从贺云津那里撤了出来。 贺云津将手伸到秦维勉身后,却未触碰,只是虚虚地环着,以防后面有危险。 那名官吏又凑上来,涎着笑道: “殿下要是想看全场的社戏,最好还是快些,城外马上就要开始演了。” 那人跟在身后,说话时口中便散发出一股子臭气。秦维勉原本就看不上他这副样子,现在更是不想理他。只是怕人说自己轻贤慢士,秦维勉没有多说什么。 大街之上人挤人,味道原本算不上好,偏偏贺云津的气息即使在这样的地方也能闻见,清新飘逸而又熟悉,简直是一种安慰。 秦维勉看了贺云津一眼,只见那人眉眼清隽,大异凡物。 可惜是个王八蛋。 范得生看什么都新鲜,路边的店铺里有人在卖五颜六色的点心,传来一股甜腻的味道。范得生直往那边瞧,都走过了还回头看。 秦维勉原本没注意这事,却看见贺云津给徒弟塞了一把铜板。 “快点回来。” “诶!谢谢师父!” 范得生从人群中硬挤了回去,秦维勉看了一眼,心想贺云津对徒弟倒很好,不仅没有为师的架子,还这样爱护。 可惜是个王八蛋。 一行人很快到了城外,那里早搭起了戏台,台上的人衣着鲜艳俗气,已经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这戏台附近原就有茶楼、酒楼等,位置最好的一处早在二楼给秦维勉留好了位置。 “我们可来晚了。” “没有没有,”那名官吏又凑了上来,“这是一些小戏,暖场用的,正经戏都在后面呢。” 二楼临窗摆下一桌,围放着三把椅子。秦维勉对着窗户坐了,招手让贺云津坐一边。 路天雪立在门口,那名官吏则点头哈腰地等着。 秦维勉正不愿开口,贺云津说道: “靠窗之处恐有杀机,殿下要坐这里最好还是让侍卫紧紧跟着。” “天雪坐我身边吧,”秦维勉就势安排,便向那官员说道,“你们也别站着,让店家再拿几把椅子来,大家都坐下看吧。” 那官吏、范得生及跟随的人一齐谢了。秦维勉坐定了便往窗外看去,戏台上拉拉扯扯的,看起来确实不像什么正经戏本。 贺云津给他解释: “这开场的戏往往格外俗白,有时甚至有碍风化,有爱看的早早就来等着,那些带孩子的就故意晚些才来。” 秦维勉点点头,那官吏见他感兴趣便要上来介绍,秦维勉摆摆手: “大人不必忙活,坐定了看就是。” 贺云津接话: “是啊,这些我在朔州也是年年见的,我先给殿下介绍一二,有我看不明白的再请教大人。” 秦维勉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很快就觉得还是贺云津好一些。 演小戏的人下去,换上一群穿花衣的男子来。 贺云津给秦维勉解释: “这是祈求秋日丰收的舞蹈,均由男子表演,都是刚健有力的动作,这也是今日社戏最重要的部分。” 秦维勉立时想起贺云津曾经在教坊中学过舞,若是从前他会借机打趣一番,但今日话到了嘴边却吞了回去。 舞蹈者下去后上来了一名老妇。那妇人打扮成道婆模样,身后一个半大小子抱着一束桃枝,放在地上之后又在桃枝上盖了一套女子的衣裙。 老妇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来,用食指顶着举到天上,仰起头口中念念有词,同时嘴里发出好似风啸一般的声音。 戏台下面黑压压的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贺云津也放低了声音: “这是在请姑姑神呢。殿下看大家都盯着那桃枝看,据说若是衣裙动了,就是紫姑降临,到时再以扫帚来卜问吉凶。” 秦维勉奇道: “何为姑姑神?” 见秦维勉感兴趣,贺云津赶紧卖弄。 “姑姑神就是紫姑,原是一户农家的女儿,嫁人之后受到婆婆和小姑的欺负,将脏活粗活都给她做,生生累死了。传说她死后成仙,专门庇佑小门小户,遇有不平之事则替天行道。原先还是女子妇人们信她,不过是劳作之余求个安慰。后来渐渐男子也笃信起来,以致于疾病、水旱、平安等都向她祈求,竟然无所不管起来了。” 秦维勉见方才舞蹈之时,中间请出的都是佛祖、三清、孔孟、关帝、李靖等人的画像,虽说太过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了一些,但好歹都是正史有征之人,皆在官方祀典之上,不想如今竟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女都能成仙了。 秦维勉想了想说道: “此女既不闻名,也无功德,只是因为自身遭际可怜竟然就被奉为神明,这也真是奇事了。” 那名口臭的官吏连忙近前来请罪: “微臣明日就禁绝了它。” 秦维勉正无奈,贺云津开口道: “百姓敬神,不过是求个顺遂平安,这样的传说反倒更加亲近可信,不像那些由帝王将相而成神的那样高高在上呢。假使家中有些许小事,想来求告于孔孟、关帝也未免可笑,倒是姑姑神可能会倾听他们的难处吧。” 第116章 “济之这话说得通达。” 秦维勉想,贺云津到底是历过人间疾苦的,懂得民众的心理。他自己虽然有心亲民,但实在也有隔膜,不能事事体察。像贺云津这样于底层超拔出的清逸,确实极为难得。 可惜是个王八蛋。 那官吏还弯腰站着,秦维勉无奈只好说明: “一些民间俗神也不打紧,何必禁绝它呢。” 那台上历经周折才“请到”了姑姑神,随即又卜问吉凶,自然是个大吉了。 过了一会儿,台上又来了一群巫觋,贺云津知道他们要演些神鬼附身的戏。他刚想给秦维勉介绍,不想定睛一看,台上有人举着一面“药”字的幡子,一名觋者手上则拿着一只药罐。 贺云津还当他们要请的是华佗、扁鹊等人,秦维勉却比他更先想到了: 这些小民信奉的未必是那医家的祖师者流,怕不是那个什么“云菩萨”吧。 第128章 生前身后事 从前朔州的社戏,在这医药方面信奉的都是药王孙思邈。那云家便自称师承药王,贺云津一直当祭祀孙思邈是云家推动。云舸进山之后,每逢社戏的日子便要下山,也到药王祠中祭祀一番。 但那时只是在祠前歌舞祝祷,戏台上巫师们所请的还是一些民间的俗神,比如姑姑神等,贺云津还没见过药王上身的戏码。想想他在天上见到的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仙人,再想想那些举止浮夸的巫师,他也觉得那样恐怕会很可笑。 “这些巫觋要演的是神鬼附身。在小民看来这并非是戏,而是真相信神鬼将附身于这些巫师之上,借他们之口向人间宣谕。” “现在请的是什么人?” “看那幡子,想来是药王。” 秦维勉直觉这不是孙思邈。但他并未说出心中所想,只是说道: “古书上说巫者乃是沟通天人之人,这样的祀典皇家早已不行了,想不到民间倒还可见这巫者的本意。” 贺云津在天上跟古雨打听过,原先神人杂处之时,所谓巫者确实是可以跟神仙沟通的凡人,后来绝地天通,巫者便失去其不多的神性,变成了纯然的表演了。 也不尽然。 贺云津想起古雨曾经好笑地跟他说,有那好事的仙人曾经真将亡灵投身于巫者之上,弄出来不小的乐子呢。只是这些事虽然有趣,他却绝不敢在此刻跟秦维勉说半句。 秦维勉正看着台上,那一群人围住中间的一个转圈行走,手上拿着瓶子,喝一口水便抬头吐出,口中念念有词。被围在中间那位则垂首闭目不言,唯有手上捧了一只罐子。 随后外围的人将瓶子放下,又拿起早放在台上的陶盆,以手敲击陶盆底部。 贺云津接着给秦维勉解释: “那陶盆据说可以传声至天上,必须击此陶盆才能将神鬼请来。” 秦维勉点点头。中间那位巫师一直低着头,只有上台时曾经一瞬间露了脸。秦维勉仿佛看见那是一名白净清秀的年轻人,若果真如此,今日所请的神恐怕就是云舸了。 因此秦维勉的眼睛一直盯着台上,即使跟贺云津说话,目光也未曾移开。 “我听说蛊术也以这陶盆为神器,从前宫中曾经出过蛊案,那时也搜出来几个陶盆。” “正是,大家口口相传,现在各种法事往往都要借它助势。” 秦维勉仍旧盯着台上,只见那群巫师边敲边舞,节奏愈发紧凑起来,虽然不信鬼神,但这鼓点莫名给他紧张之感,秦维勉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贺云津见秦维勉虽不搭话,但看得出神,便接着给秦维勉介绍: “至为可笑的是,前些年有些道场之上也要在念经之前先敲一番陶盆,还说——” 戏台之上随着乐声突然中止,转圈施法的巫师们忽然直挺挺地向后倒下,中间那位猛然低下头,随即又迅速抬起,目光灼灼地扫过台下众人。 秦维勉看见贺云津放在桌上的左手忽然紧握成拳,将方桌都压出了响动。 举目望去,那独立的巫者果然年轻且容颜清俊,眉眼之间还有些书卷气。 更令秦维勉不快却不得不承认的是,那人样貌跟他还有几分相像。 直到看见那巫者露脸,贺云津才恍然大悟,原来现在社戏中请的神灵已经是云正航了! 这些装神弄鬼的仪式原本骗不了他,可是看得入神之时忽然出现一张酷似故人的脸,他还是惊讶到失态。 待反应过来时他连忙去看秦维勉的脸色,那人玩味地笑着,但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 “难道济之也信这些东西?” 贺云津只当秦维勉是为了那人跟他相像而不高兴,但又不能出言点破,正在吞声之时,台上已经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云菩萨了。 秦维勉的脸色阴晴难辨,唯有唇边浮着一丝笑意,用眼神指向窗外: “济之快看吧。” 那名谄媚的官吏偏在这时凑了上来: “贺将军方才所说实在非常准确,只是还有一点,恐怕二殿下跟贺将军不知道呢。在这恭请云菩萨的法事中,那只药罐才是真正通灵的东西。您看他在手上牢牢捧着,其中还盛着由五味药材熬成的汤饮,那便是神医云舸传下的方子。” 贺云津听了这话倒没觉得有什么,却见秦维勉好似忽然来了兴致,竟然追问起来: “横州这里竟然如此信奉云舸?” “正是呢!殿下您看,下头有多少人已经跪了下去?自从云菩萨升天之后横州便常祭祀他,年年都是这样请神。前些日子您曾见过姜五郎,那老头儿总是说他曾经见过云菩萨,大家都怀疑他见的就是这样巫师附灵的场面,只是他年老昏聩,当成了真的。” 秦维勉忽然向贺云津问道: “济之从前见过云菩萨降临吗?” 贺云津没防备他有这么一问,真真假假的话在心里一时不知该捡哪句说。只见秦维勉的神色也是半真半假,眼角含着笑仿佛只是随口打趣。他想了想,说了句实话: “朔州祭祀的倒还都是药王。” “从前横州祭祀的也是药王,”那名官吏接口道,“只是从前北地瘟疫,就是神医云舸惠赐药方,这才渐渐止住。更难得他平时常常为穷人诊病,与同行也十分亲善,独家的方子都肯教给别人。曾有一种小儿常患的毛病,就是因他将自己悟出的方子传给北地的大夫们,从此再没有因此夭折的了。” 秦维勉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是后人传说,但贺云津知道这些都是实情。听人提及云舸的慈惠之处,想起当年相处的景况,贺云津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柔软。 秦维勉却只觉得酸。 这云正航听起来是够好了,好得也能配得起这样的怀缅和祭奠。 那台上的巫者正以云舸的口吻传下一些常用的药方,又说了一些“流年大吉”之类的好话。那人说起话来也像个读书人的样子,秦维勉问道: “这巫者是怎么选来的?” 那官吏挂着笑答道: “巫者不过是家业世代相传,不过这请云菩萨的男觋倒有些说道。” 贺云津听了也十分惊奇,认真听那人讲下去。 “从前见过云大夫的人多,大家挑选与云大夫长得相像的来做,后来就成了习俗。只是战争频仍,从前的人渐渐故去,已经没人说得清了。如今这位乃是请姜五郎掌过眼的,他虽糊涂,但也再没别人见过,大家姑且也就信了他。” 贺云津估计那人还没发现巫者与秦维勉面容相像,听了这话生怕他触怒了秦维勉,连忙冲他使眼色,同时弥缝起来: “大人刚才也说姜五郎未必真的见过,他恐怕只是挑长相出众的来吧。” 秦维勉斜睨了贺云津一眼。 “济之何必紧张,不过是长得同本王有几分相像罢了。这云舸有恩于民,本王岂会轻易禁绝?济之还怕我掘了他的坟去不成。” 第129章 明月照明月 秦维勉的表情既嗔且笑,但贺云津明确地感知到了他的不高兴。 在秦维勉心中云舸一直属反贼同党,既然不信鬼神,自然又斥巫祝为末流了。现在一个扮演云舸的巫师长得像他,他自然不高兴。 贺云津知道该顺着秦维勉说话,但让他贬低云正航他却做不到。 “殿下胸怀宽广,是末将唐突了。” 那名口臭的官员这才知道其中缘由,立刻跪下,说自己事先并未觉得那巫师与秦维勉长得相像。 秦维勉不耐烦地让他起来。 “你说的对,不过稍稍相类罢了,一般人岂会留意。” 那人淌着汗退到了一旁。 贺云津直觉秦维勉心中所想的没有那么简单,但他不敢多话,以免秦维勉迁怒于云舸。 这请神的巫术演完之后又是一些吹吹打打的戏目,秦维勉看得无聊下楼更衣。 等到再回来时,贺云津看他心情似乎好些了。 “本王可错过什么精彩的了?” 第117章 秦维勉让众人不必多礼,又到了窗边坐下。贺云津答道: “刚刚与这位大人交谈,接下来是今年新加的游神,殿下来得正好。” “游神?刚刚舞蹈之时不是游过了吗?” “回殿下,”那谄媚的官吏凑了上来,“这场的游神是将神像的真身从庙里请过来,供众人瞻仰。” “请的是哪尊神?” “回殿下,是伏波将军——” “诶,你先别说,”秦维勉令他退下,转向贺云津,“济之先与我猜猜,是哪位伏波将军,等会儿再请大人解谜。” 贺云津见秦维勉面色清霁了不少,弄这个小游戏自然也是想表现出和乐的样子来。他想了想,谨慎地说道: “殿下精通文史,对于历任伏波将军可比末将熟悉多了。若殿下执意要末将猜——横州地望临近山戎,近些年更是饱受山戎侵扰,因此末将想来,今日的祭祀自然应该是符离侯路博德,他曾经抗击过匈奴,于此情此景最为贴切。” 秦维勉听了点头,含笑道: “本王倒认为,今日所祭应是后汉的马援将军。大人,请你解谜吧。” 那人忙道: “殿下英明,叫殿下猜中了,正是马伏波将军。” 贺云津当然捧场: “殿下是从何想来?” “若论功绩和人品,路博德将军自然也不逊色。然而马援将军后代众多,且又世代为将,直到汉末仍在西凉驻守,他们对于祖先自然颇多祭祀和推崇,逐渐扩散开来,为百姓所信仰,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思路贺云津确实没有想过。方才他也是在这二人之间取舍,不过虑到路博德曾与匈奴作战,因此才勉强做出了选择。 旁人已经先于他做出了合适的反应。 “哎呀!殿下真是英明神武,叫我等叹服啊!” 秦维勉不理会厌恶之人的恭维,只问贺云津: “济之觉得,百姓为何祭祀马伏波将军?” “想来自然是祈求国泰民安、烽烟永靖之意。” “不错。刚才也说,如今日这样辉煌地祭奠伏波将军是往年没有的,这当然是因为横州最近差点陷入虏手,又派兵去剿那白巾贼余党,因此百姓便格外渴望战争得胜,要求神灵保佑了。” 贺云津一直跟着秦维勉的目光在看窗外,闻言轻叹了一声,点点头。 “济之可知,这世上无神亦无鬼。所谓鬼神者,并非长存之精神,而是人思念存想之所致。正如今日百姓心中存着这样愿景,那伏波将军也就比从前更加尊显了。” 贺云津闻言心中一震,方知秦维勉的匕首在这里。秦维勉的话不无道理,但没人比他更清楚神是真的、鬼也是真的。 说完这话秦维勉便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 不知从何时开始,秦维勉看他的目光便像隔了一层帘幔,令贺云津感到难以接近,更难以捉摸。他想秦维勉或许是想说服他,等他认错,但他心中的真相这样坚实地摆在那里。 贺云津没有立刻回答,秦维勉却好似不恼,甚至出言解围: “济之先看戏吧。” 窗外并非是戏。伏波将军的真神已经由众人共同抬举而来,这次没有热闹浮夸的舞蹈和巫术,仅仅是将神像供奉于台上,由本地的老者和士绅领头敬了香,百姓们只是伏地叩拜连连,有如无声的波浪。 路天雪看着这一幕,脸上也不禁露出凄楚之色。 贺云津叹了一声,低低说道: “那一万士兵,牵绊着多少父母的心啊……” 秦维勉也知道,今日大祭伏波将军,正是百姓祈求出征的将士平安归来的急切心情所致。从派兵那时贺云津跟他便有分歧,他这样支持杜未翼自然有他的理由,那时候本想晚些再给贺云津解释,没想到一拖再拖,到了如今这样再相对时,秦维勉心底里的话便不想说给贺云津听了。 他原也不必给属下解释自己的命令。 谢质已经在路上,这些日子书信往来虽未明说,但秦维勉知道,他跟杜家的交易谢质是一看便知的。 随着伏波将军的塑像被抬走游行,今年的社戏也就到此为止了。人群并未就此归家,有的随着那塑像边走边拜,有的则在附近的茶棚、小店驻足。 横州的官吏们自然早给秦维勉做好了安排,请他下楼用饭后再回去。秦维勉答应了一声,最后看了眼窗外,正见一名行动不便的老妇人仓皇地去追伏波将军的塑像,赶了几步赶不及反倒摔了,又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了几步,而后朝着渐行渐远的塑像连连打拱作揖。 秦维勉看得心酸,不禁叹了一声。 来请他的官吏小心问道: “殿下怎么了?” 秦维勉不答,不自觉地看向贺云津。只见贺云津眼中既有了然之色,也有安慰之意。 秦维勉无言下楼。 回去的路上他坐在车里,看贺云津骑马在旁跟随。回想起来,他跟贺云津也是同历了无数的昏晓、共度了多少的患难,因此方能在一个眼神中凝聚那许多的相知。 可贺云津的眼中看的却不是他。 秦维勉想得头痛。他跟贺云津的命运早已紧紧交织在了一起,他能把贺云津怎么样呢。纵使那人是为着别人,但可是实实在在数次救他于危难的。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告诫自己公私分明,该报的报,该收的收。 不公平,可也没办法。秦维勉头次发现原来感情之事是如此不公平,他的心疼成这样却无处去要公道,只能暗暗将自己的心意收回,把公私分明当作安慰欺骗自己。 晚上回到刺史府,明明累了一天,可秦维勉就是睡不着。侯稳越这些日子就住在刺史府中为他时时请脉施药,秦维勉着人去请他,想要碗安神汤,不想等了半天也没来。 等到家丁将侯稳越抬来,秦维勉不免问了一句: “侯大夫行动不便,原不该深夜里再烦动你,可是收拾了半天?” “殿下折煞微臣了。微臣致仕多年,原已归入草莽,今见召于殿下,得以为燕王诊病,实在是微臣此生的福气。不过刚刚跟贺将军在花园中说话,下人一时没有寻到,从园中过来又行了几时,叫殿下久等了。” 秦维勉原就是因为想着贺云津才睡不着,正不想听见那个名字。可他心念一动,追问道: “贺将军跟侯大夫聊些什么?” “回殿下,贺将军问微臣是如何跟云大夫结识,又如何学到云大夫针法的。” 第130章 你就不能骗我一下 听了侯稳越的话,秦维勉心头一窒。那侯稳越健谈,又把跟贺云津的对话给他述了一遍。 原来侯稳越本人并未见过云舸,倒是他的师父曾经在朔州行医,一次遇上了疑难病症,到贺翊军中去求见云舸,因此讨教了一些。 秦维勉又问道: “贺将军也是朔州人氏,他想必有很多话问大夫吧。” “回殿下,贺将军先是问了我如何学来这针法,而后只是照例问了殿下的病情如何,以及饮食起居所当注意的事项等等。” “你怎么说?” “微臣在官医之中小心惯了,只说殿下身子大好,旁的不敢多言。” 确实是个谨慎圆滑的人。 秦维勉也不再多问,让他开一付安神汤来喝了。 这几日秦维勉都在等待中度过。一是等着杜未翼率军到达裂镜山,二是等着谢质回来。 那日道录禀告他说贺云津也托人寻找玄绝道长,秦维勉听了只说“他既找你,你也替他寻寻就是”,那道录机敏,从此便常给他汇报贺云津的动向。 秦维勉因此便听说贺云津找了附近许多与道观有关之人,向他们探问玄绝道长下落。 一时之间秦维勉也不知该作何感想。他给了贺云津很多提示、甚至是台阶了,但贺云津就是不肯下。 哪怕那天贺云津就说他是从前看云舸降灵的巫术得了癔症,秦维勉想自己也会接受的。 可贺云津没有一点悔改之意,每次见他都暗藏一副被误解的委屈,暗地里想法设法要给他弄些妖道方士来证明。 疏远贺云津的日子秦维勉也觉得憋闷,好在觉得谢质马上就到,又要为骁烈营的到来做许多准备,因此倒也不觉得天光漫长了。 何况还总有一些情况令他无法安生。 这一天吃过饭,早早地便有横州本地的官吏求见他。秦维勉一听,原来是韩亚良和杜若存两个。 他们俩一文一武,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秦维勉早已知道这韩家和杜家是世交,这番一同前来,怕是少不了算计。 秦维勉只做不知,笑着请他俩坐下。杜若存先是问了秦维勉的病情,又扯了些挂念杜未翼将军之类的闲话。秦维勉听得不耐烦,应付了两句便问: “韩大人呢?也是给本王请安来的?” 那二人有些措手不及,趁着秦维勉的茶还没端起来,韩亚良连忙说道: 第118章 “不敢打扰殿下,只是有些……情况,微臣和杜校尉商议了多时,想来想去还是应该给殿下禀报。” “哦?什么事?” 杜若存道: “殿下,昨日卑职到营中去,见贺将军宿在营中——” 贺云津常与军士们同吃同住,这不稀奇,秦维勉听他往下说。 “卑职便去拜见贺将军,不想在贺将军帐中发现了一些东西。” 原来又是来算计贺云津的。秦维勉已经有些不耐烦,他开始觉得横州的士族是不是都把他当傻子,当真觉得他会做出自断臂膀的事情来。 “什么东西?”秦维勉耐着性子问道。 “回殿下,是一个陶盆。” 韩亚良接口道: “殿下自然知晓,那陶盆是巫祝们用来请神降灵之用,在横州也用作蛊术的引子。凡是要诅咒一人,常常是将那人的发丝或指甲放到盆中,用黄布覆了,再累以香灰。” 这种把戏秦维勉知道,从前宫中查出的蛊术跟韩亚良所说大同小异。 杜若存续道: “卑职见此等器物出现在贺将军帐中,感到十分惊奇。卑职正要开口询问,不料贺将军起身挡住了它,卑职心中愈发疑虑,思来想去便去同韩亚良大人商议,不成想……” 接收到杜若存递来的眼神,韩亚良赶紧配合: “微臣听了也不解其意,倒是想起听人传说,……说贺将军认为自己功高,位阶却在诸将之下,因此心存怨怼,曾口出不平之言……” 至此秦维勉算是明白他们的来意了。这些都是没有影儿的事儿,却偏偏历来最为主上所忌惮。他们这是打算给他种下怀疑的种子,慢慢侵蚀他对贺云津的信任。 对此秦维勉不屑一顾,但他尽力克制自己的蔑视,平静地看着他们表演。 “韩大人、杜校尉今日前来就是为这事?” 两人对视一眼,由杜若存接着往下说: “虽然听了那些闲话,我与韩大人并不敢怀疑同僚,何况贺将军战功卓著,为人忠正。可偏偏……偏偏那天又听士卒说起,说前几日曾有几名巫师来见贺将军,贺将军同他们谈了一会儿,临走还赏了东西。” 韩亚良道: “微臣听说前几日殿下也到外面去看社戏了?不知殿下是否留意了那群请神附身的巫师,尤其是那请云菩萨的一位,在横州内外十分有名,人人识得,因此士卒们留意了。” 贺云津见的是他。 这回秦维勉的脸色算是黑了下去。韩亚良跟杜若存暗暗对视,心中踏实了一些,自以为得计。杜若存续道: “说起来,也都是无凭无据的事情,因此卑职犹豫多时不知该不该说出。找韩大人又商量了半天,我俩想来对殿下自然该知无不言,希望是我俩想多了,殿下就当我们没说过这个话吧。” 他们正松了口气,不料秦维勉忽然说道: “诶,多谢两位,既然说到这里,哪有当没说过的道理?来人,请贺将军来!” “殿下!——” 秦维勉笑着打断他俩: “我统率属下,最厌烦背后猜忌中伤。我知道两位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若存了疑心,今后难免生出嫌隙,有什么话当面对质,说清楚了也就好了。” 那二人原没想这么快就跟贺云津当面交锋,看秦维勉的脸色又看不出个阴晴。前些日子听说燕王对贺云津生了好大的气,一直到这几日都很少单独召见,他们觉得有机可乘,这才来背地里说几句闲话,如今也不知道燕王打的什么主意。 很快贺云津便到了,行过礼,秦维勉令他也坐下。 “济之,刚刚杜校尉向我禀报军务,说起济之在军中见了巫师,还在帐中置了一个陶盆,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贺云津进来一看见杜若存那不自然的脸色就知道那人当日必是看见了。秦维勉不信这些幽玄之事,他这回可是撞枪口上了。 心虚地看了秦维勉一眼,那面色也看不出情绪来。贺云津垂目道: “……是。” “济之做这些是为什么?” 那天是巫师们主动来求见他的。贺云津猜他们知道了自己陪燕王看过社戏,想借机讨些钱财。从前他也识得此样人物,知道他们的日子也不十分好过,加之也想问问他们口称源自云舸的那些方子是真是假,这才让他们进来。 现在想想,怕是上了别人的套了。 可他若这样说,无凭无据,显得太心虚了,反倒会让杜若存倒打一耙。 秦维勉还在等着他回答。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既厌恶修仙拜神等事,前几天他们又刚为这个生出矛盾,现在秦维勉自然是在怀疑他了。 贺云津左思右想,希望寻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秦维勉直直地看着他,告发之人则已经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见贺云津不答,秦维勉的气就不打一出来。 这分明是心虚了! 找那巫师还能是为了什么。贺云津在他这里碰了壁,现在就到别处去寻相类之人了,还真是一点相似的碎片都不肯放过。 杜若存跟韩亚良想给贺云津安一个咒怨主上的罪名,可歪打正着,触了秦维勉别的逆鳞。 秦维勉感到自己颈上的血管突突跳动,又不愿叫人看出他的喜怒,因此竭力忍耐着。再怎么说,这也不过是些儿女私情,横州的队伍不能乱,这才是此刻最重要的。 秦维勉早就想好,不管贺云津怎么解释,他都做出相信的样子来,堵住别人的嘴就是了,可此刻他却偏偏不想听贺云津狡辩了,搪塞的话他一句也不想听。 秦维勉抢在贺云津之前说道: “济之那天看了云菩萨降灵,是不是想求问巫师要个方子,保佑本王疾病早痊?” 第131章 谁给小谢更新一下 贺云津愣了片刻。 他发觉秦维勉叫他来并不是问罪的,而是早就打算给他洗脱。 “正是。” 韩亚良跟杜若存也目瞪口呆,他们见贺云津支支吾吾,还以为这回得手了,没想到秦维勉上赶着给人家找借口。 秦维勉向他二人道: “多亏了两位,要不是你们告知,本王竟不知贺将军有这份心。只是济之知道,我向来不信这些神仙之说,这些日子有侯大夫的良方,倒是好了很多呢。” 贺云津连忙说道: “殿下病愈,末将就放心了。” “诸位,”秦维勉走下堂来,到了三人中间,“本王掌兵不久,你们或许还不知道本王的脾性。本王一向以人和为先,不愿听见同僚之间互相中伤。从前李先善的例子,你们可要记好。济之啊,你初来乍到,有事多向韩大人和杜将军请教才是。” 三人都躬身行礼,秦维勉面色大霁,笑着说道: “今日的疑云都解开了,今后便好了。如此,你们都下去吧。” 韩亚良跟杜若存是告退了,贺云津却没有。秦维勉正要离去,见状问道: “济之还有话说?” “殿下不问问我见那些巫师是为了什么?” 秦维勉一点也不想听他狡辩。 “你我心知肚明,还问它做什么?济之自己珍重就是。” 秦维勉说完便走,贺云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道: “怎么就心知肚明了?!” 秦维勉抽出手,回转身,看着贺云津,他的话语在激愤之下差点脱口而出,可到了嘴边又觉得难以启齿,硬是咽了回去。 贺云津却不让他走,绕到他身前,非得给他解释。 “我那日在营中,是那几个巫师来见我,我只当他们讨要钱财供奉,因此请他们入见!他们又说送个陶盆给我,作驱邪避难之用,殿下——” 秦维勉避开了贺云津的手。 “这么说,是韩大人和杜将军有意陷害你了?” 贺云津确实如此认为。但秦维勉面色不善,他想起刚刚秦维勉说不许互相中伤的话,一时间并不敢应承。 从前贺云津是不会有这种犹豫的。 信任丢了,是比误解更令贺云津难受的事情。他想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为了确认,他肯定地回答: “如今想来确实十分蹊跷。” 秦维勉转过身踱了两步。 贺云津在等着秦维勉的反应。这些日子的相处,就算秦维勉不相信轮回转世之说,总也能看出他的用心之诚,总不至于真觉得他是可以随处移情的轻薄浪子,或是诬陷同僚的险恶小人吧。 “此事无从对证,便让它过去吧。” 秦维勉的话里透着疲惫,说完也不回头看他,径自离去了。 这样的背影令贺云津陌生。 几天之后,谢质便到了。 秦维勉带着贺云津和一干人等一直迎到了城门口,谢质从马上滚下来,秦维勉拉着他的手让他起来,两人泪眼汪汪地说了好些话,秦维勉这才给谢质介绍横州的官员。 第119章 谢质先跟贺云津见过。 “济之。” 贺云津笑得勉强。他知道要不是这些日子谢质不在周围,他的进度绝没有这么快。如今秦维勉又跟他闹别扭,再看谢质定然格外顺眼,何况是久别重逢呢。 秦维勉仍将骁烈营交给贺云津指挥,祖典下马同他相见一毕,贺云津便领他带军队到早就准备好的营地去。 见到贺云津,骁烈营各级士官都十分高兴,贺云津同他们好好叙了一番旧情。范得生见了老相识们也十分开心,几下里说不完的话。 贺云津将他们安顿好,晚上秦维勉要设宴接风,他便先回刺史府去了。 那边秦维勉跟谢质自然也有无数话要说,两人坐在炕上,身子几乎要凑在一起。贺云津很久没见秦维勉这么高兴了,只是见他进来,秦维勉脸色却闪烁了一瞬。 谢质反倒十分热情,起身去拉着贺云津进来。 “这么些日子不见,济之是又立了大功了!我听殿下说了你背着殿下出城逃命的事,真是唬得我心惊肉跳!先是听说文俭反了,还到处扬言说殿下已经遇害,吓得我是几天都没合眼。还好很快就收到了殿下的来信,要不然是吓也吓死我了!” 秦维勉道: “当时还以为不过是代父皇到横州看看,几日便回,谁成想竟遇上这么大的事!几番死里逃生,是弄得我也疲了。” “可不是呢,好在平定了叛乱,殿下如今在横州也是立住了脚,”谢质说着又转向贺云津,“济之的将运呢,也不知算好还是不好,总是遇见许多惊险,又总能逢凶化吉、建立功勋。我看许多老将这一辈子也未见得有济之这么多遭际,殿下你说呢?” 话到这里,不容秦维勉不接茬了。他看看贺云津,笑道: “我看济之运气不好。倒是我运气好,能遇上济之这么能干的人物,不然哪有今天的局面。” “殿下折煞我了。” 谢质看看秦维勉,看看贺云津。 不对劲。 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就是不对。这些日子他独自在相洲关险些没急死,开始是为秦维勉的安危着急,后来知道他们化险为夷,高兴了没有半日,就开始为自己着急了。 秦维勉在信中告诉他,贺云津是如何背着秦维勉出城逃命,秦维勉还以为贺云津跳下城楼摔死了,没想到竟然安然无恙等等。 那薄薄的一页纸上盛满了意在言外的侥幸和惊喜,谢质心里清楚,这样同生共死的相随,哪怕只有一次,也要胜过天长日久的相伴。 更别提后来他们被喻柏的诈降诱骗,贺云津再一次逃出生天,而后又当先进城接受了李重丘的投降。 那些故事太刺激、太密集了。任何一项经历谢质都要回味好几天,偏偏这样的事屡屡发生。那时谢质在相洲关,手里捧着秦维勉的信,望着北方横隔的高山,简直觉得自己被弃绝在了这里。 因此这次到来之前,他已经在心中预设了太多。他想贺云津跟秦维勉一定更加亲密无间、两心相知了,他错过的这些经历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补齐,他要慢慢追上贺云津的步子。 所以谢质今日是打定了主意,做出一副热情友好的样子,不愿秦维勉知晓他对贺云津的嫉妒。可他热络了半天,怎么倒觉得—— 好像殿下跟贺云津生分了呢? “济之还谦虚,”秦维勉说道,“这些日子希文是没有看见,济之神武无比啊。” “虽未看见,却有耳闻,更能想象。” 贺云津站在一旁,谢质抬头看他。说了这么久的话,秦维勉也没有赐座的意思,谢质更觉得不对劲。 “殿下跟希文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去看看骁烈营的将领们安顿得如何了,晚些宴上我再给希文接风洗尘。” 谢质看看秦维勉,只见秦维勉微微颔首。 贺云津走后,谢质小心地打量了秦维勉一眼,想知道秦维勉是否会告诉他其中缘由。 “对了希文,我在横州发现了几本好书呢,都在我案头放着,等你休息好了,我与你细细玩赏。” 谢质现在确定了。 秦维勉跟贺云津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如果是寻常的主臣嫌隙,秦维勉没有不告诉他的道理,这点谢质对自己的位置还是有信心的。 这样子分明是有鬼,又不肯告诉他,到底是什么呢? “殿下刚刚病愈,比我更该休息。倒是等殿下好全了,我还想跟殿下和济之一起去登山,殿下信中说的风景真是令我心驰神往。” 谢质说着,仔细去看秦维勉的脸色,只见秦维勉神色一滞,随即又化成一抹笑。 “没问题,找个好天气,我带希文去。” 第132章 三个人还是太挤 不明真相的当事人谢质抓耳挠腮,非要知道点什么。 他看着秦维勉的脸色问道: “殿下信里还写在城外的冲寂观中藏身,我也神往已久。殿下派人修缮,可完工了?我也要去拜拜,多谢神灵保佑殿下。” 秦维勉想起了那封信和信中的字句。 当时观中艰苦,没有几斤灯油,更不敢灯火通明引人注目。他站在供台前面,贺云津举着唯一的一盏油灯,他就在微弱的光亮中奋笔疾书,给谢质讲述他的历险。 贺云津原本劝他等天亮再写,但那时他满腔的言语不吐不快,早已在心中排列好了字句,就差在笔尖倾泻而出了。 见他着急,贺云津不再力劝,自己点着灯火给他照亮。秦维勉写完才踏实,靠在贺云津的身边沉沉睡去。 想到这里,秦维勉仿佛又闻见了那夜里的纸香、墨香,和观中塑像淡淡的木香。 但是当他隐隐睡去时,那些粗糙的、陈旧的气息却全都远去了,只有贺云津身上悠悠窅窅的云海清新围绕着他,那味道即使在夜里也不使人寒冷,反倒热烘烘的。 秦维勉想起来,就是在冲寂观的日子使他下定决心接受贺云津。 念及此处,他看了眼谢质,这从小伴他长大的好友正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秦维勉忽然感到愧疚。 谢质的心思他自然早就清楚,那时他念着家国大事,又为了在贺云津之间取个平衡,因此向来只做不知。但他的心中早就属意于谢质,原想着等到大事已定再想这些儿女情长,可他怎么就变心了呢。 不仅变心,还是在这局势紧张的时候。 秦维勉的不回答本身也是一种回答,谢质猜冲寂观时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秦维勉提起时不再像信中那样情致高昂。 秦维勉轻轻笑了笑,躲开了目光。 “希文想做的事情不少,不必着急,好好歇息几天,而后一一做去不迟。” “休息之时也不耽误说话,殿下闲时可好好给我讲讲这些日子的故事?谢质没能陪在殿下身旁已经十分遗憾了,殿下可不能连告诉都不告诉我啊?” “好,好。” “殿下怎么了?”谢质试探着问了问,“难道是,病还没全好?今天累着了?” “哪里,”秦维勉强撑着笑了笑,“最近公事多,心里牵挂的事也多。好在你来了,今后许多事情不必我自己殚精竭虑了。” 秦维勉想不起自己有没有给过谢质什么承诺了。但即使没有,他在心里也早已给谢质许下了一席之地,这点他不能欺骗自己。 近日发生的事他心里憋屈,可偏偏连谢质也不能告诉,唯一的知情人却是那个置他于此的罪魁祸首。 谢质今天见到他时,激动得心脏都要从眼睛里跳出来了。那种真挚的、深长的感情令秦维勉感动,却已不敢面对。 这一路回来,直到现在,谢质都在努力跟上他的步子,兴高采烈地想要知道他们分开之后发生了什么,可他却没法说出口,只能左支右绌地弥缝。 不愿再令谢质担心,秦维勉打起精神应对,热热闹闹地举办了一场接风宴。 第二天秦维勉又主动找谢质闲谈,挑着给他讲了几件来横州后发生的事,尤其是横州士族间的一些故事。对于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谢质是一点就通,甚至还能给他想出些从前没有的思路。 慢慢的,秦维勉的心里也真是舒豁起来了。 谢质不再追着秦维勉打听跟贺云津的故事,而是直接去找另一个当事人。 贺云津几天都在骁烈营中,这天晚上刚回刺史府,谢质就找来了。 “济之看什么呢?” 贺云津原本披衣坐在炕上看,见谢质进来想要穿好,没想到谢质径自到了他身边同他相对坐下,拿起他放下的书看。 谢质这样不见外,贺云津也不多礼了。 “原来是《春秋左氏传》,”谢质笑笑,稍看了几眼就放下了,“殿下案头也有一本,宝贝得很,我看确实是个少见的版本,校勘亦十分精良。济之要看《左氏》,怎么不去借殿下的?” 谢质这话里揶揄的意思毫不掩饰,分明是笑他偷偷看跟秦维勉一样的书,却不知秦维勉为何喜欢。 第120章 “希文这几日可休息好了?横州住得惯吗。” “出门在外,没什么惯不惯的。倒是刺史府后的热泉极好,泡了半个时辰身心舒泰。济之也去泡过吧?” 贺云津的脸色立刻僵住。谢质十分奇怪,怎么不管说到什么秦维勉跟贺云津两个都会变脸?他好像走在刀山上一样,不知道哪一脚就踩错了。 “……那热泉确实极好,听说从前文俭只带自己的姬妾去,不许其他官员入内。说起来还是殿下宽宏啊,可是殿下带希文去的?” 谢质眼含笑意,白了贺云津一眼。 “刚带了队伍来,殿下那么多正事,没空陪我泡汤。我倒问问你,相洲关分别时咱们说好的事如何了?” 见自己的心思被猜破,贺云津也不装了,谢质问的事现在想想甚至觉得已经十分遥远。 “这个我当然尽心尽力。确如你所料,文俭弄了个颇有才情的美人来,我可是紧紧盯着,半步不离,险些触怒了殿下。” 贺云津只捡了最无害的来说。他是看着秦维勉没别被别人拐走,但是他自己拐走未遂,这是不能跟谢质讲的。 至于庄水北那一节,现在大家都是同僚,还是少生事为好。 “美人想来已经随文俭去了?” “没有,那女子是原梁国公的后人,殿下可怜她的身世,没有管她。” 谢质眼睛一亮: “原来是她……我听说了你和韩家的过节,里面就有这个梁小姐的故事呢。” 看谢质那表情,贺云津觉得他一定想到了什么,正在想什么坏招。他警惕地看了谢质一眼,那人却笑出了声,拍拍他的手腕: “济之别紧张,我知道那女子最近总在找你,说要向你道谢,我不会跟殿下说什么的。” 贺云津谨慎地闭上了嘴。谢质叹道: “我说,分别这么久,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讲的?你跟殿下独处这么长时间,有什么故事也不叫我知道知道。” 听谢质这么问,贺云津知道秦维勉必定也没多说。 “这么多的官吏、将领、士卒,哪里来的独处,忙着奔命还差不多。” “这是患难与共啊……” 谢质的叹息又深又长,贺云津能体会到谢质的无力和嫉妒,但他自己也是另一重无力。谢质以为他得意,却不知他一样是失意。 “你怕什么,我看殿下待你比从前更加热络,可见离别有时也并非坏事。” 至少分开的时候犯不了错。 谢质心中如有一条发狂的猎犬,龇牙咧嘴只想知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维勉跟贺云津的嘴都是这么严。 贺云津又道: “昨天我还听人议论,说原以为殿下待我极厚,没想到待谢参军更加亲爱。” “济之这是骄兵之计。” 聪明人是真难糊弄,贺云津闻言便笑,谢质探身逼近他,目光灼灼: “你跟我说实话,你跟殿下到底怎么了?” 第133章 谁吃狗粮 谢质逼近贺云津,双眸在烛火下闪着晶亮的光彩。 那是年轻人才有的意气,不仅年轻,更是一路顺遂,没经过半点磨难。 贺云津有时很嫉妒这样的意气。 秦维勉的目光也是这样的少年风发,只有他眼中是固结的风霜,那是即便长生不老、青春永驻也改变不了的沉重。 谢质倾身逼近他,问他这些日子跟秦维勉发生了何事。贺云津躲开这咄咄的目光,遮掩般笑道: “这些天的事情,殿下不都时时告诉给你了?怎么还来问我。” “哼,你少糊弄我,”谢质并不退缩,仍旧目光灼灼地盯着贺云津,“以为我看不出来?说实话,你跟殿下,可是闹别扭了?” 贺云津一时不能答对。闹别扭?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见他面露难色,谢质只当自己猜对了。 “诶,你是怎么触怒了殿下?快叫我知道知道。” “希文是来看我笑话的?” “当然了!”谢质脱口而出,而后又摆摆手,“这是玩笑话,不过我是真想知道,你们两个都不告诉我,可知我这心里多么煎熬?” “既然殿下都不说,我更不能告诉希文了。” “早晚让我打听出来。” 谢质显而易见地高兴,贺云津不再多说,由他高兴去也好。 “济之,明日你我一同见殿下去。” “希文!你就别问了——” “我不是问这个,”谢质向后靠住,“我刚从京中得了些消息,明日正要告诉殿下,到时候还需要你帮衬着说些话才好。” 贺云津问是何事,谢质偏还不说,要等着先给秦维勉知道。 第二天,他们三人在花园中找了个亭子坐下,秦维勉给谢质安排了些横州特色的点心,屏退了从人,他们三个一起品茶。 “希文有什么消息,如今可能说了?” “殿下可收到京中的消息了?我是怕殿下听了心里不痛快,所以先要殿下安排这么个好所在,好歹心胸开阔些。” 秦维勉笑道:“京中的事你向来比我灵通,希文知道什么了就快说吧。” 谢质看了贺云津一眼。 “我听人说,天子跟章贵妃张罗着要给三殿下选妃呢。” “我当是什么事,还让我不痛快。三弟也是快到年纪了,这有什么?” 秦维勉虽然这样说,但方才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剩下的一点也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没什么温度。 “虽说是选妃,但实则已经定下了,是王家的女儿。” 王氏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大族,三皇子如今年纪尚轻,章贵妃急着定下这门婚事,自然是为了王家的势力了。 秦维勉不说话,贺云津见了猜测这就是谢质拉他一起来的理由,但此事该如何安慰,他实在不知道。 谢质自己又说了下去: “听说章贵妃逢人便说二殿下有出息,如今带兵在外,等你回京便给你安排婚事。” 秦维勉警惕了起来: “希文可曾听说别的?父皇和贵妃是急着要我回去吗?” “这个我也着重使人探听了,可现在没有天子那边的消息,只是贵妃这样说罢了。” 章贵妃在天子面前说话有分量,秦维勉仍是担心,沉着脸不说话。 贺云津原以为谢质喊他来是因为秦维勉的婚事,没想到几句话下来症结还在兵权之上。这些朝堂斗争他不甚了了,只能试探着说道: “殿下不必着急,陛下既然准我们出兵去征剿裂镜山,想来并不会立刻召殿下回京。” “正是如此,”谢质接口道,“我倒想劝劝殿下,不必着急自己的婚事呢。” 秦维勉闻言抬头,看看谢质,又看看贺云津。 难怪他们两个今天一起来了,难得二人齐心,居然是为的这个。 他嗔怪道: “原来希文是怕我因此不快,我的心思不在这些事上。再说我与惜婉虽然没有夫妻之份,到底也曾有过婚约,如今埋香之期未远,我又怎肯立刻便议婚事?” 虽说这个谢惜婉是秦维勉的正缘,但贺云津从未听秦维勉提起她,以致于他都已经忘却了,今日忽然说起,他觉得十分陌生。 “我这妹妹从小聪颖,可惜竟然没有福气。从前她随我到太子府上,一眼便对二殿下倾心,难得有幸得天子指婚,不成想——” 贺云津也听明白了。他想起前几天听秦维勉说起太子新得了子嗣,如今三皇子又要与王家联姻,谢质怕他着急也是自然。只是这位燕王殿下是有雄心的,并不将这些儿女情长放在心上。 贺云津也不知该不该高兴。 “那哪里是父皇的意思。当时还是多亏了大哥周旋,父皇才将惜婉许配给我。若如今日我与大哥到了这个地步——”秦维勉话说到这里觉得不妥,可收是收不回了,只好以玩笑遮掩: “如今我再想高攀你家的女孩儿,可是不能啦。” 谢质连连作揖告罪: “殿下说这话可是折煞谢家了!那天我还想,家里的几个女孩子再过几年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不知道是哪个有幸能服侍殿下呢。殿下,我说这话——可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秦维勉明白了。 虽然他与太子闹翻,但谢家并不会因此而跟他疏远,这是看他如今有了势力,不敢再将宝全押在太子一人身上。 从前谢质围着他转,谢家的族长并不愿意,现在看来也是许可了。 既然想明白了,秦维勉不禁垂眸一笑。 贺云津不明白。 谢质叫他来不是一起宽慰秦维勉的吗,怎么是他在这里看着那两人和和乐乐? 看这意思,两人早都默认秦维勉一定要娶谢家的女子了。 贺云津看了谢质一眼,谢质只是装傻: “济之不必着急,你定然也有好姻缘在前头等着。你出身虽然寒微,但如今立了这样的功劳,还怕没有好人家婚配吗?” 第121章 不等他说话,秦维勉先接了过去: “希文这话说得正是,济之别担心,等回了京,我跟希文定给你寻一桩好亲事。” 谢质的调侃和捉弄贺云津不放在心上,可这样的话秦维勉早先也曾说过,他已拒绝过多次,原以为已经说定,没想到如今秦维勉竟还当着别人的面这样怄他。 回想这些天两人的关系,贺云津很难觉得这是打趣。 秦维勉显然是真的这样打算,只是这是初心不改,还是最近才换了主意,贺云津不知道。 他自问这片心已无从剖白,再分辩都觉干瘪无味。 “那便多谢殿下了。” “……嗯。” 谢质看秦维勉垂眸不语,贺云津面色铁青,自觉又踩到了刀子。 但谢质却高兴不起来。他忽然意识到,只有很深的羁绊才能有这么深的矛盾。秦维勉并非满心风月之人,如今屡屡为贺云津改色,怕不是真的伤心了吧。 秦维勉跟贺云津都不说话,等着他救场。谢质笑得很勉强,正想寻句话出来说,不料忽然有人飞奔而来,回头一看,那人捧着一封文书。 秦维勉接来看了,脸色立刻大变,腾地站了起来。贺云津看样式就知道那是军情文书,连忙跟着站起来问道: “怎么了?” 秦维勉将军报递给他,自己缓缓坐了下去,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杜将军初战即败,又接连败了几阵,三四天内竟损了两千士卒。” 第134章 这饼怎么画 “真是废物。” 这话秦维勉脱口而出,贺云津跟谢质虽未附和,但心中所想也是一样。 以一万装备精良的官军去围攻山中的穷寇,原本该手到擒来,如今输了不说,竟还输得这样难看。 “殿下,”谢质忧虑地开口,“杜将军初败时不说,把军情瞒了这么多天,实在瞒不住了才递来塘报……” 秦维勉也想到了这一层。 “我看他的主意大得很!” 贺云津道: “他本想得胜再报,如今报来,恐怕是自知不敌了。殿下打算怎么办?” 贺云津在旁,秦维勉面上更加难看。当初他决定派杜未翼出征,又给他那么多兵马和粮草,那时贺云津就次次劝他,如今杜未翼竟然又败了,这叫他脸上如何挂得住。 不过贺云津并没有自矜或是嘲讽的神色,反而十分关切地问道: “殿下可派兵增援?或者遣人过去看看?” 秦维勉将思绪从愤怒中抽回,问贺云津: “济之觉得用给他增兵吗?” “一万人即使损失了些,七八千也足够了。如今只怕连败几阵军心不稳,人数倒是足足的。” 秦维勉伸手让他俩都坐。 “我给杜未翼一万人马,足兵足食,就是希望他一战告捷,别出什么岔子。说白了,我就是想给他这个功劳,他就是再从中捞些好处,我也认了。” 贺云津一直疑惑秦维勉为何如此决策,他知道那人必有谋算,只是不告诉他罢了。 如今怎么又要说了? 谢质道: “我明白。戴举、窦扬等将军原本都在杜未翼之下,那二人随殿下收复横州有功,杜未翼却沾了个从贼的罪名,虽说天子和殿下都不加罪,但他心里恐怕还是不安。这是殿下仁厚,叫他立功,给他进身的机会。” 贺云津恍然大悟。他自己日日周旋其中,竟不如谢质看得明了。 “这是一层,”秦维勉看看贺云津,又看看谢质,“陛下允我将骁烈营调来横州,这里还有杜家在朝中替我奔走联络的功劳。” 这下贺云津就更明白了。 “此事你们先别张扬,晚上各自好好想想该如何做,明早我召集众将商议。” 谢质跟贺云津一起告退了,但随后不久谢质又找到了秦维勉。 “我看殿下似乎有主意了?” 秦维勉无奈笑道: “主意是有,只是不知用谁。” 秦维勉让谢质坐下,自己却安定不了,只是站在窗边。谢质也朝外望了一眼,通过那扇窗首先望见的,是贺云津的居处。 “围剿那点残寇,几千人是足够了。主将无能,增兵也是徒然。我想派个人去看看情势,若是杜未翼安排不妥也好纠正。只是你知道,能压得住杜未翼的人在这横州是屈指可数。” “想来也只有戴举将军。” “戴将军本事是有,家世也不差,如今位在杜未翼之上,这些倒都合适。可戴将军是随我平叛的人,从前他久在杜未翼之下,如今我怕杜未翼见了他未必服气。” 谢质听了也觉担忧。 “难道……殿下要亲自去?” “我要能去自然最好,可是横州局势未稳,我也不敢轻动。” 夜色渐渐围合,庭院中传来刀剑的飒飒之声。 谢质也起身走到了窗前,远远看见贺云津在自己门前练剑。 谢质在刺史府也住了几天,知道贺云津的习惯,一早一晚必要练习。贺云津居住的是一处别院,院墙不高,有时他腾空而起,秦维勉跟谢质便都能看见。 “可横州诸将都是素来在此的,与杜家多有瓜葛,他们恐怕……” “是啊,这就是我说无人可派的原因,”秦维勉看看谢质,“再一个,若杜未翼只是无能便罢了,我还愿意给他这个功劳,只要他在朝中能再为我用力就好。” 谢质点点头。 “所以要去的这个人,首先得能摸清局势,不能轻易跟杜未翼翻脸。但若杜未翼真的不听,他还得拿出雷霆手段镇住杜未翼。另外此人还得有勇有略,能够尽快剿灭残寇,得胜而归。” 谢质道: “殿下这是既要一只锤,又要一只觽。” “希文也觉得无有此人?” 剑气破空之声凌厉简断,光听声音也知道舞剑之人力道十足。贺云津似乎是练完了,可那院中仍旧偶尔传出一两声,谢质不解,秦维勉却知道,那是贺云津在教范得生用剑了。 见秦维勉的目光一直望得远远的,谢质叹道: “当然有,殿下也已经想到了吧。” 秦维勉投以询问的目光,谢质续道: “前些日子我在相洲关,读着殿下自横州寄去的书信,信中备述济之是如何带着殿下脱险的。我不禁想起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殿下要留济之在身边,说他将会有用,那时哪里想到,竟是这么大用处呢。” 这话说起来好像没过多久,但秦维勉却觉得十分遥远了。不错,那时他只觉得贺云津是把好用的兵器,可以做他的心腹,替他办一些谢质不方便办的事情。 当初他的打算大抵如此,如今想来却仿佛心中经过了一轮沧海桑田。 有了那时的心境作对比,秦维勉惊觉如今自己已把贺云津放到了何等位置。 谢质的语气又酸又含着佩服。 “济之的本事呢,自然是不用说。更难得他是一心忠于殿下的,跟横州各方势力无涉,不怕跟哪位翻脸。虽说他的位阶不如杜未翼,但是是殿下的私将,谅杜未翼不敢不给他些面子。殿下若是担心这个,再给济之些权柄也就是了。更难得的是——” 秦维勉已经看了远处半天,均未再见到贺云津的影子。他听闻此言转向谢质,问他是什么意思。 “济之他一心在殿下身上,”谢质说着小心地打量秦维勉,见那人神色不动,便确定秦维勉是早就知道贺云津的心思了,“——他一心在殿下身上,不会争功,事成之后殿下仍可归功于杜未翼,济之该不会有微词。” 若是从前,秦维勉也有这个自信。那时他只靠着贺云津对他的一腔爱意便有信心支使此人,但他现在知道那爱意原不是为了他,这信心便也随之消散了。 这么想来,或许贺云津这愚蠢而固执的梦境不醒才是好的。 “……话虽如此,可——可他自从相洲关重伤,又随我来横州历险,几经周折,未有片刻安歇,如今好容易横州形势暂定,我再要使他出征,这——” 秦维勉不能跟谢质说实话,可他很希望谢质能帮他想想如何套住贺云津。从前他靠的是贺云津的心意,可谁说心意不是如彩云般美丽却易逝的东西呢。 贺云津不贪恋金银琛赆、权力地位,也不爱华服美池,没了这腔爱意,他还有什么能让贺云津听令呢。 谢质心里也不好受。 “殿下既然知道他的心思,几句话不也就哄住他了。” 是该如此。 可秦维勉一想到那天情热之时贺云津脱口而出别人的名字,便感到心痛如割。冷了这么多天,要他怎么再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去同贺云津虚与委蛇? 何况这冷淡还是相互的。 从前他也不回应贺云津的感情,但贺云津还是时时围着他,逗他开心。如今明明犯错的是贺云津,那人解释了几番居然就作罢了,他不传竟也真的不来。 第122章 下午他们三人在凉亭上说话,贺云津总共也没开几次口。秦维勉知道这人原本不是话多的性子,从前只是围在他身旁时才爱说笑,如今是不肯为他费这个心思了。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要他低下身子再给贺云津一个许诺,他做不到。 也未必管用了。 第135章 没画好 第二天秦维勉在早会上通报了军情,不想横州诸将纷纷为杜未翼说话,帮杜未翼找理由。秦维勉垂眸藏住眼中的冷意,不置可否,只淡淡说道: “虽说杜将军稳妥老练,但戎事乃国之大事,不可不慎。本王想应再找个得力之人前去劳师,也可一同帮着拿拿主意,诸位以为呢?” 一时之间帐下诸将都没了声音。片刻后众人才附和起来,一时间“嗯嗯”“没错”之声嗡嗡不停。 赵与中、祖典也是暗暗点头,可众人互相瞧来瞧去,没有一个请命的。 显然秦维勉所顾虑的事情诸将也全都想到了,知道以自己的分量到了杜未翼面前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哪能替燕王做什么事呢。 向来危急时刻总有贺云津当先,可今天贺云津也不说话了。 秦维勉在主位,投向贺云津的目光并不十分明显。倒是谢质坐在贺云津对面,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贺云津不动丝毫声色,看不出一点倾向来。 “大家既然没有异议就先散了吧,容本王再想想。” 连贺云津都不主动请战了,秦维勉心中更加没底。但他知道贺云津不反对他的方案,若是对作战方略有疑义,贺云津向来当面发问。 难道贺云津心中有更适合的人选? 秦维勉又将手下众将挨个称量了一遍,实在也没个放得出去的人。 或者贺云津还是反对这个方案? 秦维勉拿不定主意,想着前线战事更加心烦意乱。他心知应该去跟贺云津谈谈,毕竟疏通调理是一个主上最要紧的事。 可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正在为难的时候,下人禀报有人求见。同那人聊了一会儿,将人打发走,秦维勉又想起贺云津来。 还没等他下定决心迈开步子,又有旁人求见。 就这样,秦维勉一天见了四五拨人,三餐都细细吃过了,每天必看的书看了,该回的信回了,直到傍晚,看着整洁无尘的房间,他实在寻不出借口来了。 “殿下可是要些什么?” “……贺将军呢?” “方才小的听见贺将军在练剑,想来此时还在府中。殿下可要传贺将军来?” “不用了。本王——本王去看看他吧。” 秦维勉不知道的是,今天贺云津是和庄水北一起练的,秦维勉来时庄水北刚出去。 “殿……” “起来。” 秦维勉伸手拦下了庄水北的礼,朝屋内看了一眼,庄水北会意,悄声离去了。 守卫见状也不通传,秦维勉径自入内,不料一掀帘却见贺云津袒着上身正在擦洗,范得生对着水盆给他洗一条帨巾。 “殿下?” 贺云津见他进来,愣了片刻,随即抱拳行礼。秦维勉见他行动之间筋骨活动,条块分明的上身一览无余,一个“嗯”字便黏在喉咙,竟是没有发出声来。 秦维勉故作自在,走到炕边坐下,抬眼见贺云津还维持着躬身抱拳的动作,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顺着腹部流下,将腰间的汗巾洇湿了。 “快免礼吧。” 范得生早已给贺云津拿来了外衣,此刻就服侍贺云津穿上。秦维勉看着他将衣服穿好,系好里外的带子,而后绕过一条皮质的腰带,勒出笔挺的腰来。 贺云津倒没什么,秦维勉却觉得不自然起来。他搜肠刮肚地捡出一句话来说: “济之倒是爱干净。” “我是知道殿下今天会找我,不敢不恭敬清洁。” 秦维勉先是想歪了,随即又觉得贺云津说的并非那等事,但是血气上涌,脸已是红了起来。 “济之怎么知道,咳,怎么知道我会来?” “这我确实不知。殿下有事传唤我去就是了,怎么亲自来了?也不令人通传一声。” 贺云津已经换好了衣服,秦维勉伸手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刚才练了剑贺云津的头发便不似平时服帖,额前和颈后碎发丝丝,范得生拿了篦子来给贺云津理了理,秦维勉看着却觉得方才那样子倒也别有一番潇洒飘逸的气度。 从前在相洲关时,秦维勉常到贺云津的帐中去。到了横州的刺史府,贺云津的下处他却一次没来过。浓情蜜意之时还不觉得,如今自知有了隔膜,看到这处院落便觉得如同一个谜团。 进来一看,倒实在没什么意外的。 从前文俭安排的东西自然都是上佳,但除了大件物什之外剩下的东西都简朴得不与这房间相称。 秦维勉不理会贺云津的问题,反问他道: “济之刚刚在练剑?我看庄将军也在。” “是。跟庄将军讨教了几招,他又问我一些兵法的事情,直聊到现在。” 秦维勉听了便抿起了唇。 徒弟也就罢了,贺云津擦身子怎么也不避开庄水北?这副样子难道是谁都能看的吗。 房间里已经黑了,范得生又添了盏油灯来,贺云津便让他退下了。 有昏黄的光亮笼着,秦维勉感觉跟贺云津仿佛近了些。 贺云津身上独有的气味在北地的夜色中直往他脸上扑。刚才擦洗得匆忙,此刻贺云津的颈上还挂着水珠。 秦维勉只瞥了一眼就扭开了头。 只那一颗小小的水珠,他便能想到刚才练剑之时贺云津该是如何大汗淋漓。他想起贺云津在京外的江边护着他时,想起贺云津同邴荣刀决战之时…… 许是因为贺云津的气概过于凌迈出尘,那人的汗水总是格外令他动容。 秦维勉又想起那日他们在床帐内赤身交缠,北地夏日漫长的天光透进来,照着贺云津的额上也映着薄薄的水光。 那时秦维勉早已难以自抑,但他知道贺云津收着力道不敢纵情,他本为这不合时宜的清醒而不满,直到看见贺云津的汗水才知道那人是在极力忍耐,心也就软了下去。 “殿下在为战事为难吧。” 秦维勉久未说话,贺云津便先开口了。秦维勉的思绪乍然从回忆中抽离,他确实是为此事来的,来之前便没想好说辞,现在被打个措手不及,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殿下何必为难,”贺云津指了指对面桌上,“行装我已打点完毕,只等殿下一声令下。” 秦维勉怔住了。 “……济之既然想去,先前会上何不请命?” “殿下既然想让我去,又为何不直接下令呢。” 没料到贺云津会有如此一问,秦维勉猛然思考起来,这才发觉自己的犹疑早被贺云津看在了眼里。 信任是很微妙、也很明白的东西,当事的另一方怎么会感受不到呢。 “……济之重伤之后一直也未得休息,如今再要你去阵前,我——” 贺云津听到这里,别开眼垂眸一笑。 这笑容转瞬即逝,秦维勉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暖意还是讽意。 “殿下这么说,可是同我见外了。” 见外难道不应该吗。秦维勉暗想,自己原本就是外人,不过长得酷似故人,因此被爱屋及乌罢了。 来见贺云津之前,秦维勉反复思量自己能给贺云津什么。要他甘当别人替身,那是绝不可能的。但他随即又忆起谢质的话,想到当初他原本的打算便是利用贺云津对自己的痴心妄想,将他用作一件趁手的兵器。 秦维勉在心里学着他父皇和大哥驭下的手段,缓缓开口道: “济之也知道杜家对我的助益。只要杜未翼不犯大错,我还想给他这个功劳。” “我明白。” “等你得胜归来,你我的事——,到时再——再慢慢商量吧。” 帝王权术他从小见得多了,怎么如今他就用不出手了呢。 贺云津听了苦笑: “我此番去是为着我们共同的夙愿,至于别的,我不希望那是一种封赏。” 秦维勉被看穿心思,一时无言。 贺云津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和殿下”。这是因为贺云津不跟他见外,还是说—— 贺云津指的不是他? “济之就放心去吧,我已经让希文在京中为你购置一处宅院,等到北地平定咱们回朝,你就可以好好歇歇了。” 第136章 又丢人了 “殿下觉得我想要的是这些?” “我看你的居处也太简素了,等到回京,希望你过得舒服些。你不用操心,府上各色器物我都替你置办,侍奉的人希文也都会安排好的。” “我知道殿下待人向来宽厚,可殿下也知道,我并不在意口体之奉,殿下何必麻烦呢。” “我当然清楚济之不以荣华富贵为念,但此次实在是委屈你了,我也没有别的东西相赠,济之就别推辞了。” 第123章 贺云津记得自己跟秦维勉说过,他功成之后即将身退,此话也是在横州刺史府说的,时隔不久,秦维勉是故意忘了。 一起忘的,还有当时表过的另一番决心。 当时他分明说过绝不娶亲,秦维勉也不再强劝,最近故作不知,是改了主意了。 “殿下不必为我费这个心,我本是草野之人,过不惯京中繁华的日子。” “我吩咐了人要在我的王府左右找一处宅院安顿济之,这样才好时时往来。” 你推我让,贺云津也觉无趣得很。 秦维勉见他不答,只当他接受了。 “济之出征还需要什么,我着人安排。” “倒也不需什么。”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张炕桌坐着,看着自己的前方,一时无言。 “再想想吧。” 秦维勉说完便要走,贺云津跟着起身,从身后拉住了秦维勉的手。 熟悉的触感顺着记忆的枝条蔓延到全身。那是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手心有着沧桑的茧子,握住兵器时既稳固又灵活。 那天这双手曾经抚遍他的全身,如今也一样带给他脊梁一酥的刺激。 贺云津握得并不紧,给了他足够的逃脱空间。秦维勉心乱如麻、心跳如雷,慌张地抽出了手,贺云津果然也不强留。 第二天秦维勉派人给贺云津送了许多金银绸缎来,兵士们鱼贯而入,将外间的桌子都堆满了。 范得生看得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地说道: “师父!咱们还没出发呢,殿下就赏了师父这么多东西!可见殿下待师父真好呢!” 贺云津并无一点喜色,范得生感到十分奇怪。 “师父怎么了?” 贺云津看着光彩夺目的金银,只觉得刺眼。 “殿下知道我不在意这些,从前也从不以这些东西相赠,如今——” 如今是给不了他想要的,所以用这些俗物弥补自己的愧疚之情罢了。 范得生看不懂,只是小心谨慎地问道: “那师父要给殿下退回去吗?” “不用了,”贺云津叹了一声,“你挑两匹喜欢的缎子做衣裳,剩下的给大家分分吧。” 很快秦维勉下令,让贺云津到前线督战。贺云津从骁烈营中挑了三百精锐跟随,即日就出发。 出发当早秦维勉送贺云津直到城外,将自己的佩剑若谷解下交给贺云津。 “济之,这把剑你带上,剑至便如我亲至,事急之时你可便宜行事。” 贺云津双手接过。 “我明白。” 他知道秦维勉是有分寸的人,虽然存着维护杜未翼的心,但若真是那人影响了边地的太平稳定,白白葬送将士性命,秦维勉不会容他。 和太子之流不一样,秦维勉是不会将私党之利放在山河安定之上的。 “便宜行事”四个字一出,贺云津就有了底了。 “济之常着人报信,早日平安归来。” “殿下保重。” 谢质也道:“济之必能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拜别之后贺云津便率人奔赴裂镜山。秦维勉看着贺云津骑着他所赠的那匹叫作未壮的马,穿着他找人制作的铠甲,连足下的靴子都是到了横州后他让工匠照着官样做的。 这贺云津好像没有一点自己的喜好,他不给便一直穿着那身过于素净的衣裳,虽然位阶不断提升,但用度不改,好像从来没有融入进道观外的人间一般。 如今那人率队绝尘而去,各个都是精骑,“燕”字的大旗没过多久就看不清了。 “殿下,回吧。” 谢质提醒了多次,秦维勉方才回马。 “杜将军率领的人马本就充足,一时失败或许只是不了解贼寇战术的缘故。如今有了济之一同参详谋划,又有骁烈营的精骑作为补充,定然无事了。” 秦维勉并不为这个担心。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只是回想起来贺云津从未让他失望过,因此一旦派去了贺云津便觉得大事已定了。 如今,他只为派去的人担心。 “希文不是一直想去冲寂观看看吗?既然已经到了城外,何不就便?” 谢质自然高兴,秦维勉便让众将先回,自己只带了随从和护卫人等前去冲寂观。 “之前我已经下令将冲寂观修缮一过,但是那塑像技艺十分高超,我怕一般的匠人只知拿漆彩粉饰,失去了原有的意味,因此只让拂拭,未令轻动。” 谢质早已十分好奇,立刻冲到正殿中看了。日光之下看得十分清晰,他也不禁啧啧称奇。 “这必是妙手才能塑造得如此传神!殿下看这些神像,各个眉目有神,飘逸清灵,简直随时要起飞升天一般!这是最——” 随着目光转动,谢质的话顿住了。他随即笑道: “济之的长相呢,是极端正清隽的,可我也没想到,他竟和这塑像撞了脸。这想必就是殿下信中所说的贺翊的塑像吧?” “正是。” 谢质前后左右欣赏了许久,等到看够了忽然问道: “殿下既然着人修缮,为何却不派人戍卫?” 秦维勉一笑,正要回答,忽然从正殿侧旁转出个人来。 “燕王殿下这是挖好了陷阱,等着捉贫道呢。” 谢质完全没有头绪,秦维勉愣了片刻,问道: “玄绝道长?” “贫道听说道录那孩子到处使人找我,打听才知原来是殿下要见贫道。正巧今日回观中歇脚,也是贫道与殿下合该有缘。” “道长为何敢于现身?就不怕本王是有心问罪吗?” “哈哈哈哈哈——”玄绝爽朗而笑,“殿下还能把贫道如何?最多也不过是杀了,贫道又死不了。” 谢质怪道: “这是为何,难不成道长是神仙?” “神是神,仙是仙。仙又有天仙与地仙之分。贫道不才,目下只是个地仙罢了。” 这正是秦维勉寻找玄绝想要知道的,因此他连忙问道: “敢问其详。” “神乃天地化育而生,仙者则是阴阳交合而成。天仙者可羽化上天,通晓诸般法术,而地仙仅得不死,只在人间游历。殿下找我来,为的就是问这些吧?” “道长如何——”秦维勉本想问问他如何知道,但想来玄绝也只会给他一些玄而又玄的回答。 谢质问道: “道长为何可以长生,又因何不能登天?” 玄绝叹了口气。 “早年我在海外寻得了一株仙草,服之而得长生。但我毕竟修为不足,元丹未成,至今不能升天。这几十年我到处游历,为的就是寻得成仙之道。” 秦维勉道: “道长所言与古书中多有相合之处,只是若非亲眼所见,本王仍旧难以相信。” “殿下缘分未到。” “道长如何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贫道只是不会法术的地仙,无从证明。殿下也不必急在一时,缘分到时自然相信。空闲之时,殿下可读一读《抱朴》《云笈》等书,其中自有深意。” “本王想请道长到府上详谈,不知道长可否割舍片刻?” “贫道今日现身就是为了了却殿下的疑惑,令殿下不必再费心寻我。今日一见,方知殿下并非我辈之人,多谈无益,贫道求去了。” 秦维勉正要再留他,那玄绝已经拂袖而去,绕过供台众人便看不见了。随后大殿北门被重重关上,侍从们自然早就跟了上去,但是供台两侧缝隙极窄,人多反而过不去,等到打开了北门,玄绝早已了无踪迹了。 谢质冷眼旁观,嗤道: “他倒会找说辞,说自己是不会法术的地仙,省得证明。他八成是想从殿下这里要些资助,见殿下不信就赶忙逃走了。” 秦维勉也如此想,只是觉得有一点十分奇怪。 初见时他跟玄绝谈得好好的,贺云津一回来道长就不见了,如今则是遍寻了许多日子也寻不见,贺云津一走玄绝就回来了。 此后几天,秦维勉都在等着贺云津的音信。裂镜山离横州城不远,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不成想,他首先收到的还是杜未翼的塘报。 秦维勉听下人报来十分疑惑,心想分别之日他还嘱咐贺云津多多通信,怎么到了几日也没消息,倒是杜未翼的文字先递来了。 展开信稿一看,秦维勉倏然变了脸色。他看向身旁同读的谢质,目光直直。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贺将军‘为敌所虏’?!” 第137章 聪明人失智 谢质一惊,连忙接过塘报来看。 “殿下别急,还有个‘佯’字,‘佯为敌所虏’。” 秦维勉又抢过信来一看,这才发现杜未翼是告诉他贺云津因为想要招降逆党,苦于无法接近交谈,因此佯败一阵,假装被敌人掳走。 “荒唐!!” 谢质被吓到了,他看出杜未翼这封文书极力渲染自己是如何劝阻贺云津的,显然是为了撇清责任,怕殿下怪他。 第124章 杜未翼也知道此举极险。 “什么叫‘佯为所虏’?这是能假装的吗?!简直是、简直是——” 秦维勉一向是个谦雅的人,但谢质此时竟莫名觉得后面应该是“狗屁不通”这个评语。 几张信笺在秦维勉发颤的手上抖得如同秋叶,庄水北上前行过一礼,要这封塘报看。 他看得也极为不解,诚如秦维勉所说,被俘虏这事可没有假装的。这信中又未曾写明贺云津同大军如何约定,到时如何举事等等。若是谈判不成,大家怎么救他出来呢? 谢质虽无军旅经验,但也知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别的不说,既然被人家抓进山里,人家要杀要剐,还是自己说了算的吗? “殿下——”谢质迟疑说道,“我想济之绝没有这么糊涂,会不会是——杜将军见济之被贼人掳走,怕殿下怪罪,因此编出这么套说辞来?” 庄水北不以为然。越是编派故事越需要合理,这种任谁看了也不信的东西往往是真的。他比秦维勉和谢质都更了解杜未翼,那人虽然行军打仗没本事,但人情世故是极通的。 因此他劝道: “殿下先别急,要不再细问问杜将军?” “报——殿下,裂镜山下送来书信!” 庄水北连忙接过来给秦维勉递过去,秦维勉打眼一看是贺云津的信。 下人去找拆纸刀,秦维勉早已一把撕开信封展信读了起来。 “殿下,怎么样?” 那封信文辞简练,目光一扫就看完了。秦维勉将其递给谢质,答道: “济之说的跟杜将军一样。” 谢质亦是寥寥几眼就看过来了,他见秦维勉脸色极差,不敢多说,只小心道:“这字迹倒确实是济之的手笔。” 两人说话之间庄水北也读完了。这些日子贺云津将他带在身边,事事教他,庄水北早已看出贺云津从不拘泥于兵法,最能随机应变、出其不意,但他仍难以相信贺云津的思路会跳脱到这个地步。 还是说贺云津对自己的本事有十足的信心,即使被绑进匪窟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他抬头看看秦维勉,燕王殿下目色如冰,仿佛已从刚刚的震怒中抽离出来,将气和急都沉淀成了一种坚固的决心。 “既然是贺将军的本意,末将看,倒或许有些希望。” 秦维勉问道:“怎么讲?” “贺将军曾经教给末将,打仗贵在出奇,但若非事态紧急却不能行险,若没有几成把握,行险便是赌博,会赔上无数将士的性命。所以末将想来,贺将军既然定下此计,必是胸有成竹了。” 谢质在旁瞧着,只觉得秦维勉新收的这名小将长得像贺云津,行事却像赵与中,都是那样乖觉讨喜。 只是这安慰的话也未免牵强,被人抓进山里,还能有什么把握?谢质想起自己当初被山戎掳走,遭敌人拘禁断粮,那是何等难受。他自己也知道这还算轻的,那时山戎若存心折磨,还有无数他承受不了的手段呢。 谢质焦心地问道: “殿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秦维勉的话不像问别人,倒像是自言自语。 “他们在山中据守多年,这总不是长久之计,又不曾听闻他们下山或者扩张地盘,难不成就想老死在山中了?这些年官军多次招安,许诺不可谓不丰,而他们又一概不答应……” 庄水北问:“殿下在想贺将军缘何有谈判的信心?” “不,本王是在想……我们如何同他们谈判救回济之。” 庄水北默然,秦维勉命令道: “水北,收拾东西!本王相信他的本事,但我只能给他五天时间,第六天若无佳音,你随我奔赴裂镜山!” 谢质也想同去,但他知道秦维勉的意思定是留他守家。 晚些时候谢质再去找秦维勉,却发现下人正在收拾行装。 “殿下这是?” “我今晚就出发去裂镜山。” 这简直比贺云津的来信还令谢质措手不及。毕竟贺云津经常做些出人意表的事情,但秦维勉向来冷静妥帖,怎么会因为一时的坏消息就这样急于出发呢。 “殿、殿下是否再等等?您一走,这横州内外——” 秦维勉走到他面前。 “希文,我会暗中出城,请你在城中为我掩护。五日之内我必回,这些日子就说我旧疾犯了不能见人就是。一应事务你来打理,就当是我的命令。” 谢质懂了。原来秦维勉白天时就想好了!让庄水北准备实则是障眼法的一部分,让人看见庄水北在就以为殿下还没出发。 可此举实在太过冒险,谢质还在震惊当中没有回过神来,秦维勉兀自交待了下去: “我只带与中和天雪走。好在战场不远,一夜便到了,我非得亲眼看看是何情况不可。” 谢质目瞪口呆,一向口齿伶俐的他几乎结巴了起来。 “可、可是殿下,如此实在太过冒险!何况——何况前线战况不明,如今只有这么没头没脑的两封书信,您就是要去也得等局势明朗再说呀——” “希文,我心意已决。” 秦维勉的神色坚硬如铁。谢质早知道他的性子,虽然平时谦和柔软,但心底里极有主意,大事上从不含糊。但今天的秦维勉仍旧令他陌生,谢质感到秦维勉如今非比寻常的冷静之下燃着一团火,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从前一直有这么一颗火种。 谢质只当秦维勉被紧急情况烧毁了理智。 “殿下,我知道您牵挂战事,只是您坐镇后方,更有利于大局,前线战事也能更加顺利。” “我不过四五天便回,出不了什么事。” 谢质看出秦维勉已经有了赌徒心理,明明风险极大,却只往获胜的好处去想,对于风险和弊端已经听不进去了。 秦维勉明明不是这样的人。谢质心中的秦维勉一向冷静周全,面对任何磨难和羞辱都能够做到动心忍性,怎么今天会变成这样呢? 裂镜山不过是一群残寇,就算不剿这么多年了也未成大害,剿不成则不过颜面不好看,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今秦维勉这么着急,只能是—— 谢质心中一沉。 “殿下,我知道您牵挂济之,我又何尝不担心他?”谢质说到此处着意去打量秦维勉的脸色,那人却偏巧转过身去收拾东西了,“——但我想他并非孟浪之人,既然敢去自然有些把握,殿下何不再等等?或许一两日便有捷报了。” “我也希望如此,只是……” 只是独自焦待的滋味,秦维勉不想再体会了。这裂镜山不远,一路又是太平之地,秦维勉没有理由不去亲眼看看。 杜未翼接到秦维勉的书信还不到两个时辰,燕王就亲自到了。士兵拿着令牌进来报信时他还不信,犹疑地走到营门外迎接,只见秦维勉披了一件全黑的斗篷,在夜色中隐隐可辨面目。 “殿下——” 想到自己接连失利,杜未翼自然毫无脸面,行了个大礼跪下,秦维勉却不理他。 “你和济之是怎么回事?!” 第138章 有你好看的 那日贺云津一到前线,就看见杜未翼安排军士包围着裂镜山。他仰头一望,只见山顶上还有敌方的望哨人员。这山又高又陡,敌人站在高处就将他们的布置看得一清二楚,偏偏山下又奈何不得,贺云津也就明白了杜未翼为何急于开战了。 杜未翼接住他,又给他解释: “我已经打听清楚,这伙人在山中屯垦养殖,供给充足,若是包围恐要许久才能奏效。我欲早日献捷于殿下,因此才安排人围攻,不想——” 杜未翼既不气急败坏,也不做倨傲之态,贺云津倒有些意外。他想杜未翼现在恐怕是真的没办法了,知道自己是来帮忙的,又抢不了功,因此勉为其难地放下身段,也借他的口给燕王传递一个态度良好的意思。 毕竟是久于官场周旋的人,变脸不难。 “那杜将军现在执何策略?” “现在还在观望,寻找时机。” 那就是没有主意。贺云津将阵地巡视了一圈,发现杜未翼的部署问题不大,但是山上自有准备,将早就采好的巨石从山坡掷下,这才导致官军的失败。 现在军中伤员众多,死者又死得极惨,士气低迷。 “只因不知山上有多少储备,因此暂时未敢妄动,令人加强巡视哨探,寻到敌军薄弱之处。” “是该如此。” 贺云津虽看不上杜未翼的无能,但既到了军中,自然以稳定为先,他不能做出主将不和的样子来。 因此他先跟杜未翼商量着将山下的阵型做了改动,此举引得山上望哨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范得生在旁道: “看来敌人也怕师父的阵型,因此一连换了这么多人来看。” 贺云津瞥了他一眼,示意现在不是拍马屁的时候。 第125章 “杜将军,今日天已黑了,明日一早我去附近查看地形。” “贺将军奔波了一天,今夜也该好好歇着。” 贺云津别过杜未翼,实则是为了到天上好好看看。 前些日子他到司命处去了好几次,想通过玉鉴灵湖看看裂镜山中两位首领的来历,不想一连几次都赶上司命出门,后来凡间事情多,便将此事耽搁下了。 现在官军失利,他自然要好好了解一下敌人。 贺云津先到兰筏溪看了小九,古雨也在家,便问他回来做什么。贺云津据实相告,古雨道: “司命回来了。前些日子他受命到伏魔阵去,因此一连走了许多日子。现在他已回来,换别人去了。” 贺云津想起古雨曾说过些日子要他替古雨去伏魔阵,还说不用日日守在那里,只需以功力镇住魔元即可,怎么司命被牵制住了? “何时该你?我也好早做安排。” 古雨笑道: “此事没有一定,随传随到罢了。司命是个实心眼的,凡事一板一眼,因此才去了这么多日子,我看他们有职事的人时间长了都成了呆子。” “也得要这样认真的人才能给职事做,我看上神们很是知人善任呢。” 贺云津说完就去找司命,也不知古雨听出来他的调侃之意没有。就是听出来了估计也不以为然,贺云津看他并不想理事。 司命果然是回了,铺展开玉鉴灵湖给他看。贺云津在其中寻找常天一跟冯一洋的影子,溯洄而观,发现他们两个竟然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是贺翊的师弟冯涯。 他师弟的大弟子道号清嘉,贺云津是看着他拜师入山的,却不知道他俗家的姓名。朔州出事时那小子也有十几岁了,也在他白巾军中。 他死后冯涯师弟并非放弃,而是带着自己的残部继续与山戎和官军对抗,但因势单力薄,逃进了裂镜山中,生下了冯一洋。 贺云津看得热泪盈眶。他原本以为自己一死,所剩不多的部众自然是星散而去,能够隐姓埋名从此没入人间便是最好的归宿。不想他们从未放下共同的心愿和执着,困兽犹斗,奋战到了今日,何尝不是一种悲壮。 贺云津不敢再看,他要救救自己的人。 他到了人间,先给秦维勉写了封信,随后又给杜未翼留了笺札。早上他带人出去查看地形,特意往敌人有埋伏的地方走,顺势就被掳走了。 范得生带着其他士兵回来,吓了杜未翼一跳。 “杜将军,我师父说他留下一封书信,让我交给将军。” 杜未翼连忙接过,里面贺云津告诉他自己是故意被擒,为的是到敌军中劝降。 杜未翼读到这封信的感觉就跟城内诸将看见他塘报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疑惑又惊恐。 秦维勉到时,杜未翼就是这样给秦维勉介绍了经过,又将贺云津的留信拿出来,再叫来范得生和随行的军士作证,生怕燕王以为是自己害了他的爱将。 秦维勉攥着贺云津的信,杜未翼小心地看着,只见燕王沉默不语,唯有胸膛剧烈起伏。 杜未翼当然看得出秦维勉这是憋着火呢,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撇得够清了,这火气应该不是冲着自己的。 “你说。” 秦维勉指指范得生。 “师父早上就说出去勘察地形,到了路上告诉我说他留了封信在案上,叫回去拿给杜将军。我就问了,师父您怎么不自己给杜将军,师父不接我这茬,只说要我稳住了,不管出什么事也不要着急,按他说的办。” “你说。” 秦维勉指指随行军士。 “那天早上贺将军带着小的们去瞧地形,到了山坳之处小的们说不能再往里走了,恐怕有埋伏,贺将军只说不妨,还当先走在前面。后来果然从山里冲出来几个人,还有一个站在山坡上望着。” “共是几个人?” “约摸……有十个出头吧。” “接着说。” “是是。贺将军见有埋伏,叫小的们往后退,自己却迎了上去,然后就、就被抓走了。” “就这样?” “是啊……?” 旁边另一名军士壮着胆子出头说道: “对了殿下!山坡那个头领还说话了!” 杜未翼厉声道:“赶紧说就是!” “是是是!那头领先是大喊了一声‘你这剑是哪来的’,贺将军抬头看他,那个人就又说了两个字,小的却没有听清。” 另一人嗫嚅道: “小的听着好像是什么‘山主’……” 秦维勉问范得生: “你看着呢?” “回殿下,就是如这两位兄弟所说,当时情况十分紧急,又打打杀杀的,我也只听见两个字,却不知念的是什么咒语。” 杜未翼见秦维勉面色不好,连忙帮燕王熄火。 “殿下,这些事末将已盘问过他们了,也不过是这些话。末将听说贺将军之勇武军中无敌,想来不会被十几个敌人抓住,定是有意如此。想来贺将军有些把握,因此末将才敢相信,也才敢给殿下去那样的塘报。” 秦维勉立时反问: “杜将军觉得该如何劝降裂镜山?有什么牌才能有这个把握?” “这——” “杜将军想必也曾劝降过?” “是。只是这些穷寇实在可恶!骨头硬得很,油盐不进!” “本王详细看过从前的军情文书。这些人不为名利,也不图割据一方,坚持到今天不过是为着一口气罢了。他们从前自以为是替国御寇,不想后来又为官军所不容,失去了家乡和亲人,因此对朝廷怀有敌意。他们集结在山中已有几十年,彼此相待如家人,这样的队伍,哪是言辞能够说动的。” “那殿下以为贺将军……” 贺云津?秦维勉恨恨地想,此人盲目自信、自行其事、亲身涉险,实在不是可堪托付之人。 “殿下也别太担心了,”杜未翼见秦维勉神色不对,却不也不知如何安慰,张口结舌了半晌才寻摸出一个理由来,“贺将军是福将,定然无事。” 秦维勉手里还攥着贺云津的信,那笔迹流利舒畅,没有一点紧张戒备的样子。 这笔迹在如今焦躁到极点的秦维勉看来只觉更加恼火。 他已经记不清贺云津是第几次带给他这种一刻钟也挨不下去的感觉了,他感到自己面临着一场随时可至的灾难,却不知那噩梦何时会降临。 “杜将军,你说等济之回来,本王该怎么罚他?” 第139章 别信仰我,信仰他 秦维勉并未轻信杜未翼的话,晚些又将范得生单独叫了过来。 “得生,今天那军士说的可是实情?裂镜山的贼寇到底叫了你师父什么?” “这个小的也没听清,那个头头儿非常激动,第一声小,第二声简直是吼出来的!那个小兄弟说是‘山主’,倒也有点像。” 秦维勉想这“山主”并不是一个常见的称呼,想来想去只忆起那些进山修道的人会奉祖师为山主。 “你可认识那个叫你师父的人?你师父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师父呢,当时就给抓走了,我也不知道他认不认识。但是小的想,师父是朔州人,这些贼人也是朔州人,说不定有些长得像的。或许师父就是想着同乡的情分,所以才觉得能够说动他们来投降呢。” “你不担心师父的安危?” 范得生想了想,摇摇头。 “我担心师父饿着,累着,可不担心师父会死。” 秦维勉喜道: “为什么?!” “师父他神通广大,怎么会死呢。” 秦维勉的希望又熄灭了。原来小徒弟还想着贺云津是个半仙的事呢,他都快忘了范得生当时拜师的初衷了。 挥退了范得生,秦维勉心中的焦急并未稍轻。他索性就到军中走了走,查看杜未翼的布置,只见列阵十分得当,跟副将们一聊才知道这是贺云津改的。 秦维勉不明白,平时看着那么妥帖可靠的一个人,怎么又能做出这么不着边际的事情来。 而在同一轮孤月之下,山中的人更是如在梦里。 “清嘉,亏你还认得我。” 常天一已是惊呆了,这人长得跟无味山山主、他的师伯贺翊可谓分毫不差,且又第一面就叫出他年轻时的道号来,直叫他有恍如隔世之感。 可别说贺翊死了,就是还活着,也早该鹤发苍颜,为何眼前之人却同记忆里别无二致? “你——” 他惊得倒退了一步,颤着手不敢相信。 贺云津心中凄惶,他记忆中的清嘉师侄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如今竟已是两鬓斑白了。 他伸手拉过常天一,含着泪问道: “你师父他……?” “你、你真是山主?” “是。” “那你是成仙了?!” 第126章 “不错。” 常天一低头细看贺云津的手,只见那只手跟凡人并无区别,只是仍旧如青年一般刚健润泽罢了。 “上界有天规,不得在人间使用仙术。” 常天一的目光颤抖着,慢慢抬起,凝在贺云津的脸上。 “山主!” 常天一软着腿跪了下去,他抱住贺云津,灰白的头颅靠在贺云津腿上,浊泪滚滚而下,竟是泣不成声。 贺云津的心中顿时一酸,连忙忍着泪去拉常天一。他记得自己这位师侄,是他冯涯师弟唯一的徒弟。这小子拜师之时就能看出是个活泼机灵的性子,那时他还打趣冯涯,说有这么一位徒弟,你这闷葫芦以后也多些趣味。 后来果见这清嘉是个开朗健谈的人,也不畏惧谁,跟诸位师伯、师叔都十分热络,跟他贺翊的大徒弟清兹更是十分要好。 时移世易,如今爱玩爱笑的少年郎已然鬓发掺霜,眼中尽是沧桑苦痛,不知在这山中孤守了多少日月。 常天一将他带进山中,与众人见过,一时又转悲为喜,脸上挂着泪,嘴角却噙着笑,给众人介绍他们得道成仙的山主。 裂镜山中的另一位首领名叫冯一洋,是冯涯的儿子。他也已经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可见到贺云津眼神却仿佛怯怯的。 常天一道: “师父常跟我们提起山主,讲山主当初是如何带领大家抵抗山戎、迎击官军的。一洋从小就听这些,怕是没想到还能有亲眼相见的一天吧。” 冯一洋比常天一拘谨得多。 “是啊,早听父亲说起山主有天人之姿,我也思慕许久,只是亲眼见了才发觉父亲的描述不能及山主真容之万一。” 贺云津仔细一看,这冯一洋跟冯涯是有些相像,尤其那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依稀可见故人的影子。 常天一带贺云津到祠堂,那里不仅供奉着贺云津跟冯涯,还有他们共同的师父玄幽。贺云津上前祭拜了,这才跟两名晚辈坐下叙谈。 “山主来了就好了,我们再不用困在这座山里!山主必能带我们打出去!咱们灭了山下那群王八蛋,再打回朔州去!” 贺云津还不知怎么跟常天一说,冯一洋又道: “是啊!早就听说山主用兵如神,如今又成了仙,岂不是随便来几个法术就能成功?” 一时间就是相陪的人也都热血沸腾起来。这些天官军大军压境,他们虽然胜了几阵,但毕竟困于山中,大家的心里早就绷得极紧。 这山中原本有一汪湖泊,因为水面似镜,这山才得名裂镜山。方才贺云津在山中问常天一,师侄指着远处巴掌大的小水洼道: “这便是那湖,因为连年干旱,已经缩减至此了。” 常天一说这话是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忧虑和沉重,贺云津想这一定给他们用水带来了不小的困难。这山中的房屋更是显出岁月的痕迹,屋角的铜铃已经断了铃舌,微风来时只顾摇曳,却没有声息。 由此贺云津便也知道,自己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何等的希望。但现在他要打破这个希望了。 冯一洋也看出他神色不对,关切问道: “怎么了山主?” 贺云津站起身,离开他二人的包围,望着檐角的铃铛缓缓说道: “我是来劝你们投降的。” 身后是久久的沉默。贺云津不愿亲眼看见他们失望的目光,常天一轻嗤了一声,开口道: “你和官军同来,我便觉得不对劲,想不到竟真是我预想的最坏的情况,你也受了官军的招安了!师伯!你忘了我们并肩奋斗的日子了吗?忘了死去的兄弟了吗?你忘了官军如何对我们先用后弃,联合山戎将我们逼上绝路吗?!” 贺云津没忘,这些东西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压得他连喊叫也喊不出来。 常天一又道: “就算这些你都忘了!你总没有忘记云大夫吧?难道你连清兹也忘了!?你忘了他是怎么为你而死的,你就不想为他报仇吗?!” 贺云津垂眸,深藏的眼泪仍旧顺着眼睫滚滚而落。常天一早已追到他面前,见状也露出一丝不忍。 “我没有为任何人报仇,”贺云津缓了许久方才开口,“我可以随时出现在人间任何地方,杀死一个凡人对我而言易如反掌,但我没有为任何人报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冯一洋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他两个。冯一洋没有跟贺翊并肩作战过,也未曾亲眼见到当时的惨烈,对他而言,贺翊更像是一个排位、一尊塑像,他只能信奉和瞻视。 如今这个人忽然变得细节历历,却又轰然倒塌,他只觉得陌生。 而常天一双眼血红,仿佛已无法承受。贺云津声音低沉,缓缓解释: “那日我在云头上望着凡间,深知我所恨的并非一人一事,杀几个人、或是千百个人也不能消弭我心中的悲痛!清嘉,我已不想再去论当年的是非,我只愿天下太平,我们所经历的苦痛再不重演罢了。” 常天一哼道: “而你现在觉得官军能做到了?” “官军确实不堪,但仍是下界最大的力量。何况现在有一人能够整肃官军、带领他们收复朔州,实现我们天下太平的愿望。” “谁?” 贺云津直视着常天一: “燕王。” 第140章 不知道哄 “清嘉,不瞒你说,燕王殿下就是云大夫的转世。” 听了贺云津的话,常天一跟冯一洋都吓了一跳,冯一洋率先想到: “既是转世,自然不记得从前经历,如今他是当朝皇子,难道竟会跟我们反贼一条心么?” “不错,他确实不记得,但他有本性在此,能分辨是非忠奸,也有这个气魄跟本事。” 常天一冷笑道: “他就算心存天下之志,那也是为了他秦家的天下。正如你即便说我前世是山戎之人,如今我也要自认汉民,誓要跟山戎对抗到底的。” 此话有如一声闷雷响在贺云津耳畔。常天一从前看得出来贺翊跟云舸的关系,他见贺云津黯然伤神,自知戳中了贺云津的痛处。 “山主,我知道你放不下云大夫。从前他待我那么好,我又何尝不思念他?但人死魂灭,过了忘川,谁还算是谁呢。” 贺云津惊觉自己这个说客险些反被说服,连忙暂时收束了心思,凝神道: “退一万步讲,就算燕王不是正航,他也是能担此大任的人。燕王他体恤民情,并非无故富贵的纨绔之辈可比,我既然追随于他,也不会允许他成为此辈。” 常天一听了直翻白眼,冯一洋知道自己如今处境不利,就更耐心些。 “照山主说来,你是一定要辅佐燕王平定北地了?自然,也包括清剿我们了?” “自从知道是你们在这里,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心思。因此我才不避危险前来游说,又将前情据实相告。如今大军压境,官军虽然一时失利,但只要横下心围住此山,岂会没有成功的一天?你们与我都有故人之谊,我不能见你们送死。” 常天一刚要反驳,冯一洋拉住了他,使了个眼色。 “山主,可否容我先与常大哥商议?” 贺云津知道他们会同意的。他们供奉自己的神位,现在自己的金身已经破碎,偶像倒塌,信众哪有不四散而去的道理。 他对常天一感到不忍,但别无他法,就让常天一早日放下执念,或许今生还能过几天平凡的日子。 他当初起兵,初心也不过是希望朔州百姓安稳快活,并不想将自己树成神圣表率,他更非好战之人。 贺云津知道自己的身份常天一虽然深信不疑,但这份心常天一已经很难懂了,他们要在绝境中生存便必得有个执拗的念头不可。而秦维勉虽不肯信他的身世,这份心却无需多言。 “你们自去商议。是从军还是隐居,都随你们,有我在一天,必然不让你们遭到官军的报复就是。” 天蒙蒙亮的时候秦维勉才勉强合了会儿眼,又被军中的操练之声叫醒,眼皮又酸又沉,一醒来便觉昨日种种忧惧都还积压在心头,一丝也不曾稍减。 他红着眼睛起来,杜未翼自知做错了事,在他面前小心恭谨。 “殿下这么早就醒了?怕没休息好吧?” “有什么消息吗?” 杜未翼自然是没有,又不敢直说。 “殿下宽心就是,末将一直派人打探着。” “你说如果贺将军死了,本王该赐他一份什么哀荣呢?” 这话杜未翼更不敢接。在他眼中这小燕王一直是个直率坦荡的人,不意如今也这样阴晴难料起来。他从前听说李先善的故事,知道燕王虽然年轻,却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如今看起来燕王是对贺云津不满,但毕竟是心腹,谁知道到底谁才是那个外人呢。 他倒想顺水推舟,彻底弄倒贺云津,可万一一击不成,倒霉的就是他自己了。 第127章 “殿下别这么想,贺将军虽说去得突兀,但毕竟也是立功心切,都是为着军国大计,殿下宽心等等吧。” 太阳出来了,一缕晨辉照在裂镜山上,秦维勉在帐门内看见了,便走出去遥望。 清早的风是那样清爽,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却愈发显得他心事重重。 秦维勉远远望着,只见金乌移转之间光明也随之扩大,山坡上的草地都闪着晶亮。 他想起那日自己与贺云津一同登山,贺云津指着山顶的云海,满怀憧憬又无不怅然地告诉他那边是朔州。 时间久了一想,这份赤忱才是贺云津最打动他的地方。 正在想时,他仿佛看见山上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当他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时,巡哨的士兵已经从山脚下飞跑了过来。 “禀二殿下!杜将军!是贺将军回来了!” “济之?!” 杜未翼闻言快步来到了秦维勉身边,但那人影太远了,他俩都认不出。报信的军士喘着气道: “是贺将军,小的认得!” 杜未翼问: “是他自己回来的?” “是!” 秦维勉企目望了一会儿,那人影已经走到山脚,被挡住了。他沉下脸,对杜未翼道: “回帐。” 贺云津进帐刚要开口禀告,忽然发现主位坐的并非他所想之人。 “杜……殿下?殿下怎么到这来了?” 贺云津的语气中全是疑惑,秦维勉听了更加不豫,却是压着语气说道: “我听说军前主将被俘,恐怕军心失稳,怎能不前来坐镇?” 此事贺云津自知理亏,抱拳道: “这件事是末将失了分寸,还好杜将军统兵稳妥,殿下又及时赶到。造次之处,末将任凭殿下责罚。” 秦维勉一口气堵在胸口,被贺云津顶了回去。那人答复得这样周全,他倒不好说什么了。 杜未翼急道: “贺将军此行如何?可成功了?” “裂镜山众人听说了殿下的德行和功绩,同意来降。但他们不愿再参军作战,只求发给身份文牒,任他们下山为良。” 杜未翼喜不自胜,看向秦维勉,却见秦维勉的脸上反倒浮现出怀疑神色。 “不过他们有个要求。” “什么?”秦维勉问道。 “今后朝廷不可再追捕山中众人,令他们永不遭受清算之祸。因此他们要求文牒中的名字由他们自行填写,出山之前官军先后退十里。” 这回杜未翼存疑了,他怕其中有诈。秦维勉反倒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这是自然,既然诚心投我,本王岂有秋后算账的道理?只是从前那么多人招降皆未成功,怎么济之便有信心去,且一去又立刻成功了?” 杜未翼这才明白,秦维勉怀疑的不是裂镜山,是贺云津。 “末将与他们是同乡,自然有些情分在,凡事好开口些。且我来之时便看出山中供给已残,猜测他们定然多有畏战之心,因此才定计前去。” 听贺云津这么一说,杜未翼悔不当初。他要是知道裂镜山已经支持不住,那再围些日子就是了,怎么会叫贺云津抢了这个功劳呢。 秦维勉向杜未翼道: “济之真可谓是艺高人胆大啊?也不怕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家杀了。” 突然被这么一问,杜未翼摸不着头脑。他心思转了又转,很快就明白燕王殿下这是为贺云津生气,又不肯明说。 看样子贺云津还没听懂,反倒因为这一番追问而有不快的神色。杜未翼看破却不捅破,巴不得看贺云津的好戏。 “贺将军也是为军情计,才会顾不得商议、请示。再说殿下授他便宜行事之权,贺将军此举也无不妥。” 第141章 接近真相 杜未翼这话看似维护贺云津,实则意在挑拨。秦维勉久处朝堂,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杜将军说得对,济之确实有这个权力,如今也成功劝动了贼匪来降,可是大功一件啊!” 贺云津忙道: “末将不敢。实在是事出突然,因此来不及向殿下汇报请示。归根究底也是末将心存侥幸,觉得跟他们多少有些同乡之谊,突发奇想欲要一试。此事实在冒险,虽然承殿下的福祉得以成功,末将实实不敢居功。” 秦维勉板起脸,但任谁也看得出他是故作深沉。 “济之是有过,但过在以将帅之重亲身冒险。我军的将领个个都是万里挑一,难道朝廷培养你们这么多年就是让你们去当先登死士的吗?军中断不可开此风。我看就功过相抵,也不必罚你,济之自己好好想想吧。” “是。末将之所以侥幸成功,这也是杜将军多日来筹谋规划的功劳,若不是杜将军困住裂镜山,使他们处于劣势,末将前去谈判也是枉然。” “正是如此,”秦维勉转向杜未翼笑道,“杜将军的功劳本王自会向父皇奏明。” 杜未翼连连谢过。秦维勉悬了两三日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这几天他食不下咽,现在忽然就感觉到一阵汹涌的饥饿。 因为不想让众人全都知道他到了军前,秦维勉并未安排宴饮或是找人作陪,只是命人将餐食呈到了自己帐中。他正要开动,贺云津便来了。 “济之来得倒巧。可是在山中遭了贼人的苛待,没有供给饭食?” 贺云津听着这话里有些不善,但秦维勉已经令军士多备了一副碗筷来,让他坐下一起用些。 “我看不给饭吃还是轻的,抓住济之这么大官,理应绑起来严刑拷打,看看能不能得知什么重要军情才是。” 秦维勉说着,目光在贺云津身上来回扫视了一圈。 贺云津只当他还在为自己擅自行动而恼怒。 “方才有些话不方便说,其实我这样急着去招降裂镜山,还有别的原因在。” “哦?” “虽说只要围困下去总有攻破的一日,但毕竟所耗甚巨,军中伤员的惨状想必殿下也已经见了。山中都是汉民,并非山戎之流可比,如果能够招降实在不必如此自相残杀。再有,则是我看他们都是朔州同乡,因世乱流落至此已经十分不易,不忍见他们就此灭亡。” 秦维勉听了,淡淡道: “后面这些话,济之是不该说。” “我的心志殿下是清楚的,因此我敢于向殿下倾吐心声,不怕遭受误解。” 秦维勉一时无言。自然,他知道贺云津的品性,不会因为贺云津同情贼人而怀疑,可这份家国情怀,他怕是不能同贺云津一起实现了。 这份对朔州的乡愁秦维勉无法回应,他心里又堵着口气不肯先问贺云津的安危,因此竟然沉默了半晌,只顾填饱他空虚的肚肠。 贺云津原本就不需要饮食,因此只是慢悠悠地吃着,看着眼前的人。 “殿下,我还有一事要请求殿下。” 秦维勉感到奇怪,贺云津很少如此郑重地请求他什么。 “你说。” “裂镜山与官军对抗多年,我知道许多人容不得他们。但他们是被我说动来降,我希望殿下能给他们一个安稳的余生,也让我兑现自己的承诺。”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出尔反尔之人不成?有机会我倒想跟那常天一和冯一洋见见——” “殿下!”贺云津这话一出口方察觉出自己的心虚来,赶忙放缓了语气,“他们都是草莽之人,就是见面恐怕也是话不投机,白让殿下生气罢了。” “看你急得那个样子,”秦维勉瞥了一眼,“怕我赚他们过来杀不成?我也没那个功夫见他们,明天一早我就回横州去。” “这么急?” “横州局势看似大定,实则暗流涌动,我不回去实在不放心。何况我出来亦是潜形,未令人知,时间久了希文也瞒不住大家。” “既然不放心,殿下为何还要来呢?” 这话给秦维勉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呢,好难理解啊。他看了贺云津一眼,那人面露困惑,仿佛是真的不知道他的初衷。 秦维勉不觉黯然。贺云津是爱屋及乌,却白白骗去了自己的一颗真心,如今被抛在半空没个着落。 “那也不让人放心,这也不让人放心,叫我怎么办呢?” 贺云津自知理亏,垂眸抿唇。 “殿下知道我素来不是这样的人,实在是——” “得了,”秦维勉制止他,“若论解释,今晚济之已经解释多次了。还是那句话,功过相抵,今后注意吧。” “……是。” 秦维勉回到横州,诸将听说裂镜山投降的消息都欢欣鼓舞,到了晚些时候,李重丘却跟孙宜群一起来见秦维勉。 李重丘道: “卑职听说裂镜山归降十分高兴,散会后跟孙将军闲聊了一会儿,我二人素知官军同裂镜山作战的始末,也知道那群人骨头硬,这么多次劝降都未说动分毫。因此我们两个都十分好奇,想跟殿下打听打听,看贺将军是怎么说动他们的,不知殿下可愿赐教一二?” 第128章 秦维勉听了心里不踏实,拿不准他们是真想听些闲话,还是也存着心思给贺云津泼脏水呢。 “这个本王自是询问了济之。他是朔州人士,跟他们有同乡之谊,因此凡事好开口些。” 孙宜群性子直,当先道: “从前也不是没派过朔州人去招降,可也无用啊。” 李重丘笑道: “贺将军平时虽从不逞口舌之能,但一旦开口便总能说到点子上,今日也是让咱们开了眼啦。” 秦维勉点点头。 “是啊,这还是多亏了杜将军这些日的围攻,那些贼寇是琢磨着此次必然不免,因此才决心投降。” 李重丘连忙应承: “正是呢。” “末将看贺将军颇有些朔州人士的相貌特点,贼人们看了想来也觉亲近吧。” 秦维勉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 “此话怎讲?” 李重丘接过孙宜群的话来说道: “殿下,卑职跟孙将军都曾去过朔州,那里的人呀,有些容貌样子是中原人士没有的,就是附近相邻的横、傧等州也没有,主要就是眉眼深邃,贺将军便是如此。说句对贺将军不敬的话——” 李重丘小心地看了秦维勉一眼,这才续道: “卑职和孙将军瞧着,济之将军倒跟那白巾贼首贺翊有几分相像呢。” 孙宜群道: “何止,末将看着怎么也有八九分相似了。” 秦维勉心思一转,知道这俩人一唱一和,必然是想告诉他些什么。李重丘深明大义,孙宜群生性耿直,秦维勉看他二人的样子并不是来离间的,倒更像真想提醒自己。 因此他也不藏着,将话挑明: “大人原先问济之是朔州贺氏的哪一支,原来是这个意思。就算济之同那贺翊有些沾亲带故,本王也不在意。只要他现在顺从朝廷、忠于本王,出身就不必论了。济之从我于微末,几次舍身护主,我断然没有疑他的道理。” 李重丘连忙起身行礼。 “殿下如此雅量高致,实在叫我等汗颜了。卑职亦见贺将军是个忠勇无双的人士,只是事关军情,不得不小心谨慎,因此才不避嫌疑,说出心中顾虑,听任殿下裁夺。” “你们的心意本王知道了。对了,方才是说,孙将军竟也见过贺翊?” “末将去过朔州,并未见过贺翊本人,只是——见过贺翊的头。” 秦维勉吓了一跳。 “这是何意?” “贺翊死后,朝廷下旨将其传首九边,第二站便到了横州,因此末将见了。” 秦维勉听了顿感脊背发凉。 “本王想起来了,那时贺翊不仅被传首九边,还被诛了九族。” “正是,”李重丘道,“不过贺翊本就拿着道士的文牒,都说他进山之前是个流落教坊的孤儿,因此所谓诛九族实则也一个人也没诛到。” 这一节秦维勉倒不清楚,只是“流落教坊”令他感到熟悉。孙宜群补充说道: “不止呢,就是传首九边也未完成。” “这又是为何?!” “殿下知道,为使头颅不腐,待割下之后都用香料熏蒸,为的是去其水分,因此面容都干瘪褶皱。可那贺翊的头颅在朔州熏蒸、暴晒了几日,竟然一直栩栩如生,红润丰满。见到的人都吓坏了,勉强找了几个死士传到了横州来,可历经奔波,那头颅仍旧面色不改,末将见时也十分讶异。” 孙宜群讲话铿锵有力,秦维勉听得却心惊胆战。他自然不信神鬼之类,可在这样精彩的讲述之下,也不免发冷起来。 “后来呢?” “后来,当时的横州刺史将此事密报朝廷,为免此灵异现象传播开去,反而造成人心动荡,朝廷便密旨将贺翊的头颅就地掩埋,传首九边也就不了了之了。” “是啊,此事末卑职也曾经历,那贺翊的头颅就埋在城外,”李重丘见秦维勉面色不好,笑了笑说道,“殿下累了吧?是我们不该拿这些闲话来惊扰殿下,这些脏东西您听过就忘了吧。” 二人走后秦维勉心中仍是不安,到底是将这些事讲给谢质,二人说了会儿话才好些。谢质宽慰他道: “我看李别驾跟孙将军倒不是党同伐异的人,应该只是善意提醒,殿下再看看?” “我也如此想。只是他们说的贺翊死后那一节倒是闻所未闻,希文从前知道吗?” “那倒不曾听说,这样的传言民间尽有着呢,也难知真假。殿下别想了,过两天杜将军跟济之该回来了。” 秦维勉也记着这事,得安排迎接大军回营了。这次凯旋,他得亲自到城外迎接方显得隆重。 到了当天,秦维勉如送军出征那日一般到了城外,正在等候之时,忽然听人急报: “不好了殿下!贺将军反了!” “胡说什么呢。” “是真的!贺将军正率所部攻杀官军!” 第142章 信也不信 那报信的小兵衣甲凌乱,显然经过了一番战斗。这消息来得突然,秦维勉猝然之间反应不过来,却见远处又有一骑飞至,敖来恩挥手令侍卫们护好秦维勉。 “报——” 那人并非寻常兵卒,而是杜未翼手下一位裨将,他滚下马来,高声说道: “殿下!贺云津令所部攻击我军,是要造反了!现在他已经率人朝横州城奔来,距此不到二十里!杜将军令末将先来报信,请殿下赶快入城,关紧城门!” 横州诸文武听了都慌了阵脚,远处的左右环顾,近处的就围到秦维勉身边。 “殿下!快进城吧!” “是啊是啊,快进城吧!” 秦维勉将他们挥退,厉声问那裨将: “贺将军因何攻击你们?” “今日大军回程,正走在路上,贺云津忽然便如此,不仅下令攻击官军,还令人保护裂镜山贼匪,定是要反!” 秦维勉眉头紧蹙,心中疑虑顿生:贺云津怎会毫无缘由地攻击己方军队?他正思索间,忽听得远处号角声大作,尘土飞扬,果真有大队人马疾驰而来。 远远一望,是他的“燕”字大旗。 李重丘深行一礼,急道: “殿下先进城去!容卑职派人探察清楚,殿下再迎军不迟啊!” “是啊殿下,快走吧!” 众人纷纷附和,敖来恩也在一旁低声提醒: “殿下,为保万全,您还是先向后——” 秦维勉猛地回头,用目光寻得了赵与中: “你率三百轻骑迎上去,拦住他们,查明缘由!” 赵与中抱拳领命,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飞奔而去。 秦维勉立于原地,面色坚毅。众人见苦劝无用,不敢再多话,一个个却十分不安,暗自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 “武将留下,文臣全都回城。” 李重丘看看身后,小心道: “殿下自然是绸缪万全,只是今日人马虽多,可全是仪仗鼓乐,善战者不过数百而已,赵将军又带走三百——” “李别驾无复多言,着你率领文臣及鼓乐等人回城。” 秦维勉并不像旁人那样紧张焦虑,李重丘一时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只觉得这位燕王十分笃定,也不知是相信贺云津的忠诚,还是相信自己无论遇到什么都能妥善化解。 赵与中率人迎上大军,到了跟前,只见率军之人确是贺云津。他亮出旗号,贺云津立刻命人更改鼓声,军队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赵与中见状便知贺云津并无反心,也令自己的人马停下,派人到军前交谈。 李重丘在秦维勉身边,远远看到两股军队都停住了,心中不禁稍松。他看向秦维勉,只见秦维勉好似并不意外。 没过多久,赵与中与三百人马掉头回来,贺云津的队伍仍旧原地不动。立秋之后天气转凉,金风出鞘,吹在脸上硬硬的。 秦维勉迎风而立,只见赵与中所部急速回来,到了近前他与众人才看见跟在赵与中身边的是贺云津。 李重丘明白了,贺云津这是为了让秦维勉安心,特意将军队留下,自己孤身一人前来。 只见贺云津勒住了马,翻身下来,解下佩剑,交给范得生捧着,这才走到秦维勉面前。 风吹得衣衫紧紧裹在贺云津身上,笔挺的身子像一棵屹立的树。 李重丘看他那样步伐坚定地走来,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谁不知道这是最好的释疑的办法,但又有几人真敢如此。就算心底无私,还会担心主上已经听信了谗言,不敢再这样全无防备地靠近。 贺云津到了近前,将衣摆一掀,直直跪下。秦维勉连忙将他扶起,问是怎么回事。 “殿下,杜未翼纵军抢劫沿途村镇,军士不受管束,末将派兵围堵,不听号令者已就地正法。现杜将军不敢回城,正在原地驻扎。” 贺云津面色犹带着十分的气愤,秦维勉听完也是面色铁凝。 第129章 李重丘心中暗道不好。杜未翼能干出这种事,这点他丝毫不怀疑。没有战事的时候横州几位大将尚且纵使军士向百姓索贿,如今率军在外又是凯旋之时,得意忘形也不奇怪。 这燕王虽然行事老辣,但心中常怀少年热忱,这件事绝不会就此放过,横州怕是又要有大事了。 贺云津接着说道: “末将抓住了几位裨将、什长,已经随军押回,殿下可以细问。” “带来。” 赵与中命人将那几人押来,他们见到秦维勉扑通便跪,哭着说道: “殿下明鉴呐!杜将军并非让我等抢劫百姓,小的们不敢呐!” 贺云津喝道: “你们跑进村镇,砸门翻墙,是为了什么?!” 那人吓了一跳,不敢直视贺云津,只向着秦维勉不住地叩首。 “殿下明鉴!杜将军是命小的们到村中搜捕贼匪!” “裂镜山已经投降,殿下许可他们重新为良,你们搜捕的又是哪里的贼匪?!” 秦维勉少见贺云津生这么大的气,心想他怕是亲眼看见官军抢劫良民的惨况,因此动怒。 “杜将军说了!这些人都是贼坯子!这么多年跟官军打仗,不知杀了我们多少兄弟!所以叫小的们追到村里,将他们斩草除根!” 秦维勉还没说话,贺云津已经怒不可遏,向那人喝道: “你们破门入院,连砸带抢,还抓走鸡鹅、调戏妇女!怎么他们都是贼匪吗?!这是杜未翼教给你们的说辞,还是你们两恶并行,也要杀害降人?!” 贺云津的威压给李重丘都吓了一跳,秦维勉一直听着,却并未表态。李重丘心中焦灼,不知事态会如何发展,范得生忽地跪下说道: “殿下!师父和我亲眼见到他们抢劫平头百姓,师父制止的时候他们都抢红了眼,连军鼓都不听了!师父这才——” “既是济之亲眼所见,定然没错,”秦维勉慢慢开口,却坚定沉着,不容抗辩,“我问你,杜将军当真要赶尽杀绝?” 那小兵见情势不好,已经不敢再争,更不敢应承此话。秦维勉也不逼问,缓缓道: “裂镜山投降是本王同意,如今杜未翼出尔反尔,是将本王放在何处?” 李重丘见秦维勉已经定音,施了一礼道: “殿下,如今杜将军领兵在外,请问如何是好?” 秦维勉看向贺云津: “济之,那边情势如何?” “末将派人制止官军抢掠,不听的当场正法,剩下的已经编成行列,随末将回来。杜将军身边还有一两千亲随,如今在离裂镜山百里之处,末将已经留人监视。” 听见贺云津如此说,李重丘这才放下些心。他不同情杜未翼,但那人若因此造反,横州又要再添一场劫难。贺云津此举,在信任之人看来便是行事稳妥,但凡心中稍存嫌隙,恐怕都要思虑一番想要谋反的到底是哪一位。 “既如此,就请戴举将军率人前去,传本王钧令,将杜未翼押回审理。他若不从,戴将军可直接将其正法。” 秦维勉这话说得冷硬,一转脸却又柔和了些,向贺云津说道: “济之和大军远来辛苦,快进城休息吧。” “殿下,我已经令他们将抢劫之物还给百姓,但恐怕还有私自藏匿的,且有些损害已经无法恢复,还请殿下派人抚民,别让百姓寒心才好。” “正该如此,此事交给李别驾去办。别驾一定清点明白可有百姓伤亡,问明身份、苦主,以便抚恤。” 李重丘自然明白,秦维勉也想知道裂镜山的降人是不是真的遭到了残害。 “是。” 事情未定,先前准备好的庆功宴饮也只好作罢。秦维勉回府后给翘首以盼的谢质讲了此事,谢质蹙眉道: “如此一来,殿下可想好怎么对待杜家了?” 两人还没说上多久,人报说贺云津求见。 秦维勉请他进来一看,贺云津只是换了一身衣服,便又急着找他来了。 “济之怎么不歇歇?还有急事?” 贺云津虽不像方才那样盛怒,但面色坚决,没有丝毫动摇。听了秦维勉的话,主动前来的他竟没有立刻回答。 谢质看得奇怪。 贺云津开口的样子有些为难,却不是退缩。 “殿下。我知道杜家对你十分重要,但他竟然纵兵掠民,我实在看不下去!我——” “原来你也想说这个,”秦维勉反倒轻松,接过他的话来缓缓说道,“我能容忍他的无能,不能包庇他的恶劣。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想想如何收场就是,何必再解释这些呢。” 贺云津心头一热,正要开口,谢质向前一步,笑道: “是啊,杜未翼犯的事往重了说便是死罪。殿下只稍宽宥他些,今后再给他个闲职干干,也够周旋他了。” 贺云津一愣,他发现谢质想的收场原来是帮杜未翼脱罪。 那秦维勉呢? 第143章 假戏真做 秦维勉见贺云津看向自己,面色犹带余愠。他垂眸一想,移步转身,语气如常: “怎么处置杜未翼,还要缓缓再看。如今他尚未归来,一切还不好说。” “殿下是觉得事实还不够清楚?” “我相信济之。我也知道这在边地官军之中属于公开的秘密,杜未翼违我军令,自当受罚。只是如今还不知道他的态度,不急于决断。” 贺云津不可置信。 “殿下的意思是,只要他肯认罪,殿下还要饶恕他?!” “他治军不严,罪过是不小。可他家毕竟世代为朝廷效力,他本人也算有些微功,也不好就怎么样他。” 谢质听懂了秦维勉的话外之意,乐得看贺云津的笑话。 贺云津急道: “殿下自己曾经说过,治军必当军法严明!如今既明制度于前,为何又轻威刑于后?!” “我不是不罚,只是还不想赶尽杀绝。” “作为官军却去抢掠百姓,这与强盗何异?难道殿下对此等恶行都能姑息容忍?还是说殿下到底是想着杜家的势力,还想拉拢倚靠吗?!” “你在跟我说话吗!” 这回谢质也吓着了。他本想看戏,没想到话赶话地竟然说到了这里来,于是赶紧尴尬地笑着出来圆场: “殿下,济之远道归来自然疲惫,因此才会着急,我看此事稍后再议不迟啊。” 谢质说着连忙去给贺云津使眼色。见谢质竟能主动给自己解围,贺云津知道秦维勉这是真动怒了。 他吸了口气,语气却并未稍缓。 “我既然敢说,便不怕殿下动怒。若为拉拢杜家便网开一面,岂非徇私枉法?如此军法何存?公义何在!今日纵容一将,他日三军效仿,殿下又待如何?!” “贺济之!你别摆错了自己的位置!” “我该在什么位置如今是清楚了。” 贺云津直视秦维勉,目光如铁,毫无退让之意。殿中一时死寂,唯余烛火轻颤,映得人影森然。 秦维勉气得说不出话来,贺云津也不待他回答,转身便走。 谢质拦不及,回头看看秦维勉,步子一顿还是留了下来。 秦维勉落进椅中,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想了许久,问谢质道: “希文,你总知道我刚才什么意思吧?” “这是自然,殿下考虑得极为妥帖,事情是该这样办的。”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也就罢了,戏做得真些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想不到——”秦维勉冷笑一声,却透着十足的疲惫,“想不到竟逼出了这些话来。” 谢质不敢搭言。 他想了想,贺云津的态度自然是十分无礼,但所说的不过是让秦维勉严明军法之类的话,最后所说大概也就是话赶话赶出来的,也不知令秦维勉最为在意的究竟是哪一句。 “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以为他总该知道我的心思,谁知道他竟以为我是这种人。” “殿下别动怒,平白气坏了自己。我想济之是因为亲眼见了杜未翼的恶行,还在气头上,所以才会言语失当。沉两天,管保他自己来跟殿下认错。” 这样事情自然能了,秦维勉并不担忧这个。可他十分清楚,如此只是表面的功夫。 贺云津从前那样死心塌地不请自来地追随他,不过是将他当成了别人的影子罢了。如今梦被戳破,贺云津心中的秦维勉才头一次活了过来,却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这些酸楚无人可说,连对谢质也不能明言。 “希文,你多留意外面的风声,吹远些才好。” “我知道。殿下别生气了,晚些我去跟济之说说。” 他点头,目光却仍停在窗外飘摇的烛火上。贺云津走后,堂内愈发寂静,连风过帘栊的声音都显得刺耳。他知道,人心一旦生了嫌隙,便再难如初。当时为着救横州还是守芳州的事情,二人已经有了分歧。那时候未曾在意,现在是避无可避了。 第130章 “你也不必去。” “殿下——” 秦维勉叹了一声。 “回头我自己找他谈。” “那当然更好。” 谢质说完便行礼要走,秦维勉叫住他道: “希文,等这些事完了你陪我出城走走。” “好。做什么去?” “去看看……贺翊。” 戴举很快带来了好消息,杜未翼主动认罪,交出兵权,留在城外的官军已经全部回来,杜未翼本人也被绑缚到秦维勉面前。 当着诸将的面问明前因后果,一切皆如贺云津先前所说。秦维勉也不再多言,喝令推出去军前正法。 诸将大都垂眸不言,偶有一两人面露意外之色。杜未翼本人最是惊讶,扭头去寻自己的族弟杜若存。 那人别过脸不敢看他。 杜未翼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别人看不出燕王跟贺云津演的戏,他那族弟也看不出来吗?一字也不提醒,是将他当作弃子了。 既明白了,他也再没什么好说的。缓缓站起身来,杜未翼向秦维勉道: “罪将伏法。敢请卸去束缚,杜未翼情愿赴死。” 贺云津看向主位,只见秦维勉一挥手,兵士斩断了杜未翼身上的绳索,将那人引到了门外。 不一时军士来报: “杜未翼要过刀去,自己了断了。” 秦维勉重申了军纪,而后令众将皆去,独留下贺云津。 “殿下,此事是我错了。” 秦维勉正在饮茶,听了这话倒稍觉意外。 他从茶碗上抬了抬眼,问道: “想明白了?” “那天殿下故意放出话去,让人以为您要宽宥杜未翼,是为了让他安心跟戴将军回来,以免他行出极端之事。此事是我愚鲁,没能体会殿下的用意,惹得殿下生气了。” “不错,但我并不为此而生气。你刚从城外回来,正在为杜未翼而大动肝火,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这我不怪你——” 秦维勉从主位走下,已经缓缓到了贺云津面前。 贺云津心中并不坦然,他十分明白,有些话只要说出了口,是不能弥补的。 他不是不知道朝堂的复杂,不是不知道秦维勉要去平衡、调节,要斗争,也要利用。但从前他只是“知道”。 贺云津立在堂下,抬头掠了秦维勉一眼便又垂下了眼眸。 “我生气的是,原来在济之心中我竟是这样的人?” 贺云津抱拳道: “那都是我慌不择言,殿下别往心里去。” 秦维勉发现,贺云津今日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即使他久不回答,仍旧保持着抱拳低眉的姿态,不敢看他。 那双手他原本极为熟悉。从前是有意拉拢也好、真心亲近也罢,贺云津的手他拉过多次,也由着贺云津放肆地触摸过他。可自从那日他被贺云津情热之时吐出的那两个字伤透了心,他们是再未有过些微接触了。 从前那些时候双手交握、唇舌相缠,还以为两颗心也是多么亲密无间。 “殿下……殿下要是生气,贺云津任凭处罚。” 秦维勉不答这话,反倒伸出手,将贺云津的拳头按下来,抓住贺云津的目光: “我只问你:那样的话,你也会对那个‘正航’说吗?” 第144章 该问谁 贺云津浑身一震,脸色骤然僵凝,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 “当然不会”四字已经冲到心头,却连他自己也呆住了。 那四个字是如此斩钉截铁,却像一件最关键的证物,一旦呈堂,便再没有给他翻供的机会了。 “我……” 他不敢答,也不敢不答。指尖微微发颤,像被那四个字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秦维勉的目光却未移开,仿佛在等一把刀落进心里。 不回答本身已经是答案了。秦维勉忽然笑了,笑声很轻,他转开目光,也松开了贺云津的手。 这些日子,他已经想了很多,也给过贺云津许多机会。秦维勉知道,像贺云津这样阅历丰富的人感情上不会是一张白纸,他安慰自己,只要贺云津能想明白,今后能认认真真地看他一个人就够了。 他试探了贺云津那么多次,不过就是想听那么一句话,可贺云津始终没有说出口。 哪怕带个“也”字:“你,我也是喜欢的”。 可终究,连这样搪塞的话也没等到。 或者更为难一些的,只要贺云津能明白他跟那个正航并非一人,明白这些日子的相处并非只是在他身上寻找过去的爱恋,明白他秦维勉也跟贺云津一起走过了诸事历历,那也够了。 可笑的是如今贺云津看清了,却是一瞬间发觉他比不上那个正航。 秦维勉想起当初他那太子大哥对他举止轻薄,被他断然拒绝,随后便寻了一个同他长得相似的戏子养在东宫,那时的愤和的羞辱还鲜明地烙刻在心头,如今竟在他自己身上重演了。 与那时不同的是,现在的委屈和酸楚更加深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下。 “济之,想必你心中已经知道我们是两人了。” 这是早些日子他们争辩的焦点,如今是他赢了。秦维勉只能靠着这惨淡的胜利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 他的手方才握得发烫,现在被风一吹汗涔涔的。秦维勉转身望向窗外,只见渐沉的暮色如晕开的墨漫过窗棂,院中古树的影子斜斜地爬在青砖上。 “果真是天凉好个秋啊。” 秦维勉率先离开。贺云津站在原地,发觉自己直到现在也没回答秦维勉早先的问题,那人却已经走一步料三步,将他的心思看了个通透。 他怎么能够想象他的云正航阿附权贵、不辨黑白、漠视人间的苦难呢。他更不会如此厉声质问那个同他心意相通、两不相疑的人。 可那句“当然不会”到了嘴边,他才发觉此话的锋利。 贺云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出这四个字来,秦维勉明明就是云舸的转世。别人不信,他还不清楚吗? 这些事在凡间找不到答案,贺云津只能仰赖那渺茫的天意。他知道司缘跟古雨的意见,那二人向来反对他下凡夺缘,如今要问,就不能让他俩知道。 最该求证的自当是司命。但贺云津知道那人一丝不苟,问他这些事情,贺云津有些犯怵。 夜里他上了天,连兰筏溪也没回,径到了司命之处。到了门口,童子还未传报,贺云津先道: “仙童不急,我不过闲来路过,想问你讨杯茶吃。” 那童子认得他是常客,笑着应了,引他入内,语气倒欢喜。 “我家主人不在,我正要请你改日再来,既然只是要茶,那便不妨。” 坐定之后,贺云津缓缓谈及心中所想。 “仙童,你们既然司管命数,我倒有一事请教。不知这凡人转世之后,可还是同一人么?” “你这话问得奇怪。人是万千物属之一种,转世的则是灵魂,二者风马牛不相及啊。” 贺云津一时没有听懂,童子笑道: “假若我一不小心,将人的灵魂投生到了驴身上,你还问不问这个话了?” 这回贺云津明白了,他连忙说道: “我并非问这个,只是想——唉,设若你有一要好的仙友,他转世而成为凡人,这还是同一人吗?你还像从前一般看待他么?” “你这问题问得也怪。” “这又怎么讲?” “你这答案已经在问题之中了:是否同一人,全看你如何看待呀。” 一番辩论弄得贺云津更是心烦意乱,他心想这童子恐怕阅历不深,因此讲话也浅薄无理。见多问无益,贺云津便起身告辞,踏着夜露下了司命殿。 他到了兰筏溪,见小九正在扑画眉玩。那画眉鸟每次都落在小九一跃可及的地方,可每当小九跳起来,那鸟又拍拍翅膀走了。 这回画眉落在矮树上,小九立着身子,悬着两只前爪,猛地一扑,自然又没扑到,只把那树摇得落下一地果子来。 古雨在门口看着,哈哈大笑。 贺云津招过小九来,将它抱起,向古雨道: “我们小九又不是不会仙术,不过让着你罢了。” “就是斗法我也不惧你。” 贺云津倒没想过这个。 “这仙术高低是怎么来的?” “起初不过是天赋罢了,成仙之后若想修炼,那术谱、秘境、仙药自然有的是,怕你学不完呢。不过学它用处不大,唯有伏魔之时能够显摆显摆。” 听了这话,贺云津猜古雨法术并不高,不然为何不愿去伏魔阵呢。 “刚刚我在司命那里听说,近来又有一批人成仙?原来仙界壮大这么快么。” “哦这个啊,其实快慢也不一定,可能是最近得道的道友多吧。” 贺云津习惯了古雨有些秘密,但是这样的话题还能有什么干系吗?他原当这是最普通的事情,因此才随口提起来,不过是闲聊罢了。 第131章 “对了,”贺云津忽然想到,“若是他今生成仙,还会想起云正航的经历吗?” 古雨白了他一眼。 “你想起你从前那些轮回的经历了吗了?” 这话噎人,但实在一点毛病没有。 “如果我想知道呢?可会如凡人一般损伤身体吗?” “那倒不会,但你真想知道?” “不想。” 贺云津自己没兴趣知道,不过是想着给秦维勉问问。 古雨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嘲笑了一番。两人就在屋前莳弄了一会儿花草,贺云津又在锦袋中填了花瓣,铺在小九的雨亭中。 “你怎么还不回去?” 贺云津心中烦闷,一时不想回人间去,还想多待一会儿,听了此话他看看时间,怪道: “时间还早,怎么就催我走了?” “我刚才下去想寻你,结果听见他们天亮就要去挖你的坟呢,怎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与此同时,秦维勉确实已经带着谢质、孙宜群出发了。 谢质原本就比他更容易被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触动,听了贺翊死后不腐的话心里便惴惴不安。 小时候他曾听家长们私下谈论过贺翊,话里话外有些赞赏之意,但不敢明言。 到了横州以来,谢质也知道贺翊在北地的人望,对于当年朝廷的作为心里不是没有怀疑。 现在又听了什么头身分离而不腐、死不瞑目等话,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希文在担心?别怕,只是我最近翻那《抱朴子》和《云笈七签》,读到“尸解”一事,想起那天孙将军说的话,不禁也想要求证求证。” “殿下当真读起这些书来了,不知尸解究竟是何意?” “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也就是以物替骸而真身飞升。”若真如此,贺翊先生或许早已得道,只留下一具空棺。” 孙宜群的心情更为凝重,听不进去那二人的谈话。当初贺翊的头颅是他亲眼见来,很长时间心中都不稳当。他好不容易渐渐放下,如今想起掘坟后可能会看见的东西,脑海中刻意封存的影像又生动鲜活了起来。 三人到了城外山中,孙宜群还记得路径,带着秦维勉走了不远,寻到两颗老槐树,指着中间道: “便是这里。” 随从拿起锨和镐正要动手,忽听传来一声: “殿下怎么有兴致来这里?” 第145章 事死 秦维勉一回头,见是贺云津大步而来。 “济之?”谢质奇道,“你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我早上出来练功,听说殿下和希文、孙将军到了这里来,便过来看看。殿下,这是做什么?” 秦维勉道: “我听说贺翊死后有异,想来看看是否真有尸解之迹。” 贺云津神色不动:“哦?是有什么说道?” 秦维勉让孙宜群将那日的话又述了一遍,贺云津听后神色如常,只淡淡说道:“尸解之说,连我这个修道的人都不信,殿下怎么倒乱了心思?我知道殿下向来是不信这些神鬼之事的。再说人死如灯灭,何必惊扰先人?” 此时跟来的军士们才知道他们要挖的贺翊的坟茔,不禁面面相觑,都有畏缩的意思。 秦维勉道: “正因不信,我才敢于前来。若真有神异,便让我亲眼见了再论真假。大家动手吧。” 几名军士全都踟躇不敢上前,秦维勉奇怪,一人壮着胆色跪下道: “殿下!贺大王乃是忠义之人,他生前已经十分凄惨,咱们不能再扰他死后安眠呀!” 其余军士纷纷跪地叩首,神色惶恐。 孙宜群斥道: “什么忠义,不过是反贼叛逆,朝廷早有定论!你们害怕便说害怕,不必拿这些由头来搪塞!” 另一名军士立刻接口说道: “殿下!乡里都传他是得道成仙,小的们实在不敢轻易动土。前些日子雷雨交加,夜里有人见此地有青光冲天而起,经久不散呢!” 秦维勉斥道: “怕什么,是我让你们动手的,就算有报应自然报应在我的头上。” 贺云津在一旁不语。这下面埋着的原本就不是他的真躯,他自然不怕人掘,只是他当时选择的替身却不能给秦维勉知道。 军士又道: “贺大王死后有那么多灵异,小的们实在不敢呐!还请殿下饶了我们吧!” “是啊是啊!” 军士们皆叩头如捣蒜,秦维勉眉头紧锁,他自然不信什么报应的话,但众人的畏惧也不能不顾虑。横州人多信奉贺翊,他贸然行此不敬之事,若是引起议论来也不好。 “济之,你看呢?” 秦维勉就势去问贺云津,贺云津缓步上前,看着树间那一片平常的土地说道: “殿下,既然这是众情所向,殿下就怜恤他们一些吧。” “如此,就依了你们吧。” 军士们纷纷谢恩,孙宜群也暗自松了口气。这么多年相安无事,万一这次真的惊扰了贺翊,谁知道还会有什么乱子。 秦维勉下令回城,一行人到了刺史府后街时,正碰上后门处正在往里面运炭。 展目一望,运炭车竟排了半条街。 秦维勉皱眉问:“哪里来这许多炭? 管事的仆人连忙上前答话: “回禀殿下,这是府上按例冬储的炭,这只是第一批,后面按着日子还要定期采买的。” “这是旧例吗?” “回殿下,正是旧例。” 秦维勉道: “如今只有我跟谢参军、贺将军住在这里,不比从前文俭在时那么大一家子,用不了这许多炭,你按照如今的消耗重新核算来。” 那管事仆人躬身道: “虽然人用不了这许多,但花房所需是不能按人头节省的。” 孙宜群见那仆人说话不清,便自己给秦维勉解释: “殿下,在热泉的园中有一处花房,因为北地苦寒,冬天时那些奇花异草都要整日烧炭方能过冬。文俭在时最喜那些异域花草,不惜耗费巨资维持,这也是横州大族的旧习,到了冬日,家家争奇斗艳呐!” 秦维勉没到过北地,但世家大族的铺张奢华他是一想便知的。 “本王不是文俭,冬天不必观赏那些花草。如今接连用兵,这等靡费,不合时宜。从今便撤了吧,只留些松柏梅菊观赏也够了,余下的炭火便分给城中贫寒人家过冬吧。” 说到这里,秦维勉忽然一指谢质: “希文,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此事看着小,但里头能捞的油水却大,秦维勉不放心。谢质明白这一点,因此肃然领命。 自从昨天的谈话过后,贺云津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秦维勉,因此回来的路上很少说话,此刻也一直在后面静静看着。 孙宜群这人耿直,刚才说的话是明着提醒秦维勉,不光文俭、横州士族皆是如此供养花房,但秦维勉只作不知,从自己省起,却对余下的人不置一词。秦维勉敢于立诛李先善、杜未翼,可裁撤花房却不敢一意推行? 贺云津不知道他有何考虑,只觉心中愈发看不透那人。 没过多久,李重丘的差事办好了,在晨会上向秦维勉复命。 李重丘呈上账册,神色凝重:“启禀殿下,经核查,杜未翼纵兵劫掠的村民有百余户,波及四五个村子,造成死伤和房倒屋塌等重大损失的有二十余户,还发现有五名死者似是外乡之人,本地村民无人能够指认。” 秦维勉接过账册来细细看着,贺云津心中知道,这些外乡人八成就是裂镜山的兄弟们。 “劫掠的财物均已送还村民,另外还动用库银赔偿死者、周济穷户,共计三百余两。” 秦维勉问道: “无人认领的尸首如何了?” “均已安葬。” 李重丘这话答得小心。他自然也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他想贺云津八成是想见一见的,但燕王未必希望如此,再三斟酌他才擅自做了决定。 “你做得稳妥,”秦维勉点点头,合上簿册,吩咐侍者,“拿给贺将军看看吧。” 贺云津接过账册,指尖微颤,目光在“无人认领”处停顿片刻,随即合上。 他知道裂镜山中并非全是常天一那样立志同官府对抗到底的人,许多人也跟他贺翊没有渊源,只是为世道所不容,才进山混口饭吃。从那天劝降时的情况看,许多人是希望重新为良,过上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的。 可惜,他们终究没有等到归期。 那些人活着时无处安身,死后也无人认领。贺云津默默将账册递还,喉头微动,终是未发一言。 秦维勉从上位向下望他,只见贺云津目光深沉缄默,似有千钧压在眼底。 北地夏日的天光那样漫长,可一过了七月,又短得极快。白天的事情都忙不完,天便擦黑了,风里裹着凉意。 第132章 “师父想什么呢?” 贺云津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纵然自小生长在北地,但一闻到秋天的味道,立刻便有无数愁绪袭来。 “没什么。” “师父,要不我备些香烛果品,晚上我们就到路边去祭奠祭奠。” 贺云津微讶: “你怎么知道?” “师父早上听说了那五个人的事情,便一直不高兴。他们是师父说服投降的,又是师父的同乡,徒弟知道师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想必心里一定不好受吧。我们去祭奠一番,送送他们也好。” 贺云津看看范得生晶亮的目光,没想到他竟能心思细腻至此。 “你小子倒会察言观色。” 贺云津已经起身,范得生连忙拿来斗笠给贺云津披上,一边系带一边笑嘻嘻说道: “徒儿一心一意都在师父身上,就是再笨也该看出些脸色啦。” 贺云津带着范得生到了无人的路边设祭。 裂镜山毕竟与官府为敌多年,贺云津不好明着悼念他们,只能趁着夜色行事。 夜风吹得火光明灭,照得贺云津眼底的沉郁时隐时现。秋风穿过树林,紧紧地裹到人的身上,枯木败叶间发出“呜呜”的秋声。 范得生口中念念有词。 贺云津的沉思被这不知所以的声音打断,他问道: “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们家乡给老者念的送魂词,念了这个,祝他们一路走好,来生愿意到什么人家就到什么人家去。” “别处都是招魂词,怎么你们是送魂词?” “别人招魂,可见魂返回来了?还不如送送,今后各自好好的就是了。” 范得生将剩下的词念完,连连作揖,口中不住说道: “各位弟兄,这辈子你们有什么心愿也只能了啦,我师父跟你们缘分已尽,下辈子可做高兴的事去吧。” 回去的路上贺云津默然良久,只顾想范得生前面所说的话。到了刺史府中,夜早已深了。贺云津心绪不佳,原想今天就早早歇下,不料竟在自己门前看见几人。 “殿下?殿下怎么出来了?” 秦维勉本来已经转身要回去了,听见这话连忙回身,却又缓了缓才说道: “不过闷了,在院子中随便转转。” 第146章 还是孩子懂事 贺云津看秦维勉穿得单薄,是不像夜里出行的样子,八成是心血来潮出门透气的。 “殿下穿得这么单薄,小心着凉,早些回去吧。” 秦维勉看见了范得生手上空空的篮子,问道: “你们方才去了何处?” “方才去祭拜了那五位同乡,烧了些纸钱,也算是尽了一份心。” 秦维勉自然知道贺云津说的是谁,裂镜山毕竟是敌属,祭祀也不能明言,但他知道贺云津心中的挂碍,便只轻轻点头,未多言语。 夜色一时间也沉默下来,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竟有些尴尬。 贺云津从前向来是抓住一切机会接近秦维勉,何况现在人都到了他院门前,没有不请进去的道理。可现在贺云津却迟迟开不了口,他深知即使两人对坐,也是无话可说。 他自己心里还是一团乱麻,那日秦维勉问他的话他至今没有回答。如果找不到那个答案,他也不知该再如何面对。 如今秦维勉在夜色中微微垂眸,那双向来坚定明亮的眼睛在半掩之下透出一丝罕见的疲惫与黯淡,却又像秋水一般盈盈地漾着微光。 这样的神情像极了云舸,坚定而柔软。 贺云津正神思恍惚,秦维勉忽地说道: “好久不见小九了,不知道它哪里去了。等冬天冷了,它会跑来有热气的地方吧。”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贺云津更是不知如何作答。范得生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仿佛在奇怪他为什么不请殿下进去坐坐。 秦维勉知道,自己随脚往外走,亦是藏着心思,在寻找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机会。不然刚刚路过贺云津的院落时知道里面无人何以会失望呢。 可一见面贺云津便已经劝他回去,其中的意味也不必再多说。 “济之也早点歇着吧。” “殿下!” 秦维勉停住步子,问道: “什么事?” 贺云津想了想。 “殿下,那日我到裂镜山劝降,他们初时不肯,埋怨朝廷无道,官吏盘剥,我便提及了殿下的仁德,说殿下素来体恤百姓,遍施仁政,必能肃清弊政,还利于民,这才慢慢说动他们。” 秦维勉没有立刻回答,贺云津便自顾自地说下去: “他们问我是否还存着收复朔州的愿望,我说那是自然,我也相信跟着殿下是最有希望得偿所愿的。可惜他们与官军作战日久,恐怕遭到清洗,因此不敢为朝廷效力。” 秦维勉目光微动,语气平静却不无锋芒: “济之这是恭维,还是提醒?” 贺云津道: “殿下就当兼而有之吧。世道纷乱,世情难明,唯有常怀本心,方能不负当年之言。” 秦维勉凝视他片刻,忽然轻声道: “我的初心自然时时不忘,济之的初心——” “我亦是如此,惟愿初心如磐。” 这话说得藏头露尾,语气却恳切。秦维勉不禁想,即使是初见之时贺云津也从未怀疑过他,相处了这些时日反倒担心了起来,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出来乱走,指望碰到什么,可却白惹了一番试探敲打,想来也真是无味。秦维勉于是不再多言,径自走了。 贺云津微微欠身,目送秦维勉归去。 “师父怎么了?” 回去以后范得生问。 “你小子不是机灵吗?” 贺云津轻笑一声,却没再往下说。 范得生挠了挠头,闷声道: “师父跟殿下吵架了?” 贺云津笑道: “君臣之间哪有什么吵架。” “君臣之间是没有,但兄弟、朋友、夫妻之间可会吵架的,师父与殿下之间早就不只是君臣了,若是有了情分,自然会吵架。” 贺云津闻言默然,心想若真是吵架倒简单。从前他跟云舸也难免口角,可吵不了几句,不论谁先递个软话,事情也就过去了。 范得生见他久不言语,知道师父愿意一个人待着,便不再多问,替贺云津准备好洗漱用的东西便退下。 这些日子贺云津没拿小九去勾秦维勉。天上的风声不曾稍松,他又答应了古雨去伏魔阵代劳,便留小九在天上,也容易通讯。 如今秦维勉提起来,贺云津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因此秦维勉回房刚刚躺下,便见到小九颠颠地跑了过来,直奔他的床榻。 秦维勉高兴得立刻坐了起来,张开双臂,让小九直直扑进他的怀里。 “好孩子。” 秦维勉将小九抱到榻上,久违的温热柔软填了个满怀,这些天郁结的心情才算稍稍缓解。 小九蹭了蹭他的脸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而后又退开些,睁着一双溜溜的眼睛吐着舌头看他。 “哎呀,还是你好。” 秦维勉心中软成一滩烂泥,将小九搂进怀里不停抚摸。 “你这些日子干嘛去了?是不是忘了我了?嗯?” 小九立刻发出短促的“嘤”声,尾巴迅速横扫,否定秦维勉的问题。 “是那个贺济之不让你来是不是?” 小九立起身子叫了一声,随即声音便小了下去,趴回去用毛茸茸的手掌搭在秦维勉的手背上。 “他连实话都不让你说呀,以后你不听他的,听我的好不好?” 小九不出声,只把头埋在秦维勉怀里,仿佛也知道自己处境微妙。 “不为难你了,过来睡觉吧。” 一连几天,贺云津也睡得极好。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心事重重的,一到晚上便又踏踏实实睡着了呢。他知道这跟小九有关,小九能感知他,亦能影响他。 更不寻常的事,最近小九一直待在秦维勉身边,每次他让小九回去小九都黏黏糊糊地不愿意走,一到了晚上又拼命给他发信号,想要下来。 甚至于古雨都让那金画眉来嘲讽他了: “你的灵兽也思凡啊?” 贺云津只做不闻。小九在人间多了,他反而常去天上。那日他发现最近得道成仙的人多,古雨对此又支支吾吾,其中定有蹊跷。如果能借此时机令秦维勉成仙,那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那时秦维勉也不必感到伤心委屈,他也不用再惴惴不安、怀着隐隐忧愁,唯恐这一世的人将会同他离心。 不料贺云津在天上逛了几夜,没听说成仙的事,只听几个人谈论伏魔阵,好似这是天上的一件大事。 偏这两日古雨又不知道去哪玩了,贺云津想问他也无从问去。 回了人间,又不知道秦维勉在做什么。 第133章 一清早刺史府便来了许多人,是一群公子哥儿,有些已经有了官职在身,有的还年轻,未曾加冠。 他们三三两两地进来,贺云津在花园中练剑远远看着,只见也有那个叫韩珉的。 贺云津还当他会同前面那些人一样,只看自己两眼就进去拜见秦维勉,没想到韩珉却同着另一位少年径直朝他走来了。 “你就是贺将军吧,”那人开口便带着冷意,“在下杜苌,见过贺将军了。” 贺云津收剑而立,眸光微敛,并未应声。这少年生得清秀但神色倨傲,看似见礼实则宣战。 只听这个姓氏,贺云津也知道他的来历。 “原来是杜公子。” 贺云津不冷不热地应付了一句,他还不屑跟个晚辈争长短,更不愿给秦维勉生事。 杜苌见他如此,更不把他看在眼里,冷哼一声道: “贺将军,在下急着给殿下请安,来日再见咱们再好好说道。” 贺将军还未答言,秦维勉竟带着一群世家公子从堂中走出,谢质看见他们便道: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还不快跟殿下到凉亭中,咱们作诗论文去。” 杜苌、韩珉听了便退到秦维勉身侧,贺云津礼毕打眼一看,只见七八个世家子弟簇拥着秦维勉,皆是锦衣华服,着金佩玉,眉目间尽是矜贵之气。 秦维勉道: “济之,我要与诸位公子在此雅集,恐要打断你练剑了。” 第147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是我打扰殿下了,不敢耽搁诸位雅兴。” 谢质道: “殿下,方才既说要以飞花令热场,我看济之也可一同参与,他虽是猛将,却也不是不通文辞,夜里还自己读着《左氏》,想来定然不怯场。” 贺云津只觉在这里格格不入,正要推辞,秦维勉已经点头: “济之不必谦让,就同大家来几局飞花令,而后你要处理军务,大家也不强留你就是。” 贺云津只好留下,他施了一礼,退到一边,接过徒弟递来的手帕。 秦维勉见贺云津路过他身边时额上还挂着汗,于是便屏住呼吸,却仍在那人离开后闻到一缕清新。 那香气令他既陌生又熟悉。贺云津整理好仪表,同众人分坐于亭中,下人们已经将香炉搬来,青烟袅袅升起,檀香悠悠散开。 韩珉道: “这香着实是好,不掺一丝杂质。” 别人也纷纷附和恭维起来,秦维勉却高兴不起来。这气味沉郁厚重,压得人闷闷的,尤其又是极常见的东西,全无半分清逸,俗气得很。 一盏盏清茶也被奉了上来,连同精致的茶点摆满石桌。下人们又搬来游戏所用的签筒、双陆、投壶器具等等,秦维勉道: “希文,今天的雅集便由你主持,也不拘作什么,令大家尽兴就是。” 谢质含笑应下,想了一想。 “那便先来些简单的,想着的便说,最后计数,说得最少的罚酒,如何?” 众人皆应允,谢质便令人取来签筒,令秦维勉抽取一签定题。 秦维勉拈了一支,抽出一看,是个“云”字。 他已经有些不乐,强作笑意道: “犯了济之的名讳,换一个吧。” 杜苌道: “签已抽出,便是天意,岂可改换?我想贺将军该不会在意吧?” 秦维勉看出了杜苌对贺云津的敌意,正要拒绝,却见贺云津淡然一笑答道: “自然无妨,秋日天高气爽,正是应景。” 谢质笑道: “这是这字倒宽,虽是热场,也不能如此简单,依我看呢,这‘云’字要逐字出现,这样才有些意思。” 秦维勉道: “好,就依你,便以济之为先吧。” 贺云津随口吟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 身旁谢质接道: “黑云压城城欲摧。” 众人不像贺云津、谢质在秦维勉身边久了,他们不知道燕王的性子,因此尚不敢争抢,秦维勉心知其意,便当先接了一句: “直挂云帆济沧海。” 谢质笑道: “方才殿下抽中‘云’字,合了济之的讳,现在怎又带出个‘济’字来。” 秦维勉嘴角一僵,欲笑不笑,自己也觉得赧然。他看向韩珉,那少年会意,连忙跟上: “我来一句:世事浮云何足问。” 贺云津又道: “青鸟不传云外信。” 杜苌冷笑一声道: “贺将军虽是武将,不想吟来却全是情意缱绻的句子呢。我来:朝辞白帝彩云间。” 秦维勉笑了笑,睨了贺云津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吟出一句: “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句诗出口,席间微滞,众人皆觉意味深长。 “殿下这句一出,别的都显无味了。” 贺云津唯垂眸不语,一人又接口道: “我再来:云横秦岭家何在。” “溪云初起日沉阁。” “自有云霄万里高。” …… 三、四轮唱和下来,谢质笑道: “妙语连珠,真是痛快,快数一数,是谁说得最少?” 贺云津原就是来应个景,尤其在被秦维勉点过之后更少开口,此时便逊谢道: “在下才尽,甘愿受罚。” “诶,我跟济之都是三句,理应一同受罚。” 秦维勉说完,便命人将了酒来,韩珉趁机道: “殿下是存心让着我们,谁不知道殿下的才华?” 贺云津将酒饮了,谢质又请秦维勉抽第二签,贺云津已经如坐针毡,举目一望,正见庄水北站在不远处。 贺云津见状以目光向秦维勉示意,而后起身向庄水北走去。 “可是有事?” 庄水北笑道: “有也没有。末将看贺将军似乎不甚尽兴,您若不愿多留,末将便找个由头,咱们出去走走?” 贺云津肩膀一松,呼了口气: “多亏你。” “又到了防秋的时候,末将从小生长在此,觉得有几处隘口甚是紧要,贺将军要不要同我去看看?” 贺云津回到亭中,在秦维勉身边刚一开口,秦维勉就挥手令他去忙,理由都不用他讲。 从亭中出来,贺云津便同庄水北骑了马、带了些人手出去。 路上贺云津问道: “说起来,今日殿下召集的都是横州的青年才俊,怎么,没叫庄将军一同去吗?” 庄水北笑道: “末将还不够格。贺将军岂不见今日都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末将出身寒门,岂敢与那簪缨之族并列。” 贺云津明白了,那些都是秦维勉要着力拉拢的人。 他本想宽慰庄水北几句,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出身却去安慰别人,也实在可笑。 不成想那庄水北神色却坦然: “末将并非嫉恨。殿下用人不拘一格,屡屡提拔末将,末将心中已经十分感愧。” “庄将军天资聪颖,品性又极好,是不必眼热别人的。” 庄水北看向贺云津: “这还多亏了贺将军的悉心教导,末将受益匪浅。只是贺将军何以如此自谦?以您的品阶,何需总对末将如此客气,倒折煞末将了。” 贺云津笑道: “你是殿下的爱将,文俭反时敢于出城救主,我也是敬你的气节。再说了,今日之事也要多谢你。” 贺云津这是真心话。文人雅集他原本就觉得格格不入,虽然秦维勉话说已说下,几局飞花令就放他走,可贺云津想到怕是一天都要听他们在花园中吟诗、清谈、游戏,想想就觉得寂寞。 “我观贺将军每到军营都时时留意军士们的脸色,遇有到悲伤愁苦之人及时询问他们心中所想,若是其家中有难处,便设法周济,为军士们排忧解难。贺将军对军士们尚且如此,我不过是揣摩了一番贺将军的颜色,贺将军不以为我为谄媚就好了,末将何敢当这个‘谢’字。” 贺云津听罢,目光微动,望着远处红日,心想这庄水北果然是极灵透的一个人。 “贺将军如不嫌弃,今后直呼末将名字就是。” 贺云津应下,庄水北便又给他说起自己的布防设想来,贺云津早已在横州四围转过无数次,但仍有想不到之处,不禁赞叹庄水北的心思缜密。 “末将从小生长于此,家中世代从戎,这些事是琢磨过无数次了。只不过从前在文俭手下都是虚与委蛇,如今遇到了殿下这样真诚待士的主上,又有济之将军这样知兵的将才,末将才敢将所思所想尽数托出。” 贺云津心中微动,扭脸去看庄水北,只见那人眼中盛着闪亮亮的光彩,谁见了也不会觉得是阿谀的。 “水北言重了。” 庄水北续道: “贺将军如不嫌弃,今后容末将多跟随身旁学习,以慰末将思慕之心就是了。” 第134章 贺云津心中微动,却觉得心头压着的东西又多了几分。 第148章 狭路相逢 另一边秦维勉、谢质和几位小公子聊到傍晚才散。谢质撑了一天的场子,已经疲惫非常,只觉额上都出了汗。 他见几位公子络绎而去,正松了口气,不想秦维勉忽道: “济之做什么去了?” 侍者躬身道: “贺将军走时说同庄将军到城外去看地形。” “那也该回来了。” 谢质见秦维勉一转脸便又想起了贺云津,还是这样担心的语气,只觉一股酸意涌到了喉咙。 “他经常巡营至夜半才回,殿下别急。” 秦维勉抿抿嘴。 “希文随我到书房去,我还有事同你商量,”秦维勉说着又吩咐身边人,“我这心里不踏实,还是找人去接一接贺将军。” 谢质暗暗苦笑,心想秦维勉的精力真是不同凡人。跟这几个人谈了大半天,都是费心费力的事情,怎么现在好像更有精神了呢。 他只得随秦维勉步入书房,进去便问道: “殿下何事?” “不急,先坐下歇歇。” 秦维勉让人奉上茶饮来,同谢质在炕上对面坐了,放下端了一天的架子,向后一靠,这才缓缓说道: “今天这几个人,希文觉得如何?” “殿下为难我了,这个谢质可不敢置喙。” “诶,你别谦虚。论年纪、资历、家世,你都在他们之上,如今是我要你品评人物,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再无旁人知道。再说,如今只有你我,你该叫我什么?” 谢质粲然一笑,也不再客气。 “是,在晓。我知道你不愿听那些清谈,只说谁是实干之人罢了。” “正该如此。” “这里面文采风流之人不少,但若论真才实学,不过一二人而已。那个杜苌虽然有些丘壑,但为人轻浮躁狂,难堪大用。韩珉心性缜密一些,可气质柔弱,不过蒲柳之姿,难为栋梁之材。” “你的眼睛毒。当初我杀了李先善,父皇已经对我心生不满,拿几页《汉书》敲打。如今我又杀了杜未翼,不得不揣摩他老人家的意思,同这些大族格外亲近些,希望父皇知道我同他的想法并无二致。” “按说杜未翼品阶不若李先善,殿下如今又代管横州,杀他并不越权。” “话虽如此,父皇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清楚?他不愿做这些急进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这些高门显宦,向来是以恩宠为主。希文帮我想想,这杜未翼善后之事,还有什么可为的没有?” “殿下还在担心天子的意思?” 秦维勉重重合眸。 谢质想了想,小心说道: “以我私心揣度……陛下最反对的还是用兵。用兵一事,最易引火烧身。” “正是如此。一旦用兵,牵扯甚广,如今朝中错综复杂,禁不起这种波荡。” “那殿下……” 谢质十分清楚,秦维勉能有如今的权势全赖用兵,若无兵权,从前所做的一切即将沙散。可若过分倚重兵戈,又恐朝臣反对、天子忌惮。 “我又何尝想要轻启战端,从前不过是见边地守军颟顸,又恐外患日深,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坐镇一方,自该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业。” 谢质只觉秦维勉着实“稳”了许多。可他记得就在相洲关时秦维勉还是那样杀伐决断、意气冲天,如今这样稳当,究竟是主动的稳中求进、还是被迫的退让妥协,他也说不清。 秦维勉刚刚的语气虽不是商量,可也含着犹豫。 夕阳渐沉,从西窗漫进来一片朱红。秦维勉看着窗外,脸色沉毅。谢质也不言语,只是安静地陪着秦维勉。他心中也在思虑此事,兴兵耗钱费粮,朝廷供应不起,自然要从显贵之家动手。 “殿下既拿定了主意,可该统一思想了?” 秦维勉发愁的也是此事。别人都好说,唯独贺云津—— “启禀殿下,夏南天求见。” 秦维勉闻言,便叫进来。谢质知道此人是秦维勉新近收入的心腹,他细一打量,见秦维勉没有让自己避开的意思,便安心坐定了。 夏南天身量瘦削,目光如隼,入内后落落一拜。 “启禀殿下,梁小姐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夏南天并不多说,只是微微抬眉。秦维勉点了点头,夏南天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呈上。 “梁小姐别无它话,只恳请卑职将此呈给殿下。” 秦维勉令人接过,拆开一看,里面并无书信,只是一支点翠的凤尾金簪。他递给谢质,谢质看了奇道: “她被抄家的人能有这么精致名贵的物件,怕也是最后的念想了吧。殿下觉得,她终究是放弃了没有?” 秦维勉并不言语,只是吩咐夏南天: “你办得很好,去吧。” 夏南天退出后,秦维勉仍望着那金簪出神。谢质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心问道: “殿下容了她那么久,怎么现在又——” 谢质多少能猜到史家、梁家倒台的背后故事,他猜秦维勉是怕这女子真的牵扯出旧案,到时候伤的可是天子的脸面。现在处置了梁枕书,想来定是为了向天子献忠吧。 不料秦维勉却叹了一声。 “她梁家跟韩家的纠葛我还懒得问。只是她最近缠上了济之,你知道济之的性子,他柔善刚直,万一动了恻隐之心,卷进了这些是非里就不好了。” 谢质才按下去不久的酸水又翻涌了上来。他强颜欢笑,却故作平静地问道: “殿下是怕济之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怕济之动了儿女情长?” 这个秦维勉并不担心,那个人能为了什么正航找替身找到他头上来,这样的固执可不会轻易移情别恋。秦维勉是有些话瞒着谢质,但并非这个。 谢质瞧着他的脸色再次试探: “那殿下是怕利剑沾惹的东西太多,遭到锈蚀,便没那么锋利了吧。” 秦维勉垂眸不语。很早很早以前他确实跟谢质说过,要将贺云津当作一把趁手的兵器,可这么长时间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秦维勉已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他很清楚,自己这么做是因为他真的存着爱护贺云津的心。 当时听说贺云津被裂镜山掳走,他抛下四分五裂的横州连夜去往前线,为的也不过是如此罢了。可惜他不说,贺云津也真的不解他的心思。 不过比起这个,他现在更需要让贺云津明白的是他暂弃朔州的必要。 谢质见秦维勉不开口,也不敢再多嘴,他只觉如今秦维勉的渊默之中带着高深,这种威压令他陌生。 秋天的日头一落,天立刻便黑了。秦维勉忽地回头过来,疑道: “济之做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派去接应的人怎么也不来回报?” 贺云津跟庄水北走了许久。 离开城中无处不在的监视眼神,庄水北好似活泼了许多,天高气爽之间难得露出了一股清狂的少年之气。可偏偏望向贺云津的目光却始终带着小心和恭维。 贺云津自然也十分欣赏这小将,只是他下凡的目的极明确,从未想过要生出枝节来。 他看了看身边跟着的小徒弟,心想他在人间真正算是有交往的人也只有谢质跟范得生,前者还是那样的亦敌亦友。 如今庄水北屡屡示好,他这心中便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接住这份人情。 横州附近山势起伏,乃是天然屏障。唯山间有一条难行的僻径,人称“鬼见愁”,从来无人敢过,都惧其险绝。 “这就是末将所说的地方,”庄水北道,“这里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可还不是完全行不通,里面有一段临崖路,往常军士曾见山羊从里面过来,因此末将担心。” “走,往里走走看。” 道路极狭,贺云津将军士们留下了一部分,剩下的排成一列,蜿蜒而入。 “这条路出去是哪里?” “出去先到五彩滩,从五彩滩有两条路,一条到朔州,一条可过雪岭,都是山戎的地方。” “你是怕山戎开通了这条道路,那样便可出奇兵直到横州城下了。” “正是。” “你觉得通这条路难度有多大?” “末将不知,从来没有人走出去过。”他看了看贺云津,只见那人展目而望,眼中不是担忧,更像是在思量。庄水北迟疑问道: “将军该不会——” “如若我们打通了这条路,是不是便能直抵朔州了?” 庄水北闻言一愣,随即抱拳笑道: “是我低估了将军的气魄。” 贺云津吩咐军士: “可记清了来此的路径?改天带齐了人手、东西,还要再来仔细探探。” “小的记住了!” 庄水北看出他的胸襟,说出了一直以来不敢说的话: 第135章 “其实——就是没有这条路,从横州去攻打朔州路径也并不困难。山戎也看出了这一点,因此连年骚扰横州,意图占领,以便扼守朔州乃至整个北地。” “是啊,朝廷丢了朔州,便失了北地屏障,横州暴露于山戎眼前,随时可危。朔、横二州,实乃唇齿。” 夜色渐浓,贺云津立于隘口,山风呼啸而过,吹得他衣袍猎猎。 范得生在身侧提醒道: “师父,夜色深了,咱们回吧,要不殿下该着急了。” 贺云津微微颔首,只是目光仍凝在蜿蜒的山谷之中,仿佛能从这里望见远方。 “是啊将军,山戎骑兵移速极迅,他们又惯会出奇兵。如今秋天是他们惯常劫掠的时候,咱们还是小心为上,掉头往回吧。” 贺云津下令回城,队伍缓缓退出山谷,火把蜿蜒。 出了山口,接住方才留下的人马,贺云津下令变换行军队形,军士正在移动之时,贺云津忽然听到一阵杂沓的马蹄声自西而来。 这马蹄声如急雨破夜,他虽然耳力最好,但不过瞬息之间旁人便也全都听到了。 庄水北吩咐军士: “口令!” “等等!”贺云津拦下他,侧耳细听,登时紧张起来: “这是山戎的蹄声!赶紧掩蔽!” 第149章 没救了? 贺云津与庄水北所带的队伍不过三百,而山戎骑兵来势汹汹,蹄声密集,少说也有千人。 “全军后队改前队,退回到山谷之中!” 军士正在变换队形,不料夜风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哨子。 “不好,”贺云津向庄水北道,“这是山戎进攻的信号,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 “那怎么办?” “别怕。你我是突然出城,他们必不是为了我们而来,定是例行的骚扰劫掠。既然不知我军虚实,那就好办。” 庄水北从军以来从未正面与山戎交手过,这次又是冷不防遇上的,因此一时慌乱,听贺云津如此说,他心中强迫自己安定下来。 贺云津迅速下令: “庄将军率一百人上坡,列圆阵!” 范得生执掌旗令,此刻将旗一挥,便有一百人转身随庄水北爬上山坡。 “一百人分两队,绕道山谷两侧,依山势潜伏,避免敌人从两翼包抄!” 旗帜猎猎,军士立刻行动。 “剩下的人在谷外各处点火,而后在谷口列椎形疏阵!弓弩手均埋伏于岩崖之后,不得举火!全军旗帜分插各处,拉宽间距!” 在金鼓和旗帜的配合之下,军士们依令行事,动作迅捷,鸦雀无声。庄水北在官军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训练有素的队伍。 贺云津的部署他还看得明白,现在是在虚张声势,让敌人误以为我军人多势众,希望以此吓退敌军。 一时间,谷外火光点点,在秋天干燥的风中连成一片,这也正是骑兵所畏惧的东西。 在山戎奔袭到跟前之际,全部士兵已经收入谷口,列成阵型。贺云津从范得生手中接过令旗,不再出声,只是目光如铁,稍作调整。 贺云津又喊熟悉山川地理的兵士到近前: “你带四人,分路回程,速请援兵!” “是!” “等等!” 贺云津拦住他,附耳低声又吩咐了两句,那人听了十分错愕,却仍是在贺云津严厉的目光之下干脆应答。 “……是!” 这边刚刚布置妥当,山戎骑兵已至百步之内。山戎以哨子节制军士,贺云津熟悉他们的讯号,知道这是勒兵之令。 果然,山戎在百步外收缰停马,望着这边的火光和旗帜止步不前。贺云津凝神注视敌阵,见其前排骑兵略显迟疑,便知计策已起效。 他低声传令:“传递火把,轻摇旗帜,拉响弓弦。” 山谷间光影错杂,贺云津问山坡上的瞭望斥候: “是何样部队?” “约有千余轻骑,黄色盔带,旗帜靛紫,赤旆!” 贺云津心中一沉。这是山戎精锐,首领为沙旱律。此人向来粗鲁勇猛,疑兵之计骗得了别人却难对付他,这人就是拼着损失一些军士也会冲阵试一试。 但贺云津仍旧面不改色,反倒轻松道: “原来是他啊。” 果不其然,山谷外响起一长两短的号声,那是骑兵冲锋的讯号。 哨声清戾,在寂静的夜色中如同一声惊雷,山谷中的官军立刻瑟缩起来。贺云津道: “怕什么,平时不都练过吗?看我旗令行事,违者立斩!” 山戎亦熟悉官军的金鼓之意,因此贺云津便弃之不用,借着夜色和山势的掩护,只以旗帜为号。 山戎精骑杂沓而至,一时间马蹄踏碎枯叶,尘土裹着火星奔腾而至。 贺云津令人举火站在自己身侧,将旗帜挥得飒飒作响。队伍在谷口列成锥形,尖端向外,此举是引导骑兵向两侧冲去。同时埋伏好的弓弩手已引弓待发,待敌骑闯入射程贺云津便将令旗一压,下令放箭。 他们出来带的箭矢少,只等射得敌军乱了队形便立刻停止。锥形阵上的兵士则手持长刀,在令旗指挥下蹲伏于地,专门砍马腿、刺马腹。 这些人的任务最为危险艰巨,贺云津便站在他们身旁,鼓舞士气。 山戎第一轮冲锋结束,掉头回马。贺云津展眼一望,只见山戎这些年也没进步,一到骑兵转向之时队形便露出破绽。 接连挡住了山戎两轮冲锋,损失了几十人。贺云津下令后续部队补位,山戎那边却突然偃旗息鼓,收紧了阵形。 杀气骤敛,贺云津却不敢放松。他深知沙旱律此举必有诡谋,果然见敌阵后方人马闪动,但出到前面似乎却只有二三骑。 那几骑缓缓前行,火光映出为首的竟是沙旱律本人。 贺云津听得他用戎语吩咐了几句,随即一名译语人高声道: “山谷里的汉人!你们听着!你们已经被我们勇猛的铁骑包围了!我们还有大军在后头!若想活命,便放下兵器出来投降!” 贺云津先用汉语说道: “我军连你们几轮冲锋都不怕,还怕三言两语不成?!沙旱律,你有大军,难道我们就没有么?!” 那边一时无声,想来是译语人正在传话,贺云津忽地换了戎语说道: “沙旱律!你当年在居迤山惨败,三千人马被杀得只剩数十,自己都身中数箭,怎么如今还敢出门带兵?” 那边身披狐氅、头戴狼冠之人面色猛地一红,未成想此处谷中居然有人通晓戎语,且能当众揭发他当年之耻。 贺云津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续道: “那时贺翊不过率领五百余骑,便杀得你丢盔弃甲,如今我部上千精锐,你还不抱头鼠窜,犹敢在我军阵前大言不惭?!” 沙旱律气得胡须颤抖,猛地抽出弯刀,旁边的人连忙拦住他,低声提醒: “首领!他们这是激我们速战,切不可中计!他们必定缺乏供给,我们只管围而不攻,可不能中了他们的圈套!” 沙旱律强自按捺,命人吹出一短一长的哨音。 贺云津命人继续辱骂,身边裨将不解,问道: “贺将军,我军兵少,虚张声势还怕被人识破,是不是应该坚守待援,如今主动邀战——” “我们没有携带补给,待会儿大家的粮食和水用完了,还怎么坚守?咱们人虽少,但地形有利,无妨。” 贺云津说得气定神闲,军士们听了士气为之一振。庄水北在山坡上看着,既佩服贺云津的冷静干练,又拿不准他的意图。 与此同时,秦维勉派出去寻找贺云津的人还没回来,就接到了城外飞马而来的塘报。 “报——殿下!山戎主力南下,约有五六千骑!在城西三十里处与齐将军所部遭遇,我军不敌,周围村镇皆遭抢掠!” 众人听了面上都有紧张神情,立时交头接耳起来。 秦维勉听了心中更是霍然一紧,他拼命掩饰自己的焦急,将握紧的拳头藏到了身后。诸位文武全都紧紧看着他等他布置,秦维勉强迫自己松开手,站起身,缓缓走到堂下。 “今早贺将军出城查看地势,若与敌军遭遇就不好了,必须立即派人接应。” 赵与中看出秦维勉神色有异,率先出列道: “殿下放心,贺将军每每出城都会顺带巡视诸营,夜半才归也是常事。以防万一,末将愿带兵接应!” “速去!” “是!” “等等!多带兵马!” 赵与中领命而去,秦维勉心中这才稍微安定了些许,戴举坐于武将座首,见他不再发话,以眼神询问了诸位文武一圈,而后稳稳当当地站起身,却难掩面上的疑惑: “殿下,既令赵将军接应贺将军,请问接下来城防诸事如何安排?” 见众将全都眼望自己,秦维勉赶紧收回心思,定定心神说道: 第136章 “山戎秋犯,往年常有,不必惊怪。今年本王来后,又同诸位斟酌着调整了城防,如今就按原定部署行事便是。城内外各军及补给、斥候等均各司其职,何惧山戎?戴将军,此事就由你全权负责。待斥候报后,再定作战计划。” 戴举领命而去,秦维勉坐回主位,希望没人看出他方才一瞬间的失措。 不知怎么,听闻急报,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贺云津会不会与敌人遭遇,以致于差点忘了要连城防一同布置。 扭头瞥一眼谢质,显然这个最知他心的人看出了他的掩饰。 谢质本来垂眸不语,见他望来,眸光一动,开口道: “山戎来得突然,多半是为着劫掠些物资过冬,并非意在攻城略地,只要我军稳守,不与其正面交战,令其无所斩获,到时敌兵自退。” 秦维勉颔首,心中却恨不得赵与中早来回报。他安慰自己,或许贺云津早已经踏上归途,如今快要到城下了吧。 他留诸将细详防守诸事,直到夜半,贺云津仍未回来,秦维勉心中已经十分焦灼。从前他曾经提醒过贺云津,不管去哪都要留句话,贺云津此后一直谨守承诺,今天怎么又拖延不归了呢。 他看看窗外月色,正在忧心,忽然人报贺云津的人回来了。 “快!” 他话音刚落,只见人已上堂,却只有一位,风尘仆仆,身上破烂不堪,一跪下便几乎跌倒了。 “启禀殿下,我部与山戎遭遇,敌众我寡,贺将军派小的急来报信!” “你们有多少人手,山戎又有多少人,快讲!” “咱们这边一共是三百,山戎、山戎那边有一两千!” 那士兵已经气喘吁吁,秦维勉耐着性子问道: “贺将军怎么说?让我如何接应?” “贺将军就让将此情报给殿下,说请殿下按照、按照之前部署启动城防……” 他边说边喘,秦维勉急道: “如何接应,他可说了?” “贺将军说、说殿下不必派人接应了!” 第150章 贺将军千古 “这是什么话!”秦维勉严厉问道,“什么叫不必接应?” “贺将军没说,小的也疑惑,但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细问了——” 见秦维勉起急,杜若存连忙上前一步,问那军士: “你们是在何处与山戎遭遇?” “回将军的话,贺将军带着小的们去鬼听愁,回来时走过一线天峡谷,又出鹰嘴口,不料刚出谷,便遭遇山戎来袭。” 杜若存听了沉吟片刻,向秦维勉道: “殿下,出了鹰嘴口乃是一片平地,从那直到横州城下都是开阔地形,山戎皆是骑兵,在平原之上便如同秋风扫落叶,我军若贸然出城接应,正中其计。再说——再说——” 秦维勉厉声道: “再说什么?!” “再说……贺将军以三百人而与山戎千余铁骑在平地相遇,恐怕……恐怕也……殿下,这是贺将军深明大义之处!”他朝西天一抱拳道,“贺将军千古啊!” 秦维勉听明白杜若存的意思,心头猛然一窒。 那人虽不明说,但分明是在告诉他贺云津已经自知没救了。 秦维勉不愿相信,可那分析又如此有理,他竟一时不能反驳。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半晌从脑海里搜出一条线索来。 他厉声问那传信的军士: “你走时军队情况如何?贺将军作何布置?可有伤亡?!” “回殿下,小的、小的走时贺将军命一百人守住谷口两侧,一百人缓坡埋伏,一百人在谷口列成楔形阵!还让疏散兵力、各处举火、拨动弓弦——!” 秦维勉指着堂下诸将: “你们说说,这布置如何?!” 孙宜群上前一步道: “殿下,此举是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兵力如此悬殊,若说能够退敌,也只有此计了。” 祖典也道:“这安排极妥当!” 报信小兵连忙道: “小的走时,山戎尚未冲阵,我军还无人伤亡啊!” 秦维勉果决下令: “贺将军去勘察地形,必没有携带多少口粮,必须立刻派人接应!” 杜若存道: “刚刚赵将军已经引一千人出去,若在平原遭遇山戎,恐怕不支,此时应该速唤赵将军回营——” 秦维勉目光如炬,不容分辩: “赵将军向来未与大战,恐不能敌,”秦维勉四下巡视一周,盯住孙宜群道: “孙将军素习山戎秉性,征战半生,正好对小将们有所助益。就命你再率千人出城,务必要赶上赵将军、救得贺将军回来!” 孙宜群年纪虽大,可豪气不减,立刻起身抱拳,领命而去。 杜若存本想劝秦维勉不必垂死挣扎,枉送了大军性命,可现在却莫名不敢说出口了。他只觉得燕王殿下目光不善,仿佛随时准备先送异议者上路。 谢质比杜若存看得更明白,清清楚楚地知道秦维勉此刻的决绝,那是谁也拉不回来的。 他从小与秦维勉相伴尚且不敢多言,此刻便用目光向杜若存示意,让他不要自寻死路。杜若存见状,自然将嘴闭得紧紧的。 秦维勉走出大堂,立于阶上,只见月色如霜,洒落满地寒意。他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月光能为贺云津和将士们照亮回家的路。 鹰嘴口。 贺云津命人辱骂沙旱律及山戎人等,但对方一直不为所动。没过多久,却听山戎那边传来喊杀之声,但很快便停下了。 他正疑惑,沙旱律命人喊话道: “山中的人们听着!你们的援军已经被我们全歼了!识相的就别再死等着了!再说你们就派这五十人来援救?别笑掉咱们的大牙吧!哈哈哈——” 范得生低声问道: “师父,援军怎么会才有五十人呢?” 此时贺云津尚不知道秦维勉老早就派人出来找他,淡淡答道: “算时间,送信的人也就刚回城里,那些自然不是我们的援军。别慌,再等等就是了。” 范得生信服地点点头。过了许久,范得生又问: “师父,咱们是不是派人去接应援军?” 为了稳住军心,不要救援的话他没再跟任何人说过。这外面地势平坦,官军如果来援简直就是山戎的活靶子。他带着这三百人自然会全力拼杀,但胜算实在不大,没得再搭上别人。 可此刻范得生站在他身旁,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贺云津只觉得十分不忍。 他自己是不会死,可这孩子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如果真这么死在自己面前—— 贺云津想起他的大徒弟清兹来,终究是舍不下私心。 “是啊,也该派人接应了。得生,令旗给我,你带几个人从山谷那头出去,分别藏在几个重要路口,若见了队伍先对好口令,让他们行军注意隐蔽,设法绕道山戎之后,以火把连摇三下为号,我们这边一头起事,里外夹击。” “是,师父!” 贺云津布置得像模像样,心里却知道这全是空话,让范得生去干这个差事,是给他留一条生路,也让军士们听了心中踏实。 来不及伤感,贺云津将庄水北叫到跟前。 “水北看我旗号,若连按三下,你则命军士渐渐卷旗熄火,埋伏于林中。” “将军这是何意?” 贺云津一笑: “待会儿敌人每冲阵一次,我们就减少一些旗帜,令他们以为我军消耗甚巨。” 庄水北眼睛一亮,明白此乃示弱之计,以诱其深入。夜色掩映之下,敌人难辨虚实,只能靠旗号和火光判断兵力多寡。到时候军旗渐减,火光渐熄,山戎必定以为官军无人了。 “现在命军士摇动旗帜,大声喧哗,营造军心不稳之像。他们自以为刚刚歼灭我们的援军,必定骄狂,马上就会发起冲锋。” “是!” 很快山谷之中旗影摇乱,躁动不安,贺云津故意厉声整顿,沙旱律自以为时机已到,便命人冲阵。 嘹亮的哨声再次划破夜空,令人胆寒。 沙旱律见谷口的阵型已经破溃,缓坡之上旗帜减少,火把熄灭,心中大喜,虽然自己人也损伤许多,但他人手充足,便下令换人继续冲击。 如是三次,山谷中几无火光,在惨淡的月光之下隐约可见一两面伏倒的官军旗帜。 半明半暗之间谷中传来阵阵痛苦呻吟。 沙旱律狞笑道: “进攻!” 伴随着哨声,山戎铁骑踏入山谷,如入无人之境。沙旱律亲身入山,誓要将那羞辱他的敌将斩首。 他的眼睛刚刚适应山谷中的黑暗,却猛然想起进来这一路十分平坦,并未像理应的那般踏过无数尸体。 忽然,山坡上亮出一面官军大旗,在秋风之中飒飒展开,举旗之人满面英气,在月光之下有如天降神兵。 第137章 那张脸沙旱律熟悉。 “是你?!” 沙旱律惊得浑身一颤,贺翊已经飞身到了他面前,人未落地剑已挥出,沙旱律立刻身首异处。 贺云津夺过敌军大旗,山戎登时大乱。他号令官军冲杀,混乱之中却见谷外闪动着一带火光,仿佛也在交战,仔细一看,其中数支火把连摇三下,十分急切。 贺云津一怔。 他连忙令人回应信号,谷外的接应队伍同他里外夹击,很快便全歼了这支山戎精锐。 等到两下相见,贺云津发现来增援的人是赵与中。 “赵将军!” 赵与中跑得气喘吁吁,拉住贺云津的手道: “贺将军你没事就好了,殿下派我来接应你!” 贺云津喜道: “你们怎么样?” “我——”赵与中叹道,“地势开阔太难隐藏,绕道之时被山戎发现,未等与你相认便交起手来,还、还折了你的爱徒。” 【作者有话说】 大家小长假快乐呀! 第151章 惨胜 贺云津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说什么?” “唉,可惜了这个小兄弟,中了好几箭还强撑到我面前,反复提醒我接应暗号和方位。贺将军,你节哀啊。” “他在哪?!” 赵与中指了个方位: “暂时安放在树下,待会儿我安排人打扫战场。” 贺云津叫来庄水北,吩咐如何处理善后事宜,他边说边上马,一勒缰绳转了方向。 “我去去就来!” 庄水北出言欲拦,赵与中反倒拦了他一把,叫来自己的随身亲兵: “你去给贺将军引路!” 赵与中叹了一声,对庄水北道: “庄将军,咱们改变不了他的主意。好在附近暂时安全了,就让他去吧。” 庄水北知道赵与中跟贺云津相识早,本想多问问,只是现在善后要紧,便将心里的话暂时捺下。 贺云津到了赵与中告诉他的地方,捡起一支火把,在一带矮树间寻找。 地上敌我尸体交伏,脚下寸步难行,他将向下的尸体翻过来,以火把照亮了一张张坚毅朴实的脸。 贺云津的手上早已沾满黏糊糊的鲜血,翻找尸体时甚至打滑。他衣襟下摆更已染红,靴子里面也是凉凉的。 跟来的军士不知道贺云津在找谁,只好跟在身后,接过火把来照亮。 贺云津咬紧了牙,费力翻找着,指着前面道: “将军,那有一垛中箭的。” 贺云津这才抬起头,只见不远处隐隐有一堆尸体,月光之下箭支纵横。 他尚未走到跟前,已经认出了范得生的衣甲,将头扳过来一看,只见那熟悉的面庞满是灰尘。 贺云津伸手去擦,反而留下一脸的血手印。 “这个传信的小兄弟啊,他可真是个好样的,拖着一身的箭指着前头,嘴里一直重复着:师父在那边、师父在那边……” 跟来的军士语气唏嘘,贺云津一想象当时的场景,泪水已经盈了满眶。 贺云津将范得生驼到马上,回头找到庄水北、赵与中,安排好队形正要回军,却听横州方向上又有一队人马疾来。 那边喊道:“口令!” “香炉!” 两下这才相见,孙宜群道: “殿下接到急报,说山戎南下,怕你们不支,令我前来增援呐。” 贺云津跟赵与中将情况简单一说,孙宜群爽朗笑道: “我来晚啦,竟是一点功劳也没捞着!贺将军仅率三百人就能大破敌军,斩将夺旗,老夫佩服!” 贺云津那胜利的喜悦早已变成了沉重,但现在全军士气高昂,他只得忍下心中的凄楚,同众人寒暄了几句。 “走吧,回城。” 秦维勉一夜未睡,他的眼睛又干又酸,眼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眼看着天光大亮,眼看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未得休息的头脑如同一间杂乱的库房,什么东西都乱糟糟地堆在里面。 谢质在一旁陪着,也是焦虑疲惫已极。 “报——” 气喘焦渴的声音打破了秋晨的静谧,秦维勉不自觉地站起身,遥遥看那军士跑进来,使劲盯着那张风尘仆仆的脸看,想要先知道一点吉凶的信号。 他见那军士眼里似乎有光,于是自己心里便也照进了一丝光。 “禀告殿下!贺将军、赵将军大败山戎,敌人头领沙旱律被斩,我军伤亡约四百,现已与孙将军合兵一处,向横州而来!” “太好了太好了!” 秦维勉高兴得团团转,谢质听了也十分喜悦,示意人赶紧去传早膳。 早有人拿了水来,秦维勉对那传信军士说道: “快用些茶!坐下缓缓!好好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人一五一十将夜间经过细细讲了,秦维勉听罢击掌叹道: “济之果然有勇有谋!这样悬殊的兵力,又是偶遇,不仅逃脱,竟还能斩杀敌将,实在是史书少有的大捷啊!” 祖典说道: “殿下,那沙旱律可是一员骁将,更是山戎的亲贵,贺将军此战必将威震北地啊!” 诸将均是啧啧称奇,唯有杜若存不做声。秦维勉看了他一眼说道: “先前济之传信说不必营救,大家还以为他是自知没救不愿再添伤亡,如今才知道,他原是胸有成竹啊!如此襟怀,谁人可比?” 这样的战斗,任谁也不会胸有成竹的。秦维勉当然知道贺云津的意思,不过是故意这样说要给杜若存一个教训。 果然,杜若存听了将头埋得更低,一言不发。 “快,准备为大军接风!” 天色大亮,庄水北这才发现贺云津马背上驮着的竟是范得生。他小心地打量贺云津的脸色,只见端坐马上的那人神色坚毅,眉眼间却难掩伤心凄楚。 庄水北看得出来,贺云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范得生每天跟在他身边“师父”“师父”地叫个不停,虽然贺云津有时候嫌他聒噪,但其中相伴的情谊又有谁能够体会呢。 视野之中已经可以见到城门,庄水北试探着向贺云津说道: “将军,将这小兄弟交给我吧,那边山里就是咱们埋葬阵亡将士的地方,末将一定让他入土为安,为他树碑祭奠。” 贺云津回头看了看。 他自然知道尸体不可久置,更不可留在城中,以免引发瘟疫。他默然片刻,令人将范得生尸身搬下马来,交予庄水北,郑重道: “劳你盛殓安置,我自会找人安葬他。” “将军放心。” 进了城,安顿好士卒,诸人均先去更衣,贺云津住在刺史府中,还未及脱下战袍,迎面便见秦维勉带着一干人等在门口。 “济之!” 秦维勉见贺云津走来,不禁吓了一跳。 那人一身血红,战袍破碎,脸上沾满血污和灰尘,连双眼都是猩红的。 更令秦维勉预感不佳的是,贺云津的脸色并不欢喜轻松,反而沉重克制。 贺云津到了阶前便要跪下,秦维勉连忙抓住他的手腕拦住他,一瞬间却发现鼻子里满是腥气,手上也摸到了干硬的东西。 “济之!你受伤了?” 秦维勉还是头次见到这样这样的激战余韵,并不知道敌人的鲜血便足以染透征袍。 贺云津抽回手,勉强笑了笑。 “我没事,这都是敌人的血,”他抬头一看,只见秦维勉露出了轻松神色,连身后的谢质也松了口气,“殿下先回,容我更衣之后再给殿下汇报。” “好!快去!我已命人备下酒肉,就等你来!” 贺云津应下正要去,秦维勉吩咐下人道: “服侍贺将军去热泉濯沐!” 纵是神仙之躯,一夜的激战下来贺云津也感到疲惫了。洗浴之时他打发人出去,自己到天上吸足了清气,这才觉得神思清明,连忙回到凡间来。 秦维勉备好了接风酒宴等他,孙宜群、庄水北和赵与中也都到了,秦维勉正听庄水北讲贺云津昨夜的指挥,说到他展旗现身、直取敌酋一段,众人全都击节赞叹。 庄水北眼含笑意地说道: “若非贺将军以减旗之谋欺骗敌人,又亲自冲锋杀敌,我等皆难幸免,更别提打破敌军了。诸位不见贺云津展期冲锋之时,如此神勇之姿,简直有若神祇,末将能够亲眼见到,实在不枉此生了!” 秦维勉一抬头,正见贺云津进来。刚刚他已经听下人回报,说贺将军身上只有些擦伤,这才放下心来。庄水北的讲述让他想起?泉寺中贺云津故弄玄虚的现身,他虽不信神鬼,却也觉得贺云津确有神将之风。 “济之快来,坐这。” 秦维勉伸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那人大步而来,衣袂带风,方才的脏污腥气已经不见分毫,甚至卷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清冽馨香。 第138章 贺云津只是在谢质对面坐了,拱手入席,逊揖罢方道: “庄将军溢美了。昨夜情况十分凶险,我亦没有必胜的把握。此役全赖殿下平日治军严明,战士们临场用命,这才侥幸得胜。” 贺云津这样胜而不骄、顾全大局,这样清逸出尘,秦维勉见了只觉心中一阵发痒。 可不知怎么,贺云津好像是真的不那么高兴。 秦维勉本想让贺云津坐自己身侧,此刻也不知他是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还是不敢坐在自己身边。秦维勉只觉那股香气变得若有似无,无处抓手。 一夜的担忧和刚刚的庆幸也像这气味一样漂游无际,让人不踏实。 第152章 剥洋葱 酒未几巡,派出的斥候已经回来一批,戴举向秦维勉汇报了山戎的情况。 原来山戎此次出师约有四五千人,沙旱律所率的是先头部队,连日来极速南下,沿途抢掠,到了横州附近跟官军接战,直到昨天消息才报到秦维勉面前,同时贺云津跟庄水北便在城外遇敌了。 谢质道: “这几日我看了近些年的文书,山戎每次南下也基本都是这个规模,大概是同往年一样劫掠一番物资以便过冬。” “正是,”戴举道,“按目前情况看,确实同往年相似。” 谢质瞧了秦维勉一眼,接着说道: “我们只需如往年一般坚壁清野,据隘坚守,令民众躲避,山戎见无从得利,自然返回。” 秦维勉早已放下杯盏,问戴举道: “你看呢?” 戴举谨慎,不肯明确表态,语气中便多了斟酌: “照如此,应该可以使敌退军。” “不可!”贺云津说得斩钉截铁,“连年受山戎袭扰,已经大损我军军威,沿途百姓亦无辜受难!如今我军兵精粮足,正该锐意进取,迎击敌军!若将山戎主力重创,可保北地多年太平!” 贺云津面色刚硬,直视秦维勉毫不动摇。那不是轻佻的冒进或者盲目的自信模样,反而沉重而坚决。 秦维勉心中一沉。那天跟谢质商量着要给贺云津统一想法,还没来得及,事情便摆到了眼前。 见他不好说话,谢质开口解围: “如此是好,但也劳民伤财——” “任由山戎抢掠,就不劳民伤财吗?” 谢质被噎得一时没话答对,戴举看出了秦维勉的意思,沉着开口: “现在消息还不多,末将派了几拨人前去探听,再等些消息也好。” 秦维勉道: “多派斥候哨探,务要弄清敌情。” “是!” 戴举去了,宴上气氛一时十分尴尬,贺云津不再坐下,行了一礼道: “末将去看看大军安顿得如何了。” 说完就走,也不给人留他的机会。 秦维勉看他匆匆而去的背影,脸色愈发深沉。众人见状纷纷告退,秦维勉向谢质道: “你也去吧。” 秦维勉觉得贺云津很不对劲。 即使他们两个奇怪的关系已经持续了这么多天,贺云津仍旧很不寻常。 初时他以为贺云津刚经历了一场绝地求生的激战,心绪还没舒缓,可现在一看事情绝不是这样简单。 从前贺云津出兵回来,总是高高兴兴地凑在他身边,嘴上邀功,却又什么都不肯要,秦维勉明白,他只是想要自己的褒扬和认可罢了。 后来他对贺云津越来越牵挂,每次贺云津回来都如释重负,贺云津总是温温地笑着安慰他。 那时他们逃出横州,他差点以为贺云津已经遇难,贺云津回来就抱着他安慰,言语里带着掩不住的窃喜。 可今天—— 秦维勉知道,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他跟贺云津的矛盾都不能闹到明面上来。他必须在军心未乱之前,将这股暗流压住。 贺云津回到军士们中间,他带出去的三百人如今只剩下几十。他在簿册上将阵亡士兵逐一销号,查看了幸存者的伤情,替他们一一记功,又检查了清点兵器甲胄的账目,直到晚饭时候才回到刺史府。 他进屋一看,房间还是他昨日走时的样子。范得生心细,把他常用的器物都摆放得很好,他看到一半的《左氏》还摊在案上,仿佛在等他回来。 “将军?您擦擦脸吧。” 一名军士端着水进来,语气既大胆又怯懦。贺云津记得他,这人也是常在跟前的。 贺云津接过帕子,敷到脸上,只觉热气蒸腾,却不及他的眼眶酸热。闭眼的一瞬,夜里激烈而紧张的战斗又浮现在眼前。他成仙之前是惯常作战的,见多了生离死别,更见惯了尸山血海,他早已学会了忘记,可今日那些倒下的面孔却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大家这样拼命,有些人是为了保卫家园,有些人是为了混口饭吃,有些人是迫不得已,不过都是最朴素的愿望罢了。 当年他的大徒弟清兹,也曾怀揣着这般朴素愿望随他上战场,最终却因为替他挡箭而死。 贺云津咬牙压下鼻根的酸软,将帕子递回军士手中。 忽又有军士报说有人来送东西。 “送什么东西?”贺云津奇道。 “是裁缝铺的,说是、说是范哥定的衣裳。” “……叫他进来吧。” 给刺史府里送东西,裁缝铺的老板亲自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小徒弟,手上捧着一叠衣物。 “将军大人,小的给您请安!” 胡须斑白的老板跪下行礼,贺云津连忙让他起来。 “大人,这是前些日子一名贵姓范的军爷吩咐小铺做的衣裳,如今做好了,特来送上。” 贺云津叫人接来,那小徒弟低着头、弓着腰呈上。 贺云津想起前些日子他给了范得生两匹缎子,那徒弟乐得跟什么一样,说这辈子还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想不到如今衣服做来了,却只能当作寿衣了。 当时范得生在几匹鲜亮的料子里选,选来选去又放下了,嘴里说着自己不能穿得比师父还抢眼。最后挑了匹靛青的,说这颜色经脏,也耐看。 如今这件靛青的袍子就在他面前,叠得整整齐齐,摸上去丝滑柔顺。贺云津只是随手一翻,却发现底下那两件衣服里还有一件月白的衣裳,那是他的旧衣。 “这是怎么回事?” 他将那件抽出来一看,果然是自己从前穿的袍子。 裁缝铺的老板弯弯腰答道: “回将军的话,那天这位军爷让咱们给制两套衣裳,一套是按着他的身量做的,另一套让按着这旧袍的尺寸比着做。您看,下面那件绯色的就是比着这件来的。” 那天范得生劝他也做两身衣裳,还说以师父如今的地位穿得太素了,贺云津不爱这个,没多回应,想不到这小徒弟竟替他想着了。 贺云津想,范得生跟着他也没得到什么,好容易拿了些料子,还记挂着师父的冷暖体面。这念头一起,压抑多时的泪水便再一次盈满了眼眶。 “听说将军大胜,穿这样颜色正合适,因此小铺赶着今天送来。” 贺云津重重合眸,将满溢的情绪压下,令人取了银钱来给这老板结清了账款,又额外给了赏赐。 见他如此,那一直瞧着他脸色的老板这才喜笑颜开,跟在身后双手垂立的小徒弟也松了口气。 待他们走后,贺云津命人全都出去,他感到自己的坚强和镇定如今像是易碎的琉璃,再经不起一点磕碰。 军士依令退下,贺云津紧绷的肩膀刚要放松,便听得外面纷纷传来重复的声音: “参见殿下。” 第153章 你不如他 贺云津疲惫已极,听到秦维勉来,只得再度收束心情,起身相迎。 “殿下。” “起来,坐吧。” 贺云津的腰还没弯下去,秦维勉已经托住他的腕子让他免礼。 两人在炕上坐下,贺云津开门见山地问道: “殿下是为着迎敌战略的事来的吧。殿下还是想——” “我来看看你。” 秦维勉打断贺云津的话,目光落在贺云津的脸上。饮宴之时贺云津坐在他左手边,秦维勉只看见他右半张脸,现在才发现贺云津的左边鬓角好像有什么。 烛火之下看不真切,秦维勉凑近了些,这才看清那里有一片擦破的伤口。 “受伤了?” 前世爱人的目光是世上最温柔的触摸,贺云津鼻根一酸,心中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不愿秦维勉看出他的脆弱,便微转开脸,轻声道: “无妨,一点皮外伤。” 秦维勉默默收回手,两人隔着这一盏灯火,半晌无话。 无言之时,秦维勉看见桌上那本《春秋左氏传》,只见书页边缘泛起微黄,显然读得十分仔细。他从前没听贺云津提起过喜欢此书,想来是那日见他在读,因此也寻了来一同阅读。 “可惜,你我一直没有机会同读共论。” 第139章 这期间的波折和原因两人都知晓,话说到此处便煞住了。 秦维勉将书往回一翻,寻到了某一页,将其摊开,置于桌面。 “宣公十二年,荀林父曰:‘无及于郑而剿民,焉用之?’隋武子曰:‘会闻用师,观衅而动。’左丘明虽遍记春秋各场战斗,但实则持慎战之见,济之熟读《左氏》,其中意味应该处处可见吧。” 贺云津凝视着那摊开的书页,随即将锐利的目光投向秦维勉。 “殿下是在责我急于出战?” “我知道济之并非鲁莽好战之人,你胸怀大义,心系黎庶,极为难得。但军务乃是国之大事,牵涉甚广,不能不慎。” “殿下所言极是。我自然明白出兵耗费甚巨,但若不如此,任由山戎年年骚扰劫掠,不仅边民将苦不堪言,耗费亦将不少,我不过是希望以战止战而已。” 贺云津没听懂自己的意思,秦维勉长出一声鼻息,耐心启发。 “济之,朝中纷争不息,若贸然兴师,恐朝野不宁。” 这下贺云津明白了。他早就发现横州大族均不愿正面对抗山戎,又联想起谢质的态度,自然也就知晓了秦维勉所虑何事。 “说到底,殿下是为朝中大族们着想。” 这话不假,但贺云津的语气里带着鲜明的讥诮,令秦维勉心中不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云津垂眸片刻,敛起眼底的寒芒,语气却仍旧迅捷,冲劲十足: “殿下,晋楚邲之战,我亦熟读。‘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殿下以己军为晋,我倒以为殿下文治武功更甚于楚庄。如今我军‘德刑政事典礼不易’,正是无敌之时,若不趁此扫清山戎,占据险要,岂不成千古遗憾?!再如此逡巡不前,朔州何时可以光复!” 秦维勉眉宇之间只透出深深的疲倦。 相识以来,贺云津从不忤逆他,如今这样激烈,是触及到根本了。 这样的分歧,他不能再视而不见,也不能再遮遮掩掩。 他目视前方,目光坚决。 “济之,朝中早就不打算收复朔州了。” “那殿下呢?” “我亦如此。” 贺云津猛地站起身,书册被他袖角掀翻在地,打翻了茶盏,瓷片与茶叶洒了满地。 他看着秦维勉沉静坚定的神色,感到不可置信。秦维勉竟能够这样轻易说出放弃朔州的话来? 而此刻被凝视的人并未对同他对视。秦维勉心中有许多考量和理由,但这些话不能对贺云津说。他深知贺云津对朔州有着乡土情深,而什么事一旦沾了情字,便再不能以轻重衡量了。 他只能等着贺云津平静下来,自己想通。 “济之,你先别急,坐下说话。” 秦维勉的冷静淡泊此刻更令贺云津愤怒,他感到秦维勉跟谢质是筹谋已久,单瞒着他一个人。 他日夜谋划战局,指望从戎人手中收复朔州,光复家园,原以为秦维勉同他一样,想不到原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我自然不及殿下谋深虑远!做不到无动于衷!” “济之!”秦维勉的语气不算严厉,却已带上不容置疑的威压,他不再多说,只是扬声向外道: “得生!进来收拾了!” 黑夜里无人应答,半晌才有军士小跑进来,蹲下整理地上的狼藉。秦维勉看得奇怪,以目光去询问贺云津,却见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那人颓丧地坐了下来,难堪之时手无处安放,却碰散了炕上那叠衣裳。 秦维勉只见贺云津的手一停,随即缓缓攥成铁拳,人也像落霜的秋草一般伏了下去。 秦维勉发现贺云津仿佛正在落泪。 “济之……?” 他还是头一次见贺云津露出这样剧烈的痛苦,平时清越超脱的人被重重感情缠缚住,却仍在尽力压抑。 秦维勉心中立时搅成一团。 “济之,你……你这是怎么了?济之?” 连声呼唤,温柔无比。 贺云津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哽咽: “昨天夜里,得生他,他战亡了……” 秦维勉猝然怔住。他一时间回想起那年春日,这个蹦蹦跳跳出现的少年,在郊野的茶棚里经他撮合拜师于贺云津,后来竟就这样忠心追随到现在。他看贺云津不爱交游,平时也就跟这徒弟热络些,不显得身边那样冷清。 如今范得生没了,他心里尚且不好过,何况贺云津呢。 贺云津只看了秦维勉一眼就又垂下了眼睫,那一瞬眼中的脆弱在灯火下未经捕捉就被掩起。 秦维勉挥手让军士出去。 室内重归寂静,唯有一盏灯火在两人之间摇曳。良久,秦维勉伸手碰了碰贺云津的后背,轻声道: “他是个好孩子。” 贺云津下凡以来,身边确乎只有范得生这么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如今那人也走了,他竟连这份悲痛都无人可诉。 前情往事,只有秦维勉清楚,也只有秦维勉可能与他共论,可他二人如今又有那么多的隔阂,他这心欲敞不敞,明知秦维勉就坐在他身边,却几次停下了求助的目光。 秦维勉叹了一声。难怪贺云津今日回来后便神态有异,原来是因为这个。 “济之,你本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只是出兵一节事关重大,为将为帅的人,不该感情用事——” 贺云津霍然抬头,却只看着前方。 “殿下觉得我是因为私情而一力主站?” “济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痛恨山戎,渴盼为阵亡的将士们报仇!可是——” “我何时将任何事置于过你的利益之上?!” 贺云津倾身逼近,秦维勉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倾,却被贺云津抓住了肩膀,不得不与他对视。 贺云津目光坚决却又水波摇晃,双目红得令秦维勉心惊。 他直觉得那样锋利的目光是想要剖开他的心。 秦维勉胸口起伏。 “济之……你——我——” 他觉得自己不该受这样的诘责,反驳的话到了嘴边看见贺云津泪光闪闪又没说出口。 秦维勉放轻语气,却也无话可说,只是叹了一声。 贺云津还紧紧抓着他,秦维勉覆上那只手,轻轻拍了拍。 “你刚历一场大战,心情不好,今天就谈到这吧。你先歇息,其他事改天再说。” “改天殿下就会改变心意了吗?” “济之——你好好歇息,得生的后事我会派人去处理,连同他老家的人都会有人照顾的。” “那多谢殿下了,”贺云津语气冷淡,“希望这不是殿下怀柔之术的一部分。” 第154章 你不是他 秦维勉已经起身要走,听见贺云津如此说立刻转头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不相信我的诚心,还能一直虚与委蛇,一定十分为难吧。” 这话像一块天降巨石给秦维勉砸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自以为是体谅贺云津心绪不佳,自己也是放下了心中的块垒温声安慰,想不到在贺云津眼里竟成了怀柔心术?! 秦维勉一时气结,胸口堵得发胀,半天没说出话来。 “好、好!那就当我的诚心是喂了狗!” 贺云津追出两步,赶到秦维勉跟前,用目光紧紧抓住。他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仿佛变了,变得比记忆中更坚硬了。 秦维勉谋深虑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事事与他交心交底的人了。 “殿下!”贺云津再次抓住了秦维勉,不让他就此离去。话已至此,干脆就将心中疑惑全落定了吧。 “你还要说什么?!” “是殿下派人杀了梁小姐?” 秦维勉一怔,万没想到贺云津会提起此事。他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 “难怪夏南天费了那么大功夫,原来是你在保护她。” 秦维勉嗤笑一声,立刻猜到了贺云津的用意,贺云津已经在怀疑是韩油沛杀了史国公,并制造冤案除掉了梁国公。 “殿下为何就不能容她?!” “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于此又有什么干碍?我看殿下是在为天子粉饰脸面、给皇家遮丑吧!” 秦维勉登时怒气更甚。且不说他一片真心被贺云津如此怀疑,就算他是真的想要掩盖天子令韩油沛蓄意除掉异姓王公的真相又如何? “我为臣为子,为尊者讳也是应当应分!我倒问问你:你如此袒护罪臣之女又是为了什么?” 贺云津还未答对,气急的秦维勉冷笑一声续道: “你进了横州以来打听的事当我不知道吗?你处心积虑为梁、史翻案,意欲何为?!” “我只想要一个真相、一个公道!难道为这朝廷党争、就能牵连无辜的人吗?!燕王殿下如今炙手可热,已经忘了本心吧!” “本心?”秦维勉逼近贺云津,“你说的是我的本心,还是那个正航的本心?” 第140章 即使现在秦维勉满面通红、双眼湿润,贺云津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如今不会轻易被打败,也不会轻易被改变了。 一个人的变化是可以从眼睛中看清的,并不需要形状、大小的改易。 “贺济之!如果你真的事事以我为先,就按我说的做!” 秦维勉两个“我”字压得极重,脸色犹如暴雨前的乌云,眸光映着烛光闪烁摇曳,却毫不松动。 撂下这句话秦维勉便拂袖离去,贺云津站在原地,想到要按秦维勉的话就再也无法收复朔州了,只能长期任山戎宰制。 这样的决定他难以顺从。 那是云舸和他拼命想要保住的家园啊。 贺云津此刻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这个愿望确实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只是误以为秦维勉跟他同心罢了。 如今的秦维勉是天潢贵胄,朔州对他只有战略上的轻重,没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所以做出放弃的决定也是这样轻而易举。 贺云津环顾空荡荡的房间,头一次感到即使在人间也无处可去。 他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摇摇欲坠,连云舸都改变了。 难道古雨跟司缘所说才是对的? 秦维勉越想越觉憋闷,他直觉再吵下去事情便真的无法挽回了,这才拼尽全力按捺心情抽身离去。 他向着书房走去,谢质一直在等他。听到秦维勉的脚步声,谢质从房中快步走出,迎上了秦维勉。 “殿下!怎么样,殿下?” 谢质刚才听到贺云津院中传来动静,心中便不踏实。虽说他一向以为凡是秦维勉的话贺云津没有不同意的,但是秦维勉去时神色那样为难,谢质便也没了把握。 “进去说。” 秦维勉只匆匆看了谢质一眼,那人目光关切,现在他有些怕这样的目光。 但只这一眼,也叫谢质看见了他眼中的泪花。 进了书房,烛火明亮,看得就更清楚,立时给谢质吓了一跳。 “殿下这是……没谈拢?” 谢质声调越发温柔,急着想要知道刚刚的事情,却不逼迫,只是挥手令侍者退下,自己把茶碗递到秦维勉面前。 “殿下别急。” 谢质坐到一旁,默契地不去看秦维勉,给他调整的时间。 “事情不是没有转机,慢慢谋划就是了。” “希文——” 谢质这样贴心,秦维勉只觉鼻根一酸,这段时间以来压抑的忧虑和苦楚再难禁抑,化作热泪滚滚而下。 谢质站起身,无声地走到秦维勉身边。那人低着头抿着嘴,眼睛红红的,谢质还从未见过他如此。 见秦维勉也不说话,谢质试探着伸出手,碰了碰那人的肩膀。 秦维勉并未拒绝,谢质的心跳得更快,仿佛要把胸膛顶破。 他小心地克制着,生怕自己的心跳惊扰了秦维勉。 纵然他俩从小相伴,无话不谈,无有分歧,但谢质就是觉得他二人之间还差着什么。 从前秦维勉在他面前总是那样端庄,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而此时谢质隐隐感到,他突破这层隔膜的机会到了,今夜过后,他将真正与秦维勉倾心相交。 谢质又往前了一步,手臂顺势滑到了秦维勉另一边肩膀。 秦维勉坐在椅中,他站在身旁,简直是环着秦维勉的。 “在晓……” 此时此刻,秦维勉无比需要这样的安慰。秦维勉将头埋在谢质投下的阴影里,借着一点黑暗和体温任由泪水冲刷他挤压已久的情绪。 纵然早知道贺云津将他误当作了旁人,可秦维勉也没想到原来贺云津梦醒之后竟是这样看他的。 且不说他并非主动冒名顶替,就是相伴了这么长时间,难道其中的相知相惜、生死相伴都是假的吗? “他委屈,”秦维勉心绪稍稳,退开一些,用帕子拭了拭脸,“我又何尝不委屈!” 谢质并未收回手,反而在秦维勉肩上捏了捏。 “殿下别气着。济之来自朔州,自然最是痛恨山戎。再说有本事的人,锐意进取也是经常的。” 这些秦维勉何尝不知道,可一番争吵又岂是仅仅为了这点呢。 他跟贺云津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纠缠和拉扯,还不打算说给谢质。 “他但凡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至于气成这样。” “嗐,他……他原是山野之人,人情不通也是难免的,何况刚刚激战一场,疲劳之时更加放肆,殿下别跟他计较啊。” 秦维勉看得出,谢质对贺云津的态度也转变了。从前谢质死活看不上贺云津,现如今即使这样的情景也能维护那人,不肯落井下石。 “你性子好,现在还能替他说话。可是他救过你的缘故?”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一路走来,济之出力不少,今后也要有赖他。我再怎么感谢他,也不如殿下的前程重要。” 是啊,他还得用贺云津。 回想晋楚邲之战中,荀林父想撤军,但中军佐先縠执意交战并擅自渡河,荀林父只得下令全军渡河,最终晋军大败于楚。 秦维勉叹道: “希文,我不想做荀林父。” 谢质吓了一跳。 “殿下觉得他会违抗军令?” 这个秦维勉也拿不准。 “希文——” 秦维勉又是一声长叹,他抓住谢质的手臂,将人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谢质顺势环住了他的肩膀。 贺云津在自己房中想了又想,虽然气没消一点,可也知道在军中将帅争吵十分不该。等到眼泪干了,贺云津便起身去找秦维勉。 他是想告诉秦维勉,无论如何,他不会去学先縠。 见书房亮着灯,贺云津便快步走去,刚转过几棵老树,便看见书房关着门,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投下两个人影在窗上。 是谢质在安慰秦维勉。 第155章 摊牌 贺云津蓦然停住脚步,只见窗上人影交叠,彼此依偎,坐者将头埋在站立之人的胸腹,说不出的亲昵。 他心中的火气中立刻又带上了滞闷和酸涩,手掌不自觉地攥紧,步子一迈,冲上去推开了房门。 “贺将军——!” 今夜当值的侍卫没料到贺云津会如此,拦截已经来不及,慌乱之下只好出言报信。 秦维勉跟谢质正见到贺云津冲进来,见他眼睛血红,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济之?你这是做什么?” 谢质的手还放在秦维勉肩上,只是身子稍微转过一些,好像是在护着秦维勉。贺云津瞥了他一眼,不答话,又去看秦维勉。 方才秦维勉正在动情之时,泪水淌了满脸,眼角鲜红。他下意识抬手抹去泪痕,转头将脸埋在谢质投下的阴影里,不愿让贺云津看见自己的软弱。 贺云津见状喉头一哽,呼吸骤然发紧。 秦维勉竭力掩下波荡起伏的心绪,却仍不看贺云津,只垂眸问道: “你又来做什么。” 贺云津早已忘了此来的初衷,只见他二人相依相偎便觉刺眼得很,腹中波涛翻滚,胸口噎得发疼。 谢质忙挂了笑脸,冲贺云津道: “济之,忙了一天,殿下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贺云津觉得谢质的笑容同样刺眼。他想谢质现在一定十分高兴,自己跟秦维勉争吵,谢质却可以做那个识大体、懂分寸、在关键时刻陪着秦维勉的人。 或许一直一来谢质都是这样陪着秦维勉的,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既然公务繁忙,殿下怎么还有时间跟希文在这里卿卿我我?” 贺云津嘴角抽搐,冷笑只从他的眼里射出,秦维勉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张嘴还没说出反驳的话来,谢质已经先恼了,却仍旧压着脾气,上前一步将秦维勉挡住。 “济之!你——你今天喝了多少?这是该跟殿下说的话吗?” 谢质是真不知道贺云津抽了什么疯,从前贺云津跟秦维勉怄气,他就劝贺云津摆正臣子的位置,这么长时间过去,他看贺云津仿佛学会了,怎么如今又这样大逆不道起来? 他边说边朝贺云津使眼色,希望他赶紧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的身份。 却见贺云津目光如刀,直逼而来,竟毫无退让之意。 “我自然比不得希文,没那个底气现在还气定神闲。”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 谢质听不明白这话,却听出语气中的奚落来,他正要还嘴,秦维勉站起来,将他拨到一边,向着贺云津道: “生我的气就冲我来!为何迁怒旁人?” “是啊,这自然都是殿下的运筹帷幄。一根骨头,两狗相争,调壹轻重,左右逢源。” 贺云津立于他二人对面,毫不闪躲。秦维勉从未见过贺云津如此犀利,他对待贺云津跟谢质的策略从没指望他二人看不出来,但他没想到贺云津真的会挑明。 挑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141章 谢质更是意外,一时甚至不知道该任由贺云津发疯还是赶紧弥缝。 他又想将秦维勉挡在身后,秦维勉拦住了他,方才还在毕毕剥剥爆燃的人现在如同一块从火中捞出来的铁块,迅速降温而后变硬。 秦维勉让谢质退开,脸上泪痕未干,双唇抿得死死的。 贺云津看到他的目光在烛火中摇晃。 “济之,”秦维勉开口,声线压得极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那殿下可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应该当作筹码的?” 贺云津毫不动摇,直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心迹都剖开沥净一样。秦维勉仿佛看到他跟贺云津之间千回百转的线一下子解开了,断裂了,松松地拖在地上,再也牵不起来。 看起来贺云津已经不想牵了。 那人丢下这句话就走,官靴在秋夜的台阶上发出冷硬的声音。 秦维勉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一言不发,倒是谢质抢了两步想去留他。 “诶,你……” 谢质朦胧地感觉到,今夜过去一切就不一样了。他们三人之间一直以来的平衡、试探、角力,再也不一样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怕,因为无论如何他只需要小心维持,哪怕按兵不动,他都不可能输。 可是谢质莫名感到慌乱,他很怕可能的变化。 “殿下……” “希文,你先下去吧。” “殿下——!” “我没事,想静一静,你也先休息吧。” 秦维勉转到后堂去了,谢质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想来想去实在不知怎么好,只好也回去了。 路上他往贺云津的院子望了一眼,照常地亮着两盏油灯。 秦维勉一夜未睡,早上起来洗漱时下人报说: “殿下,早会时间到了。各位将军都到了,只是……只是贺将军还未到。” 秦维勉感到意外。 他方才还在想怎么面对贺云津,本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不料贺云津竟迟到了,这是非让他说些什么不可了。 “去房中请他。” 下人领命去了。惴惴不安地,秦维勉到了正堂,坐在主位,诸将行礼相见。 不一时下人回来,到秦维勉身边低声回道: “殿下,贺将军不在房中,伺候的人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秦维勉眉心一紧,余光瞥了眼堂下。显然大家都发现了贺云津缺席,有意无意地往那边看。 秦维勉笑着点了点头。 “知道了,下去吧。” 整场早会,秦维勉一字未提贺云津。见他如此,诸将心里都猜是秦维勉派贺云津去公干了,因此都安定下来。 散会之后,谢质陪秦维勉回到书房。他感到奇怪,昨晚吵成那个样子,难道秦维勉后来又见了贺云津,给他布置了任务?见下人伺候秦维勉脱去朝服,他试探问道: “殿下,是您让济之——” “啪”的一声,秦维勉将腰带扔在了桌上,谢质吓了一跳。 秦维勉深吸一口气,让人都下去。 “……我原以为他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人!没想到竟连早会也擅自不来!等我亲自请他去吗?!” 谢质也没想到贺云津竟会如此,当务之急还是让秦维勉熄火,别盛怒之下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才好。 “殿下别急,他嘛,估计还没转过弯来呢。到时候想通了自己又来请罪了,实在不行晚点儿我去劝劝他。” 要是旁人,估计这样也就足够了。 秦维勉换了常服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他隐隐感觉事情不会这么容易解决。他跟贺云津的分歧没有别人知晓,现在就是商量也没个人可以通气。 谢质在一旁不敢说话,秦维勉动了动手指,让他坐。 “希文,你说——” 话到这里又立刻煞住。可怕的预感像一个谶言,生怕一旦出口落地就会成真。 “……他没在房里。” 秦维勉只是说了这么句话,谢质听了便道: “估计出去巡营了吧。” 旁人这么想,秦维勉稍稍放了些心。 谢质看着秦维勉的脸色,感觉阴霾重重。他素来认为秦维勉是个拓达磊落的人,即使有些城府心机,那也是光风霁月的品性,怎么竟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呢。 相伴这么久,秦维勉只有两件事瞒着他,一个是太子,另一个就是贺云津。 虽然眼看着贺云津跟秦维勉吵架,但谢质心里高兴不起来,他甚至有些嫉妒贺云津。 敢这样吵架,何尝不是一种特权。 两人默然半晌,秦维勉又打起精神处理了一会儿公务,到了傍晚时候,人报说庄水北求见。 “殿下。末将有些事情需要请示,原该先问贺将军,是否殿下派贺将军外出公干去了?这些事情有些急,所以末将斗胆……” 庄水北边说边小心打量秦维勉的脸色,秦维勉并未抬头看见那满含心事的目光。 “是什么事?” “关于那天阵亡将士抚恤和嘉奖的事。” 秦维勉指指椅子: “坐下说吧。” 见燕王没接关于贺云津的话茬,庄水北也就不再多说,汇报请示了相关事项便告退了。 秋冬北方的天黑得很快,从桌案间一抬眼便黑透了。 贺云津一天都没有出现,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秦维勉很想问一问城内外守军可有人看见他,又怕这一问便被人知道自己失去了对手下部将的掌控。 晚上他颁布新一天的口令,贺云津还是没出现。 庄水北平时常在贺云津身边,连庄水北都找不到,看来贺云津真的不在军中。 秦维勉心头的乌云越来越浓越来越沉,他叫来谢质,吩咐道: “希文,你到济之门口问问他去哪了,就说你要找他,明白吗?” 谢质点头领命,自然知晓秦维勉的意思。 他到了贺云津院外,故作不知地向那守卫问道: “贺将军在吗?” “回参军的话,贺将军今早就不在。” “他什么时候走的,做什么去了?” 那两名守卫互相看了看,心虚地低下了头。 “小的们不知道……” “不知道?”谢质板起了脸,“这院子还有别的门吗?” “没、没了……” 谢质正要发作,一名军士忽然深行一礼,哀告道: “昨夜是别人守着,他两个什么也没看见,早起去叫贺将军就发现人没在,我们也是问何时出去的,何时回来,他们也全不知道。” 谢质听了,命叫昨夜的二人来。那两人吓得不住叩首,只说眼皮都没眨一下,也没看见贺将军出去。 “你们可看见他从殿下处回来了?” “看见了,看见了,就是从那以后再没看见贺将军。” “谢参军,贺将军估计没走远,小的进去看见他的铠甲都在呢。” 铠甲在,就是没去军中。谢质心里也不安稳起来,他强压下担忧之情,睨了那两个士兵一眼。 “分明是你们偷懒贪睡,现在还敢狡辩!等贺将军回来就说我有事找他。快下去吧!叫别人知道看不重罚你们!” 那二人得了赦令连连行礼,慌忙退下了。 谢质不敢再探究太多,怕暴露了秦维勉想要隐藏的事情,便匆匆回去给秦维勉汇报。 “……你做得对,此事不宜张扬。” “殿下觉得他去哪了?” 秦维勉沉默许久,他想起当初贺云津听说自己不能给他官职,便接连消失了几天,那时候他也是多方打探也没找到一点线索。 他一直有这样的隐忧:贺云津这样的人他是控制不住的。 贺云津无论是来还是走,都全凭自己,没有一点牵绊。 如今这人再度消失,那点隐忧便渐渐成形,有了轮廓和眉目。 可那时他们刚刚认识,他也没有接纳贺云津,如今共历了这么多患难,有了如许多的牵扯,那人竟也这样说走就走? 秦维勉狠狠心想,等贺云津回来该怎么罚他呢? 第156章 自古天意高难问 贺云津一天不归,两日也未返。 第三日清晨,秋雨沥沥,秦维勉立于门口,见檐角雨滴如线。 “一场秋雨一场寒呐……” 谢质知道他的心事,更清楚如今众将之间已经有了些窃窃私语。这两天好几个人在秦维勉面前有意无意提起贺云津,意在试探,秦维勉久不回答,何尝不是一种泄密呢。 “殿下……殿下是否想个理由?” 就说派贺云津去秘密探察了,以免众人议论。可谢质也清楚什么借口都有漏洞,以贺云津如今的身份,哪有抛下大军独自行动的道理,死士和哨探也轮不到他来当。 可若现在不说,拖得越久,理由就越难找。 第142章 骁烈营不可久无主帅,秦维勉也得寻个得力的人来统领自己的精锐部队才是。 谢质说完便小心打量秦维勉的脸色。这几日秦维勉都是这样渊默不语,他是个坚韧的人,如今这坚韧也带上了沉重。 就在谢质以为秦维勉这次也不会回应的时候,那人却忽然坚定说道: “走。” 说着便当先闯进了雨幕。 秦维勉的步子在青石砖上溅起水花来,却仍旧步伐飒飒,带着决心。 “殿下!” 贺云津院门口照常有士兵轮岗戍卫,秦维勉不理会他们的礼数,径自走到了贺云津的房中。 一切还是那天他们争吵时的样子。 案上放着展开的《春秋左氏传》,停留在他亲手翻到的一页,炕上叠着几件新衣,唯独地上倾洒的茶渍已被收拾干净了。 秦维勉站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四下环顾。 贺云津的铠甲就挂在墙边,连佩剑也在。 谢质道: “他连兵器都没带,想来……” 秦维勉不答话,又往里一走,窗下的小几上放着一包东西。 他解开盖布,先是看见了贺云津的佩玉,是他送的那块。拿起佩刀,翻开荷包,里面还有一些碎银。 秦维勉将这些东西一一捡出,见沉在最底下的是一块手牌。 “大用之人”。 那是当初贺云津向他讨的,秦维勉花了很多心思设计样子,亲自画了图示,让人带到京中找高手打造,贺云津拿到时是那样喜不自胜。 当时秦维勉还问贺云津为什么要这个,贺云津一直没有正面回答他。 如今这手牌静静躺在这里,未说完的话仿佛也凝固沉淀了。 “银子也不带,看来并非蓄意,怕是有事缠住了吧。” 谢质看这景象松了口气,不知道秦维勉的心却沉了下去。 秦维勉记得当初贺云津被李先善暗害中箭,医官将他的衣服剥去,从里面掉出来两样血染的东西,是他寄给贺云津的图画和一朵压瘪的凌霄花。 他送的东西,即使那样轻微,贺云津也一直随身带着。如今玉佩、手牌都不要了,仿佛一种无声的决裂。 秦维勉将手牌扔下,吩咐人道: “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秦维勉转身又走回了雨幕。下人撑了伞来,却不及他的步子快,等赶到书房,秦维勉又命人叫庄水北。 “贺将军最后跟你说什么了?” 秦维勉目光犀利,双唇紧抿,庄水北见状便知道自己的猜测竟是对的,贺将军真是不告而别了。 “回殿下,末将最后跟他说话还是庆功宴上。” 这条线索也断了。 秦维勉又陷入了沉思。庄水北不敢浪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对了,他的徒弟那晚死了,他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哦,贺将军非常难受,让末将把范得生的尸首装殓好,放在城外义庄,等着他安葬。” “还没安葬吗?!” “已经安葬了,庆功宴后他亲自找人埋葬在山里的。” 原来没什么未完的事情了,秦维勉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了。 他垂下眼睫,犹觉不够,又站起来,转过了脸去。 “知道出去后该怎么说吗?” 庄水北知道秦维勉是让他闭嘴的意思,可是—— “末将……末将实在不知。” 秦维勉并未迁怒,他知道庄水北作为离贺云津最近的下属,这些日子一定受到了不少盘问和试探,他自己都想不出合理的说辞,又怎能苛责庄水北呢。 “不知道,就什么都别说。” “是。” “从今起你跟祖典将军直接听我号令。” 庄水北立即答应,退出之后仍旧不能确定,燕王这个意思是等同免了贺云津的职,还是留有一丝余地等他回来? 一晃便是一个多月过去。 秦维勉极不习惯北地的冬日。他按照之前的战略只是坚壁清野,拒不出战,山戎果然悻悻,未成什么规模。 时近严冬,山戎也不再劫掠。这时候朝廷不会将他调任,什么事也得等到春暖花开再说。秦维勉每日除了处理公事,便是在庭院中观望那几株瘦梅虬枝,听大雁越过荻芦野塘。 他不时想,塞北的寒冬如此冷峭萧素,难怪养出北人刚正厚直的性子来。只是听着天外两三声孤鸿,仍是忍不住觉得凄凉。 他信步走到马厩去,驯马人已经习惯了他来此,行礼一毕便闭紧了嘴,不敢跟近。 秦维勉在马厩中巡视,他知道别人都以为他新添了爱马的癖好,但他自己却清楚,他转这么一大圈,只是为了看看那匹“未壮”。 第一次他到这里来,是想知道贺云津有没有将马骑走。听说这里的马一匹不少,也说不出是该侥幸贺云津没打算走远,还是该认为那人连他赠的马也不打算要了。 那匹马极为雄壮,即使在这一厩的良马中也极为突出。当初别人将这匹马送给他,秦维勉见了十分喜欢,他不爱骑马,更不习惯这样高大的坐骑,可那马儿一见了他便十分亲近,他也就收在了府中。 后来认识了贺云津,他立时觉得这马该是配贺云津的。当时他见贺云津上马扬鞭,说不出的潇洒快意,至今难忘。 秦维勉又走到了未壮的身边,那匹马儿伸头出栏,将温热的鼻息吐在他的身上。 前几次秦维勉都是这样看看便走过,今天却顿住了步子,伸手摸了摸未壮的鬃毛。 马儿温顺地低下了头。 秦维勉知道,久未出去驰骋,这马也寂寞了。 他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留恋,很快收回了手,迈步往前走去了。 从马厩出来,他又改了主意。 “把那匹马套上,再叫庄将军和赵将军来。” 庄水北跟赵与中来时,秦维勉正在披上那件玄狐皮的大氅。 “再不出去,等天冷些就更动不了了。” 秦维勉说着,故意加了些雀跃的意思,让那二人陪他出城转转。 自从贺云津不翼而飞之后,长了眼的人都能看出燕王的变化,他二人不敢多说,装作没听出那话里的振奋是多么勉强。 路上赵与中试图活跃气氛。 “从前只知道北地苦寒,想不到亲身经历竟是如此。这天光又短,又是滴水成冰的,真不知再冷些还能做什么。” 庄水北望了前头的秦维勉一眼,见燕王没有说话,便回答道: “冬日里也有好玩的呢。等湖面冻结实了,咱们可以滑雪、冰嬉。冰上蹴鞠也有趣,北方的军队里都练这个,也好强身健体,适应冰雪的环境。” “听着是有意思。” “要是怕冷呢,晚上围着篝火烤肉、喝酒、唱歌,更是爽快!” 秦维勉听他两个聊天,原本还觉得舒快些,可听到这儿又想起贺云津当时告诉他的话。 在北地夏日不尽的日头里,贺云津就给他讲冬季的光景,说天冷时要跟他一起烤肉。想不到如今节候到了,那人却再无影踪了。 “往里头走走看。” 秦维勉忽然一夹马腹,马蹄踏碎寒霜,朝着山林深处而去。 两名小将立即跟上。今天秦维勉带的人不多,除了他三人之外,还有各自的随从侍卫六七人,如今纵马而驰,跑成一列。 林中更是萧索,秦维勉却不知道,他们的马蹄声引来了一群更是寂寞已久的东西。 是庄水北先看见的。 “殿下小心!” 随着这声提醒,一头灰褐色的狼从枯草丛中猛地跃出,众人还未及反应,又有五六头随即现身。 狼群呈扇形散开,目光幽绿如磷火,步步逼近。 秦维勉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东西,很快就想起这就是博物志上所说的“狼”,心便猛地一沉。 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许多马匹见到狼群受了惊,狂奔乱突,将人甩在地上,或是带着主人跑掉了。 未壮倒还沉着,站在离狼群最近的地方也没受惊。秦维勉迅速地四下环顾,只见随从和侍卫的马尽皆乱窜,早已不成队形。庄水北的马也受了惊,他正夹紧了马腹不肯松开,试图再次驯服这匹烈马,而赵与中则早已被甩在了地上。 他们出行并未携带弓箭等狩猎器械,如今只能依靠各自的佩刀自保。要命的是众人早已不成行列,不独是马,人也露出惊慌神色。 秦维勉立在当前,只见狼群低吟着缓缓前进,逐渐合拢。赵与中从地上爬了起来,挪到了他马前,抽出刀摆开了架势。 秦维勉握紧佩剑,低声道:“大家别慌,背靠树木,稳住阵脚。” 语气虽然沉着,但秦维勉的额上早已沁出大滴冷汗。他从书上读到,说狼善于互相配合掩护,也会用计诱敌,极难对付。这些随从都是北人,他们尚且害怕,可见情况的凶险。 庄水北终于稳住惊马,强行调转方向朝秦维勉靠拢,便先遭到了一头狼的阻拦。 第143章 那狼龇牙低吼,随时将要猛扑。 秦维勉暗暗想,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一时间出兵以来的凶险境况都在眼前闪过,每次化险为夷都少不了一个人的身影。 今天他还会出现吗? 秦维勉望了望天,仿佛想要看到自己的天命。 ——又或者那人早已遁迹江湖,过上了避世隐居的日子,山高水远的地方,连自己的丧事也不会听闻的。 第157章 尽责 那日贺云津跟秦维勉争吵过后就回了房间,他尚未平复心情,古雨便到了。 “云津!快,跟我回去!” 古雨难得收起那副悠哉的派头,贺云津直觉得情况不对。 “怎么了?” “伏魔阵有扰动,灵力波动剧烈,上神们正在集结人手,你赶紧去报到,不然让人知道你在凡间就不妙了。” 贺云津心头一紧,连忙将身上的玉佩荷包等物除下,在小几上放好,这些东西在天上是用不着的。 “走吧。” “你不去跟他再说句话?” 贺云津正在气头上,没发现古雨的反常,他不耐烦道: “既然情况紧急那就快走!” 古雨默然,贺云津回头问道: “你说过,很快就能回来对吧?” “没错。” 古雨又挂上那副凡事无所谓的笑容,贺云津跟他回到天上,直奔伏魔阵所在的渊谷。 渊谷上空阴云翻涌,雷光如蛇般在阵法结界上撕裂。贺云津刚一落地便觉得清气逼人,仔细一看,发现四周山坡上站满了各色仙人,一个个尽皆惴惴不安。 山顶上人少,但他们神态要自若得多。 贺云津低声问古雨: “那些是……?” “正是四位上神。” 他们刚到不久,便听天际传来清越的嗓音: “禀东皇,九百位仙人俱已到齐。” “开阵。” 东皇手上不知捧着什么法器,贺云津只见他将掌心一翻,一道金光自法器中迸发,直冲云霄,与渊谷下方的阵眼遥相呼应。 刹那间,他们这九百仙人自己未动便已身入谷中,等贺云津站稳脚跟仰头一看,只见谷顶黑云迅速合拢,山上众神打道回府,很快最后一线金光也被挡住了。 谷底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团团黑。 “这是怎么回事?”“是啊,好奇怪!”“这是要我们做什么?” …… 大家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贺云津更是感到奇怪,他还以为只有他这新来的不知道伏魔阵的究竟,原想跟着别人行动就是了,怎么听起来诸位居然全都毫不知情? 他问身旁的人: “这位仙友,你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吗?” 那人摇头道:“不清楚,我刚刚成仙就赶上这个。” 另一人听了道: “是啊我也是呢!我还当你是前辈,这才跟在你后面。” 贺云津心中一沉,听大家七嘴八舌的意思,怕不都是新人吧。 有人性子急,当先嚷道: “不是让咱们镇住魔团吗?发功就是了!” 他说着就双手掐诀,许多人跟他一起催动灵力,可刚一运功几人便不见了。 那几缕亮光只是堪堪一闪,紧接着就在阴云笼罩的谷底消失了。 随后才传来惨叫。 众人悚然,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贺云津走时将小九留在了兰筏溪,此刻就以心念通过小九向画眉传声: “古雨!这是圈套,对不对?!” 古雨并不诧异,只是问他: “你用了多久发现的?” 那声音清淡如水,不带一点波澜。 “怎么,这里的时间与外面不同?” “你太聪明了,云津,我还有点舍不得你。不过你也没什么好生气的,要不是伏魔阵又到了扰动的时候,像你这样七情六欲不净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仙?与其在下界苦苦轮回,就此烟消云散,倒也干净吧?” 原来如此。 贺云津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这些新来的仙人都是天界给伏魔阵准备的饵料。他们不是来伏魔的,是来送死的。 渊谷之中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阴风怒号,死生之际贺云津反倒异常冷静,他问古雨道: “如果我就是不催动功力呢?” “你运功死得快些,不运功就等着魔团慢慢扩张将你吞噬,死得慢些罢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 古雨叹了一声。 “这魔团与天地等寿,每六百年就要扰动一次。魔气至浊,唯有补以清气、中气,方能魇镇。四位上神都没办法,你就别挣扎了。” 贺云津听着古雨波澜不惊的话语,四下观望这个魔气笼罩的渊谷。方才又有几位好奇的仙人催动真气,立刻就被黑暗吞噬了。 古雨那边安静了许久方又说道: “云津,魔团是上古之神太扑的遗留,就算集四神之力也无法消灭。从前我把你要到兰筏溪来,又把小九给了你,确实只是想打发打发时间,没想到现在还真有些伤心了。可惜啊,大道无情。” 贺云津懒得答话。 明知道他来送死,还能将他当成消遣,现在又来几声叹息,他听了只觉得人心异常冰冷。 古雨还在自说自话: “我那么早就提醒你伏魔阵的事,你但凡自己上心打听打听,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你可别怪我啊,还不是你自己把心思都放在了下界。” 渊谷之中已经惶惶不安,没人再敢轻举妄动。有人猜出了真相,声音摇晃地说道: “咱们不会是来送死的吧……” 此语一出,众仙哗然。大家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有人飞冲而起想要离开渊谷,却不想头顶那朵看似乌云一样的东西乃是上神的封印,他刚一接触便掉落谷底,紧接着就化成了一缕青烟。 贺云津深吸一口气。他带兵多年,早养成了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性格,在关键时刻整理队伍是他的本能。 “大家别乱!不要轻举妄动!现在不管是运功还是冲顶,均会魂飞魄散!咱们要先稳住,才能找出一条活路来!” 众仙目光全都汇聚于贺云津,只见他声音沉稳,目光坚决: “谁有熟识的仙友在外面,赶紧传信,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贺云津又问古雨: “现在还不肯告诉我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 古雨并不当回事。 “不错,我就是司籍。” 贺云津冷笑道: “原来就是你翻手覆手之间定人生死。我打听了那么久怎么让正航成仙,你都没让他来一起送死,我还得谢谢你呢。” 古雨立刻道: “都一样罢了。” “什么意思?” 古雨便不说话了。贺云津又道: “再帮我个忙吧。” “你说。” “去南溟把万象镜捞出来,摆在小九面前。” 古雨沉默片刻,忽而轻笑:“到现在你还想着他?” 贺云津闭了闭眼。 跟秦维勉的争吵对他来说只过去了一个时辰,可到了生死之间,他还是放心不下那人的安危。 不对,他怎么又忘了,秦维勉并不是云舸,他夜里才刚想明白的事,不该这么快忘记。 贺云津想了想。当初秦维勉能够掌兵,其中也不乏他的设计,如今秦维勉若是有难,他岂能袖手旁观? 就让小九替他盯着,他也算尽了自己的责任,从此跟秦维勉就再没什么牵扯了。 古雨虽然不理解,但早已飞到南溟将万象镜寻了出来,擦干了水摆在了桌上,小九立刻跳到椅子上坐着看,毛绒绒的尾巴垂着,显得乖极了。 古雨叹道: “你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可惜要跟你的仙主一起烟消云散了。怪我,当初就不该给你找这么个不开窍的人。” 他说着就去抚摸小九的后背,不想小九竟然一下子躲开了。 “诶你……” 小九再次躲开古雨的手,只是警觉地坐在万象镜前,认真看着。 古雨知道贺云津怨自己,也不强求,只是静静在旁等着,看什么时候小九消失,那就说明贺云津已经消散了。 忽地,小九惊得竖起了尾巴,紧接着就转身不见了。 古雨心头一震,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样快,他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竟也好像有了些滋味。 秦维勉在山中遇到狼群,正是万分紧急。他已是冷汗涔涔,赵与中跟庄水北虽然坚持护在他身前,但也是两股战战。 秦维勉很多次想到过死亡,他想最有可能的就是在战场上死于刀兵,或者在宫廷阴谋中被一杯鸩酒秘密赐死,却万没想到,他竟要死于野狼的撕咬。 生死之际秦维勉想,他还是有话想跟贺云津说。 狼群的包围圈逐渐合拢,獠牙森然逼近,腥风扑面。就在此刻,一道金光不知从何出现,众人都是一惊,秦维勉定睛一看,竟是一只九节狼出现在面前。 第144章 “小九?!” 小家伙毛绒绒的,身上的毛金灿水滑,体型更是比野狼小得多。这样圆滚滚的小东西怎么能斗得过狼群? 只见小九立起了身子,举起两只前爪,饶是如此,也不见一点威猛之态。 狼群却在那一瞬齐齐后退,眼中竟露出惧色。 小九仰头发出一声清啸,声音不似狼嚎,倒像小孩子故作威风的喊叫。在场诸人不知其意,但那狼群却如见天敌,纷纷夹尾低伏,缓缓后退。 小九又嚎了一声,狼群扭头四散而去。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呆呆愣在原地。秦维勉反应过来,翻身下马,跑过去蹲下握住小九的两只前爪。 “怎么是你呀?” 小九立刻扑到他的大腿上,将头埋进他怀中。秦维勉轻轻拍着小九的背,声音更加温柔: “是谁让你来的?” 秦维勉问完便抬头四下寻找,但什么也没发现。小九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拿头蹭他。 秦维勉抱着小九又揉又亲,说不清的失望和侥幸让他心头激荡,眼泪盈了满眶。 “还是你最懂事……” 小九“嘤嘤”了两声,只顾往他怀里钻。从前小九也亲近他,但都不如此急切。秦维勉忽然很奇怪地觉得, 小九好像有话想对他说。 第158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秦维勉怀里抱着小九,一面集结队伍,一面四下寻觅。 这小家伙出现得太及时了,让人很难不觉得是有人指使,可是林中寒冷寂静,了无人声。 好不容易制住了惊马,众人归队,夜色已悄然笼罩山林,秦维勉不敢再留,赶忙下令回城。 “你跟我走吧,嗯?” 他蹲下去低声哄着小九,那小家伙只顾蹭他怀中,爪子按在他腿上,不肯松开。秦维勉心头一软,索性将它抱起,不料这时小九却猛地挣扎起来,一跃跳到了地上,对着他急促地“嘤”了几声,转身往林子里跑了两步。 “怎么?你也不肯跟我走?” 小九回头望他,眼中似有焦急神色,冲他摇了摇头。 秦维勉不解。小九似乎很怕他误会,可又不跟他走,一对圆圆的眼睛里尽是委屈。秦维勉还蹲在地上,又张开手招呼: “来,到我这儿来……” 小九站在原地,眼里满是不舍。 “是他不让你留下的?” 小九往后退了两步,又“嘤”了一声,猛地转身窜入林间暗影,顷刻不见。 秦维勉以一僵,来不及多想,上马带队回城。大家惊魂未定,跑得飞快,不料刚一入城就发现街上一行人十分喧哗。 庄水北正要喝止他们,秦维勉立起手掌示意他别做声,几人立在原地细看。 这才发现那一群百姓约有三四十人,簇拥推搡着一位二三十岁的妇人,边走边骂。妇人发髻散乱,满脸泪痕,只顾哭泣却不敢说话。秦维勉让一名军士上前询问,那军士很快便回来了。 “禀告殿下,他们这是在赶瘟鬼。最近有几人得了瘟疫,老乡们认为是瘟鬼所致,这妇人就是瘟鬼化身,要将她带到城外。” 这是秦维勉所没有听过的习俗。他只见这群男女老少手上拿着碗盏,有人向这女子撒灰,有人往她裙上掸水。 “为何认定这女子便是瘟鬼?” “回殿下,说是有一个得病的老哥发热之前刚跟这妇人见过面,大家便怀疑是她,而且她自己也已经认下了。” 秦维勉双眉紧蹙,他见那女子身材单薄,脸上、颈上都有伤痕,显然是屈打成招。他心中顿时不悦,心想在横州治下怎么还有这样乱用私刑的勾当。 庄水北上前低声道: “殿下,这赶瘟鬼是横州的旧俗了。每当疫病流行,定要寻出一个瘟鬼来才能平息。您看这些百姓如此义愤填膺,可见这习俗根深蒂固了。” 秦维勉听出了庄水北的意思,这是劝他不要贸然阻止,恐激起民情。 “寻着了瘟鬼,又待如何?” 庄水北吞声了片刻,那军士先回答了: “定要将这瘟鬼带到江边,扔进水里,一群小孩儿手持弹弓,见她露头便打,直到——” “胡闹!” 秦维勉厉声打断,向庄水北道: “司户参军干什么吃的?!滥用私行、虐杀无辜,他都看不见么?百姓民智未开,他也不辨是非吗!你带人去拦下他们,如今隆冬时节,哪来什么瘟疫?” 那军士嗫嚅道: “最近城内外着实死了几个人呢,都是发热发抖的……” 见秦维勉神色一凛,那人便不敢说话了。 秦维勉沉下心想了想,又嘱咐庄水北: “你就说此妇并非瘟鬼,若是沉江溺毙恐化为淹死鬼,反倒有别的害处。去吧!” 庄水北领命而去,秦维勉自回了刺史府。今夜天色已晚,他准备明天再传人来好好理会此事,今天惊魂甫定,他也想歇歇了。 回到房中,谢质在等他。 “殿下回来了?我命人煮了汤饮来,喝点暖暖身子吧。” 秦维勉一边脱下行装一边给谢质讲今天遇狼的经历,惊得谢质连忙拉过他的手检查他有无伤处。 “我没事,多亏小九出现,赶跑了狼群。” 秦维勉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坐到暖炕上,喝了杯热茶。 谢质无声地看着他,也跟着坐了过来。 秦维勉知道谢质的心思。 自从那天贺云津撞见他俩相拥吵了一架离开之后,秦维勉找了贺云津一阵子。找到的希望原本就十分渺茫,随着各处的寻觅落空,他心里的石头也彻底落在了地上。 秦维勉隐隐感觉到,贺云津不会回来了。 自那以后,他不愿再想起这个人,不愿再听见任何人谈论他。谢质提起过一次,被他不耐烦地挡开了,从此谢质便默契地再不提那个名字。 但谢质的殷勤和温存更胜从前。 可每当谢质靠近他,牵过他的手,或是软语安慰,秦维勉都会想起那天晚上。 他想起那次难堪的争吵,想起无法调和的矛盾,想起射向自己的冷漠厌弃的目光。 一旦想起那个人,千滋百味就会瞬间涌上心头,他不想再一页页翻开细思,只想合上这本再也不想回顾的书。 “小九竟然这么厉害?它怎么出现在那了。” 谢质看出了他的回避,却并不气馁,仍旧笑语温温。 “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 秦维勉的心思并不在谈话上,想不出合适的话来,思路便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他看向窗外,夜色深沉,好像藏了无尽的东西。 忽然,秦维勉想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来,盯着对面的谢质看。 “希文,坐这来。” 秦维勉拍了拍自己身边,谢质喜出望外,挨着他坐下。 “在晓今天受惊了吧?要不要传医官来看看?” “不用,我没事。” 秦维勉叹了一声,身子一倾,靠在了谢质身上。 谢质先是僵住,随后眼中的不可置信慢慢融化,他试探着抬起手,揽着秦维勉的肩膀往自己身边带。 秦维勉感到自己肩头的手带着犹疑,似乎还有些紧张,温热中带着湿气。 他忽然很想躲开,却忍住了。更漏变得很慢很慢,冬夜安静得令人无法忍受。 秦维勉想再加把火。 他也伸出了手,抱着谢质。滴漏声声,他忍不住往窗外看去,却只见一弯残月照窗白,仍是了无人声。 秦维勉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立即坐直了身体,留下谢质一脸疑惑。 “殿下……?” 谢质错愕地看着他,不明所以。秦维勉以手覆面,不敢看回去,只觉前所未有地疲惫。 他在干什么?希冀这样就能令贺云津现身?贺云津一走这么多日子,还会在乎这些吗? 小九一个野物又岂会真的听那人使唤? 贺云津现在在做什么?真找了个闲山静水的地方安心修道,还是到处游历、寻觅下一张酷似故人的脸呢。 秦维勉想不通。他原以为贺云津是个至性至忱的人,就算跟他有什么龃龉,也不该就这样抛下这么多的兄弟、扔下这么一大摊子公事甩手离去吧? 或许他错了。 像贺云津这样凌越超逸、机谋百变的人,怎么会真是一个仅靠一腔爱意驱动的傻瓜呢。 秦维勉想不通。 谢质在一旁不言不语,不知看出了什么。 “希文……我——” 秦维勉说不出口,低下头闭紧了眼。谢质想拍拍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揣起手悻悻说道: “殿下最近烦心事太多了,早点休息,都会好的。” 秦维勉默然颔首,见谢质退下了,他让侍者也都出去,这才放任自己肩膀一塌,向后靠去。 他正在消化心中的千头万绪,忽然听到了细碎的声音。 第145章 睁开水波粼粼的双眼一看,一团金棕相间的小东西跑了过来。 “小九?!” 秦维勉又惊又喜,见小九一跃而起想要跳到炕上,他连忙伸出双臂去接。 不料却接了个空。 秦维勉眼见着跃在半空的九节狼就那样消失了,他仿佛已经摸到了那水滑的毛,触到了柔软的热。 无影无踪。 秦维勉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已是呆了。 第159章 至柔 “你说这次他们进了渊谷这么久,怎么还没平息?” 听宴冰这么问,古雨有些警惕。前些日子宴冰一个劲儿地打探谁是司籍,险些挖出他的身份来,多亏他使了个障眼法才混过去。现在宴冰又来找他,不知是不是有了什么线索。 “是比从前时间都长。” “往常可没有能挨这么久的,毕竟那么多人,一旦乱起来很快就全军覆没了。” 古雨问道: “你缘何也关注起伏魔阵来了?” “嗐,你知道我,就爱交游。这次去送死的人里还有两个跟我交情不错的,这些日子一直隔空传话,从里面发出消息来,我这心里也是不忍呐。” 古雨已经有段时间没听见贺云津的消息了,不知为何,他也不敢问,只是看着屋里的小九,通过它来知晓贺云津的死活。 “他们都说什么啦?” “左不过是问如何逃出生天罢了。我也不敢说早知道他们是去送死的,只是拿话敷衍着,这心里头颇不好受呢。” 古雨点了点头,看看屋里的小九,没有说话。 “诶我说,”宴冰忽然低声靠近,“真没办法?” 魔团无法消灭,这在天界早就是共识了。原先每次都是派正经仙人前去送死,因此人心惶惶,四位上神不好治理。还是他提出每六百年从下届找些新人来破格升仙,让他们去填魔团,这才稳定到现在。 但也因为出了这个主意,他不敢再以真容示人,从此易容改名,装成一名散仙。 古雨轻快一笑,问道: “怎么,你有办法?” “既然魔团是太扑的修为在供养,那么只需切断其与太扑的联系,再慢慢消解,不是这样吗?” 古雨松了口气。 “话虽如此,可谁能做到?太扑是上古至神,无形无迹,谁的功力能与太扑相抗?何况这样做的后果也难以预料吧。” “这么说来,从前就没有人试过?” 古雨想了想。每一批人都是他亲自送进去的,从前他还次次关注里面的情况,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想,更没有人去尝试。 见他不说话,宴冰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趁着品茶的功夫将这个消息传给了他在渊谷之中的朋友,一个道号阔如的小仙。他知道,濒死之人,什么不敢尝试呢?他也想看看这样做的结果。 古雨忽然笑出了声。 “你不用瞒我,就让他们试去吧,有了希望他们只会死得更快。太扑的神力至冷至刚,凭那几百人的功力,如何能够——” 话说到此,他忽然感到一阵异常的扰动。仿佛一只巨鸟从远处飞来,但翅膀却扇起了漫天的巨浪。 古雨的仙龄不可计数,比天地年轻不了几岁,但却从来没有遭逢过这种变化。 他不敢置信,反倒是宴冰先反应了过来: “不会是太扑受到了攻击吧?!” 古雨还在犹疑,紧接着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波动。他心中一沉,难得露出了凌厉的神色: “出事了!” 话未落地,古雨已经飞身而去。渊谷上空四位上神俱已到齐,还有一些猜出了缘由的仙人也来查看情况。 只见渊谷之中浓云翻滚,四周高山竟在剧烈摇晃! 宴冰随后而来,站在古雨身侧。 “怎么可能呢……” 古雨喃喃着,宴冰问道: “从前真没人试过啊?!” “知道要死了,早都乱成一团!还有的推搡着让别人先死,互相埋怨、攻击,就是真有人对抗太扑,也不过是零星几个!哪有——” 古雨忽然开悟了。 “是云津!” 他仔细看过贺翊的生平,他相信如果真有人能给九百个自知必死的人组织起来齐心协力去干一件毫无希望的事,那这个人一定是云津。 小九从天上离开,古雨让画眉跟着下去了,他知道是云津让小九去救那个二殿下。他不用阻止云津,也不用阻止小九,太扑的力量无可撼动,上神安排好的人间至道也必会实现。 古雨甚至没有找贺云津确认。虽然不能成功,但他也想看一次不一样的覆灭。 渊谷附近的剧烈波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群山的裂隙反而更加深刻。古雨看到原本分散而立的四位上神凑到了一起,也在低头交谈。 宴冰也是第一次看到送入渊谷的小仙没有被魔气尽数冲散,反而源源不断地将清气散发到外面来。他奇怪地问道: “诶老弟,你有没有觉得这股炁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古雨回答宴冰时仍旧注视着渊谷,“他们原本都是情丝未尽的人,虽然勉强成了仙,却并没有修成清坚之气。” 软绵绵、黏糊糊的,自然跟他们这种修炼成仙的人不一样了。 渊谷中的光芒忽明忽暗,如呼吸般律动。一股清气汇聚凝结,在纠缠中逐渐壮大,虽然不硬不坚,却韧如春藤,绵绵不绝。 绝地天通之前古雨也曾在人间待过,这股力量令他想起记忆中遥远的春水,那时江河解冻,草木初萌,一股春水自山中蜿蜒而出,逐渐汇聚、壮大,虽然柔弱却能穿石破崖,终成不可阻拦的滔滔之势。 他抬头望向自己的主君东皇,只见四位上神似乎发生了争执,有人动手有人阻拦。 忽然天地之间一阵剧烈的摇动,惯会浮空而行的仙人们竟然掉了下去,仿佛周遭的气一瞬间改了脾性。 古雨跟宴冰从地上爬起来,半晌才看清眼前景象——渊谷裂隙中涌出的不再是魔气,而是缠绕着清光的丝线,如掘地见泉一般漫涌而出。 古雨看得呆了,正不明所以时忽然收到了画眉的传信。他借鸟儿的双目往人间看了一眼,正见到小九在秦维勉的身边遽然消失。 渊谷之中涌动的暗流已经落定,几百位仙人在清光中露出了身形。古雨只有一个猜测,却来不及验证,他立刻飞身上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金杯对着渊谷使出了咒诀。 轻飘飘的金杯立刻有了重量,古雨松了口气,将其悄悄收好。天地之间发生如此剧变,四神定会召集所有仙职商议,他得先把东西藏好。 “这是怎么回事?”贺云津自杯中问他。 “你还问我,我倒问问你呢。” “我死了?” 古雨今天难得懒殆嘲笑他这么愚蠢的问题。 “我猜是你只有半颗元丹,因此扛不住渊谷的反噬。我瞧着你快要形神俱散,因此先以金杯收纳。——我可都是为了小九!” 小九就在贺云津的身边,在这黑漆漆的、四处碰壁的空间里,只有小九这么一个慰藉了。 古雨极少地露出了热忱的一面,竟主动安慰他: “等我从东皇那回来就去找东西看看能否替你聚合神识。” 贺云津别无他法,唯有等待。在这金杯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见周遭忽然亮了起来,等到勉强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竟在兰筏溪。 古雨坐在椅中看着他。 贺云津疑惑问道: “我这是怎么了?” 古雨端起茶盏轻吹一口,眸光微动。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贺云津那天在谷底是组织大家切断魔团与太扑的联系,但这样的结果是什么,他也无法预知。剧变之后他只觉神魂撕裂,余力耗尽,接着就被吸入金杯。 “太扑即是周天灵力的根源,亦是魔气的根源,切断它与魔团的纠缠,等于重定天地灵脉,四位上神研究了半天,才堪堪理清脉络。” 贺云津这才明白自己之举竟有如此后果,他试探问道: “那今后还有魔团吗?” 古雨摇摇头。 “再不会有了。上神猜测是你们情根未绝,因此法力偏柔偏温,正好与太扑的刚硬之气相济,化解了魔气。上神还问活下来的人是谁让这么干的,他们都以为你已经消散了,我不知上神心思,没说你在此处。” 贺云津早已看见了桌上的万象镜,他一直牵挂着凡间的事,便向那边走过去。古雨见了嗤笑一声道: “我看这魔团消散之事你居功至伟啊。有个叫阔如的说正是你的法力至柔至厚,我看是因为你最傻吧。” 贺云津没理会他的奚落。他知道古雨并非如从前那般毫无挂碍,这个人心里是有牵绊的,只是自己还不知情罢了。 “虽然是你送我去死,但还是谢谢你救了我吧,”贺云津叹了一声,又问,“我现在算是什么呢?” 第146章 “你元丹已碎,自然算不得仙人。我刚才翻看了仙籍,其中也没了你的名字。如今我虽设法借玉屑聚住了你的神识,但你并非人死之后留下的魂魄,想来阴司也没有你的名字,不会再去轮回投胎了。” 这些事情贺云津原本就不了解,古雨讲得又快,他一时无法理解。 见他蹙眉沉思,古雨好心情地给他总结: “用人间的话说,你现在是一个——鬼。” 贺云津听了一愣,随后反倒笑出了声。他做过人,做过仙,如今要做鬼了,这倒也新鲜。 “既是用我的法术聚住的,你自然受得起天上的清气,从此就在天上待着吧,只是上神态度未明之前先不要现身。” 古雨虽然故作不耐烦的语气,但替他想得这样周全,贺云津知道古雨是用了心思的。 “诶,对了,小九呢?!” 贺云津四下一望,忽然发现自从出了金杯小九就不见了。 古雨嘴角微跳。 “……玉屑之数有限。” 万象镜中如实地反映着凡间的事情。贺云津只随意看了一眼,见得草木葳蕤,溪流潺潺,仿佛又是春日了。 古雨在一旁看着,并未出言提醒。虽然魔团已消,但四位上神并未打算再费心费力去更改人间至道。几条凡人的性命罢了,上神才不会挂心。 贺云津只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了,反而转身坐到了万象镜之侧。在渊谷之中他已经想得明明白白,秦维勉不是云舸。虽然十分痛苦,但他必须承认,云舸是不会回来了。 那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此等情形下生出的觉悟该是最明白通透的了。 他再纠缠下去,玷污的是他与云舸的情意。 万象镜就在身旁,他却强迫自己不再看了。他想自己对凡间的关注是出于一种习惯,如今要他抛却前尘往事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这很难,但他必须割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连仙人都能成为供奉魔团的牺牲,在绝对的神力面前,人间 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贺云津并不知道,那些因为他而活下来的仙人正在一起庆祝胜利,悼念他的逝去。那些人将他当作英雄歌颂,却不知他在完成天地开创以来最艰巨、最辉煌的伟业之后,反而陷入了最深的无力和迷茫。 古雨那日下凡去找贺云津时看到了秦维勉与贺云津的争吵。他自然猜得出贺云津已经心灰意冷因此才不想再看,古雨暗想司缘究竟是对的,任谁也会有放下的一天。 古雨不动声色地收起了万象镜,贺云津看着,却并未阻拦。 那时在渊谷之中他本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想着至少该好好跟秦维勉道别,相识一场不该以那样难堪的争吵作为结尾,有些话他已经后悔说出口了。 可如今人间又是一春,秦维勉想来早已放下了那段往事,何况有谢质在身旁随时等着安慰他、照料他。贺云津指尖微微颤了一下,想起最后一次通过小九看向凡间时秦维勉正跟谢质相依相偎,他心中立刻被狠狠刺了一刀,疼得尖锐无比。 这不该,他只是习惯了将秦维勉当成故人的旧影罢了。 贺云津狠下心,任由古雨向外一抛,不知道把万象镜丢到了什么地方去。 【作者有话说】 多更一点把剧情写完,下章就见面了!!此刻的小贺还沉浸在终究是错付了的困顿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x 第160章 乍见翻疑梦 秦维勉夜间在城中巡视。 春夜的风熏和中带着微寒,并不令人舒缓,反而撩拨得人心绪难安。他稳住心情,深知如今自己的情绪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不能有一丝纰漏。 街角阴影里有几名士卒在交谈。 “一个多月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嘘——小点声!我听说啊,城里的消息根本送不出去,没有援兵来,咱们不过是等死罢了!” “山戎围得这么严实,又没有援兵,破城是早晚的事啊!去年冬天积下的粮食也不知道剩了多少,这么等下去,就算山戎进不来,咱们也得饿死了!” “诶你说贺将军为啥不见了?会不会是他投靠了山戎,把敌人引来了?” 秦维勉早猜到这样境况之下军心恐怕不稳,但亲耳听见才知道普通士卒中间是如何的愁云惨淡,更别说守在此处的还是他骁烈营的亲兵。秦维勉正要现身制止,不料传来一声断喝: “住口!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净胡说!一点不把我的话放在耳里!” 那人身材魁梧,声若洪钟,抢了两步到近前,将那两名说小话的士兵提着领子拎起来,一人一个耳光,将二人直扇得倒在地上。那人又从腰间解下鞭子,挥手便去抽打闻讯围上来的另外三人。 是祖典。 秦维勉赶忙上前,厉声道: “住手!” 祖典一愣,鞭子悬在半空,额上青筋跳了跳,却还是收手退后两步。 “殿下。” “他二人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你找人教给他们就是了,为何下这么重的手?” 祖典不服,争辩道: “我早有言在先,不准动摇军心,他们违背军令,理应受罚!” “两人密谈,尚未触及军心,制止了也就是了。祖校尉神力,他们哪受得住你这一巴掌?再说就算他二人有过,你又鞭打这几个做什么?” 祖典握紧鞭柄,低头道: “一伍之人,理应连坐。” 秦维勉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缓缓道: “祖校尉,惧死之心乃人之常情,况当此绝境,岂能一味苛责?你赏罚失当,权且记下,今后立功相赎吧。” 祖典仍有不服神色,但不敢多言,只得抱拳领命,退至一旁。天上下起雨来,丝丝落在众人身上。 秦维勉走到那两名说小话的士兵跟前,伸手将他们扶起,嘱咐道: “敌人围城虽紧,但我军布置得当,粮草充足,你们不必担忧。今后有事找长官汇报,夜间当值不该窃窃私语。待会儿去找医官领些伤药,把脸好好敷上。你们妻小都在何处?多久不曾通信了?” 那二人一一回答,秦维勉又鼓励他们并力守城。此时随从拿了伞来,给秦维勉撑上。 秦维勉挡开了。 雨愈下愈紧,檐上流水如注,秦维勉在众人面前缓缓走过,沉声道: “危急时刻,正该同甘共苦之!本王决意与横州及诸将士共存亡,我等只需同心戮力,岂愁敌军不退?!” 他又走向被鞭打的三人,脱下自己的披风和外衣给他们披上。 “你们受委屈了,身上有伤就着这件锦衣,回去再找主簿领些抚恤银两,好好将息。” 众人听了都十分感动,只有祖典低头默然。 秦维勉回到刺史府上,正在更衣之时,谢质来了。 谢质自觉停在了屏风之外,转开脸默默等待。秦维勉换好衣服出来,让谢质坐,那人也没有坐到他身边来,只在对面不远不近地坐下了。 “希文将物资盘点清楚了?” 谢质递上簿册,面露愁容,叹声道: “还得精打细算才成。” “是该好好打算,”秦维勉说得干脆,将簿册浏览一过,看向谢质说到,“粮草物资虽算不上富裕,但勤俭一些还能支撑几个月,到时怎么也有破敌之法了。只是围困之时人人自危,定要公平公正,供给顺畅,不可因为不公之事引起怨望。希文,你回去想想,明天天亮时咱们再商议,看如何调配最为稳妥。” 谢质点头应下了,秦维勉笑道: “诶,别整日愁眉苦脸的,横州城还没到绝路呢。你也要当心身子,我看你房中这几天熄灯都很晚,可别熬坏了身体。” 听秦维勉这么说,谢质这才勉强笑了。 “殿下……是有大胸怀的人。” 秦维勉连连摆手,目送谢质离开,又命人叫祖典。刚才看祖典的神色他不放心,又怕当场再说什么祖典面上挂不住,因此才放祖典自己冷静一会儿。 “祖校尉,”秦维勉见他进来,起身去迎,“起来。” “本王知道你不是苛待士卒的人。近来被山戎包围,你日夜操劳,一时脾气上来了,我不怪你。给你记一过也是军法使然,小惩大诫罢了。你肩上担子重,今后有什么不顺心的来找本王就是,不必闷在心里。” 祖典没想到秦维勉找他不是为了再训斥一顿,反而如此温和体贴,铁打的汉子一时也双眼一酸。 “是。卑职知错。” “你呀,天生神力,亲自动手他们哪里受得住?你想想,他们都以为城池必破了,不怕死的人,你还打他们,万一激起兵变,岂不正中敌军下怀?如今这个时候,正该以安抚军心为上,悉心抚慰,才能上下一心啊。” 祖典想到这里,也不禁后怕起来,连忙认错。秦维勉又道: 第147章 “你从军时间长,年岁又比本王大,有什么事本王还指望着你呢,不可妄自菲薄。” 祖典听了更是无地自容,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声音哽咽: “殿下!祖典必当赴汤蹈火,誓守此城!” “快起来吧。” “殿下……只是,卑职能不能问问……” “什么?” “贺将军他到底去哪了?” 秦维勉神色微滞,不知如何作答。自从贺云津走后他闭口不提,别人看他的脸色也不敢探究,只有这个直率的汉子今日问了出来。 秦维勉想了又想。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这话听着离谱,但秦维勉目光坦诚,祖典不由得不信。 “卑职告退了。” 祖典低头退出帐外,夜风卷起帷幕,送来一阵沾着花香的湿气。往年此时正是秦维勉心情舒畅的时候,赏月吟花,踏青访幽,何等惬意。从前他体弱多病,攒了一整个冬日的病气也等着被畅爽的东风吹拂,因此他格外喜爱春天。 可今年山戎骑兵突然袭击,甚至包围了城池,他连日在城中调度兵马、安抚百姓,没有一刻放松。 秦维勉屏退侍者,慢慢在炕上倒了下去。 这些日子,城中若有若无地弥漫着焦苦的气息,而各级将领们则脾气火爆,稍有不顺便立刻动怒。秦维勉不光要处理军情,更要顺势化解城中的愁云,他时刻提醒自己必须沉静如水、稳若磐石,不能叫人看出一点缝隙来。 秦维勉清楚,不管是士卒的悲观还是将领的易怒,都是被困太久必然的心绪改变,而这些随时都可能是瓦解横州城防的导火索。 他作为主帅,必须时刻保持清醒镇定,时刻积极轻松,哪怕内心早已疲惫不堪。 秦维勉闭上眼,他要快快地消化掉这些情绪,因为随时可能有人进来回报军情。他的手沿着炕边摸索,触到了一块冷冰冰沉甸甸的东西。 不必拿起来看,他的手指就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大用之人。 祖典又一次让他想起了逃避多时的那个名字,秦维勉从前不愿想他,如今焦虑之时更不敢想他。他感到自己的心绪已如潮水之中的孤塔,受不了更多的冲击了。 他从没有认为贺云津会去投敌,秦维勉就是觉得贺云津不是这样的品性。可他不明白—— 秦维勉将那块手牌塞回被褥底下,强迫自己剪断这些思绪。他知道,如今的他承受不了这些后悔、自疑、思念和委屈,那些浓烈的情绪在那一晚被生生斩断,没有一点清理疏浚的机会,他再放任自己沉湎其中,水马上就会冲垮堤坝。 秦维勉坐了起来,决定今天的任性就到此为止。他挑亮灯,强迫自己去看谢质带来的那些簿册。 烛火微颤,也映在贺云津的眼里。 “我说你怎么又……” 古雨说着白了贺云津一眼,也往万象镜里看了一眼。 “我只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你已经清楚转世并非本人,他难不难、死不死的还关你什么事。你要是嫌待得无聊,帮我把外面的花草收拾收拾。” 贺云津不语。古雨刚刚已经施法将万象镜关闭,但秦维勉的身影仍旧在他面前挥之不去。 那灯下的身影太单薄了,尤其是对于这样的重担而言。那影子长长地落在地上,显得格外孤寂。 贺云津想起那年京外,也是这样的春日,他们两个策马驰骋、江上泛舟,秦维勉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今却如困笼之鸟,负千钧于一肩。 那条路,他们是一同走过来的。 贺云津站起身来,心意已决。古雨奇怪地回过头,却猜到了。 “你还要下凡?” “今日的局面毕竟也有我的原因,我不能置身事外,就这样装作不知道,我心里终究不安稳。” 古雨嗤笑一声,却并未反对。 “我也算看透你了,怎么你还没说话我都猜到了呢?不过你现在也该明白了,在上神布下的局里,天地万物都是风息罢了,一个人、一座城或是你的朔州,实在也都算不得什么。” 贺云津是看出来了,但他感觉自己还没看透,因此他并未附和也不反驳,只是淡淡说道: “只要他还需要我,我就去。” “哎呀呀,要去就去吧。只是在凡间可别作怪,东皇正到处找你,他怪罪下来我就救不了你了。渊谷之中清气难入,因此不管是万象镜还是玉鉴灵湖都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只要你自己别找死,没人知道你的魂魄还在这里。” 贺云津应下了,翻身再入人间。 此时晨光熹微,天已泛白,诸将都到刺史府中应卯,已经分列站好。秦维勉走到堂上,目光一扫,却见一人立于堂下,衣衫如旧。 秦维勉一愣。 这场景陌生而又熟悉,他到众将之中寻找,原先贺云津的位置早已被他人占据,秦维勉一时恍惚起来,竟不知是幻是真。 见他神色怪异,众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贺云津尽皆讶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怎么回事,更没人敢上前招呼。 贺云津站在阶前,目光坚定,只直视秦维勉双眼。他发现万象镜并未扭曲,秦维勉着实清减了不少,青春年少的面庞都显出了清癯来。 秦维勉也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时间长到众将都停下了窃窃私语。 贺云津在等自己的答案。 秦维勉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双唇一抿,目光一沉,转作他视。 “来人,将他拖出去斩了!” 第161章 求求你求求我 贺云津没想到秦维勉又想杀他。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他们虽不知道贺云津当初为何忽然消失,但这么杀了都觉得有些草率。 见有人想要求情,秦维勉一抬手制止他们,直视着堂下的贺云津问道: “你还有何话说?” 那目光坚硬如钢,贺云津黯然垂眸,却是不肯退缩: “殿下要杀我,那我走就是。” “……好,……好!左右,将他推出去,斩了!” 秦维勉转过身去,背着手下令。贺云津遥望堂上,只看见一个刚直的背影。 贺云津转头要走,庄水北连忙给他使眼色,简直要将眼珠都挤碎了。 “殿下!”祖典出列行礼,“贺将军——贺将军——贺将军他是正直良善之人!恳请殿下明察、三思啊!” 连犯了什么罪都不知道,求情更是无法开口,祖典搜肠刮肚找出这么两句话来,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庄水北见贺云津就是不领会他的意思,不肯认错求饶,无奈之下也只好去求秦维勉: “殿下,贺将军战功卓著,如今虽然有过,还望殿下稍加宽宥,令他戴罪立功吧!” 谢质在秦维勉下首,凝视着这一切,什么也没做。 除了庄水北,赵与中也在暗暗给贺云津使眼色。然而贺云津想着自己跟古雨说的话,见到如今秦维勉要杀他,不可置信之余只觉心灰意冷,他想,如果秦维勉还要再杀他一次,那么他又何必再挂念凡间未完的一切呢。 他就这样静静地、冷冷地等待着秦维勉的判决,堂上那人侧着脸,令他看不真切,只觉得坚决。 赵与中见贺云津不开口,急得上前去扯他的袖子,低声急促说道: “诶——贺将军!你赶紧——” 贺云津感谢赵与中的搭救,但一个眼神就制止了那名小将。 秦维勉看了冷道: “本王心意已决,再有求情者一并论罪!动手!” “殿下!”庄水北急道,“末将愿以性命替贺将军做保!” 赵与中马上出列跟道: “末将也愿保!” 还没等秦维勉说话,贺云津先开口了: “感谢各位盛情。众位将军不必替我求情。” 贺云津说着,不用别人押送,自己转身向外走,大步流星地下了台阶。 他一动身,原本斜睨着堂下的秦维勉竟也不自觉地追出去两步,发觉自己的失态之后又立刻煞住。 阶前风起,卷动贺云津的衣袂。 那个他等了五个月的人,戛然消失又凭空出现的人,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宁肯死也不愿服软。 他是杀过贺云津几次,但砍头不比别的,什么灵丹妙药也接不回来,铡刀下去死就死了。 精神紧张了这么久,秦维勉的弦早就绷得近乎断裂,他看着贺云津赴死的背影,一直握紧的拳头都抖了起来。 堂下诸将均神色焦急,可再无一人敢于求情。秦维勉望向谢质,却见谢质盯着贺云津的背影看,一言不发。 “殿下——”身旁的路天雪抱拳躬身,秦维勉看了看贺云津的背影,扬声道: “他既甘心伏诛,天雪何必多说!” 庄水北是追着贺云津出去的,听了这话,他拉着贺云津的手,不停地低声劝他。 第148章 “贺将军!你还不明白——” 庄水北说着示意贺云津回身去看堂上。 秦维勉见到贺云津执起了庄水北的手,又将另一只手覆于其上,重重拍了拍。 那双手。 他听不见贺云津对庄水北说了什么,但看侧脸也知道那语气极恳切极温柔。 贺云津安抚了庄水北便继续往外走,众将全都扭头看着,秦维勉独自立于堂上,怒目圆视,双手更是硌硌作响。 谢质忽地出列道: “请问殿下以何罪名?” 庄水北连忙拦住贺云津。 “什么?”秦维勉回过神来,询问谢质。 “既要处斩贺将军,自该定罪,敢问殿下以何罪名杀他?叫主簿记下,也好申明军法。” 秦维勉想了想: “临阵出逃。” 庄水北、赵与中和祖典等人立刻反应了过来,纷纷说道: “末将敢保贺将军无有此事!” “贺将军不避刀剑、身先士卒,断无此事!” “是啊是啊——” 戴举稳稳当当地走了出来,行礼道: “殿下,是否其中有所误会?贺将军向来亲冒矢石,怎么会做逃兵呢。此事是否还是再细加查访?若是情况属实,到时候再杀不迟啊。” 秦维勉看了一眼贺云津,那人仍旧一言不发。 “就依戴将军吧。” 秦维勉重重阖眸,转身回到堂上坐下。谢质道: “那就先监押到牢中。” 见秦维勉不言语,谢质只当他同意了,挥手令人将贺云津带过去,不料秦维勉忽然说道: “慢着!只恐狱吏看押不严,令其逃脱!就将他关押在刺史府中,本王亲自着人看管!” 谢质叫来敖来恩安排此事,贺云津在阶下定了定步子,还是跟敖来恩走了。 秦维勉看着他的背影,很难不注意到,自从贺云津转身下堂,便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自己。 愤怒和委屈在他胸中不断膨胀,顶得他胸口又闷又疼。即使坐下秦维勉也紧紧攥着扶手,指节青白,眼眶瞪得发酸。 只要贺云津认个错,说他不该说走就走,或者哪怕是找个借口,即便再可笑,秦维勉也会立刻松口。 可那人偏偏一言不发,少有的对视还是那样平静坚定,后来甚至看都懒得看他。 秦维勉不明白,贺云津究竟是理直气壮还是肆无忌惮? 想到自己这几个月夜半无人之时流下的眼泪,秦维勉就觉得屈辱。 贺云津已经被带了下去,众将都将眼神移了回来,堂中一时寂静,众人垂首不敢言语。 秦维勉深吸几口气,想起自己昨夜想好了今天要如何给众将打气,还想商量一下举办一场什么活动,好让大家松活松活精神,别在城里憋出事来。 想到局势,他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却感到喉头一股腥甜。 “诸位,”秦维勉放下茶碗,面带微笑,“议事吧。” 敖来恩亲自带着贺云津下去。 “敖将军就把我关在这?” 贺云津四下一看,这房间还是他走时的样子,不过有人打扫,并无灰尘,他用了一半的东西也尽数归位了。 “府中没有多余的房间,就在这里吧,殿下应该不会有意见。” 敖来恩久久地看着贺云津,他也是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同于别人,他知道那天晚上秦维勉跟贺云津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身为臣下敢于追着主上吵架已经是大逆不道,贺云津更是敢于直接消失,这已经不是悖逆二字可以形容了。 敖来恩从前也佩服贺云津的本事和忠心,可经此一事,他心中也有了动摇。 此人这样对二殿下,实在是太过分了。偏偏殿下还舍不得把他怎么样,别说砍头了,连关进牢里吃那五十入狱鞭都没舍得。 秦维勉这些日子的焦灼和凄苦,敖来恩都看在眼里。他本想提醒贺云津,但想到自己的立场,还是罢了。贺云津却似浑不在意,径直走到案前坐下。 “敖将军,山戎是怎么来的?” “……你去问殿下吧。” 敖来恩给看守的军士们交待好便转身离去。贺云津走到一边的小几上,习惯性地想将自己的东西佩戴好,却见那里除了自己常用的短刀,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贺云津还没有完全熟悉作为一只鬼的生活,他已经没有任何法术和仙气,倒是仍旧来去自如,上天入地皆不受阻碍。中午时分有人来送水米,他见了也没有任何饿感。 举箸吃了两口,倒是可以品尝出味道。 贺云津就这样在屋里待了一天,权当体验一只鬼在人间的生活。来都来了,就再等等秦维勉的决定吧。 庄水北、赵与中等人不知就里,尚且能够那样维护他,秦维勉竟然就这样怀疑他、舍弃他? 贺云津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亦不知自己是想走还是想留。窗外暮色渐沉,他正静神凝思,忽然进来两名军士,手里拿着绳子等物。 “贺、贺将军,殿下有令,您、您别让小的们为难……” “要解我去刑场?” 两名军士把椅子搬到房屋中间,将贺云津的手臂反过去绑在椅背上,双脚则跟椅子腿绑在一起。贺云津看着他们动作却十分迅速,仿佛生怕他反悔。 “得罪了,贺将军。” 两名小兵说着,一个迅速往他嘴里塞了一团麻布,另一个则用黑绸蒙住了他的眼睛。 第162章 你干什么 两名军士捆了贺云津,连声道着“得罪”就溜之大吉了。贺云津试着动了动,发现他们绑得着实很结实。 动不了,也看不见,他只能依靠听觉来感知外界的动静。偏偏外面十分安静,只有守卫在站岗。他只听见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下一下,缓慢而清晰。 就在那两名军士进来之前不久,有人给他送来一壶淡酒,当时他没多想,如今却感到酒意在腹中带着不容忽略的热辣。 贺云津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外面,避免过分关注自己的身体。很快,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冷峻,像是踏在他心上。贺云津认得这声音,是秦维勉。 听秦维勉走过长长的廊庑,贺云津有很多时间来放飞思绪。他想起有次他在闭眼假寐,听着云舸从他窗下走过,也是这样长长的脚步声。 秦维勉的步子要比云舸飒利得多。贺云津不禁想起秦维勉杀伐决断的样子,这步调才是配得上那股英气的。 脚步声到了房门前,自有人替秦维勉推开门,而后又关好。贺云津仿佛听见秦维勉抬了抬手,随即守卫的军士便都退到了院外。 直到军士们重新站定,秦维勉才往里间走来。这时的步子便慢了许多,但依旧一下下沉稳有力。贺云津的嘴被封住,眼前又是漆黑一片,只隐隐感到有一盏灯在昏黄地亮着。 贺云津很想知道,见到自己这副阶下囚的样子,秦维勉是何表情呢。 但他看不到,唯有用耳朵去捕捉那细微的呼吸声。秦维勉朝着他走来,步子发出的是这横州独一无二的声音,那是只有秦维勉才能穿的靴子。走路之间,衣料也摩擦出细腻的声响,但并不拖泥带水,反而有股利落的沉静。 贺云津听着,又闻到一缕淡淡的香气。 他早注意到秦维勉极为留意气味,即使身穿戎服不便佩戴香囊,秦维勉也会将香囊顺手揣进怀里,因此身上总是带着一丝幽香。 贺云津又着意嗅了嗅,这香气也是秦维勉独有的。 从前云舸的身上总是带着明显的甘草气味,若是刚煮了什么药便又是那种药的味道,总之是清幽的草木,带着苦味。而秦维勉的味道更加干燥,疏朗平和。 这气息伴着脚步声到了面前,贺云津竟感到自己心尖一颤。 这些他从前也留意到了,但今日真正认识到了秦维勉并非云舸,种种迹象才真的到了水落石出的一刻,每一发现都是新鲜。 站在这样的角度,贺云津忽然想重新猜测一下:秦维勉究竟想对他做什么? 用不着过多揣摩,秦维勉已经到了他面前,仍旧是一言不发,唯独传来一柄剑落在桌上的声音。 那清冷的宝剑声贺云津十分熟悉,心想自己难道又要给若谷刺穿一回? 秦维勉放下了剑,已经到了离他极尽的地方。这回不独耳朵和鼻子,贺云津的皮肤也感受到了秦维勉的存在,温热的呼吸吞吐在他身前,贺云津感到那吐息中带着压抑。 如果能看见的话,贺云津想自己会看到秦维勉的胸膛在剧烈起伏,其中必定压抑着那天晚上就没有发泄完的怒火,或许还有被困孤城多日的紧张和恐惧。 贺云津的胸膛也有了起伏。他捉摸不透秦维勉的意图,从听到那脚步声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算很短,他愈发紧张好奇起来,腹中的酒气蒸腾着扩散开来,贺云津很久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了,仿佛在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第149章 那呼吸忽然停住,贺云津感到一只手抚上他的脖颈,温热却克制。 贺云津原本就被绑着动弹不得,但此刻却仍旧有如雷击一般定住了。他的血液、经脉和吐息都因为这意外的触碰骤然凝滞,热度仿佛要从他的皮肤上渗出来。 秦维勉的触摸并非意外。那只手行迹虽缓,但并不迟疑,沿着贺云津的颈侧缓缓下移,屈起的食指指节刮过贺云津的喉结,带给他一阵细微的战栗。 秦维勉的手也有别于云舸,虽然很少亲身上阵,但秦维勉从军以来一直握剑,掌心偏硬,移动之时更是带着将帅的果决之气。 那手指继续下滑,在锁骨处微微一顿,随即沿着衣领的边缘缓缓探入。 贺云津感到头顶一阵细细碎碎的麻。这不仅源于他对秦维勉意图的揣测,更是由于无法忽视地感到这种触碰的陌生。 他忽然回忆起他似乎从来没有认真体味过秦维勉对他的触碰,即使是在他们短暂的浓情蜜意时期。他那时总是忙着在秦维勉脸上注视另一双含情的眼睛,试图从岁月中捞出一丝熟悉的怀念。 直到现在视力被剥夺,他才发觉这区别是如此分明。 秦维勉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了他身上,两手顺着胸膛下滑,直到落在他的腰带上。贺云津恍惚感觉自己被当成了一件文玩,被细细摩挲打量,他想秦维勉一定也在审视他,但并不轻薄。 珍赏。 贺云津头脑中冒出这个词来,想象到秦维勉的目光令他更是紧绷。他腹间灼热得厉害,偏偏秦维勉的手就在那附近逡巡,直到果断地解开他的腰带。 贺云津呼吸为之一滞。他忽然明白秦维勉带剑而来并非顺手,而是早打算做完此事就杀了他,剑在手边,也好壮胆。 秦维勉上前一步坐在了他腿上。秦维勉骑了这么久的马,两腿内侧硬实得紧,这也是贺云津所不熟悉的。 温热的气息扑了满脸,秦维勉的吐息更加压抑,甚至只是一段一段地出气,克制着不肯让他知晓,却显出欲盖弥彰的意味。贺云津的胸膛也早已汹涌,只是嘴被堵着,声音便更加沉闷。他的额角突突地跳着,被捆在身后的双手早已握得指节发白。 秦维勉手上不再流连,进攻目标明确,动作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声音却颤抖而摇晃。 窗外星河暗转。 待到雨收云散的时候,秦维勉垂下了头,发冠碰在贺云津的头顶,冰凉的触感令人分外陌生。 歇息的时间并不长,秦维勉只是略调整了呼吸便扶着贺云津肩头要起身。贺云津再顾不得别的,猛地挣脱了束缚,将秦维勉抱了起来。 秦维勉今夜第一次对他说话,只是惊喘着说道: “你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这章比较短,被大章鱼杀了好几次,只能删掉了(摊手) 大家知道发生了啥就行,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没写清楚 下章很快就来~ 许愿:审核大大求放过(合十) 第163章 开窍 贺云津起身时就已将口中的布团吐掉,但并未立刻回答秦维勉的问题,而是双臂青筋暴起,将秦维勉抱到了炕上,随即按住了人大肆挞伐起来。 秦维勉更加承受不住,慌乱之间只能抓紧身下的被褥。贺云津的声音低沉,但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自己好了便要走么?我还没尽兴呢!” 论体力,秦维勉丝毫摇撼不了贺云津的决定。之前在任何事上贺云津都不会给他这样的压迫,即使那天争吵也只是嘴上争辩,从未真的夺走他的掌控。 如今他只能被迫承受贺云津执拗的宣泄,神魂在颤抖中几乎溃散。 贺云津一手压着他,一手腾出来去解蒙眼的黑绸。秦维勉的神识已如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却在破碎之前再次被惊起,断断续续说道: “不、不行……” 贺云津自然不听他的,几下便解开了脑后的死结。慌乱之间秦维勉抓过一边的锦被,胡乱遮掩自己的头面。 秦维勉攥得紧紧的,似乎还咬着,连声音都死死闷在里面,含含糊糊。 攻势不曾稍停,贺云津伸手去夺,秦维勉争抢半天终究夺不过他。贺云津将那锦被从攥得发青的双手间抢出来甩到炕下,却见秦维勉立刻将头扭到了背向烛光的一侧,以手覆面。 贺云津头脑中一片混乱,分不清胸膛中充盈的究竟是何种情绪。他放任自己恣意一回,什么也不想管了。 秦维勉的躲避和抗拒令他不满,他便果断地扳正秦维勉的脸。 “躲什么!不是殿你给我下的药吗!?” 贺云津话刚出口,却在恍惚看清之时瞬间愕然。 晦暗的烛光下,秦维勉满脸水痕,下唇被咬得渗血,却仍旧死死转开目光,不肯让他看见那双眼睛。 贺云津的心口一瞬间被烫穿了。秦维勉颤抖着,哽咽着,那已经不是脆弱,而是不知何时早已碎了一地。 这个人已经被击溃了,破碎得只剩下最后一丝倔强,就是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呢? 贺云津稍一想便明白了,秦维勉不愿意让他在自己的脸上找寻云舸。不做别人的影子,是这人最后的尊严。 “在晓!” 这呼唤几乎脱口而出。贺云津发现,一旦真的放弃了追寻转世的念头,将秦维勉与云舸分而视之,他看到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来对于秦维勉来说,他的目光都是伤害。 “在晓——” 忽然的开悟令贺云津迟疑起来,他指尖轻颤,笨拙地去拂秦维勉脸上泪痕,见秦维勉的眼睫如同刚刚破蛹的蝶翅一般微微地颤动着。 贺云津凝滞了一瞬,慢慢俯身试探着去吻秦维勉,在那人唇上尝到了一股血腥气。 秦维勉立刻浑身绷紧,手握成拳。 他没想到贺云津还有招数,突然的温存不比刚刚的粗暴杀伤力小,尤其是对他这个一厢情愿地动过心的人而言。 他败了,方方面面都败了。 作为主上,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下属,甚至可怜地被当做替身。他不舍得杀一个桀骜的将官,对方却反过来用情和欲将他寸寸凌迟。 秦维勉躲不开,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唯有抿紧了颤抖的唇,毫不回应。 “在晓……” 贺云津连唤了他三声,一声比一声温柔,好像真的在担心他。 秦维勉闭上眼,将头扭得更偏,即使肆意的泪水和鼓荡的胸膛都在出卖他,他也绝不去看那迷惑了他多时的热忱眉眼。 贺云津见此只觉一阵痛楚自心口直冲喉头,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位从来坚定又稳定的少年尊者如今是真的崩毁了,而发出最后一击的便是他。 他用了这么长时间去发现这个人并非他的云正航,他可以转头离去,却完全忘记了这样干脆如裂帛的断绝会给秦维勉带来多大的痛苦。 从前的相守相伴相知,对秦维勉而言没有一丝虚假。 ……对他又何尝不是呢。 贺云津一点点地确认着自己的发现,在回忆中步步印证。他忽然意识到,从前他一直在用故人的尺子去丈量眼前的人,这对秦维勉是不公平的。 他不再强求秦维勉的回应,只是缓慢却坚定地安抚着,深入而踏实。寂静的春夜里,两人都压紧了呼吸,各自体味着无可回避的爱意。 秦维勉一直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贺云津看着心中酸软刺痛。事后他将秦维勉轻轻拥入怀中,顺着那人脊背慢慢安抚,不让秦维勉离开。 “在晓,”贺云津将头抵在秦维勉的颈侧蹭了蹭,“如今我想通了,也知错了。” 此时秦维勉更是捡不起丢了一地的坚强和傲骨,他下意识地想问“你错在哪了”,话到嘴边却觉得太过软弱,索性便由它压抑在了控制不了的哽咽里。 “你想杀我,我绝不躲避,只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弥补。我已经知道山戎的部署和疏漏,定可助你破敌突围。你对横州、朔州的安排自有你的考量,今后我亦不再争论,悉听部署。只是——” 贺云津看着秦维勉不肯看他的眼睛: “从前我认定你就是他,说过的话自然不能算数了。今日我再对你说一次:在晓,从今而后我全心待你,之死靡它。” 秦维勉疲惫地阖上了酸胀的眼睛。贺云津的话太过恳切,对于这时候的他来说更加难以招架。秦维勉清楚,他早已将贺云津当成了最可靠的人,不自觉地全心信赖着,这才会在贺云津离开后陷入如此岌岌可危的心情里。 贺云津还在抱着他,用被子将两人裹了起来,等待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晓……我是不是醒悟得太晚了?” 一旦回过神来,贺云津发现自己确实是迟钝极了。如果他心里没有秦维勉,那晚吵完架再看见秦维勉跟谢质在一起,他怎么会气到口无遮拦呢。 第150章 他在懊悔之中窃窃地等待着秦维勉的反应,虽然他清楚今夜大概是不会有的。 “……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我不打算杀你,偏你自己上赶着找死。” 贺云津怔了一瞬,随即抿着嘴偷偷笑了笑。 秦维勉说完便挣开他起身,去寻自己不知道扔在了哪里的衣衫。 贺云津知道,能行动了便是心绪好多了,至少强过刚刚只是颤抖和流泪的时候。 他识相地帮秦维勉找来衣衫,抖振干净给秦维勉穿上,自己也将衣服穿好。 秦维勉忽地回过头来,灼灼目光闪动在泪水中,指着他厉声道: “你可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贺云津微笑颔首。 秦维勉说着便走,贺云津连忙冲上去拉住秦维勉的手臂。 “诶!”贺云津将手滑了下去,改为握住秦维勉的手,“再待一会儿。” “这里现在是关押你的牢狱,本王留在这里做什么。” 秦维勉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脚步并未停歇。出门之时他看到落在椅子附近的、捆绑贺云津的绳子,等到走出去好远才明白为何觉得异样。 那绳索并未断裂,绳结也未散开,贺云津是什么挣脱的? 想到刚刚的事情他脸上便火燎一般烫,刚刚搭建起来的内心支柱又摇摇欲坠。 秦维勉强迫自己忘记,低头沉思着进了自己房间,不料一抬眼却见贺云津站在面前。 “在晓,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 第164章 战术撤退 秦维勉吓了一跳。贺云津逃出房间没有惊动守卫也就罢了,竟然还比他先到? 看出了他的疑惑,贺云津伸出手,示意他拉住自己。 秦维勉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心里堵着气不愿如此轻易原谅他,因此只是绕开贺云津,朝椅子走去。 “有什么话快说。” 贺云津不急,上前去拉起秦维勉的手,而后手腕一转,用自己的手掌托住了秦维勉。 秦维勉只见贺云津微微一笑,还未及询问,便蓦然感到自己的手落了下去,贺云津的托举竟然瞬间消失了。 他下意识地朝着贺云津的手臂一抓,明明看得真切,不料自己的手竟似穿水而过,握了个空。 秦维勉心中大骇,震惊地望着贺云津。贺云津仍含着笑,伸出手来分开他的拳头,秦维勉又感到了那温热有力的触感,与常人无异。 他试着反握住贺云津,这次没有扑空。 贺云津顺势牵过他的手,噙着笑却无比认真地说道: “在晓,你得相信世间真有鬼神,才能听得进去我的故事。” 贺云津将他那夜随古雨上天之后在渊谷中降魔等事一一说了,秦维勉听得蹙眉,将信将疑问道: “既如此,你是为三界除了大害了,为何上神反倒不能容你?” 贺云津道: “古雨说天地之间灵脉已变,如今上神不知将会有何影响,怕今后有事他们迁怒于我。不过这是他一面之词,我现在也不十分信他。” 这也有理。秦维勉又想了想,问道: “那为何其他进了渊谷的仙人无事,只有你碎了元丹?” 贺云津方才是故意略过了此处缘由,如今自然也不打算告诉秦维勉。不料秦维勉看出了他的搪塞,肃容道: “你方才说一切都要告诉我,不会还有隐瞒吧?” 贺云津错开眼笑了。 “许是我离魔团最近,因此受到的损伤最大吧。” 很合理的解释。秦维勉听了又是默然半天,贺云津知道这些对于秦维勉来说太过离奇,是需要时间去消化的。 “对了,小九呢?” 贺云津道: “古雨说寻得的玉屑有限,因此——” 他故作玄虚地停顿了下来,秦维勉看向他,却忽然发现贺云津不见了,一团金棕色的九节狼出现在炕上。 “诶!” 秦维勉见到小九心立刻软了下来,俯身伸手让小九投进他的怀中。秦维勉将小九抱到了腿上,东摸摸西看看,想确认它是否受了伤。小九躺在他腿上,翻过身,露出黑色的肚子,任秦维勉抚摸。 小九的肚子毛更加柔软温热,秦维勉忍不住又摸又撸,小九还用长长的毛尾巴扫过他的侧腰。 他许久不曾如此轻松了,恨不得将小九抱起来亲两口,就在他低头之时,腿上的分量忽然大幅增加,秦维勉一愣,发觉一条长长的人正躺在他腿上。 贺云津仰面看着他,眉眼含笑。 秦维勉的手一只放在贺云津头顶,一只摸着贺云津肚子,他瞬间僵住,笑意凝在脸上。 ——从前这人还有些分寸,如今表过白便这样举止无措起来。秦维勉恨恨地想,他还没打算答应呢。 他板起脸,抽回手将贺云津推起来,敛眉问道: “你这是鬼吗?这种民间一般叫作妖精。” 贺云津顺势坐起,仍靠着他,声音低缓: “在晓别见笑,如今这些已经是我全部所能了。” “你不是说在人间不能使用法术吗?如今这忽隐忽现的本事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法术,只是魂魄自有的轻透之性。如今我们两个都仅剩魂魄,靠着玉屑和古雨的法术才没有消散。” 秦维勉听了一时无言。这么说来,贺云津仍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无迹可寻,他拿什么也是留不住的。 见秦维勉的脸色忽然阴沉下去,贺云津轻声道: “我说的都是实情——” “既要说实话,前半段为何不讲?” 贺云津被呛了一句,亦自知理亏,悠悠叹道: “我是要讲来,只怕你——” 秦维勉嗤笑一声,心想自己都跟一只鬼反复缠绵过了,还有什么能惊讶到他? 贺云津下定决心,直视秦维勉说道: “我就是贺翊。” 出乎贺云津的意料,秦维勉并未有太大反应,只是静静地望着前方,垂眸沉思。 他以为自己给秦维勉抛出了一个惊雷,不想只是给了秦维勉一个确认。 那人并不回答他询问的目光,反倒站起身来,走到柜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 贺云津接过来一看,脸上的惊讶神色倒比秦维勉多些。 “我以为殿下将它放在京中了,怎么原来是带了出来吗?” 那枚玉佩仍温润如初,一个同心结扎得端正精细。 “这不是从前你给我那一块。” 见贺云津并不反驳,秦维勉轻笑了一声。 贺云津很快就想到了。 “你——” “不错,你走后不久,我想起你从前的反常之处,又带人回去挖开了贺翊的坟茔,其中并无尸骨,只有这枚玉佩,跟从前某些人托梦放在我房中那块一模一样。” 这两块玉佩贺翊与云舸一人一块。贺翊的那块用作了自己肉身的替代,葬在了凡间,云舸那一块他则带到了天上,后来送给了秦维勉。 秦维勉缓缓道: “我早已打听得知正航是云舸的表字,见到坟中玉佩,更是得到印证。不过——”秦维勉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有些事若非亲眼所见,我还是不会相信。” 贺云津疑道: “你如今既已相信我是贺翊……你不讨厌我?” 秦维勉看过来的表情很堪玩味,贺云津琢磨不透。 “我只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人。” 贺云津一愣,想明白后不禁一笑。在这一点上,秦维勉是比他明悟通透得多了。 秦维勉又道: “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只罚贺云津的罪,不论贺翊的过。再说你如今的过错已经够死上几次了,也不必累积其它。” 贺云津听了止不住地笑。秦维勉早想到他可能就是贺翊,在他归来之时尚且没有狠心诛杀,这份情远比他从前以为的重。可秦维勉不会那么轻易表现出原谅来,对外要严明军法,对内也得挣回面子不可。 他再笑,秦维勉只会更生气。因此贺云津赶紧敛容,低头应道: “在晓通达,我远远不及。” 秦维勉瞥他一眼,问道: “不接着讲你俩前世的故事?” 贺云津摇头。 “你不愿做别人的影子,我就不必告知你从前的故事。以前我全心待他,今后则全心待你,我也可以无愧了。”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说的对,但他这样问是真想知道贺翊跟云舸的故事,不是为了了解自己的前世,而是为了了解贺云津。 贺云津讲得轻松,但秦维勉听得出来,从贺翊到如今的贺云津,这一路有那么多的危险和孤寂,绝不是今夜寥寥数语可以道尽的。 这个人从未选择过轻松的路,从朔州的得失到仙魔的对抗,以及执意下凡寻找转世的云舸,贺云津的每一步都显得那么“笨”。 秦维勉假装没听见贺云津变着法的又一次表白,反倒也抛出了一个惊雷: 第151章 “你可知我并未杀死梁枕书?” “什么?” “我命人将她暗中保护了起来,是为了有一天用她给你的云大夫平反。” 贺云津怔住,喉咙发紧,竟说不出话来。 “如今我既为皇子,为君王、为父亲避讳自然是应当应分,但我并非黑白不分之人,你也太小看我了。” 还有一层原因秦维勉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贺云津的心愿,愿意费这个心思替贺云津周全。 “在晓——那天晚上的事我已经想明白了,那些话是我不该说。我这就回我的牢狱去,不让殿下为难。” 折腾了一夜,秦维勉见天光已经微明,是该想想怎么面对旁人了。 贺云津原想自己服软告罪,秦维勉必会松松口,没想到并没有等来一句软语。贺云津瞧了秦维勉一眼,上前拉住了秦维勉的手,并迅速地在秦维勉颊上落下一吻。 “还求殿下早日想个理由,将我放出来吧。我知道此事极难,我也是束手无策,还求在晓想办法了。” 秦维勉恨恨地想:好你个贺云津,让我原谅你,还让我自己想办法? 第165章 失悔 贺云津依依不舍不愿离去,但秦维勉并未留他。贺云津走后秦维勉到镜子前看了一眼,见自己的面容竟比估计的更为憔悴凌乱。 他双眼红通通的,脸上全是泪痕,头发因为方才激烈的动作而松散,更难堪的是他身上也不甚清爽,竟就这样跟贺云津谈了半夜。 不同于贺云津的通畅和快乐,如今秦维勉只觉得疲惫。 他今天做的、听的、承受的都太多了,甚至完全颠覆了他之前的想法,震惊、喜悦、紧张甚至是羞耻,他都已体味不到,只剩下密集的麻木。 他下令今天的早会暂停一次,低调地到府后的热泉里泡了个澡,回来时谢质在等他。 “殿下?”谢质面带疑惑,“没休息好?怎么——” 秦维勉不觉叹了一声,传了早饭让谢质一同用些。 谢质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殿下,昨天夜里,我看有人进到了济之的院落——” “是我。”秦维勉答得干脆。 “那,他、他都说什么了?” “……希文,你帮我想想,此事怎么说才好?关键是让人信服。” 啊? 谢质一瞬间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秦维勉是问他如何给贺云津圆场。秦维勉就这么原谅了? 见谢质满脸震惊,秦维勉也觉心中有愧,便又补充道: “他说有办法退敌,如今形势紧张,我还想用他。” 谢质这回换上了喜色: “他有什么办法?!” “……我还未细问。” 还没细问,便已深信不疑,谢质又感到一口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去。秦维勉何尝不知道谢质心中的微妙,只是现在他自己尚未消化贺云津所述的一切,哪里有心力讲给别人听呢。 “等吃完饭,希文陪我问问他去。” 贺云津正在房中百无聊赖地坐着,听见秦维勉来,他立刻起身相迎,眼底闪着亮晶晶的喜悦。 见谢质跟在身后,他改了称呼。 “殿下。” “昨夜你说有计破敌,我特叫来希文一起听听。” 秦维勉先管城防,这贺云津毫不意外。他将山戎军中的情况及军力部署等一一说了,又讲了自己的突围方略,秦维勉听完同谢质讨论了一番,都觉有理。 “走,再找人参详参详。” 见秦维勉要走,贺云津连忙上前拦住。 “殿下——殿下不放我出去?” “你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本王宽宏大量了,你还想出去?” “此方略首先需要有人阴潜出城,我愿为殿下行此事!” “本王帐下诸将个个踊跃善战,还轮不到你。” 谢质看着他俩,猜不透其中玄机。他自然留意到以前秦维勉从不对贺云津称孤道寡,现在端出架子来,想是为了那天贺云津的悖逆犯上和负气离去。秦维勉的怒气不小,从昨天乍见贺云津之时的表现就可看出端倪,可如今虽然还生着气,但不杀也不罚,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军中和朝堂不比别的地方,心腹之人但凡有一些起疑都是不该用的,更别说贺云津这样狂悖犯上又自行其是的行为早就犯了大忌,秦维勉怎么还对贺云津的计谋深信不疑,甚至看这意思留着还要起用? 这贺云津也是,昨天在堂上死活不肯低头,现在又这样恭顺起来。 贺云津还想再分辩,可碍着谢质在旁边,也不敢说得太露,无奈之下只好看着秦维勉离去了。 秦维勉同戴举商量了一番,感觉此事有了些眉目,心中这才稍松,下午便在房中补觉,等醒来时天早黑了。 处理了一些公务,下人又来送水洗漱。秦维勉心中还是那样重如千钧,可见下人马虎打翻了东西他还是笑着说算了,让下人不必害怕。 他擦了把脸便挥手让人都出去,直朝着炕上躺下,他只想赶紧卸下这么多担子,自己调节一会儿。 不想刚拉过被子,就在昏黄的烛光下见到了小九。 自然知道这是谁搞的鬼,可秦维勉见小九两只前爪扒在炕沿上,一双圆眼睛巴巴地瞧着,耳朵尖的白头轻轻抖动,他也只能认命。 “上来吧。” 小九往上一跳,挨着秦维勉趴了下来,下巴抵在炕上,悠闲舒适极了。秦维勉想起那天小九在山中吓退群狼,不禁奇怪这小家伙怎么还有如此的威势。 小九静静地趴着,偶尔伸出舌头舔舔,好像最无害的小动物。 秦维勉忍不住,伸出手揉捏小九的后背,手下触感温热软滑,让他的心也跟着软了。 许是见他如此,小九又跟前凑了凑,秦维勉明白这个意思,自己往里挪了挪。 果然,小九用爪子虚虚挡住了他的双眼,秦维勉再看到时,面前已经是个人了。 “殿下不放我出去,我只好夜半前来了。” “你原是神通广大,想来便来、想走就走,我又如何禁制得住。” 贺云津见秦维勉不高兴,不禁更加小心起来。他心思转了又转,试着问道: “在晓是气我数月不见?” “你既然不是故意离去不返,我还气你做什么。” “那在晓是为了什么气我?” 秦维勉望着帐顶,不说话。贺云津的本事就不用多说了,成仙之后更是来无影去无踪。这人若来他就是有多少守卫也拦不住,这人若走……他一生一世、穷尽碧落也别想找到。 喜欢一个人的酸甜苦辣他也算尝过了,可喜欢一个神仙的心情谁又能了解。 见他不言不语,贺云津支起身子看着他: “在晓,你若还在生我的气,要打要罚我绝不闪躲。若是为什么事情烦心,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就是。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不好过,再这么憋下去,我怕你——” 自从昨夜坦白以来,贺云津的语气就无比温柔,看着他的眼神更是含着笑意和十足的关切。自不必跟前面的粗暴和争吵相比,就是较从前两人浓情蜜意的时候也更加柔软了。 贺云津好像有着无穷的耐心,准备包容他的一切。秦维勉不敢看他,只是盯着帐顶。 贺云津试探着摸了摸他的手背。 “在晓?真生我的气?我待在那实在想你想得紧,这才半夜过来——” 那语气让秦维勉听了窝心。 “你真听我的话?” “那是自然。” “那好。第一,你今后不许说走就走,到哪去都要告我知道。” “没问题。” “你想清楚了,”秦维勉扭过头,目光严肃,“就算今后你我有再多分歧,吵得多凶,话说得多绝,哪怕比上次还激烈,只要你不告而别,都是失信。” 秦维勉是板着脸说的,但语气和眼神全都露出了破绽,逸散出来不容忽视的摇晃。 贺云津一下就明白秦维勉刚才不阴不阳的诘责是怎么回事了。 “那些日子……你很难过吧?” 秦维勉鼻根一酸,转作他视。 “你就说答不答应。” “自然答应。那第二呢?” “第二,”秦维勉语气更加不自然,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从前你是山主也好,神仙也罢,今后既然在我手下,你——” 话到这里贺云津已经明白秦维勉的意思。可他自问除去那天争吵不算,他对燕王可从未失过臣下礼数,更没有倒反天罡摆出架子,秦维勉何以要同他约定这个呢? 他看着秦维勉等着后话,可秦维勉却仿佛舌头打结,干脆只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领悟。 “在晓,你我相处这么久,我应该没有……” 秦维勉捏了捏他的上臂,止住了他的话。 “也不许仗着体格强健,就、就——像昨天夜里——” 第152章 贺云津明白了。他昨天起了急,全没理会秦维勉的拒绝,给人逼成那个样子,他早已经万分后悔了。 贺云津伸出双臂将秦维勉抱住,用头蹭了蹭秦维勉。 “我记住了。还有什么?” 怀里的人既不躲开也不回应,还揣着许多心事。 “你跟小九到底是什么关系?那天我在山中遇狼,它怎么会知道?” “我们俩心意相通。我在渊谷之中时怕你在人间有事,就让小九通过法器看着你的动静,它告诉我你有危险,我就令它下凡搭救。” 贺云津说得平静,秦维勉听着却心酸。 当时吵到那个地步,贺云津的言辞和眼神都凌厉得像刀,可即使深陷险境依然尽力保护着他,这个人的赤忱从来如此。 “济之,关于第一点,我还要补充。” “你说便是。” “如果我再动手杀你——” 贺云津无奈笑道: “好,我也不走。” “不,”秦维勉语气坚定,“如果我再要杀你,你就可以真的弃我而去了。” 第166章 只要我不尴尬 “你还不知道我,”贺云津自嘲地笑了,“死这么多回,我哪次真走了?” “你不答应?” “行,我答应就是。” 贺云津并没有当回事,只顺口应着。秦维勉忽然转过身来,把头埋在他胸前,回抱着他。 秦维勉极少露出这样脆弱无助的一面,以致于贺云津有时候也忘了这还是一位刚刚长大的少年。 此人一向太过稳定早慧了,尽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行军打仗,贺云津自认不输任何人,但秦维勉的坐镇指挥给了他背靠大树的踏实。 如今被困孤城几个月,再稳定的内心也变得摇摇欲坠了。贺云津轻轻摩挲秦维勉的后背,低声慢慢说着: “没事了,都会好的。” 秦维勉安静地抱着他,埋着头,半晌都不言语。贺云津只觉这样的时光难得,静谧之时前尘往事种种经历一一闪过,不禁唏嘘。 自从不再将秦维勉当作云舸的转世,他只觉豁然通畅,什么别扭为难也没有了,只是越想越觉得高兴,不由自主地在秦维勉脸上亲了一口。 “你说,”秦维勉缓缓开口,“希文那边——” 贺云津僵住了。 “怎么了?”秦维勉疑道。 “你跟希文——你们两个——我不在的时候,你们——” 贺云津反复斟酌,秦维勉早已听懂。他略一垂眸,装傻问道: “我们两个怎么了?” 贺云津又想起那天晚上他跟秦维勉吵架,秦维勉回去抱着谢质哭。等自己走后,这俩人还不知道是怎么相依相伴的呢。那时候谢质要是还没暗中发力,那也太没有战略眼光了。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里又酸又闷。 “怎么了?”秦维勉又问了一次,这回是抬头看着他说的。那目光闪亮闪亮的,贺云津的话就被憋了回去。 “没什么,”贺云津咬牙道,“以后你可不许再离他那么近。” 秦维勉将脸埋在暗处,偷偷笑。 他努力收住笑意,又看着贺云津,一本正经说道: “怎么替你找理由,给大家一个交代,我来想办法;可怎么给希文一个交代,得你来想办法。” “在晓想把实情都告诉他?” “你的身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想还是先别告诉他,只限你我知道。” “我也如此想。那在晓让我给他交代什么?” 秦维勉看着贺云津,一脸凝重。 “你总得让他知道他输了吧?” 贺云津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秦维勉是在逗他。他笑着去吻秦维勉,又笑着问道: “如果希文想知道自己输在哪了呢?” 秦维勉想了想,答道: “你就说因为你赢了我,所以你赢了他。” “怎么讲?” 贺云津不明白这个,秦维勉简直更加忿忿不平。他想也只有自己这样从占尽上风到无奈投降的心路历程才能理解其中滋味吧。 他不愿解释,只说了句看似无关的话: “我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你,你可不准恃宠而骄?” 贺云津挑眉: “轻易吗?” 秦维勉闷闷地笑了,贺云津用力地抱着他一起笑,秦维勉忽地抓住贺云津游走的手: “这两天太累了,我想睡一觉。” “好。” 贺云津原本就没打算这么折腾,闻言便拉好被子,准备跟秦维勉相拥而眠。 不想两人刚要沉入梦乡,静寂的夜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贺云津警觉,正竖起耳朵,秦维勉也醒了,起身分开帐幔。 来人已经到了近前,并急切地推门而入: “殿下!家人从芳州给我传了信来,他们——” 谢质兴冲冲地进来,想给秦维勉报告一个好消息,不想竟看见秦维勉跟贺云津共宿一榻,一时间目瞪口呆,眼中的喜悦尽数凝固了。 贺云津看了秦维勉一眼,心想这些话还得秦维勉自己说了。 “希文,可有紧急军情?” 谢质不可置信的眼神暗淡了下去,随即转过身,不知道给谁留了些余地。 “……家人找了许多死士阴潜到此,今日终于有人设法将书信送到了城里。” “怎么讲?” 秦维勉跳下炕来,拿过衣服披上,贺云津也默默在他身后整理仪容。 “朝廷已让芳州军队开赴横州,连同傧州也有增援,济、济之的猜测没有错。” “太好了!里应外合我们才有胜算!明天一早便召集众将商议!” 谢质早已没有了接到这个消息时的开心劲儿,他的目光盯着秦维勉的身后,那个落在一半阴影里的人。 贺云津原本只穿着中衣,领口松松的,露出小半胸膛来,见他进来便整理了一番,又捡过外衣披上,但仍是掩不住的从容舒豁。 贺云津也在看他,眼神中没有志得意满的笑容,反倒诚挚极了。 谢质恨恨地咬牙。 秦维勉穿好衣服便急着去书房看战图,贺云津在身后跟上,谢质却不急着动,在贺云津走到身边时低声说道: “别急,我不信胜负已分。” 贺云津有些意外,转念想想,若是放在凡人身上,谢质的想法确实很有道理,一生很长,谁说旁人没有分化瓦解、趁虚而入的机会呢? 但他跟秦维勉的感情不同,这种历经生死的深刻不是旁人可以摇撼的。 贺云津无意伤害谢质,并未多说什么。两人跟上秦维勉的步伐,对着战图商量了作战计划,而后秦维勉便让他二人再去休息一会儿。 谢质直直地看着他两个。 “济之,你先回自己房里吧,明天我找个理由再将你放出来。” 贺云津看向秦维勉,他感觉得到,秦维勉虽然只字不提,但却是很在意谢质的目光的。 秦维勉的心里,一定还很挣扎。 第二日早会上,秦维勉先让谢质宣布了这个好消息,随即又道: “芳州传来的消息,跟贺将军所探相同。” 诸将一听都瞪大了眼睛,秦维勉假装没看见大家的质疑,硬着头皮续道: “那天我派贺将军去打探敌情,不想他多日未归。后来虽说是孤身深入,探得了山戎的部署,却因围城不能归来,但本王心中存有疑虑,并未尽信。今日一看,贺将军所言不虚,原是本王错怪他了。” 这话漏洞百出,庄水北跟赵与中对视一眼,不解其意。杜若存低头藏好自己的神情,没忍住冷笑了一声。余光一瞥时,杜若存看见了谢质,那人脸色铁青,双唇紧紧抿着。 秦维勉命人去请贺云津,人到了又令他上座。 “贺将军忠诚不二,且有勇有谋,探来的消息是我们突围的关键。秦维勉伸手令敖来恩拿来自己的配剑: “今日本王就将这柄若谷剑赐给你,盼你再立新功!” 贺云津深感意外,举目一望,秦维勉正眼含笑意地看着他。他明白,秦维勉这是想将若谷还给他。 “多谢殿下!” 受赏没有不笑的,但别人或是得意洋洋,或是豪气干云,还从没有人像贺云津这样,笑得柔情似水。 久居官场的人自然不会眼拙。他们两个之间微妙的涌动,几乎是随着破敌的捷报一起传入了京师。传到了太子秦维勋耳中,自然也就传到了天子耳中。 而与此同时,秦维勉也并未喜悦几日,开城不久,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便侵袭了横州。 第167章 正缘就是正缘 退敌之日,犹如秋风劲吹,连日阴霾一扫而空。 虽然早得到了贺云津探来的情报,也有官军在外两面夹击,但破敌之速还是令人惊叹。 望着尽在掌握的战场,庄水北又喜又叹: 第153章 “来如迅雷,去若山倒,不想这山戎的围与退都是如此出人意表!哈哈哈哈——” 赵与中也道: “我军大捷,简直是有如神助!” 秦维勉看向二人,忽见赵与中头上多了许多白发,分外显眼。 “与中,你头顶这是怎么了?” 赵与中有些为难,行礼之间低下头来,反叫秦维勉看得更清楚了。 “令殿下见笑了,这些日子忽然就生出许多白发。” 秦维勉仔细一看,发觉赵与中的面上也显出疲惫衰老来,双眼之下有了沟壑。 庄水北在旁解围: “赵将军想来是忧心战事,心系敌情,才会如此吧。” 秦维勉点了点头,安慰了几句,心中却十分不平静。 那赵与中比他才大了十岁,秦维勉心中一直将他当作意气风发的青年,就算遇上困坐孤城这样的险境,也不至于就这样有了老态吧。 他越想越觉得惊心。青春的短暂竟至于此,说不定哪天他一觉醒来看到镜中的面孔,就再也不会将自己当作年轻人了。 就在此时,贺云津在敌阵中回眸一望,向他投来一个志得意满的笑。 秦维勉心中更是一震。 贺云津的容貌再不会改变,不死的日子里他获得的只有积淀和成熟,却永远不会凋落。 不会像凡人一般,逐渐变得衰老、无力、甚至可憎。 对贺云津来说,岁月只有馈赠,却不会剥夺。 秦维勉只觉心中仿佛被掏空了,一时间风声大作,不停地回响。 庆功宴上,秦维勉的喜悦都掺杂了隐忧。他不时去看堂下的贺云津,那人既有历经沧桑的成熟,又有青春永驻的容颜,实在是占尽了天地之美。 饮宴过后,贺云津潜入秦维勉房中,笑着问: “在晓这回可踏实了?” 秦维勉喉头一哽,终究是将心中的话咽了回去。 借着酒力,他朝贺云津伸出手: “走,睡觉。” 贺云津一怔,随即想起秦维勉确实是更加直率坦荡的性子,不禁化开一抹笑来。 接下来的几天,秦维勉忙着战后的公事,贺云津早已重掌骁烈营,也一心扑在军务上,大胜过后,唯有一件事令他们感到担忧。 围城之前,秦维勉在路上看见百姓赶所谓的“瘟鬼”被他阻止,后来询问有司,发现城中确实有几人患了瘟疫。 秦维勉不敢大意,就令人在城外设了疫所,将病患全部移到城外,同时请人看顾照料,供给药材。 此举之后没有几天,横州便被山戎层层包围了。好在城中未再有人感染,秦维勉早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不想开城之后,憋了许久的军民们纷纷出城,疫病一下子又流传开来。听城外的人讲,秦维勉派出去管理疫所的人员及大夫已全部患病身亡,现在疫所中多是被家人赶出来无处可去的。 又有人说山戎很少感染疫病,反倒是汉人间流行极快,因此山戎丝毫不管。 秦维勉听了觉得忧心,连忙接着派人去管理疫所,将病患都集中到城外,又找了有资历的大夫前去看脉诊治,所需药材均由官府出资。 “想不到我出来以后居然经历了如此多的凶险,一件接着一件,竟没有一点喘息的时间。” 秦维勉靠在椅子里,不禁觉得疲惫。 贺云津安慰道: “关关难过关关过,殿下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谢质也道: “殿下先前出来,朝野中都以为只是去军中稍加历练,几月便回的。不想殿下连战连捷,就是那些老将也刮目相看。从前某些人心中总是暗想,是否殿下不能胜任,现在啊,朝中一报边境有什么危机,大家听说了殿下的处置全都松了口气呢。” “你们两个一唱一和的,专来哄我。” 破敌之后,横州终于可与外界通信,他这才知道他那大哥、太子秦维勋这段时间雪片一般给他寄来许多信件,都积在附近的驿站无法送到,今天到了他手上,竟有几十封之多。 秦维勉指了指那堆信道: “这里面写的可跟希文说的不一样。” 谢质问道: “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秦维勉苦笑,将那些信按时间收好,慢慢整理。 “开始时呢,不过是询问横州的情况;后来埋怨我不自量力、自讨苦吃;再后来的信就更加频繁,却只是回忆从前在宫中的时光。” 秦维勉说着,话里已有唏嘘之意。 贺云津跟谢质都听出了其中的情愫,两人难得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但是不久之后,京中又传来了消息,这回才令秦维勉不知所措。 太子秦维勋纠集了一群言官,参奏秦维勉在军中大行秽乱,与手下将官断袖分桃。 秦维勉看完,盯着那几行字久久不语。 贺云津接来看了,倒比秦维勉平静得多。 “在晓是不是跟希文好好谈谈,他别——” “断不是希文,”秦维勉斩钉截铁,“他必不会负我。” “我也希望不是他,可你我之事除了那日被希文撞见外再无旁人知道。我明白殿下跟希文从小相伴的情谊,可越是情义深重便越——” 秦维勉用眼神斩断了贺云津的话。 “你想说什么?” 见秦维勉如此维护谢质,甚至于对自己疾言厉色起来,贺云津心中已经有些不快,但他还耐得住性子,便又解释道: “我只是提醒在晓,别低估了嫉妒的威力。” “他若嫉妒于你,便更不愿意宣扬此事才对,如此岂不是让你我之事人尽皆知了吗?” “或许是自己知道已经失败,因此心中衔恨——” “贺济之!”秦维勉随即又缓和了一些,降低声音道,“希文不是这样的人。” 贺云津也压了压脾气,换了一个方向: “可万一真是他给太子提供了消息,殿下还得小心一点:像太子那样的人,怕是不会真心接纳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万一真是希文,到时候可……” 话未说完,秦维勉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更加凝重。 “你说的对,以防万一,还真得弄清楚。” 贺云津说服了秦维勉,心中却没有感到一点高兴。秦维勉如此信任、关心谢质,倒是他体会到了嫉妒。 贺云津叹了一声,悠悠道: “在晓情系希文之处,真是令人动容呐。” 秦维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听这酸溜溜的话,明白贺云津这是又来撒娇了,他不禁笑道: “你少来。” “还好在晓的正缘已经去世,你对希文尚且如此,若正缘还在,哪还有我半分机会呐。” 秦维勉疑道: “什么正缘?” 贺云津便将天上司缘并鸳谱等制度讲了,又说起自己如何套话得知秦维勉亡故的未婚妻便是正缘。 他本想逗逗秦维勉,不料面前之人听了却十分认真: “你是问司缘仙子,我的正缘是不是谢惜婉?” “正是啊,怎么了?” 贺云津虽然一直没有回过味来,但作为当事人的秦维勉一下子就想到了: 他的正缘才不是那个命薄的女子,司缘仙子是将“惜婉”错听成了“希文”。 秦维勉赶忙一笑,掩饰道: “没什么,知道自己的天命,感觉很——很有意思。” 第168章 提前看答案 贺云津等了一整天,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他忍不住,去找秦维勉想要问个清楚。 “在晓找希文谈过了?” “没有,”秦维勉从案牍中抬起头来,语气平静,“我稍微一想,觉得此事断然不是希文所为,没必要了。” 贺云津感到诧异,秦维勉的主意怎么改了? “在晓就不怕万一?” “不会有这个万一。” 秦维勉的语气仍旧那样淡然,贺云津不知道是哪里错了,他试探问道: “那在晓可知道是谁所为?” “我有些猜测,不过没有凭据,不宜轻举妄动。” 贺云津毫无头绪,秦维勉给他解释道: “知道此事者不唯希文,我近旁侍卫诸人若有一人知晓,恐怕也早就传出去了。更何况在朝中诋毁的人未必真的知道实情,而是捕风捉影、意在造谣。我若太当回事,反倒显得心虚了。还是希文提醒我这一点,建议我不予理睬,或许更能释父皇之疑。” 贺云津听了默然不语,想到谢质跟秦维勉的默契和彼此信任,心里不禁酸溜溜的。 “怎么了?”秦维勉见状停下摇笔的手,看着贺云津问。 “殿下是否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疑心希文?” 秦维勉听了反倒一笑。 “你还吃起醋来了?” “我不该吃醋?” 见秦维勉又低头去看文书,贺云津走到了他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拿眼一扫,发现并非公文,似乎只是一些旧档。 第154章 “在晓跟希文——”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是非要他一个承诺不可。他想了想,笑着答道: “你吃什么醋,等以后你爱喜欢谁喜欢谁去,到时我可不吃醋。” 贺云津听了不由得一怔。秦维勉怎么会这么想呢? “你——你还不知我的心吗?!” 秦维勉不急,反而娓娓道来。 “你是不死之身,而我肉体凡胎,自然有分别的日子。” “当年你死之后我何曾放下过你?还不是一成仙就到处找你,追你到了这里?” “你前些日子说不再把我当成他,难道是哄我的?” 秦维勉板起了脸,但只是作势罢了,那双眼睛晶莹有情,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贺云津被他这么一问更加起急。 “我说的当然是真心话!” “那好,等我死后你也不必再寻我到下一世,你现在已经知道那不是我了对不对?” 贺云津被问得无法答对,正在张口结舌的时候,秦维勉又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来: “你现在能喜欢上我,今后自然也可以再爱上别人。” “我——” “诶,”秦维勉按住贺云津的手让他先听自己说,“我当然知道你并非轻薄风流之人,也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只是这是事所必至,没必要避讳。你的日子还长着,难不成就一直流连凡间守在我的身侧?” 贺云津的脸早已通红,听到此处什么话也没有了,唯剩胸膛起伏。秦维勉凝视了他片刻,见他不言语,只当他想通了,便转开脸,垂下了目光。 贺云津的默认令秦维勉既感到释然,又觉得失落。他苦笑着想,就算明知不现实,但贺云津若肯在此时说上几句山盟海誓的话,他心中还是会觉得高兴的。 “在晓,”贺云津重重垂眸,掩住千头万绪的心结,“日子还长着,总还有几十年呢,我们便倾心相待,先不去思虑这些,行吗?” 秦维勉还是有话没有说明。贺云津以为他说的分别是死后的事情,殊不知他心中所想甚至到不了那么远。等不到他死,只肖再过个十几年,那时候他鬓角染霜,贺云津自然会觉得不再般配的。 “那是自然。” 秦维勉假意笑了笑。若说他原来还心存幻想,可知道谢质才是自己正缘的那一刻,他什么都能预料了。 贺云津不是那个陪他走到最后的人。 秦维勉心中有些惶然,但并不凄楚。有贺云津跟他经历刻骨铭心这么多故事,日后还有谢质相伴到老,他已经十分幸运了。 提前知晓这些甚至让秦维勉感到淡定和释然。他想贺云津这么温柔的人,到时就算真的打算离去,也绝不会流露出嫌弃之状,令两人以难堪收场的。 但现在贺云津却远比他消沉,甚至心事重重,眼中尽是焦躁之色。 秦维勉指指案上的文书,想让贺云津留意点别的。 “我今天看了许多从前应对疾疫的旧档,几乎全都要经过一年才能平息,有的甚至要好几年,弄得尸横遍野、民生凋敝。唯有上次朔州的瘟疫消散极快,说是得到了有效的药方,我想了想时间,该不会是你的云大夫吧?” 贺云津还想着秦维勉刚才那些话理不清头绪,现在见提到云舸,更是措手不及,拿不准秦维勉的心思。 见他涨红了脸,秦维勉不禁莞尔,忍着笑道: “你说实话就是。云大夫是好,可我自信也不差,吃不着这口陈年老醋。” 贺云津喉结滚动,答道: “不错,那确实是正航的方子。可他是罪臣之后,官府不愿宣扬,便隐去此节。” “那日我们去城外看春社,还听人说起此事。可见有功于世的人,百姓自然不会忘记他。” 贺云津听了只是点点头。 见他还是如此心事重重,秦维勉笑着、看着他问道: “怎么了?还想我刚才的话呢?” “没。” 秦维勉握住他的手,温声道: “还说没有?怎么,还等我给你赔罪啊?” “在晓——” 贺云津抱住了秦维勉。他经历过挚爱之人的死亡,在灵湖中见过秦维勉前两世的凄惨离世,又在刚下凡时遇见秦维勉病危。这样的痛苦他真的不想再来一次了,一想到秦维勉也会有同他分别的一天,他便觉心头窒痛。 甚至,他从前以为人有转世,故事还可继续,如今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转世亦非本人,每次死别都是永恒。 难不成,在他无休无止的人生中,便只能去回味一次次离别吗? 接下来的两天,贺云津一直在思索此事,他知道秦维勉想要安慰他,卸下他心头的重负,他不想让秦维勉挂心,便装作无事。 可没想到,谢质也想找他谈心。 “济之,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我不会去干任何对殿下不利的事情,你相信吗?” 贺云津感到奇怪,谢质居然在乎他相不相信。他还未答话,谢质又道: “如今我是失意,可人生路漫漫,还不知谁的脚力好呢。我想只要我保重身体,比你活得长些,到时候还愁殿下不是我的?哪怕只有一天,我也胜过你了。” 谢质扬着下巴,双眼斜视贺云津,故意做出骄矜的样子。 贺云津明白了,谢质是来向他示好的,谢质没打算就此跟他反目成仇。 “我相信,你我的角力还未结束。” “那就好。” 谢质挑眉一笑,教贺云津看出几分苦中作乐的豁达来。 “其实我今晚来找你,是有正事跟你商量。” “希文只管说。” “关于你和殿下的谣言,”谢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如今虽说大概不妨事,但你知道,对殿下的构陷和污蔑不会停止,除非——” 贺云津竖起了耳朵,谢质肃容道: “我们必须想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釜底抽薪?贺云津想了想,这事能怎么釜底抽薪,让秦维勉杀了他来自证清白吗? 谢质并不为难他,自己说了下去: “殿下他顾念旧情,未必能思得此处,就是想到了也未必狠心下手。但你我在旁辅助,自然该考虑周全——” 这回贺云津的心都立了起来。 “最近宫中有传言,说陛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或许都是服食丹药不当的缘故。这些年太子殿下一直助成天子修道、炼丹,未必没存着这样的念头啊,若是真有一日——” “希文要我做什么?” 谢质直视贺云津,眸中现出冷光。 “到了对阵之日,总要有人替殿下决不能决之事。” 第169章 舍不得 “希文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虽说在京中之时贺云津也替秦维勉谋划,希望他可以掌兵,但一路行来方向全都牢牢掌握在秦维勉手中,贺云津不过是依令行事,现在谢质居然想串通他做这么大的事? “无需风声,就以情理度之也够了,”谢质背起手,眼中也现出了忽然老成的严肃,“对于太子殿下来说,最好的情况便是能够尽快继位,到时尽得了朝中人心,再调度兵马对付二殿下。而对于咱们二殿下来说,最佳的谋算则是赶紧度过瘟疫这道难关,最好在这段时期不出大事,而后抓到太子殿下的把柄,以清君侧之名带兵回京。” “希文怕咱们二殿下到时下不去手。” “不错。” “你要我去干这个脏活。” 自古以来干这种事情的有几个得以善终?贺云津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搞不好他要步成济的后尘。 谢质听了眼睛一亮,嘴角含笑。 “你在乎吗?” 贺云津想了想,他是不在乎太子和自己的死活,但不能不在乎跟秦维勉的情分。 见他不言语,谢质又正色道: “济之,这件事咱们必须早做打算,事到临头可就来不及了!” 贺云津知道谢质的愿望有多么迫切,在这场对抗中如果秦维勉输了,谢质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虽说看起来谢家还是将重宝押在了太子那边,可秦维勋此人生性阴狠毒辣,说不定对这种不完全的忠诚是不会容忍的。 为自身安危计,为家族盛衰计,谢质都得赶紧把秦维勉推到那个位置上不可。 贺云津想了想说道: “我会好好劝殿下的。” “唉,要他下狠心恐怕不易,我是看着他们兄弟两个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当年的情义——你知道二殿下,他不是个薄幸的人。” 贺云津点点头。秦维勉不是薄幸之人,也不是糊涂之人,像谢质这样性命系于秦维勉身上的人还有很多,秦维勉不会不清楚。 “济之,”谢质又催促道,“这件事宜速不宜迟,如今朝中大多都持观望态度,一旦太子继位,人心归服,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若是真的开战,希文觉得他们会倒向哪边?” 第155章 “不好说……”谢质长叹一声,“这是生死攸关的选择,选对了是从龙之功,若是选错了,等到新君继位必定要遭到清算。” 贺云津能够想象朝臣们此时该是如何人心惶惶,如何日夜焦虑。若秦维勉跟秦维勋真的争斗起来,无论输赢,都将有一场血洗。 “我明白了希文,军中的事情你放心,骁烈营个个都是殿下的死士,剩下的交给我,朝中的事情就有赖你了。” 谢质见他答应,自然高兴离去。 可贺云津只是准备做好保障,并没打算替秦维勉做出决定。别说如今秦维勉才是当家做主的那一个,就是从前面对云舸之时,他也不会绑架似的替人决定。 他不在乎秦维勋,但人家两个是兄弟,他也没有那个胆量敢去尝试,若是他亲手杀了秦维勋,秦维勉还会不会以现在的心待他。 更何况那时候恐怕物议如沸,要逼着秦维勉杀他的 就算秦维勉待他情重,但众口悠悠,秦维勉也不好再亲近他了。 晚上秦维勉房中灯光熄了,只剩榻边还亮着,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表明秦维勉已经屏退了所有人,贺云津可以潜形入内了。 他想探探秦维勉的心志。 出乎他的意料,秦维勉并没有在榻边,反而在黑暗中坐着。 “在晓?” 贺云津走到秦维勉跟前,半蹲着一瞧,果然见秦维勉满脸疲态。 “我听希文说天子龙体欠安,在晓可是为这事烦心?” 秦维勉重重叹息。 “那是一端。今天我到外面走了走,竟是十人九病!疫所里躺都躺不下,大街上都有死人,坟地里更是——” 贺云津蹲了下来,手按在秦维勉腿上,安慰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可天灾面前,人实在也是无能为力。” “我派人到处搜罗名医!可竟没一人拿出可用的方子,就连侯稳越侯大夫也束手无策!这样下去,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贺云津见他心思根本不在那些争权夺位的事上,自然也就绝口不提。这些日子他虽然一心忙着军中的事,可外面的惨况他也听说了。 从前在朔州时有经验,他一直严加防范,不让军士同外界接触,因此现在军中倒还稳当。 “你别急,会有办法的。” 秦维勉低头看贺云津,只见烛光从那人身后照来,映得头发丝丝金黄,像头温顺的猛兽,看得人心软。 “你说,”秦维勉忽然敛容,眸光也带上了一些犀利,“我可以恢复前世的记忆吗?” “你想恢复记忆?!” 贺云津大为不解,他一直认为秦维勉是不屑代别人活着的。 “我想若是云大夫还在,他或许有办法救这场大疫。” 贺云津先是一怔,随即就明白了。可马上他的心又沉了下去,因为他知道,秦维勉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 但恢复记忆要以秦维勉的心头之血灌注法器,那可是大损康健的。 贺云津霎时间心乱如麻,沉重无比。 “济之?” 秦维勉奇怪地喊他。 “噢,恢复记忆倒没听过,不过正航他也未必全能医治吧。” “你下凡之前就没有打听打听怎么给我恢复记忆?那岂不是能省去你许多功夫。” “自然打听了,”贺云津立刻专心应对这个话题,怕让秦维勉看出破绽,“就是因为没打听出有什么办法,所以只能用这些笨法了。” 秦维勉笑了笑,但笑容却很浅,转瞬就被忧思代替了。 “唉,每逢乱世,兵燹和瘟疫都是相伴而至,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啊……” “是啊,每几百年总有一次这样的浩劫——” 贺云津忽然想到什么,话也戛然而止。 “怎么了?” “我想起那天听说,上神们一直以清气和中气去调和魔团的浊气,这清气自然是指仙人,中气该不会是凡人吧?!” 贺云津霍然站了起来,在房中来回快走。 “难怪至道偏移上神那么紧张,他们安排的道就是要让天下大乱!所以殿下做些好事紧接着便有乱子,从边防不稳到文俭叛乱再到山戎南下、瘟疫流行……” 秦维勉听懂了,却满脸惶然。 所以他只能徒劳无功,无论怎么做也逃不过上天的安排? 贺云津忽然回转到他身边,满眼都是顿悟后的急切和恼怒。 “此事的对策不在人间,而在天上!在晓,我得上去看看——” “不行!” 秦维勉断然喝止,人也站了起来: “他们可能要对你不利的!你去打探这样的机密,岂不是很快就会被发现?!济之,这也只是你的猜测罢了,就算是对的,如今魔团既已毁灭,上神也不会非要拉着凡人赴死了吧,我们再寻寻良方,瘟疫很快会好的。” 贺云津缓了缓,轻轻点头。 “你不许擅自行事!” 贺云津又是点头。 秦维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毫不退让: “你答应我,说话。” 贺云津惨然一笑,道: “我答应过你的,今后不会再不告而别,不管去哪都会告诉你的。” 秦维勉轻哼一声。 “你知道就好。我告诉你,你要是再失踪,我可不会再等你了。” 第170章 各行其是 “你真不等我啊?” 贺云津故作受伤之状,秦维勉不答,只瞥了他一眼,却是眼角含笑。 “一天都不等?” “一天都不等。”秦维勉说得斩钉截铁。贺云津消失不见的那段时间,他心中的焦灼和折磨从未开口对谁言讲过,却是绝不会忘却的。秦维勉狠下心想,那样的事情若是再来一次,他就干脆了断了所有对于贺云津的念想,只当他死了罢了。 “唉——”贺云津长叹一声,拉着秦维勉往里面走,“朝中将你我传得那样不堪,咱们也得名副其实才好。” 秦维勉听了不禁笑出声,心想都已经这样了,还要怎么名副其实呢。 床榻之上肌肤相贴,帘帐舒缓地摇晃着,帐内之人却感到如火如电般的刺激。 两人的心事都缄口不言,也都隐隐感到这样的相伴相知恐怕如露水般易逝。 因此两人也越发纵情任性,拼命抓住这一晌的欢愉。 等到骤雨初歇,秦维勉闭目,平复着起伏的胸膛,忽地问道: “你从前到底是不是正经道士?” 贺云津笑了半晌。 “我怎么不正经?” “……这么熟惯,我看不像正经的。” 贺云津一愣,而后才想明白秦维勉指的是什么,不禁又是笑个不住。 “是我不好,带累了师门的名声。无味山虽不是出家苦修的派别,可以娶妻生子的,但师父也教给我们要修身养性呢,可不敢去做什么不正经的事情。” 贺云津不敢说,他对这具身体早已十分熟悉了。有些事说是分得清,有时也不能全然分清,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提起云舸的好时候。 秦维勉也在想云舸。他看出贺云津说不能恢复记忆时目光闪躲,似乎没有全说实话。可他又能去哪查证呢,贺云津前世的经历和天上的生活,对他来说都全无线索可寻。 想到这里,他蓦然感到心中萧然,贺云津对云舸、对他都是那么熟悉,他对贺云津却还夹着陌生。 他在思虑之时,贺云津忽然又道: “我自然不会再不告而别,可万一我真被他们抓走了,在晓好歹等我个一年半载嘛。” 贺云津眼角眉梢都含着笑,侧躺着支起头看着他。 “也好,我姑且当作替你服丧吧。” 贺云津笑弯了眼。 “一言为定。” 一连几天,贺云津都只是在忙军中的事情。他带着庄水北,将自己的设计和制度都教给他,并且将粮草、军械等全都备办好。更重要的是,他将从前在朔州时学来的防范瘟疫的法子定成了章制,嘱咐庄水北务要照此施行。 庄水北点头记下,不那么忙的时候就问贺云津: “贺将军这几天为何如此操劳?” “如今瘟疫流行,正是军心易乱的时候,不小心不行啊。” “贺将军每日教我这么多东西,水北十分感激,只恐记不下来,每天回去后就提笔写下,今后才好多多翻看温习。” “这都是殿下有心提携你,这才委屈你跟着我干,只是我走了这么久,辜负了殿下的托付,所以现在着急弥补啊。” 万一他真的上了天回不来,他得给秦维勉留下一个可用之人。一个既能忠心于秦维勉,也要有本事独当一面的人。 贺云津担心他走后谢质会将手刃太子的任务交给赵与中,毕竟那个小将跟谢质更贴心些。若果真如此,只怕赵与中不得善终,因此庄水北更能承担他的寄托。 庄水北并不怀疑贺云津的说辞,只是露出一副惶恐模样,连道“不敢不敢”。贺云津说得这样客气,也是存心逗他,这小将愿意亲近自己,贺云津自然看得出来。 第156章 几句说笑也是苦中作乐罢了。如今瘟疫就像一团浓云笼罩在横州上空,压得人心情沉重。秦维勉遍寻名医,又到外面去收买草药、设立药棚,还着人在疫所照料病患,及时安葬死者。可做了这么多,时局却好似没有一点起色。 秦维勉还请求朝廷派京中名医前来诊治,不想却被拒绝,听说是太子在朝中联络,说秦维勉夸大其词,横州断然无事,劝说天子赶紧召秦维勉回京。 贺云津夜以继日地安排好军中的事情,正准备再过两天全部妥当了就告诉秦维勉,他要上天去打探关于人间至道的消息,寻找扭转局势的办法。到时不管秦维勉是否同意,他都会去的。 可还没等他做完这一切,古雨竟然来了。 那时贺云津正在自己房中擦拭若谷,见古雨来了,还以为那人又无聊了。 “你怎么——” 他话未说完,就见古雨急匆匆地到了面前,一脸焦色。 “你快离开这!上神们在玉鉴灵湖中看到你从前常在附近出没,料定你必然还在这里,正带着天兵和法器要来捉你!” 古雨直接上手去拉贺云津,贺云津不走,古雨急道: “你爱死不死,别连累了我!要是上神知道是我包庇了你,我怕也逃不过!” “等等!天上这么大费周章地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别管那么多了!你只要离开这里,他们便再也寻不着了!” “到底为什么?” 古雨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耐着性子解释: “如今的灵脉四位上神合力也无法控制,那日跟你一起去伏魔阵有个叫阔如的,说是你用法力打碎了魔团和太扑的血脉,还说仿佛看见你的魂魄没有消散,因此上神才找你,想用你去镇压灵脉!” “怎么个镇压法?” “这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打从开天辟地也没发生过!不过灵脉的力量巨大,你去也是杯水车薪、飞蛾扑火!你快走远些,可别连累我!” “你放心,”贺云津拉住古雨的手,语气坚决,“就算捉住了我,我宁死也不供出你就是了,我先问问你,上神无法控制灵脉又会如何?” “……你是要急死我!好好,索性就让你当个明白鬼!这灵脉是三界的脉络,若是上神不能操纵,今后这天地之间、洪荒之内的运数就全都失控了!” 贺云津心中一沉。他思绪乱纷纷的,抛开古雨在房中踱了起来。也不过三五步的功夫,他已然下定了决心。 “稍等片刻,我在人间还有些事情要做,做完我就随你去。” 古雨眼前一黑。 这人还能去干嘛,自然是去跟那个二殿下依依惜别了。他嘲讽的话跟劝阻的话到了嘴边,想起这人原本就是这个德性,索性省了,只在贺云津炕上坐了下来,无奈地摆摆手。 他见贺云津将一块玉佩放在了小几上,随即就消失不见了。 古雨早让画眉在天上替他盯着,此刻就在贺云津房中焦急又无聊地环顾了起来。他见这房间实在普通无比,远没有天上的清雅华丽,所用器物更是朴拙粗陋,实在不明白贺云津怎么就这么爱吃苦。 他左等右等,贺云津只是不归。如今的贺云津非人非仙非鬼,他也无法知道贺云津的所在,就是灵湖之中也不能看见,贺云津不归他便只能干等。 古雨闷气,心想早知道就放一件法器在贺云津身上了。 房中的蜡烛原本剩得就不长,现在更是要烧光了。古雨恨恨地想,既然贺云津答应了不会供出自己,那是逃是擒、是死是活他也不管了! 古雨跳下炕来,正要使个法术上天去,脚刚离地又泄气了。 算了,来都来了,到底看看他云津是个什么下场吧!要是有机会,要是有机会——能把小九救下来就好了! 这么一想,古雨横下心来,也不管自己可能会撞破什么,使了个法术就进了秦维勉的房间。 两人都惊住了。 古雨惊讶的是贺云津并不在此处,只有秦维勉一个人在灯下读写,秦维勉惊讶的是,这凭空出现的人怎么如此眼熟。 “你——你就是古雨?” 秦维勉想起那天进入他梦中赠玉的仙人就是这副圆圆的脸庞,后来贺云津跟他说过,那是他的仙友。 古雨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他告诉你了。” 若是旁人遇仙必定狂喜,但秦维勉好歹跟个仙人纠缠了那么久,自然要比普通人淡定多了。 但他仍然十分激动,手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秦维勉发现,这是天上那个世界给他的唯一的线索,自此那些故事便不仅仅只是贺云津的口述了。 他感到自己跟贺云津的另一半经历终于产生了联系,也因此或许能掌握一些微小的主动。 “他不在你这里?” 古雨只是不耐烦地发问,秦维勉蓬乱的思绪刚一聚拢,便立刻绕出桌案,一个箭步到了古雨跟前,恨不得揪起仙人的衣领问他话。 “上仙!你可知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复前世的记忆?!” 古雨一愣。 他一是不解秦维勉为什么想恢复记忆,二是不解贺云津竟然没有告诉他? 早在刚进来时古雨就感到了这房间中的灵气。 他疑惑地指指秦维勉身后的书架,当中最显眼的地方摆放着那支可以使人获得前世记忆的玉壶。 “他不是给了你法器吗?” 秦维勉回头看看,大惑不解。什么法器,那不是他俩生气的时候贺云津当作珍玩送给他观赏的吗? “哦我知道了,”古雨恍然大悟,“他怕你取心头血去灌注法器,他自打那天便舍不得。” 秦维勉是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留不住仙人,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套取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将自己的心头血注入玉壶,就能恢复记忆?” “不错,”古雨丝毫没有瞒他的意思,“云津都已经将那一世的记忆采好了封在里面,可舍不得你受伤呀。” 秦维勉大喜过望,他竟然这么容易就从仙人处得到了答案。 若他能恢复记忆,自然就拥有了云大夫的学识,若能治好瘟疫,那时候横州的百姓就有救了,贺云津也不必想着冒险到天上去寻找什么答案了。 见他竟然露出惊喜神情,古雨连忙道: “诶,你可别乱试!没了心头血可是大损阳寿的!” 秦维勉愣住了,没想到代价如此之大。他怕古雨将此事告诉贺云津,倒时贺云津恐怕会将那玉壶取走,不许他使用,因此他只能先对古雨虚与委蛇。 “竟会如此?” “是啊。” 古雨心头轻松了一些,看来这小皇子是被吓住了。不过很快他又觉得自己是白担心,贺云津这回要么上天被填了灵脉魂飞魄散,要么躲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跟这二皇子乱嬲,反正总没机会知道此事了。 奇怪的是,贺云津不来跟这人话别,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吗? 古雨正想问问秦维勉知不知道贺云津的去向,不料脊背一凉,画眉鸟从天上给他传来了消息: 云津已经被上神们捉回去了。 第171章 最后的礼物 古雨发觉贺云津已经上天,立刻抛下秦维勉跑了。 见古雨来无影去无踪,秦维勉感到既笃定又怀疑。他走到门外,见满天星河璀璨,吩咐人道: “去请侯稳越大夫来。” 前几天秦维勉请人抬他出来医治瘟疫,因此侯稳越就住在刺史府中,很快就到了。 秦维勉一直在阶前等着,看到贺云津的院落里灯光不盛,猜他一直在外未归。 秦维勉站在那里引来了谢质,秦维勉便请谢质跟侯稳越都进房中去,从匣中取出一只药瓶。 谢质看得奇怪。 “殿下这是……?” 秦维勉不答,向着侯稳越问道: “侯大夫,你可知道心头血是什么?” 侯稳越松了口气,沉着回答: “就是这里,”他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这心头血是人的精气所在,主一身之阳。” 不料秦维勉竟解开腰带,扒开了自己的两衽。 “是这里?” “不错。” 秦维勉点点头。侯稳越还以为半夜叫自己过来有什么难事,见秦维勉只是问了个寻常问题,侯稳越这才安心了。 谢质蹙眉,猜不透秦维勉的意思。 秦维勉转身走了两步,拿起架上的玉壶,用一种近乎流连的眼神端详着。 就在众人分神的刹那之间,秦维勉拿起放在桌上的短剑,对着自己心头迅疾地刺了下去! “殿下!!” 一股热血喷薄而出,将玉壶溅染得触目惊心。 秦维勉双腿顿时一软,扶着桌案还是跌坐在了地上。 谢质和冲进来的路天雪都去扶秦维勉,侯稳越则让人赶紧将自己放下。秦维勉指指桌上早已放好的药瓶,以眼神示意谢质。 第157章 “金伤处急散?!” 秦维勉虚弱地点点头。几只手用力捂着他的胸口,鲜血从他的指缝和谢质、路天雪的指缝里汩汩冒出。 侯稳越接过药瓶,给秦维勉撒了十足的量,徒弟从药箱中拿来绷带,众人手忙脚乱地给秦维勉包扎好。 “殿下?怎么样殿下?!” 秦维勉一直坐在地上没有起来,他脸色先是一阵惨白,随即又泛上潮红。侯稳越看得着急,号脉的手都哆嗦着。 谢质早已淌了泪,酸着鼻子问: “殿下这是做什么……” 秦维勉闭着眼,靠在桌腿上,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此刻没人注意到那只玉壶,那里面和外面都染了鲜血,像一朵朵深深浅浅的梅花。 秦维勉皱紧了眉,双手微微地颤抖着,死死咬着下唇。 众人围在一旁,可又不敢搬动他,只是焦急地盯着他看。谢质忽然想起什么,支使下人去他房中拿东西。 慢慢地,秦维勉的脸上竟浮现了一丝笑容。谢质看得心中大骇,他已多时不见秦维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了,只怕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谢质抬头去看侯稳越。 侯稳越面色铁青,忙着给徒弟口述去抓什么药来。谢质正急得没法,却见秦维勉缓缓睁开了眼。 “殿下?殿下?!” 谢质又惊又喜,连声呼唤。 “济之……济之呢……” 秦维勉虽然虚弱,可唇边却含着笑。 谢质听了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紧抿了唇,但还是吩咐人去叫贺云津。 先前被他打发去找东西的下人回来了,谢质立刻接过那个匣子,打开拈了一片灵芝出来。 “殿下快含上。” 秦维勉想起那次他病重,就是用了谢家的灵芝才好,没想到谢质竟然一直带在身上。 秦维勉虚弱地冲谢质笑了笑。 “吓、吓着你们了吧……”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秦维勉在众人的搀扶之下慢慢站起,坐在椅子里,轻声解释: “刚才我在小憩之时,梦到一位仙人,我请教他破除瘟疫之道。他告诉我,若想拯救黎民百姓,需用我个人的康健去换,所以——咳咳,所以我……” 谢质急道: “殿下向来不信这些玄幻之事,怎么偏偏今天——!” 秦维勉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承他指教,我现在知道了。” 秦维勉指指桌上的纸笔,吩咐下人: “我说你写。黄芪一钱,王不留行二钱,甘草五钱……” 秦维勉口述了药方,又问侯稳越: “侯大夫以为如何?” 侯稳越早已听得呆了,木然点头答道; “有戏。” “我现在实在没有力气,等我好些,再找些病患号脉诊治,到时更加对症……咳咳,现在、现在先按这个方子施药去吧。” 谢质急道: “可殿下您的身体……” 秦维勉摇摇头。 “我根本已损,不能恢复如初了。不过就以此换取北地的安定,总也不亏。” 秦维勉要来侯稳越那张给自己的药方,酌情增减了几味,而后道: “让侯大夫受惊了。若是提前说出,恐遭阻拦,又怕伤重不测,因此唤大夫前来,突然施行,侯大夫勿怪。” 侯稳越擦擦额头滚滚而下的汗珠,连道不敢。 秦维勉说完这些,四下一望,问道: “济之怎么还没来?” 谢质很难不注意到,秦维勉提起贺云津时眼中都是温温的笑意,比平日更甚。 “回殿下,”下人禀告,“贺将军不在府中,问了守卫的军士,也不知道贺将军去哪里了。” 秦维勉心中一沉,可随即又想,贺云津是答应过他的,所以必定没有走远。古雨下凡是来找贺云津的,说不定现在二人正在无人之处密谈,所以下人找不到。 秦维勉让人把自己扶到炕上,又嘱咐了谢质一番如何安排人煮药、施药等事。 “去做吧。” 谢质舍不得走,可他清楚秦维勉的性子,现在心思自然都放在大事上,没功夫理会他的儿女情长。 “……唉!” 谢质叹了口气,告辞离去。秦维勉又让侯稳越也下去,说自己要歇歇。 二十几年的阅历突然降临在他的心头,秦维勉感到一时间难以接受。过去的记忆好像读完了许久的书一样,他想不出一桩桩一件件都发生了什么,可逐页去看时,又觉得每句话都熟识。 太突然了。 痛苦也好、快乐也罢,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感动,一下子加于心头,秦维勉只觉得沉重。 就像久未动弹的人突然耍起几十斤的大刀,纵然可以操纵,但一旦放下就是浑身酸痛。秦维勉有意不去回味前世的苦痛时刻,强迫自己多去想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想无味山的清丽风光,想贺翊。 他想起贺翊第一次伸出手拥抱他的时候,那会儿他以为这人是被自己缠得太久没了办法才不得已顺从。那时他虽高兴,却也隐隐担心着过不了几日贺翊就要狠下心甩开他,可没想到两人相处多时竟也情投意合。 后来他又想,官军到了山下来拿他了,贺翊就算为了无味山的安危也会将他交出去,可没想到贺翊又保下了他。 就是这样一次次的担忧与考验,他才渐渐确认了贺翊的真心,也放下了自己的担心。可即便如此,在他死后走过忘川之时,他也没有想到贺翊会追寻他直到此生此世。 秦维勉望着桌上那只血色斑驳的玉壶,笑着想,他总算配得起这个人了,配得起那份至厚至忱的情义,不管是对他的,还是对天下的。 在虚弱之中,他沉沉睡去,早上起来门外早已等候了一群人,急着来问他的安危。秦维勉没立刻见他们,先叫了侍女进来,问贺将军在哪。 “回殿下的话,没见到贺将军。” 秦维勉心中一沉,轻声道: “束发。” 坐在铜镜之前,秦维勉随意一瞥,心中登时大骇: 镜中之人乌发竟已全灰,鬓角额前更是夹着几缕雪白。 一连十几天过去,一直也没有贺云津的消息。他的方子取得了效验,病人渐渐好转,横州城里终于也有了些喜气。 希望伴着春意迅速地弥漫开来,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唯独没有贺云津的。 夜里秦维勉就站在阶前,望着如水的夜色,久久不语。这天那样高、那样深沉,可即便如此,在没有亲历之时,他也从来没有畏惧过天意。 如今他取得了胜利,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无助。 秦维勉想,贺云津刚下凡时一定难受极了,跌宕起伏的故事只有那人自己知道,说给谁听谁也不肯信。那时候贺云津很想说给他听,才会找出各种借口靠近他。 那样的心思,秦维勉已经全然知晓了。因为他如今便是如此,攒了一肚子的话只想对一个人说。 可那人却又不见了。 秦维勉抿抿嘴,压抑眼底的酸楚。 他自己也觉得好笑,造化弄人,竟至于此。那天还想他跟贺云津恐怕也好不上几年,不意衰老竟然就这样突然降临了。 谢质从远处过来,看着秦维勉,一时不敢上前。他发觉现在的秦维勉令人陌生,不仅须发灰白,眼中似乎也盛贮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包容。 “希文?” “殿下,有京中一封加急书信。” 秦维勉笑笑说道: “你替我看看罢了。” 谢质知道秦维勉这是在向他表达亲近,也不推辞,拆开书信借着檐下灯光读了起来。 秦维勉见谢质倏然变色。 “怎么了?” “……。十几天前太子夜间饮酒,落水溺毙,陛下急召殿下回京,圣旨不日便到。” 第172章 能忍心吗 “大哥殁了?!” 秦维勉抓过信来飞快扫完了一遍,不可置信地呆愣了半晌。 谢质知道他心中定是五味杂陈,默默上前拍了拍秦维勉肩膀。 “殿下节哀吧。” 谢质对于太子并没有那么多的留恋,从前在作为秦维勉的伴读,他经常到太子面前去,那一位的反复无常、暴戾狠绝令他胆战心惊,即使是太子露出包容关怀之意时,他的心里也是发着抖的。 “殿下要早做准备才好啊。” 秦维勉心中有无数疑惑,但远离京城,他也无处查证,说出来只是平添风波。 “三月十九……”秦维勉望着夜色,叹息着。 “那一晚殿下得仙人托梦,以自身韶华换得瘟疫退散,想不到京城之中、东宫之内,太子殿下他竟然——唉,前些日子还在家姐信中读来,说太子殿下近来纵情饮酒,她苦劝不听,如今果然啊……” “希文,我们是该着手准备了。接到圣旨后,我准备向父皇上表,举荐戴举将军接管横州,你意如何?” 第158章 “甚好,他是个稳妥的人。” “骁烈营全部随我回京。” 谢质点点头,端详着秦维勉的脸色问道: “济之他……什么时候回来?” 骁烈营的主将名义上一直是贺云津,前阵子他失踪的时候,秦维勉就亲自调遣,等贺云津回来便又交给他,如今—— 秦维勉一言不发。 “殿下,济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他、他又顶撞殿下惹你生气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寞然的迷惘神色。 谢质不敢再问。 这期间的事情他早问过秦维勉,也去逼问过贺云津,可他们像商量好了一样,只给他一个避而不答。虽说两人待他都仍似从前一般,但谢质清楚,三个人的关系早已全然不同了。 他的失落无人去说。贺云津离开的日子里,他也气愤过,惋惜过,夜里辗转反侧地思想过,更曾抓心挠肝地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人挖出来过。 这样的心路他从未对贺云津表过。他若说自己也想贺云津回来,恐怕那人听了只会觉得他虚伪可笑吧。 秦维勉眼中满是沉重,却又硬挤出一丝笑意,向着谢质说道: “希文,虽说得到了医治瘟疫的良方,可如今形势还很严峻,要抓紧施药医治病患,赶在我们走之前让横州安定下来才行。” “是。” “回去的事先不要做得太明显,免得让人知道我们早有情报。” “我明白。” “你去吧。” “殿下千万不要思虑太过,好好将息身子才是啊。” 秦维勉含笑点头。 谢质转身要走,秦维勉忽地叫住了他。 “希文!有些话,我不好对你说,并非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实在是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谢质默然颔首,紧抿双唇,这才离去。他的心中虽有疑虑,可今夜的消息也让他雀跃。原本秦维勉的路不好走,太子这样突然离世,一切倒都顺理成章了。 他早接到京中消息,说天子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太子暴毙,急召燕王回京,定是准备让秦维勉做这个储君了。 他想,要不了多久,那些原本围绕在太子身边的势力,就会竞相向秦维勉表忠心了。 离开横州的那一日,全城百姓夹道跪送,伏地不起。那位差点被当成瘟鬼沉江的女子一路小跑追着秦维勉,直到城外军队策马扬鞭,她才力竭停下,目送大军远去。 秦维勉想起离京之前,贺云津让他注意到了那位祈求神灵保佑儿子早日归家的老妪,后来他就派人将老妪供养了起来。当时他们答应,等到了北地就帮她寻访那个叫董修的儿子,来了横州以后秦维勉还惦记这事,让贺云津派人去找找,当时贺云津的模样并不上心,秦维勉还觉奇怪,如今一想是全都明白了。 他不知道那玉壶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自云舸以来的三世经历全都想了起来,再早的就没有。 他想起作为云舸,他被敌人拴在马上拖行而死,死后魂灵来到忘川,他毫不犹豫地饮下了那碗水,心想自此他可以不再拖累贺翊了。 再下一世的记忆则很模糊,因为那时他才五、六岁,遭逢大旱,百姓易子而食,他不幸就是被食的之一。 再下一世他又成了贫苦人家的孩子,名字叫做董修,所幸年成好了许多,母亲待他又极为慈爱,可是被征入伍之后还是在军中劳作至死。 贺云津早就知道了,所以才让他去赡养那位老妪。 像这样如今才想明白的事情有很多很多,秦维勉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跟贺云津说,却只能任由这些话日夜抓挠他的肺腑。 离开横州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城池如他们来时一样。贺云津那么多次救他于危难,秦维勉不免想,如果现在那个人能出现就好了。 那样他带着贺云津回京,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鲜衣怒马、将士凯旋,他们更是早已倾心相知,这样该多么圆满。 可惜,马蹄嗒嗒,车轮辘辘,终是织成了一片沉闷。 跟他回京的人脸上都是掩不住的高兴。谁都看得出秦维勉就是未来的至尊,这队伍里哪一位不是从龙之功。原本局势还不明朗,众人心中都怕秦维勉在跟太子的斗法中败下阵来,可仿佛天公作美,又好像燕王命格顺遂,这样的难事竟然迎刃而解了。 谢质跟在秦维勉身边,知道他的愁容并非是在太子丧期做出的惺惺之态,秦维勉一点也不轻松,这跟他的处境很不相宜。 临走之时,秦维勉亲自带着人到贺云津的房中,将贺云津的东西都打包带走了。不仅有秦维勉赐给贺云津的若谷剑,还有许多日用物什,不光是玉佩、短刀等,就连那套书肆随处有售、版本极劣的《春秋左氏传》都没落下。 而如今秦维勉频频回首,在期待着什么、流连着什么,谢质自然心知肚明。 谢质不着急,他隐隐有种预感,那就是贺云津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他只需等上一些日子,待秦维勉心绪好转,那时胜负自明。 一辈子还长,终究是他伴在秦维勉身旁。回想一番,贺云津真就像他在京中时设想的那般,给秦维勉和他做了许多难事,像一件趁手的兵器,用过就丢在一旁,什么乱也不会捣。 只是现在想起这些,谢质也没那么高兴。甚至想到贺云津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他还觉得内心凄异难明。 纵然心思各异,可众人都没想到的是,很快就出了变故。 他们行过相洲关,又走了许久,眼看还有十几天就可到京,不意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要秦维勉将大军留下,沿途驻守,只令他和谢质等中央官员匹马入京。 谢质握住秦维勉端着圣旨的手,急道: “不可!其中定然有诈!若有如此安排,最初下旨时怎不早说?为何突然改变?这定然不是陛下的旨意!” 秦维勉凝神细思。 太子已死,如今嫉恨他的只有章贵妃和三皇子了。再往前些就是若州,那里从来都是章家地盘。去年天子想要让三皇子秦维务也到军中历练,就是下放到了若州。 谢质急得跳脚。 “殿下!我担心——我担心天子已薨,章贵妃秘不发丧,矫诏令您舍下大军,到时他们就……” 秦维勉早已想到了这一层,纵然措手不及,可他仍旧沉着。 “希文应该知道,我若抗旨不遵,他们就师出有名,到了若州必有一场恶战。” “那也好过束手就擒啊!” “这是自然。” 秦维勉望望天,嘴角竟然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贺云津若是看着了他在人间的情形,是断不会坐视不理的。有这两世的相处,他已经太了解这个人了。 第173章 推定死亡 和秦维勉预料的一样,他们到达若州之后果然遭遇了三皇子秦维务的伏击,替他掌兵的正是他的亲舅舅章槐。 秦维勉跟谢质一直在打听朝中之事,他们原本都没认为会有这一关。毕竟太子名分早定,党羽众多,秦维勉带兵在外、战功卓著,秦维务不光年纪小,支持者也只有他的母族和寥寥几家而已。 秦维勉想,如果是自己即位,肯定要尊养母章贵妃为太后,也不会对弟弟们太差,章贵妃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才对,何以就这么容不下他呢? “贪心不足。” 谢质道。 秦维勉正和几个心腹在营帐中商议迎战之事,赵与中说道: “殿下无虑。末将听说曾有一名道人给章贵妃看过手相,说她儿子将有血光之灾,想来是应在今日吧!” 听到这种宫廷秘闻,大家都来了精神。只有两个人是知道真相的,谢质抿着嘴给赵与中递了个眼色,秦维勉则苦笑了一声。 “咱们的人马都是刚从前线回来的,章槐所部一直养尊处优,敢来对付我们那是以卵击石。倒是……取胜之后如何处置,应该好好想一想。” 谢质说着,小心地去看秦维勉。他的意思秦维勉很明白,这是给他铺好了台阶,要他说一些宽大的话。比如不忍心对三弟痛下杀手,只要三弟改过自新,他还将给予优容等等。 然后谢质自然会暗中找个心腹,替他下这个死手。过后秦维勉便可一推了之,将所有骂名加诸那个人身上。 秦维勉在帐中踱了两步。 “我与希文已经探知,朝中要员有十几日未曾亲眼见到父皇了,只说是在养病,由章贵妃一人侍奉。我想——” 秦维勉转过身,面向诸将。 “要做最坏的打算。交锋之时,众位要以夺旗为先,只要控制住章槐和三弟,余军不攻自溃。谁能将他二人捉来,我重重有赏。只是要记得,非不得已不可取三弟的性命——” 谢质提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秦维勉果然是懂得了他的意思,按照他的设计说了出来。 “——将三弟捉来便是大功一件,若有必要,我会亲手处死他。” 第159章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看着秦维勉坚定的目光,大家随即明白,这是燕王的担当和磊落,也是让他们不要心存顾虑。 谢质是最为惊讶的。他自诩十分了解秦维勉,知道秦维勉好读史书,也将身后名看得极重,常以史家的严苛来要求自己的言行。他万万没想到,秦维勉会愿意自己担负杀弟的骂名。 统一了步调,大家就再没什么可顾虑的了。章贵妃口传天子的旨意,以不肯解兵为由派人截击秦维勉,本就在朝中引起了极大的议论,要求面见天子的声浪更是越来越高。 自太子殁后,原本站在太子一边的几家大族都调转了方向,除了手握兵权的杨氏一族还在观望外,其余几乎尽数属意于秦维勉。 这样的局势,他没想过会失败。 只是……秦维勉习惯性地抬头仰视,却只看见黑魆魆的帐顶。 马上就到了交锋的时候,贺云津还没有出现。 他不知道人间发生的事情?还是有急事被绊住了?或是…… 秦维勉不敢再想下去。 上次贺云津突然消失,他只当那人是负气离去,除了思念,心中更多是委屈和愤怒。如今他知道了一切,贺云津虽然没像说好的一样告知他去向,但将玉佩留在了显眼之处,秦维勉知道他是事出突然。因此现在秦维勉心中更多的是担心:那个不知道算不算人的人,还在不在这荒唐的天地之间。 到了两军交战的日子,果如秦维勉预料的那般,章槐和秦维务的队伍根本不知道秦维勉这支屡经恶战的精锐是多么勇不可当。 被擒之后,章槐叹服。 “殿下的人马有如天兵,末将毕生未曾见过如此整肃的队伍。今日得见,即使战败,末将也死得痛快了。” “你甘心赴死?”秦维勉问道。 秦维务在一旁叫嚷道: “舅舅!” 章槐看了一眼这被吓得涕泗横流的外甥,拿定主意向秦维勉道: “是。殿下!您有所不知,陛下他半月前就已崩殂,死前遗命要殿下您承继大统!贵妃秘不发丧,联络亲族欲拥立三皇子继位,这才有了后续种种!末将今日败于殿下,死也服气!” 秦维勉沉下目光,看着章槐。这人看似耿介,可心中未必没有盘算,想要以退为进,免得全族受戮。 秦维务看到舅舅已经全部说了出来,更是没了主心骨,身子瘫软、泣不成声。 “将他二人押解进京,容后发落。” 过了这一关,便是一路坦途。知道了实情,谢质便联络家族策反了掌管宫廷禁掖的四监门卫,控制住了章贵妃,敞开大门迎接秦维勉回京登基。 但这样顺利,秦维勉却仍忍不住失望。 时节才到五月,秦维勉已是冕旒加身。他将章贵妃和秦维务一党的罪行公开审理,而后处决,又调动了一批人事,将宫廷宿卫都换成了骁烈营的心腹,更是操办了先皇的葬仪,弄完这一切,也不过才冬月之初。 星汉灿烂,秦维勉又立在阶前仰视。 谢质也放下公文,从殿中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近来秦维勉似乎得了观星的爱好。 但谢质知道,秦维勉的所有异常,都跟一个人有关。 “陛下,骁烈营一部分充做了禁军,另外的如何调遣?我想应当令其作为中军,留在身边为好。” “自然不能再做外军。我也思虑了此事,还是将骁烈营放在京畿附近守卫稳妥。” “那骁烈营的主将……陛下可有人选了?” 既要放出去戍守,自然要日日有人提领,总不好还将这位置虚悬着等贺云津吧。三皇子秦维务是庄水北亲手擒住的,论资历和功劳,这位置都该是庄水北的了。 谢质看出这位新君似乎每次见到这张神似故人的脸都会恍惚,那么将他放出去也确是一个好安排。 “……再等等,再等等吧。” 秦维勉的话中夹着浓浓的叹息,配上这头过早染霜的头发,令谢质心中发酸。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不见,短短几个月时间,这位青年君主的芳华便好似被重重黼黻吸走了。 谢质默然。如今的秦维勉更多一些高深肃寥,再加上地位今非昔比,他也不敢频频试探秦维勉的心意。 “希文,明天还有早朝,你就别出宫去了,我让人将迎薰堂收拾了出来,以后留得晚你就住那里。” 谢质说着“不敢”,秦维勉笑道: “从前在王府留宿的日子也不知有多少,在横州时也是住在一处,如今怎么这样客气起来。希文,难得这两天稍有空闲,明天你陪我去王府看看吧。” 带兵在外之时秦维勉就常常想念王府的时光,没想到回京之后居然一直没有得空回去看看。 这次找了空闲,天色一暗,秦维勉跟谢质微服简从,穿过一片闹市便来到了王府。 快到的时候,秦维勉先看见附近一处院落挂着大红灯笼,上书一个“贺”字。 秦维勉心中一震,仔细去看,发现院中重重院落皆有灯光,其中仿佛有人走动。 见秦维勉看得呆了,谢质心中一酸,却装作不明白一样笑着说道: “陛下,在横州时您让我给济之在京中置办家产,这便是了。仆役侍从等人都安排好了,一直有管家在此操持。” 秦维勉这才回过神来,顿时黯然。 “在这闹市之中,接连有这么两座空荡荡的府邸,也不像样。” 秦维勉到了王府门前下马,当先走了进去。 谢质跟在后面问道:“陛下觉得怎么安排好?” 秦维勉没接这话,只是在前面走着,谢质以为他会先去书房,没想到秦维勉竟然先去了后院。 那里放着一排兵器架,离京之前秦维勉就在这里练武。 秦维勉站在那里,只觉一阵冷风穿过,胸膛里都空荡荡的。 这地方谢质也记得清楚。敖来恩、路天雪都在身后站着,没一个人说话。 秦维勉转身去别的地方,眼睛在黑夜里也红得分明。到了书房里坐下,秦维勉道: “圣人服丧有制,以五服亲疏分定丧期,这不仅是对逝者尽孝的体现,更深藏着对生者的仁爱之心,希文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这话来得突然,谢质的心思飞速转了起来。现在秦维勉处于父丧和兄丧的双重丧期之间,他指的是什么呢? 纵然没想明白,但字面意思谢质还是知道的。 “陛下说的是《檀弓》之中‘以礼节情’的意思。” “是啊,哀恸有期限,生人才能继续前行。” 这话谢质晚上回去琢磨了一宿,第二天早朝给秦维勉奏报了一件事。 他说接到横州来的消息,他派人接连不断在附近寻找了大半年,仍未发现贺云津的踪迹,盘问山戎俘虏,也无人知晓其下落。 “陛下,贺将军他恐怕……恐怕已遭山戎所害。” 秦维勉听后道: “贺将军的后事交由司礼处用心操办。” 第174章 沉浸式治丧 听秦维勉要给贺云津治丧,谢质着实舒了口气。他揣摩得没有错,秦维勉是打算往前看了,这就好办。 秦维勉接着布置: “封庄水北为左将军,即日起统领骁烈营,镇守京畿。” 一名官员出列道: “陛下,新皇登基,理应改元,如今已经年底,敢请陛下议定年号,早日颁布,以明历法。” “此事朕已有主意。我朝施政,最重一个人和。多亏众将用命,朕才能收复横州、击退山戎,朕意年号就定为‘翊安’,各位文武要继续用心辅佐,以保国家安宁。” 众臣沉吟一番,都觉得合适。 接着又商议了一番事情,临散朝时秦维勉道: “司礼处留下,商量一下给贺将军治丧的事。希文,司礼处于礼法上虽然娴熟,但毕竟不知济之的生平,你也留下。水北、与中也留下。” “是。” 早在上朝伊始,谢质就以为秦维勉对贺云津后事的关心已经结束了,没想到这才刚刚开始。看这个阵容…… 他咽了咽喉咙,暗中思量该怎么应对。司礼处主事陈嵘也觉得奇怪,但他毫无头绪,迷茫地跟着进去了。 “贺将军从朕于微时,自入伍以来履立战功,从不计较名位得失。在横州时更是孤身救主,若没有贺将军,朕恐怕早已丧身敌手。可惜大功告成之日,他偏又孤身向敌,未能回返。贺将军厥功至伟,却未曾享过一日太平,朕心何忍?他的后事该怎么办,大家议一议吧。” 这就是要风风光光地办了。陈嵘有了底,谢质更明白秦维勉的意思。 前尘往事已不可弥补,就在死后给他一份无上的哀荣,令秦维勉感到慰藉,今后才能慢慢将贺云津放下。 谢质当然要成全。 “陛下,”他开口说道,“贺将军从前战功卓著,可惜未及晋升,我想如今应该先定了追封和谥号,司礼处才好依品级操办。” 第160章 陈嵘暗暗点头。 “济之从前跟着朕,是太委屈了些。朕想大将军之职他是担得起的——” 谢质吓了一跳。这大将军位在武官之首,掌管中外兵马,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从本朝开立此职一直虚置,没有一人担任。秦维勉上来就要追封大将军,难怪不在朝上说,而叫他们几个来开小会。 “但大将军一职还不够尊荣!朕要给他想个独一无二的职衔,且要位在大将军之上!” 陈嵘双目圆睁,小声谏道: “陛下,这、这恐怕于礼不合啊……” 他这话刚出口,自己看见庄水北、赵与中这两个随着贺云津出生入死的将军坐在对面,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秦维勉也不理他,自顾自说道: “朕想,就追封他为伏波将军!” 陈嵘想说又不敢,不知道此时是否应该犯颜直谏。好在谢质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没敢再开口。 谢质心想,疯一点就疯一点吧,如果这样能让秦维勉好受一些,那一个影响不了朝局的哀荣也不算什么。 秦维勉又道: “朕还要给他封爵!就封为佑国公,希文,你说谥号该择何字?” 啊? 饶是谢质也愣了一下。对于异姓来说,这公爵是爵位中最高的一级,还是开国之初封了两个功臣,直到先皇时才给拿下。秦维勉起手这么高,也不问别人同不同意,只问他定什么谥号。 谢质咬咬牙,自然是去那最高的美谥中选。 “‘忠武’二字,陛下以为如何?” 陈嵘又想张嘴,见庄水北、赵与中都接连点头,他又不敢说话了。 秦维勉偏向他问道: “主事有话说?” 陈嵘连忙起身: “没有没有。臣未曾与贺将军共事,不知贺将军的生平,谢大人和几位将军都这样说,想来十分合适吧。” 秦维勉点点头。 “那就请司礼处卜定吉日,入城治丧,文武官员均要沿途致祭,朕辍朝三日,亲往祭奠。” 听到这里,谢质也早已麻木了。好在这些都是哀荣,至于别的,秦维勉心里不好受,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陈嵘看出了脸色,不敢在这时候忤逆秦维勉,只是小心问道: “敢问陛下,陵寝宜在何处?陛下可有安排?还是由臣等着人勘定吉址?” “自然是葬在皇陵之中。你先替朕寻一方宝地吧,贺将军就葬在朕的身旁。” 陈嵘吓了一跳,连忙以目光向谢质寻求帮助。谢质也早惊呆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秦维勉又接着说道: “贺将军的尸骨没有寻回,朕就赐龙袍一领,置于棺中下葬。还有!贺将军要配享太庙。” 这回谢质更是目瞪口呆。秦维勉偏不等众人反应,一边吩咐学士拟旨,一边令众人退下。庄水北是极佩服贺云津的,但连他也被吓住了。 秦维勉又叫住了他们。 “对了希文,王府边上那处宅院……就给庄将军住吧。” “……是。” 出门以后,谢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虽说他准备让秦维勉就这一遭了了心愿,今后不再为贺云津牵肠挂肚,但这份哀荣也太…… 倒不是说贺云津配不上,只是这同葬同祀的规格,岂不是说死后他们两个还要在一起?谢质无助地想,今后太平盛世,他能立什么功劳,才能挣得跟贺云津一样的同葬皇陵、配享太庙啊? 偏偏这份心事又无人可说。秦维勉叫他来,自然是让他帮腔的,怕司礼处的人以礼制相谏罢了。这时候,他哪敢扫秦维勉的兴。 正在想时,陈嵘弯着腰从身后追了上来。 “谢大人!谢大人救救我——” 陈嵘声音压得极低,显得十分可怜。谢质从前便跟他相熟,还算有些交情。 “怎么?” “谢大人!这贺将军的墓志可由谁来写呢?今天陛下的意思您也见了,这是非要给一份完满的哀荣不可啊!这朝中熟悉贺将军的人不多,军中又多是一些粗人,不通文墨。还得是谢大人您,论文采、论资历,都能使陛下满意,望您千万不要推脱,一定要救救我啊!” 谢质笑了起来,伸手免了他的礼。 “怎么就怕成这样。我替你写就是了,这件事可一定要办得漂亮,你自己多多用心吧。” “是是是是。” 纵然心中不快,但谢质不敢拂逆秦维勉的意思。不光如此,他还积极地游说那些想要谏诤的言官,劝他们接受这一安排。 “你们不知道,当初贺将军被李先善构陷,身中数箭!犹自强拖病体,起来平叛!要不是贺将军,相洲关和横州早就失了!再说横州,那时文俭反叛,是贺将军一个人背着陛下从城里逃出来的!你们谁曾见了?诸位大人此时谏阻,岂不是要陷陛下于不仁不义吗。” “可是这毕竟有违祖制,开朝未有啊!” “贺将军的功绩也是开朝未有!不错,贺将军是曾救过我谢质的性命,但我说的这些,都是他卫国的功劳,再说啦,这追封的职位虽高,可已无实权;爵位虽显,也无人继承;同葬共祀虽然尊贵,可并不劳民靡费。诸位大人非要让陛下不痛快吗?” 谢质一番积极的劝阻,打消了那些言官的念头。 之后他便开始为贺云津起草墓志。他想,这铭的部分可以交给秦维勉自己去写,秦维勉应该文思泉涌吧。 过了几天,谢质将自己给贺云津写好的墓志拿给秦维勉看。他已经很小心了,认为秦维勉一定满意,未成想秦维勉只看了两眼就放下了。 “再想想吧。” 速度之快,谢质知道秦维勉看了绝对没有三行。 晚上谢质看着自己的开头,绞尽脑汁,不知道哪里让秦维勉不高兴了。 “故伏波将军忠武公贺公墓志 公讳云津,字济之,朔州人也。幼学道业,明识清远。逸韵标时,胆断过人。禀萃山河,承露月宇,颐神养性,小习大成。受右将军刘氏积深荫庇,举为校尉……” 谢质相信,秦维勉绝对没有看到这后面。但他想不通,字字都是褒美之词,秦维勉到底哪里不满意呢。 再要他溢美,也是不能了。写成这个样子,他都怕自己死后到地下见了贺云津,要受那人的笑话呢。 他一整晚愁得挠头,又没有人可以商量。他在房中、庭中来回地踱步,从贺云津最后一次消失往前倒数,一点点地回忆他三人的时光。 直到他忽然想起,贺云津凭空消失并不是一次两次,早在王府的时候,那人就曾不告而别,秦维勉找了他几日也没找到。 想到那时候秦维勉的模样,谢质一下子开了窍。 他立即援笔涂改,却在蘸墨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苦涩淹没了他的喉咙。原来打那么早,秦维勉心里就有贺云津了。 谢质咽下牙根的酸楚,恶狠狠地将刘积深举荐一节涂掉,斟酌着改到: “时帝在潜邸,识公懿行,特与拔擢,共相鱼水……” 谢质再次拿着这篇墓志去给秦维勉看的时候,秦维勉正在看奏章。 “希文看见山东来的奏章了吗?” 谢质自然记得,山东刺史上表,称在蓬莱一带发现了仙踪,还说有一名什么道人炼出了丹药,要进奉给秦维勉。 先帝年轻的时候就曾到泰山封禅,顺带去拜访了所谓的仙山。 “他们这是又来投君所好了,”秦维勉并不等谢质回答,冷哼了一声,“心思不放在政事上,天天想这些!” 谢质有些诧异。 “殿下这么年轻,当然不用服什么丹药。他是想试探试探,陛下申饬一下他也就记住了。倒是……陛下在横州时得仙人托梦,怎么如今还是不信么?” “信是一回事,修习是另一回事,为着这相信让人引着鼻子走就更是不同了。” “古来帝王自始皇帝起,多数都用心寻仙问道,像陛下这样通达的可真是少见。” “希文你想想,仙人若是眷顾,自然可以托梦、现身;若不愿眷顾,凭凡人之力又怎么寻得到?至于修仙……我看长生不老也未必是什么美事。” 秦维勉年纪轻轻头发便已尽皆灰白,现在坐在重叠的奏章之后说出这种话来,令谢质感到凄异难明。 在秦维勉的亲自关心之下,贺云津的丧事推进得十分顺利。转眼风回京畿庭芜绿,墓园初成,陈嵘前来请旨,问何时下葬。 秦维勉起身走到殿外,见和风煦日,春光融融。 “还有十一天了……” 陈嵘主管礼仪,各样大事自然记得清楚。 “是,故太子周年之祭在即,是否等过了这事再办伏波将军?” “对,”秦维勉拂袖回身,“等过了三月十九。” 贺云津的丧事最终定在了三月二十八,谢质陪秦维勉同去致奠,他见秦维勉好像心不在焉,下了轿辇还只顾盯着天上的流云看,不知在流连些什么。等到灵前祭奠一毕,秦维勉反倒决绝了起来,一路上同谢质谈了许多国事。 第161章 谢质这才放下心来,心想无休止的惦记终于可以结束,属于贺云津的段落已经煞尾,秦维勉终将翻过这一页。 翊安元年果真太平无事,转眼绿树浓荫小荷翻,而后又是秋风萧瑟天气凉,落木萧萧,天宇也清冽起来。谢质整理了一堆奏章,都是请秦维勉尽快立后的。他带人搬到秦维勉面前,却见那位青年天子正身着常服,擦拭着一块玉。 “陛下……又想起他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见面了! 第175章 我该如何呼唤你 听了谢质的话,秦维勉抬头,露出无奈的神情。 “你说,这柄剑我都当众赏赐出去了,如今又回到我的手里……” 谢质令人放下奏章便出去,轻叹一声,走近秦维勉道: “我也常常想起济之。当初他救了我的性命,我想要送他些什么,人在边关又什么都没有;后来按陛下的旨意给他置办房产,便令人都添置在了那处宅院里,没想到他竟一天也没受用。” “人的命怎么能苦成这样,”秦维勉笑得更苦,“他真是一天好日子也没消受,仿佛活这一遭就是为了——” 秦维勉鼻根一酸,说不下去了。他将剑收好,去听谢质汇报的事情。 “国丧三年,还不是议论立后的时候。” 谢质见前面这样的奏章都没有回音,早已猜到了秦维勉的意思,尽管秦维勉态度坚决,可他还是得说。 “立后既是家事也是国事,自古新君即位,无不尽速立后,陛下——” “希文今天来就是为着这事?” 秦维勉斜了一眼那高高的一叠奏章,谢质纵然跟秦维勉交情匪浅,见他的面色也不敢多话了。他的感受十分清晰,知道两人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了。 只是谢质不明白,从前秦维勉明明是愿意娶他谢家的女孩子的,他还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如今绝口不提,怕是…… “希文,”秦维勉将语气放缓些,“我今天累了,你先回去吧。” 谢质抿了抿唇,低声道: “陛下好好将歇。” 谢质走后,秦维勉收拾心情想看点别的文书。他知道谢质是他今生的正缘,可他就是—— “陛下!陛下!” 忽然一名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跪在地上,大喘着气地说道: “陛下!——” “急什么!成何体统?” 秦维勉眼皮也没抬,却听那小太监激动地说道: “贺将军!贺将军在宫外!” 秦维勉霍然起身,撞到了桌案上,堆叠成山的奏章撒了一地。他顾不得大腿的疼痛,忙走到小太监跟前,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思量着问道: “确实吗?” “是路侍卫在街上见到的!立刻派人传信给陛下来!” “在哪?!” “传信的人在宫门口,路侍卫在街上看着!” 秦维勉厉声道: “问你贺将军在哪!” “贺将军在长乐街上!” 秦维勉激动地迈出门槛,冲着敖来恩点点指头,仿佛想要布置什么,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径自跑下了台阶。 “陛下!衣服!” 敖来恩拦下那给秦维勉拿披风的小太监急道: “快着人备马!” 秦维勉穿着常服,一向不擅奔跑的人硬是在秋风里跑出了偌大的皇宫,轿辇一直也没追上他,只有敖来恩带着几个侍卫跟在身后。 远远看着宫门,秦维勉大喊“开门”,监门看得十分奇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执行圣旨。 秦维勉心中焦急,两腿发软、身上发热,偏那沉重的大门开合那样缓慢,好久才徐徐地闪了条缝,令他能够侧身出去。 敖来恩指挥人四面护着秦维勉,秦维勉被他们缠得更加焦躁,从巡视宫墙的禁军手上抢了匹马,翻身而上,一扬鞭就走了。 敖来恩都要吓死了,秦维勉却十分笃定:贺云津绝对不会让他出事的。 长乐街上十分热闹,熙熙攘攘,秦维勉的疾驰冲开了人群,惹得路边茶棚里两人回首。 秦维勉自是一眼在人群中认出了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他急勒住马,下来时几乎没有站稳。 贺云津也认出了秦维勉,连忙起身来迎,被那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怀里。 “在晓!” 贺云津被秦维勉的双臂勒得生疼,他缓缓地、长长地抚摸着秦维勉的后背,轻声道: “没事了,我回来了……” 秦维勉把头埋在他肩上,什么也说不出来。敖来恩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上前小声提醒道: “陛下,要不先去潜邸?就在那边了。” 当朝天子什么随从也不带,就这样在大街上狂奔,是不成体统。秦维勉拼命咽下波涛翻涌的情绪,贺云津也低声安慰: “走吧在晓,咱们慢慢说。” 秦维勉翻身上马,贺云津坐在他身后,策马向潜邸奔去。这回敖来恩长舒了口气,走到潜邸,听守卫说陛下已在里面,也不进去打扰,就在院中宿卫。 秦维勉把贺云津推到墙上,泄愤一般吻了上去。贺云津一面接住他的攻势,一面以柔克刚,将凌乱凶狠的动作化为温柔缱绻的缠绵。 长长的拥吻直到秦维勉喘不上气才结束,他胸膛剧烈起伏着,贺云津却抚上了他的鬓角。 秦维勉别开了眼,不愿去猜测贺云津的目光。 “你这是……?” 秦维勉缓缓说道: “无味山中的竹柏,果真再也看不到了。” 贺云津心头一震。云舸死之前两人最后一次相拥而眠时,云舸就道“无味山中的竹柏,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你……你全都想起来了?” 秦维勉默然颔首。 一时之间,贺云津心头乱哄哄的,不知该往何处去想。秦维勉怎么知道的玉壶的用法,他大概可以推知,那也不是很重要了。 贺云津慢慢抚上了秦维勉的胸口,他想取心头血能令人瞬间失去芳华,也就一定很疼吧。 “在晓——”千言万语在心头,贺云津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他卡顿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 “我不知该叫你什么了……” 正航?在晓?秦维勉也不知道,他忍着眼底的热泪,故作轻松地笑道: “‘在晓’吧,这是你挣来的。” 贺云津笑了,心想重逢是该开心些。 “你都想起来了……那你这些日子一定很想我吧?” 秦维勉被他气得喉头一梗。难道没有前世记忆,自己就不会想他? “想啊,不仅想,还给你风光大葬,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呢。” 贺云津闷笑了两声,这些他刚刚在巷议里也听说了。 他拉着秦维勉往铜镜前走。 “来。” 贺云津推着秦维勉转过去,两人看向铜镜里,秦维勉不愿看见自己的衰弱映衬在贺云津的英华之前,扭身欲走。 “诶,”贺云津摁住他,将手放在他双鬓。随着双手拂过,秦维勉的头发竟然恢复了乌色。 秦维勉回身急道: “你有法力了?” 贺云津笑着点头。 “……那你不直接进宫找我,在大街上乱逛什么?!” 贺云津没想到他先想到的竟是此事,连忙解释: “我也不知道离开了多久,怕贸然出现给你添麻烦,本想夜里再潜行去找你,结果先在街上听见议论立后的事情。我正想打听打听,结果被天雪看见,拉着我就不许走,说什么都不听——” 秦维勉想起来了,他见到贺云津的时候,路天雪还拽着那人的胳膊呢。 贺云津目光灼灼地看着秦维勉: “你以为我就不想你?” 他说着便将秦维勉抱了起来,快步朝着床榻走去。 “你在天上都发生了什么?你现在是仙是妖,还是鬼?” 两人一边替对方宽衣解带,一边在亲吻的空隙里见缝插针地说话。 “他们说我可能获得了太扑之力,让我试着去控制灵脉……” “然后呢?” “灵脉之力甚巨,我被它吞噬,在幽谷中缠斗……” 秦维勉伸手放下床幔,将榻间的风光笼起,气喘着问: “你制住了它?” 贺云津停下动作,褪下身上仅存的衣袖,昏暗之中,那臂膀上忽然现出蜿蜒的脉络,金光灿灿。 秦维勉呆住了。 “这是……” “这就是灵脉。” 贺云津收了神通,专心去抚慰怀中的爱人。他省去了在幽谷中缠斗的过程,省去了他如何一次次被灵脉冲散魂魄又重新凝聚,如何一次次借助灵脉之力重塑自己的躯壳又被再次打得灰飞烟灭。 所幸他战胜了,将灵脉的源头收束起来,并在那上古力量的支撑下化育成人形。 其中的艰难苦痛秦维勉没必要知道,现在他只想一慰相思之渴。 第162章 秦维勉早想贺云津想得发狂,前一世的记忆那样真切,他每天每夜都能忆起跟此人交缠的感觉。 思绪早被冲撞得跟声音一样破碎,秦维勉迷迷糊糊地想,贺云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先后为人为仙为鬼的这位,现在该叫什么呢? 不过贺云津曾经告诉过他,灵脉由上神控制,借以影响至道。 现在灵脉在贺云津的身上,那他叫什么呢? 神。 或者,贺云津便是道吧。 云霁雨收之后,两人依偎在一起休息,秦维勉忽然想起一事,立刻询问贺云津: “想来你现在可以随心变化了?” “是。” “太好了,那你变个女人,给我当皇后吧。” 贺云津身体一僵。虽说他的躯体早已被打散,如今的实形不过是靠神力凝聚而成,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男子,他心中一时大为惊骇。 “……我还是想给你当将军,可惜,陛下已经给我操办了后事,怕是不能起死回生咯……” “这有何难,”秦维勉假装听不出他的激将之法,顺从地咬了钩,“我给你的心意,自然都能兑现。”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伙伴,还有几个人冲过终点,能不能让我看看> 别走开,后面还有番外,包括但不限于小九的下落、别扭的老小神仙古雨以及秦二飞升后的生活!前世今生还有什么想看的也可以许愿~ 下一本也是可以期待滴,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