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 瞻云 第1节 瞻云 作者:风里话 简介: 上林苑狩猎,皇太女遇刺身亡。 薛壑领兵赶回皇城时,江瞻云已经尸骨不全。 未央宫明光殿里设着她的衣冠冢,里头放着寻回的半个玉铃铛。 世人皆知,嵌七宝玉是益州薛氏祖传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只是这一代皇太女言行乖张,更与薛壑不和,嫌弃玉珏单调,生生派人制成了铃铛。 戴在脖颈间也就罢了,她还用余料做了足链小铃铛,红罗帐中里即便他不在也能叮叮当当响不停。 新婚夜,恪守礼节的青年郎君就是被这般气出殿去的。他宁可领军镇守边地一生,也不想和这等少主共处一室。 “殿下若不改改性情,收收脾气,早晚——” 性命堪忧,江山易主。 这八个字,他想说很多次了,那日到底没忍住。 谁曾想,一语成谶,江氏一脉至此断绝。 为保社稷安宁,薛壑力排众议,扶年仅十三岁的异姓王明烨为新皇。 ** 新皇继位的第五年,薛壑将族妹薛九娘扶上后位。 他想的很好,如今朝局之上他稍占上风,若再控住后廷,便能重新改天换日。 他要恢复江氏天下,给江瞻云报仇。 原来,当年的始作俑者就是他一手扶持的新帝。 知晓真相的那年,他从教坊中救下一名女子,让她顶替了早夭的族妹。派人精心教她六艺,亲自授她文武,将她养成一把听话又锋利的刀。 只是自这把刀入了九重宫阙,上了至尊位,薛壑愈发觉得难以控制。 直到那一日未央宫论政,文武百官当前,新帝被身后长剑贯胸而过。 垂帘的皇后掀帘而出,一手拔剑踢开天子,一手捧着天子玺印,对着被溅了半身鲜血的薛壑盈盈笑道, “孤实在想不出,除此以外还有何旁的法子,能让孤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 江瞻云贵为储君,年少放浪不羁,任性而为,终于在十八岁那年栽了个大跟头。 所幸天命顾她,留她一口气残喘。 既没有死绝,她便是爬也要爬回属于她的位置。 然前路险阻,举步维艰。 忽有一日,她寻得捷径。 那是在长街尽头,她看到了她那位在新婚夜被她气走不曾入洞房的驸马,那个暴着额角青筋与她说“若非前人盟约即定,臣绝不会尚主”的年轻将军。 青年从马车上下来,腰间香囊不慎落地,香囊中滚出半个玉铃铛。 他面无表情地捡起来,给铃铛拂尘的手微抖。 注: 1、女主名字江瞻云,出自成语“瞻云就日”,原指贤明的君主恩泽黎民,后又指得近天子,追随明主。 2、【皇太女vs权臣将军】,女非男c,男女主皆非完美人设,各种缺点,前期彼此讨厌,各种看不惯,结局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欢喜冤家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主角视角:江瞻云 薛壑配角:温颐 穆桑 明烨 常乐天 一句话简介:薛壑开始想念江瞻云足腕间的铃铛 立意:瞻云就日,我以我血荐轩辕。 第1章 六月季夏,晌午时分,上林苑中骄阳滚火,光若鎏金。 “咚!咚!咚!” 一通鼓起,西北方的兰田山半坡上玄鹤昆鸡振翅,大雁苍雕横飞,孔鸾凤鸟翱鸣。飞禽或跃立于山巅树梢,或腾冲上九天云霄 。随日影偏转,时时现出身姿。 “咚!咚!咚!” 二通鼓起,兰田山脚下兔羊狐鹿脱网飞掠,散入丛林;虎豹狮猿出笼,奔向林间。走兽纷纷,有体态矫如旋风者,尾巴扑扫草叶;有力大如山缓挪者,在丛林留下足迹。 上林苑豢养的禽兽出馆离笼,在一个时辰后,皆入预定范围。 “温大人,兰田山上一切安排妥当,殿下可随时入山行猎。”一卫士从山径策马而来,至对面半山腰的凉亭中复命。 亭中跽坐在席的少年名唤温颐,乃南阳温氏子弟,不久前兼领了东宫卫尉一职,掌屯兵,警卫东宫。 这日着一身玄色戎装,束发规整但未簪冠,当是午后要随太女殿下一同狩猎,衣冠从简。 他合上兰田山的地貌图,起身从长案拿了远观镜,至亭外眺望兰田山。 各点位的防守禁军、围猎禽兽的铁网栅栏、各方行猎的路径、所有的风吹草动再一次尽收眼底。 “大人放心,按照您的吩咐,花豹和洞狮这会都被赶到了山阴之地的柳庄亭一带。那处有驯兽奴乔装伏候,既不会扫了殿下兴致又可以防万一。”卫士随他出来,继续回话。 温颐往山上走了一路段,将对面整个柳庄亭重新观过。 夏日就要过去,万柳拂垂翠如碧波。山中风过,柳丝微摆,似涟漪轻漾,转眼平复如镜。 “冲!” “冲!” “杀!” 温颐却蹙着眉宇,心潮起伏,难以平静。直待身后传来震天声响,方回首望向南面的昆明池。 池上浮光跃金,千帆林立。 百余艨艟列于池西,船形狭长,航速极快。闻鼓声传令,分批向东驶去。 池东有龙首船泊岸,其高可与天相接。三层顶上展凤盖,竖华旌,迎风烈烈。二层楼中垂帘幔,有人端坐其后,十一冕旒轻晃。至下层甲板上,已经表演完的兵甲列队下船,新靠近的艨艟上则又送来一批兵士登船。 东西之间,水波汹涌,叠浪如雪。有走舸轻舟穿梭往来,六人一船,作以传信、侦察、维持秩序之用。 今日太女江瞻云在昆明池代帝阅兵,声势浩大。 此番入京受阅的有幽、并、徐、青四州兵甲,这会龙首船上被检阅的是最后一支青州军。 一千兵士分四次上船,已经完成军演的兵士校尉同新一批上船的校尉,数人间打着眼风。前者庆幸顺利过关,后者列队甲板,目光扫过龙首船二楼身影。 相距甚远,高数丈,即便随鼓声响起,罗纱帘幔缓缓打开,现出太女身姿,但储君尚有冕旒遮面,底下将士难以看清君颜。 看不清是好事,这意味着居高临下的太女也未必能看清甲板一举一动、细枝末节。 到底是女儿身,以往君主皇孙阅兵,哪个不是身披铠甲,骑跨战马,从受阅的队伍身前过,偶尔还会下场入队伍中,执刀握戟和战士们嘘寒问暖。 如今一介娇弱女流,唯有端起架子高□□座,唬人罢了。 甲板上的青州军自得又鄙夷。 这会得鼓声令,口号铿锵,呼进喊杀;又有征袍凛凛,甲光映日;配与手中新制的盾与矛,仿若当真是为百姓承重的脊梁,为社稷拓土的步伐。 士气,衣着,武器,体现军队雄姿的各处,此刻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龙首船上,落入少年储君的眼中。 一刻钟后,这批兵士表演结束,最后一批登上来。 一艘走舸在近龙首船畔停留,立于船头的少年目光灼灼盯看无人的艨艟水位线上升,载人的艨艟水位线下沉,起起伏伏。 午后艳阳高照,光耀在他挺拔的背脊上,略显单薄的后背左右肩胛骨张合,带动夏日衣袍,布帛悉索扯动,这并不是寻常呼吸可以做到的。 乃盛怒所致。 走舸入池心,混入群舟中。少年回来舱中,粼粼凤目睁阖,端茶灌下,扔盏在案。 “不知何事惹殿下生怒?”舱中陪侍的五人,为首一老者乃尚书令兼太女少师,温颐祖父温松。 “老师不知?”少年一副男儿貌,开口却是女儿声,正是储君江瞻云。她摇扇驱热,示意诸人同坐,“你们方才在舱中,难道不曾掀帘细观?” “还望殿下明示。” 少年盯望老者,笑道,“这个时候了,老师还不忘考孤!” “殿下心细如发。”温松颔首道,“说说吧。” “其他三州暂且不提,最后的青州军简直荒唐至极。边军既是奉命回京受阅,择健将,着新衣,执利刃,这等举措自然无甚挑剔。然我朝乃马背上得天下,历来军演受阅等同实战。新兵或许不懂,顶头的可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他们不会不知战士上战场,最忌新衣不适,拖累拼杀;新靴不合,滞待冲锋。战场刀剑无眼,稍有差池性命危矣。军需处凡挑得衣物,都会提前下发,让将士们穿戴适应。然今日这受阅的一千青州军,人人着新衣,铠甲锃亮泛光,几欲晃了孤的眼……”江瞻云越说越恼,被怄笑道,“他们自个都被晃眼了。前后四批人,每批人中都有那么几个或因衣衫不合适、或因铠甲反光,导致出招不及不准,下盘不稳不实的。” “孤在想,可是青州边地将领见孤年少,特意为之来考验孤的?” 江瞻云的话停下,船舱内便随之静下,诸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衣袍之纰漏,孤且当他们是为了颜面。”舱中依旧无人应话,只有储君的话语愈发冷凝,“但是武器呢?怎会如此沉重不便?” 论及“武器”二字,诸人的面色有了细微的变化,舱中愈发静默。 “武器,如何?”终究还是温松再度开口。 江瞻云摇着小檀扇,冷笑道,“池上艨艟百余搜,其中载兵士上龙首船的的两艘,乃孤这数月里特意命人提前试重,在船身标了清晰的水位线。” “青州军被阅的一千兵甲入长安之前,个人功绩、特长、出身、躯体各数值都录于卷宗,孤独拎体重一项载于册。后择出其中最重的两百五十人,合以武器算之总重。” 江瞻云至此不再言语,唯有折扇轻摇,飘出香风阵阵,好整以暇看一众老臣。 诸臣逐一颔首,显然已经明白储君的意思。这日少年留假身于龙首船,自个却化妆儿郎混迹群舟之中,绝非贪玩胡闹。 瞻云 第2节 参加受阅的兵士执兵器乘坐艨艟而来,船身自然下沉。 但二百五十位兵士连人带衣加之兵戈的辎重,即便是最大量,下沉水位线也该在船身第二道绿线起伏,可如今却远超绿线往上的蓝线,几欲达到最高处的红线。这个差距实在过大,唯一的解释是兵士手中兵器的分量超重了。 大魏立世百年,之所以能够在开国不久便统一东齐,南燕,收复东南十余小国,其中武器的革新功不可没。 也就是精钢坞的使用。 精钢坞制作的武器分量极轻,乃寻常钢铁所煅制刀剑的十中之三。运用于战场,尤其是水战,可让船只更轻便,也可让兵士多携兵刃。 如今却是兵器分量过重! “煅造兵器的考工令处,孤去岁已派三千卫调查,上月有了结果,配方安好,人员清白。” 诸人闻此,又是一惊。 所以这样分析下来,只有一种可能,问题不再朝中,乃在边地。青州军中,将领倒卖精钢坞兵器,然后锻造出劣质武器以自用,余费自贪。 将无战心,兵无利刃,可不就不堪一击吗?竟连区区高句丽都抵挡不住,三月里青州城被突袭至兵败求援的战报传回京畿,令人乍舌。 而今日光景,青州军定是将全部的精钢坞兵器都倒卖干净了,以至于入京受阅的兵甲,只能握寻常武器,连门面都装不了。概因是那处将领知天子沉疴已久,太女又是娇纵女郎,阅兵只是走个过场,大意了。 五位臣子眼风扫过,半为边将愠怒半为太女欣慰。 少顷,太尉穆辽开口,“那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可是要派人将青州将领押解回京?” “兹事体大,殿下还是先同陛下商议的好,这些人里有不少是同陛下一起征战过的,其中大部分是武安侯的部下,这一旦动起来……”光禄勋许蕤开口道。 “臣附议。”大司农封珩颔首道,“虽说去岁陛下已经将大半军政大事都交由殿下处理,但毕竟此事牵涉甚广,殿下三思。” 剩下御使大夫申屠临默了片刻后亦点头称是。 “父皇休养中,不宜叨扰。”江瞻云拢了小檀扇,扇尖有意无意地蹭过耳鬓,“两日前,庐江长公主已经奉命上路,将青州军八百石及其以上将领,秘密带回长安。今日之举,一来为验证青州军中贪污一事,二来是孤给诸位的答卷。” “诸位满意否?” 大魏是个很特殊的皇朝,百余年间历经四代帝王,出过两任女帝。 实乃开国太祖膝下二子皆幼年而薨,不得已立长女为储君,便是后来开创“景璧之治”的文烈女帝。文烈女帝少时走失流浪,致体弱多病寿数难永,独子被害后,未再生育。而是建立育婴堂,收养弃婴,抛弃血脉传承,从中择体质康健者悉心培养,如此有了第三代靖明女帝。故而自靖明女帝起,后人实非江氏血脉,此乃皇室密辛,只为大魏历代帝王所知。 靖明女帝在君母安排下择益州薛氏子为皇夫,后育有一双儿女。皇朝历经两任女帝,已是女相女将立于朝野,朝中女官将近半数。若是能再延续一二代,女子地位或可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靖明女帝原本亦是立长女为储,乃隆麒皇太女。 许是彼时国业昌盛,朝中安定,隆麒皇太女骄而失稳,心为情困,毁婚于世代联姻的薛氏,竟与匈奴质子相恋,更应诺以“天下聘”,共享江山。如此举止论调传遍朝野,引臣民激愤,靖明女帝亲斩其于未央宫前殿,以平众怒。彼时女帝以至中年,后嗣难育,亦非所有人都能有文烈女帝之格局,养他人为子传做继承人。于是皇位传给了幼子,便是当今天子承华帝。 承华帝前半生可谓功在社稷,因长姐隆麒之故,谨遵母训十数年如一日,视匈奴为死敌,四征匈奴,终于在承华十八年,驱匈奴以祁连山以西,拓宽了疆域,平定北地边防。 功成之后,扬名四海的天子开始狂妄起来,行事多独裁,少纳谏。然相比这些,其中承华廿年废出长达五十余年的女官制度乃其做得最出格的一桩事,却为群臣拥护。毕竟即便皇朝出了两任女帝,到底更长久的千百年都是男主天下。 定国改制,功业有成,于承华帝本该是荣耀又自满的一生。却不想废官改制后的翌年,太子狩猎坠马而亡,同年冬刚及冠的阴平王染风寒不治离世,转年十五岁的豫章王染天花而薨。至此,承华帝膝下六子一女,三子死于战场,三子接连薨逝,唯剩公主江瞻云。即便如此,他也未想将江山交给她。又一年,徐贵妃临盆,一尸两命。已过天命的承华帝终于害怕,疑是自己废弃女官制,惹怒君母,愧对先祖,方被惩罚至此。遂力排众议,立年仅十岁的公主江瞻云为储君,八年来悉心教养。 只是如此权柄重落女子手中,朝臣多有不甘,承华帝方择了以温松为首的五位股肱之臣辅弼少主。 今日,江瞻云这一问,方由此而来。 储君天资聪慧,行事雷霆缜密。 诸臣自是满意。 “今日事不传第七人,都退下吧。”江瞻云摇着小檀扇,一侧扇头已是数次忍不住划过鬓角。 然温松走在最后,去而又返。 眼见接储君的走舸正缓缓驶来,船上划桨的少年眉目无双,吹箫的儿郎风姿俊逸,江瞻云立在船头与他们展颜,分了一点余光给尊师。 “老师还有何事要叮嘱?” “乃驸马一事。三月里您大婚,当夜青州战败的急报传来,驸马连夜赶赴。如今已经成功退敌,还请殿下召驸马回朝,侍奉您左右。” 江瞻云看他一眼,笑道,“他乃向父皇请的命,孤何来权利召他回京?再者,他喜欢边地不喜京畿,孤成全他便是。” “殿下此言差矣。”温松拱手道,“自靖明女帝联姻薛氏子开始,薛家儿郎或为驸马或为皇夫,皆为女君之护身符,不离左右。臣知晓殿下不喜驸马,然君者何论情爱,自当利益为上。益州薛氏,殿下正需用之。” “老师这些话,与其劝孤不若去劝驸马,是他自己请命离开而非孤将他赶出长安。”江瞻云已不看温松,目光全在即将靠近的另一艘走舸上,摸着鬓角嚷道,“杜衡来了没,让他滚上来,孤要痒死了!” 温松阖目而叹,“再一桩便是这处,按理殿下内帏之事,老臣不该多言。但殿下如今是储君了,不是寻常公主,还是要以保养玉体为重……” “老师既然提到孤内帏处,孤正好有一事要同你说。”箫声缭绕的走舸就要靠过来,江瞻云眉眼柔柔,皆是欢色,“孤晓得老师的好意,恐他们一味奉承讨好,恐孤不知节制沉迷其中,身边没个端庄持重的人照料。” “老臣不敢。” “这有何敢不敢,您所虑正是。” 船已抛锚泊下,箫声止歇。一少年从舱中走出,踏上这处的甲板,接过储君手中檀扇,还不忘同温松点头致礼,后一边打扇一边引路。 江瞻云搭着他手腕,登上走舸,转身对温松道,“温颐,你的长孙,孤的师兄,长安名门公子的典范,最是端庄持重之人。孤向您要了他,让他常伴孤之左右。” 作者有话说: ---------------------- 阅读排雷: 1、这本是《见月》姐妹篇,但没看过那本的也不影响阅读,相关背景会做简单的介绍交代。 2、本文还是以感情为主,大该就是讲两个犟种从相看两厌到彼此看顺眼相伴一生的故事。但女主是储君,中期会是女帝,所以非处,介意慎入。男主处。 3、有部分权谋,但不多,微群像。 4、女主因为身份和经历,很难相信人,包括男主,可能对男主控不太友好,慎入。 最后祝阅读愉快! 第2章 【雷震震,电耀耀。明德乡,治本约。治本约,泽弘大。加被宠,咸相保。德施大,世曼寿……】(1) 长扬宫,储君在上林苑的下榻处。 这会殿里鼓瑟笙箫正开宴。 琵琶女冰弦撞铁,肃穆铿锵的曲调的里流淌出婉转缠绵之音;舞姬立盘上,足尖击鼓面,细腰素手流云袖,旋转颠倒天地间。 冰雾缭绕,夏日幽冷;曲不成调,舞者见袖不见姿。殿如海上琼楼,人似天上仙娥。 近了,才知乃室中央置一樽三尺高的青铜蟠龙冰鉴,八方龙口喷吐寒烟冷雾。又因太女归来,命人将四方角上的兽形冰鉴一并开启纳凉,方有此像。 此刻,宫人正从中央的青铜冰鉴中捧出各色酒水膳食,奉给左右观赏歌舞的众公子。 然歌舞虽盛,参宴者却多来无心欣赏,或时不时侧首眺望,或以余光偷观,或索性双目灼灼……望向阶陛高台、罗纱帘幔后。 江瞻云幼时在上林苑长大,生性肆意,交友全凭性情,不拘男女。十五及笄时已经做了五年储君,内帏多儿郎。幼年玩伴,豪族公子,江湖教坊各路门客,皆有之。平素常与之纵情宴饮。 只是近大半年来,一则天子病体沉疴,几番发病,她侍奉左右;二来为查朝中贪污事宜,她遣调人手布局,分身乏术;三来为婚事,多番为少府卿、宗正处围堵。如此诸事缠身,便已许久不曾过来看望他们。 这厢借夏苗军演之际,方与之同乐。 诸人也想她,奈何冰雾如团云遮目,帘幔上云母琉璃反光,根本看不见后头人影。 “都下去!”右侧第三位上的少年名唤齐尚,原是最早侍奉江瞻云的人,这会夺了琵琶女的的琵琶,按弦压声,谴退一众歌舞姬。 殿中静下,唯听他琵琶声声响起。 于是又一位少年铺盏在案,倒水盏中,持箸击盏以和音。 很快,数人默契离案出席,覆面具披玄甲,持矛握弓,纵身折腰,作巴渝舞。 【磑磑即即,师象山则。乌呼孝哉,案抚戎国。蛮夷竭欢,象来致福。兼临是爱,终无兵革……】(2) 又有左侧儿郎星眸半睁,展喉高歌助兴。 帘幔在云雾之中轻晃,罗纱上碎玉珠翠幽幽闪光。 “好了没?”江瞻云半倚在矮榻,手中比划着卢瑛的玉箫,闻外头动静,抬脚踢了踢杜衡,“痒死了。” “就是,我俩还等殿下玩六博呢!”宋安同卢瑛席地坐于江瞻云下首,正在摆放博具。 卢瑛接回玉箫搁在一旁,捡起小檀扇给女郎打风,闻耳畔琴声走音,不由往外头看了眼,“再过会,齐尚就要哭了。” 话落,陪侍的三人一同笑起。 “殿下稍安,就好了!”杜衡已将江瞻云面上皮具清除干净,只需最后用五味子粉兑水,将面上粘黏皮具的鱼胶清洗干净便可。 “早知殿下要戴这般许久,臣定不给您使用,这皮具乃兽皮泡药打磨,到底不比人体本身的皮肤,且鱼胶不可久用,易伤肌肤。要是长时间使用,或许牛皮胶更好。” 鱼胶除净,现出一张洗净铅华的脸。 江瞻云称不上绝色,但宽额广颐,面若银月。尤其一双丹凤眼,上下两片浓密长睫含住乌黑眸子,含不住锐利眸光。偏她又爱笑,三分娇嗔分去了眼神的峰冷,自成一段水墨疏朗的风韵姿容。 “即是牛皮胶好用,你管殿下用多久,自给殿下最好的。这厢给殿下折腾这样久。”宋安不满道。 江瞻云从卢瑛手中抽回小檀扇,以足点宋安,“去把帘子撤了,你俩先下一盘。” 二人欢声应是。 “方才宋郎说的正是,你有好的,怎不给孤用?” 杜衡坐在榻畔,以玉颜玲珑粉给她敷面,“但凡有好的,岂有不给殿下用的道理。臣说的牛皮胶面具,乃臣的设想,还在研制中。左右是挡光防晒,殿下戴帷帽便是,今个何事劳您戴此面具?” 他最后的话落下,卢瑛铺排六博的手僵住,抬眸不安地望向他。杜衡得他一眼,顿时反应过来,一下跪在了榻畔,“臣多言了,殿下恕罪。” 江瞻云阖眼揉着太阳穴,一时并无反应。 “殿下——”杜衡嗓音发颤,“臣就是话赶话,绝无他意,臣……殿下开恩!” 他们虽在上林苑,但多少也闻得风声。如今正值朝中严查贪污之际,此番夏苗储君代帝阅军,多半还带着旁的任务。尤其是需要换妆私服而行,便是更不能为外人道也。 江瞻云睁开眼,手中扇头从他面庞,耳鬓、脖颈一路滑过,最后在脖颈青筋上停下,施力戳去,垂眸看他手中一盒新制的珍珠粉,香滑细腻。 扇头力气愈重,杜衡跪身不得后仰,面色慢慢发白,已近窒息,珍珠粉就要从手中洒落。 “你但凡没有这个手艺——”少女摇开扇子,“回自己院子,日头下跪上两个时辰。” “谢、谢殿下。”杜衡吓得不轻,口中干涩,一时竟启口艰难,唯有大颗汗珠滚落下来。 不怪他如此反应,实乃上一个长扬宫中意欲探听储君行径举止的人,是按细作处理,施以的“马刑”。 所谓“马刑”,乃将人缚手捆绑,以马拖行,马群随行。马群由御马官控制速度,可随时踩脖踏头致残致死;亦可拉开距离容他性命。受刑者则为前马拖行,目光所及万马跟随如阎罗急追。纵是闭眼不看,马蹄声如黑白无常勾魂声仍在。神识清醒却眼见身体皮肉磨去,白骨渐显渐断,鲜血越来越干……乃身体和心理双重折磨。 这本是御史台拷问疑犯的刑罚之一。江瞻云偶然看到,用在了这处的儿郎身上。 不同的是,她无需他招供甚,她只需杀一儆百。 于是,那日天马一如往常,天地间驰骋。只是茫茫草原上弥漫血腥气,从晨曦到日落少年郎皮肉和尘泥,血染青草间,最后稀薄月光下就剩得一副残缺不全的白骨骷髅。 瞻云 第3节 “管不好自个的嘴,此番孤就不带你回宫了。”江瞻云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杜衡转眼失宠。 丈地外,宋安已经带人挂好帘幔,日光携冰冷雾气铺洒过来,待杜衡离开方小心翼翼开口,“那敢问殿下,我们何时能随您回宫啊?” “明日。” “明日夏苗毕,我们就能去未央宫吗?”一时间,连一贯沉稳的卢瑛亦不由激动起来。 “没错,孤此番前来,就是带你们回未央宫,入明光殿的。”江瞻云话落,四下沸腾起来,又齐齐跪身谢恩。 “都起身吧,今日最后一日在林中,孤与你们还同往日一般自在。来日入了宫,规矩多,便看你们各自造化了。” 只要知情识趣,管好自个口舌,殿下待他们从来君恩深重。 诸人谢过,殿中彻底松快欢腾起来。 齐尚将琵琶换了箜篌,又从箜篌奏到古琴。 曲调亦从夜半月色的温柔,转到九天瀑布飞流的激烈,未几又是骏马腾腾过草原,过洼地,过险峰、过心坎……听得原本席地而坐观宋卢二人对弈的江瞻云眉宇颦蹙,忍不住随手拾了竹箸掷去,“发什么昏,错了几个音了?” 齐尚不避不让,素指挑拨琴弦,一曲《鹿鸣》还未过半,又错两音。 曲有误,周郎顾,换了性别也是一样的。 “上来。”江瞻云再忍不住,撑额发笑。 齐尚这才长眉微挑,步上高台,神情倨傲地扫过太女左边剥葡萄的少年。少年只当未见,将剥好的葡萄奉给主上。 “少欺负人家,没位置给你吗?贺郎就比你直率,孤帘子一掀就自个跑来了。”江瞻云拍了拍右侧的空位,“你过来给孤篦发。” 齐尚闻“篦发”二字,这才有所展颜。从侍妆宫人盘中取了玉篦,挺直背脊跽坐在侧,梳理逶地青丝,“殿下觉得如何,可舒缓些?” “手艺又精进了。”江瞻云目光落在六博上,看出了卢瑛布局的意图,从宋安手中将剩余博箸一把抓来,略一凝神,投箸入琼,竟是六箸皆白,为“五白”采。 周遭一阵欢呼。 于是,宋安的散旗变枭旗,切入“高”道,直逼卢瑛“水”部,顷刻间扭转局势,反客为主。 “没殿下帮衬,你都不知死几回了。”卢瑛嗤笑。 “那谁让我有殿下的!”宋安捧了盏茶喂给江瞻云。 …… 二人理棋重开。 “这段时日,孤七八个月没来,你领着他们再此编舞练曲,修养身心,很好。”江瞻云阖着眼眸,舒缓神经。 “殿下既念臣的好,可否赏臣些什么?” 江瞻云今个做男装打扮,簪了一枚云纹滚金的一字云鹤簪。雕纹古朴大气,簪身冷金流溢。 齐尚已将半散的青丝梳透,这会正欲为她解髻,伸手抚摸。 “要甚去私库取,这支不能给你。”江瞻云后脑微仰贴在他掌中,樱口衔住了左手少年喂来的葡萄。 “库里珍宝自是稀贵,但无殿□□温气味,臣就想要个特殊的。” 江瞻云眼角溢出笑,睫羽似蝶翼掀起,扭头半搂住他脖颈,按下他脑袋,将还未入口的葡萄渡了过去。却又未容他唇齿来接,自己捏住了葡萄,扯开他衣襟,捻在他脖颈锁骨处。霎那间,甜香扑鼻,肉烂汁溢,淋漓淌过她指间,濡湿他襟口。 她将手指喂入他口中,“甜否?特殊否?” 齐尚颔首,吻少女五指。 “好好梳头。”江瞻云剜他一眼,素手伸去,侍者端盆捧巾上来盥洗。 “奴来!”贺茗不满葡萄被喂给了齐尚,争先上来托起少女的手,“奴也要吃。” 江瞻云反手扣住他,两只手一起入盆中,指间弹起,激了少年一脸水。 少年想起前岁汤泉共浴,女郎也是这般扬了他一脸,对着他咯咯笑起,顿时红了面庞,半点恼意都没了。 “那劳殿下给奴擦一擦!”少年蹭在她怀袖间,话这般说着手下功夫却了得,娴熟地按揉筋骨。 江瞻云揉了揉他脑袋,喂给他半盏饮剩的醴浆(3)。 殿中冷雾团团,丝竹声声,君臣酒酣情纵,笑意欢腾。江瞻云枕在齐尚腿上,足被贺茗捧在手中揉捏。 卢、宋二人还在拼杀,缠着少主下注,赌他们哪个会赢。 台下诸人也喝得东倒西歪,有趁兴高歌者,有弹琴助兴者……一派靡音丽影。 “殿下恕罪!” 一记突兀的告罪声在此时响起。 江瞻云半睁眼眸往下看去,问那跪首的儿郎,何罪之有。 儿郎慢慢抬起头,目光挪向身侧的席案。 案几大幅度偏移了位置,四方席子一角翻起,席面更是被洒了酒渍。 此乃左边第一席,是驸马的位置。虽人不在不必奉肴,但位序不可废,凡宴饮自要留座。这会显然是诸人兴致高昂,这人离席纵酒,撞倒了驸马位,弄脏了地方,实乃大不敬。 “你是故意的吗?”江瞻云问。 “奴怎敢故意,奴多饮了酒,手足不稳,又见殿下回殿,心中激动,方才、才……” “那少饮些就是了。”江瞻云温声安慰,“无心之失,恕你无罪,回席吧。” “谢殿下。” “殿下不可轻纵——” 两个声音接连响起,后者从外踏入殿来。 诸人闻声望去,正是将将部署完兰田山狩猎场归来的东宫卫尉,温颐。 作者有话说: ---------------------- 【雷震震……世曼寿。】【磑磑即即……终无兵革。】(1)(2):均出自《汉书礼乐志气》中的《安世房中歌》,非原创。 醴浆(3):甜酒,度数很低;也指甜美的汁水。 第3章 “殿下,此人即便是无心之失,也属行为不端。侍奉君者,言行要谨,举止要慎,‘谨慎’二字该时时悬于头顶。纵是宴饮之时,也该心怀尺度,手足有序。” “退一步说,乃殿下恩德,许他们今日畅饮。他们可离席,可劝饮,但也当在三座之内,同列之间。而他之座位乃在右列第七位,竟能掀翻左列第一位的驸马席案,将酒泼洒其间,可见举止毫无尺度,放浪至极。今日其人之举,虽在殿下别院发生,殿下仁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这般不拘束自己行径者,来日入东宫,莫说指望他对主上行劝谏之责,怕是只会遗祸主上……” 江瞻云背靠矮榻,手中一柄小檀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击地面。定定望向阶陛下义正言辞的男人,耳畔声声都是他片刻前所说的话。 “殿、殿下……” 犯错者颤颤求饶, “殿下!”欲罚者咄咄逼人。 “除卫尉外都退下。”江瞻云瞧了半晌,目光有些游离,忽就眉宇生笑,阖了眼眸, 众公子应诺跪安,脚步声轻而齐。须臾,待衣帛悉索声,环佩叮当声都渐渐远去,殿中半点声音全无,江瞻云方睁开了眼。 今日还有事,她不曾饮酒,但有些乏了,神思不聚。以至于青铜蟠龙冰鉴中的寒雾升腾弥漫,隔在两人中央,让她半睁半阖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 尤其是殿中少年的话还在耳际萦绕。 尤其是从来温厚清贵的人难得生了愠怒。 寒雾渐浓,殿门口寸步不离的三千卫成为背景,玄甲黑压似半山植被,显得殿中男儿如青松。江瞻云看出了重影,唇齿间滚出一个名字,“薛御河……” 殿中针落可闻,温颐抬眸看她。 四目撞上,少女丹凤眼中映出一双温润眸子,比薛壑鹰眼冷厉要耐看许多。 “孤耳根子好不容易清净了两日,师兄是被薛壑上了身还是勾了魂,也同他一般啰嗦!你在东宫上任,不在御史台办差。” 薛壑入京,领的是御史台的职位,意在监察百官,谏匡人君。然监察百官的职责和权力,御史台清正殿中写得明明白白,经百年修缮,更是从中央到地方,皆清晰可考。然对人君的劝谏,虽有基本成行的条文,但细节处朝朝更改,代代不同。尤其是女君临朝,本就稀少,条文法典自然也就少了许多。 年轻的御史,入京之后,花了一年功夫修化细节,整理成册。 方才温颐所言的诸如“宴饮之时,该心怀尺度,手足有序”、“离席劝饮,当在三座之内,同列之间”便是出自薛壑所著的劝谏君主行乐篇中的《上君宴饮其二之臣下陪侍篇》。 著作成篇,卷宗奉到东宫时,江瞻云一目十行阅过,直接掷于其足下,拂袖离去。薛壑无话,弯腰捡起,翌日再谏,不得君纳,遂三日修而又谏……直到江瞻云再不扔开,方回去御史台,命侍御史正式修纂成文。 薛壑则另抄一册,置于明光殿书房中,作为太女省身书典之一,令人三日读诵一回。江瞻云虽从来不理,但日久天长多少记得一些内容,今日从温颐口中闻来,方才苦笑不已。 薛壑简直阴魂不散。 温颐闻言愠色更深,又不得发作,无奈深吸了口气,“驸马在京之际,确托于臣,道是臣与殿下亲近,让臣多劝殿下。殿下之身非己身,肩要担万钧,当减娱乐,少纵兴,养体魄,修性情。” 江瞻云向他招手,命人往前一步,灼灼凤目上下打量,“你们挺要好啊!私下饮过酒,还是品过茶?” 温颐经不住她看,气势矮了三分,“臣乃一心为殿下考虑。” “师兄若也要说这些车轱辘的话,那便也退去吧。”江瞻云敲着扇子,哼声冷笑,“孤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至于被耳提面命。” 温颐垂下头。 殿中彻底静下。 唯有滴漏声声,寒雾腾腾。 许久之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从殿中参拜处走向阶陛,再踏上九阶,很短的一段路,但温颐走得缓慢、犹豫、小心翼翼,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在高台边缘、距离江瞻云半丈之地跽坐下来。 “你要赛马,是我递的缰;要饮酒,是我备好醒酒汤;哪怕是收人入室,我也不曾阻过你,有些还是我荐给你的。我知你有分寸,怡情罢了。我说为你好……”温颐环顾四下,声音更轻了,“这回来此,你可是决定要把这处的人都带回明光殿?” 温颐人如其名,温和,好涵养。私下说话温沉亲和,事事如她愿。 江瞻云很受用。 “当然,之前就与父皇说好的,孤大婚后接他们入明光殿。”她用扇尖点了点身边的位置,“师兄问这作甚?” 温颐起身坐过去,但还是保持了一臂距离,顿了片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方启口,“还是再缓缓吧!” “这是谁的意思?”江瞻云感到莫名,“谁让你来说这话的?父皇还是御史台?” “是臣自己的意思。” 瞻云 第4节 殿宇深阔,寒烟冷雾缭绕,从菱花窗牖撒入的日光格外稀薄,铺陈一地碎花,少年男女坐在高台一角,日影中小小一团,瞧着很是亲厚。 “若是驸马如今在京畿,与殿下琴瑟和鸣,殿下将婚前侍郎迁入寝宫,自然无甚可言。既彰显驸马气量,又是殿下的恩德。但眼下驸马离京,还是在和您大婚当夜离开,虽说是因公调离,但……”温颐瞧着江瞻云神色,“军务再急,朝中有的是良将,何劳洞房中的驸马!那晚,你们吵架了是不是、他是被你气走的?” 最后话的出口,是往昔近十年一同长大、旁人不可比拟的亲近。 “那晚就是他故意找茬,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席话,尽挑孤内侍的不是……” 江瞻云长眉挑起,回想大婚当晚,至今她都不知薛壑为何生气,“今个孤难得开怀,不提也罢!” 她展颜一笑,眼尾微扬,抬手欲拨下发上金簪,“孤有桩喜事同师兄说。” “等等,还是臣先说。”因女郎抬臂间,广袖轻摆,香风萦绕,温颐抑制心跳、屏息后仰,“臣想问问,驸马挑拣您的内侍,可是要求您散了他们?亦或者不许入明光殿?” “那倒没有!且不论历代女君都有后廷内侍,他还不至于如此张狂自负。再者孤已经给足他颜面,答应在与他大婚前不迁内侍入殿。” 论及此处,江瞻云站起身子,负手立于临窗的位置,隔菱花窗牖眺望远方天际,眸色中多出两分不甘,“若非念着父皇病重,恐忤他意惹他动气,孤怎么都会辨上一辨。薛氏再尊贵,也是臣子。孤堂堂一个储君,在迎他之前纳些内侍,哪里就是不敬重他了?你们男子娶妻之前,有的是通房妾室,也没听说哪个会把她们置在外头,等迎了新妇入门再把她们接回来的。怎到了孤这处,就这般条条框框,这般憋屈了?” “因为时势比人强。”温颐换了跽坐的姿势,抬首仰望女郎脊背,“因为您是女儿身,虽说我朝出过两任女君,但后又归男帝,如今女君复起,前路漫漫来日艰辛不亚于初代女君时。眼下朝中两桩大事,一乃官员贪污,二则边军不宁,若是抽丝剥茧去查,许会涉及宗亲。宗亲之中,殿下同辈者唯余您一人,然您子侄辈,阴平王和琅琊王之遗孤皆尚在,且都是儿郎,稍有不慎……”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温颐也不敢宣之于口,只点要害,“唯有益州薛氏,百年来忠君不分男女,祖上护佑过男帝,拥立过女君,又世代尚主,手掌兵权,殿下需要他。” 江瞻云回首看他。 “东宫幕僚无数,文武皆备,殿下当是明白此间利害。”温颐补充道。 “孤当然明白。孤是在想师兄今日所为——”江瞻云背过身去,重新眺望天际,“确实一心为孤。你主张惩罚掀翻驸马席案的人,是恐他们中有人会有两王之人,将事传出离间孤与驸马,你在替孤周全;提出延缓迁他们入明光殿,是在帮孤给驸马台阶,向他示弱求和。后头呢,可是还要孤快马传信,请他回来?” 温颐颔首应是,“殿下位尊,臣可代笔传信,请驸马回朝。或者,臣走一趟青州也无妨。” “东宫文武无数,自有为殿下分析利弊者。但有些话,诸人不敢言,不好言。臣荣幸,一为太子少师之孙,又有与您一同长大的情分,所以斗胆来言。” 殿外日头正烈,室内寒气正浓。 江瞻云安静立在窗下,一时没再接话,负在背后的手拎着小檀扇,闲闲晃荡。日光穿窗破雾拢住她,檀扇隐在雾气中,只余光下暗影。人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剑,明耀又森冷。 待庐江带回青州将领,待三司审过,除去贪官,震慑宗亲,她便算坐稳了储君位。至于薛壑,合则为夫妻相敬如宾,分则做君臣各司其职,都好。 “殿下!请传书允驸马回京,后再迁内侍入东宫。”温颐不明其想,亦不知其中政务,只当她依旧为颜面而不肯让步,遂垂首叩拜,再度陈词上谏。 “师兄心意,孤心领了。”江瞻云话语落下,人已经至温颐身前,伸手于他,是个虚扶的姿势。 温颐从命,伏跪换成跽坐,却是眉间忧色重。 但见江瞻云俯身与他对面而坐,中无隔案,极近的位置,周遭冰雾冷寒,唯剩彼此气息温热。 “驸马若回来,孤不会逐他。但他不回,孤也断不会主动请他。”她伸手触在少年眉宇,一点点抚平他眉间褶皱,“如同今日事,即便内侍是故意的,孤也不会罚。孤就要在此时,将他们接入明光殿。不仅如此——” 江瞻云抬手从发髻拨下那枚金簪,送与少年面前,“孤还要师兄入我东宫。” 温颐猛一抬头,眼中顿时愧意难言,唇口张合间眼尾已泛红,垂眸不敢看她,“我、还未同祖父直言……” 储君已有驸马,旁人再与之青梅竹马也不过同后廷内侍一般。南阳温氏,世代簪缨,百年清流,还不如正常迎娶贵女。 温松执掌温氏,自是这般想。 “不必你言语,孤今日已经同老师挑明。”江瞻云将金簪放入他掌心,“此番夏苗结束,你便入明光殿。” 温颐望着她笑意明媚的面庞,有些回过味来。 掀翻驸马席案的内侍无论是否为二王的人,储君不罚、随之任之便只有一个指向,当下朝中的两大事宜即将得到解决,她基本控制了朝局。留着这处是还击驸马新婚弃走,落她颜面之举。 而她在这个档口纳他入东宫表面看来同不罚内侍乃一个意思,但其实是在给他身为辅臣之一的祖父提醒,亦是警告:储君已长成,政从己出,望他们识相。 一箭三雕! 自立储君,八年来东宫被护得铁桶般,密不透风。少女竟长得这样快,走得这样快。 偏他看得这般明白,却又无从抗拒这诱惑。 她是龙首原上高升的红日,在还是公主时,便已令他心动情起。 他凝看金簪,簪身雕的是他最爱的鹤,刻的是“修毓”二字。 “上月事多,分身乏术,错过了你的冠礼。但及冠加字,孤承诺你的就不会忘记。”江瞻云拿起金簪,示意人上前,帮他簪上,“‘修、毓’二字皆有保养之意,与颐同义。愿师兄保养德行,毓出灵秀。” 她的目光在簪上流连,欣赏自己的绘画技艺,挑眉与他祝福。 掌心残留女郎指甲划过的轻微触感,耳鬓是她衣袖拂过的淡淡香气,温颐对上她眼眸,微微垂首,“臣甘为殿下手中棋。” “天家难有真心,难尽全意,我视师兄是棋亦是情。” 上君者坦荡得过分。 然少年却只道,“臣有比做殿下师兄更亲近的身份了,殿下为何还唤师兄?” 铜漏滴答,少年储君抬眸观过,笑意浅浅道,“午歇的时辰了,你侍奉孤吧,修毓。”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大魏既出过两任女君,很多规矩自然也已设立形成。 女子为帝同男子为帝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子嗣的繁衍。十月怀胎到底需要从女子腹中出来,生产从来都是鬼门关。 是故,于侍寝之上,首先定下了规矩。 女君可以根据自己身体状况和当下时局选择适当的时候,择人交合,传承血脉。其他时候,凡侍寝者,入寝宫前都会被赐一碗药。 温颐这日随江瞻云入内寝,行至寝殿廊下自觉顿住脚步。但江瞻云没有停下,也没发话,直接带他入了殿内。 纵是心仪多年,又长她两岁,但这等事到底还是第一次,他多少有些紧张。 确切来说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江瞻云及笄宴上。彼时两人都不清醒,江瞻云饮了御赐的暖情酒,他则将寻常清酒多饮了两杯。 明光殿中云雨翻覆、金钩刺蕊,就要激浪冲天之际,浑噩中的女郎原本迷离的眼神一下聚出神采,似刀刃寒芒扼住少年,“你用药没有?” 焚身烈火难退,少年动作未止,还当是帐中把戏,欲中情话。待下一刻喉结被钳住,呼吸窒闷,竟是碎喉之险凌身,方在瞬间清醒,冷汗浇灭热火,纳纳摇首,“不、不曾。” “那一会记得抽身。”少女眉目柔和了些,钳在脖颈的两指松开,捏他耳垂,抚他后脑,好心抚慰。 灰烬重燃,他再不敢忘情。在欢愉冲达九天碧霄时主动截断,折翅从云端跌落、急雨洒在天地间。 床榻狼藉,忧欢交加不及思考,先听到了她的话语,“师兄既来我床帏间,你的步兵校尉一职便算到头了。” 温门在文烈女帝时期,先祖温如吟便任职太常,执掌抱素楼,择选天下学子为朝野添砖增瓦。是故后代子孙都在其位,阖族乃世代从文的清流门楣。 直到当今天子四征匈奴,举国尚武,温氏子弟中方有少部分人也担起武官职。温颐更在文章外精通骑射,是同辈子弟中的翘楚,家中也一直将他往武职上培养。 温颐十四岁时在秋狝中射金雕夺魁,被天子授予六百石北军中侯,以监五营。官阶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实打实的权利。在任三年,政绩斐然,一路高升至一千两百石步兵校尉。 然凡入大魏女君后廷者,参政论文不论武,任职从文不从戎。 “凡事总有代价,臣修书著学,一样为殿下效力。”温颐恭谨道。 “既如此,孤先调你去任中军校尉祭酒,任职上林苑。祭酒乃八百石文职,委屈你了。但眼下孤应了父皇,内侍暂不纳入明光殿。”江瞻云噙着笑懒洋洋倚靠在榻上,拉来正给她收拾身子的人,“这般调你过去,像是犯错被贬一般。你父亲一贯严苛,你找个时辰把他唤来,孤与他细说。” 寻常高门朱户中及笄之年的女郎,大多于闺房之内捧卷阅书,持针刺绣;大门之外偶尔小聚,赏花踏青。娇俏花样的年华,念的是离愁别绪,思的是姻缘郎君。 江瞻云也这般年纪,但已经做了五年储君。往来都是未央宫前殿,宣政殿书房,听的是朝政思的是朝局。人在何处浸染,便生何种气息。 龙首原上东升的太阳,在黑夜也开始发光,逼人不敢直视。 温颐谦顺坐在榻畔,微微抬眼看她,又很快垂下眼睑,“臣确实犯错,醉酒冒犯殿下。然臣尚是一介七尺男儿,这等事还是容臣自个同父亲说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江瞻云调令还未下达,温颐还来不及同父亲提起这事,其父便因病去世。如此,温颐三年重孝在身,这事便搁置今岁。 今岁二月,他丁忧结束,江瞻云的调令便到了;五月,他二十加冠,家中为他择妻,他未应;六月,他清醒地踏入了她寝殿,便是此时此刻。 少年储君,应他之事,一一兑现。 “发什么呆?” 江瞻云初回长扬宫已经沐浴过,这会只需盥洗。宫人捧盘持巾入殿。司寝从来好眼色,见儿郎入内寝,早早退身静候,不再插手盥洗事宜。 “没有,臣只是欢喜殿下赐字。”温颐从回忆中出来,随口寻了个理由。 “修毓”二字极好,他自然开怀。只是此刻更让他心潮彭拜的是另一桩事,江瞻云没有赐药给他。 那、是不是意味…… 意味他们会有子嗣? 她愿意诞下他的血脉? 她有内侍无数,亦有大婚盛迎的驸马,但到底还是择了他。 “殿下,今日且罢了吧。”他的声音极低,但因距离近,足矣让江瞻云听清,“申时您还要主持夏苗,这会还是歇息为好。” 话语半真半假,是他仅剩的矜持与全部的疼惜。 周遭奴仆环侍,却一点声响都没有。 半晌,才闻江瞻云“噗嗤”笑出声来,“让你侍奉孤盥洗,你想什么呢?青天白日!” 温颐愣了下,闻言余光扫过两侧宫人,面上一阵红白交错,笑意里难免尴尬。 “劳殿下伸手。”须臾,他触上女郎襟口,为她脱袍解衽,敷面浣足。 之后又有宫人引他至净室,侍奉他沐浴盥洗。相比侍寝少了很多事宜,前后不到两刻钟。但他回来内寝时,江瞻云已经睡着了,呼吸酣沉。 当是累了。 确实很累,自夏苗半个多月来,江瞻云主持祭祀、设宴四州校尉、代帝阅军一些列活动,长杨宫行书馆、龙首船思醒台灯火昼夜不息,群臣出入不绝,她每日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寝。 这般恬静睡颜,他已许久不见,她也当许久不得。 温颐没有躺下,不舍扰她片刻安眠。唯手不受控制想要抚她面庞,替她拢一拢蓬松的鬓发。是个极轻的动作,指腹才接触到她的发丝,还未贴面贴肤触碰,人便已经醒了过来。 女郎眉间有一闪而过的肃杀,很快被糯糯笑意取代,“师兄!”她瓮声瓮气唤他,往里让过半个身子,又唤“修毓”。 “抱歉,吵到你了。”温颐上榻侧躺在她身边,心跳得厉害,举止有些拘束。 江瞻云却不觉有他,抱过少年一条臂膀做枕,埋头肩上重新合了眼。 少年男女同榻,又是彼此有情,终难克制。 房中到底叫了水,但储君无需用,乃温颐在净手,洗一只指腹又白又皱的手。 净手毕,他看着指腹发了会呆。闻滴漏声响,还有小半时辰就是申时,便未再回榻,只拿出随身带的兰田山地貌图,正欲重新翻阅,最后检阅一遍。却见大长秋缓步而来,道是“内侍陪寝,若无殿下特别交代,寻常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话落请他离开入偏殿歇息。 偏殿放着储君稍后要穿戴的头面袍服。 瞻云 第5节 “殿下行猎时,发梳中分作低髻,以骨簪固定,舍步摇而择华胜,弃耳坠而带耳铛;袍服以骑衣为主,也可着裙裳,裙裳中曲裾广袖拖拽不便,故择直裾优先……”大长秋话语缓缓,“殿下起居穿戴自有六局司事服侍,但内侍也需了解熟悉,随时准备亲侍殿下。这些本该在公子被殿下择入内廷时,便由各司事交代教导。但公子此番来得突然,臣便择今日所需简单嘱咐。来日会让六司将相关卷宗奉给公子读阅,您有不懂之处,可随时传唤她们。” 女子入宫廷,确有宫中姑姑一一教导,以侍君王。 如今换了女主天下,儿郎侍主,原也是一样的。 “那……”温颐看了眼殿门边的滴漏,“那有劳姑姑教臣挽发,还有些时辰,臣当能学会的。” “婢子方才说了,今日您来得突然,殿下不会让你上手。只是婢子因职责所在,需告知您侍主的事宜。”大长秋笑道,“这会公子若无事,可以看看婢子择出的部分卷宗。” “多谢姑姑思虑周全。” 屋中人退去,温颐环视四周,缓了片刻方坐下来翻卷读阅。 一样的青竹简,不一样的字眼。 他平素读书一目十行,博闻强识,但今日观这上头字文,却颇为费力。许久才有些适应,速度快了些。然才读完一卷,便有侍者来报,道是殿下醒了,请他过去。 衣袍头面之前就被司制一行捧走,候在殿外。这会温颐入内,见宫人已经开始给江瞻云更衣理妆。 “这不是前几日你奉给孤的卷宗上的地貌图吗?”江瞻云坐在铜镜前向他招手,案前放着他留下的书简,“还未布置好?” “前日便布置好了,晌午猎物和兵甲也到位了。”温颐走上前,见她已经穿上晏紫色“万”字交领中衣,一旁侍女手中捧的也是紫气东来纹样的皂绪沙縠襌骑衣,遂拣了枚紫金双色麋鹿纹骨簪递给梳妆女使,“方才得闲,以为无事,拿出来想再看一遍,以防疏漏。” “前后阅了四五遍的图纸,各处点位上禁军人数皆清点检阅过数次,庐江也再三嘱咐三千卫相关事宜。这般若有还有遗漏,那也来不及补了。”江瞻云合上卷宗,对着铜镜扶了扶发髻,起身张开双臂由侍者更衣。 温颐从司制手中接了骑衣,走近一步低声道,“狩猎年年有,殿下想要一年两回都行。这回……要不算了。” 江瞻云抬眸看他,“你今日眉宇就没彻底展开过,到底怎么了?” “旁的不说,边军回京受阅,四州校尉自然参加行猎,琅琊、阴平二王的世子带领各自属官也在参加之列。而您身边,一直担任卫尉职的庐江长公主离京办差,臣暂领此职,虽熟悉地界,但终究不比长公主,心中多有彷徨。最主要的是——” 温颐顿了顿道,“驸马也不再您身边。” “这类似的话阿烨也同孤说过,知你们好心。但是从外围的五营校尉到中围两处的羽林卫、虎贲军,再到内围的三千卫都是追随父皇数十年的亲信。至于驸马不在——”江瞻云凑到温颐耳畔,呼气如兰,“不是还有修毓吗?” 温颐系衽的手顿住,抬首撞上女郎秋水盈澈的眼眸,“这个自然,臣定会护好殿下。” “走吧。”她理了理衣衫,将前头温颐沐浴后留在这处的簪子给他簪上,欲携他同往。 “等等,殿下,还有项圈未带。” “项圈?”江瞻云长眉蹙起,“那个玉铃铛项圈吗?今日不穿裙装,骑衣不搭项圈。孤不要!” “殿下,您不惩罚内侍,不召回驸马,这些都罢了。但嵌七宝玉珏是益州薛氏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今日群臣当前,边将皆在,宗亲齐聚,您得戴。”” 温颐跪下身去,“玉珏保平安,且当是为臣,让臣图个心安,成吗?” “孤错了,就不该调你任中军祭酒,合该谴你去御史台当御史。”江瞻云剜他一眼,“起来,孤戴还不行吗?” “快去取。”温颐展颜起身,催促司制。 司制来去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捧来了项圈。 江瞻云正伏案看温颐的地貌图,头也未抬,由着他近身给她佩戴摆弄。余光瞄见正中三个玉铃铛,忽想起项圈初成、薛壑见到的场景。 “好看吗?”那是午后歇晌的时辰,她手中拎着项圈,一只脚抬起,足腕间叮当作响,毫无仪态地歪在矮榻上,“还有条小的。” “……不好看。”年轻的御史中丞面色铁青,“但玉给了殿下,自由殿下做主,臣的感官不重要。” “对,你不重要。” “臣告退。” 女郎挑眉,少年拂袖。 他又生气了,留她一个背影。 她对着远去的背影发笑,气跑了好,随在身侧,句句谏言,处处约束。 项圈佩戴好,江瞻云垂眸看胸前白雪莹莹的一方玉,伸手拨转上头垂挂的三个玉铃挡。其实这件饰物搭配她四海锦一类的裙裳还是很适宜的,就非要制成个玉圭玉琮玉如意那类只能放着积灰、藏着不见天日的死物吗? 无趣死板,同人一样。 江瞻云这会嫌弃地看了眼项圈,伸出一根指头用力戳过铃铛,出殿上马前往兰田山主持夏苗。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江瞻云座下马乃天马雪鸿,曾是她母亲坐骑,马背似龙脊,风啼入云轻。她一身马术亦是生母所教,不会走路就先上了马背,骑射练至今日比之战场骑兵不遑多让。 此刻万柳萋萋,风浮翠浪,少女纵马直道,率众卷平岗。如羽人驭龙,出入云巅。直到挂有“柳庄亭”三字的六角亭门出现,方勒缰呵马停下。 “殿下!”温颐落后她两个马身,追上来时气息微喘,却是眉目舒展。 “这会放心了?”江瞻云仰头饮了半囊水,将剩下的扔给他。 温颐接过,笑着点了点头。 今日狩猎,江瞻云在昭德台临时改了规矩。 令四州校尉一组,二王世子一组,她领人一组,射得豹狮者为胜。 又因柳庄亭入门便是围网,北去无路,身后则是他们来时路,如此南北向自然不会有花豹和洞狮,只有东西丛林可藏野兽。是故三组只能入围两组,分东西道各自狩猎。 这样安排,既全了储君行猎与臣民同乐的传承,又避开了同道同行后发生冷箭的万一状况。 “可惜阿烨没来,他骑射也不错,去岁秋狝一箭横贯羚羊耳!”江瞻云抬眸看天上掠过的雄鹰,赞道,“他今岁才十三,比孤还小五岁”。 “四州校尉中青州军亦在,他们是武安侯嫡系,如今多事之秋,小侯爷自然避着他们。”温颐叹道,“臣上月及冠给他递了帖子,他也未来,深居简出。” “武安侯已薨,即便青州军真有些什么,阿烨是阿烨,边军是边军,孤与父皇也不会难为他。” “武安侯一脉仅剩了他一个男丁,阖府就靠他一人顶着。他想做个闲散权贵,维护至亲平安,趁早同青州军切割也未尝不是一种生存的法子。” “闲散权贵!”江瞻云咀嚼着这几个字。 她被催着长大,思维也比旁人快些。很清楚来日上位,重新复起的女君前路定然不畅,所以已经开始培养新血液。 薛壑、温颐、庐江、包括明烨……都是她一眼想要用的人。 “人各有志,来日方长。” 闻马蹄渐近,举目眺望,乃四州校尉策马而来,二王世子弓马之上到底不及边军。 “殿下疾风快马,吾等劳殿下久候,实在汗颜。”四州校尉打马上前,拱手见礼。 “孤率众所骑皆是天马,原就占了优势。”江瞻云笑道,“眼下东西两路,诸位远道而来,便由尔等先选。” “殿下是君,我等是臣,君上臣下,自当由殿下先选。” “所谓宾主之谊,理当先宾后主。” “殿下宽怀已极,臣等惶恐,还是殿下先请。” “殿下——”眼看两厢客套推让,温颐忍不住低声提醒,“安全为上,还是您先选。” 江瞻云瞥过他,对着四州校尉道,“既如此,孤居东宫,且选东路丛林。” “好,臣等西去。”诸将施礼拜别。 两队人马皆是骑射好手,各自绝尘而去。 上道东路丛林,莫说江瞻云,就连一贯温文的温颐也放松不少。毕竟这处已经清道,亭门也已封口,往来皆是三千卫。至于花豹和洞狮,他早已安排妥当,东路上是花豹,西路是洞狮,如此平衡两队人马。一路过来,江瞻云已经射得羚羊狐狸、白鹄苍鹰无数,这会入柳庄亭后心思都在狮豹身上。 少女目光如炬,负箭矢,扬马鞭,速度时快时慢,观察周遭风吹草动。两刻钟后,根据第一遍巡视的足印、断草等线索,六十“三千卫”平分三队,其中两队分左右两路以捕网式寻找狮豹,寻到则发信号示警,同时赶送至储君所在的中路上。 人手散开,剩余兵甲默契簇近储君,温颐更是如影随形。 日头西沉,光芒不再如火明耀。无风的柳树层中,绿波叠涌,兽形现踪。 四下人静,眼看翠林从中一抹棕黄越来越清晰。西方天际大片大片的云霞染着夕阳最后的光,同豹纹连成一色。花豹露出一眼、前足、半身……由南至北缓缓走出,似从天上来。 江瞻云面西逆光,夕阳直射在她眼中,她尚需时机。于是抬手命温颐后退让道,拍了拍雪鸿脑袋示意它往北移位。神驹灵性,行动迅捷却落蹄无声。待到一处有光却不刺目,女郎又一拉缰绳,彻底止歇坐骑,从后背取箭搭弓。温颐这日代替驸马位,身兼卫尉职,迅速上前同储君并肩,护在她右手边。 身后训练有素的三千卫也早已御马禁声,在储君移动的同时变换队形。首领携副将二人在女郎身后半丈作盾,手势传令,以储君为圆心,以半丈为径按扇形往右侧北向变换阵行。如此可堵花豹去路,可护储君安危。 马上少女全神贯注盯在花豹琥珀色右眼上,臂膀肌肉注力,手背筋脉凸显,已是拉弓如满月,下一步便是箭去如流星。 然她尚未放箭却闻身后一声马嘶,乃首领后面的一位副将中箭倒地。 “有刺客,保护殿下。” 一瞬间,原本往北移位还不曾全部落定的队形迅速倒回,急速往东归拢,抵御东边突如其来的刺杀。亦是在这一刻,北方空出的口子里丛林中放出第二支冷箭,直射储君。 声东击西! 所幸右侧温颐反应快,闻“有刺客”时便直接扑向江瞻将她护在身下。于是这第二支暗箭从他背上擦过,挑破他盔甲。南侧是草地斜坡,温颐抱着她本能地滚出数丈远,却丝毫不敢停下,爬起拉着她一直往南疾奔。南地每隔十丈为平地,之后就会遇见下一个斜坡,如此经四个斜坡之后,再往下便是泾河。 “东边、北边都有刺客,各去三人查寻。”首领一边发信号召人护驾,一边厉声下令,“剩余人随我保护殿下。” 温颐带着江瞻云直奔逃过三个斜坡,在最后一方平地力竭倒下。若说奔行距离算上斜坡不过两里远,若说时辰亦因斜坡之故,更不到半刻钟。对于习武的温颐而言根本不会力竭,他之所以在这一刻倒下,实乃箭上有毒。 江瞻云将他从地上抱入怀中,环顾四下除了滑下来的坡壁算块掩体,东西两处不是平野便是丛林,若遇刺客便活脱脱一块靶子,于是将人拖至斜坡边紧挨坡壁躲避。温颐虽尚有意识,但已唇瓣发黑,四肢无力,后背伤口鲜血泛乌。 “不知刺客有几人,不能这般干等。殿下将臣衣衫脱下,我们换……”温颐明显也发现了东西两处的危机,刺客能出现在禁军层层防卫下的柳庄亭中,那么这处也随时可能出现,遂撑着一口气催促,“换了……臣现身,无人最好,若有人,臣引开他们后殿下自己隐蔽,等三千卫……” 三千卫当看见他们逃奔方向,两里路很快就会到,只需争得这片刻功夫就好。 “快啊!”温颐抓着她的手,望向最后一个斜坡,“如果……最下策,殿下跳入泾河,泾河下游首个出口在镐赢县,那处也有我们的人……” 江瞻云看他又看周遭地貌,终于触上他衣襟,却在这一瞬滞了动作。 她的余光瞥到西边柳树林中有黑影奔跃如兔朝她冲来,几个点跃间搭箭引弓,一入射程范围则脚落地,手松箭,箭离弦,一气呵成。 是守株待兔的架势,一击即杀的利落。 脖颈上的项圈在方才的撞击中就已现出裂纹,一个铃铛落掉落下去,碎成两半。 夕阳晚风里,少年储君的瞳孔骤缩又放大,柳庄亭万千翠柳凋零色泽,枯黄叶落,她的眼中唯剩一个夺命的箭心逼近自己。 季夏的太阳落下去,萧条秋日来临。 “射中了!” “好!” “中了!” “中了!” 瞻云 第6节 三箭连发,前头两箭接连命中靶心,最后一箭入两箭之间,射穿靶子直入靶子后面的一块石头中。 烟尘四起,石生裂缝,箭难拔出。 又准又狠。 青州城郊马场上,一众将士正在比赛骑射。 将将三支箭,正是驸马薛壑射出。 屯于这处的五千兵甲乃是三月里从京畿随薛壑一道遣调过来增援青州军的。他们中很多人虽知晓这位驸马出身将门,但对他最大的印象还是御史台上朱袍法冠的文官模样,以至于当日增援而来时心中多疑,直到其布局谴将,亲作先锋突袭,一战击退高句丽解青州之危,军心才定下来。 战胜之后,薛壑又常一人纵马射猎,锻炼身心。将士们仰其风采,遂有了今日之赛事。 果然,是天上玄鹰,草原骐骥。 “秋日时节,已生寒意。都去沐浴更衣,别染风寒。” 两个时辰的赛事,十里亭比马,一线天夺兵,半里坡组队,最后归来比射箭,酣畅淋漓之际亦是大汗淋漓。 薛壑念及将士们都是长安子弟,恐他们不服气候,好心提醒让其归队。诸人谢过,各自策马离去,有些与他走得稍近的,还不忘再约下回。 薛壑笑着送别他们,不拒不应。 只待人陆续离开,方回不远处一间陋室擦身换衣。再出来时,已是窄袖直裾,系衽封腰。虽不是武官装扮,但比之御史台的广袖朱袍,也是利落许多。 “其实京畿风水把你养得不错,数年未见,愈发俊朗了。”说话的是他小叔父薛允,方才赛箭时,有侍从来禀,他便见得草庐畔一人正烹茶以候。 “不知小叔父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薛壑将马牵至一旁喂食,没有入座饮茶。 “你不知?”薛允闻言都懒得和他周旋,开门见山道,“你该回京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怎不是我待的地方?家族有训,守君护国,我在此正是护国安民。” 薛壑将草料喂入马口中,轻抚马头,“再者,我乃奉陛下旨意离京来此。” “陛下给的旨意是让你援兵青州城,给你驻守的旨意了吗?”薛允沏茶毕,分了一盏至对案空座上。 薛壑闻言,给马顺毛的手僵了僵,转头继续喂食。 “退一步说,你如今暂居刺史府,官位不明,同城西驻守的青州军两厢尴尬。你想想,若是陛下真要你长留此地,怎会在你击退敌军后,毫无声响。”薛允起身端过茶盏,送来侄子身边,“还有,你今岁二十加冠,陛下可是赐你‘御河’二字为表字?” “你莫与我说,你不知此二字为何意!”薛允将茶递上去。 薛壑低垂的视线里,看见碧色茶汤中映出半张面庞。 长安风水是养人,养得他肌润面白,金尊玉贵,眉目都少了张扬肆意,多出算计圆滑。 他当然知道“御河”之意。 “壑”字本义“山谷”,取此字为名原是双亲盼子心胸似山谷深广。 然及冠之时,天子亲自设宴赐字,道是,“‘壑’字引申为“沟”,沟中盈水便是护城之河。护皇城之河,当为‘御河’。” “御河”两字如此叫开,长安权贵无不羡他圣眷浓厚。 唯他自己知晓,实乃天子又一重提醒,提醒他身上职责,乃护佑储君。 薛壑看着澄澈茶汤中的眉眼,眼角带起一抹赤色。 “这些年在京畿受委屈了?”薛允将茶盏搁在长案上,握上他肩头,“你寄回的书信竟全是报喜不报忧的,那信上赞的都是殿下敦厚识礼,同你两厢敬爱……道不知那厢是个风流人物!” “左右摆脱不得,我还能怎么说?” “所以这也是你五年不归乡的缘故?” “我怕一回来,就脱口什么都说了,怕阿翁生气累他病重。”论及父母故里,少年彻底红了眼眶,“若非殿下此番实在举止太过,我断不会在新婚当晚请旨离京。” “新婚夜,她还能如何过分?” “她……”薛壑话到嘴边,眼前顿生那晚入她房中的男子,想起那副足链,想起原无需他在铃铛也可发出声响。 平素也罢了。 新婚夜,他忍不了。 “不说了,都过去了。”薛壑不愿想这遭,然却回神惊起,“小叔父如何知晓我与殿下之事的?”” “你说呢?”薛允挑眉。 少年眉间拧得更深,半晌道,“……是陛下告知的?那阿翁也知晓了,阿翁身子可有恙?” “这会急了?”薛允晲他一眼,“说到底,陛下也是良苦用心,定是一味撮合你俩没撤了,所以选了反其道而行的法子。让你来此镀层金,让殿下看见你发光的另一面,如此盼着你们生出些好感!结果你却久不回朝,陛下恐以圣旨压你适得其反,便只好纡尊降贵请你父亲劝导,我们这才知道你和殿下的具体情况。” 薛允瞧着愧色渐生的少年,缓了缓压声道,“当今储君到底是个女子,前路艰难。陛下多病,龙体不安,今日不知明日事。你阿翁今岁开春也是旧疾复发,这厢勉强撑着身子入京参加你的婚宴,如今知晓了你们的事……” “如何?阿翁现在身子如何?我离京时,他身子有所好转的。”薛壑未再说下去,但凡阿翁身子康健,这会来的就不是小叔父了。 “左右就是那副样子。”薛允叹道,“不说为了陛下,更不说为了你阿翁,生老病死是常态,不该以此捆绑你。但是,有些东西却没法解绑。譬如我薛氏同天家的因缘,从百年前开始,凡出女君,薛氏必尚主。薛氏子是大魏女君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她们的护身符,这是祖训,亦是你的宿命。” “我的宿命?” 薛壑嘴角扯出一点自嘲的笑意,侧身看那盏即将散尽热气的茶。 薛允将茶盏推上些,触上他没再收回的手,“总而言之,你要谨记,你我家族再位高权重,终究是人臣。为人臣子,侍奉君主,就没有不委屈的! 薛壑指腹贴上盏壁。 “再退一步说,你对殿下就一点感觉都没有?”薛允见侄子神色松动,拍过他肩膀,从义论到情,“少年男女,五年相处,若说半分情意也无,那该是随之任之习惯之,怎就能被气得跑到这千里之外来?值得你这般模样?” “我……” “别你啊你的,就趁现在好好想想,殿下就没有半点好处?你当真就没有动过心?” “想!” 薛壑想不出,他很少看她面容,见她最多的是隔着帘子的身影轮廓。 最近的一次见她自然是新婚夜。 新婚夜,薛壑想起那副足链,脸色又难看起来。 “想高兴的!”薛允不愧是花中高手,精准掐脉。 薛壑更想不出了。 但概因将将想起新婚夜洞房中事,于是让他想起某个飘雪的冬日午后,从帘帐中伸出的一只脚,脚腕间带着一副玉石足链,周围挂了一圈细小的玉铃铛。 “不要赤足,天寒。”他站在帘幔外,本想说这句话的,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就成了,“不好看。” 【不好看。但玉给了殿下,自有殿下做主,臣的感官不重要。】 【对,你不重要。】 他们就这样又吵了起来。 “想到什么了?”薛允笑问。 薛壑深吸了口气,竟觉画面绮丽。一时扭头不看对面人。 对面他的小叔父,生得一双桃花眼,红颜无数,是益州闻名遐迩的纨绔,无情都能被他扯作深情。 益州的纨绔细瞧少年眉眼,视线落在长案茶盏上,“喝茶!” 薛壑愣了下,垂眸发现不知何时杯盏已被握在手中。他顿了片刻,终是端了起来,“我稍后与方刺史交接军务,最迟后日归去。” “就这对了,你和殿下的路还长着呢,做夫妻,做君臣,边学边扶持。”薛允不负所托。 薛壑轻叹一声,仰头饮尽茶水。 “驸马,长安来人了。”片刻的展颜中,平地风起,携卷黄沙无数。侍从上气不接下气奔来传话,“京畿悲讯……” “悲讯?”薛壑叔侄二人皆诧异回首,目光越过侍从看见他身后随着一个浑身缟素的士兵。 “你为何人戴孝,是……” 是我父亲还是陛下? 薛壑没敢宣之于口。 却听那人道,“六月廿三,皇太女于上林苑夏苗途中遇刺薨逝,请驸马速回京畿治丧。” ——本卷完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那是承华三十三年的孟秋,夏日暑热退去不似往年缠绵,还要稀稀落落地再热上几回,等着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一年,长安直接进入了肃杀的寒天。 漫天落叶,满城缟素。 薛壑领兵赶到京畿时,江瞻云已经尸骨不全。明光殿西首配殿宣清苑内设着她的衣冠冢,彼时还不曾封棺下葬,天子旨意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薛壑便看见棺椁之中,金玉珠宝铺叠,华光耀眼璀璨,放置了一身她最爱的“登高明望四海锦”袍服。只是平铺的裙裳中间微微隆起。 他上前掀开,看见一条皮肉破损、白骨森森的手臂。 亦是这条手臂,确定了储君之死。 按照三千卫首领的话术,当日发生刺杀,即刻发令给羽林、虎贲二军封锁了上林苑。他们赶到南地斜坡下面的时候,只看见了中毒昏迷的温颐。救回他后余者按照血迹继续寻找江瞻云。 一共两处方向:一处是坡底小径走四里可通向东大道,但路极其窄,不容双足并立,基本掉落下去直接入水,除非入水后再爬起。但因小径残留血迹,三千卫自然不会放过。第二处就是泾河下游,这是江瞻云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落水后被水流冲出来。但搜救一昼夜无果。 翌日晚间温颐醒来,却也说不出有价值的线索,因为他在见江瞻云中箭的一瞬急火攻心昏死过去,后事不知。 之后数日,禁军除了派水兵轮番潜入泾河通向下游镐赢县的这段水域进行搜查,后还延至金彪县、陵阳县……直至江县,泾水汇入渭河,还是毫无踪影。 与此同时,上林苑被翻了个天,但就是没有江瞻云踪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储君生还的希望愈发渺茫,所有人心中都慢慢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个猜测在第七日得到验证。 六月三十中午,扩大范围寻查的禁军在积香寺后山的潏河下游发现了一条手臂。 手臂显然被泡发过,难以辨认。但经过三司处数位仵作查验,还是发现了几处线索。 首先根据残损的皮肉和现出的白骨,可以断定被猛兽啃食过;其次观其骨骼和半个手掌可确定是个女子,且虎口有薄茧,当是常日练武之故。三来断臂上还缠着半截破烂袖角。袖角被送去六局司制处检查,辨出纹样乃“紫气东来”,布料属于沙縠,其上针脚出自司制座下绣工令。 储君是个弓马娴熟、常日练武的女子,确实手有薄茧;储君当日所穿便是紫气东来纹样的皂绪沙縠襌骑衣。 由此基本断定,江瞻云从柳庄亭斜坡跳下,未曾落入泾河,而是沿着坡底小道边躲边走,想回东道大路寻求救援,却不料途遇猛兽……三司最后是这样归总的,却也不是无稽之谈。 瞻云 第7节 毕竟当时储君遇刺发生的实在太突然,天子又在数十里外的皇城中,一时群龙无首。虽禁军封锁上林苑,但有许多细节并没有及时做到位,譬如将放出来的猛兽及时关起,将未曾出兽苑的猛兽着重看管。 第一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追凶手,找储君,遗漏太多。直到第二日才出具体防卫和寻查的方案,却不想储君没有丧生刺客手中,却做了野兽的口中食,被吞得只剩一条手臂沉于河中。而橘河流经上林苑,下游出口就是积香寺后山。 证据凿凿,环环可扣,天子终于接受事实,宣布储君薨逝的消息。 前十年捧于手心的明珠,后八年精心培育的储君,就这般死在双九年华。天子哀痛难抑,下召以断臂葬入炎陵,设衣冠冢于明光殿。 天家皇室所居之处,设立坟冢,多有冲撞。御史台理该劝谏,但当下时局,无人敢触碰龙鳞。即便是身为御史中丞、备受恩宠的驸马,这厢都未曾多言。 薛壑无言,不是因为怕不怕,是他有那么一刻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触碰过那截腐烂的断臂,嗅过上头腥臭的气息,目光所及是白骨边上的半个玉铃挡,耳畔声声都是天子和他说的话。 天子说,“当日七七主持夏苗,着骑衣,佩此项圈并不协调,但还是佩身示于众臣前。她骄纵不假,却也识礼。事后只寻得这么半个。朕私心想着,你们夫妻一场,让此铃铛伴于她身侧,且当是你还在她身边,时时教诲,岁岁相陪。” 于是,他便有些恍惚。 那个极重保养、连根头发丝都要以玉石粉熏透保持光泽的少女如何会身体腐烂? 那个受尽天子宠爱,连熏香都被恩赐可使用龙涎香的公主怎会散发异味? 那个傲得不可一世、令众生伏跪、已经可以在宣室殿指点江山的储君又怎会葬生畜生口? 薛壑百转千回,但凡她死得不是这样惨烈,但凡她遗骸完整、不是这样七零八落,但凡,但凡……又怎样呢? 五年七场狩猎,他只缺席了这一场。 偏偏天子没有责怪他的缺席,即便新婚当晚是他百般恳求离开,即便天子好话说尽无奈放行。但痛失储君的帝王,就是一句重话都没有。 甚至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三日,传旨到他府中,先是恩赏他解青州之围的功绩,赞誉赏赐无数。后更是赐足了殊荣,道是虽他尚主入了天家,但怜他正值青年,待三年孝期过去,便可在宗正处除名,另行婚嫁。 圣旨传来时,薛壑正高烧昏迷,根本下不来榻。 他被父亲薛茂动了家法,黄荆抽身,背脊皮裂肉卷,血黏衣裳。 最后还是他母亲端了一碗药置父亲面前,要他歇手用药。父亲不理只气喘吁吁要继续抽打,母亲冷笑,“你大可用完药攒足力气再打,便是打死他也无妨。但你不用药,是要妾一夕之间,丧子又丧夫吗?” 薛茂停手用药,自然也就不会再动手。 毕竟人已伏地昏迷。 毕竟他也病得厉害。 是故,圣旨是薛茂代接,皇恩也是他入宫跪谢的。 谢恩回来,薛茂歇在薛壑榻畔,没有唤他,只将一封信放在他床头,然后看了他身上的伤,拾起扇子轻轻扇着。伤口灼痛,敷的药又让人隐隐作痒,一点微风拂过,让少年舒适不少。 但薛壑不知风是何时停的,只知道醒来时,父亲的目光落在他肩头,手也搁在上头,脸上仿佛还带着一点笑。 他肩头的伤,不是父亲打的,是在青州一战中留下的。 半生戎马的父亲曾说过,战士在战场烙下的伤痕,是他们的荣誉,值得骄傲。 薛壑细看父亲神态,在他浅淡的笑意里,隐隐留着骄傲色。 “阿翁,我以后再不任性了。”他撑起身去握父亲的手。 父亲的手从他肩头滑落,头亦沉沉垂下。 薛壑捧起他面庞,冰凉没有温度,亦没有呼吸。 * 这年七月,薛壑扶棺回益州,处理父亲的丧事。 丧事毕,他一人在祠堂跪了许久。看一个个牌位,尤似薛氏百年间的座座丰碑。 薛氏祖籍并不在益州,而是在兖州山阳。 两百余年前,天下还不姓江,乃赵郢天下。彼时薛氏已是一方豪族,屡立军功,被赵家王朝赐了赵姓。可是赵氏皇朝最后数十年不得民心,为如今的江氏所灭。江氏建立新朝之际,赵氏家主并没有主动改回薛姓,明面尊魏实乃心念赵家。 唯其侄子赵谨早年拜入苏氏门下,秉承恩师“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之理念,看透前朝糜烂,忠心新皇。但到底因为家族渊源,即便身负才学、其心忠勇却依旧多年不得重用。 直到文烈女帝上位,慧眼识才,方得提拔,一路被扶至九卿位。不仅如此,文烈女帝还帮他与叔父切割,恢复薛姓。女帝思虑周全,恐他根基不稳,无法掌握盘根错节的家族,遂教他不要急于一时,只将愿意改姓者拢于手下,不愿改之还由其叔父统领。于是百年豪族一朝劈作两派,薛谨统领新派薛氏,居于扶风郡。显然这是女帝打压世家的第一步,但双赢的局面,薛谨很乐意。 十余年后,前朝余孽反扑,联合部分世家谋逆,其中便有原薛氏一族,后皆为女帝屠灭平定。而薛谨管辖下的族人莫说不曾受到牵连,就连仕途都没有分毫影响。按理说,至此薛谨可将族人安置于祖籍兖州山阳。 然他道,“臣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半生任职于长安,他年约莫也当归于长安,山阳如何会是臣的故里?” 女帝闻之,便懂他意。 山阳薛氏谋逆在前,他恐归那处,令后辈子孙重蹈他因家族背景而有志难酬的覆辙。所以欲做绝对的切割,欲要养出一支以他为祖、新的薛氏。 女帝眺望伏于脚下的万里山河,“那就再等等,容朕给你寻快好地方。” 于是,在景泰廿八年,女帝将收复的南燕国都益州赐给了他;同时封他为益州侯,世袭罔顾;又择其幼子为驸马,尚主靖明皇太女;立下“大魏凡出女君,尚主者唯薛氏”之遗训。 如此殊荣,举朝皆惊。 薛谨虽任廷尉,掌一国律法,仕途半生无有差错,但还没有到封侯爷的地步。而在这之前,女帝隐隐透露要将益州赐给皇夫岳汀,封他为益州侯,后被他婉拒。 文烈女帝一生,有两位皇夫。其中第一任皇夫苏彦,乃是薛谨的同门师兄,亦是女帝的恩师和丞相。 史册载苏彦有违人伦,觊觎女帝,后又因与女帝政见向左,毒杀储君、勾结前朝余孽、领世家谋逆,终被流放至死。 史册又载,苏彦死后第五年,南燕朝中新起一位名唤岳汀的谋臣才名远播。但其人不满当朝君主昏聩,在大魏女帝征南途中,弑君夺权大开燕国门户,放大魏兵甲入南地,使之兵不血刃收复南燕。至此岳汀入长安,得女帝盛宠,为太女太傅,后拜相、位极人臣,半生相伴女帝,最后与帝同葬乾陵。 史册还载,景泰三十年,女帝在泰山封禅后,改年号为“沉璧”,令臣民震惊。因“沉璧”二字,乃罪臣苏彦表字。御史台反对强烈,然女帝我行我素,并不理会。后声音渐息,朝臣猜、坊间论,有没有可能岳汀便是苏彦? 那个清贵无暇、从来以天下为己任的世家公子被钉死在杀子、叛君、谋逆的耻辱柱上,史官落笔如刀不得更改。曾被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帝握着无上权利却也无法再为他正名,所以只能用种种似是而非的痕迹,用有违常理的行径,让世人去猜,去少讨伐他一些。 对薛氏破格的恩宠和殊荣,原也是女帝行径之一。 她说,“是师父提议的,他已经不是苏彦,只是岳汀。但是岳汀没有世俗的来处,亦不会有身后的子嗣血脉。他让我将这些都给你,让你代替他传承苏门的理念,让你的子孙护着大魏后辈君主,抵御万人之巅的严寒与残酷。如同当年他护着我。” “可以吗,小师叔?” 薛谨闻言长叩首。 如何不可以! 纵是没有这些恩赐,也是可以的。 他本就师承苏门,是抱素楼门下弟子。再者,若无女帝当年信之用之,帮之携之,可能他与妻儿已经在那场叔父参与的世家谋逆中受牵连陨身。 于是,曾弃武执笔的廷尉重新操刀,领族人入益州,成为大魏兵盾的一个特殊存在。 ——非战事不出,唯尚主入朝。 ……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薛壑回忆曾祖生平,想着那些唯有历代家主方知的天家密辛,目光落在左右两列牌匾上,手中捏着当日鬼使神差拿走的半个玉铃挡,还有将将侍从送来的长安急报。 急报上说,八月十六,帝崩于未央宫,留遗诏传位于异姓王明烨。任他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要他立刻回京。 先祖承诺薛氏后辈子孙庇佑女君,护守大魏黎民,这才到他手里,竟是女君薨,天子崩! 他在短短三个月内,接连失去妻子,父亲,君主。 薛壑不知自己跪了多久,但确实跪不动了,瘫坐下来。传讯的布帛飘落在地,破碎的铃铛被他死死捏着。 他聚拢了些神思,却不曾奉命起身,只抬眸盯看送信的使者,回想父亲留给他的那封信。 信中说,江瞻云遇刺当日,据三千卫回话,至少有三名刺客。当场抓获两人,一人临死说了句“不幸辱命”后咬碎牙中毒药自戕。三千卫辨别出是琅琊口音。另一人所使武功招式乃阴平王暗卫的路子,亦被识别出来。 但天子将这些线索都压了下去,储君被杀再不提起,只专心朝政。他已年迈,有比追查凶手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做,便是立储。 后嗣中,就剩了琅琊、阴平两位世子。也因此不管刺杀一事是他们相互陷害对方,还是明晃晃就是他们自己动的手,只要储君死,他们便不会有事。 而朝臣也不会多言,因为相比女子掌权,他们更乐意看见权利重回男子手中。即便是背负使命的益州薛氏,也无法提出异议。因为护佑女君之外,他们一族还一重更大的使命,便是“本固邦宁”——安定社稷,防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所以江瞻云之死,是死于权力的争夺,亦是死于性别的倾轧。 父亲在信最后告诫:吾儿已犯过失,逝者已矣不得弥补。然大魏江山还在,泱泱民众还在,吾儿当以余生补之护之。 “储君薨,帝无子尚有孙,如何轮到异姓继位?” 两王世子任其一继位,益州薛氏都可为大局持缄默,如今却不行。 然使者回话,道是半月前八月十四,两位世子不知何故,先后领人赶赴积香寺,都言对方是杀害宣宏皇太女的凶手,欲要为之报仇,结果双双死于火拼。 天子闻之痰血迷心,当下便散了意识。 翌日醒后,即封明烨为武安王,赐江姓,入宗庙,为帝第九子,后立为储君。 “御史大人,您快些请吧。如今您也是辅臣之一了。” 薛壑接了旨意却还是没有起身,只唤人吩咐事宜。其实使者是尚书台的人,温松门生,他不信旁人,也该信他。 但他实在难以置信。 直到十二日后,入长安探听消息的暗卫回来复命,同使者所言不差。 又道京城局势的确危急,眼下除了青州军其余在长安的三州军士并不愿称臣;而其他各州边军闻天子崩逝,传位异姓,都大有回京的趋势;甚至有人暗里提出,十三州各自为政;在西北道巡防的大将军赵辉又因旧疾发作滞留在了那处。如今主持朝局的是尚书令温松,他空有威望却手中无兵很是被动,储君十三少年郎,所倚唯有青州军……是故当下都在等益州的反应。 薛壑默声颔首。 使者早已汗流浃背,求他快行,却闻暗卫又道,“已经按照公子吩咐,回来一路,以薛氏玉令传话诸州将领,无诏不得入京,朝上暂时安定了些。” 薛壑又看那匾额祖训,终于启程奔长安,扶新帝,肃朝纲。 * 物转星移,春秋代序,转眼已经是熙昌五年。 当年那一身黄荆抽出的伤早已痊愈,概因彼时有味止痛的药特殊了些,每年早春时节,气候湿冷,那些疤痕便隐隐发痒,带着些微的痛感。 这日下了雨,薛壑扶额撑在长案上,愈发难受。原不单是旧疾之故,实乃不知从何时起,这副身子又添新症,总是无端胸闷,腹痛,喉间腥嗓欲呕。医官说是长久费神、重压导致,劝他要放松身心,以免血淤在胸,伤到肺腑脾脏,引成大症。 他也想歇,但歇不下来。 一个半月前,除夕宫宴,大皇子溺亡了,宫城内外人心惶惶,新帝以护守不当为由,处决了一批羽林卫。羽林卫不是战场退下来的有功者便是长安勋贵子弟。如此一开杀戒,御史台上少不得卷宗成推,皆是认为君者罚之太过,要求匡正人君的文书。 二月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绵绵阴冷不绝,薛壑欲咳未咳,疲惫地闭上双眼。 “大人,人到了。”亲卫首领唐飞入内禀告。 薛壑闻声响,蹙眉抬眸,下意识摸到左手背上的斑驳疤痕,那处并非为荆条抽出,乃是烫伤所得,“信上说,后日才到,怎快了两日?” 他面色泛黄,胸腔中阵阵心悸,说话都带着喘息。 “是女郎的意思,道是与其避在途中躲风雨没个踏实地,不若星夜兼程入府踏实些,便一直催吾等快行!” 薛壑点点头,“让她进来吧。” 候在廊下的女郎,身量高挑,姣容温婉,莲步姗姗入内。一双秋水目如新月蔽云,雾蒙蒙露出一抹端庄笑意。同两年前初相遇,已是洗去了一身风尘味,养出两分朱门豪族里的淑女气息。 瞻云 第8节 “九娘见过堂兄。”女郎盈盈一拜,行礼如仪,温柔又谦和。 薛壑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垂眸在手背伤痕上,似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许久没有抬头。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五年前,承华帝崩逝的消息传到益州,薛壑曾滞留十余日方奉召回京。后即便以“肃朝纲、镇京畿”为名,领五万薛家军出益州,令城外九州边军不敢妄动,城内三州边军顺服,然临到长安百里外的扶风郡,却仍旧停滞不前,再不入城。 先帝遗诏,任他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兼任辅臣。按理他当马不停蹄上任,这等留守,实属大不敬。 但若这不是先帝遗诏呢? 储君、宗室子、天子接连死去,虽说皆有理可据,但他本能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即便明烨改了“江”姓,成了承华帝的子嗣,但他终究不是江氏血脉。 所以薛壑滞留扶风郡,还有一重意思,保命然后分权。 时有辅臣五人,在宣宏皇太女的基础上略有调整。 原尚书令温松、大司农封珩、光禄勋许蕤三人依旧如是。 原太尉穆辽和御史大夫申屠临因不同意立明烨为继承人、提议由琅琊王世子之女为皇太女,然其女尚在襁褓中,承华帝恐主少国疑而拒绝。穆辽性躁激怒承华帝,被赐死于未央宫,阖族流放幽州,太尉职则由青州军将领杨羽接任原御史大夫申屠临则秉承御史之责死谏、撞身碎骨于盘龙柱上。承华帝怜其坚贞,亦不想再多添亡故,遂下令厚葬,未再追究其家人。御史大夫一职便自然落到了薛壑肩上。 薛壑驻军扶风郡的第三日,温松出城与他见面。以上辅臣格局的变化缘由,乃温松亲口告知。 温薛两家乃世交,温门先祖温如吟是薛谨同门小师妹。苏门覆灭后,门下培养学子的抱素楼则由为温氏执掌,为朝廷选拔人才;薛氏领兵权赴益州,守国之门户。如此一内一外护大魏山河。 当年薛壑入长安,薛茂便是托温松代为照顾,薛壑很敬重他。 彼时百余日,难熬的不止薛壑一人,还有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江瞻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承华帝是他从幼年便陪伴的君主,薛茂是他世交挚友,还有他精心栽培的长孙温颐,原该继他衣钵,如今却缠绵病榻、心神俱碎,许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温松在百日之间两鬓皆霜,头发白了大半,这厢见同孙子一般大小的少年郎,不禁老泪纵横。 世事多变,翻天覆地。 “你领兵而来,镇守京畿,护佑新帝,大功也。”温松问,“缘何不进城?” 少年并不答话。 温松长叹,“先帝弃宗室女而收异姓子,从江氏一家之姓看,自然对不起江氏先祖。但放眼天下,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宗室女尚在襁褓中,能否长大成人都是未知数。姑且能平安长大,但这不能作主的十余年谁来主政?你?我?还是按照边将所言,国分十三州,各自治之?再者,武安侯当年在战场救过陛下,亦为陛下挡箭殉国,留下这么点血脉,原就从小养在陛下膝下,也算得上陛下半子。他与宣宏皇太女的情分,你也是看在眼里的,称得上手足情深。其三,他如今已是十三少年郎,等过上两年立了皇后,诞下储君,大魏便依旧国祚绵长。” “你到底在顾忌甚?” 到底在顾忌甚? 薛壑自己也说不明白。 温松说得句句在理,他无法反驳。 有的只是本能和直觉。 “新主让我前来,赠你一物。”温松久在朝中,多少看出少年忌惮处,遂将一物捧上。 薛壑垂眸观过,眉眼果然松动些。 温松带来的是一枚卫尉印。 九卿之中有三位是手握军权的:光禄勋掌宫殿门户和宿卫,护卫天子左右;执金吾掌京畿兵甲,主理长安城安危;卫尉负责武库,统管军用器械。 如今卫尉职暂缺,青州军中杨羽领了武官的最高位太尉职后,原是想要将卫尉职由副将接手,后被明烨阻止,交由尚书台定夺。如此温松将这职务给了薛壑。 “你我原都遵先人共同的遗训,入城上任吧。” “晚辈年轻,忝居高位,原是心中惶恐,然国难当头,便也不惜性命,不论颜面。”薛壑将卫尉印接来,笑意不达眼底,“方才大人也说我薛家军此番大功,我便为我族人讨个封赏。” 少年把玩手中官印,眼神利而不澈,暗沉沉含了一层阴翳,“我还要尚书台三个职位,虎贲、羽林两处禁军中各一校尉职。另有十余人归于执金吾座下,此处阶品不必过高,陛下定之即可。还有,他年天子立后,只能立我薛氏女。江薛联姻不可废。”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贵极人臣,但只有监察权。政务的决策权在尚书台,执行权在九卿位。 所以薛壑狮子大开口,在得了九卿之一的卫尉职后,又要了尚书台十中之三的权力,同时又将族中子弟遍布执金吾座下,方便勘查长安城事宜,就连宫内禁军处都不肯放过,占职其中。如此一来,薛氏门人遍布朝野。 “此乃对陛下最好的护佑。” 温松当即抚掌称叹,凑近压声道,“也可防来日青州军一家独大,操控陛下。” “大人若是赞同,还劳您返回一趟宫中,替晚辈传话。” “我自是赞同的,但有一处要提醒你,你可还记得文烈女帝对薛氏的要求——非战事不出,唯尚主入朝。你这般谴人入朝中,来日稍有不慎便极易遭人非议……” “大人方才不是说了吗,我们乃遵同一遗训。”薛壑望向他,眼前又浮现益州祠堂中的那副匾额。 ——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后生可畏,后生可为啊!”温松满目欣慰,“我来时陛下说了,一切由我做主,皆可应你,只盼你早入城中。” 薛壑颔首,却还是没有入城,称病居于扶风郡。 直到尚书台的任命一一颁布送来,直到薛氏的族人一一走马上任站稳脚跟,直到转年熙昌元年的正旦会,他才谴五万薛家军返回益州,自己领亲卫赴未央宫。 未央宫中十四岁的少年亲至北宫门迎接,薛壑俯首称臣,君仁臣恭。 * 这样的和谐之态延续在往后的数百时日里,漫长地让薛壑在午夜梦醒时分,不由自我怀疑,当初那点直觉是错的。 毕竟如今皇城安定,边地无声。御座之上的少年勤政好学,广开言路。更重要的是他从不独裁己定,凡有政事都亲来问他,后交由尚书台裁定。所有流程都依法度,不以权凌人。这点胜过宣宏皇太女,皇太女当年身在宣室殿,执掌尚书台,超过三成政务都是一锤定音,不纳他谏。 想起宣宏,薛壑才稍干的汗珠又从额角后背滋生。 他总在梦中看见她那截残臂,闻到皮肉腐烂的气息。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也想不起她具体容貌。她活着的那些年,他见她时十中七八隔着一层帘幔,要么隔着十一赤珠冕旒。 梦中看见她肢体,耳畔便想起承华帝话语。 他说,“当日七七主持夏苗,着骑衣,佩此项圈并不协调,但还是佩身示于众臣前。她骄纵不假,却也识礼。” 他说,“朕私心想着,你们夫妻一场,让此铃铛伴于她身侧,且当是你还在她身边,时时教诲,岁岁相陪。” 他不问责只嘉赏,他甚至取消了他们的婚约,许他自有婚配……皇恩浩荡。 薛壑听得懂,也看得懂,承华帝是以怀柔之策要了他的一生,要他一生牢记年少失责,酿成的大祸。 其实,承华帝不作此举,他也不能忘记的。 他与江瞻云之间虽不存在什么情深意切、海誓山盟,但他们做了夫妻,做了君臣,他为夫没有护住妻子,为臣没有护佑君上,便是罪孽深重,当以余生相赎。 可是要怎么赎? 按当下时局,该是他倾尽全力辅弼少帝,使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他确也是这般做的,做得还不错。 除了接掌卫尉职的叔父薛允已经不止一次提醒他,是时候该将薛家人手撤出长安,还政给天子,以防尾大难调头。 他甚至直言不讳,“薛氏族人并非个个如嫡系子孙被自幼精心教导,深谙朝堂险恶,懂得韬略权术,多得是当作兵士培养。即便懂,但久在益州,远离政权,长安风云诡谲比益州川中要复杂许多,易腐蚀人心。为家族长远计,还是让他们早日归去。” 薛允说这话的时候,是熙昌三年的正月。长安城章台街上最大的“香悦坊”早早开门迎客,薛壑才从那处归来。 近来一段时日,他常乔装去那,择一厢房,要一壶茶,听台上琴瑟琵琶,看廊下客往迎来。 头一回闻“香悦坊”三字,是他来长安的第四年,手下侍御史同他讲的。 侍御史说,“殿下去了章台街的香悦坊。” 他知道章台街,但还是侥幸地想“香悦坊”许是其中的特殊之地。毕竟,哪有一国储君出入秦楼楚馆的。 当下,私服前往。 结果发现香悦坊果真特殊,它是全长安最大的秦楼楚馆。 彼时,他的未婚妻、皇朝的太女殿下,正一身男装,摇着一柄折扇,同另一个纨绔争夺美娇娘。 恩银从一金喊到百金,千金…… 侍御史是个比他还耿介的少年,“大人,明日是上参本还是开谏言?” 他合眼又睁眼,目光如箭盯着那副侧颜,抵牙根吐出话来,“殿下这几日都同本官在一起,你眼花了。” 话毕拂袖离去。 去而又返,落话在发懵的侍御史耳畔,“非议君上,死罪尔。” 后来,他发现,她不仅流连风月场,还出入赌坊间。六博技艺高超,五木之术精通(1)。他嗤之以鼻,私下劝诫,结果都是以吵架不欢而散。 如今细想,她左右不过就是贪玩些,也不曾耽误政务,更不曾闹出事来,何必扫她兴! “再等等……”他回应叔父的提议。 再等等。 等什么? 他也不知道。 迷茫又彷徨。 许是在等时间来验证新帝真的是个好君主,乃临危受命坐上那张龙椅;许是在等他心中那点“直觉”成真,等天子露出马脚。 他看着薛允,如今九卿之一的卫尉。 其实还是有端倪的,这两年里琅琊王世子之女两周岁生辰宴上染风寒殁了,这意味着江氏最后的血脉彻底断绝。还一桩蹊跷事,便是当年离京办差的庐江长公主失踪了。本来薛允接此卫尉职,是打算待她归来便还给她的,却不料经年过去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薛允为家族虑,有些执拗道,“等多久?” 薛壑默了许久,“再等两年。” 前后五年时间,足矣让人露出马脚,也足矣让他权力稳固。 许是天命顾他,未到两年,就在这一年的孟春,他在扶风郡散心时,一支箭矢射在他出行的马车上。 箭头带着一张布帛。 布帛上书一诗:明霞染春愁,夺日照水流。青峦叠翠深,贪看春未休。 一首藏头诗。 明、夺、青、贪。 明夺青贪! 他反复诵读这四个字,眉眼在这个春日里重新聚出光彩,全身的血液在叫嚣,癫狂的笑声在山谷之中回荡…… 踏青归来,他重临香悦坊,赎下了因意外毁容而不曾接客的女子落英。择她最大的一个缘故是,江瞻云救过她的命。当初他入香悦坊未几,被她识出身份,差点遭她毒手,她说他没有保护好殿下,要他为殿下偿命…… 瞻云 第9节 伤愈疤痕在。 薛壑低垂的视线里,是左手背狰狞恐怖的烫伤疤,这会右手正慢里斯条地摩挲着。 “陈年旧伤,大人这般小气。” 娇声软语萦绕耳畔,唤回他的神思。视线里玉足抬离地面,裙裾涌动。 薛壑终于有了反应,抬起一双疏离冷厉的眼,慑住她上前的步伐。 女郎愣了瞬,下意识咬住唇瓣,又忍不住开口,“唤你阿兄久不得应,妾才改口……” 她没能说完后头话,便被男子长步上前,捏住双颊,抬起下颌,毫无余地地喂入一颗药,然后又被巧劲一推,咽了下去。 “什么药?” “毒药?” “有没有解药?” 江瞻云抠着喉咙,几乎就要吐出本音,恨不得扇他一把掌。 “这药叫‘半月阴’,每月十五月圆日发作,毒发时磨人五脏,毒不死人,但比死遭罪。我以后会在每月十五晚膳时给你一颗,服下便无碍了。好好听话,不要擅作主张,事成之后会有一劳永逸的解毒法子。但若不听话,毒素日积月累,一样会死人的。” “为殿下事,我比你上心。”女郎哼声。 本已回身的男人顿下脚步,转头看她,眼中无波,面上无澜,无声无息,威压在四下弥漫。 江瞻云打了个激灵,她入了御史府,离宫城更近,她是他的堂妹薛九娘,不是香悦坊的落英。 “阿兄说的,我都记下了。”她讪讪低了头。 “路途劳顿,回房中歇息吧。” 男人复了寻常色,坐回席案前。 江瞻云转身深吸了口气,喉间尤是那颗药丸滑下的触感。纵是落英与他同仇敌忾,但他到底保留信任,所以恩威并施。手段是下作了些,但走在刀剑上,小心使得万年船。她能理解,姑且忍了。只是才踏出殿门,不禁又返身回来。 “今日便是十五,再过半个时辰就晚膳了。”她伸出手,讨要下一枚纾解的药。 “我的命令是十七到。” “嗯,我风雨兼程提前到了。”女郎挑起长眉。 “所以这日没有药,乃对你自作主张的惩罚。”薛壑握着一卷卷宗读阅,头也没抬,便也不曾看见面前人如刀似剑的眼神。 做好事都不行? 江瞻云怔了半晌,面上的笑凝固又展开,翻涌的气血被拼命压下,尽量话语平和道,“九娘受教了。”言罢,还不忘福一福身,方才离开。 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落地凤凰不如鸡。 长廊拐角最后瞥见他身影,江瞻云在心底咬牙切齿地骂。 作者有话说: ---------------------- 六博技艺高超,五木之术精通(1):六博和五木都是汉朝时期的博术,需要下注,其实就是赌博的雏形,但是比较雅,且需要一定的智力。 第8章 早春二月,天还是寒的。 晚间雨霁云开,一轮明月挂在天际,月光惨白。 但白不过江瞻云的面色。 她身上盖了一条被子,蜷缩在榻上,浑身冷得发抖。 毒发在一个时辰前,的确磨人,初时五脏六腑似针扎戟搅钝刀划拉,心脏急跳,胃里欲呕,脾将破裂,肝要烂透,肺难呼吸。 最难熬的一刻钟,她几乎就要喊出“薛壑”二字,喊他和他说“以后全凭你作主”。 这句话滚在舌尖唇瓣,被她生生咽了回去。且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她过了十八年金尊玉贵、呼风唤雨的日子,前时托掌天下,如今复仇夺位,都是大任,就当新苦旧难一起吃了。再说,反正疼不死,大不了就疼晕。要是开口实在跌份,她就没向谁讨饶过。 脑子里颠来倒去地挣扎了一会,还是不可控制地喊了他,可惜力气都散尽了,连声都发不出。 瞧瞧这天意! “桑姐姐,女郎她好像要水喝!还有这个汤婆子不烫了。”晚间新拨来的丫鬟绣月很有眼力劲,侍立在床榻一头。 桑桑给江瞻云擦去鬓边冷汗,忍不住又一次环顾屋内,没有地龙也罢了连个暖炉都没有,床榻还这般硬,被褥也是寻常棉絮,厚实是厚实了但半点不柔软。四下里更是只摆了一张辨不出何种木质的桌案,一副半旧不新的妆台,唯一值点钱的就是上头那面青铜镜。这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可真够两袖清风的。 “我去给女郎换水,你来照看女郎。”桑桑接过汤婆子,叮嘱道,“旁的都好说,就一条女郎这病不可沾水,再渴都不能给她喝,否则病就更重了,许还会有性命之忧。” 绣月闻言一个劲点头,上来学着桑桑的样子,给她擦汗掖被。 江瞻云冻得唇瓣灰白,见桑桑离开拐去侧间,一把抓住绣月的手,哆哆嗦嗦开口。 “女郎说甚?” “是要去请大人吗?” “大人,大人他就在外头。” “婢子去给您请!” 江瞻云发不出声,拽住她摇头。 “您想说什么?” “水?” “可是桑姐姐说,您这会万不能喝水,婢子……” “一点,就一点……”江瞻云昏昏沉沉乞求,“不、不碍事……” 小姑娘许是心太软,见外头庭中人影背对,又见榻上女郎楚楚可怜,桑桑在外间手忙脚乱地换水,犹豫再三,到底起身给她倒茶。 “姑娘,你快喝!”绣月一边瞧着侧间一边扶起江瞻云,将水喂入。 “是不是想害死我,滚!”谁料榻上人恢复了些许意识,抬手掀翻茶盏,泼了她一身,却又难耐焦渴,巴巴看着榻沿上的水流。 绣月跪在榻畔,频频磕头不敢言语,半晌闻哭声哽咽,方悄悄抬眼。一瞥却愣住,女郎正在饮榻畔残留的水珠,这会也抬了眸,与她两眼撞上,吓得她又低眉伏身。 “喝一点,应该死不了。”江瞻云躺回榻上,垂在床沿的手弯了弯手指,示意丫头上前。 绣月跪行至榻畔。 “我不和旁人说饮了水,你也闭上嘴。” “婢子不说,不说。” “那你再去倒一盏。”江瞻云低斥,“ 快——” 绣月环顾四下,匆匆来到案前又倒一盏,奈何桑桑拢着暖炉进来,茶便不曾送入江瞻云口中。 “女郎瞧着好些了。”桑桑坐在榻畔给她顺气。 江瞻云翻了个白眼,“几时了?” “子时四刻。”桑桑看了眼门边的滴漏,目光扫过外头身影,面上顿起一层薄怒,“女郎,婢子给您擦洗一番,换了亵衣睡下吧。” 江瞻云阖着眼睛,面色重新难看起来,身子随之紧绷,“还没完呢。” 半月阴,药如其名。 毒发的一个时辰内,她约莫发现了规律。一刻钟的疼痛,一刻钟的寒意,来回循环,疼和冷逐次递增。 但这毒能在每月月半发作,当是糅合“月阴”之理。毒发最重时当在至阴之际,也就是子时。如今子时未过,便还不曾结束。 杜衡行走江湖,曾和她说过许多江湖密术,大多结合自然节气、天地阴阳,原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那个出身益州、一贯瞧不起三教九流的名门公子,怎会也接触这些? 唔!人是会变的,他连青楼都进了,接受些新事物不奇怪。 说起这人,确实变化不小,白日里阴恻恻的回眸一眼,唬她一跳。以前没见他这般凶过啊!他回回被她气得发脾气,怒意堆在眼底,似火从地心烧起,盖也盖不住。嘴里说着“微臣告退”以示恭敬,离开时两袖盈风。她起了顽心喝他站住,见止步的人后背肩胛骨开合,衣袍生褶。于是绕到他面前逗他,不用看也能猜到胸膛起伏如潮,全是翻涌的怒意。即便努力低垂眉眼,做出一副臣子恭顺姿态,然喜怒全在面上,惹她又一阵发笑,他便更怒了,有时眼睛都能被气红。这如今都能喜怒不形于色了,还能不怒自威,有长进!就是身子瞧着不太好,今日见他脸色苍白泛黄…… 江瞻云忍着痛楚,尽量让自个想些旁的来分散注意力,莫名就想起了下毒的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 她咬着被褥叹气,还轮不到他。毕竟那一箭不是他射的,如今最大得益者也不是他。 滴漏声声,一刻钟过去,寒意换作了痛楚,江瞻云捂着胸口,疼与痛都算不了什么。当初箭入胸膛,她跌在泾河里,夏秋交接时节,又是在山中,水底冰凉彻骨,还有后来的切肉取箭,刮骨去毒,那样疼那样冷她也熬过来了……这会自然也能熬过去。但是救治她的大夫叮嘱,她的伤拖得太久,寒气入了肺腑,后续得好生保养,若是来回受伤生病,定会落下病根。 还有半个时辰。 江瞻云看了眼滴漏,打着冷颤开口,“去让他滚进——” 话未说完,薛壑已经推门进来。 “吃了。”他将药递上来,抬手示意绣月去屋外伺候。 未待桑桑接过,江瞻云已经从榻上卷着被子奔来夺过咽下。 她急于用药,又冷得不行,跌坐在地裹着被子缓了半晌,直待冷意退去,攒出一点力气,忽就推了薛壑一把。 薛壑这两日身子一直不爽,这会虽好了些,但还是周身乏力。又一时不防,这个人晃了下跌退一步,不由蹙眉看她。 见她将被子重新裹了裹,原是她方才冲过来太快,被子盖在了他靴面上。 但又不是他伸脚去了她被下,正常该是她自己将被子往边上挪挪,或是抱被回榻上。这一推好像是他的错,他似登徒子故意得一般。 简直同她那敬仰的恩人如出一撤,蛮横不可理喻。 江瞻云也有些反应过来,虽然泼水砍杀他的事借着落英这张皮她也做过,但总归被药折腾了这般许久,不可过于盛气凌人,人在屋檐下,还是软和些好。当下怯生生觑他一眼,软绵绵臣服于药性,裹着被子往边处靠了靠。 “丽娘与我说过,你幼时吃了不少苦,还做过人靶,身有箭伤。容貌被伤后,治疗的药有些寒性极重,经不起磋磨。今日这些也够了,长记性便好。”薛壑看她神色,知她有了畏惧,便也不再为难。 他看了眼候在外头的绣月,又想了想未再唤入屋内,自让桑桑将人扶起,自己将臂弯将一袭披风给在案上,倒了盏茶递给她。 “用过后,歇下吧。 ” 那是早早备好的参须茶,补气又不至于虚不受补,如此一盏入腹,江瞻云缓过几分劲来,扫过那袭披风,扬声将绣月唤了进来。 “这丫头是阿兄亲自为我挑的吗?”她打量着小姑娘,眼神笑盈盈投向薛壑。 薛壑本想这夜作罢,如今被她唤起两分兴致,笑笑道,“是掌事买来的,长得秀气,人也机灵,我不用女侍,给你了。 ” “不是阿兄挑的?”江瞻云将福身半蹲的小姑娘扶起来,细瞧她模样,“我是说,阿兄没有过手验验吗?” “没有!”薛壑坐下身来,“怎么,她今晚服侍不好?那我给你换了。” 瞻云 第10节 “不,她今晚可尽心了。我正打算赏她些什么!”江瞻云转头从桑桑头上拨下一枚发簪,“赏你了!” 话从口中吐出,小姑娘伸手却没能握住发簪,那支簪子先一步刺进了她脖颈,簪头那端的手一施力,簪尖入肉断喉夺人性命,热腾腾一股鲜血溅出,人委顿在地,两手紧捂喉咙瞪着眼珠扑棱。 薛壑眉宇深皱,大约未曾想到对方如此血腥凌厉。 “怎么看出来的?”薛壑问。 桑桑眼明手快,已经绞干帕子给江瞻云擦去手上、额上溅到血迹。 江瞻云接过帕子,边擦边环顾屋子,“今个一踏入这处,就不对劲。我可是您的族妹,代表薛氏脸面,还是未来的帝后,你把凤栖之地安排在这,也未免太寒酸了。我便想着是不是设了什么难题考验我!但思来想去除了这丫头是您添给我的,再无旁处线索。” “主要是她过于殷勤、话太多了。”江瞻云踢了踢尚未断气的人,避过蜿蜒的血流,来到薛壑处,抚摸桌案上的披风,“我便同桑桑给她设了个套,说是我病中不可饮水,饮了有性命之忧。但这丫头,还是喂我水喝。喂一次算是我之故,主命难违。可是我都骂她一回了,她居然还敢给我喝第二回,我便猜得七八,这是来要我命的。” “但到底是您府中人,不可错杀,所以我问了您,可是您查验后亲自给我挑选的?您说没有,那便更荒唐了,当下搁在我身边的人,您竟会随意择取?” 薛壑抬眸看她,眼中难掩满意,“本以为今日你身子虚弱,精力不济,辨不出也无妨。不想竟还能让我有意外之喜。果真聪敏。” “那当然!”江瞻云乌黑的眸子转过一圈。 “别得意,我还有问题。你既然确定这人是我府中细作,那还想到其他事吗?” 江瞻云抚着披风上油光水亮的风毛,将声音压得低些,“您府上的细作,针对我而来,那便是天子的人。” “其一,您和天子之间,已经没有早些年的和睦,如今光景乃面和心不和,只是谁也不敢提前撕破脸。其二——”江瞻云看了眼地上已经断气的人,“其二,观此人今日举动,要么脑子不好,不是一个合格的细作;要么是个聪明的,但是被催得太急,为了杀我、不让你薛氏女染指后位,连命都不顾了。然无论何种情况,都说明天子暂处劣势,您在上风。” 薛壑正案跽坐,江瞻云侧边俯身,目光凝在披风上。他隔着烛火望过去,女郎侧颜在烛火中晕染出模糊的轮廓。 “阿兄,我今日住哪?”她拿起披风抖开,抬手披在自己身上。 烛火晃动,明明灭灭。 光影中的身形轮廓莫名熟悉。 薛壑有些发怔。 “我们不住这?”桑桑有些迟疑地给她掖好披风,系带时也不够利索,悄声道,“大人没说这披风给您……”唯恐主上又自作主张被罚。 毕竟这会江瞻云气息还没喘匀,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女式样,又是这般年轻的款式,这府中不是给我还能给谁?阿兄体贴,专门为我夜半迁居准备的。” “放心,这会儿不会罚我,除非不想让我活了。对吗,阿兄?” “阿兄——”江瞻云抬手在薛壑眼前晃了下。 薛壑回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了点头。 简陋屋子、侍女绣月、披风御寒,确实都是他一手备下的。 他自两年前将她从香悦坊赎出,送回益州着人教导,每三月收到的信上都是赞她聪慧机敏。为此他加了课程,派人给她梳理长安皇城的事宜,宫中规矩等等,她都一学即成。 今日一番考验,亦是满意非凡。 如此送入宫中,但愿事成之后,能保她一条性命。 “不骄不馁才好。宫中不比府里,你最好时刻警惕,保持这般识人的能力。”薛壑理正神思,话落扣了两下桌案,一边让亲卫处理这处,一边让掌事送江瞻云去北阙甲第的府邸。 江瞻轻哼了声,冲他福了福,裹着厚厚的齐地披风,长眉一挑从他身侧离开。 烛火还在晃荡,薛壑莫名僵在案前,片刻抬眸见逐渐湮灭于黑夜中的一袭背影。明明虚弱地要人搀扶,但无端让他觉得她步步生风,身姿亭亭,一腔子意气风发。 薛壑捏着眉心灌了盏凉茶,告诫自己也该早些休息养足精神以赴来日险程,遂起身回了自己院子。 然这晚,他许久不曾入睡,闭眼睁眼都是那副模糊的轮廓。 轮廓慢慢清晰,他看见她披风涌动,长眉挑起,融入早春二月的苍茫夜色里。 是江瞻云。 他又梦到了江瞻云。 意外地,不是一截残臂,不是破烂的衣袖,不是隔帘隐约的身影,是她完整的样子。 他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是十年前,他们初见时。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十年前。 承华廿八年早春。 长安城的积雪还未消融,难得的一个晴天,但因化雪之故,比落雪时更冷。所幸前两日乃二月二春耕节,皇太女代帝至城外五十里处的东郊举行,这道路才清过。人马在东道往来,出入宣平门,一路好走许多。 官道上,十余骑疾驰,夕阳被他们抛在身后,转眼就要落下天际。前方拐道后,远远见得层林从中露出一角飞檐。待几下鞭子抽过,马蹄急跃,日光黯淡,又见得飞檐之上黄绢飘晃,在光秃尚未抽芽的柳树林中,十分亮眼。 “那处就是枳道亭吧” “是枳道亭。还是公子料事如神,这路能骑快马,总算没有延误时辰。” “这一路风雪阻程,纵是延后几日,陛下也不会为难。” “非也,七日前我们于半道驿馆估算行程,飞马递呈抵城时辰乃今日 ,宫中回讯知晓,后再无联系。如此今日便是约好的日子,除非我们再报路况,或是天家格外传讯。否则当准时到期。” “的确如此,陛下礼遇益州,但我们不可自恃恩宠。” 左右亲卫话落,一行人更是催马前行。 尘土四起,风声呼啸。 长安城宣平门外十三里处的枳道亭是长安东郊重要交通节点,也是官方迎送场所。重要官吏外任或者入京述职、番邦使者出入、商旅东行等均会在此举行仪式。 又是一阵快马加鞭,枳道亭露出大半身形。 朱檐六角飞翘,檐上裹黄绢镶红绸,檐下挂帘垂幔。 晚风吹拂,帘幔卷起,现出亭中陈设,半丈高的桂枝铜灯台上插着红烛,一排羊角灯在檐间晃荡,天光未歇尚未点火。但还是能见得亭中席案高设,取暖的铜炉置在中央。 “果然,亭中已经设好席案。我们快行,莫让天家久候。 ” “待到亭中,公子理妆更衣,再换车驾,便可缓缓。待面圣时不至于失礼。” “可是我们车驾没跟上来,我去催他们快些。” “无妨无妨,席案都设了,还怕不备马车吗?” “我闻乃殿下来迎,殿下是女郎,多半会备车辇。” “一定是车辇,稍后殿下与公子共辇入城。” 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贴身的唐飞和薛允时不时望向少年人,见他面目虽显疲态但比初出益州时要柔和不少,眼中也多出了两分期待。两人彼此对视而过,心中安定许多。 他俩一个陪着薛壑长大,一个是他叔父但就比他大了六七岁,原都知晓他心思。 薛壑打小的志向,是同他父辈般横刀立马,驰骋沙场。不求建功立业,但求边地自在,马驰草原,鹰击翔空。 虽说益州薛氏同天家江氏的盟约早早定下,但族中子弟除了尚主靖明女帝的晟华皇夫,还不曾有其他人尚主过。更应隆麒皇太女之故,男儿重掌天下,那道“大魏若出女帝,薛氏子必尚主”的约定在世人眼中基本作废。因为难以想象,这天下还会再出女君。曾经的两位是流星过天,女子短暂的辉煌。 便是薛氏一族,也是这般认为的。又值承华帝征讨匈奴近二十年,于是薛壑的父辈几乎全部的心思都在练兵作战、保家卫国上。 待到薛壑出生,正值最后一次征伐匈奴,薛家军挂帅,历四年,匈奴雄鹰折翅,王庭隐迹漠北,大魏国中安宁。他作为正支嫡出子嗣,虽一直有名士大儒时时进出书斋教导他课业,益州属臣隔三差五为他分析长安时政,但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还是投在了军营中,摸弓长大,马背观世。族中尊长,家中父老总结经验,倾囊相授,原都将他当作薛家军少帅培养。 长大到十三岁时,他已经正式跟随父亲巡防益州以南的部落,戍守南地。这年夏末所领巡防营在边境上发现欲要犯境的羌族小股部队,以二十战百的战绩阻敌于边地,初露锋芒。亦是同年年底,长安的诏书传到益州,择他尚主宣宏皇太女,同时任命担任八百石侍御史一职,于两年后十五岁赴长安出仕。 侍御史乃御史大夫座下官吏。 御史大夫其下官职分五等,御史中丞一人,长史两人,侍御史四人,监察御史八人,御史郎若干。 天子择此不高不低的侍御史一职实乃恰到好处,一来可避免他因年少官职太高而不服众的局面,二来又照顾了益州薛氏的颜面。 十三岁的少年,没能过好这个除夕。 原本在前一年闻天子立七公主为皇太女的时候,益州自起波澜。但正支子弟非他一人,同受大儒教导的堂兄弟便有四五人。他的文才亦非最出众,所长乃治军之道,且族中多将他当继承人培养,他便不曾想到会轮到自己。 却不想,天子挑来择去,到底还是选中了他。 他不愿入京述职,不愿做皇太女的驸马。 八百石侍御史,一千二百石御史长史,两千石御史中丞,一万石御史大夫,一眼看得到头的前程,官拜三公,爵封侯位,无需太久,至多在他而立之时,便是他位极人臣之日。光鲜亮丽,烈火烹油,当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一生。但却不是他想要的,因为此间种种没有一样会是因为他之才,他之能,他之努力,全都只因他有一个为储君的妻子,只为能配上她,方冠以他这些。 他的人生将再也没有属于他自己的意义。 他问母亲,为何会这样? 他问父亲,可不可以拒绝这门亲事? 母亲说,“自立太女,天家便已开始择选,我们也以为你小小年纪巡防一战立了功绩,陛下会因此留你在益州接管兵甲,不想……不想却让声名累你。陛下当是闻你名下了决心。” 父亲说,“不可以拒绝。从今往后,宣宏皇太女便是你一生最大的意义。” 冬去春来,皇城派来的中贵人教导他宫廷礼仪。 入伏出秋,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申屠临亲来益州教授他一国法典。 雪尽春又回,尚书令温松以迎亲使身份来此接他入长安。 他在诸官间闻得他未来的妻子是个聪慧、美丽、略微调皮、稍显任性的女郎。 益州官道上,父亲叮嘱,“殿下是君,你是臣,要谨记君臣之礼,谨记你的身份。” 母亲笑道,“闻来比你阿姊好相处多了。你阿姊的脾气你都受得住,还怕甚? ” 骏马遏蹄,苍鹰收翅。 他本是不甘隐忍,但听得长安来的官员评价那个女子,多来是好相处的;又思父亲所言,女郎艰难,他此行更有辅佐添势之意;更因临近长安一路,闻太女年十三代帝主持亲耕节,为百姓赞誉,心中平添好感;而半里外愈发清晰的枳道亭面貌映入眼帘,他便也慢慢接受了命运安排。 储君盛礼相迎,他更当恭敬谦卑,礼仪周全。 这般想着,又一记马鞭扬起,呵驾急行。 夕阳就剩最后一抹,比弦月还窄,虚虚挂在天际,十分寥落。 寥落的晚霞余晖中,枳道亭现出寥落的全貌。 檐上是残破的红绸挂瓦,半截黄绢风中晃荡;檐间的羊角灯掉了两盏在石阶,歪了一盏勾在树梢头;桂枝铜灯盏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前头看到的红色是凝固在烛台的灯油;铜炉中没存半点新炭,只有炭灰被风四下吹散……枳道亭没有一个人,荒凉似城外孤坟。 此间种种不过是前些日子,皇太女主持亲耕节,官员专门为其在此设立的休憩地。 瞻云 第11节 还未来得及收拾干净。 是他们误会了。 夕阳敛起最后一道光,料峭晚风吹人紧。 少年立在亭中,摸过案上尘灰,接来亲卫递上的火折子,借一点微弱灯光西望长安城。 “哎,我就说这时辰踩得太紧,还不如歇在扶风郡,明日定定心心过来!温尚书都说无碍的。” “莫说这话了,想想眼下如何是好?” “距离城中闭门宵禁还有小半个时辰。此去宣平门十三里,要不我们直接进城。快马加鞭当还来得及!” “或者我们往回走,方才来时瞧见了,城郊处有客栈,先将就一晚。正好也可以等上车驾,左右温尚书还在后头!” 亲卫们抑着怒意,低声讨论,商量出两个相对稳妥个法子。 文书所言皇太女亲迎。 君恩深重、君臣情意交好,自是储君提前来此等候,此为第一等;但若只是循礼而情意平平,倒也不是非要储君先来,毕竟君贵臣轻,寻常都是派一位一千石左右的官员来此等候,待人到后,再传讯储君,如此一同入城,此为第二等;还有末等,便是官员代君迎接。 如今这幅局面,皇太女简直将益州颜面踩在脚底。 “太女年少,前些日子又代帝出行,许是玉体娇弱染恙,误了此行也是有的。”薛允看着逐渐落下的夜幕,心道所幸四下无人,尚能将此事包住,禀着尽力维护天家和益州的关系道,“十三郎,两个去处你怎么看?” 少年手中火光已灭,身形隐在夜色中,看不清他面容神色。 只有风过,拂起他尘土斑驳的披风边沿,涌动如潮。 “等。”半晌,他吐出一个冰冷的字。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这一等,便等到城中三通鼓、月上柳梢头。 “罢了,这会城门彻底关了,我们去客栈。”枳道亭四下点了火把采光,薛允拍了拍少年臂膀,“听话。” 少年僵立不动身。 “十三郎!” 薛允有些生气,归根结底气的也不是自家孩子。 但臣下同君上置气,能得几时好? 他长叹了一声,正欲开口劝慰,忽闻一阵马蹄从西边官道疾奔而来。 诸人拾阶入亭,举目眺望。 一眼便识出共二十五骑,除却中间一人外个个手擎火把。三人开道,剩余分作左中右三路护卫,正往枳道亭赶来。 近了,方看清兵着玄甲衣,足踏羊皮靴;马披玄甲鞍,四蹄套铁掌。玄甲羊皮,人马同袍,乃禁军中的三千卫。 为首一人打马上前,示东宫令,亮明身份。 “来者可是益州侯之子,薛御史?”言语间,左右两骑已经迅速占据他的位置挡护身后之人。 “是臣,益州薛壑。”少年立在亭中,示意薛允奉上文书。 待验过,首领归还文书,退马让道;后两骑左右分开,让出主位。 中间有马黄金鞍,马上人身姿挺拔,背脊笔直,只是在一众跨坐高头大马的禁卫军中尤显身形瘦小,一截投在地上的影子狭长如线。 人马从中路缓缓出,地上黑影随动,四下里禁军静声避开,不敢踩踏影子半分;又紧紧护守,控着边缘界限。 “薛壑?”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夜空响起。 夜风拂面,吹动她云纹玄金的缎面披风,玄色与夜色融在一起,衬得金丝绣线泛出淡淡一层冷光。少女披袍遮面,风帽压得极低,仅露出一双凤目,亮可慑人。 “臣薛壑,拜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岁岁。” 少年从亭中出,领诸人行跪拜大礼。 “不必多礼,起来。”江瞻云下马扶人,从披风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 “谢殿下。”君者虚扶之礼,薛壑自然不会搭上,只从命起身。 “……夜深天寒,入城吧。”似话烫嘴,女郎少了两分先前的威压,说得飞快,长眉挑过,“北阙甲第的府邸已经备好。” 她矮少年半个头,但天家公主的眼睛长在头顶,储君的头更不可能低下。说话间已经重回马背,匆匆返身回城。 只将方才的首领留给薛壑引路。 薛壑跪送,片刻后起身上马。 初见,他根本没看清少女模样,只有后来萦绕一夜的那一扬眉,那一袭从他身前飘过、在风中涌动的披风,和湮灭在夜色中的傲慢身影。 误了时辰,半句解释也没有。不仅没有,还极尽敷衍。 北阙甲第的府邸里,膳食蔫吧软烂,入口便知约莫是从哪处宫殿临时分拨而来、回炉翻热的;席案面上蹭亮没有落灰,却是残留的水渍未干;寝殿床榻阴冷,地龙在后半夜才开始生热……但凡这晚薛壑睡着了,或许都不可能有后头事。 但年少,最是骄傲受不得委屈时。 辗转反侧,屋中博望炉中“荜拨”一声脆响,未曾调和的香料弥漫出极其浓烈的芳香,呛人口鼻,刺激神经。 少年从榻上弹起,捧了一盏烛火至案前,翻卷研墨,奋笔疾书…… 夜风寒凉,烛火幽幽,天微微亮。 十年后,薛壑在床榻睁开双眼,看书案笔墨,看曾经的自己,回想梦中事。 最清晰的竟是那句被忽略多年的话:……夜深风寒,入城吧。 往后年年岁岁,她都鲜少同他说过这样家常又温情的话。 她是在道歉,对不对? 薛壑重新阖了眼,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道歉! 他一点也不信。 薛壑再次进入梦乡,续上了那个梦。 年少意气重,天亮的时候,十五岁的儿郎换朱袍、戴法冠,携卷持笏上朝。以侍御史的身份在未央宫前殿弹劾了当朝皇太女。 那是薛允来不及开解、天子来不及安抚的速度,南地而来的少年在中贵人一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声响后,施施然从队列中出来。 “臣有事要奏。” 八百石是参与朝会的最低品阶,只能站在殿外。以至于他执笏出列,天子都不知其人是谁。好在他身上官袍特殊,尚能看出是御史台的人。 大魏官员的袍服被称为“四时服”,即皇官四彩,冠帽有别(1)。乃根据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穿戴不同颜色的官袍:春穿青,夏穿赤,秋穿白,冬穿黑。天子袍服亦是这般。从而体现对农耕的重视和对自然的尊重。而此间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御史台官员的袍服,乃不分四季,永远是朱红一色,官帽则为獬豸冠。取獬豸象征明察秋毫之意,如此彰显执法者的威严与公正。 承华帝就是在这茫茫青色间,看见了红彤彤的一片,于是将眼神投向了执掌御史台的御史大夫申屠临。 草春二月昼短夜长,朝会初始天灰蒙蒙还未亮透,申屠临哪里能想得到这夜半入京、还未到官署报道、便先上了一场早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少年会同他有关系! 但定睛看去,这袍,这冠,这朗朗言辞确实是他御史台官员的穿戴和作风。 但这人—— 不惑之年的御使大夫还没有耳眼昏花、记忆衰退,很快从声音中辨清了来人身份,在再次确定后,心中堪比惊涛骇浪一阵掀过一阵,惊了又惊。 惊他敬业至此,马不停蹄上朝;惊他虎胆雄心,出仕第一日就要弹劾君上;惊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向了当朝储君。 待得回神,少年已经将要启之事奏请完毕。 【侍御史臣薛壑,谨奉表以闻陛下: 近日益州薛氏奉皇命入京,陛下特命太女于昨日申时在枳道亭迎候,以示皇恩浩荡。 然昨日申时四刻,益州臣属抵达枳道亭,按仪立于亭中。太女却迟至戌时末方出现,延误两个时辰有余。其间诸臣露天等候,又因鸿胪寺下值,城门关,进退两难。及太女出,未致歉,只言“府邸已备”,即走。益州臣属,本是陛下之臣,一家之亲。陛下礼遇厚爱,令以接待邦使之礼迎之。 故臣窃以为,太女此举,有四罪当劾: 其一,慢待来使,损帝国之威。 若此来真为各属国使者,或控弦数万,或镇守边地,皆我朝之屏障也。《周礼》有云:“大行人掌大宾之礼,以亲诸侯”。礼者,国之干也。太女身为储君,言行皆系国体。延误时辰而无歉意,则视邦交为轻,损我大魏之国威也。 其二,轻慢君命,失储君之仪。 陛下亲定接待时刻,盖因其时乃吉。太女既领命,当夙兴整饬,准时以候。若染恙有疾,或临事突发,当早禀陛下另择他日或择他人以代,早制备用之方案矣,而非令使久候。此非身恙亦非事突,实乃心慢,是轻君命而废仪节也。 臣忝任侍御史,职在察举不法、匡正朝纲,以正人君。见太女有亏储君之德,不敢不奏。故伏请陛下:一令太女禁足殿中三月,奏表自陈延误之由,明辨是非,反省己身;二敕令东宫整肃仪规,须刻时督查,不可再误。】 少年一席话,层次清晰,理据依存,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上,满朝文武一时禁声,片刻方辨出南北。 这—— 是益州薛氏子。 是未来东宫驸马。 是当下的侍御史。 侍御史弹劾了皇太女。 弹劾她,没去接他。 薛家儿郎真真好胆识! 殿中依旧沉寂,只有天子略带不满的眼神扫向左首位上与他同为南面升坐、但低他一个台阶的少女。 四只眼睛隔着两道珠帘,彼此看不清对方神色,江瞻云将头歪过一点点,瞥见天子端肃面容,又听一声轻咳,便知是动了怒、要她自个收场。当下打了个激灵,回身坐正。 她的确抗拒这场婚约,虽说她交友广,玩伴多,却也都是她自个用心挑选的。这突然就塞给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和她说以后日日夜夜都要两人相伴左右,她如何接受得了!直待天子讲明局势,说是给她添势之用,但她哼哼唧唧仍旧不甘不愿。上林苑那些都不行,那温氏总不差吧,权势也不小,温颐师兄就很好,常日哄她,事事顺她。 她挺喜欢他的。 但父皇说,不可以,她的驸马只能是薛氏儿郎。 若不择薛氏子,她择谁他便赐死谁。 但若选了薛氏子,她喜欢谁依旧还可以收入殿中。 这买卖是人都能算清,小公主用力哼了声,算是应了。 瞻云 第12节 事后便不曾放在心上,将这事交给了东宫属臣。数日前接到他们途中讯息,她也没有多问,只让人代她前往,一心扑在亲耕节。 亲耕节是她上位三年头一次主持的盛大节日,全程办得利落又漂亮。父皇赞她,恩赏她。她总算换来了可回上林苑开宴的恩许,同齐尚一行玩乐了两日。 结果她尚且记得薛壑这档子事,知晓晚则今明两日,即便她没有去迎他,也得在宫中宴请他,遂于昨日午后归来。结果领这差事的官员有样学样,将这事交给下属去办,下属又谴下属……待查到负责此事的五百石官吏,那人道是有所准备,但也不知是传错了还是记岔了时辰,总之压根没人迎候。彼时已经接近宫门下钥,城中宵禁。 “他们办事不利,扔去廷尉处便可。但殿下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甚至说主责在您,他们原都是瞧您态度,看人下菜。”身为卫尉的庐江长公主将她训了一通,转而又道,“眼下局面,且推脱您染恙,臣替您去迎人。” 江瞻云难得的眉宇深皱,一把拦下长公主,“迟了这样久,还是官员代迎,且您今个还在值夜,父皇处随时会召您。罢了,孤自个去一趟吧。” 忙中生乱,她能记得给他的府邸在北阙甲第哪一排就不错了,谁能想那样细! 晨起上朝时,东宫长史将备给薛壑府邸的一应侍者名单、物品卷宗奉来给她过目,她捧着冕冠愣了一瞬,“这些都还不曾送入府中?府中无人,无膳……” 江瞻云将前后想来,将唇瓣上下咬合,将那团红影左右扫过。 有错就改,有歉就道,昨日没落下面子现在丢得更大,是她活该!但是禁足三月是要她的命吗,且想法子还个价。 思罢,正要起身,却闻温颐的声音响起,“臣以为薛御史所言凿凿,殿下确实有错,但念及殿下后来漏夜出城亲迎,也算弥补,其心已悔。禁足便罢,且稍后由殿下给益州属臣致歉,薛御史您觉得如何?” 薛壑尚在殿门之外,垂首又道,“这位大人所言殿下漏夜出城亲迎,确实不假。但这处正是臣要弹劾的第三、四重罪。” 【太女昨日晚间未循东宫仪制,仅携禁军二十四,易便服自宣平门私出皇城,赴东郊十三里外的枳道亭至戌时末方归,一路无仪仗,无先导。 臣全程目睹此事,以为太女有另二罪当劾: 其三,违祖制无律法而轻社稷。 国朝定制,东宫出行需备仪仗四百,护从甲士二百,此乃固护储君之铁律。又定制,城中三通鼓禁,城门尽闭,无天子令不得出。太女却强开门、出皇城,虽以迎人之名却是错上加错。储君动静皆法天地,当下竟视祖制如无物、律法似儿戏。 其四,疏防范而危自身。 太女漏夜出行,若遇流寇刺,宵小入,使自身生死不明,使民不定君不安,虽万死难赎。《史记》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纵储君轻自身,然奈高堂宗庙何? 故,臣伏请陛下……】 还有完没完? 就多余走那趟! 江瞻云跽坐在案,心中暗骂,拢在袖中的手攥成拳就要一把捶地。脑中灵光闪过,一拳击地颇有动静,瞧那人架势又得弹她个“君前失仪”,不禁松开拳头。 她脑子已然转起,耐着性子等薛壑把话说完。起身向天子拱了拱手,“陛下,薛御史既弹劾儿臣,那可否容臣说上几句话?” “当然,朕且听听你的解释。” 江瞻云谢恩,对着薛壑道,“薛御史,你上前入殿回话。” 薛壑作揖还礼,入殿中。 他想得很好,这回弹劾,成功了于公是给储君查漏补缺,端正其身;于私也可铩铩她锐气。若是弹劾不成,天子庇护她,那大不了剥了他这身官袍,谴他回益州,他求之不得。 于是,举手投足间可谓志得意满。 储君也绕案而出,踩丹陛走下来。 南北相对,面面而行,朱袍的少年和玄衣的少女遥遥而近。 “无妨,再上前些。”少年储君话语亲和。 原本依礼站在丹陛半丈处的少年闻令继续上前,终于最低一阶丹陛处立定跪身。 女郎站在高他一阶处,十一章程冕袍微摆,袍上日月星辰图文轻晃。 君高临下的位置,一袭阴影将他覆压。 “抬起头来。” 女郎撩开冕旒一角。 少年应声抬首。 这一抬首,便算落了下风。 能在未央宫参政的,皆非庸碌之辈。这会又作局外人,自比局中人清醒许多。 十五岁的侍御史,益州之地培养出来的人中龙凤,今日朝会也会算一鸣惊人。仅一年的御史台授业,弹劾之上便能有理有据,信手拈来,是为多智;弹劾者乃上君也,是为果敢不卑;又有十三岁以独领巡防营打退羌族的功绩,是为勇武;如此少年,当真齐聚了诸多美德。 然却有两处还缺火候。 即便天资出众也需实战累积,乃经验。 即便用心培养也需时日沉淀,乃定力。 到底年轻了些,方才洋洋洒洒、义正填膺的弹劾,怎么看都将储君驳得毫无还手之力,却因经验不足就这般落了套。 为人臣者,如何能直视君颜? 果然,抬首一眼对上少女双目,便闻她道,“薛御史,你可知冕旒之用?” 储君的冕旒少天子一柱,共十一柱,这会四柱被少女撩在手中,露出她无瑕面庞。她为君,自然可以撩帘视物。 但臣子不可观。 但偏偏薛壑正直直与她对视。 他不是没见过绝色。 他的母亲便有冠绝南地的美貌,玉钗金簪夺不去风采,素环绒花也难掩风姿;他的长姐更有巾帼不让须眉之美名,戎装飒爽胜过男儿,女装温婉似人间芙蕖。 或柔或刚,各有风华。 或浓或淡,皆可描述。 而面前人,非要细究,其实眉眼不如母亲精致,英气也没有阿姊逼人。但她冕旒摇曳,玉面一点点、一重重映入他眼眸。 温沉莹润胜过南地最好的玉。 华光流转又如深海孕育的一颗璀璨明珠。 但若她只是一方美玉,一颗珍珠,那也不足为奇。 美玉婉约,偏她头戴十一旒冠,是百年前女帝传说的延续。这样的佩戴区别于簪、钗、华胜……一切柔美之物,冠身竹编内衬透出隐约的纹理,是江的脉络,山的骨架,是象征执掌江山的权力,张扬又威严。 珍珠静谧,偏她撩起冕旒的一方面目里,明眸眨过,笑靥盛放,似从珠壁之上腾起的活力,牵动少年的心跳。告诉他,她也是一个少年。她与他微微一笑,带着狡黠和顽劣,是一个鲜活蓬勃的生命。 她婉约又威严,静谧又生动。 矛盾、极致。 他从未见过,想要好好看一看,看仔细,看清楚。 …… 这便是少了定力,一眼万年,浮想联翩。 “薛御史,你可知冕旒之用?”直到耳畔再次响起这话,刺激他的神思,他回神已经来不及。 他自然知道冕旒之用。 主以寓意“目不斜视”,提醒君主注于正道,不为邪念干扰。辅以提醒臣子不可窥视君主心思,公开场合当避面,垂首躬身,以示敬退。 “臣直面,乃殿——”话脱口却知晓多说无益,说了还不如不说。 薛壑终于垂下了眼睑,再不看她。 “薛大人是想说,乃孤让你看的,你是听主上之意对吗?”女郎这会放下冕旒,话语缓缓道,“但是孤显然说的不对,不合规矩,孤又犯错了。孤闻昔有后妃班氏,工于诗赋,文采出众,成帝爱之,邀其同乘一辇,时时相伴。然班氏道,‘观古书卷,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伴身,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如此推却帝王之邀,后世颂为‘却辇之德’。怎么,一个后宫妇人尚敢拒绝君主,劝诫君主,薛大人堂堂御史台官员,怎就随之任之了呢?您要知道,您听之从之的这一眼,既破男女之防,又毁君臣之礼。” 冕旒后的面容,带着得意和捉弄,远山眉挑起,话语一转,问向丹陛下的御史大夫,“申屠大人,您执掌御史台,且说说,薛御史之过,要如何罚?” 江瞻云尚且站在薛壑身畔,垂下的余光瞥见他宽阔的后背并不平静,磅礴怒意扯动朱红官袍。 她便更欢了,一转身回去案前。 她走得稍快,袍服叠涌,环佩起苏,但没有发出声响,全在礼仪之内。只是刺入薛壑眼中,乃无限放大的戏弄之态,得逞之样。 怎会有这样的人? 明明只要认错改之,道歉慰之,便可少些责罚,便可相安无事。 但她根本没想给自己减罚避错,就想拉他一起共罪! 相安无事尤似笑话,两败俱伤才是她的目的。 简直令人发指! …… 这日,最后以天子参照御史大夫之意,判二人各自禁足三月收场。 年少气盛,俱是天之骄子,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作者有话说: ---------------------- 大魏官员的袍服被称为“四时服”,即皇官四彩,冠帽有别(1):这里是仿秦汉服饰:皇官五彩,冠帽有别。当时五色服制度,根据春、夏、秋、冬及季夏五个季节,采用不同的颜色。然后文中我把季夏剔除了。 第11章 江瞻云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日光晃眼,她眯着眼睛适应光亮,忽就一个挺身爬了起来。 “几时了?” “桑桑——” 她环视亮堂堂的屋子,神思慢慢回转聚拢,抬手抚面摸鬓,匆忙下榻寻找铜镜,看自己面貌。 “女郎醒了!”桑桑就在偏阁,闻声一边嘱咐侍从去备早膳,一边回来内寝。 江瞻云坐在妆台前,看镜中薛九娘的模样,人已经平静下来。 她想起来了,昨夜回来她累得半点力气全无,占枕即睡。但两个时辰前,寅时三刻那会她醒过一次,桑桑比她醒得更早些,已经悄悄备好新的皮具,正预备唤醒她帮她修补面容。 当年她在香悦坊遇见薛壑时,披的就是落英的皮。被薛壑带走后,薛壑请名医给她易容修补伤口,从薛氏族谱寻了个落末旁支,李代桃僵成了早夭的孤女薛九娘。如此便是带了两层皮具。 她自然可以正大光明在薛壑面前换皮,但落英的这层皮暂不可剥下。昨晚被药折腾半宿,汗水淋透又无法抑制抓挠,她就一直担心最里层的皮具会损伤。虽说经过多番改良,一副可撑三四个月,但这是在精心保养的前提下。是故即便疲乏至极,她也没睡踏实,早早醒了。 所幸桑桑办事周全,给她补过皮具后,让她重新入眠。 江瞻云从妆台边转身,看捧着铜盆进来、在盥洗上丝毫不假借人手的姑娘,伸手摸过侍女的脸,又侧首去她鬓边细看。 “婢子无碍,女郎放心。”桑桑躬身在她身前,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顺势将她的手捧回,细细涂了胰子,放入玫瑰汁子水中养护,低声道,“这处还差不多,该是殿下下榻的地方。” 瞻云 第13节 屋中陈设简单,内寝仅一张榻,榻前是博望炉;出来往左是梳妆台,对着净室;往右以屏风隔断,置一方书案,和落地的书阁,一应都是梨花木材质。 梨花木难得,寻常勋贵高门虽也多用,但这般从榻到妆台,从屏风到书案,从纳炉底座到书阁整套都是梨花木的,少之又少。且其上纹样皆是龟鹤、鸾凤一类,古朴大气,内蕴潜流,便只能是御赐之物。 江瞻云记得这套陈设,乃当初延误迎候薛壑后,父皇赐予的。为此还搭上了她的一套铜鹤烛台。 四架青铜飞鹤烛台,这会正端正摆放在廊下、内寝、左右隔间,灯火虽熄却依旧冷光凛凛。 “婢子闻这处掌事说,这东首的向煦台自十年前薛御史在此开府,便一直封着,从未开启过。近些年他出任御史大夫,索性就一直住在御史大夫府,有时忙起就直接宿在御史台,只偶然白日里才过来看一眼。这处是上月才重新打扫拾掇出来的。” 江瞻云盥洗毕,起身走出门外,看亭中草木葳蕤,冬梅未谢,春花已开。 出了向煦台,往西一路是居中的琼瑛台、西首的夕照台,绕过大片游池回廊往南走便是正堂四阁,往北以东乃膳堂,西边是花园亭台。 这座坐落在北阙甲第靠近北宫门的府邸,一堂三台六阁,规模堪比王府。 “成婚后,东宫处自然由你作主,任你迎人纳物。但外头就要少去了,想去也成,叫上驸马一道进出。晚了让人给父皇传个话,歇在北阙甲第的府里头,不许跑出城去上林苑那般远的地方,更不许随意宿在酒肆客栈中。” “还是父皇想得周到。” 府邸初时确实是单赐给薛壑的,她若想要,有的是府宅供她挑,没必要让两人挤在一起。父皇这般安排无非是看出两人不对付,想法子撮合他们。于是府邸成了二人同居之所,如此居中的琼瑛台自然是二人同榻处,剩下东西两处,东边自是储君的寝殿。可惜,那五年里江瞻云从未下榻此地,薛壑也守礼只独居西边的晚照台。 “谁要和他挤一个院子,东西再好且当便宜他了。”送他烛台时,她还十分不屑。 却未曾想过,五年又五年,十年光阴如流水,世人眼中她早已身死。 而他自她离去,也没再住进来,日日宿在府衙中。 为何不来住? 大抵是尊重她储君之身? 那作甚又让薛九娘住进来? 凭何让旁的女子住她的地方? 多置一处京中宅院,对他薛壑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 江瞻云朝后|庭花园一处高地凉亭走去,忽就将路上一颗碎石踢开。石子很小,跨过去便可,这一下踢得唬了桑桑一跳。 桑桑观其面目,瞧出两分愠色,但又仿佛不是太生气,低头没敢多问。 江瞻云入了凉亭,俯瞰整个府邸,须臾抬眸眺望东面的未央宫。 政令前殿居中央,青瓦覆顶,金铎挂檐;禄渠双阁在北,藏书万千,浩如星瀚;沧池在南,莲生其中,水育天骄;八门五校尉往来值守,甲光生寒,执戟森森。 ……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1) 女郎喃喃旧诗篇。 “未央,就是‘未尽’、‘永续’的意思。今父皇择你为嗣君,把江山托你手中,便算是续上了。你也要让山河永续,千秋万载传下去……” 江瞻云遥看那座巍峨宫城,这厢眼中的怒意才是凛冽刻骨。风吹眼迷,垂眸看自己一双手,掌心蓦然一阵濡湿,是一颗泪珠滴入。 她连父亲最一面都不曾见到。 早春的风还在拂面而来,吹起她一身细密的冷汗,令她摇摇欲坠。 “女郎——”桑桑扶住她。 “无妨!”江瞻云就着她的手缓了缓,“昨夜折腾,这日又起得太迟,久未进膳之故。” 桑桑闻言,赶紧扶她回向煦台。 她从凉亭下,回首还能看到九重宫阙斗拱飞檐,朱墙一角。 脑中却只剩了四个字。 山河永续。 * 江瞻云用膳毕,面上慢慢有了些血色,坐在廊下养神,目光不自觉又投向东边未央宫的方向。 “辰时一刻,薛御史过来了一趟,道是您路途跋涉,他今日亦有事,暂且不开课,让您好生休息。”桑桑给她腿上盖了条薄毯,“本来他来时您还未醒,婢子惶恐他又要以‘惫懒’罚您,不想还算体贴。” “他哪是体贴,他就是怕把我折腾死了,没个合适的人实行他的计划。”江瞻云接来暖炉捧在手中,胸堂伤口处因昨夜毒发尚且隐隐作痛,忍不住哼了声。 桑桑闻这话,抬眼看天。 江瞻云揉了会胸口,抬眸同沉默不语的侍女对上眼,眼珠滴溜转过一圈。 他的计划为的是她的事。 那算他体……还成吧。 主仆二人闲聊中,掌事林悦过来回话。 林悦是益州军中的医女,薛壑计划之初,便选好了相关人手,给薛九娘配备了完整的侍从人员。毕竟她这张脸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需要备好新的皮具以便换新。所以调了一个懂医又习武的人来打理她的事宜,最主要的就是保养和储藏面具。原本还有两个贴身的女侍,但被江瞻云以习惯桑桑侍奉、不喜人多打发了,只在外屋进行打扫庭厨的事。 这会她带了另外几位掌事和首领过来。 主管膳食的汤令官,衣衫头面的四司,私库处的两位掌事,还有成、张两位医官,以及护卫首领。 江瞻云翻阅记载个人档案的卷宗,上头详细记载了每个人的背景,一人一卷,足有十卷,她一目十行看完,抬眸看了眼林悦,“没旁人了?” 林悦道,“都在这处,没旁人了。” 江瞻云落眼在护卫首领身上,顿了会,合上卷宗没再多言,只让他们散去各司其职。 “大人还吩咐了一事,今日虽无课业,但还请姑娘午后去书房先将课本温习起来,不能少于两个时辰。” 二月里,白日短得很,午后两个时辰天都黑了。谁家带病还这般用功的,欲速则不达! 江瞻云口上应是,心中腹诽。 林悦走后,她回想卷宗中的种种内容。尤其是护卫首领的介绍,年三十又一,曾任四百石牙门将,承华廿二年参与益州巡防两次,毙敌三人,先为六百石骑都…… 江瞻云皱眉想了许久,只觉匪夷所思,直到午膳过半,终于露出笑颜,将被她搅得已经凉透的半碗汤饼换了碗重新做的,热腾腾用下了。 * “女郎,婢子有一事想同您说。” 桑桑陪同江瞻云过来书房温习功课,瞧她心情大好,终于尝试开口。 “你说!”江瞻云浏览书案上的一摞书卷,一部分是关于青州风俗的,一部分是隶书的讲授。 “婢子瞧着今日来此的护卫首领不是以前的唐飞首领,方才您读卷时婢子看到了他的记录,才六百石,实战经验也不算丰富,薛大人择这样的人保护您,怕是不妥。您自然也是发觉的,但神色从不解到释然,定然知晓了其中关窍,可否对婢子指点一二?”桑桑凑过来,“女郎放心,这处人都打发了,就你我二人。” 江瞻云阅卷极快,两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基本扫完了全部竹简,这会合上最后一卷扔在书案上,托腮打量侍女,“这处正是我要考你的,你当真没有悟透。” 桑桑有些报赧地摇了摇头。 “我一直没问你,你阿翁身在太尉职,位极人臣。莫说他教你,便是耳濡目染你也不至于对时局这般不敏感。我瞧着你是块读书的料子,悟性好,过目不忘,怎么以往在家中你父兄从未同你谈论过朝政?” 论起已逝的父兄,侍女眼眶微红,依旧摇头道,“阿翁没有阻止我读书,但是在论政上却也不曾让我旁听过。毕竟女官制被废除了,阿翁的心思便更多的用在栽培兄长身上。” “先帝是废除了女官制,但不是立了孤为储君吗?这不是很明确的风向吗!” “如果……”桑桑垂下头,声音越发低了,“阿翁或许会教授我吧。” 如果。 如果没有那场刺杀。 “抱歉。” 江瞻云伸手摸她面庞,“那年你十二岁,正是听政学政的好时光。穆辽是个好父亲,若还在,一定会教你的。” 桑桑咬着唇瓣点头。 “以后孤教你。”江瞻云拭去她眼底水雾,“这样,孤给你个提醒。你还去晌午的那个凉亭,眺望未央宫,然后再想想为何薛大人送这么一个人来。”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我初时也疑惑,但后来想明白了。其实一开始您让林悦领那十人来见我,要我熟悉他们就是不合理的。说白了,我又不是这处的主母,要打理中馈;即便是,熟悉几位内宅的掌事便可,何需连掌管膳堂的汤令官、负责安全的护卫首领这些人都要认识。后来我想明白了,无非是您在考我,就是要我在这群人中寻出个不符合常理的人,护卫首领李荣。但这个人您也不会调走,确确实实是派来护卫我安全的。” 日落时分,薛壑来了向煦台。彼时江瞻云尚在内寝歇息,闻他过来很是不满。本来她阅完功课,思忖无事便回榻上歇晌。许是近乡情怯,心绪酸涩了些,也无甚胃口,就打算不再起身用晚膳,何时腹中饥饿再传。这人一来,少不得得敷衍应付一番。最气人的是这厢过来,闻她歇晌在榻,以她擅自更改温习时辰为由,在此考她。不过,这会看坐在书案前的男人神色,明显眉间愠气散开了些,只抬眸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侍奉在一侧的桑桑也满怀期待,实乃即便得了主上提醒,她依旧没有悟出这其中的道理。 “在益州时,老师们给我分析长安局势。曾说过,未央宫禁军五位校尉中有两位是薛家子弟。而此处距离未央宫北宫门极近,虽不是禁军管辖的范畴,但却依旧是五校尉轮值负责的地界。简单来说,我薛门的两位校尉,明面任职未央宫,暗里却还兼领保护九娘的职责。有这二位在,自然无需再把唐飞首领按在此处,只需放一位有责任心的首领便可。” 桑桑顿悟,原来殿下的提醒是让她观地形,思校尉之职责。 “还有吗?”薛壑眉宇舒展,饮了口茶。 江瞻云侧首看了眼桑桑,似也在问她这个问题。 桑桑蹙着眉,想不出旁的,只有江瞻云的声音再度响起。 “局势。” “昨晚我说可从绣月处看出当下局势乃您占上风。但您真的只是稍微占了一点而已。虽说择薛氏女为后,是早早定下的事,但先前毕竟我还未入京。而这厢我抵京,未央宫中的天子就会觉得危机更近一步。所以即便有两位校尉在此暗里护我,若是可以将唐飞放在此处多一重保险自然是更好的。可是,您却没有。说明您目前可用的人手已经不多,益州处也不能随意调人过来,毕竟那处五万兵甲需要留人治军。所以您迫不得以方才如此安排,想必唐飞首领已经回去您的身边保护您。” 江瞻云话至此处,起身从一旁的炉上持了釜锅,上来给薛壑添茶。 隔案相对,她嗅到青年身上未散的酒气,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每月十六不是他的休沐日,他又有事在身,绝不会饮酒。这人自律的令人发指,譬如饮酒,除了君者赐,便是宴饮也是举杯有数,印象中就没见他醉过酒。如今却是一身浓烈酒气。 女郎一点目光投向东边宫城处,“您需防他猴急跳墙。” 随茶入盏,氤氲水雾同女子话语一起升腾起来,隔在两人中间。 雾气腾腾水气重,话声很轻。但挨得近,足矣让人听清。 极好的分寸。 “喝茶。”她将茶盏推过来,素手洁白,骨节修长。手指上没有带护甲也不曾染蔻丹,只将指甲修得平整圆润。灯火映照下,素手如一截青竹,温润洁净。 薛壑的确饮了酒,还饮了不少。他本没想要过来 ,一身酒气出现在一个并不熟络的人面前,很没有礼貌。 但马车行径府门,他习惯性地撩帘一瞥,竟看见向煦台的灯火亮了。 书房,膳房,还有二楼寝阁。 瞻云 第14节 十年来头一回全部亮起。 他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 进来后,见侍者,闻人声,看清现实,又觉无趣。但无趣的现实告诉他,依旧有事要做。 他已经灌了几盏凉茶,脑子清醒了些。但这会,隔着蒙蒙水汽,目之所及素指净甲,神思又混沌起来,只觉人影熟悉。 是很久前,承华廿八年七月,他们的第二次接触。 那会送他入京的叔父和数位亲友已经返回益州,独留他一人在异乡。 小半年的时间里,他都只在御史台和府邸间往返。长安权贵因他身份之故,远了怕被说不敬,近了有结党的嫌疑,且他还任侍御史一职,是故除了温颐因祖辈的交情和他有所往来,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日子过得寡淡沉闷,不好不坏。 时值上林苑夏苗,十五岁的少年眉眼亮了起来。纵马挽弓,是他兴致所在。于是,头一日还未开始狩猎,只有部分骑射的比赛,他便下了场。 不曾挑马择弓,同旁人一般无二,但射箭是榜首,赛马又夺魁。回来天子帐下,只有面庞微红,鬓边汗珠泛光,足下步履生风。诸人喝彩,他坐在席案边并无多少在意,满脑子想着外头的碧草蓝天,明日的引弓射雕,眼中神采奕奕,整个人意气风发。 “虎父无犬子,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采。”天子命人给他斟酒,笑道,“去挑匹好马,后头与七七一道,正好给她指点指点。” 中贵人送来一盅酒,装在一个玉羽觞中,奉来他席上。 是苍梧郡上供的苍梧缥清酒。 当年同匈奴的最后一战,薛茂所领薛家军大获全胜,入京受赏,天子曾以此酒设宴。因薛茂喜欢,天子遂命苍梧郡每年向益州亦供此酒。薛壑幼年时尚被母亲抱在怀中,就被父亲以箸蘸来喂过。 因其过于清澈的酒液,和奇特的米果双香之气,嗅一次而记数年;更因其超高的度数、过于性烈则饮一回而记终生。 承华帝酷爱此酒,只是这些年他身子有恙,不宜饮烈酒亦不宜狩猎,只得饮一些药酒果酒类养生。是故每逢上林苑狩猎之际,他独坐高台,方开坛饮此酒解一解馋。酒烈醇厚,回甘绵长,但座下文官武将在此时此地却也都不馋,实乃此酒过烈,饮之难上马引弓,没法参与狩猎。 薛壑看着面前可映人面的御酒,游离的思绪尽数收回,耳畔风声停,眼前马儿歇。他明白了承华帝的意思,是在说他贪玩忘记了职责,没有守在储君身边,所以让他饮此酒莫要再下场。 他眉睫低垂,投下的小小阴影覆在清液之上。须臾抬起头,面色恭谨,向天子谢恩,“臣谨记陛下教诲,满饮此杯。” 言罢,就要举杯一饮而尽,却被一个声音止住。 “你骑射真好,饮了酒还怎么与孤切磋?”少年储君一身白蓝相间的荃襌骑衣,遮蔽夏日的闷热,令人见之沁脾舒心,不知何时起身来到的他席案前,“喝茶吧。” 她将茶盏推过来,动作温和平顺,却在抽手的一瞬打翻了御赐的那盏酒,扭头呵斥中贵人,“杵着作甚,还不收拾干净。” 抬眸又对天子撒娇,“儿臣鲁莽了,父皇恕罪。” 天子懒得瞧她这点小把戏,“洒了朕一盏美酒,罚你一个月俸禄。” “不理他,喝茶。”她转头低语,将茶盏又推近些。 许是被她上回的“直面视君”留下了阴影,恐她又要冷不丁地捉弄,薛壑始终低垂眼眸,没有看她。 但视线里,她的那只手第二次出现,让他看得更仔细了。 皮质玉白,筋脉清晰,似茫茫雪地里横旦的翠竹,虽经雪压折断却依旧冒雪现苍劲本色。指甲不留毫寸不着花色,片片洁净利落,闪着柔和的光。 从益州带来的礼物中,除了嵌七宝玉珏,还有母亲置办的一些头面,乃文烈女帝彼时御赐,如今送给她的后人,重回天家再合适不过。 其中,便有一套六枚的红宝石缠金护甲。 薛壑想戴在这双手上,定然很美丽;但又觉这样美的一双手,世间俗物如何配得起。就该这般脱俗不染尘埃的好。 “多谢!”相比御赐的酒,这盏茶让他心生涟漪之后,又生感动,竟觉是异地他乡里的一重慰藉。 他嘴角有扬起的弧度,只是茶尽抬眸,在天子面前,露出一副端庄安分模样。 但好过此刻,眼中满是冷肃和猜忌。 “为何不染蔻丹?”他抓起薛九娘的手,“长安城中的女郎,低如教坊,高如权贵,个个染指戴甲,你何故如此素净?” “我……”江瞻云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色惊了惊,“我不喜欢不行吗,非得人人都一样吗?” “不行!伺候的人给女郎染好时令花色,护甲让掌事开库寻出来,没有就请人现做。”薛壑甩开她的手,绕案而出,边走边命令。 行之殿门口,他顿下脚步缓了缓声色,“我寻你办事,是为殿下,但无需你模仿她,即便你敬慕她,沾了她半分气韵。但你就是你,莫做画虎类犬自寻羞辱的事。” 长夜无尽,他的目光散在虚空中,不知何处是他真正可以落眼落脚的地方,“这世上,就算人有相似,也只有一个殿下。” 他合了合眼,驱散昨夜女郎的那一扬眉,今晚这一只素手,离开了这处。却在踏出府门后,回首向煦台。 看十年来首次亮起的全部灯火。 殿下,父亲,先帝。 人夫,人子,人臣。 情意,孝道,忠义。 夜色阑珊,他脚步虚浮走着,忽就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经薛壑这一趟,江瞻云沐浴上榻后,想得多些。 她面貌改了,但习惯气韵难改,往后要注意起来。 思索间不由就打了个激灵,回想白日里阅得那些卷宗,落英压根就认不得几个字,纵是在益州的两年学习六艺时翻了两本,但……幸亏薛壑走了,没有再问她午后温习的事,不然马脚得露一半。 江瞻云捂着胸膛呼出口气,暗思这人如今也太阴晴不定了。忽又想起他面容神态,面色虚白,气息不匀,昨日里回来第一面,她就觉得不太正常! 还有,薛壑承认他人手不够用,可是就算需要分拨一部分来保护她,也不至于紧张。当年他入朝来,薛茂可是将益州军中的精卫营请旨分拨了十中之一给他,正好一百人,在他之前入朝,散入虎贲和羽林中。 父皇还借此给她授了一课。 道是薛茂此举便算阳谋。实乃他要行保护儿子之举,却也不私动兵甲,反说是向天子进献,请天子阅兵,好则留下,不好且退回由他再训。为人臣便该如此磊落,但又不失计算懂得保护己身。 那批精锐中后来有半数作为薛壑的亲卫参加了青州之战,也就是还有半数尚在禁军中。难不成明烨上位后,将这部分人手清除了? “女郎哪里不适,要不要用盏安神汤。”桑桑给她被中塞了个暖炉,回来床头掖好被子,见她忧思重重。 “无事。”江瞻云将一双手上下翻来看过, “按他说的做,明日给我染指戴甲,记得多些花色和款式。” 桑桑点头应是,落了帘帐让她早些休息。 三重帘幔落下,江瞻云仰躺在榻上,还在看自己一双手,神思有些飘忽。 论起护甲,以前薛壑曾送过她一副,红宝石熠熠生辉,很漂亮。 可惜被她砸了。 * 承华廿八年的夏苗首日,薛壑一身骑射术落在少年储君眼中,让她数月前早朝上的不快散去了些,多看了他两眼,甚至还端给他一盏茶。 实乃长安城中,她还没有见过身手这般好的郎君。 但后来半月,他虽时时伴在她身侧,她赛马时,他同行;她行猎时,他递弓;但所有的赛事都不再下场。 “你射你的,总随着孤作甚?” “射猎需凝神,如此就会对殿下分神。” “孤都说了,我们比赛。这样多没意思。” “殿下可以同其他人组队,或者竞争,不是非臣不可。臣职责所在,要护着您的。” “孤有三千卫,他们又不是死人,你不愿意同孤比赛就直说,少拿职责说事。”少女骄纵,除了君父还未有人对她说过“不”字,更不曾被人拒绝过。 “臣是来护守殿下的,不是来比赛的。”少年看似恭敬,却也执拗。 “借口,你头一日玩得不亦乐乎!不比就给孤滚,别碍孤的眼。”少女扬鞭疾走。 “臣领命。”少年拉了拉缰绳,落后半步,分出距离。 …… 江瞻云看着帐顶,轻叹了口气。 她后来想明白了,是父亲的那盏酒另有深意,让他顾忌了。 但即便想明白了,太过年轻的岁月,总是谁也不肯低头。 * 夏苗的最后三日,她在长扬宫东边的草原上赛马。 首日,许多高门子弟都在,其中年仅八岁的太尉之女穆桑,贪玩不识规矩,入场未除香解囊,身上衣衫染了极浓的熏香,刺激了她的雪鸿,累她不慎落马。 好在只是扭了脚,没有大碍。 但她的轻伤是薛壑以身作垫换来的。 她在明光殿里养伤,闻他肩背都擦破了皮,虽不严重,但夏日炎热,伤口磋磨人。 她谴了太医令过去看护,第十日的时候,唐飞来她殿中谢恩,奉上一套红宝石护甲。还带了话,“臣未曾狩得猎物奉于殿下,以此聊表心意,望殿下笑纳。” 她从未戴过护甲,也不喜欢戴。但那日谴退侍者后,还是将六枚护甲全套在了手指上,对着日光玩了半天。 又三日,天气转凉,薛壑伤口控制甚好,开始结疤,除了有些痒,基本已无大碍。 他出府来明光殿看她。 宫人传禀,等他入内的空隙,侍者问储君可要更衣理妆。 “孤都站不起来,更什么衣。”江瞻云看着那套摆在长案一角的护甲,这得拿身好衣裳配才行。 她幽怨地看一会,唤回侍者,“描下眉,上点口脂。还有,把那盒太医署才送来的消痛止痒的虫草膏拿来。” 薛壑踏入殿内,同她行礼问安。 她掩在袖中的手拨弄着药盒,着人赐茶看座。 薛壑起身谢过,两人相互问候身子,寥寥数句话,屋中静下来,忽起一阵尴尬。 江瞻云垂着眼睑,眼珠来回转过,感受这奇异的氛围。 “臣今日来此,还有一事要禀。”薛壑率先打破了沉默,从袖中拿出一物欲要奉上。 不知怎么手中一滑,落在了地上,弯腰去捡,头便低得更下了,仿若要掩藏些什么。所幸抬首时已经恢复了神色,平静将卷宗奉上。 江瞻云在书简落地的一刻,瞧见“奏启”二字,前头那点莫名的燥热彻底退下,目光都凉了两分。 烦不烦人,养伤都不放过。 她在心中恼了声,接来翻开,根根竹简阅过,面色慢慢发沉。 瞻云 第15节 这套卷宗甚厚,全名叫做《上君节乐廿规疏》,分了上下两侧,旨在劝谏君主节制行乐。薛壑这会送来的是目录草本,还未经过御史台定稿修编。 【一曰限期,定宴饮之期。 二曰裁度,裁行乐之度。 三曰监设,设监宴之官。 …… 十九曰存名,录谏言之人。 廿曰誓约,上君立誓为证。】 江瞻云看了眼坐在下首的人,合上卷宗,心中怒气上浮。 “何意?”她问道。 “此处‘上君者’乃殿下、储君也。其中廿规乃是对殿下的劝诫,您看看若是无异议,臣便将它整理好,送入御史台定稿编纂。若有异议,您提出,臣再做修改。” “这上头都是目录简要,你细说。”江瞻云用力捏着那个药盒。 “第一限期,定宴饮之期,即每季度宴饮,非节庆不得过两次,每次设宴需提前三日交由鸿胪寺预备;宴饮辰时起,申时止,不得延至夜漏。第二裁度,便是针对宴中用度,需减三事:罢珍馐之靡,去歌舞之繁,省赏赐之滥…… ” “等等。” 薛壑才说至第二项,江瞻云便已经听不下去,“罢珍馐之靡,去歌舞之繁,省赏赐之滥,试问如何罢,去,省?你有具体的说法吗?” “罢珍馐之靡,即不得再用西域驼峰、南海鲛鱼等稀贵食材,日常宴饮以本土五谷、畜禽为主,每席花费不得超过一斤金(1);去“歌舞之繁”,则宴中乐师不得过二十人,舞姬不得过十名,禁用靡靡之音,改奏诗经雅乐;省“赏赐之滥”,便是宴中不得随意赏金帛、封官爵,若需赏赐,须次日由御史台、大司农处核查备案,以防醉中失度。”薛壑顿了顿道,“以上只是臣粗略的设想,还不曾细化。殿下若有其他参考意见,亦可提出商榷。” 还不曾细化! 还要怎样细化? 她堂堂一个储君,连办场宴会、品些珍馐的权力都没了。哦,不对,有,一季度最多两场,合着一个月都没一场,真是谢他大发慈悲。 二十个乐师连乐器都凑不齐,寻常的傩舞少则也要三十六人,十个舞姬能作甚?让她看他们列队出操吗? 还不得赏赐金箔官爵,她合何时赏赐过?简直莫名奇妙。 “都不行,你回去改。”江瞻云忍着怒意,吐出一口浊气,“另有,你是侍御史,所谓谏言匡正人君,乃是上君者有错,你可直言指出。孤是喜欢行乐宴饮不假,但孤何时随意赐官爵于亲信,要你这般明文载录其中?” “臣访殿下往昔行径,亦查殿下入东宫后之任命,确不曾随意封官赐爵。但是侍御史一职,除了劝诫上君,更有替上君防患于未然的职责。殿下虽不曾有此举,然按照过往种种,难保有朝一日会犯此糊涂,以东宫之威凌驾于律法之上。” “放肆!”江瞻云厉叱,欲撑案起身,奈何左足踝骨尤伤,受力即痛,除了失手差点推倒长案,根本起不来身,反而半跌在席,发出一阵痛吟。 薛壑眉心跳了跳,已经半身离案,伸手欲扶。却见女郎身形往后一仰,拉开了距离,靠枕端坐,凤目淬火瞪他。 “旁的暂且不提,你凭何说孤‘按照过往种种,难保来日糊涂会随意赐官封爵’,哪来的依据?薛壑,你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孤治你大不敬!”女郎揉着酸疼的脚踝,只觉手中碍事,原是一方药盒尚在,遂被她顺手扔在案上。 没放好,陶制圆盒往边缘滚去。 江瞻云想要去抓,它又堪堪停了下来,滚在桌案边上。于是哼了声,懒得再去拿。 “臣闻殿下甚喜宴饮,常在上林苑与诸人开宴行乐。虽入主东宫后少了些,但合下来一月至少两回。且有时兴致上来,便立时直接前往上林苑,饮食皆由那处提供。可对?” “孤承认,又如何?” “殿下临时起意,且不说您出行安危,就说你饮食之康健也是极不妥的。你兴致前往,宴上菜肴是否新鲜,所饮酒水清浊可来得及辨析,是否会对玉体有恙?另有参宴之人,可否来得及被检查?他们是否正染疾,是否会殃及殿下?这些都需要考虑齐全。” “你东拉西扯,到底要说甚?”江瞻云白他一眼,“孤一贯如此,并无纰漏。” “是吗?” 薛壑目光落在她左足上,“今岁夏苗最后一场在长扬宫草原上的马赛就是您临时加的,七月廿二晌午来了兴致,下午便开赛。也正是因为如此紧迫的时辰,没有明文条约出示,参赛之人、观赛之人该有何禁忌,所以才会引得诸人随意前来,熏香未除,香囊未解,方致祸患。虽说马被惊,直接原因在穆氏女,但根本原因在殿下您自己。” “你为何兴起便行事,因为觉得以往无论是殿中宴饮还是殿外畅游都很安全,不曾发生事故。但事实证明,总有万一,且这个万一如今真的出现了。由此推去,您以往宴会不曾赏金赐官,但不代表未来不会,万一呢?万一您哪日一时兴起喝醉了,醉意朦胧时又一时兴起行“滥赏”之举。臣因此提出条规,防患于未然,是合理且忠心之措。” 自二月早朝被弹劾后,禁足的三个月里,江瞻云派人看着薛壑的行踪。他虽也禁在府中,但半点没有闲下,向天子请命调阅储君日常起居文书,又向御史台调阅了许多有关约束举君主、劝诫君主的条文卷宗。她原以为他是要参考条文翻她往昔疏漏报仇雪恨。但三月毕各自解禁后,他出入御史台办公或者上朝议事,并无异样。谁曾想,原在这处等她。 等着她出纰漏,织网来缚她。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孤自被立储君那日起,学过国朝律法,有过御史台教导,知晓该如何在分寸之内举止,三年来亦不曾踏出界限外。即便这厢受伤,又何需薛大人小题大作。你言语劝之便可,无需写在书中。‘省赏赐之滥’这条删掉。” 闻来好像她是昏君一般。 “臣奉命入京任侍御史一职,却率属东宫,便是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乃专门为修整殿下言行来。若殿下言行无差,陛下何必多此一举,如常将臣归在未央宫臣位上便可。再有‘省赏赐之滥’删不得,殿下因此劳记在心里不犯便是最大的意义。然一旦松了弦,殿下犯此举,小则涉及银钱,大则涉及官位,这口子一开,往后裙带也就来了,卖官鬻爵也就不远了……” “你少夸大其词,将孤贬得仿若昏庸之辈,无德之人。” 女郎面色紫胀,“哗啦”一声将卷宗掷于地上,广袖拂过,带翻一旁的那套护甲,随书简一道滚在少年面前。 江瞻云目光从护甲上扫过,心中一紧。 她承认薛壑说得有几分道理,也理解“省赏赐之滥”,并不是剥夺她任命官员、与人加恩赐爵的的权力,实乃重点在一个“滥”字上。但这人说话也太难听了,就差说她来日为君不明,用人不当,丧志亡国……有这么批评人的吗? 江瞻云气得不轻,抬眸见薛壑正在看她。 一副直臣生死无畏的模样。 “薛大人,你要修正人君举止,那是否也该修正己身?” “臣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殿下指出,臣领罚。” 四目相对,江瞻云冷笑道,“孤好看吗?” 薛壑蹙了下眉,顿时明白她所指何意,起身跪首道,“臣直视君颜,臣领罚。但臣还是要说,所谓‘不可直视君颜’并非如此死板片面。卷宗中有载:非席面、非公开之场合,非三人以上之台面,可由君者自裁尺度,不必深究。臣幼承庭训,与人言语,当倾听之,面言之,方算礼也。习惯已成怕一时难改,殿下若觉如此私下里臣因回话直面于您,让您觉得不适。那臣再谏一言,来日您召臣议事,可设帷幔,垂帘听之。” 四下静了一瞬,唯有少女呼吸起伏。片刻,闻她声音响起,“好得很,这处孤纳了。卷宗你拿回去,改后再议。” “臣告退。”少年伏身捡起卷宗,手指碰到四散零落的护甲,顿了顿,没有捡起,只继续卷上竹简。 “等等!”江瞻云唤住他,“把你的东西一并带走 ,孤不要。” “薛大人,孤也同你多说一句,送人礼物总得投其所好方显真诚。孤从不戴护甲,亦不喜护甲,你未免太敷衍了。你我今日君臣之外,来日尚有夫妻之义,如此举止,传出去,以为是益州异心,不想结亲。” 闻话到最后,薛壑猛地抬起头,又迅速垂下眼睑避面,“送护甲未先探知殿下喜好,是臣办事不周,但殿下何至于牵扯到整个益州?” “以小见大,孤向薛大人学的。” 豆蔻之年的储君歪过头,看对面低眉垂目的少年拼命抑制胸膛怒火,尤觉扳回一局,嗤笑挥手,“退下吧。” 作者有话说: ---------------------- 每席花费不得超过一斤金(1):参考的汉朝,一斤金为250g黄金,换算成现在约为20万元的购买力。 第14章 薛壑睁开眼睛,空洞地望着帐顶,还在想梦中事。 他也梦到了承华廿八年的那场夏苗,夏苗之后明光殿中的争吵。 他提了许多谏疏,她采纳的第一条是“垂帘”。 那之后,凡东宫议会,她都会落下帘幔,隔帘与他说话。 东宫议会随在早朝之后,承华帝后期龙体欠安,隔日朝会改成了逢五上朝,也就是每月的初五,十五,廿五三日,东宫议会则在初六,十六,廿六。 于是这三天里,明光殿的政事堂便挂会起一张帘幔,将参与议会的二十多位臣子隔在帘外。 东宫的属臣已经习惯了储君各种别出心裁的花样,见怪不怪。只有几位近臣在议会结束后寻了掌管东宫内务的大长秋文恬和太医令曲樾问候:殿下是否身子有恙还是容貌有异,如何挂起了帘幔? 然大长秋和太医令皆摇头否定,道是殿下甚安。 那怎么就突然弄了这么一出? 难不成是寻人代替,溜出去玩了? 也不对,殿下虽好玩但从未做出有碍政务的事,何论声音举止确实其人不假。 那就是纯粹翻出的新花样? …… 这点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倒不是江瞻云直言是不想看见薛壑之故,实乃诸人没多久便都看懂了。 东宫议会原本就是针对早朝事宜的二次商讨和整理,形态基本一样。臣子出列奏话,君者应之。 只是这会在东宫之中,凡臣子言语,储君便命侍者请人入内回话,话毕退下。但薛壑言语时,却从未招他入内,就隔帘对话,这是其一;另有议会结束后,亦同在未央宫一般,重臣被点名留下复议。薛壑彼时官品不高,但无论从心腹论,还是从官品属性论,他都该被留下,但储君从未留过他。仿若议会是不得已才让他来,但凡议会结束巴不得他赶紧走。而薛壑亦是步履匆匆,半点不留恋。 诸臣便看明白了,两人又较上劲了。 帘子早晚会撤。 再不济,入洞房还能隔着帘子? 臣属私下打趣,一笑了之。 说是早晚,却也够晚,直到转年承华廿九年的正月,年假结束朱笔重开后,明光殿中的这张帘幔才撤了。 薛壑以为自己不在意这张帘幔,撤不撤都无所谓。然在踏入政事堂发现帘幔未垂的一瞬,尤觉这世间广袤无限,二月阳光明媚万千,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连带心跳都加快。 同僚自然也瞧见了这模样,三五成群在一旁窃窃私语。 温颐还过来推了推他,“劝你去同殿下低个头,你还嘴硬,怎么转身又去了?早和你说了,殿下其实很好哄,你得顺着她!” “我没去。”薛壑抑制没来由的心跳,压住嘴角回道。 “嘴硬,你同我还装甚!” “我真——” 薛壑的话没说完,储君的仪仗便到了。江瞻云入殿来,在正座落座,赐坐诸人。众臣分文武按席而坐。 新年头一日议会,原无甚要事可谈,更多是天家施恩,人臣仰德,体现君仁臣恭。诸人依次说了些吉祥话,大长秋领宫人将赏赐逐一送达。 轮到薛壑时,储君多说了一句,问他殿中陈设如何? 殿中陈设—— 新年伊始,司工处会给殿中重新打理一番。主上喜欢的或有太史令卜卦需安置的物件一应留下不动,其他的譬如屏风、熏炉、书画器物等皆会换新。 但显然这日江瞻云一问,意在指那幅消失的帘幔。 薛壑想,若今时今日她再问他一回,“孤殿中陈设如何?” 他一定会说,“博望炉壁身紫云缭绕,与“凤仪来祥”六合屏风正好呼应,同时亦彰显殿下凤舞九天之气象;四架二十七桂枝云纹豆形灯分布殿内,采玉之温润,聚火之明耀,眼下白日难见其功效,但可以想象晚间燃起,必似星火燎原,堪比殿下在天子教导指引下,如东升之旭日,继陛下之德行,辅君同耀万民。” 温颐说得对,说两句好听的话,不仅不会让他少块肉,还能哄她高兴,何乐不为! 但彼时他说甚? 他说,“陈设符合仪制,古朴庄严。只是殿下是否忘记了挂帘幔?” 此刻孤枕寒衾,薛壑自嘲地看着帐顶,觉得自己蠢得无可救药。 他为何要这样说? 是非要她亲口说“孤没有忘记,是孤让他们撤下的,以后不挂了”? 瞻云 第16节 真是天真又狂妄! 这话一出,得她回应,“多谢薛大人提醒!” 翌日,撤下的帘子重新挂起。 这事之后的不久,他被文恬拦下开解了一回。 原来帘幔初时并不是江瞻云开口撤下的,天子曾不咸不淡地斥责过她两回,她亦不咸不淡地敷衍。后来是文恬懂眼色会做事,借着新春司工处更换陈设的机会,私下命他们撤了。 江瞻云自然发现了。 文恬便回道,“是臣想让他们选些时新的花样来替换,所以把原先的先撤下了。” 江瞻云哼声道了句“快些换上”。 后来,司工处请储君过来看新摆上的器物陈设,江瞻云环视四下,最后白了大长秋一眼,转身走了。 “姑姑,这帘幔到底还挂不挂?”司工令不比文恬有一手带大储君的情分,摸不透女郎心思,更不敢作她的主。 “糊涂东西,殿下都不提了,你还提!” 这便是同意撤下了。 文恬讲完前后事宜,瞧着一脸无动于衷的少年,叹声道,“殿下向您提的那一问,原不仅是给您台阶那般简单。 “她能给个台阶便是主动退了一步,您顺势下去纵是彼此面上皆过去了。但她生来便是公主,公主之后更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里气还没捋平,你得捧着她,奉承她,哄回去。结果您……”文恬又叹了口气,“帘子这般没日没夜挂着,大人可觉得好看?” “那姑姑的意思是?” “亡羊补牢。我的大人,您得低头,得折腰。”文恬看着他的神色,心觉不妙,少年一双眼睛半点情绪都没有,好像殿下合该如此! 的确,彼时薛壑不以为然。 他上疏规劝本是想着正好她坠马受伤,有这么一个实例在前,更具说服力,完全是为她好。他不止一回说了,只是草拟皆可商榷。然她却不纳不谏,如此闭塞言路,实非储君之德。至于垂帘一事,完全是被她气得话赶话,谁料她会当真。 也就是他,换了旁人早就称病不参议会,将事捅到天子面前去了。哪有为君者如此孤立臣子,直接罢官削爵都比这般做派好看!要真是罢了他的官职他还求之不得呢!士可杀不可辱,该生气的是他! 她还气,气甚? 那年的薛壑想不明白。 于是也不可能“亡羊补牢”。 于是,往后年年月月,这幅政事堂中的帘幔再未撤去。 他们会在早朝于未央宫前殿相见,会偶尔在宣政殿论政时相见,会在一些宫宴节庆上相见,他自然瞧得见她面容眉目,但记忆中愈发深刻的是隔帘望去的身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能辨出帘幔后的人长高了,清减了,丰腴了;他也能看清她挽了双螺髻、飞仙髻、高云髻;但他看不见她笑时弯眉如新月还是眸中生星光,也看不见她怒时双颊发白还是胸膛起伏。 他看不见她的一颦一笑,只见得身影时近时远。 …… 薛壑起身盘腿坐在榻上,看帘帐低垂,有女身影缓缓而近。 越来越近。 “殿下!” 他仓皇出声,就要掀帘向她行礼。 然他的手抓在帘帐上还未掀开,便见那人先躬身俯首,向他行礼问安。 他松开帘帐,隔着起伏微摆的罗纱,辨清今夕何夕,辨出来人只是他府中的掌事红缨。 红缨是他母亲的贴身婢子,当年随他来益州一是帮他打理送给储君的一应礼物,二则代母帮衬他、照顾她。 今日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原也是他昨晚回来后,特地交代的。 “老奴敲过门,公子久未应声,眼看早过了您素日起身的时辰,怕您有恙,方才入内。”红缨退开两步垂首避在一旁,考虑他还不曾盥洗,击掌唤人入内伺候。 “我无碍,就是昨日饮酒有些头疼,才起迟了。”薛壑披了件外袍掀帘出来,见红缨手捧一物,面上顿时有了些笑意,“寻到了?” “这物珍贵,老奴一直仔细收着。” 薛壑打开匣盒,见六枚红宝石缠金护甲依旧光芒流转,其中有一枚红宝石用鎏金补了一角,雕出梅花纹络,更添别致。 “公子难不成是要送人?” 薛壑抚摸那枚修补后的护角,一时没有回应。 “那您赶紧先去宗正处将您的名字除了,去了皇家身份。这都快五年了,孝期早过,且正经娶个少夫人回来。千万莫忘记写信给夫人,夫人不知要高兴成这么样……” “姑姑,你说如果别人送你礼物,你不喜欢,你会收着放了十多日才还给人家吗?” “不喜欢就不收,收了十余日才还,那、那除非送礼物的人不在当地,话说回来和尚不在庙还在,总能还到庙里去吧。” “我也这样想。”薛壑的目光在护甲上流连,指腹在宝石上来回摩挲,仿若轻抚那个他明明唾手可得却从未触及、也无法再触及的人,“我其实很早就是这样想的。” 她肯定是喜欢的。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这日没有早朝,薛壑原该前往御史台上值,但他确实有些不适,头脑胀疼。于是让人递话御史中丞,让其今日代掌,自己歇在府内。 倒也并非醉酒之故,实乃连着两晚不曾睡好。 两回梦中他都梦见江瞻云,心中激动又酸涩,醒来却再难入眠。如此精神不济,前头那些胸闷心悸又被牵扯出来,喉间腥痒欲咳,后背已经隐隐渗出冷汗。 薛壑在书房服下一颗丸药,缓了会,用雪鹄传了封信,又唤来唐飞交代一番,然后回去内寝补觉。 醒来正值午膳时分,他精神好了些。红缨给他备了益州的黄牛肉,炖得软烂,制成肉糜铺在粥里,让他有了些食欲。 他持羹匙搅着粥糜,盯着那把勺子看了许久,直待红缨唤他方回神将粥用了。 “公子可别忘了给夫人写信。”红缨传人给他漱口净手,还不忘叮嘱道。 薛壑愣了下,想起她晌午的话,笑道,“放心,阿母不会急的。” 从熙昌三年他在郊外得到那份藏头诗,决定走这条路后,头一个告知的便是他的母亲。 那年,她本是想来长安随儿子定居的。丈夫已逝,女儿已有家室,她想陪着儿子。但闻他计划后,毅然留在益州养老,未踏进长安一步。 “阿母在你身边,多来累你分心。在益州,若你事败,许还能收你尸骸归故里。” 他的事,往后余生,就剩了一桩。 给江瞻云报仇,恢复江氏天下。 * “这件事上其实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你就算扶了我薛氏女上位,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听你命杀了明烨,可是明烨膝下如今已经有子嗣,即便去岁长子夭折了,但还有一子一女。他定然也不会让薛氏女诞下血脉,如此一来继位的还是他的子嗣!” 午后书房空荡,门窗开敞,阳光通透,朗朗白日之下薛允的这些话不该宣之于口。但也因为门户洞开,反而无人会觉得御史大夫叔侄在密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外围院门外的侍卫如常驻守,按时换岗。 薛允是第二个知晓此事的人,薛壑虽贵为如今的薛氏家主,然这般大的事一个人难以完成,自然绕不过父辈之中唯一在世的小叔父。 薛氏在京任职的子弟一共有二十三位,其中入职尚书台的三位尚书郎和分布在羽林和虎贲中的两位校尉皆是他嫡亲堂兄弟,原就觉得遗诏蹊跷,并不同意明烨继位,实乃薛壑开口方才顺应。后来知晓内情,任职校尉的薛七郎和薛八郎当下就提议举兵而起。 然而细想,举兵,师出何名? 于天下人眼中,明烨改了江姓,乃奉先帝遗诏继位,名正言顺。除非宣宏皇太女死而复生,要其将权力归还,而他不应,或是查出他夺权的铁证,如此方算师出有名。 否则举兵,薛氏便是乱臣贼子。 这日薛允过来,原是看见了雪鹄的踪迹,知晓薛壑在召唤当年赠予承华帝的那批精锐,当是要实施下一步计划。 只是,计划从熙昌三年至今将近两年,他和其他几个侄子越发悟不透薛壑的路数,尤觉无效,方有此一问。 最主要的是明烨如今改姓了“江”,那么他的子嗣自然也冠“江”姓,他日国祚流传,便还是江氏天下。 说到底,枉死的只是个人,如江瞻云。 “十三郎,你且与我说说。你到底是为报私仇还是为公义。” “堂兄他们又去扰叔父了?” 薛允从窗前走回席案,叹声道,“你莫怪他们多问,他们不比我孑然一身,都拖家带口。若说为了大魏,随时可抛头颅洒热血。但若只是为了个人仇怨,你这样将他们拖下水,你父亲、整个薛氏都不会容你。” “你四堂兄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薛允顿了顿道,“你要给你妻子报仇他们不拦,但若因此而动乱社稷,他们也不会从你。换言之,这天下只要还姓江,个人生死微不足道,哪怕是曾经的储君。” “我听懂了。” 薛壑深吸了口气,“之前不说,是怕漏了风声。但如今,还用我说吗?叔父,您想想近来的朝政,明烨可是司马昭之心已露!” 近来的朝政—— 薛允正回想中,外头侍卫来禀,道是御史中丞求见。 薛壑颔首,“让他进来。” “何事劳你过来,不能等明日我上值?”薛壑瞧御史中丞神色匆匆,额生细汗。 “大人快看看这个。”御史中丞以袖拭汗,将一份卷宗呈上。 薛壑摊开阅过,片刻合卷推在一旁,笑道,“陛下请了位好帮手。” “到底何事?”薛允问道。 “还是去岁年末那桩,陛下要迎武安侯夫人入长乐宫,尊奉她为皇太后一事。”御史中丞朝薛允拱了拱手,“后来不是被我们御史台谏言,尚书台亦未曾审核通过嘛!如今陛下请了幽州处的鲁鸣出山,让他写了一封孝母文造势。这鲁鸣文辞极佳,笔落如刀,文章已经传了大半州镇,反响极大。幽州刺史与在下故交,私下命人连夜传来消息,让我们御史台早做准备,已平此势。” “岂有此理,陛下早已入先帝膝下,上了宗正处,乃天家江氏后人,莫说与武安侯夫人无甚关系,纵是同武安侯也再无关联!”薛允拍案而起,“这等文章出来罪同谋逆,就该及时按下,写文之人就地处死,如何还能四处传及?” “话是这般说。但是卫尉大人细想,幽州之地本在极东北处,远离长安而临番邦,民众缺少教化,原是最近十来年才勉强得到一些田地,吃上口粮食。如今么自然谁施恩便从谁。” “那这十来年的恩德超过半数也是江……”薛允突然顿住口,有些反应过来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得到了格外的恩赐?此次事件乃有人先以天子之名越过长安政权加恩民众,然后再让鲁鸣写文,如此势如潮起?” 东北道上一共四州,幽州起这样的声势,作为天子后盾的青州一定会回应附和。而剩下并、徐两州虽不可能直接应和,但也未必会反对,若能作观望状已是最好的状态了。因为这里涉及到一个鲁鸣,其人乃温松门生,是承华廿二年抱素楼新政择取出来的榜首。但后来因受贿被贬官至幽州渔阳郡,这些年有悔过之心,政绩亦不错,但却始终不得提拔未能回京,想来多有怨言,便恰好为明烨所用了。 边地百姓少教化,得恩便是天。 而得了教化能多想的官员,此间便会想的多些。 譬如鲁鸣此举是否是尚书令温松之意,毕竟温松当年是扶持新帝的辅政大臣之一;那若是温尚书授意的,是否薛御史也同意了。毕竟温、薛两家乃百年世交,从来同进同出。若薛御史反对,其人掌着御史台,岂会容这等文章流传这样久? 好一招阳谋,竟将温、薛两族无形中都套了进去。 “要不我们请温尚书手书一封给鲁鸣。”御史中丞提议道,“或者直接著反对意见的文章回击,落以尚书之名。” “不成,温尚书抱恙日久,连尚书台都一月方去一次,不能再惊扰他。”薛允望向薛壑,“你怎么看?要不让温颐行此事,他自宣宏皇太女故去,消沉得够久了,正好趁这个时机出来,温门也需要他。” 瞻云 第17节 “他处,我已经劝过,多说无异。”薛壑面目从容,对御史中丞道“天子欲尊武安侯夫人为皇太后一事,即便幽州刺史不及时传来消息,我也打算寻你了,御史台不必再谏,陛下既有孝心,就随了他。” 这话一出,薛允和御史中丞都震惊万分,然薛壑并未多言,只让御史中丞先行退下。 “你到底何意?我前些年便说,‘灭火复水’这样大的事,得支会温门一声,兵甲武力有我们,学子造势得由他们来,有他们助力我们也不至于孤立无援。你看看如今局面,温门能掌事的一老一少,不是病弱就是颓废!” 薛允明显有些生气,新帝走了这样一步棋,老辣又精准,逼得薛壑不能不退。 “叔父,你想到了吗?”薛壑却始终平静,仿佛退的这一步很快就能重新迈进。 薛允蹙眉看他,见侄子挑眉笑起,方想起前头话题。 须臾恍然,这便是明烨的“司马昭之心”。 —— 今日要奉武安侯夫人为皇太后,那明日岂不是就要追封武安侯为帝?后日便是要改姓了,他自己自然改不得,但他有子,子又有子,子子孙孙,只要留着他的血,只要武安侯夫妇被追封过帝后,便有理由改为“明”姓,届时方是真正的江氏江山被篡夺。 “那你还让步?”薛允理清此间关窍,不由后背发凉,“我还真没看出来,小皇帝如此能耐!能一招直接拢住京畿和边地的高官,这瞧着不太像他的手笔。” “我也难以置信,可是他都坐到那张龙椅上去了。”薛壑不禁自嘲,“且先退一步,逼得太紧,容易狗急跳墙。” 最后的话落下,他莫名想起北阙甲第府邸中的那个女子,短短两日,她的聪敏和对时局的分析精准地让他诧异。 “不就是薛九娘入京了!娶我薛氏女为后是一早就定下的事,不至于让他掀翻棋盘,你还做甚了,需要退这样一步?” 薛壑坐在席案前,手上不知从何处染了灰,正在拂开擦拭。一点尘埃,他低头擦了半晌,低声道,“他在我府中插了颗棋子,前日被我杀了。” “前日半夜执金吾处闹出的动静,原来是你这事。一颗棋子罢了,不足以……”薛允话说一半,顿住看向青年,他手上的那点灰渍早就拭净了,但还是两手翻覆地来回看。 薛允压低了声响,嗓音有些发颤,“除夕宴大皇子溺水……是你的手笔?” 薛壑抬眸,嘴角噙了一抹虚无的笑,“明烨节俭,除了中秋、除夕等节宴寻常甚少开宫宴。归根结底却也不是节俭之故,实乃恐宫中人手不干净,他尚未完全掌握。但不日太后入主长乐宫,乃陛下之盛事,宫中自会设宴。叔父,你说……两位小殿下爱吃些甚?” 这日是个晴天,但到底在二月里,阳光并不明烈,风起云来,光线就黯淡了。 薛允瞧着笑意难入眼底的侄子,胸口忽就堵住了一般,五味杂陈。 益州天空下的苍鹰,收羽拢翅,成了一把困在长安城中搅动风云的剑,血污浸身。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我们的人手当年从益州过来编入禁军中,本就未过明路,世间知晓的除了侯爷和大人,便只有先帝和宣宏皇太女。只是新帝上位后,羽林和虎贲两处都不再受重用,根本到不了御前。警卫御前的是太尉杨羽所领的青州军,守卫密不透风。还有就是前岁上林苑秋狝,梁婕妤被人熊所伤,陛下以羽林卫护守不当赐死了一批人,其中有八位精锐营的人。去岁大皇子溺水,陛下又以同样的理由赐死了随侍的宫人侍卫,其中有十位精锐营的人。” 薛允已经离开,屋内只剩薛壑和精锐营首领洪九。 “人熊伤人……”薛壑口中喃喃。 两次事件里,可判断出明烨之心态,急躁了些。 羽林卫乃历代天子心腹,君主都待之亲厚,除非谋逆,否则不加死罪。明烨为让青州军上位,做如此行径,实在操之过急。 如今却又加恩边远州镇,一乃收复民心,二乃利用民心造势,这般一箭双雕的计策……薛壑这会静下心来想,确实不像他一人手笔。 精锐营的人出来一趟不易,薛壑未再多想,对着面前的下属道,“你如今任职何处?” “属下率属虎贲军,在兰林殿外围当值。” 明烨继位翌年,虽未立后,但按惯例后廷纳过妃妾。眼下名分较高的便是诞下皇长子的杨太尉侄女杨昭仪,和另外禁军五校尉之一方尧胞妹方婕妤,方婕妤先后诞下二公主和三皇子;还有一位是就是被人熊所伤的梁婕妤,其族兄亦是五校尉之一。只是人熊事件后,梁婕妤断臂多病,已然失宠。如今剩得杨昭仪和方婕妤二人斗得火热。一个一心想要查出凶手后再诞子嗣,一个想要天子早立储君。 “杨昭仪住在昭阳殿,方婕妤携子在披香殿。”薛壑思忖道,“这两处,我们的人有入殿戍守者吗?” “没有。”洪九摇首道,“我们不仅接触不到御前,经过人熊一事后,连妃子王孙处也近身不得。都只在外宫门戍守,内殿都是青州军。只是两宫内斗,各自插亲卫,陛下恐青州军分裂,近来也提拔了几位原本的禁军。” 有前面两回连坐的恐吓,自然有人愿意投诚。 从来一朝天子一朝臣。 薛壑并未因他们的折节而愤怒,反为明烨这个措施生出几分兴奋。如同他所料,明烨受不了青州军独大,又恐青州军分裂 ,自会慢慢培养新人。只是这会就开始培植羽翼,实在伤青州军的心。 “既如此,启动‘换血’计划,送我们的人入披香殿。” 益州精锐营的“换血”策已经多年不用,根本目的就是在两者均被怀疑的情况下,一人出来指正另一人,以一死换一生。如今薛壑的意思乃在此意义上的延续,大皇子之死至今没有具体的凶手,只说是失足落水。他便是要让人出来指证凶手,然后让此人立功,往前迈进一步。 “你来,看此处。” 洪九听命上前,看薛壑蘸水在桌案写:受命于青州梁氏,效忠于京兆凌氏。 “明白了吗?” 洪九略一思索,压声悄言。 薛壑颔首,“很好,去准备吧。” 洪九去而又返,“大人,这条计策至少要搭上十余人,甚至还需要如此算来,在宫中蛰伏的就不足二十人了,来日您出入宫廷的安危……”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办好眼前事。” * 洪九走后未几,唐飞将林悦领了过来。 薛壑揉着眉心,垂眸默了一会,“你昨日把卷宗给九娘看,她看得认真吗?” “看得……” 林悦踌躇道,“算认真吧。” “什么叫‘算认真’?” 林悦回想昨日场景,重新回道,“属下说女郎认真,是她确实每卷都看了,且有几卷还稍作停顿,口中阵阵词,当是在看细节处。属下犹豫是因为姑娘看得极快,她不识字,虽说学习六艺时会接触些字词,但昨日属下送去的共有十卷卷宗,每卷将近两千余字,那样多的内容,她一刻钟出头就全看完了。所以属下推测,许是姑娘疲懒唬我的,实际不曾细看。” “一刻钟?”薛壑惊了瞬。 他阅卷的速度算快的,这些年在长安熟悉政务后速度又有增加,但要将那十卷宗卷看完,怎么也得两刻钟。何论,她不仅是看完,还精准找出了不合理之处。 一个流落烟花之地、不通文墨的女郎,虽经他派人教养了两年,但这短短两日里,她表现的对局势的分析实在太直戳要害了,如今还能这般识文断字!若是真的聪慧好学便罢了,但若是……后果不堪设想。 “那她午后在书房阅书如何?” “也很快,属下瞧她模样仿若无甚兴致。原也劝过她,说您会查验,让她仔细着看。但女郎说,她有数,无需属下操心。” 薛壑点点头,“她今日在作甚?” “今日晌午她让侍女桑桑开了私库寻护甲,后来就一直在书房看书,午膳后也去了,属下来时女郎回内寝午歇了。” * 江瞻云委实睡着了,桑桑将她唤醒告知薛壑过来时,她狠翻了一个白眼。 说什么还要教导她文武,有没有点师父教授的模样? 即是教学就该合理安排作息,劳逸结合。她都回来两天了,他连份像样的课业时辰表也不曾做出来,反倒是回回神出鬼没,扰人清梦! 再者,今日不该他在值吗?还是如今掌了御史台,就随便自个说话了,想出府衙就出府衙,想休沐就休沐,不成体统! 江瞻云坐在妆台前理妆,案上摆了一册书卷,待桑桑给她往面上敷好胭脂后,她便趴下枕上了书卷,抖落下脂粉,想了想又留了些口水在上头。 “将胭脂重新补了。”她若无其实地卷好书卷。 桑桑目瞪口呆地领命。 * “九娘见过阿兄。”江瞻云踏入书房,向薛壑行礼问安。 薛壑坐在书案旁,面上没什么表情,“今日正好有空,过来安排一下你接下来的课程。闻你在休息,歇好了吗?” “嗯。”江瞻云有些局促地点头。 “坐。” “谢……阿兄。”江瞻云盯着薛壑面前的书案,抬步转来席案后,不知怎么脚下一滑,差点跌点,亏得桑桑扶得快。 “我瞧你怎么没有前两日机灵?二月里气候乍暖回寒,可是染恙了?” 江瞻云咬唇摇了摇头,“是九娘举步不端,九娘自省。” “我闻林悦说,昨日让你提前温习的两卷书,你看都看完了,那你说说都讲了哪些大致内容?”薛壑翻过案上书简,“我让人放了两卷书在这的,怎就剩一卷了?” “我……”江瞻云瞥向桑桑,那一卷讲隶书的书简正在她手中,“我方才不在歇晌,在温书。” “你不是都看完了,如何还在温书,这样认真?”薛壑起身,过来从桑桑手中接过翻看,几眼扫过,眸光沉下来,“你就这样看书?” 薛壑拎着书简外沿,“哗”得一声散落开来。 江瞻云似被吓倒,往后躲仰,抬袖拂尘,吸了下鼻子作惊状,神情惶惶转过头来,眉眼压得极低,垂首不敢言语。 “书乃圣洁之物,你就是这等态度?”薛壑屏息避过扬起的脂粉,目光所及一片未干的水渍,眼中难掩嫌恶。 “阿兄恕罪,我不是故意趴在书卷上睡着的,实在、实在字太多了,密密麻麻,我眼都花了,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关键它也不似话本还能读一读,不认识的联系上下内容猜一下。” “你不认识字?昨个怎么将那十份卷宗全看完了,还能准确指出不合理的地方?那十份卷宗加起来的字要比这多多了。” 江瞻云垂着头,呼吸渐渐变重。 “好好说话,否则下月的药就没了。” “我说,阿兄,我说!”江瞻云抬起头,幽怨道,“昨日那些卷宗,一刻钟肯定看不完的,但怎么也可以看完一卷吧。我确实看不懂,但翻了三四卷,就发现规律了。每份卷都是一样的,一共三个部分,开始是人名,后面写着年龄,家住何处;第二写他们过去作甚,现在作甚;第三写他们擅长甚,成果如何……我识字不多,但名字和数字,还有一些银钱数量我总是能看出来的。坊中每月都会给恩客按他们花的银子排名,根据他们的喜好记录成册,没咱们这个精细,但也基本差不多……” “别东拉西扯。”薛壑没耳朵听,江瞻云一个储君,怎么会跑那等地去的,四海之内上供给她的奇珍异宝,包括那样大的一座上林苑,还不够她享乐的?他是真想不明白! “没有东拉西扯,阿兄听我细言。找出李荣就是同恩客排名一样的法子,卷宗上不是标着他月俸吗,他一个守卫总领领的银钱还不如厨子、绣娘他们多,就好比恩客掷了百金,却不让花魁姐姐去伺候,反让毁了容的奴去伺候,这合理吗?” “为人不必妄自菲薄……”薛壑这话一出,又觉别扭,只肃正了容色等她下文。 “我就是这样择出来的,但对时局的分析我是真的有思考的。以往在坊中,就是要审时度势……” 一点施压便三句话不离教坊。 薛壑晲过她回来书案前,小聪明有,大智慧不多,落英的身份在择她时便已经查验清楚,是他多虑了。 “我知道不可以提坊中事,这不为了说清楚嘛!”江瞻云及时补充。 确实擅于察言观色,薛壑的眼神柔和了些。 “至于昨日午后,是我扯谎,我压根就没看书。前夜折腾一夜太累了,原是敷衍林悦她们的。而且我闻阿兄每月逢三逢四才会休沐,就心中盘算这才十六七,待廿三时,还有六七日,有的是时间慢慢看。今日择了一卷回内寝,不成想趴在上头睡着了。谁成想,您来得突然……” 薛壑从这处回去案前,江瞻云便知他信了自己,最后一席话出口,闻他一声冷哼,今日便算将前两日的漏洞补全过关了。 果然薛壑未再言语,只说这日来教导她写字,学习隶书的写法。 “其实文武之上你不必精通,只需略懂。学习隶书,是因为当下流行此字体,陛下也喜欢,但凡论起不作哑巴便可。” 瞻云 第18节 “书写首先纠坐姿,有四点:头正、肩平、身直、臂开。”薛壑在对面示范。 他幼承庭训,本就举止有度,坐松立钟,姿仪极好。这示范和前头随意坐着并无半点区别。 江瞻云瞧在眼中,低声道,“阿兄姿态好,九娘瞧不出区别。” “你也要如此,形成习惯。”薛壑看着对面努力坐正的人,起身来到她身侧,“‘身直’是最易犯的错误,你过度挺直背部反而显得造作。”薛壑抬手纠正她背部曲线,手在触到她腰线的一瞬缩了回来,只继续道,“放松,避免强制垂直。你一旦挺直过度,就会导致颈椎前倾。”说着又想将她脖颈退回来,然细白肌肤入眼,又让他顿住了手。“颈椎前倾,身姿便不好看了,而且易累。” “不要这般直挺挺的,你放松,肩膀放下来。” “我是说放松,肩膀别撑,不是指塌下来。”薛壑拎了一把她肩头布帛,“你先如常坐端正,再看一遍我的样子。” 薛壑恨手头没有个顺手的器物纠正她,拂袖回来案前,摆出姿态与她看。于是对面女郎便伸着端正起身子。 “脖颈别前倾——”薛壑深吸了口气,到底哪个说她聪慧的! “阿兄,老师们都是很有耐心的,你不能让我一口吃成个胖子啊。”江瞻云看薛壑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忍着笑道,“你更不能用你已经成为习惯的标准来要求九娘,又不是人人如您般出身大族,小小年纪开蒙得道,九娘初次接触,多练就是了。” 薛壑阖了阖眼,只觉胸口那阵闷堵又涌上来,腹中隐隐作痛一时间头晕眼花,缓了几息方道,“你说的对,是我不好。接下来我将握笔姿态也一并教你,你一同练习。” 江瞻云简直要笑出声,心道,“坐姿还没领悟,你又教握笔姿态,也不怕人搞混。果然术业有专攻,这人就不是当老师的料。好人都能被你教废!这教法,第一个受折磨的便是你自个。” 她想起当年初为储君时,父皇也是一股脑给她安排了无数老师,一日六个时辰的教学,没到一个月,就将她累得大病一场。病好后回想前头所学,基本无甚学成,老师们还个个捶胸顿足。后来是温松给她改了教学方式,如此事半功倍。 果然这日年纪轻轻的御史大夫最后也差点背过气去,最后留了些课业,匆匆走了。 江瞻云目送人远去,方觉有些不对劲,不至于这就脸色煞白,怎么连汗都出来了。 “他是不是病了?”江瞻云嘟囔着,回来书房捡笔端坐,风姿雅正。 “婢子瞧着有点像,许是殿下装得太过。” 江瞻云看了她一会,丢开笔墨,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她才累呢! 装不会比装会还累! “殿下!”四下无人,桑桑还是压着声响道,“其实婢子一直不懂,为何您要在薛大人面前掩藏身份呢?他留着您的铃铛是对您的情意,为您的事奔波是对大魏的忠义,您为何不愿与他坦诚相见,要套这一层皮套?” 天色已经暗下来,江瞻云慢慢敛了笑意,看外头晦暗不明的天际,“你能有这样的思考,有些长进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薛壑这日离开后,急召了医官,因为胸闷难以喘息,喉间腥痒只觉有物堵着 ,咳之肺腑疼痛,欲咽下又无济于事。医官道是仍为旧疾,隐隐已成血淤之症,若能咳出倒好,这会咳不出且用些活血散瘀的药试试。终究是不能治,只能养。劝他少费神,多歇息。 好在薛壑底子好,就那一阵不舒服,用药歇了一觉后便也无事了。 廿三休沐,他再来向煦台。 这日他带来一把戒尺,搁在席案上。 又不是学了要去参加新政做官,至于这样严吗?不是自个说的不必过于精通!要是真敢打,待孤回了未央宫,定然连本带利讨回来…… 江瞻云坐在书案前,眼光瞄着那把戒尺,慢里斯条地摩挲掌心,直到薛壑看过来,方顺手将手上护甲规矩地摘下来,做出一副要书写隶书时的姿态。 “头正、肩平、身直、臂开。”她口中振振有词,一副牢记模样,将护甲搁在书案一角,距离薛壑稍近处。 薛壑目光划过,想起自己房中的那副红宝石护甲。 她说她从不戴护甲,也不喜欢护甲。 锦衣华袍,宝冠珠翠,臂钏手镯,甚至还有足链,她私下里没少穿戴,也不是节俭素简的性子,怎就这处不喜欢了? 是何缘故呢? 他想问一问。 但已经无从问起。 “以后入书房前,就将护甲摘下。这般放在书案上,既占位置,又有跌落的风险。”薛壑这会又觉护甲碍眼,若是江瞻云,绝不会将首饰同书卷放在一起。 “记住了?”自这人入京,薛壑频繁想起江瞻云,一个瞬间莫名恼怒,开口带着厉色。 非要挑刺是吧!对待基础差的学生,当以鼓励为主。 护甲也是你布置的任务,十七那日时还未收拾妥当,这日特意带来给你看,告知你我放心上了,态度是端正的。 给你表扬的机会都捡不到,五年了还是这般讨人厌! 江瞻云被他一惊,不由腹诽,低声道了声“记下了”,扭头命桑桑收起来。 薛壑与她对面而坐,一人一席。 “坐好。”薛壑意识到自己失态,缓和了声色。 江瞻云挺了挺背脊,重新摆正姿态,“阿兄看看。” “你过来。”薛壑扫她一眼,吩咐道,“拿起戒尺,贴近我腰身,以戒尺一端垂直地面,观察戒尺和我背脊线的差异。” 江瞻云拿着尺子垂直于地,故意距离他稍远,闻他强调“贴近”二字,方略一思索靠近他,摆出了正确的样子。 “对,就是这样。”薛壑肩背如山,垂着眼睑道,“看清楚没有?说说有何区别。” 原来戒尺是做这个用处的。 其实纠正人坐姿,更直接有效的法子乃执教者伸手给学生捋背、压肩拨正。师者授业,这等接触原也没什么。 大约是念着他们既存男女之别,年岁又所差无几。 江瞻云跪坐在他身后侧,看青年,青丝束冠,肩宽腰窄,手修如竹,他还是没有熏香的习惯,周身只一股股淡淡的皂角清新之气,在长扬宫的衣香鬓影中格格不入…… “还没观察好?” “好了!”江瞻云回神,“九娘瞧着,此刻阿兄的背脊线同戒尺相比,稍显弧度,并非僵硬直挺。” “很好,你继续观察。”薛壑话落,完全挺直了背脊,“现在呢?” “现在特别直,同戒尺一般无二。” “把尺留下,回去座上。” 江瞻云跽坐在案,一抬头见对面直挺挺撑着头的人,脖颈青筋毕露,喉结都突出了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难看吧。”薛壑松下姿态,“这就是完全挺直的样子,刻意又不好看,落人眼里只有模拟之状,无半点以年月教养、深入骨髓的仪态。似天降金子暴富的显摆,却不是世代簪缨的从容。” 若是在明光殿,江瞻云定叫他再做一遍方才的样子让她笑一会。这会她也懒得再戏弄他,点头记下后,又练习了两回,故意出了一回错,便赶紧摆出正确的坐姿以示掌握。 于是,薛壑开始查验下一处握笔姿态。 “隶书采用五指执笔法,拇指紧贴笔杆,食指外压,中指钩住笔杆外侧,无名指指甲抵推,小指则起稳定的作用,如此五指形成“指实掌虚”的握笔状态。”江瞻云拿起案上的笔,边说边摆出姿势。 以防握得太标准,她往上挪了一寸,又将食指的第二节关节外压,顺带翘起小拇指。 “背得倒是不错,可见下了功夫。” “当然了,而且那些字我都认全了。”江瞻云接话的间隙,又用左手去推笔,防止笔从手中话落。 “握得不舒服?”薛壑笑道,“有两处错误,首先你整体握得太上,持笔位置距离笔尖一寸半就够了。” 江瞻云听话往下挪去。 “另外是手指的问题,小拇指既然是作稳定作用的,便不可能似兰花状翘起,当是蜷缩于内,以外侧抵笔。还有……”薛壑尤觉别扭,起身来到她处细看,果然瞧出另一错处,“食指应该在第一关节处外压,你这在第二关节,所以握不住了。” 江瞻云按他所说,一一纠正,握笔与他看,“这样?” 薛壑点点头。 “隶书有三大特点:自行方扁,左右舒展;蚕头燕尾,一波三折;变圆为方,边连为断。要完成这些,最主要的一点,是书写时腕力的运用。”薛壑说着,让江瞻云来他身侧,看他书写。 “‘横’这笔顺,横向运腕是关键。以腕部为轴心,进行左右摆动,同时配合肘部轻微平移。”说话间,竹简上已经出现一笔长横。 这横还不错,舒展流畅,但对比自己,还差了些。力道足但力度转换不够自然。不对,转换不够自然,乃气息运转的问题,本质还是力道不足。用的是蛮力,而非巧劲。 江瞻云原本只是在心中点评笔画,至此不由偷偷看了薛壑一眼,他的脸色其实一直不似平常人那般自然,不是过于苍白,便是泛出蜡黄色。这会细看,依旧没有血色。 “想甚,去写。”薛壑催促道。 江瞻云点点头,按照他说的回来自己案上试着落笔。她想了想,用力一笔拖出,搁笔抬眼看他。 “你这坐姿、握姿都对了,也知晓落笔要用力,但明显运腕不够,重练一回,我让你感受清楚。”薛壑转来她身后,伸手就要握上她手腕。顿了顿,拉下她袖沿,隔布帛握她手腕,“对,就这样,以腕为轴,左右摆动。先用力,然后提笔卸力,收尾再用力。” 午后阳光很好,从窗牖倾洒进来,江瞻云的目光从那只隔物握在她腕间的手上,挪移到地上。 地上,两幅影子重叠了一半。 她和薛壑相识的五年里,还没有过这样的场景,也不曾这样安静地细数他的呼吸,听见他的心跳。 只是这会,他离得有些远,她感受不清楚。 他并没有完全站在她身后,因为右侧是临窗的位置,他站在了她左手边。所幸手臂足够长,从后头绕过抓上她手腕,如此即便她不小心后仰,抬首,凡能触及处,只有他的一条臂膀,或是一片在右侧随笔动时微摆的广袖。 一点风过,袖角掀起涟漪。 “再练一遍。” 他抓得很牢,力道从指尖贯入她腕部。他盼着她早些掌握,还有好多事要做,要谋划,要处理。 从未有人敢这般抓握她的手,怀着这满腔迫切,恨不得将他所有倾囊相授。江瞻云腕间受力,隔布帛感受他掌心的粗粝和温暖,直击她心扉,是振奋,是同行。她由着他握腕指引,提力松劲。如漂浮于汪洋中的一叶扁舟,这几年失势后于至暗处不见天日地游走,她绷着神经没日没夜地掌舵,今朝终于来了一个人,可以替她执掌片刻,容她喘息,得片刻放松。于是微微后仰,枕上他臂膀,却觉不够,便往左挪过些,那处有他胸膛和怀抱。 江瞻云阖上了眼睛,心中遐想,这人到底是天生冷心冷清,还是不知风月。凡有接触,贺茗会脸红身烫,卢瑛会喘息不止,齐尚温颐会心跳如擂鼓、垂眼不敢看她…… 他呢,怎就心不跳气不喘的? 这样想着,她转过头看他。 四目相对的一瞬,江瞻云睁开的双眼瞬间重新闭起。 她是套着薛九娘皮具的落英,不是东宫储君江瞻云。 薛九娘,不,落英,怎么敢这般靠入他怀里的?还是从臂膀一路枕到他胸膛? “你要是实在改不掉教坊里的那副作态,我这会了结了你,也免得来日入宫左右落个死,还要连累我。”心不跳气不喘的人面如修罗,话落如刀。 “不不……”江瞻云膝行转过身来,拉住他袍摆,垂首编话,“奴家只是想起殿下,殿下以往来坊中,也教过我们几个写字,奴不擅此道,便不曾多学,但奴家记得也被殿下这样握过,所以一时失神……” 女郎偷偷抬了眼,见薛壑铁青的脸色稍显松动,但鹰隼般的双眼依旧锐利,赶紧怯怯垂下,“自然,自然也有旁的缘故。若只是心念殿下奴不该有此举措,乃奴、奴见大人风姿,心生荡漾。奴下九流卑贱之人,萤烛之光不该肖想天上月,但是男欢女爱乃人之常情,大人文韬武略,奴动心也无甚错。” “巧言令色!”薛壑自然不吃她这套阿谀谄媚的话。 女郎这会抬起了头,眼中怯懦之色淡去些,多出两分不甘,“奴并非巧言令色。奴是有错,但奴之错并非错在对美好人事的渴求,乃是错在自小流落烟花之地,不曾受过圣贤教养,所以心动情起之时本能流露的是公子这等云端之人看不上的下作之态,没有与您君子之风匹配的贵女举止。但非要论错,奴不觉是我一人之错,有本事你这般金尊玉贵的大家公子、朝廷大官让全天下的百姓都有饭吃,让全天的人都得教化,让全天下的妓院都关了门去,让人牙子都死去,就不会有人买,有人卖了!我们是卖笑不假,但是来买笑的王孙公子,动辄一掷千金,你倒是去翻翻他们的家底,是否当真那般干净,可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未央宫前殿站着的衣冠楚楚之辈,多少是人面兽心,外头镀金身,内里裹破絮,眼中只有高官厚禄,利益权势,无有半点民间疾苦……”女郎愈发愤慨激昂,话语戳人心底,“落英若有您这般出身,未必不如您;您若和坊中人投的是一样的胎,许是比之还低贱!” 瞻云 第19节 薛壑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她明明跪着,却头颅高昂,眼中已经没有半点畏惧之色,唯于一片铮铮铁骨的韧劲。 “你……”不知是被她言语震撼,还是在思她如何能有这般见解,薛壑竟一时语塞,只无声看着她。 他莫名觉得有一瞬看见了江瞻云。 但江瞻云不会仰视,她从来都是俯瞰众生。 “后头话是殿下教的,殿下与我们厮混,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世道,谁比谁高贵!”江瞻云这会意识到言语太过,赶紧补上漏洞。 “你、她说得对!”许久,薛壑才吐出一句话,回去自己的案前坐下,“起来吧。”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嘟囔道,“阿兄放心,就算我真的对您有几分动心,也都是因为殿下,我更喜欢殿下。” 薛壑抬眸,眼光中竟带了一丝不可察觉的暖意,“其实殿下教你写字,你该珍惜的。她的一手隶书,写得极漂亮,比我好多了。” 江瞻云一双本就圆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上扬的嘴角压也压不住,垂着眼睑道,“殿下若听到,肯定欢喜。” 她眉眼弯弯,浓密的睫毛覆下,便也不曾看见对面青年难言的落寞。 只闻他道,“未来一段时日,我会很忙,你将近来所学好好练习。无论听到甚,见到甚,都莫轻信,也莫要离府。” 江瞻云抬眸看他,青年脸上褪尽了血色,眼底隐隐含有两分惧意,极快地隐去了。剩寒森森一片冷光,衬得一张脸愈发白如鬼魅。 作者有话说: ---------------------- 下章入v啦,会有万字掉落。18、19、20三天的更新都在零点。感谢宝子们支持,本章有红包! 第18章 【朱袍与青绶】 “未央宫前殿站着的衣冠楚楚之辈, 多少是人面兽心,镀着金身,裹着破絮, 眼中只有高官厚禄, 利益权势, 无有半点民间疾苦……” “落英若有您这般出身, 未必不如您;您若和坊中人投的是一样的胎, 许是比之还低贱!” “后头话是殿下教的,殿下与我们厮混,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世道, 谁比谁高贵!” “阿兄放心,就算我真的对您有几分动心,也都是因为殿下, 我更喜欢殿下。” “殿下若听到,肯定欢喜。” …… 廿三这日后,薛壑总想起薛九娘说的这几句话。 在午夜梦回时想起。 他嘴角噙笑, 眼角含情, 睁开的双眼还凝着光彩, “殿下”两字滚出唇口, 人已经仓皇从榻上起身,掀帘要去追她。 他想问一问她:为何在她死后, 齐尚能一把火将自己烧了, 说恐她泉下寂寞, 要去陪她?为何温颐会沉迷五石散,就为在虚幻中见她一面?为何落英手无缚鸡之力,却有为她报仇的勇气?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能让这样多的人这般爱她?为何轮到他, 就不如他们了?他一直都没想过死,他为她报仇也是因为“忠义”的枷锁,怎么他就不像他们那样爱她呢?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薛壑转身看着黑夜中的帷幔,扑上去撕扯。 生时,她就留他一个背影,一个轮廓。 死后,也迟迟不肯入梦。即便入梦也是寥寥。 在早朝行径北阙甲第的道路上想起。 他在马车中掀帘看府邸至东的向煦台。朝会在寅时三刻,天昧不明,但府中人起得很早,灯火在这个时辰已经亮起。 问何故早起? 那女子说,想快些掌握阿兄所授课业,早日入宫替殿下报仇。 薛壑点点头,“相信我,很快的。” “阿兄脸色不太好?” 薛壑以拳抵口,咳了两声,“等诸事结束,养养就好了,不碍事。” 在未央宫中央官署的御史台中想起。 他翻着那卷《上君节乐廿规疏》:罢珍馐之靡,去歌舞之繁,省赏赐之滥…… 不由觉得有些恍惚,她出身至贵,生来便是公主,公主之后是更尊贵的储君,怎就能说出“这世道,谁比谁高贵”这样的话的? 在未央宫前殿的朝会上想起她。 少年储君低天子一阶,北面升座,俯瞰众生。 当也在看他。 只是耳畔嗡嗡,传来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薛御史的意见呢?” 薛壑抬眸,看张合的两片薄薄唇瓣,看少年人眉目英挺,眼中含着温良的善意,面上露出宽仁的笑意,一副连江瞻云都不曾辨出的谦和姿态。 这日是三月十五,早朝正在进行。 薛壑辨清今宵几何,拱手作揖,“陛下仁孝,臣没有意见。只是陛下惯常节俭,不若将太后入长乐宫的宫宴设在端阳日,两节合一,岂不美哉!” 虽然在尚书台任职的三位堂兄前些日子已经得了他的消息,但这会听话从他口中说出,还是胸中憋气。这样的一退步,他日再举兵反之,又要以何理由? 不满的不仅仅是薛氏的族人,还有一批追随江氏半生历经两朝的臣子。三公处倒是没有,丞相自靖明女帝一朝起由尚书令替代,但尚书令温松没来上朝;剩下便是太尉杨羽,自然是支持天子的,这会很友好地看了薛壑一眼。 投给他如刀似箭之眼神的,过半是九卿位上的官员,譬如执金吾、廷尉、宗正、少府等诸卿,此番对他多有失望;而大司农封珩和光禄勋许蕤身负辅臣之责,如今面对薛壑这般态度,二人一时不知他心思,便保持了静默。五大辅臣中就剩了一位久不上朝的尚书令,然尚书令前两年就表示与薛氏同进同出,御史大夫可替他表态。如此下来,朝堂一时寂寂,尊奉武安侯夫人为太后于端阳日入主长乐宫一事即将成为定局。 执金吾同廷尉眼风扫过,到底按耐不住,正欲执笏反对,却闻殿门口一人躬身叩拜,“臣有话要说。” 诸卿闻声回首,见得竟是淮阴侯凌敖。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御座之上的新帝脸色微变。 凌敖早已乞骸骨,但因爵位在身,又是宣宏皇太女之外翁,为显君者仁德,明烨曾在登基当年,批复了许他随时入明光殿哀思储君的奏折。未曾想,会有这么一日,让他出现在了未央宫前殿的早朝上。 但左右薛壑同意了,一个空有爵位无有实权的老翁,不足为惧。 却不料,紧随其后,又一人出现在殿门边。 来人一身官袍,青绶银印,头戴进贤冠,正是天子数次请他出仕被拒、薛壑多番劝他戒去五石散无果的尚书令温松之孙,温颐。 这日,他着袍戴冠,领了九卿之首的太常职,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亦是五年来,首次回来朝堂上。 许是久用五石散之故,青年面容清癯,容光黯去,一双曾经温润的眼睛少了神采,多出两分空洞。 然他立在那处,三月春光一照,尚存年少英姿。只是日光之下,袍服稍有不洁,熏香染过的衣衫散发异味。若细论起来,多少有几分君前失仪的意思。 但明烨仁善的皮套一戴多年,自然不会追究。不仅不追究,这会礼贤下士,正请他入殿。 “陛下——”守在殿门口的禁军校尉踌躇出声,随他目光指引,满殿群臣望向温颐手中拎着的一物。 用布匹包着,圆鼓鼓,沉甸甸,泛出血色,落下血珠,发出血腥气。 温颐身上的那点不洁,熏香里弥漫出的异味,全都来源于此。 “启禀陛下,此乃鲁鸣人头。”温颐没有踏入殿门,守着规矩将布帛在殿门口打开,露出一颗须发敷面的头颅,“臣前些日子离开京城,乃是奉师命前往幽州清理门户。鲁鸣此人于承华廿二年犯贪污罪被贬后,臣祖父怜他之才,一直想等他戴罪立功有所建树,再为他求情回京任职。然十年来,他实在让祖父失望,故此番臣前往,便是代祖父将他逐出师门,与其划清界限。不想其恼羞成怒,下毒拔剑欲谋害臣,臣出于自卫反杀于他,今日返回京畿特来请罪。” “陛下,太常其罪可免。”这会最先说话的乃执金吾。 其实温颐的话漏洞摆出。 温松若想与鲁鸣解除师徒名分,在长安城内命座下子弟手书一封便可,哪里需要长孙千里前往。这分明就是为鲁鸣前头做孝母赋之故,温松在此刻直接以鲁鸣的一颗脑袋摆出态度,不支持。持笔著书的百年清流门楣,骨头硬起来胜过握刀披甲的人家。 执金吾带着一丝轻蔑看向薛壑,开口保下温颐,“陛下,杀害朝廷命官者,按律当斩。然太常亦是朝廷官员,乃自卫伤人,此罪得重新论。” “此间只有太常一面之词,可有人证否?”廷尉得执金吾暗示,很快接来话头。 “有。”温颐道,“臣之随从目睹全程,除此以外还有鲁鸣从犯之口供,以及欲要给臣喝的毒酒为物证,其家中侍从亲族可为人证。如今人证物证皆在北宫门外,陛下可随时着人审问。” “好,传上来。”明烨开了口,“廷尉,你现下审问,朕与诸卿旁听。” 一场案子审得极顺畅,鲁鸣谋害人命在前,温颐自卫反杀在后,最后廷尉处给温颐定了个枭首不尊尸身之罪,罚其一斤金。 这个案子显然不是这日朝会的重点,不过一个插曲。如同鲁鸣微不足道,棋子尔。 温颐前来,自然为着更重要的事。 ——反对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 他在谢恩之后,入殿走到九卿首位,直入主题。 “《礼记》曰:大宗者,尊之统也。陛下过继于先帝一脉,实成大宗,而非延续本生家之小宗,若尊生母为太后,实则以小宗乱大,不符礼制。太后为国母,必须是先帝之正妻,此乃‘正嫡之礼’也。而陛下之生母亲虽有血缘之亲,却无宗法之尊,若称太后,便是以私亲乱国统,动摇王朝宗法根基。”温颐言辞缓缓而来,“臣闻这话是去岁御史大夫上谏之词,薛大人,下官可曾背错?” “一字未错。”薛壑位列三公,站得比温颐稍前,转过身回他。 “薛大人以宗法礼制为核心,明‘继嗣当承大宗’之理,此处下官万分赞同。”温颐朝新帝拱了拱手,继续道,“然除此之外,臣还有一处补充。太后之位不仅是尊号,更是皇权正统性的象征,一旦突破宗法限制,怕是后患无穷。陛下奉生母为太后,便寓意先帝皇后之地位将被削弱,此例一开,未来藩王、豪族旁支入继者皆可效仿以尊私亲,宗法制将形同虚设,造成嫡庶不分、亲疏无别之状。史书之上的七国之乱,王八之患究其缘故,皆在于此,实乃有动摇国本之风险。是故,臣对奉武安侯夫人为皇太后持反对意见,还望陛下三思。”温颐话至此,跪首请命。 “陛下三思!” 执金吾,廷尉,宗正,少府等数位九卿高官附和,依次跪下去,紧接着半数朝臣亦跪首劝谏。 日头渐渐升起,悬在苍穹,未央宫前殿门户洞开,窗牖大敞,阳光铺天盖地落下来,撒入殿中。灼灼日光一路蔓延,舔上尤自站着的青年御史的袍服,将朱色渲染极致,似火在燃烧。 当近半数朝臣俯首后,薛壑这般站立显得尤为扎眼。火一般照亮新帝的眉眼,又灼伤俯身跪地之人的心。 他的身后,依稀还剩几位没有跪首的官员,皆是同族子弟,若非薛允拼命以目劝阻,他们这会也跪下了。 再明显不过,此番跪与站之间,乃立场的划分。 孟春时节,日头再烈光线也是柔和的,风更是清爽和煦。但薛壑还是被吹出了一身冷汗,区别于广袤天空下,茫茫原野上驰马挽弓后大汗淋漓的畅快,这一刻他终究憋闷而心虚。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自然恐惧来日千夫所指。 他轻轻合了合眼,压下胸腔涌起的不适,喘出一口气,告诉自己其实应该欣慰的。这日凡是毫不犹豫跪下请命的朝臣,都是心念江氏者。而且温颐终于愿意穿上官袍,回来朝堂上。如此来日即便不再有他,也可由温颐续上。 而为着他的一番言辞,对于持赞同意见的自己,自当辨之。 薛壑顿了顿,理正神思,“太常所言不错,确也是臣之前所想。只是近来臣思此事,觉得尚可行之。首先,生母有十月怀胎、抚育成人之恩,生育之恩与养育之德,乃天地之大伦。若仅因宗法过继便贬抑生身之母,实则以礼制逆人伦。《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孝经》有云:父子之道,天性也;皆说明尊奉生身母亲是‘顺天道、合人伦’之举。若压制孝心,反而让天子落个‘忘本不孝’之名。我朝以孝治天下,不孝则失民心,失民心则动国本。其二,陛下兼具国君与人子双重身份。陛下承继先帝大统,乃尽君臣之责;回报生身之亲,乃尽人子之孝。而天子之所为,乃在于能定礼仪、顺人情,而非被旧礼所束缚。总而言之,继先帝之位,是承国统;尊生身之母,是全私亲。此二者并不矛盾,反而可显陛下公私兼顾之英明。” 薛壑的这番话,甫一闻来清晰有理,但漏洞犹存。若放在抱素楼作辩题之论,想必反驳者接二连三。但此刻在朝会上,奉天子之威者二三,俱他权臣之厉者二三,剩余四五中立不言,就出来一个太尉杨羽赞妙。 深阔的殿堂静下,薛壑有个瞬间几乎就要朝温颐脱口,如何不说话?如何不驳他? 忽闻身后不知何人惊呼“太常”二字,竟是温颐面色发白摇摇欲坠,就要昏厥。五石散伤身,又是连日千里奔波,温颐再坚持不住,在数次唇口张合挣扎欲要吐话却半点声响难发之后,终于晕了过去。 薛壑与他有一刻交汇的目光直到他被宫人抬出殿外救治,都不曾收回。 他依旧站着,站得英姿勃发,志得意满。 春风吹起他的袍摆,阳光愈发明艳地跳跃在上面,仿若燎原的火将他燃烧。 瞻云 第20节 他耳畔声声,是太尉、右扶风等人越来越多的附和。 他的那番言辞,维护了明烨的举止,武安侯夫人将名正言顺入长乐宫,之后再无人敢非议。 此间只剩了一个异声,乃淮阴侯凌敖。 看样子,他彻底被薛壑之举气得须发皆张,捶胸顿住长叹,“先帝所托非人,江氏社稷危矣!” 尤似疯癫无序狂笑,“凡我有一日,一口气,一滴血,永护江氏江山。” …… 他一会危言耸听,一会忠意满满,反倒让明烨无法直接罚他。执金吾一贯热心,怜其乃宣宏皇太女外翁,开口请求天子念他年迈昏庸,饶他君前无状之举,以后莫让他再入宫便是。 明烨应允。 这日朝会已进行近两个时辰,日正当空,春色满人间,御座之上的天子心情大好,却也没有过分展露,毕竟薛壑的答应有些过于顺畅了。 他看了眼内侍监,内侍监唱喏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还有一事。”薛壑拱手道,“臣族妹九娘已经入京,太仆令择出了两个日子,今岁十月十六,明岁三月初九。臣想着双喜临门,不若就择今岁之期,陛下立后吧。” 明烨的脸色在短暂的变化后重新和颜悦色,这才对,薛壑退的这一步原是为了自己族妹早日入主椒房殿。 当年应了立薛氏女为后,早一日晚一日都推拒不了。如杨羽所言,不若放其入宫来,若薛壑识相,握手言和自然最好;若是不识相,左右在宫中,任她是皇后之尊,到底有天子压她一头。 于是,明烨这厢应了。 却闻薛壑继续道,“陛下,方才臣与太常论宗法制,太常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陛下奉生母为太后,便寓意先帝皇后之地位将被削弱,此处所谓的‘先帝皇后地位’正是‘正嫡’之意。如今陛下奉迎生母为太后全了人子孝道,接下来理应担任继先帝大统的责任,为免天下悠悠之口,还请陛下下旨,来日国朝嗣君,东宫太子,必出于皇后膝下,中宫嫡出。” 虽说今日温颐的出现在薛壑意料之外,但他既然来了,薛壑还是欣慰的,是故在与他论辩之时,特意留了这个漏洞给他,想让他来提出。这样既可彰显温氏的大义和公德,又在无形中扼住了明烨企图让后辈改姓的意图。但未曾料到温颐就撑了一个回合,如今只好由他自己开口。 也好,这样一开口,于世人眼中,他便彻底成为一个弄权嗜权的人臣;于明烨而言,则更加放心,认为这是他为家族谋权,以此共赢,可减少对他的猜忌。来日九娘入宫,风险就会更小一点。 而此刻的朝堂上,阖殿百官上下都变了脸色。 自是谁也没有想到,薛壑应了尊奉武安侯夫人为太后,却又行一计,在这处等着新帝。一时间,朝臣对他态度难言。 原本对他寒心的,如执金吾一行想要重新寄予希望,却尤觉天下熙熙攘攘,到底不过名利二字,益州薛氏子也难逃权力的诱惑,不过如此。原本对他防备的,如杨羽一行这会想要亲近,又觉他手中权柄太盛,且不言这朝堂之上,马上后廷都是薛氏的天下了。唯有御座之上的新帝,心中颇为满意,只以目安慰青州军一派的官员。 天子这处也应了,这日朝会散去。 诸官对薛壑侧目,避之而行。 倒是大司农封珩和光禄勋许蕤上来与他说了两句话。 许蕤一贯话少,拍了拍臂膀与他道贺,“先帝择了我们五大辅臣,温令君病体难支,我们也都上了年岁,你是最年轻的,按着心意往前走便是。” 封珩性朗,见行过他们三人来不及避开只好作揖问安的官员,回礼后笑道,“这世道贱者必被轻视,贵者或被仇视或被尊崇。如此看来,无论贵贱,于旁人眼中多来‘不是’多余‘是’,但又如何?只要你比他高,他就得对你笑。你若不理会,便哭笑全无,你自走你道,无人碍你心。” 三人走得稍慢,在临北宫门口分道,薛壑拱了拱手,“晚辈记下了。” “那就等着喝薛大人家的喜酒了。”封珩抬眸看眼了天际,碧空万里,光耀四野,“薛大人今岁二十有五,安排好族妹的事,也要为自己多多考虑,延续益州香火。” “可惜我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尚未成婚,不然定要沾一份喜气。” 许蕤露出一丝羡艳之色,“封大人的长女,我倒是见过一回,才貌双全,薛大人见见?” 自新帝登基以来,虽有辅臣五人,但薛壑一贯独来独往,与他们私下鲜有接触。封珩为长女婚嫁之事向他示好过,这日是第二回。 择在今日,怎么看都有点雪中送炭的味道,还有点要与之同道的意思。 同道。 薛壑脑海中浮现这两字,可是如今他的道分明同明烨走到了一起。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凝了一瞬,转眼又是一幅谦逊色,不拒不迎,“封大人好意,晚辈心领了。” “好好好,这会心领,待日后——身领。”封珩凑近压声,话落一声朗笑。 薛壑也舒展眉眼,温润笑意挂在脸上。 “不忠不义的混账东西!”忽闻一个声音响起,便见得一袭身影直扑上来,紧接着又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来人竟是前头被驱逐出来的凌敖。 凌敖虽然被赶出了宫,但爵位尤在未被褫夺,出了宫门大摇大摆地走在墙根下,宫门守卫也不好再去逐他,只当未见。 谁曾想他会这般扑去,捆掌于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 宫门口下朝的官员还未走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纷纷回首。 “你今日容得那妇人做了太后,来日可还是要容得武安侯入宗庙?益州薛氏好歹也是文烈女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得天恩而忘本,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益州先祖,去见先帝,见宣宏皇太女?”老翁当是攒足了力气,就为这场打骂。 宫门守卫冲上来将人拽住,然老翁挣扎间话语一字不落吐出,甚至还牟足了最后力气,唾面于青年。 片刻间的事,薛壑面颊红肿泛起,五指留印,嘴角都渗着血迹。他立在原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再有动作的时候是下颌黏腻的一阵寒凉,恶心感贯通周身,让他打了个寒颤。眼前人影晃动,时暗时亮,耳畔嗡嗡作响,是亡魂的叫嚣,是生者的谩骂,是世人的鄙夷、嘲讽、叹息……他呼吸愈发困难,只觉头重脚轻,整个人摇摇欲坠。 遥想中的千夫所指,在这一刻化作真实的体验。 捆掌唾面,奇耻大辱。 薛壑缓了片刻,撑起一口气,看着咳疾发作,怒目圆睁的老翁,抬手事宜守卫松开。 他维持着涵养走近他,“今日事,看在殿下面上,本官不计较了。但是侯爷既已乞骸骨,好好安享晚年便是,旁的莫要再多操心。” 他甚至还给他捋背顺气,问他如何过来的,可要坐他车驾顺道回府? “你、你……还有脸提殿下!”凌敖咳得面色虚白,还想扇他一掌。然薛壑稍微一避开,他便扑空跌倒,挣扎几许都不曾爬起,只捶足于地,口中喃喃。 “先帝所托非人,江氏江山危矣!” “苍天睁眼,收了他们,收了他们……” 闻他说得愈发不成样子,执金吾和廷尉一行怕这样下去,惹出事端,遂匆匆返身,呵他“老人疯话,有辱圣听”“行迹癫狂,合该锁在家中”云云,如此谴人将他拖走。 这日,北宫门前一场闹剧方才结束。 然关于御使大夫薛壑的种种流言,漫天传播,难以终止。 很长一段时间,坊间有歌谣流传: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端阳宫宴】 歌谣传入九重深宫的时候,三月已经过去。四月东风微雨 ,千门草色,落英缤纷。 明烨正在昭阳殿处理一桩案子,面容神色尤似这雨后天空,说晴蕴着雨,说雨尚有光。 阴晴难定。 “臣最早发现徐敏前往兰林殿是今岁正月里,按理说吾等羽林卫乃在宫门外围巡逻,即便是武婢无召亦不可入殿。臣便以为自个眼花了,未放心上。直到近些日子,又接连两回看见徐敏于夜半前往兰林殿去,方才警觉。后在她屋内发现此物,和水喂猫以试,猫未死却行走不直,步履歪扭。臣方觉有疑,便一直暗里盯梢。” 大皇子溺水一案虽已经过去小半年,但因杨昭仪坚持,一直在调查中。时不时就有蛛丝马迹出现,但以往那些都难以说明什么。这次羽林卫中的一位武婢何清寻得证据,且人赃俱获,如此聚到了杨昭仪的昭阳殿。 当下太医令也被传了过来,确定何清在徐敏处寻到的药确实是一味可使人致幻的药,此药特殊,遇水方释放毒性,但一刻钟后便失效成普通草药,不再有毒。然药性特殊却不难得到,上林苑中便可寻得。 “贱婢,在宫中竟藏这般毒药!”事关亡子,虽还未定案,杨昭仪却已恨意冲天,这会见得被诏狱用过刑的徐敏拖了上来,不禁开口斥声。 “陛下,徐敏撑不过刑罚,已经全召了。”诏狱令奉上带血的口供。 明烨阅过,面色愈发难看,杨昭仪在她身畔,阅到一半更是彻底散了仅剩的理智,扑向一直跪着的梁婕妤厮打。 “吾儿不过四岁小童,牙牙学语时也唤你一声‘婕妤安’,你怎么就这么狠心的!我就说他就算落入了池中,也不至于半点声响全无,但凡扑腾出一点动静,总会有人发觉。竟是你、你派的人用这样恶毒的药,生出幻觉不声不响以为在玩乐……” “妾、妾没有!”昨晚徐敏去见梁婕妤,两人被当场被抓获。 但梁婕妤同徐敏的接触不过三回,乃徐敏告知她,按其族兄梁赟吩咐,念她因断臂失宠,欲要送她一药,助她获宠。她犹豫再三,终于应下。 距离被抓获至此,已经过去近三个时辰,梁婕妤闻得何清所言早已抖如糠筛,拼命摇头否认,迫不得已说出那是惑帝暖情之药。 “你还嘴硬,你看看这是甚!”方婕妤也在此处。乃抓获之初,徐敏开口攀扯方婕妤,说自己是她的人,如此明烨将其也传了过来。 现下随着徐敏的认罪招供,再清楚不过的意思,梁婕妤恨天子拿她抵挡人熊,失宠于后宫,是故杀害大皇子泄恨,意图挑拨杨、方两处。 方婕妤看完了徐敏的招供,扯来扔到梁婕妤面前,“你给我仔细看看,什么暖情的药,你和你兄长分明又要故技重施,用那药害我一双儿女!” 梁婕妤看着血书一般的供状,频频摇首,不可置信地看向尚在喘息的徐敏,“……你不是说、是让我重新复宠的药吗?你……” “婕妤,奴实在熬不住了,您、您也莫再……”徐敏至此,再未吐出一个字,彻底断了声息,只是闭眼一瞬,目光与何清接上,露出一个不辱使命的笑,又似见到了梦里故乡,魂归益州。 如此人证物证齐全,梁婕妤当即被废打入冷宫,其族兄亦是死罪难逃。但因杨羽念及梁赟在军中多有功绩,又直觉这事有所蹊跷,只是说不出何处有问题,遂以“梁婕妤封凉台救驾有功,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为理由,保下了梁赟。只革除他校尉职,充作兵甲重回青州军中。 后又与座下功曹商讨此事,试探此间唯一得利者何清,让明烨下令其担任原本梁赟的校尉职。 然何清推拒,道是自己一无功绩不能服众,二无经验不敢担任。 杨羽提出此事的时候,距离梁婕妤被抓已经过去十余日,后宫之中的方婕妤再按捺不住,向明烨哭诉,“妾闻大皇子那般去世,心中实在惶恐,幸得何清心细寻出凶手。更难得她是武婢,还懂医药,眼下给她校尉她担不起,不提拔她又不能显陛下恩德,不如赏给妾,护着妾的一双儿女。左右杨太尉不是查了她的出身,是女官制废除后,承华廿八年从边地战场退下来的军医,这等身世清白之人还要来回去查,太尉到底几个意思?这宫中禁军到底是谁说了算?” 方婕妤不提旁的还好,论及这处,明烨对杨羽也稍有不满,左右他自己也提拔了部分羽林卫的人,用得尚好。如此,当下便将何清赐给方婕妤,许她出入披香殿,照顾两位小殿下,负责勘验一应饮食。 而校尉一职空出后,掌管武库的卫尉薛允便向明烨推荐了一人。闻是薛允推荐,明烨甚至都未看卷宗,只想到还在流传的歌谣。 【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这歌谣写得极妙,蜀江益州,高门大户,也难逃权势的诱惑,朝三暮四变节中,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昨日还是前朝阶陛之下的忠勇之臣,如今……“廊”字堪称绝笔,是郎,亦是狼。 就算自己应了娶薛氏女又如何?应了中宫之子为储君又如何?中宫能不能有儿子,还不是取决于天子! 薛壑到底还是天真了些! 明烨想到这处,当下就回绝了呈上来的奏章,同时也回绝了杨羽的推荐,他的心中已经有人选。 ——前头杨羽命人重查何清身份时,顺带发现和她过往任职相似的还有一叫洪九的人,战场功绩不错,关键处他虽至今未娶,但兄弟子侄都在长安。杨羽原本打算慢慢培养此人,却不了被明烨直接提拔了。 明烨喜欢这类,有家人就有软肋,好控制。 于是,洪九领了校尉一职。 消息传到御史府时,薛壑自也感到意外之喜。 二月里定下的“换血”计划,第一步是将何清送入披香殿。杨羽的谨慎之心,明烨的多疑之心,方婕妤爱子之心,注定了这一步的顺遂。 但眼下洪九这步棋,让薛壑在短暂的喜悦后陷入沉思。 禁军五校尉乃光禄勋许蕤直统,是一千八百石实权武官。他让薛允向明烨推荐人选,不过是坐实他贪权的姿态,让明烨继续对他放心,再者杨羽八成早就在青州军挑好了人选,不会让这等重要官职落在旁处。结果明烨这般轻易就把洪九提了上去,这个举动实在过于张狂自负了。 完全不像是能谋划刺杀储君之人所为。 当年的那场刺杀,若明烨是主谋,那么十三岁的少年定然筹谋多时,善伪装、多谨慎、极隐忍。平日能逃过先帝和储君的眼睛,绝杀时能避过重重禁军防守。 能编织这样一张网的人,若是前头被步步紧逼激起杀意自是不足为奇。但如今局面缓和,甚至在自己已经退步示好愿与之同流的局面下,怎还会被一激一诱就掉以轻心?如此迫不及待地提拔一个校尉,如同天降财宝就匆匆捡了回去。这样的眼界和心态完全不像能远谋之人! 至于杨羽,储君遇刺前的那些年都在青州,不可能远控长安布置人手,还有右扶风、左冯翊之流骑墙作草有可能,谋划这等事绝无可能。 难不成是……薛壑早先就有的那点疑虑愈发强烈,背脊阵阵发凉。 亦是从这日起,薛壑陷入了极度的警惕状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过往身子的不适愈发加重。喉间总觉有物堵着,累他咳嗽不止。医官道是血瘀之症渐成,最好能吐出痰血,许会好些,否则一直淤堵怕伤及脏腑。但尝试了许多方子,总也无用,一时又不敢用重药。这不适时来时不来,不来时薛壑也不觉什么,便搁置未理。只将精力全透在了五月端阳宫宴上,数次来回推演,唯恐提拔洪九是明烨故意布下的迷魂阵,唯恐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然端阳宴饮,不负他计划,明烨一双儿女在宴会上中毒,不治而亡。 隔着茫茫人群,何清的眼神同洪九交汇,似在言说计划的始末。 瞻云 第21节 她入披香殿,虽说负责查验两位殿下饮食,但寻常还是难以接近他们。按方婕妤的意思,一是还要再摸摸她的底,二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寻常时候,宫中饮食三遍验毒已经足够,待到了前朝后廷都参与的大型宫宴,人多手杂,便需要她做验毒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方婕妤定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的验毒者才是真正的投毒者。 何清在验毒之时,将作为死士藏于牙中用以自戕的毒药投于饮食中,后被当作嫌疑人之一押入诏狱。 五月初夏,宴会设在未央宫的清凉殿中,宗亲后妃在高台,朝臣在台下分文武两列设席案。 夜幕下骤然的变故,歌罢舞歇,妃嫔的哭喊声,帝王的怒斥声,兵甲上台押走接触饮食的一应人手。 薛壑从洪九的眼神中捕捉到何清的身影,目送她离去。 她在下高台的阶陛上,挣脱羽林卫,杨羽的一声“留活口”尚且滚在唇边,其人已经撞颈于刀刃求仁得仁。 她这一死,便等于默认了罪状,完成了计划的第二步,引出第三步。 即当初薛壑给洪九的十四字:受命于青州梁氏,效忠于京兆凌氏。 很快她在长安城中所谓的家人亲族共十一人,全部都打入诏狱,连番审问。其中两人受不住刑罚,吐出话来。 道是他们曾受恩于宣宏皇太女生母,后从淮阴侯凌敖口中知晓宣宏皇太女乃为新帝所杀,故而由淮阴侯布局多年,欲为其报仇。 诏狱令秘奏,明烨闻此大惊,当下让人抓捕淮阴侯凌敖。 淮阴侯住在北阙甲第的最末端,被押往未央宫时,行径薛氏府宅,见薛壑车驾,开口谩骂,“益州鼠辈,裙带脏污,贪天富贵,自有天收。” 后又仰头吟唱: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今日狼—— 此时乃事发后的第六日,五月十一。 日暮时分,薛壑过来向煦台查验薛九娘的功课,人才至庭院中,闻声转头望去。 四目相对。 老翁目眦欲裂,恨不得啖肉饮血,然被禁卫军押着,只能扭着佝偻身躯,嘶声扯嗓,“鼠辈!” “鼠辈——” 凌敖死死瞪着薛壑,双目几欲充血。 薛壑亦看着他,看到三个月前,二月里的某一夜。 【他终于吐出了那口血】 廿八,二月末的最后一日,薛壑从御史台下值。 从御史台到北宫门原只需要拐一个弯走一里直道便可,但这日他绕了好大一圈,从西门出去了。 他低着头,步履匆匆。 其实是想避开北面的明光殿,他不愿再去想江瞻云,再扰乱神思。前头交代给精锐营死士的事很快就要展开,他不能分心。 眼下,他就要去见一个人。 淮阴侯凌敖。 凌敖年逾花甲,官阶不高,乃考工令管辖下一千石园匠长史,任职于上林苑,七年前已经乞骸骨。能得封侯爵,完全是他青年时行善,捡养了一个即将冻死的女童,后来的帝王宠妃,储君生母,凌霜寒。 “其实,我统共就养了她两年,家中一双儿女接连染病,日子拮据,时值温氏欲购买一批婢子,我就将她卖了。谁曾想她聪慧好学,在抱素楼打扫庭院,竟读了许多书。又得太仆令赏识,学习了一手培育天马的绝技,入了上林苑,成为御马女官。我有一手打铁的手艺,但是常年独自抚养一双儿女,积劳成疾,她便给我凑钱捐了个官位,在上林苑侍弄花草。再后来,她成了帝妃,我沾光得了这么个爵位。我养她的两年若说有恩,她那么多年帮扶早就还尽了。这会,是我该还她的情,她就那么一点骨血,全被他们害了!” 凌敖在熙昌三年夏,就来寻过薛壑,告诉他当今天子有异。实乃当日青州军在龙首船受阅,他亦在观赏之列,许是早年打铁生涯的敏锐,总觉他们手中兵器不对劲。后来留了心眼,发现他们事后竟在销毁兵器。精钢坞所制之兵器,纵是旧物革新,也当回收考工令处,岂可擅自销毁。他蹲守许久,终于捡来半幅长矛,发现全是钢铁所煅制,半点没有精钢坞。 彼时明烨已经称帝,青州军乃天子心腹,他踌躇许久,寻了薛壑告知。然薛壑早他两月得到了那手藏头诗:明夺青贪。 其意便是,明烨夺位,青州军贪污。 薛壑自然知晓朝中一直在查官吏贪污一事,乃江瞻云亲掌。但因二人不合,申屠临又多病,他代掌御史台,亦不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朝中查官吏贪污一事不曾参与,他不主动介入,江瞻云不会开口喊他。约莫从她及笄理政、天子让权开始,两人间的关系愈发微妙。薛壑来时她不逐,薛壑不来休想她做邀。查贪污一案,涉及钱财审计,这处除了大司农处,御史台也监理此职,薛壑想着案子到最后总会流到他手里,遂整个调查期间都没有过问。却未曾料到,案子还没结束,查案的人先没了。 所以当他得到那首藏头诗的时候,他所有的直觉重新苏醒,所有的猜疑全部得到证实。那么,在这两个月后,面对凌敖的指正,他当毫不犹豫赞同,与其同道。 但他不敢,他在瞬间的惊喜能有人与他同行后,理智占了上风。 难道传信人就是凌敖,他施计试探,摸清并不是他。那有没有可能给他传信的人已经露出马脚?有没有可能这是明烨一行特意来试探他的?有没有可能是一场请君入瓮? 他当下回绝了凌敖,还言他年迈庸老,乃思女太过之故,对他所言只当昏话一笑听之。得老者捶胸长叹,道是少壮不得倚,老命尚可为。 为在这年的九月秋狝。 久在上林苑侍弄花草的老者,借花粉草末引人熊袭击新帝。差点就要被他得手,奈何新帝拖梁婕妤以挡。人熊吞了妇人一条臂膀,丧生在禁军刀戟之下。 新帝借机铲除部分羽林卫,上林苑封凉台上鲜血肆流之际,老者双目浑浊,望天默叹,“苍天无眼,竟不绝其命。” 薛壑隔人群看他,似有感应,老者回头,目光如铁无声问: “老翁惧死否?” “新帝残暴否?” “你,到底效忠何人尔?” 凌敖回想养女一生,若她泉下得见亲子,该有多难过。人世不过双九年,匆匆死于权谋斗争之下。 “侯爷看过我处死士给您的讯息,当知此一战要死之人非你一人,乃你阖族都有可能殉于其中。” “老朽本是凋零之人,发妻早逝,长子早夭,次女外嫁之身不在室内,何谈族亲。今若能以残烛之身保大人一族不受其疑,让大人继续前行,划算得很。”凌敖看向窗外已经西沉的落日,回首看暮色中的青年,“倒是大人,来日泼天污名加身,益州薛氏百年清誉,实在可惜!” 薛壑低眉自嘲,许久抬首,话语难吐。 “如今关口,你我不宜相见,大人来寒舍一趟,还请长话短说。” “晚辈此来,想问一问侯爷,殿下幼时模样。她在我入京前,性子如何?喜好如何?交友、日常、学习……如何?” 他想知晓她的过往,试图拼凑她的模样。 凌敖有些讶异,薛壑走这一趟,居然是来向他这个将死之人探寻亡妻生平的。可世传这位益州而来的驸马,同当年的皇太女不是互不对眼,两厢生厌吗? 他如今行复仇事,难道不仅仅是因为公义? 为公举事鸣不平,当满腔愤慨,眼神坚毅。 凌敖观眼前青年,他愤慨的眉宇间隐着哀思,坚毅的眸光中裂出悔恨。 “侯爷!”许是知道了解她过往生平的人又即将少一位,青年话语中都带了乞求。 “殿下出生时,老朽已是旧疾缠身,咳疾频发,在上林苑挂了个虚职却常日歇在府中,见到殿下的时候不多。”论起江瞻云总也绕不过她的生母,而论起其生母,凌敖的眼中总会多出一层骄傲,“殿下是在上林苑长大的。实乃霜寒极有主见,爱马成痴,即便被临幸也不肯离开她的那些马入未央宫后廷。先帝敬她一手养马的功夫,许她留在上林苑,哪怕后来诞下公主,母女二人依旧居于长阳宫,远离禁中。反而是先帝,时不时摆驾上林苑,极尽恩宠。一直到承华廿五那年,霜寒染病去世,十岁的殿下方被陛下领回未央宫。但因早些年不在宫中,小殿下便常日出入长安坊间,不似天家公主,更像寻常女郎,性子野了些。有时还会被她母亲带着出去搭棚施粥,城郊皇家育婴堂中还有许多霜寒捡回来的孩子,留着让殿下看顾。但殿下毕竟是天家女,我听霜寒抱怨过,小殿下去了也是玩闹,担不得事。至于喜好、学业……”凌敖抵拳咳了声,有些遗憾道,“这些老朽便不知了,但老朽记得,她有一乳名,极好听。” “叫甚?”薛壑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霜寒的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随我‘凌’姓,按她之意乃面对于秋霜冬雪,不畏严寒。”凌敖笑了笑,“大人不若猜一猜,凌霜寒会给她的女儿取怎样的闺名?” “凌霜寒的孩子,又是生在腊月里,腊月凌寒开出的花——”薛壑眉宇粲然,“是梅。” 凌敖颔首,却又叹气,“梅已经极好,我就说叫小梅,梅骨朵,好养活。但霜寒偏不,给她取了个天大的名字,到底没压住。” “梅之意,似天般大——”薛壑神思转过,“玉霄神?” 凌敖抚掌称叹,终又神色惋惜,“不好叫这样大的名的,压不住……” 玉霄神。 薛壑却在唇齿间咀嚼,想起他们未央宫中的初见,想起后来每一次向她折腰叩拜,想起她在万人之巅。 这个名字,取得极好。 夕阳已经落下去,凌敖起身去点灯。 “不必了,晚辈该告辞了。”薛壑从密径来,没有必要将影子留下来,增添风险。 “大人走在黑夜里,星月黯淡难见天日,一点烛火,愿你好走些。”于是凌敖没有点灯,但点了一个灯笼,递给薛壑。 室内已经黑作一片,一点灯火递过来,薛壑的面目亮起,凌敖的身形变得黯淡。 “……外翁。”薛壑接过灯笼,唤出一个称呼。 “薛大人、你……”凌敖佝偻的身体颤了颤,握在灯笼上的手一时忘了挪开。 “殿下是我妻子,我是她的驸马,理当随她称呼。”薛壑握上那只满是粗茧的手,“您、来日见她,帮我说些好话,说我……” 薛壑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要如何说,才能不再惹她生气。 “我和殿下说,你是个好儿郎,让她再不同你闹脾气。”凌敖抽出手,拍了拍他手背,“我作亡魂也会全力护佑大人。” 薛壑俯身跪首,磕了个响头。 前路茫茫,很快又将剩他一人。 “忍辱负重难,慷慨赴死易。外翁老了,容易的事就让我来吧。”凌敖扶起他,将灯笼放在他手中。 一点微弱灯火,亮在无尽黑夜中。 “好好走。” …… 凌敖因见薛壑而激动愤恨,欲要冲进府门撕咬,最终被禁军的人一脚踢折膝盖,伏身在门口,头顶着地,满额青筋爆出,双眼布满鲜血,唇瓣张合已发不出声响,似走到尽头再无作用。 世人瞧着,多恨啊,将死还在谩骂、斥责。 唯有薛壑看懂他一遍又一遍缓慢重复的口型。 他说,“好好走。” 人已经被拖入宫门,府门口留下星星点点的血迹,侍从正在打扫。 薛壑不知何时入的书房,正低头查阅近日来薛九娘的课业。书简在一刻钟前翻开,至此再无翻动。阅书的人低着头,目光落在字迹上,却是眼神游离,魂飞天外。 他这日这个时候过来,无非就是想再见凌敖一面,将最后的戏演完。 从熙昌元年,他领五万兵从益州出,勤王却又索要权柄起,新帝一党对他便怀疑又忌惮。 紧接着熙昌三年八月的人熊事件,四年年末的大皇子落水事件,桩桩件件让他或被动或主动地周旋于阴谋的漩涡中。到今日,新帝三子皆亡,凌敖以身相殉,洗尽他身上猜疑。算告一段落,是他短暂的胜利。 但他,却半点没有舒畅的感觉,反而阵阵心悸,足踩不实,手握不牢。随呼吸起伏,口腔中弥漫血腥气。 徐敏,何清,充作何清亲友的十余人,皆是他薛氏豢养的暗子,死对他们而言是证道;凌敖乃为报仇而死,更是死得其所;至于明烨三子,既然有了为君的父亲,便算天家之子,天家子生来带着政治色彩,无人不辜。 死的每一个人,他都寻到了合理的解释,以此告诉自己无甚可惜,无甚可怕,无甚值得他多思、多想、多虑……他不是没杀过人,早在十三岁那一年,于益州边境巡防时,就已经长剑饮血;后来领兵去青州,更是射杀贼寇无数,血染战袍。但是、但是不一样,巡防、增援皆有尽头,五日,三月,一年,都有个数,都是泱泱好多人随在他身畔。何如眼前路,来去无人伴,漫长无尽头。 “阿兄——” 眼见他面色虚白,书简从打颤的手中话落,江瞻云忍不住唤他。 薛壑长睫颤了两下,掀起来,定定看着她。 他心悸剧烈,喉间腥痒,缓了片刻将书简略略扫过一遍,方开口道,“字写得乏力了些,还有个别错的,可是方才被吓到了?有空再练练。” 瞻云 第22节 江瞻云点点头,她不是被吓到,是被疼到。 凌敖是她外祖。 她又没了一个亲人。 这近三个月发生的事,虽然薛壑不曾细说,但传得满城风雨,她又就住在这北阙甲第,听了个七七八八。 “那人是淮阴侯,我以前在朱雀长街见过他。他为何被抓?” 薛壑撑在案上,头埋得极低,缓解胸口的堵闷,“他杀了明烨的三个孩子,死罪难逃。” 这话入耳,江瞻云的心脏如同被猛攥了一把。 不知是为了凌敖,还是为薛壑。 即便没有细节,但她知道凌敖的能耐不足以连杀帝王三子,反倒是禁中有伏兵的薛壑更有操作的可能。 所以外翁的两场谩骂其实是护他的铠甲? 所以他用薛氏的清誉换取明烨的信任? 天色早就黑了,烛光摇曳跳动,她看着青年喉结缓慢滚动,干咳声声,欲咽未咽,想咳又咳不出来,鬓边虚汗缓缓滑落,投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抖动。 江瞻云见过两回他的这幅模样,私下向医官问过几句。这会撑案欲要起身,想去给他擦一擦颊畔的汗珠,却到底控制住了。她的手轻轻挪移过席案边,抚摸投在地上的影子。 “今日不授课,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了。”薛壑心悸愈重,胸口一阵阵似石压闷堵,半晌才勉强将连绵不断涌起的血腥味强压下去,喘出一口气,起身同江瞻云告辞。 他默声看了她一会,目光又游离去了旁处,似不敢看她,“十月里的婚事就在眼前,我会尽力护你周全。” 是不敢看她。 说的话也不够坚定。 他推着,哄着,承诺着,让他们一个个都去死。 外头夜风微凉,拂面带着些许畅快。薛壑弃了车架,一个人走在黑夜中。 这晚,江瞻云也有些迟钝。薛壑已经离开半晌,她的耳畔还是他艰难喘息的话语,眼前是一袭骤然站立但身形不稳的影子,一张苍白泛黄的面庞,甚至她嗅到了血的味道…… 她神思转过,奔出府门,扯过石狮子上的一盏羊角灯,往御史府跑去。 “殿、女郎!”桑桑大惊,“大人不让你夜黑出门。” “不许任何人跟着。” “不许碍我事!” 回头两声力喝极其任性,吓住了追出来的人。 她跑得很快,未几追上车架,掀开一看里头无人。 “你们大人呢?”她问过唐飞。 “大人他……” 唐飞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前头不远处的青年转过了身子。见她入夜离府,顿时脸色黑得比夜还阴沉,“你作甚?”薛壑隐约听得她跑出来的声响,还不许人跟着,只当自己听岔了,这人不至于如此任性。然此时见人就在眼前,一瞬间原本稍稍平息的气血,重新翻涌直冲天灵,累他呼吸窒闷、不能挪动一步。 “阿兄方才言我字写错了,是哪几个字?”江瞻云从马车口退身,提着盏灯笼笑盈盈走近他,“我特地来问一问阿兄,好练习。” 夜黑风高,这般跑出来就为问这点事。还能不能服从命令,能不能分清轻重缓急! 薛壑情绪激荡,气息急转,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唇瓣几回张合,终于在一阵急咳中将喉间堵了许久的一口淤血终于吐了出来。 江瞻云疾步上去,屈膝扶住了他,灯光微弱,却闻得男人呼吸平缓了许多。 “总算迫你吐了出来,不然就要伤及肺腑了。” 江瞻云低眉又观他脸色,见他虚阖的双眼似要努力睁开,但到底没撑住,头沉沉垂下,晕倒在了她怀袖间。 -----------------------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第19章 薛壑没有走出太远, 相较御史府自是北阙甲第这处的府宅近些,于是被挪到了向煦台休息。 他虽然一时昏迷,但心志尤坚, 灵台甚是清明, 知晓自己不好宿在这处房中, 总要同九娘避嫌。再者, 这样一倒下, 传医唤人,难免要惊动许多人,或族亲或敌寇, 薛九娘应付不了。半昏半醒中,挣扎着要起来。 “老实些!”女郎从一旁座上起身,走来床榻, “杜衡正好在这,让他给你瞧瞧,无事便送你回去。” 杜衡。 薛壑半阖的眼眸模糊看到给他诊脉探息的青年。 杜衡是江瞻云的内侍。 江瞻云故去后, 原本上了卷宗要随她入未央宫的侍郎均被明烨以陪伴储君为名锁入了明光殿。其余未上卷宗者散出宫门, 自行离去。 杜衡不在卷宗上, 母家早已倾覆, 被江瞻云带回上林苑时原在香悦坊为姑娘们研制养颜粉,调理身子。是故这厢重回坊中。 彼时因要给落英换脸, 闻其有此手艺, 薛壑遂将他从坊中调出, 专司面具一事。陪着落英从长安到益州,又从益州回来长安。 只是杜衡到底是江瞻云恩宠过的侍郎,时常出现在酒宴之上,长安勋贵子弟或多或少认识他。若发现当下与薛壑过从甚密, 难免被明烨一党怀疑。为此,薛壑将他藏得很好,鲜少让他露面。 这厢原是落英又要换新的面具,方才让其来此。 “八成是你那‘半月阴’,累我身子不爽,癸水来时疼死了。我方多留杜衡两日,让他给我瞧瞧。放心,没人见过他。”江瞻云见男人死盯着杜衡,眉间拧得能夹死蚊子,“知道你能寻来妇科圣手,那我这事同你开口……怎么开得了口吗?” 如点死穴,薛壑认命地闭上眼睛。 “让他多歇会。”江瞻云递了个眼神给杜衡。 杜衡领命,在他手腕横纹内侧的神门穴和前臂内侧内关穴上按揉,待薛壑面容慢慢舒展,直到彻底放松下来,呼吸渐起,方出来寝屋复命。 江瞻云负手立在向煦台二楼外廊上,这处除了江瞻云和桑桑,寻常无人会入内,这会桑桑守在长廊尽头,一边剪烛采光,一边放风。 楼台一侧设了一方席案,案上放着一支碧睛缠金蝙蝠发簪,一包将将解开一半线绳还未来得及打开的药粉。原是前头杜衡按照江瞻云的吩咐制出了一副毒药送来,本在此处称量填充,忽闻江瞻云传唤,才匆匆下楼救助薛壑,桌案未来得及收。这会江瞻云扫过席案,晲了他一眼。 “臣马上收拾好!”杜衡躬身上前,未敢再坐下,只半跪案前。 “坐下好好弄,慌神只会错上加错。”江瞻云余光横过,落眼在他腰侧香囊上,微微蹙了眉。 杜衡拾起那支发簪拆卸,取下钗头蝙蝠,剩得一支裸簪,低声道,“殿下在这处可换其他虫鸟、福禄等花饰搭配,即可成不同的簪子,以防旁人觉得您常佩同一支发簪引起怀疑。”说着又继续演示,原来这支裸簪其心中空,毒药便可藏于其中。杜衡捧着往琉璃灯处凑近些,小心翼翼将药粉灌入,片刻起身奉给江瞻云。 江瞻云接过借月光在手中端详,钗头蝙蝠栩栩如生,碧眼晶瞳幽幽闪光,是一支精巧华丽的簪子。 “殿下,这毒没有解药。您慎用。”杜衡提醒道。 “毒药就是要毒死人,没解药才对。”她将发簪别入发髻中,眺望无边夜色,抬手示意人不必多礼。“说说吧,吐了那口血,可是无碍了?孤前头问过一回医官,说不算疾患,但若积成血淤之症,就不好了。那医官含含糊糊也没细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多亏了殿下,眼下没大碍,养养就成。” “什么叫‘眼下’?”江瞻云轻嗅着周身空气中的熏香,素指敲了两下护栏。 杜衡会意,往护栏方向距她更近处靠去,提着口气道,“如前头医官所言,薛大人这处未成大症,之所以有此征兆实乃常日里受刺激、积劳、费神、重压导致,最主要还是重压。若能远离这些,放松身心,自然就好了。但身陷其中,又不得梳理排遣,那即便这会幸运吐出了那口血,躲过了血淤之症,来日说不定又积起来了。” “重压……”江瞻云回望天际,同杜衡分开一点距离,顿了顿又问,“积血化散不就成了?” “殿下,不是这个理。”杜衡提起的心稍稍放下,解释道,“医者说活血散淤,自然化开便好。但这化散直接吐出,就——” 杜衡并非犹豫,是不敢直言。 江瞻云也默了一会,方颔首道,“孤懂了,治标不治本,若是散血成了吐血,他就伤了里子,得折寿了。是这个意思吧?” “殿下英明。” 江瞻云的目光落在东首的未央宫上,许久不曾说话。 “殿下。”杜衡环视四下,压声道,“您入宫的时候,能否带臣一道去?您的皮具三四个月就要换一副新的,虽说薛大人会安排,但是臣在您身边更便利些。” 江瞻云转头看他一眼,“孤以皇后身份入宫,还不是能完全做主的时候。你随孤去,你也得易容才行。当初确有让你一路照料的打算,但你不是说易容的皮具珍贵,很难制作,还需给穆桑留出一份。这会制出很多了?” “臣无能,并没有很多。”杜衡垂首低眉,“但是臣懂医理,只说是薛大人识我之能,又念及故人情意,便将我放在薛九娘身边。或者说是我思念殿下,想看看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如此求了薛大人。总之,臣伴着殿下利大于弊。” “在上林苑时,你不是最受宠的,还被孤罚过。不想你这般为孤!”江瞻云嘴角勾起一点笑意。 “不是最受宠,但也已经是隆恩,殿下甚至让臣挂职太医署,有了施展才能的空间。至于您罚臣,本就是臣有错在先。”杜衡的头埋得愈发低了,话语愈发恭谦恳切,“殿下,请您让我随您入宫吧,臣保证万事以殿下先,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你说利大于弊,那还是有弊端。孤宁愿没有‘利’也要保证‘弊’的不存在。踩在刀尖上走路,一点多出的‘弊’都会死人的。”江瞻云这会转身隔门望向内寝卧榻的方向,“送孤一人入内,薛大人已经如此殚精竭虑,再搭上一个你,要不要他活了!” “殿……” 江瞻云抬手扶起他下颌,示意他禁口,目光从他面庞一路滑向他腰间,将一个香囊扯下来轻嗅,“你是调香制粉的高手,太医署都认可的本事。留在宫外,给薛大人制一味适合他身子用的香,让他随身带着。如今孤需要他,你照顾好他便是对孤最大的效力。” 江瞻云观过香囊上那朵杜若花,用指腹摩挲了一会,伸手还给他,见他着急接去,忽又重新拿回。 “花椒,橘皮,青木,干桂花……还有甚?”江瞻云在夜色中看他掩不尽的珍惜之态,“嗅着是股暖香,闻是好闻,但这入夏季节,不适合。” “臣随意制的,扰了殿下气息,以后不佩便是。”杜衡低下头,余光在香囊上流连,“臣会照顾好薛大人的,殿下安心。” 江瞻云递还香囊,从手上退下一枚镯子,“来日孤事成,你拿此物来见孤,孤许你一个愿望。若不成——” 江瞻云望着他,“孤也会让你心想事成的。” 杜衡不懂后面一句话,亦不敢接那只手镯,一时间有些无措。 “不要?那孤不给了。” “君者赐,不敢辞。”杜衡接过镯子,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皇宫吃人,不是人人都能在里头生存的,在外头活的机会大些。” 江瞻云蓦然吐出这么一句话,很轻,出口就散在风中。 杜衡闻言,心头一热,“臣一定照顾好薛大人。” 江瞻云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 月上中天,清辉满地。 长廊尽头置着一架三九铜鹤桂枝灯,入夜之后,二十七座灯盏都被点亮。这会,有三四盏即将烧到尽头,桑桑索性盖灭了。 “都点起来,亮些。”长夜里的光,当是越多越好。 桑桑捧来蜡烛,添了灯油,加盖琉璃罩,等整个铜鹤重新唤出光彩,方来到江瞻云身边,“女郎,可要歇下了?婢子让丫头们把偏殿收拾出来了。” “孤再站会。你若困了自己歇着去吧。” “婢子不累。” 桑桑望向内寝,低声道,“女郎,您教我观人眼色,辨事形态,我瞧明白一些,淮阴侯干的那些事是不是薛大人让干的?是薛大人故意将自己搞得声名狼藉,实则是为了让明烨掉以轻心,杀了他三子?” “你有长进,怎么瞧出来的?” “婢子日日伴在女郎身边,看的最多的是女郎。当初将将传出薛大人支持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的消息时,您有一瞬气急,差点就折断了狼毫,还脱口骂他‘狼子野心’。但今日晚间您同薛大人同室而处,分外安静,后来不顾他的告诫夜奔出行救他,这会这样晚了还亲自守着,你甚少看顾旁人的,如此尽心……” 瞻云 第23节 江瞻云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闻话至最后,眉宇颦颦,负在背后的手干干搓了两下。 她怔了会,拢住有些潮热的掌心,“孤执棋落子,难得有颗顺手的、有价值的,自然要好好护之。不然何谈后续。孤报不了仇,你的也莫想。” “婢子分析事态,没说薛大人不是棋子。”穆桑喃喃嘀咕,后半句“您何须这般解释”因见人抬首望月不再理会,遂识趣咽回了肚子。 “只是婢子虽看清了这处,但还是不懂薛大人计划,他如今替您扫平了暂时的障碍,但天子依旧可以随意临幸妃嫔,子嗣随时可以有。虽说提出了‘储君必为中宫子’,那难道真要您和那狗贼生儿育女吗?就算他可以扶持皇储,可是怎么操控明烨临幸您呢?还有温太常,他已经重回朝堂了,又明确反对不许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如今声誉更盛,殿下要不要试着联络他,或者提醒薛大人和他联手,薛大人就不必这么累了!” 江瞻云身上渡了一层月光,面目却融在夜色中,不为人见。 半晌,闻她一声轻笑,“薛大人赞同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却布局杀了明烨三个孩子。温大人持反对意见——” 江瞻云转头望向穆桑。 天上浓云飘过,挡住月光,黯淡她的面庞,唯有一双凤目蓄起锐利的光。 穆桑打了个寒颤,“您的意思,温大人他、他……”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当年政变,五大辅臣中,死了太尉穆辽,也就是你的父亲,还有御使大夫申屠临,他们二位显然都是反对明烨继位而死。后来杨羽补了你父亲的缺,薛壑补了申屠临的缺,以此成为新的五大辅臣。他们中,杨羽是青州军首领,明烨最大的靠山,自不必多论。那你说说,剩下四人中,温门尚书令温松、薛门御史大夫薛壑,光禄勋许蕤,大司农封珩,你觉得谁是肯定清白的?” “薛大人是您计划后挑选的第一人,如今又杀了明烨三子……不足以证明吗?” “这就能证明了吗?”江瞻云反问,笑道,“如今‘我非我’,非江氏。我是他族妹,薛家女。声名狼藉是他,权倾朝野也是他。” “这——”穆桑思忖半晌,“薛大人都病了,不至于吧。” “生病能医、能愈,你父兄死了,可能复生?”江瞻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穆辽的确将你养得很好,单纯直率,却也是太好了!” 桑桑汗颜垂首,思虑了一会抬眸道,“那薛大人也信不得,还有何人可信呢?” 江瞻云“噗嗤”笑出声,在夜色中拖出低低的叹声,“你方才不是在同孤论温大人吗?你还开始怀疑起他了,这会怎么又叹息薛大人了怀疑起他来了?” “我……” “混乱吗?” 桑桑点点头。 江瞻云伸手抚摸她的面庞,又抚摸自己的面容,“其实也不乱,是你心急至心乱,才觉局势甚乱。其实无非是有些人比我们更早戴上了面具,难得我们如今也戴上了,还在这灯下隐蔽处、朝局之外。自当耐着性子多看多辨析,且看看这世间到底有多少魑魅魍魉。” 桑桑尚在江瞻云掌心,成仰首的姿态,眼中慢慢生出光芒,“婢子受教了。” 江瞻云抚她面庞的手捻起一缕她耳畔碎发,轻轻帮她拢于耳后,“去歇息吧,孤一个人站站。” * 长夜无尽,江瞻云本在推演后续计划,但没多久人就跑回屋里去了。 实乃听到了一点隐约的呻|吟。 她推门入内,往卧榻走去,见榻上的男人睡得并不安稳,似是哪里疼痛,皱着眉一阵阵抽着气。 “腹部?还是胃里?”江瞻云坐下身来,借壁灯微弱的光线看到他手捂着的位置,“我……给你揉揉?” 她伸出手,顿在半空。 要用几分力? 顺着还是逆着? 隔衣衫还是伸进去? 这些都该有说法,不能胡乱按揉吧。 她这辈子就侍奉过先帝,都是端药递水的活。还是太医专门嘱咐好药要几分热,水分几次喝,中贵人端来奉到她手里,她摸过盏壁试过温度,查过分量,然后递给内侍监,看宫人小心翼翼喂给天子。 自己则坐在床榻畔时不时掖掖被子,唤一声“父皇”;若是先帝唤她,便赶紧应声“儿臣在”;再唤,则将自己的手递给他握着,让他放心;还有就是等他歇下了,接过宫人已经绞干的巾怕,给他拭一试嘴角药渍。 这会,显然也不能随便给人喝水。 唯一能做的大概也是给他握一握手,因为他和父皇一样,在病中唤她。 他在病中唤她“殿下”。 “殿下——” 江瞻云顿在半空的手伸出些,又停下曲起手指,她咬唇僵持了会,到底还是伸去了他指尖。 床榻畔,青年的手在薄衾上摩挲,抓握,又松开,又重新攥起,其实有一个瞬间他已经触碰到她了。 只是如今她十指染了玫瑰的颜色,小指和无名指带着珐琅护甲。他方才就触在了护甲上,首饰冰冷没有温度,他的手便偏移了位置。 让你逼我戴这东西! 江瞻云腹诽,白了他一眼。 “殿……” 又是一声,含糊吐出半个字,直直跌在女郎心头。如碎石入湖,声轻涟漪重。 于是搁在榻上的手不自觉重新靠近了他。光线晦暗不明,女郎的食指和中指指腹碰上了他手背肌肤,凉湿没有温度。江瞻云惊了惊,眼看他反手就要握上,一下缩了回来,从榻上站起。 新婚夜你不是走得挺坚决的吗? 这会这般念着我了? 江瞻云居高临下盯看他,须臾转身走了。踏出两步,却又驻足不动,指腹上还有片刻前微亮的触感。她挑起一双长眉,在心里将人骂了一通,闻身后呼吸渐起,当是不适过去,重新入眠。哼声拨下全套护甲,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蘸了些水润湿,悄声坐回床头,将他唇口残留的一点血迹轻轻擦干净。 她看着眼前的青年,意识到这是两人相识十年来,头一回共同夜宿在这处府邸中。原本在承华廿九年的腊月,她也想夜宿向煦台的,结果这人不给她住。 江瞻云翻了个白眼,将帕子摔在他胸膛,用眼刀劈了他两回。 这晚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在门外楼台上望了半宿未央宫。 回忆如潮涌。 ----------------------- 作者有话说:本章依旧有红包! 第20章 承华廿九年, 腊月初三。 这日是江瞻云十四岁生辰。 储君生辰自然宴席大摆,正日里天子赐宴,之后她回去上林苑又摆了三日流水宴。结果回来未央宫就病了, 窝在明光殿出不来。 薛壑在府中闻此消息, 第一反应就是活该。 隆冬时节, 上林苑长扬宫中的宴会上地龙烧得太热, 于是宴至中途欲取凌室里拜冰的葡萄酒饮用。本就是冰雪天气, 如此用下,外热而内寒,岂不要生出病来。彼时他也在, 劝之无用,翌日便索性独自提前返回长安城中。 这厢果然病了。 他闻侍从禀告,没来得及听完后续的话, 匆匆入宫探疾。 候在明光殿外等通传的空隙,他有些静下些心来。 跑这样快作甚? 她有的是奴仆医官,上至天子, 下至臣属, 哪个不围着她转, 不差他一个。这般巴巴跑来, 两袖鼓风,环佩撞声, 像个什么样子! 但凡她还有口气挑理, 八成又要给他扣个“君前失仪”的帽子。 薛壑理正衣冠, 脑海中来回转了一圈,《上君节乐廿规疏》中的第一条‘定宴饮之期’此刻正好能用上,且有她的病为实例,又能劝谏还能先发制人。 甚好! “殿下今日患疾, 原在意料之中。宴饮之上,前有臣作《上君节乐廿规疏》以奉君,后有宴饮时臣再三劝……”他这样想,入内之后便这样说。 然才说两句话,便闻罗纱帐后一声难抑的呻|吟,一个杯盏从里面砸出,人从帐后冲出来,直扑到他身前,嚷道,“孤不是饮酒生病,孤是牙疼,孤长牙了,牙疼,疼死了……” “殿下长智齿了,疼了好几日。怪婢子没提前和您说,原以为您知道的。”在偏殿候命的文恬闻声赶过来,见状一边让宫人收拾打扫,一遍拉过薛壑悄言,“太医署说寻常都是双九年才开始长智齿,殿下早了些,身子骨又嫩,便不敢随意给她用止疼的药,只教导了一些漱口清毒的法子缓减。殿下疼得受不了,又用不了膳,正是火气旺时,您莫要火上浇油,且顺着哄哄。” “都滚出去!”江瞻云带着哭腔,跺着脚。 “再不济,您受累让她骂两句,消消火! ”文恬将薛壑推过去,自己领宫人赶紧退下。 内寝中就剩他们两人。 少女卧榻数日,这会就穿了一身中衣,赤足披发,左右疼得站不住,榻上也待腻了,直接席地而坐。一手捂着半边面颊,一手揪着氍毹上的毛。许是实在疼得厉害,未几一小片毛就被她薅光了。 头一日,长出智齿的那片牙龈发胀,一阵阵钝痛像是会跳舞一样,在肉上跳着疼。第二日起同侧的耳朵、太阳穴、喉咙都开始疼,夜里疼得更严重还伴着低烧,压根没法睡。这样反反复复六七日,堪比酷刑。 结果,这人跑来半点不问安问好,还又开始训导起来。 十四岁的少年储君没吃过这种苦,越想越委屈,“哇”得一声彻底哭出声来,顺带扬手将掌中的东西扔向他。 砸死他,让他也疼一会。 但她掌中有甚? 乃一团刚刚薅下来的羊毛。 牟足劲的一扔,扔出一团羊毛。 还因她坐着,他站着,软绵绵的毛尚未过他膝盖便落了下来。 薛壑被她扬手的姿势吓了跳,但碍着君臣之礼没有避开,原想扛下这一击也无妨,如文恬姑姑所言,让她降降火。 但谁曾想到,是这么一团东西。 他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笑得万分不合时宜。 即便他就弯了下眉眼,扬了一点嘴角,但落入女郎眼中,简直罪大恶极。 江瞻云仰着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完整映出他面容。她眼里蓄着泪,眼底酿着火,湿哒哒的睫毛像疯长的野草,扑闪着,一会掩下泪,一会盖灭火。最后成上掀的姿势,瞪圆了一双眼睛。 终究还是水灭了火,满眼都是被疼出的眼泪,噗噗索索滚下来。火势回去了胸腔,胸膛起伏不定。江瞻云哼声翻了个白眼,做出一副不欲计较的姿态,重新捂着脸一心一意哭起来。 相较于未央宫朝会上的趾高气昂,明光殿政事堂中的蛮横刁难,上林苑宴饮时的作威作福,这会面对窝在地上、哭得浑身打颤的女郎,薛壑彻底愣住了,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你……”少年开口,连敬称都忘了,环视四下,见帘外炉上温着一盅膳食,“你要不要用些吃食?你不吃东西,哪来的力气抗痛?身子会垮的。” 她是不想吃吗?是不能吃!她一张嘴就扯着脑仁疼,吃什么都是苦味,吃吃吃……她都快饿死了,但是疼啊! “要不喝点水缓缓?”薛壑也不敢胡乱给她吃东西,思忖了片刻倒了一盏茶蹲下身来喂她。 水是甚万能的东西?还能缓痛?再说喝水就不用张嘴了吗?文恬好歹还知道用竹管让她吸着喝。这人就是趁机报复! 江瞻云哭得抽抽搭搭,脑子浑浑噩噩地想,越想越恼火。淬火的余光瞄着那盏茶,一腔子怒意喷薄而出,忽就咬上了他手背。 瞻云 第24节 薛壑晃了一下,洒出些许水渍,却没有缩手。然下一刻却也没有感觉到想象中被牙齿咬磨的疼痛。 只见得女郎张着唇口,泪眼婆娑,似是张嘴扯痛了脑袋,原本捂在脸颊上的手捂上了太阳穴,片刻后颓败地闭合了两片唇,徒留一点口水在他手背黏黏糊糊地滑下。 “头也疼……”她拖腔叹声,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低首埋在双膝间,肩膀一耸一耸,人晃晃不稳。 像一只炸毛幼虎,被骤然泼了一盆水,怒火中烧却又无力撑起气势,沦为一只狸奴。 让人忍俊不禁又心生怜惜。 薛壑一时不知该如何哄慰她,只默声看了一会。 距离正月里政事堂帘幔重新挂起,到如今已经十月有余,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这会如此亲近的处之,如此清晰的观之,让他觉得还是不挂帘幔得好。 将笄之年的姑娘,身子抽条得长,比去岁初见时高了半个头。身形高挑,姿容明丽,退去残余的稚气,多了几分少女的曼妙和柔美。 这些,他多来也能看到的。 但唯有无物遮挡时,他才能看见她肌肤的纹络,头发的色泽,面庞上一层细密的绒毛,眼角微微卷翘的睫羽,素白手掌虎口上一点细碎的茧子……还有如今瘦削的下巴,半边肿起的脸颊,哭成花猫一样的面庞,以及薄薄一副身板。 才几日,就瘦了一大圈! 这牙也真是的,就不能待人长大些再生出来吗? 人大了,总能抗痛些! 何至于现在被磋磨成这般样子! 少年被指尖一点触感拉回神思。 他不知何时伸出了手,指腹抚在她发顶,还未彻底摸上去,将将触及她几缕蓬乱的头发。有些毛躁,微微痒。 他下意思咬住唇口,竟是不敢呼吸,又恨不得抑制心跳,让她不要发出擂鼓之声。 他这是在作甚? 他是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她一下。 虽说这般过于亲近了,但他们早晚是夫妻,在她病痛之际揉揉她脑袋以示安慰,当不算逾矩无礼吧。 算了,非礼勿碰。 还是得大婚后方名正言顺。 再者,摸摸脑袋也治不好牙疼。 而且,她不哭了。 薛壑这会意识到,殿中安静了许多,她的哭声早就停了。 “殿下!”他低头轻声唤她,“地上凉,去榻上歇着吧。” “殿下!” “殿下——” 薛壑提声,伸手去扶她,却见人一歪,软绵绵往一边倒去。幸得他反应快,揽臂抱住了。 怀中人身子滚烫,呼吸粗重。 “殿下晕倒了,快传太医令。” 他将人抱去榻上,冲着门外吼道。 太医令来得很快,道是情绪起伏太大,又不曾好好进食之故,所以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没有大碍。 “这要何时才好,殿下这般熬着,何时是个头?你们倒是想想法子,看看殿下都瘦脱相了!”文恬怒道,“几时能补回来。” 太医令无奈道,“原有一了百了的法子,就是将那牙拔了,但有血流不止的风险,殿下尝试不得。如今多漱口,多清毒,用些清淡饮食,搭配一些鱼虾或是牛羊肉泥以作营养补充,是最稳妥的法子。已经过去七日了,至多再七日,症状就退下来了。还是得辛苦姑姑,您得多多劝着殿下进膳。” 太医令依旧是数日前的一番理论。 文恬闻来嘴上都起了泡,小祖宗连喝口水都要哼唧半晌,进膳更是要她命。都已经给她单辟了小膳堂,专司她饮食,奈何每道膳食入她口,都是一个味,苦。又道是温大人亦从长安城中弄来许多她常日爱吃的膳食,都无甚滋味。 实在娇气了些。 薛壑心中这般想,叹气回来府中。 翌日午膳看着红缨端上来的一鼎黄牛肉,眼神亮了亮,当即让她做一碗牛肉粥糜。 “这是老奴自个制的,不成章法,公子用惯了觉得好,但怕是不好随意入殿下口。”红缨往食盒里装膳,还是有所担心。 “如今宫中御膳没一道能入她口,她都饿晕了,瘦的不成样子。这东西新鲜,万一呢?”薛壑拎起食盒,冒雪入宫,“她愿意吃最好,不吃带回来还我吃,浪费不了一点。” “这哪是浪费的事……”红缨还在言语,人已经没了踪影。 不知是当真头一回用益州的黄牛肉觉得新鲜可口,还是病症开始减退可以用膳,总之这日莫说让薛壑带回去,江瞻云直用了个底朝天。用完挑眉问,“明日还有吗?” “有。”薛壑看着她嘴角残留的一点粥糊,垂着眼睑道,“多少都有,尽着殿下用。” 于是翌日薛壑午膳又送粥过来,江瞻云瞧着桌案上热气腾腾的粥,又看脱了大氅在外间熏炉旁烤火的人,鼻尖和耳垂都冻得红红的,“午后你留下,晚膳让侍从送来吧。” “午后殿下歇息,臣在这不方便。” 江瞻云乌黑的眼眸静静转过,眼波似春江水荡开一圈不为人知的小小的涟漪,“外头下着雪,你跑来跑去把粥都弄凉了。” 薛壑将身上的寒气烤干,规矩坐在外头,接了文恬奉上的茶,有些不解道,“换个人跑,粥不还是会凉吗?” 江瞻云一口气梗在喉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懒得再言语,低头喝粥。 一人用膳,一人吃茶,殿中很安静。 薛壑捧着温热的茶盏,轻嗅馥郁茶汤,半盏饮过,忽就有些回过味来,抬眸望向内室的少女。 少女专注用膳,没有分他眼神。 薛壑兀自笑了笑,午后没有回府。 未时一刻,见文恬侍奉完江瞻云午歇从内寝转出,薛壑道,“姑姑,我去何处偏殿?” 他来长安前,被教导过规矩,知道内侍陪寝,若无殿下特别交代,寻常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 “殿下吩咐了,让大人就在这处歇息。”文恬意味深长道,“外头下着雪,不出门。” 明光殿亭台楼阁数十间,三成烧地龙,七成点炭火,他就是去最远的点着炭火的厢房,也就两盏茶的功夫,能冷到哪去! 但这般发话了,薛壑皱着眉勉勉强强留下了。 文恬领宫人阖门退出。 薛壑站了会,坐下来。坐了会,去宫人临时准备的矮榻上躺下。满殿的龙涎香,他闭上眼,香雾丝丝缕缕幻出少女模样。 香气渐浓,她的眉眼愈发清晰,面如瓷玉柳如眉。看得久了,又成活色生香,香气愈浓。 薛壑一下睁开双眼,从榻上坐起,后背汗涔涔一片。 他静了片刻,环顾四周,起身从书案上拿了两本书打发时辰。然书简翻开许久未动,一直到一卷书从手中话落,发出声响才有所回神。 他捡起书,暗思就隔了一重珠帘,别将人扰醒了。轻步去看,未掀珠帘,瞧得女郎睡颜安静,被衾齐全。 这个下午,薛壑没再去矮榻,就坐在了珠帘旁的席案前,一边看书一边看她。 第三日,薛壑送粥过来,自然也没有走。 之后,两人共用晚膳。 但当真只有两人,司膳、汤令官、掌事姑姑在奉肴之后,领着宫人鱼贯退出,再未进来。 薛壑倒也无所谓要人伺候,他出入军营的时候一应起居都是自个来的。但这会对面坐着的是个储君,还带着病,一个宫人都没有……罢了,他侍奉便成。 左右是些布菜添汤的事,在家他也是要侍奉双亲的。唯一的难处,是他不知江瞻云口味。 “膳食都是孤的口味,本想让他们做两道益州菜。但眼下只有冰在凌室中的陈年食材,不是时令的。”江瞻云自入座就一直揉着右手肩膀,“你尝尝孤的吧。” “臣能用惯。”都是她喜欢的就成,薛壑松下口气,眉宇见却带着忧色,“殿下右臂不适吗?” “前头就有些酸疼,这会疼得厉害了些。”江瞻云边说边用力揉着,“你用你的,不碍事,揉揉就好。” 话落,伸手拿金箸,奈何手腕抬不起来。 “臣去给您传太医令。” “无妨,应该是午歇时被压到了,不必劳师动众。这牙才好些,手又出问题,父皇还不操心死了。”江瞻云拦下薛壑,“孤说了,你吃你的,孤揉一会再吃。” “一会就凉了,回炉又过了用膳的时辰,有碍脾胃休养。”薛壑顿了顿,鼓足勇气道,“殿下若不介意,臣……喂你吧。” 江瞻云揉臂的手有一瞬捏紧了皮肉,歪过头有模有样地看着臂膀,将眼底的欢色收去,扬起的嘴角压平,回首道,“也成,有劳了。” 薛壑这日回去后,有那么一段时间,用膳时吩咐侍从备好羹匙。用一会玉箸,换来羹匙用一会。反正他大都是独自用膳,无人看见。 …… 江瞻云底子好,五日后彻底痊愈了。 痊愈这日是腊月十九,朝堂上已经封朱笔开年假。 这日明光殿的暖阁中摆满了这种古玩珍宝,各地上供的特产珍稀,江瞻云似在查寻什么,半晌从这堆器物中探出脑袋,问薛壑,“孤记得你生辰是腊月廿三,你怎么不请孤?” 去岁递了帖子也没见你来,左右不是整五整十的大生辰,父母亦都不在此,过了反添寂寞。关键还要费心考虑,哪些人当请需发帖子,哪些人无需发贴只需寒暄但又必须寒暄,还有要防着哪些人不请自来,万不能收他们的贺礼……诸事繁琐,不如不办。 薛壑思忖的功夫,闻江瞻云又道,“今岁孤来,且会给你备份厚礼,谢你的牛肉粥。” “那、臣恭候殿下。”薛壑说这话时,自然依旧低眉敛目,但头一回觉得她当初不许他直面君上这一举措特别好。如今就不必故意掩饰,眼角飞起的弧度,眼中亮起的光线,以及逐渐发烫的面颊。 转眼腊月廿三,他没有设宴邀众,就宾主两席设在向煦台。但府中比设宴还要忙碌。因为要迎候储君,预备储君的膳食。 其实,自十九他从宫中回来,府中就开始忙碌起来。 从膳食,器具,向煦台的布置一系列殿内事宜,到接驾护卫等外围事项 ,薛壑都细无巨细,亲自过目。 又因腊月廿三是小年,宫中有晚宴,储君代帝要在午后申时同太常一道主持祭祀。是故薛壑将生辰宴定在了午时一刻,提前三日便告诉了江瞻云。 这日晨起,薛壑在最后审阅了一遍事项后,回房沐浴熏香,更衣簪冠。然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滴漏水声长长短短响过几回,都未见储君的身影。 薛壑走到府门口眺望。 他看了眼北宫门,又转首看南道口,他知道江瞻云不在宫中乃出城去了。三日前他正准备入宫和她说宴饮时辰时,她的车驾从这过。 两人不偏不倚撞上。 少年储君着骑衣,踏短靴,青丝堆叠,发髻无饰,坐在马车中把玩一把金色弯刀,看到她,眉眼含笑道,“孤记下了,会准时来的。” “殿下……”他还想说些甚,车帘已经落下。 马车离去,后头随行的除了三千卫,还有背弓负箭的校尉精锐,一行人浩浩荡荡。如此架势,显然是去上林苑狩猎了。 大抵是今岁未开冬狩,人又被圈在榻上半个来月,这会得了空遂马不停蹄出去活动筋骨了。她一贯贪玩。 瞻云 第25节 “若是狩猎,臣可随行。”后半句他想说这话的,但念着要备膳,只得咽了下去。 还有半个时辰,就午时一刻,怎还不回来? 薛壑等的有些心焦。 天寒地冻,不会坠马受伤吧? 不会,储君仪仗出行,皆有天子的人陪同汇报每日情形,若有万一早就快马告知宣室殿了。 薛壑定下心来,这日待她过来,他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同她商量。 ——能不能将政事堂那重帘幕撤了? 她若问缘由,他也想好了。 ——他不喜欢。 不喜欢同她隔物而处。 他只喜欢与她四目相对,朝夕相见。 想到这处,朔风冷冽,少年的脸却热乎乎的。 日影偏转,午时的滴漏声响起。薛壑看着日光的孤影,心头生出两分颓败。 上林苑那处还有个长扬宫,里头有很多同她交好的儿郎,每回去那,说了一日还会向天子撒娇延后一日,说了三日便讨价还价要五日。 她这会病愈,估计他们要嘘寒问暖许久吧。算了,晚一点也无妨。 他拂了拂衣袖,见地上雪水化开,泥渍渐生,就要浸上他的新靴,遂返身回去向煦台等候。走时还不忘吩咐侍从继续清雪打扫。 再次闻滴漏声响时,是午时四刻,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薛壑命膳房将膳食温着,炉上不要断火。 庆幸没有邀请旁人,不然这等延迟……薛壑想着长扬宫中那些人,心中腾起火焰,又很快压下去。 罢了,雪路难行,再等等吧。 她申时要主持祭祀,更衣理妆需要大半时辰,然两个人用膳也快的,这样算只要她在未时过来就成了。 少年正了正玉冠,抬眸正欲看墙边滴漏,却闻侍从满脸堆笑跑来回话,“公子,殿下、殿下的车驾入北阙甲第了。” 薛壑也笑了,起身去迎她。 却未想到马车疾奔,从他府门前如幻影过去,半点没有停留。薛壑愣了片刻,问左右几时了。 左右回:“未时三刻。” 原来未时早过了,马上就要申时,自然不会再过来。 薛壑没有回向煦台,直接回来独居的晚照台,脱衣卸冠。 缠金白玉冠,三重曲裾袍,云纹鹿皮靴。 薛壑看着脱下的衣冠,一股脑将它们包起塞到了箱笼里。 她是君,他是臣,侍疾本就是他分内之事。她体恤臣子留他在宫中是她君恩礼遇,她说谢他要还礼原也是可还可不还。再者,她失信这等事原也不是第一回了。自己上赶着多想能怨谁! 薛壑“砰”的一声合上箱笼。 回来榻前深吸了口去,将要入宫赴宴的衣袍拎起又扔下,又拿起,最后麻木地套在身上。其中一件袍子的衽来回系了好几次结果系了个死结,又解了半晌才解开重新系好。 宫宴设在未央宫,文恬过来回话,道是殿下有些累了,祭祀之后沐浴,人在汤中就睡了过去。 江瞻云祭祀完成得很好,太常前头向天子回禀时便已经赞扬过。这会又闻文恬的回话,承华帝愈发心疼,只说让她好好歇着,就是醒了也不必再过来。 三日狩猎,约莫还有宴饮几番,自然是累的。薛壑在心中暗思,仰头灌了一盏酒。 天子身子不好,又是冰天雪地的天气,未几离席而去,让庐江长公主掌宴。长公主最是随和,鲜少拘着臣子么们,只发话“诸卿自便”。得此一句,部分臣子当下陆陆续续请辞,薛壑便是其中一个。 宫宴上的膳食多来中看不中用。红缨给他煮了碗牛肉汤饼,他坐在向煦台中,环顾空荡无人的四下,想起益州的骨肉至亲。 腊月廿三是小年,又逢他生辰,在益州一直当盛事庆贺。尤其是他十四岁那年,过得格外隆重,因为那是他在益州的最后一个生辰,来年他就要入长安。 新婚的长姊同他招手,“过来,到我手里饮一盏。且安心去,双亲我会照顾好。也莫难过,去了长安,自有给你庆生的人。” 他恹恹不张口。 “待你外甥出生,大些了,阿姊带他来看你。”长姊拉过他的手覆在已经隆起的胎腹上,凑身耳语,“我教他第一个喊舅父。” “少哄我,你能记得教他就不错了。”少年就着长姊的手饮尽酒水。 “你也是骗子!两年了,还说会拖家带口来看我,统共就见了你一封信!”薛壑用着汤饼,味同嚼蜡。 红缨是这会入内的,说是殿下来了。 薛壑仿若没听清,长步走出室外,穿廊过院,在中庭遇见了江瞻云。 “福履永康,嘉名日新。”女郎披着一身狐裘,话说得有些快,“你的生辰礼孤明岁补。” “难为殿下还记得!”少年持礼温和,却也疏离,“臣不敢受。” “什么话,孤当然记得。只是……”女郎挑起长眉,湛亮眼珠转了转,“啊呀,明岁保证补给你。” “只是殿下一直在狩猎,错过了时辰。” “你知道?”女郎一张被厚厚风毛圈住的脸生出俏丽笑意,须臾又有些不欲为人知晓的尴尬,转过话头道,“孤还未用晚膳呢,快把你备的膳食热热。” 说着就往尚存灯火的向煦台走去。 薛壑没有挪步,望着那袭背影,怎会有人如此理直气壮的?就算是储君之尊,就可以如此言而无信,不重信诺吗? “膳食已经撤了,回炉不利于殿下饮食。殿下还是回宫用膳吧。”他尽力维持着平和的口吻。 “回宫?”江瞻云有些诧异地回首,“你不看看现在甚时辰了?宫门早已下钥,孤是藏在师兄车内,才溜出来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直接将薛壑气了个够呛。 “殿下是溜出来的?您可知晓,即便您不遇危险,但凡陛下突然寻你却不见人影,明光殿中多少人要遭殃,温颐乃至温门都要受到牵连,你怎可如此任性?何论您这般来,万一遇险呢?” “你嚷甚?你轻一点,就没人知晓。这处府宅中有院向煦台,本就是孤下榻处,孤爱来就爱,要你嗦啰嗦!”江瞻云这日心情并不是很好,一下也被点着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自然可以随意来去,但凡事总得讲个理。”薛壑冷笑道,“您没提前吩咐要下榻这处,寝殿内什么都不曾准备,您还是回宫去吧。” 向煦台既为储君下塌处,便不存在需要吩咐再收拾的道理,当属日日打扫,时时备着,以候君至。薛壑这话显然是在下逐客令。 少年储君没受过臣子的气,当下拂袖离去。 这样放人离开,更不安全,薛壑顿了半晌追出去想要送人回宫,却见到府门口去而复返的温颐。 “臣不放心殿下……”温颐原本正对这江瞻云回话,抬眸见薛壑,“十三郎追出来,不闹了,进去吧。” “臣来送殿下回宫。”薛壑同为温颐平礼见过。 “用不着,孤今晚住尚书府。”江瞻云头也没回,直接掀帘上车,冲着温颐道,“杵着作甚,让尚书令接驾。” “你回吧,有祖父在,不碍事。”温颐夹在两人中间,无奈拍了拍薛壑臂膀,登上马车离去。 薛壑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些甚,心中有气又懊恼,半晌见马车拐道再无踪影,只得转身回了府中。 …… 福履永康,嘉名日新。 是你对我的祝福吗? 你都深夜出来祝我生辰了,是我贪心,不该计较的。 青年睁开双眼,眼尾微微泛红。 可是,他就是计较。 就算重来一回,他也还是会计较。 谁会不计较? 谁能不计较! 若是动了心,起了念。 但我会学着低头告诉你…… 若说江瞻云只是想起了当年一瞬,薛壑则是梦见了整个承华廿九年的腊月。 他伸手摸着空出的床榻,这是她的下塌处,她本该在那一年就下榻此间,挂并蒂莲花帐,垂百子千孙幔,薛壑的目光从帐顶慢慢移到帘幔上,思维在这一刻忽停滞,目光在这一刻被慑住,呼吸都变得缓慢,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帘幔之上的轮廓——坐起身用力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梦。 确定轮廓还在。 伸手掀开帘幔,他的心几乎跳到嗓子口,门扉之上的身影更加清晰,挺如竹,直如剑,他不会认错,他看了四年千余个日子的身影轮廓! 他笑着,几乎就要哭出来,开口发不出声响,急急下榻开门奔出,扼住对方臂膀,将人扳过来。 【殿下,我计较,我不仅计较,我还嫉妒,嫉妒的要死。】 “阿兄!”面前人用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庞,一个不可能从她口中吐出的称呼击碎他全部的妄想,遏制他所有的语言。 ----------------------- 作者有话说:21号恢复晚九点更新。 这本和《见月》一样,又是超级冷,我已经不知道是题材问题还是我写法的问题了,但是开了文我都会好好完结哒,大家方便的话就多多评论,让我有点热的感觉,爱你们[撒花][撒花]。 最后,推一下预收《别来春半》,太后vs权臣,30万字的中短篇感情流。 文案如下: 她二十岁那年,被尊为一朝太后。 当晚,她才哄睡完幼帝回来自己宫中,便看见那个男人已经坐在内寝候她。 “师兄。”她从侍女手中接了汤膳,喂给他,“华儿尚幼,政事多仰仗您,辛苦了。” 案前烛火幽幽,男人眸光沉沉,看她又看汤,半晌未接。 她哼声饮了一口,“不烫了,没下毒。” “我喝,别生气。”他抚平她眉宇,接来一饮而尽。 * 后来,每回他来她宫中,她都会给他备一盏汤。 他来得多,用得便多。日积月累,身子多有不适。 但的确也不是毒药,就是让他无子的药。 太后给药症发作后昏睡过去的男人掖好被角,亲了亲他额头,扶上侍女的手来廊下散步,“孤原是想自个喝的,但思来想去,他喝方可一劳永逸。毕竟,他早晚会有妻室。” 瞻云 第26节 * 太后是个多情的女子,先帝,儿子,师兄,她都爱。 只是她更爱安稳岁月,无边江山。 “臣没有太后这样大的心胸,能爱这样多。”很久后,他才意识到。 ——除了爱她,别无选择。 “倘若爱无法对等,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 太后vs权臣,女非男处,he。 第21章 月华如水。 薛壑死死盯着面前人, 理智告诉他不是她,但他却没有及时松手。因为他就是看见了她。 融在夜色之中,模糊了身形与面容, 但同他对视的这双眼睛依旧亮如星辰, 深如寒潭。他凑近细观, 眼型细长, 眼尾上扬, 内勾而外翘,是极标准的丹凤眼。 是她的眼睛。 “阿兄——”又一声称呼在耳畔响起。 微颤,惶恐, 不是她的声音。 女郎垂下了眼睑,又掀起眼皮,睫毛几经掀合, 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彷徨无措,如同受惊的麋鹿, 不得已只得再唤一声“阿兄”。 听声观色, 不是她。 她天生就是逐鹿的人, 何时成鹿了。 “抱歉!”薛壑的手慢慢卸下力松开来。 他有些自嘲地垂下眉眼, 遮去满目的红热和水雾,往后退开身去。 江瞻云呼出一口气, 按过被他箍得发疼的臂膀。夏日衣衫单薄, 素纱禅衣料子更是轻透如蝉翼, 揉之生皱。 她掌心感受着衣料上的褶皱,肌肤还残留着他抓握过的温度,努力控下心神,“阿兄是梦见殿下了吗?” 薛壑没有回答, 只再次道了声“抱歉”,人退得更远了。 月华朗朗,洒在两人中间,本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情致,但此时此刻因彼此静默,彼此身份,徒生尴尬。 薛壑先动了身,回去屋中套了外袍。速度很快,又走出屋来。 江瞻云看他一眼,交领没有理正,有些歪斜;腰间环佩上流苏不曾统一下垂,一缕缠在了玉佩上。若在平时这般示于人前,说得上一句“衣衫不整”,但眼下显然已经好了许多,毕竟片刻前他乃中衣挂身,更是不妥。 江瞻云心道“迂腐”,你病着,谁会计较。 却闻他道,“让侍婢收了被褥,给你换床新的。” 江瞻云愣了一下,须臾意识到自己是披着薛九娘皮具的落英。 “我没有轻视之意,你受殿下指点,得她恩惠,为她报仇,坚韧又勇敢。只是男女有别……” 他不得已在昏迷时睡了一个女郎的床榻,总不能再在清醒时让她染上他的气息。 江瞻云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嘴角浮起一抹俏皮的笑,“那阿兄回去,要好好沐浴。” 她眼神坦荡,开口不卑不亢,有的是体贴和开解,没有半点自嘲之态。让长梦落空、满目悲色的青年眼中酿起一丝笑意,感慨自己当年总是闻那人入秦楼楚馆便嗤之以鼻,总觉那些地方三教九流汇聚,非她可踏足之处,可见‘偏见’误人。 “抱歉。”这晚他第三次吐出这个词。 江瞻云这会没领悟到他百转千回的心思,以为他还在为片刻前的唐突致歉,想了想道,“你很想念殿下是吗?” 这一问是为了以防他怀疑、所以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迷惑他,还是上位者从来习惯明确的答案不喜猜测,亦或者征服欲使然,江瞻云自己也不得而知。 薛壑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移目于夜色,眼神游离无光的沉寂了半晌后,他低下头往长廊尽头走去。 地上的影子不知何时停住,好半晌,江瞻云在夜风沙沙声中,听到一句低得几乎沙哑的话。 “是我没福气。” 月光如霜披在他身上,又缓缓落下来,他走向铜鹤烛灯,浸染霜华的影子重新开始挪动,枯冷又孤寂。 江瞻云怔怔望着他,竟有些语塞。 今夜她在这处已经站了半宿,回想前尘如烟,后被他一声惊惶的“殿下”从记忆中拉出。她听见他急急而来的脚步声,用力拉开的启门声,迎面而来急切的呼吸喘息声,但依旧可以从容面对,冷静劝退。 偏他这一句“是我没福气”落在她心间,扰乱她的神思。 “阿兄——”她唤住已经转身就要下楼、影子都只剩半截的人,看他回首,桂枝铜鹤台上的灯盏经风拂过,将光线摇摇晃晃投在他半边面庞上。 他的眉眼尚且虚弱,脸色愈发蜡黄。 夜风还在吹,他抵拳咳了两声,“还有事?” “前头您送来的那几本有关骑射的书,上头画多字少,我都看完了。我可以上马了,也能试着拉弓。” 薛壑抬了一下眉毛,用眼神问何意? “十月的婚期,可以再提前些。”女郎答道。 薛壑这会笑了笑,“帝后大婚是大事,需太仆令处按八字推演卜卦,如今弄出两个日子,已是我费过周章了,若是再改怕是要被起疑。” “早些歇息吧。” 薛壑已经离开许久。 江瞻云回来房中,在榻畔坐下,看掀开未理的半边被褥。 昏了头吗? 怎会不知帝后大婚择期难改,提出这般幼稚的建议! 她叹了口气,踢掉鞋履,翻身滚上榻去,合衣睡了。 * 翌日十二,御史府前衙正常办差。 午后时分,官员休憩,三五成群议论着淮阴侯凌敖的事。坊间百姓不得知,但入这处办差的官员,多少能有所耳闻。 譬如昨日凌敖被禁军从府中带走;譬如带走途中遇见御史大夫又是将其一顿痛骂,险些惊到了居住在北阙甲第里的未来皇后;又譬如明明今早关于凌敖的罪论已经贴皇榜公布,但张贴不到一刻钟就被全部撤下,直到眼下半日过去,再无任何消息。 “你看见榜文内容了吗,具体说的是甚?” “不曾见过,今日又无早朝,长街上除了早市的摊贩,和需要出城经营买卖的商客,寻常人哪有那般早的。” “偏早起的民众,部分无心观看,部分不识字看了也不知,又只有那么一会,谁知道是甚!我也就是走过瞥到了一行字,那会已经在摘下了。禁军行事匆匆,我哪敢多问。” “即是同罪责相关,按理三司都会过审定核,从来也没有张贴又收回的,难不成有冤屈?” “这说到底淮阴侯为何会被抓?还劳禁军提押?总不能是因为前些日子在朝会上反对长乐宫一事?” “慎言!此事无论反对还是支持都可言语,陛下若为这事给他定罪那成什么了。” “那、当下只有皇子薨逝之事了。” 诸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谁话赶话说到的最后一句,言者声音低下去,听者纷纷屏息。 将“淮阴侯谋杀皇子”这个罪责宣之于口固然可怕。但是此刻诸人禁声不语,面面相觑还有一重缘故。 ——若淮阴侯毒害皇子是事实,那动机呢? 结合他的身份,便只有一个理由,报仇。 为宣宏皇太女报仇。 这样推去,不就是反证了天子是…… 这等对帝名有污的事,可大可小,自当规避风险。 “时辰差不多了,醒醒神,准备上值吧。”御史中丞率先打破沉默,岔开了话题,又好心提醒,“无稽之谈,出了门就莫再妄言。” 诸人拱手应是。 薛壑这日晨起来前衙过目了这月需要审阅的卷宗后,下午便歇在了后院。这会杜衡和两位益州军中较为亲近的医官正给他诊脉。 “公子前头已经有些气滞血瘀之态了,脉象也往涩脉发展,断续不定。今朝虽有些弱,却稍微流畅平缓了些,气息也匀了不少。把药断一阵子试试,本就不是甚大病,用药不如养生。” 【阿兄方才言我字写错了,是哪几个字?我特地来问一问阿兄,好练习。”】 女郎提着灯,眉宇桀骜,话语逗弄。疾步上前,广袖揽过。他在她的怀袖间,迎上一盏烛火,看见她一双凤目明眸,熠熠生辉。 【八成是你那‘半月阴’,累我身子不爽,癸水来时疼死了。我方多留杜衡两日,让他给我瞧瞧。放心,没人见过他。知道你能寻来妇科圣手,那我这事同你开口……怎么开得了口吗?”】 她十分有理,一句话堵住他的口,让他放弃挣扎,放松精神陷入一场旧梦。 亏得她! 薛壑面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耳畔关于医官的声音慢慢轻了,属于江瞻云的面容逐渐清晰。 是她的功劳。 她迫他吐出了那口血,又让他好好歇息,还睡在向煦台她的屋子里。 “公子——” “公子!” 医官的声音重新响起,连一旁瞧着药方研究制香的杜衡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薛壑这才睫毛颤了下,抬眸看喊他的人。 “公子身体有好转的征兆,咱们将药试着停一段时间。” 昨晚那人是落英,是薛九娘,是他寻来给她报仇的一颗棋子。他怎么会觉得那人是江瞻云的? 【您想念殿下吗?】 是思念让他生出了错觉。 薛壑回神冲医官点了点头,“按你们说的办就成。” 医官走后,唐飞过来回禀事宜,说是前些日子派去新平郡保护淮阴侯之女的暗子有信了。 自储君去世、淮阴后病笃,凌氏在夫家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又因上了年纪,膝下二子接连早夭,只剩得一个十岁女儿,便彻底为妾室凌驾于头上。上月里暗子分成两拨,趁她带女儿入庙上香,一拨扮作山匪将二人劫了,一拨扮作绿林人士剿灭山匪将她们救下,如今改名换姓正送往益州安置。 “办得好。”提起凌敖之女,薛壑自然想到今日晨起之事。 凌敖被捕,肯定连夜受审,他不仅会承认,还会言语刺激明烨,以求速死。而明烨三子俱亡,定然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所以这日天未亮,就有判决他的皇榜张贴于城墙。只是这处审讯无论是经过执金吾、京兆尹、廷尉这三司任何一处,亦或者是三司联审,判决罪责之时定要言明动机。凌敖的动机,明烨不敢公之于众。不仅不敢,他甚至不敢让三司审,因为三司处三位长官,明烨拿不下来。所以他只用诏狱审讯,然后泄愤急急公布…… 瞻云 第27节 薛壑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桌案。 公布了又撤回,只有一种可能,榜文上罪犯犯罪动机不明,这个漏洞太大,不可示人,可见诏狱令是个草包。但这份文书总要先给明烨过目,与其说诏狱令是草包,还不如… 所以到底是明烨被气糊涂后一时情急后来才发现了漏洞,还是他后面真的还有人在帮他? “大人,只是此番前往新平郡,我们散布在城郊的精锐营人手分去了一支小分队,就只剩得两对眼哨了。眼下小分队还在前往益州的路上,带着那对母女算上回程,最快也要三十来。您最好在他们回程前不要出城,以防万一。” 小分队十二人一组,还有两对眼哨。也就是仅剩了十六人,三十四人已经牺牲。宫内的五十人中至今死了二十人,这支百人精锐五年来所剩已经不足半数。 这个数字上月里洪九向他汇报过,每每想起还是心惊。精锐营以一抵十都不止,竟已死去这样多的人了。 “大人——”见他久不应声,唐飞低声唤他。 “无妨,近来只要无事发生,我在长安城内外都是安全的。”薛壑抬起头,心中将局势前后捋过,他已经向明烨示好,其三子的凶手也落了网。 明烨无非就是气恼,但也得了松口气的间隙,朝局拉扯的这根弦在帝后大婚前不会再崩得太紧。 且明烨提拔洪九为校尉,又仓促贴榜文,即便身后有人,也能看出明烨不欲为人所控,急于自主,欲要政从己出。如此,便需要拉他制衡,自然就不会动他。 薛壑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十五这日散朝后,明烨留他在宣室殿论政。他位列三公,前往宣室殿论政是正常事,以往也有。 但这日,宣室殿中只有明烨一人。 御前执勤的校尉是杨羽的部下李耀,外头廊下的羽林卫首领是薛壑的堂弟薛垚,来回巡逻的虎贲军副将是许蕤的儿子许嘉。这处布置同平日也无差异,三重护卫,离御前最近的永远是青州军自己人,剩余两处薛家军定会占得一人。 少年人今朝才十八,尚未及冠。却已有三子,亦失去三子,眼中少了华彩,多出哀戚,面容从清俊变得清癯。 薛壑向他请安,一点余光扫过他神态,心头畅快。 明烨免礼赐座,开门见山道,“有一事需薛御史参详。” 话落,中贵人将一份卷宗奉给薛壑。 “……殿下调查贪污一案许久,其中青州军中武器非精钢坞所致……杨羽联合明烨射杀殿下,夺其江氏江山……吾杀其子报仇尔……” 薛壑一句句阅来,面色慢慢发沉,中途更是不顾礼节抬眸盯看了明烨两眼,复又匆匆低眉续看,待最后落眼于画押处“凌敖”二字,已经是惊疑难定,直直望向御座上的天子,半晌神色松下几分,呼出一口气来。 “薛大人,你怎么看?” 薛壑缓了缓,神色已经没有片刻前阅读此事时的局促,开口恢复了寻常的沉稳,“若当真是陛下所为,臣怕是看不到这份卷宗。臣出身益州,乃薛氏门人,同天家江氏间于公于私都牵绊甚深,益州处还驻扎着五万兵甲,陛下头一个该防的、该除的,就是臣。” “说得好。”明烨眼中也涌起两分真诚,只是又多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哀伤,“说到底,你其实也看在眼里的,皇姐待我很好,我们两姓之前,也是手足情深。如今更是同宗同室,她去了,我比谁都难过。” 明烨双目泛红,语带哽咽。 “陛下,逝者已矣。”殿中静了片刻,薛壑打破沉寂,“我们且顾当下。” 明烨抬起头来,眼中隐隐带着泪光。 这点泪颜,拉近彼此的距离。君臣之外,他们有共同思念的故人。 “淮阴侯——”薛壑面目不及明烨哀痛,也没有提及亡妻,但嗓音喑哑,吐字微叹,似是思维去了旁处,论政艰难,顿了顿方继续道,“淮阴侯的罪状不能公示,一旦公示,陛下清誉有损。虽说可压可消,但如种子埋入土,落在百姓心里,总是不好。” 薛壑确实还备了一手,若是公示死因,他便派人造势,埋下新帝残害宣宏皇太女的种子。但显然这招眼下被破解了。 遂成当下形势,明烨反客为主在问,“所以朕想听听你的意思,你可有法子应对?” “按说……”薛壑有些踌躇,“按说他是殿下外翁,又年迈有疾,原也时日不多,我该劝陛下网开一面。但稚子何辜,三位小殿下实在去得可怜。” 薛壑绕案而出,躬身跪首,“臣建议陛下隐诛淮阴侯,不再公示,且说他病逝。最好还要将面上功夫做足,譬如感念您与宣宏皇太女之情分,给他追封,给他死后哀荣,恩顾他的后嗣。” “还是你想的周到,就按你说的办。” 明烨亦起身来到他身边,将他扶起。 “臣不敢。”薛壑没有急着起身,继续陈言,“臣只是觉得,没有什么比君名清正、民心安定更重要。如此,只能委屈陛下了。” 明烨眼角余光落在殿中一侧的屏风处,片刻颔首道,“这话我记下了。” 在宣室殿论着政事,却弃了“朕”字。 一切不言而喻。 “臣还有一事,想请陛下成全。” “你说。” 薛壑缓了缓,眼角染上几分赤色,喉结滚动几许,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后依旧有难以启齿。 明烨看着他,“卿但说无妨。” “臣、想向陛下讨个恩典。”薛壑终于说出口。 明烨为君而弃“朕”,薛壑为臣而主动求取君恩,亦是他为官多年头一次开口,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向明烨的靠拢,是另一种亲近。 明烨很满意,“你说想要甚,朕都允你。” “臣想要座宅子,不必费官中银钱,也无需陛下额外破费。臣就想要扶风郡那处的育婴堂。” “你要那作甚?”明烨有些好奇道。 薛壑眼角的那点赤红愈深,开口带了两分自嘲的意味,“臣闻殿下早年随母常出入那处,想来是她喜欢的地方。臣与殿下虽成婚不过一日就生死相隔,但之前五年相处,多少有些共同的器物,且还有殿下聘臣之时所赐之物,本都安置在北阙甲第的府中,但臣、臣总要重新成家立室,就想将一应器物挪去那处,作缅怀之用。” 明烨无声看着他,视线从他身上移至屏风处,最后又落回他的身上。 薛壑垂下头,“说白了,是臣凉薄。但臣实在见旧物而堵心。臣凡见一次旧物,便想起当年失职,陷殿下于死地。陛下,臣会出资修葺那处殿宇,不会辱没了殿下的。其实臣直接购一府宅便可,但又恐殿下不喜……千言万语,请陛下恕臣,臣想试着往前走。” “你说你,朕还以为是何重要事,累你长跪不起。”明烨旁的话过耳散去,唯有“臣总要重新成家立室,想试着往前走”两句记在脑中。薛壑有此想法再好不过,本来他就预备下一步以赐婚再行试探,如今他更放心了,遂道,“快起来,朕允了。” 如此,薛壑跪安离去,明烨坐回席案前,对着屏风开口,“看下来觉得如何?” “初接卷宗,阅青州军贪污则面色发沉,是生怒之故;后数次抬眼看陛下,乃受惊生疑、面上举止已经不受心控;最后神态舒缓,当是他回神想清楚了。这样看下来,倒确实是前事不知、今朝初闻的样子。”屏风后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就说明前头我们多虑了,他不知真相,确乃凌敖一人所为。至于朕送去的那个侍女死在他府里,或许是巧合。他报备过的,那晚御史府为贼人误闯,伤了三个侍从,死了一个。而当晚按照上值的执金吾回话,确实有贼人出入,他们追捕一路追到御史府,后来御史府的人还帮忙一起抓捕,可惜没能抓住。” “那有没有可能所谓贼人是薛壑安排的?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执金吾也是同他一处?” “满朝文武,你是不是看谁都觉得有嫌疑?”明烨不悦道。 “陛下,我们就该审视所有人,如何能这般轻信呢?”屏风后的人亦有些不满。 “轻信?你别忘了,他如今是何名声,他可是将薛氏的声誉都搭进来了。若是装的,代价也太大了。朕且问你,换你、你舍得吗?舍得赔上你阖族的威望,世代的清誉?” 屏风那头沉默下来。 明烨轻笑了声,“就看在他松口许我阿母入长乐宫这一桩,朕就得给他三分薄面,在大婚前,与他和平相处。至于薛氏女入宫后,且再他诚意。” “陛下,退一步说,会不会他就是知晓真相的,今日种种乃有备而来?” 明烨不耐地晲了屏风处一眼,不语再言。 “总之臣还是不放心,臣会想法子再试的。” “随你!”明烨蹙眉道,“还是那句话,新后入宫前,不许节外生枝。”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片刻只闻足音几点,连跪安都省去,那人拂袖从秘径走了。 * 这日十五,中央官署的御史台有例会,薛壑从宣室殿离开后便来了这处,直待傍晚散职时才出宫。 五月初夏的晚霞格外艳丽,大片大片烧在天际,他驻足看了会,抬步欲行时发现人就在北阙甲第的府门口。 如果、如果岁月可回头。 他这会是不用出宫的,直接回未央宫入明光殿就好。不对,是清凉殿。那人惧热畏寒,受不得一点不适,这个季节定是搬去清凉殿起居了。 当然,也可能会来这。先帝早早就说了,宫中待腻了,就一同宿在这处。 又或者他们吵架了,他被她赶了出来,来这便刚刚好,不必觍着脸候在她宫门前。但在这处又不是很远,随时可以知晓她的一切,随时可以和她‘偶遇’! “大人来了?”掌事林悦正欲出府采办,在门口遇见他,“婢子去给您传话,女郎正在后院的湖心亭纳凉。” “不必,你忙你的,我自己过去。”今日宣室殿应付明烨,虽前后不过小半时辰,但让他费了不少神思。御史台例会又一直开到这个时辰,他很累,原没打算过来的。 但不知为何,自从薛九娘住进来,许是薛九娘皮囊之下的落英同她有所联系,他便愈发喜欢往这处走。 门开着,灯点着,侍卫护守,奴仆侍奉,仿若她在。 薛壑没有直接去后|庭,只漫步于府宅中,感受人的气息和光的余晖。 是夕阳最后的光,跳跃在湖水上,像一把被将将撒入的金子。风起,碎金在水波里晃动,晕出淡金色的光圈。 光下景中还有人,人在湖心亭。 亭中设冰盘,席案。帘幔四挂,遮阳,拢冰。 侍女倚在亭边,一手捧鱼碟,一手撒鱼食。 女郎跽坐在席,开肩挺背,背直似青松,脖顷而不僵,侧影如鹤。左手握简,右手持笔,腕间运力,字落书简,姿态熟稔从容。 晚风一阵阵吹,帘幔浮动,女郎的身影若隐若现。 薛壑觉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口,急急往湖心亭走去。 待掀帘入亭,见得女郎抬首,搁笔揉肩,笑问,“阿兄怎么来了?既来了,且看看我近来练得字,可有进步了!” 日光还没散去,晚霞正艳。 薛壑觉得自己特别可笑,只得尽量笑得自然些,问,“你在练字?” “十一那日您不是说我有不少错字吗,我这几日一直有练。”女郎颔首,想了想又道,“你方才过来时,可看到我的坐姿,还有握笔姿态,是不是也有进步了。我对铜镜练了许久的。” 薛壑在她对面坐下,接来书简扫过,脑子里全是片刻前女郎的身影,半晌胡乱地点了点头,“有进步,很大的进步。” 江瞻云看过薛壑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不怎么泛黄了,闻他气息也顺了些。但是他搁下书简,手不自觉按上太阳穴,眉宇间依旧被倦色笼罩。 【之所以有此征兆实乃常日里受刺激、积劳、费神、重压所致,最主要还是重压。若能远些这些,放松身心,自然就好了。但身陷其中,不得梳理排遣,那即便这会幸运吐出了那口血,躲过了血瘀之症,来日说不定又积起来了。】 江瞻云想起杜衡说的话,脱口道,“我将骑射的要领也都记全了,阿兄何时让我上马握弓?”还有这处不曾教导,且让她快些学了,她能学得很快,他就不必多忧心。 这些几日他不曾过来,她心中一直记挂着两件事。一件是对凌敖的处理,她在这府宅中不好随意打听,如此既不知榜文一事又不曾闻凌敖身死的结果,心中唯恐万一发生,前功尽弃。另一桩便是他的身子。 这会两件事都有了结果,不算太坏。 薛壑已经辨清面前何人,神思恢复,告知了这几日间发生的事,包括洪九被提拔为校尉一事,最后问,“你觉得明烨此人如何?” 话已经滚到唇口,江瞻云忽就咽了回去,“阿兄讲了这样多,可容九娘多思考些时辰。” “当然,等我过些日子来时,与我说便成。”论事辨人需要分析与思考,他原没指望薛九娘当下给出答案,“另外,准备好骑射所用之物,既然书都读了,当知晓所需何物,月底前备齐,下轮休沐我过来教授你骑射。” 薛壑吩咐完这些,起身离开。 江瞻云送他出府。 府门口,薛壑又生贪念,回首道,“你、先回。” 江瞻云抬眼看他,不知要说什么好,咬了咬唇,听话应是。 余晖脉脉,倩影兮兮。 瞻云 第28节 江瞻云莲步轻移,心跳得厉害,桑桑扶着她,悄声道,“女郎,薛大人他在看……” “别说话,别回头。”江瞻云当然知道薛壑在看她。 在凉亭时她就已经发现了。 * 夕阳落下去,夜幕如海,是夜无眠。 江瞻云负手在寝殿外的楼台上,努力拂散脑海中重重薛壑的影子。这晚她都在这站半宿了,本欲将来日事再推演一遍。虽说已经计划许久,但世事多变,总需步步为营。但那张脸,那副近来盯看自己的眼睛,总是无端闯入她脑海……江瞻云深吸了口气,放弃这晚的推演,只注目于未央宫,想起他说的话,想起如今的新帝。 新帝如何? ——有几分人父样,却半点不似人君。 更不似能够谋划那场刺杀的人。 第22章 翌日晨起, 桑桑早早提醒江瞻云准备薛壑要求的骑射之物。 江瞻云昨晚睡得晚,这回脑子不甚清醒,就模糊听得桑桑说了“薛壑”两字, 眼前隐隐现出他的样子。 穿了一身藏青曲裾袍, 腰间左侧没有佩玉, 还是那个旧香囊。香囊微鼓, 里面是半个玉铃挡。 他昨日冲入凉亭时, 动作太大,香囊晃得厉害,铃铛发出了声音。 “杜衡怎么还未制好香薰?”江瞻云嘀咕了一声。 “女郎说甚?”桑桑过来扶她至妆台前, 拧了巾帕给她。 江瞻云接过敷面,顿了会,起身往铜盆处掬了捧水洗脸, 一连扑了好几捧在脸上方仰面站起身来。水浸湿了她额发、鬓角,湿漉漉滴下来。 “女郎——”桑桑未曾见过她这幅做派,一时不敢多问, 赶紧拣了干帕子给她擦拭。 江瞻云坐在铜镜前, 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晌, 方才开口道, “一会你去让李荣给我挑一匹马,送到后院东南角的旷地上。” “马?”桑桑乃太尉之女, 熟悉骑射, 自然知道昨晚薛壑要求的东西乃一应衣饰器物, 对于初学者而言,马自有教导的人备下。学马者在无人帮衬的情况下,当远离马匹,以防吓到它们而被误伤, “女郎,您得先准备学习骑射之物,否则薛大人说不定又要罚您了。” 江瞻云抬了抬眼,慢里斯条地打量铜镜中的姑娘,最后落眼在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桑桑迎上她的目光,轻轻眨了眨,终是怯怯不敢直视,低下头去,但又忍不住抬眸看她。 自己并未说错甚、做错甚,反而好心提醒主上要办之事,如何会被威加其身。铜镜里,她之一瞥又将自己吓了一跳。江瞻云耐心极好,还在看她。 桑桑静下心缓了缓,片刻回过味来。 薛大人吩咐薛九娘预备好骑射之物,说是作为对她近期学习的考察,实乃是留给她的课业。一个出身豪族的贵女,何须亲自准备这些东西,自然吩咐一声便可。是故薛九娘要真是一样一样去办了,才算出错。说明她还当自己是坊中的落英,未适应这重名门闺秀的身份。 桑桑想通这一层,终于展颜,领命去寻李荣。 然李荣说道,“我们的马寻常备养在马厩,都是有数的,除了御敌或者办差不能随意使用。” 桑桑回来如实告知江瞻云。 “那你去朱雀长街找商贩买一匹。”江瞻云下了楼,往东南角走去,“切记不要挑优劣,只选匹小的就成。” 大半个时辰后,桑桑由林悦陪着,买回来一匹不好不坏的马。 江瞻云在书房练字没有过目,让直接牵去东南角的旷地上,又吩咐在那处搭个凉棚,叮嘱不必垂帘挂满,多放两个冰盆降温即可。 午后江瞻云命侍从捧了二十来卷书卷前往,又吩咐将府中不会骑马的人都寻来,说是要教她们学骑马。 在场所有的人闻话后,都用惊恐的眼神望向她。 桑桑给她斟茶的手一抖,水撒出大半,碍于周遭有人,没法开口提醒她:您如今不是文武双全的太女殿下,您是对骑射一知半解的薛九娘。 林悦能开口,好意道,“女郎,您只阅过书籍,教人骑马最关键得控制马匹,保护初学者。” “说得对。”江瞻云颔首,“你出身军营,当善此道,再去把李荣唤来,一起护着。” 对面来的第一批九个侍从,闻话至此,方松下一口气。 “都上前来,学习骑马首先要知晓相关注意点,虽说有人护着,但自己也要保护自己。”江瞻云让桑桑将一沓书简分给侍从们,“这上边是我整理的十条要点,你们都看仔细了。” 竹简上的字横平竖直已经写得足够认真,但还是有不少地方画了图案,毕竟有些字笔画太多,薛九娘这个水平是写不像的。江瞻云将会写的字每个笔画都写对了,就是连起来看尤似勾圆画方,稚嫩得很。但能看出已经尽了全力,是落英的态度。 然而侍从们没几个认得字,何论还是这等时不时以图代字的语句,读来更是一头雾水。 “不要紧,我先教你们读,读两遍知道意思记下就成。这竹简主要是给你们温习使用。”江瞻云饮了口茶,“骑马一共有十处要点,第一乃着装,第二上马前不可从马的正后方经过,第三脚不要伸进马镫太深,会被被马拖着跑……第十,胆子要大。说白了马最通人性,你弱他便强,人一上它身,它就能根据你的坐法判断出会不会骑。对于不会骑的,往死里欺负。总之再高明的骑手,都会有掉下来的经历,所以不要害怕。” 江瞻云搁下茶盏,说得头头是道,“都听懂了吗?” 说“懂” 或“不懂”或“有些懂”的都有。 江瞻云笑道,“今日就让桑桑给你们多讲几遍,明日我们再上马。” * 三个多月来一向听话安静的薛九娘,这日闹了这么一出,当晚林悦自然去御史府向薛壑禀告情况,顺带还带来一份她誊写的“骑马十要素”。 “她这是等不及,催我去教她骑射。”薛壑很满意她积极的态度,翻开书简阅过,只是一看那字迹,不由抽了口凉气。 写得足够认真,却如稚子笔触,不堪看。 “这人手一份?” “是的,桑桑说女郎写了二十来份,原以为她是练字之用,不想是为这事。” 薛壑瞧着书简上一个个端正但十分僵硬的字,又思写了二十来份,眼前顿时铺展出大幅字迹,一下冲击入脑海。 他阖了阖眼,又看一遍,不由笑出声。 这字里行间实在瞧不出半点江瞻云的笔迹。最主要的是,她可没这么好的耐心,将同一副内容来回写二十余遍。 这活尤似抄书,她最多抄到第二遍,就能将字写得飞起;抄到第三遍,绝对就要扔笔砸墨了…… 薛壑顿住神思,脸色缓缓沉下来。 他为何要在字里行间寻她的笔迹? 是因为那个向煦台二楼投在门扉上的身影?还是湖心亭帘幔半遮半挡下的侧影?亦或者是昨日府门前让人先走想要一观的背影? 他在妄想甚?又在期盼甚? 是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寻到属于她的姿态聊以慰藉,还是期盼她还没有死只是换了一张脸回来了? 多可笑。 即便慰藉,也不是她。 即便真的换了一张脸,但皮具底下另有其人。 他再清楚不过。 原就是他自己请人换的脸! 薛壑下意识抚摸腰侧的香囊,发现那处空空如也。是了,今日晨起他特意摘下了。回想昨日傍晚奔入湖心亭帘帐的一幕,铃铛发出了声响。他已经在明烨面前禀明了心意,再佩此物实在是“此地无银”。 “你先回府侍奉吧。”薛壑谴退林悦,灌了两盏凉茶醒脑,重新翻开书案上记载有关妇人妊娠产子种种事宜的书简,理正神思预备来日事宜。 * 北阙甲第的府宅中,经过两日背诵,十八这日江瞻云正式让首批侍从尝试上马。 林悦和李荣奉命守在一侧,但饶是如此,大家还是很紧张害怕。 第一个是汤令官处的小厮,虽然前两日的注意点大多避开了,但一上来就犯了一个常见的错误,缰绳握持不当。握绳的手太僵硬,使绳在手中失去了驾驭的功能,无法有效控制马匹。 第二个是司制处的婢女。也是缰绳的问题,拉得太猛,导致马匹嘴部承受巨大压力,使之仰天摇头转瞬又站立扬蹄。幸亏李荣在侧,一把扶住了从马背滑下来的人。 第三个也是司制处的婢女,一上去就是骑乘姿势不对,虽说不曾伏在马背上,但驼起了背,导致重心不稳。马一扬蹄行走,人就差点滑下来。 第四个是考工令处的婢子,犯了脚后跟没有下沉的错误,夹马腹太紧,导致无法向马发出准确的指令。 第五个,第六个…… 江瞻云跽坐在凉棚下,训了三日共二十二人次。看他们各种犯错,其中错的最多的一共有四种,她过目不忘记住了。 五月底日头更盛,傍晚稍有风动,东南角上的凉棚中换了薛壑在坐。薛九娘可怜兮兮地站在他前面,垂首低眉。 “不是催着要学骑马吗?我听说你本事已经大的能教人骑马了,那我今朝来了,你且上马背让我看看。”薛壑看着牵来的马匹,又看因马一个响鼻撒腿吓回来的人,忍不住讽刺道。 “我教他们的时候,都是让林悦和李荣从旁护着。”言下之意你这般闲情逸致坐着,都不再一旁看护,是个人心里都害怕。 薛壑抬手示意侍从勒马停下,起身来到马侧,看一身骑装的女郎,“可以上马了吧。” 薛九娘这才一步走两步停地走到骏马处,口中喃喃,“这马也太大了,都要到我肩膀了。” “这是专门给女郎骑的马,很温顺,比你前头买的那匹还要小些。”薛壑毫不客气地回应她那些以为旁人听不清的嘀咕。 薛九娘低头“哦”了一声。 “你前头给他们整理的骑马十大注意点,整理的很好,自己可记住了?”薛壑摸着马头,给它顺毛,又检查了缰绳和马镫的松紧。 “当然。” “那你来试试吧。”薛壑手中握着马鞭,往边上让过些,“第一次上马,我替你安抚过马了,以后这活也要自己做。” 薛九娘一手握缰,连踩了两下才踩上翻上马背。 “不用阿兄扶!”偏生嘴还硬,颤颤巍巍调准坐姿。 薛壑是伸了手,但没打算扶,纯粹恐她惹了马被甩出来。于是,闻她那话就更不想开口了。 “马鞭!”薛九娘一只手拉紧的缰绳,伸出另一只向薛壑讨要。 薛壑看着她平握于缰绳的手,收了马鞭没给她,只冷笑一声。 女郎坐在马上,有些局促。 “继续。”薛壑催促。 “那你给我鞭子。”薛九娘有些委屈。 薛壑垂眼又扫过她夹着马腹部的腿,将马鞭扔给她。 女郎接了马鞭,握缰夹腿,人伏在马背上,一双眼见死死盯着地面。 薛壑无声看着她,上下、左右打量,然后抬眼看天,“你训了他们三日,据说他们犯了各种错误。有没有总结一下,哪些是出错最多的。” “当然!”因薛壑牵着马往场地上走去,薛九娘愈发死命地拽紧缰绳,两腿夹紧马肚子,视线盯着路面,整个身子都恨不得趴在马背上,喘着气回话,“乃‘缰绳握持不当’、‘驼背伏身’,还有、还有‘视线向下’、‘紧夹马腹’。” 已经到达场地,薛壑停下来,“总结挺好。” 瞻云 第29节 薛九娘已经彻底趴在马背上,就差两手搂住马脖子。许是这会的姿势让她有了些安全感,不再那么紧张,她侧过头冲薛壑笑了笑,“谢阿兄夸奖。” “缰绳握持不当。”薛壑看她平握僵的手,五指紧紧拢着,“持缰时,最忌五指平握,当力度适中,犹如轻握小鸡,确保大拇指位于上方。” “视线向下。”薛壑问,“地有何物,值得你死盯不放?” “紧夹马腹。”薛壑看她蜷曲得已经离镫的腿,“我若未记错,书上写的是‘适当夹紧马腹’和‘始终紧夹马腹’是有区别的,前者指上马之初调整位置,乃瞬间的动作;后者是指骑马过程中长时间的状态。” “驼背伏身。”薛壑看她完整贴在马背上的身子,干干笑了两声。 女郎本就紧张惶恐,被他这样劈头盖脸一痛责骂,一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下来!”薛壑一声厉呵,随着马闻声受惊,女郎亦一声惊呼,所幸没有坠马跌下来,但也下了马背,乃被薛壑一把拽下。 转瞬的功夫,青年将她扔在身后,隔开了她与马的距离。自己上前按住马头,抚摸其上,撸顺它脖颈的毛,马儿就止歇了嘶鸣,贴面在他掌心安静下来。 薛壑将缰绳丢给侍从,命他把马牵至一旁歇息,这才转过身怒意难掩地望着花容失色的女郎。 “你把总结出来的常犯错误当作要点全做到了,妙哉!” “九娘头一回上马,实在太紧张了。那马平常瞧着不觉什么,近身方觉好高啊,谁坐那样高都怕的。”薛九娘拎了拎新换的骑装,一副弄脏弄坏着实可惜的样子。 “衣裳有的是,不必在意。”薛壑亦缓了缓心绪,柔和了声色,“本朝尚武,历代君主都爱骑射,你还是多少要会一些。歇一炷香,好好想一想,重新上马。” 这日又练习了大半时辰,总算能勉强上马,但依旧错误不断。 天色暗下来,薛壑回去自己府邸。 翌日下值后又来。 许是歇了一日,本来已经不怎么生畏的薛九娘,见马又生出两分畏惧,在薛壑面前将自己整理的“骑马十要素”和“骑马常犯四错”来回背了两遍,正欲被第三遍时,堪堪被薛壑截断。 “怎么,你将这些背得滚瓜烂熟,马就能听你的话,还是你就能驭马如飞了?”薛壑搁下茶盏,将马鞭丢给她,“上马。我在这,你摔不死。” 薛九娘垂着头,咬唇上马。 此后一连十余日,皆是如此,但总算不再畏惧上马。 少了这重畏惧,后头就稍微顺畅些。 五六日后,可以准确握好缰绳,也不再前倾驼背;又三日,“紧夹马腹无法准确向马施令”的毛病也改正了;再四五日,骑马时终于不再一个劲低眉看地上,能够平时前方。 这日,已经是六月廿,薛壑看着能一个人在旷地上骑上半圈的人,终于呼出一口气。让人去将她唤来时,她向马抽了一记马鞭,不重,但足矣让马跑起来。结果,马一加速,她两手又僵硬地拉着缰绳,眼睛时不时垂下往地上看。 薛壑轻叹了声,低头饮茶,抬手让林悦过去按下马头,扶她一把。 果然,这厢林悦才接了指令过去,那厢已经在喊救命,被人扶下时,腿都软了。 薛壑不疾不徐地将茶饮完,掀起眼皮看抚着胸膛步履不稳的人,根本没有半点江瞻云的影子。 他和江瞻云同在皇城的五年,虽然看不顺眼对方的时候,原比看顺眼的时候要多的多。但其中骑射这两处,两人彼此都很叹服。 江瞻云说,长安城中没有比他骑射更好的少年。 他也毫不吝啬地夸赞,“殿下之骑射,乃臣至今见过的女郎中第一人。” 因为那重帘幔,后来他看她最多的时候,是在狩猎之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因为那是他的职责,需要随在储君左右,不离片刻。 她驭马似乘风的羽人,携龙卷之势,在草原碧波里驰骋;涉猎又如鹰隼,臂膀有力,能开强弓;出箭又快又准,常常一箭射下双雕,一箭射穿虎目。 上林苑风过叶落,她的鬓发微微蓬乱,在耳畔扬起几丝,映在玉一样的面颊上,他只好微微避面,别过眼不看,以防心跳太快,耳垂发红生烫。他吸了两口气平复心境,回头闻她一声喝驾,人与马已经奔出好远,花与叶落在她发间,背上…… 薛壑嗤笑,他怎么会觉得面前人像她的! 半点不像。 若是她,这等骑射该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便是有意作假也不可能这般自然。尤其是骑马犯的错,全是初学者最常见的。 薛壑起身从案上拿了弓,对着已经走到面前女郎道,“骑马学得还成,后面多加练习便可。今日同你讲一讲射箭。” 话至此处,薛壑有些不忍,他用她之际,查她往昔。 香悦坊中的丽娘说过她为奴时做过人靶,胸有箭上。后来他着医官查验,那伤距离脏腑仅剩半寸,在胸骨之间。虽然没有伤到心肺,但伤好后无法受力。也就是如射箭这般,需要撑力拉弓的事宜,她做不了。一旦强制,许会引发旧伤。 这也是为何,她明明在益州学过六艺,其中包含了“御”和“射”,但他却没有让旁人教,而是留到现在自己亲身教授,就是唯恐他们掌握不好分寸,累她受伤。 “这是特制的弓,很轻,不足寻常弓的十中之一,你只需要学些简单的招式就成。”薛壑说着,同她并肩站立,给她示范,“射箭有七处需要谨记,站姿,搭箭,扣弦,推弓,开弓,定位,瞄准。然后知晓‘五射’即可,我都帮你整理成册了,今日先将射箭的姿势摆出来。” 随话落下,薛壑已经搭箭引弓,做出了标准的姿势。 这人还是年少英姿,沈腰宽胯,长身玉立。 江瞻云忽就想起第一次同他一道参与夏苗的场景,少年挽弓满月,去箭流星,例无虚发。 “你试试。”岁月如流水,沧海桑田,少年成了青年,而她也再不能开弓射箭。 夕阳下,江瞻云一手挽弓,一手搭箭,没有再浪费时间,认真摆出动作。 薛壑又带来了上回的那把戒尺,每个错处或是关键处,以尺指出,以尺修正。尺端在她肩头、臂膀、后背或轻或重地点过。没有半点他掌心的温度,指腹的触感,江瞻云觉得很好。 又因为不需要她拉弓,便也无需讲解力度的把握,这日学得便快些。 薛壑看着她摆出的一个个越发标准的动作,叹道,“可惜了,若你身上无伤,说不定能成为个中好手。” 人生多遗憾。 他举目逐渐西沉的夕阳,终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江瞻云。 却不知夕阳余晖正披在她身上。 她搭箭引弓的手握得更紧些,手臂肌肉绷紧,手背现出肌肤之下的筋脉,试着想拉开这张比寻常弓轻了不知多少的弓,但将将凝神提气,胸口那道伤就痛意蔓延,逼着她放弃。 她卸下力气,放过自己,颔首道,“是可惜了。” …… 这日因她射箭之上没有费太多功夫,薛壑离开得稍微早些,只让她收拾行囊,说是明日带她前往上林苑练习骑马,那边场地更广些。 出门离府,江瞻云依旧来送她。薛壑没有再看她背影,原是前段时日教授骑马骑时,他就不看了。 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除了让自己神思不聚,缅怀沉沦,无甚作用。而他明明还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要做。容不得分心晃神。 薛壑独自走了一段路,觉得有些累,掀帘上了马车,靠在车壁慢慢睡了过去。嘴角带了一点极淡的笑意,如今的薛九娘挺令他满意的。 今日骑射教授结束,她回答了他上月里的一个问题。 ——明烨不似能谋划那场刺杀的人,背后当另有其人。 能辨清局势,能经事识人,纵是文武稍差些,也足够她在宫中周旋了。 只是想到明烨背后还有人,青年嘴角的那点笑意淡去,睁开的双眼中又含忧色,似坠入无尽深渊,喉间泛痒,腹中隐痛,累他抵着车壁咳了起来。 …… “殿下,明日去上林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你就寝吧。”桑桑从屋内出来,见江瞻云依旧负手于二楼,她侧首循她目光望去,低声道,“殿下,薛大人的车架早就走了。这会估计都到府中了。” 江瞻云看她一眼,返身回去屋内。 桑桑侍奉她沐浴盥洗,衣袍脱下,看着她身上因骑马跌倒的擦伤,虽都不严重,但这处青了一块,那处磨破了点皮,伤口很多,从膝盖到手肘,到后背,足有十余处。 “其实您不需要装的这般像的。”桑桑擦拭她伤口,不免心疼道。 “孤记忆中就不知道不会骑马是甚模样,只好寻人来学。”江瞻云踏入浴桶中,放松身心,“原也不止这一重缘故。” 氤氲水雾升腾,她合上双眼,又想起前头薛壑从房中冲出房间掰着她肩膀的急切,想起湖心亭他疾步而来掀开帘幔的失望,想起他要她先走观她背影的缱绻,“我主要想让他清醒些,别入了迷障。” 第23章 终于可以不必再懂却要装不懂地应付薛壑, 不必在后院一丁点的地方骑马,时不时让自己摔两下、拐一下,江瞻云昨晚放松了身心, 一觉睡到日头高升。 反倒是桑桑, 这会给她更衣时心神不宁。 夏日暑热, 江瞻云多着罗、素纱类裙裳。桑桑整理她广袖, 先是用力太甚差点将袖角勾出丝来;待整理到她的袖口时, 方觉这日侍奉主上未摘首饰,手上的缠花镯子勾到了袖口花纹,又一蛮力, 花纹上的银丝被挑出。至此这身衣裳算是废了。 衣裳废了是小事,然待重新给江瞻云换衣穿上,见她小臂至手背赫然出现一条极细的红印。 “这……”桑桑自责不已, 却也不禁感慨江瞻云肌理柔腻,按理银丝挑出还隔了一层罗纱,竟也能将皮肤伤成这般, “女郎疼吗?婢子去传医官, 千万别落了疤。” “无妨, 不必传医官, 你去妆台匣中取些清凉止痛的药膏抹一抹就成。”江瞻云不是头一回见到这类伤口了,之前她摘护甲时滑过掌心, 力气并不大, 但也出现了这样的红印。 红痕, 肿胀,发青,退去,愈合, 前后不足半日,来去很快。 她问过杜衡,是“半月阴”的缘故,使她皮肤变得薄脆,方才如此。待以后用了解药,彻底清毒后,慢慢调理就好了。 “倒是你,这一大早怎么了?”江瞻云看着已经肿起的印记,开始发烫生疼,抬手轻轻吹过。 “婢子就是有些担心,薛大人前头明明说过,你如今学得这些不必过于精通,能知晓个大概就成。那又何必带您去上林苑练习呢。想起那处,婢子就心慌。”桑桑取来了药,半跪在她身畔,小心捧过那只手,用小银匙蘸了药细细涂抹,“最主要我们好不容意进来的,越来越近了,突然又出城去,婢子总觉不好。” “是不太好!”江瞻云挑了下眉,惊得婢子一下顿住手,“莫急,我说‘不好’与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能让明烨前后折掉三个皇嗣,自己不仅全身而退还能在被怀疑之后处重得信任,想必折了不少精锐营的暗子。且十中七八的暗子不是历经厮杀而亡,乃是扮作相关的亲属受牵连而死。 江瞻云轻叹了声,“如今他出城前往上林苑,自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按理确实没有带上我的必要,但却带了,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手上人手不够用。虽说我在这处尚有宫中的薛家校尉看护,但那是他在城中可以回圜指挥的情况下。如今他要出城,自己肯定要带亲卫的,若再分一部分保护我,两处都不够。所以将我带在他身边,安心些。估计这趟不只一两日,离开的时间会长些。” “对,我想起来了,林悦说过,薛大人每月十六都会出城一日,前头他就没带上我们。可见是要出去一段日子。”桑桑已经涂抹好伤口,捧来吹了吹,冲江瞻云露出一点报赧的笑。 江瞻云持着扇子敲了下她额头。 “那我们——”桑桑环顾四下,“要不要通知长公主,拨些人手伏在上林苑附近以防万一。” 江瞻云摇首,“不必,按理说明烨近来只会笼络薛壑,不可能动他,他出行不会有危险。如今这样安排,已是做足防备,足够安全了。我们的人,轻易不动的好。” 明烨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登基后一直想铲除的三千卫统领、承华帝给储君预备的东宫卫尉庐江长公主,既没有失踪也没有死去,一直就在距离长安城不足百里的扶风郡中。 自然,江瞻云也未曾想到,薛壑此番带她前往上林苑,先去的竟是扶风郡。 他去扶风郡作甚? 踏青? 调养身心? 当年射给他那首藏头诗时,他确实是在扶风郡的一处山谷中休憩。 但如今这个档口,明烨三子俱亡,又与她大婚在即,他不可能有心思游山玩水,哪怕是放松身心! 除此之外,那就是知道了她的底细,来揭她底的。 若他心怀不轨,在皇城解决她是最方便利落的,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这般带来扶风郡,回到她的地界上,是来投诚表明心意?也不对,若有此心,完全有更好更隐蔽的方式,无需这般大张旗鼓。 所以只剩了一种可能,就是巧合。他不知她身份,来此另有其事。 江瞻云坐在马车中,将种种情况捋过,再思薛壑近来神情举止,自己前后言行,确定没有暴露身份的可能。 瞻云 第30节 心下稍安。 然随日影偏转,车驾驶入扶风郡境内后,她掀帘看骑马行在前头的青年,再看周遭环境,心中重新紧张起来。因为按照车驾这会走的路线,他们要去的是扶风郡所辖之下的渭城县。 庐江及所领人手就在渭城县。 若这是巧合,未免巧得太过。 江瞻云掌心沁出了汗。即便她确定,就算薛壑知道了她身份,这会也不会伤害她,但这样一来,局面跳出了她的掌控…… 不,他真的不会伤害她吗? 当年那场刺杀,明晃晃是亲近之人、是她信任之人所为。 前车之鉴! 事关生死,她凭何要这般信任他? 何况这数月来,她居于北阙甲第,虽有杜衡在明面行走,帮助传递消息,但对于薛壑的把控终究有限。见不到他的日子,他见过谁,和谁说了哪些话,心中所想是甚,她都不知道,她只能被动地等他来告知,讯息所得太片面了! 柳庄亭翠柳碧波,箭矢从三面疾来。 泾河冰冷彻骨,她的血染在水底。 还有切肉刮骨取箭的疼痛,她是用了五石散才熬过来的。 好不容易挣回今天的局面…… 夕阳慢慢挪去了西头,傍晚时分暑气散去大半,车驾行在槐树成阴的道上,风从茂枝密叶中吹来,掀起车窗帘帐,吹得她有些发颤。 她的后背生出了一层细小的颗粒,鬓发湿了,冷汗薄薄覆在额上。 她盯望着青年的背影,即将抵达岔道口,距离渭城县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夕阳余晖经层槐树,时隐时现……映得她一张玉面明明灭灭,眼中一点杀意浮起又退下,终于她伸手拨下了发髻上的那支蝙蝠发簪。 “水。”她吐出一个字。 因为面容过于冰冷,眉眼过于威严,发簪中的药过于精毒,桑桑吓的一个字也不敢说,只低头奉上水囊。 她半点犹豫都没有,将药全到了下去,塞上盖子,摇匀,再打开盖子,冲着外头喊,“阿兄——” “殿下!”桑桑抓住她的手,得她余光横过,一下松开了。 青年打马过来,面上也有些薄汗,“是不是累了?还有七八里就到,不稍半个时辰,这日是热了些。” “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她面上一点温笑,人畜无害,将水囊递给他。 “多谢!”他面有倦色,没有推辞,爽快地接过用下。 她看他吞咽的喉结,听茶水过喉入腹的声音,翌日就会毒发,她当下就可以哄他、和他谈条件,生死依旧在她手中。 而薛氏没有了他,还有薛九娘,与明烨的婚约仍在,先前搭好的台子尚可用,她依旧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回去未央宫,甚至她还可以重新为薛氏挑个家主,听话、谦卑、唯她是从。 只不过,他提前成为废子。 但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发挥了作用。 不可惜。 不可惜…… “你想甚?”薛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女郎!”桑桑推了推她。 江瞻云颤了下,从幻想中回神,迎上薛壑眸光,“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 她将水囊递给薛壑。 递得很没礼貌,仅一只手送过去。另一只手搁在膝上,鹅黄滚金的素纱广袖覆过手背,袖角垂在地面,袖面上绽放一朵出水芙蓉,针线精巧而繁密,不似素纱简薄清透,可堪堪挡住她掌心握的将拆未拆的发簪。 “有心了。”薛壑接过,用了大半,打马去了前头,将剩下的丢个唐飞用,“解解暑气!” 至此江瞻云的心基本放下,他若是知晓了一切,且对她有异心,这会就不可能用她的茶水。他不至于这点警惕都没有。 她望着那个背影,慢慢垂眸,避过他的身形,心中五味杂陈。车驾继续行驶,江瞻云未再说过话,只是面沉如水,脸色极难看。 桑桑看出了她酝在眼角的怒意,但不知她因何而怒,更不敢开口去问。 一盏茶的功夫,车驾行至十字口,拐道右行,江瞻云彻底定下心神,庐江在左道的黎阳村,右行所至乃项阳村。 项阳村原是普通的村落,人口不多不少,耕田不瘠不肥,唯一的特殊之处是这里建有一座育婴堂。 * 育婴堂乃百年前,昭承太子薨逝后,文烈女帝所建。 据说是因为昭承太子年幼早夭,身为储君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他天性纯善,敏而好学,文烈女帝认为若是他能长大承袭国祚,定可以造福天下百姓。所以在他故去后,以他之名做了这样一件事。 育婴堂中收养的孩子大多是襁褓婴孩,有主动放在门口的,有堂中侍者按时去周边捡回的。这些孩子中,基本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身患残疾或者父母无力养活的,一类是想要男儿偏生女,如此被丢弃的。是故十中七八都是女婴,剩下二三即便是男婴也多有残疾。 想来也荒谬,千百年来,世人皆重男轻女。却也因为如此,文烈女帝当年在择取继承人时,毫不犹豫得选了女婴。 是她择取的,却也是这个世道决定的。 而被择取的靖明女帝为报君恩,承其德行,在位期间于各州广建育婴堂,收容弃婴、流浪儿,同时设立官员管理,计划待这些孩子长大,学习文武,或送去参与新政选拔,或进入军中担任文书、医官等职务。只是育婴堂的建立比女帝的出现还要晚些,一直都是专司帝王的少府处出银经营,花费巨大。且尚在投入培养期间,回报甚少。 到了承华帝手中,一来膝下不愁子嗣,二来多年打仗花钱如流水,少府处偶尔还要接济战需,育婴堂便渐渐收到冷落。待到女官制被废黜,多为女子出入的育婴堂逐渐萧条,很多州郡空余屋子,却无人管理,成为流民避身之地,渐渐与破庙无异。长安城郊四座育婴堂,亦只剩得最初文烈女帝所建的这座尚在,至今依旧维系所建初衷,只是这几年也愈发不成样子。 实乃早在女官制废除之后,少府便已经不再往这处投放银钱。乃凌霜寒一直以自己私库接济,供养这处的孩子。后来临终之际,交代女儿莫忘此事,代她照料育婴堂。她虽没有受过育婴堂的恩惠,却是女官制制度下的最后一个女官,对百年前的两位女帝心生敬仰,满怀恩德。 那年江瞻云十岁,母亲去后不久,就被承华帝接入未央宫立为储君,入主东宫。受名士大儒教导,由天子带在身侧亲养,出入宣室殿,往来朝会间,最初的三年她鲜少能够出宫,根本无暇顾及这处。但所幸做了储君后,私库颇丰,遂将这处交给文恬管理。直待十三岁时,天子逐渐放权,她代掌事宜越来越多,出入宫门也越来越方便,方再次踏入这间育婴堂。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她每年年终开年假之后都会过来,因为毗邻上林苑,偶尔还会住上一两日。 因储君亲理,五年间,这处又有了几番繁盛景象。收容的孩子越来越多,其他三间也慢慢再度开启。而这处长到十五岁的孩子,因为女官职已经不复存在,则被分去掌管另外三间育婴堂的事宜。 …… 堂中的掌事章漪年近不惑,早年是凌霜寒的座下副手,前两日接了薛壑帖子,在此迎候。一路引他们入内,讲述着育婴堂的过往。 薛壑虽初来此处,但多少了解育婴堂,章漪没必要讲得如此详细。看似热情,实则疏离。 无非也是恼他近日行径,那首关于变节的歌谣三日传遍长安,十日传遍京畿七郡,至今三月过去,怕是举国皆知了。 江瞻云这会套了薛九娘的脸,自被章漪视作薛壑一党,受章漪阴阳冷待。她倒无所谓,只是到底忍不住看了眼薛壑。 不想,薛壑很是坦然,笑道,“膳食备好了吗,我们先用膳。” 章漪沉默引他们入膳堂用晚膳。 按理说,客来主伴,章漪当陪膳。然章漪不曾入座,只在偏阁独自用下,没给薛壑半分面子。 江瞻云这日自拨下那枚发簪开始,一直躁气郁结,膳食所用寥寥。也无心去理会薛壑的心情,想他是否尴尬。他来此地,总会做好准备。于是膳毕借了暑热身子不适为由提前回去厢房。薛壑心细,派了随行的医官去看她,闻无有大碍,遂放心随同章漪继续参观育婴堂。 又是五年光阴打马过,当年少年储君重新养出的一点盛景到如今已经彻底散去踪影。毕竟近千人的吃喝用度,非官中不可维持。 “如今这处还有多少人?”暮色降临,薛壑在章漪的陪同下,提着灯笼走过排排屋舍。 “尚不足三百人。”章漪始终没看薛壑,一路往前走去,“育婴堂最盛时期有两千四百多个孩子,女官制度被废除后,降至不足两千人。待到殿下接手,那会尚存一千余人。但这五年里,堂中银钱再无富余,只够维护原有的人数,便再不敢随意收留。很多豆蔻之年的孩子都自觉出去耕种,帮人浆洗,补贴堂中用度。也有些出去再也没回来的。” “她们去了哪?”薛壑问。 章漪这会顿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有的被高门大户看中,领去为妾为奴为婢,这还是好的。有些可能就被拐了,卖了。还有些我再见她们的时候,又成了乞丐,疯疯癫癫……” 她话语落下,继续带着人往后走去,乃育婴堂的寝房,天色已经黑了,但无人舍得点灯,能听得一点声响,见不到半点人影,“一介孤女,若无官中安顿,大人觉得如此世道上,她们离开这里,能去何处安生?” 章漪的话里带着两分讥诮,似在嘲讽薛壑不知朱门酒肉臭。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完整的制度和体系。”薛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当下没有再深究这个话题,只问道,“那眼下堂中可还有襁褓婴孩吗?” 章漪摇首,“我们哪里还敢再出去捡来收养,年初有个偷偷放在门口的,但婴孩本就难养,不出半月便去了。” 薛壑垂下眼睑,一时未再接话。 “婢子闻陛下将处此赏赐给大人做府宅?那不知此处一干人等,大人会如何安排?”这晚章漪终于将话问出,自接到天子旨意,到薛壑踏入此处,她唯一关心的就这一点。 新帝继位,莫说拨银接济这处,反倒是青州军来过两次挑走了数百余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姑娘,说是让她们去军中劳作。以往被选去军中作文书、军医、汤令官的人,每人都会各自录文成卷,名入官中,哪里是那样只将所有人记个姓氏,百余人成一册,录个总数便罢。那样潦草带去,可想而知是被选去作甚的? 如今又将这处变作私宅赏赐权臣,偏这位权臣祖籍之地亦养有数万兵甲。 “殿下以前如何做的?薛壑问。 论起少年储君,章漪难免哀恸,看他的眼神越发锋利,“殿下让我们先忍一时,部分年岁大的孩子被她接入了上林苑去打杂,也有部分去了宫里侍奉她。有些手巧脑子好的,她让六司教她们一些谋生的本领,譬如刺绣,簪花,侍植等,协助六司掌事;还有一些由她分与官宦人家,譬如庐江长公主府上、尚书令府上皆有。她说待来日她定会重开女官制,重修新政,让诸人尽可能生有所值,学有所用。殿下当时设想了好多,但……” 但少主仙去。 人在夜色中,前头仅有的几盏灯火在此时接连灭去。 这日廿一,天上挂残月,月华稀薄,天地不明。唯有女掌事手中灯笼还剩一点光。 倒也不止,出身将门的年轻御史大夫,耳力过人,一路而来听得风吹草动;这会暗地人静,他目光如炬,在女掌声的眼中看到刀的反光,剑的影子。 “这处为我私宅,只是用来存放一些器物,旁的皆不变。”他话语温沉,只当不知,还在请掌事继续引路,一路走过夏日枯枝的林间,看着一间间早已口空荡无人的寝房。 这话让章漪有些讶异。 却闻他继续道,“另有按当年殿下每年私库用于这处的银两,我虽没那么多,尚可出三成。” 章漪彻底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但是有条件的。” “是何条件?”章漪的声音激动中带着急切,急切中又带了几分戒备。 “三个条件。”薛壑道,“第一,既是我的府宅,明日我会让人来换块匾额。第二,即日起,你们如常出去收捡襁褓婴孩;第三,我想知道一些殿下的事,这两日我在此地,您知道多少且与我说多少。” “就这些?” “能做到吗?” “这、您……”章漪这晚第一次以“您”称他。 “别以为事情简单。”薛壑道,“第二桩事,我是有要求的,每月不少于一位婴孩,康健无疾,好生喂养。但少一个,我就断你当月的粮。” 章漪虽不解薛壑为何对收养婴孩如此看重,但每月一个问题也不是很大,实在不行有的是贫苦人家生下不要的,她可以去买来。左右有他接济,这处的生活好过穷苦人家。 薛壑一点笑意融在夜色中,“以后你为我私宅掌事,银钱账本自在你手里。” 他从广袖中掏出册子递给她,“上面是飞钱,你于任何柜坊都可取之,还有一把是这处私库钥匙,可存细软。明日挂匾额之际,你挑间屋子出来顺道让他们换锁。” 章漪如堕梦中,怔怔接过那两千金之物,半晌回神道,“天色已晚,大人回屋歇息。明日、明日奴婢同您好好讲殿下的事。她来的不多,但有的,有能讲的事,她在这打过猎,提过您……您容我好好理理,明日我细细和您讲。” 这处毗邻上林苑,闻她在此打猎,薛壑不奇怪,但闻她还提过自己,顿时好奇之心顿生,想要掌事快言。奈何章漪得了那两物,如沙漠遇水,泪盈眼眶,略略谢过便急急奔回屋中收纳,唯恐被人抢了去。 薛壑这晚也累了,未再挽留,只在“她为何提我”“怎会想到替我”“提我时心情如何”等等种种遐想中辗转反侧,近丑时才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境进入了梦乡。 * 瞻云 第31节 然而,另一侧东厢房中,江瞻云比他睡得还晚。 初时的那点躁意已经散去,实乃想到了不久前薛壑吐出的那口血,想到更久前父亲的话,“为君者不必示剑,凡示剑必饮血方可回鞘”。 那一刻陡生的杀意。 那一刻示剑的优柔。 她都接受了。 无非是在爱他和爱自己间她更爱自己,有何错? 无非是在视他为臣前还视他为年少欢喜的人,所以犹豫,也无错。 年少欢喜的人—— 想到这处,江瞻云难免生出两分气来。 当年,她可是实心实意的。 承华廿九年腊月,她因生智齿无法用膳,得薛壑照料了三日,日日以益州的黄牛肉粥喂养,很是感激,便也想回送些他什么。 时值年关,各地上供的东西很多,她挑来减去许久,都没有满意的。再明光殿闷头想了一日,想到一样绝妙的礼物。当下便领三千卫前往上林苑,她想射一对大雁。 寒冬腊月,野生的大雁自然寻不到。但上林苑中豢养千禽百兽,一对大雁不在话下。 只是到了园中,方才发现自己想简单了。 大雁寻常当以南去过冬,这般被养在北地,冬日里原是都入了专门的棚舍,以此保证它们所需的温度和食物。 侍禽令道,“殿下若此刻要也无妨,臣给您挑,保证您带回城中还是活的。” 江瞻云站在棚舍口看了会,“孤不要就这样将它们抓走,孤想要把它们放出来,同狩猎一般,孤自己射。” 这着实有些为难侍禽令,如此冰天雪地放出去,焉能飞起来?就是飞起来八成不等储君设下,就被冻死扑腾掉下来了,届时更扫主上的兴致。 在上林苑侍奉的臣奴,多少了解储君性子,若是直接回绝难免惹她不快,遂借了个老天的缘由,“眼下风雪缠绵,若是雪停了,倒是可以试一试。” 这场雪自两日前就开始下,天空铅云压城,似一口黑沉沉的锅倒扣在长安城上,丝毫没有雪霁云开的样子。 江瞻云眺望天际,心中盘算日子。 这日是腊月廿,她廿三必须回去。如此天气一旦回宫父皇必然不会同意她再出来,所以这三日时辰里,她还得走一趟育婴堂。自母亲去世,虽承诺了好生管理,却是直到去岁才将将去过一趟。 “孤先去扶风郡的育婴堂,尔等想法子备好至少二十只大雁,要体型大、喙基高、颈粗翅长,尾羽十八枚,通体羽顺毛亮,光泽鲜活。一旦雪停,放出棚舍,让人驱至西郊育婴堂方向,不得有误。” 承化廿九年的这场雪连下了四日,在廿二的夜晚停了下来。江瞻云在育婴堂的厢房内得人回禀,当即雀跃。又钻回被窝求母亲保佑,一定一定不要再下雪,就是要下也得等她射到了大雁。 “傻孩子,直接挑一对回去就成了。这等天气,你能射甚?莫摔了你自己!” “阿母不晓得,我长牙那几日疼的不成样子,全被他看去了。我就要射来的,把脸长回来。” “他的骑射和我一样好,唔……应当比我还好些。但待我雪天射了雁,我就比他强了!” “你送他一对大雁,凡他有心,这辈子他都强不过你了!” 在梦中母亲牵马执缰至她身前,用马鞭点她的眉心,眼中羡艳又欣慰,“去吧,难得有值得你用心的人。” 少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阿母,你让雪不要落下来。” “哪有女郎送男孩大雁的,你晓得送大雁的意思吗?”母亲的身影慢慢淡去,唯剩女郎揽弓逐雁的矫健身姿驰骋在茫茫天幕之下。 …… “她来狩猎,是为了给我送礼?送我大……”已是翌日晌午,因更换牌匾的人也过来了,薛壑遂一边闻章漪讲述江瞻云的事,一边同来内门门口,看他们重挂匾额,“她、有说为何要送大雁给我吗?” 薛壑隐隐猜到,但不敢确定。 江瞻云自然也在,低头搅着手指闻章漪讲当年事,不由落后两步,时不时踢掉两颗不曾挡她路的小石子,踢去薛壑方向,没踢到他靴上,只好用眼刀劈他两下。许是发现了身后动作,薛壑回过头来,两人四目接上。薛壑神色可谓悲欢欣憾瞬息万变,江瞻云冲他礼貌一笑,只作不知。 打岔道,“阿兄,换甚匾额?” “育婴堂”三字挂了近百年了,就你花样多,不知要换个甚! 薛壑没有回她,也只是微微一笑,回首继续闻章漪说话。 “殿下晓得的,不然怎会专门点名要尾羽十八枚的大雁,还不多不少就要射一对。”新的匾额蒙着一层红绸由六个人抬进来,诸人往边上站去,让出位置。章漪也有些好奇,会换甚新名字,同江瞻云等都探身去看,须臾继续道,“大雁是六礼中纳征所需的聘礼,属于定情之物,原是由男方送给女方的。殿下说,她的婚姻特殊,是她迎你,你送不得,她按着现定的规矩也无需送。但世间夫妇有的,她也要有,也要你有。只是到底临时而来,时间太紧,大雁放出棚舍,就没有几只能凌寒起飞。她没射到,懊恼了一阵,只说明岁早些来……” 匾额按吉时挂起,外头放起礼花,诸人看着匾额上四个金色大字,虽不知为何取此名。但新物换旧,增添新气像,且这四个字读来神圣宏大,遂都抚掌捧场。 此间唯有两个人顿在原地,心潮澎湃。 江瞻云怔住,乃因看见了那副匾额上的四个字。 玉、霄、神、殿。 “这四个字你都认识,但晓得这会连在一起要怎么读吗?”周遭尚有目光投来,致谢奉上,薛壑率先回神与诸人还礼,之后想到她先前的问话,转头过来在喧闹的人群中低声问她。 江瞻云眼神发直,盯在那四字之上,手从袖中探出,想握一握他的手。已经碰上他袖角云纹 ,实物的质感刺激她神思,让她清醒。她松开五指,抓了一把地上他的影子。 然后压下直冲灵台的酸胀,恢复落英的学识,世人的认知,回他,“玉霄、神殿。” 薛壑又是一笑,没说对错,只是看她的眼神难得多出自得,甚至自得地挑了下眉。 “阿兄,我念的到底对不对?”午后前往上林苑,下马车入园前,江瞻云没有忍住,即便猜到,亦想验证,“晌午的匾额,我读的对不对?” “不对。” 薛壑让唐飞一行将马牵去马厩歇息,自己带她前往长扬宫,侧身看她,似在同落英说,殿下这会没告诉你了吧?就我知晓,你不知晓。 江瞻云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他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眉宇间是一股久违的少年气,风发,骄傲。开口时神色温柔又缱绻,“玉霄神、殿。” 午后日光强烈,江瞻云看得不太真切,依稀见他浓密睫毛颤过,带下一颗泪来。 但她听得真切,他喃喃又念一遍,就剩三字。 “玉霄神。” 第24章 两人从东道门走, 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未再言语。 直到行径大片草原,薛壑方驻足道,“明后两日你就在这处练习骑射。” 这处再往西去, 便是长扬宫, 江瞻云的别苑。 薛壑说话间举目眺望, 隐隐能望见楼台飞檐。她在的那些年, 总是隔着大片草原, 也能听见里头丝竹笙箫,觥筹交错;嗅得十里熏香,渭河涨腻。 起初, 薛壑还能在殿中应承,告诉自己她是储君,未来是天子, 有内侍再正常不过,勤政之外寻些乐子也无可厚非。但不知何时开始,他抗拒来长扬宫, 逢她在此饮宴, 他都借口不来。 其实来的, 他尚且记得自己职责, 当伴随储君左右。 于是就在这草原上纵马行猎,猎到一头狐狸, 想狐皮可以做靴子;猎到一头花豹, 可以做成褥子放在暖榻上;遗憾追了好远没能射到那只翳鸟, 翳鸟的眼睛名曰翳珀,及其珍稀,可制成珠宝,嵌于腰封之上…… 可是他鲜少穿狐裘类衣裳保暖, 豹纹制成的褥子花色太艳他并不喜欢,翳珀是王爵及其以上才可用的配饰。 薛壑望无边天际,回想年少,回想至今风干阴藏在私库中的各色猎物皮毛骨架,莫名笑出声来。 又想数年里,猎到或是没猎到但也追猎了许久的禽与兽,总也很许多,但却从未想过射一对大雁赠她。 自叹不如! “阿兄,“我以前听坊中的姐姐唱曲,‘故地旧游,相思难诉,弦音断处泪盈腮。回首却道九重天,玉霄楼,金锁夜不开。”江瞻云也在看天,闻他笑声,转头看他,问,“玉霄是在天上的、神仙住的地方对不对?” 其实已经明了,不过是想再听一遍。 “不是玉霄。”提及这两字,薛壑下意识还当在论育婴堂中新换的牌匾,解释道,“是玉霄神。” “玉霄神,是梅花的别称。” 他说完最后一句,神情再度落寞。 江瞻云也收了欢色。她想听好听的话,但这话要从他嘴里吐出,对他委实残忍了些。 一时间,草原上唯剩茫茫风声。 “事关殿下,莫再多论,就叫‘玉霄、神殿’便是。”薛壑谨慎,补上一句,抬步前往长扬宫。 行至宫门口,见得门前已经停有一驾马车,除三骑驭车是九卿应有的规格,车身无饰,盖顶无幔,唯车身前头垂挂一方令牌,上书一个“温”字。 “有人比我们先到了。”薛壑微微避过马车散发的气味。 扑面而来的气息带着难以形容的馨甜与幽香,摄人心魄。但若细辨,则能嗅出一点雄黄的辛辣味,白石英的土腥味,还有几缕温热酒水的劲辛气,凡能辨出这几味,便也不会被这等甜香气息慑住,只会远离。 因为这驾马车的主人,成日使用五石散,连着一应衣衫车驾都浸染其味。如今这般,原是算收敛了。 这是温颐的车驾。 他自三月里着服簪冠上了早朝,参与了当时的政务,便算正式领了九卿之首的太常职。 服食五石散是前朝权贵间留下的奢靡习性,本朝在文烈女帝时期曾被明令禁止。但后因其病,需以之入药止痛,五石散便又重现世间。实有商人以此暴利,又有政敌借此传帝王旨意反复,欲毁其名。女子主政本就艰难,文烈病疾缠身,朝政堆肩,便也未再严格禁止此物。 只颁布了一道旨意,凡饮五石散者不得入仕,凡为官者不得饮此物。 条文历经百年,时宽时严,几经更改。 但无论如何改之,温颐既入未央宫论政,温门又是天下学子之楷模,自是戒除为好。 近数月里,薛壑去看过温颐一回,闻他戒得很艰难。一开始医官收起了所有的五石散,又命侍者毁去了他五年中所用的一应衣物,换了全套崭新的。但他所食太久太多,根本禁不起这般釜底抽薪的法子,未到一月不曾戒去不说,反而数度自伤求死,最严重的一回刀刃已经割破脖颈,渗出血来。乃温松赶来,泣泪劝止,但依旧唤不回他一丝求生的意志。 彼时薛壑也在,只说容他试一试。 正值四月仲春,春光明媚至极,透过半开的窗牖照渡青年半边身子。他眼底乌青,脖颈血流,衣敞发散,人瑟缩着发抖,口中喃喃“关上,关上……” 他受不了强光,不欲看见日头。 五年来,每每饮药,便求长夜不复醒。 不醒来,就可以告诉自己只是一场梦,她没有死,他将她保护得很好。 “照你这样说,该死的是我才对。”薛壑拍开整扇窗,逼迫他迎向明光,又将人按入铜盆清水里,最后拖人至铜镜前,迫他观镜中青白如鬼的自己,“真想死,我这会就成全你,但你确定要这幅面貌去见她?” “对,该死的是你,本就是你的职责,可你却离开了她!”温颐似从清水中恢复了神思,从日光中汲取的力量,对着镜中另一张面庞生出恨意,“你……你现在还许他姓入主长乐宫……和那姓‘明’的同流合污!” 温颐披发覆面,只在凌乱乌发中露出一点眸光,叫人看不清他神情。他急喘了几口气,猛地一转身,欲要劈掌面前人,奈何连他衣袂都抓不住,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薛壑来他身前,三指钳起他下颌,“就你这样,还要妄议君上,欲阻我道,欲为她报仇?” 温颐在他掌中挣扎,得到更大的讥讽。 “他日青竹简上,史书工笔当如斯载:薛氏十三代嗣,壑,肃朝纲,定乾坤,官拜三公,位极人臣,续家族百年之荣光,固社稷无限之福祚,得天下誉。” 瞻云 第32节 “再有,温氏十三代嗣,颐,少时护主不力,累君身死。经年饮药,颓之,未几亡。含糠覆发,不复得见君面,天下笑之。” “你、你……”温颐满目通红,额上青筋爆出,却因手足无力,只得在他掌中扭曲。 偏他还在笑,还在说,“难道不是吗?你就要死了,史书本就是胜者所书。” “我要杀了你——”提气半晌,抠指于地,指甲劈裂,温颐嘶吼出这样一句话。 薛壑如闻笑话,收手松开他,却在他欲要抬首起身的一瞬,以足踩他背,令他生生折腰,只能匍于地,眼睁睁看着外头大片春光却不可触不可及,“痴人说梦。” 四个字,在温颐头顶炸开。 温颐彻底动弹不得,如困兽斗,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都在后背足间的重压下慢慢丧失。 如果他不曾用药,如果他戒去了药,即便是面对着弓马武艺上佳的人,也不至于半点没有还手之力,不至于这般狼狈,被羞辱至此。 “想杀了我?” “想给她报仇?” “我给你指条路。”居高临下的人将他踩得严实,吐话如施舍,“欲速则不达,你这般戒毒再两个月命都要没了,且择折中的法子,慢慢来吧。” “若连你都死了——”薛壑终于抬脚松开他,却依旧没容他起身,手扼他后颈,俯身附耳,“这长安城中,我要多寂寞。这广袤天地里,薛氏怕要高处不胜寒!” 扼颈的手挪去他面庞,轻轻拍一拍,伸出一根指头戳上他脖颈伤口,逐渐用力,将将有些止血的伤口重新渗出,染红他手指。 然后,低头吮了,复再看地上人,将血抹他面,带着无限嘲弄,“我闻用药日久,智退神散,你能听懂我意吗?你是温门最好的一颗苗子,没了你,你那些叔伯兄弟,你觉得他们能在我手中过几招走几轮,能撑温门几时?”唇瓣染着旁人的血,唇口张合间似修罗吞噬世人。 话落,再不等他言语,理衣拂袖离去,留他一个傲慢身影。 之后薛壑未再去看过温颐,只闻他相较之前稍微配合了些,也不再盲目急躁,虽进度稍慢,但使用频率低了些。 每月的三次朝会,温颐也如期来上,府衙去得少,但宣室殿的论政也能参与一二。 虽然在宣室殿中,他鲜少开口讨论,多的是将当日所论政务带回去,隔日方能想出一些应对的策论,明显是思维滞慢之故。但上呈尚书台的卷宗上,所书的内容紧扣论点,言之有物。 薛壑从堂兄口中听来,心下稍安。 本就是麒麟人物,心志尤在,便可期待。 …… 而眼前这辆散发诡异气味的车驾,便是温颐听取薛壑建议,择的折中法子。 这是一辆新的马车,原本只有檀木气息,并无半点五石散之气。乃温颐近日心思深重,神思紧张,那瘾便又上来。 他不敢食用五石散,只按照医官建议,将以往一次所食的十中之二的量由侍从带着,另备温酒一壶,待瘾上来,亦不再如寻常般将五石散兑酒服用,而是只饮酒,后嗅之,如此减量戒除。只是这日他心情郁结,实在难以自控,竟又要去夺药,如此药粉撒在了马车间,酒水又灌得急,最后恐自己舔食车中残粉,遂扔开酒囊逃奔离去。 这会提水捧巾过来清洗的数个侍从,其中一人被薛壑寻来问话,回答了其中缘由。 薛壑闻言松下一口气,才三个月,温颐的药量已经减至十中之二,虽受环境、情志之故还会有所影响,但整体而言是好事。 反倒是身畔掩鼻往后连退了两步的女郎让他诧异,“怎么了?” 江瞻云控制着想要扑入车驾的冲动,十根脚趾都蜷缩起来,指腹朝下,欲抠地挖坑,扎入泥中生根就可控制不往前走,直到拢在广袖中的左手以手上护甲将掌心刺破皮肉,疼痛刺激神经,她的注意力才从车驾散去,长长喘出一口气,冲着薛壑摇头,“就是、香的奇怪,冲鼻子!” 护甲又进皮肉一点,她便能少思一眼车驾,还能对薛壑扯谎编瞎话,“我们赶紧进去,这样大的太阳,我都出汗了。” 薛壑未曾多想,但见她面色有些发白,鬓边生汗,只当暑热之故,尚且不解,“上林苑在崇山之中,百花千树,最是凉爽之地,你怎如此怕热?” 说话间引她去了下榻之处,只说自己还有有事,晚膳时分过来寻她,言罢让桑桑领侍从侍奉她歇息,自己去寻了温颐。 虽说温颐如今戒除五石散效果不错,但薛壑终是忧心,实乃明日六月廿三乃江瞻云忌日,恐他又陷其中,功亏一篑。 且这次薛壑来上林苑,除了同往年一般祭拜江瞻云,尚且还有一事。 乃温颐相邀。 这是五年来,温颐第一次主动寻他。亦是他折断他风骨、对他极尽羞辱后,他站起来做的第一件事。 ----------------------- 作者有话说:晚上有个饭局,所以早点更,有点短,发个红包哈!明天争取长一点[撒花] 第25章 温颐在长扬宫并无专门的寝殿, 这五年间每回过来,都是居住在储君寝殿的偏阁景轩中。 按照文恬的说法,温颐也该有正经寝殿。 毕竟承化三十三年六月廿三的午后, 他侍奉储君歇晌, 已经名录卷宗。若无意外, 待夏苗毕, 他就该入明光殿后廷了。 薛壑第一次闻这话, 是在江瞻云死后第二年,亦是熙昌元年。 这一年六月温松来寻他,求他前往上林苑劝一劝温颐, 莫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应了。 于是便在景轩四面不透光的寝屋中,看见曾经名满长安的少年,规整鬓角已蓬乱, 乌发不簪冠;深衣袍裾生褶皱,熏香弥腥臭。 从来最重仪态的人,席地而坐, 衣襟未系, 皂靴虚套;双臂敞开, 一腿伸直, 一腿屈膝,背靠在矮榻上, 头悬仰着, 两眼空洞望向屋顶, 眼角残留一道泪痕。 熙昌元年,薛壑二十一岁,是来长安的第六年。其实亦是在这一年中,他才真正长大, 真正开始周旋在朝堂诡谲风云中。 之前的五年,回想开去,分明是年少好时光。 两厢对比,称得上“无忧无虑”。 彼时他既是出入漩涡,又是历经一年的丧亲刺激、朝堂浮动,其实很疲惫,思维都有些跟不上了。是故他劝得生硬、无章法、皆是让人听厌的陈词滥调。哪似今岁,他再次开腔劝他,已是翻手戴画|皮,虐身诛心信手捏来。 当年他一见温颐,心头便多一重愧疚,若他没有离开,是否温颐就不会这样? 原来他的一次任性,既累人身死,还累人生不如死。 他劝得口干舌燥,只盼温颐能站起来,盼自己少些罪孽。心中这般想过,一时竟再吐不出话来。 憋了许久,再启口,音色带了哀求,“到底怎样,你才能不饮这东西?” 屋中幽香弥漫,一点点钻入人的口鼻喉腔,蚀骨销魂,对于神经紧绷了一年的人,这会竟也生出贪念,想寻得片刻的放松。 但终究还有一份清醒刺激他,这是梦,是幻。只要走出这间屋子,外头明光普照,一切欢愉浮梦都会消散不见。真正有的是漫漫长路,风刀霜剑。 他想轻松些,想少背负一些,除了唤醒这人,别无他法。 于是,薛壑捧来一盏灯,陪在温颐身边。 六月天,屋中冰雾缭绕,熏炉层层扑香,那雁足灯上的一点火苗十分微弱,摇摇晃晃亮在两人中间。 他用手拢着,去护住它。终于它慢慢燃直了,不再扑闪,光线愈盛,逐渐照亮四野。 “你瞧它,像不像殿下……”约莫是屋内太暗,这点光线显得格外亮堂,他就想起了那个永远明艳逼人、光芒万丈的储君。 “知道你为何总惹殿下生气吗?”这日温颐总算吐出第一句话,他余光扫过那盏雁足灯,又嗤笑掠过薛壑,还是悬颅仰首的姿态,呵呵干笑两声,“因为你太蠢了……明明是日月之辉,你却说是萤烛之光,她焉能欢喜?” “焉能欢喜……”他口中喃喃,右手中不知从何处又抓到半盏酒水,轻轻晃着,晃出甘甜诱人的香气,勾魂慑魄,臂弯转过又要饮下,被薛壑一把拦住。 “焉能……欢喜?”他盯看眼前人,咬着最后两个字,似是不肯吐出。 两人间的那点火苗,因彼此骤然的动作带出的风,被扑得明明灭灭,跳跃在温颐混沌眼眸中,激出又一道泪痕。半盏可送他享极乐的酒水被薛壑夺下,洒出些许,溅落在两人的手背、衣襟、面颊上。温颐挣扎不过,只循着气息想要获得可以使人醉生梦死的酒水,直起的身子一倾,头砸在了薛壑肩上,手欲揪他襟口却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颓然就着他衣襟滑落,唯有口中喃喃回荡在薛壑耳际。 “她欢喜的,她不知怎么就欢喜了,那样欢喜,我从来没见过……” 他的手在地上胡乱地摸索,从身到心全是对药酒的渴望,最后攥住了地上柔软的氍毹,生出一点意志,语带哽咽,断断续续,“我、我可以不再饮,求你容我一事……你去和文恬姑姑说,把景轩给我……整个东宫后廷都是你的,整个殿下也都是你的,我就想要景轩这方寸之地……” 这一年,忙着处理储君的丧事,父亲的丧事,忙着应付君主更迭的动乱,出兵益州,镇守长安,领门人入朝堂,抢占权利,监察权,决策权,内政权,兵权……薛壑只觉得急、乱、慌、怕、累,唯独没有觉得痛。 便也不明白温颐怎会那样痛,痛得双目枯涸,泪竭血流。 他一双已经无法聚光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以为他不愿答应,便将往事重提,“我想要她,我就可以入尘埃、舍尊严,你不要的我要。” 上林苑长杨宫寸土寸地,你不要,不屑要。 就似她十五岁及笄宴的那盏酒。 你不要,我要。 我要。 思绪被拉得更远。 承华三十年,江瞻云十五岁。 太仆令起卦占卜,将储君的及笄礼定在八月十七。 初秋时节,天高气爽,枫烧成火,桂香十里。 天子主持嘉礼,亲自给女儿绾发,配笄簪花,圣眷无限。实乃及笄之后,他将放出尚书台一半的权利给东宫。这便意味着听政、协理政五年的储君,将正式驾临尚书台。 自古天子和储君之间有着天然的矛盾。 本来父如落日西沉,子如旭日东升,乃是生死交替、子嗣衍生的正常现象。但就是常人也无法坦然接受死亡,何论天家父子之中,还横旦着一名曰“皇权”的怪物,就更难以和平交接。 所幸承华帝历生死太多,握手所剩的亲情太少,算是看开了些。相比权力丧失更恐帝国福祚难续,是故不仅没有和储君产生矛盾,还一路铺开大道,倾尽恩泽,要朝臣和世人早早认其为主,俯首称臣。 他不仅在公事政务上给她照料和指导,甚至在她的私情内帏上也进行教导。 对于后者,他本不欲插手太多的。 薛氏子入长安已有两年,后嫔颇丰、真情假意见得太多的天子冷眼瞧出了少年的心思,摆明是郎有情、妾有意。但这近大半年来,却又看不明白了。据文恬的回话,莫说撤下那幅帘子,去岁小年夜两人大吵一架,至今还僵着。 问了女儿说无事。 传了薛壑说臣之罪。 罪犯何处? 又不说话了。 半日答一句,“臣不得殿下青眼,陛下不若贬臣回籍,容各自安好。” 这边哼声,“父皇,您把他贬了,让他滚回去,少碍儿臣的眼。” “请陛下成全。”少年跪下身来。 “父皇,您莫成全他。”女郎气势凌人,“您成全儿臣,儿臣不要看见他,要他滚。” 承华帝看了一会两个横眉竖目的人,半点没看到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反倒是品出两分打情骂俏的滋味,当下起身一手戳过女儿额头,一手拍过少年肩膀,摆驾走了。 但年少气盛,脸面最是一会薄一会厚的时候,僵着难免出事。情窦之火如苗,难忘也易流散。虽说天家不求情意,但若成怨偶也是悲剧,承华帝当即便帮了他们一把。 及笄宴设在明光正殿中,天子亲临掌宴,赐给两人一盏酒。 十五岁的储君,内帏已有不少人,枕叶沾露,一嗅识出气味,提裙挨近天子。 瞻云 第33节 “他那倔驴一样的脾气,不好吧。”难得的,心有颤颤。 少年储君的这份不忍让承华帝的目光也难得冷了一瞬,凝去薛壑身上再冷一分,回首又看储君,“上林苑那群内侍,你怎么就用得那般得心应手,欢乐无极?” 女郎的心在剧烈地跳,眸光几经扑闪,耳畔是天子继续落下的话语,“你若是公主,钟情一人无妨。但你是储君,动动心也可,生点情意也无妨,只是切忌情忠一人。且少生怜悯,少生不忍,半点不要生出软肋。” 江瞻云垂着眼睑沉默。 半晌方道,“儿臣想新婚夜再行周公礼。” “这本是自然的,也是最好的。”承华帝眼中敛尽了冷寒,浮起万水千山,世事沧桑,笑意融融道,“朕闻去岁寒冬,你去狩猎了。冰天雪地,冷不冷,可摔哪了?” 女郎抬眸,眸光中窜起一点火星子。 承华帝端来案上果酒,淡淡饮下,淡淡道,“风月中的算计也不是算计,情趣罢了。”说话间抬手指指一侧席案,示意储君坐过去,莫挨他太近。 江瞻云回来席案,冷眼看对面少年,无有一次与她视线对接,无有一瞬看她。 “去,将酒赐给薛大人。” 从来见她者,识她生母者,都言公主眉眼类母。但这一刻,她终于更像她为君的生父。 承华帝坐在高台,台下事尽收眼底,笑意欣慰。 …… 江瞻云这日下榻的是正殿西边的一处客房,她让桑桑给她备了一桶凉水沐浴,冲凉了体内蠢蠢欲动的欲望,压住久违的药瘾,方缓缓睁开双眼,从回忆中抽身,从木桶中踏出。 如薛壑所言,山中寒凉,她唇瓣有些发白,身子微微发抖。 “女郎赶紧将姜汤喝了,千万别着凉了。”桑桑心急万分,千防万防没防住一辆车架,惹出这一通病痛,“这掌心千万不可碰水,暑热天气,最怕引起烧热。” 江瞻云连灌了两盏姜汤,尤觉手足都有些知觉,热气从胸膛徐徐腾起,传至四肢百骸,终于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但心还是砰砰在跳。 大约是久闻温颐用药,这日撞见他车驾,便忍不住想起当年。 父皇教她爱人防人用人疑人,说是这四人可为一人。但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一人会喝了那盏酒,依旧拂袖离去。根本用不着她去防,去疑,去减少身心投入他身。 因为,他都不欲投她身。 那个时辰,銮驾已经离开,宴会也近散场,群臣陆续告退,席案上唯剩面色红胀、气血翻涌的御史中丞。 他已经没法如常起身,只见得对面少女挑眉轻笑,又是一副作弄模样,“走不了就歇在这,孤传人侍奉你。” 他唇口张合了数次,引得她忍不住至他身前细听,“你、说甚?”却被他一把拂开,怒目以瞪,最后跌跌撞撞离开,留她一个孤绝的背影。 同样饮酒的女郎头磕在长案上,很快鼓起一个包,她倒也未觉疼,反而清醒了几分。 清醒了几分的神思让她笑出声,他竟然将她扔下了。 她坐在殿堂中央,体内的酒气还在四下乱窜,埋在双膝间的头抬起喘了口气,又沉沉垂下。 有失望,有敬佩,有庆幸,有不满。 矛盾重重。 她眯着眼睛看那重身影湮灭在夜色中,那点撞出的清明终被酒意冲散,身上热一阵,凉一阵,重新抬起的面庞上扬起笑意,乃见得那人去而又返,“孤就说逞甚能?来来去去的,还不是回来了?” 她醉意朦胧,燥热难耐,对着那个模糊的轮廓招手,“过来,侍奉孤。” 檀香,苏合香,水息香,白芷香,伽南香……齐尚,卢瑛,宋安,杜衡,温颐……还有好多香,好多人,她记不清,记不全,更别说谁用那种香,谁忌哪种香。唯一确定的是,那个益州来的未婚夫,他不用香。 于是,辨出身下人,不是他。 那是谁? 她蹙着眉,坐在他身上细细辨了半天,眼睛睁大一点,终于唤出两个字,“师兄!” 这两个出口,她便清醒了大半。 她很清楚,即便贵为储君,有些人也不是随意可折取的。 譬如这个温门的嫡长孙。 折在手中犹如山芋烫手。 她将身下人打量一遍,又上下扫过自己,衣裳尚在,还来得及。 “师兄这会离开,孤且当这晚你从没来过。”她从少年身上跨下来,坐在床沿努力控着尚未散尽的酒意,深吸了口气,“孤让文恬送你,没人会发现你。” “还不走?”身后无有动作声息,江瞻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扭头还欲呵斥,却被温颐截断话语。 “一刻钟前,殿下分明要臣侍奉您,君无戏言,如何又出尔反尔?”他饮的是寻常的酒,但饮得有点多,起身给储君解衽的手也不够利索,但足够烫,足够长,隔她薄薄中衣而升温,将她体内已经流离失散的火星子瞬间聚成一团火,转瞬烧起。 “孤给过你机会了。” 少年被重新压下,谦卑不敢犯上,温柔承欢,尽心侍奉。 …… 翌日,江瞻云因为太累没有去政事堂,传令不议事,让他们都散了。 薛壑念着昨日那盏酒,今日从中贵人口中传出的“累”之一字便闻来暧昧。他心中腾起一阵恼意,带着酸胀、愤怒、嫉妒。但又很快平复,她是储君,乃自然事。长扬宫里还有那么许多人呢,她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去上一趟,他若连这也要气恼,纯属同自己过不去。然转念一想,这是在未央宫的明光殿,她应了天子大婚前不纳内侍的。那中贵人所言“累”了,难不成是昨夜忍药的疲累? 昨夜那药太烈,他都忍了许久,最后以凉水冲之,方熬了过去。她到底是女郎,身子骨单薄些,怕是真的不适了。 薛壑这般想着,过来内寝看她。 明光殿的人知他身份,无人会拦他。 于是,他一路畅通无阻,在距离内寝半丈地,看见温颐推门出来。 他穿着昨晚赴宴的衣衫,从来平滑不苟的衣袍上袖角生出褶皱,袍摆卷边翘起,他的唇瓣微微发肿,脖颈还有藏不住的印记,抬眸撞过来的眼神,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后轻轻垂下,缓步朝他走来。 薛壑顿在原地,待意识有些回拢,方觉这幅待他走近的姿态有些不礼貌,遂不知该先迈左腿还是该先迈右腿地上前迎了两步,但又莫名一股想返身逃离的念头直冲天灵,一下子又似木桩般杵在那处。 仅剩三尺地,温颐再不能走近,停下来同他拱手见礼。 薛壑丢了魂,拢在袖中的手和足一样,不知要作甚,还礼也不知。 昨晚,他踉跄离开后,原在外宫门口遇见温颐,那副样子是个人都能一眼看出是用了药。 他初时选择离开,觉被伤尊严有之,觉其任性肆意有之,觉不能轻薄有之,觉当在新婚夜再行礼有之。 但随药性发作,他想回去的。药性使然有之,为她也用了药有之。 这种暖情之药,忍着多少伤身,顺情而为反而好些。反正他们早晚也是夫妻,没什么大不了。 他在宫门口踌躇,遇见温颐,鬼使神差问该怎么办? 温颐说,“殿下是君,总要循礼的好。她任性,你更应当引导他。” 一袭话,醍醐灌顶。 为这夜中一面,几句话,薛壑此刻见温颐,杂陈无五味都散去,终剩一句“抱歉”。 “抱歉,她任性累你……不,是我的错,我不该走……” 温门传文,但近两代人中,一直往武职发展,温颐当下所领职位便是一千两百秩步兵校尉。 但明显有了昨晚一事,他武官的前程便到头了。 因入女君后廷,只能弃武从文,这种遗憾他感同身受。 “不必言抱歉,是我自己选择的。”温颐始终垂着眼睑,笑了笑,似鼓足勇气终于抬起头来面对薛壑,“多个人爱殿下,也是一桩好事,对不对?” 秋日天高,风大,在耳畔一阵阵响。 薛壑愣了许久,才确定听清了他的话。 江瞻云有内侍,他一直都知晓。但他从来没想过温颐会动情于她,只以为他们是单纯的师兄妹关系。毕竟,温松不仅一次提过,会亲掌温颐的婚事,为他挑选一门合适的姻亲。 怪不得,偶尔提及温颐的婚事,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只是听清了,确认了,薛壑的歉意就更深了。 自己弃武从文,所幸得遇喜欢的人,所幸可以和她结成夫妻。 那、温颐呢? 缓了许久,换他避过温颐的眼睛,吐出一句话,“还是我的错,你们青梅竹马。” …… 薛壑置身景轩之中,没有找到温颐,心中有些急切,出入两趟见到一个侍从,问,“可见过温大人?温大人去哪了?” 侍从道,“温大人沐浴后,说外头空气好,想一个人走走。两刻钟前出的门。” 薛壑闻言,一颗心定下来,坐在这处的矮榻上缓神。 神经放松下来,回忆层层侵袭。 他轻笑了两声,觉得世事荒谬。 他竟然对一个人同自己妻子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这般关切。当年他去帮温颐向文恬讨要景轩时,文恬就讥他,“薛大人,你真是该大度时不知贤惠,该小器时又偏要大方。” 前半句,是在说他自储君的及笄礼后,他便总不肯再赴长扬宫的一切宴会,频繁扫江瞻云的兴,劝诫的卷宗一日多过一日,吵架的次数一阵高过一阵。 后半句,说他做无用功。当下内侍全部清除出了长杨宫,他本可以一人占有这处处充斥她气息身影的地方,却非要割让一块,毫无意义。 他那会问文恬,“我为何要在她死后,占有这处?” 文恬已经不想说话,良久冷笑道,“那你为何要在她生前,不肯赴此地。” “你会后悔的,薛大人。”一手带大储君的掌事如他所愿,翻出卷宗,将景轩这处殿阁分给了温颐,压下掌印,落下名字。 之后五年,温颐几乎起居于景轩之中。 而他,后知、后觉、后痛。 但因温颐在,念他们青梅竹马,念自己是后来者,便极少来上林苑。 承华三十年八月,你的及笄礼后,你还爱过我吗? 薛壑从景轩出来,看天上振翅高飞、她十四岁未曾送出的大雁,喃喃问道。 * 江瞻云本在屋中擦拭薛壑给她练姿势的短弓,闻雁群过天,出来中庭仰首眺望。 她持着弓,引了一只没有镞的箭,摆开姿态。 是她习惯的侧立式。 双足开立,稍宽于肩,脚稍内扣,脚尖靠靶,身体和两肩、箭靶呈一直线。 瞻云 第34节 近看似翠竹迎风,远观乃青松傲立。 她这日穿了一身滚金薄纱曲裾深衣,纤要如练,袖摆在风中微荡,从后观去,乃山上雪,云中月。 我还欠你一份十六岁的生辰礼,待我回未央宫,重新补给你。 她举弓搭箭,对着雁群。 明明最开始想的是温颐,最后还是不可抑制想起薛壑。 “……殿下!” 一个声音在她后背惊惶响起,没容她辨出是何人,便已经扑来一把将她抱住。只是,明显来人不敢冒犯,不似登徒子死搂紧抱,施力不足,被她挣脱出身,反手抽了一把掌。 随巴掌声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声积威十足的“放肆”! 一瞬间,盛怒的人,唐突的人,正好赶来欲要解围的人,三个人都愣住了。 -----------------------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26章 江瞻云愣住, 是看见来人乃温颐。一别五年,再见竟是在这等情境下。 是他。 温颐愣住,是因为明明背影一般无二, 回首却是这样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不是她。 薛壑愣住, 无关谁是谁, 面前两人身份, 他都知晓。他只是震惊薛九娘的反应, 确切的说是落英的反应。 寻常女子被人如此唐突,甚至已经近身触及,当是惊惶躲避, 挣扎叫嚷。哪怕落英出身教坊,见贯恩客,无惧接触;又或者她生性刚强, 擅于反击;但无论哪种情况,多少都会受惊。可她回头,眉间是盛怒, 连带一声“放肆”, 带着时日深久的威压…… “阿兄!”江瞻云一声呼唤截断薛壑的思维, 提裙朝他奔去, 抓住他一截手腕,避去他身后。 隔着广袖衣帛, 薛壑感受到她失了分寸的抓握, 乃牟足劲攥在他腕间, 手背青筋凸显,指尖在战栗。他侧首看她,莫说脸色,连唇瓣都白了, 喘息更是一阵急过一阵。 一副十足受惊过度的模样。 “这是九娘?”温颐闻那声“阿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道,“在下唐突,实乃……” 他将后头的话压了下去,没再言语,只持礼向薛九娘作了个深揖,看着避在薛壑身后的半幅身影,心头浮起一个极荒谬的想法:难不成是殿下伪装的?是殿下回来了? 因为那个背影实在太像了。 可是当年那一箭,那个必死的环境,那后来寻回的一截残臂,又要如何解释? 是的,要如何解释? 薛壑被薛九娘的一声叫唤,一记腕间的抓握,重新击碎妄念后,心中亦这般想。何论,是他亲自操持的她的丧仪! “九娘,这是太常温大人。”薛壑侧身退开半步,拍了拍她的手一边安抚一边介绍,“这处久未有人居住,温大人许是乍见恍惚了,不碍事。” “是在下的错。”温颐持礼有节。 薛九娘没有回应,只深吸了口气,咬唇上下打量面前人。又转首看薛壑,眼中惶惶惊色还不曾全部退下,胸膛亦在阵阵起伏间。是当真被冒犯了,后知后觉而后怕,起了反劲。 “快见过温大人。” 薛壑不想再沉沦于像不像江瞻云的痴妄中,说白了,这人若是江瞻云,那么此刻见到温颐,即便因自己在眼前,她需要带着面具继续演下去,但也无需这般生分惶恐。她和他自小的情意,久别重逢,大抵装一装就迎上去了。 何须惊惶至此。 温颐已经前后两次认错,作揖的手至今不曾放下。她却还不还礼,已呈失礼,反为人笑。 “九娘——”薛壑扫除迷障,温声提醒她。 温颐自不会计较这些,只是心中多少失望,终究不是她。 他已经听到面前人的声音,再观她举止,相差太多。薛壑说得对,乃这处久未有同殿下一般年岁体型的人居住了。这日乍见,让他晃神。 “温大人好。”薛九娘终于莲步上前,福身还礼,“你的脸,九娘冒失了。” 温颐这才抬首,冲她笑了笑,“本就是在下不对,九娘不必挂心。” 薛九娘弯下眉眼,颊生芙蓉,轻轻一点头,露出一抹温婉笑意。 温颐目光落在她眉宇,看她一副敦厚柔顺的闺秀举止。 想起承华廿一年,他才八岁,随祖父伴驾上林苑,在此初见江瞻云。 那是夏苗开始的前一日,因祖父颇得圣宠,是故一应大事前夕,承华帝都会召之与其商量。 那场夏苗是驱逐匈奴、边地安定后的第一次狩猎,意义非凡。祖父遂早早随在天子身边,又因父亲身子孱弱,祖父出入都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培养。 君臣在营帐中谈话,他到底还太小,没有到听政的年龄,留在了外头。 他漫步走在林中,欣赏周遭景致,后来在沿河一处的凉亭中歇下。暑热天,他有些燥热,很想脱了身上戎装,但又不敢。 祖父说,入了上林苑参与夏苗,便如战事已至兵甲备战,当时刻披甲胄执利刃。 他抬首拭去鬓边的薄汗,捡了根树枝,在桌案默写典籍。 日头偏去,周遭凉爽了些,他昏昏欲睡,伏案睡去了。 “你是谁家的?”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仓皇抬首,揉眼慢慢看清面前景象。 先看到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马身高大,四肢健壮,毛顺而油亮,如同镀了一层月光。 之后才看到了马背上的小女郎。 其实女郎没比他小多少,实在是那匹马太大了,衬得朱袍红装的幼女似一团茫茫雪地中腾起火苗。 那样小,但又那样亮。 “能来这个地方——”她拉起缰绳,拐过马头,侧身同他靠近些,目光扫过桌案已经晒干所剩无几的字迹,“你是温令君家的?是他小儿还是他孙子?” 头戴七尾凤凰华胜,坐跨天马雪鸿,随侍禁军羽林卫,且出现在此地,温颐反应过来,当下起身拱手见礼,“臣温颐,随祖父伴驾来此,拜见七公主。公主金安。” “骑马会吗?” “臣略通一二。” “陪孤赛马。”女童马鞭指点,便有人给他牵来马匹。 沿河跑了一圈,他的马自然跑不过天马,落下还好几个马身。 小公主在河边等他,见他走近,扔他一个水囊,“你把戎装脱了。” 他接囊入手,才要致谢,一时僵下来,想脱又不敢脱,低眉敛目道,“臣承家训……” “傻话!你要是这会没穿戎装,轻装上阵,便少些燥热,最多落后孤一两个马身。这会是同孤赛马,温令君有话,让他寻孤说。” 小小一团火,燃烧在青草河边,随时就有被风吹水涌扑灭的风险,但落入他眼中,偏就越燃越亮,气势凌人。 她催马靠近他,“脱了,莫怕,稍后孤派人送你回去。” 温颐听话将戎装脱了,那是他头一回不听祖父的话。 心中忐忑、却也兴奋。 从八岁到十二岁,他能见到江瞻云的时候有很多,甚至不必专门跑上林苑就能在长安城中遇见她。因为她好玩,朱雀长街,金鞍玉马,她慢慢长大,龙首原上的太阳都被她抛在脑后,只能以日光追她披她身上。 祖父说,“若你实在喜欢,凭温门门楣尚公主,倒也不算辱没她。” 她也说,“上林苑那些都不行,那温氏总不差吧,权势也不小,温颐师兄就很好。” 十四岁的时候,她还说,“你为何要接受校尉职?你根本不喜欢武职。当年你在凉亭小憩,于桌案默书。写了一半兵法,后头却全是静心咒、风雅颂。你要甚,就要说,说了才能争取啊,真是这个姓害了你,温顺又温吞。” “臣的姓是臣的荣耀,殿下慎言。” “这会驳孤,你倒是凌厉,孤喜欢这样。” …… 从初见,她就是不是谦默温顺的性子,更没有过分毫温婉色。 温颐记得的,是她张牙舞抓的凌厉,一心七窍的聪敏,他想象不出那样一个人会将往昔气韵收敛的如此干净,做出从未有过的神情。 他的目光从她眉宇收回,只礼貌笑过,约了薛壑明日共用午膳。 “今日还有晚膳呢,为何不共用?”江瞻云目送远去的身影,直待他拐道走远了方开口道。 薛壑闻言蹙眉,“人家做东,你还要挑时辰。” “那你做东,今晚我们请他。” 薛壑眉头压得有些难看,缓了口气道,“明日是殿下忌日,没有今日聚膳的道理。” “我……”江瞻云一时语塞,顿了顿,将话咽下去,“我错了,阿兄莫恼。” 薛壑看她面色尤虚,唇瓣还没恢复血色,缓声道,“今日早点休息。” “女郎,您是想见温大人吗?”桑桑听出了端倪,待送别薛壑,回来房中,只悄声道,“可要婢子寻个由头给你去传话,或者我们去景轩附近转转?” “不必。”江瞻云捧了盏茶歪在榻上,慢慢饮了口,“孤问你,当年孤为止痛用了半年多的五石散,你近身侍奉,嗅得气味如何?” 桑桑揉捏小腿的手一顿,避过主上目光,“五石散需借酒水同服,之后弥香清幽,再变为甜香,盈满屋室。但殿下,你且莫提这污秽之物,不能想的。” “孤没有想,孤在问话。”江瞻云曲起小腿,从她手中挪过,“孤要听真话,不是好话。” 桑桑看空出的掌心,一下跪在地上,头埋得愈发低了,“使用五石散者,气息是幽香、甜美不假,但若近身细问,实有一股腥腐之气……但您……” 桑桑抬起头,“您已有近三年未用,早没有这股气息。婢子这会没有说奉承的话,句句属实。” “起来吧。”江瞻云指指小腿,示意她继续,脑海中几经神思转过,面色阴晴难辨,“孤有鼻子,只是借你口确定一番。” 她抬头从半开的窗牖望向无边天际,看风云诡谲,日落日升,又是一日。 廿三日,晌午在长扬宫祭拜,她落下两道泪来,薛壑很满意,暗道不枉殿下救护你一场。 她没有说话。 原是为阿母流的,告诉她自己终于回来了。 亦是为齐尚流的,抱歉累他枉死,让他没能寻到她。 这日,她的泪流得有些多,因为午膳时,竟是文恬前来侍膳。 瞻云 第35节 原来自她去后,文恬便一直留居在长扬宫。她领大长秋乞骸骨的俸禄,很是丰厚,座下有心腹二三,用在此相依为命。只是她鲜少出来走动,即便温颐常居景轩,也难见她面。 这日乃温颐百般请求,又值储君忌日,文恬方答应出来。 概因还是外姓入主长乐宫一事,文恬对薛壑的态度很不好,连带给薛九娘奉膳也只是按仪捧上,半点不看她一眼。 倒是女郎目光,从她眼角新添的皱纹挪到微霜的两鬓,手在袖中颤,迟迟未持箸,最后待她躬身离开,也没有说一个“谢”字。 恐泪流,恐音现。 文恬侍膳毕,尚留一侧,其余宫人侍从皆退下。 即是温颐做东,自是他先开腔,他没有迂回,直白道,“十三郎,你看看这个。” 殿中设三席,温颐坐东面西,薛壑和薛九娘同列坐西处。 文恬从温颐手中接来布帛,送到薛壑案上。 薛壑谢过,打开,阅过,神色几经变化,最后问,“你何来此物?” 布帛上内容,乃以血所书,寥寥数句。 【青州军贪污,兵戈无有精钢坞,储君知之而死,凌敖知而复仇。】 “诏狱令座下有一文书卫婴,乃祖父门生之远亲,在其审凌敖时,偷偷记下,冒死送与我处。”温颐目光不离薛壑,带了两分难得的锐利,“十三郎,我择此时,择此地,在文恬姑姑面前,将此物交给你,只问你一句,你非外头传言那般,你是早知此事,是在为殿下报仇,守江氏江山,是不是?” 此日,是江瞻云忌日。 此地,是江瞻云成长之地。 文恬,是照养江瞻云的堪比血亲的人。 温颐设赐宴,布此景寻他,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要他一句真话。然后,与他同行。 长路无尽,一个人真的太难了。 若有温门帮衬……薛壑捏着那份布帛,目光在血字上来回阅过,抬眸看向对面的青年。 青年继续开口,如他所料,“是与不是,我要你一句话。若是,我们同行。若不是——” “如何?”薛壑问。 温颐眼中窜起火星子,额角的青筋在跳,好半晌才平和了神色,“说实话,我没有想过第二种情况,我想不出第二种情况。我不相信,你若知道当年的真相,还会选择与明烨一行同流合污。你一定是知道的,如今我也知道了,要做甚,你说便可。” 薛壑很想寻人同道,温门自是最好的同盟,但这条路没法踏错一步,他低头饮了杯中酒缓神,伸手重新摸过布帛血字,默了片刻,抬头又看温颐。 温颐眼中满是期待,起身来到他身侧,握上他的手,“五石散我在戒,很快就可以彻底戒除了。过往五年独你辛苦,来日不会再让你一人。” 要不要和他交底? 薛温两门联盟,可谓事半功倍,叔父也不止一次提议过。 自己身子时好时坏,本就打算如若不测,便让温颐接手。 薛壑百转千回,终于将手覆上温颐的手。 温颐眼中眸光愈亮,“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不会辜负殿下,薛氏也不可能背弃江氏,我赌对了……” 薛壑看着他,一时间没有了后话,只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点笑来。 仿若承认了,又仿若是全盘否认,在笑温颐想多了。 “怎么不说话了?”温颐语带疑惑。 薛壑沉默着,尚未来得及回话。 忽觉面上淋漓水渍滑下,模糊他视线,乃文恬泼了他一盏酒。 “老身以为您见此物,当不会犹豫的,以为外头是瞎传的……” “姑姑莫急!”温颐上来劝阻还要扑打上去的文恬,“且听他自己说。” -----------------------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哈 第27章 殿中四人, 至此唯有一人始终未发一言。 便是薛九娘。 她初时不言,是因周身不适,一直在努力控制。 午宴设在景轩正厅之内, 温颐时常出入处。寻常人不觉有甚, 毕竟温颐如今已经戒饮百余日, 殿中陈设器物焕然一新。但她不同, 一点五石散都能勾起她的欲望, 不能挪动的撑地顶梁的雕廊画栋、长在泥中的一花一树、但凡曾久浸五石散的微尘颗粒,于她都是可饮可欢的致命诱惑。 所以,在文恬奉肴后, 她努力沉浸往昔,想生死离别,以此分散神思。后闻得温颐的话, 见他举止,心提上来,精力有了集中处, 对药的欲望稍稍减弱, 不再多想, 人安适了些。 她坐在薛壑下首, 离得不算远。文恬的泼洒的酒水溅到了她身上,几点在袖摆, 几点在脖颈, 几点在面颊, 还有几点湿在鬓发,从发簪滴落。 在这盏酒之前,她并不担心薛壑会交底。 五年了,他若想要寻温门同行, 根本不会等到今日。即便温颐因饮药撑不起事,但还有温松。温松乃三朝老臣,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真论起来,如今温氏当家做主的还是他。 但这盏酒泼来,江瞻云先是一股怒意在胸腔激荡,周身所有的血液都倒流逆行涌上脑门。她至今为止的人生都在高位,即便遇刺流落民间,亦很快聚集了心腹人手,高台发令,从未受过一丝侮辱。 遑论这般被人泼酒于面。 偏还不是专门泼的她,她不过是池鱼被殃。 那他呢? 他也是天之骄子,南地益州举一州十三郡培养出来的武可统千军、文可掌政台的儿郎,他受得了这般羞辱吗? 即便在一个月前,她已经知晓他以薛氏阖族的声誉换明烨的信任。 “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即便这首极尽讽刺的诗谣至今还在流传,此番出城来此,她还在城郊听到。 即便她知晓,为戏做全,外翁在大庭广众之下唾面于他。 即便她知晓,就在数日前,他入育婴堂,章漪埋了刀斧手欲取他性命。 …… 好多事,她都知晓。 但也只觉是为人臣者理所应当,甚至隐隐觉得他为人夫更活该如此。 心软之时,也疼过,叹过,照顾过他。但唯有此时此刻,几点酒水的溅落,让她生平头一次感同身受。 他的路,也不好走。 “不许欺他!”她豁然出口。 设席宴饮,人皆距案不过两拳,跽坐案前。温颐隔案握其手,文恬侍酒在案侧,是面南位北的位置。 江瞻云起身一步至前,推案空出位置,挡薛壑身前。温颐被案外沿撞到,手下一松空出掌心;文恬久为臣奴被这一声熟悉的呵斥声唬得心头一跳,正欲开口又见女郎眉宇颦蹙,一双凤目惊惶,秋水一样的眸子扫过这个,又看那个,愤意有余而威压不足,只再吐出一句话来,“不许欺我阿兄!” 化散了文恬的那点疑虑,转头将戏做下去。 但这个距离实在太近了。 她转身时肩膀擦过他胸膛,待能抬眸四目相视时,几乎已是贴胸而处。她感受到他胸口的温热,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只得尽可能仰首退身,但因屈膝的姿态,背抵在长案内沿。黄梨木的桌案,最是沉重不可挪,她退得艰难,不曾拉开距离。便只能继续艰难地从袖中掏出巾帕,给他擦拭额头水珠,面庞酒渍,湿哒哒的鬓角,还有已入耳中的酒水。 她歪过头去,呼吸喷薄在他脖颈。抬手的衣袖拂在他胸前,袖口冷硬的银丝织花划过他颊畔,水一样柔软的罗纱袖角摩挲他手背。而她三指指尖捏着巾帕一角,已经探入他耳中,正轻轻往一边卷起,再往一边擦去,罗纱轻薄吸水,很快汲干了七八。 遗憾她没有侍奉人的经验,无名指和小指上的护甲划到他后颈皮肉,转眼现出一道红痕。让她滞了动作,心头颤颤,余一眼在看他。 殿中点着香,置着冰鉴,寒雾团团,冷香幽幽。 薛壑在一阵细微的刺痛中回神,余光接了她一时不曾挪动的眼神。 实在过于亲近的距离,他看不见她身体,看不清她面庞,只看到她扑来一瞬的轮廓,之后是转身仰首的一双眼睛,再后来便是此时此刻她歪头在他鬓边的目光。 丹凤眼,秋水目,太像了。 甚至有一刻,他竟生出了一点“耳鬓厮磨”的味道。 所幸颈上划痕让他清醒,微微后退了身子,道一声“不要紧”。话落,他欲将人掩去身后,与温颐说话。 却见她动作先起,绕案而出,跽坐于温颐面前,仅两尺之地,开口言语,“温大人,你以此血书来问我阿兄种种,妾以为实在可笑得很。” “可笑?”温颐不解道,“何以可笑?” “你凭此书,便认为当今天子是杀害宣宏皇太女的凶手,认为我阿兄是在卧薪尝胆意图为宣宏皇太女报仇。如若不然,他便是背弃江氏的不忠不义之人,可对?” “难道不是吗?如果之前十三郎是被蒙蔽的,今日正好与我温门联手,尚且还来得及。若之前就知道真相。或者说一开始就是他离开殿下,放出口子,与人方便……”温颐望向薛壑,眼中难掩失望,多盈愤恨。 “温大人若这样说,我薛氏确实可疑。”薛九娘低低笑过,“但你温门也不清白!” “你说甚?”温颐如闻笑话,怒极反笑。 “我说你温氏一族也很可疑。我听说夏苗当日,您接替东宫卫尉职,掌东宫安危,上林苑柳庄亭范围内的一应安全事宜都是您亲自过目的。那是不是可以怀疑,是您将刺客放进去的。您温门早有不臣之心,扶明烨上位后,因薛氏得权太过,我薛氏女又要入主中宫,所以你是来替新帝探路的?亦或者,你是来离间我们君臣的?” “你……”薛九娘一席话,让温颐听得心惊肉跳,面色红一阵白一阵,乍听十分有理,细想又万分可笑,“我若是你说的这般,我这厢邀你们前来,将这等东西交于你们面前,就应先在四下伏好刀斧手,以防万一。但你且看看,你们尚有亲卫相随,我不过一童子,三两侍从,与素日无有差异!” “你、你们……”温颐失望至极,气得浑身战栗,血气直往上涌,最后定定望向薛壑,“我只同你说,只问你最后一遍,你是何心思?” 话才落下,却是整个人猛地僵住,目光垂下,见得脖颈处金光点点,竟是被一只簪子抵住。 乃薛九娘拨了头上金簪,欺身上前,扼住了他喉咙。簪尖锋利,女郎手下不知轻重,已经刺到了皮肤,很快现出一道血痕,血珠直直滚落下来。 “九娘——”这番举动,薛壑也始料未及,一时恐她伤及温颐,赶忙开口唤住她。 然薛九娘半点不欲和他说话,只恼意十足冲向温颐道,“你这人好没意思,如今天下祥和,又不缺你吃喝,一样的富贵荣华,你折腾甚!我学了许久的宫廷规矩,也看就要入宫当皇后了,且容你这般横插一脚。你方才说,你不曾想过第二种情况。我和你说,你该想的,便是如今这般。”说话间,那簪尖又入肌肤一点,一道血流划下来。 “九娘!”薛壑箭步上前,一手拉开女郎掩在身后,一手恐温颐反击施力拍开了他。 “温大人——”却闻文恬一声惊呼。 原是温颐压根没想反击,反倒是薛壑这一掌拍下去,让原就底子虚弱的人一下磕在案上。一时间,脖颈血流,口喷鲜血,全洒在那布帛之上,使原本血字愈发触目惊心。 温颐面色雪白,气若游丝,眼神涣散,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目光也不再抬首看薛壑,唯在血书流连,“薛御河,你到底心向何处?” “御河”二字,千金重。乃御皇城之河,方为“御河”。 薛壑闻言,背脊颤过,却也不急回应,只夺下女郎手中簪子,抬步来案前拿起那份血书,投向了日夜不灭的长明灯。然后转身撕了身上衣帛,蹲下给温颐止住脖颈鲜血,“不瞒你说,类似血书上的内容,我已经见过一次了,我不信。九娘说的对,陛下就要立后,我薛氏不会节外生枝,只盼天下祥和。至于我劝你,扶你,也不是为了甚同仇同道,实乃朝中需要人才,盼你归来。” 他将温颐的手挪去捂住伤口,拍了拍他肩膀,领着薛九娘离开。 * 本是当下就要回去长安城中,但薛九娘自出正厅,整个人脚步虚浮,呼吸困难,口干舌燥。绕廊行径中庭,尤觉丝丝甜香就要断绝,忽就奔去亭中灌了盏凉茶。她用得急,茶水一半洒在广袖上,就着上头温颐的血缓缓晕开。 瞻云 第36节 她目光所及,就要嚼衣吸水。所幸灵台还有一分清明,知道薛壑尚在,拼命忍了下来。 只盯着血色袖摆,抬眸看薛壑,“那、那个是温大人,应该不会有事吧?我能不能歇一歇再回启程?” “你也知他不是无名无姓的暗子死士,不是你能随意想杀就杀,想伤就伤的?” 薛壑走来她身边,他对薛九娘这日的表现莫说满意,简直是抚掌称赞。虽说他有过自己若倒下,便让温门接手的念头。但是他开口,是他主动。温颐来寻他,他就成了被动。两者之间,本质不同。是故几番思考,他最终亦是决定暂不和温颐交底。然打算回绝他的一刻,心中难免荒凉,这日否决了,或许意味着来日路再寻他,就更难得他信任了。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等时候薛九娘会冲在他身前,护他又定他心念。 他一直视己为棋手,她为棋尔。这日却陡然发现,不知何时,已生同袍之谊。 这条路,他已不是一个人。 女郎垂着脑袋站在他面前,像一个犯错了孩子,搅着十指。 “是我急了些,以后我不敢了。” 盛夏日头亮得恍眼,阳光像白玉般倾斜下来,渡满女郎周身。 她垂头掩面。 薛壑瞧不见她面容眉目,只看见她绸缎一样的青丝挽成发髻,髻上琥珀蜻蜓发簪轻轻振翅,一截雪白脖颈,两处肩若削成…… 薛壑往后退开一步,目从她身上挪过,又被地上影子慑住。 “阿兄——”广袖在风中微摆,江瞻云有些耐不住弥漫的气息,撑着抬起头。 薛壑迎上她的面容,点点头,“你去歇一歇,申时四刻我们启程。” 江瞻云回来沐浴歇觉,去了衣裳,远离景轩后,她神思恢复了许多。醒在申时一刻,四刻十分准时返回长安城中。 “阿兄,你想甚?可是在想没让九娘练马觉得抱歉?”江瞻云掀开帘帐,看着外头骑在马上忧色重重的人。 “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练马,只是独留你于城中不安心!”薛壑看她一眼,眉间疑虑仍在,神思一重,胸口那点憋闷和喉间的腥痒又席卷而来。 他的神思聚集在她午膳对温颐的那番话上。初时只觉是护他,如今细想,其实很有道理。他承认,当下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四大辅臣,他都有怀疑。但是温门是他一直不敢也不想怀疑的,但偏今日,有人竟与他想法一致,怀疑一致。 他不觉好,只觉毛骨悚然。 “阿兄——”江瞻云才要说话,忽被一阵疾来的马蹄声打断。 “薛大人,我家大人在风雨坡遇刺了,求您快去救他。”来人染了半身血,尘土满面,从马上跌下,被唐飞扶住,细看才辨出是温颐的侍从。 他因午膳一番交谈的失望,让医官粗粗止血包扎后,不欲与薛壑同处一处,遂提前返回城中府邸,原比他们早走了大半个时辰。 风雨坡在扶风郡境内,是上林苑返回长安城的必经之路,距离上林苑不到十五里,距离扶风郡府衙三十里,距离长安城五十多里,如此除了向求救薛壑,确实别无他法。 第28章 “刺客有多少人?”薛壑问, “功夫如何?” “目测有三十多人,大人抵了一阵,实在抵不住才来求您的, 求您快些!”来者喘息不止, “功夫、功夫……” 侍从不是府兵侍卫, 辨不出功夫高低, 更是难以看出是寻常兵甲还是暗子死士。 薛壑环顾四下, 这处已经离开上林苑五六里,送薛九娘回那处暂避需要时间不提,最主要还得分散人手。 他这处一共二十亲卫且都是益州军中人, 只要对方不是顶尖高手,救下温颐不再话下。但若对方也是死士,此战怕是艰难!原本他还有一支可以一抵十的精锐营十二人小分队, 若他们在,去半支支援都绰绰有余。奈何还在从益州返程中,不曾归队。 “薛大人——”温颐的侍从又磕了个响头。 “唐飞, 宁四他们如今到哪了?”薛壑也不理会侍从, 只开口问话。 “前日汇报的行程, 若是快的话今晚子时可抵达城郊。” “这个距离——”薛壑略一思索, 下令道,“你发信号让他们全速前进。然后你带两人走西壁山崖, 绕道去右扶风处, 就说太常遇刺, 请求增援。” 唐飞得令,当下发出一支五色花火,在空中炸开。 “林西,你领一半人手全速前往风雨坡, 之后以小组分批支援。剩余人手留在我处,保护女郎。” 林西当下领九人绝尘而去。 “我们这处就二十人,分一半去不顶事吧。还不如全部赶往那处,胜算大些。”江瞻云在马车中,对薛壑的部署只听了个大概。 “自然同去,只是需按梯次突袭,乱他们心绪。”薛壑言语间,已经催马车出发。 梯次突袭?—— 江瞻云坐在马车中,扶住车辕,恍然颔首。 梯头小而在前,分节往后,愈后愈大……这是行的兵法,攻心为上。 果然,薛壑留守马车,待林西的人手彻底消失了一炷香后,方发令让剩下九人分成两组,其中五人小组先行出发;再等这支小组没了影子,他方亲自领队同马车一道前行。 而先行的林西小队,催马走在最前面的只有林西和他的副手两人,原本大半时辰的路程仅两刻钟便已经抵达风雨坡,闻得马嘶刀剑声无数,待拐过一个山脚,见到已经血染衣衫、体力难支的温颐。遂点马背助力飞身杀出,一人御敌,一人护住温颐。 当下死尸五六为温颐所杀,有三人为林西突袭一剑击杀,剩蒙面刺客二十五六。这群刺客本已稳操胜券,却不想其人帮手来得如此之快。但念只有两人,倒也无惧,顿时合围举杀而来。 不料,未至一盏茶的功夫,又三人增援。 当下唯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的刺客面面相觑,转念又想对方总共不过五人,还护着一受伤之人,乃自己占了优势,遂继续围剿。 未几,仅过去半盏茶,又四人增援。 刺客至此心防破去大半,心有怯怯现出惧意。 实乃若是这九人一同前来,刺客便觉自己人手三倍于对方,不足为惧。但眼下这般,两人、三人、四人……明显增援的人数越来也多,速度越来越快,难保对方还有人手。刺客露怯,杀招杀意不足变得绵软。 林西经验丰富,一招识出对方心态,手势传令,全力厮杀。不过片刻,已经有人挑杀两个围堵的刺客,隐隐就要撕开一道口子。亦在此时,薛壑的那一半人手中的五人从天而降,两人助力彻底撕出一道裂口,容得护送温颐离开,三人支援,纠缠剩余刺客。 刺客剩不足二十人,而林西处只有三人受轻伤,还未牺牲一人,故有战力者十二,几乎已是一对一的局势。 温颐已经被人护下破开厮杀,行在最前头直往长安城去。刺客经过一阵激战死伤过半仓皇撤走。但恐他们佯撤再追,所以林西领人继续护送温颐,留两人返身迎候薛壑,给其复命。 此时夕阳西沉,已近日暮,薛壑一行抵达风雨坡。 一桥之隔,尚在桥的这头,不曾过桥。但依旧可以闻到空气中充斥鲜血的味道,夏日晚风吹拂,河边芦苇摇曳,漫天血腥,衬得残阳如火,比秋更萧瑟肃杀。 来人回禀的是好消息,足矣让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但江瞻云坐在马车中心神不宁,总觉不对劲,脑海中一幕幕都是那年在柳庄亭遇刺的场景。但又说不上具体何处有问题,只是太过熟悉的感觉,让她一阵接一阵心悸。 “女郎,没事了。”桑桑解开水囊奉给她,看她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可是听闻‘刺客’二字太紧张了,用些水压压惊。” 【“有刺客!保护殿下!” 温颐反应极快,闻“有刺客”时便直接扑向她将她护在身下。 温颐抱着她滚出数丈远,丝毫不敢停下,爬起拉着她一直往南疾奔。南地每隔十丈为平地,之后就会遇见下一个斜坡,如此经四个斜坡之后,再往下便是泾河。 温颐带着她直奔逃过三个斜坡,在最后一方平地因中毒而力竭倒下。 温颐说,“不知刺客有几人,不能这般干等。殿下将臣衣衫脱下,我们换……” 温颐说,“换了……臣现身,无人最好,若有人,臣引开他们后殿下自己隐蔽,等三千卫……” “快啊!”温颐催促她,“如果……最下策,殿下跳入泾河,泾河下游首个出口在镐赢县,那处也有我们的人……”】 承华三十三年的那场刺杀细枝末节汹涌而来,江瞻云攥紧了掌心。 温颐舍命救她,中箭中毒,赤城忠心,没有一点问题。 可是,如果她彼时没有随他一路奔逃,三千卫就可以更好地护在她身边。三千卫明明就在她身边,她为何要脱离三千卫的视线,陷入唯有两人孤立无援的境地? 譬如现在,明明薛壑带了二十余人,这会就剩了五人随在他身侧。 不对,只剩了三人。 只闻“嗖嗖”两声,才面对薛壑回话结束的两人后背中箭,直直倒地。 “阿兄小心——” 眼见第三支箭从桥上射来就要直中薛壑,江瞻云瞳孔骤缩,喊话出声的瞬间,薛壑先一步反应过来,“护好九娘!” 随他话出口,已从马侧抽剑格去那支暗箭,后几乎转眼的功夫从配合默契的亲卫手中接来弓与箭,点马背跃身避入树荫梢头,居高临下的位置,三箭连发,桥头三个持弓负箭的黑衣刺客齐齐倒地。 “过桥!”薛壑话音落下,跃身又换一个位置。 江瞻云在马车中,只见得方才他避身处的树梢轻摇,翠色流淌,其人如鸿又如玉。而待她马车过桥的片刻里,他又数箭射出,例无虚发。因他身形太快,不断变换射击位,对方根本辨不出有几位弓箭手。交战最惧弓箭手暗箭压阵,一时刺客心绪大乱,这处三个亲卫虽人数少,却也都是训练有素的拼杀好手。未几,就在薛壑连发箭矢的掩护下,护江瞻云的马车闯出了风雨坡。 箭弦裂帛声,厮杀声渐渐抛在身后,江瞻云一颗心慢慢定下来。 至今日,至方才一刻,她方明白,为何父皇要薛壑寸步不离她左右,为何世人会传薛氏子是大魏女君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前尚是他惊鸿孤鹤一样的身影,眼中聚起星星点点的光。 只是星光不长久,很快被忧患取代。 江瞻云的目光扫过外头护卫马侧悬挂的箭囊,眉心陡跳,“停下,快停车,阿兄得了几支箭?” “大人接的是属下的箭囊,乃全套箭矢,共八支。”一人回话,见马车停下,复又催促,“莫停,继续前行。” 对方刺客二十上下,尘满面,血加身,衣衫破损,显然不是同薛壑过招那短短时辰内所呈的模样,当是已经经过一场激战。 江瞻云回神顿悟,是前头伏击温颐的刺客,杀了回马枪来刺杀他们。或者压根不是回马枪,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要刺杀的分明是薛壑! 那么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刺客伏击在那处? 就算没有其他刺客,他远程射击再准也不过一箭一人,那至少还有十余刺客围堵他! “停车!”江瞻云蹙眉道,“你们赶紧回去助阿兄。” “我们得令乃护送姑娘入城。” 日头已经彻底西沉,天色暗下来,夜风呼啸,半山林木莽莽,枝叶森森。 江瞻云道,“这处已经脱离险地,且多有隐蔽之地,我不会有危险。反而是阿兄,刺客是冲着他去的,他乃处险境。” 三人无令不敢返回。 “他是薛氏家主,薛家军统帅,没了他益州五万兵甲群龙无首,即成散沙!”江瞻云厉叱。 三人终于面有些许松动,耳畔的厮杀声越来越低,唯有风声愈大,日光彻底落下,残月带着白骨一样的冷幽幽的光徐徐升起。 “都没打斗声了,你家少主死了,总得回去给他收尸吧!去啊!” 三人闻言,面泛怒色,眼生急态,历时调转马头疾奔而去。 “女郎——”桑桑紧抓她的手。 江瞻云心跳得厉害,明明已见人回去支援,却也难平心绪。她看着桑桑,从她的眼底看见自己模样,看见发髻上那只琥珀蜻蜓发簪,其实就是来时路上那枚碧睛蝙蝠簪。 来时路,危险只是潜在尚未至,她便已经生了杀他除他的念头。可如今……她环顾四下,夜黑苍茫,杀机四伏。 她反手握住桑桑,拍了拍她手背带她下马车,对着车夫道,“解下两匹马留给我们,你驾一马进城去。” 车马得令而行。 瞻云 第37节 江瞻云将一匹马给桑桑,吩咐道,“你走一趟扶风郡,传庐江来。” 桑桑颔首无话,却伸手要从主上身上取下披帛欲披己身。 “不必!”江瞻云意识她的意图,扼住她的手,“孤承诺过你,会让你带你父兄骨灰回长安,便不会让你折在此处。” 桑桑紧咬唇口。 “但若敢擅作主张,孤当下诛了你。” “婢子听话。”穆桑一双杏眼通红,玉带哽咽,翻身上马,喝驾急行。 江瞻云望着远去的一骑一车,前路未必安全,她不可能在没有护卫的境地里,独自回城。眼下,马车作她替身,桑桑去搬救兵,她留一马以防万一,如此方算得了几分真正的安全。 再视周遭,草中隐有虫蛇,林间或有刺客。她最好的去处唯有两地,一时逗留此地不要挪动,二是以足下为点至风雨坡的这段路途,因刚刚清道,不会有危险。然她两手空空,手无寸铁…… 江瞻云想了想,借夜黑风高,树影婆娑,避身遮影往风雨坡潜去。 脑中想着那处厮杀或许有残留的刀剑供她护身,心中在想缘何越近越无声,难道那人…… 统共一里半路,她且避且走,费了一刻钟,终于到了风雨坡山脚拐道口,避身在一处岩石后,手中握着一张捡来的弓。 有弓而无箭,便是废弓。但于她而言,即便有箭,也射不出去。这会握弓在手,全当一根竹棒,一个铁锤,聊胜于无。 她的这个视线很好,虽然月光稀薄,但尚可将风雨坡厮杀地延至“万民拱桥”一览无余,看个清晰。 ——一片尸山血海,尸体横七竖八,不闻活人气息。 江瞻云一颗心提到嗓子口,又待几息,又观几遍,确定无有活口,难不成薛壑同他们同归……她脚步虚浮地从岩石后面缓缓走出,贴着山脚可避身的地方,踏出一步,再踏一步,地上血流沾染她屐履,心不断下沉…… 忽闻桥下一阵寒鸦惊起,一阵兵戈撞击的声响从桥那头传来,打斗声时起时落,须臾又慢慢远去。 有激战,他还活着。 江瞻云四下扫过,握紧了弓,疾步追上去。走到石桥至高处,伏身蹲下,闻声寻找激战的来处。 在桥西头,有一人持长剑边战边退,有三四人宛如疯狗撕咬不放,持刀握戟追杀。 她看明白了,薛壑的人手都死了唯剩他自己,刺客亦只剩那四人。眼下他是在将他们引向上林苑方向,便是同返回长安城相反的方向。 但他明显体力不支,被一人踢中胸膛,险些跪地,却在曲膝一瞬打挺跃起一剑封喉,又以足踢尸身为遁挡住另外三人的击杀。 一时间,尸体横在半空,被同伴的刀、矛、锏戳出三个血色窟窿。 薛壑凝神敛气,长剑低沉,扫剑过堂,欲再无法一招击杀对方的境地下挑断他们足筋,削去他们的战斗力。奈何他体力消耗太甚,早就手足绵软打颤,方才击杀那个刺客耗尽他力气,这会只堪堪扫刺过一人小腿,尚未划对足腕的位置,更遑论伤到其他两人,待剑势落地,他终于再撑不住杵剑单膝跪地直喘。已是牙关酸软,汗淋满身,糊过眼帘,视线都不甚清楚。 但见血黏尘粘的一具尸身踢来他处,撞上他小腿,累他一激,却喘息不得起身。 是对方的试探。 而他因被撞一刻没有瞬息反击,落于擅杀的刺客眼里,便失了灵敏,已经不足为惧。霎时,三人举戈就要刺来。 薛壑撑剑起身,正要起势搏命刺出,却发现对方动作比他还慢,没有近身,也没与他兵戈相击。 实乃其中一人,被一支箭矢贯穿胸背。胸膛口,赫然透出一支带血的箭镞,血珠淋漓滴落,人在转身欲看来者何人时闷头跌下,失去生机。 然活着的人,无论是剩余的两个刺客,还是薛壑,都看清了。 石拱桥上,残月之下,有女挺立,一手在弓,一手在弦,尚是搭箭引弓的姿态。弦声铮铮还在回响,她的流云水袖在风中微微晃动。 薛壑最先反应过来,握剑提气,跃身从后头将二人袭杀。 而石拱桥上,江瞻云一身鹅黄深衣胸前晕开层层血色,似一朵花绽放在夜色中,全身血液因强行提气御力这会犹如倒灌直冲天灵,复又猛冲下涌,从口中喷出。 石桥栏杆低矮,她身形不稳,似鸟折翼,翻跌下桥。 恍惚中落入一个怀抱。 恍惚中看见她为君的父亲。 她偷偷躲过他凉薄叹息的眼神。 她知道—— 薛壑,这晚其实应该弃了他的。 第29章 日光极盛, 长杨宫东边的草原上,少年储君抓紧夏苗的尾巴,正在开一场赛马会。 此乃夏苗最后三日, 赛事已经全部结束。只是储君意犹未尽, 于是又增开一场。一时间, 东宫庶务总管太子詹事和长杨宫掌事如临大敌。 太子詹事道, “在明光殿中, 殿下很是规矩,从来有条不紊。臣侍主三年,所谓‘临时’那也好歹是提前两三日得到消息, 这会就一个时辰,要如何准备?殿下着的衣、骑的马、请的人、这赛事安排的警卫,赛上是否要医官随侍……还是劝住的好!在此地界, 劳掌事去劝一劝吧。” 长杨宫掌事道,“臣不才,侍奉殿下多了几个年头。但殿下那会尚是公主身, 是调皮任性些, 但没这样大的胆子和权力, 敢在夏苗赛事结束后自己又另开一赛的。这如今陛下都睁只眼闭只眼由她玩乐的事, 臣有几个脑袋去扫兴。还是赶紧吩咐下去,多只眼睛多双手伺候着才是。” 当下侍奉储君的臣奴中, 没有再比这两位品阶更高的了, 尚有一位平级比之他们更亲近储君的便是大长秋文恬, 但这会的难题就是她抛来的。 “多只眼睛多少手……”大长秋重复这话,眼中腾起一丝救命的光,另外两人亦回过味来,一同匆匆去寻薛壑。 少年正在马厩喂马。 因为骑术足够好, 他鲜少挑选马匹。寻常马在他胯|下也能被驭似飞龙,好马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按过马头,将饲料往它们嘴里送。 耳畔人语重重,寻声望去,草原西头汇集的人越来越多。有部分是之前赛事年岁不够无法参赛的,有部分是参与后早早被淘汰想要卷土重来的,还有部分如他一般因公务在身没空闲参与的。 他举目远眺,看见被众星拱月迎在人群中试马的少女,不由想起了数日前递给他的那盏茶,心道其实这人挺体贴臣属,竟还会专门补上这么一场赛事,也容他过过瘾。 就这么片草原,相比兰田山、以纯山等纵横几重山,出入群峰中,这处可谓小得可怜,堪堪够马儿跑开,当是无需他时时相伴,有三千卫足矣。 她不也催着要同自己比试吗,正好切磋一番。 少年浮想联翩,揽起滑落的衣袖,将最后一桶饲料倒入马槽,让它们别抢,训它们按序,又持铲分匀饲料,让它们慢些……这处的司马监连带下属当是未曾想到这位出身显赫的未来驸马,会爱马至此,亲临槽厩,躬身喂养,不分彼此。一时刮目相看,殷勤夸赞。 少年笑过,忽闻身后足音簇簇,似在喊他。转身望去,乃三位掌事满脸温慈来他身前。 日头偏转,草原上人越来越多,有人陆续来马厩牵走马匹,温颐过来时,尚剩两匹。 “十三郎,我帮你先牵过去,不然一会也被挑走了。你就只能等第二轮再参赛了。” 听听这话,就知晓三位掌事说得没错。果然是临时起意,没秩序,没安排,混乱无比。与其说是赛事,不若说是储君没尽兴,纯粹寻人来陪她骑马。毕竟能入这处直接牵马的,都是寻常能够亲近她的人。 原是他想太多。 少年眉间拧川,深吸了口气,“你都牵走吧,我还事,赛不了。” 他净手更衣,回来储君营帐,坐在左首席案传司马令、考工令、测路监、三千卫正副首领一应十三人入内问话,所幸这些基础的事宜都安排布置得尚可。但依旧没有放心,又领人出来亲自查马身,观路线,分派人手查验参赛者衣物器具,传医官查验诸人身体。 毕竟事及东宫,以上事宜已有相关属臣执行。薛壑主要做的是细化工作,如此参赛者已经没有问题,剩下便是观赛者的安排。 他传令下去,先是将参赛者进行分批安置,后按参赛者要求对观赛者进行查验。 待这些安排结束,江瞻云已经比试过两轮,第三回打马走过南面主帐,“你倒底赛不赛?一会太阳都落山了。” 女郎这日心情极佳,瞧不真切的鬓边薄汗似清露晕月,现于人前的一双明眸辉映万里晖芒。长睫上掀,如山岳让道,日光跃水,江海喷涌。水的洁澈、光的明艳、席卷少年身。 又抬手命侍从牵来一匹天马,清凌凌两字荡开,“快些!” 少年目光避过,直直勾落在天马身上,喉结滚了滚,对左右交代一番,翻身上马。 就这会交代的功夫,被拦在防线外观赛的人群多有高呼者。 “殿下像羽人若飞。” “羽人驭龙,殿下的马也好看。” “好看,雪一样白。” “我才开始学马,阿翁尽让我看书,我还没摸过马。” “我也是,殿下的马好漂亮,我也想摸!” “殿下,殿下朝我们过来了!” “殿下!” “殿下——” 人群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江瞻云策马往边上过去,持鞭点向靠得最近、试图要伸手摸她雪鸿的小女孩,“你是哪家孩子?叫什么名字!” “臣女穆桑,我阿翁是太尉。”女童福了福身,仰头看她又看她的马,一双杏眼滴溜溜转。 “是穆辽的女儿。” 江瞻云一贯喜欢胆大不扭捏的人,抬手三千卫让道,按过马头至女童身前,示意她可以摸一摸。 女童当下往前一步,伸手又缩手,实在雪鸿太大了,脾气也大,这会猛地一昂首,打出一个响鼻。 “你作甚?”江瞻云尚未反应过来,只当雪鸿闹脾气,手中缰绳没有全力勒起,拍了拍头安抚它。 却不料雪鸿丝毫没有停下,扬蹄一阵嘶鸣,似受刺激突然发狂,马头甩起,前蹄扬而蹬地,四蹄急飞。 江瞻云手中缰绳握紧已迟,又欲避开马前女童,何论她亦不过十三少女,骑的这匹成年壮马,原就不适合。当下马头被巧劲扯过未踩死穆氏女,已是她驭马精要。奈何雪鸿今日发狂,力气远胜平时,转瞬就要将她甩下马背。 太近的距离,三千卫矛戟受制;太快的速度,储君已经从马背跌下。 却没有触及暑热炙烤的地面,比她先着地的是年轻的侍御史。 数步之遥,少年在听到雪鸿喷鼻的一瞬便觉不好。正好是马侧位置,观得马面焦躁,当下断定要么是皮肉被刺那么就是口鼻被熏,如今情境下,训马定身已然来不及,储君和女童都有被马伤的危险,所幸少女马术不错拉离了女童处,如今只需护一个她。如此唯有以身作垫,给她减少冲击是最好的。 是故,江瞻云坠马下来,直接落入一个怀抱。她的背贴在他胸膛,手肘被他先一步抬起握在掌心圈来自己胸前,下身和腿也有半数被他抵住避过地上碎石,总之身体十中七八不曾着地都在他身上,尤其是头歪在他肩膀,侧首就能看见他面庞,听到他呼吸。 夕阳余晖下,少女到底有些被吓到,面色虚白地喘息看他。须臾回神,“你怎样,伤到哪里没?啊,背上有血……” “背上有血!” 隔了十年,相同的四个字回荡在他耳际。 唯一不同的是,十年后,他在石桥底下、河水涧中抱住她。没有当日草地上碎石硌身划肉的疼痛,但却有她口鼻喷出的无数鲜血。 夜色混沌,残月微光。 从跃身接到她,到落入水中,不过片刻时辰。但薛壑看着怀中已近昏迷的女子,蓦然想到十年前、他和江瞻云初识的第一年第一场夏苗马赛。 如果说,刺激他想起的是那相同的四个字,那么让他不断回想的则是怀中这幅身体的触感。 河水只没过他膝盖,他抱着她缓慢地往河滩走去。 脑海中一幕幕都是她举弓射箭的英姿,仿若神女天降,是江瞻云的模样。是江瞻云魂魄归来,附在她身,救了他。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将人抱得更紧了。 瞻云 第38节 待到岸上,举目四野,闻得马蹄阵阵,见得人影重重,扯出一点笑。 是他精锐营的十二人小分队快马加鞭赶到了。 怀里的女郎已经彻底昏迷,他单手持僵,腾出一只手揽住她,念及当下城门已关,他们赶去了东郊他的别院。 那处有杜衡在。 约莫十里路,马蹄疾驰,他将她抱得格外紧。 她的后背贴着他胸膛,头颅深深垂下,身体循马速同他时近,时更近。身体中沉睡许久的熟悉的感觉一重深过一重,甚至让他将忽略的那点触感都重新感知起来。 少女从马背落下,跌入他怀中。 乌云叠累的发间玉石粉淡淡的幽香缭绕,那是素日置她身侧闻不到的味道,寻常她之周身弥漫的都是龙涎香清灵温沉的气息。彼时入怀,很快便是浓郁的帝王香铺天盖地侵袭他嗅觉。在这重重恍惚的迷香之中,他感受了臂膀被她指头捏过至骨头的酥麻,小腿往上被一路按过时她手上的劲道,后是他起身她撞入他胸膛两颗心左右同跳的砰砰声,他的胸膛滚烫,她的身体柔软,她趴在他肩头,肌肤皮肉擦过并在一起,盛夏日光晒过可以融化彼此,水乳交融,而她还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带着急切和不安说“背上有血”……那、竟是他们一生最近的距离! 往后整整五年,至她死,他们都没有再这样亲近过。 别院到了,杜衡提前得了飞骑传讯,出来接他们。 “薛大人,您松手。”他欲接过他怀中人,语带急切。 然而薛壑整个人有些僵木,周遭点的灯火让他蹙眉避了下光,人有些反应过来,“快救她……” 他看着也伤得不轻,一身血。好在精锐营中有人行军医之能,查验后确定基本都是皮外伤,当下止血用药,只说多歇息待伤愈合便无大碍。 他没有去歇息,守在她屋外。 她不能有事。 他还要送她入宫,他们还有未竟的事。 他坐在偏阁候着,烛光轻晃,又是少年时。 他和她之间,最近的距离,后来还有一回。 乃自她十五岁及笄宴上,他错过那盏酒之后,他们之间便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她执掌尚书台,他代掌御史台。 论政时几多默契,论政后几多疏离。 期间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约莫又是一年,承华三十一年冬,他们的婚期定下,择在了承华三十三年的三月十八,按太仆令所言,乃结合他们八字卜卦,近三年中上上吉日。 婚期定下,成婚的各项事宜便接连而来。但因时间充裕,一应定下的东西、譬如婚服、路线、侍亲令等总是改了又改。 少府和宗正处的卷宗一次次呈给天子,再呈储君。父女俩讨论得热烈,有时君父又摇头叹气,少女跺脚坚持。天子身体不好,大致查阅了几回后,便不再多问,只说权由太女殿下决定便可。十六岁的皇太女起初还是兴致勃勃,但被少府和宗正接连追堵了两三回,忽就也懒得管了,和他们说循靖明女帝当时迎驸马的婚仪办即可。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某日明光殿政事堂论政结束,属臣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宗正多留了一会,问得是,“殿下庶务缠身,若遇纷杂处臣可否问一问御史中丞?” “薛御史就很闲吗?”储君的声音从帘幕后面传出,清晰落在还不曾走远的准驸马耳中。 薛壑忍不住回首,尚能看见晌午清风过廊,帘幔投出两幅身影。跽坐于大案前的女郎微微挺了挺身子,端正身姿,鹤颈纤纤。 他有一刻错觉,似她隔帘在看他,他们四目相对。 又一阵风起,她的声音从殿中传来,带着帘幕轻摆的空灵和飘忽,似隐隐含了一层讥笑,“御史中丞何时多了这重权力,能决定储君婚仪种种?” 他收回目光,转身低头走下阶。 她说得没错。 她和他的这场婚约,从来不满之处她可提出,决策之时天子点头,亦或者如当下这般,天子不理她便一锤定音,根本无需问他半分。 但是、但是即便循靖明女帝迎亲的礼,当年天家也曾问过驸马喜好如何、是坐宫车辇轿入宫门,还是骑马绕城行朱雀道? 从阶陛上一级一级走下来,他的头越垂越低,不知为何就这般生分了? 仅仅是因为那晚他丢下她走了吗?也不对,她不是那样的人。薛壑想不明白,又没有勇气去问,他只了解她一点,不知她全貌,恐得到更大的羞辱。 如同宗正闻储君话,也不敢再反驳,看挂了数年的帘幔,权当女郎情生又情灭。 然就在薛壑基本也这般认为的时候,她仿佛又给了他一点幻想。 转年五月,初夏日,她召他前来,问那方玉用来做甚好? 世人皆知,嵌七宝玉是益州薛氏祖传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 她这一问,许是碍于世代联姻的面上,但无论如何,薛壑觉得至少这婚仪诸事,总有一处是问过他的了。 他恭敬道,“可作成玉如意、玉璧、玉珑等物,或辟邪、或祈福之用。” “这些府库中多的是,古板无趣。” 女郎眨了眨眼,挑眉道,“孤用来作双项圈如何?一定好看!” 益州玉送到大内,从来都是被制成供上之物,示以威严庄重,到她口中竟成“古板无趣”四字? 薛壑缓了缓道,“臣还是觉得璧珑一类好些。” “孤就多余一问。”少女哼了声,抬手示以他跪安。 他也不欲争执,转身离去。 再起争执是在这一年十月,长安初雪,距离他们大婚仅剩五个月。 她又一次私下传他入明光殿。 他本也想去的。 原是闻她连日在御前侍疾,也染了风寒。兼之从这年起,除了内政庶务,军政也开始往东宫移交,她时常忙得少眠、或饮食不规整,太医署养生的方子跟着她的作息调整了好几回。 这日,又逢落雪。 内侍监来府中传他,他当下心跳就快了起来,“殿下病得厉害吗?” “奴才不清楚,大人快些吧。” 薛壑颔首,走时还不忘叮嘱红缨熬一锅黄牛肉粥。 午后歇晌的时辰,她自在寝殿之中。薛壑随内侍监匆匆入内,原是轻车熟路,但临近内宫门步子不由慢了几分。 他其实已经许久未入她寝殿了,上一回来,是遇见温颐那次。 他顿住了脚步。 “大人?”快他几步的内侍监转身看他。 “殿下一人吗?”他问。 “奴出来时是的,这来回间就不晓得了。”内侍监也是久浸宫闱的人精,回得滴水不漏。 薛壑扯起一点笑,觉得自己别扭又矫情。她召他,他难不成还能因人数多少而择来不来吗? 再者,不是自己想来探望她的吗? 难不成只许自己来,不许旁人来吗? 好没道理。 于是,抬步入内。 文恬说,“殿下歇下了,大人就在这候着吧。”说话间指了指那方他很久前睡过的矮榻。 “孤醒着,让他进来。”女郎瓮声瓮气,嗓子有些哑,确是染了风寒。 政事堂帘幔上的那副身影,明显单薄了不少。薛壑脑中回想,心道一会让黄门去趟府中候着粥,好了赶紧送来。 “好看吗?”江瞻云的声音拉他回神。 他抬起头,看见少女半卧在榻上,脸色不太好,但精神尚可,一双眼睛凝着神采,弯出新月模样。 她手中拎着一个白玉项圈,项圈下垂三个玉铃挡,是用他的赠送的那块玉所制。素手一晃,铃铛叮当作响。 “还有条小的。”足从锦被中钻出、抬起,脚腕间戴一副玉石足链,周围挂了一圈与项圈上形状花色一般无二,只是极细小的玉铃铛。 她病着,足上未着袜,人也清瘦许多,让人忘之生怜。 【不要赤足,天寒。】 话已经滚到嘴边,然见她手一摇,足轻移,响起一阵铃铛声,他便无端觉得不雅,隐带愤怒。既然都决定做此物,当时又不必假惺惺问他。明知他不喜欢,这会特意与他看,又是何意? “不好看。”他吐出三个字。 江瞻云抬眸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玉给了殿下,自有殿下做主,臣的感官不重要。”他不知道在气甚,话语愈发尖锐。 “对,你不重要。”她从来如此,让过一回若不识趣,便得受她连本带利的反击。 “于公,君上臣下,君贵臣轻,君上一锤定音臣下安敢有异?臣下当然不重要。于私,君上内侍充盈,恰似繁茂丛林,何差臣一人,臣当然不重要!” “薛壑,你脑子有病是不是,发什么昏?说得什么胡话?” …… 那一架,最后以她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告终。 她一边咳,一边让他滚出去。 他见她咳得面色发虚,冷汗覆在额上,脚便再挪不动。 文恬进来一边抚背顺气一边劝,但哪里劝得动,少女咳得嗓子发哑出不来声,时值宫人奉茶给她,她连茶带水砸向他。 他没躲,霎时额角血流和茶水一起滑滴下来。 少女愣住,他低眉。 唯有太医令更忙了。 …… “薛大人,你来!” 杜衡满手血渍,从屋内奔来唤他,一路引他入房中,边走边道,“在下已查女郎伤势,所幸胸膛箭伤只是外皮裂开,内里缝合处尚且完好,不曾崩裂。但新生长起来的皮肉分裂,那样多的鲜血流出,是个人都耐不住痛。在下给她止血撒药,她挣扎不停,汗湿满身,一人上不准药,包扎不牢。当下无有女侍在侧,只好有劳大人!” “快点,大人。”杜衡心道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薛壑没有迟疑,坐来榻畔,从后抱住了她。 她上身衣衫褪尽,后心一颗梅花胎记,前胸旧伤处往左还有一朵梅花痣,比后心稍小,尽落薛壑眼中。 非礼勿视。 薛壑闭上眼将她箍住,熟悉的亲近感再次升起,手便箍得更紧,她没有穿衣衫,那点久违的触感就愈发真切……薛壑无奈睁开眼,看她面容,辨清此人非彼人,然后别过脸去。 杜衡上药毕,给她包扎,人在薛壑再度怀中挣扎。一双足从被褥中探出,薛壑余光尽览。 那一瞬,怀中的点点感觉,入目的一双赤足,令薛壑如遭雷劈。 后来,他们还有一回亲近时。 瞻云 第39节 就是玉成铃铛响那日,她手摇白项圈,足戴细铃铛。 他在她床榻,若肯低头便可触她双足为她穿好袜。 这一生,连带她长智齿时他抱她上榻,统共三回。 “薛大人——”杜衡见他眉间哀痛,不明其意,只安抚道,“眼下女郎暂时无碍了。但在下只精于调香研粉,医术不算精通,救治得勉强,喂以五石散兑药让她缓减疼痛歇下了。明早天一亮,且赶紧回城,让城中名医查她是否还有内伤,可是伤及脏腑。” 薛壑闻声望向杜衡,反应有些缓慢,半晌才将怀里的人放下,“多谢。” 他僵在原地,也不离开,杜衡喊他也不应,最后实在支撑不住,近鸡鸣时伏案昏睡过去。 天亮启程回城,半道遇见桑桑。 桑桑传话庐江,原比精锐营晚到半个时辰,本寻得心急如焚,后半夜时得杜衡药童偷偷传信,如此庐江领人返回,送桑桑于城门口,只回薛壑说是为女郎引开贼人,又躲于此处。 薛壑精神不济,不疑有她,让她继续侍奉薛九娘左右。 回来北阙甲第的府邸,薛壑一直留宿向煦台。实乃城中医官说了,薛九娘虽有内伤但好在不重,若能在四五日里醒来,加以调养尚可补回根基,若是睡久了怕是不好。 薛壑便守在了此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为何会在石桥接住她的一瞬,回忆起那年赛马场上的一幕? 为何在榻畔抱她箍住她闭上眼的瞬间,脑海中全是那年她长智齿疼的痛哭模样,还有后来她拎起项圈在卧榻咳嗽不止的身形? 他闭上眼,身体直白地告诉自己,他抱得就是江瞻云。睁开眼,这世间只剩她衣冠冢。 他留在这的第一晚,入房中看依旧昏迷的人,伸手触到她面庞,滑去她耳鬓,手指触到了面具边缘。 时值桑桑进来,打断了他。 他道,“左右她昏迷着,把皮具掀了。” 桑桑咬着唇瓣哼了声,俯身慢慢掀起皮具,转身恭敬道,“掀好了。” 薛壑站在一旁,看见一张左半边被烧伤的面容,是他当年在香悦坊看见的面庞。 “照顾好女郎!” 他走出内寝,回去偏阁躺下。片刻起身落了帘帐,两眼盯看帐顶,不知何时侧身盯上了落下的帐子。 他肩头有伤,不能侧躺,更不能压着那只手。但他浑不在意,伸出手,摸着帘帐,摸到她。 梦里有她。 他反反复复地做梦。 醒来又去看她。 第三日晚间,林悦满目笑意赶来回话,说她醒了。 薛壑闻言,松下一口气,对镜理衣正冠,过来看她。 廊下烛台,屋内灯盏,已经全部点起。 薛壑顿在门外,看投在窗牖的影子,伸手抚过。闭眼又睁眼,推门入内,看见一幅侧影,看见她转过头来,与他微笑。 不是她。 他没有说话,也以笑回她。只是长步上前,从桑桑手中接了药盏,坐在床畔的矮凳上,“我喂你,桑桑出去。” 桑桑心有余悸。 江瞻云冲她点点头,她只好返身出屋,轻轻阖了门。 屋中一阵静默,江瞻云掌心潮热,低声唤,“阿兄。” 薛壑不说话,将药慢慢喂完,搁下碗盏,眉眼始终低垂,也不说话。 “阿兄!”她又唤一声。 能不能不唤我阿兄?我……” “那我唤甚?” “你别说话。”青年有些恼,语气不耐。 “对不起,你伤成这样……”又半晌,他抬起头,双眼通红,“可是,我真的太想她了!” 所有的清醒都破碎,所有的挣扎都徒劳,江瞻云被他高大的影子笼罩,无处可逃。 御河。 两个字滚在唇口,缓了许久终不敢看他神情,亦是避面垂目,“我要睡了,阿兄请回吧。” 薛壑应得很快,她说的是对的,要感谢她这样说。 薛壑站起身来疾步离开。 至门边忽停下。 他身上有伤,不宜快行,似停在那处忍耐。但实在没必要一步之差,留在这屋中;完全可以忍几步,走出房、走出府,然后扶着北阙甲第的朱墙,一步步回去自己府邸。或许会倒在半道上,或许在踏入府门的一瞬丢盔弃甲,但绝不至于在这处,将伤口展示人前。 所以,他停下,要么不是因伤不能行,要么是实在忍不住了。 江瞻云不知何时抬起的头,落在他后背开合不定的肩胛骨上,看夏日薄衫被带出一层细微的褶皱。 年少时,两人争吵,他气得拂袖离开,她在身后呵他。总能看到这幅样子,然后看他不得已回首跪下,向她持礼退行。 这一刻,江瞻云很想看他回首,但不敢唤他。 却见他自己转了过来。 没有四目相对,没有吐话艰难。 他低着头,话语簌簌,“承华三十一年冬,殿下筹备我们婚仪的时候,一开始她很积极,很开心,后来不知为何就不高兴不愿搭理了,只将婚仪种种都丢给少府和宗正。像对待一场她以往不曾参与过的宴会,初时好奇,了解后觉得无甚乐趣,就不管了。可那是婚仪,是我们的婚仪……我猜是她公务太忙了,是很忙,她都瘦了。但肯定不是这个缘故,这是我用来骗自己的。” 他说完一袭话,许是真的身子乏力,头埋着无力抬起,须臾又道,“整桩婚仪,她一共就问过我一桩事,问那方玉制成什么好?结果我俩又吵了一架,我说的她不喜欢,她制出来的我不想看。益州玉上供大内,从来都是作圣物瞻仰,我不知她为何非要做成私物。想了许久,后来有些想明白了。” 薛壑终于抬起头看卧榻上的人,“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桩婚事,所以寻了这处要我知好歹。”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薛壑还有一点清醒,知道面前人不可能回应他。 这样私密的事,江瞻云不会随便与人说起,她大概会与长辈庐江说,会与情同姐妹的前太子妃常氏说,会与一手将她带大的文恬说,会和她真正心爱的人……多来不可能同落英说。 可是庐江生死未卜,常氏在深宫,文恬厌恶他,他没法问她们。剩一个温颐,他不要问他。 所以,他只能和面前人说,问面前女郎。 他如果不说、不问她,他就只能去问江瞻云。 他很想去问问她,和她说说话。 吵架也无妨。 在频繁想起她的这几日里,他已经动了这个念头。 但他不可以动这个念头。 他就只能来问她。 他热切地望着她。 江瞻云闻话道最后,只觉眼前发昏,将将恢复知觉的身子又要重新晕厥,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殿下都想着射大雁给你了。大雁,你知不知道是甚意思?” 薛壑愣了下,很不满意地摇头。 “那是她十四岁的时候,十五岁及笄礼后就都不一样了。她确定了她喜欢的人,而我不知好歹插在他们中间,注定收不到大雁。” “可是又怎样呢?兰台太史令落笔,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十八,朱雀门开,宣宏皇太女迎薛氏子,壑,结为连理。史册盖棺论定,我们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薛壑神色几经变化,眉间的那点虚弱被戾色取代,朝卧榻上的人走去,临到榻畔俯身扼住了她双肩。 他走得太快,伸手又急,用力又甚,肩头的伤口很快裂开,渗出血来,晕染衣袍,。 他扳过她肩膀,逼视她双眼。 到底是命运的馈赠还是惩罚? 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举止同她如此相像的人来到他身边,让他欢喜、愤怒、挣扎、让他在当下如此紧要的时局里还在缅怀爱与不爱。 珍贵吗? 可笑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型的轮廓,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就是她。 就是她。 他腾出一只手,捂住欲她欲张口言语的嘴巴。 只要她不说话,只要他不看她旁的地方,就这样对着一双眼睛。 面前人就是伊人。 他就想看她一眼。 就一眼,足矣。 薛壑用力地看,拼命地看,看见了女郎眼中的自己。 忽然有些被吓倒。 病容不整,神色癫狂,眼神混沌,眉宇间全是放纵、贪婪、萎靡,取代他坚持许久的理智、清明。 这是不对的。 这同服侍五石散有何区别? 会越陷越深,会不可自拔,会蹉跎时光。 再者,看一眼,又如何? 她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对他笑,对他怒,对他横眉冷眼,对他……落下帘幕。 青年满目通红,水雾氤氲,浑圆的泪珠漾在眉睫,硬是没有落下。只有一声轻笑出声,带着自嘲与辛酸,将手从女郎唇口放下,从肩头松开。 瞻云 第40节 他缓缓退开了身。 伸手握住床榻金钩,将两端帘帐放下来。 隔绝彼此目光。 然后一步步往后退去,退到他可以完整看清她轮廓的模样,抬手在虚空抚摸那个身影。 就贪这样一点点。 他的手抖得厉害,但比不过嗓音的战栗,“那晚我不走,殿下就不会死,我们就是夫妻了。” 史笔刻在青简,是他自欺欺人。 门启门合,满殿烛火摇曳,人早已离去。 江瞻云保持着干坐的姿态,许久才有些回神,感到手上濡湿,垂眸见一滴血珠在滚动。 是他崩裂的伤口,他的血。 她看了一会,抬手将它慢慢吮干了。 第30章 六月廿三风雨坡的刺杀, 很快就上达天听。 论时间,这一日是宣宏皇太女忌日,日子特殊。 论地点, 是从上林苑回长安城的必经之路。 论刺杀对象, 乃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和九卿之首的太常。 是故, 廿三遇刺事件发生, 廿四廷尉和京兆尹晨起没来得及上府衙便直接传人领兵奔去事发地查询, 廿七日御史台的卷宗上了天子案前,三十早朝御史中丞于未央宫前殿弹劾右扶风。 弹劾其当日救护不及,不当。 【臣闻右扶风有治安之责, 乃负责捕盗贼、掌军事。然廿三当日御史大夫谴人前往右扶风处请求救援。右扶风接讯乃申时三刻,月升而未至中天,若是领兵赶至风雨坡, 三十里路至多一个时辰尔,然却临近子时方至,延后一个时辰有余。如此效率, 实在有怠‘捕盗贼’‘掌军事’之责。夫三辅之地, 乃皇舆所属, 官员出入竟公然遭遇行刺, 此非御史大夫和太常个人之安危矣,实乃朝廷威严受损、国法纲纪遭辱之兆。右扶风身负地方绥靖之责, 却玩忽职守, 其罪难辞。故而臣冒死恳请陛下, 一、罢黜右扶风官职,下狱治罪,以儆效尤;二、速选忠勤干练之臣接任右扶风,整饬吏治, 简练兵马,加强境内治安,以安民心。?】 廿七日御史台上奏的卷宗如实写。 明烨得此卷宗,第一个念头乃保住右扶风。 首先,如今九卿之中虽有半数投诚于他,但右扶风孙筱和左冯翊钟毓最属忠心。此二人乃在他尚未登基前,便同杨羽交好,为其传递京畿风向。 其二,朝中精钢坞的锻造使用,就在扶风郡所辖的三个县内。承华三十二年,若非宣宏大刀阔斧调查朝中贪污案,内精于私探,外慑于贼寇,孙筱差一步就可以得到精钢坞的秘方以图暴利。 其三,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并称京畿三辅。京兆尹掌京畿内行政,负责户籍、治安、赋税等,另掌刑狱审核权。右扶风与左冯翊则分掌京畿外长安东西二郊之行政,同时另有掌军之权,素有“羽翼京师”的象征。 当下京兆尹态度中立,明烨在三辅之中得其二,如此重要职位,不舍丢弃一处。 是故,眼下闻御史中丞朝会弹劾右扶风,当即道,“卿上呈之卷宗,朕已阅过。传右扶风禀,悉知当时得讯乃临日暮,为安全考虑,特派臣属前往武库领取兵器,奈何城门已关,又再通知城防校尉。待至武库,因卫尉前年修正了武库令,领取时程序增多,如此来去确实费时颇多。自然,右扶风当分兵两处,一处增援,一处领兵器,双管齐下,此乃他确有办事不当之过。朕问过廷尉,罪不至于罢官。” 明烨所言确实有理有据,更甚至将掌管武库的卫尉薛允带了出来,只待御史中丞追咬右扶风不放,便着人将以“武库所修条纹繁琐,用时不便为名”将薛允拖下水,虽不至于有多大的罪名,但足矣把水搅浑。届时薛壑要么保薛允官职,双方便各退一步;要么弃薛允换来旁人,彼此各失一子。然他尚有和薛九娘的婚约在,薛壑顾大局便只能以和为贵。 这日早朝御史大夫和太常因伤休沐,皆不在场。明烨如此盘算,目光跳过空出的位置望向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昨日午后卫尉特来御史台秉承前后缘由,是故御史台在昨日闭衙前,已经重修卷宗,待今日朝会散,廿六日的卷宗将被追回。所谓“右扶风救护不及不当”之弹劾,乃我部不察之举,御史台参与此番联名的包括臣在内的十二位官员,皆应受罚。按律,首当书文呈卷还其清白,以复名誉;其次,八百秩以下御史罚俸三月,八百石及以上官员两年内只可评级调动,不得升迁。” 他话落下,一众侍御史、御史长史齐齐执笏出列,躬身跪首,“臣之过,甘愿领罚。” 明烨见状,大悦,只说人非圣贤,知错能改,无需……他话至一半,笑意退去,问,“那御史中丞今日弹劾右扶风,又是所谓何事?” “臣为‘扶风郡治下不严,右扶风监察不当’以此弹劾。” 御史中丞道,“当日御史大夫与太常两位大人在风雨坡遇刺,根据两位大人口述,以及廷尉和京兆尹隔日查办,确定刺客有三十二名,虽难辨功夫路数、形貌体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此众人个个武功高深,且同时出现于风雨坡,绝非一时可召,定是伏击许久。三十余人的伏击,右扶风管辖治下竟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落其眼中,且这处还距离上林苑不过十五里,乃宗亲高官出入处,素日就该重点防守,往来巡逻。但凡有此作为,御史大夫和太常遇刺就不至于这般突然。” 御史中丞话至此处,余光瞥过已经薄汗涔涔的右扶风,顿了顿继续道,“右扶风所辖二十四县,风雨坡所在的槐桩县乃上林苑之门户,重中之重,发生如此刺杀事件。追其根由,不在事后,乃在事前。” “陛下——”廷尉神思转过,几欲抚掌称叹,当下接话来,“若按御史中丞所言,臣觉得此事尚可查,许是有人故意放贼寇入内,按此线索,臣提议可三司联审彻查。” 御史中丞嘴角浮起一抹笑。 左冯翊钟毓得明烨眼神暗示,赶紧接过话头,“臣以为御史中丞所言在理,风雨坡遇刺罪在开端,监察不力。但廷尉所言人为故意,臣私以为满朝文武,其心昭昭,不至于此。” “臣赞同左冯翊之见。”太尉杨羽出列到。 “臣亦赞同。”内史出列。 “臣亦赞同。”少仆令出列 …… 殿中站了十三人都附议左冯翊,但见第十四人出列,乃卫尉薛允,亦赞同。 至此殿中静了片刻,一时未再有人站出。 日光慢慢偏转,右扶风孙筱鬓边的汗珠缓缓话落,滴在殿中地砖氍毹之上,很快晕开,消失不见。 孙筱已近天命,在这一刻算是有些参透天命。若他认下“监察不力导致贼人刺客入郡”之罪,则说明他能力有限,态度不端,失官可保命;但若他不认此罪,则如廷尉所言,是否是故意放刺客进来刺杀,“故意”二字微妙,“在上林苑处刺杀”更是微妙,届时随便一顶“犯上”的帽子扣下,莫说官职便是命也没了。 而且此间,薛允也附议,便是薛壑之意:只要他的官可容他命。 孙筱缓慢地阖了阖眼,跪下身来,“御史中丞所言无错,臣确实溺职废事,监察不力,控扼关陕不严,终至扶风郡境内盗匪横行,奸宄充斥,险累御史大夫与太常性命。臣有愧陛下洪恩,有负陛下期望,今日再无颜忝居其位。”言罢,摘帽置笏于地,长叩首。 这日朝会,以罢官右扶风,革职下狱收尾散朝。 群臣跪送御辇离开。 华盖之下,五明伞前,明烨面色铁青,一入宣室殿,便解袍卸冕旒掷地,怒道,“朕有没有说,立后之前休要动薛壑,不许节外生枝。他是什么黄口小儿,善男信女吗?但凡能一口咬死他,一刀毙了他,也就罢了。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焉能善罢甘休。白白赔进去一个右扶风!右扶风有多重要,扼京师西郊要道,就这么被拔了!三司定罪永不复启。” 明烨直到今日早朝御史中丞二次弹劾,方回过神来。 薛壑让御史台弹劾孙筱,知晓他定然会力保之,所以廿七日的第一轮弹劾,原是为麻痹他所用。今朝未央宫前殿上的弹劾,才是薛壑真正的目的。 也怪他自己,对于右扶风职责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不知其竟还有监察职责。不,最该怪的乃行刺之人…… 他气得面色紫胀,唇瓣都微微在抖。 “陛下稍安,臣有一言,您静听。”殿内宫人已经在他方才的暗示下,尽数退出,如今只有君臣二人,然杨羽谨慎,还是四下环视过,方道,“其实这场刺杀,也不是百弊无一利,尚可看出薛壑之心尤利,并不温顺臣服您膝下,他是随时准备反扑的。我们不得不防啊!” 杨羽话语说得轻,闻来尤似清风抚慰人心。明烨慢慢扬起了嘴角,露出点点笑意,笑意愈大,成笑声,哈哈大笑,停下。 少年眼带阴鸷,嗤道,“你从襁褓婴孩口中断去乳|头,他也会手足乱蹬哇哇大哭;你从垂髫稚子手中夺个玩偶,他能对你拳打脚踢;这会都要去夺人性命了,你还指望他是甚泥人菩萨,静坐莲台保持微笑?他要是真什么都不做,咽下这窝囊气,朕还看不起他呢!” 一席话说得杨羽哑口无言。 “太尉如此言,难不成刺杀你也有份?”明烨神思转过,两眼盯看杨羽,“是见不得朕搭上薛氏,给朕使绊子是吗?” “臣不敢,此事与臣无关。”杨羽躬身道,见少年久不应声,垂首含糊低语,“臣、臣只是给右扶风提前传了话,‘若、若有求援者,尽拖时辰’。” 明烨抽了口凉气,哼声冷笑了两声,歪在榻上,“去,你去,警告所有的人,凡还当我是皇帝,认我做主子,就给我听话,少擅作主张,弄巧成拙还要朕来收拾这烂摊子!” “臣定将陛下口谕传下去。” * 杨羽将口谕传向何处传给何人,江瞻云且不能精准知晓,但六月底朝堂事关右扶风孙筱罢官革职的事传的长安城人尽皆知,她便也了解的透彻些。 两朝元老不说,扶风孙氏也算新贵,乃承华帝一手栽培。孙筱在职二十余年,虽政绩不显,却也从未出过岔子,乃没有功劳而有苦劳之楷模,不想临近乞骸骨犯此大罪。 世人憾之又叹之。 “孤当年看查到他的那满纸罪状,便似如今的世人一样。”已是七月里,江瞻云伤好了些,时值天气转凉,她出卧榻在二楼廊下晒太阳。 “是他勾结青州军,包藏祸心,他也贪了许多对不对?”桑桑随侍在侧,捧茶奉给江瞻云。 “他一年俸禄两千一百六十石,约十斤金。他贪了——”江瞻云凑近桑桑,“八千斤金。” 桑桑目瞪口呆。 她记得,大魏律贪五十斤金者流放,百斤金者死罪,五百斤金及往上者抄家夷族。 “八千斤金!”桑桑半晌回神,“婢子幼时见过他家眷,宴上衣妆简朴,举止却从容大方,不似自卑窘迫之人。后来也没少听父兄提及,右扶风节俭之名。他一辆马车坐了十年不换,使得都是东市淘汰的驽马。据闻他父亲,曾是官中米铺的一百石舀米令,专门给去买粮人装米的。每日下值后,便在米铺内外缝隙里捡米攒下,重投袋中,不占官中分毫。怎会如此?” “父清子未必廉,父与子从来都是两个人。当然也有可能‘言传身教’,比如他故意舀米时撒出二三,一半用来搏名声,一半自贪。再或者穷怕了,虽贪不能用,但……”江瞻云抬眸看秋日阳光高远,“我们摸不到太阳,看看也是欢喜的。越看越欢喜,就会有人想把它摘下来,藏起来,一个人慢慢看。” 桑桑默了半晌,叹气道,“反正孙筱不冤。贪那样多,原便宜他了。这等抄家夷族的大罪,如今竟只是罢官革职,几年牢狱之灾。若是他家以金赎他,他连牢都不用坐。且当提前乞骸骨了,再把心思放宽了,岂不是另一番逍遥!” “孙筱是一定不会坐牢的,很快就会放出去。”江瞻云饮了口茶,却不似桑桑这般不甘,反而心中欢喜。 廿三遇刺,廿七御史台弹劾。 那人守了她三日,竟连那三日都不曾停下,布了这样一张妙局,一下就抽掉了明烨京畿西线上的羽翼。 他那副样子……江瞻云想起廿六晚间,抬手轻轻嗅过,似闻到他血的气息。 “为何?”桑桑好奇道。 “女郎——”桑桑见人一时没有反应,唯素指在口鼻畔,微抬的眼神慢慢凝住,似聚焦于某处,眸光渐亮渐欢,且欢且疼,最后眼尾都微微扬起,入了神。 于是寻她目光一路望去,回首看见,乃一楼府门口,薛壑来了。 -----------------------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要三千字到大婚,明天继续吧,原谅我手速原谅我越写越多[无奈][比心] 第31章 “因为无论是明烨还是阿兄, 依旧需要这场联姻。阿兄自不必说,明烨坐其位坐得很不安稳,他需要寻一方势力来制衡。当下局势里, 支持他生母入主长乐宫的薛氏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是故阿兄也能判断出风雨坡的刺杀绝对不可能出自明烨之手, 多来是他座下之人擅自做主。所以您抽掉右扶风, 只是要表现您的态度, 而不是同明烨撕破脸。” 二楼廊下铺开了席案, 薛壑与江瞻云东西对坐,桑桑在一旁煮茶。 薛壑来时主仆二人尚在讨论孙筱一事,他笑道原就为这事来听听九娘的看法。江瞻云闻话扭头翻了个白眼, 真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病着伤着也不耽误用脑。你面前的是薛九娘,不, 是落英,人家一个姑娘即便被诸人赞着聪敏了些,哪能及你久浸宦海, 长出一颗蜂窝煤样的心。 然一开口, 还是有了前头话语, 亦解了桑桑之惑。 只是桑桑煮茶中, 手法娴熟,眉宇却皱着, 心道按殿下所言这到底还是抽掉了明烨一颗有力的棋子, 他焉能不恨?如此入宫后怕是等多一重艰难周旋! 她抬眸瞄过二人, 要不提醒一下?正踌躇间,守在门口的唐飞上来回话,说是御史中丞寻薛壑。 薛壑举目看见在府门口似急似怒的人,揉了揉眉心道, “让他上来。” 御史中丞申屠泓乃上任御史大夫申屠临的长子,比江瞻云还小一岁。薛壑曾得申屠临一年律法教授,入长安之后,便以师礼待申屠临。申屠临故去后,明烨以敬其忠贞为由,赐爵其一双女儿,长子申屠泓获封南乡亭侯,次女申屠岚或封岐山翁主。奈何申屠泓禀家风传承,三辞爵位,道是尚无尺寸之功于社稷,不敢得爵受天下养,明烨只好作罢,只教薛壑好生教导申屠泓,作出一副广纳贤才的姿态。 最初是申屠临师于薛壑,如今乃薛壑教授申屠泓,申屠泓亦不负使命,数年里靠才干一路升至御史中丞。 父亲殉道,母亲早亡,申屠泓视薛壑如兄如师。 “何事,劳你这般急赤白脸?”薛壑见人自上楼便杵在一处,明明眼中要窜出两团火,但强忍不发,闷声不语。 “属下想同大人密语,还望大人屏退左右。”青年终于吐出一句话。 瞻云 第41节 薛壑笑了笑,看了眼对面的薛九娘,“有话便说,这处都是自家骨肉,不碍事。” 又是一阵沉默,终于申屠泓在来回将薛九娘看了几遍,最后目光重落薛壑身上,“属下就是想问问,薛大人到底几个意思?” 薛壑饮了口茶,皱眉望向桑桑。 桑桑不明其意。 “辣!”薛壑搁下茶盏。 江瞻云笑道,“入秋天寒,这是医官特地给我备的,里头搁了姜丝,可驱寒养生。”实乃借姜之辛辣帮她截断五石散,虽无太大功效,但聊胜于无,奈何申屠泓在此,没法直言。 江瞻云挑了挑眉,这人原来不吃姜。 薛壑将茶盏推远些,抬眸看申屠泓,“你到底想说甚?” “难道您没发现吗?自您同意了武安侯夫人入长乐宫,御史台便开始人心不稳,背后流言纷纷。天子逮捕淮阴侯,榜单贴而又回,初次贴出的内容并非无人可见。已经有部分同僚暗中生疑,私下来问我你之行为种种,到底是何意思?可真如传言那般,我……” “你如何?” “我如何?”申屠泓沉沉闭了闭眼,胸膛起伏得厉害,“我能如何?我只能说大人出身益州,门风清正,所行自然对得起天地良心,大家用心办公便可,勿生杂念。我也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反复地说服自己,直到上月你要去我们弹劾右扶风孙筱,那厮早在多年前就被阿翁怀疑过,奈何一直没有证据,让他高官厚禄都今日。如今总算可以办他,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总算没有信错认!我阿翁也没有看错人!结果呢?” “结果才弹劾他不过半月,他才在牢中呆了几天啊,就被赎金保了出去。对,他之罪是可以被赎刑的。可是明明只要你早些结案封卷,加盖御史大夫印,孙家就无法赎他,可你却生生拖着,给他们机会。这还不止,就在我来时,尚书台已经发诏书,聘其族弟孙篷为右扶风。你莫言你不知道,我来此之前去打听了,就是你堂兄薛四郎薛均提议的,后有薛五郎和薛九郎附议,所以尚书台的任命才下达得这般快。他们都听命于你是不是,你给群臣演着戏,转手又给天子一桩大礼!” 申屠泓话至此处,桑桑却如拨云见日。她作旁观者原比身在局中的申屠泓看得要清醒些,孙氏除了孙筱原没有几个有为官做宰的才能。孙篷更是草包一个,溺子无度,当年孙筱曾想将孙篷之子孙烃荐入羽林卫,托人找了关系寻到穆辽,结果才入职不过两月孙烃便吃不了苦,孙篷亲来太尉府恳求领回儿子。彼时,穆辽派人送走其父子,还叹了一句孙筱不易,独木撑一族,苦矣。 所以如今表面看是薛大人向天子示足了诚意,实乃右扶风处已然大不如从前。桑桑瞧过殿下与薛壑,实叹般配得很。 然她嘴角笑意还未挂起,便觉人被退了一把,一袭黑影从身前过,回神见得乃申屠泓终难抑愤怒,越过她长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坐在西位上的薛壑,“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做甚?你可知未央宫里的那位主子,他有可能,有可能……” 申屠泓强抵后槽牙,没将后头话吐出来,却是猛地挥了薛壑一拳。一时间薛壑半倒在地,申屠泓欺身上前,还欲挥打,被江瞻云一声“住手”呵住。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就算是我阿兄让尚书郎们提议的又如何?尚书台八位尚书郎,加上长史和尚书令共十位参决者,我薛氏只占其三,尚不过半。再有,我想问问如今谁是尚书令,尚书台何人做主?我薛氏是势大,但说到底我阿兄入朝不过十年,在三公位上更只有五年。倒是温门世代盘踞长安,温令君执掌尚书台二十余载,怎么这般轻易容我阿兄做主了?任命是尚书台下达,你若有疑问,难道不应该去问问温令君吗?他才是最终的决策者。” 女郎的话掷地有声,引得两个青年皆怔了瞬。 申屠泓愣在一处是深觉此话有理,但这话没法细想,凡往深处想去,简直不寒而栗。 薛壑愣住是他已经过了申屠泓的状态,他敢往深处去想。 自同温颐在上林苑一叙后,他总想起薛九娘反驳温颐的那番话,越想越心惊,于是趁右扶风被撤的机会,决定试探一番。 ——他想看一看温松的反应。 若如温颐所言,他们已知青州军贪污,明烨是杀宣宏的凶手,想要同薛氏联盟为宣宏报仇,那么见自己眼下弹劾右扶风孙筱之举,便该认为是他在向他们做出回应;紧接着第二步他让堂兄们提议继续由孙氏族人接掌右扶风一职,在温氏的立场这会就该明白是他回应之后反过来对他们的试探,那么温松的回应该则是不会同意孙氏的人上台。 如此两个回合,薛温联盟便算无声达成。 可如今温松的反应完全相反,直接就同意了孙篷上台。 薛壑辨析清楚,推出两种情况。 一则温松早已背叛江氏,与明烨联盟。 二则温松没有背叛江氏,却也无心再改变当下局势,任由明烨所为。 以上两种情况任其一,他都无法再同意温颐的提议。 而温颐,在这中间有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他在来向煦台前,就已经得到堂兄传来的尚书台讯息。曾几何时,他想让温颐接手的,今日看来,实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 他疲惫又孤寂。 然而这一刻,他目光越过欺在他身上的男子,落在眉目锐利的女郎身上,上林苑生出的那点同袍之谊愈厚,石桥那一箭救他性命的感激更深,他恍惚有一瞬觉得,若有一日他倒下了,她也可以独自撑起他们未竟的使命。 ——她竟然能有如敏锐的见解,竟然同自己想的如出一辙。 秋阳灿而不炫,日光披她身,薛壑觉得看见了江瞻云。 “未央宫中的那位主子可能如何?”薛壑恢复了神思,抬眸笑问申屠泓。 申屠泓被还在想薛九娘的话,被近在咫尺的声音拉回神,似是太多的事让他无法消化,一时间望向被他臂膀压地的人,黑白分明的眸光中竟有些不知所措。 “让开——”江瞻云提裙上来,牟足劲一把推开申屠泓,“一个个就会欺负我阿兄,有本事你到尚书府也这般问去。” 江瞻云扶起薛壑,瞥过申屠泓,口中尚未停下,“未央宫里的主子是谁?不就是天子吗,你想编排他甚?他可能是甚?是坏人?那我阿兄若是坏人,这会就该把你绑了面圣去。编排天子,乃抄家灭族的大罪!” “让开!”她将薛壑扶进屋,见人挡在门口,又瞪一眼。 申屠泓却丝毫不恼女郎,虽然她的话闻来张狂护短,但对他简直醍醐灌顶。 若薛壑当真与明烨同流,于私这会尚在他府宅中,他可以直接了结自己;于公自己以下犯上,他可以名正言顺收押自己,然后再下手。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只将目光重新投过来,“下去吧,以前如何做,以后依旧如此。” 申屠泓见人微微涨起的嘴角,想上前又迈不开腿。 “作甚,要我唤人把你赶出去吗?”薛九娘怒气汹汹,“有这闲工夫,你且去尚书府问问!” 申屠泓僵了半晌,垂头拱了拱手,转身离开这处。 …… “大人怎么不躲的?”桑桑去膳房取来冰块裹在巾怕中给他消肿,见原本就过分苍白的面容如今又红肿起来,嘴角还渗着血,心下不忍。 “再打两拳,阿兄都不会躲的。”江瞻云面无表情地捻着方巾给他擦拭嘴角血渍,不阴不阳道,“他心里乐着呢!” 薛壑抬眸看她,“缘何这般说,很疼的。” 正好做戏给明烨看,且御史台后继有人了。 江瞻云没说出来,触在他唇畔的手顿了顿,猛戳了一下,惹得薛壑‘嘶’了声。 “我笨手笨脚的,桑桑来吧。”她把方巾丢给侍女,坐在一旁不说话。 薛壑看了她两眼,只当临近婚期,落英心中惶恐,遂道,“方才不是自己都讲得很明白吗,我提议右扶风继续由孙氏族人担任,自有向陛下投诚之意,短时间内他不会动你,甚至可能礼遇你。你放心,宫内还有薛氏的人,都会保护你……” 江瞻云坐在临窗的位置,没有看薛壑,只将一双泛红的眼睛避向窗外,轻轻点了点头。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诚如薛壑所言,明烨礼遇薛九娘。虽说天子立后自有现成的规制,只需循例即可。 但在规制以外尚有允许稍微改动的地方。 比如,大婚的礼服庙服,上衣青色的深浅,领袖边缘的花色;再比新后入朱雀门时重翟车的装饰,鼓乐的择选等。 江瞻云自无心这处,七月下旬送来向煦台,她稍稍挑选后,月底前便送回宫中。 如此八月九月很是空闲。 说是新妇待嫁,又是皇后之尊,然向煦台中一切如常,朝中亦是难得的平静。 这日已经是十月天,距离十月十六的婚期不到十日。江瞻云身子恢复大好,午后歇晌不着,也没惊动人,披衣过来书房看书,顺带推演入宫后的计划。 她寻来两本之前看过的记载青州民谣的书简,席地而坐,慢慢阅过。 忽听窗外不知何时过来侍弄花草的侍女们闲话。 “我记得以前咱们家的女郎待嫁,这临近婚期可是忙得不亦乐乎。郑七公子一趟趟地派人来,今日问婚服可要再缀颗明珠,明日问迎亲的骏马可要换成河曲马,过两日又道是得了一匹天马,问女郎是否又骑马又坐轿辇。女郎自己是定了婚服要换腰封,择了珠冠又要重选妆面……两家尊长被他二位折腾得够呛,怎道了这处,这样静悄悄的。” “傻子,那是咱们女郎同郑七公子门当户对,情深意重。这厢虽说帝后同尊,但到底是天子,地位比皇后高。七月里能谴人来问九姑娘那些事宜,便已经是万分恩宠了。这会九姑娘自然闲着无事,哪会同咱们女郎那样……” 两侍女原比较的是薛壑的胞姐,江瞻云没仔细去听,然后头却不知不觉竖起了耳朵,想起许久前自己和薛壑备婚时的那点事,想起不久前薛壑在她病床畔的一席话。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青年的话语点点敲击在心头,她抵拳在唇口,咬住了手背皮肉。 泪眼朦胧中,看见当年那场婚礼。 花车百戏,锣鼓喧天。九九天马引道,八八绸伞蔽日。明光殿前白玉阶暖,廊生幽香;室内有女,珠冠加顶,庙服加身。益州的少年头戴爵弁,着玄衣纁裳,配绅带,悬玉觿,行过北阙甲第,入朱雀门,踏进殿来。 盛装的新妇回首,看见他。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眉间去了年少风发,多了沧桑端肃;只是这日他头戴法冠,身着朱袍,是位极人臣的三公之一。 夕阳斜照,光覆在全部点燃的铜鹤烛台上,晚风拂过,晃得看不清彼此。 屋中屏退了侍者,原是阿兄有话嘱咐族妹,然门户揭开,清清白白。 他说,来此三事,一乃告知她入宫的任务,低低说了许久,最后问记下了吗? 新妇颔首,记下了。 二则向她道歉。 数月来今朝他头一回提起六月廿六那个晚上,有些报赧道,“我不该将你当作殿下,既不尊重你,又对不住殿下。实在、你不知道,你有多像她。” 他向她拱手致歉,“愿袍泽之谊长生,你我并肩同行。” 江瞻云没有与他回礼,只伸手扶过他,顿了片刻道,“阿兄,若殿下还活着,你……” 薛壑道一声“傻话”,说第三事。 三则给她添妆,来增她一物。 打开,是一副六枚整套的红宝石缠金护甲,其中一枚用玉补了一角,雕成梅花的纹络。 江瞻云盯在那处,匆忙垂下了眼睑。 “这幅护甲原是当年我送给殿下的,我惹她生气让她不喜被退了回来。” 薛壑抚摸匣中饰物,低声笑了笑,“我让你住在殿下的屋中,送你曾经属于殿下的护甲,乃盼着她能保佑你,保佑你我,平安顺遂。” 他笑着抬起头,将匣子放在一边,转身离开。 “阿兄——”江瞻云缓了缓,唤住他,“我有话与您说。” 薛壑返身顿在远处,没有走近,但也不肯再走近。 何其荒唐,片刻前他还在为六月里的事同人道歉,然实质上今日在他踏入此处的一刻,沉寂了许久的一颗心就跳动得格外剧烈。 他看着严妆华服的女郎背影,恍若看到五年前与他新婚的江瞻云。 大约这向煦台又将荒无人烟,大约他又要重归孤寂。 才生这错觉吧。 他这般说服自己,同新妇温声道,“你说吧。” “阿兄提及廿六那晚,您不是疑惑殿下备婚的态度吗?我猜了一下,可能是……”江瞻云望着薛壑,“可能是因为您不够积极,她生气觉得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所以就也不积极操持了。” 薛壑蹙了蹙眉,“我不是不愿意操持,是礼制在前,本无需问我。我纵是有建议和想法但若无人来问,自然是不说的好。无端多言,便有恃宠而骄之嫌。” “是这个理。”江瞻云依旧垂着眼睛,“那可能是殿下久居人上,没想到这遭,误会了您。” “还有你说那个玉项圈,我从女子的角度猜,许是殿下觉得项圈可时时佩在身,如您时时在侧。” 薛壑瞳孔缩了一下,瞬间涌起大片水雾,半晌道,“若如此,我更对不起她了。” 瞻云 第42节 “我……”江瞻云愣住,她本想安慰他,却忘记了于他而言,自己早已死去,累他愧疚更深,许久绞尽脑汁道,“你别这样想,至少——” 她的目光落在那副红宝石护甲上,嗓音微微在颤,“至少你们年少彼此有情,爱过就不枉此生。” “多谢。”薛壑煞白的脸扯出一抹笑。 夕影跌落,晚霞大片大片盛开在西方天际,火一样燃烧,血一般泼洒。 “阿兄,牢您帮我把护甲戴起来,送我启程。” 她向他伸出手。 他再度抚上那套护甲,红宝石溢彩流光,玉色梅花点缀。他笑了笑,伸手给她一支支戴好,“一路平安。” 日暮黄昏,未央宫朱雀门开,她从他身前走过,华服迤逦,留他一道故人身影。 ——本卷完 第32章 【……大海荡荡水所归, 高贤愉愉民所怀……云施称民,永受厥福。承容之常,承帝之明。下民安乐, 受福无疆……】 (1) 日落月升, 未央宫中的钟磬之声依旧回荡在长安城上。明月高悬, 雪一样洁白的月光朗照人间。 北阙甲第的府邸中, 酒宴落幕, 宾客散场,前堂人声渐熄,府前车马远去。剩高挂绵延数里的羊角灯向南一路点亮, 送亲别友;桂枝连理灯一路燃至北宫门,通天彻地的光贯通府邸与宫阙,象征帝后连心。 人间灯火繁盛, 映照天上圆月胜过十五,光都是暖融融的。 同府内□□、向煦台中截然相反。 原本的女主人从未入住,后来寄居的女郎也于今日离开。侍从或随之入宫, 或散归来处, 都已不在。剩的灯火独明, 又被风扑灭许多, 三两盏零星照着。照出孤影狭长,落在新妇离去的地方。 月华从琉璃瓦铺到青砖, 霜一样的冷。 薛壑抚摸影子的轮廓。 摸不太到, 因为影子变小了, 到了自己足下。他低头看着,不知自己是何时蹲下的,但有些反应过来。 这是自己的影子。 自夕阳落去,明月升起, 他看到的便只是自己的影子。 而那袭殿下的身影,不对,是那袭像殿下的身影,早已离开。 从今岁二月她入府,到如今十月,一举一动浮现在眼前,身影、轮廓、眼神、气韵……除了一张脸,实在太像了。 薛壑坐下身来,又想了一会,笑出声。 自己简直多此一举。 “寻你许久,你竟在这?”屋门口过来一个人,声音在薛壑头顶响起。 薛壑转过头,避过来人手中灯笼的直射,眯着眼唤了声“叔父”。 十余深秋,又是月上中天时,更深露重。薛壑那张一贯瞧着不怎么康健的脸,在羊角灯的光线下,愈显苍白,且又开始微微泛出病态的黄。 薛允将灯笼挂在一处,脱了身上披风给他搭在肩头。 薛壑眨了下眼睛,如孩童般乖巧将披风拢了拢,冲他莞尔,“谢谢叔父。” “一直在这?还没用过晚膳吧?”薛允将窗牖都合上。 “用了。” “用甚?酒宴上离席后就没见你出来。”薛允心道就不能觉得这人乖巧,瞪过一眼踏出门,“我去给你传膳。” “叔父。”薛壑冲他摇了摇头,手捂在腹部,忍过胸膛久违的憋闷、喉间的腥痒,“我没有胃口,你有何事寻我,说吧。” “红缨姑姑不会饿着我的。”见人杵着,他又补了一句。 薛允返身合了门,倒了盏热茶见案上鼎中有红枣,抓了两个丢在里头,端来给薛壑,“今日九娘入宫了,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他在他身畔坐下,开口问他。 夜中确实寒意扑人,薛壑饮了口茶,双手贴着盏壁取暖掌心,“成婚生子,按序来。” “让薛九娘生下明烨的孩子,让这个世人眼里留着一半薛氏血脉的孩子坐上龙椅,我们薛氏辅政掌权,如此保留传承江姓,绵延江氏江山?” 薛壑嗯了声,低头又饮一口茶。 “那得保证明烨临幸九娘,九娘孕期无恙,平安生产,如此到孩子出生就至少需要在司寝、医奉监、太医署、汤令官处都安排我们的人,且这些人还需一定品级,有能够前往御前的资格。另外难保九娘入宫后,原有内斗的青州系后妃连成一派,那就还需要往里插人进行挑拨以绝对护得九娘安全。还有就是九娘本身,人是会变的,孩子毕竟是她和明烨的亲骨肉,万一……” 薛允说了半天,见侄子慢吞吞用着茶,始终没有说话。 许是真的饿了,茶水饮去后,薛壑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把汤匙,正舀了里头的红枣在吃。吃完枣子,他把茶盏递给薛允道是还要。 薛允接来给他又泡了几枚,见到另一鼎中花生喷香饱满,抓了一把边剥边道, “难为你了,要面面俱到,步步为营,安排这么多人。” 薛壑捧过茶盏嗅到清甜香气,伸手捡了两颗花生吃,“这样多的人,零零散散布在各处,但凡一个出了岔子,都是满盘皆输的风险。皇宫那样大,明烨毕竟在里头做了五年的主人,我没有这样大的能耐手眼通天。所以叔父说的这些地方,除了司寝令座下掌管彤史的女侍其他处都没有我们的人。” 薛允闻言大惊,一颗剥了一半的花生滚落在地,“那你送九娘进宫有何意义?就是第一关被君主临行都无法保证。眼下看着明烨和我们缓和了些,但拥护他的那些人,同我们依旧势同水火,难保不时时进言……” 薛壑话至此处,忽顿下来,若有所思道,“难不成下一步就是——”他没将话说出来,只是抬首东边未央宫的方向,抬手做了个“格杀”的姿势。 薛壑把他剥的花生都吃了,冲他点点头,催他继续剥。 只要薛九娘入宫,明烨临不临幸她都不重要,他日查彤史自会有薛九娘的名字。 “那孩子呢?”薛允剥了两颗又停下,转念想过眼睛瞪得更大了,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你前段时间向明烨要育婴堂竟是这个意思?” “玉霄神殿。”薛壑吃花生吃得口干,一口枣茶入腹,清甜又熨帖,纠正叔父的四个字从口中吐出更觉唇齿留香。 花生,红枣,早生贵子。 薛壑看着手中的茶水,如果她还在,他们应该也有孩子了。 书上说生孩子是最疼的,那肯定比长智齿还疼。 那她得哭成什么样子? 茶水中现出一张面庞,少女捂着半边脸颊,薛壑笑起来,却忍不住蹙眉,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待他合眼缓过,因手微颤,茶面荡起涟漪,少女的面容破碎,消失不见。唯有薛允的声音回荡在他耳际。 “叫甚都无妨!”薛允环顾四周,复又重新坐下,压声道,“明烨好歹是承袭承华帝遗诏、改姓入宗继位,如此他的血脉自然算得江氏血脉,但你这会随便用个捡来的孩子,实乃混淆血统!” “你不说我不说九娘也不说,谁人能知晓?”薛壑将茶盏搁在一处,忽就没了再饮的兴致,只淡淡道,“九娘入宫受君恩雨露,未几天子暴毙。后有彤史为证:薛皇后身怀龙裔。此后孕期,我们无需担心她是否会被害滑胎,生产之时我们也无需担心是否能平安产子。我阅了很多妇人妊娠的典籍,怀胎生产,乃妇人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更有母子届亡的可能,所以没必要冒这重风险。何论这样一来,叔父方才所说的,什么九娘日久生情、母子连心就都不存在了。” 薛壑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仅插入了一个掌彤史的女官,就将赢面掌握了七八。然这只是到孩子呱呱坠地,来日还要抚养他,辅弼他;他于世人眼中,到底是明烨的孩子,届时若不告诉他身世真相,就得防明烨党余孽的渗透,就需要一波波的杀人;若是告诉他真相,他会不会又去寻亲归宗……这条路崎岖无止境。 “你要搭上你的一生。”一时间,薛允连说这话都觉得艰难。 “叔父!”薛壑抬眼看她,“您见过九娘几回,您觉得她像殿下吗?” 薛允毫不犹豫地点头,“要说那张脸是不像,但我头一回在这处见到她,正好她从屋内出来,我瞧了个侧影,拐道下楼又瞧见她背影,我真是被唬了一跳。大白天,我都当太女殿下回来了。” 薛壑叹了口气,凑近薛允道,“我真的太蠢了,就这会功夫突然想到,原有更简单的法子守住江氏江山。” “什么法子?” “我直接让她易容成殿下啊。殿下真身在前,我薛家军在后,谁敢不从。” 屋里熏炉中还燃着香,一阵阵弥散开来。烛火本就点得少,这会又烧去两盏,视线更暗了。 薛壑融在这晦暗室内,月光也照不进来。 薛允辨不清他神色,只仿佛见得他眼神癫狂又清醒,矛盾至极。说的话也分不清到底在论谁。 “那女郎不懂朝政不要紧,我懂。她只要独坐高台,不必沾风雪,我可以一辈子跪伏在她脚下,我不惧一辈子……早在十五岁那年,阿翁就说,她是我一生的意义,我这一生本来就是要献给江氏的……凡我在一日,这天下就必须姓江……” 薛壑没有喝酒,却跌入薛允肩头,语无伦次。 一说,“恐征途太长,此生太短。” 又说,“日日深恨,此生太长。” 说完未几睡了过去。 薛允默了许久,最后灭了近身处的灯,容薛壑倚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想了许久,确定从未见过侄子如此悲辛的一面。 原来承华三十三年季夏的太阳被射下后,他再也没有沐浴到日光,日日在阴霾中。 * 向煦台烛火已熄,未央宫椒房殿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帝后礼成,宫人全部退出了寝殿。原该是洞房花烛时,然此刻花烛正燃,天子却没有了洞房的兴致。 皇后温柔大方,给他宽衣解带毕,这会正伸手触在他中衣左衽上,还没来得及解开,被静默了许久的天子捏住下颌,缓缓抬起了头。 “陛下怎么不说话?”皇后笑意温婉,以面贴在他掌心,“可是觉得妾方才所言乃天方夜谭?” 可不是天方夜谭吗? 她将这日黄昏时分,薛壑同她说得计划一字不漏全部告诉了明烨。 “陛下不必忧心,妾可以为您分忧。”她眸光如水,透着精明和算计,“您设宴,妾亲奉一盏酒给阿兄,旁人的他不喝,妾的他不会拒绝。” 【九娘入宫受君恩雨露,未几天子暴毙。后有彤史为证:薛皇后身怀龙裔……】 明烨耳畔回荡着妇人片刻前的话语,如芒在背。 “陛下不信?” 皇后抬起手,摸到耳畔处,极缓极缓地撕开面具,至下颌时还不忘轻拂开明烨的手,好让皮具撕得完整,最后将皮具完整地奉给他。抬起一张左边被烫伤毁容的脸。 “在御史大人眼中,哪怕是送到您身边的棋子,也不配他族中女眷走这一遭,只配妾这般低贱的下九流。” 明烨看着眼前陡然变化的面庞,大震。 半晌摸上她面上可怖的伤口,似信了几分,却又道,“你也知道你是卑贱的下九流,那你更应该抱牢薛氏这棵大树,对他唯命是从,等着事成之后与有荣焉。你这般告诉朕,所谓何求?” 皇后闻言,却也不说话,只说“陛下把眼闭上”。 明烨眉心拧着,眼中猜忌不止,不曾将眼闭上。她也不强求,兀自起身提裙站了远些,背对明烨端正姿态,启口道,“陛下瞧瞧妾,眼熟否,可觉得像谁?” 明烨抬起头,看了瞬,揉眼再看,眉心陡跳,猛地站起身来。 “是不是很像当年的宣宏皇太女?”皇后转过身,回来他身边,“薛壑说特别像,他给我赎身,我以为遇见了良人。结果,他告诉我我就是颗棋子。棋子也成啊,可他……” 明烨目光急切,欲之下文。 皇后看他一眼,冷笑不止,“他思君魔怔,醉酒将我当替身,欺我又弃我。妾再卑贱,泥人也有三份性。” “不对——”明烨眼中涌起的讥笑退散又成警惕色,“你们都这样了,他还敢把你送进来?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不可能冒险。” 瞻云 第43节 “陛下去请个太医令来,验一验妾的身子。”皇后从床榻捧回皮具,坐去妆台前慢慢贴好,“届时就会发现,妾身染剧毒,需要他每月按时给解药,否则死路一条。” 皮具贴合得严丝合缝,帝后的目光在铜镜中交汇,皇后继续道,“这也可以反证,妾患疾之身,怕是难以受孕,如此妾方才所言他要育婴堂是为了挑选未来太子混淆血统的事是真的。” “陛下去传太医令吧,妾在此候着。” 明烨扭曲的面庞、战栗的身影清晰呈现在镜中,他咬牙走上来,将皇后一把拽起,“朕还是不信,你因为爱而不得恨薛壑可以理解,可是你怎会有胆量与我合谋?你就不怕朕除了薛壑之后,再除了你吗?毕竟朕不需要一个青楼出身的皇后,朕怕不干净。” “首先,妾该说的都说了,陛下不信,这会可以直接杀了妾。”皇后将他的手从自己臂膀上挪开,移至脖颈,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但妾要提醒您,您想想,届时薛壑会不会信您‘皇后暴毙’的鬼话。他不会信,如此你们好不容易缓和的局面依旧会破碎,局势回荡最初时,请问陛下您有几重把握除掉他?更甚至,他说不定就推翻棋盘,毕竟他是能够将阖族名声都赔进来的人,焉知他有多疯狂!届时直接拼个鱼死网破。陛下,拼吗?” “你还是没有说你的需求。”明烨的手时松时紧。 “陛下说得对,妾卑如草芥,失了薛氏这艘大船早晚也会溺亡。所以,妾要庙衣上朝,垂帘听政,实现大魏真正的帝后同尊。” 明烨愣了片刻,转瞬反应过来,抚掌称绝,“朕懂了,你其实就是只想杀薛壑一人,然后依然做你的薛九娘,依旧背靠薛氏。只不过对于薛氏族人来说,你坐在未央宫前殿里自然比坐在椒房殿的凤座上更有价值,如此在薛壑死后,他们会全力助你。” 皇后微笑颔首,“这样的局面,于薛氏,他们念着还有妾,就不会轻易反您;于妾,有了他们的支持,自也无惧陛下。于陛下,薛氏掌权人自然是妾比薛壑威胁性要少许多!” 明烨盯看了眼前人一会,笑出声来,“薛壑做梦也想不到会折在一个歌姬手里。” 皇后上前来,继续给他解还未解开的衽,却被他伸手拂开,“朕不宿这。” “陛下,焉知这宫中没有薛壑的眼线。大婚之日,您这点体面都不给妾吗?”皇后眉宇颦蹙,露出一丝不知天高地厚的娇俏,已经为他解开第一根衽,又要继续解第二根。 “放心,朕不会离开椒房殿,朕去偏殿歇息,除了你我贴身的臣仆,没人会知道。” “到底是妾妄想了。”皇后笑笑,跪身行礼,“妾恭送陛下。” 明烨走了两步,回过身来抬起她下巴,轻轻摩挲,话语温柔,“朕一贯喜欢聪明的人,待朕让太医令给你验周全了,朕自会留下,且耐心些。” 说着耐心些,却又叮嘱道,“尽快挑个好日子,寻个好缘由,宴请你阿兄。宴请完,朕许你庙衣临朝,垂帘听政。” 明烨离开寝殿,一直在廊下守夜的桑桑入内来,她不知殿中谈话,只瞧得明烨离开。 这新婚夜新郎离开,怕是不好。 “女郎可是哪里出岔了,陛下怎么走了,是被发现甚吗?” 江瞻云张着臂膀让桑桑宽衣解带,笑道,“走了不好吗?孤自出母腹,尚未用过旧物。难不成你要孤用这么个脏东西?” ----------------------- 作者有话说:周四事多,就不更了,下章周五更,本章有红包,爱你们! 【……大海荡荡水所归……受福无疆。】 (1):出自《安世房中歌》,汉朝时用于祭祀、重大庆典的礼乐,非原创。 第33章 十月廿一, 长安初雪,皇后归宁。 大魏风俗,归宁日在成婚后的第五日。 薛九娘宗籍所载, 乃薛氏旁支一个孤女, 被收养在叔伯家中。后被新任家主薛壑择中, 过继入正支嫡出, 为其亲妹。 然薛壑父亲已故, 自是长兄为父。这日归宁回家,化繁为简,没有千里南下益州, 而是依旧归来北阙甲第中的府邸。 薛壑在此设宴,迎接帝后。 虽其名声已败,却权势更盛, 依旧来了半个长安城的高门官宦。江瞻云从轿辇下来,在居中的琼英殿升座。 先依礼见了命妇拜贺。 她作储君之时,多见朝臣官员, 命妇内眷见得甚少。偶尔宫宴上朝臣携眷入宫, 乌压压一片, 能听得她们伏跪问安, 但几乎瞧不见面目。像当初穆桑那般能同她近之半丈地,闲话一两句, 容她看清眉毛鼻子的女眷少之又少。是故这会, 她垂眸扫过一番, 基本也分不清谁是谁,让掌事分下赏赐便没再寒暄当下谴退了诸人。 接着接见男儿的拜贺。 按理归宁这种场合,来参拜她的只需本族叔伯兄弟子侄便可。但因这日明烨抱恙没来,为防亲贵非议“帝后不合”, 再防薛壑多心,明烨下了一道旨意,让皇后代她接受赴宴官员的参拜。换言之,今日有道礼,乃朝臣随薛氏儿郎一同拜贺归宁的皇后。果然,在看见皇后独回母家时诸位官员心中的那点嘀咕,当下消失殆尽。 皇后分明备受圣眷。 江瞻云坐在大案后,目光越过最前排的薛氏族人,精准地落在后头的一众官员身上。 随官阶排位,大司农封珩,光禄勋许蕤,内史张赫,右扶风孙篷,左冯翊钟毓,左、右京辅都尉……整整五排,泱泱三十余人,她识得的有九成,熟悉的过半,曾亲近者二三。 皇后归宁宴,同皇后婚宴的最大不同在于虽然薛壑依旧广发请帖,备了同大婚席宴一样的排场,但到底无需顾着君臣礼仪凡受帖者人人都来,若不来便有不遵君上、藐视皇权之意。 是故,这番来的朝臣中,真心祝福有之,谄媚结交有之,至于何人真心何人居心叵测尚需分辨,但总在这个范围之内。反而得帖不来的官员,可视作尚存心怀江氏的忠心之臣。 江瞻云多看了眼封珩和许蕤,曾经也是现在的辅臣。五位辅臣,个个身居高位,手握实权,若这两人也叛了她,他日就算杀了明烨,除非让明烨死前指证他们,或是拿出他们判江的实证,否则来日路崎岖无比。 薛壑位高此二人,又是薛氏儿郎,自然跪在第一排,离她最近处。江瞻云蝶翼一样浓密的长睫稍一眨过,视线便极轻易地落到了他身上。 所以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人吗? 亦或者连他…… 拢在广袖中的手慢慢攥起,如攥心头,痛意蔓延。 是痛他孤木独撑,还是痛他也可能是其中一员,自己高处不胜寒? 人站在所谓高处,片刻间俯瞰已是众生皆疑。 天地间小雪簌簌,江瞻云觉得冷,但袖中的手到底还是松开了。 他领族人入京,虽揽权遍布朝野,但族中弟子至今无有同他族结亲结系,她不该疑他的。 她清明的神思一晃,几丝心绪冲上来,严妆宝相的面容上平和温婉的神色就现出一丝裂口,眼尾瞬间泛起一抹赤色,在金粉胭脂中晕染开来。 “阿兄……”意识到失态,她索性唤得手足不舍、酸涩绵绵,俨然一副外嫁女归宁不易,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母家的哀伤之态,“诸位都起身吧。” 她这一情意饱满但又在这等场合略显小气的呼唤,阴差阳错将薛壑在重重晃神中拉。 薛壑今日在看见从她地辇轿出北宫门,拐入北阙甲第的一刻就开始晃神。若说以往只觉得她背影轮廓像江瞻云,这会便是除了一张最能区分谁是谁的脸,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似她。尤其她此刻高□□坐,他跪首问安,根本同五年前无异。 所以幸得这声音与做派,让他清醒。 “谢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领诸人再拜起身,前厅人至宴开,觥筹交错。只是同大婚时不一样,至她午后起驾离开,薛壑未再过来看她。 毕竟这日除了母家陪侍,还多了宫中臣奴侍从,不知几人是天子耳目。薛壑从来谨慎,只同皇后的贴身侍女简单交代了两句,待归宁时辰结束便归来送驾。 江瞻云坐在辇轿中,回想府门前的送别。是这日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候,她俯身扶他起来,指腹捏在他掌心,触之一片湿凉。气息也不匀,想是旧疾又发了。 杜衡说过,他的病可大可小,归根结底重压所致。 送她入宫,于他而言,并非诸事结束,而是征程正式开始,那样漫长的道途……江瞻云轻轻叹了口气,好在自己可以快些,否则这人得折寿。 她拢着个暖炉歪在帘幔重重的轿辇中,抬脚至熏炉处,将其底部上挂的阀门勾下,关上了通风口,隔绝空气。 陪在一侧的桑桑愣了愣,“殿下,入宫还有段距离,您将熏炉灭了,会冷的。” 江瞻云一边将熏炉踢得更远些,一边挥散从熏炉中弥散出来的丝丝缕缕的香气,“不要紧就一点路,你把帘幔也挂起来两片,通通风,孤有些闷。” 她装模作样地捂了捂胸口。 帘幔挂起,外头清寒的雪意瞬间扑入。她也不觉寒冷,反倒觉得清爽明透。而在这一片馥郁芬芳逐渐被吹散只剩得泥土湿润、四方干净的气息里,她闭上眼,慢慢闻到了薛壑身上的味道。 她在午宴后召府中医官问候兄长起居,其中有医官回话提及他近来开始用香调养气息。 乃陈皮,半夏,茯苓,甘草四样中草药制成,不是甚名贵的药材,贵在分量使用得到,说是调配许久方得。江瞻云便知道是杜衡制成功了。 扶他起身的一瞬,她故意凑近嗅过。 初闻一阵浓汤苦药的味道,闻之蹙眉,然眉还未压下,便又有一股茯苓和甘草的木质香似热茶入口回甘,忍不住再饮一口。 轿辇拐道,多少有些晃动,风雪气愈重,江瞻云有些不满地睁开眼,再难寻他的气息。 桑桑不知她心中所想,瞧她面色不快,方才又说胸闷,悄声道,“殿下,你可是身子不爽,小腹坠疼?” 江瞻云莫名奇妙地看着她。 桑桑的声音愈发的低,“是薛大人交代,他说您今日回宫后若身子不适,如有月事来时的状态,小腹坠疼绞痛,头晕无力等,且忍一忍,千万不要传太医令。过上一两日便好了。” “还有说什么吗?” “还有您之后月事一年半载都不会再来,可能过上个把月还会气闷愈呕,让您都不要担心,是正常的。” 江瞻云想了片刻,顿悟。薛壑在宫中只插入了一个掌彤史的女官。但她假孕,总需要再过太医署这关。 今日回门宴,是借着他自己的地方好下手,在膳食中放药了。想来之后脉象等也会出现种种受孕的迹象,以此骗过太医令。 世人眼中,薛皇后已经入了洞房,受天子雨露滋养,不稍多时,一两个月后,怀有龙子的消息也会传遍朝野。 而在这个消息前,首先传遍朝野的是天子驾崩的消息。 * “毕竟妾有没有得陛下天恩雨露,没有人比您更清楚。”已经入夜,江瞻云果然小腹阴寒,绞痛不止。 皇后归宁回宫,皇帝本就因未能陪同前往抱歉,这会自在椒房殿陪她。江瞻云依旧一字不露尽数告知。 “陛下反正抱恙在身,正好顺道让太医令给妾也看一看。”是真疼,江瞻靠坐在床榻上,嘴唇都白了,鬓发也湿了,在心里将薛壑骂了一万遍。又叹,再不快点,自己也得随他一道折寿,这般想着,哀泣连连,似撑不住埋头靠在坐于床榻边的明烨肩膀上,“陛下,您给妾传个太医令吧,太疼了” 明烨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呼吸比她还有急促几分。 新婚翌日,他便已经让杨羽请了外头的大夫偷偷入宫给薛九娘诊脉,初时不显,后经其详细说明毒发征兆,解毒药丸的气味。大夫确定下来,道是确乃中毒之兆,只是毒素暂时不深。 如果说新婚夜的一副皮具和她前后毫无破绽的动机以及行事逻辑,已经让明烨信了七八分。这会验出的身体状况,则让他基本相信了。 他不仅信了,还开始恐惧。 无需江瞻云给他分析,他多少能够判断自己当下的处境。 ——薛九娘顺利过得洞房之夜,薛壑就成功了大半。剩下只余太医署这关。 所以他不敢再随便出宫,更遑论入他府邸,只窝在这处思索对策。本来还侥幸薛壑在太医署插了人,他想着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洗一遍太医院。谁曾想,薛壑竟然用如此阴暗歹毒的法子。 只是就算太医署没有他的人,这宫中不说暗里是便是明面上的禁军校尉还有他的人。如此传来太医,实在容易打草惊蛇。 “且忍一忍!”他伸手抚摸皇后发顶,五指插入她绸缎一样的青丝中掌托她的后脑,另一手轻轻抬起她下颌,却沾了她一手薄汗,怜惜道,“怪不得你这般想他死,他是当真半分不把你当人看,做出这般畜生的行为。” 江瞻云的疼痛稍缓,喘出口气来,抬眸哀哀看了明烨一会。 “不过不要紧,很快你就可以解脱他了。”明烨抚慰道,“有个现成的缘由可让你宴请你阿兄。” “大司农封珩的女儿,倾慕他多年。如今你大婚毕,得了桩好姻缘,也得回馈回馈你兄长。十一月初二,给他操持一场百花宴,请他入宫来。” 第34章 归宁当日, 待皇后凤辇离开,宾客也三三两两告辞。 瞻云 第44节 薛壑从北阙甲第归来御史府,眼前全是置身凤辇上的人影, 绵绵挥之不去。他坐在书房内, 地龙烧得很旺, 门却敞开着, 风雪一阵阵扑进来。 冷热交替, 一面混沌一面清醒。 “备马!”他离席起身,长步就要往外走去。 “外头落雪,还有一个时辰城门就宵禁了, 大人要去哪?”唐飞知晓他如今保养身子,长安城中出行都是马车,骑马势必要出城去。 薛壑看着屋外连绵不断的小雪, 点点头示意不必了,返身重新坐回了案前。方才忽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想去上林苑, 想去柳庄亭, 去柳庄亭以南的那个斜坡, 然后跳入泾水。他想潜入找一找。 有没有一种可能, 会有暗道机关,她逃生出去了, 现在又回来了? 不是没有找过。 三千卫和羽林卫在她出事后连续找了七昼夜。他从益州返回长安后, 没有入城的小半年, 逗留扶风郡,前往上林苑,前后下水十余次,但都一无所获。 这么多年过去, 他在想甚? 釜锅水开,他自己舀了一勺在盏中。想了想翻开案上一个紫檀木盒,取了一小包绢布包裹的药材,解开兑入水中。 霎时,一股苦味扑鼻而来,但随他持勺搅拌,很快苦味中弥漫出木香之气。入口也是这个口感。 薛壑慢慢饮完一盏,许是本就从外头回来寒意袭人,热汤入腹熨帖不少。这个气味他也可以接受。 先苦后甜。 路难走些不要紧,只要他将事做成了,来日地下见她,她一定会高兴的。 杜衡说,这个药包和他的香囊是一样的药材配比。药包可泡五六遍,只需在冬日里饮用;香囊则日日佩戴,不要离身;皆可养生。 薛壑又添了一盏茶,垂眸捋腰间的香囊,心道,“不愧是你择中的,果然是个妙人。” 这样想着,回去一趟寝房,从枕畔匣子里寻出那半个玉铃挡,放在香囊中。他拎起晃了晃,果然有物填充后,铃铛声听不到了。 杜衡配的方子,你肯定会喜欢的。 薛壑抚摸香囊,指腹在铃铛的轮廓上摩挲。 曾几何时,他看到她周身男子,温颐、杜衡、齐尚、卢瑛、宋安、贺铭……嫉妒得发狂。如今,她不在了,他给齐尚建墓立碑,劝温颐戒去五石散,赞杜衡才干过人……相比生死,那点嫉妒不值一提。 如果你现在回来…… “大人——”唐飞转来后院,“大司农来了。” 薛壑握在香囊的手轻轻抚了两下,抬起的眉宇中隐着不耐。他很失望在回门宴上看到封珩,还有光禄勋许蕤。 今日,他们不该出现的。 更不该开口同他论婚嫁。 这是封珩第三次,向他论及此事。他甚至还带其座下长史充当媒人一起过来,说是借皇后的喜气,双喜临门。 于世人眼中,御史大夫薛壑二十有五,鳏居多年,发妻孝期已过,按先帝遗言可复得自由身,再娶是平常事。 于明烨一党眼中,他在六月亲口所言预备来日成家之事,如今幼妹成婚已毕,怎么也该轮到长兄了。 于封珩眼中,他也不在意女儿作续弦。何况益州薛氏家主的继妻,并不辱没封氏,甚至细算还是封氏高攀。 薛壑也清楚,为大局计,他没有推辞的理由。但是堂中接见的一刻,闻长史递话,封珩开口,他不应不拒不搭话,慢吞吞饮下了一盏茶,凉飕飕晾了封珩许久。 其为一国大司农,掌钱谷,为国家财政长官。座下属官有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及各州诸仓农监、都水共七十丞。每年百姓赋税皆汇入他手,凡百官俸禄、军费和工程造作等用度,亦都由其审核支付。甚至官田、煮盐、冶铁和其它官营的手工业也都归其主管,其中油水不知凡几。 封珩出身寒门,是新政第二十五届的榜首,因年少有才,很受承华帝圣宠。当年承华帝最后两次北征匈奴,为筹军费,凡需征税,皆由其亲往。在其治下,赋税征收张弛有度,不惹民怨。七八年间,从八百石籍田令主簿一路做到两千石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后再得承华帝赏识,于承华三十二年,成为五位辅臣之一。 薛壑想不通,这样一个从底层爬起来、深入民间,下能体恤百姓上知报效君恩、并且已经获得无上权位的人,如何会弃明投暗? 亦不敢想象,如果他当真已经心向明烨,来日除去明烨后,国中财政这一块一时间得寻何人填补上去? 这样一想,他本就略带疲态的面上生出两分薄怒,浮而隐退,他垂眸又饮了口续上的茶。 薛氏再位高权重,薛壑到底是晚辈,封珩乃与其父亲同辈之人,被薛壑如此怠慢,堂中有下属二三,侍从若干,脸上多少挂不住。勉强咽了口气,挂起笑容,欲要打破尴尬,却闻薛壑一记温沉声响,“大司农用茶。” 青年面上笑意和煦,快一步言语,补了他颜面。 都是宦海沉浮的人,封珩识趣,“谢大人好茶。”话落间递了个眼神给长史。 “要说好茶,薛大人府上的茶自是一等。但还是有茗更值得令堂来品。”那长史道,“来日若结两姓之好,一盏儿媳所奉的公婆茶方是这人世第一等好茶。” 这话落下,封珩拂盖撇开茶中嫩芽,安安静静押下一口。 薛壑无声打量长史,他久居御史台,上对君主行劝谏之举,下对百官行监察举劾之措,又掌相关刑狱事,积威日久,纵是这会眉展颜笑,却依旧让人胆寒,只觉他眉目刚烈,眸存厉色。 长史经不住他久看,却又不敢接他眼神,一时进退不得。 却闻他终于开了腔,“李长史极好的口才,来我御史台如何?” “这……”归属大司农座下的长史怎么也没想到,这会论私交欲结两姓情谊之时,薛壑会扯上公务。 虽闻来是玩笑,但多有几分讽刺之意,一时讪讪,只道,“薛大人玩笑了,卑职多年来所学所长都是同谷粮打交道,怕术业不对其口,反误了大人之事,实不敢当。” “有何不敢,我便觉得是可入御史台的好苗子。你如今官品千石,来我御史台,升你一千两百石御史长史。”薛壑笑道,“我属之下尚有几处职位可直统升降,不必过尚书台。只需——” 他望向封珩,“大司农肯放人。” 封珩正思考如何回绝薛壑,没想这样快,话瓣已经落来头上,更没想到薛壑并不需要他回答,继续道,“左右都是一家人,封大人你说可对?” 到这处才要他应声。 “一家人”三个字实在微妙。 是在说御史大夫和大司农都是天子属臣,都是大魏苍生,故为“一家人”,还是在暗示他接受了结亲,所以称之为一家人? 这会封珩若拒绝薛壑的要人,势必得否认他已经松口的“一家人”。一旦他否认了…… 封珩也算久历沉浮,见过场面,识过机锋,这日却完全被一个后生晚辈牵着鼻子走。 多来是心虚之故。 他一手几乎要摸出袖中帕子拭一拭额头薄汗,到底扼住理正神思,抬眸笑道,“薛大人说得对。一家之亲理当相互帮扶,若御史台人手不够需要我处襄助,我一定让李长史过去分担。只是一点绵薄之力,归根结底是为国出力,何需薛大人馈之报酬,我处即可。” 这一番话可谓极妙得回绝了薛壑的要人之意,又在回绝的时候咬住了薛壑松口的“一家之亲”。 不愧是从承华帝手中长起来的人。 薛壑面上笑意愈发荣盛,开口更似春风化雪,“晚辈在御前原也提过欲婚娶之事,蒙封大人厚爱,当却之不恭。奈何高堂尚在益州,婚娶如此大事总没有越过尊长、自己定下的道理。如今入冬天寒,霜雪绵延,封大人若不弃,待明岁开春,家母入长安,再共商此事。” 明岁开春距离此刻,还有三四个月。彼时薛九娘的药效已起,正好可验出她有孕。而阿母入长安,有与封珩的这桩婚事做掩护,他便可让益州兵甲扮作护行母亲车架的府兵,名正言顺入得京畿。 无需多少人手,三五百足矣。反正宫内有他薛家校尉领着部分禁军,洪九还在御前,杀明烨足矣。新添的人手是他为保险起见,用来控制朝臣保证下任储君顺利继位使用的。 “封大人,意下如何?” “这自然再好不过。”封珩来此之前,得诸人分析,薛壑多半不会推拒,然真得他同意了这桩亲事,一时心中激动,如行走汪洋,虽自家船够大,但终是难抵气象风雨,变幻莫测的命运,这厢绑上了薛氏大船,纵是置身江海,亦履平地。 薛壑在府门口送别封珩,风雪绵绵不断,吹凉他笑意融融的面庞,在眼底酿出一层冰霜。 他并非真的想要一个长史,不过是给封珩一个机会。希望他借驴下坡,弃了这桩姻亲。当朝的执金吾、廷尉、太仆令等十余九卿高官已经明里暗里在同他划分界限。这才是对的,任他权倾朝野,然变节背主的诗谣已经传遍天下,行径亦昭昭现于世人眼前,凡心性高洁不慕名利者,理当视他为鹰犬,百般避之。 …… 雪落依旧,绵绵不绝。 然眼前没有丝毫严寒萧瑟,冷意侵身,只有三足金乌熏炉中香烟袅袅,墙上椒泥升温、暖气四溢,宴上环肥燕瘦、衣香鬓影。 这日皇后在昭阳宫设宴,薛壑接旨而来,参拜入座。酒未过一巡,他便识出了用意,这是一场为他而设的百花宴。 贴子上说的是家宴。 但这若是家宴那简直不伦不类,于他同坐一列的有明烨的三位族中兄弟,如今算是宗室王。而对面入座女郎七八,有王妃宗妇自也正常,却又混了三四高官内眷,说是皇后嫌宫中沉闷,邀了她们闲话家常 皇后初入长安不到一载,所识无几,若是烦闷该邀请自己母族的亲眷入内才对。 但若说是陛下有意让宗室亲近皇后,当下又何必请他这样一个外男赴宴? 无非是皇后母家人不会也不敢轻易插手他婚事,但王妃翁主们无惧他,且可说是自己交好的闺中亲友,荐给皇后长兄,亲上加亲。 薛壑扫过在场诸人,尤其是看见女座席上的封珩之女封华,便彻底确定了这场宴会的意义。只是他有些不解,自己明明已经应了封珩便等于应了明烨,如何这会儿还会有这么一场宴会? 他脑海中回想着数日前同封珩的一袭对话,他说得足够直白,不至于令封珩理解不清。 还有凤座上的女郎,入宫之前,他再三与她强调,轻易不要召他入宫,尤其是赴宴。过往五年他便极少赴宫宴,一是明烨自己不敢开宴,二则薛壑本身亦恐对方在宴会之时行下毒之举。两人一样的心思,意外地成全了彼此。 未防她推拒不得,他亦叮嘱,万不得已可让洪九传话,让他提前预备方案。实乃潜在宫中的精锐营暗子中,唯一会识毒的暗子已经在端阳日上牺牲。 然这才过去不到半个多月,这人已经擅作主张,陷他于被动。 殿中开宴,临淄王借口闷热,只说要去偏殿更衣。他开了这个口,剩下二王自也借口离去。王妃们识趣,不多时纷纷离场,剩得四位官眷本就以陪伴王妃们的名义而来,如此也都各自拜别皇后。 一时间,殿中宴饮者只剩皇后同她兄长二人。但尚有侍卫宫人无数,侍膳主上,记录举止、守卫安全,各司其职。 “阿兄觉得方才四位女郎如何?” 皇后梳高髻,簪黄金山题,配白玉华胜,一身朱玄双色的三重曲裾深衣勾出纤腰薄背,施施然独坐高台,面敷浓妆媚而不妖,耳戴珠铛轻而不佻,两侧步摇垂在鬓边,珍珠的影子轻轻晃在她脖颈面颊。 薛壑滴酒未沾,只一抬头,一抬眸,是殿中香气团团扑来,如雾迷他视线;是墙上椒泥暖意太盛,如骄阳烤他背脊。 他视线凝在皇后面上,开口唤“殿下”。 天子立于巅,臣子面阶陛拜谒,尊称‘陛下”;太后、皇后、龙裔居宫殿,臣子难见其面,对殿称“殿下”。 是故薛壑这一声“殿下”叫得合情合理。 但话语出口,他后背顿生一层细汗。他心里清楚,他此时一唤此殿下非彼殿下。当下匆忙垂眼避面,又恼眼前人愈发似故人。 于是,垂眸一瞬后,再抬眼,面生不快,尤其见皇后玉面带笑,笑得娇憨俏丽,欣喜欢愉。 他想许是其初入宫闱,再怎么得他训练,然孤身陷于虎口狼群中,多来惶惶。这会见他难免开心颜。 却实难想到,是他的殿下太久没在故地闻故人唤她一声“殿下”。这一刻他唤了,她便展颜对他笑。 就是遗憾还不能拥抱。 你再等一等。 皇后慢慢敛了笑意,剩一点笑颜作端庄模样,“阿兄如何这般颜色?可是都不曾看上,还是独独看上了封氏女,不欲再要他人?” “皇后提及封氏女,看来是知晓了臣的心意。既这般,又何须设此宴。”薛壑惊魂回神,接话便也自然起来。 “孤是在陛下处听来一些。闻你已经应了两族结亲,只是要等阿母入长安方将此事定下。只是陛下的意思,念封珩爱女之心,其女又倾慕兄长多年,至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尚未婚嫁,少不了受流言委屈。值孤坐镇中宫,便想给封氏女一些脸面,在阿母入长安前,将你们的婚事先定了,之后会有赐婚的诏书下来。如此待阿母入京,再行六礼。传阿兄来此,原是走一走过场。” 皇后说得四平八稳,薛壑却听出两分旁的意思。 他本应承了封珩明岁开春再定婚事,向世人公开。然彼时明烨已亡,他大可不认这桩婚姻,封珩也奈何不了他。 他这一生,当只配一人,同一人之姻缘为天下知。往后再无他人,哪怕只是谈婚论嫁无实情,也不当有。 是他一点私心。 瞻云 第45节 只是显然这厢看来,封珩想要一个保障,明烨一行则不会让他如愿。左右不影响大局,薛壑当场应了,道是“全凭殿下做主”。 话出口,便闻那厢又道,“三妻四妾,如花美眷,许蕤的侄女也不错,阿兄一并收了吧。” 妻妻妾妾入耳,尤似莺莺燕燕嘈杂,薛壑低垂的余光瞥见一点熟悉的轮廓,蓦然想起江瞻云的那些内侍,心道,“我又不似你成日图乐好玩,要养一屋子。” 想起她的内侍,当下薛壑回过神来,“殿下和陛下的美意,臣却之不恭。但有一事还想请殿下呈禀陛下。” “何事,你说。” “如今臣喜事将近,不日便是柔枕暖榻。然臣到底同宣宏皇太女夫妻一场,与其内侍亦多有相处,久生兄弟之谊,想来宣宏皇太女在天有灵,亦不舍他们虚度年华,孤独终老。故请陛下放他们出宫。” …… 殿中言笑晏晏,兄妹絮叨家常。 明烨是这个时候过来的。确切地说,他一直在昭阳殿,只是置身偏殿。如今闻薛九娘已经将诸事说完,已到宴散之际,遂过来同宴。 于是,皇后将薛壑最后所求转呈明烨。 多有相处。 久生兄弟之谊。 她闻言便想笑。 长扬宫你去过几回? 劝谏时没少见你骂他们,把他们吓得一个个气都不敢喘! 回头还得她一个个亲自抚慰。 这会是转性了还吃错药了,这般大度? 将话语转给明烨,话毕她便赶紧举酒樽掩袖,挡过自己一张忍不住笑意丛生的脸。 匆忙深吸几口气,对明烨道,“陛下,妾有一点愚见,不知不讲不当讲。” 薛壑闻她这话,笑了笑,算她有眼风,知晓进言帮衬。 却闻她得了明烨首肯后絮絮道,“妾闻宣宏皇太女之名声喜好,最是爱热闹重情义,明光殿中想来都是她悉心挑选之人,伴在身侧多年,情分深重。如今他们在此守候,乃是他们承恩报恩之举。若将他们放出去,他们未必还能适应外面的世界。不若养在宫中,且多些衣食供给便罢。” 说着还不忘看一眼薛壑,他是好意。却到底不了解卢瑛一行,他们一身所学皆为欢愉她,早被她养得金尊玉贵,与女子无异。如此放他们出去,他们根本存活不了。 她方才所言,落在薛壑耳中,自然有几分道理。 薛壑笑了笑道,“是臣考虑不周了。” “天色不早,朕来之时,又开始下雪了。”明烨执皇后手,拍了拍道,“难得阿兄入后廷,你们兄妹团聚,且去敬一盏酒,给他暖暖身子,抵一抵路上的寒气。” 皇后含着得体的笑,素手执壶倒酒一盏,琥珀液体潺潺流出七分满,罢酒壶于案,让贴身侍女桑桑奉去。 侍女莲步走去,在席案前将酒水轻轻放下。 薛壑越过她看凤座上的皇后,看她胭脂重扫的面庞、精描细绘的一双眼,端华美丽,平静不起半点涟漪,只露出一丝笑,“阿兄,请满饮此杯。” 薛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置盏于身前案上,一滴未剩,恭敬道,“多谢陛下与皇后赏赐。” 臣子跪谢君恩,拜辞离去。 帝后隆恩,皇后派了亲信送他出宫,皇帝陪着皇后在殿门前一同目送。 “明日朕是不是就可以听到御史大夫薨逝的噩耗了?”明烨殷勤为皇后披上狐裘,又从她宽大繁复的袖中执起手,捧来欣赏,摸过她一根根纤长手指,简直爱不释手,捧至唇口亲吻,“哦,不,是喜讯。” 皇后由他握着,看灰蒙蒙的天,神色晦暗不明,开口却带着笑,“陛下在说甚?” 明烨的手微顿,触感清晰落在她指尖。 她转过脸来,胭脂香浸染雪意,一双凤目含着暗夜里的光,星星点点发亮,一点一滴压制明烨欲要喷薄的怒火。手从他掌中抽出,按了按他薄薄的嘴唇,又轻抚他面庞,精致冷硬的护甲划过他肌肤,“妾没有下毒,奉给阿兄的乃一盏寻常的酒水。” ----------------------- 作者有话说:来啦,昨天没更新,补个红包哈~ 第35章 穆桑奉皇后之命送薛壑出宫。 从昭阳殿到北宫门, 有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天落着小雪,穆桑既然是奉命相送,这会理应给他打伞。 但薛壑足足高了她大半个头, 使她打伞艰难, 遂道了声“本官自己来”。 宫中的物什轻易不能带出宫, 哪怕一针一线, 是故这伞此刻接了至宫门口还要还。薛壑懒得费这个神思, 随手从内侍监手中拿了自己来时的伞,往宫门口走去,穆桑只得捧着伞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随从。 如此前有两给宫人执灯领路, 后有内侍监领四个小黄门尾随,原是极大的荣宠,但也似监视一般。 一行人足音密密行走, 宫道上只有桑桑偶尔提神的话。 “大人慢些。” “大人小心路滑。” “大人留神。” …… 再寻常不过的话,薛壑却听出了端倪。 按理他比桑桑熟悉宫道,根本无需她这般殷勤指引, 她奉命相送, 原只需随在身侧便可。她也不是这种无事献殷勤的人。 神思多了这么一重, 他心思转过, 晃了一下头,似有不适, 蓦然顿下步伐。驻足得太快, 桑桑来不及停下, 一下撞到他身上几乎就要跌到,所幸被他伸臂揽住。但如此半撞在臂膀,幅度甚大,还是惹了他不快。 “平素也是这般伺候皇后的吗?他捏着她的手臂, 深衣巨大的袖摆覆在手上,下一刻用力掷开了。 世人眼中,桑桑作为皇后陪嫁,本就是薛氏家生的奴才,被昔日少主呵斥一句自也没什么。薛壑亦有分寸,很快缓和了声色,“原也不怪你,是本官有些目眩、骤然停下。” “那可要给大人传太医令?”桑桑退开身,规矩站在一侧。 “不必,就那么一瞬间。宫中不比府里,当差要仔细。”薛壑重新撑起伞,却见靠近伞顶裂了道口子,想来是他方才护住桑桑时,在地上划过蹭破的。 “奴婢谨记大人教诲。” 桑桑将伞奉上。 如此一路到北宫门,再无旁事。 昭阳殿的宫人在桑桑领导下垂首送别御史大夫,薛壑撑伞离开。 “薛大人请慢。”声音来自桑桑后面的内侍监,打着拂尘道,“薛大人,这是宫中的伞,陛下与殿下都不曾说过赐予,您怕是不能带出去。” “本官的伞坏了,你方才当也看到的。”薛壑笑道,“不若你回去问一问帝后,本官能否将这伞带出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桑桑冲着内侍监道,“来回一趟宫门就要下钥了。” 内侍监并不妥协,依礼道,“姑姑莫急,原有两全的法子。要么容宫门侍卫查验一遍,记录在册;要么委屈大人,用老奴这处已经查验记录过的伞。” 场面僵持了一瞬。 这个时候,一行九个人在宫门口很是惹眼。禁军五校尉之一的许嘉领队过,问何事。内侍监依言答话。 许嘉是光禄勋许蕤的儿子,今岁才弱冠,熙昌元年任职在执金吾座下,三年升禁军校尉,前途无量。 他听着内侍监答话,目光却流连在穆桑身上。以至于内侍监话毕片刻,都不得回应,反是穆桑开了口,“许将军,薛大人无伞,婢子乃奉命送他出去。” 女郎的声音带着一重被冒犯的清冷。 许嘉回过神,“今日末将当值,若薛大人不弃,且容末将来查。”说着就要从薛壑手中接过伞。 薛壑笑了笑,却将伞递给了桑桑,“将军不必麻烦,阿公也不必为难,本官用您的伞便是。” 说罢,向内侍伸出手。 内侍监诚惶诚恐地奉上,宫门前诸人各走各道,就此散去。只剩年轻的校尉往内廷处、对那个即将融入夜色中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 内廷椒房殿内,帝后从昭阳殿回来,臣仆退下,殿门合上。明烨原本温温和和的神情一下裂开,眼红青筋现,拽起坐在妆台前卸妆的皇后,“朕的耐心有限,你最好能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皇后慢悠悠望着被他箍住的臂膀,眸光抬起,同他四目相接,“妾说到底就是一个下九流的歌姬,世人眼里无脸无皮,穿衣似裸身,草芥罢了。比不得陛下锦衣加身,冕冠加顶,高高坐在龙椅上,富有九州四海。民间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鱼死网破,妾也无惧,倒是陛下舍得吗?” 殿中烛火高燃,随明烨呼吸跌入他眼底,最后点点熄灭,明烨松开手。 “这便对了,陛下不要动不动就吓唬妾。妾又不是甚三岁小孩,被吓大的。”皇后转过身子,发髻上黄金山题冷硬繁重,她拆了一半不慎绞住了头发,发出“嘶”的一声。 明烨合了合眼,挪去她身后,帮她拆卸。 镜中女郎嘴角噙起一抹笑,“妾没有下毒,原是陛下的不是。” 明烨望向镜中人。 “妾说了,妾不是三岁顽童。”皇后笑意浅浅,“庙衣临朝,垂帘听政,妾既然敢同陛下开这样的条件,自是有备而来。妾得阿兄三年教导,晓得皇后上朝的庙衣并非大婚那件庙衣,原是在它的基础上需配以同帝王一样只是短一寸的十二章呈图。可是陛下,您至今没有下达修制庙衣的旨意;另外还有‘皇后垂帘听政’的旨意,妾也没听说您何时下达给尚书台了。您不会是要告诉妾,您已经强硬到了凡下旨意可越过尚书台、一锤定音的地步?” 明烨眼角几番抽动,终是沉默无话,只帮她卸下黄金山题,垂眸又细心拆解白玉华胜,手上动作愈发轻缓。 “陛下也不必恼火,今日设宴绝非妾玩弄您,原有实实在在的进展。” 皇后将披散的长发拢到胸前,持着金篦一缕缕无比爱惜地梳理。 白玉华胜已经被解下,握在明烨手中,暖玉生香,让他本就凉湿的掌心有了些温度。自新婚夜从这女子口中听闻了种种,半个多月来他心绪惶惶,神思难聚,说是身体染恙绝非托词,近来几晚已经开始需要用安神汤入眠。 毕竟,若一切如女郎所言,那么薛壑动手也不过三两个月的事。而且从封珩与其结亲的情况来看,明摆着是要借其母入长安的机会,调兵前来,完成他狸猫换太子的奸计。 明烨捏着那方羊脂般莹润的白玉,盯看镜中人,眼中布满血丝,似一头欲咆哮又不敢出声恐惊动了猎人的野兽,最后低声问,“进展在哪里?” “你瞧见了,妾奉的酒,阿兄是愿意喝的,且喝得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女郎吐气如兰,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月中十八是妾的生辰,咱们还有一次机会。” 一句话挑他心忧,一句话让他心安。 他看着铜镜中正在掀开面具的女郎。 那副面具实在过于妥帖,沿耳鬓撕开的时候,仿若当真是皮肉分离。这是他第二回见她掀开面具,亦是头一回站在她身后,挨得这般近看到。 看到待右边半张脸庞皮具掀下露出真容后,左边的面庞也缓缓露了出来,再没有冰肌雪肤,乃斑驳恐怖的烫伤痕迹,还有救治不当交错的刀疤,横亘其伤,恐怖如斯。 画皮。 女鬼。 他丝毫不觉她是拯救他的神女菩萨,只觉是从地狱爬出的修罗。当下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开了两步。 心绪一晃,成年旧事翻涌而来。 夕阳烧红天际,余晖在他背后,万柳萋萋在他两侧,他的前面、数丈之外是十八岁的少年储君。 着紫色皂绪沙縠襌骑衣,配白玉七宝项圈。 难得她孤身一人,没有退路。 瞻云 第46节 不对,有的,她可以跳入泾河。但她跑得再快,也没有他的箭快。 几个点跃间搭箭引弓,一入射程范围则脚落地,手松箭,箭离弦,一气呵成。无数次演练的结果,亦是计划中的结果。 他一箭射入她胸口,玉碎铃铛裂,她从南地斜坡滚入泾河…… 本该一切尘埃落定,奈何薛壑死咬不放! …… “陛下,您怎么了?” 皇后转过身来,妆台上琉璃灯晕出光华,映照她半边面旁。皎洁右脸在阴影中,如蒙阴翳;残损左颊在灯下,可怖更甚。 华袍脱了只剩雪白中衣,齐腰长发拢在胸前、散在背脊,笑意在面上攀爬,宛若鬼魅在缓缓靠近他。 “陛下——”她又唤,人从他手中拿下白玉华胜,牵他慢慢走,柔声道,“您的手如何这般凉?” 皇后也不管是否应话,只拉他在一旁矮几坐下,捧了个暖炉放在他掌心,“妾还有一处要说。您给阿兄备的药定要缓缓毒发,像今日这种今晚用下明日就毒发的,您糊涂!” 暖炉壁暖,又被引着走了段路,影子步步相随,明烨已然回神,缓了缓对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薛壑若是赴宴未几便暴毙,薛氏族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弄不好薛家军会直接揭竿而起。毕竟,除了薛壑,他并不清楚薛氏族中,其他分掌庶务、兵权的子弟,性情几何。而若是慢性的毒药,一来有时间缓冲,薛壑定然怀疑不到薛九娘身上,薛氏族人在接受的过程中不至于被怒火冲昏头脑;二来退一步说,即是薛壑发现中毒了,但总能有来有回的谈条件,不至于太被动。 “看来今日你不下毒,是救了朕。”明烨前后捋来心下稍安,拉了她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轻轻俯拍她肩膀。 皇后依依靠上他胸膛,“距离妾的生辰还有半月,陛下若觉还有何不妥之处,可以同旁人商量商量?太尉不够,朝中有的是陛下可用之人。” 明烨闻这话,蹙眉将人推开些,“你何意?” “阿兄送妾入宫,训练我宫廷礼节,学习陛下喜爱的书法,教导分析局势……其中在分析局势这块,他便曾将宣宏皇太女遇刺的事进行举例,他说以您的能耐和这五年处理朝政的表现,不像是能计划那场刺杀的人。” 皇后歪着脑袋,完全一副勾栏做派,重挨天子胸膛,伸出两个手指做“足”,在他胸口走,轻一步重一步,一会踏心头,一会踩肺上,撩人瘙痒。 “他还说什么?”明烨越发忧惧,揽过她的腰,拍了拍道,“坐好。” 皇后听话坐直身子,笑意婉转,说起薛壑不曾说过的话,“阿兄还说,五位辅政大臣,御史大夫申屠临、太尉穆辽,这些死去的当是清白身,尚书令温松、大司农封珩、光禄勋许蕤这些活着的——” 皇后顿了顿,游走在明烨胸膛的手停下来,一双凤眸随烛火明灭不定,“这些活着的都是背叛了宣宏皇太女,背叛江氏的。” 明烨这会也坐直了身子,心有怯怯,好半晌问,“他真这么说?” 皇后上下打量了他一会,露出一个极纯真的笑,伸手重回他胸膛逗弄,“不然呢,陛下觉得妾能想到这些吗?” “难不成阿兄猜对了?”皇后见人不说话,好奇道,“亦或者,还有人?” 明烨扼住她的手,“天色已晚,早些安歇吧。你的话,朕会考虑,确实都是一条船上人,哪有朕独自惶恐的道理。” “陛下今日也不留下吗?”皇后这会的声音娇柔甜美,闻之腰塌骨软。 然明烨一笑,挑一缕青丝嗅过,起身走了。 * 小雪已停,朔风未止。 江瞻云素衣披发,站在夜色下,眉眼被吹得更冷,如凝霜雪。 “殿下,门口凉,您赶紧回殿吧。”桑桑回来有一会了,闻殿中屏退宫人,便识趣不曾入内。这会见明烨走了,方才赶紧迎上来。 “事办好了?”江瞻云直接上了榻,裹被抱膝坐着。 桑桑见一双木屐被她踢得老远,便知她心情不畅,也不敢多问,只低声回话,“办好了,薛大人还故意毁坏了自己的伞,装作欲要带您的伞出宫,让内侍监以为伞里有乾坤。殊不知实乃在婢子跌倒的时候,已经将东西交给他了。如此一来反而是内侍监多疑了。” “这是‘声东击西’的衍化,他饱读兵书,自是个中高手。” 薛壑处的顺利也压不住江瞻云此刻的怒意和心寒。那帮乱臣贼子,虽这些年自己多有猜测,但这会从明烨口中得了验证,一时间还是难以消化。江瞻云觉得胸口都在隐隐发疼。 “伺候孤沐浴吧。”她捂着胸膛深吸了口气。 “桑桑!桑——” “殿下,奴婢在。”穆桑颤了下。 “你怎么失神了?出了什么事?” “婢子……”少女抬起一双杏眼,长睫扑闪,咬了咬唇瓣道,“婢子见到他了。” “谁?” 江瞻云话出口,回过神来,“许嘉?” 桑桑颔首,又很快抬头,满目真诚中带着一丝期待,“殿下放心,婢子只是一时感慨,在确定他父亲是否清白前,婢子不会多想。” 江瞻云伸手摸了摸她面庞,笑意里几分自嘲和叹息,“以后也不要想了,许蕤也背叛了孤。” 第36章 明烨思来想去又是一夜难眠, 翌日置身宣室殿,让黄门去请除薛壑以外的四位辅政大臣。 ——太尉杨羽,尚书令温松, 光禄勋许蕤, 大司农封珩。 殿内烧着地龙, 他心绪不宁躁气横生, 身上愈发闷热, 遂命宫人将一侧屏风撤去,洞开空间。 那是一座黄花梨木雕云龙纹屏风,玉石底座, 一丈高,二丈长,实木牙雕的屏身, 上有九龙盘云纹,龙眼缀玉、宝石、碧玺等,通体大气又不失精致。这是整个未央宫数一数二的屏风, 重达上百斤, 落地不可挪。 与此屏风雕纹、样式相同的还有一座尺寸略小的六合围屏, 不同之处在于底座非玉石可制, 乃从上到下皆是薄薄一层梨花木。原是可以任意收取、作临时陈设使用。 所以,这两座屏风又称“子母屏”。 明烨此刻要求撤走的, 显然是这座子屏。 识得这座子母屏风的人不少, 想来都以为子屏在库中, 不曾使用。谁会想到,分明在此已有数年。 皆是明烨手笔。 无他,只为将子屏密接于母屏,增其厚度, 挡其雕纹缝隙,如此屏风后的人可清晰听到每一回论政,又可挡其身影,不为人知。 【陛下,我们就该审视所有人,如何能这般轻信呢?】 【退一步说,会不会他就是知晓真相的,今日种种乃有备而来?】 【总之臣还是不放心,臣会想法子再试的。】 …… “等等,不要撤了。去追回内侍监,不必传他们入宫了。” 昔日那人之话萦绕耳际,明烨望着屏风,神思转过几许。终是自己大意了,容得薛壑往前走了这样一大步,被悬剑于顶。 他握拳捶于案,却也想清楚一些,当下局势无非就是薛壑不曾臣服于他,依旧为江氏要反他,这不就是一直以来的局面吗?而薛壑悬挂起的这把剑,并不听他的话,甚至同他背向而行。如此看来,自己的处境并非十分恶劣,这会传他们进来,论到最后也无非就是两个结果,一则于同意皇后的方案;二则在外面刺杀薛壑。 可是这么多年了,一击即杀的可能性太小了,六月里活生生的例子尚在眼前。所以,椒房殿中的皇后,是他唯一的生机。 而当下,他最需的是时间,一刻不得浪费。 明烨前后思忖,当下让发出两道旨意:一下达尚书台皇后垂帘听政,二下达六局司制处为皇后制临朝庙服。 这两处旨意不到一个时辰传到尚书台,不到两日传遍朝野,自是百官震惊。 虽说大魏帝后同尊,但自从废黜女官制后,很明显“同尊”之说在表不在里。但若皇后临朝听政,便是得了参政议政的权利,如此岂非女官职复燃的苗头?当下尚书台审核不过,要求上谏再议。 薛家三位尚书郎亦当是薛壑授予薛九娘的意思,入府寻他。 这三人皆是薛壑伯父家的儿子,一母同胞,族中齿序四、九、十六。是故这会推了长兄薛四郎薛均开口。 薛均倒也没有长篇大论,对于女子能否参政他也不似朝中其他官员那般反对,只是觉得皇后临朝这事多此一举。 “你这是让她分权以此为我们薛氏聚权,从而达到压制明烨的目的,是吗?” 薛壑的计划除了薛允清楚,其他族中子弟并不知晓。数年间他们虽也有疑惑困顿的时候,但眼见明烨亲子接连被除,薛氏女入主中宫,薛壑一步步走得还算踏实稳妥。遂而除了赔进阖族名声这事颇有怨言觉得牺牲太大,旁得他们都鲜少过问,只各司其职,适时帮衬。 “若是如此,实没必要。”薛均继续道,“归根结底九娘在后宫,她就算参政议政,又有多少话语权?再者她的底细你比谁都清楚,权利放她手里,她也不会使用。你若真要薛氏权势更进一步,那还不如直接想法子要全了尚书台的权利!” “要全?” 薛壑闻这话,不禁蹙眉道,“四哥何意?” 如今执掌尚书台的还是温松,其虽年迈,但从承华帝时至眼下,任尚书令近三十载,过错一二而功绩八|九,威望极高,薛均说这话显然很不合适。再者尚书台另有五位尚书郎皆是温松门生,资历高过薛家子弟。故而除非他也看出了温松的异端,方有此话。 然却闻薛均回道,“温令君德高望重,政绩斐然,虽因身子之故,一月不过来尚书台一两回,但依旧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不过是话赶话,你如今让九娘临朝听政这事,不就堪比让我等取代温令君执掌尚书台一样荒唐吗?” 谁说不荒唐! 自初二那日赴宫宴回来,阅过穆桑塞给他的那张布帛,他便觉荒唐。 布帛上书:妾欲临朝,阿兄务必支持;妾行种种,阿兄务必襄助。莫问缘由。否则妾必反之。 这话但凡是入宫前从她口中吐出,他是一定不会让她进宫的。 然在她入宫之后对他说出,他竟一时间无可奈何,连对她斥责一番都不行。盛怒过后只能静下心来思考: 她知道‘临朝’的意思吗?明烨会同意吗? 她行种种,除了临朝她还想做甚? 她是哪来的自信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和他谁是主谁是仆? 到底谁在指挥谁做事? 一时间,薛壑又怒又急。 怒其不听话,急她不知天高地厚坏事。 但又偏偏鞭长莫及。 这七八日里,他原利用入宣室殿论政的机会,传话给洪九转达他令:止住一切想法,停下一切行动。甚至警告她,若不听话,十五的“半月阴”解药都没了。 洪九递了两回话。 第一回得她回应:九娘为后,阿兄为臣,尊卑已分,当是臣听君令。 第二回得她回应:解药给与不给皆由卿,九娘疼死乃卿功亏一篑矣。 薛壑将布帛狠狠揉成团,砸在炭盆中,大雪天连灌了一整壶凉茶方才勉强压下怒火。凉意从胸膛遍及脏腑,确实让他冷静几分。 皇后临朝这个举措,并不影响他的计划进度。细想反而还有几分好处,譬如待幼主上位,太后垂帘听政就更加名正言顺。 而且,明烨竟然能被她说服,想必只当是他的意思。他这会若给她拆台持反对意见,实在不妥当。 薛壑权衡利弊,已经交代了御史台不上谏,这会亦回应族中子弟顺应圣意,只说此举自有他用,让他们稍安勿躁。 “你御史台都已不谏,尚书台又有我们三人不再反对,想来若陛下执意如此,温令君处也不会多加阻挠。” 薛均说这话时,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样子,后叹道,“十三郎,如此下去,我们同温氏越行越远不说,薛氏百年名声怕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就是,本来廷尉周维家请了人来给七妹说媒,欲要求娶,结果六月里说什么先前的八字算错了,实乃八字相冲,把亲给退了。虽说七妹也不曾见过周家儿郎,但这般被落了脸面躲在房中伤心了许久。”说话的是薛十六郎,话语中多有不满,“本来我薛家儿女何愁婚配,如今竟然被人避之如鼠。” “十六!”最后的话委实难听,薛四郎出口呵他,又对薛壑道,“他一贯如此,在家中同我也口无遮拦,十三郎莫放心上。” 瞻云 第47节 “怎会!”薛壑笑道,示意侍者给诸人倒茶。 然除了这两字,一时竟不知还能说甚,他自己没再想过婚配之事,纵是有也是为逢场作戏,一心只觉用尽全力争得如今局面,多少代价困厄他都可以承受,也该他承受。却到底已有疏漏,伤到无辜者。 过往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恐惧不知来日到地下要如何面对父亲先辈,不知他们是否会谅解他,用了许久才释怀想通。然此时此刻,久违又熟悉的愧疚感再度涌来,他虽不需要再数日数月彷徨,但也用了几息时辰方平复心境。 时值侍者奉茶毕,他笑意更深些,“十六弟,用茶。” 薛十六今岁十九,亦不曾婚配。 薛壑想要再说些什么,一时又不知要说甚,只端起茶盏,自己先饮了。 正事已毕,薛四郎一行也未再多留,未几起身告辞。 “你以后少在你十三哥面前口无遮拦,他一人撑着那样多的事,压力够大的了。”待走远拐道后,薛四郎方开口斥责胞弟。 “他怎么就一人独撑了?”薛十六踢走拦在路上的一更枯木,“我们不都在帮他吗?” “胡话!”薛四郎道,“什么叫帮他?他为的是他自己吗?他为的是整个江……” 他环视四下,将胞弟拉来身侧,压声道,“他为的是整个江氏江山。守护江氏,匡扶社稷,本就是我们一族的使命。你若非要怨,就怨你生来就是薛氏子。” 话毕,将人甩开了。 化雪日,地上路滑,薛九郎伸手扶了一把薛十六,叹着气瞪了他一眼,“四哥莫恼。我瞧十六,大约是见七妹那般,怕‘物伤其类’吧!” “物伤其类?”薛四郎目光从薛九郎身上滑到薛十六身上,顿了顿反应过来,笑道,“你可是看上哪家女郎了?” 薛十六挑眉又低眉,阴阳怪气道,“如今时下,我哪还敢看上谁啊?” 两位兄长闻言,相视一笑,皆不再在理他。 走出很远,听得长兄薛均一声,“双亲都不在了,长兄为父,看上谁家姑娘,我给你求去!” * 薛壑送走薛均一行后,未几又迎来杜衡。平素没有薛壑传令,他都一直在城郊别院,这会不令而来,实乃为给薛壑送药。 薛壑自被动地赴了那场百花宫宴,出宫后便生警惕:如今薛九娘入主中宫,明烨请他入宫的名头自会多一些,他需防患于未然。所以出来后寻了杜衡,问他能否制出万能解毒的药。 杜衡这日便是给他送药来的。 “世上毒药无数,变换了药量或是先后顺序,都有可能成为新毒。实难做出什么万能的解毒,除非是仙丹。”杜衡从一个寸长的小瓷瓶中倒出几颗丸药,“但话说回来,世上的毒药无非就是相关动植物身上的一些部位配比而来。是故总有相克之物。在下虽制不出万能解毒之药,但可以制出消解毒素的药。类似于饮酒之人,酒前先饮些牛乳、蜜水、鸡蛋清等,虽不能完全解酒,但可以保护脾胃和肝脏,减少伤害。” “那这药也是提前使用?”薛壑接过来,很是满意,“不愧是殿……” 他顿了顿,将药收好,道了声“多谢”。 “对了,九娘进宫前曾说你很向往举行新政科考的抱素楼,一直想去看看。近来温氏在筹备明岁的新政科考,重开了抱素楼,你可想去看看?” 薛壑将将因薛十六郎的话心绪有些酸胀,他不想愁结顿生郁结在胸,当下欲出去走走。实乃也想见见温颐。虽然他基本确定了温氏不清白,但还有一丝奢望,盼温颐独善其身。否则温门一掌尚书台,二掌新政科考,一旦连根拔起,要如何补这缺? “我糊涂了,你——”薛壑看着杜衡面目,“罢了,你去后院歇息吧,我一个人走走。” “在下易容便可,不碍事。”杜衡有些失神,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和江瞻云说过,自己向往抱素楼想去看看。但她这样说,还在入宫前特意交代,想来另有深意。想过这重,当下便应了薛壑同往。 抱素楼距离御史府不远,两人马车前往,约莫小半时辰就到了。 门口守卫见是薛壑车架,当即放行。 温颐在正堂“虚室生白台”审核参与科考学子的卷宗,另有数位五经博士一道参审,堂内尚有十余人。 侍从报了薛壑到来,温颐面色淡淡,抬眸看了眼外头的人,和他说,“本官没空,让他自便。” 想了想,拦下了侍从,走出屋来,与薛壑立在屋外枯树下,拱手与他行礼,道了声“多谢”。 谢他风雨坡相救之情。 薛壑笑了笑,“你已经谢过了。” 温颐颔首,“所以薛大人来此何事?若不是特意来寻我的,我就不奉陪了。” “修毓,你我不该如此生分,若你祖父知晓你这样态度待我,怕会不高兴。” 温颐闻言,眉间浮上一层戾气,“祖父同我说了,你废黜右扶风乃一箭双雕,既行发泄之举,又无形中同他达成了默契。” 果然,温松也有份。 幸好,温颐是清白的。 不,他是温门下一任家主,未必清白。再看一看吧。 薛壑抑制自己要说的话,没再言语。 他沉默,温颐便只当他默认,当下拂袖离去,走出两步似想到些什么,驻足回首,“我闻薛大人同封氏、许氏都结了亲,恭喜了。” 薛壑嘴角勾了勾,却被温颐后面的话扼住笑意,“不要叫我‘俢毓’,殿下赠的字,你不配喊。” 薛壑点点头,风过,枯枝残雪落在他肩头。 温颐冲上来,“你点什么头?你在默认什么?你为何不辩解?” “我不该来,打扰了。”薛壑退后一步,同他拱手辞别。 温颐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精神气又散去,满目失望跌跌撞撞离开。 “走吧!”薛壑转身,却发现一旁的杜衡僵在原地,“怎么了?” 杜衡愣了下,“我瞧见堂中有位女郎,有些好奇。不是没有女官了吗?怎么还有女郎参与?” 薛壑望过去,见一三十出头的妇人坐在上首,眉目秀雅,气宇高华。 “那是前太子妃常氏。她早年同温大人的姑姑私交很好,温大人的姑姑是他父辈中才华鼎盛者,主持过两回新政,常氏饱读诗书,每回她主持时,便来帮衬。后来女官职被废黜,温前辈亦生病去世,太子妃便鲜少来此了。自明烨上位后,她更是深居长亭殿,极少露面,这厢怎么出来了?” 薛壑暗自嘀咕,忽就背生一层冷汗。 新政两年一回,前两次常氏请命参与都被驳回,这回……不会是薛九娘求的情?不置于,她搞出一个垂帘听政闹得动静够大的了,不至于再揽事上身,插这一足! 约莫是温颐开口。 “走吧!” 杜衡应是,却在薛壑沉默思索的时候,难以抑制剧烈的心跳,频频回首。 * 这日薛壑才回府中,便接了圣旨,道是本月十八乃皇后生辰,陛下为其在昭阳殿设宴,请其赴宴。 薛壑接了旨,拿出杜衡送来的药,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案上烛火短短长长,明明灭灭。 他抚摸瓶身,将药倒出服下,去赴她的宴。 祝皇后:顺颂时宜 喜乐安康,百年千岁,皆与春逢。 皇帝亲自掌宴,皇后盛宠无双。 宫人鱼贯入内,依次奉肴倒酒。 皇帝道,“闻薛大人风雨坡遇刺,伤愈之后一直在养生,皇后不舍你用宴上烈酒,特意向考工令处学习的果酒,你尝尝。” “是的,阿兄,孤制了许久,这些日子里一直放在我宫中,这会才启封的,孤尝了一口,尚好。” 明烨很满意这措辞,酒在皇后宫中,皇后已尝,薛壑自然就放心了。 殿中尚有宗室打趣,有说陛下偏心独给御史大夫圣恩,羡煞我也;有说陛下是爱屋及乌,实乃皇后恩宠至极…… 奉酒的是皇后贴身侍女桑桑,还似上一回琥珀色液体缓缓流出,只是这会还伴随皇后话语。 “阿兄即是在养生,理当少饮烈酒。平素饮茶时茶中可放些姜,冬日暖身很有效果。近来孤也用的,正好阿兄一贯喜欢用姜。只是也不要多用,有三分姜味便够了。” 薛壑静静听完皇后的话,从案上端起酒盏,谢恩后,在内侍监注视下掩袖饮了下去。 -----------------------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吧,抱歉抱歉! 第37章 薛壑饮下酒未几, 皇后便借口烈酒烧身有些醉了,当下请旨退宴。薛壑既已用酒,这场宴会目的已达。明烨亦恐他宴上发作, 遂陪同皇后一道离开, 就此散宴。 薛壑随诸人跪安, 如常走在宫道上, 偶尔得人招呼问候, 他亦还礼致安。待出北宫门上了自己车架,方催快行。 回来府中,杜衡同两位军医已经等候许久, 拿出汤药给他催吐。直将宴上所用一并膳食都吐了出来。 然他整个人除了催吐一时胃里有些难受,其余并无不适,脉象亦是正常。 杜衡倒了盏茶给他漱口, “会不会是您多心了?这无端催吐一二回也罢了,若是长期这般也是伤身的。 “没有多心。” 薛壑这会已经换了身衣袍,将先前的衣衫给了两位军医拿去检查, 人歇在榻上, “今日宴会一定有问题。” 薛九娘明知他不吃姜, 却反说他爱吃, 还一个劲劝他食用,连吃多少都说得那般明白。落于旁人耳中, 是皇后关怀兄长, 落于他耳中便是极大的反常。 且还是在给他奉酒之际。 “大人!”少顷, 徐、陆两位医官急急进来,神情严肃道,“大人的衣袍上验出了鹤顶红。但不是寻常的鹤顶红,当被改良过。” 杜衡怔了瞬, 薛壑尚且平静。 徐医官继续道,“量不大,暂时不会致命。但若按照这个药量积上几回,一样回天乏术了。” “幸好及时催吐了,只是从饮下到吐出还是间隔了大半时辰,体内势必已经存留了。”陆医官补充道,“我们抓紧时间调方子,应该还来得及清毒。” “对了!”杜衡眼睛亮了亮,“我给大人的药,大人提前用了吗?若是用了也可降低对身体的损伤。不管怎样,我们先去准备清毒的药。” 【只是也不要多用,有三分姜味就够了。】 薛壑的脑子还在回荡薛九娘的话,顺着这句话想到更多。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她能说服明烨力排众议允许她临朝听政,原是拿他的命做得交换。 这个疑惑今日解开了,便又有新的问题:如何又不直接要他的命? 怕他暴毙,引起薛家军反扑,而他们没有镇压的能力。好细的心思! 可是这样得罪他,她到底图什么呢? 不想被人所缚、为摆脱他的控制?想做人上人? 所以宁可放弃同她一起要为殿下报仇的自己,却选择同殿下有仇的明烨? 这不对。 瞻云 第48节 那便只有另一种可能,她不是主动为之,是被明烨胁迫的? 也不对。 薛壑相信自己一路谋划,也相信明烨没有这个能耐,甚至到目前为止明烨身后人也没这个能耐识出他的心思。毕竟若能识出,定会拼命阻止薛九娘入宫,双方在大婚前就该撕破脸了。或者说风雨坡的那场刺杀,他逃出升天,便是双方较量间他短暂的胜利。 风雨坡的刺杀,他是如何命悬一线,起死回生的? 是她去而复返救了他! 她救了他。 …… 薛壑前后理来,最后得出:她救了他,她心思缜密,她擅长主动,她不为人缚……她是助力,不是阻碍。 又或者——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惊雷一样闪过。 “大人!” “薛大人——” 到底折腾昼夜,薛壑有点犯困,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隐约闻得有人在喊他。 “薛大人!”是杜衡,端着碗盏坐在榻畔,“清毒的药好了,您赶紧服下吧。” 薛壑睁开眼,有些混沌地扫过角落滴漏,“几时了?” “丑时五刻,您睡了一个多时辰。”杜衡持勺搅了搅汤药,“用下后继续睡,能够安眠也是好的,可以补精气。” “辛苦了。”薛壑接过药,却没有即可饮下,木匙握在手中,悠悠晃着药盏,半晌道,“中了少量的鹤顶红发作起来有什么征兆吗?” “首先是脉象的变化,会成结代脉,乃心气不足所致。”杜衡顺势测过他脉搏,眉间忽展忽拧,“这会脉象已显,您赶紧喝。” “除此这外呢?”薛壑却并不着急。 “除此之外最明显的是咽喉部发干、有烧灼紧缩之痛感、伴随恶心呕吐;身子薄弱体质差些的人还会吐血,低烧,腹部疼痛。”杜衡顿了顿,“您现在有哪里不适吗?” 薛壑摇头,“都没有。” “那说明毒素很少,赶紧用药!不然这些征兆三五日之内就逐一发作起来。”杜衡松下一口气,“如今这个状况,估计两三贴药下去就可以把毒清了。” “那若是晚些饮,还能彻底清毒吗?” “按你如今的状态来看,问题不大。但这是鹤顶红,且被改良过……”杜衡话至此处有些不解道,“方才我用衣袍上的残毒做了尝试,毒素并没有加剧。倒不知这这改良的目的是甚,纯属多此一举!” “为了配出解药,控制我,谈条件。”政治场的搏杀,阴谋阳谋,这些年薛壑愈发熟悉了。 杜衡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只继续上头的话,“总之毒素在体内拖得越久,伤害就越大。这会喝药清掉了,您就不必受罪了。否则难说日后会如何。不说了,您且赶紧喝。” 薛壑看着手中的药盏,望向杜衡,目光久凝,在他欲要开口时先说了话,“你说……有没有可能殿下还活着……” 若说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但是这个相似的人,还有近乎一样聪颖的头脑,缜密的思维,甚至“万民石桥”上,那救他于生死间的一箭根本不可能靠他几日“纸上谈兵”的教导就一击即中,非多年练习不可得!还有太多太多…… “当初,就是落英向我荐的你。你告诉我——”薛壑直起身,满目酸胀又通红,“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如今椒房殿中的皇后,其实就是我们的殿下,对不对?” “这……” 杜衡闻此一袭话,呆了半晌,“夜深多梦,您是不是梦见殿下了?” 薛壑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话语低低,“罢了,我不难为你。”说话间掀被起身,至窗前盆栽处将汤药倒了。 “你作甚?”杜衡大惊。 “我暂时不能用这药。”薛壑恢复了平静,“或者说我这会还不能解毒,若是毒解了,九娘所做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可——”杜衡闻“九娘”两字,顿时止住了话语,默了片刻道,“我去同另外两位大夫商量,给您开一些固本培元的药,补补根基,增强些抵抗力。您先睡吧。” 当下从薛壑眼前逃离,想了想转身又道,“大人病痛缠身,多思伤身,殿下地下有知,会心疼的。” 薛壑仰躺在榻,看着帐顶“嗯”了声。 姑且不想谁是谁,当下已是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且想一想接下来要如何走。 薛壑又想起了宴会上的那番话,如果只是单纯地借他不吃姜的理由提醒他酒中有异,后面的话就不必说了。可她偏偏还说了,所谓“不要多用,三分姜味便够了”就是在告诉他,必须要喝,但少喝些,喝三分足矣。所以宴席之上,他掩袖用下时,撒了大半在袖中,攥在手掩过。索性宴散得早,想来也是她特意为之。 那接下来,明烨一定会派太医令过来确认。 * 翌日薛壑以嗓子不适唯由,没有去御史台。 廿这日宣室殿论政,他依旧没去,说是喉咙愈发不适。 廿一勉强去了一趟御史台,然晌午阅卷时,一口茶入喉竟都吐了出来,隐隐还有血丝,人亦虚汗淋漓,如此又回府邸休息。 廿二,天子闻御史大夫染恙多日,特派太医令来府中看诊。 太医令把脉变色,再把一次,之后望之颜色,闻之气味,问之近来身子各处征兆,当即心下发紧,面色发白。 同府中原有医官交流,医官当御史大夫面讪讪不敢言。太医令提议,另请太医署其他太医令一起会诊。 如此半日过去,三位太医令会诊毕,又观府中医官所载脉案,遂道,确为“血瘀之症”不假。 惶惶回宫,禀于御前:御史大夫实呈中毒之兆,且十中八|九乃是鹤顶红所致。 太医令自是在府中就诊断出的脉象,然能把毒下到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身上,放眼整个朝廷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皆是他们不敢得罪的人。是故当府中医官在“血淤之症”和“中毒之症”两处猜疑时,他们择了前者,心道回来禀告天子,天子若想其活命自会告知,若……便也与他们无关。 左右他们不曾欺君,而医者诊错疾病也不是稀奇事,三来御史大夫那般征兆至多再三五日,府中医官也能断出病症了,不算耽误太久。 明烨得了这话,并未多言,谴退太医令后,下午又谴中贵人前往御史府探视。中贵人归来复命,道是午后御史大夫病情加重,用不下膳食,吐了许多血。 此时已近黄昏,帝后在椒房殿用膳。听闻这话,明烨亲自盛了一碗“天山翠”给江瞻云,“皇后居功至伟,辛苦了。” 那“天山翠”原是将新鲜的牛肉置鼎以大火煮沸三滚,改文火熬煮三个时辰。至骨酥肉烂,出锅时配撒时令菌蔬,如此汤汁浓白醇厚,绿叶点中央。便如天山雪满,青松独翠,以此得名。 时皇后盛宠,又出身益州,太官与少汤处,投其所好,用得乃其故土的黄牛肉。 如此一道黄牛肉羹,气味熟悉又陌生。 江瞻云握着勺子慢慢搅动,氤氲热气腾起,挡在两人视线中央。她僵硬的手极缓极缓地松开,在没有将玉匙捏出一道裂缝时轻轻搁在了汤盏中,搓了搓麻木的指腹,低眸重新握起汤匙,舀一勺吹凉,送入口中。 瑰丽朱唇张合间,汤水浸舌尖,过喉咙、入肺腑,极鲜极好的滋味,但她蓦然就疼了一下,是智齿在痛。 但是她已经不再年少,不会一疼就哭,于是便笑。 笑问,“所以,陛下打算如何赏赐妾呢?” 明烨也在笑,“喝汤,喝完朕给你个惊喜。” 冬日里,滚烫的汤盛入盏中,未几就温了,她便很快喝完了。 “陛下。”她抬眸看他,嫣然一笑。 明烨漱口净手,招来中贵人,将一卷黄布递给她。 是一份诏书。 上头的内容她原已知晓,华采洒洒,千字洋洋,赞皇后出身高贵,人品贵重,举止为世人榜样云云,最后乃是允许皇后庙服临朝、垂帘听政,此一句方为全旨核心。 但上回看到时是在十余日前,尚书台审核不过,退回,明烨拿来给她看。 和她说,“皇后要努力啊,朕也会继续的。” 于是有了她生辰宴的一盏酒。 于是有了他再次下召尚书台。 于是有了此刻一模一样的内容,又完全不同的性质。实乃黄帛之上多了两处痕迹,一方尚书台印、一方天子玺印。 “我朝逢五逢十的朝会,今日是十一月廿二,皇后的冕服月底可成,如此腊月初五,朕携你同上未央宫前殿论政。” 明烨来到江瞻云身前,也不需她起身,只按了按她臂膀,“礼尚往来,非一次结束,该来来往往才热闹。” 皇后一手握着那黄帛旨意,一手玉指纤纤轻拍天子握肩的手背,扬起一张胭脂重扫、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美丽脸庞,眼尾上扬,长眉入鬓,嘴角笑意绽得极盛,“阿兄既然病了,妾自当送汤赐药以关怀。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容妾亲自洗手作羹汤,再派人送入他府里,喂入他口中,将他好生照顾。” “皇后果真聪慧又贤德。” “所以,今晚陛下留下吗?” 明烨的笑在这会僵了僵,“莫急,你的身子总要慢慢调理。” 皇后温顺颔首,起身跪安,“如此妾恭送陛下。” 明烨走后,四下宫人散去,桑桑赶忙扶起江瞻云,握上她凉湿的掌心,“殿下莫忧,薛大人那样聪明,不可能听不懂宴上您的暗示。明日婢子去看他,纵有内侍监在,但一定会提醒好他的。他如何,我会回来清楚告诉您。您千万别急。” 十八日赐给他的那盏酒,四日来,江瞻云没有睡稳一个觉,用好一顿膳。 至今日从明烨口中闻他唤病吐血,她几乎连掩饰都不会了。然而明明这样担心,想知晓他真实状况,穆桑却见她抚鬓理衣,紧紧捏着那卷黄帛,背脊如竹往内寝走去。 她一路随着,终得她附耳低语,许久问,“记下了吗?” 穆桑颔首。 她露出一个笑,“所以明日出去,你不必再回来了。” ----------------------- 作者有话说:明天周四,而且下一章会比较长,所以周五再见啦。这章依旧有红包! 第38章 夜里又开始落雪, 朔风扑在瓦檐,回荡在庭院中。长廊下的宫灯摇曳不止,灯火明灭不歇。 平旦时分, 天依旧黑蒙蒙一片。今晚林悦守夜, 穆桑提着灯笼从屋中出来, 往椒房殿内寝走去。 “殿下今晚睡得好吗?” “下半夜嫌屋中地笼烧得热, 喝了一盏水。” “我去瞧瞧她。” 穆桑把灯笼递给林悦, 入内脱了鞋,着袜走在厚厚的氍毹上,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至榻前将已经在外殿熏炉前烤过的手又搓了搓, 才轻轻掀开帘帐。见得女郎睡得很安稳,锦被盖得严实,手足皆藏褥中, 就露出一个头,面目祥宁,睡颜恬静。 “殿下。”穆桑轻叹了声, 开口唤她。 “大胆!”女郎睁开双眼, “扰孤安眠, 孤要治你的罪。” “您若睡熟了, 哪有这般规矩的。”桑桑这回不怕江瞻云,笑着在她榻畔坐下, “不是被子压在身下, 半身冰凉;便是横在腰间, 足在被外;冬日还好些,夏日里薄衾直接都滑落在地,半寸不着身上。” 桑桑顿了顿,“今夜又没睡好吧?” 瞻云 第49节 “今夜睡着了, 当真是被热醒的,饮了盏茶后方散了睡意。”江瞻云的手从被褥中伸出来,捏了捏侍女的面庞,“你呢,如何醒得这般早?” 桑桑大着胆子,头一回在江瞻云抚慰她的时候反手握住了停在她鬓边的那只手,捧下来再添一只手护着,用两手拢在掌心,“五年了,自从殿下救下奴婢后,奴婢就从未与您分开过。” “奴婢晓得殿下谋略过人,但、但实在不放心留您一人在此,虽说还有林悦在,但她到底是薛大人的人,没有近身服侍过您。奴婢想……” 穆桑后头话尚在口中不敢言,只两手拢得更紧。 江瞻云看着她,坐起身来。 穆桑便很快松手捧了靠枕垫在她身后,又帮她将被子掖至胸膛塞实,转身灌了手炉送来。略一想,再倒一盏水,试过水温方奉上,“殿下用一些。” 江瞻云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冲她莞尔。待她回身不再坐下,只咬着唇瓣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江瞻云遂拍了拍榻沿,将手伸给她。 于是,桑桑搭上她掌心坐下。 “你乃太尉之女,原可比肩宗室女,不必做这些伺候人的活。即便于孤面前,称句‘臣女’便罢,‘奴婢’二字多来委屈你了。” “侍奉殿下,奴婢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你不委屈’和‘你本不必’乃两回事”。江瞻云松开她的手,反过来搭在她掌心,以目示意她将另一只手同方才一般拢上来,“孤给你个做‘臣女’的机会。说说吧,你想甚?” 桑桑环顾四下,压声道,“臣女想助殿下一臂之力。” “这一个多月来婢子观察清楚了禁军五校尉的值夜规律,暗里记下了他们执勤的日子,其中薛家两位校尉反正是我们的人,剩下乃洪九、方尧、许嘉。洪九暂不知敌友,方尧乃青州军出身,许嘉……”提及最后一个名字,桑桑顿了顿,“许嘉也可以不用管,如此就剩洪九和方尧,只要排开他二人值夜的时间段,我们就可以动手。” “动手?” “对。”桑桑凑近江瞻云,“明烨同殿下独处的时候很多,避开洪九和方尧值夜的时辰,我们杀了他,就在这椒房殿中。然后殿下直接掀开面具示于人前,便可控制未央宫。” “为何许嘉不用管?” “因为他有胸痹之症,最忌受寒、疲累,其实不适合从武的,也不知怎么领了禁军校尉这等最是……”穆桑低垂着眼眸,拢住江瞻云的手不自觉收紧,意识到自己说偏了,匆忙道,“他的病症还忌辛辣气味,闻不得花椒、姜等,所以他领的值夜路线没有椒房殿的。轻易也不会进来椒房殿。” “那万一我们杀明烨的动静太大——”江瞻云感受着被她攥得发疼的手,看她几乎要埋入微光阴影里的面庞,逗她,“把他召来了该怎么办?” “我会提前在熏炉焚花椒弥香,他不来则他运,来则、他命。”少女咬下最后两个字,一下抬起头来,湿漉漉的杏眸中闪着亮晶晶的光,“殿下,我不要留您一人。请允许我帮您杀了抢夺您家室、身份、地位……强占了您一切的贼人。” 她的双手有些抖,但依旧拢紧她,是保护的姿态。 江瞻云没有抽出来,如数家珍道,“宫中不止有禁军五校尉,还有主殿门九都尉,南北营十二巡逻队,主宫门二十四卫尉队。一昼夜光参与执勤的兵甲就达两千余人,六百石及以上武官三十余人。你说的对,孤与明烨独处之时很多,杀他不难,可是杀他之后,孤要如何自保?要如何控制这混着青州军的两千多人的精锐武装?你是觉得孤摘下面具现出真容就可以了吗?” 桑桑微微蹙了眉,眼中现出疑惑,难道不可以吗? “完全不可以。你要知道奠国之基石者首要是“三公”、之后是“九卿”;继承法统之地界需在满朝文武目光下,朝会之上;而不是在暴乱之中,群寇追杀之下。” “孤问你,从这椒房殿跑到未央宫前殿需要多久?” “此去四里路,至少两刻中。” “那么击鼓传声召集分散在城中的群臣需要多久?” “至少一个时辰。” “很好,算你还有点数。”江瞻云笑道,“我们于此杀了明烨,就需要过两关,首先孤要能够走到未央宫前殿,其次要能够等来满朝文武,这期间需要至少一个时辰。而在这一个时辰中,一旦惊动阖宫武装,凡有不臣服者完全可以指鹿为马,说孤不是孤,乃佯举宣宏皇太女之贼人,行弑君之举。那么只需一个参将、一个都尉,执一把槊、一柄刀,就可以杀孤于乱兵之中,毁尸灭迹。甚至还有人会借题发挥,将薛氏一族尽数拖下水……这个‘万一’导致的后果不堪设想。孤错不起。” 桑桑震惊之余有点回过味来,“婢子明白了,所以您才这么坚持要庙服临朝,垂帘听政。实乃宣宏皇太女的一副皮囊必须要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境地里才能现出。朝会是天时,未央宫前殿是地利,而按照当下的形式,至少三公之中的御史大夫、九卿位上掌兵的执金吾、卫尉,执笔的廷尉、内史,还有少府等一半的高官是支持维护您的,这便是人和。” 江瞻云含笑颔首。 桑桑慢慢低了头,拢住主上的手也慢慢松开,只觉自己格外天真,这般有勇无谋竟还妄想保护她。 一时汗颜无比,面庞烧得滚烫。 “你有这份心,孤已经很高兴了。”江瞻云眯着的双眼带了两分审视的味道,将搁在榻畔的手炉揣起,凑近她,“但只怕还有旁的缘故吧?” 桑桑如芒在背,不敢看她眼睛,跪下身去,“……那是鹤顶红啊,薛大人若再继续服用……” “你方才还说要在殿中焚香,引许嘉来,催发他的旧疾。”江瞻云挑眉道,“与孤同出一辙,怎么就心疼薛大人不心疼许嘉呢?” “不一样!”少女这会条理清晰了些,“首先,许嘉本就有病,婢子只是催上一催;其二他父亲是你我仇人,他多半也不清白;其三,前些日婢子听说了,他已经和左冯翊家的长女结亲。殿下说过,当下时局,凡氏族结亲,皆是利益同盟。何论是两族都叛了殿下的,其心可诛。” “反观薛大人,您心里清楚,他结亲不过是为了迷惑对手。而且好端端的身子,积的伤疾都是为、如今再添毒症……” 穆桑抬眸直视靠在榻上的女郎,她尚且戴着一层落英的皮具,因在宫中,几乎不摘下,偶尔耐不住憋闷摘下时也多半像如今这般,主仆二人在深夜里,借一点孤灯照明。 是故,她自己没见到自喂给薛壑第一盏鹤顶红后苍白的脸;也极少看见眼底的乌青;更不曾听见午夜的梦呓! “婢子心疼的是殿下。有没有可能,有旁的法子……” 她的话还未说完,下巴便被江瞻云素手抬起。 昔年的储君眸光依旧锐利,寒芒如刀割人体肤,另一只手从对方头上拨下一枚尖利簪子。 天其实有些亮了,只是属于皇后的帘帐帷幔一重又一重,隔绝了光线,还如来时一般,只有微光一点。 衬出发簪冷金色的光,刺入侍女眼中。 她被迫扬起下巴,露出一截纤细脖颈,肌肤薄脆,筋脉细弱,来人手中簪可以轻易划破。不,这样的桎梏和距离,对方甚至无需挪动至脖颈的距离,只需往太阳穴戳下去,她则一命呜呼。 她眼角余光见到鲜血落下来,一滴,两滴……可是她却丝毫没有痛的感觉。 “殿下!”少女一下瞪大了眼睛,她看见储君竖握发簪,簪尖内勾,刺入的是她自己的腕间,滴落的亦是她的血。 “你知道吗,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临阵换阵更是自寻死路。这个时候你要我换个法子居心何在?”江瞻云盯着他,嗤笑,“心疼我,你的这点‘心疼’足矣害死我!” “既然这样,不如现在我便自我了结了,好过被亲者害、死于仇敌手,多受磋磨。” “不不不,婢子先前想简单了,如今懂了。”桑桑被箍入掌中,尖峰临面都不曾妄动求生,然见到簪尖入她肉,血从她身体出,顿时挣扎欲要夺下,“婢子懂了,再不会胡言多想,扰殿下心神,殿下您……” 然她挣扎不开,即便对方已经多年不握刀剑、但到底曾经文武兼修,控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在话下。 天光大亮,三重帘幔也遮不住光,丝丝缕缕透进来。再过一会,掌事宫人当来扣门侍奉,持礼问安。 江瞻云箍在侍女面颊上的手愈发用力,拨正她面庞,迫使她看向自己。 于是少女一双杏眸如镜,澄澈明洁,清清楚楚映出她面目。 她说,“若必有一死,是薛壑死还是孤死?” 没容侍女张口,她还在问,“所以,孤该不该继续喂他喝?” …… 天色大亮,日光久违但终究破开了阴霾,照耀人间。雪渐渐化开,桑桑已经到了御史府,身侧是奉膳的宫人,身后是随行的内侍监。 面前是御史大夫薛壑。 “殿下闻大人身子染恙,特让奴婢前来探望。”她收回神思,平静地看向他,“这是殿下亲自为大人做得滋补的汤膳,您务必要尝尝。” 数日不见,他愈发瘦了,本就没有血色的面旁这会更加苍白,抬起的眼神也难聚光彩。若非脑海中一阵阵浮现殿下腕间蔓延的鲜血,这会她开口定会打颤,递盒定会犹豫。 离开椒房殿时,她最后一次给皇后梳妆。 殿中只有她们两人,皇后手中捧了一个手炉取暖,叹道,“孤约莫懂了,穆辽在家中都不带你听政,未必是不想栽培你,是你确实不适合做一个政客。慈不掌兵,你的心太软了。且帮孤好好照顾他吧。” 说着,将食盒同手炉一道给了她。 “手炉是给你的,化雪天更寒。照顾他之前你得先照顾好自己。” “殿下……她近来好吗?”病痛缠身的御史大夫撑着虚弱的眉眼,无光的眼神中笑意意外地温柔。 穆桑有一刻产生错觉,他这一声问候带着十足的情意,“殿下”二子更是唤的缱绻缠绵。半点不似臣子对皇后的敬称。 “殿下一切都好。”待她回话,竟看到青年已经用起了汤膳,半点没有迟疑,一口接一口,很快用尽了。 用完后,他笑问,“以前不知殿下有如此好的手艺,臣能否贪嘴多要一盏?” 穆桑眼睛都睁大了,唇口张合了好几回,“……自然。”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吗?但凡殿下开口,臣当鞠躬尽瘁,竭尽所能。” 其实皇后长兄染恙,她是可以请旨回来看他的。可她没来……桑桑闪过一个念头,是殿下不敢来,不忍看,不舍得亲自把药喂入他口中。 “殿下让我留在府中,照顾大人。也让大人——”她抬起眼睑,强换了一副娇羞态,“照顾好婢子。” 薛壑这日一直平和从容的神色至此刻僵了僵,但也当真只有一瞬,便含笑道了声“好”。 * 皇后的贴身侍女,位同八百石掌事,这样出宫不返,虽皇后已同六局说过,但皇帝多少会问一句的。 毕竟成日晃在他眼前。 然明烨却数日不曾过问,倒也不是他无心至此,实乃自廿二之后,他一连三日没再来椒房殿。 这实在反常,跳托了江瞻云的预想。 但回头整理走的每一步,并无错漏。再者,若当真出了马脚,三天了,明烨不可能对她一点措施都不用。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朝政发生了意外,且是突如其来的那种。 然而江瞻云身在后廷,垂帘听政还未正式开始,她一时触及不到朝政。 心急如焚。 却又不能急。 廿七这日,随林悦有意无意地打听,她自己前往宣室殿送的两次膳食里,慢慢拼凑出了一点前朝的状况。 确实是朝政有异,但明烨偏偏廿五罢朝了,百官不得见。之后纷纷递折子要求面圣,甚至有部分长跪宫门前。 但明烨统统不见,数日里只接见了太尉杨羽,数次与之在宣室殿商讨事宜。 太尉位列三公,为天下武官之首,乃中央掌管军事的最高官员,虽无直接对部队的指挥权,但是天子的最高军事参谋。 所以是军政出了问题。 但论军务,也不该只传杨羽一人。 杨羽乃青州军出身—— 江瞻云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要么是青州军出了问题,要么是青州城出了问题。 当下被困了手脚,剪了羽翼,她除了静心等待临朝之日,别无他法。江瞻云饮了一盏案上凉茶,将煎沸的心慢慢灭去燥热与火气。 明烨是廿九这日来的,来时已是亥时末,江瞻云都上榻就寝了。 “天寒地冻,躺着吧,不必虚礼了。” 他一路脱氅搓手而来,面上疲态深重,但嗓音带着欢喜,似是事已解决,不足为惧。 “即是天寒地冻,又是更深露重,陛下还来。”江瞻云从命坐在榻上,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他,“多日不见陛下,陛下清减不少。” 明烨接了手炉,四下扫过,“朕就说怎么宫人脸生,想起来了,你把桑桑放出去了。朕记得她还不到年岁,合该再侍奉你两年。” “这手怎么受伤了?”明烨目光落在她缠着布帛的手腕间。 “小妮子心比天高。”江瞻云笑道,“闹半晌竟心系她嫡亲的主子,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当以为此生无缘,要老死宫中。廿三那日被发现要死要活的,这不妾去夺她发簪,被失手划成这样。” “你贵为皇后,亲自……”明烨觉得荒唐,伸手从她面庞滑下后颈,如逗狸奴捏她颈皮,“皇后需要给朕一个合理的说法。” 瞻云 第50节 江瞻云微微仰起头,乖顺贴入他掌中,免去皮肉疼痛,“陛下给阿兄赐婚纳妾,让封氏、许氏都同薛氏接了亲。您就不怕他们三族彻底沦为一线了,就不想插个自己的人放在薛氏家主的枕边?虽说他已经服过两回鹤顶红,毒素渐累,但凡事总要防个万一吧。桑桑这会,一颗绝好的棋子!” 她拉来明烨手,抚上自己受伤的腕间,话语柔柔,“妾贵为皇后,自然不值得为一个奴才流血受伤,但为陛下,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捏在后颈的那只手缓缓松开,皇后背离掌心靠去他胸膛,“只是陛下多日不来了,妾着实有些惶恐。” “高句丽突袭,青州城被围了。”明烨的手跟随而来,揉抚她发顶。 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她大婚当晚,薛壑领兵离去就是为了解青州之围。有时她会想,若青州军中没有发生贪污,青州城没有被围,薛壑就没有这般天大的理由在大婚当夜弃她而去,他们或许就是另一番命运了。 退一万步说,他好不容易打退了高句丽,解了青州之困。 短短五年,青州又被围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要怎么办呢?”她垂下眼睑,视线在他心脏处徘徊,“陛下打算让哪位将军前往?” “不必派兵甲前往。”明烨将她推开些,笑道,“朕和太尉商量好了,送个翁主去和亲,修两国之好。” 和亲。 这是江瞻云今晚听到的第二个天大的笑话。 她的手几乎就要抬起扇上去,到底扼住了,只看他如看死人,笑盈盈好奇地问,“陛下膝下无子,宗室女不是已经成婚便是垂髫稚子,陛下预备择谁去呢?” ----------------------- 作者有话说:我本来以为六七千字差不多可以写到文案的,但事实证明约要一万字,但后面那段今天肯定写不完,马上有课,脑细胞死完了,下班后脑子八成转不动。所以下一章哈,明天见。 第39章 “师兄, 求你帮帮我!” “我不要去和亲!” “我大魏兵强马壮,何时需要一个女子和亲!” …… 腊月初一晌午,御史府奔入一个女郎, 鬓发蓬乱, 花容失色。来人乃前任御史大夫申屠临的幺女, 后得当今天子册封的岐山翁主申屠岚。 当年她兄长三却册封, 然天子恩遇申屠氏, 坚持保留了她的爵位。再却不恭,哪曾想今朝竟在这处等她。 “我申屠氏满门清贵,这翁主封号我亦从不稀罕, 五年来所得食邑分文未取,每年我都以搭棚施粥的方式,再添一倍银钱, 重新还之于民了。我没有得供奉,我不欠天下百姓什么!师兄,难道我大魏已经到了要‘遣妾一生安社稷’的地步了吗?” 申屠岚受父亲影响, 自幼学习律法, 以父为师。是故这么多年一直唤薛壑一声“师兄”。 薛壑接连用了两回鹤顶红, 虽然饮用前后都做足了防毒催吐的事宜, 但体内多少有所累积。 面容一看就不似正常人,满目病态。说话尤为明显, 嗓子喑哑, 扬声则痛, 根本无法高声语。 这会闻得“和亲”二字,惊怒中吐出“把话说清楚”一句,音高而裂声,嗓子顿时向冒了火一样。 “师兄, 传你染恙,如何病得这般重了?”申屠岚见状赶紧上去倒了盏茶递给他。 “不碍事,是我方才急了。你慢慢说。” 薛壑自然知晓朝中的事。 廿三日他用药不久,避去内寝催吐,将将才缓过劲,便闻八百里急报入司马门。平素司马门是天子或天子使者才能走的道,特殊时期还有一人可走便是携带边地军情入京的信使。他当下撑起精神,然一夜过去,宫中没有传出任何信息。 廿四这日,各府衙如常转动,仿若前一日司马道上无人走过。百官开始暗中讨论。事关军务,但他的职务插不上手,遂让身为卫尉的薛允主动前往宣室殿面圣,然不见明烨面。 廿五宫中传出消息,天子辍朝。此时距离信使驰奔司马道已经过去两日,朝中不仅没有商讨相关军务,天子竟还罢朝,这事可大可小。薛壑当即命御史中丞入宫上谏,天子染恙自可休憩,但军务不可延误。同时廷尉、执金吾等人已经自发要求面圣,被拒而跪北宫门。 廿六日,天子召太尉商讨军务,臣心稍定。但薛壑愈发不安,哪有只召太尉一人论政的。 廿七、八两日朝中一切如常,只传出乃高句丽突袭青州,但已定好退敌之策。 廿九传出其策乃和亲。薛壑如闻笑话,当即入宫要求面圣,同在宫门前尚有朝臣十二三,皆被拒。中贵人出来传谕本月三十朝会再议。 然昨日三十,明烨二次罢朝。 至此,薛壑隐隐觉察不对。 事关边地军况,明烨怎敢绕过尚书台、宣室殿一锤定音。且还是采取“和亲”这等下下策。同他交好的莫说许氏、封氏,只稍温氏便头一个不可能同意。 他本能反应“和亲”之策要么以讹传讹,要么是明烨打着旁的盘算。但有什么事值得他以边防军务做赌注呢? “是真的,就在我来之前,中贵人已经入府中传了口谕。”申屠岚眼中盈泪,“大魏百年,从来都是他国上供,供城池供金银供公主以求和以庇护,就算先帝十余年征战,累国库不盈,要与民生息。可是自承华十八年至今,整整二十载,所历不过一场战争,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就要和亲了?” “师兄,求求你,你是御史大夫可劝诫君上,你还是薛氏的家主,薛家军的少帅,难道您也赞同和亲,而不是主战吗?” “小妹!”申屠泓追在她身后赶来府中。 薛壑抬眸看他一眼。 申屠泓知晓薛壑近来病重,已经休沐多日,本心是想拦下胞妹,然在见到他的一瞬,到底也腾起两分求救之意。 母亲在他们幼年时便生病殁了,自父亲去后,胞妹就成了他唯一的血亲。 “我领了口谕……”好半晌,他吐出一句话来,低垂着眉眼叹气,“只恨当时不够坚决,未将这爵位彻底拒了。总想着左右一个虚爵,不会碍着什么!” 申屠泓太阳穴突突得跳,握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我就是想不通,不战而和亲,他就不怕被天下耻笑吗?” 薛壑瞧着有些晃神,没有接话。 “罢了,多说无意。你好好养着身子,还有好多事需要你。”申屠泓气息起伏,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下,又给薛壑添一盏,握上他肩头展颜扯出一抹笑。 “小妹,我们走。” “阿兄……”申屠岚随在兄长身后,忍不住回首看忽然就沉默不语的人,“师兄”二字滚在口边又咽下。 臣子再权势滔天终究是人臣,除非要反。 否则逃不过那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没再多言,欠身行礼告辞。 “广清,师妹——”人已经踏出门外,薛壑神思敛过,“别做傻事。” 兄妹二人转身看他,一时间感动于他的知心敏锐,但又觉前路渺茫,皆头脑酸胀,悲从中来。 申屠泓确实起此念。 他是御史,自踏入御史台的第一日开始,死谏便是他的最高荣耀。既然当下武不死战,便理当文死谏。 他将网撕开一道裂缝,未必能见明光,但至少能让日头的缝隙照进来。之后无论薛壑领御史台再谏,还是领薛家军去战,都会是得道多助。 但薛壑却在此刻和他说,“别做傻事。” 他说,“凡薛家军尚存一兵一卒,都不会行‘和亲’之举。 他说,“回去吧,很快便没事了。” 他说,“请给我一点时间,务必相信我。” 这些天都没再落雪,虽然愈发的冷,但阳光很好,照在屋檐上、庭院中、落在薛壑的眼角眉峰,亮堂堂一片。 “我相信你,师兄。”申屠岚点了点头,冲他莞尔一笑,拉过兄长离开。 薛壑想清楚了,明烨此举针对的是自己。 他是故意扣下这份军情独裁的。 但若说独裁,却也不完全是。因为他给申屠氏的是口谕,而不是诏书。口谕尚可改,诏书需过尚书台后昭告天下,改无可改。也就是给自己留了一丝“余地”。 而这点“余地”亦非为了改变和亲的举措,是为了最后逼自己一场。 若自己也同意和亲,在兵力尚存、国力尤盛的境况下,依旧支持献女和亲,这是堪比让步允许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更背离江氏的举措。 至此薛氏将彻底与他绑在一起。 若不同意—— 仿若也是对明烨有意的。 薛壑自然不同意。 当日午后,薛允就来寻他,告知他其他薛氏子弟已经按捺不住,就等他一声令下,可随时出兵青州。 薛壑道,“明烨巴不得我们出兵。” 薛允听不懂这话。 薛壑道,“不急,等初五朝会。” 初一到初五,亦不过完整的三日。 但因薛壑一直在忙,传信回益州让兵甲待命,联系洪九唤醒宫中暗子,又盘算薛九娘入宫行周公之礼已过月余,用那盏汤药也有二十余日……他神思在转,手下未停,日子很快过去。 初五这日,穆桑送薛壑早朝。 送出一段距离后,追上去,“薛大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切记一定要保护好皇后殿下。” “殿下——”薛壑唇齿间萦绕。 他近来心思都在明烨和亲的举措上,想了好多事,基本都想通了。但唯独她,这个他亲手找来欲谋复仇的关键一人,他始终没有看透她。 “我好久没见她了。”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大人!”穆桑执拗道,“请您千万记得我的话,一定一定护好她。” 薛壑没再回头,只沉默颔首。 皇后殿下。 他往宫门走去,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殿下,多好。 穆桑目送他远去,转身去朱雀长街买烟花爆竹。 非节非宴,买这作甚? 但如今府中人都晓得穆桑是皇后赐给御史大人的,很受宠爱,是故她要作甚无人敢置喙。 就比如昨日因远远瞧见宫内燃起了烟花,她便起了兴致,缠着御史大人也要放。但府中的烟花都在外头庄子上,还未送来。 御史大人只好说,“明日去买,我不得闲,你自个去,买多少都行。” 索性穆桑不是个恃宠高调的人,在朱雀长街买了数捆烟花,着人拉去城郊,放了个痛快。 瞻云 第51节 两车烟花绽放在夜空的时候,天将将亮透,湮灭了花色,但声响依旧很大,夹杂着几缕明黄色的六芒星花样传之四方。 扶风郡看见隐约的光亮,未央宫听见了隐约的声响。 * 腊月初五未央宫前殿的早朝,明烨在罢朝两次后,终于如期举行。随他同来的,还有新婚的皇后。皇后临朝听政的旨意早就已经下达,又有青州事宜在前,文武百官倒也没多少心思在这处上再多生感慨。 只是在恭迎帝后入殿步上丹陛时,不少人都有些恍惚。那新后作高髻、戴假结,配九华妙玉凤凰冠,这无甚好说。但她着庙服,绀上皂下,衣饰短一寸十二章程图,这……本也是皇后临朝的规制服饰。 但她一步步上丹陛,面貌隐去,留侧身轮廓,剩背影迢迢,庙服章程图上的天、地、日、月、星辰等十二图纹随她步伐映入百官眼中,年过三十的执金吾、近天命的廷尉、九卿之首的太常……都以为是宣宏皇太女回来了。 直到她站到丹陛最高处,转过身来,退入珠帘后坐下,诸人才当是这世间人有相似。 唯最前排的薛壑直直盯着那帘幔,直到罗纱不再轻摆,珠帘不再击声,他的心才慢慢静下。 这日早朝是天子先开的口,“廿三得军报西羌突袭青州,提出欲要城池金银。朕与太尉相商,城池乃我大魏土地自是半寸不可失。但念高句丽久无教化,遂派岐山翁主携金帛以和亲,传我大魏文教,修两国之好。” “陛下,臣觉得此举不妥。”执金吾当下持笏出列,“高句丽一介小国,于我泱泱大魏何足道哉。既犯我国土,我们打回去便是!” “打回去,说的轻巧。”太尉杨羽看了眼左侧首位的御史大夫,“承华三十三年,薛大人曾领兵打退过高句丽,如今还不是卷土重来。与其让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战士遭受兵戈之利,不若换个干戈为玉帛,方是上策。” “太尉大人此言差矣。”卫尉出列道,“百姓遭受战乱,就是因为他国犯境;战士遭受兵戈利器之害更是常事,否则国家养兵蓄甲作甚?百姓又能指望国家什么?下官若不曾记错,太尉大人尚是青州出身,戍边十余载,难道不知为将为兵的职责!难道在这京畿繁华地住了几载,胆子都被养没了吗?竟是如此英雄气短!” “臣附议!”廷尉出列道,“高句丽在我大魏还未立国前,就被太|祖皇帝打退,太宗景泰年间更是岁岁来朝。如今青州边境布防稍弱,高句丽就敢接二连三来犯,若此刻不示剑而示德,来日则‘德’无示之处,‘剑’无骇人之威!如此一国,无德立世,无剑立威,岂不离亡国不远?” “危言耸听!” …… 殿中,主和与主战的彻底争执起来。 城外的烟花声是在这会听到的。 江瞻云坐在珠帘后,看满朝文武,闻声勾了勾嘴角。视线缓缓收回,看见最前排的薛壑,往丹陛上来,是分列左右的十六禁军;再近处,左边是侍书郎,右边是执笔史官,明烨坐在御案后,如此众星拱月的位置。而她在他身后右手边,左手边是一柄天子剑。整个未央宫前殿唯一的一把兵器。 明烨很信任皇后,将后背空门交给了皇后和剑。 他为何信任皇后? 因为皇后实乃歌姬出身,无权无势,需要仰他鼻息而活。但偏又披了一张薛氏贵女的皮,又可反哺于他。 简直是天赐给他的一方至宝。 如此境地里,他还回首看了她一眼,眼含喜色,春风得意。 皇后回他柔柔一笑,明艳无双。 这几日,她想明白了,明烨为何如此得意。 便是当下情境。 “薛御史,你怎么看?”从御座传来的声响,压住了满朝的争执声,“你是如今朝中唯一一个同高句丽交过手的人。” “臣,主战。‘和亲’之策纯属谬论。”这句话出口,薛壑无声宣告了他与明烨间的破裂。 明烨不怒反笑,毕竟当下是他盘算许久的局面。 无论薛壑应不应,赢的都是他自己。 薛壑同意和亲,自然一家亲。不同意,明面他为臣子也无他法。但以薛壑的性格,在深知自己中毒,时日无多的情况下,一定会违背君命,阻止和亲。毕竟那还是他恩师的女儿。 明烨想起申屠岚,顿觉自己择此人当真妙绝。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遏制消息,故意又一点点放出消息,故意择了申屠岚,以刺激薛壑背水一战。 只要他领薛家军前往,归来时无论胜败都会落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届时他再恩遇薛家军,而薛壑多半已经大限将至。 如此薛家军将群龙无首,声威大减,他就可以让青州军慢慢收编他们。而他也不需要再受制于那几个辅政大臣,遇事非要听他们指指点点,可以彻底政从己出。 “薛御史怎能如此君前无状,妄言陛下之策是谬论!”右扶风孙篷当场直言。 “臣说的是实话,和亲就是荒唐事。”薛壑声音喑哑,撑气提了提声,面色便从蜡黄变得虚白,“若当真岐山翁主去和亲,势必要携带侍者随从,贴身掌事。臣闻右扶风族中女郎多美貌,且充作翁主侍从,一同去吧。儿郎也不错,编入卫队,以护翁主。” 他转首看了眼孙篷,客客气气地问,“孙大人,意下如何?” “微臣、微臣……”孙篷接替族兄的位置才上任没几个月,俨然没见识过这位御史大夫的犀利,仅一个回合就被逼几乎要哭出来,噗通跪下身,咬牙道,“微臣但凭陛下做主!” “翁主和亲,所需随从皆有官中指定。薛大人如此霸道,要带官中行事,不知居心几何?”左冯翊在这会开腔。 珠帘帷幔后的皇后,目光在他身后落下一瞬,用仅同天子二人的声音开口,“陛下,不若再问问其他辅政大臣的意思。” 明烨点了点头,“光禄勋,您的意思呢?” 许蕤道,“若高句丽能够放弃城池,那么翁主前往倒也是值得的。如此毕竟保全了青州城。” “大司农怎么说?” “回陛下,如今国库不盈但若开战还是供应得起。”封珩看着前方薛壑的背影,“当然,一切还是由陛下做主。” “太常怎么看?”尚书令温松不在,明烨点名温颐。 “陛下恕罪,臣才回朝中,对诸事尚不熟悉,且待臣明日宣室殿回奏您。” 主和的,犹豫的,回避的。 皇后在帘帐后,笑意婉转,好的很。 “薛御史,朕瞧您近来身子染疾,不若先休息一阵吧。”明烨最后激薛壑,变相夺他的权利。 “此乃战事当头,臣本不该闲赋在家,但即是陛下隆恩,臣却之不恭。”薛壑当下应了。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隐忍的怒意。 唯有明烨格外满意。 他如今握着他的命,已经不怕他反,就盼着他抗旨去作战。 薛壑更加满意,在内侍监上来预备唱喏退朝的一瞬,目光瞥过珠帘后的女郎,彤史、脉象、诸事已定。 御座之上,可以换个人了。 他本不想这样早动手的,毕竟当下尚有战事,若再历国丧,朝中必有一番动荡。但明烨专横至此,直接让他修养身心,执意派人和亲,相比动荡,国有如此君王才是最可怕的。 这日下朝,就可以谴人动手了。 他咽下一口气,屈膝预备退朝,且当这是最后一次跪他。 然却没有跪下,只听的唱喏的中贵人一声惊呼,见他双腿打颤跌瘫在地,随他身形委去,高台之上的一幕,让所有人瞠目惊舌,魂不附体。 天子被一剑贯胸,身后持剑者正是今日垂帘的皇后。 未待群臣反应过来,最前排的御使大夫已经一个手刀劈晕了执掌禁卫军的光禄勋许蕤,点足跃上高台,手刀直劈皇后一侧的禁卫军,另一手顺势从皇后发髻拔下一枚步摇为器,反手划过两个最近的禁卫军脖颈,以身护在她身前,慑住了要围上来的其他禁卫。 【你不来,我挟着他,也无人敢碰我。】 她见他强撑的气息,冷汗滚在额角,话未及说出口,便闻他厉诧左右,“谁都不许动,都不许上来!关殿门!” “薛壑,你……” 太尉杨羽还欲再说些什么,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温颐反应亦快,手刀劈在他脖颈,直接劈断他喉咙椎骨,毙命于掌下。 一时间,殿中禁卫军群龙无首,殿外禁卫军不知殿内事。 江瞻云周身已然安全,唯薛壑本就病痛缠身,支撑不住喷出一口血跌在高台,血迹溅在她凤头履上,大口喘着气。 “你……为何、为何……朕已经许了你女子至尊之位!”明烨艰难地转过头,满目不甘。 “是哪个告诉你,我大魏女子的至尊位是后位的?”随那只步摇拨下,皇后发髻已乱,这会索性摘了凤冠扔在地上。 顿时,一头青丝倾泻如瀑。 “你区区一个歌姬……” “又是谁告诉你,孤是区区一个歌姬的。”皇后用空出的左手撕下一层皮具,现出一张容颜尽毁的脸。 长发滑落,挡了她一点动作,一点继续撕面具的动作。 近身的薛壑,远处的群臣,只见她扔下了第二张皮具。 而随皮具落下,她手中天子剑猛地从明烨身体抽出,人被她一脚踢出,血却没能躲过,一半溅在她身上,一半落在薛壑面上。 她抚过案上玉玺,回首与他微笑。 他尚且伏在地上,她君高临下看他。 岁月回到十年前。 亦是在这未央宫前殿的早朝上,十五岁的少年走近她,弹劾她。站在丹陛第一次层,仰视她。 最开始,他就是执拗又勇敢,他们就是这样陌生又亲近。 隔了十年,他还是一腔孤勇上前来,靠近她。 “抱歉,我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何旁的的法子,能让我拿回本就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她持剑捧印,缓缓走过他,将他掩在自己身后,留他喘息休憩,慰他多年艰辛。 前面殿中是泱泱群臣,依旧十中八|九不得回神。 只见的台上女郎笑意浅浅,闻她道,“诸卿,久违了。” 第40章 未央宫前殿外的朱檐上雪水滴滴答答落下, 汇成小溪蜿蜒在地。风吹檐下莲花铎,诵经一般地响。殿前的十二铜龟炉引温泉水,汩汩腾白雾。八百石以下朝臣面对着骤然关起的殿门忍不住三五交谈。 “陛下遇刺了?” “……仿若是皇后, 皇后的动手?” “御史大夫杀了禁卫军?” “慎言!” “慎言!” “皇后本就是薛氏女, 难不成……” “难不成, 这薛氏要反了?” “薛氏虽与天家有约, 但当今天子过继于先帝、承先帝法统继位, 乃名正言顺,除非、除非宣宏皇太女复生,否则薛氏此举大逆不道啊!” “就算太女复生, 如今君臣名分已定,除非能证明陛下之帝位乃谋逆而来!” 瞻云 第52节 “这……” 官员们窃窃私语,心中怯怯。 明烨携青州军入主未央宫五年, 能入殿参政的人员自然能数出来,但底下人数甚多,这会在殿外听政的就有近半数, 闻这等话语惶惶不安, 进退两难。 不知谁先喊了声, “薛氏谋逆, 勤王救驾!”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或道其胡言,或跟之同呼, 场面顷刻间失控。 且是在这未央宫朝会之地, “谋逆”、“勤王”这等字眼回荡, 很快便引得外宫门处的各路禁军、卫队纷纷赶来。 这日在殿外廊下执勤的校尉乃许嘉和薛七郎薛墨。 许嘉年少,未见如此场面,当下正殿殿门又内里反锁,不得诏令。一时间没了主意, 只拔剑于殿门前,斥声,“肃静!肃静!” 声势愈大,不得肃静。 又抽出腰间令旗,奔上左侧高台,命外宫门外各营各卫队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他手中传令的乃三角黄龙旗,是禁卫军中除却天子亲卫、御前卫队外最高传令旗,如此作势一挥,当下短暂的控制了外围的场面。依稀见得正欲动身的卫队停止了动作,已经赶来的禁军队伍头尾交换,原路归去。 “许将军,你缘何阻止卫队,可是与薛氏狼狈为奸?” “薛氏百年忠烈,岂容你这般妄加揣测,污名加身!” “百年忠烈,笑话,三月里的诗谣还在传呢,满天下都知道……” “既这般,薛氏又怎会谋逆弑君?” …… 人群熙熙攘攘,声音此起彼伏,理不通的逻辑,理不顺的场面。 许嘉站在高台,看着手中黄龙旗,有一瞬怔住了。 他就在殿门口,看得很清楚,皇后将天子一剑贯胸,御史大夫杀了皇后近身的人, 确实该勤王救驾的。 他应该放人进去,领人进去。 他这是在作甚? 是觉得那御座之上的人确实该死吗? 江氏天下百年,自文烈女帝起,就立下规训:大魏凡有一兵一卒,臣民男不献降,女不和亲。 而如今,兵甲颇丰,竟要以一女郎唤安宁! 如此君主,他忠之而愧黎民。 可是为何,父亲却还要坚持辅佐他? 许嘉失神一刻,便见场中箭矢如流星,数发连出。乃薛墨列阵羽林卫,横三排死守殿门,自己持弓上右侧高台,射杀了妄言薛氏的两个人。场上霎时静下,转瞬又惊惶而起。人群中的青州派官员将薛氏谋逆之心言得更死。薛墨手中未停,一壶十二支箭矢全部射出,死者七人,伤一人,空箭两支,最后两支射在前排羽林卫前,挡住已经登上阶陛的两位官员,慑住他们的步伐。 他身形极快,从高台下,回来殿门前,就见寒芒一闪,一泓鲜血溅出,两颗头颅滚地,顿时场上彻底静下,群臣百官的步伐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当下人群中居后面的数个武官眼峰扫过,转头逃奔出宫门。薛墨点兵小组六人羽林卫,追之。 至此,场中静下,再无声息,只上百双朝臣的眼睛死死盯着闭合的殿门。 门后,殿中,亦是一片死寂。 丹陛之上的女郎与百官一话寒暄,然百官魂未归体,竟无人应声。反倒是她转身搁下玺印,长剑指过御座左侧随侍的太医令,又点两个黄门,吩咐他们将昏迷的御史大夫挪去偏殿救治。 “卫尉,你去陪着。”她的目光落准确无比的落在薛允身上,开口平和得如论家常。 被点了名,薛允终于回神,匆匆伴随薛壑而去,但还是忍不住在拐过屏风时再看她一眼。 殿中人陆续反应过来,偏她站在高台,又不说话了。 只将他们一个个看过。 随外头声响,雪落成水,风吹花铎,温泉汩汩,人声嚷嚷,弓弦烈烈,有声回响,“薛氏谋逆,勤王救驾。” 殿中鸦雀无声,静可噬人。 门窗锁死的大殿内,风雨吹不进,刀剑砍不进,唯有日光可照进来。 渡在女郎身上。 她半身沐光,半身在阴影里。长发披散,面上有血,一笑,半似佛龛上的神女,半似地狱回来的修罗。 殿下还有被碎喉的尸身和昏迷的臣子,很快又有人委顿下去,袍摆湿黄。 她的笑未退,眉却拧了起来,缓了缓方才舒展,“执金吾,去外头传孤一句话,伪朝五年,御史大夫行之种种,皆受孤命。薛门百年清正,从未易节。” 执金吾郑睿,今朝四十又六,乃五大辅臣外,承华帝给储君配备的武官第二把交易,亦是储君的骑射师父。江瞻云初时随母学习,入主东宫后,自然文武都有专门的老师,承华帝便择了郑睿来教。 没有老师不爱聪明的学生。 郑睿侍之如珍如宝。 这五年来,臣命于明烨之下,又见薛壑愈发亲近他,说一句“心如刀绞”亦不为过。多番生出乞骸骨之心,反复劝说自己非效忠明烨其人,乃忠于江山社稷,如此熬下来。 熬到了。 终于熬到了! “臣、领命。”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闷脆声在殿中清晰回响,抬首却格外高兴,因为很痛,不是梦。 江瞻云红着眼笑了,“等等,那人是谁,拎出去。” 郑睿随她目光循去,“回殿下,那是屯骑校尉丞。” “屯骑校尉丞,太尉座下的。”江瞻云扫过他潮湿的袍摆,软塌的双腿,“此人族中三代不得为官,拎出去。” 殿门开起,再未合上。 执金吾将两条令依次宣告。 场外静声。 只有宫人往来,白布盖上尸体,清水冲刷血迹。 殿内倒是声响渐起。 最先出声的是九卿之首的太常温颐,他很早就回了神,大约是在看到明烨中剑,皇后从他后背出现的一瞬,他便确定了是她。 “臣,恭迎殿下。”他俯身跪首。 随他话落,满朝文武接伏地跪拜,“臣恭迎殿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群臣伏跪如山丘。 江瞻云看泱泱文武,从外头到内殿,从门口到丹陛下,最后目光落在温颐身上。 “承华三十三年,孤在上林苑柳庄亭遇刺,死里逃生,后暗中查出刺客乃明烨。因孤查青州贪污案,罪在青州军,杨羽兵行险招勾结武安侯之子谋害孤。累众卿在其淫威之下苟且偷生,实乃孤年少大意而铸成大祸,孤之过矣。今孤以一礼谢罪于诸卿。” 话毕,江瞻云拱手持礼,微微低了头。 “臣不敢。”群臣尚且跪着,根本无人敢抬头看,更无人敢受她这礼。 江瞻云步下丹陛,行至最后一阶,“诸卿,都起来吧。” 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 是伸给了九卿之首的太常。 “臣不敢受此大礼。”百官已经依令起身,然温颐因江瞻云伸出的这只手,反而一时只得跪着推却。 “当年若非师兄——”江瞻云话说半句,又伸过一只手,双手托他臂膀,请他起身。 朝会之上,百官当前,如此亲近的距离,如此亲昵的称呼,实在不妥却也实在圣眷加身。 太女看着他,笑意婉转,“当年若非师兄,孤怕是没有今日。师兄这份情,孤不忘记的。” “保护殿下,乃臣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江瞻云松开他,冲他笑了笑,宣布这日朝会散。 * 朝会虽散,当下却无人离开未央宫,仍在此殿。实乃方才外头有明烨余党逃奔,执金吾带人捉拿中。 这批人起先是朝会上逃走的七八人,后来在宫道奔走,陆续集结了人手,两刻钟内达百余人。 正欲南宫门出。 原因无他,这处的守卫大部分是当年宣宏皇太女的三千卫。明烨初时本想收为己用,奈何三千卫纷纷乞骸骨以示不从。明烨恐他们在外头反而坏事,遂安排守南宫门。却又不给配备精良武器,只让青州军暗里监视。青州军一边监视一边扮作贼寇扰门,三千卫无兵器在手,守门艰难,如此五年里百余人获罪至死。 这厢,青州军余党从此门过,三千卫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其如丧家之犬,顿时心中痛快,纵是手中无利器,亦个个死守宫门,要从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奈何饮食不济,体力难支,人数亦不如对方,三千卫渐渐落了下方。只见得一并长刀就要劈向首领,退无可退,那不惑之年的汉子沉沉闭上双眼。 也好,总算可以泉下见储君。 然却未觉刀斧加身的疼痛,只觉身子一轻,被人一把推过,耳边马蹄声起,眼前剑芒闪过。 “楚烈,去未央宫前殿护驾。” 是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楚烈睁开双眼,见前方马上女郎长剑过人颈,剑锋饮血,回首与他微笑。 楚烈惊喜交加,不敢相认,“庐江长公主!” 庐江翻身下马,将马与剑都扔给他,步瞭望台指挥作战,留他矫健身影和震撼人心的话语,“殿下在未央宫等你!” 至此数日,庐江长公主坐镇未央宫亲自指挥,执金吾领队操刀,清洗明烨余党,驻防安保。 储君领群臣暂离宫殿,入了北阙甲第处理政事。 当务之急,是解青州之围。 江瞻云在琼瑛殿同诸将商议,初六午后,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令,徐州牧领兵增援。冀州、幽州两地提供粮草。 初八上午,太常来回话,登基事宜已经准备妥当,事不宜迟恳请君主归位。江瞻云以宫中安保尚未齐全为由拒绝。 初九晚间,庐江过来回话,明烨余党清除毕,安保事宜完成。江瞻云道,“安全为上,辛苦姑母再查一遍。” 庐江道,“姑母做事,你还不放心?” 瞻云 第53节 江瞻云不说话。 彼时上弦月在天,月色朦胧。江瞻云披着厚厚的雀裘,站在向煦台二楼廊下,手中捧了一盏刚刚送来的药。 她无病无伤,庐江看了眼她身后房中榻上,一直未醒的青年,颔首道,“姑母再查一遍。” 庐江久做这等事,又在宫中三十余年,不稍一日便重查完毕。然她还是过了三日才来,彼时已经是腊月十二。 月亮原该更圆,可惜又下雪了,天地一片昏沉。 “三公是立国的基础,孤没有三公,怎么登基?” 庐江闻这话就差骂她是否越活越回去了,从来乃天子立而分三公,从没有说要有了三公才能登基的。然看她不施粉黛的脸,眼底乌青一片,眉间萧索,终是轻声问,“十三郎,还没苏醒吗?” “太医令说他强行动武,毒素有些扩散。但控制的及时不碍事,说是疲累所致方才久睡。”江瞻云看着庐江,眼中涌起一层水雾,“姑母,可我还是怕,是我喂给他喝的。” “太医说他无碍,你宽心便是。”庐江捏了捏她臂膀,“你如今已经为了他,连登基都不着急了?当年皇兄教导你,莫要钟情一人……” 这话落下,江瞻云眉眼冷了瞬,“登基之事,反正是孤囊中物,不急这一两日。” “你这样想!那有一物,现在看看。”庐江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你前两日让我整理的当下辅臣之间的关系,我着人又查了一番,明里暗里的,都有。” 江瞻云接过竹简翻开,却闻庐江继续道,“除却杨羽,剩下的四人……” “三人。”江瞻云晲她一眼。 “四人。”庐江坚持道,“薛氏也在内,你自己看。” 竹简还未摊到最后,江瞻云顿住了手,回首看屋内榻上的人,“和他有关吗?” “他是薛氏家主。”庐江一针见血。 他是薛氏家主。 薛门所有的事,他都逃不开。 江瞻云的面色寸寸发白。 “但其实不是甚大事,或者说可大可小。”庐江安慰道。 江瞻云将书简合上,“既如此,明日再看吧,孤困了。” 话落,将竹简扔给庐江,自己回房合上了门。 屋中烧着地龙,很快烤干了她身上的寒气,她将雀裘脱了,又解了外袍,拆了发髻,一路来到他榻前。 目似两条火舌,盯看榻上青年,欲要射出两个洞来。 呼吸沉沉,压怒意退下,她掀开他被褥,抱了上去。 不知是否因头一回二人同榻,还是地龙烧地太热,平旦的时候,薛壑有些苏醒的迹象,睁眼又觉在梦中。 梦中,他们才会共枕眠。 他翻过身,长臂揽过,满怀软玉温香,心下踏实又欢喜,重新睡了过去。 -----------------------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哈~ 第41章 承华三十三年六月廿四。 残月勾天, 暑气已散,寒意弥漫。 尚书府中,羽林卫首领和中贵人问过话、摇首离去后, 温松踏入了长孙的寝房。 距离床榻半盏处, 温颐跌跪在地。他身上有伤, 伤口还染了毒, 方才御前的人过来问话时, 尚且礼遇他,只让他在榻上回话。他跌下来,是被问话到最后, 自己反问了一句,“殿下呢?殿下如何了?” 中贵人和羽林卫首领对视一眼,叹道, “卫尉大人再好好想想昨日细节,也好容我们早日寻到殿下。” 昨日柳庄亭场景顿现在眼前,温颐情急从榻上下来, 因伤毒加身, 手足无力, 一下就跌倒在地, 拽着中贵人衣摆追问,“何意?您说这话何意?殿下、殿下呢?” “所有人都在寻殿下。”羽林卫帮中贵人拨开少年的手, “您先静养, 再想想, 给我们多提供些线索。” 话毕,二人从寝房出。 少年委顿在地,后背本就不曾愈合的伤口重新渗血,耳畔声声回荡的都是片刻前那二人的问话。 所以, 殿下失踪了? 晚间时分,屋内点着烛火,门没有关紧,夜风吹进来,琉璃灯罩下的火苗轻轻晃动。原是不打紧的,但温颐却觉闪电惊雷劈在眼前。 她怎么会失踪呢? 柳庄亭斜坡南去无路,她除了跳下泾水别无选择。泾水会将她冲到下游的镐赢县,出了镐赢县,就有他的人…… “吱呀”一记门声,风扑得猛些,温颐眼中窜起的火苗愈盛,雷鸣之声炸裂在耳际,回首看到他须发皆张的祖父。 祖孙二人四目相对,沉默了许久。终是温颐先反应过来,膝行上前,至祖父足畔,仰首问,“殿下呢?” 不得回应,他抱住了祖父双腿,抑制心中恐惧,继续问,“大父,殿下呢?您寻到殿下了是不是?殿下在你手里,对吗?” 老翁呼吸中隐怒,一声重过一声,辨不出神色的眼眸缓缓垂下,正好与重新仰首的长孙眸光相接。 忽起一脚,将他踢开,门被他转身“砰”得震上。人来到少年前,揪起他衣襟低斥,字几乎是一个咬着一个蹦出来,“你问我殿下,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殿下呢?” 温松一点骑射功夫还是年少强身所练,后大半生执笔在案,年纪上来,更是早已丢了那点功夫。然这会怒中生力,竟如拎幼崽一把将温颐推去墙角质问。 也是,祖孙间这点话,当下怕是连天地风雨、浮游尘埃都不可闻。说出了都是不忠不义该死之言,合该在这逼仄的方寸间,仅入四耳。 “我受伤昏迷方醒来,如何知道殿下下落!”温颐避过祖父眼睛。 “好一个受伤昏迷,好一个箭上有毒,还是剧毒。太医令昨日给你救治,说是时日无多。我险些也要信了,信你初领卫尉职,被人钻了空隙,遗祸至此。但总算舍身救护储君,不是你未尽职责,是你能力有限。看你亦命不长久,又是我温松之孙,天家再不忍心治你失职之罪!我都已经在想,是该去你父亲坟头哭还是笑,哭我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笑你们父子相聚,免他孤单!我就要信了……若非今日晌午,门口过一乞丐,塞我一药,说可救你性命。若非你服药了果真醒来,我真要信了!你到底被甚蒙了心,你要对殿下此毒手?你到底图什么啊?” 温松年迈之人,盛怒之下喘息不止,力气散尽,往后跌退两步。 一个乞丐手中能有谋害储君之毒的解药,且准确无误的送到救护储君之人的手里,一切不言而喻。 温颐闻祖父这一通话,也不再辩解。只低眉看自己双手,丹田下沉,缓缓握拳,五指慢慢不再酥麻,恢复了力气,握紧的拳头发出骨节闷脆之声。精神提起,他的嘴角隐隐勾起一抹笑,淡淡道,“大父何必动怒,您本来也不喜欢殿下啊!” “荒谬,我如何不喜欢她。她是少有的治世苗子,政务一点即通,上手极快。莫说比前头几位皇子,就是同前太子相比,亦要胜出许多。”温松痛心疾首,“你说,你到底为何要行这等作死的事?你一个人做不了这等事,你说,还有谁!” 半生温文尔雅、规矩斯文的尚书令,到如今面目狰狞,脸庞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颤动,眼角直抽,从来熏过几重香、无有一丝褶皱的广袖从案几拂过,染了一层尘埃、几点烛泪,将琉璃灯盏不慎掀翻。 一瞬间,屋内暗去许多。烛油流溢,长短不一的火光微弱地映在屋顶,投下的阴影拢住温颐。 江瞻云没有在镐赢县出现,脱了他的控制,他无比颓败地抵在墙上,整个人陷在暗夜中,“对,孙儿说错了,大父不是讨厌殿下,是不喜殿下主政。” “或者说,你不喜女子主政。” “混账!”温松扬手扇了他一把掌,“陛下任我做太女太傅,我自问用心教导,八年来从未怠慢,倾囊相授。我若不甘女子主政,何需这般劳心劳力!” “大父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温颐嗤笑道,“您辅佐殿下,不过是帝命之下,没得选罢了。但凡有的选,你会支持殿下吗?” 屋中尚有余光,温松半身在阴影中,半身被光线照亮,现出一瞬僵硬的面容。 温颐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孙儿又不是没见过,承华廿年,我才七岁,那一年当是大父最开心的一年,您自个也这样说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缘故,后来想明白了,因为那一年先帝废除了女官制,你第一个支持。翌年,你放弃才名远播的姑母,选了资质平平的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欲要把他当作下一任太常培养,甚至还剥夺了姑母主持新政选拔人才的权利交给父亲,不再让她抛头露面。没曾想,您的女儿性子太烈,出走长安,道是宁可默书卖画,教人读书认字,也不愿在繁华乡黄金冢潦草一生,后不幸死于边地疟疾,生离成死别。而您的儿子,又是性子太迂腐。承华廿六年他闻胞妹死讯,觉得是自己鸠占鹊巢害死了她,至此坐下心病,四年不治而亡。” “你、你究竟要说甚?”有些事不能想更不说,温松再次扬起手,却在孙儿挑眉直视下,再扇不下去。 “我还看见,承华廿四年,天子膝下皇儿断绝后,阴平王和中山王、两王世子的使者暗里屡登我府,您不拒不应。直到承华廿五年,先帝下定决心立七公主为储,你方断绝了和他们的往来。” “对,我后来断绝了。那先前陛下都在犹豫,我犹豫有甚不可吗?我再犹豫,再不喜女子主政,我也没动杀心啊!” “那你为何要断绝和两位世子的往来,你为何不能支持他们上位,你不喜女子主政为何就不能坚持到底?”温颐嘶吼出声,话落力尽,人沿着墙壁滑下去,眼中湮灭了光,喃喃不休,“你但凡支持任何一位世子上位,您但凡支持儿郎上位……可能就没有今日了……” 这话如今再无意义,他似想到什么,又爬来拽住祖父袖摆,“让他们沿着泾河去找,不可能找不到的!我安排了许久的路线,她除了跳下泾河怎可能有第二条路可走?让他们去找,一定能找到,她的伤不重,只要救治及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我没想要她的命,大父,……” “我去找,我亲自去找!”他仓皇爬起,跌跌撞撞要从出门去,终被温松一把拖回。 两扇将将启开一条缝隙的门,重新被合上。 地上那点烛火就要燃尽,温松被靠在门上,仅剩面颊一侧还有光亮。 他将摔在地上的长孙看了半晌,“你是个已经中毒的将死之人,这会跑出去,是要宣之天下你解毒了?从同伙手中得了解药?是要害死整个温氏吗?” “我……” 温松长叹息,沉沉阖上眼,“是中山王世子,还是阴平王世子?” 温颐一时不答,目光涣散在虚空,不敢看尊长。 “不说是等着他们哪个上位了,走狗烹,狡兔死吗?”温松几欲跺脚。 “是、是……都不是。”温颐终于开口,“是武安侯之子。” 温松豁然睁开一双浑浊目,全身气血翻涌,就差一口气上不来,拖着根本迈不开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长孙身前,蹲下身来,许久伸手捏住了他双颊,扳正他面庞,“你偷看了我的卷宗,知道殿下已经查出了青州军变卖精钢坞的事,知道青州军一直在拉拢他们主将的儿子,知道那个少年正惶恐不安,但惶恐不安的少年却又最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对!”温颐避无可避,索性直言道,“无论是中山王世子还是阴平王世子,他们都是江氏宗亲,难保有朝一日用我弃我。但武安侯之子乃异性,他坐在皇位上,就一辈子需要我,一辈子做我掌中棋。大父,我计划得很好的,不会连累家族。现下、现下最紧要的,是要比任何人都先找到殿下,找到她,藏起来,就什么事情都没了了。” 温松跌坐在地,除了眼角还有一点光,已经几乎融在阴影中,问,“二王世子,你能处理?” 温颐点头,“挑拨即成。” 温松又问,“其他的辅政大臣又当如何?” 温颐道,“有劳大父。” 温松继续问,“可是忘了,这天下还有个薛氏?” “没忘!”提及薛氏,温颐面目都变得扭曲,“需留着。天子崩而异性上位,十三州边将定会生乱,留着薛氏震慑之。然后,诱杀主帅。” 大约从江瞻云没走他预定的路线开始,整个局势便已经失控了。 可喜的是,薛家军主帅先行薨逝,薛壑返回益州治丧,皇城之中少了阻力,很快辅政的五位臣子,顺者昌,逆者亡,天子崩逝未央宫。 可恨的是,薛壑领兵回京震慑各州边将,虽同意明烨继位,却不肯入皇城。待入皇城时,乃薛氏门人遍布朝堂,得尚书台决策权,卫尉校尉之兵权,御史台之监察权,可谓权倾朝野。 温松无奈,只得领温颐避其锋芒。一人称病隐居府邸鲜少理政,一人称染五石散不理世事。 …… 冬日雪飘,已经落了一整夜。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已过花甲的老者立在窗牖大开的窗前,任由风雪扑身,回忆如潮。 这是腊月十三的平旦,京畿诸事定下,未央宫也三度确定安保事宜,可随时迎新主登基。 瞻云 第54节 尚书府中,光禄勋许蕤和大司农封珩相约至此,倒也没有刻意躲藏,车驾大方置在府门外,只当是来商讨政务。 毕竟之前多年,亦是如此,温令君年迈多病,温太常因染药不宜外出。 “令君,你说句话,当下我们该怎么办?”许蕤再坐不住,先开了口,“当下右扶风、内史,左冯翊等一干官员都等着您的话呢!” “这些日子,庐江长公主清洗未央宫,明烨余党被杀了干净。”封珩淡淡道,“说不定接下来便是吾等了。” “当年寻到一条手臂便认作了死亡,该是个头颅才对。”温松没有转身,尚且看着窗外飞雪,叹道,“咱们大魏帝传五世,乱世开国的帝君太、祖皇帝,不受帝宠、兄弟在前却依旧能上位且执掌国祚整整三十六年的太宗文烈女帝,能在未央宫前殿一剑斩杀亲子平息民怒的世宗靖明女帝,还有咱们四征匈奴彻底平定北境的高宗先帝,个个都是雄主。是我们低估了江氏的龙裔,百姓能有如此君主,是福气。” “大父,两位世伯,不必如此悲观,长他人志气比自己威风。”温颐推门入内,脱下大氅时还打了个哈欠,俨然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他关合了窗牖,扶温松置案前坐下,捧来一个暖炉给他。又起身舀了釜锅沸水,给许蕤和封珩沏茶。之后回去温松身边,侍奉在侧,是君子举止有礼、仁孝端方的姿态。 唯有开口时,才能在清癯面上,温润眉眼里,偶见两分机敏和阴鸷。 “回去和其他人说,过往之事,殿下不会追究的。” 这话落下,许蕤和封珩不可思议地对视了一眼,须臾有些回过神来。 温颐在大殿之上杀了杨羽,毁掉了他们同盟最有利的人证。而于君主而言,他杀杨羽便如薛壑杀明烨身边的羽林卫,非但无功而且有功。江瞻云也确实不会再查,因为她处置明烨余党,并没有让廷尉、京兆尹审问,三司之一的执金吾虽参与、却是随庐江长公主行操刀灭口之事。这是新君给出的最大的信号,过往一切,既往不咎。 “君主要处理人,原不需要证据的,有个由头即可。”封珩依旧不放心,“再者,也有可能我们会错了意,侍奉殿下这么多年,她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 温颐自江瞻云归来,面对如此喜讯整个人如同重新活过来,虽常年装病而面容消瘦苍白,但掩不住此刻眼底的神采。 “大司农太过忧心了。退一步说就当我们会错了意,那大可分析分析当下局势。”温颐起身又给添茶,话语缓缓道,“您是大司农,掌钱谷,为国家财政长官。座下属官有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及各州诸仓农监、都水共七十丞。每年百姓赋税皆汇入你手,甚至官田、煮盐、冶铁和其它官营的手工业也都归您主管。” 茶水添至许蕤盏中,“您是光禄勋,掌管宫廷宿卫及五校尉,座下设有十八属官,大夫、郎中若干,皆为武职。同时负责守卫宫门、宫殿以及随同天子出行等任务。” 温颐回来温松身边,“大父更不用说,乃尚书令,是举国政务中枢,总协政务。凡任命六百石以上官员、审核臣民上书都要过其手。座下尚书郎、尚书丞总计过四十,都是八百石以上官员,七成是门生。” “还有晚辈不才,任职九卿之首的太常,且不说座下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等六令丞,分掌音乐、祝祷、供奉、天文历法等。只说太常主理文教、统辖博士和太学,主持新政,扼着天下学子的仕途,控着他们的口舌。” “再有其他人,旁的不说,只说右扶风、内史,左冯翊三位,他们按照左中右三路分掌京畿城郊之政务和安全,只要他们不散,天子脚下的事宜还是有他们说了算。” 温颐饮了口茶,目光从封珩、许蕤面上过,“二位想想,一国之财政、帝宫之三成兵力、举朝之政务,举国之学子仕途,皇城城郊之民意……尽在你我之手。这些如艘艘大船,独自飘于汪洋或许有被风浪掀翻的风险,但若我们牢牢捆绑在一起,当可如履平地,何惧风浪!” “对,其实就算不绑牢,当下时局,殿下也不敢轻易掀翻任何一艘船,因为她手上没有多余的替补,她就只能咽下这口气,同我们一道前行。”许蕤心下稍安,这下一口茶方品出两分滋味,然搁盏还是谨慎,“太常不会弃我们伴殿下独行吧?” 温颐和江瞻云之间的那点事,虽然未过明路,但其多年未娶,如今殿下归来又是这般风貌,诸人多少能看出几分。 “大人多虑了。”温颐笑道,“晚辈不仅不会弃船独行,还会将我们这艘巩固得更牢。” 话至此处,封珩叹了口气,“若说牢固,非姻亲不可为。可惜啊,殿下归来头一条令,便是还薛氏清白,道是薛氏种种皆受她令。这不明摆着薛大人同小女的婚姻亦是谋略之一,无法作数。” “我族中还许了一女郎而他做妾,他当时也应了。”许蕤苦笑,“我还说他这是终于想开了。谁能想殿下还活着,全是试探尔。” “此间种种,殿下定是布局多年,只择他一人,可见对其信任……薛氏横在朝中,终是难安。” 许、封二人的话句句在理,温颐闻来眼中几多嫉恨,但终究在抚摸从袖中掏出的两卷竹简时消弭了怒意,复了温雅清贵的姿态,“殿下不见得十足十信任他,别忘了未央宫前殿上,殿下撕下了两幅皮具呢,薛壑那个状态,未必见过她撕下第二张脸。” “再加上这个——”温颐将两册卷宗推给二人,“薛壑的处境便与我们一样了。不,应该是说,薛氏与吾等同路了。” 许蕤同封珩一人一卷打开阅过,竹简字迹映入眼帘,温颐的话语灌入耳朵。 “当初他在风雨坡遇刺,借机拔出右扶风。我等都注目在于右扶风的生死利弊上、以及这个位置空缺之后是否又被薛氏占去,使之势愈大。还是大父提醒,实乃薛壑对我温氏一族最后的试探。好一招声东击西,如今我也还他一计。” 许蕤和封珩各自看完,面生喜色,又交换来看。 温颐话语还在,“他不是忙着将送薛九娘入宫,全身心在帝后身上吗,还要分心应付你们二位,如此再谨慎的人也难顾虑周全。” “令君,果然是您调教的人,妙啊!”许蕤合上案卷。 封珩亦合上了案卷,抚掌称妙。 两卷卷宗: 一卷是薛十六郎同温颐胞妹温四娘的纳吉书。 一卷是薛七娘同温颐堂兄温九郎的纳吉书。 第42章 腊月的平旦, 天还没有完全亮透,雪花扑在直棂窗上,又从窗牖落下去, 寒意就这般散在外头, 丝毫扑不进房中。 房中屋内烛火烧了一夜, 已经燃尽, 灰蒙蒙一片。但是地龙还在烧, 发闷得热。 帘幔在起伏,晃了好几下,近床头的一处罗帐总算被揪住, 现出四根攥握的手指。指头松开,五指成掌艰难地探出来歇在榻沿。很快,黄花梨木的榻沿上留下一小片水汽, 是掌心的薄汗。 被褥外的凉意扑来,似久旱饮水,手背突起的青筋平复下去, 五指放松下来, 一只手柔弱无骨垂在帘帐外。 帘幔停止摆动, 屋中静了下来, 素指在虚空抓弹了一会,又在榻身做足状, “哒哒”来回爬了一段, 握两下拳头确定恢复了力气和灵活。 至此, 帘帐中传出一记重重的呼气声,隐隐还带了三分恼怒。 江瞻云仰躺在榻,总算将箍住她的男人推在了一旁。 自初五在未央宫前殿他跃上高台护她致吐血昏迷,至今已是第八天, 她等得煎熬,昨晚鬼使神差歇在了这处。 她躺下,测他脉搏是平稳的,摸他身子是有温度的。数日没休息,心定下来合眼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是寅时三刻,她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有早朝的日子,她需要起身的时辰。从十岁那年就养成了习惯,醒在这个时辰,若是逢五逢十,她便唤人盥洗;若是其他日子,她会再睡两刻钟。 这日虽无早朝,但她也不想睡了。成年男女同榻,还是少年相识,旧年夫妻,这样躺着——她贴在他胸膛,他揽在她后腰,呼吸交缠在一起,纯粹是折磨。 她推了一下他,他往里松开些,她得了空隙正欲起身。脑海中灵光闪过,定睛看他。 这些日子,他明明都是仰躺的姿势,喂药都是一碗需备三碗,玉匙一点点喂下去,洒出大半,被动地吞咽。侍从给他擦身洗漱,他半点反应全无。这会,身子侧了过来,手也伸了出来,她推他,还知道翻身朝里躺去了。 “你醒啦?”她心中雀跃,凑过去唤他。 不知是气息微弱还是依旧疲乏,他极低地“嗯”了声。 “薛御河——”她又确认了一遍。 这会他没有应声,但眉宇皱了皱,似不满被吵到。 “我去传太医令。” 帘帐中太暗,除了隐约的轮廓,和他睁眼一瞬时长睫的颤动,她看不清他气色如何,神态如何,不知他哪里依旧难受,哪里是否恢复了些,只知道他翻身侧了过来,呼吸有些重,目光也有些飘忽。 “等等我,太医令马上来。” 然而她的动作被的他声音止住,又低又轻,喑哑模糊。 “……不要走。” 【服食鹤顶红后最显著的一个特征便是喉咙紧痛,哑声难言。】 江瞻云想到这么一句话,却没有想是人久睡初醒之故,十中八|九都会如此。 她尚且是侧身半伏的姿态,神思一晃滞了动作,便被一条臂膀搭来腰间,摸索着游移,过后腰、攀背脊、抚后脑,翻身上来。宽厚燥热的手掌稳稳托着她的头,发了劲的腿压住她双膝。 她有本能的怒意涌起,“放肆”两字滚在唇边又退下,实乃男人腿上力道又重一分,将她压实,臂膀也愈发遒劲,托住后脑的手伸过来抄住了她半边脑袋,将她往臂弯推去。仿佛他的手掌不够护住她,寸寸推进他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她一时竟分不清他在上还是在下,只觉上下都有他,左侧余光见到他抚脸的手,往右是他微侧过来严实的胸膛,她枕在他臂膀上,又被他身躯覆压,哪里都是他的。 风声在外,冬雪在外,地龙闷热的气息在外,帘帐涌动扰人的声响在外,这世间万物想要叨扰她,都得先过他身。 贴得太紧,隔着薄薄中衣,又仿佛太远。 江瞻云勉强曲起了小腿,挣开一点空隙,却听他又道一声“不要走”。 这人会错了意,她已经摸上他中衣左衽的手就要抽开衽带,笑着想哄他说“我不走”,人却已经低了头埋入她肩窝。 将那一点能解衽的距离又逼近了,贴得密不可分。 “让我抱抱你,抱一抱就成。” 他闷在她胸膛一侧,话语含糊,嗓音发紧又发颤。 腾出一只手挤入她胸口,毫无章法地摸索,这处抚过,身子便上来压住,那处要去查验,胸膛也只肯留出一点间隙,容自己的手触碰,又赶紧贴上……江瞻云念他初临战场,章法不济,忍了,却闻他道,“是不是很疼?” 这…… 倒也不至于。 但按照你这幅毫无技巧的蛮力! “你那样怕疼……” 他始终没有抬头,闷声闷气又道出一句,最后那只手搂去了她面庞,抚摸她脑袋,人往上挪了些,将她完整按入了怀里。 本就昏沉一片,如今更是不辨五指。 他的身子滚烫,呼吸却平平稳稳,零碎的话也没了,周遭静下来,只余他一点愈发酣沉的呼吸声。 江瞻云缓了片刻,意识到这人睡了过去。 不对,是压根没醒透。 他……江瞻云捂上胸前的伤口,笑了笑,发顶蹭过他下颌,“不疼了。” 外头风雪不止,难得浮生半日,她想再睡会的。但熟睡的男人身子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唤了两声不得他应,又不忍扰醒他,只好提着气一点点挪开他。足足一刻钟,逼出一身汗,总算将人从身上轻轻缓缓地推了下去。 许是骤然的分开,他的手还在榻间摸索。 江瞻云醒了,就没有再躺回去的习惯,伸手欲入他掌心,顿了顿,给他将被衾掖好,往他手里塞了个被角。 …… 外头微光渐起,雪已经下得很厚,江瞻云在一楼的偏殿更衣理妆,吩咐侍女送套新的衣袍给薛壑。 “驸马今日醒了吗?” 文恬前两日闻讯,未待江瞻云派人去接,便骑着雪鸿冒雪从上林苑赶了回来。如今寸步不离地侍奉左右。连梳妆这等早已无需她经手的活,也丝毫不给旁人机会,非要自个亲来。这会眼见派送衣衫前去,顿时心中欢喜。 “驸马?”江瞻云目光落在案上的一卷竹简上,是昨晚庐江送来的那卷卷宗。 “老了,糊涂了。”文恬挽好最后一缕青丝,“该说‘皇夫’才是,殿下登基在即,自当称‘皇夫’。” “这会等他醒来,老奴且要好好赔罪一番,那日在上林苑泼了他一脸酒水……殿下也是,既然回来了,如何不给老奴报个平安的!”文恬抬眸看了眼镜中女郎,见她面色微微冷下,意识到类似的话自己已经说过两回,少主一贯不喜啰嗦,又是九死一生回来,实在不该如此话多,遂笑了笑岔开话题,“殿下早膳想用些甚?老奴让她们送来。” “姑姑,孤不是不向你报平安。孤一醒来,最想见的就是你,你的身上有阿母的味道。孤很想你。”江瞻云拿起了卷宗微微后仰,靠在她身上,“但你住在上林苑,人多眼杂,不是很方便。” “长杨宫,就老奴和温大人,哪来人多……”文恬突然顿住了口,看向镜中神色冷淡中又隐隐透着无趣的人。 意识到,这点淡漠不是针对她。 “梳好了,殿下瞧瞧!”文恬转过话头,最后正了正华胜的位置,将铜镜挪过一些,容江瞻云看清楚。 瞻云 第55节 镜中人宽额广颐,面若银月。丹凤眼上下两片浓密长睫含住乌黑眸子,含不住锐利眸光。她很爱笑,三分娇嗔分去了眼神的峰冷,自成一段水墨疏朗的风韵姿容。只是积威经年,又历过生死,眉宇间万水千山走过,养出迫人神韵。 和少时有些不同了。 这日天寒又落雪,内门开着,她便披了身雀裘。 七宝华胜加顶,流翠雀裘加身,出现在北阙甲第的这座府邸中。 和少时却又是有些相似的。 薛壑站在门口,看见她背影,看见镜中的她。 她持了一卷竹简,眉眼微微低垂,阅过上头文字,面色有些发沉,抬首,撞上他眼神。 他们在镜中久别重逢。 文恬识趣得领着一众侍从匆匆退下。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屋中都没有声响。 她没有让他进来。 他也没有问她这些年到底是什么情况。 静了许久,直到他忍不住抵拳咳了两声,她捏着手中卷宗道,看见他依旧虚白的面色,温声道,“进来吧。” 薛壑踏入屋中,返身关了门。 江瞻云依旧面对妆台,背对他。 脑海中思绪如沸。 是母亲在梦中牵马执缰至她身前,用马鞭点她的眉心,羡艳又欣慰,“你送他一对大雁,凡他有心,这辈子他都强不过你了!去吧,难得有值得你用心的人。” 是父亲眼神凉薄,语带温热,用本就不多的耐心教导,“你若是公主,钟情一人无妨。但你是储君,动动心也可,生点情意也无妨,只是切忌情忠一人。 是薛壑在新婚夜,满目猩红,暴着额角青筋道,“若非前人盟约即定,臣绝不会尚主。殿下若不改改性情,收收脾气,早晚性命堪忧,江山易主。” 那是五年前他们生离险作死别时的最后一面。 江瞻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刻想到这些,僵了半晌,她将卷宗搁在案上,“看看吧。” 薛壑上来,摊开,阅过。 “你族中子弟和温氏联姻,你知道吗?” 薛壑合起卷宗,他的毒还没完全清除,开口喉间生痛,将成未成的血淤之症堵得胸口憋闷。 他有很多话想说,五年前抛下她任性离去,该给一声抱歉;五年后晨时一相拥,问问是真还是幻;五年里,你又是如何过的,更该问一问。 但仿若她不需要这些无谓的话语。他今日晨时一惑更是不足为惑,是他妄想中生梦,所幸没问。 卷宗已经合起来,又被他摊开,他抬头问,“熙昌三年春,那首藏头诗是殿下的手笔?” 江瞻云道,“卷宗看了,你打算怎么办?” “所以,你在熙昌三年春,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了?” “是打算就促成良缘,你们一起携手报效君主吗?” “你甚至还去了益州两年!” “回去把事处理好。” “你住进了向煦台,你看着我进进出出,看着我一举一动,看着我……” “两件事,一、把身子养好,你是孤的御史大夫;二、若真想联姻,孤可以赐婚,但你最好想清楚。” 薛壑气息起伏不定,默了半晌,兀自笑了笑,再不言语。 “跪安吧。” 薛壑礼节也没了,拂袖离去。 江瞻云握起卷宗,就想砸上去,忽想起那年砸在他额角的那盏茶,沿着面颊滑落的血,直待人走远了,才将记录了这么一桩糟心事的卷宗扔了出去。 时值楚烈过来,告诉她暗子监控的讯息:今早卯时正,许蕤和封珩入了尚书府,约小半时辰后离开。 “辅臣入尚书府论政,仿若不是甚大事。”她走出门外,眺望尚书府的方向,“你去给长公主传话,孤择廿三继位,让他们准备好。” 想了想又道,“此间事宜都由温太常主理,你让少府卿开孤私库,择一双鹤行九天的玉如意,亲往他处赏他。就说孤感念他多日操劳,念他身子有疾,望他多加保养,好生珍重。” ——本卷完 ----------------------- 作者有话说:今天临时被抽到周五要上一节示范课,所以要赶一份教案出来。还有就是这卷结束了,我也需要整理一下后面的内容,所以请假三天,周六见,实在抱歉,后面争取多更。 第43章 天子登基秉承“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态度, 一般都在大行皇帝丧仪之后继位,只稍避开五行相克即可。 但江瞻云情况特殊,自当由庐江筑完整未央宫的安保后方可入内。是故温颐同庐江沟通后, 方让太仆令择吉日。彼时太仆令卜卦择了这月初十, 乃上上吉。奈何江瞻云以重查安保为由要求延后, 太仆令遂重新占卜, 给了十八、廿三、廿九和来年正月初六/四个日子。 “十八就很好, 如何择这般多的日子?”这日,待中贵人过来抱素楼传旨离开后,温颐抚摸那双玉如意, 目光在“云中飞鹤”的图纹上流连。 “回大人,是长公主的意思。因殿下否定了初十吉日,长公主恐殿下除了安保事宜还有旁的顾虑, 所以让下官多择了几个日子。如此也可提醒殿下再迟就要到明岁去了。” 庐江长公主出自当年开国元勋梁王范霆一脉,自梁王之女夷安长公主创建三千卫后,嫡系后裔便一直领此首领一职, 兼卫尉职。女官制废黜后, 庐江去了卫尉职, 只统三千卫, 成为禁军中特殊的存在。后承华帝不得以立女为储,当下恢复了庐江职位, 让三千卫归附东宫, 保护储君。 这样一个出自世代统领心腹禁军家族、十余年前就任职未央宫的人, 既然上报完成宫廷安保事宜,定然已经无需二次重查。江瞻云有此一语,无非是在等薛壑醒来,不想他错过自己的登基大典。 既如此, 宜早不宜迟,为何不择十八呢? 左右薛壑已经醒了。 近些日子,江瞻云下榻北阙甲第的府邸,温颐的人手还能探知一二,知晓薛壑这日晌午已醒来回去御史府。 “廿三这个日子卦象上没有十八好。”温颐喃喃自语,手在鹤纹上顿住,抬眸看了眼太仆令。 太仆令年近不惑,久浸宫务,贯会左右逢源,回想入向煦台领命时,在殿门外闻得储君和长公主的几句闲话,遂如实道,“十八确乃这四个日子中最好的,下官也如实说了。但殿下一来念着御史大夫初醒,体恤他久病疲乏,想让他多歇两日。二来道是廿三是小年,需要太常处主持祭祀等事宜,不若合在一处,少了繁琐也可让您稍作歇息。” “殿下思虑周全,吾等所不及。”温颐闻这话,一贯如玉清润的眉眼弯下,眼角自然溢出一抹和煦的笑,手重抚鹤身,玉在手中升温,须臾道,“你下去吧。” 薛壑本就是她大开朱雀门盛迎、拜了天地的夫君,他们结发为夫妻,又给她守了这么多年江山,她念着他些,是应该的。 然当下时局里,她还能眷顾到自己,只要她是真心,他就不该再妄想唯一。 年少,谁都锋芒尖锐,不知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抓着那副玉如意,背脊有些失力地伏顿下去,似无力支撑挺拔姿态。 自江瞻云回来,他欢喜有,惶恐更深。 即便自己将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即便捆绑了薛氏族人上船以固平安,但一颗心始终还是悬在半空。 特别是在闻薛壑一醒来,两人便大吵一架,其被气出向煦台时,他一点欢愉都没有;更在接到这双玉如意时,背脊发凉。 这般厚此薄彼,他不觉是宠幸,只觉反常。 但有了择廿三登基这事,她两厢眷顾,他反而踏实了些。 温颐收好那对玉如意,重新伏案处理公务。登基事宜他已经准备妥当,当下忙得是明岁三月里新政考举的事宜。 这是他第一次主持新政,来日上榜的学子都会成为他的门生,忠心他而效力她。 案上卷宗如山,乃十余位五经博士在近两个月内完成了第一轮事宜,即针对大政方针、时务策、经书义理这三部分内容各制作出了四套方案。 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在明岁正月月底前完成审核。查验这十二套从《礼记》《左氏春秋》《周易》《尚书》《史记》等九部典籍中编纂出来的方案,内容是否有差。 这项公务不仅是对新政内容的审核,亦是两年一次对五经博士的年度考察。所以历来都是由太常卿和太常少卿两人亲自完成。只是这一任太常少卿乃当初明烨族中子弟,如今俨然是刀下亡魂,一时还不曾寻人上位,便只得由他一人过目。 温颐揉了揉眉心,摊卷持笔慢慢阅过。 十二套方案,每套数千字,旁征引博,读来很费神思,稍觉有异之处,就需阅典翻卷细细查之,多来还需借助其他相关典籍。饶是温颐再学富五车、博闻强识,这样的公务量也有些吃不消。关键他没有副手,全靠一人核对,查验。 十五午后,常乐天来抱素楼,道是奉殿下之命来此帮衬一二。 温颐对常乐天并不陌生,她是河内常家的幺女,因工于诗赋,幼传才名,九岁始注《尚书》,十二岁时被他姑母温决看中,破格择入抱素楼培养。 温颐开蒙尚早,常乐天大他七岁小他姑母七岁,正好做了衔接他与姑母的桥梁。姑母恃才放旷,只懂埋头著书,没有太多教学的耐心,尤其是对他这般将将开蒙需要夯实基础的孩童,于是这活便落到了常乐天头上。 用姑母的话说,算是她对她学识的验收。 是故,十二岁的少女十分卖力地教导五岁的垂髫稚子,曾做过他三年师父。 “亏得老师过来,容我喘口气。”温颐见到常乐天,匆忙起身相迎,勘茶奉座。 “你之学识早胜于我,温令君方是你正儿八经的师父。早和你说了,“老师”二字折煞妾了,切莫再唤。”常乐天坐下来,从他手中接了茶,笑意盈盈道,“还把我叫老了!” “您正值盛年,一点不老。”温颐陪座在侧,“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敢忘。” 常乐天指指正座大案上的卷宗,示意温颐抱过来,“陛下知晓当下你处缺了少卿,留你独自查验,让我同你道声辛苦。” 若女官职不曾废除,姑母便是下一任太常,不出意外常乐天任少卿,再任太常……如今却被困深宫,唯一的身份是前太子妃! 温颐在大案后,整理卷宗欲送去常乐天处,想了想走过来,“今就老师同学生二人,老师上座吧。” 常乐天饮茶搁盏,面上浮起两分端肃,“自你曾祖起,抱素楼虚室生白台的主座乃非太常不可坐,你心意我领了,卷宗抱过来便是。” 温颐见她变了脸色,当下识趣不再言语,只恭敬送来卷宗。 “殿下让我过来给你分担些,主要还是念着你近来需主理登基大典的事,这段时日且先顾好此处,莫要分神。” 冬日昼短,很快太阳滚去西头,常乐天看着在一旁点烛添油的人,合上卷宗,换来一卷新的,“殿下回来得不易,我们都得尽心着些。” 她摊开竹简,淡淡道。 “我知道,定不辜负殿下。”温颐回来座上,再次整理登基大典的事宜,抬眸看了眼常乐天,“殿下回来,老师气色都好了许多。” “那是自然,这么多年简直是一场噩梦,如今总算过去了。” 常乐天回想明烨治下的五年伪朝,她算是真正感受到了红颜枯骨的味道。建章宫那样大,里头住了许多先帝和太子的妃嫔,但无一人有温度,疯傻痴癫,还在念旧时荣华和光鲜。 她跑出过一次建章宫,一路跑到了明光殿前。那里因为设有储君衣冠冢,明烨鲜少过来,禁军巡逻也少严格。 她想和那位少年储君告个别,然后逃离这座宫殿,亲人、朋友、前程都没了,她想至少搏个自由。 她可以和她的恩师温决一样,默书卖画为生,若有余力还可教书育人,天地这样大,她不想辜负自己。 但终究没能出去。 “是真的没有想到还有今日,有与殿下团聚的一日。”常乐天确乃人逢喜事,秀眉扬起,“你高兴吗?” 瞻云 第56节 “高兴!”温颐颔首,“确如梦一般。” “那便好好准备殿下登基的事,切莫有差。” 祭天、祭祖、受朝、颁诏、改元……温颐事无巨细,桩桩件件,亲力亲为。 * 十日功夫转眼过去,廿三这日,江瞻云在未央宫前殿登基。着朱玄冕袍、戴十二冕旒,大魏暌违四十二年,再度迎来女君。 群臣山呼万岁,天子当赐平身。然江瞻云站在阶陛之上,默了许久。 离她最近的三公位上,温松这日自然来了,原本的申屠临换成了薛壑,穆辽也已辞世致太尉职暂缺。 九卿位上,太常、光禄勋,大司农,执金吾、卫尉、廷尉、宗正、少府、右扶风、内史……再远她只能看见额头冠帽,看不清容色几何。便也没有再看,目光回来近身处,从封珩、许蕤、温颐、温松身上依次过,最后落在了薛壑身上。 方才伏拜称万岁的时候,她听到他的声音了,铿锵有力,温沉明朗。听得心被揪了一把,太医令每隔三日去他府上给他清毒搭脉,每回她都看过他的脉案,在慢慢好转。只是太医令道他的身子养胜于治,清毒不是难事,但后期调养尤为重要。尽可能减压,少费神,譬如嗓子,平素还是寡言低声的好。 她下令给了他半年的假,无需早朝、出勤府衙,御史台诸事可暂由御史中丞管理。凡需宣室殿论政,亦会提前一日通知他,容他早做准备,不置于心急心忧,扰乱气血。 当年一场刺杀,死的死,伤的伤。 她隔冕旒看他,尚且是伏跪的姿态,额角青筋隐隐抽动,慢慢抬起头,喉结滚了滚,似是吞咽困难,眉宇轻轻蹙起,唤“陛下”。 江瞻云愣了下,身侧的中贵人低着头紧跟着也唤了她一声。 她反应过来,自己失神太久了,还不曾让群臣起身。 若是平时大可当君主立威,但这日是新君继位,合该君仁臣恭。中贵人催她不得应,只好求助专职上谏的御使大夫。 所以薛壑抬起了头,却没有用上谏的口气和姿态,只又轻又柔地启口。但已经足以提醒,因为他的抬首在泱泱跪首的群臣中,实在太突兀了。 也太不同了。 实在没法以刚烈板正的御史大夫的身份与她说话。走到这一步,他们都走得太难了。他连在梦中都不敢幻想这一刻。 偏偏,她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站在万人中央。 他恐声太大,就会将幻像击穿。 “诸卿平身。”她终于含笑开口,视线脱离他,望向群臣。 “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恐不够高声,无法告知先帝、父亲、世人,她的归来,于是又一次扬声谢恩。 “你……”江瞻云被他咬金断玉的声音又怔了一回,“轻些”两字滚在唇边奈何如此场合只得咽下,眼睁睁看他起身时面色白了一瞬,似被抽干了力气。 真是个傻子。 她尽力将砰砰直扑的心跳抑制地平和些,细想上一回在朝会上被这人闹得失了分寸,还是十年前,他弹劾她那会。 江瞻云的目光重新挪过去,不偏不倚撞上他眼神。她忽就笑了,十年了,这位清正不阿的御史大人,还是改不了直面视君的毛病。 她正大光明地看,大方从容地笑,长眉高高挑起,他便似被踩了尾巴半收住了视线,垂下眼睑。 心跳也加剧,还带了些恼意。 十年了,她在朝会捉弄挑衅他的恶习半点不改。 江瞻云见他低了头,红了耳根,便心满意足地坐直了身子,不再看他。 端严整肃地进行后头事宜。 这会是“受朝”,之后颁诏,改元“神爵”。因仅七日后便至正旦,遂明岁起为神爵元年。 未央宫前殿诸事毕乃近黄昏时,昭阳殿开宴,百官入席。 江瞻云好宴饮,喜歌舞,满朝皆知。又是如此盛事当前,少府卿极尽所能,恨不得亲击钟磬,为君添乐。 歌舞最后一场,是傩舞。 二十四巫师起傩,诵咒请神。 一百二十位舞者列阵入殿,个个头戴熊皮四目面具,身着玄衣缁裳。 马步与弓步交错,摆拳跳跃,十人一组,或作身子,或为四肢,或为首尾,随一阵锣鼓急鸣,见一道火光耀天,人已失其踪,只见得子鼠灵灵,丑牛稳稳,寅虎威威,卯兔祥祥……乃十二兽神尽显人间庙堂,祝君长安。 天子抚掌赞好。 再见神兽通灵,执戈扬盾,起一阵银镜金光。光隐去,面具落为人;光乍现,面具起成神。人神密语,神受人供奉,人向神祈福。 在光影轮换下,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的人却越来越厉害,可下苗献盘,现出阴阳五行;可螺旋行进,象征天地循环…… 二十四巫师一手法器大震如乐传四方,一手不知何时接了矛与盾持续折射金银光,直待声至巅,光极耀,水满溢,月盈亏,殿上方慢慢静下来。 只剩得舞者七人,穿八卦衣,披山河袍,掀面具,出素颜,恭祝陛下万岁。 “是你们。” 御座上的女君起身离席,走下阶陛,亲自将他们一一扶起。 卢瑛,贺铭,陆亭、宋安,方羡……上林苑得她最位宠幸者的八位内侍,江瞻云轻叹道,“以前就交代过,入了未央宫你们便是正经主子,这等歌舞娱乐事,不必再亲身上来。” 她的目光在卢瑛破皮的手背上停留,又看气息起伏不定的宋安,伸手摸了摸贺铭被火燎到的披散的长发。 “臣等左右还未正式入未央宫,遂编排了此舞献给陛下。”为首的卢瑛回话道,“再者,臣等不拘什么身份,献舞于陛下都是本分,更是荣光。” “当年说要带你们入明光殿,孤食言了。今日补上,皆入闻鹤堂,封御侯。” 这话出口,当场诸臣都为之震惊。 御侯共九位,位比九卿,乃极高位份的侍郎。再往上便只剩左右侧君两位,至尊位皇夫一人。 江瞻云此时一封赏,九个御侯位就剩下两个,侧君也只能按剩一个算,皇夫位更是无人敢肖想。 如此高位侍郎就剩三位。 满座文武尤其是从文官宦人家,预将儿子送入后廷者,顿然灰心。 女君侍郎虽说不如男帝的妃嫔有诞下子嗣,子嗣或可为储的希望,但依旧可以在内朝为官参与朝政,且为天子枕边人,多来可探君心几分,于家族有利无害。 然当下局面,虽然御侯之下还有一千石英郎、六百石杰郎,三百石卫郎若干,但都没有直接面君的资格,得过中贵人、再过大长秋、后得皇夫面,三审之后才能走到女君身前。也就意味着但凡这三人中有一人不容你,许就一辈子无缘得见天颜。 “陛下——”内史高擎拱手参拜道,“按照祖制,后廷凡享两千石之内侍,妃嫔当有诞育后嗣之功,侍郎当有于社稷之建树,否则不可上此等尊位。” “臣附议。”许蕤亦上言,“陛下不若降低分封,后续等诸位内侍建了功德,再提拔不迟。” “臣赞同许大人之言。”左冯翊接口道,“臣见诸位时值盛年,风华正茂,想必也愿意先建功德,再上高位,如此方不辜负陛下隆恩。” “大司农,你怎么看?” “臣赞同诸位大人之言,陛下可徐徐而行。” “太常觉得呢?”江瞻云侧首过去,笑道,“温大人莫言了,您多来是是支持朕的,不然他们今日怕是献不了这场舞。” 太常主理天子登基诸事,自然这处歌舞他过目过,“陛下明鉴。臣实怜诸位内侍一片为君欢颜之心,方同意安排此舞。方闻各位大人意见,确觉有些道理。” “所以他们的道理,便是你的道理?” 温颐垂首不语。 江瞻云笑笑也不再为难。 不过一桩后廷封赏,竟也值得前朝诸臣如此费心拦阻。若待真正朝政来时,君令简直要寸步难行。 江瞻云步上阶陛,回来高台坐下,将人逐次看过,“薛御史,你的意思呢?” 薛壑早已面色铁青,这会应声站起,看过殿中站着的数人,又看两列文武,缓声道,“高大人所言正是,确有祖制规定。许大人的建议也合理,陛下之内侍皆年轻,不急于争此朝夕。是故封大人、温大人之附和,亦在情理之中。” 诸臣闻他这话,并不意外,虽说天子开后廷,于公对他没有影响,然于私作为一个男子,心中多少吃味。他自己需持端方不妒之大方态,不好当场反对,如今有人帮他把话说圆说尽了,莫说感激不尽合该顺话接话。 是故,这日一场女君对内侍的分封,原无形中也将薛壑拉入了同天子对立的阵营。 却未想,薛壑一顿,转口又道,“但臣以为,陛下封赏给诸内侍御侯位,未尝不可。祖制言,后廷内侍获二千石封赏,需要对社稷有所建树。陛下当年遇刺生死未卜,乃诸内侍于明光殿诵经文,续明灯。臣闻卢瑛、宋安等人曾以血入墨,五年如一日,抄经文不断,现累殿中可查;陆亭、贺铭诸人,更是不分日夜,守护长明灯不灭,至今灯耀殿宇。殿下平安归来,自是陛下谋略无双;但说到底陛下当年中箭在身,一足陷入鬼门关,未尝不是此间诸人诚心撼动天地,迎殿下回世间。救我天子之功德,难道不算于社稷有功吗?再有,今日傩舞祈福,诸位更是无惧兵戈之利,酷火之凶,为表诚心,以身亲为,亦是功德可计!如此累之,御侯位当得!御史台无异议,谨遵圣令。” 薛壑话至此处,又道,“御史台还有一谏,恳请陛下纳。” “你说。”江瞻云几乎压不住嘴角。 “齐尚久侍陛下,后闻陛下崩,追随地下。其心可忠,其洁可贞,其情可催人泪下,其事迹可传颂扬于世。故而,臣恳请陛下追封他为侧君,以昭陛下之隆恩,慰其之英灵于九天。” 薛壑话毕,过半的臣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约莫十中七八的人都不曾想到,年纪轻轻的御史大夫,能有如此胸怀。这胸襟一旦打开,他便俨然贤良宽容,端懿无双。最关键,于世人眼里的御侯位,侧君位,这等高位,与他都是下位者,根本不伤他利益。反而他两片唇瓣碰一碰,便又少一方尊位,给欲上龙榻的活人再堵死一条路。 “薛御史所言正合朕心。”江瞻云对着那七人道,“还不赶紧谢谢薛御史。” “臣等谢陛下圣恩。”言罢,齐齐转身,朝薛壑拱手之礼,“臣等多谢薛大人。” 七人之声,齐整传来,薛壑坐于席案后当即怔了瞬。 抬眸见卢瑛等人,神思回转过来,这是在谢他,谢他帮他们入了闻鹤堂,上了位比九卿的尊位。 他顿了下,见这七张熟悉的面孔,回想长扬宫中的种种宴饮,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他洋洋洒洒一席话,原是见诸臣为谋自身利益而连成一线阻君令下达。这是她登基的头一桩事宜,既不劳民伤财又非昏庸无道,即便是有些恩宠过了,但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何劳他们如此作态,这般欺负她! 是当他死了吗? 然这会回神,仿若觉得有些不对劲。 眼前尚有施礼之人,他维持着涵养道了句“日后谨守宫规,用心侍奉陛下,莫负天恩”。 话落,抬眸看向高台女君。 来昭阳殿掌宴时,她已经将冕袍换作了常服。 如今冬日,服墨色,她穿了一身滚金玄色嵌朱丝深衣,发挽高髻,堆累如云,簪一爵九华金步摇,上有熊、虎、赤羆、天鹿、辟邪、南山六兽作饰,诸爵兽皆以红宝石为毛羽,白玉珠为祥云。 她偏头过来,两侧铜鹤台上百盏千灯闪耀,宝石辉映朱线,六兽似行九天云层又如奔走墨色大地。 说不出的生机蓬勃,威严赫赫。 偏她还在笑,笑得志得意满,不怀好心。 她就是故意的。 无他,她自己也能反击群臣,却非要激他开口。如此不发一言既可迎人入殿,又让诏令施行。 说到底,他为皇夫,给女君迎纳侍郎,原是职责所在。又何须这般一拐三折。 薛壑避过她眼神,不欲再理会。 宴会已经开始,歌舞罢后,宫人往来奉肴。 酒过三巡,他似想到些什么,面色慢慢沉下来。 之后只时不时看向高台女郎,与他有一般动作的,还有对面第二席位上的温颐。 他们意识到了一件相同的事,江瞻云开了闻鹤堂,分封内侍,便是充盈后廷之举。然却没有再封侧君,立皇夫,至此宴散,半字未提。 瞻云 第57节 宴散人去,薛壑回来府邸。 路上,让马车慢行,比平素多花了一半的时辰才到府中。 他身上余毒未清,喉咙还未养护好,席上又说了许多话,干涩生疼,不曾用膳。红缨照顾他妥帖,已经备好适合他用的膳食。 薛壑坐在案前,默了许久,时不时看向屋外,似在等些什么。 “公子,这个时辰还约了人吗?”红缨见他兴致有些消沉,小心翼翼问道。 薛壑摇首,“没有。” “那要上膳吗,再晚就涨食了,对脾胃不好。” “端上来吧。” 膳食就温在隔壁炉子上,很快端来桌案,乃一汤碗牛肉汤饼。 “近来不是说还是以粥膳流食为主吗,姑姑如何肯给我做汤饼的?”薛壑用了太久清淡之物,唯一有点滋味的是每日润喉的两盏梨羹,口中早已寡淡无味,这会见此物心情都舒朗了几分。 “老奴问过医官了,只要煮得糜烂,偶尔用些不妨事。”红缨陪侍在一旁,舀入小碗中给他,“再说,今日是腊月廿三,您二十五岁的生辰,该用汤饼。” 汤饼尚烫,热气弥散,模糊挡去薛壑瞬间红热的眼眶。 他低下头,努力忍住直冲天灵的酸涩,“谢谢姑姑。” 红缨闻哽咽声里尽是委屈,又回想这人归来时种种情形,当下回过味来,未央宫中的九五之尊忘记了他的生辰。 “不烫了,快吃!”红缨抹了把眼泪,哄道,“明日姑姑再问问医官,还有甚可吃的,给你换换口味。” 薛壑点点头,盛一碗给红缨,“姑姑陪我一起吧。” 外头的守卫来传话有人欲见薛壑时,薛壑正好用完一盏。 “是谁?快请进来!”他眉宇在一瞬点亮,等候不及,亲身去迎。 却只行至门边便黯淡了容色,来人乃御史长史,今日由他领组执勤中央官署,监察未央宫诸门。 “大人,四宫门皆已落锁,但根据北宫门官员出入记录,温太常今晚不曾出宫,下官问过内宫门守卫,他入了椒房殿。” “深夜入君主寝殿,人臣不敢行,自是君主诏令之下行之,明日要如何上谏君主?” 御史台监察百官,以匡人君。 其中涉“以匡人君”事,皆为第一等要事,需第一时间上报执掌官。故而长史此番前来并无错漏。 但破天荒被御史大夫斥责了一顿。 御史大夫面沉如水,合眼开口,“陛下准我休沐半年,此间事有御史中丞代掌,何故来问我?是半夜执勤脑子不清吗?” 长史初闻斥责不知其怒从何来,须臾回过味来,道了声“下官知错,叨扰大人,这便去请示御史中丞”,遂匆匆返身离开,却又被人呵住。 “冬夜天寒,莫要来回跑了。”薛壑深吸了口气,“不必上谏了,本官自会处理。” “还有,把卷宗留下,重制一份,改今夜无事,一切如常。” 长史闻言,瞠目结舌。 然薛壑没有理他,将长史今夜带来的卷宗拿走了,入屋扔在了炭盆中。 红缨瞧外头官员已经离开,府中重归平静,只笑道,“公子要不要再用一碗?” 薛壑冲她莞尔,点头道好。 汤饼上桌,他慢条斯理搅着,并无多少胃口,反是心事满怀。 “公子,其实有件事老奴一直想同您商量,既然陛下给了您半年的休沐日,我们要不要回益州看看。一晃,您都五年没回去了。这眼下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赶上除夕。不不,你还有伤在身,那就等过了正月,天气暖和些,回去住上一段日子……” 薛壑一直没有说话,慢慢将汤饼用完,又半晌方道,“不了,还是按之前的计划,让阿母来吧。” 他低着头,目光在腰间那个香囊上流连,孤影被烛火拉得狭长又单薄,当年便是负气离开,酿成大错。今时今日,相比她冷落自己,他更怕失去她。香囊握在掌心,他又觉得,她其实待自己挺好的。 “她如今才登大宝,前路难行,我不能也不会再丢下她一个人。” -----------------------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我来啦~我的课调到了周六下午,变成了录屏课,但是要去外地统一录制。所以今天先更了,周六忙活一天就不更了,周日开始恢复正常更新,一般在晚上十一点前。 第44章 熙昌元年三月十八。 这日是上林苑长杨宫的内侍全部迁入明光殿的第五日。 按照新帝的意思, 为宣宏皇太女守墓。 太女原是应了待夏苗结束,便带他们回来。如今他们倒是来了,可惜少主已故。诸人跪在衣冠冢前, 神情哀戚。 上香致礼后, 日头已经西坠。 卢瑛如常割破手指, 滴血入墨, 坐在一边抄写经文。宋安几个领了他之前抄好的往生咒, 重来储君灵前念诵。贺铭一行或剪芯挑亮长明灯,或寻空盏处往里添油。还有几人在安排昼夜值守的事宜…… “阿兄,我饿。”一个半大少年跑过去扯了扯齐尚的袖摆。 暮色苍茫, 齐尚坐在殿门口,头抵靠在门上,青丝束得一丝不苟, 发髻簪了一枚银色裸纹的簪子,麻衣素服也理得平整,如往日无数个日子迎候储君那般, 要留她最好一面。 自江瞻云去后, 他几乎不怎么说话, 时间久了似变得有些迟钝。 “阿兄——” 待齐夏第二次喊他时, 他才有些反应过来,目光从遥远的天际收回, 落在他身上, “阿兄去找找。” “吃这个。”卢瑛从供案上捧来一碟糕点给齐夏。 齐夏虽年少, 但也知道祭拜给亡者的供品不能随意食用,当下不敢拿。莫说他,陆亭等人也觉得不合适。 “吃吧。”宋安却也开了口,走上来拿了一块塞到齐夏手中, “殿下才舍不得我们饿肚子。” 他又拿了一块,掰开一半给齐尚,一半自己用了,“据说饿死鬼可丑了,我不要那般去见殿下。 齐尚一时未接,便闻宋安一声嗤笑,桃花眼扫过诸人,再回齐尚身上,“你难不成以为今日还会有人给我们送膳?” 这话落下,冷笑声、自嘲声接连而起。 有人过来拿了一块,两三人分了稍微垫一垫腹,有人低头重新诵读经书,只饮一口水润喉。 他们原都清楚,失了储君庇护,无人会管他们死活。 长杨宫中伴君的侍郎,但凡家中有些权势能够搭上如今的话事者,即便上了卷宗也尽可能地打点将自己孩子接回去。像他们这种,本就无根无家,流落江湖的人,或是被凌昭仪捡了回来,或在卖艺时被殿下看中的……如今境况下,已是砧板鱼肉,任人生死。 这半年,他们因被名录卷宗不能走出上林苑,但长杨宫尚且还有供奉之物,他们偶尔也可以在林中打猎,肉骨用来果腹,皮毛想法子送出去换些钱。本以为就在林中守着殿下成长之地终老,也挺好。 却不想会被锁入明光殿。 来明光殿,他们也乐意的,这处也有殿下衣冠冢,更是她后八年为君之地,有她的气息。殉于此地,他们欢欢喜喜九泉见殿下,可以哄她,“殿下不曾背诺,我们入了未央宫的;我们也没有背诺,一直记得您的话,凡能生时绝不求死。” 他们当真以为是来这处殉葬的。 却不想,没有殉葬的指令。只有许多磋磨,缺衣少食,宫人白眼,似猫捉老鼠的逗弄,细小,不绝,无趣。 譬如今日,晚膳时辰早就过了,显然又不会有人送膳过来。 说实话,他们想不到何人这般无聊又下作。恨之欲死,又不欲其速死,简直恨入骨髓。 有人猜想是那位益州来的驸马,他斥责过他们好几回,甚至有一回因为殿下宴饮染了风寒,他还派人杖责过主宴的齐尚,罚参宴所有人抄写《上君节乐廿规疏》。 但齐尚一下否决了,“这前后分明两套做派,就不是一副性子能做出来的事。” 诸人也懒得再去分辨,毕竟殿下少年掌权总有得罪的人,毕竟他们也无所谓日子好坏…… “吃吧。”齐尚看着胞弟手中的糕饼,又给他拿了一盏茶。 “又吃这些……”齐夏皱着眉头,“殿下孝期,没有醴浆炙肉也罢了,粥糜热汤都没有吗?” 他被宠坏了。 齐尚大他十岁,原是抱着襁褓中的他被凌霜寒捡回去的。后来齐尚日渐受宠,齐夏的日子也水涨船高,比寻常勋贵家的子弟还要优渥几分,在上林允中实打实一副主子做派。 “若饿你就用这些,若嫌这些说明还不够饿,那就莫吃了。”齐尚将茶盏搁在地上,起身踏出殿外,不再理会胞弟。 夜幕降临,月亮爬上柳梢,齐尚游魂般走在明光殿中。走过政事堂,书房,花厅,后园,湖心亭……走到她的寝殿前。 明光殿很大,这样一圈下来,夜色渐浓,月亮愈白,三月柳絮晃啊晃。 他站在寝殿外宫门口,回想去岁三月十八的一桩事。 去岁,是承华三十三年。 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十八,未央宫朱雀门开,宣宏皇太女在明光殿盛迎益州侯之子薛壑,与他结为夫妻。 他们这些上林苑中的内侍,将会在储君大婚后,迁入此地。当下,自然还不能来此,尤其这等国之盛宴,更没有他们落脚的地方。 但他恃宠而骄、猖狂惯了,偏要来这处看一看殿下。 上林苑好出,未央宫却不好进,他打点了好多处,费了许多金银细软,才堪堪入了北宫门。若非在那处正好遇见温颐,温颐怜他叹他,他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 “说好了就一炷香时辰,这处除了殿下自己的人,还有陛下的人,益州侯如今也在宴上,少不得还有益州的明将暗卫。你看一眼便罢,别闹出误会来。” 温颐带着他一路走到寝殿门前,再三叮嘱,“不然还得搭上我,驸马的性子你是见识过的,眼里容不下沙子。” “这话说的,我就是看一眼殿下做新妇的模样。我等这样的人皆有自知之明,何敢挑衅驸马地位。就是被人瞧见了,只说我是内侍监总成了吧。” “你若这态度,我这会便喊人了。”温颐无奈道。 齐尚方闭了嘴,同他拱手致礼,佯装侍卫走过青庐喜房,敲响了新妇的门。 江瞻云一眼认出他,当下撤去守卫宫人,挥手召他入内。 “臣便晓得,殿下会许臣入内的。” 江瞻云严妆丽彩覆面,然眼底怒意依旧清晰,“不让你进来,就得让你死在外面。是孤把你宠坏了,竟不分场合时辰,如此胡来!怎么进来的,谁助的你?莫做哑巴,你一个人撑死能进得北宫门就不错了!” 他咬牙没有供出温颐,只低眉垂首道是再也不敢了。 “长点心,这里是未央宫处理国事处,不是长扬宫宴饮地。以后若再敢违拗孤令,任性妄为,且趁早滚出上林苑。” 齐尚未曾想到会被江瞻云劈头盖脸一通责骂,亦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真正意识到,殿下早已不是上林苑中的七公主,而是帝国的储君。 就算她不喜欢自己夫君,也会给他应有的体面和尊重。何论,她根本就很喜欢,等人来带他出去的时辰里,她絮絮讲着驸马种种,后来缓了声色道,“之后孤会接你们过来,除了宫规外,你们也读些书吧。本来孤的内侍就是可以参与内廷政务的,孤给你们择老师……” 繁复又庄重的庙服披在她身上,九爵莲花凤凰冠簪在她发顶,夜风拂不动袍摆,吹不响步摇。唯她自己一转身,一侧首,衣衫微微起涟漪,珠玉轻轻垂耳际,她眼波似春江映阳,眸中焕出华彩,迷离又缱绻,“就让驸马教你们如何?他学识很好,性刚烈正,定能把你们调教好。届时你们可以负责孤的一些卷宗,文书,反正总要用自己人,也没有人比你们伴孤日久……” 齐尚看着她的眼睛,在文恬的掩护下,一步步退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青庐。 瞻云 第58节 …… “驸马是在当晚离开的,青州战事再急,朝中有的是精兵良将。新婚洞房时,何劳他亲往。那晚,他一定是看到我,误会了。” 时隔一年,齐尚重新站在储君的寝殿前,自愧不已,“我一直以为殿下与他是因利结亲,殿下厌他不喜他,原来不是的,殿下很喜欢很喜欢他。论起他,眼里全是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你晓得的,殿下本就极美,生出那样一层光,就更美了。” 温颐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处,约莫也是过来缅怀殿下。齐尚在这处偶遇他,尤似一年前的婚宴上。 他看着温颐,落下一行泪来,“驸马让她变得更美更欢愉了,是极好的事。但是她却至死都未曾再见到他。” 他似支撑不住心脏的扯痛,捂着胸膛蹲下身去,眼泪滴在泥土消失不见,唯有话语散在三月夜风中,“都是我的错。” “也不尽然。”温颐俯身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这么多年了,你也是瞧见的,他们吵嚷惯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不能全怪你,他俩气性也实在太大。” 得他一点安慰,齐尚似好受一点,抬头感激地冲他笑了笑,神思转过,知晓见他一面不易,只跪在他身前,“温大人,可否求您一桩事?” 夜色很深,孟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将门口数盏羊角灯吹得摇动不止。灯光明灭闪烁,很难看清人的面容神色。 温颐嘴角噙了一抹笑,凑近细细看着他,“你说看看。” “我有一胞弟才十三岁,他原不在卷宗之上,殿下曾说过,让他读书识字。但如今,随我一起入了明光殿,我想求求大人,可否将他带出去。让他跟在您身边,您赏他一口饭,为奴为仆都不打紧,只求能好好长大就成。” “齐夏?” “对,是他。” “成啊,既然殿下想让他读书识字,那我把他放在尚书府,让我大父亲自教导他;或者放在抱素楼,那里典籍浩如烟海,足矣让他饱读诗书。” “当真吗?”齐尚喜不自胜,双目盈泪,连连磕头。 “不当真。”温颐站起身来,依旧是如玉皎洁的出尘之姿,却是开口凉薄,笑意如假面,虚虚浮在脸上。 齐尚抬起头,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后以为自己看错了。 “知道我为何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处吗?” “你……”齐尚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才同你说了,你让殿下和驸马新婚夜有了误会,那个误会不可怕,可怕在那两人气性太大,譬如驸马直接出走长安。你知道他离开殿下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储君的最后一道防线没有了,意味着夏苗之际的刺杀少了一半的难度,意味着你最大的错不是让他们有了误会,让殿下伤情,是间接又决定性得害死了殿下,让她伤命。” 温颐想了想,在齐尚惊疑错愕的眼神中,笑意癫狂,“也意味着让我有了机会,定下遥想了许久的主意。” “我这点心思,初时只是幻想,妄想,梦想,薛壑怎么可能会离开殿下呢?他们吵得再厉害,他再生气,殿下再张狂不讲理,薛壑被家族使命压着,一旦到了殿下身边,是怎么都不可能离开她的。但是你——”温颐拍了拍他面庞,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真的太及时了,让我痴梦成真!” “你、痴梦……成真?你的心思……”齐尚喃喃自语,脑海中惊雷阵阵。 温颐喜欢殿下,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薛壑没来之前,他们都以为他会是七公主的驸马。 他的这点痴梦、心思,显然不是说的对殿下的爱慕之意。 齐尚看着面前这张同往日截然不同的面庞,从地上踉跄起身,想起他们被锁入明光殿的磋磨,想起这人竟然能在此时出现在深宫,想起殿下遇刺之时唯有他在身边,想起整个夏苗最接近殿下的一方安全是由此人负责的…… “你、是你,你是殿下遇刺的主谋,殿下在你手里、你把殿下藏起来了是不是?你想一个人独占殿下,你恨我们都得到过殿下的宠幸,所以这样报复我们……”齐尚扑上去,恨不得饮血啖肉,“你把殿下藏哪了?还是你已经把她杀了,你个畜生——” 奈何多年侍弄风月的人,如何能是文武兼修的世家子的对手,不过两招一个回合,温颐就踢断了他小腿,迫他跪地,扼住他喉咙,“你是她宠幸的第一人,所以第一个死。” 他手中发力,捏碎他喉骨,从他发髻拔下那只银簪,刺入他胸膛,然后将他双手握上,作出一副自杀假象。 明光殿守灵的内侍们知道齐尚出事,还是这处巡逻的禁卫军抬板盖布送尸体出去的时候。 夜色昏沉,卢瑛一行掀开白布不忍细看,只匆忙蒙住齐夏眼睛。 “阿兄不会丢下我的,我要阿兄……” “殿中不得喧哗!”校尉首领是青州军方尧,对他们毫无耐心和怜悯,只觉新帝登基就有人惨死宫中,实在晦气,当下亮刀恐吓。 温颐拦下,求他看在宣宏皇太女与新帝一贯情意深如手足的份上,网开一面。转首又对诸人道,“我思殿下,长日难熬,今日得了恩典来此,先遇了齐尚,但来不及了……我要早点来,许就能救下他。” 他神色晦暗,叹道,“齐尚死前唇口张合不定,似还有话要说,许是人死前一刻灵台短暂的清明,想起了自个胞弟,且有劳诸位好生照顾。” “莫再生事!”他凑近一步靠向卢瑛,“赶紧带着齐夏回去吧,我会处理好齐尚的身后事。” 诸人悲痛不已,护着哭闹不止的齐夏退回殿中。 温颐独立明光殿前,目送齐尚远去,又回首看殿中人影绰绰,握拳的手发出骨节闷脆的声响。 是他做的,是他主谋。 可是殿下、殿下呢? 竟是无论生死,他都得不到她! …… “告诉朕,齐尚到底是如何去的?” 椒房殿中,江瞻云已经问了第二遍。这晚昭阳殿宴散,她宣他入此处,原是问了这么一桩事。 她跽坐在大案后,案上齐整地摆房着剪刀,两寸刀,长短针,一色金银丝线。 “他侍奉朕最早,今日恩赏时却偏他不在,朕实在有些难过。”江瞻云拔开两寸刀,低眉看着案上之物,挑出里层毛糙的线头,话语低低道,“闻卢瑛他们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所以寻你来问一问。” 不在宣室殿,不在昭阳殿,而是择了不论公务只理私事的椒房殿。所以只是问情,不是问责。 温颐从回忆中抽身,辨清当下情境,往女郎处望了一眼。隔着半丈距离,看不清案上具体事物,只隐约见到刀刃的一点反光。 尤似震慑。 但他却觉安心,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她不闻不问不慑才奇怪,如今这般很好。 他跪下身去,道,“臣有罪。” 江瞻云手中刀微顿,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轻叹,“没人,不必行这般大礼,动不动就是罪啊跪啊的,起来说话吧。” “陛下且听臣说完,再决定是否容臣起身。”温颐尤自跪着,话语低沉,似悲从中来,“那晚臣去明光殿缅怀殿下,遇见齐尚,与他闲聊。他自愧在您新婚夜莽撞入了您的洞房,猜测是被驸马所见,方才让驸马负气离开,以至于您遇刺时缺了一重保护。问臣,他猜想的可对,可否有这个缘故。臣一时震惊,沉默不语,他便以为臣是默认了,竟、竟当场……臣先为不应话累他起错念,后又救他不及,归根到底,他之死,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江瞻云闻这话,抬眸看他半晌,“……原来如此。” 温颐重重跪首,以头抢地,“这些年此事一直压在臣心头,今日陛下既问了,臣说出来也算解脱。求陛下责罚,容臣好过些。” 江瞻云将两寸刀换成剪子,剪去物什上挑理出来的数个线头,“你说你震惊,震惊甚?” 殿中左右两架三足金乌台上,灯烛千盏,片刻前主人刀换剪,光影投来,映照寒芒如霜又如刺,逼人脊骨。 温颐咽了口口水,缓声道,“殿下新婚那日,若无臣,齐尚入不了您的青庐。臣震惊,是闻齐尚一言,方觉自己竟也为害陛下不浅。臣优柔无用,累陛下至此。” 大案后许久没有声响,江瞻云收刀刃入鞘,金剪入盒,刀光剑影消散,人从案后起身,走来到温颐面前,“如此说来,你确实有罪。” 温颐折腰不起,“臣有罪。” “既如此,明日起你去齐尚墓前,跪上三日,以此为罚。”江瞻云向他伸出手,“起身吧。” 温颐后背已湿透,抬首双目已红,顿了顿伸手搭上她掌心,“谢陛下宽宥。” “这会退去,直接前往中央官署值夜,就说你后三日领罚无法执勤,调了班次过去。省得御史台再来烦朕。” “臣领旨谢恩。” 如此风雪天,三日跪罚半条命都没了。但温颐格外欢愉,他的指腹还保留着她掌心的温度。今晚,他同江瞻云之间解开了一个巨大的隐藏的隔阂。 分明是更亲近了。 江瞻云目送他远去,面上也是笑意盈盈,返身回殿在铜盆温水里搓了把手。当重新坐回案前,持了针线将方才线头剪去的地方,生疏又耐心地收尾结束,一点笑意才真切地在眼底涌起。 她歪歪扭扭缝了一条腰封,腰围尺寸是十二晚间在榻上脱了他衣服量的,二尺二,半点无差。 “陛下,宫门都关了,今日怕来不及送出去了。”桑桑如今任椒房殿的掌事女官,端来膏药涂抹江瞻云北被绣花针刺破的指腹。 江瞻云单手叠好腰封,放入锦盒中,轻轻抚过,“朕没打算送给他。” “至少现在,朕还不想给他。” 话落,闻“咣当”一声,锁也落下了。 第45章 齐尚殉主, 其墓修在长安城郊西北处四十里外的武陵原上,随附于宣宏皇太女陵墓畔。 温颐翌日素服而来。 风雪载途,至草庐时因半日骑马身上尚有余温, 然跪至日暮, 身已打颤僵硬, 面色青苍。 贴身的随从劝道, “白日尚有黄门监察, 如今入夜,黄门歇下,公子也歇一歇吧。陛下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 否则定让禁卫军监察,如何谴那弱不禁风的小黄门!” 雪已经停了,夜幕下微微泛出暗红色的幽光。 温颐长跪不起, 只让随从也去休息,给他备些姜汤即可。草庐三面围合,南面无门, 夜风毫不留情地刮进来。 廿五清晨, 温颐双膝已经没有知觉, 人摇摇欲坠, 随从奉来姜汤,他五指僵麻无法端握, 只得勉强就着随从的手饮下。 这日午后, 他开始咳嗽, 头阵阵发昏,显然是染了风寒,熬至半夜时分晕了过去。 黄门闻讯,挨到廿六天亮, 匆匆回去皇城请命:是惩罚依旧还是先请医官救治? 庐江将这话递入椒房殿时,江瞻云正搂着暖炉歪在榻上,一张脸白得厉害,额头布满了细细的薄汗。 “陛下这是怎么了?”庐江大惊。 江瞻云双眼虚阖,两手紧捂暖炉帖在小腹上,“无事,就是癸水来了。” 十三晌午薛壑回去后,着人送来了“半月阴”和假孕的解药。奈何这两味要都是极阴寒的药,虽然服了解药毒素已除,但多少对身子有影响,尚需慢慢调理。 太医署妙手回春,配的药甚是有效,二十余日服了六服汤药,癸水果然来了。但到底不是大罗金仙,遏制不住伴随癸水来时的疼痛,只说熬过一两日就好。主要是她前头落入泾水受寒气侵袭太重,无事伤身一切皆好;稍有刺激便似如今这般,各种不适。 “他晕过去了?”江瞻云将将用完一盏姜枣汤,缓过一阵绞痛,“也太实心眼了,朕不过是象征性谴了个黄门去,容得他歇息。” “您君令之下,想来他不敢违拗。” 庐江坐来床榻,给她拭去额上细汗。 “明明可以不遵的,他却非要这般扎眼地遵守。”江瞻云闭着双眼喘息,“姑母说他图甚?” 北宫门前自昨日午后,就有朝臣接连跪着,到这会已经陆续跪了近二十余人。庐江回想这一幕,“黄门和朝臣都在等陛下的意思,可是免了太常的罚,赶紧让医官去救治?” 当是汤药起了效果,江瞻云因小腹疼痛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冷汗慢慢止住了,整个人舒坦不少。 她长睫扑闪了几下,似要睁眼说话。 “陛下吩咐即可。”庐江给她掖了掖被衾。 江瞻云“嗯”了声,却没有下文。 庐江轻轻唤了她两回,皆不得应,未几闻她呼吸匀了,竟是睡了过去。 瞻云 第59节 “殿下,外头都等着呢。”桑桑忍不住提醒。 “随他们。”庐江伸手摸过江瞻云捂在小腹上的暖炉,“这个有些温了,换个热的来。” * 江瞻云醒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依旧是庐江唤醒她的。 小腹尚且阴寒阵阵,但基本不疼了,人一下轻松许多。 “昨晚就开始疼的,朕一夜不曾好睡,姑母非要叫朕作甚?”江瞻云睡眼朦胧,有些不满道,“难不成姑母也心疼那些个朝臣?” “北宫门外的,臣不心疼。但椒房殿门外的,臣怕陛下会心疼。是故冒死打扰陛下清梦。”庐江笑着起身,唤宫人过来更衣,“要是能下榻,陛下自个出去瞧瞧!” 江瞻云脑子还未清醒,缓了好一会才睁开眼。榻上暖和,她赖在上头半晌才不情不愿掀开被子。然后由宫人扶着起身下榻,懒洋洋张开臂膀等人上来侍奉,这会方彻底睁开了眼。 因已经封朱笔开年假,不必按时前往宣室殿论政,需她簪冠披袍,衣冠有序。她逗留椒房殿,衣衫多为襦裳裙裾,容得她挑三拣四,试了穿,穿了换…… 庐江坐在一旁饮茶,茶尽搁在案上,幽幽启口,“御史大夫跪在椒房殿外。” 江瞻云一下转过身来。 她肩上披了一件宽肩拖地的留仙帔,宫人正在整理流苏边缘,被她骤然一扯,流苏生乱,沿摆两颗玉珠掉落在地。当下,两个宫女“噗通”跪倒在足畔。 “一刻钟前来的。”庐江示意桑桑续茶,又饮一口方继续道,“等陛下更衣理妆毕,他估计得跪足一个时辰。” “你不早说!”江瞻云提着帔巾跑出去。 “玉珠赏你们了,都退下吧,陛下不会罚你们的。”庐江将茶一口饮尽,也识趣离开,却在内寝门边见到去而又返的女君。 江瞻云一路理帔扶鬓,在前殿升座,“劳姑母出去,传御史大夫进来。” 庐江压住笑,“臣领命。” * 薛壑进来椒房殿,行礼问安。 江瞻云跽坐在大案后,见他着朱袍,戴法冠,这是朝臣觐见的穿戴,遂赐座勘茶,问他何事跪于殿外。 薛壑没有落座,尚且跪着,“臣有罪,假传陛下口谕。” 江瞻云蹙了下眉。 薛壑垂着眼睑,继续道,“今日卯时四刻城门初开,臣领医官前往武陵源,传陛下口谕,救治太常,归来皇城。” 话落,他抬眸看向座上女郎。江瞻云不愠不怒,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臣不知太常所犯何错。但臣要说,太常为九卿之首,如若公务有差,君主要罚,无论是经三司审问还是陛下之诏狱,都需明文昭告朝野,以服人心。若是太常私情冒犯陛下,您要罚他,宫墙阴暗无人知晓处,随您怎么罚,纵是白绫毒酒皆无妨。但当下情境,陛下让太常白日昭昭跪在武陵原帝陵处,又不言明其罪几何。此举惩罚太常是小,损害陛下清誉君威是大。北宫门外,从昨日至今日已经陆续跪了近二十位朝臣,若再这般无缘无故地罚下去,只怕会惹人非议,引起动荡。陛下初登大宝,凡事当三思而后行。” 江瞻云掖了掖臂腕间帔巾,以手支颐,一双丹凤眼眨出两分狡黠的光,问,“北宫门外,都跪了哪些朝臣?” “五经博士七八,博士祭酒五六,太宰、太乐、太祝三丞,还有尚书台尚书丞、尚书侍郎等人。”薛壑道,“陛下当是知晓的,这些人中有部分是温门祖籍南阳的名士,有部分是从琅琊而来,代表齐鲁文教的名士,皆为天下学子之楷模。他们中有些人的老师已经隐居,却依旧是名动天下的一方大儒,同温令君乃知己至交;有些人更直接是温令君门生,率属太常座下多年。另有,距离明岁三月的新政开考不足白日,这些人中十之七八是新政分管官员,太常更是新政的主考官。陛下此番惩罚太常,若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或者没有及时救治,只怕会凉了天下学子的心。来日新政难行,人才难得,口舌难控,损失最大的还是陛下。” “那朕罚太常时,他该说啊,让朕换个法子罚他。”江瞻云嘀咕道,眼珠转了一圈,面带委屈。 薛壑愣了下,须臾反应过来,这是在承认自己做的不对? 十年岁月在脑海中涌现,他确定,头一回。就是做薛九娘时,她都没这么好说话。 这……实在有些反常。 “你想知道朕为何罚太常跪在齐尚墓前吗?”她收了前头的神色,淡淡问到。 “陛下若愿意说,臣自当洗耳恭听。” 江瞻云张口,却觉得也无甚意思。 当年新婚夜那点事,齐尚任性妄为,温颐有心设计,自己明知瓜田李下却依旧留其许久,薛壑不问缘由对她只有自己的想法没有半分信任。说到底,都有责任。 她罚温颐,原也不是为了当年事。 不说也罢! 江瞻云端来茶盏饮了一口,施施然走下阶陛,来到薛壑身前,转过话头道,“所以,今日你一睁眼就跑去把温颐救回来,其实你不是在救他而是在救朕,对吗?” 椒房殿乃采用"以椒涂室"的建造工艺,将花椒粉末与泥土混合涂抹于墙面,墙呈朱色,壁生芳香,四季保暖如春。 这会还烧着地龙,殿内温度很高,江瞻云穿得便有些少。 上襦下裙,束腰窄袖,左腰无佩,右腰无珏,只有从肩膀披到臂腕、再从小臂垂下的一方软烟罗纱留仙帔巾。 这帔既是纱制,又在冬日使用,自是薄纱厚累。披在她肩背的似绕山云雾,一梦幽远;从她腕间流泻的似山间清泉,一汪潺潺。 她站着,手臂微动,泉水汩汩拂过他鬓边耳畔。 他跪着,微仰瑟缩一抬眸,便见她似从烟岚雾林中走出的山鬼魅婀,好好论着政务,一下晃得他滞了神思。 脑子僵住,唇舌顿住。 只随她手腕低垂,茶盏凑近,嗅的香风阵阵,是龙涎香,椒花香,胭脂香……是某日睡梦之中的一股女儿香。 “回回长篇大论,润润嗓子。”她抚下身来,喂他一盏茶。 盏壁留了一抹红,唇脂的香气弥散在茶香中。 他忘记了是怎么张的口,怎么咽的水,只记得在她手中饮尽了那盏茶,记得茶尽胭脂色也没有了,记得她温温柔柔地问“这几日喉咙还疼吗”? 他突然说不出话,也不知要说甚,垂在两侧的手揪着官袍,努力蹭干掌心的汗,只随她起身,仰头看她。 “你说得有道理,做得也周全,朕还能怎么罚你?”江瞻云突然又论回政务,白了他一眼,“还装模做样跪在殿外请罪。你怎么不去宣室殿门口、去北宫门门口请罪的?” 这在论政,他该随上她思维的,但明显又被问住了! “所以起来啊,谁要你跪了!” “我……”薛壑不知何时起,如坠云雾,神思七零八落,急也不是,惧也不是,乐也不是,说什么都不是,连“臣”也忘称了,干巴巴吐出个“我”字,又不知“我什么”,“我如何”,只听话起身坐在一边席案上,努力理正神思。 “你今日的话朕记下了,不能轻易罚太常。”上首的声音传来。 薛壑“嗯”了声,“当初在未央宫前殿上,太常抱病强撑反对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一事,传遍坊间,为世人赞。近来他更是戒除了服用多年的五石散,数位医官判下思维无碍,如此用心主持新政。前后两事,使太常不仅在学子当中,就是世人眼里,也是名声极佳,威望极高的。所以陛下还是要谨慎对之。” 薛壑总算跟上了江瞻云的思维,脑子重新活络起来。 虽然他已经确定,伪朝时期,温门也同流其中。但始终不知温颐身陷多深,毕竟他一直对彼时的自己很失望,甚至可以说因为薛氏同几方氏族都结了亲,温颐痛心疾首。而后来薛氏和他们温氏的两桩婚事,是他叔父温净牵的线,他并不知晓。 这样一个人,若只是白璧染瑕,或许可以被重新洗净;否则……就不仅仅是丧失一人才的问题,乃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新政的实行都会受到阻碍。 “朕闻他用了四五年的五石散,这厢才半年,竟然戒干净了,哪方医官协助的?你得空打听打听!如此神医——”江瞻云笑道,“扁鹊华佗闻之都要自惭形秽。该入我宫门,做我国手。 ” “这关键还是要靠个人意志,就是因为太常如此干脆迅速地戒除了,所以愈发为人敬佩……” 他还欲说下去,却见江瞻云不耐地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命大长秋传膳。 “别说了,准备用膳吧。”随她话语落下,宫人捧盆托巾鱼贯入内。 宫人分来两处侍奉。 薛壑这才确定留膳了。 方才明明还在讨论新政、医官的事,这会又用膳了。然观门边滴漏,即将午时,确实是午膳的时辰。 膳食很快上来,薛壑还有些发愣。反正这日他被她引得毫无章法,偏偏又任由她引导。只想听她,看她,随她,不想违拗她。 “你把太常带回来了?” “对,臣送他回得抱素楼。” “医官看了?” “医官说染了风寒,高烧有些热,但不碍事。” “那你入殿时,北宫门群臣还在吗?” “臣道了您的口谕,他们谢恩离去了。陛下不必忧心。” “那你忧心甚?” “臣、臣没有忧心。” “无事忧心,那你用膳啊。”江瞻云突然扬声道,“是朕殿里的膳食入不了你的口,还是要寻人来喂你?” 江瞻云又好气又好笑地晲过他,忽就蹙了下眉,案后一只手捂上了小腹。 以前月事期间,莫说费神、发怒会累自个不适,她几乎就没感觉,骑马射猎也无妨的。 眼前浮现那片泾河! 然当下在的是这人,她就又多想起了那两颗药,撑额瞪了他好一会。 薛壑听话用膳,因为喉咙之故吞咽依旧困难,一时神思都聚在此处。好半晌用完一盏小天酥,方意识到上首安静了许多。 他抬头望去,见人无力地趴在案上,半挽的青丝跌在背脊,文恬正蹲在她身边哄她,似捂着她身子哪处。 脾,胃,腹……哪处都是关脏腑。 “陛下怎么了,快去传太医令。”他话才落下,人已经上了阶陛,将文恬推开,俯身在她身前。 “……合着这里没有御史,敢这样跑上来……”一阵绞痛堪堪过去,江瞻云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朕没事,你吃你的!” 说着招来文恬,搭上她手腕,转身回去内寝。 “不是,你脸都白了,这都是冷汗!”薛壑顺手抓起她层层叠叠晃荡的帔巾,往她额上擦去。 “这是四望罗锦纱,碰不得水,我……”江瞻云抓着那一节帔巾,根本来不及说话,已经被人拦腰抱起,送回了榻上,“不是,不能压在身下,会皱的……” 江瞻云仰躺在榻上,脸色更白,小腹更疼,连着心脏都疼,“就这么一件了,是孤品……滚出去,滚出去!” 欲哭无泪,她砸了个软枕。 薛壑还欲说些什么,被文恬匆忙请了出去,正认真听她解释中,闻得里头女郎吼道,“让他用完膳,再滚进来。” 文恬讲完,薛壑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片刻,接过宫人送来的暖炉回去内寝。 江瞻云用了药,困意上来,虚阖的双眼见得一点轮廓睁开来,“快点给我捂上。” 薛壑站在她半丈处,顿了顿,走上前来。 “快点。” 薛壑在床榻坐下,将暖炉递上又收回,低着头腾出一只手握上被衾边缘,许久道,“对不起,我那会不知道,才会喂你……” 江瞻云咬了咬唇瓣,声音和他一样轻,“我那会知道,但我还是喂给你了。扯平了,好不好。” 薛壑笑了笑,掀起被子,将暖炉捂上女郎平坦的小腹。 “不用,给我暖手就成。” 瞻云 第60节 “文恬姑姑说是这样的。” “但我不要这样。”江瞻云从他手中接来暖炉,“你手心也很热,用手捂更好,不会凉。” 她往里让过些。 薛壑点了点头,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直到她快睡着了,才慢慢控制心跳,将掌心贴上她小腹。 这日午后出了太阳,廊檐的雪水淅淅沥沥落下来,清晰传入他耳中,他却觉得格外安静。 静到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他静静地听着,心在跳,情在起。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也不知当下是何时辰,他本能地招来大长秋。 【去我府上让红缨姑姑做一锅黄牛肉粥送来,另外告知一声,今晚我不回去了。】 先他话出口的是江瞻云的声音。 许是文恬进来扰到了她,她揉着惺忪睡眼问,“几时了?” “申时四刻。”文恬回道。 “那还有两刻钟宫门就下钥了。”江瞻云慢慢睁开眼睛,目光一点点落在薛壑身上,“你赶紧回府吧。” -----------------------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46章 神爵元年正月。 朝中尚在休沐中, 还不曾明窗开笔(1)。然抱素楼中却是车马往来,五经博士、博士祭酒轮流执勤、研卷,为三月里的新政操持忙碌。 其中自去岁廿四新帝登基翌日起, 至今日日来此的是常乐天。她膝下无子, 原本独居建章宫。天子惜才, 见她每日往来宫廷和抱素楼之间, 风雨相阻, 多有不便,遂将北阙甲第中的一处府宅赐给了她。如此无须她每日候着宫门开启的时辰出来,再赶着落锁的时辰回去。她亦感激不尽, 为新政奔走,就差废寝忘食宿在抱素楼中。 她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典籍纳于心, 阅卷又快。这半月来因太常染恙之故,特来给他审核第一轮十二套方案,因涉及五经博士两年一次的考核, 她慎之又慎。五经博士待她亦是又敬又怕。 这日正月十三, 她已全部查阅完毕。 其中有两人上呈的卷宗出现错误, 一人孙涵, 对于《夏书》中的《五子之歌》辨析不明,理解歧义。一人唐鑫, 将《周书》中的《微子之名》同《蔡仲之名》张冠李戴, 混淆内容。 当即越过太常直接报于天子。 天子闻之问于常氏, 当下太常如何。 常氏道,已经痊愈七八,基本无碍。 遂天子将此事依旧交由太常处理。 太常于当日下午即刻上书谏:革去五经博士一千石官职,下放至郡县任两百石学经师。天子准奏。 这日傍晚, 孙涵于抱素楼门前磕头求情,额上流血如注,太常不予理会,派人逐之。 晚间,有数人来此探望太常。自他生病以来,二十余日里,原就探望者不断。但都被他以需要静养婉拒了。 这日终于愿意接见。 来者三人,一位是五经博士之首的郝斐,一位是尚书左丞温冶,还有一位乃青州名士曹渭,不是下属便是亲友。 温颐也不和他们寒暄,目光最先落在曹渭身上,冲他摇了摇头。 曹渭是孙涵连襟,来此明显是为孙涵求情的,然曹渭还是忍不住张口,“孙涵被贬是小,但如此空出一个位置,就怕陛下寻人垫上。” “有空缺自然需要补足。”温颐风寒还未好透,披着大氅靠在榻上,话语淡淡。 “下官不是一个意思。”曹渭叹了口气,“怕只怕陛下会扶常氏上去,作为女官制复苏的标志。这好不容易在先帝时革去了,前后才清净了十来年。何论常乐天此人过于聪慧,学识太盛,性子又耿介,实在不是好相与的。” “以前大父评论姑母,也是这两句话。后又道天地阴阳有序,月阴当于室内温煦,日阳当于室外普照。”温颐饮了口茶,笑道,“可如今天子都是女儿身了,还有甚好说的。” 这话出口,诸人相互对望了一眼。 “说到底当下局势尚可。”郝斐近天命,捋过山羊胡子,“且看今日事件,即便常乐天直禀天子,然天子依旧将交由太常处理,可见她知分寸,懂进退,不敢贸然染指新政。” “这点识大局的眼力她还是有的。”温冶乃温颐三叔父,嗤笑道,“当年青州军谋逆,她遭遇刺,就是步子跨得太大,收权集权惹了众怒,逼得杨羽一党狗急跳墙。如今,她焉敢再那般强硬霸道!新政在吾等手中经营数十载,岂是她说夺就能夺的。我估摸着,去岁北宫门前那场景,定教她长了见识。自己撑着脸面不肯传修毓回来,巴巴让御史大夫赶着去!” 温颐当年种种,阖族唯温松知晓。 是故这会温冶话语顿下,问道,“你到底何处开罪陛下?让她罚你跪去帝陵,这按理是大过,却又不言明缘由。” “我跪的不是帝陵。”温颐笑道,“是她的一个内侍。陛下思念他,想起当年我对他的一些指责,所以发泄一番。” “怪不得她说不出缘由,竟为一己私情惩罚一国之太常,确实不能宣之于口。这般张狂任性的脾气,到底一时难改。”温冶看过其余二人,最后望向侄子,伸手给他拢了拢大氅,“你这点苦头吃得妙啊!” 温颐垂下眼睑,但笑不语。 齐尚之死,江瞻云是一定会过问的。与其她抽丝剥茧查下去,还不如他半真半假认下来,解了她心结。 而认下来,她亦一定会罚他。 为齐尚有之,为薛壑有之,都正常。 如今局面,他要的就是她的“正常”。 但她也没有伯父说的那般依旧任性妄为,当他看见她派出监察他的是一个小黄门的时候,他便觉得更安心了。 让黄门来监察,往利他处想,是她对他的一点怜惜,容他躲避风雪,不必日夜长跪;往利她处想,是他躲入草庐,少现于世人眼,在可以罚他之时又减少了对她的影响。 所以,无论为的是他还是她自己,他都应该配合地避入草庐。 然而这么多年,他有些看懂了,相比一味讨好宠溺她,她原更喜欢薛壑那般有着自己的坚持,自己的脾性,保持着自身本色的人。 何论,他跪于青天朗日之下,召来群臣请命于北宫门,亦可让她明白他如今的价值。他可以顺着她,也可以不那么顺着她。 当下诸人眼风扫过,会心笑起。温颐嘴角笑更深了些,低头将茶饮下,“十八明窗开笔,朝会上,还得再委屈诸位一场。” * 正月十七君臣休沐毕,十八复早朝。 历来这日鲜少论政务,一般都是臣子恭贺君主,君主恩赏臣下,君臣共祝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然因新政在即,太常又久病初归,是故当场汇报了相关事宜,更是提出由常乐天担任太常少卿一职。 话一出口,殿中怔而哗起。 五经博士郝斐当场反驳道,“常乐天尚无官职,亦无经验,岂可一步上少卿位。” 温颐道,“常乐天天资过人,年少即为臣姑母破格录取入抱素楼。当初既可破格入楼,如今自然也可。且其经验丰富,帮衬主持过两次新政。这次亦帮扶臣审核第一轮方案,及时准确地发现孙涵、唐鑫二人之过失,乃于新政有功也。” “常乐天有所为不假。”郝斐道,“但少卿位乃一千六百石高官,新政择官其中一条规定便是,凡一千石及其以上官员,皆需要经过考举,后再上报由天子任命。” “臣有一谏,可供上听。”曹渭执笏出列,“新政三月就要开始,这一届怕是来不及了,不若请其参与两年后考举,一来有时间准备,二来也可彰显公平,三来亦为陛下保留了人才。” 温颐当下坚持,“新政两年一回,届时其年岁上长,妇人精力难济……” “太常所言正是。”温冶这会也出来言语,骤然打断他的话,朝天子拱了拱手道,“臣记得新政考举有年龄限定,若是而立之前从未参与过一场考举,而立之后择不得再参与。故臣以为按照旧制,常乐天怕是无缘少卿位。” “凡事不可墨守成规,固步自封。” “太常慎言,祖宗旧制,明文制定,如何到您口中就成了贬义之举?” …… 江瞻云坐在御座上,安静地听完全程,未发一言。只看向温颐的眼神多了几分热望和怜惜,还有一点……年少的欢喜。 薛壑觉得自己不曾看错,他第一次觉得三公位甚是讨厌。因为站在最前排,距离她最近处,可以清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个眼神。 一个失了分寸的眼神。 他的余光撇去,温颐也在看她,只是很快垂下眼睑,但眼尾泛红。 显然是被她看红的。 他捏着笏板,耳畔嘈嘈切切,眼前人影重重。殿外日头照耀,魂不附体,心不在焉,只有一双眼睛还在。 下朝了,百官三三两两离开,按理天子銮驾早走了,这会却停在拐去宣室殿的长廊下。中贵人小步奔向温颐,将他引往銮驾处。 她倾身与他说了什么,人往銮驾一边挪过些。温颐拱手回话,规矩侍立一旁,让銮驾先行,然后随了上去。 是她在邀他同辇,温颐尚存却辇之德。 正月的风带着雪意,一阵阵吹向薛壑,他朝着相反的、北宫门的方向走去。心道,明明还有四个月的休沐,这日不来也无妨的,何必来,何必来……他掀帘入马车,扔下捏了许久的笏板,见到上头不知怎么裂出了一道缝隙。 * “朕召你,并无紧要事。”御辇在宣室殿门口停下,江瞻云一时没有下来,侧身与温颐闲话,“只是今日,你今日在朝会上的提议,让朕有些意外。” 江瞻云含笑看他一眼,“常乐天是个女子,你提议时想到这处了吗?” 温颐抬眸,轻轻碰上她眼神,隔着十二冕旒,头一回弃了规矩凝望她,“臣想到的。” 良久,几阵风过,冕旒珠玉摇曳,却阻挡不去他们相视的目光,温颐的声音再度响起,“可是陛下就是女子啊。” “如此,泱泱逆反声,臣何惧也。” 又是一阵静默。 待风稍停,江瞻云从广袖中缓缓伸出手,递给他一个手炉,“风口上凉。” 温颐看着那个手炉,眉宇间神色莫辨,眼底翻涌热潮,呼吸都失了节奏,不敢接,只低垂了头。 “你是你,老师是老师,朕能分得清。”江瞻云深吸了口气,“但是,朕实在没法同年少那般信你,你……” “臣明白,臣明白!”温颐心潮汹涌,似终于等到这一刻,直直抬首,眼中盈泪,“当下若是陛下还是十二分的信任臣,除非陛下失智,臣什么也不求,但求来日。” “来日,陛下观臣心,听臣言,察臣行,且看来日。只要有来日,臣心已足。” “好。”江瞻云含笑从御辇下,来到他身边,将手炉放入他手中,“朕待来日。” 温颐跪谢圣恩,退身离开。转身的一刻,看见手中暖炉,只觉那点温热之意直达心底。 终于,终于得了再度同她心扉微展的一刻。 * 江瞻云负手站在阶陛上,目送他远去。 “陛下以为,太常与令君,何人是主导?”常乐天从殿中出来,伸手给江瞻云搭腕。 江瞻云扶上进去殿中,宫人退下,殿门关合,博望炉内龙涎香缓缓弥漫。 瞻云 第61节 她在临窗的榻上坐下,常乐天给她卸冠更衣。 “当年一醒来,朕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温颐。那是本能的怀疑,因为当日的安全事宜是他一手操办的。但静下心来后,又将他否定了。我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我们一起长大,他一直宠我顺我,我也很喜欢他,朕自问没有薄待他。他不爱从戎,又不敢反抗他祖父,我便亲自调他掌文书。他说他喜欢我,不是兄长疼爱幼妹,是男女间的喜欢,我也应了他,后廷有的是位置,除了驸马位,随他挑……这几年里,我反反复复地疑他,又一次次否定他。我宁可相信是温松勾结明烨一行,拉着他上船,也不愿相信一切是他所为。但是……” 江瞻云换了一身常服坐下来,望向窗向他离去的地方,“但若是温松,他最多因不满女子主政而背叛朕一人,绝不可能背叛整个江氏社稷。偏偏江氏一脉后嗣子孙自朕遇刺起,接连死绝了,偏偏换了他姓上位。温松是个成熟的政客,江氏给足了他实现抱负的天地空间,成全了他的地位、名望、乃至一眼可以看到的身后名,他如何还会看得上青州军杨羽一行人搭起的那样潦草的戏台子?所以,他才是被拉上船的那个。” “但即便如此——”江瞻云长长叹了一口气,满目自嘲,“朕还是不相信是温颐,是要朕承认自己有多么有眼无珠,才会在年少那样欢喜相识相交一个人,视他如兄如亲,以为可以相伴实现各自梦想,可以相扶走一生。” “反正也没有证据,是不是?也没有动机,对不对?”她将眼底的泪水逼回去,“大不了朕不用他,但没证据就不能定罪他,证明他。朕就可以骗自己,不是他,是明烨。” “所以,陛下怨妾吗?” 明烨死后翌日,常乐天出建章宫,告知了江瞻云一件事。 熙昌元年三月十八晚,她逃离皇宫之际,偷偷前往明光殿想向少年储君告个别,却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温颐和齐尚的对峙,话语重重,皆入她耳朵。最后她捂住自己口鼻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刽子手再度行凶。 亦是在那个瞬间,她打消了离开皇宫的念头。 她在暗,岁月漫长,总能找到给挚友报仇的机会。 “朕怨你甚?”江瞻云已经平和了气息,笑道,“朕再天人交战,早晚也是要除他的。不过是一些自负又自卑的心态作祟,觉得自己瞎了眼。” “倒是你——”江瞻云伸手抚摸她面颊,“那样傻,放着唾手可得的自由,白白耗在这里!” 常乐天以面贴她掌心,想起十五岁那年,太子坠马,说要寻人冲喜,按着生辰八字寻到了她。 她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锁入宫中,一顶太子妃的桂冠压断了她全部的前程。而仅仅两个月之后,太子伤重不治而亡,她便成了寡妇,以为后半生就这样老死宫中。却不想被凌昭仪看上,说是七公主喜欢听她读书,恳请陛下许她随时出入上林苑。阖宫都知道,昭仪母女是帝王心尖上的人,天子无有不可,一语应诺。如此,她的日子才不至于那样黯淡。再后来,七公主成了储君,她就更有盼头了,可以重新回去抱素楼学习,可以期待来日女官制的复辟…… “一定是老天知道陛下还活着,所以冥冥之中让妾在此等您。” 江瞻云拭去她面上热泪,“当下还不能任你做太常少卿,但你审核卷宗确实有功,朕封你作‘南乡夫人’,享受南乡县食邑,如何?” “妾又不是为这些,再说陛下才赐妾北阙甲第的宅子,足够了。” 江瞻云晲她一眼,“赏你宅子,是让你来去方便;赐你爵位,是让你除了太子妃的身份。如此,方算自由,任你逍遥。” “陛下说甚自由逍遥的?”常乐天双颊浮上一层红晕。 江瞻云长眉挑起,凑去她身前轻嗅,乃一股熟悉的暖香,“阿姊腰间香囊,是用哪些草药调配的?” “花椒,橘皮,青木,干桂花此四物为辅,还有一味主要的是杜若。”常乐天把玩香囊,“这还是少年时候,妾阿母教的。生暖香,冬日佩最适宜。陛下若喜欢,妾制一个给您!” “朕的太医令杜衡善制此香,不劳您。” 江瞻云摇头,又道,“朕闻杜若别名——杜衡。” 她招手示意常乐天凑来跟前,耳语道,“当年在上林苑,杜衡宁可忤逆朕,聪明人总犯错,恼得朕没让他上卷宗入后廷。如此看来,正中他下环!” 常乐天当下面红耳赤,咬唇不语。幸亏的大长秋扣门来报,“齐夏闻召而来。” “让他进来。”江瞻云冲常乐天眨了眨眼睛,一副“路铺平,任尔走”的模样,回首见到十七岁的少年郎,眉眼有他阿兄姿态。 少年行礼问安。 江瞻云赐座勘茶,“今日唤你来,乃朕同你商量一件事。” “陛下请讲。” “当年朕应了你阿兄让你读书识字,今日朕来应诺,你去御史大夫座下,随他学习,如何?他学识极好,性子也正,朕原是打算让他教授你阿兄他们的。” 少年桃花眼脉脉,望向天子,“陛下的意思,是让奴读了书,在外朝为官吗?” 江瞻云颔首。 “陛下既与奴商量,那奴能拒绝吗?” “朕给你的这条路很平坦,只要你安分守己,足矣平安富贵一生。” “平安富贵,但没有开心欢愉。”少年跪身道,“奴只想留在陛下身边,阿兄能做的事奴都能做。奴贪心,除了平安富贵,还想要开心欢愉。” 江瞻云愣了瞬,她对齐夏的印象,还是那个牵着齐尚衣角偷酒喝的稚子,即便如今已是翩翩少年郎,但她委实没生过旁的念头。 “陛下,请您成全奴。” 高位上,就剩两个御侯和一个侧君位,除夕宴宗正处还在问充盈后廷之事。与其让各高门官宦人家都盯着,不若早早让他们省了心。 “传朕口谕,册封齐夏为御侯,入闻鹤堂。” “臣谢主隆恩!” 齐夏欢欢喜喜领命而去,江瞻云却有些仲怔。 自年前她癸水来时那日,私下见过薛壑,后来就一直没见面。除夕宴他亦借口身子不适没有赴宴。 今日,她很想借着让齐夏拜师的由头,召他过来宣政殿的。但因温颐殿上唱了那场戏,她要趁势回应他,便不曾让薛壑过来。 这会,她莫名庆幸,没让他来。 虽说口谕传下去,阖宫内外很快也会知道的。 “ 陛下——”常乐天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 江瞻云转首过去,“阿姊?” 常乐天眉宇中带着悲悯和疼惜,“陛下为妾铺路,为齐夏寻前程,要不要……考虑一下自己?” “考虑一下,是否将诸事告知御史大夫,一来也好让他防着温颐,二来你们、您……陛下,您二十又四了,于私于公,都需要一个孩子!” 江瞻云推开窗牖,容朔风入殿,吹得她帔巾如潮,鬓发微蓬。 “阿姊,您若未见温颐真面,您觉得他与薛壑有何不同?学识修养,出身门第,家族信仰……” 常乐天秀眉颦蹙,喃喃道,“无有不同。” “那你觉得,他和薛壑二人,同我之间情意,又有何不同?” “温颐同您青梅竹马,薛壑少了几年但也能称一句青梅竹马,仿若也无甚不同。”常乐天想了想道,“但温颐这副面目我总算看清了,如此便是天大的不同。” 江瞻云笑道,“那你怎么确定,薛壑未来没有第二幅面目?” 常乐天想开口反驳:那你为何要择他同路复仇?他有没其他模样,你大可问问你自己! 然却先听到了一句轻声微叹的话。 “再看看吧。” 常乐天“嗯”了声,却闻后头话未绝,清醒又凉薄。 “朕如今宁可负他人,也不想让旁人再负我。” -----------------------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哈~ps宝子们想看的剧情会有的,毕竟最后是1v1嘛,但是中间剧情和人物心路还是得慢慢铺平,后面才会饱满,所以不急哈[比心] 第47章 夜色深浓, 一个女郎从北阙甲第的甬道上一路奔来,“阿兄方才言我字写错了,是哪几个字?我特地来问一问, 好练习。” 青年眉宇生皱, 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唇瓣几回张合, 终于在一阵急咳中将喉间堵了许久的淤血吐了出来。 女郎疾步上前, 屈膝扶住她,温声道,“总算迫你吐出来了, 不然就要伤及肺腑了。” 她广袖拂过,带出香风阵阵,冲淡了血腥, 臂弯一拢,将他揽入怀中。 他闭上眼,似坠云烟, 大雾弥漫, 人间百花盛开。 “老实些!”女郎把他带回自己屋子, 站在床榻看他, 絮絮说了一席话,朱唇轻启似一朵牡丹娇嫩的花瓣, 缓缓绽放。 …… 青年用心想要听清女郎的话, 撑榻起身, 凑到她身前,越来越近。她也不躲开,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只是她不再说话,坐靠在榻上, 青年立在了床边。 两人换了个位置。 说话人也成了青年。 “能不能不唤我阿兄?” “你别说话。” “对不起,让你伤成这样,可是我真的太想她了!” “兰台太史令落笔,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十八,朱雀门开,宣宏皇太女迎薛氏子,壑,结为连理。史册盖棺论定,我们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 夫妻,行周公礼。 帘帐中太暗,除了隐约的轮廓,和青年睁眼一瞬时长睫的颤动,女郎看不清他气色如何,神态如何,不知他哪里依旧难受,哪里是否恢复了些,只知道他翻身侧了过来,呼吸有些重,目光也有些飘忽。 “等等我,太医令马上来。”她想要下榻去找人。 然而她的动作被的他声音止住,又低又轻,喑哑模糊,“不要走。” 青年伸过臂膀搭在女郎腰间,摸索着游移,过后腰、攀背脊、抚后脑,翻身上来。宽厚燥热的手掌稳稳托着她的头,发了劲的腿压住她双膝,低头埋入她肩窝。 两人贴得密不可分,彼此心跳如雷,身躯滚烫。 帘幔起伏如山,涌动如潮。 …… 薛壑呼吸粗重,顶着满头虚汗睁开眼,紧绷的身体随光感入眸,慢慢放松下来。 喘息渐缓,他掀被起身,去净室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然后出来灌了盏凉茶,挥散梦中绮丽场景。 今岁他二十又六,这些乃正常事。 只不过自去岁腊月十三那日回府后,这数月间,愈发频繁了些。 去岁腊月十三…… 今日梦境三重,五月他吐血时,六月她受伤时,都是在向煦台中真实发生过的。还有最后一重,腊月平旦,风雪敲窗,帘幔低垂,他和她……也发生过吗? 薛壑这样想过,觉得自己很无趣。 发生了又如何,没发生又如何? 他们在新婚夜就名存实亡。 瞻云 第62节 暌违五年,为迷惑明烨,他更是从宗正处除名。 如今细论起来,他们之间唯有君臣名分罢了。他还不如闻鹤堂的内侍们,至少入夜之后,他们陪着她同在宫墙内。 前些日子,连齐夏都封了御侯! 所以发生了才好,会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会更……亲近。 铜镜就在身侧,薛壑看镜中的自己,笑出声来。 多么可笑! * 推门出去,二月早春晨曦初露,杨柳已经爆芽,风中有淡淡的梅香。 廿六晚,被她催促出宫。 风雪潇潇,他回来府中,觉得院中空荡荡。 “光秃秃的全是雪,如何不植些花草?” 红缨笑道,“公子浑说甚?这不是秋日叶落花谢,入冬都成枯枝,待春夏自然草木葳蕤。您忘了,之前您还赞您书房外的桂树给您挡太阳呢!” 当晚,薛壑隔窗看了那棵桂树半宿,翌日让人砍了,从上林苑植来两株红梅种下。 按照园匠的意思,梅花在三四月份或者十月中旬左右培土栽种是最好的。岁暮天寒,怕是养不活。 但彼时他心血来潮,就想在伏案阅卷疲乏后,抬眸隔窗望去,满园梅花入眼,红彤彤堆满枝丫,热腾腾与他欢笑。 玉霄神就在眼前。 除夕日,园中收拾妥当,琉璃世界,红梅傲雪。 他隔窗赏梅,将宫宴都推却了。 两株红梅格外争气,种下至今两月有余,并无园匠所言失温难活,枝委花凋的情况,反而之前的花苞尽数绽放,绽放的花朵散发幽香。 薛壑坐在窗前,太医令切脉结束,道是他体内毒素基本已经清除,只是身子尚需调养。已经许他适当练剑、骑射。 说着,从要药童手中接来一盏梨羹,让他用下。 薛壑瞧着白玉碗盏中,梨肉晶莹透亮,几点枸杞鲜红欲滴,像极了白雪红梅的样子,一时不舍用下,勺在手中也不搅,就静静地看着。 眼角微微扬起,带出一抹笑。 太医令不知他所想,只好心提醒,“梨羹温时用最好,凉了用下有伤脾胃。” “梨羹润喉,如今我喉咙也好得差不多了,半月前膳食基本恢复如常。”薛壑笑道,“但连着用了三个月,倒是有些习惯了,您处方便的话告诉我府上汤令官熬制方法,以后我们自个来就成,就不劳太医署了。” 太医令道,“梨羹好制,寻常人家也喝的。只是太医署的方子不可外传,给大人用的梨亦都是贡品。大人若当真想要方子,不若去向陛下请个口谕。” 一盏汤还得求她一个口谕,委实没必要。 薛壑笑笑,“不必了,我就随口一说。” 太医令道,“既然大人用习惯了,那每日还是让药童给您送来。” 果实软烂,汤水清甜。 薛壑没有推辞。 太医令走后,他在书房阅卷。 这五年里,他鲜少静下心来休息,总觉得千头万绪,时间不够,精力不够。有时累极闭眼就能睡着,却总在惊慌中醒来。睁眼一看,过去还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几翻折腾下来,睡意便散了,但精神却更差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好睡一觉成了他的奢望。 如今骤然空闲,可以空闲了,却反而又闲不住了,也睡不着了。他习惯了阅卷,看政务,不阅不看,心中还不安。 转念想,这江山姓江,他尽人臣职责便罢,何必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这样想着,开春的两个月里,他已经审核完了御史台一千石及其以上官员的新岁公务规划,布置完了今岁对九卿官员的内部监察,完成了地方上十三州刺史的调派……御史台今岁的公务安排,至昨日已经基本结束,剩下的由御史中丞细化实施即可。 文教新政,司农财务,京师行政这几处重要的政务,原都掌握在温氏、封氏等诸人手中。 他其实并不是很安心。 但也看出来了,江瞻云上位后仿若同他们达成了无声的默契,君主不追究当年事,人臣尽心竭力当下事。 譬如新政上,温颐可谓鞠躬尽,甚至头一个提出让女子入仕,为她遭受群臣攻讦。 如果他所见即真,自然最好。 但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当年反叛她的氏族官员连成一线,在遏制她,封锁她? 他应该面圣问一问,或者旁敲侧击提醒一下她。 薛壑从案上起身,行至门口,忽又驻足。 这个动作两个月里他已经做了无数次,无数次想入宫,与她长谈。 抛开私情,他们尚有公务可论。 “陛下才登基,正是需要股肱之臣的时候。三公位上,如今就剩了你和温令君,可是温令君称病,陛下便准假。你还没说话,陛下便直接赐休沐。你觉得她是何意?”不久前,薛允的话回荡在耳际,“陛下关心你的身体是真的,约束你的权利也是真的。当下你要做的,就是听话,安分。” 薛壑一拳砸在门框上,温氏用两桩姻亲绑住了薛氏,使她用同一副眼神审视两族。 他已经劝过,甚至告诉了薛均温氏的问题,然而当事的两人都已经动情起念,不肯抽身。 “且不说薛温联姻。你且看看陛下对温太常的态度,登基日让他夜入椒房殿,复朝会日独留御辇等他;自也有罚他时,白日昭昭跪帝陵。然无论是罚他还是偏宠他,都是在众目睽睽下,满朝文武前,不遮不避。”薛均十八下朝后,如实和他说,“这架势,陛下自个都要和他联姻了,族中子弟的事且随他们吧!” 无论是薛允还是薛均,所言都十分有理。 但薛壑总觉诸事太顺,抛开他个人的私情,朝政镜花水月般恍惚的美好,恍惚的平静。 他揉着眉心,走过梅树,走出府外。 一路漫无目的走着。 “薛大人,可要给您通报?” 薛壑闻声抬头,看见匾额“大将军府”四个字,这是大将军赵辉的府邸。他想起来了,这段时日,他还有一事牵挂,便是青州战况。 平素,他从不过问军务。 一来御史大夫本就不插手此间事;二来他身份特殊,益州囤着兵甲,属于边将,边将贸然过问中央军务,容易为大将军府所忌惮。 但眼下,他其实想来很多回了。实乃自他醒来,朝政之上再没有论过这处事宜,仿若一切很顺利,又仿若君主无暇管理,听之任之。 “本官……”薛壑点了点头。 未想,不稍片刻,竟是赵辉亲自来迎。 赵辉四下扫过,引着他避过前院府衙诸将,直入后|庭花园里间。 “你说陛下只谴徐州牧领兵增援,冀州、幽州供给粮草?”薛壑闻赵辉一番低语,当下大惊,“朝中没有派出一兵一甲,一车粮草吗?” “高句丽五万兵甲压城,徐州满打满算就守军三万,徐州牧总得留一半守城,如此不过一万五兵甲。再论粮草,冀州供应也罢了,幽州路途遥远且地处偏僻,自给都不够,何论接济!袞州还稍微近些,让袞州备粮草才对!” 东北道诸州地理位置浮现在薛壑脑海,“大将军巡回监察边地军务多年,最是有经验,如何不劝陛下的?” “彼时陛下坚持,不纳他谏,只说照做即可。”赵辉道,“按理我不该同大人说的,但从青州传来急报至今三个月了,我实在不安。要不您去劝劝,或者探一探陛下心思?” 一个深谙军务、领兵上过战场的的御史大夫,当下实在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进言了。 然薛壑在震惊之后,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 连着前头她的那些云里雾里理不通的态度,也慢慢有些摸到了门道。 她登基以来,夜传外臣入椒房殿,不明缘由惩罚一国太常,加上不派中央军增援边地……简直昏招频出。 偶然一次,是她失误。 接二连三,怕是特意为之。 “陛下既然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薛壑安慰道,“左右青州本地军加上徐州援军,支撑小半年是不成问题的,如今三月有余,我们且再看看。” 薛壑回来府中,负手立在窗前,看院中梅花。 试着理顺诸事。 没理完,唐飞匆匆来报,“彭、杨两位大夫都殁了。” 薛壑转身看他。 这两位大夫都是长安城有名的杏林圣手,近半年来更是名声在外。实乃他们帮助九卿之首的太常戒除了五石散。 薛壑年前被庐江送出宫时,听她一声叹息,“陛下月事疼痛不打紧,但她受不住疼……说白了也不是熬不住,实乃当年刮骨削肉去毒的时候,她也熬过来了。只是从那会开始用了五石散,导致如今一有疼痛,意志先垮,折腾着要那污秽东西。孤若在宫中还能劝住她,若不在,宫里哪个敢违拗她!她昨夜又用了。” “孤闻温太常得名医救治,竟然戒了。大人在外头行走方便,不若去给陛下寻一寻!” 薛壑闻这话,自然放在心上,当晚便去寻两位大夫。却闻都带着家眷回祖籍过年了。店内留守的小厮不知他们具体位置,只说元月底会过来。 薛壑遂在元月廿起就拍派唐飞去候着。昨日两位接连抵达城中,应了明日一同随薛壑入宫的。 然这会唐飞道,“彭大夫昨晚误食草药中毒死的,杨大夫乃今早失足溺亡。” ----------------------- 作者有话说:铺一章剧情,很快会回伏笔哒。明天周四不更,周五见啦,今天有红包~ 第48章 彭、杨二人的死讯传到江瞻云耳中的时候, 她在宣室殿将将审阅完新政科举的六套方案。 原本是三科十二套,元月底一轮审查完毕;二月上旬由太常领五经博士二次审查,在每科四套方案中, 择出两套奉给天子, 由天子定下最后用于考举的方案, 另一套作为备用。而天子定下后, 则会直接封卷于宣室殿, 直到三月考举开始前半个时辰,由禁军直接送到抱素楼各考官手中,以此最大限度的控制题目的外泄。 这日乃二月十八, 距离三月初四的考举还有十余日,江瞻云定下终卷后着人进来封存。庐江在外候了小半时辰方得入内,一入殿中即让桑桑清退了殿中宫人。 江瞻云在这处已经闷了七八天, 这会搁笔净手,揉着泛酸的肩背转来偏厅歇息。 大案上摆着一盘新鲜的贡梨,她挑眉看了一会, 拿一个丢给庐江, 一个拿在自己手里削皮。 去柄切口, 横刀贴肉, 按圈推力,削得多了养出手感, 如今已经娴熟许多, 但同司膳处的汤令官相比, 还是做不到盲削。 她认真看着皮肉纹络,刀在受手中平稳推进,一点点削去粗糙干涩的皮,露出雪白果肉。 午后日光和煦, 从半开的窗牖照进来,梨皮上的瑕疵愈发清晰,刀刃便切得深一点,带出一块很好的肉,她半点没犹豫剜去,问,“什么时候的事?” “二月初四。”庐江道,“两个人是都初三回京的,当日薛大人去见过他们,翌日两人接连没了。因为一个是验药时误食草药而死,一个是晨起失足溺水而亡,都不存在他杀,家眷便不曾报官,只上报京兆尹开具了死亡证明,消去户籍,入土为安。” 汤令官可将梨皮一次全部削下,拎起入刀口,似灯笼脱开骨架,露出完整内里灯芯。原是寻常手艺,但天子没沾过阳春水,头一回见时眉眼都亮了,似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戏法。当场要求把技艺诀窍传授。 技艺尚能说出一两处,但诀窍有甚? 唯手熟尔。 瞻云 第63节 天子没那么闲,但尚且聪慧,这会已经可以削至过半才断开。 她将断开的果皮扔在一边,重新启刀,日光偏转过来,刀刃反光锃亮,映照在她半边面颊上,“不存在他杀?妙!” “瞧着是意外。”庐江把玩手中的梨,抬眸正好和江瞻云视线对上,笑道,“自然也有可能是自杀。” 江瞻云笑笑,“然后呢?” “因自初五起太常领五经博士于抱素楼二次审核卷宗,他们一直到三月初八考举结束都不可以再离开那处,不得与外界联系。是故两家停灵七日后,十一发丧当日,太常的侍卫代太常去探望了两处人家,送匾送银,彭、杨两处家眷感激涕零。” “那俩助他戒去五石散,是他恩人,他理该问候。” 江瞻云重新盯回手中的梨,还有一点就要削完,却没有急着下刀,忽道,“送匾送银……这两家可有孩子,多大了?” “彭家独子今岁十九,杨家有二子,一个十四,一个十七。陛下问这作甚?”庐江说着话,有些反应过来,眉心抖跳,将梨小心搁在案上,“这三人都是适合参与新政的年龄,且都参与了今岁的新政。陛下难不成怀疑……” “不至于吧,太常入关了,卷宗是传不出来的,再者终卷今日才于陛下手中定下。时间对不上。”庐江将前头的一点想法否决掉。 “姑母莫忘了,朕择取的终卷,亦不过是从他们初定的十二套方案中择取的。” “陛下的意思是太常把十二套方案都给出去了?可是十二套方案即便不用竹简,就算用布帛纸张也很是扎眼……”庐江思索了一会,回过神,“匾额,太常着人送了匾额!而且也不需要十二套,只需六套,毕竟太常有权利在闭关二审时决定一半的去留。” 江瞻云冷笑了一声。 庐江倒抽一口凉气,叹道,“就是可惜了,彭、杨二人医术确实不错,在长安城中颇有名气。” “不可惜,虽说医毒不分家,但他们生为医者却以药研毒,便是道心不纯。死的一点也不冤。如今更是妄图用一死换子嗣前程,也算死得其所。”江瞻云将最后一块皮削完,刀搁案上,一点寒芒落入眼中。 抱素楼二次审核,她需最终定卷,如此从初十至今亦是关在这宣室殿中,废寝忘食地研读考举内容,这会眼涩头胀,腰酸腹疼。虽说庐江来禀的这档子事,本就在她意料之中,但这会闻来,仍是气闷神乱,怒从中烧。 她揉着太阳穴,眺望窗牖,逆光望去,忽就看见一个遥远的夏日午后,在上林苑沿湖的凉亭中,伏案睡着一个男童。 他穿了一身戎装,汗水濡湿他的鬓发,耳畔面颊上还有一层柔软透明绒毛 。她在镜中见过自己,也有。阿母说小孩子都有,是稚气未脱、还没长大的样子。男孩的手中歪着一根枯枝,石桌上还有几处未曾晒干的笔迹。 她至今还记得那几个字,但温颐当时面目,已然模糊。 如今的他,张狂到已经敢动新政的心思,拿来作交易。 “他们还制作毒药?”庐江有些疑惑,然见江瞻云久未回应,只扬声唤她,提醒她当下最紧要严重的事。 按照她们这般推测,今岁新政的内容已然泄露,得及时弥补才是。而距离开考仅剩十余日,时间紧迫。 然江瞻云却道,“不必,泄题范围不会太大,估摸就这三人,事后再处理即可。” 庐江不解,温颐能用这种方法将内容传出去,如何保证不传得更广,为更多人知晓? “姑母不是说了吗,是他的侍卫送去的匾额。”江瞻云净手毕,拿着巾帕慢慢擦拭手上水迹,“您想啊,这两位大夫在世人眼中给他戒除了五石散,让朝野百官不再怀疑他胜任太常的能力,让天下学子敬佩且传扬他的意志毅力,如此恩人故去,难道不值得温令君前往吊唁、送匾吗?” 庐江恍然,“温令君虽没去,但确实也派人前往致哀。按理这礼足够,但太常又派自己的人去了趟,实乃他不敢将这事交给令君做,多半知晓令君不会愿意,欲借令君的手又恐被他被发觉……这般看来,此番确实是他头一回干这种事。” 江瞻云只手撑额,神情恹恹,忍过小腹中一阵阵隐隐泛起的阴寒。 庐江瞧她眉眼,当她还在为温颐举止恼怒,遂道,“其实此番事件,当是薛大人欲寻这两个大夫给您戒除五石散,初三寻到了他们。然这两人自然没有这等本事,当晚急去见温大人。温大人恐事情败露,与他们达成交易。如此大夫初四自戕,温大人初五晨起入抱素楼,让心腹完成后续事宜,表面上看起来同他半点关系全无,他可谓诸事不知。说到底新政泄露,还是陛下自个打草惊蛇了,您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提醒薛大人的!提醒他,对您半点好处点都没有!” “朕要甚好处,朕是怕……”江瞻云突然咬住了唇口,时值原本酸胀的小腹里那股子阴寒散开,一阵阵疼痛起来,一张素白的脸上长眉紧紧蹙着,委屈真假参半,“贼人狗急跳墙,毁国之新政,怎么姑母一通话把罪责扣朕头上了?” 庐江看着她,没再将后话说下去。 为何要提醒薛壑? 无非是怕他不防温颐被其所害。 先有族中子弟被算计着同温氏弟结了姻亲,后有廿六温颐被罚武陵源,其亲身前往救之。 “陛下脸色不太好,是有哪里不适吗,可要传太医令?”庐江转过话头,起身给她到了盏茶。 江瞻云摇首,“朕有些乏了,姑母若无事便先跪安吧。” “还有一事。”庐江挑了挑眉道,“十四那日,你尚在闭这殿中不见朝臣,薛大人来了臣府中,说了一句话,让臣务必转告您。” “何话?” “茶凉了。” 江瞻云蹙了蹙眉,重复道,“茶凉了?” 须臾反应过来,眼似新月,浓睫覆下,嘴角挽起一抹笑。 茶凉,就是指“不温”,“温度不再”。 “温”不在了,不是从前模样。 庐江自然也听得懂这话,当下叹道,“陛下这样高兴,是因为薛大人悟透了能够保护好自己,还是因为他对您忠诚毫不隐瞒,亦或者是因为他也万分担心你?” 江瞻云一双凤目眨过,“不能三者都有吗?” 庐江正欲再开口,桑桑在殿外扣门,道是御史大夫求见。 “让他在府中歇着,无事不必入宫,这又来做……”江瞻云边说边往内殿走去,当镜理云鬓。 庐江出来传话,“陛下在更衣,让薛大人稍后片刻。” * 薛壑这日束玉冠,着曲裾深衣,左环佩,右香囊,一副勋贵子弟装扮,显然不是为公务而来。 江瞻云在宣室殿升座,瞧他衣妆,忽觉不该在此接见他。 “薛大人来此所谓何事?”见人行礼问安后半晌不言语,江瞻云只好先打破了沉默。 薛壑入内殿时,见到了跪安离去的庐江长公主,遂道,“殿下同陛下说了吗?” 到底还是论及了公事,那样一个人在她身边,他没法安心。即便来时他多番考虑,叔父和族兄的话亦来回在他耳畔回响,但事关她安危,他根本无法权衡利弊。 以前,他只是确定了温氏不清白,但对温颐始终有所保留。但彭、杨两人的死,让他将许多事都连贯了起来。 这些天里,他寻来了数位医官询问五石散的事。诸人都表示一个吸食四五年的人,根本不可能通过区区数月就彻底戒除,即便有所改善,但才思会滞钝、四肢会绵软,近身接触身子还有腥腐之味,香熏难掩。 可是温颐,如常主持新政才思依旧,一招毙命杨羽武力不可小觑,武陵源晕倒被他抱上马车时,他丝毫没有嗅到他身上有何腥腐之气…… 所以温颐根本就没有吸食五石散。 却在这五年里,一直都在欺骗他,甚至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自己。 他不是白璧染瑕,是早已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但若说天子同他们形成了默契,既往不咎,那当下他就不该铤而走险杀了彭杨二人。 的确,杀了他们是正确的,死无对证。 薛壑所推论的一切不过是基于自己的推测,但当这个推测首尾咬合,逻辑通畅的时候,他尝试着去寻找了证据。 这会见江瞻云久不应声,遂继续道,“陛下,臣有证据。” “你有证据?”江瞻云不言语,实乃见他匆匆而来,开口即问温颐事,心中欢愉,一时有些失神。 “彭、杨两家的孩子参与今岁考举,他们提前得了内容。” 江瞻云腹中胀疼,但初闻他话语还是努力压了下嘴角,暗道脑子果然不错,然听至后面不由瞪大了眼睛。 “臣与暗卫夜行两府,见他们正在抄阅。连着蹲守数日,发现每晚都点灯在抄,却抄的也不是典籍内容,乃纸张信息。前日里,臣入室偷来一张,发现上头尽是考举内容,关键皆是太常笔迹。” 薛壑话落,起身从袖中掏出纸张,奉给江瞻云。 “你、入室偷的……”江瞻云上下打量他,俨然一个举止端方,风仪清贵的高门子弟,难以想象他身着夜行衣作梁上君子的模样。 薛壑也愣了一瞬,这会重点是他偷吗? “想来太常着急闭关,字迹潦草,临摹旁人笔迹又恐来不及,只得如此。”薛壑提醒女郎看纸张。 “那你这取走一张,不是打草惊蛇吗?”江瞻云根本不关心笔迹如何。 “陛下放心,那彭氏子是个草包,抄也抄不明白,每晚抄写不是掉这就是掉那,根本不会在意少了一张。再者,臣取走这张后,昨晚临摹笔迹送回去一张了。” 人就在她案前,他身上初闻一阵苦药味,细嗅乃一股茯苓和甘草的木质香缓缓弥漫。 是她让人专门给他制的、独属于他的香。 江瞻云往案前靠近些,低眉轻嗅,掀起蝶翼一样浓密的睫毛看他,原想看久些,他们太久没见面了。 然腹中一阵阴寒起,小腹坠扯着疼,睫羽频眨,眼前人影模糊,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陛下许有自己的打算,当下自然该等新政结束后,一切再论……” 她深吸了两口气,缓过一阵疼,腰酸腹痛已然无心思考政事,就想闭眼睡觉。 但还是睁着一双飞扬的明眸,问,“你还有旁的事吗?” 薛壑已经看出她脸色不好,不自觉靠近了些,就剩得大案横在彼此中间,“臣原是为私事而来。长公主说陛下月事来时腹中疼痛难忍,控制不住欲要用五石散,如今……” 有些话,本是极难开口,顾虑重重。 但比不过她愈发苍白的脸,一阵急过一阵的呼吸。 他转过大案,来她身侧俯身,“您是不是来癸水了?今日十八,臣算着应当快来了,臣……” “这两日,我留下陪你,成吗?” 江瞻云痛得说不出话,但还是忍不住笑,“你挺空,这日子也会算了。” 这话没应也没拒。 薛壑伸了几次手想抱她,但又不愿唐突她。 有那么一回指尖触在她汗湿的鬓角,手一抖不知怎么被一缕蓬松的青丝勾住,理不清,挣不开。 只得倾身上去解。 太近的距离,女郎垂着头,冷汗淋漓中疼痛击溃理智,就势伏在了他肩头,“……那你抱我回椒房殿吧。” 第49章 回来椒房殿一路, 江瞻云脸白得像张纸,人在薛壑怀里抖,全身的力气聚在五指中, 死命攥着他臂膀。 入殿上榻的一瞬, 她已经疼得迷迷糊糊, 所幸太医令备好了姜枣汤, 晾着六分热, 但还是烫的。但江瞻云实在忍不住,端起几口灌下,倒头枕在了榻上。 薛壑见她用了药, 一颗心安定些,堪堪在她榻沿坐下,却见人抱被缩成一团, 咬着被子呜咽,喉咙似被蒙了一层纱。 薛壑愣了下,他见过她受伤, 见过她生病, 印象中她都是哭喊随意, 何如当下情形如此隐忍? 用她自己的话说, 尚在我室,自己屋中, 何必忍痛。 “忍”之一字, 多来委屈。 她没道理受委屈。 还有这药, 如何一点作用也没有? 瞻云 第64节 薛壑环顾四下宫人,理衣的理衣,封妆的封妆,桑桑在外同太医令说话, 文恬仿佛在着人寻衣裳,还有几个宫娥随着药童出去了不知作甚……无人来这御榻四周,就留他一人。 “是不是很疼?药应当一会才能起效,疼您就喊出来,莫忍着。” 江瞻云一阵接一阵抽气,尚且还有几分意识。只是“疼”字入耳,脑中如遭雷击,轰隆炸开,四肢百骸似酷刑加身,哪哪都疼。 她就是故意不喊疼的,故意不想着这个字。 薛壑! “要不我给你揉一会!”薛壑想起上回,当下搓热了掌心,“你翻过去一些,我掌心热,捂上一会就不疼了。” “疼,就疼……”江瞻云忍无可忍哭出声来,眼泪噼里啪啦地掉,整个人侧身蒙在被衾中,哭声一阵接一阵喘出,“疼死了……” “你、你轻点……”薛壑没想到能疼成这样,原本已经掀上被衾的手一下顿住,一个激灵从榻上站起,“你别哭了,哭了伤身,更疼……” “疼……你烦死了……”江瞻云确实不是受委屈的主,这会喊声震天,炸得薛壑手足无措。 桑桑和文恬都匆匆入内。 “陛下以往没这般疼的!”桑桑也有些着急。 “方才不还好吗,怎一会功夫会这样的?”文恬看了眼薛壑。 “我让她,她……”薛壑干干咽着口水,“还是让女医奉过来看看吧!” “我去传!”薛壑疾步出殿。 女医奉就在偏殿,来去片刻间。然待薛壑带人入殿,榻上声响已歇,就剩得一点轻微的痛吟,还在如涟漪般一圈圈漾出来。 “药效上来了,不碍事。薛大人不必惊慌。”女医奉上去搭脉,转首道,“脉息是好的。” 桑桑和文恬都点了点头,唯薛壑还愣着,“真没事?” “没事。”女医奉起身道,“陛下睡着了。就是衣衫汗湿了,姑姑得给她换身干净的,别染了风寒。” “我已经备下了。” 文恬出去捧来衣衫,薛壑下意识要退出屋去。 当下他无名无分,除了是她的臣子,仿佛已经寻不到第二重身份。可是他说了想陪她两日,她也没赶他走,还许他抱她;方才哭得那样难看,也没有不许他看。但、应该是身子太难受才没有拒绝,也不曾赶他。那最初在宣室殿他跪在大案前,那距离已经不是君臣的距离,她也没呵斥,也是她自己说抱她回椒房殿,没说给她传御辇…… 薛壑百转千回,最后从文恬手中接了衣衫,直径越过诸人,在榻畔坐下来,“我来,你们都退下,各自忙去吧。” 三人僵了僵。 女医奉自不管天子私事,第一个退身离开。 文恬自见薛壑第一面,被告知的就是驸马身份,是故多年来一直把他当成少主夫婿来看,遂这会自也由着他将衣衫接去。 就剩的桑桑,一步三回首极不放心地被拉了出去。 “你这丫头,如何这般不识相,杵在里头点灯吗?”出来外殿,文恬嗔她,“为人夫者,给自己妻子换身衣衫,乃再正常不过的事。” “姑姑糊涂,薛大人名讳如今都不在宗正处,如何会是陛下的夫婿。”桑桑不安地望向内寝,“陛下若对他有心,怎会至今丝毫不提立皇夫的事?” 桑桑压低声响,“上回陛下来癸水,薛大人在此照顾了半日,后来陛下不也让他出宫了吗?陛下同婢子交代了,哪里她又那般了,且不让薛大人照顾。” “她自个把人放进来,又难为你挡着不让人接近。”文恬有些生气,叹道,“你还看不清她其心几何?她坐在宣室殿里,那老奴是瞧不懂她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但在这椒房殿里,比较着她那一屋子内侍,老奴就看薛大人最像个样子。老奴还得给主子交差呢!” 【来日她凌高台,自有慕她者无数。但高台孤寒,愿有她自己喜欢的,有两心相许的,有……】 文恬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 上林苑中,帝妃病重,夜不能寐,披衣至公主榻前,求天祈愿。话至一半被急咳阻断,兀自笑开了,“人不太贪心,不可求太多。但……” 她抓着侍女的手,“总之,七七交给你,你尽力吧。” 文恬往内寝看一眼,推着穆桑离开。 * 薛壑坐在榻畔,看着叠垒的衣衫,又看榻上人。 她裹着被衾趴在榻上,就露出半张脸,还被披散的长发挡去些许,就剩得一点面庞肌肤能为人所见。但因在青丝之下,衬得更白了。 落入泾河受了寒,被他喂了半月阴和假孕的药,所以才阴寒入体,疼成这样。 上回她说“两清了”,其实清不了。 他身上鹤顶红的毒除得彻底,如今也基本恢复,不似她要月月发作一回。 薛壑忍过翻涌上来的酸涩,捡起一旁的衣裳,抖开铺平,然后起身至熏炉旁。 当年大婚前夕,文恬教导过侍奉储君更衣的规矩,每年十一月至来年二月,君主中衣更换前,都需要烘烤,存温留香。但时不可过长,半炷香足矣,如此保暖又不烫身。 薛壑控制着时辰,回来床榻,凑身唤她,但不得回应。遂将衣衫放入被衾,将人抱起,抽衽解带。 就一层衣帛,解开瞬间滑下,温香软玉入怀,他到底还是别过脸避开了。然余光一瞬瞥过,摧心剖肝,逼他回头。 在她还是九娘时,为给她上药止血,他也在她衣衫褪尽的时候抱过她一回。但那会是从后抱起,他没有细看她胸口箭伤。 这会,她靠在他臂弯中,他目光落下,清晰可见。 是白玉生裂,银针肠线缝合的印记,似蜈蚣攀爬嵌入骨肉里,吮髓吸血不肯出。 所以,所以她这样疼! 薛壑双目灼灼盯着那伤口,不知过了多久见她瑟缩了一下,眉宇不耐地皱起。 是他眼泪滴在胸膛,无衣蔽体的寒凉侵袭。 薛壑将她靠入怀里,披衣入袖,后领掖起,腰衽系牢,片刻功夫,便已收拾妥帖。他伸手掌在她后心,将人送入被褥,抽手又抚她伤口往左一寸处。 后心的梅花胎记,左处的梅花痣。 如果新婚夜我没有走,就会更早认出你。 又何论认出你。 当根本不会有后来事,不会有这样的痛。 他顷身上去,隔衣吻过她伤口。 如此距离,听得心跳,如闻仙乐,足矣让他意乱情迷。然薛壑还是很快离了身,回身端坐,不远不近看她。 后来,他起身寻女医奉,要来两卷妇科的典籍读阅。读得认真,不知日光偏转。只不定时抬头看榻上人,所幸她睡得酣沉,眉宇舒展,应是好了些。 他心静下,定下。两卷书卷读完,就剩看她。 室内融融一片,外殿宫人多有不安。 桑桑眼看滴漏过了申时四刻,距离宫门落锁就剩两刻钟,犹豫着是否要入内提醒薛壑。 “就算按姑姑说的,但薛大人到底是外臣,在内廷过夜于他自己也不好吧。要不婢子去催一催。” “他好不好,与你何干。今个不要你值夜了,且回去歇着吧。”文恬无奈道。 “可是陛下她……”桑桑一向唯命是从。 正踌躇间,宫人来禀,道是薛大人府上的人送了膳食过来,当下在“坐寐门”候着。 “幸亏没进去吧,这会送膳过来,你觉得薛大人今晚还走吗?”文恬看了眼桑桑,对宫人道,“膳食接进来,上印封起,送去司膳处验过,然后再送来。” 是一锅黄牛肉粥。 送入椒房殿时已是酉时三刻,夜幕降临。 殿中烛台灯盏辉映,晕出一片暖光。 薛壑从内寝出来,由文恬引着去偏殿用膳。 “陛下睡了快两个时辰了,又逢用膳的时辰,我唤了她好几回,都没有醒来,让太医令进去瞧瞧吧。”薛壑看着温在炉上的黄牛肉粥,心中不安,又看案上膳食也没有胃口。 “薛大人安心,前头的姜枣汤中兑了安神汤药,陛下一觉睡上两三个时辰也是有的。”文恬给他布菜,“月事初来的一两日,她疼得厉害,睡着了才好些。” 薛壑端着碗盏,“那岂不是醒后,还得喝?” “陛下耐不住就喝一碗,不是太疼她不会喝的。都是药,多喝也不好。”文恬想起前头太医令处没有调配出这适量的药方时,她忍不住吞服五石散,顿时眉间一片黯淡。 薛壑来此之前,才经手彭、杨之事,当下从五石散想到新政,想到温颐,又想起当年那场刺杀,一时间眼底涌出两分压抑不住的厉色。 时值守卫来禀,“齐御侯在外求见。” 薛壑这会脑子转得有些慢,直转了一圈,才在“齐御侯”三字上想起齐夏那张脸。 “陛下歇下了,让他回去吧。” 薛壑在这处坐着,按理尊卑有别,轮不到文恬发话。但这会是在内廷椒房殿,齐御侯当下身份位比两千石九卿,反倒是薛壑从内廷论身份有些尴尬。只能权当天子故交亲友视之,如此文恬作为大长秋,代君发令,自然无错。 “陛下,您总算出宣室殿了,我数着指头挨日子。但我数出来了,这两日乃您月事将近,特来伴驾。”谁成想,文恬的话还不曾传出去,齐夏已经满面春风进来。 因为齐尚之故,江瞻云待他格外恩宠些。年少又被齐尚护着,即便是被锁在明光殿的那些年,卢瑛等人也尽力照拂他。又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最是意气风发时。 这会不待召而入天子门,本就已经失礼。偏他一路奔来,话语频出,对于这会在榻安眠的君主,俨然是惊扰。 “御侯噤声!”桑桑在正殿门前拦下他,“陛下今日身子不爽,已经歇下了,若是被您闹醒,你有几个脑袋赔的。” “我……”齐夏没被人这般肃容厉声斥责过,一时有些窘迫,又不肯服软,只转口压了压声响,“陛下可是来月事了,她熬得住吗,我把药带来了。” 他说的自是五石散。 江瞻云前头用过又悔,当即毁了一批。然此物难寻,又生不舍,彼时齐夏伴在身侧,将药收了回去,只说由他保管。 江瞻云神思不济,由他拿走了。 能保管此药,齐夏便觉自己与旁人不同,乃更近君心。 只是这日运气不好,在此遇见薛壑。 “薛大人?”齐夏闻动静,侧身看见从偏殿走来的青年。 他对薛壑的印象,多来还是当年上林苑宴饮时,多番不得储君欢心,两厢吵架,拂袖离去的样子。后来鲜少见他,有一回好奇问阿兄,“那个总和殿下吵架的人怎么不来了?” 齐尚道,“殿下烦他,就不叫他来了。” 齐夏记得这话,还记得薛壑杖责过他阿兄,惩罚过上林苑所有的内侍。 这会顿觉抓到机会,挺胸持了一派道理,“这个时辰,薛大人身为外朝官员,如何在此处?” 薛壑并不想露面,由桑桑将人阻去便罢,实乃闻他处有药而惑,得文恬回话,许是藏下的五石散。如此压着火同他照面。 “陛下口谕,传臣今日伴驾。” 这话落下,内寝一袭披风涌动,被吵醒的天子忍下笑意。 那是朕疼得不行了,劳你一抱。 瞻云 第65节 怎就成给你口谕了。 “陛下要伴驾,首当传闻鹤堂。不会不顾清誉传外朝臣子,你矫诏。” “本官是否矫诏,齐御侯大可等陛下醒了,亲自去问,辨明真假。反倒是御侯此番不召而入此地,椒房殿所有人都是见证,您先脱簪去袍请罪吧。” “你……”齐夏被堵得满脸涨红,“就算陛下口谕请你来此,然你理当劝谏,怎可如此纵着陛下,我要弹劾你!” 薛壑突然笑了一下,“按照大魏律,御侯位比九卿,可直面御史台执掌官行举报、劝谏、弹劾事。本官这就在此,您说吧!” 齐夏惹谁不好要惹他! 江瞻云忍着笑意,又眺望薛壑。 这是发得哪门子邪火! 她腹中疼痛还未消停,懒得去管,返身又回榻上。 当下齐夏又急又气,但显然又见不到君颜,几乎要哭出来。 “把药留下,回去闻鹤堂思过。”薛壑给了他一个台阶。 然齐夏如护宝贝,竟僵持在那不肯拿出。 “你是要本官动手?” “你、你敢!” “齐御侯——”文恬上来打圆场,拉过齐夏,“您又不是没听过,御史大夫头一日入长安做了甚?陛下如今还未醒,您惹不起他!” 齐夏哼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包五石散塞给文恬,敛正仪容向寝殿处行了个礼,气呼呼走了。 “薛大人。”文恬回来薛壑处,向他摊开掌心。 薛壑合了合眼,“去处理了,莫让陛下发现。” * 晚膳后,文恬原是给薛壑备了东暖阁。然薛壑道,今晚他守夜,不去暖阁。这显然不服规矩,但江瞻云这会半睡半醒,捂着小腹有气无力地搅着第二碗姜枣汤,恹恹道,“随他吧。” 如此用下,又是一番折腾,子时将近方才睡熟过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会入睡,她一直睡在里榻,纵是薛壑给她换衣裳时,往外头挪了些,她一个翻身又往里躺去,空出半张御榻。 薛壑再迟钝也能懂她意思,终于待滴漏响过丑时,他合衣上榻,又搓了许久掌心,直到自己都觉得烫热不止,终于躺下,小心翼翼将手从她后腰揽去,贴上她小腹。 他心如擂鼓,她没有反应,他便又贴上一点,再一点,再一点……终于将整副胸膛贴上她背脊,终于将她完整护在身下。 许久,女郎一双手,握住了他贴在腰腹上的手 薛壑屏住了呼吸,恨不得再抑制心跳。 直到那双柔夷轻轻摩挲,似安抚,似回应,在他虎口薄茧流连。 他方缓缓吐出一口气,平和了心跳,匀稳了呼吸,低低启口,“四月我阿母入长安,我让她重新择了一方玉,送给你。” 江瞻云睁开了眼,帘帐中光线黯淡,她垂眸看他手掌的轮廓,慢慢停下抚摸,一时没有应答。 只有后头声音再度响起,“你做什么都成!” 她闭上眼,往他怀中靠去,汲他身上温度,贪一夜温柔。睡意渐袭,撑不住清明,恍惚道出一个“好”字 第50章 许是白日睡得的多了, 江瞻云寅时三刻醒来后便再无睡意。反倒是薛壑睡得太迟,又一直提着心,才入睡不久。以至于江瞻云将他的手从小腹上挪开, 人从他身上过, 他都只是轻微蹙眉, 只她坐在榻畔给他掖了掖被角安抚片刻, 他就重新睡熟了。 二月早春, 平旦时分露重风寒,江瞻云披着厚厚的雀裘,拢了一个暖炉走出内寝。金屏背后强打精神的掌事, 廊壁之下昏昏欲睡的女官,将将换岗的三千卫,得她以目示意, 纷纷静默垂首,不曾出声行礼。 她绕过长廊,转来前殿, 也没有命宫人点灯, 只随手捧了一盏殿门口铜鹤烛台上的碗灯, 走入殿去。 灯搁案上, 她拢了拢雀裘,歪在临窗的暖榻上, 原想要理些政务的。 然一双凤目湛亮, 隔窗看天上星辰。六菱花窗, 将天幕切割一块块,星光长短不一地落进来,她便看见薛壑模样。 生气的,无奈的, 风发的,伤神的,欢愉的,落泪的…… 【本官是否矫诏,齐御侯大可等陛下醒了,亲自去问,辨明真假。反倒是御侯此番不召而入此地,椒房殿所有人都是见证,您先脱簪去袍请罪吧。】 【按照大魏律,御侯位比九卿,可直面御史台执掌官行举报、劝谏、弹劾事。本官这就在此,您说吧!】 还有吃醋又不讲理的。 江瞻云玉面展颜,细细笑开了。 …… “灯火!正殿中有灯火!”一个声音响在椒房殿外宫门口的走道上。 “作甚,这是椒房殿……”很快第二个人接了话,声音明显压下许多,“看岔了吧,哪有灯火?虽说吾等辅弼警卫椒房殿,倒也不必如此紧张。殿中有最精锐的三千卫。” “属下今日上值时查了,正殿昨晚至今没有掌灯的指令。现下却有灯,萤萤一盏,不光不亮,如贼尔,还是入内报一声的好。” “这可是椒房殿,你确定殿中有灯火,我怎看不到?若是惊扰了陛下,乃大罪!” “确定,殿中有灯,豆油大小,指不定是甚!大人赶紧去禀告一声。哎大人莫犹豫,要不还是属下去……” 外宫门外,少年的第一声话语就惊动了江瞻云,自也落入了殿门口执勤的三千卫耳中。然江瞻云走来门边,拦下了欲要出去让他们噤声的副首领叶肃。 外宫门离正殿足有五六丈远,正殿廊下左右两侧有铜鹤烛台点灯千百盏,廊檐垂有羊角灯无数,如此距离和灯光之下,人从宫门外列队走过,竟还能一眼识出殿中亮着豆苗烛火。 这等眼力,要么是天生警卫的苗子,要么心挂此殿其心难测。但若是后者,此刻高声语又显得不是那么明智。 是故天子饶有趣味地看了会。 最后是被从东边掌事房中急急出来的穆桑结束了这场喧哗。 她闻了他们的话,点了门边的数个侍卫,提着灯笼一同走向殿宇,看见殿门口的天子,眉眼一惊,匆忙行礼。 “去将那人传来,让朕看看。”江瞻云立在阶陛上。 来人行礼问安,上禀来路,“臣原是执金吾座下的缇骑郎,后被荐入南营六队中。这几日是被长官提调过来的。” “回禀陛下,禁宫五校尉之一的许校尉因病休沐,调了臣暂代他职。”这会说话的乃少年上峰,是南营六队中的校尉陶庆,“但臣初领此职,以往不曾执勤内宫,为保险妥当,遂将薛沐升至助手,协理公务。” “你姓薛?”江瞻云目光重落少年身上,“怪不得不似长安口音。” “臣是益州人,乃伪朝初年,奉少帅之命入京的。” 江瞻云闻这话,笑了笑道,“缇骑郎不过四百石,南营六队乃未央宫禁卫军,一千石打底的官职,你缘何被荐?” “臣是因为在伪朝三年稽盗有功。又因眼力好,骑射也极……”似恐有自夸之嫌,少年反应过来,“也还行。所以陛下归朝后,执金吾推荐吾等了入北营。” “吾等?” 许是确定了殿中有灯,又许是出身益州的自豪,再或许是女帝归来洗刷了少帅名声,益州军与有荣焉,少年欢喜,话便多些,“是,还有几个弟兄,我们一起入的南北营。” 江瞻云目露赞许,深深看他,是一派温和模样,却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开口。 四下天色尤黑,启明星挂在天际。风过,摇曳灯火。 周遭只余地上人影,呼呼风声。 君王居高临下站着,臣子受不住长久凝视慢慢生出两分胆寒,陶庆悬着心低眉敛目,少年初生牛犊但也品出几分不对劲,正欲开口问一问,却闻天子声音重新响起。 “益州军果然人才济济。陶庆,你好好领着他。” 陶庆当下应诺。 后又各得御赐御寒披风一件,谢恩离去。 * 殿中重回平静,桑桑见江瞻云逗留正殿,当下领人烧地龙取暖,启熏炉生香,又问天子可要备膳? 昨晚不曾用膳,这会确实饿了,江瞻云点点头。 “今日十九没有早朝,陛下何故如此早起,您身子好些了吗?” 桑桑陪在她身侧,见她素面披发,雀裘之下乃简袍中衣,当下要传六局掌事侍奉更衣理妆。却被江瞻云以尚早别闹出动静为由制止。 “那婢子侍奉您,左右您今日得歇在寝殿。”桑桑换了个暖炉,又捧来留在这处的衣饰给她梳妆,然见铜镜中人面苍白,血色还未恢复,忍不住道,“要不您回去再歇会?” 江瞻云将新换的暖炉捂在小腹上,当下觉得有些多余。因为她腹中那股阴寒已经过去,除了还留一点轻微的胀疼,基本已经无碍。 她刚醒来时,是打算再歇一会的。薛壑胸膛滚烫,掌心温热,像个炭供不断的火炉,熨帖地她舒畅无比。她翻身看他,帐中看不清他模样,但他呼吸温沉,心跳砰砰,她嗅着、听着、想着、念着,不知怎么脑海中萦绕起不久前常乐天的一句话。 ——您二十又四,于公于私,都需要一个孩子。 意乱情迷,思之无用,她起身离开了寝殿。 桑桑侍奉衣妆毕,宫人正好将膳食送来。 六碟点心,四道酱菜,一盏牛乳,两份主膳。 江瞻云此刻腹中空空,晲眼瞧过简陋膳食,眼见其中一道主食掀盖露面乃平平无奇的三鲜汤饼,当下蹙眉,“朕是太纵着你们了,就算今日早了些,汤令官就是这般备膳的?” “回陛下,是文恬姑姑吩咐的。”宫人垂首道,“姑姑说,您先用粥糜,这处旁的乃给您换口用。若您用完粥糜还要其他,且再奉上。” 宫人回话的功夫,江瞻云已经瞧见第二份主膳,乃温了一夜的黄牛肉粥糜。 她挪了挪身子,挑眉道,“去同姑姑说,朕还是生气。有粥便罢,何必如此奢靡。” 宫人隐笑,鱼贯退下。 “汤饼你用!”江瞻云指了指对案的位置,示意桑桑坐下。 桑桑点点头,然直待江瞻云用完两碗粥糜,她都未曾咽下几口汤饼。 “这是怎么了?”江瞻云净手漱口,“莫与朕说无事,方才朕就瞧见了,衣衫利索地出来,面无睡意,这是一宿没睡?说,到底何事!” 宫人撤去膳食,奉了茶点上来,掩门合上。 殿中就剩主仆二人,穆桑咬着唇瓣站在一侧,半晌“噗通”跪在江瞻云面前,从袖中掏出一物交给了她。 是一个锦盒,里头是一对玉搔头。 江瞻云眯了眯眼睛,还是金雀玉搔头。 所谓玉搔头,原就是玉簪,乃因武帝探望宠妃时以玉簪搔头,遂后宫中女子皆用玉簪,导致玉价上涨,发簪得名玉搔头,成贵重之物。玉簪素简,又在上雕纹攒丝,以示独特。其中雀鸟最难刻其姿态、现其毛羽,是故“金雀玉搔头”最为珍贵,最考真心。 玉是尚好的羊脂白玉,就是纹络雕工差了些,金雀雕成了夜枭。 “这、长安城里哪家铺子匠人不长眼又不长手,诓了朕的掌事。告诉朕,朕让三千卫给你讨个说法去!” 穆桑原本促局不安,闻江瞻云这话忍俊不禁,人一下放松了许多。 瞻云 第66节 “不是臣自己去打的,是、是旁人送的。”女郎鼓起勇气道,“许嘉送的。” 穆桑顿了一会,抬眸看君上无甚神色变化,只拿起了那对玉搔头正反看着,遂将话吐尽了。 前些日子江瞻云尚在宣室殿审卷不曾出来,殿内帝侍皆为少府之人,椒房殿诸掌事可自行休沐。 原本江瞻云上位后赐了穆桑府宅爵位,不需她在身边侍奉。然她族人尽数回了祖籍,长安城中就剩她一人。她不愿独住,只想守在陛下身边,如此推拒恩赏,入椒房殿做了掌事。素日里,只一心侍奉君上,鲜少出宫。 唯一的一回是去岁腊月,给父兄修墓。父亲被赐死于未央宫,彼时说法念他于国有功,赐还全尸。之后他们兄妹被流放幽州,途中遇山匪,两位兄长护她而死,待她被庐江她们所救,返回去想给兄长收敛尸骸时,已经寻不到踪迹。所以,她出宫修葺了父亲的墓地,又给兄长们立了衣冠冢。 当下得空,她便择了十五天气放晴,再次出宫前往城郊陵园祭拜父兄。不想午后归来途中遇见许嘉。 那会还未出陵园,满园青松翠柏,石碑林立,只她一个活人当也无声无语,许嘉骤然的出现打破寂静。 “阿拂——”他迎面跑来,气息急喘,面上腾起病态的潮红,眼中满是欢喜和热望,唤着她鲜为人知的乳名,“我就说那背影太像了,世上怎能有如此相似之人?从你伴着皇后入主椒房殿……不对,是陛下,我就想那人若是你该多好!真的是你,竟然真的是你……” 他患有胸痹之症,忌大悲大喜,劳累疲乏,这厢闻她出宫,恐错失见面的机会,策马一路赶来,遇之大喜,当下竟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还是激动不已扶上她肩头,抱住了她,“你总也不出椒房殿,我又进不去,椒房殿四下都是三千卫,通融不了半点消息,我就差去求陛下给我们赐婚了!” “许公子浑说甚!”桑桑推开他,“妾闻你已经同凭翊郡钟家婚配,当下如此做派不觉荒唐吗? ” “那是我阿翁给我定的,已经退了。我和钟家四娘说我有病,是不治之症,不愿耽误她,她家就退了。这法子可好用了,从十八岁起,我都退三桩了。不过我是有疾,但调养好也不碍事,我们小时候,你和世伯他们都晓得的。若真有事,当初也不会给我们定娃娃亲。” 许嘉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停歇喘息,见女郎神色不耐,自始至终也不曾正眼看他,不由缓了缓垂下眼睑,“阿拂,你是不是怨我当年没将你从流放之地救回来?我去的,你们兄妹上路后第五日,我估算着你们已经出了长安地界,我就偷偷带着府兵去了,但……是我没用,被阿翁追至绑了回去。当晚又溜出去过一回,去追你们,结果在进入豫州的山道上发现了绿林打劫残杀的人,我寻了好久没有找到你,但我找到了你两位兄长的尸身,我把他们带了回来!” 许嘉拉起穆桑,奔来穆辽墓前,“我不敢给他们立墓,就把他们同你阿翁埋在一起,他们都在这里。” “阿拂,我雕的,本来说好在你生辰时送你的,赶着日子雕得有些粗糙。但这些年我一直藏在身边,纹理更水润了,给你。”许嘉眼中闪着晶莹的光,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塞入穆桑手中,抬首又看墓碑,“世伯,二哥,五哥,阿拂还活着,我以后会照顾好她的。” 少年眼中尽是失而复得,久别重逢。 “人死如灯灭,我们之间的婚约就此作罢。”穆桑失神许久,才容得许嘉一路牵手来到父兄墓前,容他将物什送入掌心,容他说这样许多许多的话,“许公子,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婚约之事休要再提。” 穆桑将锦盒还给他。 “为何?难道你已经成婚了吗?”许嘉看她仍是闺中女子的妆发,不解道,“六年了,我终于等到你,你也终于活着回来了,我们还要蹉跎甚?” “为何?”穆桑气血翻涌,双目通红,“你去问你父亲,让他告诉你为何?” 穆桑返身离开,忽又顿下脚步,“还有,以后穆氏陵园许公子莫再踏入。” “我这就回去问!”许嘉又急又委屈,先她一步跑出陵园。 …… “那这对玉搔头怎么又到你手里的?”江瞻云好奇道。 “臣出陵园上马车时,就已经在里头了。”桑桑低着头,“臣数日不安,实乃觉得与他最后的话说得不好。臣情急让他去质问他父亲,如此一来会不会打草惊蛇,扰了陛下的计划?” “你不安的是这处?”江瞻云将玉搔头搁回案上。 桑桑抬眸,“当然,臣一定要为父兄报仇,他们一个都不能逃。即便许嘉不知情,但他父亲总不清白,臣多思无益。” “许蕤处无所谓惊不惊,从你我掀起面具露出真容的那一刻起,他们都清楚局势,想必早已抱成一团了。”江瞻云将锦盒推过去,“若只为许蕤,你不需要寝食难安,半点不妨碍朕。” “那臣就安心了。”穆桑愁思了数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垂眸看那个锦盒,“臣想请个恩典,请陛下替臣拒了他。”她将锦盒往江瞻云处推过些。 “这等事你得自己处理,若还需人帮衬,只能说明心志不坚,情丝尚……”话至此处,声音低去,江瞻云两颊生烫,如被人打了巴掌。 她自个还让人拦住薛壑呢! 所以她做得不对,不能上行下效 “拿回去,自己处理。” 君主霸道毫无道理可讲。 * 桑桑这处插曲过去,即将卯时,天地还是漆黑一片,唯有启明星仿若升得更高。江瞻云踱步出宫门,站在门口看往来执勤的禁军。 这会过去的十二人小分队乃虎贲军,首领她认识,是薛七郎薛墨。当日她一箭刺杀明烨,未央宫前殿殿门闭合,原是他在外飞箭射杀贼人,控制了场面。 庐江赞他“反应机敏,身矫力强。” 楚烈说他“善断有谋,有主见尔。” 彼时守卫殿门的两人皆不得令,许嘉上高台以黄旗定乱,薛墨取首级震场。 禁军五校尉,方尧乃青州军出身,当日已经处死,如今暂空一职。在职者薛七郎薛墨,薛八郎薛垚,洪九也是益州军出身,还剩一个许嘉,许嘉病了,陶庆携薛沐暂代…… 滚油火把烈烈,矛戟寒光森森,又一队禁军从左手直道走过,火苗映寒芒,晃过天子眼眸,累她一瞬阖眸避过。再睁眼,人已尽数过去,只剩得兵戈光芒倒映天上星辰。 薛允是卫尉,执掌武库,所有兵戈利器都在其中。 …… “怎么站在风口上?” 冷不丁的一句话,随肩上一阵重压落在耳际,江瞻云颤了下,往前避开一步,回神才意识到是薛壑。 他给她披了一件雀裘。 “我、臣吓到您了?” 江瞻云含笑颔首,嗔道,“走路都没声的。” “是陛下晃神了,想甚,这样入迷?” 江瞻云往殿中走去,“许嘉微恙休沐,调了北营的陶庆暂代他,朕瞧见他副手乃你益州子弟,陶庆赞他少年英勇,身手敏捷,朕便想到了你。” 这是拐着弯在赞他? 天边仅一丝鱼肚白,看不清人细致的眉眼神色,薛壑只观得她侧面,青丝挽成了堕马髻,裸簪无饰,髻稍松散,鬓发丝缕落肩。 晨风拂面,又几缕滑去鹤颈,一身裙裾涌动,似海上仙。 宫殿内外,只有臣奴侍立垂首,薛壑将落后半步的位置追上,与她并肩,面热心烫,“益州子弟多英豪,臣不过尔尔。” 已经步上阶陛顶端,江瞻云笑笑没有说话。 殿中宫人在奉膳,因前头江瞻云坐在临窗榻上,与桑桑共膳,不曾按席分坐。是故这会还是如样摆膳。 相比君上坐北朝南,臣下或东或西入席,显然亲近许多。 薛壑看对面女郎,长发慵懒,衣衫家常,正将一盏汤饼推给他,“寅时饿醒,我才用完,半点用不下。” 【妇人有妊,腹中常饥,或临睡,或半夜,不定时,可多餐。】 薛壑脑中骤然浮现这么一句话,手中金箸一抖,差点滑落,不敢看对面人只得埋头用膳。 “你也是被饿醒的?”江瞻云打趣道。 薛壑差点被噎道,摇了摇头,将口中咽下膳食,“你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江瞻云免他一人用膳乏味,端来一盏蛋羹慢慢用着。 薛壑微抬眼眸看她,速度也慢了些。 晨曦洒下来,斑驳光影落在桌案上。 “明日要早朝,一会我让侍从去府上把朝服取来。” 江瞻云一勺蛋羹才入口,当下没有应声。 薛壑自当她默认,将最后一口汤饼用完,她便也随他一道搁了勺子。 漱口净手毕,薛壑心中念着一事,想了想终是开了口,“陛下近日都在宣室殿审核新政,要不要看一下青州的军务?” 江瞻云抬眸看他。 “臣闻陛下只调了徐州牧增援,幽、冀两州供应粮草,这两州本就不富裕……”他当日入大将军府,虽觉江瞻云此举定有后招,但至今想不明白,到底是战事,涉及生死,这会又难得见到她,关键是尚且亲近中,忍不住提起。 “御史大夫是不过问军务的。”江瞻云拢了拢鬓发。 “臣晓得,只是如今即将三月,大将军处想必也着急……” “你怎知他着急,你去寻他了还是他找得你?” “没有,臣只是自己猜测。” 江瞻云妆饰不曾规整,当下从榻上起身,抬手示意宫人传六局掌事去后头寝殿,“没有最好,以后不许论了,要是让大将军府的参将们知晓你无召而论,小心他们吃了你!” “臣明白!”薛壑欲随她回去后殿,却被她拦下。 “明白就好,出宫回府吧。”江瞻云扫过有些失落的人,温声道,“你是御史大夫,总不能知法犯法。朕如今好了,就不需探疾了,回去吧。” 君主持身清正,是御史台最大的安慰 薛壑无甚好说,心生另一种欢喜,跪安离去。 * 当日回府,他正常上奏请命,道是身子已经痊愈,要求取消休沐,参与朝会。 江瞻云恩准。 时日平静,阖朝目光都盯在新政之上。 三月十二,新政圆满结束,首次主持新政的太常温颐在出关当日,得天子入抱素楼慰问,亲送回府。 十三,天子设宴昭阳殿,恩赏太常和五经博士。 十五 ,天子赐北阙甲第府宅于太常,同向煦台对面而立。时人都知道向煦台乃御史大夫私宅,亦是龙栖之地,如此可见太常当下盛宠。 十八,青州传来八百里急报,徐州牧增援无功,高句丽陈兵日胜,请求朝中支援。 十九,宣室殿论证,除大将军府诸参将,一同论证的还有五大辅臣,薛壑亦在内。 商讨两日,廿一,有方案三:一则有薛壑领兵,毕竟其有与高句丽教交手的经验;二由大将军前往,他熟悉地形;三则由温颐领兵,先帝时期,温氏族中子弟有部分也上过战场,驻守过青州城,有守城经验。 三处方案出来,辅臣先行被谴退,留诸参将再论。 廿二晌午,传出讯息,天子定方案三,由温颐领兵,支援青州城。 薛壑在府中闻此消息,如闻天方夜谭,当下要求面圣。 第51章 “陛下, 御史大夫求见。” 宣室殿中,江瞻云得黄门回禀时,将将遣退大将军赵辉和庐江长公主, 才拿起一个新鲜的贡梨下刀削皮。 手中刀顿了一瞬, 权当没听见。 瞻云 第67节 她当没听见不要紧, 但黄门没有得令, 只好杵在原地。 “陛下, 御史大夫求见。” 不知过去多久,反正她手中的梨还剩最后一圈没削完,因通报手下一歪, 断了。 好不容易就能一次削完了! 她掀起眼皮看了眼传话的黄门。 小黄门当即跪了下去,连称“万死”。 文恬瞧她脸色,赶紧上去让两人退出殿外候着。 江瞻云削完梨, 将它扔在盘中,拭手后撑额在案,无声坐着。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只果肉玉白的梨上。再抬眸, 见外头林立的禁卫军, 今日执勤的校尉是薛垚。 “陛下, 御史大夫求见。”又来一个黄门。 “陛下, 您若是累了,不想接见, 臣去给您回了。”文恬给她添了盏茶。 “他这是求见吗?简直是催命!”江瞻云推开盏茶, 拾起那个梨咬了一口, “传他进来。” “卿若为青州军务而来,便无需开口了。”江瞻云持刀片梨,抬眸看了他一眼。 “陛下既这般说,定是知道所决不妥。臣不明白, 您为何要择太常前往。”薛壑入殿就被堵话,心下顿起愠怒。 “你不明白,那满朝上下除你之外,还有人不明白吗?” “自然不止臣一人。”薛壑道,“当时定下三套策略,臣便觉第三套不妥,温氏是有子弟从武,也确实有守青州城的经验。但陛下当知,那会是在承华年间,先帝远征匈奴,抽调各州精锐军推上前线,后调中央官员领兵甲赴各州填补空位以守城池、以安人心。说白了,温氏都不曾正面迎敌。所谓守城,实乃守的是战场大后方,连二线战场都算不上。而当下高句丽举兵来犯,乃兵临城下。城门一开,便是激战。如此局势,您怎能让毫无经验的温氏领兵呢?” “要说行军打仗,步兵列阵,当年你领兵前往青州退敌时,也是没有经验的。朕若没有记错,在此之前你唯一的一次迎敌,是在益州巡防时于边境上发现了欲要犯境的羌族小股部队,以二十战百的战绩成功阻敌。你自幼饱读兵书,应该清楚这同两国数万兵甲交锋,压根算不上经验吧!”江瞻云话至此处,已经将梨片万摆在盘中,搁下短刀净手,“既如此,当年先帝敢用你,今日朕也敢用温颐。” “比说所言自有道理。臣只是不明白,战争并非儿戏,陛下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非要舍优择劣呢?哪怕您让大将军赵辉去,也无妨!” “当年先帝难道没有更好的选择吗,又为何非要择你呢?” 这话入耳,薛壑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江瞻云,“陛下何意?您、这是两国交战,你为当年事同臣——” “赌气”两个字被他咽回肚里。 她总不至于这般公私不分。 江瞻云回怼他的话已经滚到嘴边,然一想是自己的话累他想偏了,他至最后也收住了口,当下深吸了口气也不再生怒。只端着梨边吃边从案上起身,走下两重阶陛席地而坐,招手示意人上前。 “朕这样做自有朕的道理,你不明白就自己去想。你也说了,满朝文武多的是有不明白的,若个个像你这般,难不成要朕一遍遍去解释。君臣论政,尚书台审核过,朕印玺落下,就成了!” 她叉起一片梨,欲喂给跪在矮她两层阶陛上的人,想了想起身下去两层,与他同阶而坐,方将梨喂给他,“你说对吗?” 她说得当然有道理。 然而薛壑难免感到失落,他同泱泱群臣在她眼里原来并无区别,不值得她浪费唇舌、多作解释。 而他只是担心她,这才御极,若就在战事上出了纰漏,恐君威难立。让温颐领兵的消息出来,大司农封珩道是国库无忧,光禄勋许蕤当即赞成,这明显是几大家族已经连成一派。 她权衡利弊向形势低头,亦或者当真已经既往不咎,这些他都能理解。 可是温颐这般数年如一日地伪装自己、到如今能拿新政作交易的人,焉知内里败成什么样子。这样的人如何能领兵作战? 还是说,他们年少的情分,让她愿意相信他?又或者,是他惑了她? 薛壑望着她,看她伸手喂过来的梨。 区别是有的,偏爱也是有的,泱泱群臣能有几个人得她这样同阶而坐,亲自喂食。 他笑了笑,凑近身去,正欲开口,却见那人收回了冰叉,重新挑来一片给他。 这片不完整,边缘缺了块,又多出一点……仿若胭脂色。 他不自觉看向她唇瓣,看到她勾起的嘴角,飞扬的眼尾,秋水目漾出涟漪,眸光中是有青年低首,衔食入口。 “甜吗?”她又喂来一片。 他耳根红得滴血,轻轻点头。 不知用了多少,只知后来他从她手里接了盘和钗,由他喂给她。 这个晌午,日光温柔,他们共食了一个梨。 离开的时候,他终究没有忘记来时的目的,但没有同她再起争执,也不曾直言劝谏,只温言道,“若青州军务就此定下,臣亦不好再多言。臣尚有微薄经验,可奉于太常。只是太常近来诸事繁忙,想来臣未必约得到他,可否请陛下约一约。明日晚膳臣在向煦台宴请他,望陛下也能赏光。 江瞻云看了他片刻,笑道,“还有甚需要朕做的吗?” “先前臣奉给陛下一张太常笔迹的书纸,请陛下还给臣。” 江瞻云起身转来大案前,从一个匣中取出回来他面前,居高临下看他,“朕也有话要同你说,你记住,这是朕最后一次容你,无召而论军务。你要记得你的身份,御史大夫是不涉军|政的。” “除非朕要你出征。”她笑了笑,伸手将纸张递给他。 “臣谢主隆恩,谨遵陛下之意。” * 翌日酉时正,天子与太常同出宫门,来向煦台赴宴。 晚宴设在琼瑛殿,江瞻云居中独坐,薛壑东道主坐东面西,温颐坐西面东。酒未过三巡,江瞻云道是近日事多劳烦,要回宫去。 薛壑玩笑道,“陛下若醉了,宿在向煦台即可,本就是您的下榻地。” 江瞻云哼声挑眉,“少时朕欲住此地,你不让,于是太常把朕接了回去。现在倒知道留人了?” 一句话,把两个青年都说红了脸。 “你们喝你们的,朕先回宫了。”江瞻云按下两人,“不必送了,留着时辰好好说说话吧。” “年少好时光,朕是当真怀念。” 銮驾已经离开,唯有她最后的话语回荡在殿门闭合的琼瑛殿。 “陛下同我说,十三郎有经验相授,我洗耳恭听。”温颐尚是和煦模样,唤薛壑亦是旧时称呼,言笑晏晏。近来可谓人逢喜事,琉璃灯下愈发丰神俊朗。 “经验都在这处,你看看。”薛壑从案上拿起一卷书简,送来温颐案上,当着他的面一点点展开。 那张黏于上头的纸张便也慢慢映入温颐眼中,见他神色变了,薛壑遂一把卷起,回来座上,“如此熟悉的字迹,想来你不必看全也当知晓内容几何。” 彭、杨二人之死,温颐自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杀他们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杀了死无对证,谁也奈何不了他。 但如今薛壑手中之物,俨然铁证。 “你竟然留着此物,不呈给陛下却先来给我看——”温颐笑了笑,将酒饮下,“说吧,什么条件?” 薛壑后面是一架通天彻底的座屏,将大殿划分两间,寻常都是更衣休憩所用。 对于温颐种种行径的惊讶和失望,他已经历过,这会平和许多,只淡淡开口,“是何条件且放一放,一点好奇心作祟,我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话问的——”温颐目光落在书简上,“你这等东西都能想到,寻到,自然也能想明白,我从未用过五石散。既然没有用过,那便是在你听闻我用的时候,就开始了。” “所以是在伪朝元年,她遇刺之后的第七个月,我回来长安时,你就上了你大父的船,背叛她的国家?”虽之前也基本确定,然从温颐口中闻来,薛壑还是止不住怒气,“你八岁就遇见她了,一起长大,整整十二年,却在她死后不到半年就背叛了她!她从没亏待过你,你是怎么忍心的?” “我怎么忍心的?”温颐吐出一口浊气,灌下一盏酒,喃喃道,“我怎么忍心的?” “我不忍心,我怎么可能忍心,你也说了,我八岁就遇见她了,我们在一起十二年,我怎么可能忍心?”他双目通红,直直盯着薛壑,“但我受不了!” “我初遇她的时候,她还是七公主,我很喜欢她,她和我在一起也很开心。大父说,若当真喜欢可以去求陛下赐婚。以温门的地位权势,尚公主也是匹配的。我高兴了好久,她也说挺好的。她说挺好,那就是愿意嫁给我,对不对?” 念及还未沾染血腥的年月,温颐眼中水雾晕染,经琉璃灯照过,暖暖融融。担得起一句“君子如玉”。 “可是还没等大父去求,就变天了,她就被莫名其妙地立为了皇太女。她做了储君,就得和你成婚,不仅要和你成婚,还多出许多荒唐的权利。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纳宠,上林苑的内侍一个接一个地入长杨宫,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但她就像没心的一样,谁顺着她,她就能对他笑,对他好,和他一起玩乐……我没办法,为了她的笑,为了她的好,为了她愿意同我一起玩乐,我就只能顺她心意,给她送去一个个内侍,换得她一声‘师兄真好’,一声“孤最喜欢师兄”……鬼知道,我有多恨,我恨不得弄死他们!” 他眼中水气成冰,咬牙颤声,一拳砸在案上。 “这样看来,卢瑛一行被锁入明光殿也是你的手笔?”薛壑看着面前陌生的面孔,忽就想到一些更令人发指的事,握在酒盏上的指腹发白,“你如此心态,柳庄亭的那场刺杀也是出自你的手?你不是在她死后七个月背叛她的,你是、是从一开始就算计了她?” “是我!”温颐认得干脆,嗤笑道,“但不能完全怪我,谁让你走了呢?你若在,明烨哪能那般轻易得手?” “你想尚主,成为她的夫婿,但这个位置被我占了。你该恨我才是,你该针对的人是我!箭那样利,毒那样深,泾河水那样凉,你为什么不针对我?你口口声声爱她,却把她伤成那样!” 是薛壑不曾想到,亦无法理解的真相,令他浑身气血直涌,生生捏碎了酒盏,整个人豁然站起。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温颐亦起身,丝毫无惧他,“可是杀了你有什么用?益州还会送人过来,我得灭了整个薛氏才行。所以你不是根源所在,根本原因是她做了储君,是她会成为未来的天子,是阴阳颠倒了。实话告诉你,即便是在夏苗当日,我都还在犹豫,毒箭冷水,如你所言,我也不舍侵她身!她、她还送我鹤字簪,说没有忘记我的加冠礼,只是太忙了,如今补给我,她亲手绘的图,我好高兴……所以那日我一次次地劝她,劝她午后不要去主持夏苗了,可是、可是……” 温颐似陷入了回忆中,眉宇浮上一层羞耻色,面目逐渐扭曲,阖眼叹声,“可是她让我陪寝,本是殊荣,我当然愿意陪她。可偏偏又有那狗屁规矩,说什么内侍陪寝,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她睡着,我好心陪她,宫人却道时辰至把我叫了出去。” 话至此处,温颐再难压制情绪,眼中冰裂火起,怒目扬声,“还有她及笄礼上,我饮了你那盏酒去陪她,结果我需要再饮一盏避子汤才能近她身……太荒谬了,怎会如此荒谬!” “那时,我就在想,如果她不是储君,你们这些人自然就不存在了,这样的规矩也无需存在了。我要她的身边再没旁的男人,就只剩我一个人。不,不对,应该说,她就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爱她,我可以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不是她高高在上光芒万丈地普照世人,我只得一缕微光!甚至我要排着队,去等她赠与!何其荒谬!” 温颐额角青筋爆出,声音在殿中回想,回殿烛火摇曳,光浮在他曾经白皙清俊的面上,似一张戴了多年、今朝欲碎未碎的面具。 “你懂吗?你懂我说的吗?爱情是不能分享的,但凡你真的爱一个人,根本无法容忍她的眼里有旁人一丝一毫!”温颐和缓了声色,望向薛壑,眼中满是蔑视,“你不懂,因为你不喜欢她,你没有尝过情滋味。所以她要下榻向煦台的时候,你那样不解风情把她赶走,而我那样喜欢她,却只能接手被你赶走后赌气的她;再譬如你不在乎先帝赐的那盏酒,又或者你无所谓那盏酒。因为没了那盏酒,你还会有合卺酒。而我,我又只能喝你不要的。你不需要去爱,懂爱,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我永生难以企及的东西。我确实应该恨你,可是恨你无用。还不如最恨她,明明你如此态度,她却那样喜欢你。夏苗晌午宴饮,她看着我,喊“薛御河”,多么讽刺……那天,点点滴滴凑在一起,我只能那样做,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她落入泾河,被水冲出镐郢县,我就会带她回家,锁入笼中,从此只属于我一个人……” “你混账!你被她的光芒吸引却又不许她发光,妄图折断她的羽翼做你笼中雀。你说这是爱?这不过是你的占有欲罢了,你也配说爱!” 温颐的话终是刺激了薛壑,尤其是他说她在夏苗的宴饮中喊他名讳。是他从未在她口中听到的“薛御河”三个字,在此时此刻萦绕耳际。 薛御河! 薛御河! 击碎他理智,激涌起他情思。 他踢开桌案,一拳挥过去,“谁不懂爱?谁不嫉妒?我也嫉妒,也怨恨,我忍受不了她身边那样多的人,所以我离开,我远走长安,竟是给了你这样的豺狼伤她害他的机会,你爱她怎么舍得伤她,你还是不是个人?” 动静太大,温颐的人在外头拼命敲门。 薛壑听不到门声,满脑子都是她的声音。 她在喊他。 薛御河! 薛御河! “你要设宴,要宴饮,朕都许你。但你记朕一句话,当下不许碰温颐!”这是昨日他离宫时,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薛壑余光瞥过屏风,终于没再动手,只将他衣襟理正,“今日宴结束,太常好走!” 温颐起身,理衣正冠,回来案前饮了一盏酒,“我当然会好走,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薛壑蹙了蹙眉,见他目光也凝在那座屏风上,顿时心下一紧,开殿门转去隔壁,“陛下呢?陛下何时走的?”他斥问门边守卫。 然守卫回道,“陛下从正殿出来就走了。” “她没有回来吗?”薛壑急道,明明他们约好的。 “十三郎——”温颐从殿内出来,抹去唇边血迹,再次唤起这个称呼,“这会知道为何,方才我会倾数告知了吧?来时陛下说了,她不会久留。” “ 陛下不在,我何惧也。” 瞻云 第68节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薛壑,伸手拍在他肩膀,“我知道你打算让陛下知晓我真容,从而放弃让我领兵增援青州的事宜。但你难道真的看不清局势吗,陛下不想追究过往,因为涉及太多人,她一下损失不起这么多官员;二则此番点将出征,她不用你,也不用大将军,却独独用我,倒也不是多么看重我,实乃……她需要制衡。” “十三郎,收一收年少的执拗。我以前做的是不对,伤到了陛下,所以以后我会好好补偿她。我退一步,不计较了;你也退一步,别再咄咄逼人了。” 温颐捏了捏他肩膀,满目春风走入夜色中,走出向煦台。 天上苍云翻滚,夜间起了浓雾,薛壑在廊下站了许久,眺望未央宫,迷糊看不清她轮廓。 只有夜风吹来,他恍惚闻她声音。 “薛御河。” 第52章 浓云遮月, 夜雾笼罩尚书府。 温颐归来寝屋中,医官正在给他嘴角面颊上药。薛壑那一拳挥得厉害,令他面颊很快肿起, 下颌一片淤青, 医官道需要养伤七八日才会退去。 他也没有生气, 反而还笑了笑。 时值侍从来报, 温松要见他。 他一点笑僵在面上, 顿了顿理衣正冠前往。 温松正在书房点蜡。 入门一侧置有一架三足铜雁灯台,高约半丈,以展翅的雁身为台, 从雁首到尾有一丈半长。灯分两层,略微低下正欲扑闪高飞的双翅为首层,高抬昂首的雁身为第二层, 可点灯盏上百,照夜如昼。 此乃御赐之物,承华廿五年, 温松兼任太女太傅。储君拜师礼上, 先帝赠与, 储君首点灯。 温颐穿园过廊而来, 染了一身寒意,扣门入内, 风随人进, 雁首灯盏轻晃, 转瞬灭了。 雁首的这盏灯设计别致,说是在雁首,实乃做了雁眼。原是雁头中空,颅顶掀开置灯碗, 点火取光,雁眼亮,雁活如飞。 因灯碗中藏,四下避风,寻常鲜少会灭。 这一刻,温松先反应过来,目光落在熄灭的雁首上,许是因殿门大开,风扑得有些厉害,雁首连着颈羽的几盏灯也接连灭了。 屋中一下黯淡了许多。 “孙儿来。”温颐打破沉寂,走去雁尾从温松手中接过长烛,回来将雁眼点亮,“这本就要燃到头,大父该先续这处的。” “若无风入,足矣撑到我过来。” “凡事总有万一。”温颐换好灯油,雁首的那盏角度特殊,并不好点,他摆弄了好一会,才堪堪点燃,“这么晚,大父怎么还不歇息,传孙儿过来可有要事交代?” “这么晚,你还回这处府邸,我自然不敢休息。”温松看着他退身续点颈羽上的灯盏,却慕然一僵,没了动作,望过去,竟是雁首的灯盏又灭了。 温颐不自觉侧首看他,又很快避过,没有去管,只将雁身上已经添油的十余盏依次点上,到最后一盏点完,正好站在了温松身侧。 “去把门关了。”温松从他手中拿回长烛,走到雁首,重新点灯。 殿门合上,摇曳的火苗燃直,总算将灯火续上。 “孙儿扰到大父了。”温颐随温松在右侧席案坐下,“孙儿是有事寻大父,但也不急于一时,明日也可。” 距离近了,温松看清他微微肿起带着淤青的面庞。当今世上,能将他打成这样且能让他咽下气焰不声张的人并不多。 “宣室殿传出消息,由你领兵支援青州,你怎么说?” “这是陛下对孙儿的信任与栽培,亦是我温门报效君主社稷的时候,孙儿没有推却的道理。” “陛下的信任与栽培?”温松笑了笑,“你信吗?没有人反对?” 温颐也随他笑,“当下局势,大父当比孙儿清楚,陛下用我不足为奇。至于信任嘛,今日之后,孙儿信任她之信任。” 三足雁灯台上烛火灿灿,温颐向温松完整地讲完了这晚之事,伸手摸过隐隐作痛的面颊,眼中却全是欢色和得意,只重复道,“陛下她早早走了 ,一句话也没有听。” 温松看着他,眼中多有自责悔意,“陛下是我的关门弟子,我教她识局,论政,看人,观心,她之种种都在她诸师兄之上。倒不是我偏心,自然的,偏心也正常,但实乃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她十岁拜我为师,同你师兄妹相称,说实话你不过是旁听,我不曾认真教授过你什么。” “大父之学识,旁听也足矣让人受益匪浅,何论我旁听的还是您对储君教授的课程,已是收获良多。”温颐将温松神色尽收眼底,谦逊道,“大父不必自责,更无需懊恼,孙儿很感激您。” “我就说我没有教好你。”温松叹道,“我是后悔将你带在了身边,让你痴她慕她,迷途不知返。” 温颐的笑淡去些,垂眸半晌,“大父更无需作此想,我与殿下先于她拜师之前相遇,纵是没有后来,我也早已动心起念,志在必得。” 温松看着他摇头,终是忍不住道,“你真的看得懂她吗?” “她如今不是七公主,亦非皇太女,是一个从地狱爬回御座的君主。” 温颐认真听着,绕出席案,跪来温松身侧,“大父,孙儿知道您的顾虑,也知道您最在意的是温门百年的清流名声。自高祖起,九卿之首的太常位就一直为我们温氏所有;曾祖更是第一个主持新政的太常,自她起新政和选拔新政的抱素楼也一直在我们手中。我们为国举才,成为天下学子的标杆和信仰。标杆不能倒,信仰不能塌,抱素楼从苏氏转到温氏手中,更不能再染半点污垢。孙儿都明白的。” “孙儿也不曾盲目亲信陛下的宽容谅解,实乃——”他抬眸望向温松,他今天回来,确实有事寻他,有事要说。 一件他思虑许久、不得不说的事。 温松这晚始平静祥和地看他,这数年里的恼怒、自责、愧悔、无奈、沦陷仿若终于被岁月磨尽,磨得只剩“接受”。 “你说,实乃什么。” 温颐炽热眼中还有一点不曾泯灭的迟疑,随他此刻一阖眼,一睁眸,终于消失殆尽,“ 实乃陛下与我言——‘你是你,老师是老师,朕能分得清’。” 【你是你,老师是老师,朕能分得清。】 温松将这话一字一句读来,“你作何解?” 温颐撑足勇气,直面温松,“大父做的事,与孙儿无关。孙儿多年来,彷徨无措,忠孝两全。” 确实,储君遇刺之事,若罪在温氏,普天之下,头一个被怀疑的当是太子太傅尚书令温松,如果他的孙儿也与之同流了,世人也只会觉得是被祖父迫着上的船。谁会想到,真相实则相反,乃弱冠之年有着谦谦公子美名的少年先斩后奏,逼着祖父站队。 温松没有动怒,没有斥责子孙不孝,只端起盏茶饮了一口,“所以,你意欲何为?” 最难的话已经吐出,温颐也不再犹豫,索性直言道,“孙儿今日回来,是求大父两件事。一,请大父向陛下交还尚书令一职,乞骸骨归乡;二,在您离朝前,请大父为孙儿求个恩典,向陛下请婚。” “大父放心,我知道侍奉女君者,从文不从武。是故待我出征回来,我自交出兵权,安心从文。另外我知道先帝征伐匈奴年间,您曾安排族部分族中子弟弃笔从戎,此番我会带他们一同出征。如此即便届时我不再涉及军务,但温氏子弟依旧享有军功,亦是我温门的荣光。大父曾经‘出将入相’的夙愿,孙儿会替您周全!” 温颐话毕,恭敬向尊长深叩首。 姿态端正,礼仪周全,伏拜在地,无令没有自起。 温松又笑了,花白的两鬓在琉璃灯下泛出雪色银光。他将案上烛火挪近些,伸手抬起孙儿下颌,一时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他。 “大父,这是当下重得陛下信赖、保住温门最好的办法。”温颐有些着急,“孙儿不孝,当年一念之差致今日局面。但孙儿不悔,若不是那么一点意外,陛下如今便已经常伴我身边。只要有她,什么权势地位,名声名望,我都可以不要。但偏偏差了那么一点……” 他在温松掌心也不挣扎,眉间带忧,赤心展现,“孙儿错了,愿用余生弥补。” “你急甚?陛下比你沉稳多了。”温松略显毛糙的掌心抚着他下巴,苍老的面庞上笑意爬进皱纹里,“你想得很周全。相比你旭日东升,霞光四射,大父老了,日薄西山。这温氏满门,确实需要一位新的家主。而你,看起来很合适。” “孙儿至此半生,皆由大父抚养教导,来日岁月,亦不会给大父给温门蒙羞。大父安心即可!”温颐说完这话,兀自起身,脱离温松掌心。 他站着,温松坐着,两厢四目相对,孙儿已经比祖父高。他居高临下俯瞰,需要祖父仰视他。 * 相比尚书府中,在融融烛光、祖孙温言里,完成了一场权力的交接。御史府中可谓争执不断,性急如薛七郎薛墨,已经拍掌在案。 这日是三月廿六,距离宣室殿初议由温颐领兵支援青州的消息传出已过去四日。而在昨日上午的最后一次商讨中,天子拍案定下,即由温颐领兵,赵辉为参将,领兵五万奔赴青州。今日尚书台审核过,明文昭告,绶印统帅。当下粮草已行,温颐出了宣室殿后已经携印奔赴城郊大营点兵。 “我以为初议提名温氏,是陛下给他们面子,谋以后用。这天子宠信谁,我们自然管不着。但没有拿战事作陪,给他筑金身的。我看啊,到底是个女子,感情用事,担不得大事!” “老七!” “七郎!” 薛均和薛允先后出声呵他,薛允肃然道,“不得妄议君上。” “七哥慎言。”薛八郎薛垚与之是同胞兄弟,接话道,“不过七哥说得在理,陛下这事办得实在不妥。打仗并非儿戏,我们是否备个后手?” “后手?”薛允闻来更惊,“你的是意思——” “叔父直言便是,八弟就是您想的这个意思,我也同意!调益州军备战。事关社稷黎民,岂容陛下如此胡闹!”薛墨又是一拳击案,刺人耳膜,转首又催道,“十三郎,你说句话!” 薛壑坐在正座,抬眸不疾不徐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赞同!”薛均当即反对,“无令而调兵,行同谋逆。虽然我族有训,民唯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乃视之民贵君轻。但当今天子,还不至于处在百姓对立面,再者大将军赵辉也去了,他经验丰富,不会由着温颐乱来。” “其实温太常也算的上文韬武略,我们不妨一看。”这会开口的是薛十六郎。 他同温颐胞妹温四娘两厢欢喜,无论是薛均还是薛壑都劝之不得。即便薛壑清楚告知,当年储君遇刺,温门脱不得干系,然他亦只道,“四娘嫁给我,便是入我薛门。即便温氏当真不清白,也扯不上一个外嫁女。我要定她了。” 长兄薛均拗不过他,只好随他。 然他这话也给了他们提醒,实乃另一桩婚事,是薛七娘和温颐堂兄温九郎的。若是温氏女嫁来薛氏尚且好说,那一旦温门出事,薛七娘岂非狼入虎口。薛均思及此处,当下断了胞妹的婚配。因其不肯,还是薛壑出了个主意,在某次温九郎上门探访时,让人暗中给女郎下了些药,买通大夫说她有疾,底子薄弱,后嗣艰难。如此温九郎回去便退了婚。只是薛七娘连番遭婚退,大受打击,至今缠绵病榻。 薛十六郎此刻说这话,一是因未婚妻之故爱屋及乌;二来颇有些怨言,此番出征的诸将中,温氏长辈有二人,同辈有四人,温九郎也在其中。 薛十六郎羡慕其能上战场,又感慨胞妹错失英勇郎君。 “十三郎——”薛允又唤了他一声。 薛壑这日至今没说一句话。无论是薛墨的意思还是薛均的意思,自廿二晚宴后,他就已经在脑海中挣扎许久。 但挣扎得再久,事关作战,他都不可能拖这么多天拿不定主意。任由宣室殿二议,尚书台下召,自己无动于衷。 不过是在当夜便拿定了主意,相信她。 她能在夏苗的刺杀中活下来,能将他控股作棋踩着他回来未央宫,就绝非等闲。他有很多事依旧想不清,看她如雾里看花。 但有一桩事,看清了,也确定了。 ——自己不比温颐差。 只看她归来时,择他而不择温颐,便很好地佐证了他的想法。 既然他胜过温颐尚且是她掌中棋,温颐又凭何比他尊贵! 他今日久不出声,实乃被薛墨堵了一下。 薛墨怒中失礼,拍掌捶案,理智上他理解他的焦急,但心绪本能地不满,尤觉冒犯。他为一族之主,尚且在高台坐着,族人便当面指手画脚。 那当日薛墨在未央宫前殿的场地上,无令而射杀逆贼,情理上他自是大功一件,她也确实给了封赏。但她为一国之主,是不是…… 朗朗晴天,暖阳如碎金,薛壑还未往深处细想,已经生出一层冷汗。 * 四月初一,天子携三公九卿前往城郊大营犒军,鼓舞士气。 当日不曾回宫,夜宿营中。 是夜,温颐奉召入营,行礼问安。 江瞻云一时没有让他起身,隔着大案与他说话,“你大父前些日子寻过朕,旁的没说什么,就说自个老了,向朕乞骸骨。说独独放不下你,你今岁二十有六,仍是孑然一身。朕懂他的意思,今日与你说一声,安心去,好生归来。且让你大父喝上你的喜酒,再放心养老。” 瞻云 第69节 “臣的喜酒?”温颐双目灼灼望向座上人。 “朕若没记错,九年前,朕及笄礼上,你就是朕的人。”江瞻云绕案转出,终于再次向他伸出手,“但你只能从章城门进,或者容朕想想,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即便不是朱雀门,也足够慰你多年情意和此番艰辛。” “臣不争朱雀门,唯愿与陛下情如往昔,共渡来日。” 他搭上江瞻云掌心,握她五指起身,闻她道,“所以,要平安回来。” 有一瞬,他有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当然会平安回来。 她已经叮嘱过他,此去青州,军务多由大将军赵辉决定,不要贸然奔赴前线厮杀,原是还有旁的重要事宜要他去处理。但兵甲由他所领,赵辉的功绩自然算他身上。恨不得只出力不领功,免朕疑心,让朕放心。所以你也放心。” 然而这晚,这初上战场的一晚,除了见她,他还是忍不住去见了随君而来的大父。 毕竟,他成全了他。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然待温松开口,温颐又叹,不如不见。 因为温松说,“你此去若是战死沙场,定是你此生最好的结局。” 温颐没有回他,在良久静默后,拂袖离开。 翌日,四月初二,大军出发。 城郊官道上,天子在前,百官随后,敬酒送行。 赵辉饮酒毕,先行上马点兵,留温颐同天子叙话。 “陛下,臣要走了,不能误了时辰。” 江瞻云颔首,“只是忽想起一事,问一问你。” “陛下请说。” “那年你及冠,朕送你一枚鹤字簪,可有随身携带?” 温颐颔首,“多年来,片刻不曾离身。只是今日戎装在身,臣将它封于锦盒,同虎符印章收在一起了。” “去取。” 温颐蹙眉不解,然闻后话,当下命侍从赶紧奉来。 江瞻云说,“朕为你保管,待你归来,朕为你束发佩簪。” “臣不胜惶恐。”温颐双手托簪,奉于君前。 “启程吧。”江瞻云接过,垂眸细看,眉眼含笑,拢簪于手中,负手于身后,目送大军远去。 许久转身上辇,四月阳光抚照玉面,明眸如水,笑靥惊鸿,一枚金簪在她指尖把玩旋转,是个人都能看出圣心愉悦。 天子心情畅快,百官无不欢颜,偏置于百官最前排的御史大夫莫名其妙阴沉着一张脸。 第53章 神爵元年四月, 温颐领军五万奔赴青州以抗高句丽。朝中有战事,作为最高军事长官的太尉和掌管钱谷的大司农两处自然是最忙的。 大司农处原从去岁腊月就开始忙碌,起初自是为这桩战事, 但彼时天子下召乃以徐州军增援, 幽、冀两州拨粮, 是故大司农处所行只需下令传达, 再派座下长史配合三地刺史行监察之举即可。事宜不多不繁, 但逢新帝继位,九卿需上报各府衙公务,尤其是大司农处, 事关国之财政,乃重中之重。 这项公务,原本于封珩而言驾轻就熟, 但彼时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当年新帝还是皇太女时,及笄之年便已经涉|政尚书台,十六岁初识军务, 十七岁军、政两处都熟悉后, 先帝让她开始了解财政, 国之钱谷从何而来, 用之何处,该如何节流如何开源, 她在大司农府小半年, 将基础事宜熟悉个了遍。亦是从这年初夏, 朝中贪污案正式交于她手中。翌年承华三十三年六月,历经一年有余,她在昆明池上设计青州军,同五位辅臣交谈贪污案结果……这就意味着当今天子懂财政, 知贪污。而伪朝五年除了两次洪灾外,并没有发生其他世人瞩目的大事,也就是说国库的收支同皇太女执政时期并无改变,是故当下财政有多少是正常的,他报上去的数字出入多少是合理的 ,天子心中明镜一样。 先帝年间近二十载四征匈奴,至承华三十三年国库几乎见底,结余仅不到十亿钱。 伪朝五载,幸得薛壑执掌御史台,于每岁年终协理大司农府盘拨钱谷,三年开始更是按季监察税收、田赋等,才使明氏和杨羽一行的青州将领不敢过渡贪污。如此五年下来,国库尚有富余十亿钱。 加之明氏倒台,三千卫查抄武安侯夫人母族和杨羽诸人三族,共计五亿钱。 国库共计二十五亿钱,合一百万斤金。 二十五亿钱 ,这个数字显然是不合理的。 细算,实乃伪朝三年开始,因御史台强势介入方使贼人收敛,也就是伪朝五年的总收入十中七八都来源后三年。如此计算,这五年至少有十五亿钱方算合理。 足足少了五亿,乃国库总计的十中之二,这笔银子若不收回,御座之上的君主当夜不能寝,食不知味。 是故,在上报之初,他曾寻了光禄勋许蕤、右扶风孙篷、左冯翊钟毓三人,商量是否将自己不正当所得缴入库中。 此议出口就被拒。 后来又因在温颐处吃了定心丸,诸人便更没这等心思了。 如此,上报天子,国库结余二十五亿钱。 而如今四个月过去,又进入战时状态,大司农处根据大将军府的作战方案,首批支出一亿钱,备五千万钱以后用,合六万斤金。 这日,已经是五月下旬。 晌午朝中接到八百里加急,大军行军三十二日,于五月初五抵达青州城。 当夜先锋五千人突袭高句丽屯兵于城下的三万兵甲,火烧连营。剩下兵甲两万阻敌以防增援,剩两万五入青州城。城外一夜激战,斩首一万二,驱敌兵于城池五十里外。于信使返京之际,大将军温颐、参将赵辉两人领军四万七千八百九十人,皆已入驻青州城,排兵布阵,以备来日大战。 出师大捷,理当庆贺。 但也有代价,信使共送回两封信。第二封所言五千先锋,皆为骑兵,共亡两千有余,其中更有三百重装铁骑,人马俱亡。 骑兵已是珍贵,重装铁骑更是以一抵十,培养所需乃寻常兵甲数十倍矣。 战争一开,本就是钱如尘土,命似草芥。 大司农处接讯,要计算预备的一是当下战亡抚恤金,二是根据已经呈现的军队日消耗详化支出。 一番推算后,若按照初时计算,半年退敌,显然已经超支。 卷宗上呈天子。 翌日宣室殿论政。 当下没有立太尉,则有庐江长公主暂代大将军位,统领原大将军府留守的参将和军师祭酒共同商讨。 显然因为支援错过了四个月,这场战役同五年前薛壑奔赴青州退敌,已经无法比较,当年的战役也没法再做参考。 实乃错失战机,枉费经验。 “高句丽去岁十一月来犯,按照军报所载,不过一万兵甲,显然是预备入冬抢掠一通,当即撤去的。若彼时强兵支援,一鼓作气,此役至今十中八|九已经结束,何至于拖成如此战线。先损州城,又耗钱粮。”一初时就反对不派中央军的军师祭酒这会终于忍不住开口。 “确实如此。”另一位军事祭酒亦是不满,看着长案上的沙盘图,目光从青州城门外,到两侧山地,依次扫过,“就是这四月时间,容得高句丽将兵甲推上来,从一万到三万,到七万,现在闻已经有八万兵甲,扬言要吞下青州城。所以战机当真稍纵即逝!” “当下作战方案自然还是紧着大将军处,他们在前线,熟悉战势。我们在后方,且以提供保障为主。”参将中一人开口,比两位军师祭酒神色平和些,“只是有一处还需要陛下追令,望温将军决策时多请问于赵将军,当下人马钱财耗下去,朝中虽无需他们节省,但也不可浪费。” 这话相比前头直指天子决策不当,乃迂回指责天子用人也不当。 江瞻云坐在正座,认真听着,也不说话,唯左右尚书郎记录议会内容。庐江坐在她右手第一位,转头看了她一眼,回首道,“还有哪位大人有旁得看法。” 当下祭酒八人,参军十二人,彼此眼风扫过,最后各自摇首。庐江遂又命大司农封珩及坐下功曹商讨,半个时辰后,宣室殿散会。 群臣三三两两离开。 江瞻云翻阅尚书郎的记录,边阅边道,“周勤、凌昭、徐赫这三人朕若没记错,都是承华廿前的老臣了,在位至今十七八年载,还能说这般车咕噜没用的话,要么是没脑子思考尸位素餐,要么是脑子思考太过原是想明白的,但不乐意朕主政顺遂,挑着机会就要提点一番。” 江瞻云合上卷宗,“待赵辉回来,让他寻个理由,谴他们提前养老归故里,明岁不要出现未央宫了。” “臣记下了。”庐江颔首应是。 “不过这钱谷……”江瞻云叹了口气,不当家不知油米贵。 她揉了揉发酸的肩背,转过屏风坐来书案前削梨。如今她削梨的手艺已经很娴熟,随便入刀便可从头到尾成串不断,今日约莫为钱粮烦心,一刀下去勾起厚厚一块皮肉,弃之不舍,连皮带肉吃了。 “哎——”庐江陪侍在一边,望之惊道。 “当日封珩上报的财政就是有问题的,算上他们这一行人贪去的数额,至少昧了十亿钱,占了国库的十中之三,这笔钱不回来,朕寝食难安。”江瞻云这日的梨没削好,中间断了几次不说,还留皮于肉上,最后自己切片吃了。 “不急,反正哪些人我们基本都知道,慢慢来。” “怕就怕有些人要钱不要命,孙、钟之流实在难说,得想想法子找找他们的弱点!封珩说当下预估超出两千万钱……”漱口净手,撑额在案,江瞻云目光越过窗牖看外头漫天日光倾泻,“要是这会天上能掉下一笔银子就好了!” 六日后,天上果然掉下来一批银钱,足有一万斤金,即两千五百万钱。 乃廷尉来禀,说是晨起府衙侍卫发现,数十个箱子横陈在廷尉府前,后在为首的一个箱子上面发现竹简留言,道是司州各郡商贾自发捐献,为国分忧。 江瞻闻此消息,自是大喜。 彼时,正值她在宣室殿听一干五经博士汇报新政高中的学子。此番乃百中取三,八百石京官三人,四百石京官十二人,两百石地方官二十四人,预备官员四十八人。其中预备官员的人数比往年多了两成,实乃这批学子确实素养甚好,商讨后江瞻云破格多留十人。 当下可谓双喜临门。 这日殿中陪侍的是文恬,见江瞻云心情大好,又值到了午膳时辰,遂上前添茶提醒,“陛下,昨日您应了益州侯夫人的帖子,要去向煦台赴宴的。这还有不足两刻钟就是宴请的时辰了,您更衣理妆启程吧。” 江瞻云闻言打了个激灵,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然这处同五经博士的商讨还未结束,常乐天尚候在殿外等她接见,黄门一盏茶前刚刚去传封珩过来议事。 “陛下——”文恬又唤了一句。 没得她应,只见她对着五经博士道,“……你继续说。” 薛壑母亲孔氏,乃四月底到的长安,住在向煦台已有一月。除了接风当日见过江瞻云,后来再未见过。 自然的,得君亲迎,已是天恩。 当下朝事繁多,江瞻云不可能时时作陪,也没有时时作陪的道理。但应而不来,难免失礼。 “阿母莫等了,且拣些陛下喜欢的,着人送入宫去便罢。”薛壑这日原本与一同前来的几个姨母表兄弟在城郊打猎,这会才被红缨唤回,方知晓孔氏约了江瞻云,一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想了这择中的法子。 既全了阿母的用心,又不至于让江瞻云为难。 却不料孔氏剜他一眼,“送去也成,但你没腿吗,要着人送去?知道的说你有孝心陪母共膳,分不开身。不知道的以为你阿母拿乔,霸着你不许你陪陛下。” “阿母说甚?”薛壑哭笑不得。 “我说甚?我说你不对劲。”孔氏毫不留情地戳穿自己儿子,“ 陛下是忙,也没有扔下国事单论私情的道理。但你是木头吗?陛下忙,你不会给她分忧吗?她不传你,你不会主动进宫请安吗?她也没说不要你呀,我闻鹤堂纳了不少人,但皇夫位依旧空空,你到底在想甚?红缨说你明明二月里都在宫中过夜了,这怎么又退回来了?你是往回活的吗?” “三月、四月、五月……”孔氏掰着手指头,眼中一亮,似想到些什么,“这马上六月了,陛下不搭理你未必是国事繁忙,许是情绪不好。” “情绪不好?”薛壑不明所以。 “妇人怀孕之初情绪最易波动,这种时候,最需要男人主动陪伴。”孔氏嫌弃地戳了他一脑门,“你啊!” 说着急急回身让人将膳食收入锦盒,“杵这作甚,你去备车啊!你陪我一同去看陛下,不能让她来回走。我也是,怎么这会才想到这处!” 薛壑闻母亲说得愈发不像样子,当下去拦,又闻滴漏声响,乃距离午膳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时辰,知她不可能再过来,“不是,阿母,陛下她不会……” 话未来得及脱口,被黄门一声尖利的通传打断。 瞻云 第70节 “陛下驾到。” ----------------------- 作者有话说:来啦,本章有红包 第54章 “夫人请起。” 銮驾停在府门外, 黄门收起五明扇,宫人分列引道,江瞻云从御辇上下来, 对候在门边行礼的母子二人虚扶了一把。 薛壑似有些晃神, 在銮驾上多留了一瞬, 被孔氏拽了下袖子。 江瞻云踏入府门, 孔氏和薛壑理当让道。薛壑随在孔氏身侧, 正欲同她一顺往左手让去。如此伴君同行,孔氏和江瞻云在中间,左右两边是薛壑以子奉母, 文恬以奴侍主,再合理不过的站位。 不料孔氏不动声色地拂开他搀扶的手,略快让过, 一人往君主身侧随候。如宫人引道般,一人一边,空出中道给君者。 乍看也于礼相符。 细看却十分不妥。 实乃这会薛壑来至右边, 孔氏分去左处, 居中的尊者成江瞻云和文恬。 文恬久在宫闱, 当即欲退后一步, 让三人同行。但江瞻云手搭她腕间,她没有挣脱的道理, 一时以为少主未注意这处礼节, 正要提醒, 却闻江瞻云开了口。 “让夫人久等了。 ”她的手从文恬腕间松开,温声道,“去侍奉夫人。” “陛下这话折煞妾了。”孔氏也不推拒,搭上文恬手腕, 目光扫过薛壑,“十三郎,你扶好陛下。” 薛壑有些无奈地看向自己母亲,上来填补文恬的位置,将手伸过去。 “是让你搀扶陛下。”孔氏白了他一眼,对江瞻云道,“十三郎做事有不妥帖的地方,陛下尽可调教。” 薛壑眉宇蹙起,当下没有改变动作。 “快些!”孔氏嗔道,“陛下瞧他这副傻样!” 江瞻云没有说话,勾唇笑了笑,原本已经伸过去掌心向下欲搭上薛壑腕间的手在此时翻了个面,微微往近身处收回,然后又向他挪过一点。 薛壑的目光随她手动,手停目定,抬眸看她。 四目相对,她眼中带笑,如新月弯下,“夫人的话,难道你不听?” 薛壑也笑了笑,上前半步托住她小臂。 仲夏日,衣衫单薄。 江瞻云穿了一身绯赤双色薄纱留仙裙,广袖半截从臂弯垂落,伸出的小臂上素纱贴肤,薄如蝉翼。 薛壑的手饶是尽力托着她手肘,但也不可避免触上她臂膀。五指忽地紧了下,捏在女郎骨肉上。 江瞻云同孔氏说着话,面上不显,将一点疼痛忍了下去,但臂膀不自觉缩了下。 薛壑意识到,指尖卸下一点劲。 他就是觉得她瘦了很多,一把握上掌心搁到了骨头。二月里他抱她入睡,亦是一帛之隔,虽也纤细,但皮下有脂,骨上肉存,就不是这个触感。 一行人往殿中走去,他随在他身侧愈久,眉头皱得愈深。 日光下见她脖颈青筋凸出,一字锁骨深凹;入廊避光,草木花香散在身后,殿中置了冰鉴就不曾熏香,是故她身上龙涎香清灵甘甜的气息愈发清晰。 但他久闻此香,确定香气不纯,夹杂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腐之气。若是放在去岁,他可能不会当回事,只觉得是何处泥土有垢,或是哪处花叶枯败未曾处理。但如今嗅到此味,只一瞬不瞬望着面前人。 “陛下政务繁忙,原是妾考虑不周,劳您来回跑。”进殿入席,孔氏望向设在中间的大案,笑道,“这膳食归在一处,原是想让十三郎挑拣些,给您送去的。” 薛壑见殿中场景,倒抽了一口凉气。“阿母”二字滚到唇边,又倍感无力。 设宴向来都是一人一案,各用各膳。偶尔同案用膳,多来是夫妻、亲子、手足亲密间,但都不是正常宴请,皆为私下家常小聚,且不超二人。 今日这般,以臣宴君,哪有合案并膳的。 即便她君者仁心不计较逾矩,但从私人论,也是越界了。 出门接驾前还好好的,这片刻的功夫竟然并膳了! “既然陛下来了,就无需……” 殿中静了片刻,薛壑开口过半,被江瞻云打断,“就无需麻烦了,入座吧。” 她坐北面南,孔氏居东,薛壑在西。 侍从斟酒布菜。 孔氏慈爱地看着女郎,“陛下近来仿若清减了不少?” 这话出口,薛壑目光又落她身。 “近来暑热,朕胃口差了些,今日尝尝夫人的菜式,许就开胃了。”江瞻云拿哄先帝的本事哄孔氏,一下戳中她心坎,哄得她心花怒放。 且这话入耳,孔氏前头那点心思顿时又起,“陛下胃口不好,有多久了?” “就这三五日吧。”江瞻云随口道。 “三五日——”孔氏蹙了下眉,“那可有传太医令瞧瞧,每日可请平安脉。要不让府上医官过来,现在为陛下诊上一诊。陛下无恙,妾也可安心。” 江瞻云瞧妇人神色,有些急切过头了,倒也非客套,分明满眼的真诚疼惜,遂安抚道,“朕近来是忙了些,但两日一次的平安脉,昨日才请的,一切都好,夫人安心。” 无人搭理的西座上,薛壑面色愈发难看。 怎么可能一切都好? 是用了多少五石散,身上都能积出味道? 孔氏看她神色,又道,“昨日宴请陛下,疏忽一问,不知陛下有何忌口?当下又有何嗜用的膳食。你瞧瞧,一会妾让她们仔细着布菜。” 江瞻云摇首,“当下朕不忌什么,左右有文恬她们,这等事夫人不必费心。” 孔氏嗯了声,至此知晓没有身孕,笑靥也有一瞬淡去几分,但又很快释怀,左右都年轻不急什么,笑意很快重新溢在眼角,“陛下安康,自是最好。” “红缨说您爱吃黄牛肉粥,妾这厢都带来了。出发前才宰的,一路用冰镇着,取出时还有冰渣呢,肉质新鲜的。” 案上摆了干切牛肉,炖牛腩,风腌牛肉,一鼎牛肉羹……三十六道膳食十中之三是黄牛肉。 孔氏道,“还有一道刚刚传令下去让现做的炙烤牛肉。陛下每道都试试,喜欢的让她们记下来。妾这回还带了十余头牛崽过来,饲牛奴也一并随来了,让他们饲养着,您尽可用新鲜的。您多半不曾不过鲜牛肉锥鼎,那个才有滋味,等入了冬,让十三郎奉给您……” 孔氏性朗健谈,一顿膳下来,一直劝膳。许是不少才菜式确实新鲜,江瞻云用了不少,文恬都舒展了眉眼。 撤膳用茶,江瞻云同孔氏的关系俨然亲近不少。两人绕过正殿屏风,在偏殿闲话家常。 薛壑落后两步,在与文恬说话。 “她近来脾胃这样不好吗?” “陛下说了,天热之故。” “天热之故,太医署和司膳处是可以调制膳食的。怎么调的来这处用一顿,姑姑就这样欢喜了,可见两处无用。” “是的,陛下疾患,太医署束手无策,宫中又无人敢违拗她令。旁人不敢,老奴不舍,敢问大人可否荐个合适的人来?”文恬看着薛壑,难免失望,不禁冷笑道,“二月之后,老奴原以为大人还会来的!” 薛壑垂眸不语。 文恬也不多话,福身转去天子处侍奉。 薛壑站在屏风后缓了片刻,过来陪侍在侧。正好看见红缨捧了一个二尺见方的锦盒给孔氏,孔氏掀开盒盖,含笑推给江瞻云。 是益州的嵌七宝白玉。 【四月我阿母入长安,我让她重新择了一方玉,送给你。】 【你想做什么都成。】 【……好。】 两人都望着这方玉,不约而同想到了那个二月早春的夜晚。 彼时薛壑的胸膛贴着江瞻云背脊,手环在她腰腹,他看不见她神色,只在自己话落很久后,才依稀听她道了个“好”字。 自宴请温颐之后,到如今两个多月来,薛壑想清楚了不少事,于是对她曾经的话语举止也重新有了认识。 譬如她应下的这个“好”字,并非她疲乏欲睡,思维不及,所以迟迟才答。相反是她一直在思考挣扎,最后勉强应他。 她本能反应当是不愿意的。 不是不愿意,是不敢愿意。 江瞻云久看白玉,但既然应了他,总不好再推拒。她伸手抚过,抬眸看身畔的青年,莞尔一笑,“你说的,这回朕做什么都行。” 薛壑点点头。 这玉意义非凡,孔氏见天子收下,当即开口道,“陛下……” “阿母!”薛壑今日总算截下了她话头,“如今朝中有战事,陛下心思都在军务上,这日在此逗留已久,连歇晌的时辰都快结束了,您就不要再耽误她休憩的功夫了。” “陛下——”薛壑对着江瞻云道,“您这会自可歇在向煦台,但怕醒来宫门就要下钥了,反而歇不踏实。不若现在摆驾回宫吧。” “你考虑周全,朕也确实不宜久留。”江瞻云转首望向孔氏,“朕得闲再来看望夫人。夫人无事,也可随时进宫,您让人递话给文恬即可。” 话到这处,孔氏也知不好再留,起身恭送圣驾。 銮驾离去,府门闭合,孔氏横了薛壑一眼,甩袖往屋里走去。薛壑深吸了口气,随她入内。 “你今日到底什么意思?心不在焉便罢了,这会还开口赶陛下走。怪不得人继位后,迟迟不给你名分,就你这样这辈子就一个人过吧!”屋中谴退了侍者,孔氏忍了许久的怒火爆出来,“你给我跪下!” 薛壑从命跪下,垂着眼睑道,“从北宫门到这处府邸不足三里路,陛下兴起散着步就可以过来,若是日烈太晒或是风雨袭人,马车也很方便。前不久,我在这处设宴,陛下便是坐马车过来,少了銮驾繁琐威仪,来去便利,又显君臣亲厚。” 孔氏堪堪饮了半盏茶,掀起眼皮打量儿子,“我不瞎,今日陛下全幅仪仗銮驾而来,瞧着是给我们尊贵体面,却也拉开了距离,客套而疏离。” “阿母既然一开始就看出来了,那您又何必百般试探她?从站位、搀扶、用膳、甚至送她宝玉。”薛壑只觉这顿膳用得身心疲惫,缓了缓道,“送完之后,若不是我拦着,您是否还想要求她恩典,要宗正处给我落名,甚至把立皇夫的事也提上日程?” “我就是这样想的,否则你以为我千里迢迢来长安作甚?”孔氏直言不讳,“我试探她又如何,我试探的每一步,她都可以拒绝,都有的选。可是她愿意让你靠近她,愿意同你一桌吃饭,愿意收你的礼物。益州玉代表甚,大魏君主比任何人都清楚。若非你最后阻拦,今日她定然也愿意让宗正处给你落名,让太仆令定下立皇夫的日程。再说了,立你为皇夫是什么过分的事吗?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是你应得的!” “阿母慎言,这里是长安,不是益州。” “我慎言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孔氏丝毫无惧,扬声道,“当年你是不愿意入京的,但先祖的盟约压着,你只能来,我只能让你来。至今十一载,你就回过益州一趟,还是给你父亲治丧的时候。我又不是讨要甚权力,更不是要同她江氏分天下,我就是给我儿挣个名分,我还要怎么斟酌说话?当年要你的是他们,今日晾着你的也是他们,哪有这样欺负人的……这几年,你在长安给她守江山,朝堂上刀光剑影,满天下尽传你恶名,我从未说过一句话,因为这是薛氏的职责,我没法说也不能说。我到底还要怎么慎言,你知道这些年我在益州是怎么过的吗?” 话到最后,声颤音哑,孔氏哭出声来。 “我知道,阿母做这些原都是心疼我……”薛壑膝行给她拭泪,话落一半垂首半晌深愧不能言,许久后方重新启口,“阿母既然知晓我当初不愿,知晓我乃被先祖、父命施压,满腹委屈不得已而来长安。那今日您又何必以长者、以盟约对陛下,向她施压,来委屈她呢?” 孔氏原本哭得伤心,泪止不住,忽闻这话当下愣住,哭也哭不出来了,只定定望着他,阴阴阳阳道,“你自小精通的是兵家纵横生杀,何时把儒家理学也修得这般深刻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成圣人了?” 薛壑垂下眼睑,一时无话,只从下颌到面颊连着耳根一层层烧起来,胜过外头血染的云霞。 瞻云 第71节 孔氏无语望天,哼了一声,甩开他拭泪的手,掏出巾帕自己擦干了眼泪,“我算是看出来了,为何她敢这般欺负你。不因她是帝王,是你活该被欺负。你竟然已是这般喜爱她,连我一点试探的委屈都舍不得她受。该!我是陛下,我也欺负死你!” 薛壑闻这话,知晓母亲多半已经不怒不伤心,只微微抬眼看她,眼中酿起一分讨好的意思,从她手中硬拉来帕子,侍奉身侧。 “不是,那我还是没懂,你这样喜欢她,她也不讨厌你——”孔氏眉宇越发深蹙,“我来这段日子,也见过你叔父两回,他都同我说了,这么多年你们到底也处出了几分情意的。而且当年那个落英就是她吧,你给她换了张脸,成了为我薛氏的女儿,拜在我膝下。如今细想,其实是她择中了你。这般看来,她不光不讨厌你,还对你存着情意,甚至还有信赖。这两情相悦,又彼此信任,你们为何要蹉跎时光?你们都不小了,她为一国之君,更是需要一个子嗣。你们到底在等甚?” 薛壑将帕子在铜盆中搓洗绞干,挂在一旁,笑笑道,“阿母方才说,只是让她给我个名分,不是要她的权,分她的国……” “对——”孔氏吐出一字顿住,顷刻间反应过来,神色也随之凝重。 当下薛氏子弟遍布朝野,已然分了她权;益州还驻守着五万兵甲,说不定就可以分她的国。 “所以阿母您不要再插手这事了,让我自己处理吧,这里私情连着朝政,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当下战事紧急,待过了这场战事,我就处理。我保证,不会耽误太久的。”薛壑见母亲反应便知晓她明白了内倾,遂握手安抚,顿话间眉宇覆了一层温柔色,念字都带着情意,“她,原也在等我的回复。” 孔氏长叹了口气,“我和你阿翁,一共就你和你阿姊两个孩子。你阿姊外嫁女做他人妇,你又入了天家也承不了本姓,你阿翁一脉便算断绝。但是今岁正月里,你阿姊诞下第三个孩子,她坚持要随她薛姓,承袭你阿翁一脉,郑家踌躇许久最后也同意了。若说是你姐夫爱重你阿姊之故,原也不能做到这般。实乃他们惧服的不是你阿姊的坚持,也不是你姐夫的情深,是如今御座上的女帝,是皇权的威压。你父亲因女帝而难承传后嗣,却又因女帝得以传嗣。” 孔氏反手握住薛壑,拍着他手背道,“阿母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这世间因果谁也说不清。当初你不得已来长安,今日却已情根深种。人生在世,最好的自当随心,随不了心者便随缘,若连缘分都随不了,就只能随势。当年,你处在最差的一等,乃形势比人强,你向形势低头来到长安遇见她,如今看来你非但不悔还甘之如饴。而今日,论情,比当年好多了。你且试试随心,想她就去见她,忧她就去替她分担,被拒左右就是退回来,从宫门退回府邸,退出长安,退回益州,益州尚有阿母和阿姊,总也不会让你孤单无家,能是多坏的结果?” * 这番话第二次落入薛壑耳朵中时,已经是七月流火,天气转凉时。孔氏回去益州,薛壑城郊送别。 “莫再挽留了,你有你爱的人要守,阿母也有自己郎君要陪伴。这辈子,除了他带兵打仗那些年,旁的时候我还不曾离开他这样久。再者,我留在这,忍不住就要对陛下倚老卖老,别毁了你我母子情分!” 城郊风大,吹得彼此衣袂翻飞,吹红母子的眼睛,又吹出两张面庞上温情的笑意,近天命的妇人伸手给儿子掖好衣襟,“上一回咱们母子见面,陛下尚且生死未卜,你孤身入虎穴,阿母忧心如焚。如今陛下回来了,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上天厚待,你莫要辜负。” 薛壑频频颔首,努力撑起一点笑意,“我听阿母话的,这些日子您不都看在眼里嘛。” 确乃自五月宴请、母子深谈一番后,薛壑多番入宫伴驾,甚至留宿宫中。 “你留宿宫中,宿在中央官署算什么事,你得宿在椒房殿。”临上车前,孔氏依旧忍不住拍他脑门,恨声道,“你等得起,阿母可是要老了!” 薛壑笑着点头。 “还有,文恬姑姑昨日说了,陛下今日没法送我实乃身子染恙。你抓抓重点,不能送我是小事,陛下染恙是大事,你得去侍疾,知道吗?” 薛壑看了眼天色,“阿母再不走,宫门下钥,我就不能去侍疾了。” 当即帘帐落下,妇人催马疾行。 走出一段,撩帘回首。 再走出一段,青年仍在。 直到车驾踪迹隐隐消失,尘土慢慢归于道途,薛壑方翻身上马,心道这会还有些时辰,且去城西给她买份胡麻髓饼。 那饼外甜里咸,专门卖给不懂美食的外邦商旅,也不知她怎么又搜肠刮肚地想到了。昨日文恬来府上时,说是陛下赠他一物。 翻开,竟是让他做这事。八成是恐文恬和少府处知晓,不给她吃,方想了法子。 薛壑拎着油纸包裹的热腾腾的饼,那就不怕御史台知道吗,不怕御史大夫知道吗? 他踢走拦路的石子,低头想了一会,返身又买了一包。 大不了,御史大夫试吃验毒总成了吧! 他牵马一路走着,看沿途商贩叫卖,又买了亮晶晶的糖人,形态各异的傩舞面具,风干弥香的芙蓉花…… “薛大人!”他将将把花接来手中,就闻一声叫唤,一骑冲他奔来,乃三千位副首领叶肃,“薛大人,文恬姑姑寻你,请你赶紧入宫。” “可是陛下出——”薛壑意识到人在闹市,不好宣之于口,当下翻身上马,待一口气疾奔拐入北阙甲第的甬道上,方重新问话,“陛下不是微恙吗,文恬姑姑何故如此着急?” 叶肃摇首,“卑职不清楚,但从昨晚开始,闻鹤堂诸御侯已经开始侍疾,但都……总之您赶紧去看看吧。” -----------------------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需要两千字才能写完这章,但是写完估计又很晚了,明天吧,我补上。 第55章 这一年, 江瞻云断断续续用着五石散。 用来止痛,尤其是月事来时头两日。腊月、元月她都用过。二月薛壑在,时值太医署试配出了姜枣汤, 她用下尚好。三月依旧用姜枣汤, 也勉强熬过了。 四月起, 许是姜枣汤用多了, 已经起不了作用, 她疼了半日把杜衡召来殿中。 杜衡当下任职太医署,她不招旁人却独召他,杜衡便心知肚明, 她想要五石散。太医署是共同一颗心,一条舌头,但口风上她最相信的还是他。天子用五石散, 传出去总不是好名声。 五石散治标不治本,还会变本加厉,杜衡纠结半日, 最后是江瞻云自己将人赶走了。凡有几分清醒, 她自然懂这道理。 可惜很快仅有的几分清醒也没了, 她二次传召杜衡的时候, 杜衡已经散值,来的是齐夏。 实乃齐夏聪慧, 闻禁中传召杜衡便知天子心思, 且作为闻鹤堂御侯来侍疾, 文恬也拦不住他。 于是,他入内哄人,给她喂了五石散。 痛吟散去,呼吸渐起, 折腾一昼夜,文恬终于见榻上人安静平和的睡颜,对齐夏的那点怒气也散了。 五月里依旧是齐夏来侍疾,月事安稳无澜地过去。 江瞻云的心思都在青州城的战事上,一日疼痛一口药入,很快被她抛诸脑后,不作他想。 让她开始上心的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她不知怎么就难以入眠,心慌气堵,手足发麻,五指莫说握拳,指头僵硬极难弯下。 她神思转过,想起近两回白日阅卷,手握朱笔,总觉无力。当下惊出一身冷汗,传来太医令问话。 太医令望闻问切,汗流得比她还多,因为诊不出缘由。 她道,“朕用了五石散。” 当下三个太医令噗通跪下,“如此便对了,陛下本就因旧疾体寒,这久用五石散,无异于饮鸩止渴,当下征兆乃五石散积身,若长久使用,只怕、只怕……陛下尽早戒除了为好。” 江瞻云戒过一次五石散,知晓戒除的法子。乃欲饮之时不饮,如此熬上十余日,不再有欲饮得念头,便算初步成功,后头再慢慢控制即可。 可是如今她平素也不饮,虽偶尔会想但多来能压制,所用之际都是为月事止痛。若在彼时戒除,她该怎么熬过去? 就算齐夏不给她,她都会逼着他给她。 这个夜晚,她仰躺在榻上,拉揉着双手十指关节,期盼它们依旧握拳有劲,执笔不颤。 一夜无眠,眼前来来回回就想了一个人,温颐。 天亮时,想另一个人,传来文恬交代了一番。 * “陛下有旨,今日起,薛大人凭借此令可随意出入椒房殿。亦从今日起,陛下由薛大人侍疾。” 文恬带着薛壑踏入帝王寝殿,屏退侍疾的诸位御侯。 江瞻云原本调理好的月事,从六月起开始乱掉。薛壑因母亲开导,六月里算着日子来宫中陪她,但她当月月事就没来,只有些轻微的胀疼,两日过去就恢复正常了。 他后来留宿中央官署,她也无病无痛。再后来念及孔氏难得入京,六月下旬他回府侍母。 如此进入七月里,距离五月那回已经过去近五十日,前日廿三夜晚,江瞻云方来月事。 初时还好,到天明,熟悉的阴寒绞痛蔓延,她起不了身。本能想要五石散,硬是熬了一日。傍晚齐夏过来,她尚且清醒,将人呵了回去。 闻鹤堂诸人不知内里,只当是嫌齐夏侍奉不好,或是她新鲜劲去过腻了成日只见他一人,遂由卢瑛安排着轮流侍疾。 当夜本是宋安陪侍,但江瞻云疼得太厉害,夜半索药,宋安不忍又不敢给,换来贺铭。贺铭一向顺着她,从未对她说过半个“不”字,哪里敢违拗,挨到晨起奔回闻鹤堂向齐夏讨药,被卢瑛厉色拦下。卢瑛知晓五石散危害,也能为了她好壮着胆子违她命,但他见不得她这幅样子,撑到这日午后心神欲碎,对着文恬颓败道,“……陛下富有四海,其实就算用一辈子五石散,也是用得起的,不若……”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闻内寝桑桑一声惊呼,道是陛下晕过去了。 “姑姑既然有此物,亦是陛下早早就交代的,为何拖到这会传我?昨日未何不传?”薛壑捏着手中那块令牌,看榻上被太医令接连以银针刺入指腹都没回应的人,又惊又怒,“您昨日来府上说她是微恙的。” “是老奴不好,老奴的不是。”文恬亦悔得不行,“陛下说,凡她尚有意识,不必传你。她想自己撑过去的。” “要我说,还是给陛下用五石散就好,何必吃这个苦头。”齐夏不甘退在一旁,往前一步开口,“一服用下,早就没事了。前两回都是好好的,让陛下受这个罪,你们也真忍心!” “齐御侯此言差矣,陛下如今病症,正是多用五石散所致。陛下当初在泾河里受了寒,体质弱于常人,用药本该斟酌,千万谨慎,五石散乃虎狼之药,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 “那现在不用,陛下都醒不过来了,先前用了,还好好的。你们哪个能瞧出,她是用过的样子?”齐夏丝毫不觉自己说话犯忌,话语混不过脑。 薛壑深吸了口气,正欲说话,闻榻上人一声隐忍的呻|吟,又见她被太医令扎针的手瑟缩了一下,当下展颜,“陛下可是苏醒了?” 太医令赶紧拔针,切脉听诊,片刻颔首道,“陛下脉息虽弱,但尚且平稳,暂且无碍了。” 诸人闻话,皆松下一口气。 齐夏跑去榻畔,握她的手,给她擦拭汗掖被,卢瑛瞧着正在同太医令说话的薛壑,恨自己手慢没来得及拉住他。 “陛下之症,病根乃是当年受伤落入泾河,寒气侵体。根据杜太医记载的案脉看,前些年保养得尚可。乃是去岁六月开始又受重创,如此断断续续至今……若说大症凶症倒也不至于,当务之急,是将五石散戒去。陛下毕竟年轻,旁的都可以慢慢调理。” 太医说了许多,薛壑闻了头和尾,便已经足够。 当年落入泾河,六月又受重创。 他合了合眼,问,“那要怎么戒?” 太医令道,“陛下积的五石散不多,用得也不算久,但如今看来已经起念生瘾。她月中体虚志弱,尤其想要,若能在这段时日里熬过去,之后再有个十余日不想不念,便基本算成了。” 薛壑在外头将太医令的话消化了一番,掀帘入内,边往御榻走去边对卢瑛道,“你带他们都回闻鹤堂,这里我来守。” 卢瑛点头应是,过来叫上齐夏。 “我不走,陛下每回这等时候都是我侍奉的。”齐夏看了一眼薛壑,“这会陛下让大人来,那我们一同侍奉好了。” 薛壑剑眉低压,鹰眼如刀,本就一腔怒火无处释放,这会伸手拎起齐夏,一把将人拖出内寝。 “大人,薛大人!”卢瑛追来劝道,“您莫与他计较,且容我带会去教导,不看僧面看佛面,且看在他兄长侍奉陛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薛壑揪他衣领紧扼脖颈,待拎到殿外阶陛,人已经面紫眼瞪,张口不能发声。他甫一松手,齐夏得喘一口气正欲谩骂,却没能吐出话,被薛壑劈手在脖颈,只一个手刀委顿在地,昏了过去。 “回去和他说,凡有第二回要我动手,他就不会醒来了。” * 江瞻云醒在半个时辰后,见内寝除了薛壑坐在她床榻,闻鹤堂诸人都已不在,当下也回神了七八。 她搓着火辣辣疼痛的指腹,忍过身上黏腻,垂着眼睑道,“朕要沐浴。” 薛壑道,“臣去让她们备水。” 江瞻云叫住他,“让桑桑领人侍奉我就成,你不要进来。” 薛壑站在门边,背对着她,闻话也不应声,只出去唤人。 江瞻云沐浴出来,见他正在整理床榻。 “你好些没?”他转身端了药给她,“ 已经不烫了。” 江瞻云坐回榻上,把药喝完,“到晚上,就过了头两日,一般不会疼了。” 瞻云 第72节 薛壑嗯了声,“那你睡吧。” 江瞻云闭上眼,半晌又睁开眼,不偏不倚同男人眸光撞上,“你——” “臣什么?陛下是又要让臣走吗?那你让文恬来寻臣作甚?你把这令牌给臣作甚?”那块令牌被他拍在榻沿。 江瞻云躺在榻上,被唬了好几跳,奈何周身乏力,懒得和他计较,合眼不看他。片刻又睁开了眼,四目相对,“你——” “臣在这里,陛下无法安睡是吧?” “你把它收好。”江瞻云尚且神思清明,摸到手边的令牌递给他,“否则‘监守自盗’,小心被同僚口诛笔伐。” 薛壑愣了下,伸手接了,却没松开她的手,直到送入被褥,待人合眼睡去,才慢慢携着令牌一起退了出来。 她睡得平和,又刚沐浴完,玉软花柔,清骨肌香,除了确实瘦了些,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天色逐渐暗下来,薛壑也有了些睡意,迷糊闭上双眼,原是被她要水喝的声音唤醒的。 他起身到了盏茶给她,她喝得特别快,喝完又要了一盏。两盏用完,她咽了口口水,想开口说话但咬了咬唇瓣,什么也没说,翻身往里又睡下了。 薛壑看了眼铜漏,竟已经接近子时。 “您还疼吗?” 江瞻云摇头。 “那饿不饿?要不要传膳?” 江瞻云还是摇头。 “你用晚膳了吗,没有的话去用些吧。”良久,江瞻云开了口。 薛壑凑身过去,“那臣让桑桑进来陪您,臣一会就回来。” “不必,这两日够折腾她们的了。朕无碍,你去吧。” 薛壑出来用膳,以指封口,免了宫人行礼,坐在厅中用一碗汤饼,用到一半似想到些什么,疾步回来内寝。 “你在作甚?” “我……”江瞻云赤足站在地上,负手藏起一物,“我就是渴了,下来喝水。” 薛壑走近她,拽过她的手,见她手中拿了一个酒壶。 “我没有用,我只是想喝点酒。” 五石散需要靠酒吞服,因齐夏之前给她用五石散,殿中已经清理数遍,确定无药。这会她确实在饮酒,但饮酒也伤身,尤其是她这个时候。 薛壑夺下了酒壶,江瞻云翻涌的怒火燃起又退下,翻去榻上咬了一团被衾强迫自己睡下。 根本无法入睡,她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时才受不住疲乏闭上了眼睛睡着。 这样的日子,薛壑陪了三天,并不算太难捱。且廿八这日,她月事结束,胃口也好了些,甚至晚膳还过问了青州的军务。 近来庐江长公主坐镇中央官署,尚书台如常运转,一切安稳。 当日见她精神尚好,换了文恬守夜,薛壑去偏殿休息。内寝闹起动静是廿九平旦时分,江瞻云口干舌燥,向文恬索药。 文恬当下要去寻薛壑,被她唤住,只说自己错了,不要了,就和她聊聊天。 她说起自己呀呀学话,说起自己的母亲,说起她还是七公主她们一起在上林苑的岁月……说到最后,她搂着文恬的腰,面贴在她小腹,“姑姑,你最疼我了,阿母走后,我最亲的人就是你了……你舍得我这样难受吗?” 她仰着一张满头细汗的脸,目光迷离地看着她。 她的话带着蛊惑,声音糯糯似婴孩,文恬即便努力别过脸不看她神色,但依旧听得心碎又心发烫,只觉她讨要的不是甚五石散,不过一颗糖果,一匹天马,有甚不能满足她的! 当即点头要去向太医署取药,走出又顿下。 “你杵着作甚,去啊——”江瞻云撑不住耐心,吼出声来,如此惊动了本就没睡实的薛壑。 “姑姑出去,我陪她。” “你过来陪我。”江瞻云心底腾起一点清明,向他招手,“你过来,别、别让……” 薛壑上去抱她,却又被她推开,“我要姑姑!” “姑姑——”她下榻追去。 薛壑拦腰抱住她,将她按入榻褥里,“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你是大魏的君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就要这样放弃吗?” 江瞻云听不进他的话,在他怀中挣扎,直到失力散了意识。 太医令进来测她脉息,给她调配药膳养护根基。 她睡了一日,晚间薛壑给她喂药,她看见他手背齿印,“疼吗?” 薛壑摇头,“上过药了,三两日就好。” 然而,三两日好了手背的伤,旁处又添新伤。 三十晚间,她咬了他肩膀,从肩头拖咬到脖颈,双目通红,唇齿沾血,附他耳际说“这辈子最恨他”。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谁让你的来的,谁让你来的?你要弑君是不是?想造反是不是?” 她伸手扇了他一把掌,“滚出去!滚出去!” 癫狂躁郁,语无伦次,再无君主体面,也无贵女风仪。 见薛壑铁了心不给她五石散,竟一头往墙上撞去,薛壑快她一步,容她撞在自己胸膛。 她情急中力重,将他撞得气血翻涌,满口血腥味。人从他身上滑下,他尚能伸出一只手抱住她。 她躺了一昼夜。 八月初二,药隐再度发作,存三分清醒,满目盈泪,低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让他绑住自己。 薛壑揉过她后脑,沉默着撕碎了布帛,恐旁人绑的太松,也不假以人手,自己将她手足绑住了。 室内冰鉴寒雾缭绕,他绑了一个毫无挣扎、极尽配合的人,原是极轻松的事,但绑完后背衣衫全湿了。 她在榻上挣扎,唇瓣咬出了血,长发全部黏在耳鬓面颊,眼泪一颗颗落下来,手足慢慢现出红痕。 身子发颤,每颤一下,青丝覆住一点面庞,唇角的血珠多一颗。他上榻抚她背脊,她往他胸膛缩去,不知怎么开了口,“是不是很难看?……你不许看,不许记住。” 是很难看,如鬼如兽,失去人样,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们的眼泪流在一起,一起阖目睡去。 …… 薛壑尚且记得时辰,他本就是一日日数着日子。 谢均派人递来尚书台的折子,说不知为何外头传出流言,天子使用五石散,人事不知,薛氏因迟迟不得皇夫位,强控椒房殿,意图不轨时,正好是八月初十。江瞻云已经八日不曾产生药瘾,且距离她月事结束第一回想要用药,也已经过去十五日。 太医令本在道贺,道是陛下第一关过了,以后只需不再沾染、稍加压制,基本便无碍了。 尚书郎隔金屏回了这么一段政务。 数日来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的薛壑朦胧的眼神慢慢变得清晰,睁开首先看见一张女郎的脸。 她近来睡得有点多了,今日醒得早些,听完外头的回话,目光慢慢落回来,落在男人身上。 “外头说,因为朕迟迟不给你皇夫位,所以你要杀了朕。” 尚是同床共枕间,相比这段时日里,江瞻云或谩骂,或哀求,或哭泣,薛壑格外沉默,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会也静默着,只伸手拂开她面上长发,指腹抚过她失了光泽的面庞,“臣侍疾多日,想求个恩典。” “你说。”有些习惯在慢慢养成,譬如他抚她脸、摸她后脑,她便顺势往他怀中缩去,与他贴得更紧。 他用下颌蹭她额头,“我不知你为何要留着温颐,但请你快一点用完他。” “作甚?” “我要杀了他。” 江瞻云从他怀中退出身来,往上挪了挪,将他搂在自己怀中,温言道,“今日是朕的好日子,别说杀啊,死啊的,你求个旁的,朕都允你。” 薛壑在她安抚下,慢慢敛尽了杀意,开口带了点温度,“当年臣及冠,先帝说‘壑’字引申为“沟”,沟中盈水便是护城之河。护皇城之河,当为‘御河’。臣自觉这么多年,没有辜负先帝期盼,尽力护着皇城,但却从未听陛下喊过一声。 他蹭在她胸膛,“陛下,臣能听你喊一声吗?” “就这?你要不要再想想旁的?” “那私下无人处——”薛壑爬起身来,眉眼亮了亮,“您喊臣字,也许臣唤您乳名。” 江瞻云目光从金屏外尚书郎的影子上滑过,叹道,“薛御河,你就是个笨蛋。” -----------------------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56章 江瞻云嗔完薛壑, 翻身朝里睡去。 薛壑望着她背影,凑上去喊“七七”。“玉霄神”缥缈又圣洁,该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唤, 这等家常时光, “七七”更富人间烟火。薛壑唤了她两声, 江瞻云面上露着笑, 开口让他闭嘴, 莫扰她睡觉。 薛壑便噤了声,耳畔回荡着片刻前“薛御河”三字。 她连名带姓喊他,也很好听。 “陛下——”文恬的声音传进来, “可是容尚书郎外殿守候? ” 按理外朝臣子入不了椒房殿,薛均此番入内,实乃关于薛氏图谋不轨的风声传得太甚。天子又迟迟不露面, 薛壑也半个多月不见踪影。北宫门前已经聚起的臣子一时半会虽不敢对薛氏如何,但流言就差将其生吞活剥。 而入了椒房殿,薛均也该在外宫门候着。这般入来内寝, 仅隔金屏回奏, 俨然一副为面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 粉骨碎身全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结果好不容易站到了金屏外, 然金屏距离御榻尚有两丈远,外头扬声能传进来, 内里交耳低语当真半点声响全无。 薛均等了半晌焉能不急。 文恬方有此一唤。 薛壑这会回神, 心下也有些着急, 伸手去推江瞻云。这事可大可小,大到对薛氏名声的诋毁,小到只要她露个面说句话,一切皆平。 “明日宣室殿论政, 今日我再歇一日。”江瞻云瓮声瓮气,确实疲乏未消,“十三郎也再躺会。” 她闭着眼转过身来,搂上他一条胳膊。 胳膊被人搂着自然生热,但这会薛壑耳朵也发烫。 瞻云 第73节 她喊了声“十三郎”。 薛壑看着陷在被褥中的面庞,听话躺了下去,心砰砰地跳,在他数次深呼吸中缓缓静下。 他慢慢也闭上眼。 忽又猛地睁开眼。 “七七!” “陛下!” ——得出去露个面。 但江瞻云睡熟了,没有回应他。 薛壑急出一身汗,从她手中抽出臂膀,披了件披风匆匆转来外殿。 “堂兄,陛下无事,明日銮驾入宣政殿论政,你且按此前往北宫门回复。” 已近午时,日头高悬,八月秋风携光带照拂荡在庭院中。薛壑久不见日头,被晃得眯眼避过。 薛均早已退在阶陛下,这会仰首蹙眉扫过他,“陛下既无事,何不出来一见,止了流言。你知外头传得多难听?” “陛身子才还好,这会歇下了。”薛壑适应了外头光线,看薛均为入椒房殿,一身除袍卸冠、脱靴去封、只剩得中衣的模样,心中多来歉疚,走下阶陛解了身上披风给他披上,“这厢委屈阿兄了!” 薛均是个宽厚性子,叹声道,“原也不怪你,陛下有恙,你来侍疾,正常不过的事。实乃不知何人何处起的谣言,传成这般。不然尚有庐江长公主坐镇中央官署,陛下不足一月未露面,原也不是大事。不过话说回来,陛下虽然染恙,但多来不是大症,还是不要这般长时段不露面的好。你是御史大夫,更该劝着些,不能……” 薛均话至此处似意识到什么,一时顿住口,目光上下打量眼前这个从来恪守规矩、端方持礼的堂弟,忍不住抬头看行至正空的太阳,视线重落他身。 竟是中衣挂身,束发不整。 陛下这会歇下,道理竟在这处! 薛均自不能再催,拂开他系带的手,拱手朝殿门处行了个礼,“臣告退。” 走出两步,到底还是回头悄声叮嘱,“且不说你还没被正式册封,即便立了皇夫位,你也得举止有度。真当‘君王不早朝’是甚佳话吗? ” “我……” 薛壑来不及解释也没法解释,只见得一个背影匆匆离去。抬头看朗朗白日,亦垂眸打量自己,当下返身更衣理妆。 江瞻云还在睡,他一人用过膳,传来太医令询问天子身体,闻得五石散已控、后续只需调养的好消息,不由松下一口气。 当下没有了睡意,他心思便又回到朝政上。 也不知堂兄领着那么一句话,能否平息流言? 北宫门外天子登基八月以来,第二次群臣跪请,按着薛均前头所言,依旧是右扶风、内史、左冯翊、还有部分五经博士,尚书台的尚书郎们此番倒是少了几位。 如同薛均所言,寻常天子个把月不露面,不至于闹成这般,怎么就把他侍疾编排成图谋不轨了? 这是针对的他还是她? 又是谁领的头? 这厢堵着,他都没法回府取官袍,明日宣室殿论政,总不能穿常服吧! …… 薛壑千头万绪一团麻,正叹息间,桑桑从殿外进来,“薛大人,北宫门外的群臣都散去了。” “当真吗?”薛壑惊喜道,“看来堂兄将他们劝住了。” 桑桑颔首,“不过不是薛均大人劝住的,我远远瞧着,起初他们都不领薛均大人的话。后来没过多久,温令君去了,他道陛下既然要求明日宣室殿论政,自然明日可见君颜。先是好言,后又威压。如此尚书郎最先跪安,尚书郎们一走,五经博士也随之离开了,之后右扶风他们见人走近半,也只得陆续离开。” “温令君?”薛壑有些意外。 他竟然会出来解围。 “他是朕的老师,又是五辅之首,这个时候不护着朕,什么时候护朕?”江瞻云从内寝出来,道是有些饿了,让桑桑去传膳,坐来临窗的榻上,对薛壑道,“朕无碍了,北宫门也可以走了,你先回府吧。” 屋中的冰鉴还未闭合,寒雾如团弥漫开来。 薛壑本从宫人手中接了件袍子欲给她披上,闻话滞了动作,脸色一下黑了。 江瞻云余光瞥过,别过头往窗外看去,努力忍住笑,回过头来,“等一会六局掌事过来,朕同司制说,你的官袍、常服、玉珏环佩多备一份放在椒房殿。” 薛壑嘴巴未动,手足动了,上来给她把衣衫披好。 她跽坐在榻,还未理妆,一头长发披散在背脊。他跪坐她身侧,将衣袍掖好,一只手穿过她后颈,握住绸缎一样的青丝从衣衫中理出来。靠近窗牖的一缕从他手中滑脱,他歪过头寻滑落的位置。 挨得太近,他的呼吸喷薄在她胸膛,能清晰听见她的心跳;她眸光垂落,视线里是他刚刚理好的规整的鬓角,半边冠玉一样的的面庞。 她低头附上他耳畔,两片肌肤贴在一起,灼热生烫,“过段时间,我要立一位侧君。” 他的动作顿下来,已经找到的那缕青丝重新脱了手。面庞挪过,没有了肌肤相亲,只有一点毛发若有若无地触碰,目光在游离,手在摸索,似若无其事地寻找,找到那缕长发。 “那你当我没说。”江瞻云有些生气,人往后仰过,彻底同他拉开一道距离。 “我当你没说,你就会不立吗?” “不会。” 薛壑重新寻到那缕青丝,将它放在了外袍上,坐直身子,觑她微愠面庞,忽就眉目舒展,笑开了,“陛下提早告诉臣,臣很高兴。” 江瞻云哼了声,也笑了,“你不问是谁吗?” “任他是谁,都不是你开朱雀门盛迎的夫婿。” 秋阳和煦,薛壑目光久落她身,几经变化,不曾挪移。 宣室殿中,这日尚书令温松也在。他在伪朝五年开始,便称病不入宫,只在每月月底上朝一次。明烨为表贤德,更是在每月十五的时候,领群臣前往尚书府论政。俨然将尚书府当作了丞相时期的百官朝会殿。 江瞻云上位后,对此一条,大加赞赏,遂延用至今。甚至连朝会都不需要温松前来,只添了每月初一和十五都去尚书府论政。无需温松出府,以徒尊师,丝毫没有半点为君的架子。 是故今日温松来宣室殿,江瞻云闻通报,急急出殿步下丹陛,不仅免他跪拜,还亲身相扶。 “老臣抱恙在身,不能给陛下分担分毫,累陛下清减至此。” “人吃五谷,莫说老师花甲年岁染恙,便是朕这年纪也难免生病不适,怎能说是老师的不是。再者昨日亏得老师,容朕多歇了一日,否则朕头都被他们闹大了。”江瞻云一路搀扶温松入内,在右手第一位坐下,目光扫过第二位上的薛壑,“还是老师镇得住他们,旁人到底不如您。” “一把老骨头,陛下谬赞了。” 薛壑这会才收回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昨日之前还是病榻上忍不住疼痛泣声连连的女郎,今日已是宣室殿定人生死的君主。 实乃这日两桩政务,令诸人胆寒。 一处是青州军况,左手的庐江长公主回禀,道是初八接到的最新讯息,大军入主青州城后,赵辉将军同高句丽第三次交手,两胜一负,根据暗子探营得来情报,高句丽正在酬兵。兵甲不足,当离撤军不远了。 此乃捷报。 只是捷报到底经打仗搏来,总有生死。 此战牺牲一位副将,温冲。 温松第五子。 此番随主将温颐出征的,有他的两位叔父,还有四位堂兄弟。如今,一位叔父殉国。 “老师,您节哀。” 温松颤着背脊,阖目颔首,“战场上,生死难料,吾儿为君分忧,为国献身,是他的荣光,亦是臣的荣光。” 他缓了缓,一双热泪腾起的眼睛逼回泪水,“臣今日来,一是确乃想听一听吾儿之事,虽当日城郊大营,臣已经同他们道过别,但总还是想头一个知道他们的消息。二来,是有一事上奏陛下。战事当头,闻上月里有商贾献资。臣不才,有几门生不在庙堂且在江湖,近日来府中提议,说也想献上一点绵薄之意。” 话毕,从袖中掏出一物奉上。 江瞻云接来看过,乃集资两千万钱。 “虽说杯水车薪,但朕也不能驳了他们好意,你代朕谢谢他们。”江瞻云温言道,“人死不能复生,老师不若先回府中歇息,温门还得仰仗您,朕也需要您,您可不能倒下。” “既然来了,老臣就伴着陛下。” 江瞻云笑笑,“第二桩事,是温颐的,他立功了。” 殿中朝臣都是参与朝会的一千六百石及以上官员,封珩、许蕤一行闻言,当即对眼欢颜。 然待闻具体事宜,莫说他们二人,就是薛壑也有些惊到了。 温颐立下的功劳,乃搜到了冀州、袞州、徐州三州州牧不臣之心的证据。当下已经由信使送来,而在他们在此论政之际,随军而去的三千卫已经严控三州州牧。 薛壑有些回过神来,看向江瞻云的眼神痴迷中带出几分敬仰。 原来去岁,她是故意不派中央军增援的,派徐州牧领幽、冀并两州提供粮草,其实不过是一场试探。 但凡徐州牧愿意分兵一万五前往,冀州愿意提供粮草,最近最富有的袞州愿意无令而及时增援,她都可以放过他们。但偏偏除了最远最穷的幽州筹出了万石粮草,其他三州都无动于衷,百般借口不调兵、不筹粮,这便触碰了她的底线,验证了她的猜疑。 她的猜疑从何而来,乃去岁鲁鸣的孝母文。 鲁鸣身在幽州,孝母文却能通过东北道诸州,几乎传到长安,这些州城的州牧忠魏之心便值得怀疑。 而确实,没有比温颐去办这件事更合适的人了,因为鲁鸣是温松的门生,很显然这手笔也是出自温门之手。 所以,温颐不是去找证据的,是去骗证据的。 边地州牧只当女君上位之初,忙于应付长安中央各派政权,无暇顾忌他们;而长安权贵则当她疲于备战边地战事,腾不出手管理朝中庶务,轻视至此。 却未曾料到,年轻的女君在还没登基时,就开始布局,如今逐渐收网。 宣室殿中,数十位朝臣一时面面相觑,静了声响。后大司农汇报了钱谷之事,再有温松推选了数位可任州牧的人选,这日论政结束。 “无事且散了,庐江和御史大夫留一留。” 群臣三三两两退去,江瞻云还是亲身去扶温松,劝他节哀,送他一路至阶陛下,又让黄门相送。 极尽恩典。 “去,把梨羹喝了。”江瞻云回来殿中,指了指屏风后的大案,“太医署说你用上瘾了!” 庐江尚在,薛壑低着头,面红耳赤。 “薛大人不用,可否让给孤?” “臣……”薛壑吐了一个字,转身去了隔壁。 果肉甜糯,汁水清甜,他坐下慢慢用着。 目光所及,是日光下,投在屏风上她的影子。 一屏之隔,话语很清楚传来。 庐江道,“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江瞻云道,“通知楚烈,除了温颐,其他温氏子弟都殉国吧。” ----------------------- 瞻云 第74节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吧~ 第57章 转眼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 天子设宴昭阳殿,除了惯例的一千六百石及其以上官员赴宴,此番还宴请了百石以上参与青州之战的将领家眷, 以示天恩浩荡。人数之多, 直开了北宫门, 一路将席宴铺到了北阙甲第的府宅中。 宴请百石以上将领家眷, 乃是十一这日宣室殿散会后, 江瞻云临时起意。庐江鲜少管这类事,自然随她。然在隔壁饮汤的薛壑闻言,当下提出异议。 理由有二, 一乃战事当前,节俭为上;二乃距离中秋仅剩四日,多出来参宴的人需要清查、席宴需要增加, 万一有所疏漏,恐对君上不利。 江瞻云目光扫过案上温松所奉之物,笑道, “不是送来了一批现成的银子?再者, 省这三瓜两枣能作甚, 还是想想如何开源。至于查人备膳, 多添人手便是!” 话落,不纳他谏。 薛壑自然还要谏, 但迎上一张还没养回血色的脸, 一身曲裾长袍穿得空荡萧索, 一时没了话语,只剩叹气。 诏令当日发,午后少府卿统计参宴人数。 这日晚间,首轮参与查验的执金吾接令自然承禀因时间仓促, 手下人数不够用。天子调派了三千卫前往襄助,十二完成查验。 十三参宴之人入北阙甲第,南北营进行二轮查验,仍为三千卫添人帮忙。 十四入宴前一日,五校尉领人进行第三次查验;为翌日入宫还需查最后一轮,念其辛苦,三千卫多来了两个卫队。 不想,五校尉之首的薛墨拒绝了。 薛墨道,“前两日天,执金吾和南北营盘查之际,我们都已经派人去了解大致情况,亦借调了人手过来,当下人手已足,不必再劳烦叶首领。” 叶肃有些诧异,“你们自己借调了人手?” 薛墨笑道,“三千卫乃分批帮忙,叶大人这会领的可也是头一回参与此次清查任务的?” “是的。”叶肃道,“三千卫拱卫禁中,鲜少离开帝身,所以我们乃分批出来。前两轮不是吾等。” “这便是了。”薛墨指了指身后的卫队,“我们从执金吾和南北营借调的人手,原都是有经验的,如此大人也可安心回去保护陛下,岂不两全?” 叶肃眺望列队在薛墨身后的人手,一时有些迟疑,薛墨说得颇有几分道理,但他们乃天子令下、长公主调派而来,如此回去怕是不妥。遂当即让人回命庐江长公主,长公主很快传令过来: 薛校尉安排得当,三千卫回护帝侧,退回禁中。 三千卫离开后,排查开始。 薛垚凑近薛墨身边悄声道,“七哥,咱们这样擅自借调人手,我还以为陛下会不高兴呢。不想长公主处这样好说话,还是您安排得妥当。” “这又不是战时戒备的指令,查个人的事,诸营借调人手,本就只需直属长官点头便可。”薛墨看着不远处正在清查人手的薛沐、薛清、薛浩等他借调来的几个分首领,叹道,“也不知十三郎怎么想的,族中子弟多才俊,如今就一个薛沐靠着自个本事稍稍出头了。但薛清他们也不差,经年在执金吾座下领着三四百石的职位打转,人都求到他面前了,他还让他们静心待在任上,说什么升迁贬谪自有上峰安排。这等上峰安排还不如在陛下面前露个脸来的快呢!” 薛垚颔首又皱眉,“但今日这事,算不上大事,陛下也未必会过问。就算明日开宴前还是让他们执行任务,怕也进不了陛下眼睛。” “傻子!”薛墨笑道,“真要论起,能有几人入得禁中,得天子青眼。机会一半靠抢,一半靠造。今日他们领了这差事,来日便有说头。既然兄弟们都到了长安,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益州虽是故土,但哪有长安富贵繁华,也该轮到我们薛氏大展宏图了。” “七哥说得有理。” 兄弟二人低声密语,日落之前,已将这处事宜处理完毕,比原定的时间还早了一个时辰,如此汇成卷宗上奏。 江瞻云这日尚在宣室殿,接来阅过,目及‘薛清’‘薛浩’等名字,想起二月夜中执勤的薛沐,不禁笑道,“薛氏子弟中水字辈人才果然不少。” 庐江没有接这话,只道,“明日最后一轮,三千卫还去吗?” 江瞻云将折子丢给她,“薛墨把他这几个族中晚辈,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那便还让他们去吧,三千卫乐得清闲。”说话间,甩袖坐去了屏风后的大案前。 殿中没有旁人,庐江也没急着走,过来倒了盏茶给她,唤“七七”。 江瞻云单手撑头,眼珠转了半圈,目光垂落茶汤中,“谢姑母。” “人心是经不起试的。”庐江合了手中卷宗,叹道,“你何必闹这一出,徒增烦恼。” “我没有试探他们。”江瞻云挑眉,“再者,真要试探也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庐江闻这话,顿了半晌,转过神来,惊道,“你……你难不成是在给他们机会?我就寻思再怎么时间紧迫,尚有南北营的兵甲供你所用,再不济城郊四路大营有的是人手,怎么就需要三千卫跑去帮忙、干清查人手的活!” 江瞻云笑笑,没有说话。 “不对,确切的说,你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庐江同她隔案对坐,眼底酿起一点难得的温情,“你、这样喜欢他?” “姑母别说了。”江瞻云坐直了身子,将茶水饮下,“如今也无甚不好,本来那日做此决定,心中还觉得有些劳师动众。如今换个角度想也没什么,本就不该这般热血冲动的,父皇说的对,为君者最忌冲动。” 如此,十五这日晌午依旧由前一日的几位清查人数,因有了经验,提前两个时辰完成全部事宜。 黄门领口谕,赞薛墨“行事利落,调度有方”,赐百金;同时加升薛沐、薛清、薛浩等六人官升一阶。 这道口谕乃在开宴前传出,彼时薛壑正在御史台翻阅袞、冀、徐三州刺史六月上呈的半年公务总汇,如今这三地州牧即将被更换,涉及人手调动,刺史作为御史台下放在各州的监察御史,所呈的卷宗就显得尤为重要。 自十一那天在宣室殿听到了江瞻云对三地州牧的举措,这些天他大半心思都在这处,接下来东北道五州州牧换其三,定又是一场不少的风波。 州城不比长安,天高皇帝远,大事可定,然小事无数,庞杂而繁琐,是故挑选州牧定要慎之又慎! 剩一点心思,便是在这几日赴宴人手的清查上。 昨日北宫门值卫署的事他听了一耳朵,但闻后来庐江传令带走了三千卫,当下不曾多想。三千卫确实不该离开禁中,原该寸步不离帝侧。今朝这会又从申屠泓口中听来口谕之事,当下笑了笑,也不曾多言。天子安全至上,他们办好差便好,遂继续将卷宗最后一点看完。 “以前阿翁还在世,我只从他口中听过,薛家军用兵如神,来去如风。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但闻益州几代统帅都是干脆利落的性子,总能抓得战机。我原本以为你们于兵事擅长,今朝看来这朝中政务也颇有军风!” “谬赞了。”薛壑看了眼滴漏,距离开宴还有一个时辰。 御史台设在中央官署,乃在未央宫内。江瞻云让六局给备的衣衫数日间来不及备全,这厢他得回府中更换常服,当下合了卷宗,同申屠泓同道而行。 漫步宫道上,秋风拂面,他慢慢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申屠泓见他忽现的肃正,眉宇隐隐皱起,“出什么事了?” 薛壑摇首,往椒房殿的方向眺望了片刻。 “你这是又得罪陛下啦?还是哪里又疏忽了?”申屠打趣道,“阖朝都知道你在椒房殿侍疾了近二十日。” 薛壑一时未答。 申屠泓环视四下,近身低语,“说句大不敬的,陛下若当真需要闭宫被侍疾这般长的时日,那非大症不可。可这如今一出来,瞧在宣室殿那势头,可不是重病初愈的模样,俨然是凤凰沐霞,牡丹饮露,疲色是有,但整个意气风发!” “你这是好事将近,到底怎么了?” “无事!”薛壑收回目光,缓缓垂下眼睑,往北宫门走去。 …… 殿中开宴,酒过三巡,薛壑坐在内殿左首位,避过江瞻云投过来的眼神。数次之后,索性低眉垂目,半点不再掀起眼皮,只默声饮酒。 饮得不多,三四盏,宫人忽就不再奉酒。他催了一声,不得回应,抬首望去竟是桑桑持着酒盏。 “陛下说,这酒珍贵,乃供公卿所用,不是给牛饮的。” 薛壑没忍住笑了一下,抬眸看座上人,江瞻云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这晚君臣都心不在焉。 许蕤一行,尤其是右扶风、左冯翊等数人,自宣室殿论政后,都对天子雷霆手段有所发憷。温颐又不在京中,他们当下没有主心骨,各自心中怯怯,都想往尚书府一聚看看来日打算。然前几日北阙甲第都在清查人数,往来太过扎眼,便都盼着这日中秋佳宴,想给温松贺节致哀。 是故在天子借不胜酒力为由提前摆驾离开,由庐江长公主掌宴后,随着御史大夫的请辞,诸卿接连告退。 未几,长公主便提前散宴了。 “还在因朕临时起意生气呢?”北宫门前,江瞻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了薛壑一跳。 “陛下怎在此地,不是回椒房殿了吗?” “那薛大人怎在此地,不是说今晚去椒房殿吗?” 江瞻云负手在身后,走近薛壑。本就不到十步之距,她足下不停,就要贴身碰面。薛壑环顾四下,不是守卫宫人,便是往来巡逻的禁军,只得一步步往后退。 朗月昭昭,月色温柔,人却凌厉不见柔情,眼底月华清寒,步步逼近,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在青年退无可退,就要落入沧池中时,她方抬手扯过他衣袖,往一侧宫道上带去。却又很快扔开他,依旧抵面而行。 宫人禁军虽都识得二人,见之匆匆垂首避目,不敢直视。但毕竟在室外旷地,众目睽睽之下,薛壑不好抱她也不好拦她,只得一退再退。 如此往后一眼,看见即将到“坐寐门”,过了此门便只剩一条路,路尽头便是椒房殿。当下心一横,往门口退去。却不料又被她扯了一把袖角,拉偏了位置。 “陛下!” “七七——” “我没有生气。” 背贴宫墙,江瞻云欺身上来,微微仰了头,“没有生气,你跑甚?要不是我在北宫门候着你,这会你都到府邸了吧?” “我,只是有些汗颜,觉得无颜面君。”薛壑垂下了眼睑。 江瞻云眼角有了些笑意,“何故汗颜?” “我知道你为何要多请人参宴了,但我是今日午后才想明白的,我没有处理好。” “你说具体些。”江瞻云负在身后的手松开,垂在两侧,夜风吹来,满袖盈香。 薛壑抬眸,对上她盛满月色,酿出温柔的双眼,没有细说,只低下头,伸手拢好她被风吹过略微蓬起的鬓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的。” “本来我是有一点遗憾的,但现在我很高兴。”江瞻云附耳道,“姑母都是我提醒后才想明白的,算你……聪明!” 她退开身,“转过去。” 薛壑蹙了下眉。 “昭阳殿到这好长的一段路,入内还有一段路呢,我走……” 薛壑将她背了起来。 进入坐寐门,走了一段,忽就顿住了脚步,一个湿润的吻落在他面庞,灼烫蔓延至心脏,到四肢百骸。 “奖励你的。”江瞻云两片唇瓣从他脸颊挪到脖颈,又落下一道樱红。 薛壑提了口气,走得快了些。 “椒房殿里,我让她们给你备了些书,你近来无事且多看看。” “什么书?”已入殿门,薛壑将人放下。 “你自己去看,我先去沐浴。” 薛壑让人添了灯,坐来内寝认真读阅。翻看竹简,并无字迹,只有一幅幅画作。乍看不解,他捧灯细看,人如入热汤被火燎,未几口干舌燥。但尤觉这些画总有些问题,并不自然。 “太医令说我需要调养一年半载,不好立时有孕。但是药三分毒,我不想让你喝药。”江瞻云已经沐浴出来,“所以你看这些就成了。” 薛壑撑着一张脸,推开书简,脸不红心不跳道,“这有甚好看的,臣都会。” 灯烛罩灭,帷幔落下。 瞻云 第75节 半晌传出女君恼怒又嫌弃的声响,“薛御河,朕要治你欺君之罪!” 第58章 昭阳殿散宴后, 许蕤一行扣响了尚书府的门,说是来此致哀。 府中传出话,天色已晚, 令君已经歇下, 不方便见客。然诸人见得后院灯火通明, 并不愿离开。 “僵在这边委实不好看, 且这处离北宫门尚近。”封珩环顾四下, 叹了口气,正欲先走。 许蕤略一沉吟,拦下他, 邀诸人回了自己府上。 本来这等宫宴散后,官员归家小聚是常有的事。诸人入光禄勋府便也没有遮掩躲避,乃大方进入。 所论无非是温颐此行的举措, 谁也不曾想到他领军是假,搜证才是真。诸人一边感慨天子手段凌厉,一边又恐步三州州牧后尘。 “这三州暂且不论, 青州乃武安侯故地, 杨羽在此经营多面, 其州牧吴岭乃他故交。去岁腊月杨羽阖族被抄, 吴岭因尚在抗击高句丽,是故天子不曾动他。然他并不清白, 估计此战结束, 他亦难保。”封珩摇首道, “我们太小看陛下了,我还是那句话,不若把东西交出去吧。” 虽然战局已有转机,但只要战事一日不停, 每日银子便是流水一样地泼出去,耗的是国力,损的是百姓米粮。 封珩久做收税类事,喝过混着泥沙的粥,熬过没有灯盏借着月光写奏章的夜。 “现在交出去,不是不打自招吗?”左冯翊钟毓摇首,“左右陛下没有证据,一旦交出去便是任她宰割。” “我问过堂兄的意思,他也说不能交。”孙篷任右扶风,上位不久,“现在陛下手里缺的便是银子,没有银子还能让她费些神思,莫盯着吾等。这一旦把银钱都给她添足了,我等还有活路吗?而且今岁我堂兄被从廷尉寺牢中赎刑换出,她都未再追究。我们以后且多效力便是,委实不必闻一点风吹草动便自乱阵脚。 ” “三州州牧被查,眼看就看押回京中受审,这是一点风吹草动?”封珩反问。 “三州州牧被查,证据确凿,这确实是不是小事,来日换上治州的官员怕都是陛下自己的人了。”许蕤接过话来,“当然我们也不必悲观,此三州州牧之所以如此快速又轻易的落马,是因为太常突袭,算计了他们。但是太常敢算计吾等吗?” 许蕤话落,扫过封珩。 封珩知他所指,当年皇太女遇刺,江氏宗亲血脉断绝,未央宫内逼宫之际,温颐带着温令君所代写之传位诏书从帝王寝殿出来,同时还带出来了一式四份的血印书。 上头记载当日事乃温、许、封、还有已经被正法的杨氏四门所为,各自留名落印。 “不过,我确有一事想请教大司农。”许蕤望向封珩,眼中带着两分审视,“大司农如此积极想要吾等交出银钱,不知您是否已经交出了?上月廷尉府前——” 这话一出,屋中数人都回过神来,目光齐聚封珩身上。 “你叛了吾等?” “是陛下让你来套话的?” “边地是温颐,京中是你?” “来人!” “来人——” …… 诸公七嘴八舌,惊怒交加,唯封珩坐得四平八稳,面色从容,只低低一声冷笑。却是这一声不屑的笑意,让屋中静了下来。 “我若已经交出,今日就不会再与诸位同聚。实乃昔日在宣室殿见温令君向陛下捐资,方有此意。说是他的学生所捐,你们信吗?”封珩笑道,“事后陛下将这部分银钱交我处入国库了。我看了数目,两千万钱。自然,在诸位眼中不算多。但有没有可能是令君在暗示吾等?” “令君,暗示?”诸人面面相觑,相比大司农,温令君自然更夺人眼球,所行所言更受他们关注,当下注意力便聚去了他身上。 “这不至于,大司农多想了。”许蕤当下否定,“他能暗示我们什么?若这当真是他的暗示,我们中凡有人不愿,他岂不是陷自己于被动之境。应当就是他学生所为。” “但愿我多想。”封珩垂眸饮茶。 “要我说,一切还是静待太常回来再论。”钟毓意气不减,“我看出来了,此番太常定会无伤无灾地回来,出征挂的他之名,回来之时定然功绩加身。如此年轻,才主持完新政,又领兵出征,可谓文韬武略、出将入相。虽然温氏如今没有兵权,但陛下愿意捧他,假以时日,越过御史大夫也不是问题。” “可是,这不太对吧——”孙篷才任右扶风不久,之前未曾入朝侍君过,这会不免疑惑道,“虽说御史大夫尚未被立为皇夫,但近来执令频繁出入椒房殿。便是今日都宿在了那处,这俨然盛宠,温太常怕是越不过去。” 诸人闻话都笑了笑,许蕤道,“你不知咱们这位陛下的秉性,她原是先帝一手带起来的,帝王制衡的本领,承了先帝十足十。她登基之初,明摆着是借薛氏之力上位,若彼时就立其为皇夫,薛氏无论于后廷还是前朝都将烈火烹油,一枝独秀。所以她一直冷着御史大夫,后廷开闻鹤堂而不立皇夫,前朝捧太常让他执文执武。然此番太常离京远征,她若再冷遇御使大夫,一来不好向益州交代,毕竟先人的盟约压着;二来她也不能让温氏太气盛,毕竟放权容易收权难,所以重新恩宠御史大夫,一边安抚益州,一边警告温门不要得意忘形。” 孙篷顿悟,转而忽起一念,“我们与其这样被动,不若主动出击!” “你何意?”钟毓道。 “我是想与其担忧陛下是否成日盯着我们,算计我们,我们不若给她散一散神思。先前没有许大人一番指点,我冷眼瞧着只当陛下和御史大夫郎情妾意,一对璧人。话说回来,就是这世间夫妻即便情真意切,也难抵流言。” “陛下自少年起就是多情之人,流言伤不到她,最多也就伤一伤御史大夫。”钟毓摇头道。 “伤他足矣。”许蕤却笑了,“他凑在陛下身边,陛下便是如虎添翼。” …… 月上中天,诸人散去。 许蕤送客归来,看见儿子许嘉站在书房门口等他。 自他三月从穆氏陵园归来,追问为何自己不能与穆桑在一起,许蕤推拒不答,只说人家女郎不愿,且去问当事者,与他无关。 端阳日,许嘉同他道,“阿拂同意了,说会请陛下做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也不能强行赐婚。”许蕤脱口而出。 当下,父子二人都静默了。 “阿翁果然不同意。我们两家是世交,她父兄身死,她为一介孤女,莫说没有婚约在前,我们也该照拂。可为何你会反对?”许嘉看了父亲半晌,忽笑道,“她没有同意,我根本见不到她。阿翁,我骗你的。” “混账!”许蕤恼羞成怒,扇了他一把掌,“你这点心思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敢套我的话。” 一把掌,让父子数月来都不曾说话。 这晚,乃趁着中秋佳节,许嘉主动寻他。 然许蕤并没有心思与他说甚,只从他身侧过。 “阿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许嘉拦下他。 “你要做的,就是听为父的话。成婚生子,仕途前程,为父都会给你安排好。来日岁月一片坦途,何苦非要一个已经不要你的人。” “阿翁——”再唤已无人应话。 许嘉立在庭中,圆月清辉照不到他,团圆与他无关,相思也无用 * 这晚,散宴之后小聚的,原不止这一处。 五经博士之首的郝斐和青州名士代表曹渭,亦都聚集在尚书丞温冶府中。 郝斐乃为新政而来。 当下温颐领兵出征,三月新政考举的扫尾事宜原本自当由太常少卿接手,但太常处没有少卿,天子派了常乐天协理。按理说常乐天入抱素楼也不是头一回,五经博士不该有意见。但如今考举已出成绩,三十九位学子的官位由五经博士第一轮拟选后上呈天子,天子却交由常乐天进行一轮删选。 常乐天落笔无情,只管按照他们考举的成绩进行调准,有部分学子甚至还被传入抱素楼面答提问,当下便露了怯,如此被更换其他官职。 郝斐此来两处担忧:一是恐这般下去,凡能上位的官员都成了天子门生;二是恐常乐天上位。 温冶道,“你的意思是,可能会导致新政脱离我温门之手,直接被天子管辖?” 郝斐颔首,叹道,“太常此番远征,立军功自然是好,但这新政……” 后头的话没有说,但温冶领会到了。 ——得不偿失。 论领兵作战,中央军有赵辉坐镇,边关军有益州薛家军统领。就算温颐打赢这这场仗,温门立了军功,与前两者相比,也是望尘莫及。 天子这个时候将他调走,彼时都觉是看重他,如今看来……温冶不敢再深入去想,十一那日宣室殿论政,他也在。回去后经父亲点拨,领悟了天子手段。若还有夺新政这一手,那御座之上的女郎心机实在深得可怕。 “我们温门执掌新政近百年,不至于因一次脱手便再握不住。”温冶缓了缓,理正思绪,看了眼郝斐,“至于常乐天是否上位,从小了论,使你们竞争少卿位更加激烈;从大了论,是陛下开启女官制的标记。这两处你们安心便是,我温门都不会轻易让陛下启动的。太常不在,我父亲还在呢。” “可是我看令君仿若不怎么理事,这厢太常前往也不曾阻拦,放他去了也没有后续安排。按理,他该亲自管理新政后续事宜的,这样便稳妥了。” 郝斐的话原说得在理,温冶心中默认,也曾委婉地同温松说过,不论是陛下还是温颐都尚且年轻,他作为辅臣之首多少应该过问一些,不可一下全放开了。 但温松回他,“为父对他们都很放心,尤其是陛下,让人安心得很。” “父亲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温冶含糊道,“但你们且安心,若有大事,父亲定会出面,不会置之不理。 ” “有你这话,我们自然安心。” 剩得曹渭,自然是闻三州州牧之事,知晓青州州牧及其下属官员多来不保。此来亦算是为新政而来。原是座下弟子在这次考举上榜的名单中,想要安排入青州为官。 虽说绝大多数人想要留京任职,鲤鱼跃龙门。但青州当下官员即将被贬,青州很快将成为一片重新被开垦的园地,又是他们的故土,如此新上任的官员无论从威望、民心还是看不见的利益而言,都要比在长安这个权贵如云的地方适宜许多。 本来他无需走这一趟,同温颐打声招呼便可,但闻如今常乐天过手,方来见温冶。毕竟即便常乐天删选后,尚书台还要在审核一番,温冶为尚书丞多少有一些权利。 “你先将名字给我。” “陆岸,盛珉。” 温冶记下名字,“若是修毓在,乃十拿九稳,如今我只能应你七成。” 曹渭拱手道谢。 …… 天上月圆,人盼团圆。 朝中盼着战事快歇,留守的家眷盼着征人快归,各怀心思的官员盼着太常快回京。 九月中旬,中央官署接到消息,青州战局一片好转,高句丽粮草被烧,已有退兵之势。 与捷报同来的,是温门子弟的死讯。 据卷宗所奏,此番高句丽粮草被烧,原是温准父子二人前往所为,其余在同一帐下的三个侄子作为接应。 原本成功烧毁对方粮草,乃大功一件。不想回来路上同高句丽小股部队相遇,父子二人被冲散。侄子三人领兵搭救,其中两人为冷箭所害。剩一人救回温准父子,却都染疟疾而亡。 信使呈来战况的第九日,九月廿三,温氏子弟五具尸身被急行军送回皇城。 短短两个月,温松在城郊官道,两次接迎子孙棺椁。 出殡当日,天子銮驾入府致哀,后又亲送棺椁入城郊武陵源,陪伴大魏历代君主。 深秋天寒,回来路上,江瞻云一路扶温松下山,后又同入銮驾中,一起归来皇城。 时人所见,道温氏满门忠烈,世之榜样;天子以徒侍师,明仁有德。 第59章 温松有五子一女, 承华年间,独女和长子已经故去,如今又痛失二子, 就剩下第三子温冶和第六子温净。 瞻云 第76节 温冶任尚书左丞十余年, 政绩平平, 官位已然到头。 温净是老幺, 自小备受宠爱, 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且好男风。 当今天子还是储君时,一日私服打马从朱雀长街过。温六郎于酒肆二楼惊鸿一瞥, 回想长安权贵纵是皇亲宗室,他也识得八|九,就不记得有这么一号英姿潇举又面带女气的少年郎, 当下拦马邀人饮酒。 奈何运气不好,少年郎在外不入现设之地,不食赠予之物, 不结自荐之人, 当下拒绝。纨绔邀之三次不得, 开始出言不逊, 手足不恭,后被三千卫首领楚烈打断一条腿。回去府中又被温松送去庄子上关了两年, 之后稍有收敛, 但终是秉性难改, 依旧成日眠花卧柳、不着边际。 温松孙辈有十四人,六个孙女均已外嫁,剩得孙子八人,今战死一半, 留家者或是从文者,或庸碌无为者,如此阖族的希望都落在了温颐身上。 虽他本也被温松当作家主培养,但没有一刻如当下这般,真正感受到重负在肩,责任在身。 十月初五,青州城大捷,战事就剩扫尾事宜,从皇城来的天子使者,传召封赏。旨意说得很简单,待他回京,便册封他为侧君。 这道旨意于旁人眼中,许算不上殊荣。毕竟一旦入了天子后廷,便再不能领兵征战。虽依旧可任太常位,但同“出将入相”相比,实在相差太多。 然温颐并不在意,去她身旁原是自己多年夙愿,尤其使者还与他近身悄言,“陛下原话,这旨意本该待您入京时再传达,但恐您心忧族中悲讯,遂提早让你知晓,容你宽心。” 边关十月已是极寒,温颐心中却是暖流涌动,叔父弟兄六人尽数战死边关,说不难过是假的,他甚至有一刻不知该如何面对祖父。如今接她旨意,顿觉有一隅安身,可避风浪,容他缓缓面见族中尊老。 她自该收走他带兵的权力,一来抚慰真正领兵作战的大将军赵辉,二来她若真的许他出将入相,他反而心生不安。 这么多年了,他多少识得她性子。 纵然当年事在她心中是他祖父所为,但他到底姓温,她做不出以德报怨的事,还将这么大的兵权放在温门手中。 是故这会她的册封刚刚好,全了他个人愿望,又平了他心中对当年刺杀事件的忧虑。 西望长安。 来日长安。 这样难的路终于走过去,侧君到皇夫的距离也未必多遥远。 温颐站在秋日苍空下,缓缓呼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身心得到久违的放松。 天高云淡,鹰击长空,征人归心似箭,恨不似禽鸟生翅,可以飞去她的身边,落在未央宫的朱瓦飞檐上。 * 从渭水上生起的秋风,伴随着禽鸣之声,回荡在宫阙之上。近来的未央宫内,最忙的是六局掌事和少府卿。 先是六局掌事中的司膳和司制,在八月中旬接了椒房殿大长秋文恬传来的旨意,让司膳处多备益州特色膳食,司制处常备御史大夫衣衫靴冠等一应日常穿戴所需。 掌事们个个久浸深宫,纵是没有上头吩咐,也打算悄声预备了。当下旨意下达,自然愈发谨慎对待。 那是中秋之后的一段时日,掌事们轮番出入御史府度量御史大夫各项尺寸,询问喜好忌讳,甚至连着有三日直接将红缨姑姑请回了六局处,将有关御史大夫的一切事宜都详细记录。毕竟按照这个趋势,立皇夫也是朝夕之间的事。 薛壑面上不显,恍有错觉,回到了承华三十三年,待入东宫为驸马的日子。但这会明显比当年好心境欢愉许多。 他们之间,历过生死、见过彼此狼狈模样,有了更多的欢喜忧愁,岁月沉淀。 红缨被接入宫中的第一日,他在椒房殿中听闻后,并无太大反应,只道,“陛下身边的人,做事果然高效,其实原也不急的。” 江瞻云道,“朕也觉得缓缓来便是。” 第二日,不知他夜中想了甚,晨起同江瞻云请辞,“已经连着五六日不曾回府中,且回去看看。” 江瞻云没有意见。 当日薛壑散职回府,在府门前眺望许久,结果宫门下钥了也不见红缨的影子。 府中侍从回话,“昨日姑姑便不曾回来。” 薛壑拍了记脑袋,掌事们接她过去就是为了方便,若当日往返,还不如她们来府中,遂问道,“可说何时回来?” 侍从回道,“三日吧。” 第三日,薛壑下值后没有急着回府,候在北宫门,待红缨出来,急急迎她上车。 红缨大惊不敢受,入车厢忙问,“公子可有要事寻老奴,是想穿新式纹络的靴子,还是想用黄牛肉粥? ” 薛壑摇首,垂眸憋了半晌道,“姑姑,她们都问了你哪些事?” 秋风掀起车帘,一抹夕阳落在他面颊,照出红扑扑一张脸,“一点衣衫尺寸的事,当年都有卷宗存档,何必再问!” 他的耳根泛出血色,看不清的面旁因话声让人想起一分少年气,“姑姑,你说话呀!” 红缨看了他片刻,也没细说,只笑道,“老奴这三日的话哪能一下都说尽了,掌事们这会也愁,怎就莫名多出许多活计!后来我们想出一法子,这入冬后的衣衫就不必做了,直接把府中的挪过去便是,先做明岁开春的一应物件。不过啊,来年开春说不定也不用上了……” 红缨话至此处,接了少主送来的茶,慢慢饮了,饮完也不说话。 薛壑垂覆的浓睫掀掀落落好几回,终于抬眸看她,用眼睛问,“怎么不说了?” 红缨笑意填在眼角皱纹里,目光慈和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来年、还要两处跑作甚?” 有那样一段时日,未央宫内外都在传女君即将立皇夫的事,薛壑出入未央宫,入耳皆是类似话语。 甚至少府卿处翻出了当年靖明女帝立晟华皇夫的例子,开始循着规制参照预备,一应衣冠、器物罗列出来。虽天子没有明文诏书下发,但少府卿原是九卿之中最能接近天子的臣属,他们这般做,女君自然知晓。没有阻止,权当默认。 声音渐熄,乃因九月中旬温门子弟战死的消息传回朝中。 虽然薛壑早已听到他们必死的命运,但到底是数条人命,策马持刀去,马革裹尸还,连他都难免觉得唏嘘。长安城中茶前饭后的谈资自然也往这处转。 转着转着,便开始转谈温门的另一桩事。 温令君之嫡孙,领兵在外的太常,即将被女君纳入后廷。 青州城中十月初五能接到旨意,长安城内自然更早传遍了。 “温门百年,培育学子无数,为国举才,功在社稷。如今又有子弟战死沙场,可谓满门忠烈。天子封了温令君为文成侯,想来是太常年轻,封侯太早,但也已经位极人臣,一时难再封赏,天子方才给封侧君位。” “如此,不就是要比肩御史大夫了吗?” “温、薛两家本就是世交,同侍女君倒也算一段佳话。” “同侍女君,怕是未必!” “这话怎么说?” “册封太常为侧君的诏书乃实打实送到尚书府,温令君领阖族跪接。不仅如此,不是还快马送到青州前线吗?可见天子对太常的看重。” “要这样说,立皇夫的旨意倒确实不曾下发。我听我远房做官的亲戚说御史大夫已经频繁出夜宿椒房殿,但没有明文下召,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其实吧,御史大夫出身益州,与天家本就是世代联姻,和当今天子也已拜过天地,合该在天子登基时便顺道举行立皇夫大典,却拖到此时。后廷都满满当当了,也没见他上去……” 长安天子脚下,往来高门,出入权贵,纵是平头百姓也能看懂几分时局朝政,说得再是谈笑,也带了几分道理。 薛壑这日出城给江瞻云买胡麻髓饼,发现这声音不仅没有散去,还传得愈发盛了。道理他都懂,内情也都知,但这般从旁人口中听来,终究刺心。 何论,他已经听了十余日了。 “公子,你的饼!” “公子!” “公子!” 小贩拎着用油纸包裹好的点心,殷勤奉给面前的青年,见他有些出神地望着不远处闲聊的商贩,“公子也爱听这些?” 薛壑讷讷接了饼,掏出银钱付账,“近来、仿若都在说。” “可不是!”小贩见他接了话,顿时也口若悬河起来,“温氏一下死了那么多子孙,放我们百姓家,那是天榻地陷的大事。但权贵人家嘛,更重名声,天子又接连恩赏,他们一辈子也算值了。这会还有个就要成为侧君的年轻人,听说本就是大官了,也算后继有人!” 小贩打量着眼前通体矜贵、气度不凡的青年,“公子瞧着也是大户人家,可有缘见过温家公子,未来的侧君?还有那位御史大夫,他们哪个更俊朗厉害些,哪个更受天子喜爱?” “那要论厉害,肯定是御史大夫啊,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温家公子是太常,位属九卿,没有三公官位高。陛下肯定更喜爱御史大夫!”一卖傩戏面具的小贩围上来。 “我就没听过按官位大小论喜不喜爱的。”另一个小贩一边盛豆腐脑,一边冲这处争论,“御史大夫当年没来长安时,温家公子就已经陪着陛下了,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我看陛下定然更喜欢温家公子。他那侧君是没皇夫地位高,但实打实握手里了吧,御史大夫如今有甚?” “可是陛下既然这般喜欢温家公子,何不直接立他为皇夫?” “那不成,就是天子也得按规矩来吧!” …… 小贩们你一言,我一语,闹腾腾论起来。 “哎,公子,豆腐脑,新鲜的,今个配有绵白糖,要不要来一碗?” 薛壑面无表情地扫过他,对着卖傩戏面具的小贩道,“今个这些,我都要了。” * “你买这么多面具作甚?这两全是钟馗,重复了,和合二仙怎有三个?买便买了,也不挑一挑!” 宣室殿中,江瞻云才谴退宗正卿,着人传常乐天的空隙,闻御史大夫来了,遂先让他入了内。 薛壑原在这处宫道上迎面遇见的宗正。 他正低头捋袖子,拂去灰渍,宗正则与身侧抱着一堆卷宗的少卿说话,两人都不曾注意,堪堪撞上。 宗正发现是他,频频致歉。 “无妨,无妨,我也不曾注意。”薛壑弯腰拾起地上被他撞落的卷宗,还给宗正,“少卿怎抱这样多?” 他将散开的卷宗合起来,递上去,目之所及,看见上头“侧君”、“章城门”、“轿辇”等字样。当即后悔,不该多问。 宗正卿当年同少府卿一道主办过他与储君的婚仪,这会知他心境,一时也有些不自然。 干干笑了笑,“封侧君的典仪,陛下道无有新意,让我们再想想。” 侧君位同三公,俸万石,原是有现成的例子可循。便是当年靖明女帝的侧君,乃冠七珠,少皇夫两珠;相比皇夫从朱雀门入未央宫,后与帝同拜尊长,侧君则乘轿辇从章程门入,经长乐宫独拜尊长,后入未央宫面君。 薛壑略一点头,同宗正擦肩过。 无有新意! 要甚新意? 薛壑跽坐在席案后,从桑桑手中接了块帕子,擦拭袖角。 “我同你说话呢,你如何心不在焉的?”江瞻云戴着个寒山面具,转来薛壑案前,“合二仙,寒山和拾得,你多买了一个寒山,哪有将他们拆开的。” 和合二仙虽然在傩戏二十四面具中分属正神类,多为慈眉善目、面带微笑的和善形象。但面具浓墨重彩,木雕深刻入理,如此近距离呈现,足矣唬人。 薛壑便被震了一下,蹙眉呼出口气,低声道,“得闲,臣再去给您买一个。” “你这些天都没入宫,说是染了风寒,朕看了你案脉,前两天就好了。”江瞻云抬手摸了摸他额头,“但今日怎么还是恹恹的,是去城郊给朕买东西又被风吹啦?” “臣无事。是陛下方才唬了臣一跳。”薛壑笑了笑,伸手去江瞻云鬓边,拨了下面具的系绳,“别勒耳朵上,一会出印子了。” “你这袖子……” 今日薛壑着一身宴紫色三重曲裾深衣,外套一袭玄色纱罩,色与材都是极尊贵的品质。着此类衣衫通常都是行如流水,坐如叠浪,持不了笔握不了刀,纯粹闲时休憩所穿。 薛壑去城郊买东西,一路骑马,又是重烟火之地,这会如此衣妆,显然回府特意换过。这才换的衣袍,竟已袖染尘土,生褶无数。 瞻云 第77节 他方才抬手抚伊人鬓,江瞻云识得这材质最是柔软顺滑,原想贴面上去,头枕他臂,面落袖上,人入他怀中。 不想见衣不洁,只得避身退过。 袖子是入了北宫门在沧池畔的宫道上被司制碰撞所致。她在考工令处领了两个金斗,熨衣所用。 因是近来新制,同往昔不同,根据考工令所言,可灌热汤可加炭火双用,熨衣更加便利省时。 司制得此物,一路好奇来回翻看,如此撞到了本就心神不宁的御史大夫。因其中一个金斗中存了一些水预热,彼时正腾腾冒着热气。 薛壑瞬间反应过来,恐掉落中空伤到司制一行,都是些女郎,烫伤在任何地方都不好看。遂卷袖在掌,接住了金斗。 衣袖便袖角拂地,袖沿湿染,被卷处生出褶皱无数。 “薛大人恕罪。”司制眼见金斗被那般握在薛壑手中,衣衫且罢了,她咬咬牙尚且赔得起;但人伤了,她再多条命也赔不起,当下频频磕头。 “无事,起来吧。”薛壑见她们一脸惶恐,脸色煞白,扯话让她们宽心,“椒房殿储有金斗,怎还去取?” “椒房殿的金斗一来唯陛下独用,二来精巧些。这个更大,方便熨衣裳,侧君的衣袍至多到这个月月底,都得熨出来……” 彼时,薛壑觉得自己实在多次一问,如今又得江瞻云问,垂眸不欲开口,只自顾自擦拭袖角。 江瞻云透过面具看了他一会。 寡言少语,兴致阑珊。 然额头也不烫,呼吸也顺畅,身体没病。 那是存了心病? 面具后的眼珠滴溜转了一圈,这人是九月廿八出宫回府的。 九月廿八倒退至八月中秋—— 廿七温氏子弟过了丧仪头三,她给了封侯封侧君的诏书。 廿三,温氏子弟出殡。 十五青州传来捷报。 九九重阳登高,一同宴饮。 八月底他回去住了几日。 八月廿红缨在宫中,他与她同归。 八月十五在宫中过夜,她嗔他笨,说手艺最好的是齐尚,可惜了。他后半夜没理她,白日哄了他一天方好。 江瞻云恍然,廿七晨起他问是否有进步,她说差远了,然后他就回府了…… 这都十余日了,还气呢? 江瞻云当即摘下面具,抓上他的手,盈盈笑道,“其实还是有进步的,下回朕让她们寻些简单的。” 薛壑愣了下,当即面红耳赤,抽回了手。 “那不许生气啦 !” “臣没有生气。”薛壑淡淡道。 “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江瞻云耐心告罄,“让你去买饼子,豆腐脑,风干花。结果你就买了饼和我不需要的傩戏面具,面具还是乱七八糟不成套的。我让你做什么为难事了吗,你这样心不甘情不愿?” “臣重新去买。”薛壑站起身来。 “站住!”江瞻云呵住他,“把话说清楚了。” 薛壑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册封他?你既然能让温氏子弟都死在战场上,多死一个他又怎么样?为何还要他回来?” 江瞻云有些莫名地望着他,“你、这会是同我论政还是谈情?” “有区别吗 ?于公于私,他都该死了。” “当然有区别。”江瞻云返身坐回大案前,平静道,“若是谈情,我八月里便同你说过了,你如今反应不觉得莫名其妙吗?若是论政,朕需要凡事向你事无巨细地讲吗?尚书台审核过,御史台没有反对,落印盖章的事,你到底在闹甚?” 一席话,堵得薛壑几乎吐不出一个字。 少时,他们针锋相对,他尚能一句句反她驳她,但今时今日他的确反驳不了一句话。她有纳侧君的权力,下召行政也无错处,所以他在闹什么? 殿中静了许久。 似被她淡淡几句反问的话,盖灭一切声息。 “你是说过。”薛壑终于重新开了口,弃“臣”不言“陛下”,一个“你”字示弱谈情,“那你要留他多久?让他挨你多近?” 话落,忽就红了眼,阵阵酸涩直涌。 江瞻云咬唇看了他一会,“不会太久,不会太近。满意了?” “臣告退。”薛壑硬邦邦吐出三个字,转身离开。 “薛御河!”江瞻云无语望天,盯着他背影道,“你这会走了,就别回来了。” 薛壑顿了顿,没有回头,直径走了。 “浑蛋!”江瞻云随手拿了个面具砸去,候在门外的常乐天差点被击中,慌忙往边上靠了靠。 “进来!进来!”江瞻云席地而坐,踢开大案,朝常乐天招手道,“你说他是不是有病,莫名其妙闹这一出!是不是有人给他灌迷魂汤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常乐天捡起面具,进殿跽坐在天子对面,“陛下在宫中,怕是没有听到这些日子外头盛传的话!” “外头传什么?” “外头……”常乐天娓娓道来。 外头太阳就要滚去西边,薛壑出城重新买了豆腐脑,风干花,返回的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他看着手中物什,心道,“不是太久,不是太近,但也需时日,也能亲近,或许自己该做些旁的事。” 这日常乐天没有出宫,被天子拦下抵足而眠。 “薛大人成日同您在一起,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觉有甚。但他是个人啊,动心起念后,便逃不开悲喜忧愁。” “何论,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臣假设,假设您只是普通女郎,他也是寻常儿郎,你们自小的姻缘,两厢有情,但他在娶您之前,先纳了青梅做妾。就算他是事出有因,就算他提前支会过于您,您就真的能无动于衷吗?不气不闹吗?” 江瞻云仰躺在榻,看着帐顶的并蹄莲,十指搅动,“……朕晚间不是传话给坐寐门的守卫,不拦他了吗,他又没来!” “陛下,坐寐门开着,北宫门关了呀。” 江瞻云猛地停下了搅动的手指,咽下“啊”字,咬住了唇瓣,心道,“那就等明日,要是明日买来了城西的豆腐脑,且原谅他。” 然翌日,薛壑没来。 第三日,也没来。 第四日,十月十五朝会,朝会后宣室殿论政,之后御史台上值,日落时北宫门下值…… 月圆月缺,江瞻云都没等到薛壑重入椒房殿,便也懒得寻他,倒不是因为赌气,实乃当下有更重要的事。 十月廿五,温颐领军回京。 城郊亲迎,大营犒军,江瞻云忙得脚不沾地。 诸事结束后,宗正再上呈卷宗,乃册封侧君的事宜。 江瞻云看了半晌,将书简丢在一旁,临窗看即将入冬的天际,没有落雪的征兆,风烈日高,天清气爽,实在太适合冬狩。 “通知鸿胪寺,开上林苑,朕在昆明池设宴迎他。” -----------------------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60章 上林苑冬狩、于昆明池设宴册封侧君的消息传出来, 朝野各方反应不一。 鸿胪寺掌酒宴膳食,无论主上在何处宴饮,都可及时操办;少府掌天子私事、宗正主皇族各项内务, 多来都在未央宫内理事, 如今移到上林苑, 自该多上一份心;当下较为紧张的是期门仆射, 其总管狩猎事宜。此次乃天子登基后首次举行狩猎, 且当年又是在此遇刺,故而期门仆射在得了旨意后,可谓殚精竭虑, 从狩猎路线、所放猎物、安全布控、参猎人员、马匹、弓箭……事无巨细,样样把关。 短短数日,须发大把地掉。 这日不知是自个开窍, 还是得了高人指点,向御史府奉了帖子,来此拜见。 御史大夫如常接见他, 委实比他要镇定许多。只道是尽己职能、恪尽职守便可, 其他无需多虑, 如此一盏茶的功夫送他出府。 十一月仲冬时节, 期门仆射在御史府外擦了把额上薄汗。回想御史大夫反应,实在平静得近乎淡漠。 同在长安, 期门仆射自然闻得前两月的满城风声。 所以这是同天子赌气不予理会, 随之任之, 还是确乃自己部署得当,他无处挑错? 期门仆射看着手中这副想要让御史大夫稍稍费心修改的部署卷宗,正踌躇间,府中出来一人, 乃其护卫首领唐飞。 “我家大人让卑职给林大人再带一句话,那日他也会在的。” 期门仆射愣了瞬,反应过来。当年那场刺杀,从外围到内场的防卫,并无太大问题,唯一的关键处是御史大夫不在。 此番冬狩,他定然随侍帝侧,自然可保万一。 至此一颗心算是放下一半,拱手道,“请转告薛大人,卑职一定尽心竭力,护吾皇无虞。” 薛壑在书房。 桌案上放着一张游龙弓,乃紫檀木所致,比铁硬,似棉花轻,以鹿腱裹木,蚕丝作弦,是一张二石力之弓。 薛壑十三岁在益州边地退敌、十五岁在上林苑首次比试、后来陪在她身边每一次狩猎用的都是这张弓。 唯一一次需要弓而不曾带它走,是在承华三十三年的三月十八,他新婚那日。彼时,父亲从益州过来,他心中欢喜,让父亲给他修整弓弦,如此在父亲处放了许久,不曾带上战场。 据说他出征不久,父亲就已经修好,还另外制了两副弦,一并送到了明光殿储君手里。可惜人与弓未在一处,人去弓藏,命运折转。 它孤零零被挂明光殿高墙上,看人世变幻。 数日前,冬狩诏书下达翌日,君臣在宣室殿论政。散会离殿,江瞻云派人追上他,没说什么话,只让送还了这张弓。 薛壑不知她的意思,是要他好好表现,还是好好保护她。 他记得这次冬狩的路线,以昆明池为核心,往东南为径各三里,范围非常小,所涵地带即无高山,也无茂林,尽是草地平原,布着围网。可是说根本无法狩猎,再者她已经开不了弓,也就无法参与狩猎,潜在的危险便也小了许多。 所护之处就剩了昆明池。 所以,期门仆射纯属杯弓蛇影,操心太甚。 但薛壑能理解他的担忧,就好比自己,明明比他还清楚冬狩情形,但还是将弓试了又试,擦了又擦,这会又开始拭剑。 瞻云 第78节 远程使弓,近身以剑,纵使任文职已达十余年,但他一直练得很好,从未荒废。 自初十同她吵架以来,他回来府邸,已经拔剑出鞘过数次了。 在温颐还在潼关外的密林中,在他率数十轻骑提前入关的古道上,在城郊三十里天子犒赏大军的深夜里。 他都想杀了他,也都能杀了他。 但到底忍住了,她要留着他,自有她的道理。她的恨不会比自己少,他唯一能做得就是尽力护好她。 剑身被擦得雪亮,寒芒流转,映出青年眼中戾气,随剑入鞘缓缓退却,复了平和眼神。 薛壑收好剑,进宫面圣。 入殿时,考工令也在,见他进来,白着一张脸垂首退在一旁。 显然是被君斥问责,惹怒圣颜了。 江瞻云在宣室殿接见朝臣,很多时候都是一项政务处理结束,再宣下一位。如此一旦生怒责骂臣子,可留人颜面;欢喜夸赞时,也免臣子骄纵。 极少这般,一项不曾处理完,便传下一个。这般情形要么来人事重情急,要么当事者所论之事还要再论但卡在一处,天子需缓口气。 这会显然是第二种,因为中贵人并没问他何事,急不急。只小黄门一通传,中贵人便匆匆出来请他入内。 “御史大夫何事?” 江瞻云坐在大案后,闭眼托腮,桑桑陪侍在一旁,给她按揉太阳穴。 她话语落下,幽幽睁开眼睛,眸光中带着两分疲乏后的混沌,活像一只将将睡醒的狸奴。 见到他,眼神慢慢明亮起来。 托腮的五指拢在面庞,小指正在下眼睑,无意识一屈指,拉下一点下眼皮,一双微翘的丹凤眼便成杏子一样圆。 尤似漫不经心做了一个鬼脸。 薛壑没忍住勾了下嘴角,却没让笑意爬上眼中,只开口道,“臣来向陛下讨个恩典,初十的昆明池宴饮,臣不欲列位百官中,想更官袍以戎装,随侍帝侧。” 江瞻云望了他一眼,“就这事?” 薛壑颔首。 “成,朕准了。” “臣告退。”薛壑跪安离去。 这么点事,宴饮当天提就行,派人传个话也行,还跑这一趟! 跑来了又跑走得那么快! 江瞻云张了张口,把话咽下,碍于殿中还有其他臣子在,遂只对他背影翻了个白眼,随他去了。 “你继续说……”她饮了口茶,指了指考工令。 考工令是这场宴会中最发愁的一个人。 因为天子要求在昆明池迎接侧君,侧君势必无法坐辇、骑马,需乘舟入天子龙首船上。 可以在昆明池上航行的船只大至可开宴的龙首船,小至只能容两人用来探哨的走舸,不大不小可载百余人列队出操的艨艟都有。 任意拉出一艘装饰,都可做彩舟。 但方案出了好几回,天子总不满意,不是嫌不够有特点,便说配不上侧君。 “距离宴饮还有七八日,不若问问侧君的意思。”考工令捧着被退回的卷宗,在一旁站了半晌,想出这么个主意。 “朕本想给他个惊喜的。”江瞻云叹了口气,“也成,你去问问他吧,按他的意思,总归要他喜欢才是。” 没几日,长安城就都知晓了。 天子为温侧君专门打造了一艘彩舟,有说是黄金舱琉璃窗白玉阶,有说船帆是天子花了许多时日亲自刺绣完成,有说船桨是他们初遇时的一棵树上截下的枝,还有说天子直接赐给他一座龙首船,容得彼此欢愉……说什么的都有,汇作戏文可演上好几回,回回都是竹马绕青梅,卷卷皆是有情人做快乐事。 直到初十这日,銮驾出禁中前往上林苑,夹道的人群中还在窃窃私语。 薛壑替了楚烈的位置,骑马行在御辇畔,忽就心生后悔。 ——出宫时,江瞻云原邀他共辇,但他禀“却辇之德”婉拒了。 而眼下,议论天子和侧君情深意重的十句话里,总有三四句提起他,对他指指点点,偶尔还投来一两处遗憾的、同情的、仿若还带着几分嘲弄的眼光。 幸得未多久出城上了官道,路途清道过,只余朔风呼啸,再无人声嘈杂。 但又很不幸,未多久便抵达上林苑。昆明池西尽头,停着传说中的彩舟,而君臣则在池东的龙首船上。 龙首船其高可与天相接。 三层顶上展凤盖,竖华旌,迎风烈烈;二层楼中设席摆宴、歌舞预热;下层甲板上,搭起了通天彻底的帷幔,尤似海上浮殿一般。 按照少府卿所制流程,天子在甲板船头迎候侧君,后同至二楼饮宴。 十一月冬日里,纵然日头不错,但池上风大,水生寒气,哪个敢让天子这般露天迎风等人? 只能是她自个提出的。 至此,朝臣百官十中七八,都确定了天子厚爱侧君,温门权盛如鼎。 “陛下,距离吉时还有一会。”少府卿看了眼即将到头顶的太阳,躬身道,“您且去浮殿稍坐。” 浮殿既设在甲板上,乃取甲板之便利,仿内室殿搭出高台御案,只是九重阶成了三重阶,丈地高台只剩一半。 如此天子步台阶,上高台,落座在御案后。身后左右是桑桑和文恬,案前左右是庐江和薛壑。 台下还分两列设席,左首温令君领文官入席,右手卫尉薛允领武将落座。 君臣坐毕,中贵人放下高台帘幔,遮挡寒风。薛壑本站得稍前,帘幔落下来,将他隔在外头。 他并不介意,若说有危险,此刻在前头,而她在他身后。 “你进来。”帘幔后传出她的声音。 薛壑回首望去,时光倒转,回到少年时。 明光殿政事堂中,有一张挂了近三年的帘幔。 两人隔帘幔、隔时光对视。 薛壑强压许久的戾气重新升起,纵是隔帘相望千日,纵是少年不识情滋味,但他们也是相爱的。 【你们年少彼此有情,爱过便不枉此生。】 去岁,她亲口说的。 薛壑有些恼,转身不进去,眺望涟漪荡漾的湖面。 “进来!”她也带了些恼意。 薛壑掀帘进去,堪堪踏入一步,一个炭盆就被她踢过来。没控好力度,炭盆撞在他腿上。但无碍,他身上披了厚厚的披风,披风下戎装皂靴,一点洒出了火星子,伤不到他。 江瞻云也不看他,当下站在御案后,案上铺了一卷空白书简。她脱了玄朱双色的狐裘,右手握笔,左手揽袖,微微俯身,低头书写。 薛壑离她有半丈远,看不清她落笔的具体内容,但看见书简一侧放着一枚簪子。 一枚鹤纹一字簪。 是温颐的。 是温颐当年及冠时,她送给他的。 四月温颐出征,她们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她还说,“朕为你保管,待你归来,朕为你束发佩簪。” 他听得很清楚,一字未错。 薛壑回转身来,背她而立,帘幔浮动在眼前,炭盆丝丝暖意在弥漫。但他的脸色却愈发难看,本就锐利的鹰眼似淬了冰。 他实在想不出,她为何还要留着温颐? 留着他,今日为他佩簪,明日邀他伴驾,后日点他侍寝……没有必要,他没有活着的必要,她更没有受委屈的必要。 淬冰的眸光淬成毒。 他左手握拳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右手随帘幔的打开,随钟磬声起,随彩舟轮廓渐入眼眸: 花梨木的舟身,船头鹤首,船末鹤尾,木兰作槛,桂枝为楫,缓缓驶来。 鹤字玉簪,鹤舫彩舟。 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 他怎么配的? 薛壑右手持剑,拇指推开了剑鞘,露出一寸寒芒,随日光一起跌入江瞻云眼中。 “御河!” 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轻又低,却唤得他头皮发麻,人若生幻。 她从未这样喊过他,他从未听到过。 他回首看她,散了一身杀意,褪尽了眼中怨恨气焰,似不敢在她鲜有的温柔声中逞强作怪。 但见她搁笔走来,抓上他的手腕,将剑重新推入鞘。 她卸了他的剑放在一旁,与他并肩而立,看逐渐清晰的彩舟,看北风拂水,浪涌如雪。 垂地的广袖下,一支柔荑伸出来,伸入他披风内,握上他指尖,缓缓蜷入他掌心,用力汲取温暖,“我不会忘记的,那年的泾河水,特别冷。” 第61章 “你是谁家的?” “能来这个地方——” “你是温令君家的?是他小儿还是他孙子?” 承华廿一年, 温颐八岁,在上林苑初遇江瞻云。 小公主头戴七尾凤凰华胜,坐跨天马雪鸿, 随侍禁军羽林卫, 邀他赛马, 扔他一个水囊解渴, 让他脱去戎装放松, 让他不要畏惧大父,一切有她。 之后数年,他去上林苑请过安, 在朱雀长街与她“偶遇”,在大父的书房承认爱意,听他说, “若你实在喜欢,凭温门门楣尚公主,倒也不算辱没她。” 承华廿一年至廿四年, 这一生最好的时光。 瞻云 第79节 好时光戛然而止, 她被立为储君, 有先祖盟约之下命定的夫婿。 温门门楣再配不起她。 但他们还是在一起的, 在长杨宫的宴饮丝竹声里,在明光殿大父教授的课堂上, 在她愈发明媚的眉眼中, 在她一声声“师兄最好”的话语中。 承华廿五年至廿七年, 她的眼中虽已不再只有他一人,但他依旧是被她注目最多的一个。 直到噩梦一般的承华廿八年的到来,益州薛氏子的到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未央宫朝会上与那人结仇如结缘,看着她在上林苑循那人身影、眉眼都发亮, 在酒宴散场后被她央求掩护去那人府宅中,在她及笄宴上喝那人挺着背脊不肯低头不愿饮下的一盏酒,再喝他们缔结两姓、百年好合的酒,最后听她浑噩中对己喊他名…… 承华廿八年到三十三年,五年煎熬终于让他发疯癫狂。亦是在这上林苑中,任她朝游昆明池暮行柳庄亭,残阳余晖里,他拉她下高台,落身泾河中。 只可惜,他没在泾河寻到她,惶惶然又是五个春秋。 爱恨纠缠,从年少到青年,从长安到青州,从边关再回京畿,回来幼时的上林苑,最初的昆明池。 前后十八载,还能有这一刻。 他该庆幸的。 …… 昆明池东西相距五里水路,彩舟从西首缓缓东行。 温颐站在甲板上,手抚在栏,指腹所触皆是最爱的鹤纹。十数年岁月从眼前如水过,她依旧记得他喜好。 【但你只能从章城门进,或者容朕想想,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即便不是朱雀门,也足够慰你多年情意和此番艰辛。】 她永远说到做到。 造鹤舫彩舟,行昆明池上,派光禄勋驾艨艟在前引道,谴三千卫驶走舸左右护航,宫人划动木兰桨,送他去她的身边。 舟行拐道,金乌点水,池上烟波盛。 龙首船出现在视线里。 风拂面而过,吹起他衣袍微摆。 世人眼里,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温颐内着端衣素裳,佩紫绶玉圭,外披狐锦貂裘,处处皆是侧君的礼仪规制。但唯有一最象征处,却丝毫没有规制的影子,乃青丝束起却没有戴七珠三梁进贤冠。 后廷的冠同前朝的官帽是一个道理,乃身份的象征。 他不戴,当然不是不愿承恩入堂,实乃戴冠需要以簪固定。七珠三梁进贤冠自有匹配的发簪,但他不要。 他一点贪心,要她亲来簪冠。 用那枚他及冠之年所得的鹤字簪。 是她承诺他的,待他出征归来,为他簪发。 纵然此刻,她与旁的男人并肩而立,但她迎他的这场盛宴、不久后在群臣面前的簪冠足矣令世人津津乐道。 ——他的特殊,她待他的特殊。 何论彩舟渐行渐近,她已经丢下那人,回身独立高台。 他们四目相视,他看到她眼中笑意,再见她浅浅低眸,笑靥依旧,持笔落书。 不足十丈远,按照少府制定的礼仪,侍从请他入舱落帘,待船至龙首,天子上来启帘接人。 温颐回去舱中坐下,隔帘看隐约的轮廓。 昆明池两岸熏炉点香,催百花盛开;沿岸钟鸣罄响,百戏争相。波分两道,舟行无阻,一切顺遂吉祥。 今日过去,来日、来年、来生,他会补偿她,效忠她,再不会…… “舟怎么停了?”侍从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想。 “船舱进水了!”这一声如锤敲在他心头。 然来不及容他细想,整个舱底瞬间裂开,池水灌入,他毫无防备落入水下。 舱底已毁,整艘彩舟摇摇欲坠,转眼四分五裂,如同一个用浆水虚虚糊起不曾以针线密缝的玩偶,一点破损便全身溃败。 池上掀起巨浪,轰隆声,呼喊声随风飘上龙首船。 “陛下,彩舟破裂,侧君落水了!” 甲板上护航的执金吾最先看清一切,急急回来禀告。 群臣变色,齐齐远眺西望。尤其是右扶风、五经博士等人,恨不得起身奔去船头看个清楚。唯有温松一动不动坐着,目光看向高台女君,又缓缓垂落。 倒是他的第三子,在龙首船畔的艨艟上参宴的尚书左丞温冶扯嗓在喊,“阿翁,修毓落水了!” “快,把船开过去救人。”他冲着艨艟上的舟工令催促,“快啊!” 可是舟工令未得上峰指令,上峰也不曾得到君令,于是围护在龙首船两侧的船只一动也不动。 “陛下——”执金吾又唤一声。 “阿翁,阿翁!”温冶接连呼喊,提醒让父亲去告知陛下。 然温松不应,女君不言。 温冶呆呆望着父亲,眼底涌起巨大的恐惧,仿若有些反应过来。但又不敢相信,为何呢? 龙首船上的九卿高官也陆续回了神,廷尉、宗正、太仆……诸人面面相觑,目光从彩舟上挪移至君身。 仿若探出一些缘由。 君主如常立在高台,容色未改,头也未抬,尚是先前模样,左手揽袖,右手持笔,不紧不慢书写在简。 直待最后一个字落笔,方抬起了头。 隔着十丈水路,她看将扑腾出水面的青年。 昆明池虽不是活水,但可用来阅兵演军,其深不输江海。且温颐这日衣衫繁琐厚重,落水皆是负累。 所幸,他水性不错,随行又有禁军相随。彩船开裂的片刻里,他已经往龙首船的方向游出些许,禁军们也纷纷跳入水中搭救。 按理很快就可以救他出水面,何至于劳他挣扎至此。 群臣百官,宫人侍卫,有个瞬间只当自己看花了眼。但唯有温颐自己知道,他就是在挣扎,因为跳入水中的三千卫有人拽着脚,有人按着他的头。却又不下死手容他往龙首船游去,然后重新将他拖拽入水,如此往复。 这一刻,他终于游到龙首船下,也终于四肢发麻、散尽了力气。 他的视线早已模糊,撑住的最后一口气,迎来大父的侧身回眸。 【你此去若是战死沙场,定是你此生最好的结局。】 原来如此。 原来大父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思。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当年那场刺杀,谁是主谋。 水中的三千卫又一次按住他双臂,他不再也无力再挣扎,露出的半个头仰在水面,正好容一双眸子还能看见她。 也对,从她没有在他预定的镐嬴县出现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于国不忠,于祖不孝,于情无爱,于己不利。 日头西移,还会东升,他今朝死去若还有来生…… 他伸出手,不知是想再握一握她指尖、向她忏悔求得来生再见,还是向她讨要那枚簪子、如此今生已足无惧来生陌路。 【‘修、毓’二字皆有保养之意,与颐同义。愿师兄保养德行,毓出灵秀。】 太过遥远的话回荡在耳际,是他恩深尽负,所以她残忍如斯,连恨他都不愿,唯剩利用,榨干他全部的价值。 他就这般伸着手,睁着眼,人死而眼不闭。 冬日水寒,抬上龙首船的时候,尸身僵硬,保持如此情状。 江瞻云的目光一动不动,还是片刻前同他四目相视的样子。她看着他,看见小时候。 上林苑沿湖的凉亭中,男孩正伏案小憩。 小公主坐跨天马,羽林随侍,竖指于唇让人马禁声,自己慢慢靠近他。居高临下,目光从石桌移到他汗湿的鬓角。 …… “你是谁家的?” “能来这个地方——” “你是温令君家的?是他小儿还是他孙子?” 她出声唤醒他,与他初相识。 之后邀他赛马,扔他一个水囊解渴,让他脱去戎装放松,让他不要畏惧祖父,一切有她。 她知道他善爱文墨,不喜兵事。 但她没有告诉他,原在与他初见之前,她便先看见了他落在石桌的字迹。 三十六计默了一半,字迹凌乱潦草;后头字却是一笔一划,工整端肃。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一首《卫风·淇奥》,赞扬完美君子,向往、立志成为君子的诗。 【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矢诗不多,维以遂歌。】 一首《大雅·卷阿》,歌颂君王爱才,求贤用贤,君子相随的诗。 她一直记得。 以至于十岁成为储君后,父皇与她说,可择取一些年轻子弟,作为新生血液储备。 她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她要让他做她的太常,尚书令。握一辈子的笔,熏两袖香风;不必负甲持枪、打滚军营。 他一定会很开心。 却到底走成今日模样。 “陛下,侧君落水,已经溺毙薨逝。”三千卫的副首领叶肃拱手复命。 江瞻云从高台走下来,走到尸身旁,“他的冠呢,是落水弄丢了还是不曾戴冠?” “回陛下,冠在奴婢手中。”司制登上龙首船,捧来七珠三梁进贤冠,“侧君还不曾簪冠。” 瞻云 第80节 江瞻云点点头,望向一侧的温松,“既未簪冠,便还不是侧君。看来是天不让他入内廷,亦是朕与他缘分未到。温令君,你带他回母家吧。” 随她话落,见她微一抬首,椒房殿掌事穆桑捧御案书简立高台朗朗而诵: 惟神爵元年,仲冬时节。 朔风过之上林苑,卷残烟而萧瑟;夕照覆下昆明池,积愁绪而绵密。朕临龙首,抚卿之玉簪,望卿之船桨,意欲携手同行。却是卿溺无情之水,绝吾绵绵爱意,作此悼词,以寄哀思。 昔者长杨殿中聚:君立于汀兰之侧,衣袂飘飘兮若仙行;腰间玉鹤衔云纹,温润流光兮触手馨。 后入东宫明光殿:晨随朕于政事堂,分阅奏章兮析利弊;暮陪朕于观星台,共论天时兮定农计。 及朕登极未央宫:召君入朝辅社稷,君着绯袍兮趋丹陛;新政人才出君手,青州战事兮君安定。 奈何天不佑良臣,十一月初十凶信至,君魂永逝隔天涯。 呜呼哀哉!失吾温郎兮不可追,朕思悠悠无穷期。江山万里兮无君影,荣华富贵何足奇。鹤唳声声兮哀不绝,此心耿耿与天齐。 穆桑诵读毕,合卷递于宫人,宫人捧至温松面前。此乃天子朱笔悼词,可谓哀荣无限。 然龙首船上的九卿,龙首船四下船只上的朝臣,无论是否参与、知晓当年事的人,这一刻在冬日晚风中,十中七八都汗流浃背,瑟瑟发抖,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天子于众目睽睽下,杀了温门的下一任家主,一国之太常。 毕竟,她在他生时就给他写好了悼词。悼词上清晰写明了他死于何时、何地、因何而死。 因失足落水,溺毙而亡。 这个缘故,无数双眼睛看的明明白白。是故便不能说是天子杀他,天子哪里杀了他了。 天子本是满心欢喜迎他入后廷的。 太常真正的死因,封珩、许蕤、钟毓等眼风互扫,是他谋刺储君,他们自不敢说;执金吾、廷尉、宗正、卫尉等彼此看过,也猜了出来,但即是猜测便也不能说。所以这日龙首船上,所有人仿佛都知道了真相,又默契地保持着缄默。 如同江瞻云和温松之间。 “老师,您受惊了。”天子从侍从手中捧来一樽酒,奉在尚书令面前,“您喝了,压压惊。” 纵是早早明了她的心思,早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她今日之举,还是在他意料之外。他以为,她会让温颐暴毙在不见天日的后廷,实非料到会杀他于明光朗照之下。 花甲之年的老者,两鬓愈白,皱纹愈深,跽坐的姿态换作了双膝跪地,目光从酒盏过,仰首看年轻的君主。 薛壑立在高台,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的后背也有些湿了。只是在这一刻,他有些想明白了,为何江瞻云不让温颐死在战场上,要留他至今了。 他想起一位作古百年的人。 ——文烈女帝的丞相,苏彦。 那个清贵无暇、从来以天下为己任的世家公子被钉死在杀子、叛君、谋逆的耻辱柱上,史官落笔如刀不得更改。曾被 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帝握着无上权利却也无法再为他正名,所以只能用种种似是而非的痕迹,用有违常理的行径,让世人去猜,去少讨伐他一些。包括对薛氏破格的恩宠和殊荣,原也是女帝行径之一。 而今日,江瞻云行如当年的文烈女帝,所举异曲同工。 不同的是,当今史官落笔:温门清白如玉,满门忠烈。 然凡有今日昆明池上宴,有太常失足溺死事,有天子人未亡而作悼闻之举,来日世人也会重新审视温颐,乃至整个温门。 温颐首杀杨羽,帮诛明氏,毁去种种证据,以为天子就奈何不了他,只能按他设定的轨迹走,到底功亏一篑。 【你要留他多久?】 【让他离你多近?】 薛壑望向台下的身影,自惭形愧。 而今日宴,远远还没结束。 天子再度开口,又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今温太常薨逝,抱素楼中,太常、太常少卿均缺其位。朕欲择一人上位——” 以郝斐为首的五经博士当下正襟危坐,却又难免失落,大魏百年,怕是要出第二个女太常了。 “就温冲吧。”江瞻云俯下身来,从案上持了那盏酒,重端于温松面前,“就是您的第六子,令君觉得如何?” 长安城闻名的纨绔,当年因冒犯储君被打断一条腿的勋贵子弟。 “大魏自出新政,尚在温氏手中流转,如何能入外姓手中?”她递酒近身,“老师若担心小儿,多多帮衬便是。” 温松的目光垂落在地,到底她没有将温门连根拔起,到底还留着余地。疑云密布、后人猜想,总好过灭门夷族,恶名昭著。 “陛下青出于蓝。”他接了酒盏,仰头饮下,后伏跪于地,“臣谢主隆恩。” 这是天子给的台阶,他不得不下。 本就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日,随他一起叩首的,除了满朝文武,还有山川草木,芸芸众生。 江瞻云回去高台,路过俯身跪首的薛壑,以目示意左右宫人合上五明伞。 伞后一方天地,唯剩彼此。 “起来。” 她似累极,手也冰凉,吐话间呵出一圈圈白气,“日暮天寒,把披风脱给我。” 薛壑解下给她披上,她靠上他胸膛,低低道,“宗正处已经在选立皇夫的日子了,我等你。” ----------------------- 作者有话说:来啦~周四不更哈,周五见,发个红包 第62章 “东北道上除幽州外其他四州州牧全部落马, 太常本是功在社稷,如今却这般去了,大好的年华大好的前程, 实在可惜了。” “你还当他真是溺水而亡?那日可是光禄勋引道, 三千卫护航, 再者这么些日子过去了, 可有听到陛下惩罚造船的考工令、掌舵的司舟令?” “哎, 我自然也想到一二,但你说陛下除去了太常,却还是扶持温氏子弟上太常位, 温令君依旧执掌尚书台。这到底是何路数?” “温太常同陛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侍君年月远胜你我,自有我们不知道的缘由。但陛下当下此举, 有一重是肯定的:敲山震虎。” “这、温氏还不算虎吗?” “一家一派一门之姓,于君王眼里,确实算不上虎。老话还有说, 阎王好惹, 小鬼难缠。在陛下眼里, 即便温门是阎王, 然她乃承天之子,受命于天, 自然敢对其动手。但阎罗殿中满殿小鬼, 也是很难收拾干净的。” “吾等就是小鬼, 那当下是投诚,还是继续……” 长安城外三史之一的左冯翊府中,闭门合窗,左右丞、都令、厩令、厩令等数位臣属针对上月里昆明池上宴尚且心有余悸。承华年间的贪污案他们都有份, 明烨上位后他们也都分得一杯羹。原本女君继位后,在温颐的安抚下,他们尚且定心。然当下形势当真敲到了他们脑门脊髓上。 不过一年时间,四州州牧全部倒台,太常身死昆明池,御座之上的女君瞧着半寐半醒似狸奴嫩羊,实则耳聪目明如狼似虎。 这日有此一论,实乃谁都惶恐坐不住了。 但是谁也不敢将银子轻易交出去,一来怕被女君清算,毕竟各自所贪数目皆是杀头灭门的大罪;二来也恐为同行者灭口;三来他们上头还有直属长官,原在中秋宴后,再次决定不上缴银钱,毕竟天子没有实据。 “凡有证据,温太常就应该被明正典刑。” “或许我们应该换个思路,譬如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当今陛下爱好广泛,自小堆金砌玉长大,以四海九州之珍奇供她一人,我们能有甚物入得了她之青眼? ” “你是指……” “难不成是——” 诸人逐一反应过来,当下报以上峰钟毓。 钟毓闻之,不由抚掌称赞,遂联合右扶风孙篷、内史刘彤二人问其意。二人又各自寻来心腹下属,皆称其妙,可行之。 内史刘彤一贯谨慎,看着将要上奏的卷宗,“虽说此举十有七八可让龙颜大悦,但总不是十全的把握。若是有法子探一探陛下心意,就更好了。” “法子没有。”钟毓捋须笑道,“但人倒是有一个,绝对可以替我们窥测圣意。” 孙篷和刘彤见其蘸水落案的姓名,先是一惊,而后大喜。 数日后,一封奏请天子恢复女官制的卷宗呈上御案。乃三史同奏,近四十位八百石及其以上官员联名。 * 昆明池宴结束,銮驾歇在上林苑。乃因天子贪此处一汪天然温泉,只说过了冬日等来岁开春暖和再回未央宫。此令一出,少府和椒房殿诸掌事都跟着挪过来,庐江长公主镇守未央宫,每隔七日来一次汇报皇城庶务。 这日三史同奏的卷宗便是她带来的。 江瞻云在长杨宫的思博殿处理政务。殿内烧着地龙,熏炉内龙涎香缓缓弥漫,暖如春昼。 她内里就穿了一身玉白滚金的曲裾拽地长裙,外头裹了一件初三生辰那日薛壑送她的玄狐皮大氅,火一团歪在氍毹铺陈的大案后。 “这厢冬狩的范围可是猎不到这样好的狐皮,且这一身非数十只不可得。说,你从何处得来的?” “昔年得的。” “昔年,是哪一年?” “怎么臣送份礼,反劳陛下审问起臣来了。” 上月初十昆明池散宴,薛壑得了江瞻云的话翌日便回去长安城中处理相关事宜,直到这月初三才过来,匆匆一日便又离开。那晚江瞻云饮酒有些醉了,薛壑也奔波疲乏,两人不曾说过几句话,只知相拥睡了一夜。 卧榻间,她仿佛记得,他看了她许久,欲言又止。 话语寥寥,眸光脉脉。 江瞻云这会衣衫在身,乍一想来,本就被地龙烘烤的红热面庞,顿时颊生芙蓉,灿若瑰霞。 庐江将奉在席案的捧到她面前,提醒道,“陛下?” 江瞻云回神,拢着大氅坐直了身子,翻卷阅过,摊手朝向庐江,“朕说什么来着,他们才不会把银子吐出来呢!” “臣输了。”庐江摸过衣襟内侧,左右腰侧,发现没带银钱,遂扯了腰间玉佩当作赌资给她,“如今东北道四州一片狼藉,徐、冀、袞三州州牧落马后,是抄出了一笔银子。但青州前有杨羽一行作乱,又历两次战乱,残破不堪,最是用钱之际。臣以为陛下一计能敲醒他们,原是臣高估他们了。不过,能让这帮七尺儿郎主动提及重启女官制,左右都是陛下赢。” “姑母现在明白,为何朕坚持不肯主动给他们暗示,凡投诚缴银者,免其死罪了吧。”江瞻云摸着玉佩,眼中盈起锐利笑意,“贵贱之分,男女之别,凡涉及生死,便都变得微不足道。” 庐江恍然,“银钱我们可以开源节流缓缓想法子,但恢复女官职却需要一个绝佳的时机。您若自个开口,君威之下自也没有太多人敢反对,但一层层传达,一个个实施起来,难免下头阳奉阴违。如今逼的他们主动提议,这路就算平了一半。” “既如此,陛下且顺手推舟,先扶了常乐天去太常少卿位。正好今岁春的新政在温颐手中并不干净,官员的任用一拖再拖。如今温冲上去,办事之效率、行事之作风,抱素楼中的博士客卿们怨声载道,中榜待职的学子也颇有怨言。” “怨甚?”殿中就君臣两人,江瞻云拢了个暖炉重新歪在案头,“怨朕吗?” “哪有怨陛下的。”庐江笑道,“高门权贵知晓昆明池上事,如今都不敢多言;百姓不知,却知晓他们这会瞧见的:温太常殁了,温家六子接任太常位。便道是乃陛下顺应先祖,尊师重道之举。然温冲不才,实在有负圣恩,百姓们多有遗憾。但近来也不知何人领的头,说是陛下本有大才可用,乃温门仗势欺主年少,霸着太常位。坊间流言纷纷。” “姑母传的?” “我还想问陛下,可是您派人传的?” 四目相对,江瞻云哼声冷笑,“五经博士中不少人乃出自老师座下,也有部分是老师故交的门生。太常位被温门垄断太久了,一朝失利,便是墙倒众人推。权势面前,师生情、故友情,你看值几钱?” 庐江眼中亦酿起几分蔑笑。 瞻云 第81节 “左右有人提了恢复女官职,阿姊上位便不急在这一时,否则他们的矛头说不定又转向她了,再者区区少卿位,不配阿姊。”江瞻云想了想道,“姑母回去做两件事,一、维护好令君,如今他出入尚书台频繁了些,雪天路滑,他年纪大了,让太医署院正常伴左右,片刻不要离身。二——” 江瞻云目光落在卷宗上,“你把它带回去,让尚书台审核。你私下告诉温松,让他先不作表态。” “陛下何意?这正是需要令君带头表态的时候。” “日暮之光,强弩之末,不重要。” “您——”庐江反应过来。 庐江当日返回长安城中,翌日晌午尚书台论政。 温松沉默不语,只说先闻诸人意思。殿内安静许久,尚书左丞温冶自随其父不言,另有尚书郎五六乃其学生,当下以默声无话。剩得薛均兄弟三人,薛均本欲言语,被薛十六郎以目拦下。 午后二次商讨,薛均率先开口,“《尚书》有云‘任官惟贤才’,从未言明“惟男子”。若女子有经天纬地之智,却因性别弃之,无异于“舍美玉而取顽石”,实乃阻塞贤路,损朝廷之根基。再有,女子久主内宅、掌蚕桑、育子女,最知民间柴米之苦、妇幼之难。若让女子做官参政,能将这些‘男儿难察之细’带入朝堂,使政令更贴‘百姓日用’,这正是‘以民为本’的践行,而非违背纲常。三则其实原也无需说太多道理,女官制在我大魏原就已有近五十载的历史,先帝虽废之,却终择陛下为君。便是再清楚不过的意思,乃先帝来不及恢复此制罢了,如今于陛下手中恢复,卑职不觉有何不妥,实乃幸事也。” 这日,独薛均一人发言,后温松附议,如此尚书左右丞、尚书郎接连附和。女官职就此恢复。 两日后,腊月十五,庐江回上林苑复命,将尚书台论政情形尽数告知。 “就一个薛均!”江瞻云坐在氍毹上,看窗下司制正在熨烫那身玄狐皮大氅,半晌叹了口气,“也罢,那就从姑母开始,让尚书台拟旨,你任光禄勋。” “那许蕤?” “许蕤——”江瞻云喃喃这个名字,“朕等了他一个来月也没等到啊!他当年不是一直志在三公之一的太尉职吗,朕成全他。就说他昆明池上为太常引道有功,朕亦念他多年尽忠职守,功在未央,擢升太尉职。” 庐江点了点头,笑道,“其实臣更擅长卫尉职。 ” “那是自然,父皇在世时,你便已经任卫尉职多年。”江瞻云挑了挑眉,“姑母近来看到他了吗?” 庐江愣了下,反应过来“他”指何人,“同在中央官署,自然见过的。” “臣闻宗正处已经在选立皇夫的日子了。”庐江看了眼江瞻云,“薛大人知道吗?” 江瞻云颔首,见庐江似笑非笑,“姑母何意?” “臣同他打过两回照面,他都心不在焉的。怎么看都不像喜事临门的样子!这按理说上林苑距离长安城,当日可返,御史台的年终计历来都是各府衙最早结束的。如今得空,他该往你这跑才是!” 江瞻云单手撑额,垂着眼眸顿了会,“薛家子弟武将不听君令,一味自作主张往上爬,实在太过积极;文官么却又不甚积极,居然还拦着不让说话。他自然操心不得展颜。” 这话庐江只听不接。 窗下案上的那件玄狐皮大氅已经熨烫结束,司制过来行礼退去。 江瞻云起身至临窗案前,顺手推开了窗牖,手抚过氅衣上,远眺并无来人的空荡道途,“擢升的旨意还没有说完,除许蕤任太尉外,如今禁军五校尉只有四人缺其一,姑母从三千卫中挑四人升上来。” “四人?”庐江有些疑惑道,“那岂不是成了八校尉?你是清楚的,当年先帝将八校尉改成五校尉,一是为删繁就简,君主好掌控;二来是为官员的裁制、减少俸禄支出打的样。您这样一恢复,下头若……朝中银钱本就紧张。” “姑母都说了这般多的弊端了,朕岂会复辟!” “那您……”庐江见人目光含笑落在己身,当下反应过来乃与任她为光禄勋不做卫尉是一个意思,“臣去办。” “尚书台三五日便能审完此事,结束后今岁就封朱笔开年假。”朔风呼啸,江瞻云凉意遍体、脑子清醒了些,遂抬手阖上了窗,掌间尚是狐皮的柔软与温暖。 玄狐皮毛油光水滑,触手生温,实在让人贪恋,“……你给他带话,让他无事便早些过来,不要晚于廿三。” ----------------------- 作者有话说:微修了一下,主要空出了一些下文可写的口子,和行文节奏。 第63章 庐江回去未央宫, 翌日十六尚书台论政拟旨。 共三事,皆为加官进爵之喜事。然当日只有一事顺利通过,乃擢升许蕤为太尉职。剩下任庐江为光禄勋和从三千卫里擢升四人为禁军校尉, 只论未决, 尚书令温松道是明日再论。 十七大雪, 温松称病未来尚书台, 乃尚书左丞温冶主持论政, 随同而来的是大司农封珩的卷宗,从“节官制”启奏,不同意禁军五校尉改成八校尉。因温松连日未曾出现在尚书台, 这事便暂且搁置。 十九这日,御史大夫入尚书府探望尚书令。 这般私服而来,已是时光荏苒, 多年前场景。 那会温颐还活着,多来都是他来迎他。后来温松迎他多一点,乃因温颐染了五石散不肯见人。 如今, 温颐辞世, 温松卧榻, 庭院落雪茫茫, 物是人非。 薛壑被侍者引去温松书房,有一瞬驻足回顾府邸, 面上浮起一点虚无的笑意。 “薛大人稀客。”入屋时, 温松正持着蜡烛在铜雁灯台旁点灯。 “晚辈见过温大人。”薛壑持礼问安。 温松穿一身靛青直裾, 精神尚好,专心点着雁尾一排灯,直待二十七盏全部亮起,方抬眸看年轻人, “老朽与薛大人同朝为官,又都在三公位上,薛大人不必如此大礼,坐吧。” “今日大人若是与我以同僚身份相见,那我这会就可以出府弹劾大人了。”薛壑笑了笑道。 温松未言只多看了他一眼。 薛壑笑意不减,“大人精神矍铄,毫无病态,却称病不上尚书台。往小了说是怠政,往大了说是欺君。” 温松闻言,哈哈大笑,手中烛火明灭。薛壑在旁陪笑。 一阵笑声过去,温松静下,冲他招手。 “你来。” 到底上了年纪,温松气息微喘,将蜡烛递给他,“既称一句晚辈,我受了,你去帮我将雁头的灯点亮。” 薛壑恭敬接过,走到雁头处,观察了一番。敲击雁首颅顶听声,确定雁头中空。于是摸索雁首发现暗扣,遂将颅顶掀开取出灯油碗盏,持烛点亮,后置灯碗于颅中。他心中有数,下手便稳,待火起焰直,方阖了盖。 顿时雁眼明亮生辉 ,雁活如飞。 温松静静看着,眼底皆是欣慰的光,“你来何事,且说吧。凡我能做,自满足你。” 薛壑始终恭谦,饮过一盏茶,将话都说了。 温松颔首,“这就是一句话的事,但后续还得看陛下,毕竟决定权在她手中。” “大人助我开端便已足够。”薛壑拜谢离开,至门边,忍不住回首道,“我原不曾想过,您会应得这般爽快的。” 温松满头银丝如雪,眉宇间风刀霜剑过,目光从青年身上落到灿亮的雁首上,“你心宽手稳,知进退,顾大局,不比温颐心浮气躁连盏灯都点不亮,我很放心。” 薛壑垂眸,“您谬赞了。” 腊月廿,除中央官署外诸府衙接连闭府,仅余二三还在论政的衙署。 尚书台便是其一。 这日先定下了西北道徐、袞、冀三州州牧的人选,同时由抱素楼处从新政中择出相关学子出任二百石官职前往赴任。其中青州之地最为关键,州牧一时未定,只将其他属官进行调整和填补。 尚书令不在,卷宗最先呈到尚书左右丞两人手中。温冶翻阅名单,落笔圈上数个名字,邱敏、钱方、陆央、陆岸……盛珉。 因为诸人都盼着早些闭衙封笔,心思都在除岁迎新上,人员的审核便也没有那么严苛,右丞略微看过,皆是身世清白、才学有成之人,当下复核通过。 如此剩得光禄勋、禁军校尉、青州牧三处未决,当下整理卷宗,一份送去尚书府,一份上呈上林苑。 “青州这块地方,数年历经两次战乱,承华末年又被杨羽一党弄得乌烟瘴气,人员复杂。且那处多水患,又临高句丽。还是得择个年富力强的去,但如今一路数下来,当真没有了。”右丞叹道。 “若只说年富力强,那朝中有的是,问题在于心甘情愿者难找。”温冶叹道,“多来择去了,敷衍个三两年便调回来了。所以方才我看陆岸、盛珉两人都是青州当地人,方择了上去先备着。” “初任官员不是有明文规定,未防官官相护,三年内不可祖籍任职的吗?”薛均闻言忙看那卷宗,翻阅这二人背景。 “是有这规定。”温冶不疾不徐道,“但以往也有过特例。如今便是特殊时期,左右都不知何人任青州牧,大半的官员都是各地调任,这两人便也谈不上‘官官相护’了。” 温冶此番特意有此一提,若是诸人坚持反对二人任命,曹渭处他也好交代;若都不反对,他日若出万一,左右今日是一起商讨过的,罪不到他一人身上。 果然,当下诸人默了一会,都未再言语。 唯有右丞又提了句,“朝中实在无人,我的意思是,要么还是从青州当地官员中擢升,要么平调其他州牧来治理,譬如雍、凉等地的州牧,皆是能力强、经验足的老臣,可放心任用。” 诸人议论一番,散会各自回府。 …… 这日晚间,薛壑在御史府宴请族中子弟。叔父薛允、薛均三兄弟、薛墨兄弟两、还有新上任的薛清、薛浩、薛沐等十数人皆在此间。 “过两日便是你生辰了,届时再请不成吗?请在今日,这酒我可喝不踏实。”将将入席,薛九郎便持酒盏叹气,仰头闷了一盏。 “在我府上饮酒,怎就让九哥用不踏实了。”薛壑笑道,“九哥且说,哪里不如你意,十三当下即改。” “他呀定是盯上了叔母五月来送来的那十来头牛,想着要佐酒。上回就说了,要向你要一头。”薛墨嗓门高起,“我说那是给陛下的,非节非宴吃不上。他就想着你生辰宴定会上这膳。” “薛七郎,你说你自个吧!”薛九郎从案上拾了薛墨一贯喜欢的冬枣丢过去,边笑边道,“别以为方才入门时我没看到,谁偷偷跑去膳房问膳,被红缨姑姑赶出来了?” “都拿去给他。今个他吃枣,我吃肉。”薛九郎对着一旁奉酒的随从吩咐道。 “我是想吃,你们哪个不想吃?薛沐、你想不想?薛清、薛浩是不是都想?” 此三人虽是同族,却已经是旁支,没有他们那般熟络,来御史府的机会也不多,当下有些拘谨。闻薛墨的话,只含笑不语。 薛墨却还在言语,推一推自己案上已经摆上来的各色菜肴,“这等时节,凡有一鼎烹牛肉佐酒,旁的我都不要。” “这话是真的,咱们益州的黄牛肉,哪个不想。”薛九郎又叹,“但这会上黄牛肉,着实可惜。” “哎你这人……” “七郎莫脑。”薛均笑道,“他呀被尚书台的事缠住了。眼下莫说诸府衙,便是你们禁军轮值休沐不都松快些了吗?但我们尚书台为着官员上任调任的事,至今还未闭衙,陛下的意思最好是在今岁定下,明岁明窗开笔后,便直接上任,不误政事。所以明个我们还得上尚书台。九郎就盼着廿三小年后,无论有无决策,左右都开年假了,他便好吃个痛快!” “其实八校尉就八校尉,也不知为何要不同意!”薛八郎接了话,“我听说还惊动了大司农处,说什么把‘节官制’都搬出来了,至于吗?” “就是!”薛九郎端起面前酒盏,然一想明日还要去尚书台,只好控制着饮酒,夹了一箸符离鸡佐酒,抬头望向正座上的薛壑,“十三郎,你今日到底何事请我们?” 薛壑看见外头侍者抬鼎而来,笑道,“给你们解馋。” 诸人循他目光望去,顿时都抚掌应笑。薛墨当即起身,说是由他来捶肉松气,又唤十六郎过去掐丸。然薛十六郎神色怏怏,薛墨连唤他两回都不得应。 “我来!”薛均看了胞弟一眼,知他近来心情不畅,当下打了个圆场。 送入殿中的牛肉,或打成丸子入鼎内,或切成蝉翼片在汤中烫起,外头还时不时送来炙烤好的牛腿,炖烂的牛腱子,配着烈酒,未几一族的子弟都用痛快了。唯薛允几回看过薛壑,见他案前酒盏,一动未动,这晚他滴酒未沾,话也极少。 至酒酣宴将了,他方启口道,“故土膳食,诸位可都喜欢?” “喜欢!” “喜欢!” “多少年了,都想着这一口。” “这隆冬岁暮,就该日日食用方算美妙。” 殿中人你一眼我一语,连着初时拘谨的薛沐一行也感慨道,“用起这肉,便想起了阿翁阿母,我来长安时才十四岁,那年头一回帮阿翁宰牛。” …… “如此,回去吧。回去可日日用此膳,日日见爹娘承欢膝下。” 薛壑坐在高台,淡淡开口。 瞻云 第82节 “今岁我本想回去的,但阿妍五月里才诞下孩儿,我的休沐日都用完了。”薛清道,“待明岁攒一攒,孩子满了周岁,我带他们母子一道回去看看。” “我今岁也想回去的,就是岳母病了,岳丈又去的早,膝下独阿颂一女。她侍奉榻前,我也不好远离。”薛浩叹了声,“我也明岁看看再说,左右益州有阿兄阿姊他们。” “你们近来可都有高升,入了南北营中。但回去益州没有一两月休沐不可行,届时要提前和上峰说好,别误了事。”薛墨提醒道。 “我前岁才回去,近来倒也不急了,就是念这一口。”薛八郎将案前一碟炙肉蘸着剁椒酱咽下。 殿中又一番热融融闲谈。 “我不是说回去看看。”薛壑面上沉静无澜,心中千波在涌,“我是说,我们该回益州了。” 这话落下来,殿中一下静了,诸人目光齐齐投去,慢慢反应过来。 “十三郎,你再说一遍。”这日一直沉默寡言的薛十六郎在此刻最先开口。 “我说,我们该离开长安,回益州了。” 殿中又是一番静默,片刻依旧是薛十六郎的问话,“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薛壑摇头,“我的意思。” 他顿了顿,也不再迂回,直言道,“当初我带诸位从益州奔赴长安,就是为了守江氏基业。如今贼人已除,江氏天子在位,我们没有留下的理由,该退回故土了。” “你说得轻巧。你让我们来就来,让我们走就走。且不说没来赴宴弟兄,你就看看今日宴上人,薛清、薛浩、薛沐他们,随你来长安时不过十四五岁,当年为保江氏社稷,你掐尖挑走了族中最年轻最优秀的子弟,这我们无甚可说,理当来此。但是来此六七年,十四五岁后的六七年,你知道有多重要吗?我们在这里及冠、成家、立业,好不容习惯了这片土地,可以安生立命,有了另一个家,你却又要让我们回去!”薛十六郎摇首道,“这定然不是你的意思,肯定是陛下,鸟尽弓藏,天子历来的手段!” “十六郎!”薛均呵声拦他。 “阿兄莫要阻我。”薛十六郎目指薛壑,恨声道,“我早就有话要说了,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看着我往虎口跳,让我娶了温四娘,结果温家竟是那么个烂摊子。” “十六郎,你和温四娘的事,我和十三郎都劝过你,是你自己一意孤行。”薛均起身将他拉回座上,“你说这处便没有道理了。” “说过有何用?他若早说清楚温门脏污,我何至于认识什么温四娘温五娘的,惹这一身骚!现在还要我退回益州,让我带这么一个门楣上不干不净的妇人回去,我的脸往哪搁?” “薛垦!”薛壑起了薄怒,“温四娘的大父尚是尚书令,胞兄虽故但依旧是太常,叔父们都在其位,便是陛下都至今没有给温门定罪,你却已经这般轻慢人家,‘脏污不净’泼其身,她是你三媒六娉娶过门的妻子,你如此为一己颜面而毁她,还像个男人吗?” “我要求薛家子弟退回益州,或许对诸位不起,但一定没有对不起你。”薛壑看也不看他,冷笑道,“对你,我劝得及时,拉得也及时,你总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 薛壑不欲对其私事多作评论,转话道,“诸位放心,我保证回益州后,官阶俸禄不变,在长安是何待遇,回去益州亦如是。” 殿中息声,然观其神色,无人甘心回去。莫说待遇恩赏不变,便是翻上一番,他们都不想退出长安。 边地与京畿,机遇岂可同日而语。 薛壑深吸了口气,环视殿中诸人,“我们本就有祖训,非战事不出,唯尚主入朝。如今四海平宁,我们当归故里。” “十三郎!”终于,薛墨的声音在左手响起,“你是家主,但且恕我不敬,你要我们退回益州,你口中的‘我们’怕是除开了你自个吧。谁都知道,你已经侍主,出入椒房殿,不日就要被立为皇夫。这怕是陛下与你的交易,你上皇夫位,需其他族人退出长安。你为了你自己安身立命,有家有室,就如此不顾族中子弟吗?十六郎说的对,我们已经在这安家,不想走了。” “你与其劝我们诸人,不若劝陛下放开心胸容人!如此才是两全。” 薛壑久看薛墨,薛墨倒也不怕他,直直迎上他目光,但见薛壑起身启口,“我是想上皇夫位,想在此有家有室。这是十一年前,族中予我的荣耀和责任。当年我离故土,无人问我是否愿意。而你们彼时尚且围着父母、伴着手足,天伦尽享。五年后我带你们来长安,可是一个个问过你们意愿,你们个个都是自愿才来。来此之后,我除了让你们尽忠职守,试问我给过你们压力吗?给过你们任务吗?让你们碰过血,受过伤,饮过毒,染上过脏污吗?” “你说要陛下放开心胸得两全?”薛壑长叹了口气,“那我告诉你,陛下已经不止一次给过机会欲要两全了。” “我问你,中秋宴会,三千卫来帮你查人,你为何不用而另择其他薛家子弟,你以为是在帮他们谋前程?” “我再问你——”薛壑望向薛九郎,“数日前,陛下提出恢复女官职,你阿兄要说话,你为何要阻拦?” “我就不反对女官职,但也不支持。但阿兄他挺支持的,彼时也无人说话,那他何必出那个头,所以我才拦下他的。”薛九郎回得理直气壮,“结果最后他还是说了。” 薛墨亦挑眉开口,“我为族中子弟谋前程,有甚问题?” “有甚问题?”薛壑不怒反笑,“你们说有甚问题?天子要的是忠心、听话、支持她的臣子。” 这话落下,薛墨和薛九郎对视而过,有些反应过来。 “那我去同陛下说,我们没有异心,我们从来忠心不二,我们以后听话便是,她说甚都支持她。”薛墨拍案起身,似哄孩童般,“我明个就去上林苑。” “迟了!” 薛壑低眸笑了声,对着薛墨道,“知道为何尚书台到今日还不闭府衙,为何陛下要让庐江长公主任光禄勋而不任卫尉职,为何她宁可惹的大司农处阻拦,尚书令闭门称病也要添四人组成八校尉吗?” 薛墨蹙眉不语。 “因为她耐心告罄了。” “庐江长公主当年就是卫尉职,叔父本就是代她暂掌。自然的,叔父当下不还她,她去领光禄勋职也没什么。但是尚书台却不通过,这是陛下给的提醒——她很不满意当下薛家子弟武官的任命。然后接着又要将五校尉改成八校尉,结果大司农立刻出来阻止。是大司农自个出来的吗?分明是陛下让他来阻止的,她根本不可能要八校尉,她是要薛氏子弟退出禁军校尉,连带还有一个洪九,如此三千卫擢升四人后便依旧是五校尉。如果在十六论政当日,或是十七、十八,总之在十九之前,你们自己提出退出校尉禁军,或许她会给你们在京畿其他的安排,但如今……” “如今如何?”薛墨听得后背发凉,头皮发麻,“我不信陛下能有这么多歪歪绕绕,这多半是你多想了。” “就是。十三郎,你可是为了让我们回去益州专门想的这套说辞?”薛八郎附和道,“你要在此成婚生子我们可以理解,但你也要为我们考虑考虑,我们如今都拖家带口,妻儿都是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岂能说走就走!” “十三哥一贯心重多思。”薛十六郎嗤笑道,“怕不是陛下这般想,是您给她提前想了,恐她有一日想到我薛家军君侧围绕令君心生忧,如此不要你,你便早早防备着,将我们都谴回去,可对?” “叔父,你说句话。”薛十六郎望向至今未发一言的薛允,“我说的对与不对,可是十三哥他自己想多了。” 薛允望向薛壑,半晌道,“十三郎,你可是想多了?” 薛壑低眸不语,“就当是我想多了。” “罢了罢了!”薛墨扬声叹气,“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益州的,陛下若不要我做禁军校尉,大不了罢了我的官便是。” “宴无好宴!”他推开长案,“十三郎,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啊去向陛下提议,将我们都罢官了,如此也莫管我们是去是留,你且安心做你的皇夫便是。” 话毕,长扬而去。 他一走,薛八郎亦气愤难平地走了,之后是薛十六郎,薛九郎失望无比地离开,薛沐一行则心有颤颤退身而行,最后剩薛均欲言又止,终是没再言语,只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薛允起身,拍了拍他臂膀,“确定要这样?” 薛壑颔首,“廿三我生辰,劳叔父的人情,让他们再来一次。” 月升日落,日出月降。 数日间,尚书台官员依旧进进出出,上林苑天子临窗久望。 雪落不停,只见天光,无有金乌。 这日,腊月廿三,天光也尽了。 御史府中重开宴。 依旧牛肉佐烈酒,却不见昔日欢颜。 薛壑掌宴,先自饮了三杯。 连干三盏,要么有事相求,要么有错要认。 “十三郎!”那酒太烈,薛均不忍,打破沉默,唤了他一声。 薛十六郎依旧赌气在身,“你有话便说,莫说是为了庆生,但若还是为了让我们回去益州,那便不必说了。” 薛壑放下酒盏,笑了笑道,“庆生是有,但不是主要的。今日请诸位来,主要是向大家辞行的。” “辞行?”诸人惊了瞬,薛墨当即问来,“你要去哪里?” “青州。”薛壑平静道,“任青州牧。” “不是,宗正处不是已经再选立皇夫的日子了吗?” “对啊,如何这个时候让你去青州?” “不是派我去的。”薛壑顿了顿道,“是我自己请命去的。前两日宴上,我态度不好,先同诸位致声歉。宴散后,我亦自省,诸位说得对,的确陛下尚未有防我们薛氏之心。但当下薛氏权重,难保陛下来日不疑心。所谓‘君心难测,罪在将来’,我为薛氏家主,不得不为我族考虑。所以我决定交出御史台的决策权,前往边地。只是尚有一事,还是要同尔等说明,此去青州,那处人员环境混乱,我需要再带一部分族中弟子过去。我原是孤家寡人,来去自在,你们得准备一下。” “我随你去。”薛允头一个开口,笑道,“我也是孤家寡人嘛!” “那你……”薛八忽就有些愧疚,过了年,薛壑就二十有七,依旧孑然一身。而此去青州怕是一时半会难以回来,“陛下会放你走吗?” “是啊,十三郎,你都说了陛下没有怀疑我们,又何苦去那地?”薛墨接话道。 话这样说,然这几日兄弟二人细想薛壑的话,也觉心惊。 ——陛下现在不疑,但难保他日生疑,且若来日当真这么猜疑、算计,想想也挺没意思的,不如卸甲归田。 薛壑看着他兄弟二人,“我就直言了,七哥和八哥,你们得随我走。一则空出禁军校尉职以安陛下之心,二则随护家主本是族中子弟的责任,三则——” 三则,他这一走,几乎就是放弃了与天子的婚约,薛氏子弟再也没法说他只顾自身而不顾他人,亦再也无法拿自己妻儿做留在长安的挡箭牌。 “四哥!”各自会意,薛壑未再往下说,只对着薛均道,“你们尚书台三人,我还要带走一人做文书用,你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明日给我答复。” 薛均颔首,“我会尽快答复你。” 这话之后,殿中重新静下,薛壑举杯道,“接下来不知哪年才有重聚时,今日且放开了饮。” 然到底诸人没有多饮,许是离别在即,未几各自告辞离去。 唯剩薛允陪着薛壑。 “这么多年,辛苦叔父了,一直在我身边。”薛壑持酒敬他,未待他饮,又一盏干下。 “所以你那日去尚书府,就是为了让温令君扣下青州牧,对吗?” 薛壑给自己续上酒,仰头饮尽。 “果然!”薛允见他默认,夺了他酒盏,“那你与我解解惑,如何要安排两场宴会?” 薛壑饮得太快,脸色烧起来,眼神有些迷离,晃了下脑袋持了案上酒壶来喝,被薛允又夺下,“你身体才养好多久?” 薛壑见四下空空,敲了敲不知是思虑过多还是饮酒过多、阵阵胀疼的脑门,“我若一开口就让他们随我去青州,他们哪个肯?先铺垫一番,让他们发发脾气,了解了解自己行为于天子眼中,是何性质。有了这遭,你看此番他们不是都从了吗?而且他们不会觉得是陛下疑心,只会认为是我多心,他们就还能对陛下保持一心……君疑臣已经足够严峻,若臣心再生逆反,君臣就无解了……” “那你和陛下,怎么解?” 薛壑闻这话,有些恼怒地望向薛允,迷离眼神清醒几分,眼中透出两分孩子气,“叔父,你就只能招女郎喜欢,我真得好讨厌你!” 他撑着桌案起身,往一旁的铜盆里掬了一盆把水扑在脸上,很快便清醒了大半,闻滴漏滴答,抬眸看去,已是子时。 腊月廿四,新的一日。 然庐江长公主带给他的话是: ——陛下说,无事让你早些过去,不要晚于腊月廿三。 薛壑整理好卷宗,于腊月廿四晌午,入了上林苑。 ----------------------- 作者有话说:我知道我来晚了,但我把周六的一起补啦,原谅我~ 第64章 昨日廿三是小年, 高庙有祭祀,需太常主持,天子亲临。 眼下太常乃温冲, 先不说他本就不熟此间事宜, 前段时日已为新政考举选任官员错漏百出, 愁得寝食难安, 须发大把大把地掉。 彼时天子驾临高庙, 满殿无声,唯有冕旒一点击撞出来的泠泠声,却如雷轰电击, 一下下砸落温冲心间,累他呼吸都不畅。他左腿又有疾,需执拐而行, 无法正常主持祭祀。遂一应礼仪皆有少仆令完成,只需他诵文传序。然这等事宜却也不曾做好,不是经文背诵有误、便是传序没有按序。在抱素楼中时, 新政的事他多问于常乐天。但高庙祭祀, 常乐天没有官职在身, 自不可同行。 瞻云 第83节 一时间, 寒冬腊月天,他急得满头是汗。看一眼, 面前天子又是他昔年欲要强邀硬留的少年郎, 顿时气阻血涌, 就差一个白眼翻跌下去,断了气息。 如此祭祀毕,他呈君自省悔悟之卷宗,‘乞骸骨”之卷宗, 推荐常乐天为太常之卷宗。 这日下午,还有君王继位周岁之宴。考虑国库不盈,边地多事,江瞻云自己又歇在上林苑不曾回宫。遂此宴简化许多,只宴请了新政中榜的学子,和即将前往边地赴任调动的官员,道是一则庆贺,二则送行。 只让少府操办,都不曾动用鸿胪寺。 是故,宴散之后,有学子上呈赞君之卷宗,有上呈自己志向规划之卷宗,有原本官员感念君主栽培之卷宗,有不舍君主惜别伤情之卷宗。 加之两宴各自本就有数位尚书郎记陈诸事,故而还未到午时,思博殿的大案上已经卷宗堆垒,小山一样数座高耸。 薛壑一路疾马而来,入苑后两腿却似灌铅一步步走得极慢,然这会进来御驾不在的长扬宫,四下无声的思博殿,只见得满案卷宗不见君主、内侍、禁军,当下却又心急如焚。 “陛下——” 明明外头尚有一队宫人正在扫雪,薛壑竟不知问话,只在殿中呼唤。他身上齐地披风未脱,走动间袍摆如浪翻涌,袍沿拂过大案,一个不慎“呼啦”掀翻一叠卷宗;掀帘出来,肩头雪簌簌落下,落在羊毛编织的氍毹上,很快消失不见。 “七七——” 他又唤一声,声音惊动外头的宫人侍卫,惹得他们齐齐看过来。他们认识御使大夫,也识得他腰间御令,原是容他一路进来没有阻拦。 他不是奉召而来便是请命而来,左右是来面圣的。 自是该寻陛下才对。 此番唤得“七七”却又是何人? 诸人好奇,但也不敢多问。 “陛下呢?”他终于反应过来,出殿拉来一个宫人询问。 那侍女就是一清卫的小宫人,如何晓得御驾在何处,惶惶然摇头。 “薛大人!”文恬是这个时候入内的,见他急得不成样子,赶忙道,“怨老奴去更衣了,不曾迎上您。陛下去了柳庄亭,原让老奴在此等候告知。” “多谢姑姑!”薛壑往殿外奔去。 * 柳庄以南的斜坡上,四下岗哨都有禁军值守。就近一处凉亭披帘罩幔以御风,里头点着数个炭盆,案上置着釜锅,穆桑正热腾腾煮沸一锅热汤。一旁还吊着一口小锅,里头温了一盏甜羹。 江瞻云手中握着一张弓,立在临南坡地上已经许久。 朔风烈烈,吹得她狐裘翻毛,两袖鼓圆,风帽下的鬓发微微蓬起。她低垂的视线中,是已经结冰的泾河水,水下别有洞天,乃那年落水时所发现。 小时候,母亲原同她说起过,她一直以为只是母亲编纂的一个故事。 “当年父皇择您教授朕骑射,原是母亲生前荐您。”这日伴驾的是执金吾郑睿,“朕闻您也曾指点过她的骑射。” “能教授你们二位,是臣的荣幸。”即将天命的男子话语平和,从容答话。 “朕闻您至今未娶,您如此精湛的技艺,无有后嗣继承,实在可惜了。” 江瞻云侧首看他一眼,从他囊中抽来一根箭,引弓搭箭,遥向天际一朵浓云。 “臣教导了陛下,有陛下这等学生,便不枉此生。” 江瞻云手中施力,稍一凝神提气,便胸中胀疼,无奈放弃,“可惜朕……” “陛下!”一个略带喘息的声音传来。 薛壑翻身下马,奔来这处,“您不能开弓,这样冷的日子,您在这处作甚?” 他上来也不行礼,一下夺来弓箭,待在自己手中握实了,方回神意识到执金吾也在。顿时有些报赧,垂下眼睑欲要行礼问安,奈何弓箭在手,衣袍宽大繁琐,一时有些累赘。 “免礼吧。”江瞻云看他面庞泛红,额角渗汗,从袖中掏出帕子。 执金吾扫过巾帕,当即道,“臣去岗哨巡视。”话落躬身退去。 薛壑微微低头,同他拱了拱手。 丈方的坡地上只剩两人。 薛壑心如潮涌,还在喘息,随风阵阵吹来,终于慢慢平复了心境。神思聚拢,想起今日因何而来。 ——他是来向她辞行的。 原从她回到未央宫的第一日,他在向煦台醒来的那一瞬,他们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场吵架里,她就已经开始让他处理好族中事宜。 便是那个时候起,她已经决定想和他在一起了。 但很遗憾,他没有处理好,纵是尽全力也只能搏到如今局面。 到底是辜负了她。 卷宗在他袍袖中,已经滑到他掌间,指腹在竹简摩挲,他张了张口,正欲把话吐出。却见一方锦帕递来眼前,女郎素指隔幽香布帛触上他面庞。 “臣自己来。”他抬手去接帕子,却先拢住了她持帕的指尖,心头一颤,袖中卷宗滑落在地。 清道后的地面,冰雪微融,混着泥浆,几点溅在彼此衣衫上。 江瞻云没有停下,继续帮他擦去汗水,笑道,“这样冷的天,你汗也不停。去亭中吧,别染了风寒。” 她擦完他面庞,目光在他唇上停了一瞬,将帕子塞在他手,也没看地上卷宗,只淡淡道,“捡起来,就用这擦。” 薛壑边走边擦,随她回去亭中。 “昨日两处事宜,朕忙了一日,你有天大的事,也请过了今日再禀。”入亭歇下,穆桑捧了一个手炉给江瞻云,转身又将温了许久的梨羹奉给薛壑。 “近来可是上火?嘴上都起皮了。”江瞻云持勺喂他。 青天白日,臣奴环绕,薛壑到底有些不自在,欲避未避,缓了片刻方张口吞下。待汤过肺腑,不由有些讶异,“果肉都化了,这炖多久了?” 江瞻云抬眸看天,“一昼夜有余,昨个这会就开始炖了。偏你没来!” 薛壑闻这话,手便又不自觉握上已经收回袖中的卷宗。 江瞻云却没有追问缘故,只凑身过去,又喂他一勺。咫尺的距离,闻她低语,“你如今都敢抗旨了。” 她身上寒意未散,龙涎香浸着雪气,一阵浓一阵浅,丝缕不绝,慑人心魄。 薛壑垂了眸子,听心跳随香气一阵快一阵慢。 手从卷宗上松开,在袖中抬起,想摸她面庞,抚她眉眼。却到底只是袖里乾坤,袖外空空。纵是抬眸一瞬,已是满眼都是她。 “容朕想想,怎么罚你?”她丢了勺,撑额莞尔,山水在她眸光中妩媚。 薛壑喉结滚动,看被推过来的碗盏玉匙,又看忽就挪开眼眸不再看他的人,话语直直滚出,“陛下,做事要有始有终。” 他将碗盏推过去,捏住袖中总不自觉滑出的卷宗。 纵是这会马上说也要明岁才能走,何必争这朝夕。此生或许也就剩这朝夕了,且容他沉湎放纵。 江瞻云神色难得惊诧,看面前的羹汤,勾起嘴角笑了笑,端盏持勺喂给他。 这日回去殿中,见得大案狼藉,书简倾倒。 她走时有尚书丞整理,这幅模样显然被能进来的人所为,不能进来者自也无法收拾。 “你简直罪加一等。”江瞻云在案后坐下,捡了齐整的一摞来看。 薛壑默声不语,俯身一卷卷捡来,整理好重归案上。又见砚台墨少,遂自觉添水研磨。 屋内烧着地龙,他脱了披风就剩一身月白曲裾深衣,手从袖中伸出,被墨衬似一节玉竹。竹子坚劲,他打圈磨墨,施腕间巧劲,生生化竹软枝,晃了女君眼神。 江瞻云一双凤眸上下打量,咬了咬唇瓣,顿在虚空的朱笔落下一滴墨,似红梅绽放。 卷宗很多,她批了数日方处理结束。 薛壑便“红袖添香”了数日。 昨日晚间,无意一瞥,不知怎么明明分散两处而坐的人,影子却重叠在一起。挥之不去,思绪繁杂,他去了偏殿歇下。 然这一刻,赛马在外,江瞻云策马途中道是雪鸿气息不定,恐跌下马来。 薛壑道,“那、陛下骑臣的,臣给您牵马。” 后来不知怎么两人同乘了一匹,他双手越过她持着缰绳,她便完整靠在他怀中。 气息缭绕,温度渐起,薛壑不自觉想起昨日灯下,交叠的人影。 这日乃除夕,赛马归去长扬宫,他辞了宫宴,说有事要回御史府,晚些在来。江瞻云没有挽留随他去。 只桑桑看着远去的背影在问,“陛下,这汤还留着吗?” 掀盖弥味,浓苦至极。 江瞻云眼前浮现他至今还不曾上呈的卷宗,浮现这数日难得的好时光,浮现他的眉眼,笑意和隐秘的悲伤,伸手端来,“这汤说是多用才伤身,但终是含着朱砂砒霜调制,别入他口了。” 随她话落,汤被倒尽。 薛壑来去很快,天还未黑就回来了,只是除夕宫宴已经过半,他直接去了寝殿迎候,未再赴宴。 江瞻云这晚饮了不少酒,回来时已经有些醉了,见到他时蹙了蹙眉,“何时回来的?不是同桑桑说了,让你歇在偏殿。” “臣来领罚的。”薛壑谴退了侍者,扶她入内寝。 江瞻云脚下虚浮,跨台阶时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堪堪落入男人怀中。 她拽着他臂膀,抬起头来,“领什么罚?” “领廿三抗旨不曾到来的罚,领陛下所托之事无法完成的罚,领当年新婚不辞而别的罚,领往后年年岁岁依旧要离别的罚……”他将她抱在床榻,俯身在她身前,“愿陛下责罚。” 江瞻云的酒醒了大半,眼神恢复明澈,伸出一只手欲抬他下颚,脑中忽就诸人连番过,齐尚,卢瑛,贺铭,宋安,温颐,齐夏……她很喜欢这个动作,下巴在她掌中,面目在她眼下,人由她控。 却在这会多伸了一只手,捧上他面庞,低头与他额间相抵,缱绻相对,“我不罚你了……” “我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我只想求一次,一次以慰平生。”他截断她话语,眼中水雾迷蒙。 铜鹤台灯火摇曳,一行烛泪滚下。 他说,“我用过药了,不会伤到你。” ----------------------- 作者有话说:其实还有个尾巴,明天吧,不然又晚了 第65章 除夕夜, 宫中举行傩戏以驱恶纳福,彻夜不绝,接旦遇光方歇。 是以宫宴散后, 前殿场上火把高举, 傩戏开场, 百二十黄门弟子赤帻皂制, 执大鼓。 相比帝王寝殿内皂靴脱, 凤履斜,腰封玉革解,锦袍华裳落;方相氏黄金四目, 蒙熊皮,着玄衣朱裳,执戈扬盾, 作十二兽舞。 瞻云 第84节 兽在火光中幻行,灵鼠矫矫,忠牛悠悠, 猛虎汹汹……十二兽纷纷现行, 止于凤腾九天, 凌驾万物。一瞬间人静风停, 唯钟磬不歇,咚咚荡响, 天地闻声。 凤影定在虚空, 拢翅伏山丘, 凤眸低垂,目之所及遒劲腰身,起伏胸膛,素指摸上擂鼓般跳动的心脏。 碰之而快, 快之愈响,声宏似前殿旷场上传令的鼓声。 鼓声急如令,火光照彻夜空,十二兽呈百态千姿,或回首或咆哮,或伫立或前行,或起跃或腾飞……唯凤凰懒懒卧于地,目光流转,看世间山水,明秀华美。 容他以上犯下。 原本静谧的烛火荜拨出火花,摇曳不定。旷地又起夜风,黄门旋舞浇油,催火焰旺,点明前路。 方相氏黄金四目面具灼灼生光,领兽群幻行,化作独角兽和玄武盘旋在半空一只回首怒吼的飞廉之上。 一只滚油火把喷上酒,火光耀天,飞廉携双兽俯冲于地,击烟尘四起,于前头引路,领后面幻化出的曲颈奋角的神兕、直立上躯作追逐状的神熊、以及带翼有角的龙形兽往前行进,诛邪采福,寻找归途。 幽路难行,火把高燃,逼人汗下。 汗珠莹莹,一滴映入凤目中。 凤凰眯着眼,振翅起身,纠正前行的姿势,归家的方向。 帘幔垂落的四方天地里,少了钟鼓烈风之声,多了急促慌张的喘息。 (要求修改处已经删除修改,其他是正常傩戏描写) …… 新人久别,风雨阻途,行路难。费神多思终致力怠,青年惶惶然低头。(已经删除) 女郎忍住笑,搂颈抱头按入胸中安抚。 团雾如触,幽香入他窍,她还腾出一只手,触上他穴上凸出的青筋,捻干他额头的汗,摸过他干干滚动的喉结,轻轻拍他背 。(已经删除) 屋中静下许多。 屋外傩戏的钟鼓也停了,剩丝竹声缠绵夜色。然火光尤亮,方相氏领舞换地再行。 鸣钟击磬,百兽夜行,纳福迎新,昼夜不止。 火焰照得通天彻地,已是晨风烈烈,旋转在庭院中,扑打在窗棂上,却入不了屋中分毫。 然无风的屋中,烛火明灭不定,床榻吱呀在响,三重帘帐翻涌起伏,熟悉了幽径的青年终于回到久违的家中。 从帘幔中伸出的一只手,攥皱了早已不平不齐的被褥,裂帛声响,又去了青年后背,拖出一道红痕。 “我只要这一次。” “一次足矣慰平生。” 平生。 足矣。 他的话在她耳畔回响。 是辞行的话。 是再无二次的话。 江瞻云睁开眼,混沌云雾里见帐顶金莲,帐身盘龙,被衾山枕绘星辰、祥云、福禄、山水作纹,都是这世间好风景。 人也是好模样,就要带她上云巅。 指甲嵌在他皮肉里,贝齿咬在他肩头,满口血腥气刺激出癫狂欲死的欢愉,他却在这会停了动作。 她眉间深蹙,觉察人在抽离。 火就要喷出来,张口不能言,剩凤目瞪得浑圆,身子都发紧。 奈何力不如他,眼睁睁让他脱身去。 手挠他胸,抓出赤目鲜红的三道痕。 “我虽用了药,但这样更安全些。”他哑声喘息,眼中含着稀薄笑意,向她讨饶。 手在他胸膛顿住,目光扫过榻上的狼藉。 【我用过药了,不会伤到你。】 昨晚他这样说。 【我虽用了药,但这样更安全些。】 今日他又这样说。 …… 我用过药了,不会伤到你。 我虽用了药,但这样更安全些。 我不会伤到你。 我不会伤到你。 所以他携带族人,交出权柄,离开长安。 就是为了不伤到她。 指尖舒平,换了指腹在轻抚,自己任性留下的伤痕。 他却握上了她手腕,轻轻放下,帮她收拾干净。然后往榻沿坐开去,穿衣套衫。 那夜枳道亭初相识,她趾高气昂没有看他一眼。 那日未央宫早朝,她掀开冕旒算计他。 那场夏苗,她目随他动,他的眼神在她手上流连。 那座屏风,她想撤下但寻不到理由,所以他只能隔帘看她,一直一直看着她,她都知道。 那颗智齿长出来,催生出彼此的情意。 那场婚宴她留人在寝,他连夜离去,后三月不问音讯。若是不在乎,他不必走,她也不必刻意不闻不问。 那场刺杀,他们生离作死别。 他问薛九娘:“知道为何取名‘玉霄神殿’吗? ” 他说,“你别说话。” 他说,“对不起,我实在太想她了。” 他接过她敬的酒,不管有毒无毒,一饮而尽。 他在风雨坡保护她,在未央宫拥护她,在椒房殿里温暖她,试图一步步靠近她,让她可以依赖他,信任他。 他帮她戒了五石散,双目通红,额暴青筋,他说,“我要杀了他。” 他不敢要她给的机会,只敢求一声“名字”,足矣。 …… “御河!”江瞻云从后头猛地起身抱住他,下颚抵他肩头,双手环他腰腹,闭眼与他耳鬓厮磨,“你……” 薛壑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慑住心神,耳根在她唇齿间发烫,低垂的视线里是她雪白的一双手,肌理分明,皮肉滑腻。如她昨夜仰躺在榻,入目是她白生生平坦的小腹,他忽就生出妄念,有一天这处会鼓起,孕育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 她想过的。 想过立他为皇夫,和他过一生,养一个孩子,继皇朝之国祚。 但是她不敢。 她的手在抖。 她尚且握不稳权力,控不住人心。 她坐在御座上,窗外禁军是他族人,殿外巡逻卫士是他族人,宫门驻守的南北营帐里、尚书台论政的时刻里,全有他的族人。 若待她上榻阖目,身畔还是他…… 他握住她微颤的手,拢在掌心,握紧。 “我,如何?” “你出门后,把卷宗呈上来。” 江瞻云睁开眼,松开他。 薛壑颔首,“臣领命。” * 未几,彼此簪冠加顶,衣袍披身。外头尚是昨日光景,雪压枯枝,茫茫琉璃世。 屋内,却已改了氛围。 薛壑奉卷低首,“臣请命青州牧,请陛下恩准。” 江瞻云抬眸看他。 他清俊面容上,眉眼弯了弯,目光平静与她相接,“臣记得祖训,薛氏后世子孙若为皇夫,当为大魏女君最后一道防线,终生不离君主左右。按理臣犯过一次错,不该再如此。但当日昆明池上陛下所指,臣完成不了,遂不敢再觊觎皇夫位。然今朝请辞离京,亦非单为此因。还有两处缘故,其一,青州确实需要有人前往治理,臣虽无济世之能,但自觉尚有两分才干,故毛遂自荐;其二,陛下已经不需要臣的保护。去岁年末,臣在府中养伤,府中掌事劝臣难得有时间可回去益州看看。但彼时臣想,您才上位,朝中纷乱,边地又有战事,当需要臣时,故臣不敢回。如今一年过去,臣看清了许多事,您原比臣想象的要聪慧能干,譬如你让臣去找为温颐戒除五石散的大夫,其实并不是真的要寻人,您是怕臣不识他面目,在提醒臣。您已经反过来在分心保护臣了,臣这般离开,一来是放心的,二来您也不必再忧心。” 一下说了许多话,薛壑顿下缓了缓,然再欲开口,忽就不知要说甚了。原本酝酿许久方现平和的目光,终是有些局促起来。 在她面前,他到底平不了心境,压不住加剧的心跳。 “朕也不必再忧心。”一语双关的一句话,江瞻云在口齿间呢喃。 薛壑低眉不语。 “你还有什么要说?”江瞻云坐在大案后,目指左手第一位,请他坐下。 薛壑神思恢复几许,但没有就座。因为就剩一句话了,说完就走,不必来去起身,多染她气息。 “此去青州不知几时能回,岁月不经数,陛下养好身子,当——”他顿了一瞬,“臣今尚是御史大夫,有一谏劝君,请另立皇夫,绵延嗣君,承袭国祚,以安社稷。” 你不要我等你? 江瞻云没有问出这句话。 一句极其虚伪又软弱的话。 她昨日忌讳薛家军,今日放他远走,“等他”二字骗人骗己。 朝堂出入十余载,身在权利中央、君王身侧,他岂会不知,自也不会让她等他。 瞻云 第85节 酸涩涌得鼻尖泛红,眼中水汽氤氲,大颗眼泪不受控制滚下来。 他走上前来,隔大案伸出手,“你我做君臣,好过做夫妻。我宁可我们曾经爱过,也不要来日兰因絮果。” 他没能拭去她的泪,指尖被她捉住,紧握在手中。半晌慢慢松开,面上浮起笑意,盈入眼眶。 她不再握指的手擦去泪水,抬眸又是明艳姿容。 “跪安吧。” 这日晌午,群臣汇聚长杨宫,参加正旦会。 天子传下两道旨意:一、宗正处停下所有有关立皇夫的事宜,无旨不必再备;二、薛壑除去御史大夫职,外调青州牧;原禁军校尉薛墨、薛垚去校尉职,任青州都尉;原尚书郎薛垦任青州牧长史;皆于正月十六启程赴任。 被提名者领旨谢恩。 江瞻云坐在御座上,赐平身。 俯视与仰望间,四目相对,又匆匆避过、错开,片刻后回首,还是不偏不倚纠缠在一起。 这样的对视,亦出现在正月十六的枳道亭。 诸人送行,已经陆续散去,薛壑看过日头,吩咐启程。已经人上马身,缰绳握手,不知是谁说了一声,“陛下来了。” 薛壑回首看去,一架普通的三骑车,却是太仆令驾马,光禄勋伴道。 薛氏一行子弟当下行礼问安,后先行离去,留薛壑同天子说话。 “冰都未化,天寒路滑,陛下何必走这遭?”所幸亭中炭盆火未尽,薛壑引她至一旁,又见亭身无帘幔遮挡御风,急急解下披风,解开了方觉不妥。然一想,臣侍君也是本分。 “朕不冷,倒是你,这会冻出了病,可要耽误行程? ”江瞻云立在亭中,与他隔着半丈距离,“系好。” 薛壑颔首从命。 “当年你来时,朕不曾好好相迎,今日你走,朕该好好相送。”十二年光影流转,生死几许,谁也不曾想到他们会走到如今模样。 又好又不好。 “还有一事。”江瞻云招来侍者,自己捧盒掀开,伸手抚摸,“这个还给你。” 是益州玉。 薛壑眉间陡跳,长睫颤了又颤,心口一阵窒息,隐隐生疼。片刻尤觉自己矛盾,都谏她立皇夫,诞子嗣了,她于情于理该退回此物。 “先祖的盟约,自是为了家国天下。但未尝不是一种束缚,今日起从朕处断了吧。此去千里,珍重。”江瞻云话落,人从他身边过,再未回头。 马车就要驶入城门,庐江回首窗外,“他还在亭中,陛下可要看一眼?” 江瞻云摇首。 她仰头抵在车壁,喃喃道,“去岁他给朕戒除五石散,我们一起在椒房殿过了十余日。有一日,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承华年间,匈奴被彻底驱逐,北境平定。 一日,承华帝来上林苑,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 “他是益州侯之子,父母族人都殉了国,如今养在宫中,与你作伴。你不许欺负他。” 小公主听着父皇的话,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臣族中齿序十三,单名一个‘壑’字。” “薛壑!”小公主牵起他的手,“孤以后唤你十三郎,成吗?” 薛壑点头,星眸蒙着雾气,微微泛红,“阿翁阿母阿姊,都这样唤臣。” 他们青梅竹马长大,他陪着她从上林苑迁入明光殿。 他出身清白,忠烈之后,身份高贵,但后背空虚,没有半点实权。她自小喜欢他,后来更是放心地、毫无负担地爱他。 从年幼到年少,相识相伴相爱,但未能相守。 温颐包藏祸心,在上林苑谋刺她,她生死不知所踪,他被冠谋刺之名。还未等她回来,就已经被诛杀在宫墙之内。而她也沦落在外,跌在泥中,草草一生。 …… “这是一个很卑劣的梦。”江瞻云嘴角攒出一个自嘲的笑,“薛氏权重,成了横旦在我和他之间的一条鸿沟。但其实最大的问题并不在此,是在于朕自己。” “朕恐惧、不安、无能,没有信心控制他们,所以便容不下他们。” “我其实很想他在我身边,这一年来我惑他、诱他、想同他举案齐眉,试着过寻常夫妻的生活。寻常的关心,寻常的见面,寻常的出入相随。我解决不了的问题,扔给他,让他去解决。我甚至让他去解决薛家族人退出长安的事,我知道他解决不了的。他十五岁入长安,五年间熟悉环境学习朝政;及冠后又一直在为朕谋划,他根本没有处理过族中事宜,也无人教导他要如何同族中子弟相处。但我当时就想,万一呢?……今日结果,确已经是他做的最大的成果了。” “说到底,朕什么也给不了他,给不了他一心一意的信任,全身心的依赖,给不了他完整的爱,温柔的体贴。皇权,社稷……排在他前面的东西实在太多。” “所以,你把自由还给了他?” 江瞻轻轻笑过,坐直了身子,眼中闪着晶莹的光,撩帘看广袤天地,碧空苍云,“益州玉在我手里,他就只能是一只纸鸢。” “但他本该是天上鹰。” 第66章 神爵二年初, 京畿外调一千六百石以上官员共二十一位,分别前往袞、冀、徐、青四州上任。 其中七成为平调,享高一阶俸禄;剩下三成为高升, 譬如徐州牧、袞州牧、冀州牧皆为原一千六百石京官担任。 唯有青州牧薛壑, 怎么看都是被贬, 从万石的三公位降至二千石州牧。且天子金口玉言, 不再备婚。如此即便没有明文昭告天下与薛氏断亲, 但薛壑俨然不再是皇夫的人选。更有不知从何处传出,天子在其离京当日,退还了益州玉, 便是再明确不过的意思。 “益州的嵌七宝玉乃薛氏祖传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这玉都退回了,想是真的断了姻亲。” “听说当今陛下得的第一方玉当年遇刺时便碎了, 如今这方玉是益州侯夫人去岁来京重新送的,这样都退回去,可见天家不待见薛氏。” “但话说回来, 既然不待见, 派个人送还回去便罢, 天子何必亲自出禁中去退呢?” “这是瞎传的吧?退个东西何须天子亲往?” “ 是真的。本来我也不信的, 但十六那日,我从致道亭外的山道过, 远远瞧见天子在亭中。陛下圣颜我是不曾见过, 但我识得御史大夫。能让他跪拜的女子, 这长安城中还能有谁?” “那也不能说明陛下就是去还玉的,就不能是单纯去送行吗?” “那就更说不过去了,独独给他一人践行,岂不是圣眷依旧偏宠, 矛盾的很!” “这……” “罢了罢了,天子之事还是少论的好。朱楼起朱楼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能说的准呢?” “喝酒喝酒!” …… 已是仲夏五月天,朱李甘瓜堆案,芳兰彩丝绕匝。 朱雀长街的酒肆中,闲谈者无数。 临窗案前,女郎折扇轻摇,神情淡淡,“益州侯夫人二次赠玉乃私下在向煦台时,非节非宴。朕还玉也是私服出宫,这怎么全长安都知道了?” 这日伴驾出宫的乃庐江长公主和御侯齐夏,两人分左右对坐。 庐江道,“可要臣去查一查?既然都在私下时,最是好查的。夫人赠玉时御史府有哪些人侍奉,玉被奉入宫再被带出宫时,又经哪些人的手,过手的人当日都与何人接触过,一查便知。” “豆腐脑——” “热腾腾的豆腐脑,又香又滑的豆腐脑!” “用绵白糖佐料的豆腐脑!” 【朱雀长街的甜豆腐脑我都尝尽了,都不如这家的好。】 【在城郊往西八里、每月逢单的集市上。】 江瞻云眺望窗外楼下一处小贩,耳畔话语萦绕,目光随他肩上挑起的担子游走。忽觉手指一阵灼烫,猛地缩回了手,转眼冲齐夏道,“你作甚?” 齐夏在一旁侍茶,一不留神将水倒溢出了茶盏。 “女郎恕罪。”尚在外头,齐夏改了称呼,没有下跪,但头埋得极低。他御前侍奉也有一年多,从未出过错,最是得天子欢心。 这厢还是头一遭如此鲁莽不慎。 江瞻云上下打量他,一时没有说话,只由着庐江捧过她的手检查,“所幸茶就五分烫,不碍事。” 庐江唤来店小二,要了盆水给她清洗。 小二来去有一会,江瞻云又去眺望楼下小贩,奈何寻不到了。 意兴阑珊。 她回过身道,“不必。” 庐江闻言才要唤停小贩,却闻她道,“左右不是什么上了机密的事,传便传了。” 自宗正处得了停止筹备立皇夫之事的旨意、薛壑离京后,二月里宗正卿便向天子提出纳新的事宜,被她以当下身子需要调理为由暂且搁置;其后四月中旬御史台又提出天子当以传承国祚为重,要求她驾临闻鹤堂,考虑子嗣之事。 彼时上谏的是御史中丞申屠泓,江瞻云得他此谏,不知怎么便想到当初他在向煦台挥拳打薛壑的场景,当下冷了脸色。 申屠泓得其父真传,或者说整个御史台都是一副模子,尤其被薛壑领导了五六年,皆是一副“吾不惧死,你奈我何”的脾性,丝毫不顾天子神色,只拱手继续道: “臣上此谏之前,已经向太医署询问过,陛下身子大安,此其一。其二,相比纳新充实后廷,需费银钱,且后续闻鹤堂所需也将上调,臣之谏不费分毫。陛下今岁二十又五,膝下尤空,便是在寻常百姓家,子嗣也是要考虑的头等大事,何况关乎国祚传承。故而还望陛下早诞子嗣,为国存储。” 江瞻云脸色越发难看,问,“原御史大夫走之前,向朕推荐了你,说是考察一番,可上他之位。三公之一,你还要不要了?” 这话出口,江瞻云当即后悔,同一个“不畏死、可以死证道”的人论权位,她真的越活越回去了。 所幸,御史中丞没有以死明志,但说了句让她更心堵的话。 “臣此谏,便是原御史大夫所留。”他拱手持礼,低首回话,背却挺得笔直,“薛大人说,这是他在御史台的最后一次劝谏。他私下会劝,但于公也要再谏。” 真真大义凛然,为国为民!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盯着申屠泓半晌,眼前重新浮现煦台场景,突然便笑了,“怎么不把他打死的!” “陛下……”申屠泓俨然没有听清楚。 江瞻云笑意浮在脸上,话语轻飘,“爱卿一片拳拳之心,朕会考虑的。” …… 她是该考虑考虑了。 好好想一想为何否决宗正卿的提议?为何不听御史台的劝诫?她一时难以做出的决定,且让这传言去做,帮她快刀砍乱麻。 庐江颔首应是。 齐夏闻言心下稍定,但还是持礼低首不敢妄动。 瞻云 第86节 “臣来吧。”余光瞥见小二捧盆走来,他见缝插针,低声讨好。 江瞻云看了他一会,从庐江处抽出手,伸给他,“难得你这样拘谨,方才如何走神了?” “臣瞧着女郎的模样,定是对这处酒肆不感兴趣,便想着还有何处能让您散心,所以走神了。万幸没有烫到您。” 齐夏先试了水温,方持巾帕拭过女君手背。但见仅一块麻布,并无干湿区分,于是撕下自己一片袍摆,给她擦干。如此按揉她指节、掌心各处穴道。 江瞻云重新摇起折扇,清风徐徐,扑散夏日闷热。 齐夏面上微凉,心头顺畅,温声道,“西市有六博坊,夕阴街的‘花都’里新买了一些西戎人,男女都有,极善歌舞,女郎要不要去看看?” “西市五所,夕阴九堂,早年间你还小,没带你去过,你是何时开始去的?”江瞻云眉宇颦蹙,“看来不能放你出宫,满处瞎跑!” “不不,臣发誓,臣只是喝茶听曲,从未下过场。”齐夏意识到自己的话容易让江瞻云误会,当即又急又惧,“凡臣又有一句谎言,叫臣不得好死。陛下大可让三千卫去查!” 江瞻云笑了笑,正欲说话,听得楼下一阵马蹄急行,放眼看去,乃贴榜官员正往东城墙赶去,后头还随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这官袍,诏狱令的人?诏狱令乃直属您……”齐夏顿了下没吐出后头话,他一心想着给江瞻云解闷,见此热闹恨不得拉她就走,“也不知出了甚事,我们也去看看!” 江瞻云被逗笑,以扇掩面,“我们还要走一趟抱素楼,你看你是自个去看热闹,还是与我们同往?” “臣去看热闹。”齐夏丝毫没有犹豫,想了想又道,“女郎可有什么需要我去城外买的,我给您捎回来。” 江瞻云顿了一会,“去城西八里处,买一碗甜豆腐脑。” 三人下楼分作两处走,庐江陪着江瞻云坐如马车内。马车先行,齐夏方上马去城东墙处。 原来皇榜公示的是去岁新政作弊的彭寅、杨枫两位学子,原本成绩乃第五、第七名,乃四百石京官储备官员,可谓前途无量。 不想今岁三月,天子对京官储备的十位学子重新举行了考举,结果这二人所答内容可谓文不对题。后为天子亲测,竟连最基础的《尚书》背诵都不过关,就莫说理解释义了。 两人召供,乃是从太常温颐处得了答案。 诏狱令自是当即呵斥否决,“太常已故,岂容尔等如此乱泼脏水,毁他清誉!” 说是这般说,然眼下皇榜贴出,除了对二人的惩罚,贬为奴籍,三族十年内不得参与新政考举,是为重罚。 人群中,开始传有关温颐种种。 毕竟当日昆明池上宴,他死的过于蹊跷。而这厢对于二人的招供,若当真有诋毁之意,天子又如何只罚舞弊之罪,不罚辱国之重臣之过? 如此想去,温太常清誉难清! “陛下一石二鸟,既清除了彭、杨二人,又让太常身后名有污。”马车路过这处,停下片刻,庐江撩帘看过。 “温门旁人都可保清誉,偏他不能。”江瞻云神思转过,岂止一石二鸟,原还有更大的用处。 庐江目光落在人群中一熟悉处,“陛下,齐御侯您可要防一防?方才在酒肆,他心神不定,乃是闻臣所言要调查传言之后。那般神态,怕是……” “不必。”江瞻云亦隔窗看了他一眼,“朕早就知道他的去向,正想与你说呢。你处可以试着从他入手,看看钟毓一行贪掉的那笔银子,到底在哪里。” 当务之急,朝中最缺的就是钱。 “他和钟毓一党走一起去了?”庐江惊道。 “朕后廷的人,满大街跑,朕当然得派人跟着他了。他这半年每月初一、十五向朕讨了恩典出去玩,一举一动,叶肃都会汇报,左右他也得不到甚信息,也没那脑子。而且还算知进退,这会听闻我们要去抱素楼,只当是要论政,便也乖觉不跟着。”江瞻云想起方才他还欲带她来看这热闹,不禁莞尔,敲了敲车壁示意继续前行,“贪玩虚荣,朕年少也这般,随他去吧。” 江瞻云这日来抱素楼,完全临时起意,不曾支会太常和五经博士。是故当她从马车上下来,这日值守的博士祭酒认出她,当即吓了一跳,仓皇迎驾。 “起来,朕就是来看看考场安排如何了?” 因有了三月复考一事,今岁的新政推迟到了六月上寻。同时因女官制的复辟,京畿六郡最先进行尝试,对女郎开放考举纳举。 考虑到女子在外,食宿在客栈酒肆多有不便,派禁军控场又影响其他百姓日常起居,江瞻云遂安排了抱素楼与她们居住用膳。 此番过来,就是来看食宿的安排。寝屋一间间看过,膳食录在卷宗上。她在虚室生白台坐下,接了奉上来的竹简一册册阅过。 不知不觉已经夕阳西下,殿中半边借夕照采光,半边点了烛台照明。 她从成堆的竹简中直起身来,挺了挺背脊,揉过酸疼的脖颈,推开窗牖看见倦鸟归林,游鱼入渊,龙首山上金乌最后的光也敛尽了。 “陛下,宫门就要下钥,该回宫了。”庐江在一边提醒她。 她点点头,起身出楼。 楼外马车旁,有人在等她,见她出来急急迎上,“陛下,您要的豆腐脑,还是热的。” 夜幕下,光照不明,她的目光聚在那小小的碗盏上,捧盏的人便有些模糊,莫名地闻声生怒。 不是他。 “快尝尝。” 马车中,齐夏盛了一勺喂给她。 她张口含入嘴里。 “好吃吗?” 天越发地黑了,没有了白日的喧嚣和繁盛,影子在灯下格外狭长。 她盯着那影子,慢慢咽下,“不好吃。” -----------------------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吧 第67章 五月初诏狱令皇榜的张贴, 并非去岁新政舞弊的结束,实乃今朝新政的开端。自彭、杨二人牵扯出已故太常温颐,坊间甚嚣尘上。甚至有说法彭、杨二人不仅攀扯了太常, 还供出了其他参与舞弊的五经博士。 一时间, 太常寺中人心惶惶。 这虽与温冲没有关系, 但抱素楼六月的新政就要举行, 五经博士们出卷在即, 多来心不在焉。他们提不上力,温冲的压力都如山一样抗在背上。 这日回来尚书府见温松,见得温冶也在。 温冶脸色煞白, 额渗冷汗,双目涣散,得温冲连唤两声“三哥”方回过神来, 勾起了嘴角却扯不出笑,只如砧板上的鱼长喘了一口气。 实乃五经博士中多为温松门生,外头流言纷纷。温冶实在听不下去, 方来问温松天子到底何意。 ——如此无声无息, 任由流言漫天。 当日昆明池上宴, 他虽也看出几分蹊跷, 但实在想不出动机,又见手足上位, 一时不曾不多言。 “这桩事, 我本不欲告知你们任何一人。但见你如此义愤填膺, 虽是为家族故,但若不知情,来日多受此累。”温松丝毫未理刚到的小儿子,依旧在与温冶说话, “今日知晓缘由,当晓得来日如何自处,如何行事了吧!” 温冶且忧且惊看向父亲。 “当下便有一桩。”温松起身走向温冶,拍了拍他臂膀,“你去教教他。” 话落,离开了书房。 “阿翁!我还有事呢,我……” 温冲不明就里,还欲拨转轮椅去追父亲。 “七弟——”温冶拦下他,“你可是为下月新政而来。” “是啊,我都要急死了。一轮审核算是结束了,这不马上就要二轮删选,然后奉给陛下三审以封卷。但近来我瞧他们心思都不在上头,关键常乐天还时不时过来催促进度,我、我又看不懂……这到底要怎么办吗?”温冲急的恨不得从轮椅上弹起来跑掉。 温冶直待父亲背影消失,方回身推过幼弟,合起门窗安静说话。 “首先,他们心思不在公务上便是怠政,你是他们上峰,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其次,你可知晓他们为何心不在焉吗?” “不就是近来外头传的那些事吗,八成吓得,心虚了。”温冲摇头道,“我就说做官有甚乐趣,做好是应该,做不好便是这下场。三哥你看看我,可是头发胡子都掉光了……” 温冶懒得同他辩驳,只继续道,“你头发胡子掉落,为的是甚?” “这还用说?怕陛下罚我!”温冲仰天长叹,“人人都羡慕我一朝得道,做了九卿之首的太常,乃国之栋梁。又道陛下恩重温家,尊师重道,天下效之。实乃君臣和乐之态。其实乐的仅陛下一人,我真真愁死了,恨不得这会就乞骸骨。” 话至此处,他恨声道,“我都乞过一回了,陛下不准,常乐天也不要。” “你怕陛下罚你,便做好你分内之事,为陛下分忧。譬如当下何人心不在焉,心有戚戚,该上报就上报。至于你不愿做这太常,乞骸骨一次不够——”温冶叹了口气,“我温氏以文传世已有百年,你好歹也稍微读两本书。” 说着,从书柜上择出一本《礼记》丢给他,“翻到《礼器》篇,自己读去。” 温冲接了书,还欲说甚,见兄长已经开门离开,只得低头翻阅。 终得书简一句:三辞三让而至。 * 温冲离开尚书府,转头颤颤惊惊入了宫,在宣室殿面见天子,上禀五经博士中的陶奎、贾芳、穆骁等六人,近来备卷之时屡犯错误,提醒多次亦不悔改。 天子道,“这六人都是八百石的五经博士,上头还有一千四百石博士长史,一千六百石博士祭酒,直属谁管,劳你亲来?” 温冲回道,“陶奎归属博士长史言昱,贾芳和穆骁归属博士长史单田,剩下三人由博士祭酒公孙行管。但因为他六人近来不思公务,他们的直属上峰替了他们的活,所以管教监督的事就、就由臣来了。” 话到最后,报赧于自己的无能,近天命的男人羞红了一张脸,沉沉垂着脑袋。忽闻天子一声低笑,概因久在群芳中,最识女郎心。这会垂目不见天子面,又来回两番应答稍稍平复了心境,竟闻出天子虽是嘲讽笑意,但带着几分松快,当下抬眸回之以笑。 江瞻云的笑在脸上僵了一瞬,蹙眉让他退下,却不料其道还有事欲禀。 天子有些不耐地点了下头。 温冲意识到自己笑得不合时宜,这会收了笑,强撑劲头,拱手道,“臣得陛下垂爱,高居太常位,本也想报效君主,以慰宗祖,奈何有心无力更无才,在任大半年诸事多有南乡夫人帮衬。说‘帮衬’原也不够,实乃都依仗夫人。夫人济世之才,更该在此位,可更好为陛下分忧,造福百姓。” 江瞻云重新展颜,“你说的朕都记下了。但新政考举就在眼前,临阵换将乃大忌,待结束后再说。” 温冲见天子有些松口,当即松了半口气,跪安离开。 翌日五月十三,就有诏狱的人传陶奎等六人问话,多日未归,亦无消息传出。 五月十八,天子如常闭关宣室殿进行三次审核。这意味着待廿七出关,一切都尘埃落定,只需待六月初二将终审的卷宗送入抱素楼即可。而被诏狱带走的三人,不言而喻乃徇私舞弊者。 但谁也不曾料到,五月廿五这日,天子提前出关,竟是半点没有定下考举所需的卷宗。 待宣室殿大门大门打开,天子立于阶陛,诏狱令领禁军上前,带了数十位人员,分三排逐一跪下。 第二排乃陶奎、贾芳、穆骁等六位八百石五经博士。 第三排是十五位这一届即将参考的学子。 天子目光落在第一排的五人身上,“诸位,你们回头看看,朕为你们请来了何人。” 此五人分别是博士长史言昱、单田、王隆,博士祭酒公孙行、黄林。 彭寅、杨枫二人确实牵扯出了一个温颐,但所谓其他五经博士也有徇私舞弊之嫌,乃江瞻云安排人传出的。 伪朝的明氏一党,本就是承华年间最大的贪污人员,如此掌朝五年,难免不会对最易腐蚀、得利最快最为便利的新政下手。 彭、杨案初时不动,是为了安抚温颐;如今动,是为了清除新政硕鼠。 风声放出之后,以公孙行、黄林为首的五经博士心中惶恐,眼见流言越传越盛,欲求温松又恐其大义灭亲。当下想到如今的太常,一来是其亲子,多少可以庇护他们;二来是个草包,能给他们完整地传话。 瞻云 第87节 传甚话? 传五经博士中有人不胜流言之压,心生倦怠。 而推出来挡灾的六人,要么家贫急需用钱者,要么狎妓者,要么昔年任上犯错被瞒下庇护者……总之,皆有把柄落于人手。又被劝道左右只是流言,天子没有证据,猜疑罢了。纵是查上一番,也是查不出甚来。 六人如此应下。 却是谁也不曾想到,天子查了这六人,无错也不放回;后又派人再查,乃不查师者查学子。 毕竟徇私舞弊无外乎泄题、改卷、代考,需双方一同进行。落网却只需一方,就可咬出另一方。 学子没有为官者重重心思,更无他们久在朝堂的抗压能力;六位五经博士被长留诏狱,一点风声添油加醋地放出去,没多久便有第一个人吐出话来,如此摧枯拉朽查出今日这般多人。 “公孙行,朕可有冤你?”江瞻云负手立在阶陛上,着人拎来两个学子至他面前。 公孙行不惑之年,仰天合眼而叹,“臣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解惑。” “今岁参与新政的学子有一千三百余人,陛下既从他们处入手,他们总不会自投罗网,那您是怎么删选、确定的呢?” “陶奎一行的嘴的确严,不曾开口。朕不过是反其道而行,太常寺中若排除了他们,还能剩哪些人呢?可不就是您几位了吗?”江瞻云笑了笑,抬首示意黄门将数卷竹简扔于公孙行一党看。 只见第一卷,拎出了近五年来的新政中榜的学子,如此数千人化作四百余人。因中榜为官,背景卷宗自然十分清晰。 第二卷,赫然将太常寺中的博士祭酒和博士长史之名录其上,然后将那四百人皆为何人门生依次记下。 第三卷,根据为官政绩标出了有异样者。 第四卷,将这些有异样者近行分类,很清楚发现不是同乡就是旧识,要么为官之后交情也很好。 “朕就在想,怎会这么巧,这些人都是脑子平平之辈,政绩一般,却皆出同一人门下。那有没有可能是一个接一个牵线搭桥,引到了你们诸人门下?这不,你看看卷宗上那个伪朝四年的燕非,同今岁的这个严愈,他们竟是同族。多巧!” “严愈——”江瞻云连名带姓喊去,“燕非是你何人?” 第三排左手第七人当下以头抢地,抖如糠筛,“乃、乃草民族弟……他给草民引荐了公孙大人,草民花了两斤金买下了四分卷宗,皆、皆……” 只闻“咣当”一声,乃天子拎起今岁要她三审的卷宗,哗啦砸去首排官员处,顿时被砸中的一位额头血流如注。 “公孙行、单田等五人,革职剥去官服,贬为贱籍,流放幽州,家产全部充公。严愈等十五位学子,十年内不得参加新政科举。此二十人之三族,十年内亦皆不得参与新政。陶奎等六人下放出京,贬为两百石官员,去往边地赴任。” 天子的声响回荡在未央宫的阙顶上,很快传遍整个长安,传向举国十三州。 而此番事件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六月初二的新政考举,天子既已布局许久,自然考虑到卷宗的外泄,所以特命南乡夫人常乐天备好第二套卷宗。如此新政如期举行,未误行程。 六月初五,考举结束,学子从抱素楼出,皆多欢喜。 一来少了十余位竞争对手,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太常寺被清洗,一下逐出了十数官员。 天子承诺,去岁与今岁两届头五名中榜者,直接入太常寺为五经博士。同时因南乡夫人备卷有功,现太常温冲第三次乞骸骨,推举常乐天为九卿之首的太常。 天子恩准,常乐天亦未再推辞。 是故,初五这日,在抱素楼中,于无数学子面前,天子传旨任常乐天为太常,执掌抱素楼,管理太常寺。 历经百年,这天下又出女太常。 同时意味着,在温门手中流传了近百年的新政,即日起彻底由天子把控。凡新政中榜的官员,都将是天子门生。 八月放榜,江瞻云同常乐天一道登上宣平门城楼上,眺望城中欢腾,轻轻舒了一口气。 承华三十三年一场刺杀,毁朝政五年,国中文教不前、国库空虚、朝臣熙熙攘攘鱼龙混杂。至今日,江瞻云方觉有一点化腐朽为神奇的意思,她终于借温颐身后种种,破开了温门的桎梏,握住了新政的命门,以此培养人才。 “臣前些日子去祭拜了温决师父,她泉下有知,会以陛下为荣,也会为臣高兴。”八月入秋,城楼风大,常乐天给江瞻云披上氅衣。 江瞻颔首,抬手拭去她面上眼泪,垂目看着身上火红的大氅,轻抚其毛羽。 “你初掌太常寺,当下官员自然都是我们的人,用心调教便是。但是以往的官员,还是要好好把控,卑亢得宜,才能做稳位置。” “臣记下了。”常乐天亦感慨道,“臣近两日才把这三年的官员档案整理完,说实在的,这次能这般顺利揪出公孙党一行,自因陛下布局多时,但还有一个缘故,乃他们失了主心骨。” “朕知道,温颐没了。”江瞻云整理衣襟,目之所及皆是玄狐皮的纹理,眉眼发亮。 常乐天摇首,“他们一开始自认温颐为主心骨,温颐去后,他们还认一人以其为主。” “谁?” “博士祭酒,曹渭。”常乐天道,“他乃青州人士,今岁正月请命回乡赴任,离开了京畿。此人即是诸人主心骨,听闻之前同温颐走得也近,怕多来也不干净。只是他鼻子太灵,走得太快了,当下证据全无,算是逃过一劫。要不要……” “等等,他回乡复命——”江瞻云眉心陡跳,“你方才说他是哪里人?” “青州。”常乐天吐出这两字,当下也愣住了。 第68章 《尚书》曰:海岱惟青州。 “海”为渤海, “岱”为泰山。乃在国之东,东方主木,故而曰青, 青州因此得名。又因起自渤海以南、泰山以北, 是故四季分明, 白壤肥沃, 最是富饶之地。 当年承华帝四征匈奴, 后令各州筹备粮草辎重,青州皆居前列,为帝赞之:膏畴沃野, 仓实民安。牧君之能,贤臣辅天府,炎魏光矣! “牧君”说的就是彼时的青州牧、后来的武安侯明岱。然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他去后,属下杨羽一党却只承其威名,未袭其清正, 领青州军坐吃空饷, 贪污秽行, 倒卖军需, 后来更延祸朝廷,使大魏出现长达五年的“伪朝之乱”, 险些灭国。 二月的平原郡, 民生一片凋零。 原本种植冬麦的肥田, 青苗连芽尖都看不见,面呈菜色的农民扛着锄头歪在黄沙覆盖的田地里;才生下孩子的妇人在挖树根,但是树根早已被挖光,空空如也只好咬破手指给婴儿吸血充饥;皮包骨的小儿看见路过的人, 伸出黑乎乎的手要吃的,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海边的礁石上,有人寻到了一些被海浪冲上来的残蟹死鱼,正四下观望急急裹入一方破布里,却被一群人蜂拥而上,争抢间几人流了血,几人咽了气…… 三月的千乘郡,经济垮得彻底。 以往青州的冶铁业举国闻名,千乘郡的铁坊更是青州之最,能造出最好的农具、兵器。如今铁坊的炉子早凉了,铁匠或死或逃,只剩下一堆生锈的铁砧子。另有丝绸生意也废了,纺鲁缟的织女,要么被山贼掳走,要么为了换一口吃的把织机拆了烧火。 城中酒肆不开,商贩全无,就连最基本的粮食交易都没有。实乃市面上没有粮,有粮的也不敢拿出来卖,怕被抢,只能私下里用粮食交换物什。一个馒头换一件旧棉衣,半袋麦谷换一头生病的骡子。 四月的齐国郡临淄县州牧府中,卷宗如山堆在案头,书简或腐烂或被虫蛀,散着朽味,浮着烟尘,但总算还能辨清字迹。 【承华廿五年,齐国郡在册人口十七万户,总计人数一百零三万千九千人;伪朝二年,人口十二万户,总计人数七十万三千人;神爵元年,不足三万户,总计人口十五万六千……】 昔日青州各郡人口密集,齐国郡作为大郡有百万之众,而如今人口损耗达十之七八。上万户的城池,登记在册者往往不足千户,税收亦不足往日两成。 …… 前来青州上任的一众官员自正月中旬从京畿出发,下旬过袞州后,十中六七被风寒侵体,患疾在身,病愈缓慢,只得一路减速而行。 薛壑病得尤为严重,数度高烧不止,浑噩不清,驿馆郎中多人皆劝其停下休整,不可轻易上路。他恐误行程,遂谴同行病愈的官员先行上任。后经一月有余,终于三月上旬抵达青州临淄县州牧府。却因染病在身,久不露于人前。唯有州牧府中每日汤药不绝,苦味弥漫,偶尔传出两份他手批落印的文书。 不得见其面,亦不见其做事。 耳闻是其水土不服,缠绵病榻;鼻嗅乃阵阵药味,浓苦似青州百姓最熟悉的味道,亦是此地各级官员最安心的气息。 百姓对这位新任青州牧的了解,无外乎年轻、尊贵、曾与当今天子议婚。要说再多些,大概是有部分人还依稀记得七八年前,从天而降的少年将军,领兵突袭高句丽兵营,不到半月便迫其退兵。后来在此州牧府住过两月,极爱骑射。有胆子大的女郎,偷偷去城郊跑马场偷看少年英姿。 但又如何! 岁月催人老,时间足矣改变一切。今宵人困顿,已是难抵自然与疾病的侵害,有心无力。 也有人说,或许连“心”也没有,当年来时意气风发,实乃青州尚可救。如今这等模样,哪个愿来,哪个愿吃这等苦?多半待病愈,待一两载过去,便兜圈回了繁华京里。 当地民众如此见识,官员见识稍多些。 比如年轻尊贵的青州牧久居庙堂,位列万石三公,如今来任州牧一职,明显是贬谪下放之态;且其与天子议婚,但凡能上得皇夫位,名录宗正处,怎可能千里来此? 如此不为君顾,想来心志消沉,便也不足为惧。 哪怕他携带而来多名同族子弟,各任其职,然于当地官员眼中亦不过是豪族姿态,控权壮胆而已。 反而对被调遣回祖籍的曹渭因是同乡之故多有好感,虽曹渭亦深居高位,寻常难以见到,其人也低调鲜少应酬。然其带回两位去岁新政中榜的学子,陆岸和盛珉,当下皆在州牧府中担任两百石功曹。 官职不高,但却出入州牧府,是一个极好的位置。 数月间,陆续有官员譬如平原郡郡守之长史、千乘郡数位县令、主簿都或邀约、或拜访陆、盛二人。二人受曹渭点拨,不应不拒。 皆是久在官场之人,“不应不拒”之四字,实则“不拒而应”。 一时间,青州中下层官员大都形成默契,皆以曹渭为首;各郡豪强更是望风而动。 却不想五月初青年病愈,召平原郡、千乘郡、齐国郡三郡郡守及其四百石以上官员、联合州牧府官员共七十位于州牧府议会。 当月十六日,无有一人缺席,各自携卷理衣正冠而至,瞧着给足了新州牧面子。 年轻的州牧亦是笑脸论政,不急不躁。一晌午容得案前卷宗高垒,却并不阅读,只命长史将他自己整理好的卷宗逐一下发传阅,后于堂中复诵。 平原郡的民生现状,千乘郡的经济形势,齐国郡的人口变化……随日影偏转,一一传入诸官耳中。 初时个个神采奕奕,慢慢地眼风互扫,后垂目惶惶,已然不敢再听下去。奈何坐于堂中,席案在前,瓦墙在后,虽无兵甲执刃在颈,但州牧长案上的卷宗、长史的句句所述,更似悬剑诸人顶,极有可能在青年一个笑意里,一口咽下的茶水里,就让他们血溅当场。 大抵谁也不曾料到,薛壑途中患病不假,但却没如诸人所见那般严重,不过七八日便已痊愈。后来一切,不过将计就计,二月私访平原郡,三月逗留千乘郡,两月走完两郡三十二县;四月回来齐国郡州牧府,扎身埋在古旧卷宗中,从实地到旧档勘察民生状态,胜过各郡上呈的无数粉饰太平的卷宗文书。 “本官患疾在身,百日方安。”待长史将数册卷宗依次读完,薛壑搁下手中茶盏,温声道,“不想青州形势如此严峻,想来诸位定然急坏了。本官的不是,耽误这样久。” 堂中大半官员面色煞白,十中二三避之人后掩袖擦汗,剩得一二眼中生光,心中念想青州有救。 薛壑慢里斯条扫过诸人神色,自也无人敢接他眼神,许多人目光都凝在他案前卷宗上,恨不得拿回重新书写。 忽闻“哗啦”一声,原是薛壑端盏饮茶,手从案上过,袖拂案间,那如山叠垒的卷宗便如山倾石塌,尽数跌落案下,卷翻字现。 他将茶盏罢案上,施施然起身看,忽又一笑,目指平原郡郡守。 “李大人,你读一读。” 李大人硬着头皮读来一句,“麦浪翻云,桑麻蔽野……” “方大人——”他又看千乘郡郡守,“你继续。” 方大人埋头颤颤,“……齐纨鲁缟,工巧冠世。” “梁大人——”他再唤。 梁大人汗滚两颊,“仓廪积粟若丘山,市肆喧嚣如沸潮……” “很好。” 薛壑颔首,尚立堂中,从长史手中拿来自己的卷宗,“然本官数月所见,却乃‘阡陌荒绝,鸡犬寂然’。 话落,他一招手,衙役便押了数人入内。 有管粮仓、将朝廷赈灾粟米掺进沙土高价售卖的小吏,有挨家挨户收"治水捐"钱谷、实则中饱私囊的差役,有因老农藏了一袋豆子被搜出、竟以"抗捐"罪名将其打死的功曹……共十三人。 “本官确信,州城之中的腐鼠定不止这些,但今朝此十三人既为本官亲见,自难逃法网,且先办他们。诸位出来认一认,此十三人直属长官,皆与其同罪,越一级长官次罪,越二次长官押往京畿待查。” 这话落下,当即有耐不住性子者欲要辩白,然薛壑丝毫不给他们机会,“本官所言皆按大魏律,无有不妥。清者自清,无辜者京畿三司定会给与清白。” 如此堵诸人嘴,又见他召来衙役,当下对那名打死老农的功曹批死罪令,将竹牌扔他身,同时已经有人拎出其直属长官莱恩县县令,一同判入死罪。 两个人从堂上被拖下,拖出湿黄一片。 至此堂中只剩喘息声,针落可闻,心跳亦可闻。 瞻云 第88节 薛壑返身回去座上,路过洒落一地的卷宗,弯腰捡起一卷,投于炭盆,然后第二卷,又入盆中,第三、第四卷……后有长史唤来衙役,全部投掷炭盆中,于堂外庭院里泼油焚毁。 五月初夏,烈日炎炎,火焰在日照下几乎透明不为人见,然散发的温度却依旧炙烤着堂中的每一个人。 “本官给诸位一个机会,半年后,岁暮之时,请重上卷宗。”薛壑话语平和,方才一瞬革职定人前程生死的肃杀之气转瞬敛尽,和善体恤,“回去之后请先做三事,一、将朝廷救济款拨于百姓手中,二、各县所积之粟谷按人口比例发放各户,三、游说地方豪强捐供以充府库。本官初来州城,多有不足,还望诸位支持。” 话毕之时,已是夕阳西下,齐国郡城门就要关闭,是以让诸人速归,不设宴不留宿。 这一日议会早已无人在意足开了五个时辰有余,实乃都在州牧长官一颗枣一把掌的轮换中,心弦紧撑,神思急聚,待出得州牧府,许多人或双腿一软欲倒,或眼前发黑欲昏厥,偶尔二三稍显镇定者,委于僻静无人处,欲搭上曹渭或其弟子问候一二,以明前路。然眼见其车架从眼前过,却毫无停留之意,遂以说明一切。 “还是大人神通,所幸他们送的那些细软物什都封口不曾拆卸,回去我就让人逐一送还。”陆岸亦是心有余悸,想了想道,“只是我们这般还了,会不会?” “不必还。”曹渭缓了缓道,“稍后,我会给州牧呈卷,为表建设青州之心,今岁俸禄以冲府库。之后,你二人随至同行此举,同时让座下官员随行。” 陆岸颔首,“学生明白了,会让人传达那些功曹小吏不必再另外出资,细软物什足够。” 曹渭淡淡一笑。 “老师,那我们以后当真为州牧是从吗?”盛珉问道,“按照京中形势,他仿若是不得圣宠,会不会有旁的封疆大吏过来…… ” 不得圣宠。 曹渭回味这四个字,然偏偏世人眼中青梅竹马、圣眷优渥的太常却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急急抽离太常寺,舍京官而回祖籍,自是保命为主、以求全身而退。对于这位曾经的御史大夫,原是张望姿态。今朝下来,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了二十多年前初入官场的少年热血。 “州牧本就五年一轮职,自可续任,也可平调,但即便再有人来——”饱读经书的儒士正了正身姿,衣袍直挺挺挂肩头,似川流平滑无澜,广袖如云拂,袖角微摆,“也不会有位尊过、胆大过、身正过其人者。” 话这般说,然回想太常寺中种种,数轮新政在自己掌中过,到底多添了一步棋。天子放其来此,京中停下备婚,便是已经断了姻亲。且三月里岐山翁主申屠岚亦来了此地,常日初入州牧府,其意不明而喻。如此青年才俊,他膝有幼女二八年岁,纵是为妾攀得这门亲,亦划算得很。 次日晚间,流萤点点,月华倾泻。 薛壑总结完昨日议会内容,终得片刻闲暇,在亭中纳凉。然石案上,仍旧堆着厚厚一摞卷宗。 敲山震虎只是第一步,青州建设可谓举步维艰。 议会才结束一日,但州牧府中原本官员重新上报的事宜便有很多,整合提要后,主要有三:近二十年来,水患不断,是为天灾;官员贪污,是为人祸;数历战事,乃国之不平。后两者问题的出现,使当地百姓难以再信任朝廷和官府,反而多接近于豪强,任其欺压但勉强可得回报一二。另有水患之故,乃地域问题,历朝多年一直防患,一直未绝。 而薛壑如今所举,虽可以勉强改变百姓对朝廷的观感,但远远还不够。毕竟按照他两个月的走访,粮食存储十中六七都在豪强手中,各府衙确实可用钱谷有限。战事之上,如今青州军中由薛墨兄弟二人前往震慑把控,又有他亲自坐镇,高句丽且才撤兵,姑且可以放一放。 如此就是安抚百姓和预防水患两处为重中之重,然这两处归根结底都需要银子。 水患多于七八月暑热之时发生,一旦黄河决口,平原郡便是第一个遭灾的。若成灾情,就需要修水坝,施米粮,而修水坝公事浩大,则需要让百姓捐供…… 薛壑看着卷宗,脑子来回转,转到这会突然笑出来声,扔卷在案上,敲自己脑门。 “你也不必太愁,这些都是国事,实在不行自然先向朝廷求援,再起捐供之举。”薛允如今任州牧别驾,在这处陪着薛壑,“且想想好的。” 他拿起一份卷宗,“你看这曹渭今日白日上呈的,官员纳捐之举,不就很好吗?一来虽说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二来乃最重要的,这些官员实实在在被震慑到了,我们的第一步便是成了。一个好的开端,值得庆贺。” 薛允合了卷宗,将煮沸的茶汤递给侄子,“也亏得你想出这等法子。话说回来,你之前对曹渭一直不冷不热,是早发现他有问题了吧?”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问题。只是来青州一路,查阅了调任来此的诸人卷宗,他两个弟子都是去岁中榜的学子,竟能破例回祖籍任职,定是有人打点了。”论及此处,薛壑笑了笑,“以前在益州时,阿翁便教导我们不可气躁,不可凌傲,不可觉得天子在天边,就圈地为王,哪怕是想也不应该。他说,其实高层官吏因牵绊太多,反而多生敬畏之心,虽腐朽快却也可快刀急砍以清除。但很多底层官吏或者百姓,因人数多,又无知者无畏,却会难缠许多。他们师徒三人,曹渭在上,二人在底,算是占全了,我自然要防。如今甚好!” 薛壑端来茶盏饮了口,“大约我久居皇城,许多人已经忘了我的来路。” 的确,久得连江瞻云都忘了,以至于闻有曹渭这么个人在他身处,急急派人来。 八月入秋,青州城中风高怒号,来人乃三千卫首领楚烈。 一看便是昼夜快马疾驰,入得州牧府门口时,马累急倒地,四蹄痉挛口吐白沫。而楚烈亦是手足发软,面覆厚尘,几欲跌倒。 他头发灰白一片,踉跄间抖落身上尘埃,方现出乌瞳青丝,还有发白哆嗦的唇。 薛壑当即吓了一跳,扶他立定,脱口问,“陛下……” 后话竟是张口不能言,他的手比楚烈抖得还厉害,唇瓣比他还灰白,哆嗦好几下,终于有话吐出,“……陛下无恙对吗?” 【当年你来时,朕不曾好好相迎,今日你走,朕该好好相送。】 “……你为旁事而来,是不是?” 【还有一事,这个还给你。】 “不着急,是与不是,你点头,点点头皆可。” 【先祖的盟约,自是为了家国天下。但未尝不是一种束缚,今日起从朕处断了吧。此去千里,珍重。】 “我很好,除了来时生病了几日,一直听话好好珍重的。” 当日送别之语萦绕耳际,薛壑扶人愈紧,语无伦次。 待入得堂中,楚烈缓过劲,微一颔首,“陛下无恙,她很好。” 薛壑一下松开了他,红一阵白一阵的脸慢慢恢复血气,笑意爬上眼角,“那陛下让你来所谓何事?” “陛下谴臣来,就是让臣告知您,多多提防曹渭。”楚烈压声喘息。 薛壑呆呆望着他,半晌问,“没有旁的事了吗?” 楚烈摇首。 “你鲜少离开帝侧,如此奔疾,只此一事?”薛壑难以置信。 然楚烈确实就领了这么一道旨意,若说还有,大概是就是“速去速归”。如此一想,当即就要返回。 “别,别……”薛壑自然拦下,“纵是有新马换你,但你也吃不消,怎么也该住上一晚歇一歇。歇一歇,歇一歇,我去让人备膳!” 薛壑有些回过味来,嘴角压也压不住,请他安坐,又去传人,毫无半点沉稳之态。 甚至晚间时分,申屠岚捧了陈年卷宗过来与他说寻到了有关修缮堤坝的事,原是已经过了夜黑闭府的时辰,然薛壑这日欢喜,尚与楚烈共饮中,当下让人出去接了。后仅一府之隔的主簿府中,曹渭之女曹蕴许是见申屠岚出入,知晓了他心情大好的消息,当即着人送来几味小菜,说是念州牧与来客辛苦,给他们加膳。薛壑这会酒醒几分,道是已经宴终,当下婉拒。 然拒与不拒,楚烈回来未央宫,在江瞻云一句“你住一宿,宴两膳,薛大人全程陪同,就没论些旁的”问话中,一辈子同刀剑为伴耿直无比的首领,搜肠刮肚将逗留州牧府的十二时辰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全说了。 彼时夕阳晚照,江瞻云正持刀削一个梨,她的手法已经很娴熟,却生生削断了好几回。 卢瑛伴驾在侧,默声悄看她神色,见得她指腹隐隐渗出一道血迹,低声道,“陛下,您手可是破了,臣给您包扎一下。” 江瞻云点点头,伸过手,目光在那个梨上流连。 “包扎得挺好。”片刻,她翻来上下看了过,指指盘中梨,“赏你了。” “陛下赏赐些旁的吧。”卢瑛持刀切下一块,喂给她,“这臣可不敢受。” 第69章 十月里, 青州已经进入深秋时节。风从海上来,携带阵阵咸腥气,脸上被吹久了, 丝丝生疼, 吹进眼里, 更是干涩流泪。 江海临水边, 已经鲜少有人出没。 但薛壑驾马远行, 去了距离州牧府近两百里外的平原郡。 虽说今岁暑天的暴雨量不是太大,土壤和河道尚且能够承载,没有出现水灾。但他在府中命曹渭召了多个熟悉当地气候水患的官员过来商讨治水事宜。了解到伪朝五年, 青州七郡十三座水坝竟只有五座水坝各检修过一两回。其中原该一年两修的金堤水坝五年当修缮十次,却只修缮过三回。且还不是官府组织,乃当地豪强冯循出资所为。 实乃伪朝三年, 黄河决口冲毁灭堤坝,平原郡发生特大水灾,数万人丧生。之后冯循遂领人修水坝, 虽没有按照要求每年两回, 但相比官府侵吞修缮款、他一年一次地检修亦算大功一件。直到去岁青州陷入战乱, 方才被迫中止了一年。 按照这处的自然气候, 黄河在六到八月间最易决口,平原郡在其下游, 又在青州西面三郡的上游, 是故金堤水坝就显得尤为重要, 几乎决定了半个青州的民生。 冯循原在七月里通过平原郡郡守向薛壑拜了帖子,亲至临淄县宴请薛壑。其人四十出头,须髯在鬓,温润清和, 一派儒生模样。因连年修堤、施粥百姓,在平原郡乃至整个青州名声都很好。如此民心所向的人物,薛壑自当接见。 彼时宴中,冯循上呈数年来修缮水坝之经验卷宗,“在下闻大人入青州后几番举止,便知我青州百姓有救了。” 他这般身份之人,总也会同官府打交道,人脉也广,探知新任州牧行径,自是正常事。不避而直言,反添磊落。 “以后金堤水坝便全仰仗大人了。” 薛壑前脚才忙完震慑官员、紧接着是畅应曹渭让官员纳捐之事,身体忙碌心思急转,半年来可谓身心俱疲。到了六月又开始操心水患一事,实在需要寻人助力。 这会闻他这般话语,不免有些惋惜,开口留人,“冯员外之善举青州百姓皆知,又曾亲身领人维修水坝,经验丰富。如今州城正值用人之际,还请留下一同治理。” 薛壑持酒来敬,“您放心,钱谷方面自当由本官解决,只是还需您将以往所领有经验之人悉数派上。事成之后,本官定会向陛下请赏。” 薛壑将酒一干而尽,倒空盏与他看,“您随意。” 不待他应,又干两杯,且当下着人送来承诺请赏之文书,当场落印,“本该我去拜会您,实在分身乏术。” 言行至这个份上,冯循拱手应是,“大人厚爱,草民定不辜负。” 是以冯循回去,不过四五日,便拉起一支数千人的队伍修缮金堤,一应费用且都由自己先垫上。 薛壑则留在州牧府,一边安抚民生,一边盘算府库钱谷。终在九月时候,按照冯循给出的人工、材料等一应总计报价,将钱谷派人送了过去。 他私下让人几经核对,冯循给出的报价确已是最低价,甚至还贴了一到两成。如此得人襄助,薛壑终于松下一口气。 这日前来平原郡,一则视察修缮状况,二则拜会感谢冯循。 他本私服而来,没有惊动当地郡守。却不想入了平原郡还未到金堤,便先遇上了冯循。冯循好客,说甚都要他先入府宅用膳,之后再同行前往金堤。 官道上两列枯枝,黄叶满地,即将行至正空的太阳铺洒下浅金色光,披人身上也不觉暖,只有秋风瑟瑟生寒。 薛壑当下不曾下马,只抬眸看天际,半晌缓缓弯下眉眼,居高临下看立在马车一侧的冯循,嘴角挽出一个弧度,“倒确实是午膳的时辰了,既如此本官便却之不恭了。” “大人客气,快请。”冯循前来给他引缰。 薛壑早他一步翻身下马,“冯员外若不弃,本官与您共车,正好驱驱寒。” 话落,让唐飞牵马。 此番出来,随行只带了他一人,其余暗子都隐在僻静中,不现踪迹。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冯循殷勤掀帘请人入内。 冯宅在平原郡城西的五里坊,此处非富即贵,冯循大方将人请入,识趣没有公开薛壑身份,只说是自己一友人。 膳食奉来:主以一鼎萝卜煨羊肉,配一道炙肉,一盘鱼羹三样荤腥,另配时蔬三道,佐以栗米蒸饭,鸡丝汤饼。 十分符合他身家的饮食,不铺张奢靡亦不刻意装穷。 知晓薛壑午后还要去金堤,更是没有劝酒,只闲谈许久,一鼎羊肉回炉了三回。 以至于薛壑未时四刻离开,半个时辰至金堤时,申时已过。将将行过堤岸数里,夜幕便逐渐降临,后头都看不清了。 但唤来官员询问,便答修缮基本准则:堤基深三尺,分层夯筑,凡虚土未实,返工重筑。 又见民夫各司其职,有以铁锸开挖堤槽,清除河底淤沙;有以黄土碎石填入河底,层层夯实;有以准绳丈量堤身坡度,用木杖敲打堤面,若有空响便责令返工…… 再查筑堤的材料,黄土已经筛去杂质,碎石凿成鹅蛋大小,其中勾缝的灰浆,以石灰、糯米、桐油按比例熬制,粘稠如胶,能将青砖牢牢粘合。 余末见得赤膊的征夫们肩头被扁担压得青紫,手掌磨出的血泡已破沾染着泥浆,妇人孩童也赶来相助,捡碎石,蒸谷米,炊烟顺着河风飘向工地,与尘土交织成朦胧的纱帐。 “薛大人,您放心吧,我们官民一心,定能重新建起青州。”冯循陪在他身侧,眼眶泛红,眼中含光。 薛壑看着还不曾收工的民夫,许久道,“工钱要按时发放。” “这是自然。” 瞻云 第89节 薛壑点了点头,聚众于前,向他们拱手道谢,“大家辛苦了。” 乌泱泱的人聚集一起,夜幕下看不清来者何人,只当是寻常官员,遂纷纷应道,“大人辛苦。” 薛壑颔首,半晌道,“所以今日事毕,今岁就不修了。” 这话落下,人群中一阵骚动,连冯循都转身看他,低声唤“大人。”乃在提醒他,工人且靠这处领工钱,骤然没了活,怕会闹起来。 薛壑自然知晓,顿了顿扬声道,“本官来时,闻司天令观气候,如今已是十月中旬,马上入冬,将有暴雪。冬季土壤冻结、取水困难,雪后冻土无法达到稳固效果;且严寒会导致灰浆冻结失效,青砖粘合不牢。且雪中工作,危险太大,是故明日起休。官府会给诸位多发放七日工钱,以作补偿!” * “你知道补贴七日工钱,要多费多少银子吗?”翌日薛壑没再继续视察金堤,而是早早辞别冯循,回去州牧府,薛允闻他决策,当即大惊,“黄沙碎石且罢了,但是石灰泥浆还有蒲草,乃有时限,都会算在损耗中,加上民夫工钱,一日所费至少十五万钱,七日就逾百万钱。” “若不停下,怕是浪费更多,当下乃止损。”午后时分,落了一场雨,天气愈发阴寒,薛壑揉捏着眉心,只觉头脑昏胀生疼,“金堤或许该大修一次……” 薛允原还在震惊“止损”二字从何说起,这又闻“大修”,简直倒抽凉气,“之前诸官论政时有过数据的,金堤全长一百余里,每隔五年大修一回,所费至少四万金,也就是一亿钱。除非你收赋税或许凑凑能行,但你别忘了,这才免了青州百姓一年的税,不满一年就重新征收——” 薛允摇头道,“青州百姓能把你生吞活剥了!” “但金堤若不大修,只怕水患就把百姓给吞了。”薛壑一下下捏着眉心,脑子嗡嗡直响。 “那你只能陛下伸手。”薛允见他面色虚白,眉间皆是疲态递了盏用栗子红枣泡煮的茶给他缓神。 “若向朝廷要,”薛壑眉心已经被捏出一道鲜红印记,眸光虚虚浮在茶汤上,“她才结束了新政,定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来时宣室殿论政,大将军府上呈了武器革新的需求,西北边地还有筑防公事要修建,再者后廷也当充……她定然比我还愁钱谷,这个时候开口,同催她命有甚区别! 他轻叹了声,端起茶汤慢慢饮下,眉宇愈发紧皱,“我再想一想吧。” …… “我从来没见薛大人笑过,他总是心事重重的。”外头庭院中,申屠岚又寻了一些关于治理水患的书籍过来,身后做了栗子糕的曹蕴赶上来,拉过她立在廊下看对面临窗愣神的青年,“申屠姐姐,你见他笑过吗?” “他不经常笑吗?对你也笑过,对你阿翁、对这处的衙役随从不都挺温和的吗?” 曹蕴掀开盒盖,拿了一块糕讨好申屠岚,“他那是礼貌的笑,我能瞧出来,笑意浮在眼上,眼角都进不去,眼底全是疏离和客套。” “我九岁的时候,随我大姐姐去西郊跑马场偷看过他。就一个背影……”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我大姐姐都念叨了好几年!” “那你大姐姐现在呢?”申屠岚接了糕点,低头轻嗅。 “现在我外甥都四岁了,大姐姐今岁年底又要给我添一个小外甥了。” “我们应该向你大姐姐学习。”申屠岚咬了口糕点,舌尖点点苦涩。 她很早就见过那个男人看似温文谦逊、实则落寞疏离的笑,在当今天子“身死不见其踪”的五年里;她也很早见过他意气风发、眉眼温柔、满目春风化雪的笑,是在女君立明堂、出入未央宫、銮驾过北阙甲第的年岁里。 “你怎么自个吃了?”申屠岚一转头便看见小姑娘已经将一盘糕点吃了一半,“看来你脸皮也挺薄的。” “我不是脸皮薄!”曹蕴看了眼糕点,“实乃我每次给薛大人送吃的,都有一种打扰他的感觉。我看他很累,难得歇一歇,我去了还得应付我!” 曹蕴又吃了一块,索性将一碟所剩无几的都端了出来,放在廊下石桌上,“我闻侍奉他的随从说,他喜欢吃梨羹,还是宫中司膳房里特制的那种,长安城的商铺卖的都不愿用。” 小姑娘看着食盒第二层炖的一盏羹汤,坐下持了勺也欲自己饮了。左右这处没她阿翁在背后监察。 “哎——”申屠岚拦下她,“要不你去试试。我前两日见他嘴上都起皮了,干得不行,润润喉也好,聊胜于无!再者,梨在青州极为稀少,你这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寻到的吧,莫浪费了心意 ,拿去给他。” 曹蕴想了想,端去送给薛壑。 薛壑闻“梨羹”二字,星眸亮了一瞬。却也仅仅一瞬,他推回曹蕴处,“有心了,你自己用吧。” 曹蕴没有推辞,坐下来持勺用了,然到底忍不住,眨着一双杏眼问,“皇宫里的梨羹是因为用的供梨,养刁了大人口味吗?” 薛壑摇首,其实若从口味论,从未央宫中送出的梨羹算不得完美,清甜的汁水夹杂了一股特殊的气味。 他低垂着眼睫,没有说话,眼中星星点点璀璨,慰他劳乏,乃在茶汤中见到那盏久违的梨羹,嗅到她的味道。 已经入夜,椒房殿中烛台灯火灿灿,加盖琉璃罩。屋中点着熏炉,炉中龙涎香团雾一样弥漫。 薄薄云雾散去,见得女郎半挽发髻,半垂背脊,披一身玄狐皮氅衣,簪一方缠金白玉华胜在髻上。 衣胜火,发似藻,人如玉。 她持了一卷书,还在批阅。 书案左置一盏三足雁琉璃灯,右摆了一盏梨羹。 汤羹热气腾腾,只随滴漏滴答,她换卷另阅,慢慢散了热气。宫人便捧回热了又送来。 来去几回,她终于合卷亦合眼,歪在案上放松身心。 睁开的目光却凝在那盏羹汤上。 青州太远了,没有北阙甲第的御史府那样方便。 青州还很穷,自楚烈回来后,她还是在他流水账一样的陈述中,理出了一些当地境况。 连州牧府招待客人都只有汤饼、葵菜汤、蛋羹、一点炙肉……寥寥数菜,可见州牧府以外,百姓是何日子,执掌一州的州牧又该如何操心! 她查了卷宗,也问了去过青州的官员,知道那处最大的问题是暑天水患,但今岁暑天已经过去,今岁都要过去了,却没有一封他求援的文书。 “陛下,您头还疼吗?可有舒缓些?”这日齐夏在侧,正给她按揉肩背,见她丢下卷宗歪过身子,便自觉按揉她太阳穴。 江瞻云看着他,放出去这样久,然庐江处始终没有查到右扶风一行脏银的下落。 右扶风,左冯翊,内史,京畿三吏竟如此滴水不漏,或许该想想法子离间离间他们。让他们将银钱自觉吐出来。 “陛下——”齐夏又唤一声。 “好多了。”江瞻云笑笑,“近来你手艺又有长进了。” “侍奉陛下,是臣的荣耀。”齐夏闻她夸赞,停下揉了揉手腕,确实他前后按揉大半个时辰了,或巧劲或力道施力这样久,难免手腕酸疼。 “即是荣耀,那你继续。”江瞻云逗他。 “陛下——”齐夏蹙眉撒娇,向天子伸来双手,“有点疼的,容臣歇一歇。” 江瞻云拍开他。 齐夏笑盈盈转来她身侧,“臣不仅手疼,还口干舌燥,这汤羹赏臣一口吧。” 多少御案上的珍馐他都随意用了,这会端来也十分自然,持勺就往嘴里送。 江瞻云的笑意僵在脸上,无声看他。 “臣多喝了一口,还有呢。”齐夏抬眸撞上她眼神,顿了顿,持勺捧来喂给天子。 “你都喝了吧。”江瞻云笑了笑,恢复了平和神色,伸手拂开他,起身往内寝走去,“用完后,让文恬送你回闻鹤堂。” 第70章 四方宫门申时六刻下钥, 除非有紧急政务,中央官署值夜的官员击鼓传声,唤动九卿, 如此北宫门开。否则, 至翌日寅时三刻是如论如何都不可以开启的。 然这晚, 椒房殿的大长秋手持御令, 开启了宫门, 说是要送齐御侯回闻鹤堂。 闻鹤堂乃原桂宫所改,在龙首原以北,同未央宫隔了一条直城门大街。近两里路, 不算太远。但内侍夜深而启宫门被送回,这事极大。 大到翌日惊动了御史台,上谏天子不该私开北宫门。 原是未央宫和桂宫之间, 有飞廊复道连通,无需绕行地面街道。天子若不满内侍侍奉,谴退出椒房殿于别殿安置即可, 再厌恶也该走飞廊复道, 不必惊动四方殿门。 江瞻云坐在御座上, 眉间不耐, 但也知自己理亏,面色阴晴几转, 最终还是纳谏赞扬了御史台一番。 一个不称心的内侍, 一次御史台的上谏, 于天子而言无关痛痒。但于旁人,伤筋动骨。 这日还未散朝,右扶风孙篷的眼神便已多番扫向左冯翊钟毓。 九月重阳节后,不少官员上疏天子纳新以充后廷。因前头宗正卿同御史台已经谏过, 知天子态度后便没有再劝。但其他官员上谏,此二处也实在没有反驳的理由,遂默声不语。 江瞻云观过数十上疏官员的名单,官阶都是四百石至一千石不等,不算太高。但都处在水利、农事、钱谷、文教、盐铁等各实权位上。 三千卫简单查过诸人背景,有十二三人拐着弯同孙篷、钟毓一行沾亲带故,有十五六人或多或少同九卿诸官有关系,再有七八乃宗室五服外的官员,剩得二十来人虽无有利益牵绊,但在其位多年也算勤勉忠勇之人。 如此便很清晰,乃她复辟女官制,接连扶了庐江为光禄勋、常乐天为太常后,儿郎集体的反扑。 女帝掌兵权在手,让他们臣服不敢造次;但国中局势不平,百姓需教化,各州要治理,她依旧需要官员,不可连根拔起。是故在儿郎默声跪拜女帝后,女帝并非全无代价付出。 前朝的官位被女子慢慢分走,后廷的荣华就需要让男子分一杯羹。 左右多养些人,华裳细软、奴仆殿宇,江瞻云给得起,如此应了。是故九月下旬后,朝中开启了女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纳新。 彼时最为兴奋的便是钟毓一行。因为他们同齐夏私交不错,无论是初时选人他能探测帝心,还是族中子弟入选后能得他庇佑,这于他们而言都是极好的一步棋。 是故各这三家都花了大手笔讨好这位天子内宠,谁曾想,一夜之间,竟失宠至此。 天子开宫门逐人,虽没褫夺封号的指令下来,但同打入冷宫无异,这是半点余地都未留啊! 朝会散后,右扶风、内史、左冯翌诸人原想找许蕤一同商量。毕竟其人如今位列三公之一的太尉,禁军五校尉中薛氏子弟被清其三,填补的四位都是女帝嫡系三千卫的人,唯一不曾动的便是其子许嘉,依旧任禁军校尉。加之许蕤在承华年间便任光禄勋,为辅臣之一,门生故吏遍布南北营。是故当下可谓炙手可热,煊赫一时。然许蕤近来却病了,一直闭门谢客。 钟毓在半道赶上许嘉,自然被婉拒,于是又转到去了大司农封珩处。封珩见了他们,只道是圣心难测,齐御侯是否能复宠他亦不知。 封珩自去岁青州之战筹备粮草钱谷开始,人已淡淡。今岁的纳新人选中,他家两位适龄的儿子都未上报,有一位族中儿郎却已是远亲,同正支基本沾不上甚关系。问他原也问不出甚。 “话说回来,诸位知道齐御侯缘何失宠吗?”众人离开之际,得他一问。 “难不成陛下知道我们在打点他?”钟毓当即一惊,却也很快否定,“这不至于,内外打点算不上什么大罪,陛下不至于要闹得阖朝皆知!” “就是,此事实在过于突然。闻齐御侯昨日伴驾共用晚膳,后被留在椒房殿。也就是说陛下原是准备让他侍寝的,至此他们相处得很好。”孙篷接过话,“所以他是在晚膳后出的事,可以说十分突然。乃一言或一行,触及了龙鳞凤颈,惹下雷霆之怒。” “封大人,可知晓齐御侯何处得罪陛下?”张濂问道。 封珩摇首,“我有此一问,不过是提醒各位,还是那句话,‘圣心难测,不如不测’。务实做好当下事,方是正道。” 这话没错,却不中听。 钟毓当即冷笑道,“做好当下事不假,但我们也不能只顾一时一世之荣耀,总得为子孙考虑,想一想如何延荣后代。” 孙篷和张濂附和应是,封珩只笑不语。如此多说无益,诸人便也散了。 * 外朝议论纷纷,内廷亦是喧嚣难停。 齐夏被连夜谴回闻鹤堂,堂中诸人接惊。因是深夜之中,不少人以为宫人传错了信。 贺铭正在沐浴,阖着眼道,“陛下纵是要罚,也该让他从飞廊复道回来。开了北宫门送出来,是不想让他活了吗?” 宋安已经上榻,眼都没睁,“瞎扯,这和说他谋逆有甚区别!”话落翻身睡去。 唐昊打翻了茶盏,“真的假的,去问问清楚,要是真的且把我除夕要奉给陛下的烟花放了,庆祝一番!” 卢瑛蹙眉起身,“我去他殿里看看,到底是何情况,别再闹出旁的事来!” 冬夜里,齐夏满头虚汗,见卢瑛过来,涨得通红的一双眼再也忍不住,噗噗索索滚下泪来,“三哥,我就是多饮了一口汤,陛下何至于此?” 瞻云 第90节 “汤?”卢瑛见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拂开他的手,以目示意黄门过来给他梳洗,自己就案坐下,“你不会用了陛下的梨羹吧?” “你怎么晓得?”齐夏大惊,“椒房殿有你的人?” “我没这样的胆子,也没这能耐。” 卢瑛无语望天,摇首嗤笑,“你倒是敢做敢想!” “你到底在说甚?”齐夏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但这处占了便宜,旁处总要短些,譬如脑子便是空空。 卢瑛念着同齐尚的情意,这日依旧耐着性子给他分析事宜,“当日陛下宫中清除五石散,你非要剑走偏锋寻来那东西讨她欢心,被薛大人教训后还背后不满,见他离京更是猖狂,恃宠而骄。当时我便同你说过,掂清自己斤两,宠和爱是两回事。陛下收容了我等,本就是恩义在前,如今又予我们荣华富贵,合该扶栏过路,步步小心。陛下赏赐给你‘一’,你就得折中了还一半回去。你倒好,陛下还没赏,自己伸手去拿,拿也就算了,也不看看那是甚! ” “是甚?天地良心就一盏梨羹。”泛红的桃花眼又起水雾,当真春江水脉脉,映人面桃花,人见尤怜。 “你这般爱慕陛下,她之喜好举止牢记心中。那我且问问你,一应蔬果,陛下最爱甚?是梨吗?” “当然不是。”齐夏这会来了精神,“陛下最喜欢的是葡萄和蜜瓜,尤其是夏日冰镇过的。梨、沙枣、蜜橘一类,有则用之,无则根本不会想起。不过陛下爱削梨,我伴驾时见过好几回。” “所以是六局司膳发昏了,隔三差五就给她奉一盏梨羹,还是说陛下添了什么新奇嗜好,削梨来玩?”卢瑛饮了口茶,看面色微变的人,笑道,“去岁有一段时日,陛下日日削梨不断,却也没见她用过几回,反而听闻御史府中那位主子,每日饮梨羹一盏,数月不绝。” “……你是说,陛下亲手给薛大人削梨吃?”齐夏百转千回地想,天子玩乐起来也会喂他食,但‘喂’就一瞬间,削梨可要许久,还“日日”,何如今那人走了快一年了……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陛下这会还在想薛大人?”齐夏怯怯道,“我、坏了她的念想?” “还不算特别蠢!” “那现在我该如何?陛下不会真的不理我了吧?”齐夏又急又怕,转来卢瑛身边,“三哥,你救救我,帮帮我!你同我阿兄交好,又是如今侍奉陛下最久的人,你帮我求求陛下…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卢瑛见眼前少年,难免想到已故的齐尚,如今陛下安好,他们荣华加身,唯独齐尚长眠地下。 “你先静静心吧,只要没有褫夺你封号的旨意,便还好说。但若旨意下来了,我也爱莫能助。” …… “当真要废了他?”翌日午后,庐江在宣室殿论政,接了一份拟旨的活,抬眸往大案处望去,本想辨一辨天子脸色。 奈何女郎踢开御案,毫无仪态地仰躺在席。一册竹简覆在面上,将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莫说脸色神态,就是一缕肌肤都不得见。 庐江细看了一会,辨清书简塌下来的一册上依稀写着“青州……水利……”数言。 “让黄门传大司农。”半晌,声音从竹简下传来。 大司农就算策马而来,也要两刻钟。庐江搁下笔,慢慢磨着墨。 殿中烧着地龙,暖如春昼,但也架不住这般席地而躺。轮值的穆桑瞧见,赶紧捧了毛毯狐裘过来,却被庐江禁声谴退。 有过了会,殿中生出“叮当”一声,乃熏炉暗扣之故,提醒香料即将用完。立时由宫上来开炉点香。 很快,龙涎香袅袅升起。 待殿中被重新弥漫,庐江方再度启口,“值得你动这样大的气,齐御侯了不得!” “谁说朕因为他动气!”江瞻云一下从地上坐起,面上书简“哗啦”垂落在地。 “臣问过文恬,难道不是因为齐夏喝了您的梨羹,您才恼的?”庐江看着总算不再躺下的人,“难不成惹恼您的另有其人?” 江瞻云卷着地上卷宗,凤眸转过,并不说话。 “对,要是薛大人在,这梨羹也不会被人误饮了,错在薛大人。确实不该恼齐御侯。” “姑母——”女君蹙眉拖调,“朕都快愁死了,您还打趣朕!” “这青州的局势分明比……”话说一半,黄门传话道是大司农到了。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理衣正冠,“让他进来。” 大司农多论国库钱谷,不在光禄勋职责范围中,庐江躬身退出,合上殿门。 小半时辰后,封珩跪安离开。 日近傍晚,光影稀薄,御案后的女郎隐在大片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宫人入内点灯,司膳送了梨羹过来,庐江也轻声入内,她还有一份差事没有做完。 江瞻云持勺慢慢饮下羹汤,待一盏用完,许是天寒汤热,果肉又甜糯香滑,让她舒坦了些,她方搁勺启口,“先留着他,缓缓再说。” -----------------------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有2000字,写不动了,明天中午前补上。发个红包哈~ 第71章 诚如卢瑛所言, 褫夺封号的旨意没下来,一切就都好说。 齐夏在闻鹤堂熬了一个多月,时值腊月初三, 天子生辰, 终于壮着胆子来未央宫请安祝寿。 彼时天色已晚, 江瞻云礼遇温松, 亲送其至北宫门。后屏退宫人, 一人游走北阙甲第,过向煦台停而不入,抬眸看无声漆黑的府宅。 【为何不染蔻丹?长安城中的女郎, 低如教坊,高如权贵,个个染指戴甲, 你何故如此素净?】 【我……我不喜欢不行吗,非得人人都一样吗?】 【不行!伺候的人给女郎染好时令花色,护甲让掌事开库寻出来, 没有就请人现做。】 【我寻你办事, 是为殿下, 但无需你模仿她, 即便你敬慕她,沾了她半分气韵。但你就是你, 莫做画虎类犬自寻羞辱的事。】 【这世上, 就算人有相似, 也只有一个殿下。】 薄雾冥冥,冬雪霏霏。 江瞻云伸手出斗篷,雪落在她掌心;她翻转过手背,雪落在护甲边缘。 一点纯白, 一点鲜红。 很快雪化水从宝石上落下,似相思埋入土,不为人见。 雪在这个时候停下,她的一方时间里风也小了些,乃一把伞擎在她头顶。 “长公主到底也上了年纪,竟随意容人近朕身侧。” “是臣求的长公主。”齐夏当即跪下,“风雪天,臣只是想给陛下撑一撑伞。陛下若不想见臣,臣即刻边走。只盼陛下保重龙体。” 少年伏在她足畔,束发未簪冠,单衣未披袍,风吹乱他鬓发,雪落在他脖颈,有一瞬似回到当年被凌霜寒收养的那个冬日里。 那年江瞻云才六七岁,几乎记不得当时情境,就记得母亲带回来一个瘦弱的男孩,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 “是哪个教你的,弄成这副模样,来搏朕同情?”江瞻云看着他,话语平和,辨不出喜怒,“卢瑛,宋安,还是谁?” “臣确实不记得当年被君上收留的模样,但臣记得这恩情,也确实讨教诸位兄长。”风雪愈大,齐夏有些瑟缩,“臣受陛下天恩,无以为报。想着在您生辰之际,现一点绵薄之力让您展颜。” 话落,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奉上。 乃一卷书简。 江瞻云接来看过。 【……三则光照,每日三至四个时辰;四则水肥控制,遵循“见干浇透”原则;五则修剪病枝,保留两至三个芽点以促进新枝生长…… 】 “臣以往入宫,途径御史府,见府中梅花出墙角,然枝丫多瘦,花朵残败。后打听方知薛大人种植不当,梅不胜雪。臣想着大人种花,定是借花思人,如今远走不得打理,若知晓府中情境多来不忍。又闻陛下今岁秋去过府中,想着您是否想要盘活那些梅树,所以整理了这些,以供陛下参考。” “有心了。”江瞻云卷起书简,递换给他。 她狐裘广袖弥着香,却也挡住他眼前一片光。 光影的间隙里,齐夏惶惶不安抬眸,看退回的书简。 听她说,“御史府中的梅花,朕已经教上林苑的司工令前往打理,他们经验丰富,整理的种植方法也更全面。” 齐夏尤似被扇了一巴掌,指尖打颤触上书简,不欲收回又恐此刻不接,被掷于地上,愈发难堪。 “有上林苑的司工令,自是最好的。”他收了书简,努力平稳气息,从地上捡起伞,仰头挤出一个笑,“日暮天寒,雨雪渐大,这伞总是要的。” 江瞻云接过伞,抽离他手中时滞了瞬。非她所停,在明显不过是齐夏有一瞬握紧。 天子不接,他就可以给她撑伞,与他同行。 接了…… 果然,江瞻云道,“跪安吧。” 齐夏浑身一颤,只得道,“臣、恭送陛下。” 瘦弱一团,伏跪雪中,夜幕和大雪一起到来,不知是天黑还是雪压,北阙甲第的甬道上几乎就要看不见他身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般冻死在雪里,难免不值。 少年踉跄起身,哈气返回闻鹤堂,走出一段路,忽闻身后黄门喊他。 “齐御侯,等一等,齐御侯……” 黄门一路小跑追来,送他一袭披风,上面飘散龙涎香。 一件衣裳,让齐夏卷土重来。 陛下到底舍不得他。 他当即谢了恩,也不再顺势攀藤入宫,而是回去闻鹤堂,在寝殿发起烧。 隆冬雪厚,他在未央宫前徘徊一日,情郁在胸,气堵不畅,自然生病。太医令诊脉,实实在在脉悬微弱之态。 脉案送去未央宫,卢瑛也走了一趟。 天子遂摆驾闻鹤堂,亲自给他喂了一盏药。 她抬手抚他面,掌托他下颌,一张脸落在她掌心,“眼睛都凹下去了,何时桃花眼含星聚光,何时便来未央宫伴驾。” 这话胜过太医署灵丹无数,不出十日,齐夏便病愈了。然他也没急着去未央宫,而是在十五这日请旨出了一趟宫,说是要给江瞻云买城外西郊的甜豆腐脑。 雪足有半丈深,道路上都没有人,连城门都虚虚掩着,没有大开。但他却是深一脚浅一脚去了西郊,辗转数户人家,寻到了卖豆腐脑的小贩,花了一千钱让他开炉热锅现做,如此带回未央宫。 江瞻云看着案上还散发着热气的豆腐脑,听楚烈的回禀。 “臣打听过,从泡豆子到出锅,前后至少需要一个半时辰。但齐御侯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另外那小贩屋后有车轮印,但齐御侯分明是从前门出入的。” “所以,屋子里还有钟毓一党,他们约着在那处见面。豆腐脑是早就备好的?”江瞻云扣着桌案。 “等下次齐御侯同他们在见面,我们可要收网?或者我们把小贩抓来拷问!” “哪轮得到你抓人,那小贩不是被控制了,就已经死了。” 江瞻云摇首,“内侍私下见外臣,是能算一罪,但也不是甚惊天动地的大罪!何况,他们完全可以说是偶遇。” “先如常盯着。” 江瞻云谴退楚烈,想了想传来宗正卿,指向案上下午时分齐夏帮着挑出的数张儿郎画像,“纳新第二轮的三十六个名额,前头朕择了二十八个,加上那处八个,正好。” “明岁开春后,公布入选者。然后进行最后一轮挑选,择十二人入闻鹤堂。” * 瞻云 第91节 转眼神爵三年,随着天子纳新最后一轮的展开,外朝忙碌又欢腾。中选者自不在话下,落选者亦无妨,左右开了这个头,还有下一轮,下下一轮,族中儿郎一茬茬长起来,不缺人。 这日,乃二月十五,又是齐夏可以出宫的日子。他入了六博坊,输了一斤金,施施然起身,赌坊老板不敢拦他,左右有抢着给他出钱的达官贵人。 今岁开年后,他重得盛宠,内廷外朝都知道,五月端阳,他及冠礼上,天子将给他加封侧君位。口谕是在正旦日传出来的,是故近来他愈发炙手可热。尤其是纳新行至最后一轮,各家各府都想讨好这位天子内宠。 “这瓜子花生细细碎碎的。本侯抓来费劲,出手也不大气。” 他出了赌坊,如常入了西郊的豆腐脑小贩家中,面对孙篷之子孙乾和钟毓之子钟敏奉上的五十斤金,嗤笑道,“ 二轮入选,便是这个数;如今三轮乃定位份的时候,还是这个数……” “御侯,这个数咱们年前不就定下了吗?”即便是九卿高官,一年俸禄不过三斤金,这五十斤乃其近二十年的俸禄,竟还嫌少,如此不知足。孙乾开口,尽显不满。这已经不是齐夏第一回坐地涨价了。 “年前是年前的数,如今年后了。”齐夏笑道,“难道一个窥知天子心意,侍奉君前的贵人,只值五十斤金?” “御侯,咱不是这个意思。”钟敏亦是压着火气,他听他父亲说过,家中不缺银子,却也不能过分漏财,当下扯出一个笑,“这五十斤金已是极限,再多实在不能了。您帮衬帮衬,待吾弟去了闻鹤堂,自也唯您马首是瞻。咱们是一家哪!” “什么一家人,待你们兄弟进来,本侯早晚被你们拆骨吃肉。你们是世家大户,本侯不过一孤寒草芥。”齐夏搁下茶盏,拂了拂袖子,“罢了罢了,车骑都尉还候着呢,告辞!” 话落,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晚,三辅聚在钟毓府中。 孙篷道,“要不算了,三十六人择十二人,机会不算小。” “话不是这样说的。”张濂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纳新要过大长秋,皇夫处。如今没有皇夫,唯有齐夏即将上侧君位。这些人都是陛下嫡系,绕不过他们。” “论起陛下嫡系——”孙篷捻须道,“这齐御侯,年前失宠,这样快复宠了,会不会有诈?” “那不会!”钟毓笑道,“腊月初三天子千秋节,我留了人避在北阙甲第,看得真真的,陛下没有立时原谅他,实乃不忍他冻死风雪里,如此给了转圜的机会。这齐御侯还是懂帝心的,知道如何复宠,所以我们用得上他。” “置于银子……”论及这处,钟毓多少也气恼,合了合眼道,“咱们本就不缺钱,重要的是固权!” * 三月中旬,临近纳新终选只余十日,齐夏在宣室殿门口要求面圣。彼时宣室殿中太常携前两任中榜的学子正在汇报近一年的年终计。 庐江领了口谕出来,让他在偏殿等候。 齐夏等了不到两刻钟,便忍不住又去张望,若不是这日值守的是光禄勋本人,他多来已经催人再传了。 大半时辰后,宣室殿中有官员出来,齐夏当即就要进入。自复宠后,卢瑛劝他当步步谨慎,不要得意忘形,他却认为自己被夜开宫门谴返后还能重获帝宠,便是天子待之特殊。非但不听劝诫,自天子允他侧君位,愈发张狂起来。卢瑛劝过两回,被他无理拒之,便也懒得再管。卢瑛不理会他,闻鹤堂旁人更不愿沾染是非。是故,齐夏愈发自得,如今连宣室殿的规矩都快不肯守了。 “太常尚在。”庐江看也不看他,冷冷出口。 他到底畏惧,退身回去偏殿。 “陆谨、舒辞、方菲、立晴这四人,乃这两年里的佼佼者,没有一人能任京师三辅的位置吗?”江瞻云翻阅诸人卷宗,边看边问。 “陛下知道的,右扶风、内史、左冯翊这三个位置统管京畿行政、治安、司法,同时兼管地方户籍、赋税、水利等。期间事宜复杂,非智高者就能担任,需一则经验,二则背景,否则极难做事。而如今的这三人,公务之上,除了孙篷稍欠火候,其他两位都是可圈可点的。” 有人能接任三辅位。 寻到他们吞掉的银子。 这两者但凡有一处达到了,江瞻云就能寻个借口除了他们。换言之,她得想个法子,离间他们逐一击破……眼下,齐夏显然不得用。 “你跪安吧。” 太常躬身离去。 “陛下,陛下,您看臣给您送甚来了!”齐夏带来的乃是一张飞钱,总共五百斤金,“这里大头都是三辅的,剩下是其他官员的。您不是说朝中缺银子吗,看臣给您赚的!” 江瞻云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蹙眉看他,又看那张飞钱。很显然,是从纳新开始,各级官员打点他的。 “朕有没有告诉你,内侍私通外臣,是大罪。你胆子可真大!” “您都说了是私通,但是臣没有谋私啊,全给您了。而且择的那些儿郎们,也确实很不错,陛下一举多得!”齐夏私下扫过,“再者,这处没有旁人了,便是有,也都是咱们自己人。陛下看在银子的份上,定然不会罚臣!” 江瞻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会,觉得自个的脑子也有些打结,半晌道,“近来朕闻你出宫频繁了些,举止也不是很收敛,前朝不少官员对你颇有怨言,你回去闻鹤堂静静心,收敛些。莫让御史台来烦朕!” 齐夏闻这话,尤觉被泼了一盆冷水,同他想象中天子大赞情形相距太远,然关天子神色,确乃诸事缠身,当下不情不愿应了。 跪安回去闻鹤堂。 齐夏走后,庐江入得殿来,见江瞻云坐在大案后,目光落在一物上,咯咯发笑。 “姑母,你过来。”她拿起那张飞钱,哭笑不得地讲起方才齐夏之事。 已是夕阳斜照,半晚彩霞。 宫人入殿点灯,侍卫往来巡逻。 齐夏这日本是宫外宫内走了一趟,有些疲乏,原本心情高涨却又被扑灭,人便难免有些怏怏,冷着一张脸悠悠走在宫道上。 然终是一副好皮囊,即便冷面无情,亦是别样风情。沧池上的晚风吹来,携馨带香,拂他半披的发扬起,又滑落襟口边。襟口边云纹繁复精致,同他垂地广袖的袖沿上青鸟纹络相呼应。 晚风一阵阵吹,人似天边云,云中鹤。 过往的宫娥行礼悄看,传话的小黄门避身低语,“齐御侯当真貌若潘安。” 齐夏微微勾起了唇,招来那说话的小黄门,赏他一把金瓜子。 小黄门拼命磕头谢恩,齐夏顿觉心情舒畅了些,抽开别在腰间的玉箫,边走边吹。 颜华体香之外,又添天籁音。 “御侯小心!”已至北宫门,正逢中央官署官员下值,一众朝臣往这处走来。 尚书令温松的辇轿行在最前头,他一贯低调,寻常不可能在宫中乘辇。实乃近来旧疾发作有些厉害,这日又正值十五,需他来尚书台论政。天子体恤,赐辇于他,如此方乘辇出入。 齐夏吹箫正兴,足随音行,正是劲头上,疾步间。纵是随从提醒,也来不及收住步伐,还是和迎面过来,同时拐弯的轿夫撞上了。 “何人撞得本侯?”齐夏踉跄磕在辇栏上,轿夫护着辇上人,心中一惊,脚下打滑,便将其甩出几步。如此齐夏一个后仰跌在地上,可谓狼狈至极,“给本侯下来!” “御侯,是温令君的轿辇。”随从将他扶起。 当下后头的官员都匆匆赶过来。 “任谁的轿辇都不行,下来给本侯道歉!”箫擦出裂痕,玉珏碎成两半,四海锦的衣袍全是灰尘,发也乱了,冠也不正,身上更是疼得厉害,一下激出齐夏这日的不满和委屈。 “齐御侯,老臣年岁大了,你多包含。”温松对天子折腰,但不等于能容忍如此狂悖之人,只笑道,“这辇老臣便不下了,要么您先行北宫门。” 话落,示意轿夫往边上让去。 “不可——”赶来的群臣中,执金吾开了口,北宫门有规定,“皇后礼三公,内廷让外朝。说的便是除天子外,若是后宫妃嫔和朝臣同时出入此门,当礼让朝臣。温令君乃三公之一,御侯不过位比九卿,怎可先行!” “他让本侯先走的,本侯不追究被撞之事已是敬他为令君,执金吾掌京师安危,宫墙内不是您职责所在,您莫多管闲事!” 齐夏拂开挡在身前的郑睿,抬步就往宫门走去。 “这也太无理了,你不许走!”这会出声的是孙篷之子孙乾,他本就因其多次漫天要价心中生怒,这会眼见齐夏同时得罪尚书令和执金吾,当即出来拦他。 孙乾眼峰扫过钟敏,钟敏当下会意。趁此机会阴他一回,任陛下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当下两个热血青年拦在北宫门前,义正言辞道,“请齐御侯遵守宫规避道,容外朝官员先行。” “御侯,我们走飞廊复道吧,那处还近些。”随从小声提醒他。 然不提醒还好,一提醒齐夏愈发恼火,他这日优哉游哉走北宫门,就是想着陛下会不会中途把他唤回去,结果没等到天子,却等到这么一群晦气东西。 但这会返身回头,岂不是颜面尽毁?尤其是面前这两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滚一边去,哪有你说话的份!”他扬手扇了钟敏一把掌,拂袖就走。 钟敏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朗朗白日下、众目睽睽前被人掌掴,奇耻大辱!顿时一身鲜血倒灌,直冲天灵,冲上去拽住齐夏,挥拳上去。 眼见主子被打,随从数人赶紧上去护住。 孙乾见人蜂拥上来,只当也要打他,顺势随上还击起来。 转眼发生的事,北宫前诸官都愣了片刻,还是执金吾最先反应过来,催侍卫上去分开两拨人。 然孙乾和钟敏从武多时,这日进宫,本就是让执金吾检验身手,预备入北营的。齐夏虽通骑射,到底人在宫阙,多来养尊处优,随从又都是黄门,手无缚鸡之力。这会片刻的功夫,已经吃了亏,面青颊紫,胸痛腰疼。反观钟、孙二人,尚且小试身手,神采奕奕。 也不怪二人心宽体胖,眼存戏谑,唯一的一点后怕亦不过是这人枕头风,可能会导致手足入宫无望;却丝毫不担心得罪天子,毕竟只是打了他一顿,且还是他先动的手,不遵守的宫规。 是故,当齐夏跺脚含泪跑向宣室殿,说要让陛下治他们的罪时,莫说钟、孙二人,当场所有官员都觉无稽之谈。 天子霸道护短不假,但不是昏君,明睿的很。 “散了吧,全是老朽的不是。”温松笑笑,先出了北宫门,如此百官归去。 * 即将日暮,宣室殿中灯火明灿。 “朕也是昏了头,竟然妄想能从他身上破开口子,找到三辅吞掉的银钱!”江瞻云叹了口气,“罢了,姑母将人手撤回来吧,我们从长计议。” “你也莫急,远水解不了近渴!”庐江观江瞻云眉眼,见她开春来,整个人瘦了一圈,“青州腐烂已久,建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让他一人担着那处数十万百姓的生计……朕已经让大司农处先拨出一千万钱,很快又要迎来暑天,得防着黄河决口。”江瞻云饮了口茶,单手撑额,“把右扶风一行的子女卷宗调出来,我们试试从他们身上做文章!无论如何,朕都要让他们尽快把钱吐出来!” “陛下,陛下给我做主……” 齐夏的声音这会传来,不容黄门通报,便已直直要奔跑入内,惹得殿前禁军齐齐拔刀,最快的是叶肃,在他上得二重阶陛时,便已横刀在他脖颈。 “是我!”齐夏嚷道。 “齐御侯——”火把照过来,叶肃惊了惊。 “让他进来。”庐江出殿传话。 齐夏当即扑入殿中,趴在御案上,未待江瞻云言语,便膝行绕案到她身侧,倒豆子一般把话说了,最后拉着她衣袖要求给他做主。 江瞻云云里雾里听了一遭,当即传北宫门禁卫军、中央官署值守官员、三千卫暗子、并着经过的巡逻卫士长齐齐过来回话,弄清了前后缘由。 “陛下,臣没有扯谎吧,您要为臣做主。”齐夏一把推开给他擦药的太医令,又一次满腹委屈跑去江瞻云身畔,“陛下,您看看他们把臣打的,臣要如何侍奉御前?” 江瞻云看他鼻青脸肿的模样,亦觉丢人,当下递了个眼神给庐江,让她谴退了殿中诸人,方安抚道,“你要是走飞廊复道就没这些事了,或者长眼瞧瞧清楚。北宫门确实是那规矩,要礼遇外朝,容他们先走。” “陛下——” “你一贯强壮的体魄,被打两下就打两下吧。”江瞻云瞧他模样,有些忍俊不禁,“养一养,又玉面风姿了。” 齐夏这幅样子,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将袖从他手中抽离,人从座上起,绕案来到门边,眺望无边月色,“朕让文恬姑姑送你去偏殿歇息,明日再回闻鹤堂。” “陛下,您当真不给臣做主吗?那样多的人看到了臣这般狼狈样,臣日后还要如……” “等等,你说很多人都看到你被打了?”江瞻云似想到些什么,转身一瞬不瞬看着他,“他们都看得很清楚,是孙乾、钟敏动手打的你?” 庐江在一旁煮茶,闻声观色手下一顿,抬眸望向天子。天子果然给了她一个久违的眼神。 “对啊,方才您唤来的人不都说的很明白吗?当时尚书令、执金吾、尚书左右丞、太仆令、还有即将入南北营的武将官员,二三十人都看得真真的,皆是人证。”齐夏跑来江瞻云身前,跪下身去,攥住她衣袖道,“陛下,您要给臣作主。” “你看,我胸口还疼呢,这都有淤青了。”齐夏见江瞻云眉眼温柔起来,遂赶紧扯开衣襟给她看,“还有后背,肯定也清了,那两混蛋踢的……” “朕看看。”江瞻云弯下腰,慢慢脱了他的衣裳,手从他胸上过,游离至脖颈,下颌,面颊,另一手抚在他腰侧,扶他起身,“朕会为你做主的。” “臣就知道陛下对我……” 然齐夏的话还没说完,忽就张口再吐不出一个字,眼睛圆瞪,眼白翻出,口喷鲜血,整个人往江瞻云处跌来。 瞻云 第92节 实乃庐江一掌击在他后心伤口处,断了他的心脉。 江瞻云容他靠在自己肩头,轻抚他背脊,然后从她身上滑落委顿在地。 十五的月光照进来,又皎洁又惨白。 她垂眸看地上人,叹声道,“齐御侯暴毙,传廷尉、京兆尹、执金吾,命三司联审,彻查御侯死因。” ----------------------- 作者有话说:来啦,连着今天的一起更啦,周五再见哈~ 第72章 长安的月, 也在青州洒下清辉。覆在州牧府庭院中,像落了霜一样寒。明明还在仲春三月里,最是春风和煦时。 薛壑提灯走在庭院中, 看放在地上的三个物什。 细长毛糙, 盘圈一团, 似毒蛇吐信。 铁制成砣又成勾, 可敲人骨戳人心肺。 泥中带草, 枯黄腐烂,散发阵阵烂泥腥腐之气。 ——分别是绳索,秤砣, 草皮。 绳索用于丈量堤坝的长宽深浅,秤砣用来秤所需的石灰、土块、桐油、青砖等,草皮是为巩固砌墙所用。 去岁七月里, 冯循领人开工之时,薛壑亦亲自查验所用材料,同时派人核查报价;之后在施工过程中, 八九两月全程由薛允和平原郡郡守李丛轮留督察工人上工, 并无错漏。维修堤坝到十月中旬暂停, 按理原该在今岁二月融雪后重新开工, 但薛壑却迟迟没有同意,只提出要大修金堤的计划, 不再似去岁那般每年小修。 一时间, 州牧府中几重议会, 近八成官员持反对意见。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便是钱谷不够。数次议会从年前开至年后正月,临淄县传得沸沸扬扬,元月传遍齐国郡, 二月传到平原郡。慢慢就传成了薛州牧大修金堤,增收赋税。 百姓自然不满,只当是又一个贪官欲借此之名鱼肉百姓。甚至有些大胆的民众从平原郡过来,聚众于州牧府门前,讨要说法。 “以往一年检修一回,也没见大坝毁坏。预防是甚意思?一张嘴说坏就坏了吗?” “前个七八年金堤是坏过一回,你们说要检修,我们都交税了,但你们倒是修啊,没见一个人修!” “就是,聚着我们的银子,一件事也没干。这几年还是冯大善人领着我们维修堤坝,去岁本以为来了位干事的好官,这才几个月,尾巴都藏不住了!” “我不怕死,就是去了长安,见了陛下,我也这话!” “对,横竖都是一死,增收赋税是饿死,得罪官老爷也是个死,总得让我把这个气出了!” “我们没有银子,交不上税,要银没有要命一条!” “要银没有要命一条!” …… “是谁与你们说,州牧要增收赋税的?”州牧府中,薛壑不在,薛允独撑大局,曹渭在旁帮衬,面对泱泱聚首的民众,薛允挺着背脊道,“本官掌州牧府文书,尚未接到此令,诸位的消息是从哪来的?” “这、不收吗?” “那怎么会到处都在传?” 人群中三五聚作一处,小声呢喃。 “今岁本来要开工的小修眼下都停了,可见是要大修,既然要大修难道会不要银子?” “对啊,一旦要银子肯定是要征收赋税的。小修就很好,这两年都过来了,没必要折腾。对对,府库没银子就不要折腾。到头来倒霉的总是我们平头百姓。” …… “无论是大修还是小修,为的都是百姓。未发生之事我们暂且不提,但去岁新州牧上任,除贪官,减一年赋税,乃是实实在在做的。旁的且不说——”薛允压住下头声响,“但有一处,本官可以向大家保证,一、赋税征而不增,二、凡百姓事,州牧亦先行至;州牧不行,百行亦不必行。” “这话说得漂亮,就是说如果征税,州牧第一个出银是不是?”下面有一人扬声,得薛允一声郑重其事的“是”后,忽就笑脸冷哼,狰狞起来,“当我们傻瓜吗,我们一年的算赋是一百二十钱一人,七岁到十四岁的孩童是三十钱。如此就算是五口之家一年能有个三四千钱收入,倒要给出十中之一的税赋。而州牧大人呢,怎么他也出一百二十钱?一百二十钱都不够他一口茶吧!”(1) “这不用你操心,若真有这么一日,所有出资都会清楚记录,明文昭告。”薛允盯住这人,话峰忽而一转,“怎么,你很希望有这一日,与州牧大人一同出资郡里?说白了,大魏律下,适龄百姓按田缴税原就是应该的。自然,若因战事、灾乱一时缴纳不起,向朝廷呈情,朝中自也会体谅,给出相应措施。你们说曾经缴纳银子后官中无作为,你们不妨想想,彼时是何人当政,可是明氏乱党、杨羽之众?而如今,御座之上乃是灭了乱党的江魏主君,是不是我们可以期待高台明君、州府贤臣,给我们百姓一个新天地?” “这……”那为首说话者明显低了气势、话语顿下。 “但一介女——”身侧还有人欲反驳,被他拦下止住。 “好,我们看着。今日且散了!散了!” * 薛允在此守着州牧府,薛壑乃去了数百里外的千乘郡。数月里,他重新走访郡县,乔装于民众中,探听冯循名声和寻找相关人士。 终于让他听闻一人,后调来州牧府中卷宗,找到他的资料。 ——神爵元年,因为新政出题态度不恭,被贬来此地的原五经博士唐鑫。 唐鑫当下在千乘郡的仙鲤县担任两百石学经师。 学经师一职专司文教、掌卷宗典籍。然青州乱成这样,百姓饭都吃不饱,谁还会想到读书。凡能读书阅文者,自请先生、大儒至家中,不会来官中学习,更不会寻一个异地、且被贬的芝麻官教授。 是故,唐鑫在此职位上,当真一闲人。 但薛壑这两月走访,试图在民众中寻找懂得治理水患、维修堤坝之人,却听到了他的名字。所以来千乘郡三顾茅庐。 三月气候温和,但绵绵春雨滋润土地自然是好,频繁湿人衣衫、淋人身体却也难熬。 头一回薛壑是直接去的府衙寻人,因他私服出行不曾亮明身份,衙役却回话唐学经身子抱恙,不在任上,当下将他赶走不曾上报郡守。抱病在身自不好打扰,薛壑只问了住址,备些东西送去,交于书童以示慰问。书童问他姓氏名谁,薛壑只说数面之交,不曾留名。 第二回是前头书童给的日子,说唐鑫三日后得空。薛壑遂去他草庐寻人,时值半道下小雨,闻他在后山垂钓,然寻遍后山不见踪迹。书童说许是寻老友去了,但不知友人处,道是三日后可过来。 如此第三回,依旧是个雨天。薛壑是带雨具出门的,不想雨越下越大,毁了他的伞。又见其用药午休中,遂侯在檐下。檐下低矮,勉强挡雨,湿衣裹身,很是难受。唐飞劝他回去换衣喝汤以驱寒,改日再来。 索性他私服外出,不曾穿广袖深衣,衣衫没那般繁复,当下撩袍拧了把,“改日来,不是雨便是又风。” 唐飞蹙眉,不解其意。 薛壑看了眼天色,“这位唐大人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原是看准了时辰邀我前来,我如何能走?” “但要是这回他又借故不见您呢,要拖到何时?” 薛壑看着天地雨幕,春雨贵如油,笑道,“这次不见,至多再下次,但这会十中八九是会见的。” 诚如薛壑所料,半个时辰后,唐鑫便出庐来请了。早早备下的粗布麻衣倒也洁净干爽,姜汤盛在缺口的碗盏中却是辛辣滚烫,最是驱寒可用,“还望薛大人解惑,如何料得下官定会与您相见?” 唐鑫已过天命,两鬓微霜,纹理深刻,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凉有神,又添了一盏姜汤给薛壑,若有所思道,“定是我这老姜味重,让大人闻出来了我的不忍心。罢罢罢,人呐,就不该多做多言,容易被人拿捏!” 薛壑也不客气,连用两盏,身上回过劲来,方笑道,“风重雨密,您院中多花树,不是泥土气,便是芬芳香,晚辈没有闻到姜汤的味道。” 唐鑫看他一眼,神色平静,眼中却含了期待。 “晚辈私访周县,闻得先生名声,回去看了您的卷宗档案。神爵元年您被贬至此,理由是对待新政态度不恭。我细查了您不恭之举,乃将《周书》中的《微子之名》同《蔡仲之名》张冠李戴,混淆内容。这种错误八九岁开蒙的学子都不可能犯,你作为在太常寺任职十余年的五经博士却犯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您是故意的。” 唐鑫本落眼在茶汤上,闻话至此,抬眸又看他一眼。 “晚辈猜你应当是知晓了些什么,不满当时的太常温颐,却见陛下盛宠于他,方才心灰意冷。” 唐鑫给薛壑续上茶,轻叹道,“伪朝年间,我曾无意中见他在宣室殿出现过,同明氏闲谈甚欢。陛下或许不知情或许知情但不得已而为之,但我实在不想在温颐那般人手下做事,哪怕是被贬至此,清贫潦倒,也好过应付那张虚伪面庞。直到闻其死在昆明池上……唐鑫笑笑,将茶推去薛壑处。 “您便觉得又可以出仕了?”薛壑话落,面前那盏茶便被撤离,对面老者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原来在大人眼里,我就是如此贪慕权位、又无隐忍之心的人,既如此大人请回吧。” 薛壑却始终保持着笑意,从容平和地看对面人。对面的唐鑫慢慢回过神来,若他是这般看自己的,又如何一趟趟过来? “晚生玩笑尔。”薛壑笑道,“我闻先生通晓治水、维修大坝之事,但先生前头十余年在京畿任五经博士,来此青州后又任学经师,同这等水利事宜并不相关,然坊间却传得极盛,想来是先生有意引晚生前来吧!或者说,自晚生入青州,先生便一直在暗中考察,敢问如今满意否?” “我知大人盛名,你忍辱负重迎回江氏女君,按这一条我也不该这般行事。实乃青州之地贫与乱,非寻常可以想象,与大人曾经面临的困境是截然不同的,我实在也怕您是否只是赌气来此,转个身就回去了?” “那您说说,有哪些困境。” “大人主张维修金堤,这才开始数月却又停下了,不就是遇上困境了吗?” 薛壑垂眸看刚换的一身布衣,从唐鑫手中拿过茶,点点头道,“每年六七八这三个月,皆为汛期,我们时间不多,还望指点。” 唐鑫松了茶盏,却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诚如大人所言,其实我并不懂修缮水坝。放出声来,一来确实想看看大人决心,二来是提醒大人千万防着那冯循。” 彼时乃三月初十,唐鑫应薛壑之邀任州牧府功曹职。同时给了他两样东西,后寻到第三样东西。 前两样便是绳索和秤砣。 薛壑当即带人前往金堤测量,后又拿官中秤砣同唐鑫给的进行对比,同时让人潜入金堤水坝之下,割数片草坪,寻人辨别草质。 隐在日光之下的罪恶,被月光照出白骨的色泽。 庭院中,唐鑫和薛允亦在。 薛允看着卷宗上重新测量的数字,蹲下手来拿起绳索,满脸不可思议。 “这个绳索叫做伸缩绳索,乃用劣质麻绳所制,容易拉伸。”唐鑫解释道,“测量堤坝的长宽高浅时,故意拉紧使绳索伸长,或潮湿天气利用湿绳膨胀显长之故来丈量,那么你们算算,这期间材料的耗费都被贪去多少?” “还有这个秤砣,又叫轻秤砣。”唐鑫指了指中间一物道。 “这名字取得真好。”薛允嗤笑道,“我白日同官中标准秤砣对比了,这个足足轻了十中之一。” 唐鑫颔首,“购买材料时用此秤便可‘短斤少两’,等结算工程款时官家来核对自是用标准秤,这来去之间又是一大笔银子。 “这是两头吃!” 薛允一贯好脾气,这会太阳穴突突地跳,“冯循说他和商贩熟悉,由他出面,好谈价格,又专门提醒我们一应石灰、土块、桐油、青砖等一定要认真检查好劣。纯粹是把我们带偏了,我们念他好心,一心查材料的质量,但却丝毫没想到他在材料的斤两上下手。” “他是故意挑了七月里这时间点,看我整肃了一批官员,但又发愁钱谷。多少知道我不好忽悠,但到底人生地不熟,所以先以退为进提出不再管修缮金堤一事。彼时我若允了他,他便可以全身而退;我若不允他,欲请他一同办事,便落了他圈套。而当时那种情况,如此人才、又名声在外,我求之不得。是故左右都是棋差一招,先被他啃了一口。”薛壑拎着灯笼,夜风吹来,火苗摇摇晃晃映照几块混着泥浆的草皮。 薛允又似吞了只苍蝇恶心,只借火光转过话头,“这又是何意?” “这是第三重吞银之法。”唐鑫解释道,“当下维修堤坝所用的是‘砌石防渗’加‘草土固坡’相结合的方法。但材料、施工、验收等关键环节,因为有薛大人在,定然会严格督查,冯循不敢妄动。于是便把心思用到了‘草土固坡’上。” “简单来说就是购买成活率低的劣质草种,却按优质草种报价,赚取差价;还有就是初期维护需求高,草种需频繁浇水、除草、防虫害,维护成本难以精准核算。冯循可虚报养护次数和人工成本,甚至伪造病虫害防治记录,骗取养护经费;或在养护阶段偷工减料,导致草皮成活率低,再以“补植”名义重复申请钱谷。”(2) “我明白了——”薛允低着后槽牙道,“这处最大的漏洞是,没有人能一下判断出草种的好坏,因为就算是劣质的,也得等一两年之后,且本来就是用来巩固堤坝和水下泥土的。品质不好,加固不劳,发生洪灾时这些草皮早冲没了。计便就得一些可当证据查验,但大家的目光都聚在堤坝设计、土块青砖的好坏上,草皮处根本微不足道!” “怪不得你坚决不许再开工,合着每开工一日,我们都在喂狼啊!”薛允气的胸口疼,借月色细看侄子面色,人明显瘦了一圈,在京城养回来的那些血色已经荡然无存,“你别自责,这地谁来都一样,都得栽一回!”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发现这冯循有问题的?” 薛壑起身同二人回屋中坐下,“就去岁十月中旬那回,我去平原郡视察,半道被他截了下来。要说碰巧遇上也是有的,但我总觉一股被人监视之感。遂将计就计,让唐飞领着暗卫先偷偷去了堤坝上,自己索性和他宴饮了一场。原不是他拖住我,是我拖住他。” “后来去往金堤查看,石灰、桐油、土块等自是一切如常。但回来路上唐飞告诉我,他们亲眼看到那日午后有人很慌张地偷偷藏起了两瓦车物什,一直往废墟场送去,但唐飞一行除了垃圾却又什么也不曾发现。关键是,每天清理垃圾都是有固定时辰的,那会不在时辰点上。我便确定冯循由猫腻。如今想来,他匆忙藏起的应当就是草皮。” 薛壑给二人倒茶,目光落在冯循身上,“诚如先生所言,初时我反复查验材料,不知何处有误,实在不得已方继续私访。总算,天不负我,把先生赐给了我。” 薛壑持茶敬他。 “是大人勤政爱民,欲做实事。”唐鑫回敬他,饮下茶水,“我本来也不知这些,实乃前岁有一佃户从冯循处逃出,被我半道救了,从其口中方知其面目。” “那眼下既看清了他,何不除了他?”薛允怒气难平,“我知道外头那些东西没法证明是他的,他如今多半也反应过来,自然销毁了。但御河,纵然他有部曲,定也养了私甲,但州牧乃军、政都掌手中,如今薛墨兄弟二人在军中,我们可以调他们的人手,不会惊动旁人,暗里除了这狗东西。” “不能除,暂时还不能除!”唐鑫拦道,“从伪朝开始至今七八年里,他完全给自己塑了一层金身,戴起一张菩萨面,除非像我救下的那个佃户看清他真面目……哎,其实就算看清了他,民众多半也不愿意反他,因为在他们心中,冯循再恶,也没有官府恶。何论,不说整个青州,总有半个青州,全部的平原郡,都将他敬若神明。曾经有寺庙大师谶语: 瞻云 第93节 —— 马驮二福济苦,彳行盾庇存黎,非彼无有苍黔。 “怎么,他还给自己名字拆成了批语?” 薛允闻话,一口茶梗在喉咙,“就是说,他冯循救苦救难,没有他苍生也没了?百姓信此话,若他死了,能跟了一块去?” “大人需知,连年灾乱,人祸不绝,有时就是需要一个‘信仰’,有时也确实觉得生不如死,不如死了少受苦厄。”唐鑫代百姓而言。 “何论这些年里,伪朝治下,杨氏一党都把百姓搜刮成什么样子了。就说这金堤,全权给了冯循去修,该拨的钱谷杨氏贪七分,冯循贪三分。当日陛下上位,自是快刀斩乱麻,诏令之下三州州府被带回京城治罪。为震慑百官,更是赐抄家灭族之死罪。这自然是对的,但因人证全无,却也让这冯循逃出生天了。”唐鑫叹道,“话说回来,本来陛下治贪官无可厚非,百姓应该报以期待之心。但偏偏陛下一上来,就遇到了青州之战。期间调兵遣将自有陛下的道理,但百姓要如何理解?百姓只知迟迟不见朝廷军,日日饱受战乱……”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除又除不掉,金堤维修又势在必行。司天鉴说了,观地貌气候,这一两年内,黄河随时会决口……”薛允难免着急,“御河,御河……” “叔父!”薛壑回神笑了笑,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松开。 “你在想甚,没事吧?”薛允看他骤然煞白的脸色,伸手摸他额头。 “我没事。叔父莫急,今日天色已晚,先各自回去休息吧。”薛壑明显也累了,眉间倦色深浓,“我将诸事理一理,很快就会有法子的。” 薛允将信将疑,只让他也早些休息,起身同唐鑫一起走了。 夜深人更近。 数月神思紧崩,又游走各地,薛壑这会头疼得厉害,持卷入目也聚不了多少神思,手握笔墨还有些发颤。 “何论这些年里,伪朝治下,杨氏一党都把百姓搜刮成什么样子了……话说回来,本来陛下治贪官无可厚非,百姓应该报以期待之心。但偏偏陛下一上来,就遇到了青州之战。期间调兵遣将自有陛下的道理,但百姓要如何理解?百姓只知迟迟不见朝廷军,日日饱受战乱……” 承华三十三的余震,至今未停。 薛壑不知为何会来回想起唐鑫的话,许是太累,许是病痛中生怯。他有些无措地看窗外月,月色朦胧,似见到长安城中人。 这是他第二次来青州。 但若没有二十岁那年第一次的到来,或许就不会有这二次。 或许,他永远不必来。 永远可以只在长安中。 ----------------------- 作者有话说:“当我们傻瓜吗,我们一年的算赋是一百二十钱一人百二十钱都不够他一口茶吧!”(1) “当下维修堤坝所用的是‘砌石防渗’加‘草土固坡’相结合的方法……申请钱谷。”(2) 这一卷关于青州治水内容,所有出现的数据、方案都是参考的《汉书》《后汉书》《聊城水文化专题》《金堤的发展》《黄河泥沙来源解析》《黄河水利史》等资料以及百度相关内容,有修改,非原创。 第73章 平原郡府衙中, 冯循正在喝茶。 “如今时下,你怎敢来我这处的?”虽已经屏退随从,然李丛还是忍不住四下环顾, “那薛州牧新官上任, 第一把火烧向了整个青州官场, 多少人落马你没看到吗?第二把火就要维修金堤, 如今已至四月中, 却是停下不再开工,显然是针对你,你还不避着些!” “我一好事做尽、团结乡里的平头百姓, 坦坦荡荡,避他作甚?冯循笑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你瞧瞧他,这第二把火不就灭了吗?不足为惧。” “还是小心些的好,他来头不小。”李丛给他沏茶。 “我知道, 他是当今陛下原定的夫婿。但又如何呢, 陛下摆明不要他, 驱他来的这处。”冯循饮了口茶, “如今长安城中最煊赫的乃许氏。” “许氏?您是说太尉许蕤一族?” “可不是!”冯循悠悠道,“旁人都不晓, 我也是前两年老父去世时, 方知有这么一门故交。当年许太尉的祖父来青州筹粮, 暑热歇在我家中,得了我家数日照顾,是故留了一信物,说以后若遇难事, 可去京城寻他们。” “太尉乃三公之一……”李丛惊道。 “是啊,天子重臣。但我左右也无甚难事,这两年不过让人去探听探听京畿的消息。今日来告知李大人,原是让您吃颗定心丸。咱们京里有人,那薛州牧不过如此!” 李丛闻这话,面目轻松了些,“你需要我做甚,说吧。” 冯循摇头,“什么都不需要,只需将你处能得到的关于州牧府的事宜及时告诉我便可。” 李丛点点头,“当下就有,三月底我们汇聚州牧府开议会,薛州牧坚持要大修金堤。但你知道的府库没什么银子,莫说大修就是今岁的维修都困难。如此势必要筹款,百姓的赋税、加税,怎么都逃不掉。” 冯循闻话,眼角顿堆笑意,抬手将茶饮尽了。 * 四月中旬,距离上次聚众州牧府门外,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只是这日在此聚首的人数要更多。 还是为抵抗缴纳赋税而来,话语声声都是民间疾苦。 “大部分还是上回的人,只是多了六成以上。”薛允随薛壑站在阶陛上,扫过四下民众。 “为首说话的还是那些人吗?” “是他们。” 薛壑往前走了一步,“本官想问问,你们是从哪里得的消息,今岁要增收赋税的?” “大修金堤要多少银子?咱们这有多穷谁不知道?你们一贯的说法,为我们修堤坝,我们就应该处出钱!” “就是,我们又不是没听过,关键你们修了吗?” “好不容易冯善人要同你们一起修,这才开了个头,你们又停下了。就想着搜刮我们的血汗钱!” …… “停下是因为气候的问题,这一点之前就说的很清楚。再者,根据司天鉴择的日子,四月廿五就会重新开工。怎么,这处诸位不知道吗?” “四月廿五,那不就是四日后?” “这是真的假的?” “官府不出榜文,我们自然不晓得!”为首那人冲着薛壑道。 薛壑看他一眼,“那官府也没出榜传令,说要增收赋税,你们怎么又知道了呢?” “这——”诸人面面相觑,有人嚷道,“我们猜的,我们自己分析的,有本事你说不会收我们赋税。” “不收赋税这事,本官没有权力决定,因为这是你们作为大魏子民应当承担的义务。”薛壑顿了顿,在民众变色前,继续道,“但本官有权力在特殊时期不增收赋税,也可以在一定的年限内不收赋税。譬如保证今明免除青州赋税,如此算上去岁,青州便三年不收赋税,诸位觉得如何?” “这……当真吗?” “为何不当真?”薛壑笑道,“本来就要发榜公布免除赋税的事,若非你们这会在府衙前要面见本官,本官都落印了。” * “冯善人明明说薛州牧一定会征收赋税,还说会增收,可是你看这榜文果然都出来了!” “是免除赋税,免除赋税!整整三年啊!” “有印吧?有没有印,不会再诓我们吧?” “有印,有印,是真的,薛州牧免了我们三年赋税。” “所以这冯善人说的也不是全对吗?薛州牧瞧着是不错的官,没冯善人说的那样,同以前那些做官的一般!” “这薛州牧才来多久,冯散人照顾我们多久了。”很快有人反驳,“难不成薛州牧不修金堤了,所以不急着钱谷?” “肯定是的,他啊得了这么一个贤名,后续还得需要冯善人去修。这样算来,花的不还是冯善人的银子?” 免三年赋税的榜文首贴在临淄县长街,后传达诸郡,传遍整个青州。而很快,议论之声在金堤畔响起。 “这金题维修怎不叫我们的?这些人都是哪里来?” “是啊,廿五当日,开工重启之日,冯善人就没来。说是州牧府主领修缮金堤,暂时不需民众间参与,让百姓修养声息。” “我看有些不是我们平原郡的人,眼生的很。” “仿若是千乘郡的,我方才借故与他们搭讪,听口音是那处的。” “看,看那处!那身形仿若都是些兵士,军爷。” “我仔细打听了,薛州牧引了外郡的民众和戍卫的兵甲轮流维修金堤,所以这工钱都是翻倍了给的。说实话要这样还不如雇我们呢。我们如今无甚活计,州牧又要多出钱谷,岂不两败俱伤!” “对啊,我不要两倍工钱,原价就成。而且我听说因为用的是这两处人,所以工钱每三月就结一次。人员则是轮流的,上工尽心者还有奖励,也可继续下月工事。” “三月就结一次工钱?这真的假的?” “这到八月就能见分晓。” “其实上回说了,服徭役是我们应尽。薛州牧也免了我们赋税,我们是不是该去帮衬些。这七八月一旦黄河决口,我们的家可都在这……” “冯善人说,薛州牧会收赋税,还会增税,可是并没有;冯善人又说,免了我们的税,薛州牧就不会维修金堤了,可是如今修缮最勤的就是他了。这处的工人说了,他每个三五日就会来一趟,住上一两日,和民众同吃同宿,半点架子都没有。” “好了,他才来多久,冯善人照顾我等多久了?再看看吧!” 从州牧府门前,到榜文处,到金堤畔,多番议论纷纷的都是冯循家的佃户。冯循待他们所不算多少,该交的田地租金依旧要上交,甚至一年比一年多。但相比其他的百姓,他们的日子已经好过许多。至少这数年来,无论是水患还是战乱,他们和家人至少都活着,勉强能吃饱肚子。 此番在堤坝畔看了会,各自默不作声地散了,偶尔一两人忍不住回首多看了两眼。 暗卫回来州牧府,将这一切一字不漏报与薛壑。 彼时已是六月盛夏,又要面临暑天黄河决口的危险。薛壑将将和诸官商讨完预备方案,一抬头便见正午的太阳滚去了西头,遂挪来亭中树荫下纳凉。 闻暗子的话,缓缓舒出一口气。 州牧府确实数次讨论准备征收赋税的事,最早从今岁正月就商讨过,后来二月、三月又拿出来讨论。但原都是薛壑故意为之。 “我看明白了,你这是要慢慢消耗掉冯循的威望。”薛允煮了去火的茶给他,“所以故意两次三番透露假消息给他。如今看来,还是有效果的。但是既然有人在给他传话,想来是官员中依旧不干净,且还是能入的州牧府的官员,可要查一查?” “百姓奉之神明,是因为此地魑魅魍魉实在太多了。少有一个恶鬼伪装一下,便成神佛。他既然能以民心做盾,我也能以民心为矛,戳他心肺。原也不用动他,只需慢慢出现一个比他更能给予民众希望、活路的人,他的菩萨像自会慢慢瓦解。”薛壑接过茶盏,水入口便蹙起了眉,呼气搁在一旁。 “怎么了?” 薛壑摆摆手,“有些上火,口中生了泡,饮水也疼。” “那慢些喝。”薛允看他眉间宁川,松泛不过须臾,叹道,“可是愁下一轮的钱谷?我还那句话,这是国事,没有你一人承担的道理。你也承担不起,得上报陛下,让朝中出银,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大修金堤,去岁就核算过,至少需要四万斤金,而每年的小检则只需五六千斤金。薛壑去岁来这处,州牧府府库中就九千多斤金,尚不足一万。这一万斤金需要分配与青州七郡军事戍边、灾后重建、田地灌溉等诸多事宜,平摊到水利维修上一郡不过一千斤金。 薛壑如今手上的这笔钱,除了原本府库预备的款项金,加上前头官员的捐供,还有就是四月初,他写信于京畿的薛均和益州的胞姐,变卖了薛氏正支一族的私产,后郑氏一族亦帮衬些许,筹来了一万金。但若只是用于金堤小检,尚且好说,这般大修……他又免减了接下来两年百姓的赋税! “还有,至此出资,你完全可以放出风声,是你私人聚集,全都是我们薛、郑两氏所出。”薛允叹道,“不是叔父要给自己家族邀功,只是这样你在青州也能走得顺畅些!百姓也能多支持你一些!” “我要百姓的支持作甚?”茶已经有点凉了,薛壑端来小口慢慢地咽下,“百姓眼里,我代表朝廷和陛下,与其我自己好走,还不如她好走些。她走得顺畅,皇令之下,我自然不会艰难。若单单一个我……” 能走到哪里去。 后半句话薛壑在心里说。 此番筹资半点未提他自己,于百姓而言,只当是朝廷拨款。原还存了他一桩私心。 私心想着,她对薛氏的忌惮能少一点。 他们,就还可以……还可以近一点。 瞻云 第94节 夕阳西下,一襟霞照。 离别的日子愈久,他便愈发觉得日子难熬,熬过青州的清苦,熬过异地的荒芜,熬过政务的繁杂,熬过许许多多的困厄苦痛。 偏熬不过相思。 这厢出口“陛下”二字,他便已看见她面貌。 【先祖的盟约,自是为了家国天下。但未尝不是一种束缚,今日起从朕处断了吧。此去千里,珍重。】 她将益州玉还给他。 给他海阔天空。 明明是那样霸道的一个人…… 听说去岁九月她已经开始纳新,她在往前走,本该往前走,是极好的事。 “御河!” “御——” “叔父!”薛壑回神道,“你放心,我有数的。今岁年终计,我会上报朝中,让朝中拨款大修金堤的事。” 他能力有限,为她挡过这两年,容她喘息,后面终还是需要更大地支持。 * 然还未到十一月上呈年终计的时候,八月里,楚烈便奉皇命而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青州近年以来,汛期水患屡发,河堤颓圮,田畴淹没,黎民流离失所,朕心深为忧戚。 兹特命青州牧薛壑总揽修坝要务,督造坚堤固坝,务使疏水有径、挡洪有障,绝水患之扰。朝廷念此役事关重大,特拨付黄金五万斤,专司工程用度,由卿派员专管,分项列支,不得分毫挪移、虚耗克扣。 尔当恪尽职守,严督工期,早日功成,使青州百姓重返家园、安居乐业。 钦此! 薛壑闻圣旨入府时,人尚在金堤督工,疾马归来。一时袍衫染尘,蓬头垢面,楚烈都没能认出他。惹得座下三千卫还拦了他一把,直待见了令牌方半信半疑容他入内。 而这日楚烈第二回以为自己看错,是在薛壑接旨的一瞬,咫尺的距离,他看见七尺儿郎红了眼眶。 “她、陛下怎会想到修金堤的?小检是自然,怎会想到大修的?”之后,府中小酌,薛壑忍不住问道。 这钱拨的太过及时,所想又实在有些同自己心有灵犀。 薛壑又急又喜,忽又问,“朝中哪来的这笔银子?这样拨出来陛下可为难?” 楚烈有些发愣,看着他似在问我当先回哪个问题的好! “拨出这笔银子,陛下还能周转吗?”若不行,可以分回去一半,反正大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陛下很好!”楚烈安抚道,同他讲述了这笔钱谷的由来。 乃三月十五齐夏暴毙后,三司联审,根据廷尉府仵作验尸,证明齐夏死于内脏破裂,致命伤是后心的一脚。 而齐夏临死所言,踢他的依稀记得只有一人;仵作亦证明根据衣衫脚印、伤口力道,确实是一个人所为。 如此,当日打他的钟敏和孙乾二人顿时为了活命,开始相互扯皮。 毕竟将一个顶撞了朝廷重臣的内侍打一顿算不上大事,但打死就是另一种性质了,是要抵命的。 何论还是天子宠侍,实乃满门抄斩的大罪。 如此孙、钟两家为保各自子嗣和家族,斗得水深火热。 江瞻云却一时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招来了三辅之中未曾参与这事的张镰关了两夜。第三日的时候,孙篷第一个入宫,说是欲要戴罪立功,说出了承华末年,贪污事宜,并交出了所贪钱谷八千斤金。之后他的口供捧于其实不曾开口的张镰看,张镰供认不讳;紧接着,根据二人罪行,钟毓也被下狱。 至此,牵出萝卜带出泥,承华末年的贪污,除了这三位九卿外,其下还有三十余为官员上了天子卷宗。因大魏有赎刑,罢官之后为减少牢狱之灾,除了被判死刑的京畿三辅,其他人都被允许进行赎刑。 是故从脏银到赎刑银到去岁的纳新的贿赂银,共有八万多金斤入了国库。 “这案子因为还牵扯到纳新之事,所以审了三个来月,三司都熬掉了须发。”楚烈道,“但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银子一理出来,陛下便赶紧让臣护送过来。其实本来要给大人六万斤金的,但后来陛下又收回去一万,说您……” “说我甚?” “陛下说,您本事大的很,到处能筹钱,原无需她费心,没必要多给!” 薛壑一愣,反应过来赶紧低头把酒饮了,掩盖骤然烧红的耳根。 “这处怎么还扯到纳新……”缓了片刻,薛壑吐出这么一句话。 楚烈搞不清也习惯不探寻君上行事,只实诚道,“这处是因为很多人贿赂齐御侯,想通过他进行打点。后来不知怎么陛下晓得了,便趁着处理贪污事宜,一并处理了。” “对了!”楚烈饮干杯中酒,似想起些甚,“因为贿赂的人太多,陛下雷霆之怒,直接取消了今岁的纳新,一个人也未被择入内廷。还把宗亲卿和少府卿骂了一通,让他们好好处理此间事,说什么通过钱谷入她身侧,什么安全要如何考量,反正骂了他们一下午,最后道是处理不好就永远别纳新了。” “今岁无人入内廷。”薛壑呢喃道,起身给楚烈斟酒,极热情友善地敬了又敬。 楚烈在这里足待了一个月有余,直到九月初,汛期过去,黄河没有决口,诸人都松下一口气,方向薛壑请辞。 薛壑一路送他至城门口,目送他离开。 直待人影不见,心中空落落一片,竟翻身上马,扬鞭疾追。 城郊十里处,追上楚烈。 “薛大人还有何事吩咐?”楚烈下马迎他。 九月秋风萧瑟,吹得青年两袖鼓圆,鬓发微蓬。青州的风还带着特有的咸味,刮过眼便通红,这日还逼出了薛壑的眼泪。 所幸没有落下来,只让一双星眸起雾,掩去剑眉锋利,剩得柔情满怀。 【陛下可预备诞育子嗣?】 【御史台有没有按时劝谏,绵延国祚也是君主的重要职责。】 【臣在此定尽心竭力,不负君恩。】 【劳你和她说,不必挂怀,臣一切都好……】 想说的话、理智的话有千万句,然最后出口,却道是,“臣去岁忘了遥祝陛下生辰,今岁,明岁,来日年年岁岁恐也不在京畿。劳您和她说——” “北阙甲第的夕照台中,臣备了礼物,她十八岁之后的每一年,都有。” 第74章 长安, 北郊。 渭河翻涌,秋风成朔,天空酿起雪意。 趁雪未落, 天子携太尉来北营视察。 三月齐御侯的暴毙, 接连牵扯出多桩贪污事宜, 除了京畿三辅及其以下官员, 传闻还涉及南北营中的禁卫军。但案子已经在七月全部结案, 并没有任何南北营的官兵受到牵连,谣传也当不攻自破。 身为太尉的许蕤原本已经松下了一口气。 论起他,世人眼中可谓风光无限。 自前岁神爵元年温太常落水, 他救护及时虽终未能挽其性命。但天子体恤,依旧念他苦劳,擢升为太尉, 许氏遂一跃成为长安中最荣耀的一族。 但也有人为之叹息,因为许蕤的身子一落千丈,明明权柄在手却力不从心心。传言说是因为没能在昆明池上救下太常, 愧对温令君;又有说是被昆明池上寒气所侵, 到底也过了天命之年, 难抵岁月。 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乃心病累及躯体,遂一日不如一日。 起初确实是因为温颐之故, 倒也不是因没有救下之故, 他根本也不敢救。当日情形, 他离其甚近,看得仔细。跳入水中的三千卫哪里是去救他的,分明是催速他的死亡,分明是天子在报昔日之仇。 ——御座上的女帝开始清算往昔。 许氏底子再厚, 也厚不过温氏,可是她却在众目睽睽下,以阳谋断了温门命脉。 昆明池宴散去,许蕤心神就有些不稳。欲寻温松不得见,寻了封珩更是颓唐,剩下右扶风等三辅只是贪污不曾参与当年那桩事,寻之无用。 正彷徨间,擢他为太尉的旨意便下达了。又看温门仍在,封珩无恙,天子忙于削减薛氏羽翼,他便心下稍安。暗忖或许在天子心中,如日中天的薛氏比他更具威胁,天子提拔许氏乃为了制衡之用,毕竟他尚有门生故吏遍布南北营中。再想禁军五校尉,去薛氏三人,擢三千卫四人,唯剩自己儿子许嘉依旧是禁军校尉,雷打不动。如此来回思索,只慰己莫念旧事,往前走,来日路携家族尽心以报陛下。如此思量,心境平复些,他的身子也就慢慢有了好转。转年神爵二年三月起,如常参与朝会论政。 却不料这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太久。 四月间,许嘉在轮值禁中时,连续两回发病晕倒。上峰光禄勋庐江长公主自然不会再让他参与值夜。 禁军校尉不参与值夜,或者说连十日一轮的值夜都参与不了,这位置基本也就到头了。 许嘉回来太尉府禀于父亲身前,“阿翁,族中子弟虽也有不少任职朝中,然只有我一人得以行走禁中,侍奉御前。若我此番卸下禁军校尉一职,您岂非孤立无援?还望阿翁想想办法,让孩儿留守原职。” 因许嘉屡拒婚事,大半年来父子间鲜少过话,这厢为家族前程,许嘉主动言语,许蕤稍显欣慰。 他有三个儿子,都有胸痹之症,这个小儿子是患病最轻的,确实不能丢了差事。然开口却还是质疑,“难得你留恋权位,可是还对那穆氏女念念不忘?我可听说了,你最近的一回发病,是领了椒房殿那条路。以往那处从不没给你安排的,阖宫就属那处椒花甚浓,龙涎弥漫,你该避之。” “这不就是了吗?”许嘉病发未愈,开口还在喘息,“以往阿翁任光禄勋,自是您庇护孩儿,为孩儿避开路线。可如今孩儿的直属上峰是庐江长公主,要不您去同长公主打个招呼,通融通融!” 按理,凭许蕤的资历和威望,寻长公主论这么一桩事实在不是甚大事。但如今时下,许蕤难免想起死去的温颐。 换言之,这桩事但凡长公主有心通融,在擢升三千卫填补的时候,便早就无声无息地一并安排妥当了,根本无须他这会舔脸去求。 故而此路行不通。 此间道理,见父犹豫,许嘉便也想明白了几分,缓了半晌道,“若如此,孩儿去辞了这差事吧。南北营中尚有阿翁门生,您挑个合适的荐上去。” 许蕤看向儿子,“没了这差事,你见穆氏女可就难了。” 许嘉嘴角浮起苍白笑意,“不辞了这差事,孩儿见她,也只有在这般冒着发病的危险行走于椒房殿前后时,或许才有机会看到倩影半侧,玉容一抹。” “她有心避我,不如不见。” “这么多年总算想通了?”许蕤有些不可思议。 “没有想通,不过是我这幅身子不争气,连只影片形都不可得。”许嘉自嘲道,“就这样吧,我去向陛下请辞。” 许蕤见儿子这幅样子,便知辞了差事也难忘穆氏女,不会应婚就范;且还有薛氏权重被外调京畿在这事在前,他哪敢再轻易推荐自己人;何论禁军五校尉的推荐权在光禄勋,任免权直属天子,使不得。 思来想去,许蕤否决了儿子辞官的建议,道是,“罢了,左右不过十日一值夜,为父代你去,你且安心修养一段时日。” “这——”许嘉哪里能同意,“阿翁才从脱了光禄勋一职,去太尉职上,可以不必值夜,再者您到底上了年岁……” 许蕤摆摆手,“就是因为才脱了光禄勋一职,若陛下不擢升我为太尉,那阿翁不还是要轮值?再者,你也说了,阿翁这个年岁,如今又是太尉职,谁还能真让我带队巡夜。陛下也开不了口! 左右在禁中应个卯便是。” 这般做,既保正了禁军校尉职仍在自家手中,且许嘉身子弱,不为天子忌惮,同时还能搏个好名声,再好不过的法子。许蕤当即定下,此谏上呈天子,果然得应。 是故,自神爵二年五月开始,数月间,太尉代为值夜。天子体恤老臣,曾给他置塌中央官署清辉殿,长公主见天子如此行事便也会意,少排其值夜。一般上半夜过去,便令他休息。 十日才轮一回,一回不过半夜,按理这差事不伤身。然还不到两月,许蕤便出了意外。 彼时正值六月下旬,暑气最甚时。 瞻云 第95节 皓月长空,星河倒挂,夜中依旧暑气腾腾,不得人安睡。 天子也难眠,出了椒房殿漫步夜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中央官署。时值许蕤值夜,许是暑热之故,晚膳后头目晕眩,本已梳洗上榻,闻天子至,当下披衣来迎。 明明天子甚是亲善,虚扶免礼,勘茶赐座。但许蕤心下跳动剧烈,惴惴不安。 实乃天子这晚同他论起了先帝。 不知是如何起得头,但记得那女君起身立在殿门前,负手看月朗星稀之夜空,“朕今夜难眠,原是司膳处之故,晚膳上了一道水饮饼。”(1) “水饮饼是父皇素爱的膳食,朕便想起父皇了。”江瞻云转身看许蕤,“朕记得太尉也喜欢这道饮食,当年父皇每逢节宴都会赐给你。” “臣、感念先帝恩德。”屋中置着冰鉴,寒雾团团升腾,许蕤随天子起身,幸得面目被雾气挡住,掩盖他的局促。 “朕带了些过来,太尉与朕一同用些。”天子返身回殿坐下。 宫人奉命入内,布膳奉肴。 【卿今用几碗?】 【回陛下,两碗有余。】 【不如朕,朕三碗已毕。】 【给光禄勋添上,他胃口还没打开呢,在这处,许你敞开了吃。如今朕不得饮酒,膳总要食饱,你陪朕用!】 …… 【来来来,盛之,先用膳,暑天膳食无滋味,朕让他们冰镇的,点了花椒油,快尝尝!】 【味道如何?】 【妙,甚是开胃。要天天有这水饮饼,臣宁可夜夜来禁中值守!】 【少哄朕!到时你家夫人定来向朕讨人,你又一派两难姿态,朕还不知你!】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六月天,也是这样的流萤夜色,沧池水粼粼,蝉鸣蛙响不绝,承华帝在清凉台看见巡夜的臣子,将他拉来共膳。 君王有疾不能饮酒,他值夜也不得饮酒,便分食一鼎水饮饼。 禁中值守的禁卫军待遇很好,巡夜期间有专门用膳休息的时辰。但没有人比得了他,他饮天子水,食天子膳。 一鼎水饮饼薄如韭叶、莹白如玉,片片舒展通透,泛着温润光泽。有热腾腾鸡汤作配,浸汤后软韧带柔,氤氲烟火气;有椒油香醋碎冰点缀,麦香绵长,醇鲜四溢。君主两者皆备,也会提醒他若近来脾胃不好,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卿如今年岁,不可贪凉,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面从鼎中出,汤入碗盏中,热气缭绕,许蕤愈发晕眩,耳畔萦绕君主声响,竟全是昔年先帝之语。 “卿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爱卿深夜值守,辛苦了,快用吧。” “快!” …… 君主将碗盏推来身前,映入他眼中一截玄色滚金的袖沿,袖口祥云日月纹以金线织就,绵密繁复、精致华贵,泛出冷金色的光,蛮横刺痛他眼眸。 他顺着那袖口、臂膀、肩头一路看上去。隔膳食之香气,汤水之热雾,忍过头脑之疼痛,双目之模糊,依稀看见一方天庭光洁饱满,一双凤目熠熠生辉,一寸眉宇英气逼人,所见之处皆是龙威赫赫,傲视万物。 “陛、陛下……”他忽地跪下身去,以头抢地,不敢抬首视之,只有颤颤声响回荡,“臣拜见陛下。” 有那样一瞬,清辉殿中只有他一人之音,无人应他话。他有些回神,许是在垂地的视线中,看见了龙袍之下的一双凤头履,辨清了今夕何夕。 但得了这个清醒,一时间竟更不敢抬头,亦不知要再说何话。 殿中静可人噬。 能听到他的喘息,还能听到他鬓边汗水落地,“滴答”一声,洇湿青砖。 “不过一碗汤饼,太尉无需如此大礼。”女君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玄金袖摆微荡,从袖口伸出一只手,似飞龙收起神通,化作金蛇吐信。素指轻抬原是“平身”的恩德。然许蕤头昏眼花所见,当真蛇喷毒物,晃得他一个激灵,强撑劲道,“多谢陛下”脱口,人也脱力。 “用膳。”女君如父,一脉相承,尚是温和模样。 含笑不见也不顾他神态几何。 许蕤缓了片刻,归来席案,味同嚼蜡用下昔日最爱的饮食。 膳后天子归去椒房殿就寝,他却没有了睡意,尤觉头疼愈重,胃胀胸堵,踉跄没有走稳,一头栽下。 太医令过来就诊,搭脉后道是中暑之故,只需修养便好。 翌日天子闻言,派大长秋文恬入太尉府问候,许蕤谢恩领旨。确不是大病,养了几日倒也好了。 反而是许嘉,胸痹之症缠绵日久,受不得劳累,如此依旧由许蕤前往。 许蕤病重是这一年的中秋之后开始的。 每月更换轮值日期,八月里许蕤的执勤日乃逢六。 八月十六这晚,他又开始如六月里那般头脑胀疼,本能觉得是中暑之故,遂让太医令开了一剂药来喝,饮下就寝,一切无恙。 然明明困得厉害,人也疲乏,但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披衣起身,巡逻禁中。待过沧池,经宣室殿,月色朦胧中,竟见阶陛人影浮动。 那影阔背朗肩,臂舒腿劲,随意坐在月光稀薄的台阶上,手中握了一杆笔,笔尖还是湿的,蘸足了墨,一滴正落下。 “陛、陛下——”许蕤往前疾走两步,又擦了把眼睛,再看宣室殿门口空空如也。身后列队的禁军随上来,他回首问,“方才可看见这处有甚?” 在此值守的三千卫,和跟随他而来的禁卫军,都摇首道什么都不曾看见。 “怎会什么都……”他话吐一半,猛地看到阶陛稀稀落落几点殷红,拿来都尉手中灯笼照过。 俯首又用手去摸,湿的。 是……血。 “这处是方才穆桑姑姑过来给陛下取笔墨不甚慎落地,染了朱墨,已经传人来清扫了。”一首领道,“太尉大人,方才您看到的可能是穆桑姑姑。” “穆桑?穆——” 这个姓氏在他口齿间反复,他的眼前一片鲜血飞溅,是那年未央宫中的亡魂重返人间。 他脸色不好,冷汗淋漓,下属传了太医令,依旧只道暑热之故。 终是在宫中行走多年,历经世事之人,许蕤回想近来诸事,翌日下值,偷偷带出了当晚所剩的一点饮食和茶水。 后又请来城中名医检验,然除了饮食因天热之故发馊,并无沾染任何毒药。膳食无毒,原该是好消息,却重创了许蕤。 让一生持枪握剑、不惧鲜血的人,开始迷信鬼神。 寝屋中人依次散去,容他休息。 他没头没尾道,“昨日是几时?” 夫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走在最后的许嘉回首应话,“昨日是八月十六。” 许蕤原本已经褪尽血色的脸愈发青苍,没有再说话,只呼吸一阵急过一阵。 承华三十三年八月十六,先帝崩于昭阳殿,穆辽身死未央宫。 许蕤这一病,好好坏坏,竟有小半年之久。期间,除了南北营中几个弟子前来看他,请他为纳新之事帮衬,他见了,旁事一概未理。 右扶风等人来过两次,都被他婉拒,见他们便让他想起杨羽一行,想起杨羽,自想到沾染御座的明氏。 而纳新之事,左右是说上一两句话的事,且若是真有学生家族中人去了帝王塌,与他也是可以探知天子举止的一道途径。 当下,他最需的就是知晓天子心意。 病情在转年神爵三年开春后好转不少,却未容他舒坦太久,三月里便爆出了齐御侯之死的案子。如此推枯拉朽,三辅落马,贪污案清,脏银封缴,桩桩件件累他寝食难安。尤其是三辅的倒台,他们原是知晓他与封珩皆受行贿,被审之时没有理由不将二人吐出。却未想到,七月结案,封珩和他都安然无事。 连这样大的事天子都不追究了,他便彻底安了心,谁曾想将将百日过去,秋冬更替、寒气愈盛之际,在这城郊北营之中,天子旧事重提。 阶陛上三千卫随手势分列两道,江瞻云从浮殿起身,走近阅兵台,眺望台下正在受阅的数百兵甲。 铠甲银装,刀戟森森,吼“冲”喊“杀”,声震九天。 “领头的九人可都是太尉学生?” “昔年臣教导过一二。” “那人叫甚?”江瞻云抬手指过去,“左起第二个?” “白霖,有百步穿杨之名。” “第四个呢?” “徐、徐文。”许蕤顿了顿,“是难得的儒将苗子。” “第六一直到第八,又都是谁?” 许蕤喘出一口气。 江瞻云目光还在三人伸手梭巡,“怎么不说话?太尉不认得?” “认得……”许蕤呼吸愈急,“王扶、王提两兄弟,最后一个是萧育。” 此五人,皆是去岁纳新时,入了太尉府寻他通融之人。他是帮忙打点了少府卿,但投其所好,几幅字画,三两姬妾的事,化作银钱不足一斤金,原是天子睁只眼闭只眼、可大可小的事。 何足这般大张旗鼓单而论之。 但是若为当年事,要论罪于他,三辅的口供岂不是更直接? 许蕤当下来回思索,难测君意,只在微抬的视线里,见女君侧颜,目光深似寒潭,琼鼻挺如山脉,负手挺立背似苍莽森森里一柄竹剑。 凌厉已经逼近先帝。 威压世人。 世人仿佛忘记她年岁,她不过二十有六,尚是花信年华,人生未过半。 “三辅亲供,军中不净,北营之中便是这五人。” “不不,陛下,此五人乃是为纳新之事寻过臣,他们同……”许蕤话说一半顿住,神思在寒风中反应过来。 天子能把入他府门的人摸得这般清楚,分明是知晓他们入府的目的。但这会却偏要把另一重罪按在他们身上,难不成—— “三公位上,令君年迈,鲜少来尚书台。原本还有个御史大夫,如今也走了。太尉独在三公,可寂寞?” 许蕤凝神闻她一字一句,辨她其中意思。 这番话,只有第二句话才是天子要传达的信息。 ——薛氏权倾朝野,门人遍布禁卫军、南北营,所以如今被调出长安,还是去得青州那般清苦之地。 薛氏阖族,薛壑,还有恩于她,尚且架不住皇权凌压被驱出长安。那自己呢,于她莫说恩,分明是仇,是恨! 瞻云 第96节 “太尉——”鬼魅般的声响又在风中想起,“你说不是,那三辅供出的不是他们,你说是谁?” 江瞻云转过头来,笑盈盈望着他。 风一阵阵地吹,天幕低垂,铅云压城。 “朕闻你近来多病,许校尉也身子不爽,不似他们那般矫健强壮,朕很是忧心。” 这话是反的,许蕤能听懂。 “陛下——”许蕤拱手道,“您说的不错,这五人,还有南营中三人,确实不净,臣有证据,容臣整理后不日便上禀。” “城郊风寒,就要落雪。”江瞻云幽潭一样的眼眸中荡开一丝笑意,“太尉先回吧。” 许蕤退下去,同疾步上来的长公主擦肩而过。 “陛下,楚烈回来了,见吗?” “楚烈?”女郎转过来,脑海中浮起“青州”二字,眼前密密麻麻都是书卷里水患种种险情,终化作青年一张模糊的面庞,呼吸都急促了两分。然抬眸见得庐江含笑神色,便知楚烈带回的是好消息,一时间笑靥明媚似朝阳,眼波脉脉如清溪,“快传!” “算了,人在哪,我自己去见他!”话落,提裙跑去了。 第75章 北郊的军演还未结束, 羽林在阶,虎贲列台,銮驾依旧设在浮殿之中, 然天子却已经策马离开。 她本是乘辇而来, 冕服加身, 簪冠规整, 一身袍服丝滑无褶, 静似明镜立堂,动如平湖微澜。 这会人在马上,风过林梢, 吹得她衣袂翻飞,发髻蓬松。潇潇落叶漫天飞舞,落地时有一点金光璀璨, 一点碎裂回声,是她髻上黄金钗,白玉环, 经不住疾奔颠簸, 接连散落。风声呼啸, 腰间成套的玉珏环佩更是叮当作响, 交汇成伤情又动人的曲子。 “灞桥柳,车辚辚, 风卷旌旗尘路遥。” “雁过也, 影迢迢, 欲托尺素恨云高。” “梅傲雪,月寂廖,照我形销鬓已凋。” “关山阻,情未消, 此心可鉴暮与朝。” 日暮下,半道上,赶车的老人驱牛避在路侧,牛背上的女郎咿呀吹着离人曲。 …… “梅傲雪,月寂廖,照我形销鬓已凋。” “关山阻,情未消,此心可鉴暮与朝。” 数十骑卷土携风过,曲声破风荡天在回响。 …… “关山阻,情未消,此心可鉴暮与朝。” …… 入城中,过长街,拐入朱楼高门林立的北阙甲第中,尽头是九重宫阙、长乐未央。荒野的曲调已经被隔绝在城门外,再听不到一丝声响。 但有个声音,有句话,从听到便一直在心头萦绕。 江瞻云从府宅门前勒缰歇马,人从马上下,披风袍摆涌动如潮,满头青丝齐齐铺落在背脊,天空落下今岁的第一场雪。 雪花落在她推门的指间,飘在她奔去夕照台的一路上,跌在她鬓角、肩头和眉宇。 连绵不断,无休无止。 她却停下了动作,在夕照台他的私库前,手触铜锁上,头抵在门身,胸膛阵阵起伏,人微微地颤。 “北阙甲第的夕照台中,臣备了礼物,她十八岁之后的每一个生辰,都有。” 可是分明,她“死”在十八岁那一年。 “陛下,这是钥匙。”庐江撑着一把伞走近她。 江瞻云没有反应,始终垂首默声。雪越下越大,零星的几点落在她发间成花,覆在她面颊化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先落在庐江面上,片刻方低眸去看她手中物。 一看又是许久,伸手去接。 青铜钥匙,雪天握来冷硬十足,她牢牢握在掌心。手背青筋现,手臂垂落,袖袍在风中轻晃。 “回宫。” 她转身离开,没有推开最后一重门。 天子私事,纵是亲如姑母,庐江也不会事事过问。这会只随在她身侧,步行走在甬道上。 “这段时间,盯好南北营和太尉府。” “臣明白。”论起政务,庐江很快接上话,“陛下的意思臣懂,但臣还是想说,确定要如此吗?首先,白霖、徐文等八人皆是年过弱冠,不足而立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臣、执金吾、京兆尹等人年岁上涨,需人接棒。其二、此诸人能力都不差,可治军、可参谋,军事素养很优秀,称不上人中龙凤,但绝对能算上中坚力量。其三,他们身上确有许蕤门生这个污点,德行也算不上白璧无瑕,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无完人,他们那点行为亏损与之才能相比,几乎可以忽略,凭陛下之能也可以掌控。除人不如用人,杀伐始终是下策,望陛下三思。” “姑母这样说——”江瞻云挑了下眉,“朕便更放心了,按计划行事吧,朕三思过了。” * 神爵三年的这场初雪落在十月里,比往年稍早,但连绵下足了一夜。晨起雪停,推门可见雪积三寸,覆满地银白。 实乃瑞雪。 瑞雪兆丰年。 无人不欢喜。 独独一朝太尉,半卧榻上,隔窗观雪叹气。当日他伴驾北营视察,归来受寒,如此又病了。大长秋领谕前来探视,有御赐医药灵丹无数,又命太医署好生照料;后有同僚陆续探病,其中自有南北营中卫士、都尉。 病来如山倒,病去入抽丝,康复能下榻时,已经是翌年二月。近四个月中,因心念南北营,遂常唤门生白霖、徐文、王氏兄弟等人前来问话,了解营中事宜,给予指导。诸人本也有诸多不懂之处,原碍于老师病体恐有打扰不敢常来。如今老师相邀,自然求之不得,遂常出入太尉府。 三月中旬,春风拂面,柳嫩花荣。时值许蕤身子大好,挑了个诸人都得空的时候,在府中后|庭花园设宴,与弟子同乐。 宴过大半,酒酣兴浓,不知是哪个挑了头,说自己骑射最佳,另一个说自己工事部署第一,还有人说自己可为先锋可做后援,八面开花……最后举杯同敬尊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宴上许蕤一直用茶,此刻换了酒来,仰头饮尽。 “虽说咱们师徒同朝为官,却也难得聚的这般整齐。我也老了,聚一场少一场……” “老师!”为首的白霖原是极好的酒量,闻恩师这般言语,猛灌一盏酒,脸和眼一起红了,恼声唤住他。 “好好,老师不说扫兴的话。”许蕤冲他慈和一笑,“我们做些尽兴的事。你们既都说自己有才了不得,且让老师查验查验。来一比赛如何?” “那比甚?” “比骑射,还是刀剑?” “别管比甚,老师任司判!” …… 诸人闻话,皆来了兴致。 “骑射、刀剑、工事……这些你们有擅长者,有不足者,比之不公。”许蕤放眼四下,捻须道,“今日天清气朗,暖风怡人,西南阔地草木葳蕤,不若移道那处,来场蹴鞠如何?” “蹴鞠好是好。”徐文眺望西南处绿茵如毯,“那西头处置一网门即可,我们玩‘单球门’,如此人数少些也无妨,但最少也要十二人,我们这才八人,要不请宜平他们一起过来玩!” “老师,宜平如今身子如何了,可以玩蹴鞠吗?”白霖问道。 “他今日在任上。”许蕤摆摆手,“今日我们玩‘白打’,也就是‘无球门’。” 诸人闻言,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听过这玩法,只是蹴鞠“白打”失传已久,偶尔留下一些记载却也不全。没几个人会的,一时都有些为难。 “这才有意思。”许蕤看他们神色,哈哈大笑,“人人都不会,同时起步,却能用你们之所长,去领会,去学习,如此方算公平。” 话落,叫人拿出一册书简,让他们传阅领悟。 书简记载:蹴鞠白打六人起步,最多十二人,可分组可单人。主要侧重花样技巧,运用脚、膝、肩、背等部位完成“转乾坤”“燕归巢”等动作,比拼“解数”熟练度和成功次数。 “既是比赛,要赛出个一二三,那你们八人各自为赛。”许蕤领着他们前往西南草地,身后学生边走边拥在一起学习各项动作。 入场后,许蕤既为司判,当下着人铺开一张两尺见方的绢布,在上头记录他门各自的得分。 两刻钟后,白霖过来送还书简,道是可以开始,一眼见到那张即将用来记录得分的绢布,上头横向标注次数:零,壹、貳、叁、肆,伍。如此划分六列,下首乃写姓名处,眼下自是空白。 “老师为何这般设计?先写吾等名字,以‘正’字记录成功次数不是更简单。” 许蕤已经将表画好,命人传给其他几人看,嗤笑道,“也不知是哪个,以往输了比赛怀疑司判少横多竖的。这回啊次数为师都给你们写好了,届时过来誊你们的名字,你们自个写,看哪个输不起的还敢赖!至于为何‘伍’后面没有了,左右一人一刻钟,解数五次实乃极限了。” “好,这个公平。”诸人抚掌嗔道。 于是抽签排序,点香计时,上场比拼。 “王提,零次,哈哈哈!” “过来写名字。” “徐文厉害,三次,快些。” “白霖你一次,快些,是不是想拖着等我们都忘记了,你就在旁处落名?” …… 日影偏转,日光之下,许蕤看青年们矫健英朗,落下名讳。 太阳挪去西天,残照拉长人影,大片大片的阴影落在地面上。鲜嫩的青草仰首,见不到光。 只见得天窗封锁,四面皆墙,偶尔能闻得外头受刑人的惨叫声。 这处是廷尉府大牢。 三月下旬,有人匿名检举南北营中白霖、徐文、王提等共八人涉及去岁三辅贪污案,同检举卷宗一起的,还有八人亲笔落名的一份“衣带书”。 想来是八人中恐有人反水,所以一式数份,一次相互牵绊。却不晓字落绢上,成了实实在在的物证。 “廷尉大人既是如此推论的,那应该去我们各自府中抄查,将同样的物证搜出来才对。” 因为涉及军中,这八人又都是六百石及以上官员,其中白霖和徐文更是一千两百石都尉,遂逮捕后在廷尉府关押不过半日,便得了天子口谕,带去宣室殿审。 当下,太尉许蕤、执金吾、京兆尹、廷尉三司俱在,庐江长公主随侍君侧,天子坐在大案后,看着呈上来的物证。 廷尉拱手道,“陛下,我们已经比对过笔迹,确实是他们亲笔。” 江瞻云扫过殿下诸人,见右侧许蕤垂目若僵、不看座下弟子,见被剥了官袍的将军们看恩师又避恩师,欲要求救又无从辨起。 分钱谷三十斤金。 瞻云 第97节 在如此直白的内容上,亲笔书名,基本已是铁证。虽不至于死罪,但前程已断,流放在即。 除非还有新的突破口。 “这些字迹,确定仔细查验了?”江瞻云指腹滑过一个个名字,忽道,“这是甚?还有这处,这处?” 她指腹每抚过一个名字,便见得上头隐约银丝浮动,遂让廷尉上前来看。 “这墨中生银是何意,从哪弄来的砚台?”江瞻云瞥了眼一下苍白了脸色的许蕤,对着廷尉道,“你瞧见没,可是有银丝浮在上头?” 廷尉颔首,捧来给京兆尹和执金吾,又转到太尉处。 许蕤却丝毫不想看,只惶惶观御座上的人。 “这银丝仿若不是布帛本身之物,许是飘落上去的,也未可知。”廷尉重新奉去天子案上。 江瞻云有些痛惜地看着跪在殿中的八位可造之才,“廷尉说的自然有理,但仿佛飘得规律了些,朕瞧着每个名字上或多或少都有残留。这怎么解释?” 许蕤呼吸急促起来。 “陛下的意思是?” “朕曾闻有一种绢布薄如蝉翼,但遮光甚好,遮字无迹,只是有一处不足,乃遇热即化,实乃是用鱼鳔胶做了特殊处理。故而这类布帛不作日常使用,而是给马戏中的表演者所用。朕就是在想,有没有可能——” 她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方巾帕遮在绢布上,挑眉扫过诸人。 白霖一行当下反应过来,回想当日蹴鞠比赛一事,齐齐望向许蕤,只因在御前不得发作。 “臣明白了。”廷尉道,“那需要传仵作和司制处的人,一道验一验这银丝的成分。” “陛下——”许蕤在此刻开口,“臣身子不适,可否容臣回府歇息?” 江瞻云看他青一阵白一阵的面庞,颔首道,“穆桑,你送许大人回府,好生照顾他。” 许蕤同穆桑四目触上,穆桑神色平和,“大人,请。” 许蕤无话,躬身退去宣室殿。 性子冲动的王提几欲冲上去,幸被胞兄王扶拦住。 这处很快便确定上头残留的的确是鱼鳔胶。 “陛下,我们是冤枉的。虽是我们亲笔,但我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诱导写的,不能作为证据。请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证明清白。”徐文任军事祭酒,文思胜过常人,已经反应过来几分,“陛下给任何期限都成,但若我们找不到幕后者,我们再服罪也不晚。” “求陛下给我们机会。” “求陛下开恩。” 众人纷纷磕头求情。 “廷尉——”江瞻云开口,止住他们声响,“既有如此漏洞,你们三司一起查,务必不要放过一个罪人,也切莫冤枉了一个好人。” “臣领旨。” 江瞻云从案后起身,挥手让三司退下,走来跪地的众人前,“抬起头来。”她笑盈盈看着他们,翻开右手掌心从他们眼前过。 一瞬间,八人都变了脸色。 因为他们都看到,天子食指指腹上残留数根银丝。 也就是方才绢布名字上的银丝是她黏上去的。 “你们在任上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朕多少闻过你们德行功过;再者那上头名字写的拘谨,位置也很是奇怪,忽而三个紧凑,忽而两个又隔得甚远。疑点太多了!”江瞻云叹道,“朕给你们做了回伪证,但愿你们莫要辜负朕!” “臣若得来日,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臣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八人齐齐叩首,声音在殿中回响。 “回去牢中,想到甚便同廷尉说,多提供些有价值的线索,愿你们早日出来。” 殿中人散,江瞻云也走出殿来,眺望四野。 庐江抚掌称叹,“如今这些人连许蕤门生这个污点都不会再有了,他们是陛下的人了。” 禁军五校尉入了她手中,南北营也已人心所向,举国军政最高职的太尉基本名存实亡,这京畿军政已经都在自己股掌中。 负在身后的手,五指慢慢握拢起,是诸方权柄尽握的踏实。越握越紧,掌心被硌地生疼,她微微蹙了眉,却又很快展颜。 乃一枚青铜钥匙一直在手中。 第76章 承华三十三年八月十五, 大雨。 原该是中秋佳节,然天河水倒灌人间。长安城八街九巷闭门锁户,偶尔有一列巡逻兵匆匆行过, 或有一两架马车疾驰溅起水花无数。 马蹄哒哒, 过朱雀街, 入北阙甲第, 宫门隐隐现出它面貌。 宫墙浸水似淌血, 朱瓦冒雨似落泪,茫茫雨幕中,雨声敲髓击心。未央宫如一头年迈的巨兽伏在地上, 任由雨打风吹,血泪纵横。 自两个月前,皇太女遇刺身亡, 到昨日双王世子火拼双双殒命,江氏宗亲中就剩了一个不足周岁的宗室女。 年近花甲的天子闻噩耗痰血迷心,散了意识。直到这日晌午经太医署急救, 方回转了几分神识, 苏醒过来。 如此一直陪在身边的尚书令温松奉命传召其他四位辅政大臣。 确切地说是三位, 因为这日乃光禄勋许蕤当值, 他亦是辅臣之一。是故这会温松留在天子身侧,温颐从内寝出, 请来门外值守的许蕤。 “陛下有意立旁姓为储。”温颐开门见山。 椒房殿内寝, 九重宫阙至深处, 出入都是天子心腹。如今一座金屏隔出两边,一边是低低商议的臣子,一边是榻上残喘的帝王。 “他说什么?”承华帝攥住陪侍在侧的温松衣袖,“他、如何在这里?” 温颐不过八百石校尉, 即便暂掌了东宫卫尉,这等时候自然也没有资格进来。 “我说陛下有意立旁姓为储。”温颐看着许蕤,平静道,“陛下立武安侯之子明烨为储君。” 外头大雨浇淋,一记惊雷劈下,许蕤虎目圆睁,背脊猛地一颤。 “不可能,宗室尚有子嗣,陛下岂会另立他姓!”许蕤推开温颐,阔步就要闯入内寝。 “许大人,这于你该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温颐也没拦他,只在他身后吐出这么一句话。 果然,许蕤顿步回首。 “宗室之中就剩一个女婴,你确定要女子主政?不说旁的,就说眼前,你应当是最不愿意让女郎上位的。” 许蕤听出了温颐所指。 自宣宏皇太女上位后,去岁开始,她已经让太尉穆辽着手组建女子卫兵,虽还在设想中。但很明显一旦成立,禁中原本属于男儿的位置就得分出一杯羹。 近半年,穆辽和他一直在商讨此事。穆辽自是同意的,认为无论百年前的夷安长公主、还是如今的庐江长公主都是女将楷模,择人用事不该以男女论。 但许蕤不同意,他始终认为天地阴阳有序,男女分工有别,有些事既然千百年都有男儿在做,千百年后也没有打破的必要。所谓女将、女相、乃至女帝,原是人中龙凤、凤毛麟角,自是承命于天;但其他位置,尚且保留前样即可。 许蕤确是这般思想,更应当下他领了训练南北营兵甲的任务,其中有不少是领兵的好苗子,上千石官位、九卿位指日可待。一旦上位,便皆是他门生。许氏是从他父亲开始,才展露头角的家族。虽如今也算显赫,但根基不深,还需更大的助力和帮扶。 “……不仅是许蕤,你、你原也不赞成女子主政是不是?” 病榻上,承华帝瞳孔骤缩,双目猩红,一阵接一阵喘息。然龙椅一座三十余年,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足矣让他回神了悟当下情形,“你做的?” “不,不至于……”承华帝抓着温松衣袖,“你不至于……” 自入宫闱一昼夜都不敢直视天子的人,在“不至于”三个字中一下跪了下去。 “所以,到底为什么?” 承华帝不知从哪里攒出的力气,半侧榻前,一把攥住温松衣襟,迫他抬眼面对自己。 温松缓缓抬起了头。 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此刻回头,便是那襁褓婴孩为储,明氏一党不会善罢甘休,诸臣为未必真能奉此幼帝为尊。 “臣、臣会匡扶君主,守好江山。” 话落,温松一点一点拨开了天子的手。转来一旁案前,取了朱笔,落字在明黄绢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抚有四海,惟念宗祧永续,乃国之根本。然宗室凋零,胤嗣乏绝。今有明烨其人,秉性温良,器宇端凝,有承平之姿、济民之智。朕特破亲疏之限,不拘同姓之规,择其入继宗祧,册为皇太子。内外臣工,当竭诚辅佐,共翊新储;天下臣民,宜遵诏奉行,勿生异议。 钦此! 许蕤推开温颐,还是拐过了金屏面圣,却见温松正在拟招。随他落笔书字,字字读来。书尽声停,四目相对,齐齐跪向已经面红色紫张口不能言的帝王,“臣等谨遵圣谕”。 “陛下,陛下如何了?”太尉穆辽是这个时候入宫的。 一样是温颐在金屏外接待了他,一样告诉他陛下要立明烨为储,之后温松捧诏书出来予他看。 “宗室凋零,胤嗣乏绝?谁说的,宗室并未绝。”穆辽阅过诏书,抬眸道,“这不是陛下亲笔。” “是老夫代笔,老夫作为尚书令,本就有拟招之责。”温松开口道,“子阔,宗室唯剩一襁褓婴孩,实在微弱,今日不知明日事。陛下择的明烨,正值年少。” “可是这乃异性……”穆辽叹道,又看那诏书,“这不过草拟,还未落印,我要见陛下。宗室未绝,岂可另立他姓!” 他拂袖拐过金屏,见帝王跌在地上,伸手欲要抓住什么,艰难往外挪着身子。 “陛下——”穆辽匆匆奔去,见得他眉眼慌张,冲自己摇首,惊惧中有些反应过来,正欲回身却觉后背一凉,胸前一柄长剑贯胸而过,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见剑柄握在许蕤手中。 许蕤避过他眼神,抽刀从他身体出,刹那间,随帝王一声“子阔”脱口,血溅金屏,以回落己身。 穆辽的血很热,甚至有些发烫。 烫得许蕤手发颤,剑“咣当”落地,踉跄连退了好几步,最后扶着金屏勉强没有跌下去。 “陛下如何了?”御史大夫申屠临踏入殿来。 “眼下怎么说? ”大司农封珩随他前后脚抵达。 温松祖孙二人未再阻止他们入内,皆是久居高位之人,片刻间都明白了当下情形。申屠临不肯屈就,扶起帝王后,撞柱折颈而亡;封珩亦在御榻畔,回首惨死的两人,伏跪帝王前,深叩首。然后慢慢起身,退到了那些人同侧。 这日午后,立储旨意传召天下。后温松陪储君处理当下事宜,剩许蕤和封珩陪侍榻前。 雨一直未停,直到入夜子时,才淅淅沥沥停下来。 天子浑浊的双目中,瞳孔慢慢扩散,口中喃喃唤着一个名字。 御河。 瞻云 第98节 “壑”字引申为“沟”,沟中盈水便是护城之河。护皇城之河,当为“御河”。 承华三十三年八月十六,大魏山陵崩,帝崩逝于未央宫,至此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伪朝统治。 …… 自三月里江瞻云在宣室殿亲审南北营中白霖、徐文等八人后,许蕤回来太尉府,便彻底一病不起。后来听闻又有远亲上门叨扰,累他愈发心焦,如此撑到五月里,已然大限将至。这日在病榻前,请来了穆桑,告知了一切。 “这段日子,说是奉皇命而来,想必是你自己要求前来吧。来我榻前令我见你如见尔父,便似我值守的那些日子,频生幻觉。虽说我不曾发现饮食有异,但想必陛下或你,定用了更高明的药,磨我心志。”许蕤靠在榻上,“许是我人性未泯,到底也愧,也怕,也煎熬。是我一念之差杀了你父亲,我亦投了明氏一党,族中人也不尽清白,尽数都在这册子上。流放还是灭族,成王败寇我都认了。只一 事求女郎,许嘉诸事不知,请看在他对你痴心一片的份上,若是流放,还请换种刑罚。他那副身子,或许就死在路上了,容他亡于故里。” 许蕤将名册递给穆桑。 “他不会受罚的,最多贬为庶人。” 穆桑接过,嘴角浮起一抹讽意,“他立功了。” 许蕤眯了眯眼睛,心头忽被一刺,眉间几经疑惑,闻得屋门被推开的声音,抬眸望去。 来人正是一直守在门外的许嘉。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两个人。大片日光铺洒在他身后,他站在阴影里,苍白的面上影影绰绰含着虚无的笑,“您总也不肯说,不肯说为何不让我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整日求解。阿拂被我缠得烦了,给了我一些药,说或许有用。” “果真有用……您、被吓到了。” “原来是你。” 至此,弟子,儿子皆背叛,原是另一种报应。 “这……”许蕤神色几经变化,向许嘉招手,“这也很好。” 许嘉没有进去,只待穆桑出来,沉沉关了门。 “阿拂——”他望着与他擦肩而过的女郎,开口唤住他。 穆桑顿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最终往前走去,一步步远离他,离开太尉府回去复命。 江瞻云这日不在宫中,乃入了北阙甲第的夕照台,推开了那重门。 许蕤就要辞世,三公之一的太尉职也将重新归于自己手中。她的心已经定了大半,终于可以慰劳自己,看一看这满堂满屋的礼物。 “陛下,臣回来了。”穆桑守着分寸,不敢踏入天子独享之地,在殿门口恭敬将册子奉上。 屋中因有油布遮窗挡光,江瞻云回首见不真切她面容,遂走来她身前,见她眉目低垂,一双杏眼通红。 “回去歇一歇,要是想你父兄了,就让叶肃护着去城郊看看他们。”穆桑颔首,将将歇罢的眼泪重新掉落。 “还有许嘉,朕既然说了自会兑现,容他一条生路。” 穆桑擦去眼泪,又重新滚下,越擦越多,“不必了。” “嗯?”江瞻云蹙了蹙眉。 穆桑止住眼泪,仰头看夕阳满天,余晖如血。 血色残照里,许嘉走下台阶,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手中册子上,“曾经的悲剧,我无法挽救。今后的悲剧,又将因我而起。无论陛下如何降罪,我都无法独善其身。” 晚风拂面,他伸出的手差一点就可触到她鬓发,却到底还是收了回去,“留你这一步,是想请你把那对玉搔头还给我。” ----------------------- 作者有话说:最新比较忙,更新不多,发个红包吧~ 第77章 【前太尉许蕤, 受国厚恩,却怀逆谋,阴结私党, 更残杀同僚太尉穆辽以灭口, 罪大恶极, 罄竹难书。朕念纲纪不容, 特赐许蕤以腰斩, 伏法谢罪。其父母妻子兄弟同族,尽皆流 放幽州,徙居极边, 遇赦不赦。 布告天下,咸使知警。 神爵四年六月 诏】 因流放要避开严寒酷暑、洪涝暴雪等极端天气,以防押解途中罪犯滞留或者潜逃, 一般都定在春秋季节。故而,许嘉的流放定在了八月里。 这日,穆桑从宫外回来, 坐在自己厢房中愣神。长睫几经扑闪, 目光落在妆台上。 铜镜中映出女子面容。 芙蓉面, 柳如眉。 她今岁二十又二, 正是年华全盛时。出入天子堂,圣眷优渥, 前程似锦。若要婚嫁, 长安权贵、王孙公子都可选;若要独身, 亦是富贵荣华、令人艳羡的后半生。 可谓应有尽有。 但这样坐着,却凭空觉得冷。心裂缺口,浮生空荡荡。后半生所有,也补不好年少伤痛。 她不自觉来到妆台前, 看那个打开未合的妆奁,曾几何时,里面躺着一对金雀玉搔头。如今空空如也。 许嘉六月初下的廷尉大牢,流放的日子还有几日。这两月里,按照大魏律,有给流放的犯人亲族两次探监的机会。许嘉阖族都被流放,旁支远亲更是巴不得同他们切断关系,自也不存在家人去看他。 他便自己传了两次信出来,都是给穆桑的,要求拿回那对玉搔头。 第一回是廷尉带的信,穆桑阅过扔在炭盆中烧了。第二回再来时,是昨日,她来回看了许久,在榻上躺了一夜,晨起去了趟廷尉府,如了他的愿。 “一个无趣又自我的人。” 要送给她时,强塞给她,拒了还要偷摸放在她车厢中;想要回去时,纵是身陷囹圄也如此锲而不舍。 穆桑说这话的时候,眼睑垂得极低,目光在“四海锦日出东升”图纹的锦被上游离。 “是吗,你这样觉得?”天子靠在榻上,话语浅浅。 穆桑勾起嘴角,挽起一个自嘲的笑,端来案上的药给侍奉天子。 * 江瞻云病了。 自五月底推开那重门后,她便流连北阙甲第,用她自己的话说,“东西太多看不过来。” 文恬是头一个听到这话的,当场努嘴嗤笑,也不揭穿她。 从公主时期,便是凭她喜欢,宫中珍宝尽入上林苑;至皇太女时期,已是举九州四海以供她一人。到如今君临天下,哪还有甚能入她眼中,值得她费时注目。 约莫是数量上慑住了她心神。 夕照台有寝殿,书房,会客厅各一处,暖阁两处。剩三间厢房,如今被拆了内墙,连通私库,只以屏风做隔。推门入内的第一间遮窗挡光,挂满了阴干除腐之后的各类皮毛,往里的两间房,一间填满了各类大小不同的紫檀柜,一间摆满了象牙箱。 江瞻云花了好几日,看遍柜中之物。 十余个紫檀木柜中盛放的都是狐皮大氅、貂皮披风、羊鹿皮短靴,但不是襁褓婴孩大小,便是垂髫稚子的尺寸,最大不过豆蔻少年可穿。 江瞻云心中嘀咕,当真是给我的? 又数日,她打开了数个象牙箱。 衣衫靴貌倒都是合适她的尺寸了,但不是说往后年年岁岁都有吗?如今她穿鲜亮明耀的色彩还成,要是到了五六十岁还穿这些,也太俏丽了些。 江瞻云抱着那些定时有人打理、熏香依旧的衣袍,挑眉道,“算了,我勉为其难穿吧。” 另有虎皮褥子,獭兔皮毛毯、熊皮挂毯若干,皆为寝殿之用。 让朕立新皇夫,在寝殿却要摆满你之物,可真行! 之后,又提灯在最外头的屋子逗留了好一阵。屋中,晾晒着数十张还不曾整理除腐过的皮毛。 “这些用来作甚?”她唤来了红缨问话,“他何时猎来的?” 薛壑去青州任职,念及路途遥远,红缨和数个益州来的奴仆年事已高,不曾带他们前往,只让他们回去益州养老。然他们伴了他十余年,皆当自己孩子养育,不肯离他太远。便在长安等他,还住在御史府中,只按时来这处打理薛壑留下的这些兽皮。 “神爵元年的时候,有段日子,公子心情很不好。”红缨欲言又止,缓了片刻方继续道,“煎熬度日,就做了两件事,种梅花和打猎。” 江瞻云抬眸看她。 她的身侧还站着一个男子,江瞻云认得,是原本的禁军校尉洪九。薛壑离京时原一并带了,不想却在这处。 因红缨不懂兽皮事宜,这会让他过来回话。 “回陛下,公子说这些兽皮嵌金银纹饰可做箭囊鞘,剪裁拼合、绘朱砂符文可以制成幡旗,小兽皮包裹、系金丝带、便可用于朝贡礼盒上,显我大魏国威。”洪九如实回禀。 江瞻云看着他,“你为何不去青州?” “公子让属下留下打理这处。” “京城有的是会打理兽皮的匠人,不缺你一个。”江瞻云不知怎么就开始恼了,“你是益州军中暗卫,保护少帅你的职责。” “公子说,他有唐飞足矣。他让属下留在这,代他行责。” “行什么责?” “保护陛下。” 这话落下,屋中静了许久。洪九已回话毕,沉默立在一处;红缨话到口边,又忍住了;江瞻云拨开二人,跑出夕照台,回了未央宫。 然翌日,她又来了这处府邸。政务搬到了居中的琼瑛殿,起居在向煦台,闲暇时去夕照台。 御史台为安全故,劝了一回。 江瞻云盯着御史中丞,问,“朕闻你胞妹岐山翁主前两年也去了青州,至今未归。你为兄长倒也不牵挂,不操心?怎么,青州有故旧?会帮她遮风挡雨,照顾好她,对吗?” 御史中丞无惧天子,但申屠泓还是怕江瞻云的。 当即拱手道,“臣如何不操心,原已经去信数封,召她回来,当、当就要回来了……” 江瞻云晲他一眼,“出去。” 府宅内外添了一倍的禁卫军,轮值时辰亦排得更密,御史台闭嘴不再说话。 七月下旬,江瞻云在一日处理完政务后,前往夕照台再次欣赏她的那些宝贝。在一个二尺见方的象牙盒中,发现一只风化处理后保存完好的翳鸟尸身,贯穿身体的断箭不曾拔出,血凝毛羽,五彩中又添朱彤。这是特意不将箭矢拔出的,以保证血液的充沛,维持翳鸟眼睛的纯澈清亮。 《山海经》中载:五彩之鸟,飞蔽一乡,名曰翳鸟。 传说翳鸟眼睛是上古奇珍,质地温润、色泽幽深,称之“翳珀”,乃琥珀极品。可制成珠宝,嵌于腰封之上。 只是翳珀难制,江瞻云翻阅典籍,方寻来只言片语: 翳珀之成,人力莫攀,唯赖天工时序。需夏日昼夜交替、日月明光不辍十四日,不沾雨水之湿气;需秋日晨露十四日,日日沐光不过三刻钟;需冬雪覆盖十四日,昼夜不见光;需春风拂过十四日,日日不停歇。方凝玄黑之躯,藏赤艳之魂。 旁的还好,就是夏日十四日不可被雨淋,且需看管好。 江瞻云头一回这样有耐心,住在向煦台亲自照看一日又一日。白日见之欢喜,入夜见之心安。只是夜中睡不踏实,恐暑天落雨,连日之后精神便不太好。所幸还有三日便可功成,然雨却就下在这晚。 夏季雷雨毫无征兆,子夜时分,伴随一记雷声,噼里啪拉落下来。江瞻云从榻上弹起,奔去夕照台收拾翳珀。 半里路,等到的时候,雨水已经将她淋透。 “甚金贵的东西?宫中府库内,也收着两枚,您又不是没见识过!”文恬给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按入桶中沐浴,絮絮叨叨不停,“再说,有的是值守的婢子宫人,何劳您这样?要是薛大人晓得,定后悔送你这物。” 瞻云 第99节 “那不让他知道不成了,您别唠叨了。”江瞻云出浴上榻,看着放在窗口依旧可以承受光亮、但宫人抢救及时不曾染水的物什,手捂在小腹上,敷衍文恬。 但文恬没能停下,因为江瞻云受了寒,又连日不曾好好休息,致月事提前到来。月中身子更弱,便又生出高热。如此病了十余日,方有所好转。 “这会月事提前三日也罢了,但七八日才止住。您看看您脸上还有血色吗?” “发热寻常三两日也退了,您反反复复这样久!” “就要入秋,哪里都不如椒房殿暖和,不许住在外头了。” “那翳珀您要真喜欢,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库中有的是,寻出来给您把玩。若为那是薛大人送的,那您拣些旁的带回宫摆上。总之,不许再这般熬神了……实在不行,您把人唤回来!” “姑姑,不是为他送了朕,朕欢喜、爱不释手。”江瞻云打断她,手绞长发,齿咬唇瓣,“是朕,想把翳珀送给他。” 銮驾候在府门外,江瞻云披着狐裘从向煦台二楼下来,瞭望东边天际。 有大雁南飞,又是一年秋。 【你送他一对大雁,凡他有心,这辈子他都强不过你了!】 母亲梦中话萦绕在耳际。 她垂眸看自己一双手,一双已经不能再挽弓搭箭的手。 * 廷尉是这时到的,乃向她汇报明日许氏流放一事,让她做最后的审核。 不过一落印的事,江瞻云随手递给了伴驾的尚书郎,“这等事要你亲来,可是还有旁的事?” “陛下圣明。”廷尉拱手道,“当日许氏上下三族入狱,其中有一人田氏一直喊冤,道是不在三族之内。入狱两月,几度以死明志。臣后来派人查了,确实不在三族中,需将他放了。” “那就放了,莫要有错冤。”江瞻云颔首,“这运气也实在差得很,以为攀了高枝,不想惹上祸端。” “谁说不是呢,那人原是从青州来的,说是……” “青州?”江瞻云截断廷尉话语。 “是的,青州大族冯循家的奴才,来探风向的。”廷尉回道。 “探风向?”江瞻云神思转过,“人呢,带来给朕看看。” “罢了。”江瞻云还没康复,身上多有不适,摆摆手道,“你既然查清楚了,就你说吧,探何风向?” 廷尉顿了顿,“他家主子冯循祖上同许氏有些恩义,所以这厢过来是想通过许蕤探一探陛下对青州牧的态度?” 江瞻云蹙眉看他,眉间几多疑惑。 廷尉解释道,“陛下,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薛大人前往州郡任职自无惧当地官员,但乡绅大族反而难缠,毕竟他们白丁之身,‘平民’身份有时也是一层护身铠甲。一旦涉及他们的利益……” 廷尉没再说下去。 “还要看朕的态度?” “朕的态度!”江瞻云似笑非笑上了御辇,咀嚼这四字,摆驾回了未央宫。 黄河决口,金堤汛期都在六七八三月中最为频繁。是故从六月起,她神思便格外紧张些,且诸事堆在一起,这日又凭空闻了这么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回来椒房殿午歇,只觉头脑胀疼,心悸阵阵,一觉醒来竟又浑身滚烫,发起烧来。 太医署诊脉,道是风寒未愈,又在风口受了凉,如此往复。但这只是表象,实乃内里思深致气结,念重则神疲,忧思耗损气血,风寒方这般难好。 “行了行了,朕歇两日。”殿中点了灯,重重帘幕静垂,上投天子坐靠在榻的剪影,身侧一老妇给她额头覆了方巾帕,启口欲说,被她话语止住,“你别听他们瞎扯,说得朕就要驾崩了一样!” 帘幕外回话的太医令闻此一言,“噗通”跪倒在地,砰砰磕头。 帘幕内传来一声长叹,带着说不清的嫌弃,“跪安出去。” 话落,身影从帘幕上隐去,只有一点被衾起伏的脉络,和老妇弯腰掖被的身影。 这日会诊,杜衡也在,回去告知常乐天。常乐天本在预备新政一事,杜衡瞧见,不免疑惑道,“这才八月里,你准备得也太早了。” “不是我准备的早,是陛下要求的。前些年在京畿六郡施行,今岁拓展到了雍凉二州,陛下说明岁连着益州一起举行新政。如此新政便是施行至大魏整个西半边,我自然要好生准备。” “陛下这场病,就是这样熬出来的。”杜衡叹气,“自薛大人去了青州,陛下的全部心思便都在政务上。换禁军校尉,除三辅,清贪污,诛太尉,集钱谷,这些自是要的,但她做的太快了,也不知急甚!” 常乐天挑了挑灯芯,“你伴陛下许久,竟不知她心思……” 话说一半顿住,灯火照烫面庞,绯色胜朝瑰一层层从脖颈爬上,还来不及埋首书卷,便见一袭身影俯身而下。 跪坐她膝前,手抚她下颌,摸她半边面颊,揽她后颈掌于后脑,蛮横又委屈,迫她唇贴他面,气萦他身。 他低低恼话,“伴君日久,我也只晓阿姊心思……” “甚心思?” “如斯长夜,我在阿姊眼前,阿姊必是读不进书的。” * 天子这场病来势汹汹,去时缠绵,直过了月余还不曾好透。江瞻云身上不爽,连中秋宫宴也只是草草露了一面,便摆驾回了椒房殿。 闻鹤堂诸人留下侍疾。 卢瑛给她宽衣,扶她上了榻,摸她冰凉的手足,捧来暖炉给她,“被衾都是冷,暖炉不过方寸地,没有臣好用。”他脱了自己一件风袍,在榻畔坐下,手握在被角,是掀开的姿势。 江瞻云瘦了一圈,卧在堆叠的锦绣中,几乎看不见起伏。反被金丝银线交织的冷光衬得一张面庞愈发苍白。唯一双眼在此刻睁开,黑眸若潭,深寒不见底,面上有笑,丝缕未及眼中。 卢瑛握紧了被子,俯身在她肩头塞实,然后松开,“臣让宋安侍奉您。” “卢郎——”江瞻云看着帐顶,“还要好久才天亮,你和宋安玩局六博吧,朕看你们玩。” 还是多年前习惯,君主卧高台,侍者靠台边,棋盘摆中央。但也已不是当年模样,纵情肆意的女君不会再顺手捞来一缕侍者的青丝绕在指尖玩闹,侍者剥好了葡萄也不敢再轻易往她口中送,勇气几番鼓起凑去她唇口,终究未得她青睐。 六博过半,连她偶尔的一两声指点都没有了。 宋安的棋子摆得乱七八糟,这颗落下已是自掘坟墓。 卢瑛拂乱了棋局,抬首看榻上人,已经翻身朝里卧,阖上了双眼。 “陛——” 宋安的话被他止住,他将她背影看了半晌,落下了帘幔,低声道,“走吧。” 中秋月色雪白如镜,落下清辉却似寒霜覆地。 “陛下已经半年多不传我等,如今好不容易值中秋一晤,都说见面三分情……”两宫交错间,飞廊复道上,隐隐还能看见椒房殿明光华影的轮廓,宋安惶恐又失意,“陛下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不会的,只要我们安分识趣,陛下不会不要我们的。”卢瑛放缓脚步,亦在宫阙流连,却始终不曾停下,依依离去这座已经不再容得下他们的宫殿: “她只是开始情衷一个人。” * 八月过去,青州没有传来不好的消息。黄河虽决了一道口子,但很小,很快止住了,没有殃及青州。距离黄河最近的平原郡,成功渡过了今岁的汛期,金堤的修筑正在进行中。 九月里,天子身体痊愈,太医署松下一口气。 “就一场风寒,拖了这般久,我就恐将早年落入泾河的寒症带出来。所幸!所幸!”太医署的院判捋着胡须叹声。 “陛下还是累的,又恐黄河决口,这才反复不好。我看了脉案,陛下去岁暑天时也病了一回,就是没这般严重。” “这些年,朝中多少臣子或罢免或清除,陛下扶了不少年轻子弟上位。有利有弊,他们经验少,根基浅,虽用得放心,但担子都压在了陛下一人身上,难免劳神些!” “不过话说回来,黄河决口也不是这三两年的事,以前也未见陛下如此担忧。” …… 诸人闲聊片刻,三三两两散去,唯杜衡念着最后的话,持卷叹了口气。 这年岁末,江瞻云命大司农盘点府库,挤出一批银子。后又免了自己的千秋宴,令少府从私库中拨出一部分钱谷,三处汇合凑足了一万斤金,让楚烈送去青州,又交代尽可能在廿三前抵达。 旨意下达那日,是腊月初四,她生辰的第二日。 天阴沉沉酿着一场雪,她身上披了一身昨日从夕照台库房中挑选出来的明光锦貂皮斗篷。 “明光锦”意在“明光”二字,织锦里最灵动的一抹光。浅蓝呈白,褐、草绿、绛色经丝在纬丝的映衬下错落浮沉,遍体云纹如流霞卷舒,瑞兽纹样隐现其间,“长乐明光”四字铭文以流畅线条织入肌理,字字凝彩,通体明洁温润。 江瞻云站在御史府的一院梅花中,若非风帽披肩,现出一头乌藻青丝,已然和梅混为一体,分不清花与人。 红缨被她身上明光锦折射的光泽晃了几回眼,慢慢走近方才确定是她,“……婢子拜见陛下。” 江瞻云转过头来,笑意温婉,“司工令把它们都盘活了。” 红缨点点头,“……新宰的黄牛肉,昨日老奴已经让人送去宫中,陛下可喜欢?” “喜欢的,姑姑的粥我也用了。” 红缨噙了两眼泪,欲说还休,垂首在一处静了声。 江瞻云看她一眼,“姑姑何处不适,可与朕说。” 红缨摇头。 江瞻云也没有强求,暮色起返回宫中。 * 转眼神爵五年,开春之后的第一桩大事,便是举国西六州的新政,人数之多涉地之广,乃女帝上位以来之最,钱谷也似流水一般花出去。 从正月一直到三月上旬,足足两个月才方忙碌完毕。 这日,江瞻云从抱素楼回宫,途径北阙甲第的御史府,竟见梅花依旧闹在枝头,枝生在墙外,风中轻点。 摇摇曳曳,花勾人心,叶缀妩媚。 成何体统! 她坐在御辇上,白了一眼。 下辇入园,迎头遇见御史中丞申屠泓。 申屠泓行礼问安。 江瞻云道,“令妹回家了吗?” 天子銮驾入府衙,开口就是问这么一桩私的不再私的事,申屠泓头皮发麻。 主要申屠岚确实还不曾归家。 这一刻他恨不得飞去青州把胞妹捆回来。毕竟难保这样下去,天子会醋淹了申屠氏。 所幸天子也没等他回话,扫了他一眼,便拐去了后院梅园中。 【这些梅花,是公子在神爵元年的二月里种下的。】 江瞻云漫步花树下,耳畔是红缨许久前的回话。 神爵元年的二月,是她设计盛宠温颐、将他冷在边缘的时候。纵然是设计而为,虚心假意,但她没有告诉他,到底也是因为不够信任。 瞻云 第100节 所以他难过,伤心。 所以在自己寝屋外,种了这样两树梅花。 “公子说,只要它们能开花,能让他看到,他就很高兴。”红缨缓步跟在后头。 江瞻云没有回首,淡淡道,“朕没有招随侍。” “老奴知道。”红缨不再随行,却一下跪了下去,“是老奴又见您来,老奴实在忍不住,欲求陛下。” “求陛下,让公子回来吧。哪怕回来了再去,老奴年纪大了,实在、实在想他!” 极普通的话,江瞻云却听得心头发怔。 她愣了许久,有些恼怒地回首,眼神中酿起难得的委屈,“他不是被问罪流放,他是两千石封疆大吏,他可以回来的。年末论政,节庆问安,他都可以回来的,我没有、没有不让他回来!” 三年了,他为什么不回来? * 天幕低垂,铅云压顶。 长安城东直门外,停着一樽棺椁,里面躺着一具尸身。 面目全非,尸僵遍体,皮肉腐水,淋漓滴答。 女帝从御辇下来,在棺椁前看了片刻,往后退开一步,抬手示意人上前。 是从三司处抽调的十二位顶尖的仵作,要验明正身。但因从边地运回,已经数十日过去,根本验不出什么。 但是天子之命难为,仵作们只得硬着头皮上。从头围,肩宽,腰身,足长,凡有数据记载的,事无巨细皆反复查验。 在第五个仵作上前丈量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雨。有一人着紫袍,紫绶金印,上来给天子打伞。 但是雨越落越大,即便宫人侍卫纷纷上来撑伞,雨水依旧浇淋她衣袍,直冲她眼眸,代替眼泪趟过面庞。 她从侍者手中接了伞,上前给棺中人遮挡,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听仵作回话,确定是他。 是他。 …… 江瞻云从梦中惊醒。 自从御史府的梅园回来,至今七月里,她做这个梦已有数回。 梦中的女帝生就一双杏眼,眼下一弯新月似泪痣,不是她,是百年前的文烈女帝。棺椁中的人也不是薛壑,是被以谋逆弑君杀子钉死在史书上的苏丞相。 在兰台隐约的密史中,江瞻云原读过这对君臣的故事,苏丞相并没有死,只是远遁敌国为君取药。后来他们还是谋得了相守数年的时光,一直到白首。 但文烈女帝诸多遗憾,因寒门士族的对立,因朝代更迭的冲突,因世俗不容的禁忌爱恋,曾生离许多年,岁月被蹉跎。 江瞻云坐在榻上喘息,她与薛壑间,原没有那样尖锐的矛盾,没有那样多的不得已。有的那些恐惧、抗拒、权衡利弊,她已经消除的差不多了。 “陛下——”因她近来多番梦魇,穆桑值守多些。 这会闻她声响,匆匆入内,点灯挂帘,给她拭汗奉茶。 屋中亮起,江瞻云垂眸便看见床榻畔的案几上,那条从神爵元年就开始制作的腰封,如今已经收尾,只需织嵌玉石珠贝即成。 但她弃了寻常的珍宝珠玉。 很幸运,历经四季交替,那颗翳珀终于在今岁六月被她培育出来。 ——遍体玄黑温沉,内呈赤艳生光,清润通透。 这几日,她正将它一点点织嵌上去。 夕照台紫檀柜中的礼物,尺寸从襁褓婴孩到豆蔻少女,她穿不得,但确确实实是给她。 给十三岁以前,他不曾遇见过的她。 象牙箱中的褥子、氍毹 、挂毯一应寝殿之物,是因为她说了要立他为皇夫,他才有勇气备下。 他想和她过一生。 外间晾满的张张兽皮,做箭囊鞘、制幡旗,包裹朝贡礼盒,显大魏国威,已经同她个人全无关系。是他后来决意出走长安时所备。 不能再和她相关,便和她的山河相关。 他为何不回来? 是国之封疆大吏,自然随时可归。 但于她,在心底被流放,当然回不来。 “朕织得好吗?”江瞻云捡起针线,继续绣起来,心慢慢静下,“等绣好了,送给薛大人。” “好看。”穆桑颔首,“但是陛下,翳珀是王爵才能使用的东西。” “朕知道,今岁末朕就召他回来。” 她抬起头,一双凤眼熠熠生辉,垂眸落针,面泛霞色,“今岁朕已经二十又八,他也都而立了,人生就要过半。” 中央官署的钟磬之声是这个时候响起的。 夜间击鼓传音,唤君主,召群臣,多来是边地战事突起,州郡灾乱骤生,需朝中支援。 江瞻云手中针歪过,刺入指腹,一颗血珠溅出,晕染在腰封。 果见这日轮值的太常常乐天疾奔入殿回禀,“陛下,黄河决口,祸及青州,下游平原郡十三县已经被淹了大半。” -----------------------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78章 黄河大面积决口发生在神爵五年六月初。 距离薛壑在神爵二年十月设想大修金堤, 过去两年八个月。 距离他在神爵三年四月凑出一万斤金开始施工,过去两年二个月。 距离天子在神爵三年八月传旨下令大修金堤、拨来五万斤金,过去一年十个月。 而根据河堤使者、河堤谒者、河堤都尉等十余位专司修缮堤坝的官员做出的方案:全线大规模维修长达一百二十里的金堤, 集役工一万, 少则八个月, 多则一年可成。也就是最晚在神爵四年五月, 可以竣工。(1) 【神爵四年五月竣工】 薛壑在神爵三年二月得到这个日子的时候, 难以形容心中的激动。却是面上无澜、眼中无波,努力控制心跳,于彼时四月底按计划开工。 之后, 心中唯一所虑便是钱谷,亦准备于同年年末向天子陈禀。 ——初步所需四万金斤,若一下无法拨出这样许多, 可先拨一半,隔半年再拨一次,总之有缓减时间, 容彼此喘息、容彼此想法子。 却也不曾料到, 开工不过三月, 八月里天子使者就送来钱谷五万斤金, 连同大修金堤的旨意。 唯有楚烈知晓薛壑彼时的失态。 他设宴款待他,破例饮了酒。 边地不比京畿, 又是仓促摆出的一顿膳, 汤食寡淡不打紧。楚烈三千卫出身, 多羁旅奔波,食干粮,宿荒野,又受过伪朝五年仰明氏鼻息苟且的磋磨, 也算吃过苦。但平心而论,他当真没有饮过这样差的酒。 他多饮清酒。荒途中,酒烈可取暖;宫墙下,酒烈可浇愁。 实难想象,这个出生在锦绣堆中、身后母族几乎可以和皇室共天下的世家子,在此竟饮浊酒。 酒盛在碗盏中,酒糟、米渣未分离,酒液黄白浑浊,入口粗粝无味,一点酒气隔靴搔痒。 但薛壑却喝得痛快,许是驰马大半日赶回口中干渴,许是一日还未来得及进膳腹中饥饿,他连用了三碗方歇。 用得急了些,气息微喘,面上浮红,神色露出两分久违的少年窘迫之态,“……失礼了。” 话落,却又是一番意气风发,提起酒坛,给他倒酒,再续给自己,“黄河每年六七八这三月最易决口,我来这两年,去岁入暑,可谓无知者无畏,后见当地百姓五月存粮储薪,垫高屋基,设挡门槛,心中隐生忐忑,盼这三月赶紧过去;之后一年,更多地了解水患和当地民生后,今岁将将六月临暑,我已是忧惧交加,恐黄河决口,我来不及安置百姓,来不及清淤泥、排废水,来不及……我从五月一直忧到这日,还有十七日,八月结束,今岁就算熬过去。我就打算同陛下要银子了,专司河堤的官员说,只要钱谷到位,最晚明岁五月可以竣工。五月竣工,六月就不怕了……” 话至此处,他仰头又饮了一盏,长睫掀而覆下的一瞬,眉宇英气逼人,眼角微扬,眼底是止不住的欢色。 忽又一顿,拱手以西,“……陛下天恩,臣无以为报。臣定了规矩,施工时期,不可饮酒。今已破例,不可为陛下晓,同僚晓,您千万莫说。只说、说臣大喜,当竭尽所用,以修金堤。” 浊酒仅一点酒气,不及他昔年所饮的苍梧缥清酒十中之一。但却因疲乏急饮,有些醉了。 醉里难掩心绪,皆是欢喜。 有了钱谷,有了她的支持,明岁六月,金堤可成。之后至少十年内,可抵黄河决口,安全渡过汛期。而这十年,国家在她治下,国力定会慢慢增强,国库也会逐渐丰盈,每年的小检追上去,大修化作三年一回……他的经验也会愈发丰富,运作也会更加顺手,堤坝就会愈发巩固,后面再修千乘郡,齐国郡,北安郡……青州会越来越好,大魏会越来越好。他千里远来,爱意隐藏,独身在此,年年岁岁,都是值得的。 醉后如梦幻影,现实原比计划艰难。 十一月的时候,因为钱谷富余,人手调配得当,金堤已经修完十中之二,且按计划完成了前期全部的堤基夯筑。 堤基夯筑是极为关键的一步,可以说完成这一步,金堤的大修就成功了一半。这也就是为何开工半年,接近计划总时长的一半,堤坝却只完成了十中之二的缘故。原因无他,时间都费在了此处,而此处完成,后面事半功倍。 原在计划之中,薛壑很满意。 然进度亦是在此时原该飞速修缮的时候,骤然变慢,几欲停工。 金堤本是从西南往东北走向的一条防洪长龙,贴着黄河下游一路向东。穿过白马县、濮阳县、高唐县、禹城县、齐河县等三十多个县。 当下修好了途径白马县和濮阳县以及一些小镇地带的区域,即将开始维修高唐县部分。而高唐县乃是整个平原郡以冯氏为首的数个豪族所在,其中有私田上千亩,极为肥沃。修复堤坝自然需要河道疏浚、分洪渠道开挖,如此势必会占用这些田地。 豪强私田,焉能轻易放手! 薛壑初来青州,震慑了当地官员,首先截断了他们与豪强有可能的勾结;第二步识别出冯氏的阳奉阴违,放弃官府与其的合作,由中央支持官中独自修缮堤坝。原以为磨刀不误砍柴工,已经做得足够完善,却不料卡在了这。 他到底没有修缮的经验,虽也数次私下走访民众中,但所得微末。着实没有想到会有涉及田地这回事。 而有经验的专司修缮堤坝的官员只当他已经沟通、拿下了冯循等人,便也不曾提起,遂交出了那份少则八月多则一年的工期。 “这里不止是我们需要占用他们田地的事,还涉及到局部水源灌溉的问题。” 十一月中旬,因冯循领人默坐田上,金堤修缮暂且中断,州牧府中召开紧急议会。当下一官员率先开口。 “就是说这些人还控制着黄河支流的小型堰坝,一旦我们拓宽河道、分流洪水,就有可能冲毁其私设的水利设施,从而损害他们的灌溉利益,对吗?”薛允接话道。 “是的,这是其一。” 河堤都尉等人颔首应是,继而补充道,“其二、按田亩摊派的原则,他们拥有大量土地,需承担更多徭役和物料。其三、再有以往金堤毁坏后,洪水泛滥会导致流民增多,冯循通过施粥、赐田等方式收拢流民,强化依附。” “当然,所谓施粥赐田、收拢流民,也不过是他的手段罢了。他给了他们田地种粮,不仅催他们缴纳成倍的租金,根本也不让他们吃跑。说白了,几乎就是白给他上工。获益最大的还是他。” 话到这处,屋中静了片刻。 诸官虽都清楚以冯循为首的豪强的行事,但无奈即便佃户被如剥削至此,依旧无有一人出来揭发他、反抗他。 瞻云 第101节 实乃承华末年未除的贪污,伪朝年间官府的无为,让这处百姓对朝廷失望透顶。 统以上三点,若金堤修复、青州秩序恢复,百姓重新信赖官府,朝廷对地方的管控力增强,那么豪强的生存空间将被压制。所以以冯循为首的豪强势必是不同意大修金堤的。 然他却没有在开工之前出来阻挠。 确有被薛壑看穿之后不得已的暂避锋芒,但却也借此蒙蔽了薛壑,让其以为自己害怕、识趣,从而放松了警惕。 不想于无声处起惊雷,反将了官府一军: 当下大修金堤已经开始,投入人力、财力接近半数,无论如何不可能停下,如此官府就只有两种选择: 一、绕开高唐县田地,原本较近直行路径变作曲道进行挖渠分洪;利在一切皆由官中说了算,弊在于需要投入更多财力,拉长工期,极有可能遇上汛期,说不一定还未修完就遇上黄河决口。 二、同高唐县豪强合作;利在很大可能可以按计划完工,弊在需要放让条件。 十一月下旬,曹渭领命前往平原郡高唐县,同冯循商谈,得冯循开出的条件,回来奉给薛壑。 书简薄薄一卷,内容却骇人。 第一乃田地赔偿,即官府三倍支付占用的田地。 第二乃利益分配,即允许保留原有私设堰坝,金堤修缮完成后,先供他们田地灌溉使用。 第三乃减清负担,即打破“按田亩均摊”,对他们原本承担的徭役,在维修金堤期间,允许折算成粮食代缴;维修完成后,免他们五年的水利赋税。 司农令按照冯循要求盘算,需要三万斤金;再算若是绕道挖渠,所多出的费用也接近三万金,两者相差无几。显然冯循有备而来,计算周密。 这般衡量下来,与其合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在六月前竣工,弊端则是后续得先供他们田地灌溉;若不合作,则修缮结束后,一切由官府说了算,但得承担工期延长遭遇黄河决口的风险。 薛壑在府中同诸官再次商议:最后三倍折中,五年短为三年,其余不变,所费一万八千金,送去给冯循。然冯循不愿,坚持他自己开出的条件,半点不接受还价。 州牧府第三回商议,已经是腊月底,就要除夕。 这个年注定没有人过好,廿八这日,府中灯火不绝,还在通宵讨论。意见分作了两派,一则以为李丛为首,同意冯循的条件,采取共同修缮;一则坚持官中自己维修,彻底将豪强撇出去。 颠来倒去那么几番话,薛壑扣指桌案,让人都散了回去过年,州牧府中只剩薛氏族亲。 “十三郎,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统共不过七八人,门窗闭合,围炉而坐,薛墨开口道,“我有一法子,你可要听一听。” 薛壑口中生泡,饮水也艰难,一盏茶捧在手中许久不曾饮下,笑笑道,“你不会想摸黑杀了冯循吧?” “瞧瞧,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薛墨将腰间弯刀拍在案上,“左右不是甚好东西,我去除了他,你且痛快地拆了他堤坝,从他田地过。我也算替天行道了!” 薛壑单手托腮,他指节修长,食、中二字曲起拧着眉心解乏,手挡了半边面庞,低低在笑。 “七哥可知,他有一句批语传在民众中流传——马驮二福济苦,彳行盾庇存黎,非彼无有苍黔。” 薛墨就是因不爱读书,高堂盼他饮墨多才方取此名。但实际证明,他确实胸无点墨,这会好奇问“何意”。 薛壑眉间红如鸽血,似观音红痣,笑道,“就是说,他冯循救苦救难,没有他苍生也没了。青州百姓久无依靠,遂多信此话,视他若神明。若他死了,真有人会一块跟了去!” “真有人因此死了,那是他们活该,不值得同情。”薛垚道。 “话是这么说。”薛允闻薛壑声响,音中发虚,话里带乏,显然疲累之不堪,遂接话解释,“除冯循简单,灭豪强也不难,但得让这处的百姓有一个新的依托之后,否则心不安则生乱,可大可小。这就是冯循能有如此胆量同官府叫板的缘故,他成了菩萨,是百姓心上的依托,而百姓则无形中成了他对抗官府的一重结实的铠甲。” 众人叹声颔首,薛墨一把弯刀现出寸长刀身,最后晦气地推刀入鞘,收了起来。 膳食上来,薛壑勉强用了几口,但觉喝汤喉咙疼,咀嚼扯头皮,胸口堵得粥糜都咽不下,只得放下碗筷,“你们用吧,我去躺会。” “十——”薛允欲言又止,想提醒他早做决定,当下时辰贵比金子,他们最是耗不起,却又实在不忍心再给他压力,见他闻声回首,终是咽话而笑,“好好休息。” 寝屋内漆黑一片,薛壑也没点灯,直径上了榻,脑海中诸事尽浮,百转千回。最后手抚孤枕,眼前人影晃过,模糊睡了过去。 除夕夜,高唐县冯宅之中,李丛自密径而来,劝道,“补你们一万八千斤金,真的不少了,你不若考虑考虑。我总觉得这位薛大人,不似以往那些官员。何论,如今大修金堤乃陛下的旨意,他乃奉旨行事。虽说你有百姓护身,但老话说,民不与官斗。” 薛壑来此快两年,冯循自也看出几分。然他原就一个目的,要薛壑知难而退,不参和修缮金堤一事,却也未曾料到朝廷会有旨意下来。 这会又听李丛话,不应不拒。思索了两日,派管家田氏前往京畿打探天子对薛壑的态度。 同时又放出风声,让佃户们四下传播,道是州牧开工中途停下,意图修改最初方案,优柔难决,实乃经验不足,判断有误,上负天恩,下负百姓。 心中盼着这话能传去长安,上达天听。 如此,天子将薛壑调回去,换个废物些的过来。 * 除夕夜传出的话,转年神爵四年二月春风拂堤的时候,已经在平原郡上下传开。但到二月下旬逐渐没了声响。 因为薛壑下令重新开工。 ——绕道高唐县,以曲道挖渠分洪。 既然贴补的钱谷相差无几,那么与其添给豪强不如让百姓赚取。 “去岁头一批来此参与修缮的人,确实都拿了两倍工钱。今岁虽然恢复了原定工钱,不再翻倍,但他们去岁做得好的,今岁又轮到了。” “明明修得的是我们郡里的堤坝,我们却没活干。” “冯大善人不是说薛州牧犹犹豫豫干不下去的吗?可是瞧瞧,他们干得热火朝天。” “可不是嘛,去岁开春冯善人就说薛州牧干不下去,到了今岁又说,可是这分明干得愈发红火!我们是不是……” “再看看,薛州牧再能干左右才坚持了两年。再说了,等他任期一到,他就走了,冯善人可是一直在这的。” …… 金堤畔,冯循家佃户们偷偷混在劳作的民众中,羡慕,怀疑,犹豫……最后又悻悻离去。 冯循居府宅,听管事传回的佃户们的私语,心中也有所忐忑,只眺望西边,盼着前去打听的消息的田氏早些归来。 然年前就出发的人,往返三月足矣,算上探听的功夫,四月里总归回来了。但如今五月都快过去,了无音讯。 五月之后便是六月,进入汛期,州牧府中薛壑一颗心高悬不下。 实乃绕道后,工期肯定延长。河堤都尉等一众官员根据当下情形重新制出的方案,若诸事顺利,明岁三月可以竣工。 这处所谓的顺利需满足两个条件:一、今岁汛期平安度过;二、超支的三万斤金在岁末时朝中可以至少拨下一半。 金堤之上,官员和民众融为一体,加点加时修缮。 入了六月后,薛壑彻底搬来了这处,临场监工,片刻不离。 六月平安过去,七月下旬的一日,晚间时分,金堤畔工人们将将放下铁锹、扁担,农妇抬着锅铲预备放饭。 一骑疾奔而来,持袞州牧之令传话:上游黄河决口,水量暂时不大,袞州正在排洪,让下游青州备好安置民众的方案,以防万一。 薛壑当即启动三级安保,负责这块的薛允和唐鑫疏散了距离袞州最近的白马县等四县民众;曹魏领人看管金堤物料、收拾妥当;平原郡守李丛发布告提醒其他县民众,告知黄河决口事宜。 如此二十日余过去,八月中旬得袞州处回话,黄河决口在袞州境内控制住,暂不会祸及青州。 薛壑亦从袞州赶回。 得袞州牧消息的第三日,他去了袞州。原是观地图,看决口位置,洪水可能的走势,愈发心惊。又念及自己没有水患的经验,纸上得来终觉浅,遂赶赴袞州事发地,观察泄洪排洪、学习经验。 “此番黄河决口是在袞州的陈留郡处,袞州堤坝比我青州坚固数倍,每年皆修,尚费十二日排洪控制决口。所幸是在袞州境内,为我处挡去一劫。但看这两处——” 八月十八,薛壑在州牧府召集官员商议,堂中毯图高挂,沙盘图卧在长案上,薛壑长竹指在挂毯上,从西至东点过两处: “阳谷县和寿良县也是黄河决口地带,一旦这两处发生决口,黄河水直接灌入我青州。此番我去袞州,同袞州牧一起查阅典籍,近二十年来,陈留郡曾发生过五次黄河决口,其中承华廿七年、三十一年、伪朝二年这三次发生决口后,青州处阳谷县在承华廿八年、三十二年、寿凉县在伪朝三年也发生了决口。” 闻这话,唐鑫最先反应过来,“大人的意思是,袞州陈留郡处的黄河决口,可看作是青州下一年遭遇决口的警钟?” 薛壑颔首,“正是这个规律。” “那不要紧,如今曲道挖渠,至明岁三月也可竣工。”一官员开口。 然专修水利的官员们却面面相觑,他们很清楚所谓“明岁三月竣工”是计划中理想状态。今岁开工以来,已经发现绕开高唐县曲道开渠,因土壤地质等问题,工期明显会延长;且今岁暑天实在太热,维修堤坝的工人频发疟疾、疮疡,七八两月都不曾开工。如此算下来,竣工最快也要在明岁七八月的时候,正值汛期。 “所以为今之计,两处法子。”薛壑再度开口,竹指沙盘图,“目前曲道挖渠完成十中二,垂直距离还在高唐县境内。我们同这处豪强商量,剩下的与他们合作。第二个办法,募捐筹款,翻倍人次进行修缮,务必在明岁三月底完工。” “州牧,如果与冯循合作,还是当初的条件、一倍五补偿他们吗?”曹渭问道。 “我已经和司农令盘算过,最多两倍补偿。”薛壑顿了顿,“可以先付一半,后续竣工后结清余钱。” 曹渭了悟,府库中钱谷周转已然困难,需朝中再度拨款。 而八月中,冯循终于等到田氏返回,闻得太尉许蕤的倒台,心中怔了片刻。后召来其他豪强相商量,决定退一步,补偿可退五成,即两倍五偿之。 李丛劝之无用,得冯循回道,“本就没想倚仗那许氏,如今不过少条路子。吾尚是观音貌,行一行观音事,两倍五偿之,再退却是不能了。” 是故曹渭无功而返。 薛壑又问薛允,“募捐进行的如何?” 薛允张口先叹气,“且不说募捐,便说募捐这缘由,乃是为了加快进度,防明岁水患,百姓们都报可能之心态。可能就没有水患呢?按你的猜测同他们解释……” 薛壑颔首,莫说百姓不信他之猜测,当日议会之中观诸官神色,亦有半数觉得荒谬。再者今岁是免除赋税的最后一年,却又开始募捐,官员避之不及。是故只好由州牧府中官员亲自行之。 如今已是十月底,两个月过去取,除了相对富裕的千乘郡和安和郡勉强完成了募捐,其他无郡皆无声响。 “其实我们可以等金堤修缮完工之后,再结工钱,就没这般紧张了。” 薛允话这般说,却也明白,若非当初承诺三月一发银,根本征不来人。虽百姓有服徭役的义务,但心态几何直接影响结果。何论如果这会提出竣工后结银,之前薛壑好不容易建议起来了一点官府的威望,怕又要消失殆尽了。 “这样,曹主簿,你将官府欲与豪强合作、两倍补偿田地一事,具体内容和相关补偿事项,全部罗列清楚。然后派人前往平原郡张贴,命李丛全权负责此事,你留那处监理。” “妙哉!”曹渭眉眼一亮,抚掌称道,“如此一张贴,百姓虽不知其中关窍,但多少能识得补偿翻倍等简单字意,便会觉得我们官中大方体贴。冯循若还不愿意合作,便是贪婪之行。这般将他架起来,之后台阶铺过去,他就只能走下来。另有一些稍小的豪强,说不定真会愿意前来合作。一举两得。” “事不宜迟,赶紧去吧。” 薛壑眺望外头天色,入冬阴沉,又将年末,垂眸见满案卷宗,时间流水一样过去,维修的速度却迟迟不得提上来。 明岁,明岁…… 他捏着眉心,一闭眼,便全是袞州处黄河决口,水如猛兽奔涌的模样。袞州牧说,那且不过三级水流,黄河裂的一道细缝罢了。 冯循一党,若能同意合作,如此不再绕道,至多到明岁开春就可完工;若不行,但能筹来钱款,翻倍人次进行挖渠,昼夜轮值,明岁四五月时也能完工。 但凡两者成其一,皆能避过水患。 曹渭离开后,薛壑在府中来回推演。不放心,又亲来平原郡金堤维修处,反复查物料,慰人心,鼓励他们加快速度。 十一月中,他在金堤畔临时搭建的棚舍中,持笔上书,请求再拨款一万斤金。写后又划去,换成五千斤金。心道,京畿风云诡谲,艰难不输他处,能先让他应付过这最后一季的工钱发放即可。 左右上述二法,总能成其一。 却未料到,书信送出不过三两日,平原郡李丛处便发生了意外。 曹渭榜文贴出,同时下令募捐。原是按照人口和所种田地捐供,一般不超过五口的人家除孤寡外都是十钱一护。 这日李丛处的衙役至高唐县一村落募捐,一对花甲夫妇抵死不肯,言语争执间,衙役亮兵刃以吓。老翁烈性,道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当场仰脖撞上刀刃。老妪嚎哭不止,揪衙役欲讨公道。 因出人命,三个衙役不敢再动手,老妪哭声引来左右民众,连带冯循都从数里外的府宅中赶过来,安慰道,“这是青州牧薛大人要求的募捐,那是个好官,这里头定有误会,他如今就在金堤畔,定能给你做主。我送您去见他!” 当下一群人乌泱泱赶来金堤,只见那老妪上前同薛壑说话,指着被人压住推搡的衙役,又是一番嚎啕大哭,“逼我捐钱,杀我老翁,要我如何活——” 瞻云 第102节 她跪在薛壑面前,拂他手而哭,捶地而喊,呼喊中竟一个起身头撞堤坝上。 薛壑只觉眼前一阵殷红,面上热乎乎一片,随人群尖叫声起,但见那老妪已经血洒金堤,折颈而亡。 薛壑愣了一瞬,任由面上鲜血滴落,形容狼狈,回首同冯循挑衅目光撞上,却又见一人挣脱人群,“砰”一声亦撞死在金堤上。 乃方才那个被推搡的衙役,显然担不起两条性命,直接一了百了了。 “卫三。”薛壑也不管熙攘中怨声载天的人群,和在片刻间彻底停下劳作的工人,走到那头骨碎裂的衙役处,摸了他腰间令牌辨明身份,“卫三执法有误,累人身死,按大魏律当属流放之刑。今畏罪而亡,罪责尤过,送二十石粮食去他家中。另厚葬此二老,查他家中人,给予抚慰。 ” 他说“查他家中人”时,咬重了字音,被血溅到的眼睛一片猩红,盯向冯循,走近他,“本官若没猜错,这三人家里人,想必您都照顾好了吧!可惜,你打错算盘了,想把这三条人命扣在本官身上,以此阻断修缮金堤的进度,实在天真了些!” 薛壑话落,将身侧唐飞往后头推了推,手在他剑身握住、推回他已经弹开一寸的剑刃。 这是冯循的连环计,以三人之死扣他身,刺激他身边人动手,以此让他这个还不到三年的青州牧失尽民心,就此滚出青州。 只是不曾料到,薛壑感应如此之快,将计就计由着衙役认罪,还条理清晰得给予补偿,给自己搏了一个奖罚分明的名声。 冯循到底经不住薛壑如此长久的盯视,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薛壑却丝毫不容他,逼近道,“既然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愿合作也罢,但别再动旁的心思,否则——” 薛壑扫过两俱尸身,“他们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散了,开工!” 他往前一步,扬声开口。 工人们面面相觑,未几散开继续干活去了。冯循忍着后背冷汗,缓了片刻,以袖抹泪唤那老妪“婶娘”,让人抬了回去安葬。 经此一闹,募捐之事亦被搁浅。所幸腊月廿的时候,楚烈送来一万斤金,解了薛壑燃眉之急。 “朝中哪来的钱,这样拿出来,陛下可还能转圜?” “陛下取消今岁的千秋宴,又从私库拨了一部分,加上大司农处,就有了。”楚烈道,“陛下还特意交代,让我们尽可能在廿三赶到。大概廿三是小年,想让大人安心过个年。” 薛壑的信是十一月廿五送出的,两地往来一个回合,快马也需一月有余。这如今还不到一个月,也就是她在没接到他信的时候,已经在筹钱了。 甚至都没过生辰。 却分明记得他的生辰。 让他们廿三前赶到,不是为了让他过小年,是为了让他过生辰。 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出口就一句“臣定不负陛下圣恩”。 廿三生辰,他一人在屋中,摸着那方益州玉,泪湿青衫,哭得像个孩子,“青州一点也不好,我想回长安。” * 转年开春,已是神爵五年。 因银钱发放及时,工人们对薛壑的态度还算信赖。但毕竟两人死在堤坝上,是故从当月开始,便说什么都不肯在夜中上工。 到二月重新开工之际,全线还剩十中之三没有修缮。 薛壑观沙盘图,其中东线上的阳谷县和寿凉县便在其中。这两处一旦决口,后果不堪设想。 州牧府中多番商讨,诸官还是认为以袞州为主的上游决口可能性更大,很少会直接自阳谷县和寿良县直接发生决口。 为以防万一,薛壑提出让这两县、包括两县下游的民众在五月里提前撤离,等过了八月再回来。 这个提议一出,遭到在场超过一半官员的反对,因为人数近七万,如此撤离安置,耗费极大;另外百姓定也不肯轻易搬走,毕竟需要离开四五个月,所养牲畜、所存食量要么放弃要么前走,兹事体大。 最重要的一点,这些都只是薛壑的推测,万一黄河没有决口呢? “这样,三月就将榜文发出去,愿意的前往当地府衙登记,四月底统筹完毕。”薛壑自知诸官顾虑有理,折中道,“但还是尽力去劝,能够迁走的越多越好。” “上民众分两处安置:一、官府会在以州牧府以东搭出棚舍,二、千乘郡和安和郡择出两千户人家对接人口。”薛壑看向司农令,“年前特地分了一批银子出来,就是为用在这处的。” 告令发下去,愿意搬走者寥寥,到四月底不过一千余人。薛壑看着维修进度,领人前往两县亲自动员。后有申屠兰和曹蕴等人留在当地反复游说,历经一月,终于在五月底功绩三千人来到了棚舍住下。 六月盛夏,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骄阳金灿,麦苗翠绿,蜂围蝶阵。日子一天天过去,安置在棚舍中的人觉得放着好端端的家不住,来此吃这般苦,委实愚蠢,开始有人闹着要回去;而司值这处的官员尤觉大好的日子,无端将钱花在这地方,纯属浪费,几番言语暗示让民众闹出声响回家去。 “棚舍那处已经快耐不住了。”这日晚间,薛允同薛壑共膳,“会不会你确实猜错了。如今到处都是花银子的地方。” “若是估计错误,凡是好事,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修缮……” 然薛壑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一人匆匆而来。薛壑认得他,乃去岁袞州报信之人,此番亦是来报信:黄河决口在陈留郡,两日内已达六级,下游青州务必做好准备。 决口在陈留郡处,总要先过袞州处排洪,东流过来一路,金堤都已经修缮好。所以当今之际,便是让之前两县的人赶紧撤离。 却不想愿意搬离的人依旧不过十中之一,大部分人都抱着前段堤坝已经修好,洪水尚在袞州,离他们数百里之远,便是遥远的事。 薛壑不得法,亲往两县发声。 府衙门前,是他的声音;城墙之上,是他的字迹。 ——黄河在上游决口,因水势东流,下游决口随时可能爆发。当下不是等陈留郡的洪水扑来,而是要预防两县处直接决口。 在此留三日,五千人撤离。之后留下州牧府长史继续动员,自己欲回去州牧府安排其他事宜。 然薛壑没能走掉。 当日,神爵五年六月十九,随一声巨响,似远古凶兽冲破封印,黄河在阳谷县决口。好在这处的堤坝已经修缮过半,当即引渠泄洪,巩固堤坝,迁移民众。去岁从袞州回来后,薛壑便做了诸多预设,当下指挥尚且镇定。 不想才过四日,六月廿三,寿良县也发生决口。那处未经修缮,洪水猛如饿虎,直扑田舍,又因阳谷县的洪水还不曾退,决口未曾堵住。如此不过一日功夫,两处洪水汇合,陆地成汪洋。 薛壑所处阳谷县府衙一处高地上,搭成了临时的指挥所。 当下首要是转移百姓,但显然官府府衙人手不够,逐渐有成批的人被水冲散、冲走。许多人顿生后悔,明明之前有大把时间可撤离,但他们却当作笑话。更有人在此刻看清冯循面目,因为州牧府在放出传边地兵甲前来抗洪的信号后,派人去了离这处最近的高唐县,请冯循的两千部曲前来襄助,但冯循为保自己性命,竟不肯施一人。 直待七月初二,薛垚和薛墨领兵甲带船只过来,陆续送离百姓。而薛壑则派快马八百里加急前往朝中求援。 实乃前一日开始下起暴雨,司天令观气象,此雨怕是数日难绝。陈留郡决口,上游各县只能自己顾好自己,没法分身支援这处。边地驻守的兵甲又因青州南临高句丽,所以调动有限,不过千人尔。 如此,分六百人护送百姓,四百人分两处堵决口。 六日后,七月初八,阳谷县的决口终于被堵住。然暴雨不绝,寿凉县处的决口非但没堵住,还越来越大。 五搜船只上的士兵昼夜不分,捆扎稻草,填充石笼,然后运送到决口处的士兵手中,投入决口中。 石笼重达百斤,抬上又卸下,极耗体力。周遭吃食又不济,数日过去,已经有兵甲撑不住,晕厥被救下还好,有的倒下转眼就被洪水冲走。 七月十三下午,薛壑调来一艘小船,由唐飞及数个暗卫护着离开这处。但闻身后一片哀嚎,却也不顾只奋力划出。 留守的薛允扬声解释,“州牧大人不是逃走,乃去了高唐县调船只,明日即归。” 同一日,长安城郊五百铁骑作先锋,左叶肃,右楚烈,领兵出京畿。 “本官不是来同你商量的,按照大魏律,这等洪灾时刻,官府有权无偿向你征调船只、部曲。”薛壑持刀架在冯循脖颈,“你但说一个“不”字试试!” 当日带着他前往渡口,调来中型船只十艘,大型船只一艘。然冯循之部曲,到底随他多年,薛壑恐他们暗中手脚不干净,没有强要,只数十自愿跟随的人一同回来寿良县。 百姓见他果真回来,还带来那般坚固的船只,当即热泪盈眶。有这些船,送人出去的速度快了许多。 只是决口难填,又五日过去,数十兵甲丧生,近百的兵士失去战力,能动的仅剩二百余人。 “要不是冯循等豪强不可肯合作,贪心不足,这金堤早已修好,何至于此!”薛允看着捞起的年轻的尸首,痛心疾首,愤恨交加。 雨一刻不停,薛壑穿着蓑笠站在船头,往来指挥。 这日,乃七月廿,从京畿出来的先锋兵甲奔腾过豫州、进入袞州,留下百人巡防。 雨势愈大,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薛壑也已经代替士兵的位置,,命人将船开到临近决口处,帮助填冲。 “百姓是不是快撤完了?”他唇口都开始发白,喉咙嘶哑。 “已经撤出去六万人,还剩三千,下午……”薛允看着周围几乎划不动桨的兵士,哽咽道,“下午应该可以撤离结束。” “那叔父今天和他们一起走。”雨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说话全靠吼,薛壑喘息交代,“舱中有整理的治水心得,务必带走!” 薛允眉心陡跳,“你胡说甚?” “薛允,昨晚我已经交代薛垚和薛墨今天不必再回来,现在我以薛氏家主的身份命令你,由你负责下午最后一批民众的撤离,”薛壑说出这句话,眼神不容反驳,“你放心,我会回来的,但我得最后一个走。” 薛允顿时明白他的意思,青州奉恶鬼冯循为神太久,对官府朝廷无有信心,所以薛壑必须立这处,破了冯循的虚像,给青州百姓一个新的、值得信赖的依托。 一个个石笼投下去,一重重水浪冲起来…… 天色慢慢变得阴沉,最后一艘载着百姓的船只即将离开,薛允也在上头。忽闻一声巨响,但见远处薛壑所在的那艘大船倾斜了一把,船尾微微翘起,船头歪下,船上数人似锅中谷粒差点被倒扣出去。 显然是船只在水中数十日,每日载石笼无数,遭暴雨露重刷不断,船身裂了。 “开过去,开过去!”薛允催促道。 “叔父,退回去——”薛壑撑着桅杆,勉强起身,却也不再让人往决口处投石笼,只是让将船调转船头,直径望决口处去。 所剩寥寥的数个暗卫,没有人也没有力气了,唯一的法子是沉船填决口。 “叔父,船入决口前,我们会提前跳下去的!” 以求一线生机。 巨大的船身可能会盖住淹死他们,石笼受撞击散开无数石块可能会砸死他们,洪水携卷可能会让他们生死不明,受伤之后的污水浸染可能会让他们时日无多…… 当真只一线生机。 薛壑看着有一刻挨近的亲人,暮色下露出一抹笑意,“如果……请送我回——” 故里。 应该的,少小离家,一别十五载,是他人生的一半。 自当归故里。 但他脱口,却是“长安”二字。 请送我回长安。 薛允满脸的水,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咬牙颔首,“调转船头,我们走。” 满载百姓的船开向灯火微明处,满载石笼的船开向洪水最深处。 不知是谁先回了头,在夜幕中看见大船上青年的背影,遥远的记忆袭来,“薛大人,他是不是十年前就来过青州,帮我们打跑了高句丽?” “那个薛大人就是这个薛大人吗?”平常百姓并不清楚谁是谁,但他们记得恩人的身影轮廓。 当年那个似神天降的少年将军,同如今的州牧大人,分明一模一样。 一样的姿态,一样的坚毅,一样的仁爱。 “开回去——”也不知这一声又是谁说的。 开回去! 开回去! …… 说的人越来越多,但自然是不可以回去的。毕竟还有好多沉默者,薛允难过又自豪,回望侄子。 瞻云 第103节 他做到了,青州百姓以后会有新的依托,会重新相信朝廷,会让女君的路更好走一些。 原也无需他们回去,但闻阵阵马嘶,声响从天际传来。放眼望去,竟是上原浅水处,数百铁骑奔腾而过、逆流而上。 天马格外高大,水没过马半膝,不影响它们的速度,终于在大船十余仗外的高地停下。 数十训练有素的兵甲甩勾矛勾住船沿,调转船头,后头兵甲配合默契荡绳索过去,代替原本的士兵继续投石笼填充。 薛壑扶住桅杆,当真以为天兵天将下凡,本能回首望去。 但见得兵着玄甲衣,足踏羊皮靴,四蹄套铁掌。玄甲羊皮,人马同袍,乃禁军中的三千卫。 雨一直下,一道闪电劈天,照亮天际。 也照亮她面庞。 是一朵牡丹被雨浇,却不见半片花瓣凋零,反是愈浇愈勇,愈寒愈美。 艳光四射。 重重雨帘隔在彼此中间,但薛壑却看得格外清晰。 雨帘似冕旒,闪电划过是她素手挽帘,十五年前朝会上惊鸿一瞥,是江的脉络,山的骨架。 她曾坐镇金殿中,今驾临于金堤上。 ----------------------- 作者有话说:周三就不更新啦,周四再见~ 第79章 铅云叠垒, 惊雷劈天,雨还在下。 闪电裂在虚空,照亮人间事。 寿凉县的决口处, 因换了批力气正盛的人, 于是没有直接沉船。由叶肃带领继续往决口处投放石笼, 以待上游三千卫向豫、袞两州调动的船只到来。半个多时辰后, 眼看大船损裂愈重, 舱底灌水,纵是人能坚持船也无法再支撑。又观如此雨天水势,估计最快天亮船只才能过来。叶肃遂传令船上百余人, 预备沉船跳水。然话才说一半,忽见有三艘艨艟疾驶而来。 原是薛墨兄弟二人昨晚保护百姓撤离回齐国郡的棚舍安置地后,回想薛壑种种交代, 心中不安,皆觉不能独留其在险地。奈何齐国郡能用的船只马匹早就征调没了,即便有从这处送船过去, 所费至少两三日。正值二人心急如焚之际, 身为州牧府主簿的薛垦从府中匆匆出来, 身旁还跟着两个蓑衣破败, 浑身淌水的人。 这二人乃冯循家佃户。 半个多月来,下游寿凉县水灾也牵动着他们的心。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曾偷偷溜出去打探消息, 闻得下游两县军民伤亡日以千计, 回想薛壑来青州三年的种种行迹, 如今更是亲临一线,半步未退。当即有不少人提出想要帮忙,毕竟受灾之地也有自己的亲友故交,奈何冯循不许, 只命他们全部退守高地保护自己。然高唐县水患并不严重,冯循养两千部曲,完成可以分挪出来,却不分担分毫。 送米送粮,一则容易被冯循发现,二则他们也没法顺利入内。思来想去,想到冯循的田地中原有用以灌溉的小型堤坝,如今水患频发,他早早派人固防——除了寻常巩固之物,乃还有三条艨艟抵坝,其实也是为了藏起这三搜艨艟。 艨艟乃中型船只,重载一百骑,或两百人,战时可用。民间不得私造,也不知这冯循是如何躲过官府查检的。 但既是宝贝,冯循自然百般藏护。 薛墨一行闻得有艨艟,当即心中欢喜,连夜让佃户领着而去。遇冯氏部曲阻拦,握了多年笔杆的薛垦第一个拔剑而起,让两位兄长领人牵出船只,先行开船去往寿凉县接应,自己断后,未几也追了上去。 当下,叶肃见之大喜,一边命三千卫登上首至的薛墨的艨艟,后头两艘船上人也尽上此船;一边让留在身边两个熟悉掌舵的三千卫前去操作艨艟,由他带领驶向决口,沉船以填。 薛墨等三人本见这处援兵而讶异,待见叶肃面目,顿时惊了一瞬。这原是执掌三千卫、片刻不离君侧的禁军首领……然来不及多想,只命司舟令严阵以待,所有人凝神注视那决口处。 所幸后半夜雨势小了些,但闻一声轰天彻地的崩裂之声,见得三人跳水方位,遂在漫天浓黄水雾、天地相连的巨浪中,行船救人。 这一震山填海的声响转眼传向四面八方,传入世人耳中,定人心神。 决口水流变小,倒灌之势缓作细流。 慢慢而下。 屋中,烛火摇而定之,青年喉结滚动,乃一盏姜汤入腹,唤醒他两分人的温度和知觉。巨大的声响震在他脑门,额角青筋现,他本能地应声而起。 船填了决口, 堵住了吗? 人都撤出来了吗? 一见才可心安。 在两县往来一个月,临船指挥十二日,至今五昼夜没有合眼。耳畔嘈嘈杂杂都是人的哭喊声、水的汹涌声,眼前沉沉浮浮皆为石笼举起又投放的模样,屋作土丘、人为砂砾消失不见的场景。 他的神思模糊又混沌,连着手足都僵硬,只剩本能的、应急的抢险救人的意识,几乎转不动脑子。 木讷地站了一半,见得一袭身影上前,一条臂膀伸出,带着柔腻温暖的触觉,弥漫若有若无的香气,将他按下。 “不要你操心。”还有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沉沉响起,不容他喘息开口,不容他抬眸细看,又一盏姜汤凑他唇口。 氤氲温热,雾气缭绕。 这里是平原郡府衙。 进入青州境内后,三千卫分作三拨,一波在上游两州调动船只,一拨随江瞻云前往寿凉县黄河决口处,一拨由楚烈所领持令驾临上游的郡守府,暂设龙栖之地。 驻安保,清屋舍,煮汤膳,备膏沐,以候君至。 但毕竟行将匆忙,天子行踪不好为更多人知晓,便不曾有侍奉之人。更因条件有限,楚烈只勉强理出一间可容天子下榻之所,焚香驱虫,戍守以待。半个时辰前抵达时,两人一身雨水湿透,各自沐浴更衣出来,薛壑被引入了这处屋舍。 与天子同处一室。 夜风在他身后扑腾,他僵在原地,垂眸看一截门槛。得跨过去,但他的腿不受他控。整个人都在颤,提不动脚。 是久在船上初入平地的不适应,是力气散尽疲寒满身的难以支撑。 好不容易跨过门槛入内,却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屋内灯火昏黄,坐在案后擦拭头发的江瞻云这才看出端倪,搁下帕子,一下站起了身。但只当他是昏暗中入陌生地,不小心绊了下,便也不曾立刻去扶他。只“噗嗤”笑了声,捧烛台缓缓走近。 灯火明灭间,她的笑意一寸寸敛尽。 豆油灯将他苍白的面庞照出蜡黄色。 他换了一身从李丛处寻来的衣衫。不知是李丛中年发福,衣衫过于宽大,还是他瘦得厉害,衣袍套上空荡荡,腰封到了末扣还是松的。袍摆处又略微短了,露出脚踝。足腕虚皮起皱,袍沿在晃,他的小腿不自觉痉挛,竟在发抖。 江瞻云从上到下看他,低眉又低头,迟迟没有抬首。唯手中烛火在下移,就要俯身蹲下,但见人往后退了一步。 风从他身后入,烛影虚晃,掩去了那双脚。 手却托住了她持灯的手腕,高举位置,不想她折腰。 江瞻云抬眸看他。 幽灯近在身侧,也能看清晰。 入目原该是一双鹰眸锐利,眼含星子。如今却是眼周青灰,眼角微垂,倦意填在泪沟,血丝布满眼眶。 野草一样的睫毛几经忽闪,随淋泡得发白发皱的眼皮一起沉沉垂下,避过她眼神。 整个人局促地又退了一步。 手从她腕间松下,扶在门框,却也没能定住身形。 天之骄子,狼狈如斯,自惭形愧。 江瞻云没再看他,转身走在前头,“过来,把姜汤喝了。” 不过半丈地,两人走得极慢。案前烛火多了两盏,江瞻云从炉上倒出一碗给他。 薛壑拢在袖中的手张开又曲起,来回两次有了些知觉方握上碗盏。江瞻云坐在他对面,余光扫过,默声同他一起用了。 汤水将将用完,便听到了沉船填口的声响。然而相比这声音,薛壑骤然起身的本能,更刺激江瞻云。 以至于让他用第二盏姜汤时,她坐来他一侧,没劳他端盏持勺,乃她亲自喂下。然后又喂了他一碗汤饼。 中途薛壑想要自己用的,被她以目瞪回。 “你握得了箸吗?” “等你吃完都凉了!” “我还得给你热!” 她脾气上来,光瞪不解气。 “漱口净手。” 她扶他去榻上。 “闭眼。” 她给他宽衣,看手中抓着的袍子,揉了一团砸在地上。 薛壑累极,沾枕未几便睡着了。 江瞻云虽疾马十余日数百里,但至袞州境内后,已稍作休整,体力恢复明显比他好许多。 这会坐在榻沿,目落人身上,胸中一股火直往天灵窜,一身血液逆流,头脑胀热。忽得就要起身,却发现袖被他握了一截,累他蹙眉半睁开眼。 “好好睡!”她重新坐回去,把袖角塞给他,想了想道,“往里睡。” 没容他反应,上榻将人推去,落帘一起睡了。 薛壑染了风寒,临近平旦,浑身滚烫,江瞻云起身给他传医官。 切脉问诊,调方配药,一屋之隔,阵阵苦药之味弥漫开来。 将她昨夜的那身火重新催发。 药好送来,她也不假人手,吹凉细细喂他。 三日未曾出屋。 天明第一日,薛垦绑了冯循跪在府衙外,同时请来他的佃户为人证,又以艨艟为物证,定他罪行。 江瞻云补眠中,不曾理会。只让薛氏子弟来此戍守。 第二日,平原郡守李丛跪在府衙正堂前以监察不清为罪,主动认下。 江瞻云削了个梨切片,然薛壑吞咽困难,只想睡觉,不吃她的梨。她自己慢慢吃了,吃了一整日,不曾露面。 第三日,执金吾带后续兵甲抵达平原郡,銮驾高设,当地诸官闻君驾至,纷纷来此朝见。 楚烈入内请江瞻云,“陛下,虽是一郡之官,但乃受灾当地父母官,是不是要论政?” 江瞻云换了身天子常服,转到内寝,摸上他依旧滚烫的额头,将帘帐落下,合门而出。 面上无波,音中无澜,唯眼底酿起欲燃未燃几颗火星子,“论甚?” 郡守府府衙中,正堂外,已是群臣林立。闻天子至,按品阶齐齐跪在台阶下,十步外。 瞻云 第104节 天子从后院东行穿廊而来,前为执金吾引路,后乃三千卫随行,兵戈森森,剑戟寒寒。 待至堂前,执金吾领人从台阶至门口,分两列南北十六人戍守;楚烈领禁军分东西十六点位守在廊下窗前,叶肃携禁军首领伴君侧。 如此,即便天子立在台阶上,即便是跪在最前头的人,偷偷抬起的视线里,也只得见到女君靴头模糊的一点星辰图纹。 时值雨霁云开,天光破晓,光过禁军刀刃,一个晃眼,便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听得龙吟之声在头顶回响。 “李丛在何处?” “罪,罪臣在。”清堂时被推出堂外的李丛,这会正同冯循一道跪在台阶西侧、还未干透的泥地上。因跪了两昼夜,起身又跌下,两次之后勉强起来,领命跪到直面天子的台阶处。 “你何罪之有?” “冯循私造艨艟,罪当问斩。臣不曾早察,数日前方知,特来请罪。” “那样大的船只在你眼皮底下,你不察,约莫是眼瞎了。”江瞻云笑道,“既如此,赐你剜目之刑。” “陛、陛下,陛下开恩……” 冯循能造出那三艘艨艟,非李丛庇护不可,平时海上行驶定然也是伪装成官府船只,插官中旗帜。 李丛这厢告发,显然是想弃车保帅,将功折罪。又值天灾才临,忌见血光,如此最多罢官,可保得一命。 哪曾想,当今天子虽为女流,却不忌生杀,连狱都不曾让他下,当场挖了他双目。更甚者,行刑者手抖不利索,一刀捅深了,直接要了他的命。 “请陛下恕罪。”楚烈托着一个漆盘,内盛血淋淋一双目,跪在阶下复命。 “所谓拳不离手,你要回炉重造,罚你一月俸禄。”天子笑盈盈道,“劳诸官为朕代查。” 随她话落,漆盘传至诸官前,一个个视过,无一错漏。有人冷汗淋淋,有人呕吐不止……唯听天子声音再起。 “冯循来见。” 冯循已然一摊软泥,却强撑簌簌而语,“草民有、有银……大魏有律,可赎、赎刑……” 他趴在台阶,奋力往上爬,磕响头声声,“青州百姓视草民为菩萨,他们不能没有草民……陛下,陛下……” 眼见再两个台阶,他就要攀上天子袍摆,执金吾当即抽剑出鞘横在他身前。 “菩萨?”江瞻云若有所思道,“如今青州百姓有新的神明和英雄了,不需要你了。” 她拍拍执金吾肩膀,从他手中接过剑,挑起冯循下颚,“话说,你就是用这欺负青州牧的?” “还谴人来京城,看朕态度!” 江瞻云以目示意两禁军压住冯循、迫他仰头,箍他脖颈。手中剑峰上挑,剑尖扣着他额迹头皮,又重又慢地划开,血一点一滴从台阶落,映入台下官眼中。 瞬间止住了他们方才观血目的嘈杂。 “这就是朕的态度,谁碰他,谁就是这后果。” 剑还给执金吾,天子连让官员整理罪证的步骤都省了,左右李丛做实了他的死罪,遂直接赐冯循“人皮萱草”,即刻执行。 “人皮萱草”四字入耳,冯循已经晕死过去,台下诸官个个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其人该死,但赐此刑罚,天子多少带着些个人恩怨。 然江瞻云站在高台,接了侍者奉上的一盏热茶,缓缓饮了口,方觉胸中气散,眼中火消,整个人舒坦了些。 “请诸卿入殿,论政吧。” 第80章 【朕抚临四海, 惟以国法为纲、民心为基。今查青州人士冯循,怙恶不悛,实乃国之蟊贼、民之公敌: 其一, 私征官料、滥造船只, 借商贸之名垄断水道, 虚报开支侵官钱六千斤金; 其二, 为阻止官中修缮堤坝, 挟控卫三等三人自戕,妄图嫁祸州牧;另有强抓民夫,昼夜苦役不给温饱, 苛待凌虐致数十余人殒命;可谓人命如草芥; 其三,长期盘剥乡里,强占田产、重利盘剥; 其四, 为掩罪固势,挟白马寺住持批命,谎称身负神命, 妖言惑众, 煽动百姓盲从, , 动摇民心根基。 夫国法森严,岂容奸佞横行;民心至重, 岂容妖邪蛊惑。冯循四罪并罚, 罪无可赦。 现经三司勘核罪证, 朕准奏: 判冯循死罪,赐“人皮萱草”。其家产尽数查抄充公,用以弥补国帑、抚恤死难者家属;其党羽及涉案者,一律严拿究办, 绝不姑息。 凡害民乱政者,朕必诛之,绝不宽宥! 钦此!】 因天气放晴,寿凉县决口堵住,数日后水位下降,路面复干,天子遂于郡守府论政翌日,私服出行,巡视受灾地,检验金堤修缮事宜,两日后方归。 回来府中,见薛允在此侯她,向她上呈了有关冯循判罪的卷宗,拟诏书。 “连日抢险救灾,让你们一并休息几日,你还操这个心作甚?”江瞻云赐座,一目十行阅过,但见行文措辞熟悉,笑了笑道,“十三郎好些没?能下地否?饮食如何?” 门口窗下的禁卫军不算,堂中除了君臣二人,确也没旁人,言语亲和些自也正常。但“十三郎”入耳,即将不惑的益州纨绔还是极敏锐地压住嘴角,抬眸不疾不徐看向天子,后从从容容垂下眼睑,“十三郎风寒是小,主要还是忧思过甚,积劳成疾,高烧有些反复。这两日偶尔醒来,却也迷糊,胃口未开,只用一些粥糜汤羹。医官道是需好好修养一阵。” 薛允一边回想天子离府巡查当日,侄子就在榻上寻他,神思清醒道是冯循之罪,还是整合示众为好;口齿清晰陈述其种种罪行,让之录下;一边添油加醋、半真半假回话。 “这处就按您说的办,朕去看看他。这些天辛苦叔父了。”天子闻这话,当即起身谴退他,往内院拐去。 薛允再镇定自持,这会跪安之际,闻“叔父”二字,终是晃了一下,努力撑住躬身垂首之态,送天子先行。 * “什么善人菩萨,原来都是假的,竟贪了这样多。” “何止是贪,简直草菅人命,还敢自称菩萨,枉我们拜了他这么多年。” “以前在庄上,也晓得他一点面貌,奈何还有官中相护,实在不敢说。” “听说是杨氏一党庇护他。” “不是,听闻是京城中的前太尉许氏 。如今许氏倒台,阖族流放,树倒猢狲散,这冯循自然也就不行了。” “不不不,我听说他靠的是原平原郡守李丛。结果这陛下天降,直接抓了李丛,如此才吐出了冯循。” “陛下原在千里之外,如何这般精准坐实李丛之罪?难不成是州牧大人调查,汇报给陛下的?” “说反了,是陛下原就发现了苗头,让州牧查的。如今亲来,就恐州牧压不住这一干人等,又恐押解回京的路上出岔子,所以天子亲来、直接就地正法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是觉得是许氏倒台之故……” “我看根子是在杨氏一党身上。别忘了,当初他们还篡权谋反呢!” “我说啊,不管是杨氏、许氏还是李氏,谁都难逃法网灰灰,陛下英明神武,都做她了刀下魂,大快人心呐!” “幸得天子亲来,将这最后的祸害也除了。不然我们还不知要被他压剥成什么样子!” “我觉得州牧大人也很好,那日他让我们都撤走,独自守在决口上……” “薛大人是好官,归根结底还是陛下用人得当!” …… “嗳,囚车来了,混蛋冯循来了!” “是他吗?怎么不像?” “他早就死了,那是他的皮……” “啊——吓死人了!” “我不怕,我要看!据说当时刑罚的第一刀还是陛下下的手……” …… “人|皮萱草”又叫“剥皮揎草”,乃把人|皮完整剥下来,做成袋状,在里面填充稻草后悬挂示众。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刑罚,原用来惩治贪官以作震慑之用。 这日发召张榜,罄竹罪行,午后皮草游行示众,百姓唏嘘、感慨、称叹。 无一不是对贪官恶贼之痛恨,对天子神威英明之赞许。 “那几个是谁啊?怎百姓一赞扬十三郎,他们就拐着往陛下身上去。” “我瞧着有些眼熟,仿若……” “仿若是十三的暗卫,还有一个是叔父的书——” 薛氏几个子弟也在人群中,这会目光齐刷刷投向薛允身上。 “叔父,那个是您的书童吧。”薛墨蹙眉道,“您让他们这么干的?” 薛允颔首,“十三郎的意思,我觉得很好。” 薛墨和薛垚对视了一眼,随薛允慢慢退出人群,走在一边的街道上。 “能明白十三的意思吗?”薛允看了眼没有立时诘问的兄弟俩,在他们身上看到两分被边地风霜洗刷之后的沉稳。 “我懂。”薛垚道,“十三郎来青州三年,修堤抢险与百姓同吃同住,深得民心。如今冯循貌碎,十三郎成了百姓心中的菩萨。我们身为薛家子弟又驻守此处,若再被大肆赞扬,只怕百姓心中只有青州牧、薛家军,没有陛下。这并不是好事。” 薛墨亦点头称是。 若说当年薛壑提出要他们回去益州,他们尚有怨言和不解。但这三年多来,他带着他们出走长安,来到清苦之地青州任职,事事以身作则;甚至在抢险救灾的时候,也帮他们安排好出路,把危险独留于自己,他们莫说还有不满,分明更多的是愧疚和感激。 再看这三年来京畿三辅被除,太尉许氏倒台,尚书令温氏不温不火……所有盛极一时的门第都在时局和皇权下化为无有。薛氏本就权盛,若再加民心威望,无异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后,油尽灯枯、花凋叶落。 凡事还是细水长流地好。 “叔父,那这会陛下亲来,十三郎是不是……”薛墨收了笑,语带微叹,“他今岁已而立,无妻无子。” 薛允想起前头女君那声称呼,但转念又想君心难测,当下也没有多言。反是薛垚“啊”地出声,“这几日我都没见到十六郎,他忙甚?那日去冯循处搜船,十六郎头一个拔剑而起,他乃一介文官,不司刀兵。这处可会遭陛下猜忌? ” * “怎么,在你眼中朕是这般不通情理又小气的人?” 郡守府后|庭花园中,江瞻云看着躬身垂首来此向她请罪的人,话出口,其实有些汗颜。 曾经她这样怀疑过薛墨。 在未央宫前殿,无君令而射杀贼寇,虽本质是为了护君,心未错然行僭越,得她恩赏却疑心。 所以今日换了薛垦,原不怪他匆匆请罪。 却也欣喜他这一刻的到来。 神爵元年腊月,薛壑曾在府中宴饮同族子弟,何人说了何话,她一清二楚。薛垦是说得最难听、怨气最大的一个。 “臣不敢这样想,只是不愿多生风波,让陛下再生误会,所以特来解释。臣相信,陛下也不会罚臣。只是臣恐若因此君臣离心,难免不值,所以觉得还是说开了好。” 瞻云 第105节 江瞻云指了指一侧席案,命侍者给他奉茶,“你瞧着要比十三郎还小些。” 薛垦颔首,“臣族中齿序十六。” “你来这一遭,话说地得这样白,还是有些刺耳的。” “陛——” “你怕不仅为这一桩事来吧?” 江瞻云抬手止住他的话,“都这般推心置腹,开门见山了,还有何事但说无妨!” “臣想请陛下通融……” 薛垦头颅深埋,干干搓着手指,眼前俱是数日前滔天水患,屋毁人亡得场景。顿觉这世间诸事,颜面、权势、前程、荣辱,在生死面前原都不值一提。半晌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臣想即刻回一趟长安。臣的妻子在神爵二年七月诞下一子,臣还没有见过。” “你妻子是?”江瞻云神思缓过,恍然颔首。 “拙荆,温氏四娘。” 八月秋风拂面,江瞻云初来青州,还没有适应这带着咸湿之气的海风,眼角被吹的微微泛红。 “薛垦听旨。” 薛垦持礼跪首。 “念你搜船救灾有功,因公负伤,又连三年戍边不曾归乡,特与你休沐六月,年后归任。” 薛垦闻之大喜,以头抢地,“臣领旨,谢陛下天恩。” 得江瞻云挥手谴退,匆匆离去,就差撞于廊柱上。 “薛大人,你若如此箭步如飞,怕是伤好了,就早些回来吧。” 薛垦一愣,当即捂胸又瘸腿慢慢退下,走两步回首道,“陛下,臣今二十有六,比十三哥小四岁。” * 薛垦走后许久,江瞻云还在庭中独坐,目光几经从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划过。 何止他已而立,她也已经二十又八。 她很早就想要一个孩子了。 江瞻回去寝屋,薛壑坐在临窗榻上,手里持了一卷书,回首与她微笑。 “今日好些了吗?” 薛壑点点头,抵拳咳了两声。 “烧是退了。”江瞻云伸手摸他额头,“就是这咳嗽总也不见好。” 薛壑又咳了两声,“不碍事,今日我下榻坐了有大半时辰来了……咳咳……明日高烧若不再反复,就启……” 又一阵急咳,淹没了最后一个“程”字。 天子出巡,銮驾自该设在当地最高执政地。只是两县决口,水患尤重,江瞻云自没有匆匆离去的道理。但如今十余日过去,安抚和巡查基本都已结束,剩下的细节处,自有下属官员管理执行。 她当下榻州牧府。 执金吾郑睿原已经过去布置,前日传信过来,銮驾随时可入。 之所以还逗留此地,乃因薛壑之故。他风寒久不见好,烧退了咳嗽又起。不足两百余里路程,快马只需两个时辰,马车亦不过三个时辰,但江瞻云念他伤病在身,不舍他车马劳顿,遂歇在此处。 医官告诫,秋日风寒,减少沐浴,多擦身,以免寒从肌入,病上加病。 薛壑手足不攒劲,巾帕拧过还在滴水,擦起来又极费时辰。江瞻云看不下去,唤来叶肃侍奉他。 但到底是内寝之地,她亦睡在这处,实在不方便男子进来。只得由她接了这活,每日晚间给他擦身。 江瞻云指着他后背纵横交错的伤痕问,“怎么来的?” “承华三十三年,阿翁打的。” “那这个剑伤呢?”她转来前面,摸胸前长剑留痕处。 “伪朝二年,为搏明烨信任所留。” 江瞻云低头捧起他右手,“这个烫伤我知道,是我泼的。” 薛壑抬起她面庞,“都好了。” 江瞻云一双凤眸转过,见他脖颈一处划痕,半寸殷红,明显是新伤。 “投放石笼被竹片刮了下。” 江瞻前后左右地看过,纡尊降贵给他擦身十余日,同榻十余日,半夜端茶倒水十余日。 八月初五,薛壑精神稍好,终于启程回齐安郡的州牧府。 门前庭后,禁军戍守,府中诸堂,有卫士往来巡逻。州牧府诸官知天子至,早早迎驾在此。 然天子当日未曾露面,据闻是州牧大人路途劳顿,身子欠佳,天子忧心,唤了医官陪侍。 如此,诸官散。 翌日,天子掌宴宴请诸官,酒过一巡,便让执金吾代掌,实乃州牧没来,她放心不下,回去看他。 第三、四日,议政堂论政,江瞻云歇在暖阁,没去薛壑处。 第五、六日,议政堂无事,江瞻云依旧歇在阁中,没去看薛壑。 入夜,薛壑问过楚烈,方知她身子抱恙。然到底如何,楚烈却也不知了,只说传了女医奉看,也没开药,只让煎了些姜汤用下。 不必用药,却要用姜。 那日寿凉县决口处,风雨如澜,她淋的雨不比他少。 纵马千里,日夜照顾他…… 薛壑箭步如飞,心悔欲死。所幸禁卫军不拦他,容他急急推开门,往床榻奔去。 却见榻上空空如也。 “你走这两步,倒是心不跳气不喘,身子好啦?”江瞻沐浴出来,只着中衣,外披狐裘,赤足踩在氍毹上。 走一步,落一印,颇有几分步步生莲之态。 然而薛壑却不解风情道,“你身子不适,出浴更该擦干,足下生水,最易寒凉。可是月事来了,还疼吗?”说着就要去给她擦脚。 江瞻云坐在榻上,由着他捧起自己一只足,“你这会挺利索,说话也不喘不咳了,手上劲还挺大。” 她感受着足腕抓握,看男人头慢慢低下头,咬紧了唇,就势踢他一脚,“你往后倒一倒,能显得虚弱些!” 薛壑山一样直挺挺跪坐在她足畔,带着两分心虚道,“蒙陛下久顾,臣今日彻底康复了,不行吗?” “得寸进尺!”江瞻云回想薛允呈卷宗那日,冷哼一声,“我不信,你还虚着呢,回自己屋静养吧。” “静”字重了音,薛壑能听出意思,当下扯过话头道,“我不需要静养,反而是你,这会需要人照顾。” “我好的很,不需要人照顾。”江瞻云挑眉,“无非是若我不生病,某些人的病就不肯好。” 薛壑这才反应过来,然很快松了口气,笑随眼波起伏,“……你当真无事?” “你若不信——”江瞻云看他骤然间的变化,也随他展颜,以足触他胸,示意他靠近,“可以查一查。” 薛壑喉结滚了几下,血从脖颈处涌起,很快耳根都鲜红欲滴。 “我也查一查你,看看病是否真的好了。”她的话语喷薄在他耳际,先查了他脖颈伤口。 乃两片唇瓣覆来,殷红微疼处便被热吮于她口中。 -----------------------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哈! 第81章 薛壑这晚不对劲。 江瞻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 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规矩仰躺的人,一手按住了她压在他肩头的腿,一手掌上了她的腰, 双手间劲头十足, 转眼就换了个以下犯上的位置。 江瞻云久居高位, 原本床笫间偶尔的示弱也是情趣, 能唤起他们所剩无几的力气, 容他们卷土重来。 但那都是她控着时辰和姿势,是她休憩的间隙中一点恩德赏赐。 如今是个什么意思? 珍馐满案铺开,她不过观其色、嗅其味, 莫说主膳金鼎烹羊还是铜炉炙鹿她都不曾用到,就是宴前三巡酒水,一樽羊奶、一盏鹿血都未入喉, 便生生失去了美味。 远不仅仅如此,实乃羊化狼,鹿成虎, 自己反成了被待吃的幼崽? 帘帐还未落, 案头烛火“荜拨”作响, 炸裂一颗火星子, 在她瞪圆的凤眸中烧起,酿成火海。 手足欲挣脱被箍得更紧, 男人是瘦了些, 但依旧一身精肉铜骨, 带着火一样的温度烫上来。 眼中星子耀在黑沉沉一片瞳孔里,映照她容颜。 青州的八月比长安要冷些。 这处亦不是椒房殿,有椒泥涂墙,兰草砌土, 地铺白玉石,再覆狐皮氍毹,以金屏隔间,博望炉中龙涎香熏室。得满堂幽香,暖如春昼。 此处夜风吹过,有窗棂作响,门扉吱呀,无风入内也觉帘幔轻拂,丝丝的凉。 年轻的女君近些年本也愈发畏寒,四肢不暖,暑天都生不了热。如今一副身子压来胜被衾万千、暖炉无数,暖融融褪去她眼中三分火。 于是,已经滚到唇边的“放肆”二字就这样咽了回去。 但男人实在太放肆了。 他征讨、挞伐、埋头蛮干,莫说奉上尊君,根本连怜香惜玉都没有。偏又错路迷径寻不到前进的道途,明明临门也不知,欲退身重新探路。 口被口缄默,手被手攥握,她有心帮他,只得以腿伸足踩他腰背,提醒他可长驱直入。 许是足下失力,不知轻重,累他打了个踉跄,惹他气恼。 屋外还是微凉夜风,轻轻地吹。 拂过泰山之岗,林木繁叶成碧,一阵阵响;掀起渤海之水,波澜起伏汹涌,巨浪滔天。 疾风骤雨未歇。 江瞻云似莽莽森森茂林中一截木,做了浩浩渺渺汪洋里一叶舟,任由风起云涌,山呼海啸,由他掌舵。 瞻云 第106节 想不起自己何时翻身朝里,背脊弯成新月模样,足趾紧缩勾破被衾的丝,手指猛抓划裂褥上的帛,只知道他还在她背后后,衔她后颈落下齿印,前后相依不肯分离。 一句“混蛋”随身后节奏吞吞吐吐在她唇口徘徊,最终随他一声喟叹、一头汗落、在她迷离双目,痴痴笑意里咽了回去。 她睁不开眼,转不动脑,任他抱着入浴,归来擦身,半睁半阖视线里,他仿若看了她许久,又似说了什么话。 “甚?” “还睡不睡?” “过来躺下!” 她张了口,约莫没有发出声,约莫噙了点笑应他。但实在人困力乏,睫羽一合,软绵绵落入一个黑甜梦乡,再不知其他事。 *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神思回转,随眼睁心定,昨夜种种浮上心头,江瞻云的脸色慢慢变得有些难看。 实乃她曲腿打晃,起身背酸,伸手握不住拳头。 薛壑发什么神经? 纵是久旷,按理他也不会这般不知分寸、更不舍这般折腾她! 她仰躺在榻,望着帐定盘龙云纹,牡丹花色,眉间愈蹙愈紧。 “臣冒犯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江瞻云“腾”得坐起身来。 她想起来了,昨夜事后,他看她许久。后揽她入怀,在她耳畔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师出还得有名,朕用甚理由诛你? 冒犯,冒犯你个鬼! 真用这说辞,你没脑袋事小,朕没脸是大。 虚伪至极! 江瞻云揉着腰背,若只是这处酸疼也罢了,但还有旁处火辣辣地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倒是别跑啊,至少这会还能让她打一顿。 薛壑不在州牧府,晌午时分去了百里外的平原郡金堤上这事,是申屠岚告知的。 这日江瞻云醒来不久,门外声响,申屠兰携曹蕴应声入内。 “薛大人有要务处理,去了金堤。谴妾二人前来侍奉陛下。”申屠兰开口,领着曹蕴在榻前半丈处行礼。 “你的眉眼肖似你父亲。”江瞻云靠在榻上看她。 申屠泓任御史中丞,久侍君前,申屠兰虽有翁主之名,却几乎未曾在她面前晃过,但她却知晓她许多事。 因薛壑在她父亲座下学了一年律法,她便唤他一声师兄,一唤许多年。 从年少到青年,从出嫁到和离,从储君薨到女帝归,从长安到青州。 薛壑来了这处,天子的案头就多了两分卷宗,一份她的,一份曹蕴的。 她为帝王,在万人之巅,然脱了冕服卸下冕冠,也不过是个女人。 提起亡父,申屠岚眉眼黯了黯,“貌似不如志同,妾禀尊父遗志,欲承御史之责。” “那你应该留在长安参与新政考举,谋得功名,来此青州岂不耽误光阴。”江瞻云面上含笑,眼神却淡,“言正行直,是御史的首要条件。你言不由衷,不适合这条路。” “非也。”申屠岚不卑不亢,“来青州时,以为花开二次,可得少年心动的郎君。来青州后,方知永无可能。妾原当在伪朝年间,就该悟透此理。至今方觉,才是真正自误光阴。是故妾眼下所言,乃世事沧桑后,才又得决心。非谎言,乃明志尔。” “是朕狭隘了。”江瞻云眼角微扬,流泻一道和煦的光,“即是来青州后生此志向,三年也有千日,若有作为功绩,心得体悟,书卷宗呈来。有才,朕便直接提你一把,莫等来岁新政,让辰光白白付水流。” 申屠兰闻此话,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欲谢恩唇角抽动,激动难言。只凝望榻上人,跪下身去,磕头以谢。 她终于知道,缘何任千里万里相隔,任生生死死流转,薛壑都矢志不渝地爱她了。 “怪不得薛大人让臣女也来侍奉陛下。”曹蕴是个活泼性子,前头闻天子夜雨疾马来治理水患,快刀诛杀李丛冯循,已然心向往之;这会又见她言语温和,识人善用,当即开口道,“果然,侍奉陛下比侍奉他有前途多了。” 江瞻云抬手示意申屠兰起身,目光挪去曹蕴身上,“来侍奉朕,就怕你阿翁暗里要失望了。毕竟,朕可做不了他的乘龙快婿。” “不不不!”曹蕴摇头道,“陛下在平原郡的时候,阿翁就有此意了,还特地教了婢子一点规矩。本还想让州牧大人举荐,却不想与大人不谋而合。” “曹渭——”江瞻云咀嚼着这两字,“他心思果然是妙!” 小姑娘心思还转不了太多弯,闻得夸赞,欢欢喜喜谢恩。 说了半日话,江瞻云脑子清醒许多,但体力愈发难支。 薛壑荐来这两人,一个沉稳有才,一个单纯活泼,她很满意。 当下召申屠兰近身,低声吩咐了两句。 申屠兰面色微红,频频颔首,“那陛下莫动,妾速去取药,用过您在下榻。” * 江瞻云在府中歇了两日,未传官员论政,脑中来回都是薛壑的举止,疑惑重重。却也没有多想,不过百里之隔,数日可归。 回来把人堵了,问问便是。 左右她也有话与他说。 却不想辰光漫长,明明已经入秋,却度日如年。 江瞻云歪在榻上,又坐去窗前,再靠往南廊下,无所事事。 便想寻些事情打发时辰。 原本州牧府做了龙栖之地,自只能容她一人独居。但归来时,薛壑病着,她便直接带他住在了这处。只不过她入了他原本的寝屋,辟了一间厢房让他暂住。 是故,他的一应器物衣衫,都尚在此地。 她想看一看,摸一摸。 江瞻云寻了执金吾过来问。 却闻执金吾道,“薛大人前日去金堤时,交代把他的东西挪去长史府上,说不必麻烦另至府宅,他与长史同住一段时日即可,还能方便处理事务。” 如今的州牧府长史是薛允。 府宅就在州牧府左邻第一间,江瞻云起身又蹙眉,重新坐下身来,“去传他。” 但没让他将东西搬过来。 自己搬过去的,自己搬回来。 “陛下,您传臣所谓何事?”不在议政厅,在后园品茗。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薛允用完第三盏茶后,笑道,“十三郎估计还要一段日子才能回来,每年汛期之后,金堤维修都是最紧要之时,要查验已经完工的,又要预备接下来开工的,还要预算工时,材料……” “叔父,那日十三郎独留决口处,有什么话留给你吗?”虽也是深林苍木中过,但同流连群芳的薛允比,江瞻云到底年轻了些,被他长篇大论的话磨得没了耐心,毫无章法就吐出了这么一句 。 薛允端正腰板,将君主赐的茶慢慢又用一盏,徐徐放下,捋袖拱手,方才开口。 请送我回长安。 * 这日午后,江瞻云梳妆更衣,备车出行,日暮时分抵达金堤。 堤上已经收工,民夫们整理器具,收拾工料,掩土、盖沙、遮草。不远处连绵的棚舍间,几点星火。西首炊烟袅袅,长队排起,农妇们正在放饭。 黍栗饭,蒸葵菜,藿菜鸡蛋羹,鸡杂汤,再无其他。 江瞻云下了马车,原是有些饿了,闻饭香凑过去。因知晓堤上多尘土,她穿了一身寻常女郎的衣衫,梳垂云髻,发簪未配,耳铛未戴,只一身披风稍显值钱。然下车风一扑,顿时也灰蒙蒙的了。 是故这会凑上前看,旁人只当是哪个堤坝小吏的家人,亦或是近日愈发多的来偷偷看州牧大人的女郎,便也无人留心她。 “没有菜了吗?”她见一连几个人打了三菜一饭便退去一边食用,忍不住开口问。 “这还不好,要不是薛大人,这晚膳连一碗葵菜也未必能有。”那分菜的农妇将她拂开些,吆喝把队排齐。 “薛大人在哪里?”江瞻云看着那些膳食,换了个问题。 “东头,东头,别占地!”另一个抬着一屉饭过来的妇人,一把推开她,“那里点着灯,最亮的一间,就是薛大人住的地方。” 最亮的一间屋子点了两盏灯,暗沉沉的。 江瞻云站在门口,没能挤进去。 隔着挡她路的三个妇人,依稀见得里头光景。 薛壑仿若不在,唐飞接了一老妇的衣衫,连连道谢。 “是小女缝的,针线可密了,严实得很。”那老妇说完出来,门边一妇人提篮赶紧进去,送了几个鸡蛋。 “这是妾自己养的,等过年妾再把鸡宰了,熬汤送来。”不容唐飞回话,便急急退出,因低眉红脸,出来时紧张得不慎撞了下江瞻云。 江瞻云晃了下,正理衣间,又一个人入内,“昨日的衣衫,妾给干净了,薛大人您看看满意否……” “哎,大人正忙呢,赶紧让大人吃饭吧。”又一人入内,掀开篮子加了一个菜,“卤煮小黄鱼,妾下午专门去捕的!” “诸位,诸位,你们的好意,大人心领了!这些东西你们得来不易,还是都拿回去吧。”唐飞显然也应付不了这等局面,连连深吸气。 所幸,这些人送来即走,倒也不纠缠。 只是观之眉目神态……江瞻云往里走去,望着那里面身影一声冷笑。 “天都黑了,女郎赶紧回……”唐飞低头正摆膳,听声辩位开口,却见一袭身影压下,人越来越近,一抬头见人面目,两双箸直接落在地上,“陛、陛下?” 他这一声称呼,直接将里间人喊了出来。 “陛下如何来此?”薛壑亦惊道。 江瞻云垂眸看案上菜肴、鸡蛋、衣衫,颔首道,“怪不得匆匆来此,原是这处有洗衣作羹汤的人。薛大人好福气,东食西宿。” 堤坝风大,吹得豆苗一样的灯火明明灭灭,看不清她神色,但见她拂袖就走。 薛壑匆忙追去,屋外半丈处就拽住了她冰凉的手。 “她们不过好心,生出一点妄意,你不至于为这事动肝火。”薛壑拦下她,“来这可有事?” 江瞻云甩开他,不被他握,扭头缓了半晌,懒得和他拐弯抹角,“该我问你,你可有事?你跑甚?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样……然后就跑了,几个意思?” “我没有跑,是堤坝都尉寻我,商议一批工料事宜。事态紧急,我方前来。本来七八日也就回去了。” “然后呢?” “然后,百姓要我处理公务,陛下要我管理州郡,我任职在职自当尽职担职。” 斜月在天,星光点点,两人不过咫尺地,可以看清彼此眼神。 江瞻云明显还在等他后话。 瞻云 第107节 几息风过,披风袍摆涌动,似堤坝水潮,她欲启口先言,却听他已经话落。 “我想回长安。” 五个字,尾音带颤,颤音声中,吐出更多话来。 “无论是十五岁时,父母族人要我入京畿奉守储君,还是及冠那年留守皇城夺权以谋,亦或是三年前出走长安来到这里,皆非我愿。这一生,至今三十载,我一半的人生,皆非我愿。全是形势所迫,全是为人而活。” 分明是怒吼出口,却低沉压抑,经风即散。唯有抓握在她臂膀青筋突起的双手,和落入尘土的泪水昭示他的隐忍,“如今,我想为自己活一次。我想回长安,回去我心爱的人身边。我可以不要名分权势,我就是想离她近一点,想日日看见她。” “我想回长安,可以吗?不必现在就回,等五年任期满,或者等你不再忌惮,你给我一个日子,让我觉得人生有期待,活着有意义……社稷,大义,江山,百姓,我都努力维护过了,我不想做圣人,也不想做英雄,我就想做个普通人……可以有普通的情爱。若实在不可以,也请你哄一哄我,让我幻想着期待……” 语无伦次。 他垂首埋在她肩头,手拥她腰腹,眼泪滴入她心里,“我装病,我弄疼你……不过是知你来去匆匆,想留一点回忆,想让你留一点感觉……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 “你可以日日见到我。”江瞻云抬起双手,抚他背脊,揉他后脑。 神爵四年的中秋后,她已经不再传召闻鹤堂。 神爵五年正月,她通知宗正和少府卿,不再纳新。 七月夜中,得中央官署传信,黄河决口,青州水患。是夜,四个时辰议会,结束时天光大亮,决定从朝中直接派人增援。但分两拨,一拨备辎重而行,一拨以先锋急救。先锋官的人选了三位,让她择定,被她全部弃之。她让庐江监国,自己做先锋先行。 若只是因为社稷黎民,她有的是文官武将,完全不必亲来,无非是还为一桩私事: ——她思念他,不要在庙堂金殿上被动又绝望地等待消息,不要再在旁人口中听他模样,不要再与他生死相隔,不要再有遗憾。 于是,离京,出关,过州,绕山,涉江,千里而来。就是为告诉你,“我来接你回家。” 第82章 八月天寒, 堤坝风沙大,河水涌动,薛壑没有听清江瞻云的话。即便她离他那样近, 手抚他头, 按她肩上。她侧过面庞, 与他耳鬓厮磨, 对着他耳畔把话灌进去。 不可能没听清。 风一阵阵吹, 沙尘迷眼。 薛壑抱紧她,移口去她耳畔。 “作甚?”江瞻云“嘶”了一声,手捂耳上, 恼怒地推开他。 薛壑咬了她一口,齿印落在薄薄耳垂上。 他也不应声,低头看地上砂砾、靴上云纹, 嘴角一点点勾起,星眸朗目浸了金堤的水,亮晶晶发光。 反正有夜色遮挡面目神态。 他甚至还挑了下眉。 心跳没有平缓, 还在砰砰地加速。他很想让她再说一遍, 再一次确定真假。 但寒凉秋风吹得脸发烫, 开口成了“那銮驾几时回?” 随话出口, 他抬起了头。 江瞻云看他又看天,最后环视四下, “你总得一轮任期满了, 再不济总得将这金堤修缮完成吧。见色忘义, 急躁不稳,可不是薛氏门风。” 薛壑笑意愈盛,唇瓣还有些哆嗦,“你果然是要我回去的, 那就成。何时回去都成。” 江瞻云张口不知说甚,抬头又看了一次天,转身回去棚舍。 薛壑在后边不依不饶,“銮驾几时回?” 江瞻云已经走到门口,屋内昏黄烛火映照她半边面庞,实在不想与他说话。 “我不急着回去……”薛壑开口解释,头一句就被江瞻云瞪了一眼,他也不在意,只继续道,“就是因为有任期在,有修金堤的事在,那不是至少还有一两年吗?你说要接我回去,但銮驾总不能设在这处这般久吧?若是这样久,得开琅琊行宫,我得去安排。若没这般久,你便不要逗留,早早回去得好,哪里都比不了京畿安全。” 薛壑顿了顿,“我的意思,你还是早些启程吧。” 江瞻云深吸口气,狠狠翻了个白眼,踏入屋舍在饭案前坐下。 自入棚舍门,她就走在前头,薛壑随在她身后,看不见她掀眼酿火的瞬间。但杵在屋中的唐飞直面迎候君主,看得一清二楚。 本就震惊天子骤然的驾临,这会观其面有不悦、似酿雷霆,堪堪往后退了两步。却又闻一声平和不过的话响起。 “我饿了,还未用膳。” 所幸作为三公九卿之亲卫、高门家主之心腹,已经练就了听话听音的本事,何况这话中一个“我”字,说明一切。 “公子,陛下让您侍膳。”唐飞退下如影,过薛壑身边体贴万分地悄声提醒,还不忘拉一拉他衣袖拽他回魂。 案上摆着同民夫一般无二的饭菜,若说有何不同,便是还有七八个生鸡蛋。 薛壑走过来,将一篮子鸡蛋飞快掩下,看着膳食有些发懵,“……我热一下吧。”再不济总不能给她用温凉的饭食。 但棚舍简陋,只有一个炉子坐着沸水,一盆盆热不知要到何时。 薛壑看着那几道菜,蒸葵菜,藿菜鸡蛋羹,鸡杂汤,略一思索换了一个稍大的锅来,将三盆菜都倒到了一起。 江瞻云眼角抽了抽。 恐屋中火大多烟,薛壑将炉子拎在外头,柴薪点油,火苗瞬间舔锅而起。待他回屋转了一圈没寻到铲子只好拿箸翻搅时,汤水都快收干了。 江瞻云站在门口忍着腹中饥饿,“如此明火,怕会引来虎狼。” “这处乃平原,距泰山两百余里,何来野兽。就是来了也不怕……”薛壑这会接话自然,隔着窜起的明耀火焰看她,用眼睛说,“有我呢。” ——薛氏子骑射俱佳,是大魏女君的最后一道防线。 江瞻云抵靠在门边,仰头看月朗星稀,拢了拢身上一件棉质的背心,指腹在绵密针脚上摩挲,遥遥见得三两人影跑向这处,含笑回了屋中。 “薛大人怎现在起火,可是饭菜凉了?早和您说了,您不用自个动手,来妾处吃一口便是。”先前送鸡蛋的妇人一下夺过他的箸,一边翻搅一边催促,“这都要糊了,您赶紧去舀些水来兑上,还要一些盐。” “是、是来帮忙,膳食很快就好。”薛壑入内匆匆看了江瞻云一眼,望之觉她仿有些不对劲,然也来不及细想,跑出来添上水,有些尴尬道,“没有盐。” “我来,我来。”是方才送小黄鱼的妇人持了锅铲调味过来,将前头一人拂开,麻利翻炒了几下,“薛大人,取个盘子来。把小黄鱼也端出来回下锅,估摸也凉了。” “薛大人——”待薛壑出来,俨然又多了一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女郎,含羞带怯道,“阿母说,您这仿佛有客人,让妾给您添个菜。” 她低着头,将一个用布盖好的篮子递给他,“还有、还有……夜寒风大,您记得添衣。” 薛壑恍然,那衣裳是她制的。 即便晓得屋中人不会吃味误会,即便自己已经推拒多次以明心志,然这会气氛深重,薛壑还是大气不敢喘。 僵了几瞬,回神笑道,“有劳诸位,正好我夫……” 正好夫人来了。 江瞻云一手跨着篮子,一手端了那盆小黄鱼。 “有劳了。”她将小黄鱼递给正在刷锅的妇人,又将篮子搁在一旁,指着里头的鸡蛋道,“姐姐爽利能干,能再给妾炖一碗蛋羹吗?” “这处是冷。”她往薛壑身边靠了靠,对着那女郎道,“幸得妹妹手巧,制的衣裳甚是暖和。” 薛壑这会反应过来了,江瞻云脱了厚厚的披风,穿了一件只能挡胸背的棉衣。 周遭一下静了,诸人打量着两人,又不禁面面相觑。 江瞻云一双凤眸弯下,敛威含怯,玉面盈笑,嗓子里带了一股比春风还暖的娇柔,“妾与郎君有婚约甚久,原欲完婚之际,奈何皇命下达令他远任。郎君千里来此,不知归期何时。念妾身娇体弱,未曾吃苦,又恐误妾年华,不得已退婚。然妾知他情深,待闺候君。不想双亲接连故去,无依无靠,是故来此投奔。所幸,苍天怜妾,君不相负……” 话到最后,简直草木闻之含悲,风云见之动情。是个人都不忍再插入其中,毁两心之相惜,败两人之情钟。 “原来薛大人当真是有婚配的,不曾糊弄我等。”那刷锅完毕、正取蛋做菜的妇人,用力一磕,摇首叹道,“是妾妄念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妇人帮忙端菜入屋,边走边道,“薛大人说自个有妻子,我等不信暗里去打听,都说大人不曾娶妻,以为是大人骗我等。这厢看来,大人说的是实话,旁人传的也不假。” 她走回炉旁,又打量了一眼粗衣麻布的江瞻云,“ 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自然旁人难再入眼。” “未婚妻到底差一步,但薛大人心里,早当成了妻子,的确不曾骗我等。”那小女郎低着头,视线在自己缝制的衣衫上滑动,“云障青琐闼,风吹承露台……如今都好了。” 话落,讪讪走了。很快另外两位妇人帮忙收拾完锅铲炉子,也离开了。 棚舍内外,终于又只剩两人。 薛壑合了门,又放下布帘挡风,直到一点缝隙都被他塞实了,方坐来江瞻云对面,分饭舀汤给她,“快点吃吧,不是早饿了吗?” 江瞻云饿过了头,已经没有多少胃口,持着一把勺子划了一半炖蛋给他,戏谑道,“郎君莫怕,有我呢。” 薛壑看她身上那件男式衣裳,终于反应过来她前头说的虎狼何意,顿时低头隐笑不再说话。 风吹潮声紧,一点烛火跳跃在两人中间。 江瞻云伸手抬起男人脸庞,看他抑制不住的得意神情,“笑甚?” 薛壑也不回她,只被她撩着下颌没法用膳,便索性舀一勺喂给她。 江瞻云扭头不吃。 “嘴就两个用处,你不吃便多说些话。”薛壑嗔她。 “说甚?” 薛壑往后仰了仰,脸从她掌心脱离,兀自将那口饭吃了,方缓缓启口,“再叫一声郎君。” “郎君。”江瞻云转去他一侧,温声细语,“郎君方才的话不对,嘴除了吃和言,还有第三重作用。” “是甚?”薛壑一愣,认真问道。 “一会上榻,妾再告诉你。” * 唐飞领暗卫在堤坝附近,叶肃领三千卫乔装成了民夫在棚舍周遭往来,十里外伏了一支一百人的禁卫军暗甲。 安保细密周到。 江瞻云在这处待上十天半月都无妨。 但才四五日,薛壑已经开始求她回去州牧府。 这日午膳后,之前给薛壑制棉衣的女郎邱枫过来送盥洗干净的衣裳。自那晚之后,江瞻云便唤她前来做浆洗的活。但毕竟是陌生女孩,不比府中侍者,触及自己衣物,薛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臣奴都没跟来,总不能让我给你洗吧?” “我自个洗,”薛壑道,“我也给你洗。” 在他接连搓坏了两件衣衫后,江瞻云道了个“滚”字,唤邱枫前来。 薛壑说可以给她一些工钱 江瞻云道,“我使唤人,不劳你操心。” 瞻云 第108节 如此一洗便是十余日。 “州牧大人让我给你算工钱。”江瞻云指了指案上一物,“但我没带钱,用这物抵,可以吗?” 邱枫频频摇首,“婢子举手之劳,女郎无需这般客气。” “你看看,万一你喜欢呢?” 邱枫闻言,走来案边揭了绢布,竟是一卷竹简。 秋阳高挂的午后,日光从门扉、窗牖大把流泻,照得屋中亮堂堂,也照亮女郎眉眼。她小心翼翼捧起竹简,慢慢摊开: 【……钦明文思安安,允恭恪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这、这是书吗?”她认得一些字,但有小一半不认识,只觉读来上口,唇齿留香。 “这是《尚书》中的部分段落,这处光线不好,笔墨也不佳,十来日统共就默了这么八篇。你若喜欢就收下,算你浆洗衣裳的酬劳。” “喜欢!喜欢的!”女郎喜极而泣,观字迹,秀整妩静,方圆兼济;阅内容,似陈其事,抒其情,讲其理,简直爱不释手,却又不敢占于手,“婢子不过洗了几日衣裳,怎能拿这般贵重之物。” “你不就是想能搏个意外之喜吗?”江瞻云笑笑,低声道,“你难道不知我身份?” “你、您、您难道真的是……”邱枫一下跪地叩首,“婢子不曾为旁人道也,一个字也未说过。” “把头抬起来,说说你怎么识出朕的?” 邱枫抬首怯怯,“我们都爱慕州牧大人,打听他的事,说什么的都有。其中有说,他曾与当今天子有婚约,如今又言天子驾临……那晚在您面前,因我和黄姑她们在场,他那样英雄般的人,竟连头都不敢抬,满是窘迫,完全一副讨饶的姿态……婢子、婢子就想到了您。” “所以你读了那两句诗:云障青琐闼,风吹承露台。”江瞻云笑道,“这首诗表面说对佳人的思慕之意,实乃寓意能者怀志,渴望君王怜才。正好‘青琐闼’、‘承露台’又都是宫中之物,代指宫门。你很聪明。” “婢子幼时随祖父读过一点书,家中也算诗书人家。奈何战乱水患,天灾人祸,沦落至此。唯剩一兄,在堤坝挑石上工,婢子以浆洗为生。那晚见您,忽生一念,遂尝之。左右若婢子识错也无妨,若是识对了,说不定婢子就有出路了。” “你想要什么出路?” “上者得君所顾,赐我读书出仕之明路;中者得见天颜,为臣奴侍奉君侧;下者、下者能见天子,也算平生幸事,就譬如您让我洗衣服,总能多赏赐我一些银钱……” “有志有勇有谋,朕成全你。” 江瞻云颔首,让她将书卷奉来,落上一印,“你执此书与印,去州牧府寻长史薛允,让他安排你读书事宜。新政已经在西五州举行,很快会举国行之,朕在未央宫等你。” “婢子跪谢天恩。” “下去吧。” 邱枫又磕一头,捧卷在怀,奔跑出去。 “回来。”闻天子唤住,惶惶回神,却闻她道,“朕今日的衣衫不给洗了吗?” * 时值薛壑处理完明岁所需的工料回来,却也只是站在门边候了半晌,由着一道少女倩影奔去,目光灼灼对着屋内女郎。 “站着作甚,进来。”江瞻云指了指缸中,“今日我让叶肃挑了整整两缸水,方才邱枫在这,炉子都点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上来挽他臂膀,手伸一半直接拍了上去,“一身灰,赶紧洗洗。趁现在还有日头,不然到夜里再洗就太冷了。” “就是,这处夜深霜重,臣奴婢子也不好安置,你一人在此就算能吃苦,我也不忍心。左右再两三日,我就回州牧府了,你要不今个就先回去吧。”薛壑从片刻前对江瞻云满目的敬佩之情中回过神来,被拖着也不肯往里走,只一个劲劝她回去。 她从齐国郡跑来金堤上,对他许下诺言。 他很开心。 她说要留在这处伴他过两日寻常百姓的日子。 他很感动。 但真的够了。 没有一刻,薛壑比现在企盼,她快些离开他。 ——她根本就是来报复他的。 譬如这会,她拴门合窗,眼看就要剥光他的衣服。若真动手反抗,她自然不是他对手。 但他怎么真动手? 便只好由着她脱,由着她挽袖给他擦洗,由着她又摸又搓又哄。 “你、好了吗?”薛壑靠在木桶沿上。 “好了,差不多了。”江瞻云温柔又贤德,扑闪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拧干巾帕给他。 “当真?”薛壑睁开眼,忍过小腹早就酿起的阵阵热潮,赶紧接来帕子出浴。 江瞻云把衣裳捧来,掀帘去了里间,说要歇晌。 薛壑套了一件中衣入内,掀开被褥抱她,却不想被她拍开了手。 “不是说好了吗?” “对啊,我说你沐浴差不多了。” 薛壑坐起身来,“那你还没好?” “昨日擦药你没看吗?”江瞻云从案头拿了一个小药盒给他,“左右上榻了,那再涂一会,早涂早好。” 她说她走得急,所以没带衣衫,没带钗环,没带奴仆,甚至连护身禁军都是翌日才传来的,但她偏偏没忘记带这么一盒药。 让他涂。 让他日日看着,摸着,反省着当时的蛮干和事后的逃跑。 即便十五年前,他就知道他未来的妻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着实没有想到,能睚眦必报到如此地步。 他生无可恋地接了药盒,卷起她里裙,“我瞧着好了,不肿了。” “但还是疼——”她的声音又娇又软,逼得他进退维谷、眼眶发红,一只冰凉玉足抬起,蹭在他滚烫的小腹上取暖,失利一滑就触到骄阳蓬勃处,心生怜惜,发了慈悲,“也不是很疼,要不你试试。” 青年顿了一瞬,就要倾身而上,忽有些开窍,将人抱起半靠榻上,锋锐喉结翻滚,唇瓣久旱起皮,实在燥了些,“我用你前些日子说的第三重作用试试,就伤不到你了。” …… “不要用牙齿,笨蛋。” “对,用口舌。” “孺子可教!” …… “京中有口技者,君王从此不早朝。” 不知过了多久,江瞻云睁开双眼,香汗湿枕,微微地喘,伸手拉他上来,换了个君高临下的位置,半点热气全无的四肢紧贴他身,人伏在他胸膛,“御河,我们要个孩子吧。” ----------------------- 作者有话说:走两章日常哈~其实也快收尾啦 第83章 薛壑近来总有些听不清江瞻云的话。 明明屋舍静得落针可闻, 夜风回响,浪潮扑岸的水声、退潮砂砾留岸的落地声,都格外清晰。 他却觉离自己最近的话, 是场幻听。 约莫是她说得太动听了。 孩子。 爱情结出的果, 延续成亲情的模样。 薛壑的视线也是模糊的, 只见得凌傲万物、六合为尊的女子这一刻似观音坐莲上, 一笑万千风华, 慈悲普世。 不对,她不普世,是对他一人的慈悲。 他伸手去摸她小腹, 五指摊平肌肤相贴,随她动五指慢慢曲起,似一颗种子落地发芽, 开花结果。 有一日,白生生的小腹鼓起来。 他终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俗人,在爱意汹涌后, 有对子嗣的热烈渴望。 弯起的手指, 隆起的手背, 剩指腹一点在她腰腹, 看人面桃花。花心卷得极紧,舒得极缓, 过分优柔的吞吐磨得他躁意横生。 催又催不动, 忍又忍不住, 手上起劲失控,一把掐在她玉白柔腻的腰上,很快一片鲜红。 她堪堪停坐下来,彻底不动了, 一双凤目圆瞪,额角滚下一滴汗。是晨雾里一朵花,本在热烈开放,如今露尽歇罢,委委屈屈。 勾着人采撷,又让人不忍堪折。 她从来就不是个温吞的人,分明是故意的。 薛壑呼吸粗重,眼中全是乞求的光。 求她不要停。 求她快一些。 不惜抓了她的手,揽上自己腰,大不了你也掐一把。 她却用指尖片他肌理,没有痛,一阵阵酥麻。 薛壑原就红热的眼眶从眼角晕染到全部,一下坐起身,伸一手托她腰背,一手掌她后脑,随咬牙打颤的“抱好”两个字出口,携她入海潮,又托她上云巅。 江瞻云咯咯笑出声,双手揽抱他后颈,吻他眉眼。 将门世家的少主,即便握笔多年,也不曾荒废一身功夫,满身的力气。 …… 海水里潜游,青云上振翅,欲|仙|欲|死一瞬,却是水中窒息,云头折翅。 “薛御河,你疯了!”被提前强抱下来的江瞻云看着榻褥狼藉,秀眉紧蹙,开口震得烛火摇曳不止,“你作甚,不要孩子啦!” “先不生气,等一等。”薛壑缓过一口气,转瞬平和,沉静不似将将偃旗息鼓,而是根本不曾一战。这会起身披了件衣裳,连人带被裹去了矮榻,将这处床褥换了套干净的,后方将人抱回来。 “你手里干活,不妨碍你说话。”因棚舍中没有地龙,一个炭盆于江瞻云而言根本于事无补。才片刻的功夫,她手足已经又像冰块一样没半点温度,抱膝缩在被衾中,偏薛壑还不上榻,累她更恼。 “我当然想要孩子,但这会不合适。”薛壑灌了两个汤婆子过来,塞在她脚畔,上榻拢住她,搓着她的手道,“但你在这能留多久?若是有了身孕,还怎么回去长安?纵是稳妥后回去,我势必同归照顾你。但青州诸事将将才有起色,你放心换个人来吗?但我若不回去……” 他不回去,其实也无妨。她有的是忠心至诚的臣仆,举国称圣的杏林手。生一个孩子,在她有孕后,他在不在都无妨。 无非是,他想在而已。 散去情欲,理智占了上风后,薛壑觉得自己有些贪心了。 瞻云 第109节 在她心里,他人臣的作用原比人夫重要。他不该在人臣和人夫兼得后,还要再奢望岁岁常相见。 “对,任其结束前,你是不能回去。我也确实不放心换别人来。”江瞻云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可是我想要我孩子的父亲陪我待产,看着孩子出生。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你不想吗?” 薛壑不说话。 “你考虑的也对,那我等你任其结束,调回长安后,我们再要孩子。” 薛壑轻叹了一声,“那得后年了,虽说也就一两年的功夫,但你年岁上长,晚一日风险便大一日。” “考虑得还挺周全。”江瞻云晲他一眼,“那还有一法,可两全。” 薛壑盯着她,眼中尽是迫切。 “昔年,原御史大夫和如今的御史中丞都上谏过,要朕早育子嗣。然原御史大夫做了青州牧,朕自然只能到后廷去寻个人来绵延后嗣。是故眼下也只能这样了,为国祚计,朕不日回銮重召闻鹤堂。” 薛壑眼中那点迫切退去,连星子一样的光,都黯淡了许多。 “你放心,朕还是立你为皇夫,他日储君也依旧会养在你膝下,由你教导,世人眼里自是我们的孩子。” 薛壑拢在她手背搓揉的手慢慢停下。 【侍奉君主没有不委屈的,除非你收住你的感情不交付。】 太久之前,母亲的话语回响在耳际,他搓了搓指腹,避过她眼神。 “说不定,待你回来,朕还没怀上呢,那我们……” “胡说什么?”薛壑开口带着微不可查的哽咽,很快掩去,“你以往没有身孕,是他们用了药,如今停下,自然、自然就有了。” 他继续搓着她的手,低声道,“还冷吗?” “我怎么发现你身上愈发的冷?手足是一点热气都没有。” “这些年月事来时来疼得厉害吗?” “许是青州格外冷些,趁还没入冬,回去吧。” “……马上中秋了,过了中秋再走。” “今日十二,明天,后天……就三日,陪我过完中秋。” 他不给她回话的间隙,一个絮絮叨叨,最后将人按在怀中,用下颌磨她发顶,满目酸胀,“睡吧。”一只手伸在外头,帮她压住被衾,慢慢拍抚她背脊,不让她出来见风,也不让寒凉侵袭她。 庙宇高坐,风雪不可欺。 明堂还有你的身影,枕畔还有你的温度,回想伪朝那些年,已经好太多太多了。 “我不走。” 江瞻云终于从他怀中奋力钻出来,从来乌藻一样顺滑的青丝,因为挣扎变得有些毛躁,瓷白面庞也因过于闷热而陀红一片,“执金吾已经前往琅琊开设行宫。因为你病了,我才送你回就近的州牧府;因为你来金堤,我才追来这;你说得对,本来天子銮驾出巡,短则下榻当地最高执政地,长则由当地执政官开设行宫。但你不是忙吗,所以我就让执金吾去做了……我说是来接你回家的,岂会一人独回!我不仅要带你回去,还要带我们的孩子回去。所以薛大人,你努力些!” “傻子。”女郎眼底压着笑,凑上去吻干他面庞泪痕,“人生这样短,意外那样多,我不要再和你分别……” 还有好多动听的话来不及说,也没法再说,江瞻云便觉唇瓣被衔住,他欺身而来,万分努力。 * 神爵五年中秋,天子在州牧府宴请诸官,与民同乐。 之后二十余日里,州牧府接连接待从长安奉召而来的少府、宗正、太医、太仆三卿极其座下官员。 九月初九重阳,銮驾入琅琊行宫,青州牧携原本州牧府官员与执金吾在内的四卿伴驾同行,常驻行宫。 十月,天子颁下三道诏书。 第一道,乃銮驾高设青州,巡视东四州,一应政务上统琅琊行宫。 第二道,立青州牧薛壑为皇夫,定位乾坤,合德阴阳。 第三道,征齐鲁绣娘百人入行宫,为天子与皇夫织造婚服。 三道旨意先后发出,一道比一道激动人心,细想又是君主层层隐秘的心思。 本来天子下榻州牧府,青州官员本就做好了被巡查的准备,其他州郡多少也预备着。待设驾琅琊行宫,四州官员基本便确定了此事,得召后半是得天子亲临的欢喜,半是忧患。 但很快,被立皇夫的旨意震惊,薛氏子十五入京畿,名字从宗正处上了又下,下了又上。十五年岁月流转,终究还是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按理,帝后婚服自有宫中六局织造,如今却改为由青州齐鲁这片土地上的绣娘缝制。自有“齐鲁刺绣之冠带衣履天下”的美名之故。但往深处想,这些年青州各行各业萧条如斯。绣娘的织布机若能换来一袋麦谷乃天降喜事,多来被劈成柴火取暖,还有惨绝人寰是织布的人不愿被抢被辱,撞死的机杼之上。 天子这般行事,一则乃为扶持青州经济、抛砖引玉之举;二则告知天下,即便她不在长安,亲事加身,亦不乱她理政之心;三来告诫各州官员,即便她提前告知要出巡查检,但不必做颜面事宜,毕竟婚服制作这等事她都可以用来为执政铺垫之用,可见其心思之深且细。 “怪不得师兄不让我上谏。”这日天子寝宫外的甬道上,申屠岚捧了一卷卷宗,向薛壑讨教。 “你本义无措,确实当年在长安时我们的婚服已经着手准备,如今用彼时那套就成,可以节省银钱。但是陛下御人行事,自要考量甚多。从小处说,若用旧时那套,那自然得让六局司制也来,人员往来、食宿下榻,如此又是一笔开销;若不让她们来,却让旁人做她们备了一半的衣衫,岂不是两头心中有话。” “方才您往大了说,我已觉十分有理,这厢闻你又往小处说,居然有这般多的门道……”申屠岚探过脑袋往殿门眺望,“陛下不愧是陛下。” “不过费神多思还是伤身的。”申屠岚凑近薛壑悄言,“我听太医令对陛下说了,要她多休息,少费神,师兄也多劝劝。” 江瞻云的自幼保养的身体,原一直很好,败坏之初还是当年落入泾河之故,后来又阴差阳错服用了许多药,甚至还有薛壑迫她用下的。近些年年岁上来,一年比一年畏寒。这厢入来青州,许是劳累太过,加之水土不服,来时又淋了一场大雨,入行宫后果不其然又病了一场,这两日方有所好转。 薛壑点点头,“我就是过来带她出去透透气的,困了她十余日没出寝殿,她都不理我了。”说着,抬了抬手中的一张弓。 是比着他的游龙弓制作的一张小弓。 只是尺寸小了十中之三,其余未变,依旧以紫檀木所制,比铁硬,似棉花轻,以鹿腱裹木,蚕丝作弦。 “是弓的问题吗?是人的问题。” 西郊马场上,两人策马并肩而行,江瞻云翻看手中的这张弓,“小有什么用,我是拉不开弦。” “可以的。”薛壑勒马往她处靠去,马头拱在一起,马背微微分出一点距离,“你看弓身居中处,有个暗扣。将箭搭上去,就可以射了。” 江瞻云蹙眉看了会,伸手欲去摸,被薛壑拦住,“别碰,那处弹力甚大,不能胡乱碰,我给你演示。” 说着,就伸手来接。 江瞻云不给他,勒着马头拱开他那匹,策马往山径走去。 风从海上来,她骑装外披了一身狐裘,还是抵不住严寒,控僵的手冰凉。薛壑很快追上,“还去半山吗?那处风景 是好,雁鹄也多,但山中更冷。” 江瞻云看着靠近的马匹,转过自己的马头,蹭了一会,抬头看南飞的大雁,“去的。” 过山径,道狭窄,正好可容两马并驾。但薛壑上了江瞻云的马,与她同乘一匹。 他身形高大,又着披风,腰腹一揽,便将人完整覆在身下,挡住身后瑟瑟秋风。 行至山腰,可见天上雁群横飞,鹄鸟掠空,周遭旷地成片,足矣他们追兔逐鹿。 “把弓箭搭起来。”他握上她搭弓拉箭的手,心下一颤,“你这手是愈发凉了。” 江瞻云侧首瞪他一眼。 回头发现弓身关窍,原来那暗扣可衔住箭身,里头用的是弓|弩的机关,如此扣下,箭便飞身出去。 “怪不得不能在人多处使用,这一看弦都没绷紧,箭已经出去了。”江瞻云笑起来,“薛大人,这几日不来朕处,你就研究了这么个投机倒把的事?” “这怎么是投机倒把呢,是我一番心血。” “等来年骑射比试,你给他们用这个,看他们不吃了你。” “他们谁配用!这是臣专门赠予陛下的。”薛壑又装了一支箭,举向碧空里的大雁,“陛下还欠臣一双大雁,今日兑现吧。” 江瞻云摸着弓和箭,反手握住他,“这不是真正的弓箭,我兑现不了,你遗憾吗?” “不遗憾。”往事如烟过,薛壑贴着她耳畔低语,“你十四岁那年,已经射过一次了。” “遗憾的,但我想到一个更好的法子。”江瞻云磨着他耳鬓,从马侧取了薛壑的弓箭给他,抬头看雁群,“你射吧,射一对大雁送给我。” “在我开朱雀门迎你之前,许你先娶我一回。” 第84章 青州的十一月已经极冷, 金堤停止了修缮,江瞻云窝在地龙开启的行宫里,再不出来。薛壑也闲了一些, 但还是隔三差五往外跑。 有时带回两匹布帛衣衫, 有时拎回几袋谷物和宰杀好的猪羊肉, 有时捧回一些铜镜、漆器……陆陆续续将近两个月, 直到腊月廿三时, 带回两只翅膀受伤但依旧可以扑腾的大雁。 行宫居中的宣明殿乃天子寝殿,从长安来的九卿安置在西边的安昌台,薛允领一众州牧府官员居于东边的平洪台。 薛壑按理也该住在平洪台, 但立皇夫的诏书早早下了,即便还没有完成册封,当年天子还是储君时, 却也已经迎过他一回,完成了大婚的礼仪。是故这会召他,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但近来看他这般进进出出, 着实有些好奇。 实乃他所奉入宣明殿的东西, 布帛衣衫、谷物肉食、铜镜漆器……无甚特别。莫说天子根本不缺, 那等物什乃最寻常不过的东西。若在宫中, 连被六局删选的资格都没有。 薛允按捺不住,拦了薛壑一回问到底在作甚, 以便封朱笔开年假长日漫漫, 供他闲谈。薛壑不解释, 只应他,“叔父会是第一个知晓的。” 直待见了那两只大雁,一贯识情知趣的人有些回过味来。但当天子真派人来传唤他时,薛允还是惊了惊。 毕竟这日乃腊月廿三, 是当今天子立朝之诞辰,承光殿中酒宴尚在继续,群臣欢饮,觥筹交错。 因这等盛事在,薛壑每年的生辰都被掩盖过去,当年在长安时没少见他落寞。天子理着国事,便难记私情,多有忽略。 是故,能有甚事会在这日举行,邀他前往天子寝居? 薛允从宴上被侍者唤走,一路跟随入了寝殿后院一间隐秘的厢房内。 日暮时分,屋内窗牖落帘,一片漆黑。薛允被引着侯在一旁,心中直泛嘀咕,但见几个人影在眼前晃过,慢慢将灯台点起。 随光影照明,乃见墙挂“天地君亲师”牌位,下设礼案,案铺“百子图”红砧,上摆猪羊鱼无骨三牲,寓意婚姻圆满无刺;礼案左右立龙凤烛,烛身雕缠枝莲纹,乃寓夫妻血液交融,合成血脉;礼案往门口至外头廊下,铺朱玄双色氍毹,上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色干果……这是一座喜堂。 “薛大人,您上座。”侍者过来请他移步,指着礼案旁铺着“松鹤延年”图案锦缎的席位请他入座。 薛允重新环顾了一遍室内,这同天子大婚的规制差了不止一丁半点,但确是寻常百姓家最喜庆幸福的时候。 是世人男婚女嫁,唾手可得的人生幸事。 是世间男子迎新妇,儿郎理该布置的事宜。 但也是有些人穷极一生未必能企及的。 譬如他的侄子。 按理,他的婚姻、婚礼,他都无需亲自操办,也没有资格操办。 初冬暮色里,亮起一点星火,乃一支双盏的大红羊角灯缓缓而近。拾阶入廊,青年挂好灯笼,领新妇入内。 薛允忽就有了些泪意,其实这婚礼连寻常百姓的都不如。 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送嫁的亲族,没有喧腾的锣鼓,没有往来的宾客……世俗该有的十中七八都没有。 但又什么都有了。 那是一个帝王,以“嫁”之名行一场世间的婚礼,若为御史台知必被劝谏“不可任性妄为”,若为心怀不轨的人知定大做文章说她权柄不稳为薛氏所控,若所嫁之人生出二心、定将以今日之事回噬……无论如何,女君都不该有此作为。 无非是,她在万人之巅,寻到了一个值得信赖、托付之人。 瞻云 第110节 她许他“迎娶”自己,是对他至高信任。 “除此之外,我也想要一点平凡的幸福。” 青庐锦帐中,红烛高燃时,江瞻云跽坐在榻。话语浅浅,吐气如兰,芙蓉面灿若烟霞,手捧一张滚烫面庞,将他埋入胸膛。 是云的柔软,花的芬芳。 许他行过高耸峰峦,看海市蜃楼、明月两轮,喂他白银盘里一青螺。 又执他手入密密丛丛小径,按捻拨揉几许,再弃他手,让他亲来,延子嗣、承国祚。 …… 日上三竿,碎金穿窗挥洒,映一地斑驳。 廊下锅炉中的水在第三次沸腾后,备水的侍者得掌事出来传话,“将炉子封起来,温着就好。 ” 意思是一时半会还用不上,主子们还没醒。 实则薛壑早醒了,甚至已经更衣理妆毕,这会坐在床榻揉手腕。闻滴漏声响,回首望去,辰时六刻。 “再过两刻钟就是最后用药的时辰了,自己说不可耽误的。” 江瞻云毫无感应。 “我都已经用过了,你错过时辰、药效怕是会发挥不足。”薛壑伸手捏了捏她面颊,见人只是蹙眉缩了缩,一个翻身又没动静了。 他坐过去一点,把她的手从被衾中拿出来,按揉虎口处的百谷穴,由内往外朝掌心按压十次,如此重复三回;然后又按她肩头的肩井穴,继而揉捏耳部,最后看她朝里侧身躺着,又按了后颈的风池穴…… “……再用些力!” 这人终于醒了,仰头蹭他手臂,发丝上下滑过,阵阵酥痒。 “老实点!”不仅痒,还有些疼。 薛壑皱了皱纹,将人裹着被子捞起来。 因为都是提神醒脑的穴道,江瞻云睁开眼,眸光中已经扫去混沌,只是酿起的一股脉脉情意婉转流泻,山雾烟云般缭绕。 “郎君!” 她弯着眉眼,下巴抵在他肩头,张开双臂任他施为。 声入耳,肌肤贴肩头,龙涎香从她身上弥漫,薛壑揉了把她的脑袋,将她抱下榻。 “开心吗?” 薛壑给她中衣系妊,嗯了声。 “还失落吗?” 薛壑拿来深衣穿入袖子,摇头。 “这些年自己过过生辰吗?” 薛壑给她扣上腰封,没有反应。 “是不是一到腊月廿三,就觉得朕无情无义。” 薛壑俯身给她穿靴,捋平袍摆,依旧无声。 最后佩玉戴珏,听到一声叮当作响,薛壑仔细纠正了其中一块的位置,保证天子行走举止见,玉生光而静默,珏有泽而无声。 一切整理妥当,方起身抬首,“你不记得也正常。但我总想你不至于不记得,只是忙于政务一日下来太累,毕竟那日是你立朝之诞辰,我没有争的理由。” “却也实在没想到,立朝在那日是因为我生辰在那日——” 薛壑英朗清俊的面上,一双星眸粲然,从脖颈烧起的绯红燃至耳垂,他靠近新婚的妻子,“陛下再说一遍与臣听!” 昨夜情浓兴高处,她散了发带,要绑他一双手。薛壑到底没她游刃有余,有些放不开,讨饶与她说不。 她从他点点红梅落雪的胸膛松下唇齿,低低柔柔道,“朕择你生辰做立朝之日,原是要天下都知道,神爵年因你而生,你与神爵同在。” 一句话,他伸手与她前,心甘情愿被束缚。 “好话不说二遍。”江瞻云拂开他,但闻他“嘶”了一声,侧首望他,“怎么了?” “没事——”薛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往后背过手。 江瞻云一把拉过来,见两手腕间一片鲜红,左手腕勒痕泛青,还破了皮。时值太医令送坐胎药过来,江瞻云当即让他看了,又送来一些膏药。 太医令交代涂抹方式说得自然流畅,显然不是第一回见识治疗这等伤口,但还是瞥了薛壑好几眼。 从难以置信到捋须接受。 左右都是天子裙下臣。 “再晚点传,都退淤愈合了。”殿中就剩了两人,薛壑缩回手,“我不要涂。” “朕的不是!”江瞻云捧来他的手,细细涂抹,“大不了下回换朕,成了吧。” 薛壑感受着腕间火辣辣的余痛,目光在她细白手腕上流连,“下回、你绑松点就成!” * 小年之后便是除夕,转年正旦,新春过去,明窗开笔。春风拂开冰面,金堤修缮进入最后的阶段。 神爵六年二月十二,自开工后,薛壑便从琅琊赶赴平原郡,一应起居都在那处。江瞻云在行宫处理这一年的新政,直待三月初全部结束,方过来金堤视察。 同年前预估所差无几,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三月底全线完工。 “修缮金堤,除了这处官员的功劳,京畿之中的大司农封珩亦功不可没。若非他统查各州府库钱谷,进退有效地征收了一批税金,这竣工只怕还要一段时日。” 一行人沿堤坝畔行走巡视,三月春风带着泥土的气息拂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薛壑伴在江瞻云身侧,两人走在最前头。 “封珩!”江瞻云咀嚼这个名字。 当年储君的五大辅臣,如今只剩他与温松两人。 “他出身寒门,是新政第二十五届的榜首。先帝最后两次北征匈奴,为筹军费,凡需征税,皆由其亲往。在其治下,赋税征收张弛有度,不惹民怨,实打实的个人才。” 薛壑对他如数家珍。 江瞻云笑笑,“是个可用之才,也上了年纪了,朕记得的明岁他就到天命之年了……” 两人正说着,忽闻下游整理工料、收拾器具的人群中一阵嘈杂。 薛壑护在江瞻云身前,传人去看究竟。 未几叶肃过来回话,道是有一个民发旧疾发作,工地上的医官只懂普通的跌打损伤,治不了他的病,众人围着但束手无策。 “让随行的太医令去看看。”不过十余丈地,江瞻云亦往下游走去,在距离人群五六丈处的棚舍旁歇下,眺望下游光景。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太医令过来回话,道是已经针灸控制住。 江瞻云坐着饮一盏茶,上下打量太医令,“你欲言又止作甚?” “回陛下,那人、那人仿佛是许嘉、以前的许校尉。” “许嘉?” 江瞻云和薛壑都有些震惊,转念想来倒也正常,修缮金堤每年都要百姓服徭役,人数不够的时候,会让犯罪被流放的人前来上工。 “不对啊,朕记得神爵四年那批流放的人,过豫州遇山洪,死的死,逃的逃,就没人抵达幽州的。” “奴既戴罪,非死不敢逃。”果然是许嘉,被薛壑带来江瞻云面前,回禀道,“当年奴被冲散后,一路往北走,但是幽州太远了,从豫州走到青州,奴就走了四五个月,后面还要过徐州、方达幽州,实在走不动了。那会是神爵五年三月,听闻修缮金堤需要人手,奴就过来了。” 许嘉顿了顿,望向薛壑,苍白面容上露出一点笑,“薛大人发放工钱甚多,够奴买药维持,苟且至今……” “你在这里一年多了,你如何不来寻我……”薛壑话到最后没说下去,他与许嘉称不上至交,但同在未央宫任职,多少有些交情。后又闻江瞻云言他之事,知他也算一身傲骨,自尊自强。 “你当年有功,本就无需受流放之刑。今又为修金堤出力,朕除了你的奴籍,复你白身。”江瞻云看他一派形销骨立,眉宇间却尚有韧劲,想起椒房殿中至今孑然一身的穆桑,“你尚有才学,或参与新政,或隐世而生,皆随你。” 许嘉尚未来得及回话,楚烈策马匆匆赶来。 原是庐江急信。 “大司农病重,恐大限将至,君归否?” 江瞻云看苍空流云聚了又散,合卷微叹,“人生就这么长,自苦是最无趣的。” 第85章 神爵六年五月, 依泰山而出,临渤海之畔,一支迁徙的队伍由牛车载辎重, 马车收细软, 前有部曲引路, 后随家丁奴仆上百, 中间数辆华丽宽敞的车架中是徐氏正支数十人, 正奉皇命入京畿。 青州豪强以冯氏为首,另有徐氏、吴氏、裘氏三族次之,后缀十余小族依附。冯氏被灭、冯循被赐‘人皮萱草’后, 其余三族埋首禁声,不敢触怒龙颜。 但多来盘算天子总要回銮,青州牧薛壑受封皇夫, 亦定会与天子相携长安。这般算去,其不足一年就要任期结束。是故相比他们惊鸿一瞥地降临这块土地,实行新政遴选官员, 本土世家豪强已经盘踞数代, 近百年扎根于此。只需待圣驾回京, 州牧离开, 那些被提拔上来的微末官吏定然举步维艰,不足为惧。 如此忍一忍, 便过去了。 然谁也不曾想到, 却先得一道皇命盖顶。 【青州望族, 世著勋德。今京畿肇兴,需贤辅翼。特命青州豪强正支整束行囊,迁徙入京。朕将赐第授官,共辅社稷。限仲夏之内起行, 百日皆毕,不得迁延。】 一道明褒暗贬的旨意,皇恩浩荡之下乃釜底抽薪的狠绝。 若只是令氏族迁徙,还能以“安土重迁”试图转圜,以“ 民意舆论”抗争皇权。但偏偏女君刁钻又严谨,只让正支入京,剩余族人依旧留于故土。然留下的旁支远姓又成不了气候,曾试图挑战皇权的正支则势单力弱在天子眼皮底下。仅数十人的一族被放在权贵如云的京畿之中,仿若砧板鱼肉,足下蝼蚁。一州世家豪强遂成瓦解之态,为新政让道。 由青州打样,东四州其余豪强自当心里有数。 如此四月天子颁召,五月徐氏先行。 此一路,出青州之前,乃驻边的薛氏将领带兵相送;出青州之后,更是天子禁军护航。“相送”和“护航”原是对识趣人的礼敬,否则便是羁押。 乾坤阴阳,女坤者,至阴也,女君却专擅阳谋。 之后六月,吴氏、裘氏陆续西迁;至七月底,剩下十余小族也全部迁徙结束。八月下旬,琅琊行宫再得庐江长公主信件,问君归否。 “还是要回的,眼下天气也没那般热,金堤修缮结束,中秋宴也过了,三月汛期也即将过去。要查验的,欢度的,操心的,都过去了。陛下回銮吧。 宣明殿中,半边烛火幽幽,半边月华潺潺,帝后二人在临窗榻上赏月。 薛壑放下信件,伸手给枕在膝上的人按揉太阳穴。 皎洁月色从半开的窗牖照进来,给青年披了层霜,笼出淡淡光华。 江瞻云看着他,眸光迷离又缱绻,手中晃悠一个从他腰间解下的香囊,听里面铃铛声响,“说好要与你同归的。” 封珩虽说有辅政之功,但到底是一介臣子,又叛过她,即便薨逝也不劳她急急而回。 “这处即便开了行宫,但终究是在边地,当下又迁豪强入京,一来京中需要打理,二来也恐其他三州之地的豪强或有哪个脑子不灵光的作了糊涂事,终究还是未央宫中最稳妥。再者就要入冬,此处临海,气候更寒,还是保养身子重要。”薛壑回想去岁入冬,江瞻云不适这处气候染病多日的模样,这会看着翻转身子、给他解腰封的人,“你留下陪我,与我同归,我求之不得。但如今局势,还是回去更让我安心。左右再过半年我也回来了。” 薛壑往后仰了仰,容她将腰封抽离,又抬手配合着让她宽衣,“何论封珩一身才华,为官多年,想来有不少心得,或有话与你亲谈。” 瞻云 第111节 “我又没说不回,只是难得来一趟,总不能颗粒无收地回去吧。”外袍脱下,江瞻云又解他中衣衽带,见一截胸膛露出,以面贴去,鬓发摩挲,惹薛壑一阵发痒,欲避未避。 “陛下谦虚了,您来这处一年,破除官豪勾结,亲视堤坝,西迁豪强,整个东四州都惧您天威,新政得以举国推行。若这般还是‘颗粒无收’,臣当真不知该如何上交年终计,只得乞骸骨!” “谁和你扯这些,榆木脑袋!”江瞻云翻了个白眼,探入他衣中寻了一物握来暖手,感受慢慢升起的温度和在她掌心生长的速度。 如今时局稍安,庶务也理顺了些,她的心思便集中到了国祚传承上。今岁过去,她也要而立了,膝下却无所出。幸得御史台没来,待她回去,估计上谏卷宗得堆成山了。 薛壑的呼吸有些灼热,顺着她的一只手望下去,周身血液灼热起来,“我明岁三月才能抵京,若真有了,你一个人……” “若真有了,你那会回来估摸六七个月大,刚刚好陪我待产!”天子多来凤眸熠熠,但这会含烟笼雾,活脱一只麋鹿过林,抬首一眼天光点眸,山水都明艳。 男人的影子在她眼中流转。 天子回銮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二,这之前的五日,宣明殿的门都不曾开过。 * 长安十月迎来初雪,宣室殿早早烧起地龙,博望炉里龙涎香雾一样层层弥漫开来,随滴漏声响,殿门开启,司膳送来一盏姜枣汤。 这盏汤经太医署多年调方改良,已是一道胜过甜水羹汤的良药,天子很喜欢,平素也会用上一些。 但这两日,她望之生厌。 见姜只闻辛辣不觉散寒,望汤只觉甜腻不觉暖腹,枣在勺中滚动皮脱肉化在汤中令人繁琐不觉软烂。 耳畔声声,皆是前两日太医令的话。 “陛下当年落入泾河,后救治不及,多用寒药。近年来入秋冬则形寒肢冷、逢月事而小腹冷痛,已成寒症。体寒内侵,肾阳亏虚,致任冲二脉失养,气血运行滞涩。胞宫为孕育之府,喜温恶寒,寒邪盘踞则宫寒如冰,怕、怕难以摄精成胎。” “虽说阳气不振,则生化无源,难成孕道。但非谓体寒必不孕,只是寒邪不除,气血不畅,孕育之路多艰。故疗此疾,当以温肾散寒、养血通经为要,令胞宫得暖,气血周流,则胎元自安。陛下无忧,臣等必竭尽全力调方配药,所谓心乃五脏之首,心宽则……” 判了她的病症,慰她两句宽心之语。 “陛下当年落入泾河,后救治不及……” “落入泾河,救治不及……” 此一句来回萦绕耳际,忽闻“噗通”之声,山岳上升,骄阳西落,水浪冲天,泾河翻涌携山中重重阴气将她包裹。 她的血从胸口出,寒气从此入。 水花四溅,打落在她的脸,脖,胸,手……湿哒哒一片。 随“咣当”一声入耳,江瞻云愣了瞬回神,但见勺子从手中落,跌在碗盏中。手贱汤液,下颌也沾到些许,滴落在胸口衣襟,遇帛晕染,在她玄色衮服留下一点污渍。 玉勺击在盏壁,声脆柄裂,望之不祥。 这日御前侍奉的女官是从青州带回的曹蕴,她虽性子率真活泼,也侍奉过天子一段时日,但未央宫威仪肃穆,宫规重重森谨,女君谈笑间生杀予夺,多少让她畏惧。 伪朝元年,父亲曹渭被提拔入京为官,本打算在京中立足后,再接他们母子四人同往。但时局多变,却是经年后父亲惶惶而归。 然即便父亲仕途不如他期待的那般位列九卿,企及三公,但总算在分别七年后,一家人能够重聚,也算慰藉。 不想天子往青州走了一遭,提了父亲官职,让他做了仅次于州牧的一郡之守,管理平原郡。却将她与两位兄长都带回了京畿,留她在御前,任兄长们四百石京官。世人眼中曹氏一族得君盛宠,风光无限。 父亲却在临别前夕愧悔告诫,要他们兄妹三人举止谨慎,为君一心,不生他意。 天子名为恩宠,实为警告。 让他们父子分离,天伦难聚,原是父亲为官多年手脚不净的代价。 每每想至此,曹蕴总觉后背生寒;但转念想,父亲犯的那些过错若当真清算起来,怕是阖家难逃厄运。如今这般,已是天子仁德。 “陛下,婢子给您净手。”年轻的女官深吸了口气,躬身上前。 黄门是这个时候入殿传话的,“陛下,大司农封珩求见。” 前日前,江瞻云回銮翌日,原入大司农府看过他。但他已经陷入昏迷,太医令回话,也就这一两日的事。 如今竟还能来未央宫,想是回光返照了! “传他偏殿等候。”江瞻云合了合眼,“给朕更衣。” * 两刻钟后,天子换朱玄双色衮袍,梳高髻,佩黄金山题,簪白玉华胜,坐大案后,请臣子入殿。 封珩峨冠博带,捧卷执笏,拜君王万岁。 行动四平八稳,袍平珏静;出口声色朗朗,清音传声。 他跪在地上,稍顿,“臣斗胆,请陛下许臣与您密话,不传六耳。” “殿内数十宫人环绕,皆为泥偶;门边三重禁军防卫,未生口舌;殿内殿外,确实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没有六耳。”天子目光投下来,面上浮起一丝自嘲笑意,“当年朕还是储君时,以为便该如此。朕都许他们近身了,自为心腹。却未想人心隔肚皮,是朕天真了些。实乃一路走了许多年,方得今日局面。 ” 话语响在头顶,在深阔的殿宇中回荡,封珩缓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 久病之容顿现,回光返照的血色已经退去,只剩冷汗涔涔,对上天子一双无怒无喜的眼睛,听她道,“你有话但说无妨,左右朕提前回京了。” 后半句如灵药入肺腑,扼住黑白无常之脚步,延他人寿。 “臣本无颜面君,当年事也不敢求君宽宥。大限将至求君一面,亦是私心作祟,求陛下在臣去后,能容臣妻儿性命,让他们平安终老。他们原什么都不晓得,皆为臣一人所为。” 当年那桩事,于良心未泯屡受先帝提拔的人而言,根本不堪回想。封珩身子一贯硬朗,多骑射,注保养,少灾病,这两年病来如山倒,无非是心思深重,眼见温颐、三辅、许蕤一个个离去,心忧而至身残。 “你说说,朕要如何相信,你妻儿半点不知情,半点未受益。”天子接过女官奉上的一盏茶,同封珩说着话,目光却在她身上打量,与她微笑。 封珩喘息稍定,挺起背脊,“臣处伪朝五年,同在先帝时期无异,每一份上呈之卷宗,下达之庶务,都是为百姓谋利;不曾为明氏私献一计,谋一策,这些陛下都可让人去查,臣无惧。便也敢说一句,臣是叛了江魏皇朝,但未叛天下黎民。臣之错,乃当年被传召入未央宫时,见穆辽惨死刀下,申屠临撞墙折颈,生死之间一软弱,沉默助了伥鬼。但臣自认为这些年足矣弥补过错,最明显乃神爵元年,横陈在廷尉府门前数十箱笼钱谷,足一万斤金。其中九千乃明氏拢臣之脏款;剩一千是臣一生所攒,中有多年俸禄,先帝恩赐,祖上私产。陛下也可去查,臣无惧亦,如此可证臣之妻儿未曾受益。何论新政这么多年,臣都不许膝下儿孙入仕,一来不敢多染权力,二来也知不配再侍君前。故而死前遗愿,只想为家人求个平安。” “朕记得当年廷尉府前数十箱笼钱谷,一万斤金解了朕燃眉之急。原说是司州各郡商贾献之。” “陛下……”封珩匆忙欲辩,被江瞻云抬手止住。 “朕还记得,后来不久,温令君亦献来两千斤金,道是他学生所赠。难道不是你授他之命交出赃款,他亦随之上缴了部分?” “不是,臣献钱谷之举,未曾同他们任何人说过。只试探过三辅和许蕤等人,便知不可行,便也不敢多言。” “是了,若让他们知道你一个人提前上缴了银钱,估摸他们会把你生吞活剥了。”江瞻云笑道,“所以你缴银之后,朕便给温令君提示,让他交出一笔不多不少的钱谷,给你挡灾,分化他们的视线。以便让你在大司农位上,继续弥补过错。商贾捐献——难得你这般哄着朕。” 江瞻云手搭曹蕴腕间,起身转来震惊不已的臣子身边,“有些错朕是可以原谅的。当然你也该感谢自己,尚存德行,及时回头。如此朕便可设堤岸,免你湿身。” 封珩一瞬不瞬仰望君主,满目通红。连着曹蕴亦瞻仰君颜,想起千里之外的父亲。 “你都说了,你叛的是江魏皇朝,却保初心未叛苍生。朕若还计较,岂非只顾一家之姓,而不顾天下百姓。心胸还不如卿?”天子的手从女官处松开,伸来他面前,“可还有力气握笔书卷?” 封珩已然强如之末,喘息连连,“陛下放心,臣多年为官心得,已经落书成卷,以供良才参阅。” 话或,捧卷宗奉上。 江瞻云让曹蕴接了,却依旧伸着手,“你膝下三子二女,擅长甚,短处甚,持笔写来。国朝绵延,朕尚需人手。” 通红双目,老泪纵横。 封珩以头抢地跪谢天恩,持君手起身,坐一席落笔书卷。 日光偏转、黯去,殿中点起烛火,映书简字字沾泪染血,持笔人已阖目。 窗外大雪不绝,洗尽铅华。 神爵十月初八,大司农封珩薨。帝谴三千卫送尸身还本家,赐棺椁、敛衣、寿被,后由庐江长公主代君出席丧仪。 帝畏寒,不出殿宇。 丧仪之后,尚书令温松入宫面君。彼时江瞻云正在椒房殿歇晌,闻话只嗯了声,翻身又睡了。 直待一个多时辰后,方起身过来宣室殿。 这日雪停日照,化雪时比落雪日更冷。温松虽在偏殿候君,但他近古稀,风从未合的殿门扑入,还是吹散了他两袖熏香,吹得他袍沿生皱,背微微地颤,白须抖抖。 面君不可失仪,温松一辈子持礼守节,正欲着人送衣袍过来,然天子却道,“无妨,朕过甬道靴上染泥,袍沾污渍,换来换去甚麻烦,你我就这样罢。” 如此风雪天,拢炉披裘的女郎如何会步行而来,但观其衣冠面貌,虽未见靴袍不洁,确也当真发冠随意,不似待臣之相。 温松笑笑不语,随君入宣室殿。 “卿有何事?”江瞻云开门见山道。 “臣非公务,乃观大司农之丧仪,颇有感慨,闻陛下畏寒,正好府中存了些珍稀之药,奉君一用。” 江瞻云瞥过一个条形黄花梨木盒,笑道,“药材珍稀,宫中并不缺。自然,朕不嫌多,收下了。” “陛下用得好,臣便着人再寻来。” 江瞻云轻笑,“朕自幼保养的身体,康健强壮,‘畏寒’二字实在讽刺,亦是拜你温门所赐。” 自她归来,六年整,君臣师徒间,终于打开天窗。 但即便知晓她早已清楚温颐种种,自身之种种,然这般长刀直入,戳骨剖心,温松还是经受不住,背脊一松,垂下头,强撑的一点精神气转瞬散去。 “令君守府不出,终老辞世便可。何必非要与朕一见?难不成去了封珩丧仪,也想来求一副棺椁,一身敛衣,一床寿被?” “不,臣不敢求身后名,早无此心。”温松双目浑浊,望向座上女君,“臣来此面君,只想听陛下再唤一声‘老师’,求陛下原谅。” 江瞻云闻之久望,“噗嗤”笑出声来。 之前数年,她也唤过他“老师”,但彼此都知道亦非真心,只为颜面。 她合眼轻叹,“你既走这趟,朕便与你多说两句,当年朕落入泾河,第一个想到要去求救请求襄助的人不是薛壑。他尚且年少,在京根基尚浅,不是理想的人选。朕第一个想找的人是你,即便我已经怀疑了温颐,但我还是第一个想到您。于朕心里,你当是大义灭亲、舍家为国之人,因为你就是这般授业于朕的。可是朕得到的消息,却是您传天子遗召,立明烨为储。天子遗召,是你写的吧!后来,你又出城,诱薛壑入宫,彼时是伏了刀斧手要断他性命可对?” “你以为你在伪朝时期避在人后不发一言,在朕归来之后全力配合,你就可以得到原谅,有脸去先帝了?这些年,你一直在弥补,可是你但凡睁眼看看朝中诸官贪污之丑相,听听边地民生之多艰,你就会知道,伪朝五年,毁国力有多重,拖国朝之步伐有多后,累我江氏几欲灭顶。而当年,但凡你禀一身清骨、不持笔矫召,山河都不至于如此破败,朕亦无需费如此心力才将社稷挽回三四。”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矣。其中,‘传道’为首——然你中途叛道,何德何能承受‘师者’之名。” “朕的老师,在你手持朱笔的一瞬,已经死了。” 江瞻云起身走过温松身侧,边走边道,“甚至朕至今未有子嗣,国祚难续,你温门难辞其咎。你与其来求朕的原谅,不若去地下问问先帝,他是否原谅你。” 宣室殿门打开,朔风扑得烛火明明灭灭,温松颤颤巍巍离去。 之后三月百日,尚书令缠绵病榻,再未入宫,亦不得君顾。 神爵七年元月初十,尚书令温松薨。 天子不至,使者不达,无有分毫天恩赐予。反而在丧仪翌日,少府来取回当年先帝赐予的一架三足铜雁灯台。 世人回想神爵年间温门种种,尤其是疑云笼罩的长孙温颐之死,多来猜出几分。故逐渐远温氏族人。又因温门人才早已凋零,后嗣难续,百年世家,就此落没。 一时间,尚书府、温氏府宅各处门可罗雀。 相比之下,御史府可谓门庭若市。 已是仲春三月,府中梅花还未凋谢,遂成一景。 天子亦来此赏梅,只抚过平坦小腹,神情多有落寞。 “陛下,青州牧薛大人回京了。”这日,掌事女官匆匆来禀,“如今人正在枳道亭。” 瞻云 第112节 江瞻云正持一截梅花轻嗅,闻言眉目间一扫荒芜,明亮起来,“到家门口了还传甚话!让他赶紧入城,咱们回宫更衣理妆。” 转身似想到甚,顿下脚步问,“你方才说他在哪?” “回陛下,薛大人在枳道亭。” ----------------------- 作者有话说:没写完,明天还有一章~ 第86章 枳道亭是长安东郊重要交通节点, 也是官方迎送场所。重要官吏外任或者入京述职、番邦使者出入、商旅东行等均会在此举行仪式。 按官位,薛壑乃一州州牧,位比九卿, 任职归来, 属于重要官员入京述职;按爵位, 薛壑自受册封便袭爵益州侯, 可按“邦使”算;故而这会人到枳道亭而停下, 等待“被迎”,自然也是合理的。 但这等人来接来迎,总得提前告知人家抵达的时辰吧。昨日入扶风郡后, 唐飞原向薛壑提议过,“是否传信给陛下?” 彼时自家少主怎么说来着? “不必。”两字挑眉吐出。 的确,半个月前自青州出来, 给京中的信件便说交接事宜甚多,稍晚归来。俨然要给陛下一个惊喜的意思。 那就该一鼓作气入城门,进宫去。 这倒好, 又停这了。 唐飞看着西沉的落日, 太阳穴突突地跳。 且不说少主已过而立, 纵是倒退个十年, 也是个做事周全沉稳的人。怎一遇上陛下,就跳脱至此, 想一出是一出。 枳道亭。 唐飞对这个地方的印象着实不好。 他陪着少主在这亭中正八经待过两回。 第一回是承华廿八年, 少主以准驸马的身份首次入京;第二回是神爵二年, 少主被除名宗正处,调离出长安。 迎来,送往,已经占全了。 于少主而言, 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会,还要停在这。 论跳脱,未央宫中的那位主子乃有过之而无不及。 万一她不出来,岂不是又要僵在这,乐极生悲? 然一贯善劝能言的薛允接了青州牧的位置留在任上,唐飞虽忧但嘴上讷,踌躇半晌,唤了声“公子”。 薛壑侧首看他,正欲说话,闻得一阵马蹄,回首眺望。 暮色残照里,西边官道上腾起烟尘无数,马蹄咚咚,竟是六马驾车,奔驰而来。 当朝出行,有严格的马车规制,其中马匹数量为:庶人驾一马 ,士二,大夫三,诸侯四,天子六。 如今,天子果真来迎了。 稍近,更是看得清楚,驾马者两人,一人正是九卿之一、专为君主驾车的太仆令。另一位衣衫稍浅、冠帽微矮,看不清面貌,却也戴绶佩环,当是太仆令之副手。 “就这么一点路,也值太仆令携副手同驾车辆!”同归换任的薛墨凑近打趣道,“定是陛下怜你一路劳顿,不舍你颠簸,遂让二人驾车。” “何止!”薛垚道,“这是天子仪仗,直接走城中司马道而来,无需绕城而行,可省一半时辰。也不知是陛下思卿太甚,还是知卿归心似箭。” 三月晚风拂面,天上晚霞艳似牡丹,大朵大朵绽放。花色暖光里,薛壑的脸也慢慢烫起来,垂眸不说话。 直到车驾至亭前歇下,方匆匆上前行礼问安。 “陛下微恙,未曾亲来,特命臣来此迎大人。”太仆令携副手从车上下来,恭谨道,“大人请上车。” 原来天子没来。 诸人顿时反应过来,缘何需要太仆令携副手同来了。 实乃天子赐驾,薛壑身为皇夫,破例坐天子车驾可算殊荣。但君臣规矩摆着,若再让太仆令驾车迎回,便实在僭越,明日御史台弹劾薛壑的卷宗定如山堆上御案。是故谴了副手前来驾车,如此既先体现了天子的重视,又帮他挡了不必要的是非。 可谓用心良苦。 “大人,请吧。”太仆令再次开口。 薛壑有些懊恼地点了点头,掀帘入马车内。若知道她染病在身,定不会这般折腾,派人来回传话,白白浪费时辰。还累她又派车驾前来,白的操心。 “快些!”他在车厢中催促。 太仆令自不能再持缰驾车,这会陪侍在他身侧,留副手在外驱驾。也不知是薛壑心急,还是那副手手生,上车又是理缰又是挪位,直费了好一会才一记长鞭落下,催马前行。 “你这副手是怎么被提上来的?”薛壑坐在车中,险些被起步时的晃荡磕到,“这等水准也能参乘引照?” 太仆令垂首喏喏,不敢多言。 “怎么停下了,还能不能驾!”薛壑眼看车驾微斜,速度减缓,隔帘望去隐约见得六马体|位都不统一,不由吓了跳,掀帘出去,从副手手中夺了马鞭,目光不移直视前方,“车驾驾成这般,回去剥了这身衣袍,下去!” 他一勒缰,马车停下,便把副手推了下去。 太仆令见之大惊,正欲阻拦又欲去扶,却闻他道,“正好你也下去,好好调教自己的人。” 话落,扬鞭驾马疾行。 “薛大人不可!” 那太仆令望一眼副手,跺脚又追又喊。 “停下!” “薛大人停下!” 很快原本随在车驾后面的薛墨一行,见太仆令如此不顾礼仪奔跑喊嚷,当下策马赶上,待问清缘由,遂催马去追薛壑。 给天子驾车的玉照马,乃仅次于作战所用的天马。薛壑又最善此道,一鞭扬起,一声呵驾,直到将近城门口,诸人方才追上他。 晚风徐徐,话语声声,薛壑听得有些发怔。当下从车驾上解下一匹马,返身回去。 城郊官道上,太仆令见他返回,顿时松了一口气,领命同暗卫一道隐去身形。 独剩一身男子装扮的江瞻云,身边是他留下青锥马。 薛壑从马上下来,牵马上前。 青锥识主,上来迎他。 他低着头,将手上的玉照马牵过去,拱了拱青锥脖颈。青锥遂温顺地回应它,很快马头抵在一起,随他手势避在道上。 两马一走开,两人之间就剩清风花香,暮色晚霞。 “一别七月,薛大人不识君主也认不得妻子,妙哉。” “天子法驾,御六龙。本该是天子坐其中,哪有您这般,亲御法驾的。”薛壑低眉,眼角却微微扬起,笑意更是软成一汪春水。 伸手,将她被风吹蓬的鬓发拢好。 “那不是有人小肚鸡肠,捏着朕昔年那点不是,这会讨着要补上。区区迎候怎能弥补?朕只能亲自为他驱一回车。”江瞻云拂开鬓边的手,却不曾松开,用力掐了把,“如何,薛大人满意否?” 薛壑颔首,反手牵住她,却又一变色,“臣该将车驾驾回来的,这会您……” “天子已接臣下入城,这会剩下的是你的妻子。”江瞻云召来道边马匹,翻身上马,向他伸出手,“郎君与妾共乘。” 女郎背靠在青年胸膛,侧首抬眸间眼波流转,摄入他的倒影;青年俯首,下颌蹭过她额头,鬓发勾缠,唇口衔住她鲜红耳垂。 夕阳落下,华灯灿灿。 椒房殿中衣衫逶地,靴冠斜躺,往净室一路,腰封横竖叠垒,矮榻上被褥揉皱,妆台上铜镜呈春色,最后温泉水涌如潮,激起冲天巨浪。 “怎么哭了?”唇齿交缠间,薛壑感觉一股咸热水流覆唇入舌尖,捧起一张芙蓉面,看她一双含情目。 “妾太过思念郎君。”江瞻云眉宇颦蹙,话落如雾散,又娇又柔。 薛壑嘴角攒了个极浓的笑,“陛下不带这般哄臣的。” 江瞻云眉间非但未舒展,反而蹙得更紧了,雾蒙蒙一双凤目眨过,竟又是两行泪,垂眸不语。 “是不是御史台欺负你了?”薛壑有些反应过来,哄道,“全是我的不是,如今我回来了,定不让他们闹你。” 江瞻云不说话,靠在他肩头抱紧他。 “如果我没有孩子,你会遗憾吗?” “你怎么可能没孩子?只是我们分离太久。以后我们都在一起,很快就会有孩子的。” …… 神爵七年三月,青州牧薛壑回京,领尚书令一职,执掌尚书台;九月,庐江长公主任太尉职,领一国军政;十月,申屠泓任御使大夫,掌御史台;至此三公齐备。 神爵八年二月,东四州豪强正支全部迁入京畿结束,为君所控。举国若论大族,唯剩益州薛氏一家;同月,太常常乐天推荐二年入仕的女官李涵为少常,同时新政开启第一届武官选举,四月圆满结束。 神爵九年五月,三年入仕的女官方素因天资聪颖,勤奋踏实,政绩突出,为前大司农封珩死前推举,遂以二十又六之年龄,成为大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司农,掌一国之钱谷。 …… 朝中逐渐趋于稳定,山河重新焕发生机,未央宫御座之上的天子皇权在手,选贤举能,知人善用,俨然是个明睿之主。 唯一让朝臣忧心、为天下诟病的是她至今膝下空空,没有子嗣。国朝没有继承人,国祚难续。 江氏宗室凋零,早无同宗血脉,天子若当真无后,天下易姓,如此弊端足矣毁去她全部的英名。 又是一年冬至,窗外大雪纷飞,殿中药苦弥漫,几乎遮去了龙涎香的气息。 江瞻云拢着手炉坐在临窗榻上,看案前一盏浓苦汤药愣神。以至于薛壑从外头入,来她身侧许久,都未曾发现。 直待他谴退宫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才微微回首看他。 “曹蕴和穆桑也退下,把门合好。”薛壑撤走了所有人,殿内就剩他们两个,他将那盏药挪开些,从广袖中掏出从城中铺子里买来的饴糖摆在她面前。 “就为这,劳你把人都谴光了,如今姑姑鲜来殿中,没人管我们。”江瞻云看着那琥珀色的方糖,凑身轻嗅,又甜又香,却也没吃。 她备孕三年多来,太医署同司膳处一道制定了她的饮食,多有忌口。好多珍馐不得入口,好多苦药咽下又吐出。 “我有话和你说。如果你听得不开心,就当我没说过。”薛壑在她身边坐下,神情端肃,声音低沉,“谴退诸人,是为了给我自己保命。” “何事值得你这般?” 江瞻云笑了笑,捡起将将搁在一旁的翳珀腰封,重新密针脚,“如果说得不中听,我也舍不得要你命啊,就今岁这生辰礼没了,我给送卢瑛去!” 薛壑目光在那个针脚歪扭的腰封上流连,半晌终于启口,“当年你还是薛九娘时,我送你入宫,原有一重打算,就是让你生下子嗣,以控朝堂。但我阅书籍,妇人妊娠至生产多有风险,我就那么一颗棋子,输不起。所以我在玉霄神殿收养了许多婴孩……” 瞻云 第113节 江瞻云慢慢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掀起眼皮看他。 薛壑顿了顿,直面她眼神,继续道,“如今那处依旧每年收养婴孩,你的身体,我也看过案脉……与其御史台隔三差五催你,各种汤药成日吞咽,天下议论纷纷,不如我们去收养一个吧。” 江瞻云一瞬不瞬看着他。 “其实这样也很好,你不必受孕育之苦,还可随意挑选男女。”薛壑握上她的手,“你放心,我亲自去办,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姓江,是你的继承人,是我们的孩子!” 江瞻云将手从他手中抽离。薛壑看空出的掌心,又抬眸看她。 “七七,其实……” “你别说了。”江瞻云截断他,“你听我说,如果、如果我废了你,放你出去,许你重新婚娶,你就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江瞻云,是你别说了!”薛壑猛地站起身来,他从未这般连名带姓地呵过她,更不曾如此声色俱厉对她动过气,一瞬间唇色变得灰白,唇瓣颤抖,半晌才哆嗦着说说出一句话,“二十年了,我们生生死死二十年了,你还要说这样的话!” “我还没说完。”亦是从未有过的,江瞻云头一回气势矮去,讨好地扯住他袖角,拉他重新坐下,“你确定门窗都关好了,人都谴干净了?” 薛壑虽不知她为何问这处,但还是起身查了遍,回来黑着脸点了点头。 “薛御河,朕同你说个秘密,是我们江氏天子才能知晓的秘密。”江瞻云抓着他的袖角,“其实大魏江氏只传了两代,文烈女帝无后嗣,我的祖母靖明女帝就是她从育婴堂收养的。也就是说,我根本就不姓江,我也不过是个弃婴的后代。育婴堂的存在,本就是给我们女君传承子嗣用的。百年前,先祖就说过,以血脉传承国祚,本就是自私且荒唐的,这个天下原该是天下人的天下。” “简单说,朕从来都不缺继承人。” 江瞻云说的秘密足以令人震撼,然薛壑闻至最后,亦只有最后一句在他心间反复回响。 轮到他热泪盈眶。 明知故问,“所以,你为何还要用这样多的药,吃这么多的苦?” “因为你值得。” “因为我们相爱。” “因为,我也想要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所以我动过放你离开的念头,却也只是动一动,从未说出口。因为我知道,在你心里,失去我一定比没有子嗣更让你痛苦。” “明岁春,我们一起去一趟玉霄神殿。”薛壑终于又恢复了笑颜,他将人拢在怀里,推开窗把案上的药倒了,捏来一块糖喂给她。 “甜吗?” “甜。”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感谢宝子们的陪伴,周三开始更番外。番外里他们应该会有个孩子~本章有红包。 推一个感情流《别来春半》,不长,大概3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