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师尊道侣的日子》 第1章 《成为师尊道侣的日子》作者:紫烟沉不沉【cp完结+番外】 文案: 严师出高徒,比格徒弟受x忍人师尊攻 成为师尊道侣的日子,那简直是没有活路,一辈子都要被绑得死死的,逃脱不了温朝玄的魔掌,林浪遥心生绝望。 林浪遥的人生只有两件事:闯祸,被师父收拾。 温朝玄的人生只有两件事:收拾徒弟闯的祸,收拾徒弟。 …… 许多年后,曾经一心只想逃离的林浪遥提着剑,在尸山血海里小心翼翼地试图接近那个遥不可及的男人。 他说:“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我是你选中的人,我是你的徒弟,我还是……你的道侣。” 师徒年上。 比格徒弟受x忍人师尊攻 严师出高徒,请看严厉师尊收拾管教倒霉徒弟。 tag列表:年上、he、仙侠、师徒、剧情、师徒年上、修真、强强、师尊攻 第1章 修真界有一个大祸害,此人名叫林浪遥,生得俊眉朗目,性格却张扬跋扈,是一个十足的混世魔王。 此人虽修的是正道,品性却比邪魔外道还要恶劣,仗着自己是修真界第一高手,若是有谁说了他坏话,就一定要上门挑衅将对方揍得俯首臣服,他又因为对自己的师尊不满,于是在师尊仙逝后将其坟冢挖开,曝尸数日,此番行径心狠手辣简直称得上欺师灭祖。 桩桩件件,数不胜数。 自从有了他,修真界大众对妖族魔修都没那么敌意了,他们整日焚香诵经虔诚为林浪遥祈祷,就期盼着这混世魔王早日飞升,还修真界一个河清海晏。 或许是众人的诚心感动了祖师爷,突然有一日,天降了一位无名之辈将林浪遥收拾得服服帖帖。 事情发生那天,林浪遥正在他的朝天阁里办什么修真界仙家议事,林浪遥性格跳脱,三天两头冒出个新想法,还非要所有人都配合他,他一个念头就能祸害得整个修真界兴师动众还不敢不从,若是不从,便是对他心生不满,林浪遥就会提着剑上门亲自造访,好好和对方论一论“道”。 最开始注意到来人的是坐在末席靠近出口处的一位仙门弟子。这位弟子的师父称病抱恙赴会不能,于是弟子只好代效其劳,硬着头皮深入“虎穴”,正在坐立难安时,冷不丁瞅见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影。 来人是名青衫落拓客,打扮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风尘仆仆,叫人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握在手中的那柄剑,剑长约三尺,细窄而笔直,被封在朴实无奇的剑鞘里,却奇异地叫人挪不开视线。 仙门弟子也是修剑的人,此时他盯着剑耳边嗡鸣作响,心跳如擂,额上止不住生出细汗,他花费好大毅力才迫使自己的目光从那柄剑上抽离,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眸。 青衫落拓客道:“道友,借问一下,此处百年前当是一处洞府,洞府主人林浪遥何在?” 林浪遥正端坐在尽头高置的席位上,向诸位宗主掌门慷慨称述他振兴修真界的三个五年计划,他对于自己的名字向来敏感,忽然听见了有人唤出他的名字,冷不丁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仙门弟子脸色煞白,在青衫落拓客问话时就连忙朝他比手势让他快打住声音,奈何青衫落拓客并没有懂他的意思,反而有些疑惑地注视他。 林浪遥已经发现了二人,他说话的声音一停下来,座下浑浑噩噩的诸位仙门大佬们就瞬间警醒过来,互相仓皇地左右张望,不知道是谁又惹这位祖宗不高兴了。 仙门弟子感受到首座扫视来的那道颇有压迫力的视线,手指抖了抖,低下头如鹌鹑般安静地团缩了起来,满场死寂,唯有青衫落拓客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 林浪遥突然出声道:“喂,那个小子……” 青衫落拓客一开始没意识到他是在叫自己,待反应过来后,他挪动脚下缓缓转过身。林浪遥眯着眼睛,只见那青衫人背对着光模样朦胧,明明看得不明晰,心却莫名其妙地跳了一下。 他的身形修长笔直,只是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座巍峨玉山,带来了令人无法呼吸的压迫气势,那柄长剑,那握着剑的手,无一不是从记忆中走出来的模样,仿佛林浪遥藏在最深处的梦魇翻涌着冲破了白日与夜晚的界限降临。 只是男人的打扮太过落拓和随意,以至于林浪遥一时没办法将他与自己记忆里的那个“白衣仙人”联系在一起,他眼皮跳了跳,登时有些说不清的恼怒,拍案提剑站了起来,故作声势威喝道:“大胆竖子,谁叫你乱闯仙门议事重地——” 剑光蓦然一闪。 满座皆惊。 林浪遥不愧是修真界第一高手,勃然一剑下竟叫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仙门大佬们只感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林浪遥已经欺身逼近到青衫落拓客面前,众人急急忙喊道:“林仙尊冷静啊!——” 林浪遥其实没想真的对这个青衫人下狠手,不过吓吓他,叫他知道大名鼎鼎林仙尊的朝天阁不是那么好闯的,但令林浪遥没想到的是,他这么迅猛的雷霆一剑居然叫对方瞬间接下了,林浪遥咦了声,有些吃惊,后撤,再出剑,金石之声响起,对方又悍然接住了他的攻击,林浪遥不可置信抬起眼,正与青衫人近距离地四目相对。 那是双极其漆黑沉静的眼眸,如同化剑池幽深的水,如同钦天峰上广漠的夜,林浪遥曾经有一整个甲子、六十年、两万一千九百多个的日夜都笼罩在这双眼睛的威压之下——那瞬间,旧日记忆喷涌而来。他的梦魇,居然真的降临了。 林浪遥瞳孔骤缩,青衫落拓客再不留情,用力一荡剑,就将这位修真界第一高手给扫飞了出去。 四下死寂,所有人都恍若梦中,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是林浪遥没错吧?那个被人一剑荡出去,落在地上轱辘滚出老远,一直到撞上台阶才停下来的人,是修真界第一高手,让仙门世家无数修士都为之头痛不得安宁的混世魔王,林浪遥,没错吧?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叫诸位仙门大佬更为大惊失色。 这个打扮平凡,甚至还有些不怎么起眼的青衫落拓客退去剑鞘,拔出了自己的长剑,在座修剑的修士们立刻感觉到识海一阵动荡,身侧佩剑嗡嗡在剑鞘中挣扎,从没有人遇见过这阵仗,都连忙出手按住自己佩剑,有修为低一些的,比如坐在门边的那个仙门弟子,已经脸色苍白抱剑伏在地上,只有这样用身体死死压着,才能够不让佩剑脱出。 混乱中,一位须发皆白,阅历深厚的老掌门脸色霎时一变,“这,这是……这不可能……自那位之后,已经不可能有这般剑势威压的人物了……” 旁近的道友一边压着自己的剑,一边问:“什么意思?您是说哪位?” “百年之前,温剑尊……”老掌门喃喃道,“就是已故的那位……林浪遥的……” “……师尊。” 青衫客抽出了长剑,阁内剑光大盛,附加在诸人身上的压力又是一增,林浪遥狼狈地在地上翻过身,面朝着提剑向他走来的男人,犹如看见梦里的幽魂走入白日,他瞪大眼睛,深植于体内早已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席卷了他—— 已故剑尊温朝玄面沉如水,忍无可忍,一剑朝林浪遥抽去道:“孽障!——” 林浪遥习惯性地立刻抱头鼠窜,大喊道:“师父饶命!——” 第2章 林浪遥的师尊死了,这是他自己亲手确认的事情。 百年前,林浪遥听从师命在外行走历练,他刚结束游历归来回到钦天峰的地界,住在附近的道友便拉住他道:“林浪遥,你师尊死了!” 林浪遥一把推开对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师尊才死了,你全师门都死了!” 道友鼻子都气歪了,拂袖而去。 林浪遥“嗤”了一声,骂道:“神经病。”然后兀自转头往他们师徒二人的洞府方向走去,待到了钦天峰顶,却见料峭山风吹着孤零零一座无名冢。 林浪遥将洞府内外都找了一遍,没见到师尊人影,他催起传音术,依然没有师尊回应,林浪遥不死心,又御剑将附近的几个山头都翻了个鸡飞狗跳,道友们跳着脚说:“你师父已经死了!温剑尊是当着大伙的面坐化的,坟也是大伙一起给合的,我们知道你难过,但修道之人生死自然,再难过也得接受现实啊!” 林浪遥还是不太能相信其他人的话,他回到钦天峰,坐在孤坟边,望着光秃秃的无字石碑,狐疑道:“真死了?” 林浪遥是个天生的犟种,换句直白的话说,就是有点一根筋,而且温朝玄这个师父对他积威太深,林浪遥生怕自己刚刚开始欢天喜地地庆祝终于死了师父没人能再管束自己了,温朝玄就突然“死而复生”,用他那柄威严无比的承天剑将林浪遥抽得满地乱爬。 林浪遥在无名冢边坐了一天一夜,然后做了一个非常大逆不道的决定,他提起自己的剑,掘开坟上新土,启开棺盖,从里头拎出一具躯体。 第2章 那具躯体肤色青灰,双目紧闭,修眉挺鼻薄唇,俊美到超乎寻常,赫然正是林浪遥的师尊温朝玄的模样。 林浪遥仔细检查躯体,摸着脉搏,探查元魂,又守着那具和他师尊长得一模一样的躯体坐了好几天,当躯体都开始呈现腐败迹象,他摁死一只又一只被腐败气味吸引而来的虫子时,林浪遥才终于后知后觉确信一件事:他的师尊,一剑能够荡平四海,强大又无所不能的剑尊温朝玄,真就这么莫名其妙死了。 那么,现在这个人又是谁? 还是一样的面容,修眉挺鼻薄唇,俊美到超乎寻常,能够拿着那柄带有天然威压剑势的承天剑将林浪遥撵得狼狈乱窜的人,除了温朝玄,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这楼阁是怎么回事,”温朝玄朝他扫来冷冷一眼说。 昔日风光无限的修真界混世魔王林浪遥正头发散乱,外衫破破烂烂胡乱挂在身上,气喘吁吁形象全无地坐在地上,与他相对的是享用着林浪遥私藏的上好茗茶,坐在林浪遥专属的朝天阁阁主位置上,一派气定神闲的温朝玄。 温朝玄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剑在众目睽睽之下追着这唯一的弟子绕钦天峰山头抽了好几圈,任林浪遥如何求饶也无济于事,一通你追我赶后林浪遥已经状若疯癫狼狈不堪,温朝玄却连头发都没乱几分,即使穿着凡人的布衫端坐高位上依然有如仙人姿仪。 偌大的华美楼阁里此刻安静得没什么生气,修真界大佬们在温朝玄如正义般天降出手教训林浪遥时就已经慌里慌张地跑了个干净,此时阁里只剩师徒两对坐。 听见师父的问话,林浪遥立刻心虚地挠了挠脖子。建立朝天阁的这块地,百年之前,也就是温朝玄“仙逝”前,是师徒二人居住的洞府。温朝玄修道走的是清心寡欲无为自然的路子,不入俗世,不进宗门,不结道友,因此在生活方面也很是清苦,林浪遥自有记忆起就跟着师父修道,从小生活在温朝玄随手盖的破茅屋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说来心酸,半大的孩子连路都走不稳就学会了拿茅草补房子的漏洞,于是林浪遥从小心里就深植着一个愿望:来日发达了一定要盖一座够大够结实够气派的房子,怎么极尽奢华怎么来。 但这些话他是万万不敢对着温朝玄说的。 “说话。”温朝玄一竖眉,林浪遥下意识一怂,连忙道,“这是我自己盖的!” 温朝玄面色沉静,“什么时候盖的?” 林浪遥小心地看了眼他的脸色,嗫嚅着,“就……就是在你‘去’了以后。” 温朝玄又道:“原来的茅屋呢?” 林浪遥老实交代,“推平了……” 温朝玄抬起手,又是一剑朝林浪遥抽去,气得额上青筋直跳,“——孽障!” 林浪遥“哎呦”一声轱辘滚远,幸好他足够皮糙肉厚,再加之这么多年在温朝玄剑下被抽打长大,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自己拍了拍灰爬起来。 “师门基业传到你手里,你就是如此轻慢对待!”温朝玄忍不住怒气,“我原以为这百年时间你多少会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如此顽劣!” 也不怪温朝玄着恼生气,任何师父在得知自己刚死不久后徒弟就麻溜地拆掉了旧日故居都会被气得诈尸,更何况温朝玄还是真复活了。 林浪遥有些不服气,小声嘀咕,“……可这基业不就是个破茅屋。” 温朝玄冷冷道:“你有什么话不妨大声说。” 林浪遥瞬间又怂了,鹌鹑般摇头,“没有,没有……” 温朝玄眯起眼睛,“我让你说就说。” 见林浪遥不说,温朝玄大步过去将林浪遥从地上拎起来,林浪遥一着急,不知道从哪横生出股勇气大喊道:“可是,可是你都死了!——” 温朝玄动作僵住,空气突然死寂。 林浪遥悲凉地心道:完了。 温朝玄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蹙起眉,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怪我?” 怪温朝玄?林浪遥哪有那个胆子。他只是,只是……好吧,确实有那么几分潜藏在心底里的不满。 林浪遥自小被温朝玄养大,从有记忆起就和师父住在钦天峰上生活,他不知道自己的俗家来历,只听温朝玄说过是从猪圈里捡的。 他个性顽劣,从小就有惹是生非的潜质,只不过有温朝玄一直压制着,才没惹出事端来,但这也足够令他的人缘不好了,附近修炼的修士们的弟子都不喜欢和他往来,因此他也没什么朋友,温朝玄一死,他在天地间就彻底举目无亲,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山上,整日百无聊赖,与师父的孤坟大眼瞪小眼。 虽然修道之人应该耐得住寂寞,岁月对他们来说是最无所谓的东西,但林浪遥的道心还没修炼到那个程度,也很少有人能做到真正的超然物外,在守着孤坟过了十几年后的某天,林浪遥一边补着茅草屋顶,一边突然想到: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呢? 于是他开始推倒旧屋重起新楼,开始挨个挑衅打上各大仙门,开始大操大办修真界仙家议事,换着法子嚯嚯修真界。 一直到温朝玄突然又回来了。 林浪遥感觉到衣领一松,被放到了地上。 “当年事发突然,”温朝玄背着手,沉吟片刻说,“投入天脉轮回的时机只在须臾,我须得当即坐化,故而没有传讯知会你,我原本以为,经过入世游历你会成长很多,即使我不在也……” “等一下,”林浪遥大着胆子打断他,一脸莫名其妙,“天脉轮回是什么?什么叫‘当即坐化’?” 这一百年来,林浪遥一直对温朝玄的“死因”感觉到疑惑,修道之人倘若没个大病大灾的话活上四五百年没有问题,温朝玄当年才两百多岁,正值壮年,他修道又一向很稳,更没有什么心魔,林浪遥虽然对这个师父又畏又怕,但心里也清楚温朝玄在剑之一道上已走至顶峰,普天之下难有人可称之为他的敌手,温朝玄绝对不可能是遭到他人暗算。 那么,这样一个处于巅峰鼎盛时期的强大修者,怎么就突然毫无征兆地猝然逝世了呢? 温朝玄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揭露了真相,“当年,我是自散修为,抽魂而亡。” 林浪遥为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而愣了愣。 百年前,钦天峰,还是他们脚下踩着的这片地,温朝玄掐算天机窥见天脉运转时出现的灵力异常,知道百年才能一遇的天脉罅隙开启,他来不及多加思考,当即原地摆下离魂大阵,自散一身渡劫期修为,以剑引来云中玄雷灌注到阵法中。 而那天身在钦天峰附近的修士们只看见眨眼间风云变色,乌云笼罩的钦天峰山头上霎时光芒大作,待众人赶到后,发现人人敬畏的温剑尊已然原地坐化,却不知道他的魂魄随着阵法结束已经抽离躯体被吸进天脉之中投入轮回。 温朝玄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死?有件事我一直不曾跟你说过,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我天生命里带劫,不化此劫,此生注定难证大道。而我化劫的方法与一人相关,我寻此人已有百年,一世的机缘有限,如果在这一世错失了有限的机缘,就必须入了轮回重头寻起,上一世的我就是耗尽所有机缘依旧未能寻得那人,所以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借天脉之力的方式进入轮回。” 世间投胎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魂归地脉,一种是魂归天脉,地脉洗浊气,尽忘前尘往事,轮回后与前世再无相干,天脉涤灵髓,投胎后样貌与天赋并不改变,前世的修为都封存在身体里,随着逐步修炼回曾经的实力,记忆也会一道复苏。 天底下大多的生命,比如人,比如飞禽走兽,比如花草虫豸,无论贵贱,死后轮回都是进地脉,只有少数的神仙,半神,以及先天灵兽在殒落后才有资格进天脉。天道威严,就连对神通广大的修士们来说,进天脉都是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奢念,除非拥有几近半神的修为再加上千载难逢的时机,才有可能搏一搏进入天脉。 就好比温朝玄那样。 林浪遥与温朝玄相伴几十年,却在今日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师父身上还有这般命劫,就连入天脉这种在旁人看来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都被他完成了,这么说来,其实一百年里温朝玄一直都活着,他一开始转世的时候或许没有记忆,后来随着修炼逐步回想起来了,却也没回来钦天峰找他。 好吧,其实林浪遥也能理解。温朝玄一直对他这个徒弟非常不满意,觉得他处处都不好,修道不认真,做事太懒散,性格太张扬,成天惹事闯祸,林浪遥小到大被骂最多的就是顽劣和不成器,温朝玄道心如此坚定的一位修者都会被他气得动不动就发火,忍了这么多年都没把他这个孽徒逐出师门,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林浪遥心里是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嘴上却还故作淡定地问:“师父,那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温朝玄脸色莫测,闻言忽然笑了一下,他平日极少笑,笑起来时威严尽去,犹如朗朗日月辉光夺目不可直视,却无端地叫林浪遥背上竖起一层寒毛。 第3章 “这就得问你了。”温朝玄说。 林浪遥不明白他的意思,本能地感觉到了几分危险意味,下意识寻找逃跑的退路,讪笑着说:“……为什么这么讲?” 温朝玄仿佛没看见他的小动作,长身而立,背着手说道:“我闭关结束才入人世,本来一心着急寻找化劫之人,找寻途中却听见了不少传闻,方得知了,在我闭关的几十年里,修真界居然出了一位‘混世魔王’,真是太稀奇了,更稀奇的是,这位‘混世魔王’的名字,我听着还有几分耳熟——徒儿,我问你,这件事,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林浪遥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了,当机立断,转身就夺路狂奔。但是他快,温朝玄更快,在温朝玄面前,林浪遥永远没有反抗成功的可能性,林浪遥只感觉后背一沉,被一道劲风砸中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 “噗——”林浪遥整个人以“大”字被平平砸在墙上,喷出一口喉头老血。 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提了起来。 “怎么不继续跑?”温朝玄在他耳边冷笑着说。 林浪遥无力地抬起手摆了摆。 第3章 修真界乱套了。 不日前,各大宗门都接到钦天峰传来的消息,林阁主请诸位掌门到朝天阁一叙,共议修真界大事。 说是“请”,但其实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 自从几十年前,林浪遥横空出世后,整个修真界便鸡飞狗跳没有一天安宁日子,鲜少有人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出自哪个师门,但都知道他实力强悍,剑法超绝,一柄青云剑揍遍各大门派,直接奠定了他修真界第一高手的地位。 林浪遥发来的邀约无人敢不接,仙门大佬们心里万般怨声也只能压着怒气去了,一去就是好久,弟子们提心吊胆翘首以盼,却没想到再回来就大变了模样,一个个双目发直如同遭了魇般,口中直喃喃着“有救了,有救了……”,弟子们诧异不解,小心翼翼问道:“……是什么有救了?” 掌门视线一凝,直勾勾看着弟子,看得弟子背脊发凉双腿发软只想跪下,掌门却突然狂笑三声仰天长啸:“修真界有救了!——” 一个流言飞快地传遍了修真界。 据说,可能,大概,或许,十有八九是真的:林浪遥完了。 被裹挟在流言中心的是太玄门掌门,太玄弟子抱着拂尘胆战心惊地听着掌门屋内传来三大世家五大门派家主掌门的逼问。 “李掌门所言当真?!” 太玄门的老掌门李无为苦笑一下,捋了捋自己苍白的胡子,“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与温剑尊不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他还年轻,身边带了一个小娃娃,初次到都城办事却找错了地方,我看在同是道友的份上送了他一程,路上有过短短交谈,后来才想起来,他当时身边带着的那个小娃娃应该就是林浪遥,我也是看见了林浪遥与温朝玄出自同源的剑术才认了出来。” 众人沉默了一下,没想到李老掌门和林浪遥还有这番渊故,一位世家家主沉声问道:“李掌门——那这位温剑尊,是个怎么样的人?” 李老掌门踌躇片刻,说:“我想,他是个讲理的人。” 虽然他的语气里带着很大的不确定,但仅仅是“讲理”两个字就已经让备受林浪遥折磨的修真界诸人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两日后,在几大门派的联袂下,掌门家主们又来到了朝天阁。面对那气派楼阁,林浪遥的余威尚在,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探个究竟,于是老好人李掌门又被推了出来。他无奈地步入楼中,轻咳一声喊道:“——林仙尊在否,太玄门前来拜见。” 等了一会儿寂静无声。 李老掌门又说:“——温剑尊在否?” 声音依然得不到回应,空荡荡的一阵风,就好像人去楼空一般。 其他掌门见状面面相觑,但也都放下了紧张,疑惑地踏步迈入阁内,只是刚一跨过门槛,空中陡然坠下一物,与某位掌门迎头撞了个照面。那位掌门吓得倒喝一声,连连往后跌去,被其他人七手八脚扶住。 “找我何事?”那坠落下来的影子晃荡着,漫不经心地说。 李无为也吓了一跳,但他年纪大修为高,很快定下心神一看,才发现那影子居然是林浪遥。 林浪遥不知为何,双脚被捆缚,倒挂在二层楼阁的木栏上,正抱臂瞪着众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林浪遥此人虽然跋扈,但又不是傻,他心里如何不清楚修真界诸人对他和他的朝天阁是怎样避如蛇蝎的态度,除非他本人亲自发帖请人来做客,否则这些人是死也不可能踏入楼里半步,像现在这样整整齐齐不请自来,一看就是有蹊跷。 林浪遥眼睛一眯,尽管他整个人头下脚上被倒吊着实在是形象全无,但修真界第一高手光凭气势也能镇得人不敢说话,更何况几位掌门心里确实有鬼,一时对于他的问话都答不出来。 还是李老掌门冷不丁一句话解救了数人,“林仙尊为何这样吊在这里呢?” “呃……” 林浪遥一下沉默了。 与此同时,楼阁高处传来一道威严有如天音的男声,林浪遥听见那声音,竟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怎么,有脸吊在这里,没脸说出缘由吗?” 众人精神一凛,齐齐仰头,就见一个白衣翩然的人影从楼阁中空的地方出现缓缓飘落,他持着把剑,负手而立,一身没有任何修饰的素色白衣本该毫不起眼,偏生配上那张过分夺目的俊美容颜,顿时整个人仿佛被笼上一层辉光,犹如朗朗日月,遥远而不可亵渎。 诸人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才将这位风姿惊人的修者与之前青衫落拓的无名客联系在一起。 “您就是……温剑尊?” “是我。”温朝玄抬眸瞥了一眼诸人,淡淡应了,接着径直走到林浪遥面前,突然抬手以剑狠狠一抽。那一下迅猛且快,抽得林浪遥“哎呦”一声,开始被绳子吊着剧烈旋转起来,像只风干的咸鱼,被甩得晕头转向,狼狈至极。 其实就算被绑着,以林浪遥的实力也绝对能躲得过这一下抽打,只是他不敢躲,不能躲,就像他明明能脱了绳子逃走,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被温朝玄倒吊了一夜,只因为从小到大血泪的经验让他知道躲了只会被温朝玄收拾得更惨,那还不如挨这一下不痛不痒的打呢,反正修仙之人肉身修炼得够结实。 “逆徒丢人现眼了,还烦见谅。” 温朝玄见他识相冷笑一声,放下手转回身朝诸人点了点头。那随意的态度就好像他抽的不是修真界第一高手,而是一个普通的顽劣小徒。在场的人都不禁去想象,能将林浪遥如此张扬跋扈的存在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温朝玄,实力该有多么强悍。 他们是经历过温朝玄剑势威压的,此时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和嫉妒,也不知道这师徒俩是怎么修炼的,一个比一个更是不出世的高手。 想到这里,原本就揣着目的前来的修真世家家主忍不住低了几分声音,对温朝玄作揖说:“温剑尊,在下九原卢氏卢文翰,乃卢氏山庄如今的家主。” 温朝玄皱了皱眉,“卢氏,似是有听过。”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称霸北地的修真世家,动一动都能令无数修真者畏惧的庞然大物,到了温朝玄口中仅仅只是“听过”,难免惹来卢庄主的不满。只是他们不知道,温朝玄从前避世不出,后来转世重生后又忙着闭关修炼,对修真界人、事是真的一概不知,在他的口中能得到“听过”二字,已经是极高认可。 卢文翰压了压自己的怒气,继续说:“在下听闻温剑尊与李掌门与有故旧,而李掌门又说温剑尊是个一个光明磊落之人,在下有一件事,不知能不能请温剑尊主持公道。” 李老掌门心里忽然咯噔一声,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人扯了大旗,连忙道:“卢庄主,不可……三思啊。” 温朝玄奇怪地看了眼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忽然好像认出了他,“是您?” 李老掌门无奈地点点头。 温朝玄表情缓和了一点,对着卢文翰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绕圈子。”温朝玄其实也能猜到,会找他主持公道的事情,多半是与林浪遥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他刚说完卢文翰就看着倒吊的林浪遥冷冷一笑,那笑里似乎参杂着非常浓烈的情绪,温朝玄一下便蹙起眉,而林浪遥则是想到了什么冷汗瞬间淌了一背,急急忙扯着嗓子道:“师父,你别听他乱讲!” 卢文翰说:“哦,乱讲?林阁主——家父枉死的一条无辜性命也是乱讲吗?” 一旁的李无为直接闭上了眼睛,似乎早就料到卢文翰会说这件事,其他家主掌门脸色也是不太好看,欲言又止。 唯有温朝玄与卢文翰安静对视,眼睛都没眨一下,卢文翰强忍着对强者的恐惧,从袖里抽出一面铜镜丢在地上,梗着脖子说:“有此物为证,林阁主,你可敢不认?” 第4章 那是一面溯洄镜,出自天工阁器修之手,卢氏山庄重要的屋子里都摆着这件东西,它能够感应到灵力的波动自动开始记录外界发生的事情,造价太高,普通修者千金难求,也就卢氏这种豪族世家能够奢侈铺开。 正是这么一件神奇的小东西,仿佛也成了林浪遥的罪证。所有人目光朝地上望去,溯洄镜感受到催动它的灵力,嗡嗡作响地散发出淡蓝色光芒,接着蓦然迸发出一道光,在偌大楼阁的半空中透射出一道记忆景象,那景象里是拿着青云剑的林浪遥,与现在狼狈的模样不同,他彼时还正风光,衣带飘飞如银电,他大力踏破门扉,在洞开的屋门处逆光提剑呵斥道:“老不死的,我这便取你狗命!” 站在屋内的是一个富态老头,他手里捧着东西,转回头看见林浪遥有如看见了阎王罗刹,脸色巨变立刻摔了东西夺路便逃。但是他一个老头子哪能跑得过修真界第一高手呢,林浪遥一个箭步追逐他追出画面外,就听见一阵天翻地覆的乱响后,随着老头“啊”的一声惨叫,光幕里没了声音。 楼阁里一片寂静。 第4章 事情到了这里仿佛已经成了铁证如山,但林浪遥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替自己澄清一下 他倒吊着努力蹦跶了两下,把面向调整到面对温朝玄,诚恳地说:“师父,你听我说,我真没杀他,我一开始就是想吓唬吓唬这个老不死的泄个愤,只踹了他一脚,还怕给他踹死了,又砸了他房里几样珍宝就走了,真没干别的,这老家伙死了纯属是老天爷看不下去收了他这个人渣。” 卢文翰怒道:“我父与你无冤无仇,林阁主,你大闹我卢氏山庄,害死我父,还说如此的话语栽赃污蔑,天理昭彰,你良心何安!” 林浪遥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正待反唇相讥,忽然身子一轻,倒吊着他的绳子断了,他整个人摔在地上,摔得以头抢地发出重重咚的一声。 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感觉到脑仁一阵疼痛。 温朝玄收剑,把林浪遥从地上提起来,简短道:“解释。” 林浪遥一听,师父居然要给他解释的机会,立刻高兴起来,一股脑就把事情给交代。 “那老家伙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去卢氏山庄找麻烦,是为了替人寻仇。” 林浪遥有个故旧,是个器修。以他的性子,能有个勉强称得上朋友的人很难,而这位故旧,是林浪遥在修朝天阁的时候认识的,准确的,说朝天阁就是这位器修替林浪遥修完的。当时林浪遥初入尘世,修真界混世魔王的名声还没有“打”开,他正想着法子完成自己的建楼计划,恰巧遇到一位器修,那位器修想要到秦岭大山万险之地去取得一样炼器之材,偏偏修为又不够,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林浪遥替她取东西,器修替他修房子,待到交易完成后,俩人也就没了联系,直到有一天,林浪遥觉得朝天阁的窗户有点松动了,想找这位故旧替他修缮修缮,一下却寻不到人影了。 那位器修故旧出身自天工阁,也是个名门弟子,按理说有门有派的又不是山野散修,怎么也能寻到踪迹。林浪遥到了天工阁里去询问,却得到了一个个三缄其口,摇头摆手的回答。林浪遥心里觉得纳闷,同时反劲上来了,他向来不按套路行事,逮住一个弟子偷偷揪到后山揍了一顿,逼问出器修朋友的下落,当他找到那个器修朋友的时候,对方也差不多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器修说,”林浪遥复述着故旧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九原卢氏老庄主害我不瞑目’。” 他目光看向地面的铜镜,“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还有颜面拿出这件东西,或许你们只知道溯洄镜是个好东西,却不知道他真正的主人是谁,又是怎么因为这件镜子而死的。” 器修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年轻人,但她在师门里却不如师兄师弟们受喜爱,幸好她不在意,而是潜心研究自己的炼物之道。她一心只想炼出一件能够传世的法宝,为此甚至不惜与各种人做各种交易,比如说帮助一位剑修盖房子这种离奇的事情。溯洄镜就是她的作品,在炼物的最后关头,只剩两种材料始终找寻不到,为此她寻求了北地最大世家的帮助。 当时卢老庄主接待了她,起初他对器修所讲述的溯洄镜并没有特别在意,直到器修急得一把扯下覆面轻纱与他争论,卢老庄主看清器修的容貌后,突然一转态度变得好沟通了起来。器修心性单纯,并不作它想,只觉得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有了希望,然而入住卢氏山庄的一年后,器修疯疯癫癫地被卢家人赶了出来,又是半载,卢氏辖地范围的器修门派天工阁以炼制出溯洄宝镜名声大噪,卢氏山庄着用上了源源不断供应的镜子,修真界砸无数重金只为求得一镜,在这些热闹的背后,没有人知道一位无名器修求告无门,流落街头,呕血近死。 林浪遥找到她的时候,器修把挂在脖子上一枚不过铜钱大小的镜子塞进林浪遥手里,告诉他这里面的东西能证明她一切的付出和努力。林浪遥遂揣着镜子找上门去,却不防卢老庄主一把夺过镜子便将其毁坏,林浪遥恼怒之下气不过,追上去把那老头子给揍了一顿。 待林浪遥说完,温朝玄沉默着一言不发,卢庄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厉声道:“一派胡言!林阁主,我问你,你说这些话可有凭有据?” 林浪遥一怔,这话问的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哪里还有证据?他手里唯一一个能证明器修所言的镜子也已经被卢老庄主故意毁坏。 卢文翰见他无法回答,乘胜追击道:“你只听那器修一面之词,而我卢氏山庄上下都能作证,那器修行事不端,所以才被赶了出去。你信了她的话,上门来将我父打得重伤,几日后便药石无医含恨去世,这也是铁证如山!” 林浪遥怒了,“还要什么证明?我就是证据!我亲眼看过溯洄镜,就是那卢老头欺人夺物,他若不心虚,他为什么要毁镜?” 卢文翰忽然就笑了,“诸位掌门家主在此,不妨评评理。我卢氏也是豪族世家,行事向来规矩本分,民间皆有赞道,从未被人破此脏水。林阁主如果真有凭有据,我们都愿意与之对质个清白,就算没有凭据,他能将那位器修带来,当面把事情说清也行,偏偏他什么也没有,只空手就闯入我卢氏山庄,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堂堂老庄主殴打致死,如此蛮横行径,这叫什么事?他今天能在卢氏如入无人之境,明天就能在别的门派亦然,仗着武勇就不把各大门派世家放在眼里,杀了人也不用偿命,当真是要为祸修真界,与悠悠天下为敌是吗?” 这话说得真是诛心,直接把林浪遥架在了修真界的对立面,其他掌门家主都接不上话,李无为叹道:“卢庄主,此言慎重……” 林浪遥向来不善这些口舌之争,见到卢文瀚这么颠倒黑白也是真生气了,他想说,就算与全天下为敌又如何,若我真与全天下为敌,第一个提剑宰得就是你这个鼠辈,但是温朝玄从旁飞来的一个冷冷眼刀子令林浪遥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一直没说话的温朝玄突然道:“卢庄主,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说林浪遥与你父无冤无仇,那他为何会突然寻上门来?” 卢文瀚一愣,讷讷道:“当然是受了那器修的蛊惑!” 温朝玄点点头,“那依你之意,林浪遥与你父事先并没有血海深仇,那你是否可以讲讲,那位器修究竟是因为如何品行不端,才被逐出山庄,最后还要如此蛊惑陷害。” “事情到了这里我也不怕丢丑了,”卢文瀚深吸一口气,“家母故去多年,家父一直未有续弦,他好心收留了器修,对方却仗着自己年轻有几分姿容动了别的心思……” 卢庄主话没有说完,众人却见眼前一花,连温朝玄都没来得及拦住,林浪遥已经把卢文瀚踹得横飞出去。没有人惊讶林浪遥的举动,就好像他忍到现在了才动手反而才是奇怪事。 “孽障!” 卢文瀚哇地吐出一口血后爬起来,一抬头就看见林浪遥在对面也被抽飞了出去,立马大笑拍起手对着温朝玄说:“温剑尊,此时众目睽睽,你若真是磊落君子,该如何处置,心里也有数了吧。” 温朝玄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冰冷的目光令卢文瀚莫名一个激灵。 温朝玄问他,“你想要如何处置。” 卢文瀚被他盯得胆寒,却依然咬着牙说:“他用哪只手动了我父亲,那就废了他哪只手!他用哪只脚踹了我父亲,那就废了他哪只脚!” 温朝玄转过头,看见李无为还有几位顶级修真门派世家的掌门人,他们旁观了三人对峙的全过程,目光里都闪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们对于林浪遥肯定不如卢文瀚那么恨意难灭,但要说他们对林浪遥所作所为没有芥蒂,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温朝玄目光平静地从每个人身上扫过,最后他转身面向林浪遥。 林浪遥从地上爬起来,大大咧咧地盘腿而坐,一副不见棺材不知悔改的模样,温朝玄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自己是温朝玄唯一的徒弟,温朝玄肯定不能真动手宰了他,那温朝玄还能拿他怎么办呢?无非打骂,而这些他也早已经习惯了。 第5章 温朝玄,一位能够提剑荡平四海的巅峰剑修,有着几近渡劫期的修为,能够入天脉破生死,真正强大到完美无缺的存在,此时却忍不住感觉到脑袋里一阵阵发懵眩晕,他甚至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轮这个回转这个世,身负化劫之命已经够累了,难道替这个倒霉徒弟收拾他惹出的烂摊子也是天道磨炼心智的一环吗? 温朝玄闭了闭目,其实在重回钦天峰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一个念头,只是一直犹豫不决,他思考过很多次,林浪遥将来该何去何从,自己只教了他剑之一道,却没教过他如何在世上安身立命,这是为师者之过,来日温朝玄不在了,林浪遥该怎么立足于世,面对他犯下的错,又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温朝玄越想越觉得气血翻涌,林浪遥还不知道自己师父内心进行着如何剧烈的挣扎,他看见温朝玄只站着不说话,此时也有些迟来的后悔。温朝玄若是要打他骂他,他都不怕,他就怕温朝玄不说话,因为这代表着温朝玄真的动怒了。林浪遥挠挠脖子心想,要么先装怂认个错,等事情揭过了他再去找那个卢文瀚的麻烦,把人揍踏实了,就不怕他不招供出真相。 林浪遥越想越觉得可行,正准备开口,温朝玄却先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招出你的剑。” 剑修的剑平常都收在丹田里,温朝玄这么说,林浪遥念随心动下意识就唤出了剑。 一柄泛着淡青色锋光的长剑出现在林浪遥手中。林浪遥不知道师父想干什么,却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极其糟糕的不安感。 就连李无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嗫嚅一下双唇,目光紧锁在温朝玄身上。 众人视线中心温朝玄动了动那淡色的唇,看着林浪遥说:“这么多年来,未能将你教导成器,是我之过,但是我能教得了你一次,就能教得了你第二次。” 林浪遥从小生来思维跳脱,行为做事与常人迥异,更不懂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但在这一刻,他却奇妙地,先于所有人一步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领会到了温朝玄话里的含义。 他睁大眼睛,看着自小景仰畏惧的师尊缓步上前,一把扣住了他手腕上的命门穴位,那手掌温而厚,带着长年累月的剑茧。 温朝玄的意思其实是很明显的,剑修的剑寄生在丹田里,如果剑修失去了修为,剑也要随着丹田一起道消剑断。 所以温朝玄让他先把剑招出来。 磅礴的灵力逆着经脉往上,像一场摧毁一切的飓风所到之处如齑粉溃散,面对温朝玄,林浪遥永远没有反抗能力,他的一切都是温朝玄教的,他的剑,他的修为,两人出自同源功法的灵力也是那么相似,在温朝玄所到之地,林浪遥就自然而然地溃不成军。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修真界第一高手握不住了自己的剑,青云剑青光明灭无力地哐当落地,林浪遥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也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只知道睁大眼睛看着温朝玄,他眼眸里的温朝玄容颜完美,沉静得像一轮辉月,美好得太过不真实。林浪遥恍恍惚惚失去意识前,想到的一个念头居然是:师父还活着,这居然真不是一个梦。 灵力快速流失,伴着浑身泛起不可控制的冷意,白光冲天破屋宇,钦天峰附近的修者妖兽都察觉到了异样,惊惶地转头望向高远的山巅,这一幕多像百年前的某一天,没有人知道,昔日的“修真界第一高手”从这一天便不复存在了。 ps: 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废徒弟修为这段剧情。卢老庄主的死只是一个导火索,人到底是不是林浪遥杀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可以看见他过往的所作所为导致他彻底成为修真界的众矢之的,现在是还没发生足够让其他人鱼死网破的事情,不代表以后不会发生,师父这次回来就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徒弟收拾烂摊子(至于为什么要在最短时间内,后面的剧情会解释),而废掉徒弟修为目前看来就是最优选择,既可以让徒弟长记性,磨磨性子,又可以彻底堵住悠悠众口,提前占据道德高地。 还有就是为了双修剧情铺垫→ 小林的修为后面会随着双修很快修炼回来的,甚至会发展出奇怪的走向,比如: 双修前的林浪遥: 和师父睡觉天打雷劈,而且那师父还是温朝玄(鄙视) 双修后的林浪遥: 还有修为一日千里这种好事??就算师父的床榻是龙潭虎穴我也爬得! 温朝玄: 滚下去。 林浪遥: _(:3」∠)_ 第5章 林浪遥背上背着一把长剑,双手提着两个木桶,桶里水装得很满,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晃荡出来。 林浪遥放低了重心,眼睛紧盯地面,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走着,提着桶的双手其实已经开始感觉到发酸与沉重,手臂呈现出脱力的微微颤抖,但林浪遥咬紧了牙调整呼吸,头上渗出微微细汗,心说就差几步路了,今天一定一鼓作气将水送到。 他正这么想着,从旁突然冲出来个人撞了他一下,林浪遥一愣,刹那间功夫,木桶已经被撞得脱了手,水也哗啦撒出一地。 正等待饮水的灵雕在对面槽厩里转着眼珠子无辜地看他。 林浪遥回过神来,瞪大眼睛准备发火,转过头去找那肇事者,却看见一个长了腿的麻袋在满地乱爬。 林浪遥:“?!” 林浪遥震撼不已,心想一大早撞邪了这是,现在麻袋也能成精吗?就听见那麻袋里发出一个呜呜的人声在喊救命,他上前一步扯掉麻袋,才发现原来那只是一个被套在里边的小孩。 小孩终于得到解救,挣脱出来喘了口气,对着林浪遥有模有样地作揖道:“多谢道友相助,多谢道友……”小孩抬起头,呆了呆,“咦……你没有灵力吗?” 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林浪遥原则上是不会对小孩子动手的,但是如果惹到他不开心了,他也不介意揍一揍。 小孩可能是察觉到危险靠近,打了个寒噤,搓起手讪笑道:“我刚才在麻袋里感觉到一股纯正灵力气息靠近,还以为是路过的道友,现在看来,应该是因为你身上佩戴的这枚枯荣九息丹。” “枯荣九息丹?” 听见他的话,林浪遥下意识反手摸了摸胸口。 他脖子上确实挂着枚用红绳穿过的丹药,最近温朝玄经常会短暂地出门片刻,回来时便带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药材丹药命林浪遥服用,林浪遥不知道那些药是干什么用的,有什么药效,但温朝玄的话他不敢不听,于是都乖乖照办了,却没想到这一丁点大的小孩能喊出丹药名字,他不禁奇怪道:“你怎么会知道?我这人开不起玩笑,你若是敢随便诌个名字诓我,我就把你塞回麻袋里当球踢。” 好恶毒的威胁,怎么会有人对小孩子说出这种话,小孩立刻叫冤道:“我是个医修啊!又兼之炼炼丹,这,这种事情我何必诓你呢!枯荣九息丹是极好的调理经脉的药材,我观这枚丹药色泽完美,清香纯正,应当是顶好的品相,一枚能抵千金价值不菲,你这么挂着用也可以,不过最好还是切了片分次服用……咦,也不对啊,枯荣九息丹是给修者调理经脉的丹药,可是你都没有灵力,佩戴它干什么呢?……” “你想要知道为什么吗?”林浪遥笑着朝他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小孩好奇地凑了过去,忽然被人一把掐住肉乎乎脸颊,用力一扯—— 客栈后院响起一声惨叫。 林浪遥给灵雕喂完水以后,拍拍衣袖,大摇大摆地回了厢房。 温朝玄正在屋内盯着一个罗盘出神,林浪遥知道他又在卜算化劫之人的去向,随意地打了个招呼道:“师父,还没推算出来呢?”蹬了鞋子就往榻上躺。 温朝玄保持拿罗盘的姿势,面色不动,说道:“滚下来。” 林浪遥背部刚沾上床褥,听见这一声立刻从善如流地复又坐了起来。 温朝玄说:“过来,手伸出来。” 林浪遥乖乖凑到桌跟前,伸出手让温朝玄搭上他的腕子诊脉。温朝玄的手修长而温热,那是握剑的手,带着质感粗硬的茧,林浪遥被这只手一碰上手腕,那片肌肤就忍不住觉得灼热起来。太怪了,怪得他汗毛倒竖。 为了缓解这种感觉林浪遥将视线挪开望向窗外,窗外是九原冬日素白的雪景,此时距离林浪遥被废一身修为已经过了一旬有余,旁人都以为温朝玄好说话,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误解,温朝玄只是为人正直,愿意讲道理,并不自倚修为强大就欺压别人,但这不代表他是个好脾气。那天在钦天峰当着三大世家五大门派的面废了林浪遥,算是给修真界一个交代,暂且缓和了干戈,待林浪遥休养了几日后,温朝玄立刻带着他动身北上。 林浪遥搞不明白自家师父想干什么,温朝玄却向他讨要那枚器修留下的铜镜。 温朝玄把镜子拿在手里端详翻看,一副沉思的模样,然后问了林浪遥一个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这枚镜子只是被外力破坏,那么有没有可能,它是可以被修复的。” 第6章 林浪遥瞠目结舌,好半天说不出话。 温朝玄冷笑一下,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倒霉徒弟压根没动过脑袋去思考,本想习惯性地提剑抽他,但看见林浪遥修为尽失后脆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能倒的小身板,到底没忍心下手。 于是师徒二人拾掇拾掇,准备到九原天工阁去坐坐,李老掌门得知了他们的想法还特地送来一只灵雕,毕竟林浪遥现在与凡人无异,温朝玄虽能带着他御风,但速度会很慢,而且林浪遥还得时不时停下吃饭睡觉。 李老掌门是这么说的,“此事闹到如今地步,与我也脱不了干系,卢庄主是因为我的话才起了心思到朝天阁去……我知道现在这么说也迟了,林阁主虽性格稍有顽劣,惹起不少怨声,但他打闹归打闹,无论是切磋还是到各大门派约战都算点到即止,固然有错,也罪不至修为废尽,卢家一事太过复杂……” 温朝玄后来把李无为的话复述给林浪遥,问他听出了什么,林浪遥摸着下巴感慨道:“这老头人还挺好,以前不该那么折腾他……” 温朝玄在心里告诉自己揍不得,揍不得,起码等到筑基了再揍。 温朝玄替林浪遥诊完脉,挥挥手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林浪遥问道:“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去天工阁啊。” 温朝玄沉吟片刻,“风雪既停,今日就可以启程。” 林浪遥又想起一事,抓起胸口挂着的丹药,像把玩小球一样在指间拨弄着,“师父,我刚才遇见个医修,他说这丹药一枚就值千金。” 温朝玄漫不经心道:“是吗。” 林浪遥暗暗吸了一口冷气,“可是我们有一整盒……” 温朝玄蹙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师父,你透露一点给我,我绝对不说出去,”林浪遥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你是不是……出去打劫了?” 林浪遥对自己和师父的家底还是有着清醒的认知,温朝玄从几百年前就一直是个两袖清风吸风饮露的人物,林浪遥后来建立了朝天阁,勉强算有了点家底,可也不过是各大门派献好送来的吃穿用度方面的东西,实在没有几两金银,温朝玄出门一趟就能带回来不少奇丹灵药,除了是去打劫,林浪遥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别的可能。 温朝玄抬眼看他,定定看了好几秒,看得林浪遥背脊生寒,温朝玄突然朝他勾了勾手指。 林浪遥隐约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但身体已经下意识地走了过去,然后他的脸颊就被人捏住,用力一揪—— 林浪遥被赶出厢房,又去后院看望了一下灵雕。他整个人恹恹的,脸上带着红彤彤的手指印走进棚厩里,心说现在最好不要有人来招惹他。 偏偏老天爷好像偏不想遂他的心意,林浪遥还没来得及和灵雕交流交流感情,一个人吵吵闹闹地就闯了进来,林浪遥被那惨号声惊得转回头,便看见先前被套麻袋的小孩儿连滚带爬朝他跑来,如见救星一般喊道:“道友,救我!——” 林浪遥一个“滚”字在唇间还没说出口,没料到那小孩动作如此迅猛,他感觉腰上被人狠狠扯了一下,脚步趔趄,那小孩已经扑上来死死抱住林浪遥的腰躲到他身后。 “你在搞什么,找揍吗……”林浪遥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正伸手去扯小孩,突然一阵扑面而来的杀意令让剑者的本能觉醒,电光石火间,他倏然回过头,瞳孔骤缩,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越逼越近冷如寒月的刀光。 身体的动作快过神经,林浪遥虽然已经失去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但他身体里仍流淌着剑者的血,一日修剑终生修剑,过往百年间,不论夏暑冬凉,不论烈日暴雨,一日不曾停歇过的练习,让那一个动作早已深深刻入骨髓,如同烙在灵魂上无法磨灭的印记,林浪遥——拔出了剑! “锵——” 第6章 林浪遥手臂被震得发麻,对方似乎没想到他能接下这一击,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修士,修为并不高,估摸着也就筑基左右,放在以前,像这样的小角色林浪遥根本不会多看一眼,如今想要应付,却有些够呛了。 中年修士压着刀,想要再逼近几分,林浪遥怎么可能让他,额上蹦出青筋,握着剑的手不断颤抖,但最终还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对方的刀给一剑荡开。 中年修士退后一步说:“你是什么人?” 林浪遥没好气道:“我还要问你是什么人呢!” 中年修士一脸戾气横生,“不想死的话就给我让开!” 林浪遥本就不想多管闲事,是那小孩死抓着他不放,他迈出一步,身后的小孩就像尾巴一样拖着,甩也甩不掉。他伸手往后捉,小孩还与他玩起了躲猫猫。 中年修士可没耐心看他们你捉我藏,提起刀不分由说连着林浪遥一起砍。 林浪遥反应快,险险躲过,却还是被凌冽刀气削破了衣衫,林浪遥停下动作,低头盯着自己胳膊上那片破裂的衣料,再进一分就该砍着肉了,眯了眯眼,抬头看向对面的中年修士,语气忽然变得阴恻恻的,充斥着危险的意味,“你找死……” 他动怒了。 中年修士还不知道自己惹着了一个怎样的昔日混世魔王,火上浇油地对林浪遥说:“我看你找死。” 林浪遥突然发狠,一把将抱着他腰腿不放的小孩给踹开,甩手调整了一下拿剑的姿势,迎着中年修士就冲了上去,剑若青光—— 林浪遥一向是个胆大的,他修剑的路子就像他本人性格一样张扬难收,锋锐冒进,不知惧为何物,尽管他现在和一个普普通通未入仙途的凡人无异,也敢提剑挑衅一名筑基期修士,谁见了不说一句胆大妄为,旁边的小孩摔在地上都看直了眼。 中年修士或许也没想到他居然敢直接冲上来,匆忙抬手回挡,接着发现撞上来的剑刃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后劲,甚至不带一丝灵力。中年修士笑了一下,蓄力横刀一扫,把林浪遥掀飞出去,林浪遥在地上打了个滚,脸上多出一道被刀气划伤的细小血痕,他一把抓住旁边瘫倒在地的小孩,低声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小孩回过神,惶恐地瞪大眼睛,反手握住林浪遥的手,“你打不过他的,道友——” 小孩先前拿林浪遥当挡箭牌,是以为中年修士不会对无关的旁人出手,哪知道他是个丧心病狂的,要连林浪遥一起杀,小孩自觉害了人,开始懊恼不已,“要不你走吧,他要杀也是杀我!” 林浪遥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他,很无语,“你看他现在是只要杀你的样子吗?再说了,就算他不杀我,我还想揍他呢。” 说话间,又是一刀朝二人斩来。林浪遥眼疾手快,先是一脚把小孩踹得轱辘滚出去,自己再往反方向一扑,身后尘土飞扬,地上多了一道深刻刀痕。 真是麻烦。林浪遥心说。 明明是一个小喽啰,放在往日,他只要动一动手指,像这样不入流的角色自己就会吓得屁滚尿流爬走,如今却因为失了修为,要被逼得左支右绌狼狈应对,若有过往认识他林浪遥的人在场,任谁看了不说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 不过没关系,他是剑修。 就算没了一身修为,他还有这剑术。 “你也就这点能耐了,”林浪遥呸了一口飞溅到嘴里的尘土,嘲讽道,“好歹是个筑基期,却连凡人都打不过,怎么敢出来丢人显眼的,给猪上身绑一把刀都比你能砍得多,你是什么?你连猪都不如。” 中年修士脸上的肉一抖,脸色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我今天把你当猪猡宰了!”说着他冲上来,一顿刀气乱飞,林浪遥因为没了修为身法慢上许多,不一会儿又被划出好几道口子,但他一点也不慌,眼睛锁定对方的周身,终于在某一刻,被他捕捉到了中年修士灵气不济的迟疑,林浪遥忽然偏过头,与对方过招的时候一个旋身——中年修士一愣,发现林浪遥不见了,他意识到林浪遥肯定是绕到了自己身后,刚想转头,突然冷汗就落了下来。 一把冰冷朔光的长剑架在他的脖颈上,林浪遥站在中年修士的身后,面颊挂着血痕,语气森森地笑道:“让我看看,这下是谁被当猪猡宰了。” 中年修士喉头滚动一下,虽然受制于人,但还是不怕死地叫嚣道:“你不敢杀我。” “真稀奇了,”林浪遥说,“我手下败过那么多人,从来没人像你这么自信过。” 他说着把剑压了压,中年修士的脖子上立刻划出一道血口子,中年修士微微有点慌了,顾不上面子了,连忙叫道:“我是卢氏山庄的人,你怎敢!” 他原以为这样叫出来,林浪遥会被他的身份吓到,林浪遥确实也愣了愣,不可置信问道:“你说什么?你是哪的人?” 中年修士说:“当然是九原卢氏,在九原还有别的卢氏吗,你若识相就……” 他话未说完,突然眼睛一突,被人以剑柄砸中后脑勺,咕咚倒地昏了过去。 第7章 打得就是你九原卢氏。 林浪遥把举着的手放下,转头朝一边早已经被惊呆的小孩看去,“你怎么惹上卢氏的人?” 小孩磕磕巴巴地说:“他们想让我去卢氏山庄看病,我,我不肯,被套了麻袋,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被这人给追上了……” 林浪遥摸了摸下巴,心说还真是冤家路窄。 “你身上有没有什么法宝,最好是绳索类的,把这家伙先给捆起来。” 小孩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从怀中掏出一捆绳子交给林浪遥,“这个是我捆病人用的。” “……你看病,你捆病人干什么?” 小孩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啊,当大夫的,总会碰上那么几个不愿意配合的病人嘛。” “……” 林浪遥三两下将那修士捆好,丢到灵雕的槽厩里让灵雕看管,拍了拍手转身对小孩说:“我与卢氏的人有仇,这下让我逮住出了口气,且不与你计较你拿我当挡箭牌的事。” 小孩表情讪讪的,心里也有愧,对林浪遥说:“道友,真是连累你了,此恩无以为报,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你身上的伤口吧。” 林浪遥身上衣服被划得破破烂烂,他也不讲究,席地一坐让小孩替他上药,小孩手法倒娴熟,从怀里掏出不少瓶瓶罐罐,看起来确实是个经常行医的。小孩一边上药一边絮絮叨叨,他自称九原人氏,姓周,名少阳,自小随着师父在北地行医,已有百年…… 周少阳抹药正抹到林浪遥脸上那道血痕,林浪遥表情忽然抽了一下,咬着牙说:“你说你如今多少岁?……” 周少阳说:“我如今也有一百五六十来岁啦,小时候师父给我乱喂丹药,害我过早筑基,故此这副德行……” “一百五六十岁!”林浪遥扬高声音,开始磨后槽牙了,“你被一个筑基期追着打!”林浪遥与他也差不多的年纪,早就把修真界各大门派轮着揍了一遍,这个小子居然会被一个筑基期套麻袋?简直修真之耻! 周少阳这才听出林浪遥语气的不对,有一点尴尬,又有一点委屈,白嫩的小脸皱成一团,“我是一个医修啊!我只救人,又不杀人,不像你们剑修,这,这也不能怪我呀……” “你看得出我是剑修?” “你被人打散过修为,对不对?”周少阳说,他顺手把手搭在林浪遥的腕子上摸了摸,点点头,“我先前见你佩戴枯荣九息丹还奇怪,后来想了想,你虽然没有灵气,但脚步并不似普通人虚浮,看面相最近应当受过大创,再兼之你拿剑的气势,结合起来就能猜出你是个失去了修为的剑修。不过,你是得罪了谁,怎么会下如此狠手……” 林浪遥长叹一声,“不提也罢,都是自己作的死。” 周少阳怪为他惋惜的,“你之前应该是个很强的修者,如今这般模样,虽然药物调理得还不错,但不知道未来修炼之路能走多远。” “是吗?”林浪遥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他生得俊气,如果不是平日太过跋扈张扬,也当会是个有着许多爱慕倾心者的人物,此时勾着唇漫不经心懒懒一笑,显出了几分少见的少年气,周少阳看得呆了呆,就听见林浪遥说,“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我会重回天下第一这件事。” 周少阳忽然醒过神,打了个激灵说:“嘘!这话可说不得,小心被那位听见!” 林浪遥好奇道:“哪一位?” “就是那一位……”周少阳做了个口型,往天上指了指,一副因为林浪遥看不懂而急的不行的样子,“……钦天峰那一位!” “……” 林浪遥无语半晌,忽然心念一动,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有什么说不得,不就是钦天峰林浪遥吗,谁不知道他名讳,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周少阳虚心指教,“你叫什么?” 林浪遥清了清嗓子,说道:“听好了,我的名字叫做——” “林,浪,遥。” “…………………………” 周少阳脸色发白,直直盯着他数秒,两眼一翻,咕咚倒地。 把倒霉的小医修吓晕后,林浪遥拍拍衣袖便起身回去找师父,准备把他遇见卢家人的事情和温朝玄说一说,但是当他走到厢房门口了,才猛然想起一事,他出门时还好端端的,回来却已经衣衫破烂,浑身带伤,还不知道该怎么和温朝玄解释…… 笃笃。 两下敲门声,温朝玄在房内闭目打坐,闻声道:“进来。” 林浪遥推开门,却在门口鬼鬼祟祟磨磨蹭蹭半天不踏进屋内,用一听就是做贼心虚的声音说:“师父,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先别生气……” 温朝玄倏然睁开眼回过头,看见林浪遥一副刚刚逃了难回来的乱七八糟模样站在门口朝自己搓手讪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修炼了几百年的道心真是快要坚守不住了。 林浪遥一脸讨好,看见温朝玄的表情,刚跨进门的脚又收了回来,无比诚恳地说:“要么……我先下楼躲躲?等你消气了我再上来?” 温朝玄:“………………” 第7章 林浪遥把自己和人在后院交手的事情与温朝玄说了。 他猜到温朝玄会生气,但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 林浪遥的表情在脸上凝固崩落,他不可置信叫道:“你说什么?!” 温朝玄没有看他,负着手从他身边越过,缓步走下客栈楼梯,白色衣袂像无情流云从指尖漏走,林浪遥伸手一捞没有能挽留住师父的脚步,脑袋里阵阵发晕,只不断回响着温朝玄冷漠又无情的语句: “我说,从今天起,你每日罚抄一遍太玄经,若是赶路那就先欠着,我会记住天数,待回到钦天峰一并抄写。” 林浪遥这辈子不怕天不怕地,唯独怕两件事物。 一个是温朝玄。 另一个就是温朝玄罚他抄写背书。 他小的时候开蒙识字,就没少被温朝玄打骂。因为他在书案前坐不住,才刚坐下便抓耳挠腮左顾右盼,不是眼睛偷朝窗户外面瞄,就是磨蹭着屁股总想往外逃。温朝玄后来想了个办法,每次给他讲课的时候就把林浪遥全身捆起来,固定在桌案前。这下林浪遥总能老实坐定了,但温朝玄很快又发现另一个问题——林浪遥一翻开书本看见文字便两眼鳏鳏恨不能长眠。 有时候他看起来好像捧着书在认真研读,当温朝玄走过去把他手中书一抽,才发现这家伙早已经睡得口水长流。 于是温朝玄又改变了对策,干脆在讲课的时候把林浪遥倒吊起来,又或者让他倒立在墙根背书读书,在如此困苦的条件下,总不能再睡着了。 现在回忆起那段孩提时光,简直可以说是鸡飞狗跳,温朝玄为了让他不至于成为一个大字不识只晓武勇的莽夫,可谓煞费苦心,而林浪遥这个罪恶之源,也过得非常艰难。 所以远离寒窗苦读的百多年后,猛然再听见温朝玄让他罚抄书这件事,无异于晴天霹雳,天崩地裂。 林浪遥的天,塌了。 师徒两一前一后走进客栈后院的时候小医修已经醒了,他在原地不停绕圈,抬头看见林浪遥明显瑟缩一下,林浪遥却没心情再逗他了。 温朝玄到灵雕的槽厩里,蹲下身,在昏迷的修士身上一阵检查,摸索出一块卢氏山庄的出入令牌,确认了他确实是卢氏的人。 温朝玄拿着那块令牌,沉吟着走出来,看向小医修,声音清冷地问道:“卢氏要请你去医治谁?为何在绑架不成后还要怒而伤人。” 周少阳张着嘴傻乎乎看着温朝玄的脸,似乎从没见过如此风采的人物,听见温朝玄问话了才醒过神来,嗫嚅着唇,揪住自己衣袍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 温朝玄看出了他有顾虑,目光轻轻扫向中年修士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说:“事情总需要解决。” 周少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登时就听出了温朝玄话里的意味,那个卢家的门人总归是要醒来的,如果温朝玄他们不插手管这件事,事情还是回到原点,周少阳依然会被逮去卢家。心念电转间他就扑通跪下了,抓住温朝玄袍角泪声俱下道:“仙尊救救我吧!” 林浪遥都被他吓了一跳,温朝玄倒是很淡定地把小医修扶了起来。 据周少阳说,卢家的人是在几个月前突然找上他的。 周少阳在北地行医也算小有名声,凡人号称其为妙手仙童,他看诊向来是游历到哪医治到哪,也有些人听闻他的名气会特意寻找他的踪迹前来求药,卢家门人找上门来时,周少阳以为是一次普通的出诊便随他们去了,没想到这一去就是长达一两个月的软禁。他被关在卢氏山庄的房间里,门外有人看守,他哪里也去不了,每天都有不同的病人被抬进屋子,并且身上都盖着白色的布,周少阳想揭开布看一看就会被喝止,他只能摸着露出来的手腕诊脉,那些病人的病情也令他非常琢磨不透。 第8章 “为什么琢磨不透?”林浪遥好奇问。 “他们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周少阳皱着眉回忆道,“并且伴随着脉搏虚弱,我实在看不出他们患了什么病,卢氏的人倒也不强求我把他们治好,只要我用药吊着他们的命。” “这听起来就觉得不像是在干什么好事,”林浪遥看向温朝玄。别说林浪遥对卢氏已经有先入为主的坏印象,就算没有,这情况听起来也鬼鬼祟祟诡异非常。 温朝玄不置可否,只让周少阳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就逃出来了。”周少阳心有余悸地说,“我用他们给的药材配了一点迷香,把守门的人给迷晕,趁夜跑出卢氏山庄,但没逃出九原地界,就被他们的人给追上,然后就遇到了林……林道友出手相助。” 林浪遥没想到自己顺手揭个麻袋还能牵扯出这么复杂的事情来,倒是对小医修有了些同情。 “卢氏山庄有必要去一趟,”温朝玄下了判断说,“不过我们现下要先去天工阁办事。” 周少阳用希冀的目光看着二人,“能带我一起吗!”他实在害怕又被卢氏山庄的人追上。 令他失望的是,温朝玄摇了摇头,“此去不宜有太多人同行。” “但是,卢家的人……” 温朝玄说:“你身上还有什么能把人迷晕的药吗?” 周少阳点头。 “你给他喂上一些,自己掐算好时间喂药。我们去不会太久,最多两三天,到时候会回来找你。灵雕先交给你照看,如果还有卢氏的人追来,你就先骑着灵雕离开暂避。” 周少阳对温朝玄简直要崇拜得五体投地,连连点头无不答应。 温朝玄和林浪遥二人也不想多耽搁时间,当下就决定启程了。 灵雕给了小医修,两人只能冯虚御风,林浪遥还不知道温朝玄准备怎么带他呢,温朝玄指着面前的地,让他站直了。 林浪遥依言走到温朝玄面前站直,正傻站着不解其意,就看见温朝玄伸出手,而他感觉自己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 林浪遥:“………………” 温朝玄:“……” 温朝玄额上蹦出青筋,“你在干什么。” 林浪遥整个人在他臂弯里直挺挺的,像只冻干了十年的老咸鱼,让温朝玄看起来好像端着个尸体一样。 温朝玄简直怀疑林浪遥脑子里在想什么,忍无可忍说:“放松!” 林浪遥“哦”了一声,才缓缓地放松了身子,但他还是觉得有一点尴尬,窝在温朝玄的怀里一动不敢动,于是又问,“师父……咱们还有没有可能换一种姿势?” 温朝玄沉默了片刻,说:“难道你想要我背你?” 林浪遥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有点不太敢想象。 温朝玄不想和他再啰嗦,直接足尖点地,凭空飞了起来。 林浪遥一张口,灌了满嘴风,果然就识趣地闭嘴安静了。 行到半路风实在太大,温朝玄怕现在的林浪遥受不住,又停下来从袖中乾坤取出一件大氅罩上,林浪遥缩在隔绝了寒风的氅衣里,身后依着温朝玄温暖的胸膛,从未觉得自己与师父这么贴近过。 那是火热的,令人贪恋的温暖,与无数次在冷冰冰的床榻上醒来,举目看见空荡荡的茅屋又或者是漆黑幽深的楼阁不同,他知道自己身后靠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存在,而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他在世界上才不至于无亲无故,孑然一人。 浑浑噩噩中,林浪遥感觉自己快睡着了,他梦见幼年的自己也是这么被温朝玄抱在怀里,穿过了一片漫长的黑暗与严寒。 等他醒来后,隐隐约约觉得那好像不止是梦,而是一段确实存在过的记忆。 温朝玄带着他降落在天工阁山门前,林浪遥从温朝玄怀里跳下来,温朝玄将大氅一叠,又收回袖中。林浪遥看着自家师尊,欲言又止地说:“师父,我……我小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带着我冯虚御风过啊?” 温朝玄看了他一眼,“你不记得了?” 林浪遥一愣。 “我捡到你的时候,”温朝玄说,“抱着你飞回了钦天峰。” 林浪遥没想到那还真不是做梦,幼时的事他确实记得不多,尤其遇见温朝玄之前,在俗世里生活的过往完全是一片空白,就好像他的人生,完全是从成为温朝玄的徒弟后才开始。 温朝玄已经朝着天工阁的山门走去了,林浪遥看着那挺拔出尘的背影,也连忙追了上去。 天工阁,山门前。 守山弟子拦住了二人,“你们是何人,所来何事?” 温朝玄说:“求见贵派掌门。” 守山弟子打量他们两个人。 温朝玄虽然样貌出众,但向来打扮素简,一身白衣干干净净,没有多余修饰。林浪遥倒是爱穿锦衣绣袍,奢侈铺张,但那是温朝玄没在的时候,现在师父回来了,温朝玄都穿得朴素无华,他若穿得招摇过市那不是找死吗,故此也是一身简单素袍。 看在守山弟子的眼里,这就是两个一清二白的穷光蛋。 守山弟子问:“有请帖吗?” 温朝玄不动声色道:“如果没有呢?” 守山弟子仰起脸,嘲笑道:“你当天工阁是什么地方,什么不入流的人物都能涉足?我派掌门是你们这种无名之辈想见就能见的?” 不入流的人物温朝玄:“……” 无名之辈林浪遥:“……” 林浪遥登时就想挽着袖子上去让对方开开眼,但被温朝玄面无表情一把抓住衣领拖了回来。 第8章 面对守山弟子的阻拦,温朝玄倒是并不着急,从怀里取出那枚卢氏山庄的出入令牌,缓缓说道:“那么,这样可以吗。” 看见那枚小小的令牌,守山弟子的脸色蓦然一变,他们接过翻看了片刻,其中一人朝天上放出一只机关木鸟,然后一改之前的傲慢立刻恭恭敬敬地把温朝玄和林浪遥请上了山。 他们刚到达正阁前的广场,一位身披黑白八卦袍,白发用绦带高高结成冲天一束,瘦得像只鹤的老头从阁内带着两名道童弟子匆匆奔了出来。 “不知是卢氏哪位阁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温朝玄镇静地看着他们跑到自己跟前,反倒是林浪遥有些咂舌,没想到一块卢氏山庄的出入令牌都能叫一派掌门如此兴师动众匆忙迎接,卢家在九原盘踞扎根多年,影响力还真是不可小觑。 天工阁掌门赶到,先是看了看温朝玄,然后又看了看林浪遥,停顿片刻,视线最后还是落回气势明显更强的温朝玄身上,无不恭敬地说:“不知尊驾前来所为何事,是……卢家主有吩咐吗?” 温朝玄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听见老头的问话,顺水推舟地从袖里掏出了一枚不过铜钱大的菱花铜镜,“此次前来,是想请阁主帮忙修复这面镜子。” 老头点着头嘴里道“好说,好说”,一边接过镜子,待镜子翻过面儿在天光下现出模样时,天工阁掌门哆嗦了一下,如同握着个烫手山芋,险些把那镜子丢出去。 温朝玄见他脸色骤变,马上意识到不好,果不其然,老头抬起头看他们就质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认出这枚镜子了?”林浪遥冷哼一声说,“那你认出我是谁了没?” 林浪遥以前为了器修朋友的事大闹过天工阁山门,老头刚才就看他有点眼熟,听了林浪遥的话不由又仔细端详一下他的脸,这一看可不得了,老头直接携了镜子转身一抖,化作只仙鹤一飞冲天没入青岚缭绕的后山。 师徒二人俱是一愣,温朝玄回过神来,厉声道:“追!” 可哪有那么好追,温朝玄一把拎起林浪遥也往后山飞去,却在接近那片青岚的时候怎么也绕不出去。他只得再落到地上,这才发现下边的地面是一片用嶙峋怪石布出来的九宫八卦迷魂阵。 许多门派都会在宗门里铺设阵法,用以防范外人的闯入。 “师父,你能破这个阵的吧?”林浪遥倒是不担心,他知道自家师尊不仅以剑独步天下,在推演卜算方面其实也大有所成。他嘀咕着说,“老头跑得这么快,一看就是心里有鬼,姓卢的与这天工阁,都不是好东西。” 温朝玄却瞥了林浪遥一眼,反问道:“你看不出这个阵的解法?” 那语气莫测非凡,听得林浪遥一愣,顿时有种功课被抽查的汗毛倒竖感。温朝玄以前除了教他修剑以外,其他诸如卜算阵法射乐书数杂七杂八的都有涉猎一点,但林浪遥不爱学那些,他只爱练剑,硬着头皮学的一点皮毛还都是为了应付温朝玄检查,这么多年来,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谁还能想到有这么一回事儿啊。 温朝玄白衣翩然,一边大步往阵里走去,一边说:“忘了没关系,回去多抄几遍阵法图解就记住了。” 林浪遥原地呆站几秒,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这嘴怎么就那么会给自己找麻烦呢! 第9章 林浪遥垂眉耷眼跟在温朝玄身后破阵,温朝玄起初走得很快,如同在自家花园里一般轻车熟路,越往里走越慢了下来,到最后青雾弥漫的深处他停下脚掏出了罗盘开始问天地方位。 但奇怪的是,从温朝玄拿出罗盘后,林浪遥就发现他定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了?”林浪遥摸不着头脑,凑过去一看,发现罗盘上的卦象非常眼熟,正是温朝玄平日在卜算的那个四方寻踪卦,而罗盘上方位则指向浓雾深处。 几乎在瞬间,林浪遥也意识到了这代表什么——温朝玄一直寻找的化劫之人就此地,就在天工阁的山上! 温朝玄显然比他更清楚这件事,但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抹掉了罗盘上的卦象,改为推算破阵方位,无比冷静地说:“天工阁掌门拿了那镜子还不知道会做什么,先追上他再说。” 出了迷阵,二人一路沿着山道追寻天工阁掌门的行踪,温朝玄拿着罗盘飞身在前面,他虽然表现得冷静,但从他恨不能消失成一道迅影的速度还是能看出他内心的焦急。 毕竟是持续了数百年时间轮回两世的寻找,着急也情有可原,只不过,这方位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是不是有些太巧合了? 林浪遥不想拖温朝玄后腿,努力飞奔追在后面,只是他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还是追丢了温朝玄的身影。 “师父?” “师父——” 林浪遥喊了两声,挠挠头,拔剑斩开周遭的一片矮丛,他还记得最后看见温朝玄时的方位,远处树冠重叠的地方隐约现出一点楼阁的朱瓦。林浪遥也不做多想,便朝着那边去了。 他走出林子的时候,发现自己应该是到了天工阁真正的内门驻地,目之所及的飞阁流丹比之前见过的屋宇都更加精工细刻,屋檐下,殿门口,停着许多威风凛凛闭目无声的机关凶兽,想来外山负责接待来客和弟子的日常生活,而内山才是长老掌门起居的地方。 他面前是一重大殿,殿前有甚为宽阔的空地,地上插着许多把剑,一个着红挂金的玉面少年郎穿行在其中,满脸不耐烦地看着那些剑,好几个穿着天工阁服饰的年轻弟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赔笑地说:“祁少主,这么多剑都没有能入您眼的吗?……” 被称之为祁少主的少年压着脾气,正待说什么,忽然眸光一定看见了不远处走出树林的林浪遥,“咦”了一声,远远指着林浪遥说:“你过来。” 天工阁弟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来,一时所有视线都落在林浪遥身上。 林浪遥正不知道该往哪去找温朝玄,见到大殿外有人影于是下意识朝这边靠了靠,没想到刚走近就被发现了。听见少年喊他,他想了想,觉得应当没什么问题,便走过去。 少年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少年,仔细论起来,其实两人外貌上看着年龄并没有差多少,但因为林浪遥早就名扬天下过,所以自持长辈心态,看着这少年就觉得是个小孩。 少年自小被捧着长大,长辈们宠着他,同辈们惧怕他,从没有一个看着和自己仿若年纪的年轻人用这种平静淡定的态度面对他,这位祁少主沉默了片刻,扬起头傲慢地“哼”了一声,犹如施舍般说道:“你这剑不错,给我看看。” 林浪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年重复道:“我说,把你的剑给我。” 林浪遥的青云剑正握在手中,祁少主对它表现得饶有兴趣,修真界有名的炼器门派天工阁为他请出了那么多铸剑他都看不上,偏偏一眼就看中了林浪遥的这把剑。 站在少年身边的天工阁弟子不知道林浪遥是什么来头,但他们知道自己绝对得罪不起祁大少主,于是赶紧对林浪遥说:“你就给他看看吧,这位是武陵剑派的祁子锋少主,当世最年轻有天赋的剑修,你的剑到了他手里也不算辱没。” 林浪遥:“……” 林浪遥沉默了。 林浪遥一时竟不知道作何回答。 他很想控制自己的表情不去发笑,因为这一切太过离奇了,以至于性格骄横如他都生不出火来,只觉得荒谬。 居然会有人对着一个剑修说,把你的剑给我。 武陵剑派在修真界也算是实力卓绝的剑修门派,位列五大门派之中,他们看出林浪遥身上并无修为,以为他会被武陵剑派的名头吓到,从而乖乖交出手中佩剑,而林浪遥只是动了动唇,吐出一个“滚”字,便当着几人的面转身离开。 这一个“滚”说得太过行云流水,以至于祁少主都愣住了,直到看见周围天工阁弟子脸上惊恐的神色,一股后知后觉的怒火才窜上心头,祁子锋何时被一个无名之辈这么下过面子,当下便咬着牙飞身上前一把抓住林浪遥的肩膀,“你给我站住——” 林浪遥在他的手碰上自己衣料时就做好了准备,剑光一闪,林浪遥单手持剑飞旋着转回身,祁子锋的手搭在他肩头,而林浪遥的剑刃抵在了少年的脖颈。 “我忙着找人,少来烦我,”林浪遥认真地说,“那么多剑,你随便挑把不能用?实在不行自己去铸剑,剑都不会铸,学别人修什么剑,人菜还磨磨唧唧嫌剑不行。” 祁大少主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表情非常难看。 林浪遥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因为他的剑就是自己铸的,包括温朝玄也是,在他的认知里,剑修自己铸剑天经地义,好歹是本命法宝,像买菜一样随意买来这叫什么事?同时他心里还有些鄙夷,难怪修真界这些人没几个能打的,他曾经揍过一个剑修门派,现在想起来了,应该就是这个小少主所在的武陵剑派,若是这剑派里的人都像他一样花钱买剑,那难怪这门派的剑修花一百年时间都追不上林浪遥曾经的修为境界。 他自觉自己是给出诚恳建议,但祁少主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越来越红,令林浪遥不由得微愕,心说不会吧,这就把这小孩给说哭了? “剑来!”祁子锋蓦然爆出一喝。 一把剑从殿前剑丛中飞出,林浪遥意识到不好,肩头一耸从祁子锋手中挣出,立刻后撤。 第9章 这小子是个金丹期。 那些天工阁弟子并非一味奉承,这位武陵剑派的少主在修炼一道上确实有点天赋,和卢家那个筑基期不同,以现在的情况骤然对上金丹期就是林浪遥也不敢托大。 祁子锋抬手接住如流矢般飞来的长剑,看也不看剑长成什么样,只觉得还算趁手,掐了个剑诀便挥出带着金光的一剑朝林浪遥劈去。 林浪遥勉强接下,青云剑却被震得差点脱手飞出,脚步也有点踉跄略显狼狈,背脊重重撞在树干上,他身后的林子被剑风摧落得断枝折叶满天飞绿,天工阁弟子见这边一言不合打起来了,连忙跑进大殿里去通风报信了。 “起来,继续啊。”祁子锋无不嘲讽地说。 他提着剑走近,以剑尖轻佻地挑起林浪遥的下巴,准备好好欣赏一下对方恐惧的神色,却对上了一双眸光炯炯的漆黑眼睛。 “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在对手还有还击之力的时候停下来说话,”林浪遥被剑尖挑得仰起头,说出来的话仍气死人不偿命,最令人恼火的是,祁子锋甚至从那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怜悯,“你的剑心不稳,出剑太慢,你在犹疑什么。因为这不是你的剑?” 祁子锋握剑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没想到就这么被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道破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祁子锋原本也有一把佩剑,由武陵剑派传世的一块玄铁铸成,从他十一二岁刚开始炼气修道时便一直陪着他,但那把剑却在他下山历练的时候丢失了,祁子锋遇上一个修为高深的魔物,他侥幸捡回一命,剑却折在魔物的手上。从那天起,武陵剑派天之骄子一般的祁少主便一蹶不振,掌门夫妇为他搜罗来天南地北各种宝剑法器都入不得祁子锋的眼,掌门夫妇无奈了,让他到知名的炼器门派天工阁来碰碰运气,祁子锋原以为这次也一样会失望而归,却突然看见了林浪遥的剑,起了兴趣。他其实也没有真的想要夺人所爱,不过想把剑讨过来仔细看看,但林浪遥却那么对他出言不逊,用他最为刺痛的事情来嘲讽他,最后还一语道破了他的秘密。 祁子锋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恼火,如果不是还记得自己是个名门正派,说不定当真叫林浪遥一剑封喉。 林浪遥可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见他分神了,当即暴起一脚踹在祁子锋身上,从他剑下脱走。 祁子锋吃痛后退几步,又被激怒了,飞身上前以剑指着林浪遥。普通人在这种时刻或许会避其锋芒,但林浪遥是林浪遥,他不闪不避,面沉如水,衣袂翻飞成疾风掣电,反而迎剑而上,他手里的剑同时也指着祁子锋,如果祁子锋不收势,两人必然会同时被彼此的剑捅个对穿。 祁子锋瞳孔骤缩,眼见明晃晃的剑光越逼越近,林浪遥清俊的脸庞仿佛都变化成魔物黑气蒸腾的模样,少年人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被翻了上来,死亡仿佛已经收拢他的脖颈—— 第10章 祁子锋闭上眼睛,在最后一刻还是硬生生转了方向,重重摔在地上。 林浪遥见他避开了,几步站定后回手收剑归鞘,看见少年摔得狼狈连剑都脱手摔了,难得生出那么一丝可能称之为同情的情绪,正想着“要么上去扶他一把?”突然头顶传来一道冷漠的声音说道:“——他说的没错,你在犹疑什么,你在怕什么?堂堂武陵剑派少主,竟然在与人交手时因惧避战,如何堪称剑修。” 与着声音一起出现的是一股极具有压迫性的强者气息,林浪遥忽然感觉呼吸一窒,能有这样气息的人,起码是宗门长老级别的存在。 林浪遥抬头,看到一个玄衣男子抱着剑从天而降,他看都没看摔在地上的祁少主一眼,那双英挺的眉眼直直望向林浪遥,饶有兴趣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林浪遥没有回答,因为他在思索武陵剑派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人物,他以前去打架的时候怎么没见到,如果见着了,说不定得好好切磋一回。 玄衣男子见他不回答倒也不生气,又说了一句,“我见你根骨不错,是个造化之才,没有修为都敢与金丹期拼上来回,天生是个当剑修的性子,你……有没有兴趣与我学修剑?” “……” 祁子锋从地上爬起来,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失声道:“邱师叔!” 玄衣男子这才看了他一眼,扬眉示意“你待如何?”。 祁子锋咬咬牙说:“师叔,你,你怎么能收这样一个人为徒。” 玄衣男子说:“可是我看他有眼缘。” 祁子锋感觉自己简直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事情,满脸难以接受。 这可是他们剑派实力第一的镇派高手,满地剑修中最能打的那个剑修,邱衍天资不凡剑术超众,或许比之钦天峰的那一位也不差——之所以说“不差”,还是因为邱衍先前一直在闭关,没有和那位交手的机会——他的实力放眼整个修真界,都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祁子锋从小就崇拜这位师叔,掌门夫妇不止一次委婉地朝邱衍提议想让他收祁子锋为弟子,邱衍都没同意,而现在,他居然要收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无名之辈为徒?! 想到这里,祁子锋忍不住转头对林浪遥怒目而视。 被瞪了一眼的林浪遥……林浪遥简直要对这个剑派的人忍无可忍了。 先来一个“少主”想要他的剑,又来一个“师叔”想要收他为徒,真是莫名其妙,他这辈子遇见不开眼的人都没今天一天遇见的多。 “我有师尊了。”林浪遥按捺着脾气说。 “无妨,”玄衣男子不假思索道,“我乃武陵剑派邱衍,你若信我,加入武陵剑派会是你最好的选择,放眼修真界,没有一个门派比本派更适合剑修修炼。不是我想非议他人,但我观你身上没有半丝灵力,至今未入炼气一道,这么放纵下去,岂非误人子弟?” 林浪遥当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真是可恶,温朝玄怎么就没有在场呢!好想看看他听到自己被人指责“误人子弟”时会是什么表情。 林浪遥抹了把脸好歹没让自己当场失笑,板着脸说道:“你知道我师尊是谁吗?” “是谁?” “你听说过林浪遥吗。” 邱衍一愣,蹙起眉,“你师尊是林浪遥?” “不是……”林浪遥慢吞吞的,像吊着人胃口一般说道,“但是我的师尊……他教出了林浪遥。” 邱衍还未消化完他话里的意思,忽然神色凛然转头看向天际。几乎在同一瞬间,林浪遥感觉到了来自天边的熟悉气息。 温朝玄来了! 日光淡薄的云霭深处透出一抹鲜明的白色,像是蓦然乍亮的一道微光。 他接近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前,温朝玄的手里仿佛提了什么东西,朝着林浪遥的方向一丢,林浪遥看到一个黑白混杂的东西摔在面前,仔细一看,才看清那是个身披黑白八卦道袍的老头。 邱衍也认出了天工阁掌门,他瞬间变换一下站姿,单手按在剑上,肃然道:“来者何人!” 温朝玄没有回答。他悬停在几人面前的半空中,一手持罗盘,一手褪鞘出剑。 在承天剑启封的刹那间,释放出一股极其强大的剑气威压,偌大殿前广场上所有立着的长剑都开始嗡嗡颤动,祁子锋没见过这场面,惊恐不已地看着周遭的异动,邱衍脸色非常难看地按住自己的剑,默默以自身灵力去抵消对方的剑势。在这一片万剑鸣颤中,只有林浪遥的青云剑安静地待在剑鞘里不受影响。 林浪遥一把将地上那柄被祁子锋摔飞的剑踢了起来,丢给发傻的祁大少主,“拿好你的剑!” 在他说完的下一秒,温朝玄彻底抽出了剑,剑身上爆出的光芒伴随着磅礴剑气让在场的所有仙剑都失去了控制,长剑们如受号令脱离地面化作虹光唰然飞来,温朝玄再提剑一挥,无数道剑光朝着天工阁掌门逼近,老头儿恐惧又自知无路可退,绝望地以手挡住了头,然而想象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长剑尽数没入他身边的土地,形成一个剑阵把他死死困在其中。 温朝玄冷笑一声,收剑落地,“还跑吗?” 老头瘫软在地,死里逃生后脸色苍白地说:“仙尊饶命,仙尊饶命……” 林浪遥一看就知道这老头肯定是干了什么把温朝玄真惹生气了,有点儿幸灾乐祸,“让你不知好歹,你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吗,你就敢跑。” 然而他才说完,自己就挨了温朝玄一记眼刀子。 “你又乱跑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想的啊,”林浪遥很是冤枉,分明是温朝玄追太快他才跟丢的。 温朝玄闭了闭眼,心里也知道林浪遥其实没什么错,他是因为发现林浪遥不见了所以有些着急。温朝玄很快平复下情绪,将罗盘上的卦象抹掉,重新卜了个寻踪卦,“把天工阁掌门拎上,先随我去寻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瞄了眼卦象,声音戛然而止——罗盘上显示的寻踪方位就在此地。温朝玄下意识地朝林浪遥的方向走出一步,然而命运果然还是没有半点留情的余地,罗盘上的指针悠悠地打了个旋,缓缓指向相反的方向。 祁子锋正在为眼前的一切摸不着头脑,就见那位实力可怕的白衣剑修脸色冷凝地转回身,眼中情绪复杂难辨地望向自己。 他说:“是你。” 祁子锋心想,是我什么? 温朝玄没有说话,他此刻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一百六十年前,一切真的都错了。 第10章 一百六十年前。 温朝玄一人一剑,携着自蓬山求道得来的乾坤无定罗盘下山入了人间。 在蓬山几载岁月,蓬山梦祖感于他的执着,将窥破天机卜算命理的推演之术传授于他。温朝玄在梦祖座前睁开眼,眼中倒映出轮转的黑白两仪,千秋光阴仿佛在他眸中瞬息变幻,从发荣滋长到沧海桑田。 “你看见了什么?”梦祖问他。 “我看见了劫难。”温朝玄收拾着东西,准备辞行,“以及无数的轮回最终都将走向同一个宿命。” “你是一个痴人。” “求道者,无人不痴。” “如果你真的找到了所谓的化劫之人,你待如何?” 温朝玄将剑背在身上,沉吟片刻,“我会收他为徒,照顾他,将他养大,把所有的一切都传授给他……直到宿命到来的那一天。” “但是我须得提醒你,”梦祖说,“不必太过执着。强改命理本就逆天而行,天道威严,不会坐视不管,并非窥见天机便可肆意妄为,此中万般玄妙你得自行一一堪破,浮生若梦,真真假假孰能说清。你我缘尽于此,此后或不相见,蓬山仙径也会消失……山长水远,再送你一程——祝尔善始且善成。” 温朝玄刚想拜别蓬山梦祖,忽闻耳畔一阵鲸动沧海之声,他再睁眼,恍若大梦一场,整个人躺在某片不知名的山头,身边是一把剑,以及梦祖赠给他的一个罗盘。 温朝玄一人一剑,跟随着天机的指引赴往人间。 人间时逢乱离之年,寻人谈何容易,所到之处十室九空,遍地都是死人和尸体。 温朝玄翻开一个卧倒在床边的孩童,发现对方早已死去多时,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将那孩童抱起放在他双亲的尸体边,转身出了草屋。 屋外也是一副屠戮景象,骑马的士兵追砍着逃窜的村民,温朝玄看也没看抬手飞出一剑,剑光所到之处血色飞溅,面对村民的哭嚎拜谢,温朝玄置若罔闻,头也没回地提着仍在滴血的长剑沿村道慢慢走去,白衣隐没在烽火燎起的烟尘里。 路边的白骨,抢食腐尸的豺狼,一座又一座死寂的村庄,这些景象构成了温朝玄后来对这段日子的记忆。他在尸山血海里行走久了,慢慢地会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好像浩然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活着了。 真的能找到吗?温朝玄在黑暗的夜晚里开始想。 第11章 会不会那个人已经死了。在这般灾劫的年代,就是成年人都没有求生的能力,何况一个弱小的孩童。若那人真死了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温朝玄便有几分失了方向的茫然。 或许他该回到山上去,远离这一切,待神州恢复生息后再下山来寻找那人的转世。 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温朝玄越想越觉得意动。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人魂投胎转世需要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还是更漫长的岁月?而且要如何确保对方一定能投胎成人,而非别的花鸟虫豸,天地苍茫,届时又是一番翻山越海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找寻…… 无边的思绪在无声的黑夜里疯长,待到天色破晓后,温朝玄又提着剑上路了。 他走进一个村庄,像曾经做过的千百次那样,一间间搜寻着房屋,寻找可能存在的一线生机。这个村子远离都城,遭受到的洗掠不多,因此倒是还有些村民在其中活动。 温朝玄一身白衣的打扮在衣衫褴褛的凡人里非常显眼,有的村民对着他直道仙人下凡,无论如何也要设案供米款待温朝玄。温朝玄早已辟谷,无意受奉,他想直接离去,却在目光落向罗盘的时候忽然顿住。 温朝玄跟着村民回了家,村民进屋准备餐食,他站在前院空地上拧着眉,一边持着罗盘,一边踱步调整方向,一路行来一直飘忽不定的指针终于定住了方位,它指引温朝玄往屋后走。 终于要找到了吗? 温朝玄心跳得很快,古井无波的心被投下几块石子泛起期待的涟漪,他快步绕到屋后,目光一扫,却又疑惑了起来。农家的房屋结构很简单,前院种着菜堆了些柴,后院是一间敞开着门的茅房,还有一间豢养猪豕的猪舍,猪舍看不清里面的构造但隐约能听见一些动响,除此外便没了。 他反复走了几圈,确定方位指向这里,正当疑惑不解时,村民从屋内走出来找他。 温朝玄问村民,“那里面是什么?” 村民看着猪舍,被他问得也有些奇怪,“那里面养的当然都是猪了。前段时间村里的猪被宰光了,我们才牵了头猪仔回来养着……哎呀,我和您说这些做什么呢,仙人,这里污秽,咱们还是进去吧?” 说罢村民热情邀他进屋,温朝玄跟着他走了几步,骤然回身一剑朝猪舍劈去,尘土飞扬,黄土垒成的矮屋在沛然剑气下瞬间洞开。 那是温朝玄第一次看见林浪遥。 两三岁左右,身形单薄不过一团大的小孩跪坐在昏暗脏污的猪舍里,衣衫破烂几乎蔽不住身体,一条粗粗的麻绳像牵着动物一样套在他脖子上,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外边,茫然地眨了眨。 温朝玄:“……” 村民惨叫一声扑上去,“我的猪仔!” 刹那间,温朝玄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旋然转身进屋,厨房里村民的妻子正在灶台边忙碌,忽然一道风将她掀翻,她摔在地上痛叫了一声。温朝玄夺身到灶台边,案上摆了好多个碗,里面盛满发白的土,铁锅里开水沸腾,揭开锅盖煮的却是硕大的石块。 村民冲进屋来,搂住摔倒的妻子,两个头发蓬乱面黄肌瘦的中年人面朝温朝玄哭嚎着叩头祈求他的原谅。 因为连年的战乱,民间早已民不聊生,壮丁被拉去充军,田地被马蹄摧毁,没有收入,没有粮食,侥幸在刀口活下来的生活也未必有多好过,饥饿是扼住喉咙的另一把大刀。 为了活下去,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白土充作米饭,石水充作肉汤,就连小孩子,都可以是猪仔。 温朝玄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还能听见长久不绝的哭嚎声。 后院里,小孩在猪舍里摸索着麻绳,看样子是想挣脱出来,但是没找对方法,一个劲拉扯越收越紧,都快把自己给勒死了,吐着舌头翻着白眼看外边的温朝玄。 “……” 温朝玄不忍心看下去,过去一剑将绳斩断,小孩得到解脱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摇摇晃晃爬起来想离开猪舍,奈何因为饿了太久没力气,才走两步就五体投地啪叽摔在地上。 温朝玄脚步微动,正想过去拎他起来,但小孩已经自己撑着地面爬起来了。 他像只生命力顽强的小狗崽子,即使双腿都在打颤,仍是靠着手脚并用,半走半摔地来到温朝玄面前,仿佛认主一般在温朝玄腿边看了看,然后一屁股坐在温朝玄脚面上,脏兮兮的爪子往雪白的衣袍上一抓,就这么抱住他的腿不放了。 “你……” 这就是他踏遍天地寻找了许久的化劫之人,温朝玄本想问问他的名字,问问他是否愿意随着自己修道登仙,可他一低下头,就发现小孩已经抱着自己的腿睡着了。 小孩很瘦很小,许是挨了太久饿的缘故,头发干枯蓬乱,小脸尖尖的,微微张着嘴睡得香甜。温朝玄突然回想起乍见他时的那一眼,逼仄狭小的猪舍里光线昏暗,细尘飞扬,唯有那一双眼黑白分明,好似幽亮星辰的微光,经过了迢迢长夜,才抵达自己面前。 温朝玄伸手把小孩抱了起来,瘦小的一团拢在怀里,脑袋枕在他胸口,轻轻地呼吸,像不知名的恼人的风吹乱着修道者平静的心湖。 温朝玄微微有些生气,以指夹住了小孩的鼻子,小孩呼吸不得,张大嘴,口水哗啦哗啦流了温朝玄一衣襟。 温朝玄:“……” 白衣修者原地站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掏出块布料将小孩一裹飞身离开。 在小孩的记忆里,他只记得突然有天自己被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穿过了漫长的黑暗与寒冷真正开启人生,但温朝玄却永远记得,一切都从这一天开始,他会对这个孩子兑现自己在梦祖面前说下的承诺—— “我会收他为徒,照顾他,将他养大,把所有的一切都传授给他……直到宿命到来的那一天。” 第11章 温朝玄忘了一件事。在他离开之前,蓬山梦祖还与他说过一句话: “天道威严,不会坐视不管,并非窥见天机便可肆意妄为,此中万般玄妙你得自行一一堪破,浮生若梦,真真假假孰能说清……“ 个中的暗示提点其实已经说得非常明晰,但温朝玄太过急于求成,自他修道以来一帆风顺从未有过挫折,没想到最后是被天道狠狠愚弄了一番。 温朝玄将林浪遥带回钦天峰好好养了几十年,从未怀疑过当年的相遇,即使是后来觉察出的端倪令他推翻一切,他心中仍怀着一丝侥幸。 而如今,温朝玄顺着罗盘指引,转身面向一脸不明所以的锦衣少年,感觉到命运的巨石轰然落下,是天道在嘲弄着他的不自量力。 林浪遥是在场唯一能听懂温朝玄话里意思的人,当那句“是你”一出来,他心中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师父,你确定——?” 林浪遥听闻自家师父要寻化劫之人,自然而然觉得那该是个不出世的大能高手,而这么一个连自己的剑都能丢掉的小孩,他能帮温朝玄化什么劫?林浪遥甚至想对温朝玄说,师父要不你再重新算算,指不定是起卦的时候哪里错了。 温朝玄看了祁子锋片刻,问他,“你修剑?” 祁子锋在温朝玄面前莫名没了气焰,讷讷地说:“我,我乃武陵剑派弟子。” 他刚说完,就被玄衣执剑的剑修拉到身后去,邱衍扫了眼地上的天工阁掌门,声音肃然道:“你与裘掌门有何仇怨,为何出手伤人。” “当然是有仇,”林浪遥扬起眉,替温朝玄接话道,“这老头出卖弟子,向人投诚献好,你说可恶不可恶,该揍不该揍。”当年器修朋友被赶出卢氏山庄郁郁而终后,没多久天工阁就大批量造出了溯洄镜,想也知道应当是他们两两勾结,沆瀣一气。 天工阁掌门见邱衍插手,立刻叫屈道:“这些罪名从何谈起,真是冤枉啊!邱剑尊,你是知晓我的为人的……邱剑尊?” 邱衍听了林浪遥的话,想了想,居然卸去戒备重新把剑抱回怀里,“哦”了一声说:“那便揍吧。” 天工阁掌门:“?!!” 刚才还在假嚎的老头子眼睛立刻瞪得比牛大,毕竟天工阁与武陵剑派还算交好,他们门派的剑修大多都是到天工阁来铸剑,没想到邱衍能这么置他于不顾。 邱衍看见天工阁掌门的表情,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做不好,于是又补充一句彻底让他死心的话,“我打不过他的。” 那个“他”指的当然是温朝玄。 “……” 邱衍是什么人物,那是在修真界认知里仅次于林浪遥的剑修,连他都说打不过,那么……自知今日在劫难逃,天工阁掌门也不挣扎了,两眼一闭躺着不动宛若死尸。 林浪遥挽起袖子,打算好好收拾这老头,动手前不忘问温朝玄有没有把镜子抢回来。 温朝玄似在出神,被喊了好几声才低头看向林浪遥,发现这逆徒的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略有无语地抬手拂开了他,从袖里掏出菱花铜镜。 第12章 “我追上去的时候他正准备彻底毁掉镜子。”温朝玄说,想起之前的事他脸色很是不悦。 林浪遥听了立刻一脚踏在天工阁掌门的胸口,揪着他衣领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不是做贼心虚你毁它干嘛!” 天工阁掌门脸色灰败,抖着胡子说:“高烨鸾之死真的与天工阁无关……她虽对外称是天工阁弟子,但早已经被师门除名,天工阁不可能为了她去反抗卢氏山庄。” 高烨鸾便是器修朋友的名字。林浪遥了解高烨鸾的为人,并不轻信天工阁掌门的话。 “你们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将她除名?”林浪遥步步紧逼,“她的性子可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天工阁掌门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像是终于被逼问到了隐藏在心里的秘密,无可奈何坦白道:“因为她那个师父,我的小师弟……这些事本是我师门秘辛,今日迫不得已了,才说与诸位听。高烨鸾的师父原是我师尊收的最后一名关门弟子,他从小天赋卓绝深得师尊喜爱,却持才傲物,在师门内研究起了邪道禁术,幸好还没酿成大祸,他自己就因为走火入魔暴毙而亡。在他死后高烨鸾便由我们这些长辈们教导长大,若她安分守己那也没什么事,偏偏她的性子与她那师父如出一辙,一样的天赋卓绝一样的醉心炼器,眼看她研究的炼器法子越来越怪,我和长老们迫不得已了,才做出决定将她除名。” 邱衍突然道:“你说的高烨鸾的师父,可是高宗师?” 林浪遥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巧,你认识?” “听闻过,”邱衍颔首道,“武陵剑派与天工阁往来相交已久,高宗师是非常优秀的一名器修,当年我听家师说过,天工阁老掌门甚至有意命他接掌门派。” “一派胡言,”天工阁掌门表情抽动,“天工阁历来的只传位给掌门首徒……他何德何能……” 他不解释还好,这么一说反而更令人觉得他心里有鬼。宗门内斗的事情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们又不是天工阁的人,并无利益纠葛,对于这些往事只当听了一桩不得了的秘闻,温朝玄说:“你们虽未直接杀她,但她确是因为师门与她的仇人勾结郁郁而终,况且事后你们还用着她的炼器之法造出那么多溯洄镜,若心中还有几分愧疚,于情于理也该为她讨回公道。” 林浪遥松开脚,把天工阁掌门从地上拖起来,警告他,“把镜子修好,这次不许再耍什么花招,我师尊的实力你是见过了,若再动什么歪念头,就是卢文翰来了都救不了你。” 天工阁掌门狼狈不已,连声应了。 当夜天工阁掌门便开始闭关炼器补镜,林浪遥和温朝玄则被安排着在天工阁里住下,奇怪的是武陵剑派的那两个也没走,而且就住在他们隔壁的院子。 林浪遥被温朝玄异样的沉默逼得走出卧房偷偷喘口气,他发现师父在看见祁子锋之后情绪就很不对劲。 说实在话,自从温朝玄死了又复活归来后,林浪遥就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自家师父了,甚至连温朝玄归来这件事对他而言都像做梦一般,若非温朝玄不太好冒充,他都要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别人故意假扮来戏弄他的了。师徒二人相对几十载,林浪遥从未发现温朝玄身上有什么秘密,现在突然冒出个什么命劫,要找什么化劫之人,而且最让林浪遥不安的是温朝玄如此匆忙的态度,就好像他忙着做完这一切事情着急离开一样。 林浪遥叹了口气,一转眼忽然看见院墙边有个人影闪过。 天工阁别院的院墙很矮,若是有人从院墙边走过就能清楚地看见脑袋,祁少主的脑袋就出现在矮墙后,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地对视了一会儿后,祁子锋脸色古怪地说:“真不知道你有什么特别的,怎么就独独看中了你……” 林浪遥在心里想,我倒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呢,你小子又凭什么。 林浪遥朝他勾了勾手指说:“你过来,让我看看你修剑资质如何。” 祁子锋嗤了一声,“你算个什么,也配看我的资质。” “我不算什么,也就是凭着没有入道的凡人之身把你打趴下变成手下败将而已,”林浪遥气势凌人地笑道,“你过不过来,你不过来我便过去了。” 祁子锋一边叫嚷着你不许过来,林浪遥一边已经动作迅速地一按墙头越了上去。 林浪遥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失了本命宝剑?” 祁子锋本想继续回怼他,但看见林浪遥脸上的表情异样认真,猜想对方多半也已经猜到了,于是勉勉强强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其实你现在拿的这把剑也还不错,”林浪遥蹲在墙头上指点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多剑中,唯独是这一把剑在听见你情急之下的呼喊飞了过来?这说明它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灵性,并且与你相合。倘若你的本命剑真找不回来了,用这一把剑倒也是不错的选择,你没必要非盯着我的青云剑。” “谁非盯着你的剑了,”祁子锋不屑地说,但说完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颤声问,“你的……什么剑?” “青云剑啊。” 祁子锋感觉有些恍惚,记得自己应当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在祁子锋的少年时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笼罩在名为“青云剑”的阴影之下,经常是在家里吃着饭,突然外头弟子大喊着“打进来了!”,父亲放下碗筷奔出去道:“是谁打进来了?!” “是,是青云剑,钦天峰的杀进来了!——噗。”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再然后是一片兵戎相接的冷刃声,母亲捂着他耳朵要将他带往里室,匆忙间手指的缝隙里还是漏出点声音,他听见一个张扬跋扈又年轻清亮的声音说道:“你们能不能行,不能行就换个更能打的出来——” 待父亲再回来时,原本气度威严银冠锦带的一派之首拖了个剑气喘吁吁,衣衫被剑气划得破破烂烂,浑身倒是没什么大伤,只不过形容狼狈。 祁子锋的母亲忧心忡忡道:“这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啊,两天一小打三天一大闹,修真界就没人能管管么?要么还是把邱师弟请出来吧。” “怎么管?”祁子锋父亲叹气道,“只管杀不管打,没见血的事情,说破天了也只是小打小闹,找谁说理去。更何况各家世家门派,哪个没被揍过,大伙儿日子都艰难……罢了罢了,邱师弟正值突破大关就不要去打扰他了,我们……咬咬牙,总能撑下去。” 说罢夫妻两个执手泪眼相望,恨不能抱头痛哭一场,年少的祁子锋在旁惊恐不已,后来只记得,那段时间的武陵剑派甚是不好过,每个剑修都昼夜不分抱着剑游荡在山门内,衣衫褴褛个个仿若难民乞丐,如同集体得了癔症,整日提心吊胆闻风就能色变,“青云”二字更是至今都是武陵剑派的禁词。 祁子锋没想到自己还能再听见这个名字,瞪得目眦欲裂,霍然拔剑指向罪魁祸首,“是你!——我派与你无冤无仇,你当年为何缕缕来犯!” 林浪遥用手指拨开指着自己的雪亮剑锋,一脸莫名其妙地说:“我怎么了?我记得我对你们武陵剑派还算友好吧,因为大家都是剑修,我才经常去拜访,切磋下武艺交流下感情,只是你们的人太没意思了,切磋过几次后再见面就一个个提着剑冲上来喊打喊杀,我怕真收不住手把人给打死,才不再去了。” 祁子锋额上青筋暴跳,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父母师门遭受的磋磨会是这般原因,恨不得当场把这人戳个对穿! 第12章 就在祁子锋真要按捺不住时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子锋。” 林浪遥抬眼望去,看见邱衍从里屋走了出来,邱衍也看向他,好像重新审视一般的打量着,“所以你就是那位林浪遥吗,百闻不如一见,和我想象里的倒是不太一样。” “你想象里的是怎么样,恶贯满盈无恶不作的为非作歹之辈?” 邱衍闻言失笑,他也是个英俊挺拔的美男子,一笑之下如清风拂过山岗,周身气质极正极清朗,一双星眸中充满了兴趣,“你对自己的评价倒是很不一般。” “我又不是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怎么偷偷骂我,”林浪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甚至有段时间他还会特地潜到某些看他不顺眼的人的家里偷听对方怎么骂自己,待对方酣畅淋漓地发泄完后,他再突然踹破屋顶从天而降把对方吓个半死,看着那些人魂飞魄散的模样,可比直接揍人有意思多了。 “真是恬不知耻,”祁子锋忍不住说,“你非但不以为耻不知悔改,还这么说出来,也难怪……” 邱衍道:“子锋。” “哎,没事,你让他说嘛,”林浪遥好奇道,“难怪什么?” “难怪逼得你师父都亲自出手肃清门下,想必是教出你这么个徒弟,他也觉得无颜见人。”祁子锋仰起下巴,满脸鄙薄地说。 “你怎么会知道是我师父……”林浪遥想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那天对峙的时候武陵剑派的掌门也有在场,想来是他回去后告诉自己儿子了。 第13章 但林浪遥不知道的是,那日在朝天阁发生的事情其实早已经在修真界传开了,天下苦“林浪遥”久矣,这混世魔王一遭降服,那是天大的喜事,恨不得普天同庆,消息早就传疯了,只是林浪遥忙着和温朝玄赶往北地,所以才不知晓。 “其实很可惜,”邱衍默然片刻,叹了口气说,“我原本还想着,或许有机会与你交手。” 巧了,林浪遥也正有此意。棋逢对手是很难的事情,更何况剑修本就好战,若两人相遇得早些,必然要拔剑一试高下,若是打得痛快了,那更要结为知己。 林浪遥看出邱衍眼中的惋惜,反倒没心没肺笑着安慰对方道:“这又如何,给我几十年时间,到时候你再看这修真界又是谁呼风唤雨了。” 祁子锋听不惯他这么说话,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 林浪遥忽然想起来一事,这小子就是自家师父要找的人,但温朝玄至今没有明显表现出要做什么的意向,那多半是在思考该怎么找到接触的理由。林浪遥太了解自家师父了,温朝玄做事妥帖细致,一定要再三思量确定万无一失,只是要等他思量完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不如让自己助他一臂之力。 林浪遥想到这里话头一转道:“那是你没被我师父教过,你听说过什么叫严师手下出高徒吗。” 祁子锋刚想嗤笑,但是想起林浪遥曾经的威名,又笑不出来了。 林浪遥干脆在墙头上盘起腿坐着,摆出要点醒二人的架势,“你们又知道,身为剑修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祁子锋觉得这个问题很废话,不及思索便答,“不就是证得大道吗。” “错了,”林浪遥摇头,一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看他,“证得大道那是修道的最高境界,而剑修的最高境界,是绝对的剑势威压,是一剑既出,万剑来朝——” 他话音刚落,祁子锋与邱衍脑海里不约而同浮现出温朝玄在几人面前拔剑出鞘时的震撼场面,同为剑修,他们比旁人更能体会到那是何等可怕的境界实力,剑是剑修的命脉所在,连旁人的剑都能号令得动,无异于直接在交手时废去了对方的行动能力,邱衍神色微动,就听林浪遥继续说道: “我师尊,便是当今天下唯一一个证得剑道最高境界的剑修。” 邱衍有一个疑问,他认真地问道:“不知尊师名讳?如此强大的剑修,为何以前从未听闻过。” 呃,这倒也是个会让人心生疑惑的问题,小时候林浪遥很多次问过温朝玄为什么他们不能像其他修士那样下山到人世里去,温朝玄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需要远离俗世潜心修剑同时再叱责一下他整天就想着玩功课完成没有。修剑虽是个理由,但林浪遥觉得更大的原因,其实是温朝玄根本不想出山和其他人打交道吧,仔细想来,没有道侣或者师门就算了,他甚至没见过温朝玄有个什么相识的知交故旧,就好像除了林浪遥这个徒弟,天地间与他并没有什么不可割舍的联系,他来也好去也罢,都是无牵无挂。 林浪遥想到这里晃神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师父他……走的就是清修的路子,而且,他也并非完全没有留名,你知道当年东海巨鵩是谁收服的吗。” 邱衍诧异道:“莫非是……” 百年前,在东海畔生出了一只怨力强大的鵩鸟,它所经之处就会带来不幸,凡人帝王与百姓都被困扰许久,请了无数宗门修士出手将它怨气打散它都会继续复生重来,正当绝望,以为人间又要面临生灵涂炭时,一位不知名的大能出手降服了鵩鸟,他没有留下名字,也没人看清他的样貌,在他与鵩鸟缠斗的时候天地变色,白日变得一片昏暗,直至云开雾散天地重归一片清朗后,东海上只剩下一片片鵩鸟的羽毛燃成灰烬坠落。 “不止鵩鸟,”林浪遥掰着手指说,“云山的狐妖, 巴蜀的大虺,常羊的赤魔……都是我师父出手消灭掉的。” 尽管世人不知其姓名,温朝玄仍真正做到了以一剑平四海。 “可惜了。”祁子锋冷不丁道,待林浪遥朝他看过来后,他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这么了不起的剑修,偏偏收了你这般的弟子。” 林浪遥如何猜不出他的小心思,怜悯地看他一眼,“你也不必太羡慕,你的资质虽然还行但比我可差远了,毕竟像我一样天生修剑的资质万里无一,每个剑修见了都不能错过,要不你师叔怎么一见面就追着我想收我为徒呢。” 祁子锋简直要被他气死了,想反驳又毫无底气,此时真切领教到为何修真界要管这家伙叫混世魔王了,何止是他的行径乖张离奇,这性格也是混账至极。 林浪遥看着少年憋屈的表情心情便忍不住嘚瑟起来,而人一嘚瑟就容易乐极生悲,“不过你别看当我师父的徒弟好像多风光,我小时候的日子其实也不太好过,那不是常人能受的苦,若非我心性坚定又能想得开,早就半路长歪了……所以啊,就算天纵奇才,修剑路子上吃的苦也不比常人少,你还远着呢。”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冷冷响起,“是吗?” 林浪遥:!!! 温朝玄不知何时出现了,林浪遥刹那间心念电转,下意识就想跳墙而逃,但温朝玄更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后领轻轻松松将他拎了回来。 邱衍二人看见刚才还张扬无比的林浪遥在温朝玄手里仿佛被拿捏了后脖颈一样低头垂眼乖顺装死不敢作声,一时都觉得有点挪不动眼珠了。 温朝玄冲他们点点头,“见谅,逆徒丢人现眼了。” “无妨……”邱衍说,“林道友性子活泼,有意思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邱衍感觉白衣剑修看着自己的眼神有几分疏离。 温朝玄转过头对着祁子锋道:“你的根骨尚且不错,年纪轻轻已入金丹,但我观你剑意不足,是否修炼路上有阻碍瓶颈?你若信得过我,我可以为你指点一二。” 祁子锋对上温朝玄总是不自觉紧张,他看了眼邱衍,说:“你……您为何突然要指点我……” 温朝玄平静道:“权当是替我这徒儿赔礼。” 邱衍想了想,说:“前辈既已发话,你便去吧。” 温朝玄又道:“不急,待我过去。” 他一松手将林浪遥放下,立刻敛起了眉,吩咐他,“我在屋内桌上留了书本纸笔,你若闲着无事就开始誊抄,没有我的许可不许再出门乱逛。” “……” 林浪遥心情转瞬间凄风苦雨,如同被暴雨浇了一头一脸的流浪狗焉了吧唧,眼巴巴看着温朝玄毫不留情地转身往院外走去,隔墙的邱衍看见他这般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德行,没忍住又笑了一下。 “你师尊嘱咐你了,你还不去?”邱衍道。 “急什么,”林浪遥拿眼睛瞅着隔壁院里,“抄书这种事情,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邱衍无奈摇摇头。 林浪遥看到温朝玄走到祁子锋面前低着头与他说话,又让他掏出剑给自己看,两人一个威严一个恭敬,比起自己平日被温朝玄教导时鸡飞狗跳的模样,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对师徒。林浪遥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滋味,只是一时间,忽然生出了师父好像要被人抢走的惆怅感。 林浪遥在院里站了一会,看见温朝玄和祁子锋聊着聊着开始往屋内走,并没有转头给他一个眼神,他才挪动脚步,依依不舍地回房去了。 房间桌上果然摆着纸笔还有一本《太玄经》,不过林浪遥肯定是没有心情抄写的,他蹬了鞋子就往榻上一倒,枕着胳膊开始胡思乱想。 他越来越觉得温朝玄此次归来行事匆匆,他说自己命里带劫,若不破此劫此生难证大道,那是不是意味着,等温朝玄做完一切之后,便要去成仙了。 成仙。 这是每一个修真者的最终追寻,但是真正能够羽化登仙之人古往今来也屈指可数。林浪遥觉得成仙也未必那么好,举头可见的苍茫一片浓云白雾,哪有熙攘繁忙五光十色的人间有意思。要么和温朝玄说说,让他别去成仙了?可温朝玄哪会听他的,指不定还要将林浪遥斥责教训一番,说什么竟因为贪恋红尘摒弃大道之类的话。 对了!温朝玄说过,要将他重头教起,那他岂不是可以故意拖延修炼,装作学不会的样子,就这么拖个百十年的,到时候大不了多挨几顿打,反正学不会就是学不会,温朝玄能拿他如何。 林浪遥越想越觉得可行,窗外日光透过木条窗格落在他年轻意气的脸上,竟就这么伴着午后宁静的暖阳睡着了,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时辰,中途还做了个梦,梦见年少的他练完功后拖着青云剑在钦天峰上满山头找师父,少年人清亮的嗓音落入空荡荡没有回应的山风中,林浪遥转过师徒二人居住的茅屋,骤然在空地上看见一个立着的无字坟碑与土丘,惊得他满身大汗蓦然睁眼醒了。 “师父!” 四周是暗的,他一个午觉睡到了晚上,温朝玄正在床边俯首看他,没想到林浪遥突然醒了,下意识伸手握住他挣扎的手腕安抚他。 第14章 林浪遥看见是他,松了口气,从梦的余威里缓过神来,“师父……” 林浪遥喊完一声浑身一僵,他刚想起来,自己偷睡懒觉到现在,《太玄经》一个字未抄,温朝玄还不知道要怎么罚他呢。心虚正浮上心头,孰料温朝玄拧着眉头,神情严肃地说:“快起来,天工阁掌门死了!” 什么?! 林浪遥大吃一惊,霍然坐起。 第13章 天工阁掌门死了。 温朝玄是最先发现这件事的人。 他一整个下午都在隔壁院里为祁子锋解惑授道,据邱衍说,祁子锋失了本命宝剑一事一直是武陵剑派上下的心病,剑修的剑与别的法器不同,是与剑修神魂相连的存在,是剑修追求的至上的道。没了本命宝剑,对剑修而言无异于毁灭性打击,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失了本命剑的剑修,但下场大多都不太好,不是修为停滞不前,就是因为执念走火入魔。祁子锋还那么年轻,天分又那么好,坦荡的修炼之途才刚刚开始就遭逢如此厄难,叫人如何能甘心,掌门夫妇更是为了这个独子忧劳成疾。 温朝玄先是看了祁子锋的根骨,又看了祁子锋新得到的剑,得出与林浪遥一样的结论:他和这把剑有缘。 能够唤得动未认主的剑本就是极难得的事情,如果配上合适的修炼方式,未必不能继续修剑。 祁子锋也算运气好,遇上温朝玄这位精于剑道的高手。他向二人询问武陵剑派的功法,邱衍是个剑痴,对强者一向敬佩,温朝玄表现出来的实力令他心服口服,温朝玄问了,他给得也痛快,并不因为是自家门派的功法秘籍就藏着掖着。 温朝玄根据武陵剑派的功法对祁子锋的修炼方式进行了调整,三人聊到最后,甚至邱衍都按捺不住一展剑法,请温朝玄对自己指点一二。 掌灯时分,天工阁的弟子进院来点灯,邱衍想起剑是天工阁铸造的,祁子锋要带走还得和人家打声招呼,遂让天工阁弟子转告他们掌门。 天工阁弟子道:“掌门现不在山门里,我会代为告知长老的。” 另一位弟子听了奇怪道:“掌门不是在闭关吗?我刚刚才从门口换值过来,掌门今天进去了一直没出来呀。” 前一位弟子也纳闷,“可我见着内山的机关兽都没有巡逻,只有掌门不在,离了掌门的灵力支撑它们才会休眠啊。” 话说到这里,所有人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有温朝玄反应了过来,他提起剑,表情冷凝地向弟子询问掌门闭关的地方,然后一言不发就冲了出去。 邱衍和祁子锋都愣住了,但很快邱衍也随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跟上温朝玄的背影,祁子锋还在后边一头雾水地边抱着剑边跑说:“等等我啊,师叔!怎么好端端的都跑了?——” 温朝玄赶到天工阁掌门闭关的地方,值守的弟子看见这个陌生修者来势汹汹,脸色一变纷纷上前阻拦,但他们哪里能是温朝玄的对手,温朝玄以剑风扫飞他们,然后暴力破开掌门住所处的禁制直接闯了进去。 等邱衍以及那些摔得七荤八素重新爬起来的值守弟子一起冲进屋时,就看见温朝玄站在一张桌子前,桌上俯趴着天工阁掌门,温朝玄把试探脉搏的手从天工阁掌门脖子上松开,脸色非常难看地转身面向众人,周身仿佛覆了寒霜。 温朝玄一手捏着块铜镜,一手提着剑,对值守弟子说:“中途可有人进来过?” 弟子们一听他这话心里便蓦然一跳,连滚带爬冲过去试探掌门的呼吸,然后一簇儿地发出呼天抢地的叫喊声。 其中有个弟子眼尖,见到桌上有张写到一半的白纸,伸手从掌门尸身下抽出来一看,脸色霎时间变得雪白雪白,直勾勾地盯着站在屋中间的白衣剑修。 邱衍瞥见了,过去一把夺过纸,只扫了一眼,马上看向温朝玄,“温前辈,或许你该看看这个……” 温朝玄接过纸,那纸是天工阁掌门不知为何没写完的信,抬头一行书道:卢庄主拜启。当年旧事重提,我因性命在虞,不得不暂作权宜应下,还请庄主速来相援。为首者,乃钦天峰林浪遥,以及一名白衣剑修…… 后续内容未写完,笔迹潦草地骤然断截,不知突发了什么变故。 “这个老不死的还想搬救兵!”林浪遥听到这里大骂了一声,“死得好,死得活该!” 他快速翻身下床,一边跳着脚穿鞋,一边匆匆背上剑,屋外忽然有人敲了两下门,邱衍在给他们通风报信,“天工阁的长老、门人好像都来了。” 林浪遥赶紧跟着温朝玄走出屋去,抬眼却见旷阔夜色里恍惚飘着许多憧憧火光,由远及近,越来越多暗红的光点从黑夜中浮出呈现包围之势,他们以及他们的这一方小院子,仿佛成了被围困的猎物。 祁子锋也在院里,拎着剑仰头望天,名门正派的小少主哪里见过这样来势汹汹一触即发的阵仗,咬牙切齿说:“你还睡!外边翻了天你都不知道。” “我哪知道睡个觉外头还能出乱子?”林浪遥口无遮拦地回嘴道,“老头命短也能怪我吗,我睡个觉他自己就咽气了,若是知道我睡觉有这般威力,一定多睡死几个老头。” 飘在天上的天工阁众门人:“……” 温朝玄一把捂住他的嘴。 天工阁长老忍无可忍道:“给我拿下这两个谋害掌门的凶徒!邱剑尊,我派与武陵剑派素来交好,如今掌门横死,您别让我等难做。” 以邱衍等人的身份在这里站着确实微妙,一不小心就能促生成两派之间的嫌隙,本就与他们无关,又何必将旁人牵连呢。 林浪遥看出邱衍在思忖,开口道:“无妨,这种小场面我们还是能应付的。” 邱衍看他,“你们待如何呢?” “还能如何?”林浪遥轻车熟路地往温朝玄面前一站,“总不能把他们都打死吧,三十六计,自然是走为上计。” 温朝玄伸手将他一捞,刹那间冯虚御风腾空一跃,提剑从天工阁门人的困阵中撕出一道开口冲进了黑夜。 天工阁门人瞬间哗然,没想到他实力如此强悍,手忙脚乱地追了上去。 “他们就这么走了?”祁子锋瞠目结舌,“那我们接下来……” “先追上去看看,”邱衍道。 “可是……天工阁的那件东西还没动用呢,若是他们把那件拿出来,就算是再强的修者也……”祁子锋有些顾虑。 邱衍看了他一眼,很是不争气,“你忘了?你的修炼还得靠他指点。” 说毕,邱衍朝着两人离开的方向飞去,祁子锋跺跺脚只得跟上。 漫漫夜色里,温朝玄带着林浪遥一马当先冲在前边,后边如尾星般缀着法器光芒乱闪的天工阁门人,天工阁唤出了许多飞行类的机关兽,一个个咆哮着或喷出火焰或飞射翎矢,邱衍和祁子锋跟在后面,看见天工阁大长老抬手丢出一枚令牌,那令牌化作白光飞回天工阁山门里,接着远方呼应般亮起一道光芒,轰隆隆闷雷一样的响声自内山传来。 邱衍脸色一变,知道天工阁这是祭出镇派的法宝了,立刻提速带着祁子锋绕过众人追上温朝玄。 “温前辈,不要恋战,快走!——” 各大门派多少有一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的宝贝,天工阁就有这么一件由开派掌门炼制的法宝,仿造上古主兵之神的模样,用青铜浇筑,铜墙铁壁无人可挡,凶悍可以直接撕裂分神期的高手,唤其名曰: 蚩尤。 动用一次蚩尤需要积攒上百年的能量,天工阁这是下血本誓要为掌门报仇了。 温朝玄察觉到滂沛杀意骤然回首,铜骨青肤于暗夜中苏醒虬立的青铜巨人持着阔剑跋山涉海朝着他们劈来,温朝玄当下只来得及把林浪遥朝邱祁二人的方向一丢,迎着青铜巨人出剑—— 承天剑在夜晚里爆发出磅礴白光,两道极其强大的剑气相撞,把所有人都冲得东倒西歪,修为差点的直接像坠鸟零零落落往下掉。 祁子锋倒霉,被丢过来的林浪遥撞个正着,他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在空中晕头转向,竭力拖着林浪遥说:“你,太,重,了!” 林浪遥手脚胡乱扒着少年,喊他,“有那力气说话,你倒是快升高啊!” 幸好邱衍及时赶到,与祁子锋一人一边拎起了林浪遥,林浪遥满身虚汗,心说不行啊,还是得修炼,起码练到能自己冯虚御风了,不至于再被人拎来拎去。 温朝玄那边解决完了青铜巨人,提着仍在发光的剑过来,一身尚未收敛的汹涌战意非常憾人,对三人言简意赅地道:“走!” 四个剑修在夜里狂奔,原以为甩掉天工阁诸人就无事了,前方忽然冒出只白羽的灵雕迎面飞来,祁子锋吓了一跳,下意识拔剑斩去。 幸好灵雕反应快,急转掠过,只被剑气削掉几根翎毛。灵雕发出不满的唳叫,飞行翻转间背上的羽毛里传来一阵惨叫,“道友,救命啊——啊啊啊——!” 第15章 林浪遥一听那熟悉的鬼哭狼嚎,连忙喝住祁子锋,“自己人,自己人!” 祁少主心悸未平,还搞不清楚情况,灵雕已到面前,小医修从雕背上探出头,见着他们就好比见到再世父母,哭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道友!救我!!” 林浪遥真是服气了,怎么每次见面这家伙都是这句话。 “不是让你在客栈等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林浪遥问。 “卢氏山庄的人追,追过来了!我不得已逃跑,叫灵雕往天工阁的方向来,幸好遇见你们了……我差点就没命了呀!……”小医修像是受了极大惊吓,神魂未定。 这下人全齐了。林浪遥被小医修的喊声吵得头痛,温朝玄把他往灵雕背上一丢,林浪遥扑上去就捂住了小医修的嘴。 这一夜过得可真是精彩纷呈又乱七八糟。 第14章 “现在怎么办?”林浪遥看向温朝玄。反正他是没了主意。原本是要去天工阁修镜,没想到修着修着把人家掌门给修没了,与卢氏的恩怨没搞清,又招来另一个门派的追杀,饶是林浪遥也有些灰头土脸和郁闷,他果真是个到哪都不太平的命格。 其余几人萍水相逢,相识的时间不长,却都奇异的不约而同地唯温朝玄马首是瞻,此时都等着他发话。 温朝玄抚摸着剑柄,眼中战意未消,“他们既然紧追不放,那就去卢氏山庄坐坐。” 看来兜兜转转一圈,还是要与卢氏对上了。只是不知道天工阁掌门到底怎么死的,好歹是一派掌门,修为不浅,莫名其妙横死自己屋内这事太蹊跷了,林浪遥心知人绝对不可能是温朝玄与自己杀的,但天工阁掌门死的时候偏偏留下那么封信,把矛头指向了他们,思来想去,既能封口又能栽赃这么一箭双雕的事情,也只有卢氏受益了。 温朝玄翻过手,朝他展示自己手中的小铜镜,林浪遥惊讶地发现这镜子居然已经修好了,原本上面有一道横亘的裂痕现已弥合,澄亮镜面如一汪水一样倒映出天工阁掌门死前的画面,须发皆白的老头好像看见什么骇人的景象,表情凝固后便突然倒下压住了镜子。 “去看看,”温朝玄收回手,把镜子塞回袖内,心内或许已经有了推断,笃定地说,“此行必然会有收获。” 几人转道往九原城去,途中林浪遥不忘朝邱衍等人解释一下今日这出从何而来,以及他和器修朋友还有与卢氏的恩怨,邱衍沉吟道:“如果如你所说,你确实没想杀老庄主,那么我大概能猜到卢文瀚为何一定要针对你。” 林浪遥盘腿坐在雕背上,好奇看他,“为何?” “你们或许不知……三大世家五大门派虽都是赫赫有名的修真门派,但内里论资历和门派实力却也有高下排序,曾经……如果不是突生变故,修真界如今应该是以卢氏山庄为众仙门之首的。” 林浪遥更好奇了,“什么变故?” 他问出这话,连祁子锋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难以忍受。 邱衍一脸不知该如何说,无奈摇头,还是小医修心直口快道:“当然是因为修真界突然冒出一个不讲规矩不给面子,揍遍全门派,把所有大能高手都折磨不成人形的混世魔王!” 林浪遥:“………………” 林浪遥感觉到温朝玄飞来的不善眼神,冷汗涔涔,幸好这时九原城的轮廓出现在眼前,吸引走了大家的注意力。在微微苏醒的蓝色晨光中,一行人抵达了北地最大的城池,一个由修真界超级世家守护治下的恢弘大城。 林浪遥忽然想起一事,问自家师尊,“师父,我们是直接打进卢氏山庄,还是要悄悄潜进去?” “自然不宜打草惊蛇。”温朝玄说。 林浪遥有些尴尬,“但是你知道的,我去他们那砸过场子,怕是庄内上下都认得我这张脸……” 温朝玄默然片刻,无情道:“那你就别去了。” 九原城内,他们找了一家客栈暂作落脚,小医修周少阳是如何也不肯再踏进卢氏山庄半步的,正好留下来陪林浪遥,邱衍和祁子锋则以武陵剑派拜访的名义将温朝玄带进去。 温朝玄想了想,“如若被发现,贵派就会遭到牵连,你们可考虑好了?” “先前是不知内情,”邱衍道,“既然牵扯卢氏这么复杂的旧案,同为名门大派,合该出一份力。”他们也有自己的考量,卢氏为了坐上修真界第一把交椅的位置折腾了一大圈事,如今没了林浪遥的压制,卢氏山庄的崛起是必然,其他门派若不想平白被人压了一头,总要插手制衡一下。 “再说了,只凭前辈将子锋重新领回剑途,武陵剑派上下也该感谢。”邱衍说这句话倒是真心的。 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下了。 唯独林浪遥有些郁闷,他出了厢房门,走到客栈楼外发呆。北地常年白雪覆盖,唯有春夏几月短短的化雪期,九原城里的孩子都穿着夹衣袄子小脸冻得通红跑过街巷,林浪遥看着看着,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穿着普通的布衫,冻得一哆嗦,甩了甩在严寒季节里冷到发懵的脑袋,走到屋檐下寻了片干净的空地开始盘腿打坐,他闭着眼默背功法运转周天,试图从空荡荡的经脉里催生出一丝缥缈的灵力。 温朝玄其实一直没允许他重新修炼,他为他调理经脉,养护身体,却绝口不提何日能够重筑仙骨。他不说,林浪遥心里也知道,温朝玄这么做,是为了让他记住当一个凡人的感觉,提醒他往后不可再肆意妄为。 他有多久没体会过当一个凡人的感觉了? 林浪遥先前无所谓,师父想让他吃教训,那他就乖乖受着,过往的那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师父说的话,自然永远都是对的。 可他现在不想了。他不想看着温朝玄为了他的事情奔波,而他只能呆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 林浪遥闭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走到他面前站着。林浪遥不需要睁眼,仅凭那熟悉的气息,他就能认得出来温朝玄。 林浪遥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的丹田里已经重新充盈着灵气,四肢百骸的经脉仿佛都复苏过来,他的身体一片轻盈。 林浪遥少时进入炼气期也就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如今二登仙途,自然是更快。 温朝玄默默地看着他,一身白衣与身后的雪色几乎融为一体,俊美的眉目像化不开的墨般深沉浓重,薄唇却是很浅很淡的颜色,显出几分疏离的薄情之感。 林浪遥看得心里一紧,原以为温朝玄会责骂他,但温朝玄什么也没说,只朝林浪遥伸出手。林浪遥自知有错乖顺地站起来,把手腕交到温朝玄温热的掌中,温朝玄按着他的脉搏凝神片刻,松开,掏出一味调养灵脉的丹药给他。 林浪遥也不需要就水或者蜜饯,直接把一整颗丹药含进嘴里,圆溜溜的药丸压在舌根下,苦味顺着唾液瞬间滋发,那是能搅得人胃水翻涌几欲呕吐的苦味,但林浪遥面不改色地把它一点点嚼碎,缓缓咽了下去。丹药虽苦,但也还好,有一年林浪遥替修真界出战赴约魔族,那一战他甚为惨重,怕是自修道以来受伤最重的一次,他将魔君重挫,自己却也身负重伤勉强逃出魔族地界。当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也没有人会来找他,世界上唯一一个会为了救他将天地都翻倒过来的人早就已经死了,化作高耸山巅上一座伴着寂寞清风的普通土丘,他只能自己一个人躺在无人知晓的断崖下,渴饮着雨水生咀着妖兽内胆,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地挣扎活下去,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会怕吃苦了。 师徒两默默无言地在屋檐下对立了一会,外边的雪小了点,现出云开雾散后极为难得的冬日暖阳。 林浪遥吃完丹药后浑身泛起融融的暖意,他忽然想起一个还没搞明白的问题,问道:“师父,你这些补药到底都是从哪来的?” “换的,”温朝玄好像说着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样抛出了惊人的回答,“以前杀了那么多妖魔,剖出的内丹留着无用,就拿去换了药来。” 林浪遥听他说完,刚咽下药的喉头忽然一阵艰涩,恨不得立刻上手扣着嘴把那些药给吐出来。 妖丹!要知道温朝玄不轻易出手,他出手杀的都是修真界极其难除的大妖大魔,它们的内胆剖出来随便一颗就能抵普通小门小派的全部家底,上好丹药再贵也是可以重新炼制的,但修炼上百年的大妖内丹没了就是没了,温朝玄就这么!拿去!换药了! 林浪遥真想找到那个黑心换药的医修或者丹修痛打一顿让他把妖丹吐出。 温朝玄不知道他脑子里所想,看见林浪遥呆站在原地拳头握得梆紧,脸色变来变去,只当他又犯轴了,一扬眉,问道:“还不进屋?” 林浪遥心情千回百转,最后道:“哦……” 祁子锋在屋里,原想等林浪遥回来奚落他几句,他知道林浪遥闷不吭声跑出去肯定是因为不想被留下来,但温剑尊有他的考量,一方面是林浪遥容易被认出来确实不适合去卢氏山庄,一方面估计是顾虑林浪遥如今修为全无,去了太过危险。 第16章 祁子锋坐在桌边喝茶,一看到林浪遥跟在温朝玄背后进门,就想开口向他耀武扬威一下,可他还没开口,便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林浪遥看着怪怪的,到底是哪里怪呢…… 少年的视线落到林浪遥持剑的右手上,林浪遥注意到他的视线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 林浪遥的青云剑先前因为他失了修为的缘故,大好的神兵利器却与凡铁无异,即使拿在手中也黯淡冰冷,得不到半分回应,而如今,依然是那把剑,却散发出淡淡的青色的锋芒,显现出不战而威的仙剑气势。 邱衍说:“你入道了?” “是啊。”林浪遥伸了个懒腰,兀自上榻去继续盘腿打坐。 “恭喜。” 小医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嘴甜总没错,于是也跟着说了句“恭喜”。满室的人里,只有祁子锋震惊不已,一副被天雷劈过的模样,茶水漏了一身了都没发现。 邱衍敲了下他脑袋他才醒过神来。 “如今知道,天外有天了吧。”邱衍点醒他,“还不加紧修炼。” 第15章 办事宜快不宜迟,温朝玄几人当天便动身前往卢氏山庄了。 走之前,林浪遥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小的时候,温朝玄若要下山办事,林浪遥总会这么问他一句。 “很快就回。”温朝玄也总是这么答,末了还要再叮嘱一句,“不许惹出事端。” 但这种叮嘱多半是没有什么效用的。 林浪遥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送走他们后,就开始在屋内闭目打坐。小医修快被憋死了,他仍害怕被追杀不敢出门乱逛,与林浪遥说话林浪遥也不理他,他只得讪讪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整理整理乾坤袋里的药材。 林浪遥被他的动静吵得烦心,睁开眼,“你要实在闲的没事,下楼去帮我叫些茶点来。茶尽管要好的,反正祁大少主付过钱了。” “好,好!”小医修如蒙大赦,迈着小短腿就推开门出去了。 林浪遥重新闭上眼修炼没一会,又听门被人“笃笃”敲了两下,他心说这小短腿来去倒是挺快,忽然又觉得不对,因为推开门后沉稳的脚步声明显属于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 林浪遥瞬间睁开眼,正看见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冲他劈来,林浪遥瞳孔骤缩,在床榻上翻身一滚落到地上,抬起手一招,青云剑化作一道青光飞进他掌中。 林浪遥快速与偷袭者对了一招,对方一击不成被他迅速的反应力惊到,大抵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好招惹的对象,后跃到房间底端,手持兵器与林浪遥对峙着,语气森寒道:“那医修何在!” 来追杀周少阳的? 林浪遥眯着眼端详他,看清了偷袭者是一个蒙面的成年男子,他身穿玄黑里衣外罩灰色外衫,银白的丝线在薄雾一样的灰色上绣出大面积雪地松枝的图纹。林浪遥见着这幅眼熟的打扮,突然就知道了对方的来处,“你是卢氏的人。” 卢氏的人惯穿一身灰衣,方便在雪原霜林里匿行,又因为北方人大开大合的彪悍风格,多使用长刀。 这家伙看起来像是比较高级的山庄弟子,相较之下,先前遇到的中年修士则属于比较外门的仆役打手。林浪遥心里有了判断,一边奇怪卢氏的人还真阴魂不散,是怎么做到这么快找上门来的,一边想着要么把他抓来当俘虏问点话?他还没想出结果,忽然厢房的窗户破裂,木屑飞溅,几道灰色人影在烟尘中齐齐飞入屋内朝他攻来! 巨大的爆裂声。 “以多胜少算什么好汉?!”林浪遥怒道,他撞破门板冲入楼走廊,几个举着长刀的杀手追在身后,林浪遥抓住楼梯扶手翻身跃到下一层,迎面撞上个人影。 “诶!”小医修端着托盘差点把茶水都洒了,正心有余悸呢,同时也有些生气,心说哪个人走路这么不长眼。但他因为外形条件的缘故,在别人面前被拿捏惯了,就算生气也只敢怒目而对,他一抬头,突然手里托盘被来者抽走往外一丢,乒乒乓乓碎裂声里,他整个人被揪住衣服拎了起来,林浪遥拖着他直接从一层高的距离往下跳,说道:“还不快走!等着挨卢氏门人的宰是吧!” 小医修一听立刻魂飞魄散,惨叫道:“怎么又追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 客栈里乱成一团,林浪遥往下一跳直接落在一桌食客的桌上,险些一脚踩进汤锅里,忙跳脚,小医修叫魂一样说:“快快快,追上来了啊啊啊——” 林浪遥骂道:“闭嘴!” 他跃下桌子拔腿就往前跑,身后的方桌被紧追而来的卢氏弟子一刀劈得四分五裂,汤炸菜飞,吓得食客满地乱爬。 林浪遥冲出客栈,大声一唤灵雕,唳鸣从屋后传来,巨大的雪白隼雕飞掠而出,刚在林浪遥二人差点被身后的刀光劈中时,伸腿一抓,把他们拎上空中,如一阵风般没入云里,很快消失不见。 “我且问你一件事。” 林浪遥笑得情绪莫测,语气很是危险,小医修在他对面,被绳子五花大绑,惊恐地瞪大眼,忽然觉得自己不怎么多彩但很是多舛的一生就要在此处夭折了。 林浪遥拿剑在他身上比划,锋锐的剑尖在他身上威胁地游走着,“你从卢氏山庄出来的时候,拿了什么东西没有。” 小医修把头摇得都快甩出眼泪来,声泪俱下道:“冤枉啊,道友!什么东西,我没拿,真的没拿——” 林浪遥想了想,谅他不敢骗自己,于是道:“你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后背。”说毕剑锋一挑,弄断了绳子。 小医修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看自己后背,但还是手脚麻利地揭开衣衫,他在寒风里冻得一哆嗦,林浪遥按着他的后脑勺让他低下脑袋,果不其然,在他的后颈处闪烁着一枚非常淡的符咒印记。 和林浪遥猜测得一样,卢氏阴魂不散的追杀也太过蹊跷了,多半是小医修被下了追踪符,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肯定下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比如说后背。 林浪遥松开他,收剑归鞘,搞明白缘由后反而更头痛了,“这下就麻烦了,我又不会解咒,这种事情还是得找我师父。” 小医修哆哆嗦嗦穿衣服,“那,那我们赶紧去找尊师吧。” “你说得轻松,”林浪遥转头往巷外望去,巷外是熙攘的市集。他们从客栈逃出来后正藏身在九原城中的闹市里,要不了多久卢氏弟子肯定也会追到这儿来,想起来就觉得生气,林浪遥说,“我要是能混进卢氏山庄我还至于在这里和你呆着吗!” 说的也对。小医修哭丧着脸,垂头丧气,“那怎么办呢,道友你可不能不管我啊。要么,我们换身打扮,乔装混进去?” 林浪遥一听来了兴趣,“你有办法易容吗?”听说有一些医修确实掌握易容改形的秘法,如果可以的话,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等他们混进卢氏山庄,反而轮到卢氏弟子不知道该如何追踪了,他们总不能在自己门派里大翻一通吧。 然而小医修扭着手指,讪笑地摇了摇头,“不不,我是指……呃,或许我们可以搞一身特别的打扮,起码让别人没办法第一时间就想到你的那种……” 林浪遥纳闷道:“有多特别?扮老人?扮小孩?扮死人?” “到也不至于到扮死人的程度……” 小医修颤颤巍巍地伸手一指,林浪遥转过身,看见自己背后的道街上是一间门面大敞摆放着许多名贵布匹的绸缎店,各色精美的衣料在阳光下浓艳夺目,他目光一凝,整个人定住了。 “……” 卢氏山庄守门弟子听换值的师兄弟说,山庄里今日来了贵客。 据说是武陵剑派来的。 武陵剑派的邱剑尊最近已经出关,在林浪遥横空出世前,邱衍是当世最知名的剑修,他闭关几十年,现在再出来,修为不知道又精进了何等境界。只是,不晓得这位剑尊到九原来所为何事。 好像就是和林浪遥有关系。其中一个弟子说。 为祸修真界的林浪遥害死了卢氏山庄的老庄主,此事多年以来一直是他们庄主的心病。前段时间修真界传开消息,听闻林浪遥遭受重创,修为尽废,本是极大乐事,有仇有怨的,都尽可以报仇报怨,但可惜自那天后林浪遥便消失了,邱衍这次来,据说就带来了林浪遥踪迹的消息。 与林浪遥有关的事情都非同小可,他们庄主有事正在闭关,少庄主带着长老代为接见,现正在庄内议事呢。 聊到这里,几人话语忽然都一停,不约而同朝着远处望去。 在一片苍茫的雪色中,突然透出一点血珠子似的红。 那是一个身披红色氅衣的女子,她沿着逶迤的道缓缓而来,山庄弟子持着刀远远喊道:“来者何人?” 女子没回答,她走到近前时,弟子们才看到她怀里还抱了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放缓声音又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第17章 女子摘下氅衣的兜帽,看了看几人,低下头,声音也低低细细地说:“……我找邱衍。” 山庄弟子们对视一眼。 当卢氏山庄的弟子进来通报说有人找邱剑尊时,祁子锋是第一个跳起来的。他早在这里坐得不耐烦了,卢氏山庄的少庄主卢卓和他是同辈人,同为世家少主,按理说往来交集应该不少,但祁子锋偏偏和他不太对付,甚至看见那张虚伪的嘴脸就烦。 他匆匆和邱衍说了一句就离席跑出屋子,让山庄弟子带他去见那个要找邱衍的人。 弟子领着他往庄子中心的湖心亭去,祁子锋一边寻思到底什么人会来这里找邱衍,一边大老远就看见了湖边背对着他的红衣人影。 那是个身量高瘦的女子,转过头来时,现出一段白皙脖颈,“她”的五官说不上有多么漂亮惊艳,主要是脂粉施得太重了,有点失血般的脸色苍白,一张唇倒是鲜红欲滴,睁着双明亮的黑色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祁子锋,祁子锋被盯着盯着,心里头莫名生出一股名为“羞赧”的情绪。他被家里人宠坏了,性格虽骄纵,但面对女孩子还是知道掏出世家公子的礼仪,轻咳一声,走到女子的面前说:“姑娘,你找邱衍吗?” 红衣“姑娘”朝他招招手。 祁子锋迟疑了一下,踏步过去。 红衣“姑娘”压低声音对他说:“你找揍吗?” 祁子锋:“…………………………” 祁子锋认出了这个声音,瞪大眼睛,浑身汗毛都炸了。 “!!!!!” 邱衍在座中与卢氏山庄的人打太极一般拉扯着聊天,温朝玄一言不发,闭目坐在一旁,卢氏山庄里除了庄主卢文翰都没人见过他,于是他便扮作武陵剑派一名普通的随行剑修。奈何高手毕竟是高手,就算再怎么刻意收敛低调,他周身的气势还有他的样貌都很引人注目,卢少庄主已经不止一次故作无意地将话题往温朝玄身上带。 邱衍平日里在自家门派中也是深居简出高深莫测的镇派高手,哪轮得到由他来做这些人情世故的交往,这次是不得已,才硬着头皮上,他对卢卓已经快忍无可忍了。他心里想,祁子锋到底跑哪去了,接着祁子锋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祁少主的身边还跟着个红衣细挑的女子身影,那女子牵着个头戴虎头帽,浑身用棉衣围脖裹得严实,只露出双圆溜溜眼睛的小孩。 小孩缩着脖子东张西望,抬头一见他,就挣脱了“女子”的手,迈着小短腿跑上来朝他一扑喊道:“父亲!” 邱衍极为愕然,更令他惊愕的是红衣“女子”对着他冷冷道:“寻你好苦啊,夫君。”那语气不像是寻亲,倒像是寻仇。 连温朝玄都忍不住睁开眼看了一眼,待两名剑修看清“女子”长相时,都不约而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 温朝玄握着剑,深吸一口气。 第16章 或许是场面骤然安静得太过蹊跷,卢少庄主眼中现出几分疑惑,笑着道:“这位是?” 林浪遥在其他人看不见的角度冲邱衍、温朝玄二人眨眨眼,邱衍这才回过神,配合地接话道:“这位是我的……”的什么来着? 幸好趴在他膝头小孩立刻接话道:“父亲,我和母亲寻你好苦啊,你不要我们了吗?” 邱衍:“……” 好一个泼天的脏水。 邱衍这下也认出来了,这孩子分明是那小医修扮的,他两不知为何弄成如此模样,一大一小来势汹汹又配合默契,若非他心里清楚自己一心修道从未在外欠过什么孽缘情债,他就真要信了自己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了。 堂中人只听那红衣“女子”对着薄情郎掷地有声地控诉道:“你说啊,你怎么不做声,当着孩子的面都不敢回答吗!抛妻弃子的事情你都敢做了,为什么不敢认!” 邱衍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他感觉到卢氏山庄的长老和在屋内随侍的弟子眼神一变,都投来好奇微妙的视线,声音艰涩地说:“是……是,夫人……” 在场知晓红衣“女子”真正身份的人则是一脸不忍卒睹的表情,祁子锋更是从带着林浪遥进来后就一直木着脸,努力揪着自己腿上的肉不让自己露出什么崩溃的表情,天知道这两个人一口一个“夫君”“夫人”的场面对他而言冲击有多么大。 卢卓注意到他的异常,温声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祁子锋被问候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卢少庄主也不介意,好脾气地笑了笑,转头劝和道:“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夫人带着孩子一路奔波过来想必累了,不如先坐下再谈。” 主人家都发话了,正常人肯定会给几分面子,邱衍也顺势道:“……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他这么一说,林浪遥想起正事来,“我找到这里,还不是因为被人追杀了。” 闻言,几人心里具是一凛。 追杀?! 他们前脚才走,怎么会林浪遥后脚就遭到了追杀? 邱衍很想问问他是谁在追杀他们,但顾及到现在的场合不好问出口,只得先按下。 倒是卢卓听见他的对话,面上很是诧异道:“有人在追杀尊夫人?怎么会有这般胆大妄为的情况,夫人是在何处遭遇到了歹人?若在九原城,我可命庄中弟子去探查一番。” 林浪遥摆了摆手,含糊地道:“罢了,早都跑远了,现在去还有什么用……”就是他们卢氏的弟子追杀的,难道让他们自己查自己吗? 卢卓含着笑说:“那便给夫人看茶,用茶水压压惊吧。在下还不知道邱剑尊已结道侣,更有了这般可爱的孩儿。” 他们都是一人一席案在室内盘膝而坐,林浪遥下意识地想往温朝玄的方向走过去,但忽然想起来自己现下是“邱夫人”,顶着温朝玄的目光脚步一拐,在邱衍身边坐下。 他都不敢去细看温朝玄脸上的表情,总感觉以温朝玄行事正经的性格,应该要被自己这幅打扮气死了,没看见他手都按在剑上了吗。 不过事出偶然,他也不想的,若非真没办法了,他也不至于好端端去穿女装。 “夫君麻烦让让位。”林浪遥喊得顺口了,一句一个“夫君”,提着裙摆颇为不拘小节的坐下,这坐姿又吸引来了侧目。 邱衍想提醒又不好说,只得往边上挪了挪。 卢卓笑吟吟看着这一家三口,忽然冷不丁道:“邱夫人也是剑派弟子吗?” 林浪遥奇怪地看他一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卢卓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笑起来很是端庄大方,并无半点不合规矩的言行,但却莫名其妙地令人感觉到如芒在背的不适。卢卓说:“我只是想到,夫人既然能带着孩子从追杀的歹人手中逃出,应当身手不凡吧。” “这有什么的,”林浪遥摆摆手,很是不客气地说,“打不过总能跑得过,行走在外,身上总归带了点法宝傍身。” 邱衍察觉到卢卓的试探之意,没想到这年轻人如此敏锐,有些不悦地道:“夫人与我自小有了婚约,她常年待在师门内,并不常外出,性子直率了些。” 卢卓接收到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意识到自己逾越了,剑修大多都不太好惹,尤其像邱衍这等镇派级别的剑修,把他惹毛并没有什么好处,于是歉然地笑了笑,不再追问。 但林浪遥听不懂这种机锋,忽然灵光一闪,会错了他的意,扬声道:“什么意思,你嫌弃我?” 邱衍:“……” 林浪遥演戏演得沉浸其中,当即一把推开邱衍站起身指着他说:“早知道你烦我,这下说出心里话了吧!” 邱衍深深感觉到什么叫百口莫辩,偏偏小医修还在旁煽风点火,“父亲,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快给母亲认个错吧!” 林浪遥说:“我才不要他认错,既然嫌弃我,那今日就一拍!两散!” 邱衍心道不好,果然下一秒林浪遥反手招出了剑。 邱衍反应极快地拎起小医修退身让开,面前案几被林浪遥劈成了两半,卢氏的人都看傻了,没想到这邱夫人脾气如此暴躁,一言不合就要砍人,而且还是对着邱衍这种与渡劫期只差一线的剑修动手。一室哗然,纷纷响起劝架之声,事到如此,温朝玄终于看不下去这场闹剧了。 所有人只见一抹白色衣影如风般掠过,提剑怒斩情郎的“邱夫人”被一支有力的胳膊拦腰搂住,生生止住了去势。 邱衍心下顿时松了口气,温朝玄若再不出手,他可就该还手了。 “还闹?” 温朝玄垂着浓长的睫羽,一双幽黑的眼眸没有太多情绪,看不出是不是在酝酿怒气。 林浪遥仰面被温朝玄搂住,瞬间就像被拿捏命脉一样安静下来,浑身气焰全灭,手一抖,长剑就化作青光没入丹田。 他一张脸涂得雪白,嘴唇又抹得极红,说实话,这副尊容真不太好看,连温朝玄见了都忍不住要皱眉,但是林浪遥黑发松松挽成女式发髻,发丝垂在脸侧,衬着那双紧张眨动的黑白分明眼睛,倒有了几分雌雄莫辨的感觉,再加之从他身上传来一阵阵脂粉的香味,温朝玄奇怪地生出一种仿佛自己真搂着个女子的错觉。 第18章 他面无表情一松手,林浪遥立刻后退一步,心有余悸地想,好险,闹腾过头了,幸好温朝玄没发火,不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挨揍也太难看了。 其余人见到温朝玄搂腰拦人的一幕,视线在“邱夫人”与温朝玄身上来回转,最后又看回邱衍身上,眼神都开始有些微妙起来。 邱衍:“……” 温朝玄简单道:“这是我徒儿。” 虽说是师徒,但是已经成年的女弟子与师尊这么亲密仍然不太妥当。不过温朝玄没办法和他们解释他那倒霉徒弟其实是男儿身,也就不再多言,朝林浪遥使了个眼神,道:“走。”便一马当先地先行离席。 林浪遥提着裙子追在后面出来,女子的裙衫太长,他老是走着走着会趔趄踩两脚,温朝玄不得不停下来等等他,他看见林浪遥跑得长发散乱,团花发簪斜斜缀在头边,仿佛再多走一步就会掉下来,没忍住伸手替他扶了一把。 但他没想到,林浪遥的发型已经岌岌可危,只是轻轻一碰发簪就落到了他手里,黑色发丝散了满肩头。 温朝玄怔了下,林浪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摸着脑袋看他。 温朝玄把发簪递还给他,“把头发盘好。” 林浪遥苦着脸,“我哪会盘发啊……这还是脂粉店老板娘替我盘的,算了,要不就这样吧,反正戏也演完了。” 温朝玄唬着脸说:“这样成何体统。” 他看林浪遥确实不会,无法,只好亲自动手替这徒儿绾发。 温朝玄其实也不懂女子的盘发,不过他记忆力强,学习天赋又高,只是靠着回忆在街上见到过的女子发型,便绾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简单发髻。 翠蓝点缀着一点绿叶的发簪缓缓推入浓黑的发间,便算是完成这个盘发了,林浪遥感觉有些新奇,温朝玄以前也替他梳过发,但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 “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啊。” “这次来卢氏山庄是对的,”温朝玄从袖中掏出那枚修好的菱花镜,镜面上不知为何显现出一重陌生的屋宇。 “这是哪里?”林浪遥奇怪道。 “不知道,但如果我没猜错,这屋子应当就在就在卢氏山庄中。”温朝玄示意他抬头看。 周围的屋宇建筑和镜中俨然是一个样式。 林浪遥惊讶地张大嘴,没想到这镜子居然会像提示一般指引着他们到某处去,“还有这种功能?” “我也想不明白,”温朝玄紧锁眉头,“我并未对它做什么,它自己就改变了画面,就像……仿佛已然成灵一样。”有一些法器确实会出现器灵,但那都是特别稀有,接近天地灵宝程度的法器,可这么一枚小镜子,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强的灵力。 林浪遥不喜欢想那么多,道:“不管了,咱们先找找看吧。” 温朝玄收回手,默许了他的提议。 师徒两在卢氏山庄里搜寻着,好歹是实力强悍的超级宗门世家,卢氏山庄的巡逻和禁制法阵都算天衣无缝难以入侵,只是偏偏碰上了温朝玄这种不能按常理来防范的人,什么戒备森严,对他来讲都如入无人之境,不消多时,他们便找到了镜子中出现的房屋。 但他们没想到,这屋子的主人是——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温朝玄推开后窗翻了进去,待他检查一圈了确定屋内没人,才让林浪遥进来。 林浪遥穿着长裙,攀着窗沿艰难翻进来,落在地上跪坐着,抬起头看了看四周,这是间铺饰奢华的卧房,博古架,字画,燃烧的香炉,修剪整齐的盆松,银缎的垂帘和枕被,一切都非常雅致,一把供在兽皮挂毯下的长刀昭示了屋主人的身份。 林浪遥说:“霆雪刀,怎么是卢文翰?” 真是冤家路窄,但林浪遥想,菱花镜既然会把他们指引到这里来,肯定有其原因。于是立刻爬起身在屋内翻找。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嗯?这个是什么?” 温朝玄原先在屋内无声搜寻,听见林浪遥的自言自语立刻从帘后转出来,看见林浪遥拿着本书仰头看,一脸很是费解的莫名其妙。 “你找到什么了?” “我找到一本奇怪的书,看起来不是什么正经功法,”林浪遥把手里的书本递给温朝玄,表情认真地说,“说不定是个线索呢。功法有图画我能理解,但它这怎么全是画得两个人打架?看起来就邪里邪气的,不是什么正道功法。” 温朝玄心里有不好预感,接过书来一看,封面赫然写着《大乐大欲阴阳交接经》几个字。 温朝玄默然片刻,说道:“这是双修功法……” 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接着就听林浪遥特别勤学好问地继续问道:“什么是双修?” 第17章 什么是双修? 林浪遥问得一脸真诚,对此道全无了解,温朝玄相信他是发自内心地感到疑惑,因为他的确没教过他这些东西。 一时间,温朝玄很难说得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许复杂中掺杂着几分愧疚,眼看自己的徒弟已经长成相貌堂堂的大好青年了,却连最基本的敦伦之事都不知道,像个傻憨儿一样问出这种话,仔细想来,他确实有几分责任。 从小到大,温朝玄身为师父传道受业教导过林浪遥方方面面的知识,但为师者也能力有限,并非所有东西都能事无巨细一一教导。他们师徒常年独居在钦天峰上,虽算不得与世隔绝,周围的其他山头上也有别的散修隐居,但温朝玄性子冷僻素来不爱与人来往,大家属于点头之交,彼此知道附近有这么个道友存在,仅此而已。再加上他怕林浪遥太能惹祸,平日里总拘着他不让他离山,所以几十年来,师徒朝夕相对,鲜少能见到除彼此外的第三个活人,在林浪遥的认知里,对人间的人伦关系理解非常浅薄,仅仅只停留在简单的“夫妻”、“道侣”这种称谓上,而男男女女结成一对后,具体要做什么,他脑子里完全一片空白。几十年来,因为从未与世俗接触,林浪遥从未想过向他提问这方面的问题,温朝玄起初也没想过主动与他将这些事,再到后来想起来了,可眼看林浪遥一点点长大,性格又越来越难以拘束,他怕教了之后少年人会因此动了慕艾之心,更难专心修道,暂且按下不提,于是越拖越久,直到如今…… 温朝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林浪遥,心里的念头转了无数遍,闭了闭眼道:“你……这不是什么邪道功法,你先放回去,我之后再与你讲……” 林浪遥说:“不用放回去的,这里还有好多本一模一样的。” 很多本? 温朝玄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叫林浪遥让开,在发现双修功法的书柜里翻看,确实如林浪遥所说,书柜里堆了很多一模一样的功法。这多少有些蹊跷,不管卢氏山庄前任、现任庄主为人如何,在修真界,它们名义上始终是一个名门正派,不可能大规模地叫门人弟子行双修功法,到底是为什么,会令一派掌门在房内放这么多双修的书籍呢。 他改变了想法,对林浪遥道:“先将书收起来,再找找看,应当还有什么其他端倪。” 师徒俩又在屋内找了一会,林浪遥搜寻东西倒是很有天赋,都快把卢文翰的老底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门派往来的通信,什么山庄弟子日课批语, 什么文诌诌的调情艳诗,林浪遥翻看了一下,落款写着“某某仙子”,想来是个女修。 “好一个无耻狗贼,”林浪遥拿着那信说,“儿子都这么大了还在与别人传情,这信拿出去岂不让你斯文扫地……” 他还没骂完,突然听见温朝玄在喊他,立刻屁颠屁颠拿着信过去邀功,然而温朝玄没搭理他的滔滔不绝,正在面对一面落地的穿衣镜沉思,手里还攥着菱花镜。 “你说,有没有可能,”温朝玄思考着什么道,“镜子属性特殊,镜子铸成的法器之间,能够存在一定的互相连结?” “什么样的连结?”林浪遥好奇道。 温朝玄转过头要与他解释,目光落在他那倒霉徒儿身上顿时凝固住了。 林浪遥现在的形象……实在有些豪迈。女子的裙衫拖地太长了,林浪遥忙着翻箱倒柜被裙子绊得烦心不已,想着反正也没人看,干脆把裙子一捞,在膝下交叉打了个结,形成一个松松垮垮的垮裤模样,此时正光着两条光溜溜的腿站在温朝玄面前。 他的模样实在太过不伦不类,看得温朝玄差点又要大动肝火,忍着气说:“像什么样子,快把裙子放下。” 林浪遥皮厚,还不知死活地笑着说:“这样行动方便啊,我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大家闺秀,讲那么多规矩做什么,再说了这里也没别人。” 但温朝玄并不理会他的说法,他见林浪遥站着不动,就自己走过来动手,他的举动实在太超出林浪遥想象,吓得他差点蹦起来。 温朝玄在林浪遥面前,蹲下了身,亲自动手把他卡在腿上的裙结解开,裙子自然垂下盖住了一双光溜溜的腿,温朝玄还伸手把它压妥帖了些,然后才满意起身。 第19章 直到温朝玄重新站起来,林浪遥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吓得往后蹦出一步远,瞠目结舌地看着温朝玄表情淡定的熟悉容颜。 好怪,太怪了,莫非怕被暴怒的温朝玄打死,他这会真想去试试自家师父是不是被人夺舍了。温朝玄平日哪里对他这么体贴温柔过——对比往日温朝玄对他的严厉,这真算是顶顶温柔了——之前在那么多人面前追砍邱衍的时候温朝玄没动手收拾他,林浪遥就觉得奇怪了,出来后温朝玄还替他绾发,现在更是纡尊降贵蹲下来替他整理裙子,这一切反常到,林浪遥都要以为温朝玄把他当成女弟子对待了。 林浪遥犹豫片刻,突然故作扭捏地绕着鬓边垂发凑到温朝玄跟前说:“师父,你看我这样好看么?……” 准备动手对穿衣镜施法的温朝玄:“……” 林浪遥瞥见温朝玄忽然动了动手指,立刻抱住头往外跑出几步,心说还好还好,师父还是正常的。 然而他想象中被承天剑抽得满地乱爬的情况并没发生,屋内一片安静,温朝玄皱了皱眉看着他说:“……发什么癔症?” 林浪遥傻傻站着,张开嘴,顿时心下一片悲凉,只想滚下两行心酸的热泪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道,早知道温朝玄喜欢女弟子,他当初投胎就该投成女儿身,或许这样——小时候就能少挨好,多,揍,啊! 温朝玄不知道林浪遥正在胡思乱想着什么,他将灵力灌注进手中的小铜镜,待镜子发光后,他把菱花小铜镜贴上了面前的巨大穿衣镜,镜面顿时受他手中灵力的白光影响,如水波一样漾出了模糊的画面。 第18章 上 镜子里显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与温朝玄面对面站着。 那男人只看面相还算儒雅,两道细长的眉上挑,有几分得意之色,唇上蓄着一点胡,唇不动便有笑相。 连独自一人钻牛角尖的林浪遥都被吸引了注意力,走了过来,“怎么是卢文翰。” 镜子里的男人正是卢氏山庄的庄主。温朝玄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专心看。 镜子所溯洄的是一段记忆,卢文翰正在屋内对镜穿衣,他整理好衣袖后忽然转过身背对镜子,走到镜子对面的一面墙前站定。那面墙上挂着张巨大的白卝虎皮挂毯,挂毯下是个刀架,卢文翰将他的霆雪刀往刀架上一放,掀开的虎皮后便出现了一扇黑洞洞的门,不知通往何处。 他一松手,整个人走入挂毯后消失不见。 林浪遥也转身走向虎皮挂毯,正伸手准备揭开,忽然被温朝玄一把攥住手腕。 温朝玄面色沉着,侧着脸凝神静听,不消一会儿,他好像听出了什么动静,立刻拉着林浪遥闪身躲到一边垂帘后。 他们躲藏好的下一秒,从帘子缝隙里就看见墙后伸出只手掀开虎皮,据说在闭关的卢氏庄主卢文翰走了出来。 林浪遥心里虚拂了把冷汗,若不是温朝玄警觉,这可就要面对面撞个正着了。 林浪遥被自家师父一手按在肩上压制住不能动弹,于是转头朝他做着口型道:要么现在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温朝玄缓慢地摇了下头,示意他等一会。 卢文翰进屋子先是拿起自己的佩刀,转身朝屋外喊了个什么名字,很快一名弟子推门而入。 弟子低头行礼道:“庄主。” “我闭关这几日,”卢文翰说,“庄内可有什么事发生?” 弟子回道:“庄内没有什么事,就是武陵剑派的邱剑尊带着他们的少主今日上门来了。” 卢文翰有些奇怪,“武陵剑派的?他们有什么事。” “他们说带来了有关林浪遥踪迹的消息,少庄主带着几名长老正在接待他们。” 卢文翰冷笑一声,“林浪遥?从钦天峰被废修为那天后就没听闻过他的行踪。武陵剑派……那群剑修怎么会突然如此好心来告知这件事。” 弟子说:“回庄主,因为昨日天工阁的掌门惨遭毒手,据说就是林浪遥杀的,天工阁现在正四下通缉林浪遥的踪迹呢,而天工阁掌门死的时候,武陵剑派的那两位也正在天工阁做客,与林浪遥对上了。” 卢文翰沉默了一下。 “这么多事你就不能一次性说完吗。” 弟子连忙陪笑,估计是事儿一下发生太多,他也不知道从哪个先说起。 卢文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死就死了吧,让他们与林浪遥相杀去,反正换谁当掌门对我山庄都没差别。武陵剑派那边,让卓儿好好招待就行,林浪遥如今已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惧,有什么消息再来报我。” 弟子应了一声便又退下去了。 银缎垂帘后,林浪遥掩不住眼中诧异地看向温朝玄。他们一直以为天工阁掌门应当是卢氏的人杀的,可是听卢文翰如此不在意的语气,他应该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那么问题来了,人不是卢氏杀的,也不是林浪遥他们杀的,天工阁掌门到底为何而死? 温朝玄没说话,朝林浪遥做了个手势,然后按着剑缓缓后退,隐身进内室的阴影里。 卢文翰不知道自己卧房之中正藏着他口中的“丧家之犬”林浪遥,眼看外敌已攘清,旧仇也得报,卢氏山庄崛起称霸修真界指日可待,他心情颇好地转过帘子往内室走,接着就猛然撞上个红衣人影。 纵然是修真界知名的世家掌门在卧房内骤然看见陌生人影时也会大惊不已,卢文翰倒抽一口冷气,反应极快地拔刀指向红衣人影,正想质问何人胆敢擅闯,那红衣人转过头来,却是个掩着面的女子,一双秋水明眸幽幽地望着自己。 林浪遥掐着嗓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说:“死鬼,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林浪遥笃定这家伙在外情债无数,决定诈他一诈。 果不其然卢文翰开始面露迟疑,如果是男的他这会儿就可以直接喊人进来将他拿下,然而是个女子,他倒真思索着会不会是自己的哪个老相好。 卢文翰放缓语气说:“你这样遮着脸叫我如何相认……” “我怕漏出脸会吓死你,”林浪遥想了想,刚好把他搜寻出的那传情信丢出去,卢文翰看了眼飘到脚跟前的纸,脸色大变,“这是分明我放在屋中的……你到底是何人!” “糟糕,被你发现了,”林浪遥只能放下手,彻底转过身正面对着他以真面目示人。 如果说之前是惊诧,现在就是真正的大惊失色了。林浪遥虽然化妆化得太浓,但只要熟悉他的人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像卢文翰这种曾经三不五时就要被叫到朝天阁去陪林浪遥开仙家议事,长久来备受折磨的世家掌门,对他的这张面孔记忆深刻简直深入骨髓,就算化成灰也忘不掉。 没想到还会再面对这个昔日梦魇,卢文翰大惊之下全然忘了林浪遥已非曾经的林浪遥,第一反应还是下意识转身想逃。 而他一转身,便刚刚好对上了等候已久的温朝玄。 温朝玄一剑鞘抽去,就叫他昏死在地。 林浪遥走过去踹了一脚,踩在他身体上道:“我都说了,漏出脸来吓不死你,你看你偏不信。” 温朝玄见他这跋扈的模样无语片刻,“……还站着干什么?拿上他的刀,放到刀架上去。” “诶!”林浪遥一转头马上变了脸,狗腿地应道。 “师父,你说这墙后面会是什么地方?” 霆雪刀放置在刀架上,白虎皮挂毯后雪白的墙面瞬间洞开一扇门,里头一片黑暗,往深了似乎有隐隐火光,温朝玄刚想答话,忽然听到最深处传来非常细微的人声shen吟,师徒俩同时色变,立刻拔腿朝通道里跑了进去。 通道很黑,但不长,往里面跑了没多久便能看到四周立着许多长明灯,越往里头shen吟声越大,还伴随着如动物一般的低喘,温朝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走到一扇石门前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声音都是从通道顶端的石门里传出,林浪遥伸手在石门上按了一会,没找到机关,转头对温朝玄说:“师父,把它劈开吧?” 温朝玄蹙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把拉过林浪遥,对他道:“……你一会站在我后面。” 林浪遥:“?” 温朝玄很少对他表现出什么保护欲,以林浪遥的性格,他不出去欺负别人温朝玄就算放心了,从不担心他受什么欺负。现在只是破个门而已,温朝玄都要将他护在身后,林浪遥有一种既受宠若惊,又鸡皮疙瘩乱冒的感觉。不过他转念一想,估计还是女装的缘故,自己现在的造型让师父觉得柔弱可怜……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温朝玄等林浪遥乖乖站在他身后,才提剑斩破了面前的石门。 门碎成无数石块崩落,发出巨大声响,里面的人自然也受到了巨大惊吓,林浪遥连忙从温朝玄身后探出头,原以为自己会看到卢文翰擅用私刑非法囚禁的画面,入眼的却是摇曳火光下无数具bai花花的rou体。 温朝玄默默无声地把他的脑袋推了回去。 第20章 林浪遥瞠目结舌片刻,大受震撼,又扒着温朝玄的胳膊探出头。 温朝玄:“……” 第19章 中 石门内是一个如地宫大小的空间,里头立了几根缠着铁链的石柱外别无陈设,全是满坑满谷白花花的躯体,男男女女都有,他们起初受了惊吓短暂停下,待动静停止后,很快又互相tie合在一起像动物般jiao缠着。 “这是……”林浪遥说,“这是什么……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这就是……双修。”温朝玄声音艰难道。这倒算是个教学的好时机,只是经过这样耸人场面的教学,林浪遥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对双修一道起兴趣了…… 温朝玄提剑缓步走入这间地下大殿,里头的人仿佛察觉不到他们一样,温朝玄皱着眉说:“你有没有闻到,非常浓郁的花香。” “有啊,”林浪遥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道,“这里也没花,怎么会这么香?” 温朝玄突然想起什么,掏出那本被收起来的双修功法,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你还记得吗,医修说过他被软禁在卢氏山庄的时候,他所接诊的病人,身上都有若有若无的花香……” 林浪遥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所有事情仿佛被串联在一起,神秘的地下大殿,无数男-男-女-女,藏在山庄主人房-中的巨量双-修功法……卢氏山庄,或者说卢文翰正在搞什么邪魔外道。 林浪遥跟在温朝玄身后,发现路过的那些人都仿佛中了幻术一样双眼迷离,便手欠地好奇将手介入他们中间挥了挥,却不想这一下捅了篓子。 正在动-作的两人顿时停下,男的抬起头看了看林浪遥,忽然毫无征兆地就朝他扑了上来。 林浪遥大惊失色,眼看着一个不着片缕的男人马上要扑在自己身上,恶心得一飞起脚把那人踹飞。 那男的横飞出去,摔倒人群中,却仿佛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中,立刻炸了锅。 越来越多的男子爬起身朝他们涌来,那场面太过滲人,温朝玄没想自己一个不留神没看住都能让林浪遥闯出这祸来,额上青筋乱跳,一把揪住逆徒说:“……不要再乱动了!” 第20章 下 温朝玄用剑气扫飞围过来的人群,但那些人感觉不到疼痛,摔出去了依旧会爬起来,温朝玄不知底细,不清楚这些人是自愿在这里双修,还是被卢文翰抓来当邪卝法人祭的,不敢贸然下杀手,任他修为再高也很无奈,一时间倒有些焦头烂额。 有漏网之鱼摸到林浪遥身边,伸手拉扯着他身上的衣裙,林浪遥吓得哇哇乱叫往温朝玄身上跳,待回过味来,又勃然大怒反手掏出青云剑驱赶挥舞着。 温朝玄一手搂着林浪遥,一手逼退人潮,目光瞥向头上石顶,正想着要么制造点障碍挡住他们,忽然察觉到一股不详的气息,他骤然回身带着林浪遥往后一掠——一道气劲如风破浪掀翻了一整片堆叠的人群。 温朝玄,林浪遥二人同时朝气劲出现的方向看去,在人体堆起来的白花花rou山中,一个身着绯衣的女子如同刚刚苏醒一般懒怠地慢悠悠飞起,睁开一双极其摄人心魄的眼眸。她有着恍若天女的绝世容颜,置身在肉yu的邪恶地狱之中也丝毫没有损毁她身上的光辉。 温朝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那双脚腕上铐着无数道铁链,铁链如蛛网延伸出去,散布在殿林立中的石柱上。 “好久没见到过渡劫期的修为了……”那女子声音空灵缥缈,但每一个字里都带着极强的魅惑之力,倘若修为不足或是道心不够坚定,就很容易受到影响。 林浪遥双目失神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瞬间清醒过来。 温朝玄不受影响,平静地说:“你是妖?” 女子指尖绕着长发,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轻笑一下,忽然头顶冒出一对耳朵,身后显出蓬松尾巴,九条摇曳的庞庞狐尾毫不遮掩地朝着陌生人摆动。 “狐妖彤绥,”女子伸出一指,在承天剑下碎裂的石门碎块浮空飞起聚拢成一扇完好无损的大门,在两人身后轰然合拢,“有失远迎。” “是谁把你囚禁在这里?”温朝玄单手负剑,八风不动,任由狐妖做出这示威一样的举动,也只是想问明白真相,“卢文翰?” 彤绥轻抚着自己的脸颊,双腿一动铁链就哗啦作响,“卢氏家传的捆妖链,你们修道的人不至于不认得吧?” “他让你迷惑这些人的心智,强迫他们行双修之法?” “是,倒也不是,”狐妖彤绥粲然一笑,“卢文翰需要我的力量来帮助他和他的山庄变得更强大,但我困在这里,法力也不能源源不断,总需要一点贡品吧?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呢,既然来了,不如留下在这里感受无上极乐。” 说完,彤绥目光落到被温朝玄搂在怀里的林浪遥,皱了皱鼻子,“你一个渡劫期,相貌比之我妖族也算不错,奈何眼光……我这里有得是更漂亮的女子,你不考虑考虑吗?” 林浪遥消化了好一会,才意识到狐妖那嫌弃的眼神是在表示对自己相貌的鄙夷,他……轻咳一声,恢复自己原本的声音说道:“我……是男子。” “……” 狐妖沉默了片刻,“原来是断袖啊。” 温朝玄想捂林浪遥耳朵已经来不及,林浪遥莫名其妙道:“什么是断……” 彤绥打断他道:“没关系!我这里的美男子也很多。” 温朝玄实在看不下去了,冷冷说:“我们若是想走,你拦不住。” “可以呀,那就试试吧。”彤绥柔柔一笑。 她毫无征兆地骤然发难,以掌化爪猛然拍来,温朝玄将林浪遥往自己身后一藏,也以掌与狐妖对拍了一下,狐妖的实力非同小可,磅礴的灵力与妖力对冲,温朝玄袖中被震得忽然抖落出一物。 彤绥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在见到那枚菱花镜时,只是短短刹那,又仿佛过了万载千秋,错目的惊鸿一眼,叫狐妖身上所有悠哉淡然如万里冰封尽数崩落,她藏着一点红意的美眸一瞬间变作极其妖异的竖瞳,声音不再空灵,尖锐得接近狐啸,她说: “烨鸾的镜子!你们为什么——” 林浪遥不可置信,听见狐妖喊出了器修朋友的名字。 温朝玄出剑,截走了菱花镜。 狐妖咆哮着,凶相毕露,她浑身一抖化作狐狸本身恶狠狠地对着二人说:“我要你们偿命——” 第21章 “你认识镜子的主人?”温朝玄问道。 狐妖并不回答,她化作巨大的狐狸本身后犬齿交错,低声嘶着气朝两人冲来,一心只想夺镜。 这枚镜子命运多舛,几次险遭损毁,温朝玄自然是不能再让它落入别手的,一个要抢一个要守,于是一人一妖在这地下大殿中打了起来。 没过几招,狐妖就意识到自己绝不是温朝玄对手,别说她现在被捆妖链压制住了修为,就是她状态全胜也未必打得过一个渡劫期的剑修。 承天剑剑锋平平掠去,削掉狐狸身上好一层纤毛,红色的狐狸毛发如细雨在半空散开,这让狐妖心中恨意更盛,她忽然弃了温朝玄转身袭向林浪遥,林浪遥握着剑早有准备,奈何他如今修为不济,虽然勉强挡下狐妖的一爪,但仍是被撞得横飞出去,他勉强稳住身子抬头警惕狐妖接下来的攻击,却正中了狐妖的下着。 林浪遥看见狐妖的眼眸缓缓变了颜色,彤绥的眼底始终藏着一抹仿佛深潭幽火的红意,而现在那红慢慢烧灼起来,烧红了整个巨大狐眼,林浪遥感觉自己的魂魄动荡着,仿佛通过视线的交接那抹火烧进了他的三魂七魄里,就在他即将丧失所有意识时,一道雪白的熟悉身影如清风骤降cha入他与狐妖之间。 温朝玄挡在了他的身前。 这正得狐妖的意,她用力一声嗥叫,眼中红光更胜,林浪遥看见温朝玄身形晃了晃,心里一惊,正准备伸手扶住他,然而温朝玄已经自行稳住身形挥剑朝狐妖一斩—— 狐妖大抵也没想到他还能有还手之力,匆忙转身闪过,但那剑气却不是向她而去的。 只听闷雷般的轰隆炸裂声,大殿石顶垮塌下来,待狐妖回过味来再想去抓已经撤出大殿的温朝玄师徒已经来不及,她被捆妖链牵住脚,只能恨恨地看着坠落的石块堵住了入口,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道内。 林浪遥被温朝玄抓住衣领拎出了地下大殿,被狐妖凝视后的感觉仍令他的魂魄残有余悸。他们师徒都是剑修,主要修炼的是身法体魄,平日里交手过的修道之人也鲜少有如狐妖这样强大的念力法术,林浪遥因着缺少经验才吃了个大亏。 “师父,幸好你反应快,我刚才险些着了那狐狸的……” 温朝玄打断他,冷着声音简短道:“快走。” 林浪遥“哦”了一声,听话往前走了几步,又忽然想起温朝玄刚才硬生生替他挡了狐妖的幻术,还不知道对他身体有没有什么影响。他刚想回头问,就听见空荡的走道里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第21章 林浪遥回过身,看见他那向来无所不能的强大师尊倒在了地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林浪遥扶着温朝玄凭借记忆在卢氏山庄上空乱窜的时候,邱衍等人才与卢少庄主会谈完,被卢卓送出屋子。 “邱剑尊和祁少主难得来九原一次,不如在山庄里多住几日?”卢卓说。 祁子锋刚想一口回绝,邱衍已经道:“再说吧,我夫人不知赌气去了何处,我得先寻‘她’去。” “这有何难,我叫庄中弟子去找邱夫人就好。” 邱衍心说,以温朝玄的实力,你们想找到他俩恐怕不太可能。 “不必了,想来‘她’应当在哪处花园闲逛散心,我自己去找‘她’就好。” 话说到这里卢卓也不好多做挽留,只道“若有什么事尽可以使唤庄中弟子”,说完看了祁子锋一眼,便微笑转身离开。 祁子锋对他怒目而视,待人走远后,方道:“这要怎么去找他们啊?” 邱衍沉吟,还没答话,忽然几人齐齐抬头,正看见林浪遥扶着一个白衣人影从空中朝他们冲来。 “!”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邱衍眼尖看出了那个白衣人影是温朝玄,脸色立刻一变,迎上去帮忙接住人,“温前辈这是?” 林浪遥没理他,径直一把抓住周少阳,急得眼睛发红说:“你快看看我师父!” 小医修吓了一跳,因着医者的本能连忙伸手抓住温朝玄的手腕摸了摸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下,“这,这,尊师看样子应当是……中了极强的幻术,所以致使昏迷……” “你有办法能解吗?”林浪遥着急问道。 小医修瑟缩一下,说:“幻术和病症不一样,用药石的方法无法根除,还是得寻精通法术的修者才行……” 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了一下。 在场的清一色剑修,哪有什么精通法术的修士啊。 邱衍一把按住林浪遥,在他肩头捏了一下,示意他镇定下来,“你先说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温前辈如此强大的剑修都会中招。” 林浪遥深吸一口气,他从未见过温朝玄受伤或者昏迷,害怕之下方寸大乱,现在凝望着邱衍沉稳的目光,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抹了把脸,将他们遇见狐妖的经历简略讲了一下。 说完之后,几人都是大吃一惊,祁子锋道:“卢氏好歹一介名门正派,一派掌门居然在山庄里豢养这样的妖物!” 比起他的义愤填膺,邱衍倒是想到了别的,他对周少阳说:“你能看得出温前辈中的是哪种幻术吗?性命是否有虞?” 小医修见邱衍问到关键了,憋了许久这才敢说:“你们看……温剑尊现在表现出来的情况是体温滚烫,呼吸不稳,对他施法的又是个狐妖,众所周知,狐妖极擅魅惑之术,所以,所以……如果我判断的没错,他中的幻术应当就是……媚术。这种幻术说解也好解,如果找不到擅长法术的大能,只要与人双修就行,如果一直拖下去,反而可能致使经脉逆行,爆体而亡……”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寂静。 邱衍说:“温前辈他……有道侣吗?” 林浪遥无比郁闷地说:“现在找来得及吗?” 那自然是来不及的,别说找道侣了,就算现在去找能解法术的大能都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除了林浪遥以外的人,心里都知道如今这焦灼的场面,似乎只有一种简单解法,但是谁也不好说出那个解决的方法,最后还是祁子锋年少胆大,心直口快道:“实在不行,要么就去找一处坊巷里的秦楼楚馆……” “什么是秦楼楚馆?离这里远吗?”林浪遥连忙问。 “城中应当都有的吧,实在不行你找人问问,秦楼楚馆就是……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祁子锋的头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邱衍脸色严肃地呵斥他,“你莫要再乱说。去烟花之地与正儿八经的和道侣双修是两码事,一不小心坏了道心,这是损人修为的事情。” 祁子锋嗫嚅一下,不敢再说。 可林浪遥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扶着温朝玄,感觉到男人身体越发滚烫的体温,不想再耽搁了,哪怕是一个不太确定的法子也愿意试上一试。 “你不再考虑考虑?”邱衍问。 “但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吧。” 有些事邱衍没办法与他说得太细,更何况他也不清楚林浪遥居然对男女一道全无了解,见他去意已决就不再多阻拦,嘱咐道:“我们会去城中之前的那个落脚客栈,不管成与不成,你都可以来那边寻我们。” 林浪遥点点头,左手拿着温朝玄的承天剑,右手扶着自家师父,勉力冯虚御风,摇摇晃晃升空朝城中飞去,看得几人忧心不已。 也不知道温朝玄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徒儿亲手送进青楼,会作何感想…… 当林浪遥一路在城中问路,穿着女装冲进青楼时,可谓是吓翻了一群人。 青楼里人仰马翻,群莺惊散,打手赶紧过来拦住他,林浪遥还不知什么情况,祭出长剑逼退围上来的人。 “你们这……这里……”他想了下,不知道该问什么,就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人会双修?” 老鸨躲在打手身后说:“仙姑,你到我们这地界,怕是找错地方了吧!” “不可能找错啊,”林浪遥皱着眉,左右环顾一下,看到楼上有个花客带着姑娘从房中亲亲搂搂出来,立马指着道,“也给我安排一个房间。” 老鸨见他武力强绝,明显是个修道之人,完全不敢阻拦,使了个眼色令手下带林浪遥上楼。 林浪遥一进门,先将温朝玄放在香幔重叠的床榻上安置好,然后转身出去,看见一个姑娘抱着臂倚在扶栏上,好奇地打量他。 林浪遥道:“姑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那女子说,“就是你在楼下喊的双修吗?” 林浪遥连忙把之前从卢文翰房里搜出的双修功法掏出来,递给她看,姑娘翻了几页就笑了,“我也不是你们修道的人,与其找我,你为什么不自己上呢?” “可我是男的啊!”林浪遥简直想扯开自己的领口给她看,真后悔穿了一身女装,解释得心力交瘁。 姑娘掩面一笑,“谁说男子和男子不能行这种事了?” 她招手示意林浪遥附耳过来,耳语一阵这番那番地解释一通。 林浪遥听完脸色都青了,大惊失色得有些抓狂了,“可我们是师徒啊!!” 师父与徒弟,那不是悖了人伦么!且不说他愿不愿意,就算他愿意了,温朝玄醒过来也绝对会弄死他这个孽徒。 姑娘见他的模样好笑,也不再逗他了,“若真是人命关天,我帮了你这个忙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得准备一番,再看看这本书。最后不管成与不成,都不可怪我。” 林浪遥都要千恩万谢了,哪还敢怪她,心说若两人真行了双修之术,按着温朝玄的性格,铁定是要对这位姑娘负责的,两人如果结为道侣,这就是他未来师娘了。 林浪遥送走那姑娘后,转身回屋里看看温朝玄情况如何。 温朝玄浑身烫得吓人,渗出的汗水湿透了衣裳,林浪遥想着反正等下估计也要脱,于是先把温朝玄扒了个干净。 …… 林浪遥不敢多看,匆匆擦完把温朝玄往丝绸薄被里一塞,坐在桌边托着腮,心想那姑娘要准备多久,怎么还没来呢? 忽然林浪遥听见了床榻上传来动静,紧张地回身查看,却发现温朝玄居然扶着床坐起来了。 “师父……” 怎么回事,怎么就清醒了,难道温朝玄自己已经冲破了幻术吗?若真是这样最好。 林浪遥刚想松一口气,又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温朝玄墨色长发披散,浑身chi裸地坐在床榻上,细腻的丝绸被子已经滑到腰间,他转过头来,无声地望着林浪遥,眸若幽潭,无端地令人感觉到危险与压迫。 林浪遥与他两两对视一会儿,突然知道哪儿不对劲了。 他目光不可置信地望向温朝玄额间,那原本光洁的额上像是被人沾着血一笔一划描摹过一般,凭空生出了一抹血色的花纹。 那花纹很眼熟,林浪遥恍惚想起自己曾经某年某月见识过这样的花纹。 一划,是普通魔物,两划,是化形为人的魔族,越往上修炼花纹图案越复杂,这种图案,被称之为魔纹,曾经与他交手过的魔君烛漠号令着全天下的妖魔,他的魔纹据说是当世最多的,林浪遥逗留在魔族地界那段时间细细数过,一共是八道红痕构成的图案,而温朝玄额上的,却比麾下有着百万妖魔的魔君—— 还要多出两条。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的剧情可以到ht自取 第22章 林浪遥尚未察觉到危险的降临,他被温朝玄额上出现的魔纹惊住了,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狐妖捣的鬼吗? 第22章 他往前走几步,想看清这魔纹的真假,温朝玄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靠近自己。 林浪遥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怵,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小声喊了一句,“师父?” 男人没有答话,抿着唇,一双黑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安静得异乎寻常。 林浪遥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家师父面前晃了晃,却被温朝玄一把擒住手腕。温度奇高的手掌死死钳制住他,修剑之人握力非凡,力道大到像是要生生拧断他胳膊,林浪遥没忍住吃痛挣扎了一下,然而没想到的是,他的反抗动作不知道触碰到了温朝玄的哪根弦,温朝玄突然面色一变,发狠地一把反身将他压倒,以手掌扼住他的脖颈将他摁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林浪遥这才终于意识到情况的不对劲,温朝玄压根就没清醒过来! “师父!”他大惊失色地叫唤道,企图想将温朝玄喊醒。开什么玩笑,以他现在的实力在温朝玄面前就是蚍蜉撼大树,绝无半点反抗可能,若是温朝玄因为幻术迷心失手把他给掐死,那他找谁说理去,也太冤了吧。 林浪遥奋力想挽救自己,双手在温朝玄结实的赤裸胳膊上乱挠,腿也努力试图顶开男人逼过来的身体,然而温朝玄不为所动,这些小打小闹的动静对他来说就好像小动物抓挠,没有半点影响,他膝盖用力顶开林浪遥的双腿,轻轻松松就挤进了腿间,林浪遥呆若木鸡,被迫呈现出一个双腿打开夹着男人劲腰的羞耻动作,完全没办法合拢,正当他疑惑这是什么走向的同时,他感觉到一个火热饱涨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下身,烫得他毛骨悚然,只听“刺啦”一声布帛破裂的声音,他屁股一凉。 温朝玄把他的裙子给撕了。 “师!!父!!!”林浪遥叫得这一声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差点一个鲤鱼打挺而起,简直要被当下这一幕刷新了一百六十多年人生的全部认知,“你看清楚!!是我啊!——唔唔唔!!” 温朝玄或许是嫌他吵,居然一巴掌按在了他的脸上,林浪遥又被重重按回枕被间,指节修长的宽大手掌轻轻松松地盖住了他整张脸。林浪遥“唔唔唔”地憋红了脸,一半是因为喘不过气,一半是因为难以言说的羞耻,没了布料的阻隔,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属于男子的火热器具紧紧贴在自己臀上,那种全然陌生的肌肤与肌肤紧密相连的感觉,好像屁股下藏着一个蛰伏的凶毒巨蟒随时蓄势待发准备咬上他一口。林浪遥简直是要崩溃了,努力弓着腰想要尽量远离那热源,可是他越退男人越进一分,温朝玄伸手在他腰上的穴位轻轻一掐,林浪遥身子就软了下来,屁股彻底失守。 下一秒,男人涨硬许久的阳茎就顶着他下身毫无章法地胡乱磨蹭顶撞起来,林浪遥双腿间软趴趴的性器被顶得备受蹂躏,湿漉漉地沾上了男人马眼处溢出的液体,不一会儿居然泛着淡淡的红颤颤巍巍立了起来,林浪遥倒吸一口气,像溺水的人猛地抓住温朝玄胳膊,难堪得几乎渗出眼泪。未经人事的年轻人连自亵都没经历过,居然被从小将自己养大的师父顶弄得勃起,初次体会到来自下半身的快感令他头皮发麻,脸颊越发红得滴血,连气息都不对了,艰难地喘息着。 “师,师父……”林浪遥知道温朝玄现在神智还迷失在幻术中,应当只是凭着本能在寻找某个能够进入的入口,但他是男子,这样硬顶怎么可能进得去,眼看情况越发危急,他急中生智下,突然想出个办法,急忙道,“我帮你,我来帮你……师,师父,你松一松手吧!” 温朝玄的手还按在他脸上,林浪遥闭着眼,不管不顾地胡乱伸手往下一摸,捞住了某个在他身下乱挤乱蹭顶得他不停往床头窜的孽根,根本不敢仔细感受那烫人的热度和粗硬的形状,很不熟练地生涩套弄起来。 温朝玄果然动作一停,安静了下来。林浪遥心里松了一口气,也不管自己的小兄弟还在空气里颤巍巍立着,卖力地服侍着师父的阳茎,但是套弄了很久,温朝玄丝毫没有发泄的意思,林浪遥身上都冒出汗了,酸疲的手越来越慢,这时温朝玄忽然松开了按住他脸的那只手。林浪遥骤然得到新鲜空气,大口呼吸着,他的衣带在床笫间挪动折腾的时候已经松松散开,上衣朝着身体两边滑去,毫无保留地向身上男人敞露着没有防备的年轻肉体,布着薄薄肌肉的柔韧小腹因为呼吸而明显的一起一伏着,男人垂着好看的双眸幽幽盯了半晌,忽然压下身去,伸手握住林浪遥服侍着自己的那只手,连着林浪遥已经变得萎靡的性器一起包裹在手掌中。 林浪遥浑身一僵,感觉到自己的肉根正和师父的阳物亲密无间地紧贴在一起,就连温朝玄的手掌都压在他手掌上,五指沾满湿润液体地交缠在一起,一同发着力地挤压套弄两根性器,林浪遥都要被这快感逼得受不了了,断断续续地喊道:“师父,啊……不要,别……慢,慢一点!” 他已经经受不住,男人却还像是不够,把手往林浪遥小腹上一压,变换了姿势,如同交媾一般开始肏干林浪遥拢着阳茎的手。 没多久林浪遥就感觉掌心被肏得发疼,肉根也像是要被磨破皮了一样,他实在受不了了,崩溃地伸出另一只手在空气里乱抓,然后攀住了温朝玄结实宽阔的肩头,几乎是哭着泄出了人生的第一次。 温朝玄也到达了顶峰,两人同时射出浓稠的精液,白花花的液体黏黏糊糊地沾了林浪遥满胸满腹,他浑身发软地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双目失神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接着就感觉下巴上有什么液体在往下滴,他以为是自己的眼泪,伸手抹了一把,才发现也是男人的精液。 “……” 林浪遥简直快去半条命了,精疲力尽地心想这下总该结束了吧,就突然感觉到温朝玄的手在他下身摸索着,而且越来越往屁股的缝隙探去,吓得他立刻像垂死的鱼挣扎起来,“不行!那边不行!!……啊!”他声音忽然变了调,男人一把掐住他射过以后还很敏感的绵软性器,粗暴地按住他的腰将他翻了个身,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勃起的阳茎在他股间磨蹭寻找着渴望的入口。 林浪遥心里害怕得不行,他清楚感觉到,有那么瞬间饱满的龟头确实已经顶到了他后面的穴口,温朝玄的阳茎上还带着一些方才一番亵玩时淌出的黏稠液体,湿乎乎地蹭在他未经人事的后穴,一戳一戳,几乎就要顶开一条隙挤进去。 要,要进去了。林浪遥双肘撑在床上,心里发着颤想到。然后发烫的粗大阳茎真就顶开生涩的肉穴挤进一个龟头。 太紧了,龟头挤进去一点,然后就卡在那边不上不下,中了幻术状态下的温朝玄比平日蛮不讲理得多,压住他塌下的腰,竟就要强行突破阻力肏进去。 林浪遥把脸埋在枕被里,满脸潮红地忍耐着疼痛,下身传来犹如被硬生生劈开的痛感,他终于忍不住了,哭叫出声:“师父,我痛……好痛啊师父……” 年轻人的哭声实在可怜,林浪遥小时候都鲜少有哭,自从成年后更是没再哭过,此时是痛得一点面子都不顾了,只求用哭声博得失去神智的师父的同情。 闻声,温朝玄居然真的停了停动作,只是铁钳般的手掌还抓住他的腰,没有半点要放开的意思,林浪遥心里知道自己今天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一劫了,收了收眼泪,抽着鼻子开始想如何不那么痛苦地挨过接下来的事情。他还记得先前的那个姑娘与他说过男子和男子如何行房,她说男子开始进入不比女子容易,需要以膏脂润滑。林浪遥伸手在床头摸了摸,转头在屋里张望,忽然他看见房门被人敲了敲,从外面推开,“公子,我已准备妥当,你们……哎呀!” 姑娘惊呼一声,掩着嘴看屋内这师徒乱伦的香艳场面,说:“你们已经开始了呀。” 林浪遥满面通红说:“快!膏脂在哪里!” “就在桌上呢……”姑娘没说完,忽然好像划过一阵风,屋门在面前被带上。 温朝玄挥手以气劲合上门,林浪遥趁他动作的时候挣扎着从他身下爬起来,伸长手去够桌面上的一个小瓷罐,温朝玄还以为他要跑,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拖了回来。 “等,等一下!”林浪遥仰面倒在床上,见温朝玄又要压上来,也顾不得尊师重道,连忙抬腿一脚抵在男人的下体上,那火热的玩意顺势抵在他脚心蹭了几下,居然又涨大几分。林浪遥耻得受不了,硬着头皮打开瓷罐以指挖了一坨,颤颤巍巍顶着温朝玄沉沉的目光往自己后面的穴口抹去。 冰冷腻滑的膏脂很轻松就让已经被浅浅突破过一回的小穴纳入手指,林浪遥不得章法地乱插着,融化的膏脂化作透明液体潺潺从被开拓得湿软的穴口淌出,打湿了身下被单,好像失禁一般,他浑身泛起薄红,呼吸急促,心里觉得奇怪,怎么手指越抽插身体里越不受控制的泛起一股难耐灼意,痒得只想有个什么东西塞进来把自己填满。 他不知道,青楼里的润滑膏脂都带了点催情作用,他一挖直接挖去半罐,在催情的作用下几乎忘了拓张的原意,弓起腰身,脚跟蹭着被单,用手指把自己玩得情潮涌动,汁水横流。 第23章 塞在紧热穴里的手被人一把按住,林浪遥睁开眼,对上一双承载着浓烈欲望的双眸,那双眸直接把他震慑得呆住了。 平日里的温朝玄一向是极清正极端庄的,欲望与他完全沾不了边,他超脱得不像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活人,倒更像神台香案上垂目间淡漠又悲悯世人的仙像,他偶尔所表现出来的喜怒哀乐,仿佛都只是为了融合进他们这些人里刻意做的伪装,而他的心呢?则是在一个很遥远,又无法触及的地方。 林浪遥从没想过能见到这张脸上出现对“欲望”的渴求,温朝玄额上血红的魔纹,衬着他眼底的浓重情欲之色,连清冷俊美的五官都变得颜色瑰丽了起来,好看得过于摄人心魄,近乎于妖异,林浪遥被这张脸注视着,一时觉得口干舌燥,居然不受控制的感觉到心跳慌里慌张地乱了起来。 男人握住他的手腕,将留恋在湿热小穴里的手指缓缓拔出,淫靡的液体一瞬间泛滥着涌了出来打湿股间一片,但很快,有另一个火热的事物取代手指堵在了流水不止的穴口,饱满的龟头撑开肉壁,一寸寸挺进了早已被玩得软热无比的甬道,然后凶猛地一干到底。 林浪遥被肏得双腿直颤,根本夹不住男人的腰,没忍住发出一声吟叫,那呻吟太过有春意,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马上咬紧唇,用手背抵着嘴警惕自己再泄露出不该有的动静,但身下的小穴却诚实地紧绞着粗大的性器,配合着肏干一吞一吐,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感窜遍全身,林浪遥被顶得头昏眼花,一半是强烈快感的缘故,一半是因为整个人叫温朝玄肏得脑袋总撞上床板。 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攀着男人的臂膀,温朝玄索性一把将他抱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腿间,而这种坐着的姿势使得肉棒肏得更深了,像根硬邦邦的棍子杵在他身体里,林浪遥几乎有一种要被干死的错觉,肚子里涨得难受,柔韧小腹被顶得隐隐能看出阳茎的轮廓。他呜咽出声,嘴里喊着不行,要吃不下了,温朝玄却没放过他,宽大的手掌拖着他臀部,无情地上下肏弄起来,龟头就着这姿势不知道划到肠道里的哪处,林浪遥忽然浑身一软,像潮水泛滥一样越发多的液体在身体里涌了出来,湿湿热热地包裹着阳茎,手指无力地抓挠着男人结实的背肌,肉根弹跳一下射出稀薄的精液,再一次到达高潮。 “我,我不行了……啊,师,师父……”林浪遥被顶得声音断断续续,无力地甩着头,高潮后的余韵让他浑身泛起敏感的薄红,屁股还被迫坐在男人性器上面吞吃,又肏干了好一会,温朝玄丝毫没有要射的意思,这简直让林浪遥生出绝望,这样下去得干到什么时候?他挪着屁股想偷偷把肉棒拔出来,却很快就被发现了意图,温朝玄仿佛一下被激怒了,掐着林浪遥的后脖颈把他按在床边,林浪遥的脑袋探了出去,双手紧紧扶着床沿生怕掉下去,温朝玄沉着脸就这么从他身后挺进肉穴,肏得他脑袋悬在床外一晃一晃的。 “我,我知道错了!……啊,嗯……下次不,不敢了,师父,饶了我这一回吧……” 许久后,林浪遥眼含泪花搅紧后穴,承受着滚烫的精液满满射进他身体里,他被烫得一哆嗦,呜咽一声,肠道几乎痉挛着缠紧没有半分要退出来意思的肉棒,尽管肚子涨得受不了了,却不敢再有什么逃脱的小心思,乖乖地等待着下一轮的肏干。 那一夜的记忆是非常混乱的,林浪遥记得自己射了很多次,也被射了很多次,中途不知是累的还是被肏昏过一次,然后又被无休止的顶撞弄醒,最后他的性器几乎都射不出东西来了,这才彻底昏睡过去。 师徒俩在一片狼藉的床上身体紧贴着睡着,第二天早晨是温朝玄先清醒过来的。 他脑袋昏沉,扶着额坐起身,发现周围的景色有点陌生,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和林浪遥逃脱了狐妖所在的那个地下大殿,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么一个装饰精美,四处萦绕着女子卧房香气的屋里。 他一转头,看见趴睡在自己身边露出光裸肩背,一条绸被欲遮不遮挡不住浑身情爱痕迹的徒儿,更是心惊。 有很多荒诞淫靡的片段画面闪过脑海,让他想掀开被子查看一番的手如烫着一般收回,温朝玄脸色难看地立刻翻身起床,捡起地上的衣服匆匆穿上,又拿起被随意丢在一边角落里的承天剑,站在屋子中央举目环顾了一下,有几分茫然,这位全天下最为强大的剑修此刻感觉到眼前一阵阵眩晕,按着太阳穴,简直头疼欲裂。 作者有话说: 引力圈→搜 紫烟沉 第23章 夏日的钦天峰午后减却苦寒与寂静倒也有几分闲适。 山顶上没有什么大棵的树木,温朝玄就在茅屋边栽了一片绿竹权当遮阳,林浪遥小时候坐在屋子里听师父给他讲课讲功法,陋窗外竹影阵阵,浓绿枝叶间筛出的阳光都染上点葱茏的青色,一团团青光落到小孩朴素但是簇新的褐色布衫上,游曳在尚且稚嫩白净的脸庞,眼皮子沉沉压着,伴随阵阵暖风摧过竹叶的沙沙声,叫人好不昏昏欲睡。 幼时的林浪遥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昏沉地眨了眨眼,小手攥紧放在跪得端正的膝盖上,脑子里还带着浓浓的困乏睡意,一时有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脸上表情呆呆的。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不该是这副模样,但又想不起自己应该在哪里。 白衣出尘的剑修注意到了他的走神,忽然翻手一弹,一道气劲从指尖弹出精准砸在小孩的脑门上,林浪遥哎呦一声,被弹得在矮案后仰面摔倒。 他躺在地上,感觉到眼前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了,洗得纤尘不染的素白衣角在面前晃着,吸引着他的目光跟随移动。温朝玄默然片刻,对他说:“还不起来。” 林浪遥眼睛轱辘转了转,倒是很想就此装痛长躺不起,他实在厌烦极了读书,师父的讲经论道他完全听不懂,被骂了好几回没有慧根,他心里也赌气般升起点摆烂放纵的心思。 但是…… 但是他知道自己如果真这么干,温朝玄一定会生气的。林浪遥还是很怕这个师父的,虽然师父把他带回来,给了他饭吃,给了他衣服穿,还给他遮风避雨的屋子住,但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男人不似常人般的冷漠令他心里有着很是不小的阴影。 当时林浪遥不明白为什么温朝玄总不与他说话,偌大的山上本就只有师徒二人生活,林浪遥也只能指望与温朝玄聊聊天。可男人除却与他授课传道外,大多时间都是沉默不已,要么抱着剑打坐参悟,要么兀自做点别的事情,林浪遥每当想要与他说话,温朝玄就会指使他去练剑,林浪遥只得拖着温朝玄做给他暂时使用的一把小木剑走出屋子,站在竹树下假模假式地比划了一会儿,待男人放松了对他的注意,就立刻丢下剑跑过去偷看温朝玄在干什么。他对温朝玄充满了兴趣,像他这样人憎狗嫌年纪的小孩儿本就容易对外界事物产生好奇,可他终日被拘在这片高耸万丈与世隔绝的山头上,把山头上的每一块石头都翻遍每一个土丘都挖过,实在玩无可玩了,只好改去研究自己的师父。 那时候的林浪遥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师父是个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修,因此每每偷看都会被温朝玄抓个正着,有一回他自以为寻了一个绝不被抓包的好方法,偷偷摸摸爬上茅屋房顶,大约确认摸索到了温朝玄卧房的位置,就兴匆匆地扒开屋顶草絮掏出个洞朝下看,但是很不幸,那天温朝玄正在房里沐浴。 当一根草絮飘落到洗浴的木桶里时,闭目的男人睁开了眼,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抬手朝头顶一挥,带着灵力的气劲飞出,年幼的林浪遥便应声栽倒摔进了木桶的水里。 哗啦,水花四溅。 温朝玄揪着衣领拎起脑袋朝下呛了好几口水的林浪遥,看这倒霉孩子呛得满面通红,只能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待林浪遥缓过劲来,冷不丁问道:“你喜欢男子?” “什么?”林浪遥茫然地道。 温朝玄说:“你为什么总偷看我。” 当然是因为你总不搭理我啊,林浪遥心想,然后很快就意识到情况危急,自己怎么又被抓包了?! 他趁温朝玄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挣脱他的拿捏,手脚并用地翻过木桶摔在地上,接着一个轱辘爬起来冲出门去—— 然而他没跑出几步,就被一把飞来的铁剑砸得叭叽摔在地上。 温朝玄难得形象不怎么端正的走出屋,身上是匆匆披着的白衣,腰带松散地系了一圈,潮湿的发还搭在肩上,他走过去一把将扑倒的小孩儿提起。 “师父,我错了师父!我下回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温朝玄把他提溜进里间的卧房,往地上一丢,单手持剑在地上划了个圈,面容冷肃地说:“你今日便在这里思过。” 温朝玄关门转身出去了,林浪遥呆呆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打了个喷嚏,才想起来把身上弄湿的衣服脱掉,他光着身子,想回床上拿被单盖一盖,站起身往前走,却突然“砰”的一声撞得眼冒金星。 第24章 林浪遥揉着脑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伸手在周围胡乱摸上一圈,发现了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温朝玄画了个禁制把他圈在原地了! 林浪遥傻了,这禁制好像还隔音,无论他怎么叫唤屋外都静悄悄没有任何动静,他只能光着屁股在地上坐到天黑,虽是夏日可山上昼夜的温差极大,太阳往渐渐下落后,气温就越来越冷,林浪遥连连打喷嚏,打到后来自己都头晕脑涨了。 待温朝玄想起来要把自己这顽劣徒儿放出来时,推开门,看见的便是小孩儿抱着腿蜷缩成一团,身上盖着半干不干的衣物,整个人像只狼狈不堪的流浪狗儿抖成筛糠好不可怜。 温朝玄:“……” “阿——嚏!——” 林浪遥生病了,厌厌地躺在被窝里,温朝玄微凉的手掌贴在他滚烫的额上,眉头锁得死紧,判断出他应当是惹了风寒。 “修道之人,体子怎能如此薄弱,落了回水便发起热来,你以后还敢不勤加练习。” 林浪遥为自己据理力争道:“可我也还没成仙人啊!”彼时的林浪遥尚未炼气,“而且如果不是师父你,阿嚏——把我忘在屋里,阿嚏——我也不至于生病啊,阿——嚏——!” “……” 这件事细说错处,温朝玄固然是有错的,不该忘记徒儿的衣服还湿着就把他关在房中那么久,只是,从未有人这么指责过他。 温朝玄一语不发,骤然撤回手,起身走出屋去。 林浪遥用帕子擤完鼻涕,发现屋子里又空无一人了,才回过神感到一阵迟来的慌乱害怕。 师父是不是生气了? 他刚才一时口快顶了嘴,现下整个人陷入了即将要被抛弃的恐惧之中,窗外浓黑,屋内一点寂寞的烛光跳动,无声的孤独在夜里极容易膨胀滋长压得人喘不过气,小孩在被子里揪着手纠结了一会,再忍不住,掀开被爬起身。 下一刻,温朝玄端着煮好的姜汤进屋,看见他准备下床的动作,面色不动地道:“躺回去。” 林浪遥“哦”了一声,揪紧的心蓦然一松,又动作麻利地把手脚缩回被窝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温朝玄把碗递到他嘴边,林浪遥乖乖嘬了一口,然后立刻被辣得吐舌头,温朝玄见状,伸手在他后颈捏了一下,像捏着狗儿后脖那样令他张开嘴把整碗汤喝了下去。 林浪遥辣得不停呼哧呼哧吐舌头,眼中泪花闪烁,一张小脸烧得通红,眼眶是红的,嘴也是红的,抽了抽鼻子,整个人都委顿了。 温朝玄放下碗,原是想嘱咐他好好睡觉便起身出去了,但是一回眸,瞥见小孩这无比可怜的耷拉模样,心下不由动了动,犹豫一会,抬手放在他头毛细软的脑袋上,很不熟练地摸了一下。 “往后不会了。”男人说。 林浪遥怀疑自己的耳朵出幻觉了,温朝玄这是在和他道歉吗? 林浪遥感觉到师父和缓的态度,心里一喜,得寸进尺说:“那我以后能找你说话吗?” “为什么要和我说话?”温朝玄微微蹙眉,眼中有着疑惑。 “可人与人之间总是要说话聊天的啊,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呢,”林浪遥为他的疑惑感到疑惑。 温朝玄说:“你为什么要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想了解你啊,林浪遥心想。此时他忽然福至心灵地察觉到了温朝玄问出这句话时发自内心的困惑,他的这位师尊,尽管看着无比强大又知之甚广,可是对于常人该有的感情、欲望一窍不通,他不理解林浪遥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极大好奇,也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互相了解,他觉得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就像是你那边划个圈我这边划个圈,大家待在各自的圈里互不干涉。 然而不安分的林浪遥总蹲在那条泾渭分明的边缘张望,蠢蠢欲动想跨到他的圈子里去。 林浪遥想了想,试探地说:“因为我想要讨你开心。” “你若能更刻苦用功些,我自然就开心了。” “……” “但是,但是也不能总因为我的功课才开心吧,”林浪遥汗涔涔,“师父你平日里也得开心呀。” 温朝玄说:“我没有不开心。” “你只是没有不开心,但也没有开心。”林浪遥强调这两者的区别。 温朝玄沉默了,像是在思考,许久后说:“那这样你是不是也会开心。” 林浪遥一愣,用力点了点头。 “那便这样。” 温朝玄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收拾好碗,转身出屋。 从那天后,温朝玄再也不会拒绝林浪遥对他的搭话,闲下来的时候,林浪遥也会注意到男人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那专注的模样,就像是在认真地学习着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七情六欲。 偶尔他也会想,人生而有情,为什么会有人需要通过学习去理解“情”为何物。 也不知道温朝玄到底学会没有。 林浪遥思绪回转,顶着温朝玄的目光,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 温朝玄问他,“我刚才讲课讲到哪里了?” 林浪遥“呃”了一声,回答不出来。 温朝玄又换了一个问题,“我让你背的炼气基础功法,你背的如何了?” 林浪遥挠挠脸颊,用手比划了一下,很是没有底气,“大概一半一半……” 那一本玄玄道道的基础功法,对林浪遥一个小孩儿来说认字都认得费劲,被温朝玄督促着翻来翻去读了一个月,能背下一半已经很不错了。 温朝玄安静的目光定定看着他,林浪遥被看得受不了,立马改口道:“七八成……不不不,大概九成,剩下的一成我温一温书一定能记全!” “你这个样子,来日如何能堪大任。”男人拧着修长的眉,绷着脸色,这是他隐隐开始生气的预兆,可林浪遥不太明白他怒气的由来。 说来奇怪,温朝玄好像总是在他身上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仿佛他不能成为不世之材便是天理难容的事情,林浪遥非常不理解,笑嘻嘻说道:“师父你已经这么强了,有什么大任需要我来扛?有你在就好了呀。” “若有一日我不在呢。”温朝玄并不理会他的奉承,督促他重新端正坐好,把书本翻开。 林浪遥童言无忌,胡乱地翻开一页,手里抓着笔头乱糟糟的竹笔说:“那我就随着师父去好了——师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 面前扫过一阵风,忽然把所有东西都翻倒在地上,林浪遥呆呆捏着笔,衣衫前晕开几团墨迹,傻傻仰头望着从来未有过的一脸怒容的师父。 白衣剑修闭了闭眼,重新平稳呼吸,问道:“是不是无论如何,你也不情愿学习?” 林浪遥张了张嘴,喉头艰涩滚动,无法抑制的慌乱涌上心头,他能感觉到,温朝玄这一次是真生气了,他想补救道:“不,不是的师父……我,我学习,我一定不开小差了,你别生气……” 林浪遥转身匆匆去捡散落一地的书本纸砚,当他手忙脚乱抱着一堆东西抬起头时,却发现温朝玄不见了。 屋子里空落落的,明明暗暗的竹影摩挲过冰冷案几,小孩如同置身在一场极其可怕的梦魇中。 哗啦。东西又散落一地,林浪遥不管不顾地迈开腿跑了出去。 他在山头上到处寻找温朝玄的踪迹,屋前屋后都寻遍了,始终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白衣人影。 日光当头落在脑袋上,却晒得人阵阵发懵晕眩,林浪遥拖着失落的脚步回到自个房里,往床边一趴,难受地揉了揉眼睛,他忘记自己刚才拾砚台手上还沾着墨,揉得一张白嫩小脸一道道脏痕。他像只流浪的小狗儿跪趴在床边一动不动,怀揣着伤心与难过,逐渐睡着了。这一觉睡到天黑,林浪遥是被屋内一阵动静吵醒的,他欣喜地睁开眼,立刻跑出卧房去,准备了好多认错的话要与师父说,却没想到屋内没点灯,他被东西糊里糊涂绊了一跤,摔坐在地上看着风吹松的窗扇一扣一扣敲在窗框上,才缓缓回过味来,这就是自己方才听见的动静。 林浪遥:“……” 他手脚冰凉地从地上爬起来,凄冷的月光照落进小窗,忽然连风也停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广阔无边的黑暗里,他蓦然生出一股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 没有回来。这一次师父没有在下一刻端着姜汤推门而入。 在这座高而远远离人世的山峰上,倘若温朝玄不在,就连一点明火烛光都没有。林浪遥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奔跑在黑暗中,被林子间的树枝刮擦得脸颊生疼,他一边喊着“师父”一边离开熟悉眷恋的茅屋冲下了山,这是自他被温朝玄收为徒弟,带上钦天峰后,第一次擅自离山。 往日,温朝玄站在山崖边指着划出来的那道边界对林浪遥说:“有失必有得,既决心求仙问道便注定摒弃红尘,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独自离山,若你踏过这条边界……” 第25章 “会如何?”林浪遥好奇地问道。 “若你跨过了边界,”温朝玄认真说,“不管走得再远,我都会发现找到你。” 年幼的林浪遥一路朝着山下狂奔,他的离开触动了温朝玄布在山头的阵法,白色的光芒从地里升起如影随形追在身后,留下一路长长的蜿蜒痕迹,他奔跑间衣带被粗硬的灌木勾了一下,脚底趔趄,整个人居然直接朝着斜坡下轱辘滚去,就在即将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之时,林浪遥骤然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力的手托住他的身体,将他稳稳接住搂在怀里。 温朝玄衣料上还带着风驰电掣而来被夜风吹拂过的冷意,手在徒弟的身上摸索了一下,确定他没摔出什么大问题,声音难得带了些急促说:“大晚上的,谁叫你擅自下山!” 林浪遥不搭理他的责问,小手抓住他的衣服,只一个劲把脑袋钻进他怀里,怎么也扯不出来,温朝玄正想强行把他拎起来教训一番时,突然感到怀里一凉。 小孩的眼泪渗透了衣料湿漉漉地贴在男人肌肤上,身体蜷成一团,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攥着他的衣衫,呜呜咽咽的哭声低低传来,颇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温朝玄浑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 “你骗人……”林浪遥抽噎地说,“你说你往后不会了……你又把我丢下……” 温朝玄一怔神。当时随口说下的许诺,没想到林浪遥居然一直记在心里,他向来自诩为人清正,从不轻易做食言违诺的事情,此刻面对自己的徒儿很是哑然无言。他抱着哭声渐弱的林浪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轻抚上他的头顶,说:“对不起。” 但当时的林浪遥不知道这一声道歉,是为了把他丢下的事,还是因为温朝玄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 温朝玄抱着他,沐着月色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回到那间他们共同的小屋,在把哭累睡过去的林浪遥放在床上时,温朝玄抓着那只怎么也不肯松开他衣襟的小手,轻轻扯开的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怅然情绪从心底升起,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令他茫然无措。 “纵然是师徒,也终有殊途时刻,来日的路,你总要学会自己走。” 温朝玄像是在说给林浪遥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睡在床上的林浪遥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翻了个身,轻轻呓了一句: “……师父。” “……师父。” 林浪遥习惯性地发出一句模糊不清的喊声,睡得很不踏实,或许是昨夜喊得多了,他感觉自己喉咙燎烧厉害,特别干渴。 屋子里好像有人走动的声音,不一会儿,那人站在床边把他的脑袋扶了起来,冰凉的瓷盏贴着唇,往他嘴里喂进一点甘甜的水。 林浪遥喝水的念头得到满足,很快又陷进被子里睡踏实了,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好像做了极冗长陈旧的梦,当他在朦胧的光线中睁开眼时,一眼望见了坐在窗边的白衣人影。 沉默在暧昧的暖室里慢慢流淌,冬日淡薄的日光只照亮了温朝玄的侧影轮廓,他大半张脸陷在晦暗难明的阴影里,像一尊凝固了许久的石像,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坐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会儿,又或许是地老天荒。 林浪遥翻动的声音将温朝玄唤回神,他一转头和林浪遥正正好四目对望。温朝玄立刻起身,走到床榻边一把按住想要起来的徒儿,他不敢往林浪遥身上看,仿佛多看一眼就是罪孽深重。 他眼睛瞅着绸被上的花纹,同一种刻意掩饰过平静对林浪遥说:“我已经替你上过药了,你多躺一会儿,想要什么和我说。” 林浪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无比沙哑,又把嘴闭了起来,依言继续躺进被子里。 他挠了挠头,昨天的事情发生太仓促和巧合,心里知道温朝玄醒来一定大为震惊难以接受。他自己倒是不怎么介意这种事,为人徒弟,替师父赴汤蹈火是应该,更何况做这事儿也就痛一痛,甚至都不至于丢命,情急之下没有办法,发生了就发生了。不过温朝玄性格那么较真,一时一定很难想开,肯定得问问中了幻术后的来龙去脉,他已经做好准备回答温朝玄的问话,可温朝玄却不说话了。 男人就那么坐在他的床榻边,沉默得近乎于吓人,衣袖下那属于剑者的手背上浮现出用力过度的青筋,示意着手的主人此时正在做着某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电光石火间,林浪遥突然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情,立刻挣扎着扑起来,用力抓住温朝玄的手。 他张开嘴,仓皇地想要喊师父,可是只能发出一点沙哑难辨的声音。 温朝玄转回头看他,脸色平静,还带着点终于下定决心的释然,“我想好了……” 林浪遥绝望地闭上眼,像等待听从发落的死囚。 “……既然这种事已经发生,”温朝玄缓缓说。 “我会负责的。” …… …… …… 林浪遥睁开眼,一脸呆滞。 什么? 第24章 林浪遥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转念一想,一句“负责”可以有很多层意思,比如说温朝玄这么强大的修者居然会因为狐妖的幻术迷失心智,还拖累了自己徒弟,他为此怀有歉疚。比如说师徒之间居然发生这种有违*伦的事情,为了给林浪遥一个交代,温朝玄会去找始作俑者的狐妖讨说法。 林浪遥眼带希冀地看向师父,温朝玄猜出了他想问的问题,颔首给出了一个完全背道而驰的回答,“我会与你结为道侣。” “……” 林浪遥恨不能两眼一闭昏死过去,听见既威严又从小就令他惧怕的师父说出要与他结道侣这种话,简直比他被师父*了还要有冲击力,甚至可以说是吓人了。他脸色苍白,带着不怎么好看的僵硬笑容,抖了抖嘴唇,与温朝玄一贯冷静淡然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真就往后一倒开始装死。 他闭眼缩在被子里,屋内非常安静,只能听见两人平稳的呼吸声,没过多久,温朝玄的手伸了过来,在他后颈处轻轻捏了一下,低沉声音清正无比地问他,“还痛吗。” 林浪遥无端地,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温朝玄以前问这话,都是在林浪遥把他惹怒后,他提溜着狠狠教训过一顿的倒霉徒弟问他记没记住痛,吃没吃住教训,而现在却是因为两人昨夜才*过**无度的事情,林浪遥这孽徒因为亲师父而动弹不得,光是想想就觉得……天打雷劈。 真是造孽啊,这都叫什么事儿! 说痛其实也还好,他从小皮糙肉厚惯了,剑修都命硬,随便摔摔打打也不容易死,这点痛更算不得什么,主要是他老觉得**那边有点怪怪的。林浪遥想起来了,昨天两人那什么的时候温朝玄留在他里面好几次,他现在稍微动了动,却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出来,温朝玄又说替他上过药了……林浪遥满头冷汗,简直不敢细想。 温朝玄见他许久没说话,以为他想不开,紧张地屏着气按住林浪遥肩头,强行将他翻了过来。 林浪遥被迫翻了身,有点茫然地看着男人,他像极小时候生了病的样子,无精打采地恹恹缩在被子里。 温朝玄垂着眼问他,“怎么了?” 林浪遥摇摇头,想了一下,又朝着师父伸出手,示意他给自己渡点灵气。有了足够的灵气,虽不至于立刻完全恢复身体,但至少能让他下床行走。 温朝玄也不多言,当即就握住林浪遥的手腕给他渡去灵气,当浑厚又温暖的强大灵力顺着皮肤接触传到林浪遥经脉里时,他忽然不受控制地弓起身子,另一只手用力抓住温朝玄衣袖一扯,在那强势灵力的笼罩下感觉浑身都*了。 温朝玄反应很快立刻撤回灵力,死死扶住林浪遥问,“怎么回事?” 林浪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口喘着气,轻咳一下,发现自己好像能发出点声音了,迷茫地说:“我,我也不知道……刚刚好像,感觉有点奇怪……” “很难受?” “也不是难受,”林浪遥咽了咽口水,努力描述那种感觉,“甚至还……挺舒服的,像泡在温水里一样,就是太强烈了些……”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屈起腿,警惕地看了师父几眼,尴尬地遮掩着自己发生的变化。 幸好温朝玄没注意到,只是问他,“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林浪遥一头雾水。 温朝玄隔着被子,修长的手指抵在他丹田的位置,那微微的触碰都立刻带来一阵颤栗的感觉,“你没有发现,你已经筑基马上就要重结金丹了吗。” 林浪遥一愣,不可置信睁大眼睛,等反应过来后,立刻被欣喜的情绪淹没了。 “金丹?!” 他当年在修炼上也算天赋异禀,花了一天的时间进入炼气,花了半个月时间筑基,却用了足足两年才结出金丹,可现在,怎么睡了一觉就从炼气要突破到金丹了? 第26章 “你是不是……”温朝玄沉默一下,省略了中间的那个词,直接说道,“……那时候运行了双修功法。” “做这种事不就是要运行双修功法吗?”林浪遥纳闷道。难为他一个初尝人事的童子shen,在那种时候还不忘默默运行功法,全靠着从小修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锻炼出来的强大毅力在支撑。 “就算不运行,其实也不会……罢了。”温朝玄都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解释。 林浪遥以为**间的事就等同于双修,但很多时候修真者们口中的双修是*事一类的代指,狐妖的幻术勾人情*,只要能**出来就行了,不一定需要真正的“双修”。 这件事上林浪遥算是误打误撞,双修本就是出自同一脉功法的两个修者同修得益最大,林浪遥是温朝玄的徒弟,对他们而言,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人身上的灵力比对方更适合彼此,更何况温朝玄修为如此强大,是当今唯一一个登顶剑道巅峰的人,诸般条件叠加起来,才致使林浪遥的修为能一“觉”千里。 林浪遥听得咂舌,鬼使神差忽然想到,早知有这种好事,当初何必修炼得那么辛苦……不对,他怎么会有这种堕落想法?! 温朝玄握着他的手,又断断续续少量地给他渡去一些灵力,引导着他如何吸纳自己的灵气化为己用,见林浪遥面色渐渐红润起来,不再那么虚弱了,才停下手道:“既然恢复了,就收拾一下起来吧,这里……毕竟不宜久留。” 然而林浪遥却没动,盘膝坐在床上眼巴巴看他,似乎在等温朝玄先动身。 温朝玄:“?” 温朝玄也坐着不动,手还抓着他手腕,林浪遥尴尬地左右瞥了一下,正打算硬着头皮,豁出去脸皮开口让师父先回避回避,温朝玄却神色松动,像是突然看出了什么。 …… 温朝玄收回手,就像什么事也没干过一样淡然地站起身,很给面子的回避道:“我去替你寻身衣服,你休息够了就起来吧。” 林浪遥:“……………………” 林浪遥第一次真切体会到身体被掏空是什么感觉,难怪书上都说情*妄念是个败坏修行的东西,他昨天被翻来覆去折腾一夜,刚才又泄了一回,如今走路都感觉双腿发软,下盘虚浮。 他们师徒二人占用了青楼的卧房,温朝玄原想赔钱,然而老鸨生怕惹上什么事,也没敢要钱就把他们送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从楼里出来,进去前还是一对普通的师徒,出来时却已经多了一层剪不清理还乱的复杂关系,一时都有些默然无语。 林浪遥把邱衍二人在城中客栈等他们的事情告诉了温朝玄,城中坊巷错落复杂,冯虚御风不太好寻路,因此只好步行过去。不知为何,这城里今日好像格外热闹,大白天便有人当街炸响一串又一串鞭炮,许多当地人抬着扮成神仙法相的彩衣“仙人”热热闹闹游神过街,他们师徒往道边让了让,林浪遥下意识去抓温朝玄衣角,抓住后又突然回过神,不由得自哂,现在又不是小时候跟随师父下山,怎么还害怕走丢。 “今日是上元节。”温朝玄看到路边居民锅里煮的汤食,然后转过头,看了一眼林浪遥即将要松开他衣角的手,平静地叮嘱道:“抓好,别走丢。” 林浪遥一怔,呆呆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俊美容颜,这时候城里居民又点燃了鞭炮,震得人几乎发聋的爆竹声在耳边炸响,天地间所有的喧闹似乎都在这地动天摇的轰轰烈烈声响中淹没,温朝玄下意识抬起手替他挡了一下,可是红血似的爆竹纸衣依旧纷纷扬扬,错目间,仿佛对面人被飞溅了满身的血色。 待鞭炮声消停后,耳根子依旧被震得发麻,以至于说出的话听起来都不太像自己的声音了,林浪遥听见自己说:“师父……你知道十划图案组成的魔纹吗?” 温朝玄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替他捡掉身上的爆珠纸衣,皱着眉道:“闻所未闻。自古以来有所记载的魔纹,最多只到九划,但那也是很上古的传说了。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林浪遥“哦”了一声,抓抓后脖子,也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件事,摇着头笑道:“没什么……我们还是快去客栈吧,邱衍他们可能等急了。” 邱衍二人确实等急了,当他们到达约定的客栈时,还没来得及向老板询问是否有两个修道之人在此处落脚,一道玄色的衣影已经从楼上飞了下来。 师徒二人看着邱衍面色沉重地走近,给他们带来一个消息,一个意想不到的死讯。 “卢文翰死了。” “什么?!” 第25章 “他是怎么死的?” “知道了。” 林浪遥和温朝玄的声音同时响起。 林浪遥诧异地转头朝自家师父看了一眼,温朝玄语气淡然,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件事一般。 温朝玄注意到他的眼神,点点头,脸色有些冷凝,声音沉了下去,“这件事说来……还是因为我引狼入室。” 什么意思? 这样的表述莫名让林浪遥觉得很不舒服,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下意识转头去看一眼身边的邱衍,邱衍脸上也是和他一样毫不作伪的费解。可温朝玄却不愿再说了,他对邱衍道,麻烦他们几人随他再去一趟卢氏山庄。 趁邱衍转身上楼去喊祁子锋和周少阳的时候,林浪遥悄悄凑到温朝玄身边问,“师父,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温朝玄瞥他一眼,看见林浪遥穿着布衫单薄的身板,因为在寒风中一路步行而冻得发红的脸颊,眼神顿了顿,袖里掏出厚重氅衣。 林浪遥被师父用氅衣兜头罩住,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抓住氅衣不让它滑落,手指局促地抠了抠衣边。其实他身上有真气护体,之前温朝玄渡了不少灵力给他,现下那一股灵力正在身体里运转得顺畅,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所以他反而有些纳闷师父干嘛好端端的要给他加外衣。 温朝玄说:“如果我所料没错,杀死卢文翰的和杀死天工阁掌门的是同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正是随着我们一道从天工阁抵达卢氏山庄。” 林浪遥睁大眼睛,忽然间有一种被极度的阴寒附着在背脊上的感觉,他脑后生凉,几乎在意识到某种可能性的瞬间,便下意识地抗拒去深想。 温朝玄看穿了他,“你想到了什么?” 林浪遥不假思索道:“我什么也没想……我……”他语气有点抖,吭哧着说不出下文。 温朝玄却突然缓和了神色,深深地看着他,“你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吗?” 林浪遥眨巴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是他的心里却明白,他是愿意去相信的。林浪遥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朋友,更不知道如何与除了温朝玄之外的人相处,九原之行这一趟遇上邱衍祁子锋几人,他虽然对他们表现出的态度并不是很好,可心里却并不排斥与他们相处。 温朝玄说:“那就听从你心里的想法。” 随着他话语落下,客栈楼梯上也传来了脚步声。 祁子锋的情绪很明显,满脸不开心地跟在邱衍身后,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邱衍对着自家的少主倒是一点也不客气,直接教训道:“……不管如何,现任庄主已死,他就是下一任庄主,你们身为同辈人,来日多得是有交集的时候,你现在不愿意以武陵剑派少主的身份去探望,那以后呢?你总不至于为了躲他连门派都不继承了。” 林浪遥刚想问他们这是怎么了,就见祁子锋在楼梯上脚步突然一顿,有些崩溃抓狂地说:“但他是个死断袖啊!!!” 客栈里蓦然一静,所有目光都投向位于中心位置的红衣少年。 回过神的祁子锋:“……” 邱衍一脸不忍卒睹,长腿一伸把祁子锋踹下楼梯。 林浪遥问出了一个想问很久的问题,“到底什么是断袖?” 祁子锋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道:“断袖就是觊觎男人屁股的死变态,兔儿爷……” 邱衍提着剑,警告地在他背上轻轻抽了一下,“谨言慎行。” 祁子锋委屈极了,“师叔,你到底是哪边的,难道你就要这么看着师侄被一个男的非礼骚扰。” 邱衍说:“不会的。有我看着,他不敢。” “他怎么不敢了,”祁子锋一脸抑郁,“他连男的都喜欢,他还有什么不敢。如此有违伦常,阴阳错乱,真是天打五雷轰,一道天雷降下来劈死他算了。” 被天打雷劈的某师徒俩:“……” 说者无心,听者却处处都觉得被戳了脊梁骨,温朝玄脸上神色不自在,领头先行走出了客栈。 林浪遥走在后边放慢脚步,凑到祁子锋身旁,刚要说话,少年警惕地挪开一步,“你要干什么。” “又不揍你,”林浪遥朝他招招手,“过来,我问你件事。” “你要问什么?” 林浪遥伸手搭在他肩上,两个年轻人颇有些哥俩好的勾肩搭背着,祁子锋挣了一下没挣脱开,也就随他去了。 第27章 林浪遥好奇问,“你说的那个断袖是指谁?” “还能是谁,”祁子锋很是苦大仇深,眼神闪烁,“自然是那个姓卢的……” 林浪遥刚想问哪一个姓卢的,就想起来卢文翰是喜欢女子的,自己还翻出了他与人往来的情信,那祁子锋说的断袖,自然只能是卢氏少庄主卢卓。 “他喜欢你?” 祁子锋听见林浪遥这句话,立刻浑身冒起鸡皮疙瘩,仿佛吞了苍蝇般脸色难看,仿佛仅仅是“喜欢”两个字就已经令他非常难以接受。他立刻一把推开林浪遥,叫嚷道:“什么喜欢,他那是变态!” 走在前面的几人闻声回过头,林浪遥注意到温朝玄的视线,马上一把捂住祁子锋的嘴,在他耳边道:“行行行,他变态。你这么激动,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祁子锋耳根子一红,嗫嚅一下,搡开林浪遥,嘀咕着说:“你懂什么……又不是你遇上这种的人……” 林浪遥心说我怎么不懂,我还亲身体验了呢。但这话他没办法跟祁子锋说,只能好奇地追着祁子锋问他是怎么被断袖纠缠上的。 祁子锋原不想提,被林浪遥烦得受不了了,才道出过往。 修真界的世家大派之间关系非常紧密,尤其是三大世家五大门派,为了维护他们超然于众仙门的地位,彼此经常往来走动,祁子锋身为武陵剑派的少主,从小随着掌门父亲到各大门派做客,其中也包括了卢氏山庄。他们一年起码造访两次九原,一次是春分,北地的冰雪初消便宜行路,一次是立冬,卢氏山庄庄主卢文翰过寿。 祁子锋很小的时候就与卢卓相识,卢卓大他几岁,三岁能书五岁能文,颖悟绝人仙骨天成,向来是同辈世家子弟里的楷模,祁子锋几次被父亲耳提面命让他向卢卓学习后,自然对这个同辈里的天才烦得不得了。 但那时候他们一年只见两次面,还都是站在各自父亲身边打招呼,所以面子上也算过得去,不像现在避如蛇蝎。 事情的变故是在祁子锋十二岁那年。那一年冬天祁子锋照常随父亲到九原祝寿,卢氏山庄满堂的灯火辉映喜气洋洋里,却不见卢少庄主的身影,祁子锋的父亲向寿星道完贺后寒暄着问起了卢卓,卢文翰很是不在意地说孩子大了不听管教,与他拌了几句嘴就躲房里不愿出来了。 祁掌门附和道,是啊是啊,尤其是男孩儿,年纪一大就尤其不听话,老爱和父母对着干。 然后等卢文翰一转身,祁掌门就挂下脸对祁子锋说,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儿,结发妻子才发丧没多久他就大操大办起寿宴,也难怪儿子气得都不愿意露面,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父亲,锋儿你看,现在知道了吧还是爹爹娘亲对你好,你以后可该听话点,切不能再……喂,你往哪里去?! 祁子锋被唠叨得受不了,一溜烟跑了,在庄子里折了支枯梅支当剑耍着玩,走走逛逛,不知道走到了哪一处园子里,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扒拉开掩映的树枝一看,原来是个单薄消瘦的少年人跪在雪地里。那少年人穿着一身素色衣衫,腰板挺得笔直,头上戴着白麻,低低垂着头,端正跪在一方暗色的石碑前。 祁子锋呆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少年人转过头来,一张苍白的脸蛋上双眸幽暗深邃,盯得祁子锋背脊生凉,他才意识到这个少年人是卢卓。 祁子锋原想转身就走,但卢卓比他更快地转回了头,继续垂首跪在母亲坟前守孝。 他表明出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态度,祁子锋反而停住脚步,想起山庄前边别院的灯火通明和热闹,再对比这厢冷清凄苦失恃少年对着孤冢,就算娇纵如他也觉得卢卓很是可怜。 祁子锋犹豫一会,走过去,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递给少年,“你这么跪着不冷吗。” 卢卓抬头看他,并不说话,也不接过氅衣。 祁子锋冷得跺脚,忽然好像听见父亲循着他踪迹找来的喊声,脸色一变,也管不得太多了,把衣服往卢卓身上一丢,匆匆对他说“你自己披着吧”,转身就跑走了。 后来两人再见面就是春天的事了,卢卓看起来已经从丧母的悲伤中走出来,他穿着灰缎银绣松枝的衣衫,正是抽条拔高的岁数,长身玉立,肩膀已经隐隐有了大人的轮廓,而祁子锋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被父亲念叨不休。 趁着大人们谈话,祁子锋再次开溜,他在湖心亭看湖底冬眠的乌龟复苏,卢卓从身后悄悄走近,祁子锋转头,对他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卢卓冲他一笑,祁子锋也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撞见过对方狼狈的时刻,祁子锋对这个天之骄子没那么讨厌了。 “谢谢你的衣服。”卢卓说。 祁子锋摆摆手道:“小事,不用这么客气。” 卢卓摇摇头,“不是小事。” 祁子锋看着他脸上的郑重其事,心说这人还真是奇怪,忽然就听见卢卓问他,“你定亲了不曾?” “没呢,”祁子锋说,“我们家不这么早定亲,母亲倒是想提,父亲说先把剑练好了再说。” 卢卓点点头,忽然抓住祁子锋的手,探头在他发顶亲了一下,说:“没事,我等你长大。” 祁子锋愣住了,一副被雷劈过的表情,回过神后反手就给了卢卓一巴掌,转身就跑,但是他忘了身后是湖,一脚踩空直接摔湖里去了,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水,还是卢卓把他给捞上来的。 从那以后,他看见卢卓再没有好脸色。 林浪遥听完后评价道:“我怎么觉得……他听起来还挺可怜的。” 祁子锋与他面面相觑,疑问道:“可怜吗?” 林浪遥还没答,祁子锋又咬着牙说:“我才可怜好吗!我那时候才多大啊,就被一个男的这么求爱了,谁来可怜可怜我受到的惊吓!” “男子与男子之间这样……”林浪遥说,“是不是真的天地不容?” 祁子锋斩钉截铁道:“那当然。” 林浪遥把目光投向前方那朗若日辉的孤拔身影,心里不由叹了口气,心说果然还是不行啊,得找个理由让师父打消了结道侣的念头。总不至于看着温朝玄为了那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就自毁一世英名和他这不成器的徒弟搞断袖,来日说不定还会被万人指指点点,他的名声本来就不好,以后说不定流言就会变成修真界大祸害林浪遥欺师罔上,拉着师父搞禁断,简直令人不齿,好一对人见人厌的祸害师徒。 林浪遥想得入神,被一片黑暗的前景充斥脑海,走在前边的温朝玄若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邱衍道:“前辈,你的幻术已经彻底解了吗?” 温朝玄收回视线,看向他,默认地点了点头。 邱衍知道身为修道之人发生这种事情很尴尬,于是和他解释道:“当时情急,我们几人都束手无策,没有人能解幻术,所以才与林道友想了这么一个下策,说起责任来,我们也有几分,你别怪罪他……” “无妨,”温朝玄说,“反正最后……还是他替我解了幻术。” 邱衍一愣,一时没能理解他话的意思。 温朝玄也不瞒他,以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惊世骇俗的话,“待此间事毕后,我会与我徒弟结为道侣。” 邱衍:“……” 邱衍:“………………………………………………………………” 第26章 卢氏山庄里充斥着惶惶不安的气氛。 刚出关的庄主突然被弟子发现横死在屋内,消息才传了一会儿,那名弟子就被少庄主命人带去关了禁闭,长老吩咐全庄上下都不许声张此事,嘴是被戒严了,但念头是无可束缚的,所有人心里都忍不住在想,庄主这么一死,卢氏血脉是真的人丁凋落了。 九原卢氏一脉代代相传,子嗣却并不繁荣,老庄主死了,庄主夫人死了,现下庄主也死了,如今卢氏的血脉,真就只剩下少庄主一人。 卢卓站在屋檐下,身后的房里就停着父亲的尸首,他却不想进去多看一眼。 长老走出来,对他说:“庄主的身上并无外伤,经脉丹田也毫无异样,看起来似乎是……神魂受到了伤害。” 在修真界里,只有妖、魔两类能对人的神魂造成伤害。 卢卓说:“他养在地宫里的那个东西,你去看看,还在不在。” 长老脸色一变。 卢卓转过身,微微笑着看向他,“惊讶什么?我是少庄主,我父亲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就算你们不讲,我最后还是会知道的。” 这话说得确实没错,毕竟他马上就要成为整个山庄的主人了。 长老醒过神,脸色僵硬地进屋去,过了没一会儿,一脸苍白踉跄着走出来道:“不在了,那……那妖物已经逃了!” 卢卓显得并不意外,他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回过头。庄内弟子气喘吁吁道:“禀,禀少庄主,武陵剑派的邱剑尊与祁少主想要求见……” 卢卓想也不想道:“不见,与他们说我暂时无法见客。” 第28章 弟子面色涨红,似乎很为难,下一秒英姿飒飒的邱衍穿着一身玄衣抱着剑,衣袂飞扬地走进别院。祁子锋跟在邱衍身后。 卢少庄主看见两人后愣了愣,目光下意识追向祁子锋,祁子锋偏着头看地。卢卓回过神,得体地笑了一下,面上带出几分苍白,“家父骤然辞世,还恕我无法接待了。” “请节哀,”邱衍点点头,善解人意地说,“不过少庄主抓住那位谋害卢庄主的凶手了吗?” 卢卓模样微讶,“邱剑尊是否有什么误会?家父是因为修炼时灵力暴动,再加上本身就有沉疴未愈,所以才不幸过世。” “是吗,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邱衍虽是询问,但脚步已经直接朝停着卢文翰尸首的屋内走去。他如果想硬闯,卢卓是没有办法阻拦的,无奈,只能跟上。 一进屋,邱衍先环顾了一下四周,转过头来,严肃认真地看着卢卓道:“少庄主也不必隐瞒了,实际上我这边有一位道友,正知道凶手下落。” “剑尊慎言,”卢卓也敛了表情,一副想送客的模样。 彼此心里其实都心知肚明对方在打什么主意,邱衍不与他多解释,错开头望向门外,随着他的视线,温朝玄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携着两个人影姗姗来迟。 卢卓认出其中一个矮的是邱衍的“孩子”,另一个是有些眼熟的陌生青年。 身为山庄未来的主人,他当下生出一个不可控制的念头:卢氏山庄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来去自如? 不待他这个主人发话,白衣剑修已经一挥手,将身后的门合上,他扫了眼在场诸人,以一种强大的压迫气势,令所有人身上徒增一层无形压力,面若冰霜地说道:“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我知道元凶就在这间屋里。连夺两条性命,还不打算收手吗,你是自己出来,还是需要我请你?” 丝丝冷风顺着敞开的窗吹进来,卢文翰的尸体盖着一层白布就躺在里室,如此气氛下温朝玄的话,叫所有人陡然感到一阵寒意。 屋内安静得可闻针落。 连林浪遥都被奇怪的紧绷氛围传染,忍不住想开口让师父讲快点吧。温朝玄瞥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镜子,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的动作—— 他将小巧的菱花镜随手掷在地上,掌中白光蓦然一闪,承天剑应而招出。他抬起剑,就要朝着镜子斩去。 窗扉忽然大动,好像屋内凭空爆出一阵强烈的风流,所有人忍不住抬手一挡,室内全部门窗同时被震开。 再放下手时,屋内中央多出一道人影。 那是个看起来约摸双十年华的女子,她一袭淡色衣裙,像片忧愁郁结的青色云霭,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散开。 邱衍几人从未见过她,都流露出好奇的神色,卢卓微微忡怔,发现事情与自己想象中的似乎不太一样,忽然,好像认出了来人,“是你?!” 女子转过头,她有着一张绝顶清丽的面容,见之如清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 屋内还有一人与卢卓一样诧异,而且更多添了几分迷茫,还有不解。林浪遥的声音像是在梦中,带着犹未清醒过来的茫然,诸人就听见他呢喃一样地说道:“烨鸾?你没有死?……” 高烨鸾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你看我如今的模样,像是没有死吗?” 她的身形在清明日光下,如魂体般透明轻盈,也难怪像阵一触即散的烟。 林浪遥神色复杂,喉头艰涩张口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故旧相逢,谁也没想过会是如今这般物是人非模样,高烨鸾沉默良久,最后凝视着他的双眸,清浅一笑,就像是单纯的久别重逢那样,带着怀念打招呼道:“好久不见。” 这简单的一句,令两个人都不由自主被带回到很多年前,秦岭秋风萧瑟的那个夜里。 两个同样孑然一身的年轻人在终南山下相逢,一拍即合,破旧驿站酒馆外下着经夜不断的细雨,高烨鸾提一壶酒,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你是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的?” “我师父死了,”林浪遥百无聊赖地看着灯花,“我一个人在山上待着没意思。” “哦……” 高烨鸾理解地说:“没事,我师父也死了。” “你师父是怎么死的?”林浪遥好奇道。 “被人害死的,”高烨鸾一边启开酒坛泥封,一边用一种不以为意的口气说道。 “报仇了么?” “没呢。” “为什么不报,你打不过他?”林浪遥突然起了一股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劲头,很是跃跃欲试。 “怎么报?”高烨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我师父临终之前什么也不愿意说,但我知道,害死他的人就是他的师兄,我的掌门师伯。他惦念同门之情,我却是没那么多顾忌的,只不过后面想来想去,没必要逞这一口气而去玉石俱焚,我还得活着,活着完成师父的遗愿。” “你要进秦岭找的炼器材料,就是为了完成你师父遗愿所需的吗?” 高烨鸾点点头。 林浪遥忽然惆怅地叹了口气。 高烨鸾看得一怔,有点意想不到。 林浪遥身上有一股子界与成年人与少年人之间逍遥又自由自在的气质,他一看就被养得很好,心性开阔没有什么愁虑,高烨鸾与他在终南山下的古道相遇时,一眼就在纷攘过客中望见了这个年轻人。他穿着朴素单衣,背着一把剑,不知找寻什么地左右张望,在俗世烟尘里,如一个初入人间的稚子那么格格不入。 高烨鸾原以为像林浪遥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愁虑的。 “你这样也挺好的,”林浪遥对她说,“不管怎么说,起码始终有个念想。” 高烨鸾静默了片刻,在轻轻敲打窗牑的缠绵细雨声中,在烛花枯烬的剥落声中,在酒馆伙计靠着柱子酣睡的呼噜声中,她轻声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林浪遥双眼微微走神,迷茫又怅然地不知道望向何处,像是在思念某人,又或许只是在长夜的烛光里迷了眼。许久后,他道:“这诗真好,是你写的吗?” 高烨鸾:“……” “我哪有这能耐,”她扶了扶额道,“不过读了点书罢了。” “我师父以前也总逼我读书,”林浪遥摸着酒碗的粗糙碗沿,“但我看不下去,因此总是惹得他发火,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的日子有多鸡飞狗跳,那时候我想,等到长大了,总有一天要趁师父不在一把火把这些万恶的书给烧了。” “……” “不过后来我师父确实不在了,”林浪遥一摊手道,“我反而下不去手了,有时候还会去他房里翻一翻,想看看他平日里到底都在看什么东西,结果那些书我才看了不到一页就睡着了。我不死心,第二天继续去看,然后又睡着了,如此循环半个月,一本书看了没到一半,觉倒是睡得挺好,最后只能悻悻把它们都收起来。” 高烨鸾都不知该作何评价了,“……那你师父能将你教导成如今的模样,也是煞费苦心了。” 林浪遥有几分得意之色说:“那是自然,我虽然很怕我师父,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高烨鸾听得有些不自在,“我师父也挺好的,他是当世最了不起的炼器宗师,如果不是他只想潜心炼器,当年就是由他继承天工阁掌门之位了。” 林浪遥点点头,“不过要论打架的能力,还是我师父略胜一筹。” 高烨鸾很是无语,“我师父是器修!你和一个器修比打架能力你礼貌么?再说了,我师父不需要自己动手,只用炼出的法器就能揍死许多人。” 林浪遥说:“哦?那真是很厉害了,不过你师父没和我师父交过手,否则你就知道在绝对的强者面前一切外力都不足为惧。” 两个年轻人相识不到一日的友谊开始破裂,隔着桌子掐起架来,一个说我师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个说我师父能文能武贯古通今,一个说我师父一器在手天下皆服,一个说我师父斩妖除魔剑平四海,吵着吵着声音太大,把一边的酒馆伙计惊得掉下凳子,醒过来一脸茫然左右环顾。 高烨鸾脸上一红,声音小了些。 “还是我师父最厉害,”她小声说。 “胡说,分明是我师父最厉害。”林浪遥也压低声音回嘴道。 其实争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是他师父还是她师父,再厉害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斯人已逝,只留下他们怀揣着那些往日的吉光片羽怎么也走不出回忆,像两个被遗弃在天地间的孤儿。 “喝吧,”高烨鸾抬起酒碗,与林浪遥隔着烛光对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被灯火熏得,眼睛有点发红。 林浪遥一言不发,端着碗一饮而尽。 高烨鸾刚放下碗,就听见面前传来“砰”的一声,抬眼看去,林浪遥俯面朝下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手里的碗已经喝空了。 第29章 高烨鸾:“……” 她在桌边等了许久,林浪遥才慢慢转醒,揉着额头说:“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我师父了……” 这是醉出幻觉了。 高烨鸾冷汗不已,心说一次碰见酒量这么差的,连忙道:“你不能喝酒你早说呀,你……唉,你要我扶你上去睡觉吗?” 林浪遥摆了摆手,定睛看了眼桌面,端起酒坛又喝了一口。 “啪。” 酒坛在地上摔得稀碎,林浪遥一秒晕睡,又趴在桌面上不省人事。 “……” 秦岭的夜雨下个不停。 高烨鸾想了想,还是没忍心叫醒他。 好梦不多得,睡就睡吧。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27章 高烨鸾真正见到温朝玄本人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就是阿遥的师父?和我想象里的,倒是不太一样……” 温朝玄接受着她的打量,两人素未谋面,但高烨鸾对他却有着一股子很是熟稔的态度。 在场只有林浪遥知道为什么。他当年与高烨鸾相交的时候,两人谈论最多的就是彼此的师父,温朝玄在林浪遥口里被描述成一个天上地下最可怕的存在,一丝不苟不近人情,动起手来直叫人生不如死,林浪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师父凶于洪水猛兽”。 如此情况下,高烨鸾自然会把温朝玄想象成一个形如钟馗,悍如阎罗的人物,直到现在见了面,才发现温朝玄不但不像钟馗,反而仙姿佚貌,俊美殊卓。 高烨鸾看着与死而复生的师父站在一起的林浪遥,眼中神色复杂,轻轻叹了口气,“如今,你也算夙愿得偿了。” “那你呢,”林浪遥说,“你的夙愿算是得偿了吗?” 室内的光线不甚明朗,弥漫着一股子熄掉的冷香,日光和着细尘影影绰绰落在诸人身上,高烨鸾淡青色缥缈的身形被照得半明半暗,连着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晦暗不明。 当年高烨鸾最大的愿望就是完成师父遗愿,造出一件足以传世的法宝神器,为此她四处奔波,甚至进入卢氏山庄成为一名门客,最后却枉断了性命。她的目光落向地面那枚被温朝玄抛掷的镜子,脚步刚动了动,一把雪亮的剑就拦在她与镜子之间。 剑拿在温朝玄的手里。 “这镜子只是一个念想而已,”高烨鸾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如此戒备,“我如今出来了,就不需要再寄身于其中。” 她看着镜子,脸上表情有几分落寞。 林浪遥看看高烨鸾又看看温朝玄,他觉得师父有点太剑拔弩张了,但两人从未见过面,他也没办法强求温朝玄像自己一样信任高烨鸾,为了缓和气氛,他走上前把镜子拾起来,说:“你……寄身在镜子里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高烨鸾惨然一笑说,“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现在的我,是托镜而生的镜灵。”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都愣了愣。 林浪遥目光下意识看向其他人,邱衍适时地道:“人能化作器灵的事情从未有听说过,古时候有铸剑师以血肉冶剑,但也只是使神剑有了灵识,并非像这位道友……能以灵魄的方式显形。” “从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高烨鸾平静地对林浪遥说,“方才你问我是否夙愿得偿,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那是自然。” 林浪遥刚想说话,高烨鸾就轻声打断他,“你是否以为我的愿望就是报仇雪恨,以命偿命?不是的,我杀掌门是因为他害死我师父后还想赶尽杀绝连我也不愿意放过,我杀卢文翰是因为他为了一己私欲残害他人,囚禁狐妖彤绥,颠倒黑白抢夺法器,他们死,都是死于罪有应得。” 林浪遥忽然在此刻,心有灵犀般预感到了高烨鸾要说什么。 “百年前,我师父因为专研一种所谓的炼器‘邪法’在天工阁内遭到排挤,”高烨鸾讲述起一段不为人所知的往事,“没错,他们忌惮害怕是应该的,毕竟那法子古怪且耸人听闻,听着便不怎么正道。可他们与我师父是同门,是手足,为什么不愿意多给予一点信任呢,若是了解我师父为人就知道他一定不会害人,他原本也只是想用自己来试验,但在备受同门冷眼之后,他还是放弃了钻研许久的炼器之法。他对我说,鸾儿,世界上总有许多事是比炼器更为重要的。然后在他说完这话的几天后,他就横死山门内,掌门长老草草给他下了结论是死于走火入魔,从此我就没了师父,像无根萍草飘来飘去。后来我时时会回想起师父说的话,尤其是在我被赶出卢氏山庄之后,更是想着,倘若当初我师父做出另外一个选择会如何。” 林浪遥满脸的不可置信,“所以你……” 高烨鸾垂下眼,轻声说:“对不起,阿遥,我得向你坦诚,当初我利用了你的信任。卢氏确实想逼死我,但在那之前,我已经自己选择断掉了后路,我将一魂一魄炼于镜中,本想着找个法子将镜子送进卢氏山庄,只要他们将灵力灌注其中就能将我唤醒,只是没等我行动,你就先找上门来。” 当年林浪遥找到故友,以为对方被逼上绝路,于是义愤之下携带友人遗物打进卢氏山庄讨个公道,奈何高烨鸾怎么也没算到,林浪遥会失手被卢老庄主夺去菱花镜还惨遭损坏,她被迫沉睡在镜中多年,直到温朝玄带着林浪遥上天工阁修镜,天工阁掌门鬼使神差地将灵力注入镜中想窥探一二,这才唤出了高烨鸾。 兜兜转转这一圈,好不造化弄人。 温朝玄突然说:“你现在又藏身于何处?” 高烨鸾看了他一眼,有一种什么事情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的感觉。 “无处不在,”她仿若嘲讽地微微一笑,“所谓‘溯洄镜’可不止有溯洄这一能力,若他们知道镜子的真正用处,绝不敢将它置在身边,更别说如此肆意铺开……” 从她的语气里温朝玄顿时想到了什么,连忙劈手去夺林浪遥手中的镜子,但已经太迟。 一道带着弥天香气的旋风从两人之间爆开阻断了温朝玄的动作,狐妖彤绥妖异的红色双目乍现,室内瞬时间如春暖晴昼开出无数花朵,周少阳一闻那香气脸色就一变,惊慌喊道:“快闭气!” 林浪遥手里的菱花镜开始自动释放出光芒,他还未来得及将镜子丢掉,神识一晃,一闭眼再一睁眼,周围一切杂乱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好像归于寂静,只剩下周身白茫茫的混沌。 林浪遥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如同置身缥缈云雾中,所有人都不见了,他紧张地想喊师父,突然感觉到身后有灵息靠近,手中青光蓦闪,他拿着青云剑回身时,正撞上一双忧愁的眼眸。 林浪遥双唇动了动,很是难以接受地问道:“为什么……” 冰冷的长剑架在女子白皙透明的脖颈上,她低头看了一眼,并不畏惧那锐利剑锋,“你就算杀了我也无妨,只是有些话我要先对你说——” 林浪遥撤开剑,打断她道:“当初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为什么不来找我?!何至于……何至于走到最后那般境地。” 高烨鸾一怔,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个。但他说的也有道理,有林浪遥这个朋友在,虽然他性格莽撞了些,但就凭着一腔义气,他也不会让朋友再继续受欺辱。为什么她没有想到去找林浪遥呢?或许还是因为自小待在他人屋檐下,被招来呼去,如丧家之犬,备受冷眼,尝尽炎凉。 她从很久以前就是一个人这么过的,后来也习惯了一个人。 高烨鸾深吸一口气,按下动摇的心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到冷静的神色。她对林浪遥说:“那些已经都不重要了,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有件事我其实一直都想告诉你,但因为镜子在那人的手里,我不敢出来,我前面花费那么多口舌讲过去的事情,也是为了转移开那人的注意力才能有机会接触你,请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林浪遥被她格外严肃紧张的情绪弄得呆了呆,蹙着眉,很是疑惑不解,“你要说什么?” 高烨鸾问他,“你从小到大与他生活了那么久……你知不知道,你师父到底是什么?” 周遭陷入诡异的安静。 在高烨鸾紧张的注视下,林浪遥缓慢地眨了眨眼,眼眸中满是匪夷所思,“我师父自然是我师父,他还能是什么?” “不……” 高烨鸾摇了摇头,指尖指着自己的心口说:“你不明白。镜子能够映射万物,当我成为镜灵之后,我眼中的世界也与往日再不相同,你不知道我从你师父身上看见了什么。那是……非常非常可怕,一种令人无法表述的存在。” 林浪遥听了她的话,下意识地想笑。温朝玄是什么,还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吗?几十载春秋的朝夕相对,上千个日夜的同食同寝,林浪遥所认知的温朝玄,自然是个再正直不过,甚至正直得有些太过脱俗的人。 第30章 但是在他的视线触及到高烨鸾眼中无可抑制的恐惧,犹如看见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时那毫不作伪的颤抖,林浪遥笑不出来了。一瞬间,他突兀的地回想起温朝玄额上曾出现的那抹血色花纹,寒意顺着背脊爬上身体,浑身的血液刹那凝结了。 高烨鸾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为了证明自己的说辞,她从心口捧出一个光团托到林浪遥面前,“彤绥在以幻术入侵你师父神识的时候无意窥见了一段记忆,我觉得你有必要看一看……” 林浪遥脑袋晕眩,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他看着那光团,又对上好友真挚的发自内心为他忧虑的表情,迟疑地抬起手,指尖碰上那柔和一团的记忆光芒,轻轻一触。 周围的白色云雾唰然退去,仿佛一道古朴沉重的钟磬之声在耳边震响,令他蓦然一醒,抬起头时,身边的景色已经变了。 他站在一个仙气袅袅,焚香弥漫的殿内,转过身迷茫地张望一下,正看到一个身着麻绦不老衣的老人睁开眼,冲他的方向笑了一下。 老人面前的蒲团上坐着一个白衣修长的身影,他也回过头冲老人笑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没看见站着的林浪遥,对老人说:“梦祖,您在看什么?” 被称作梦祖的老人声音悠悠,带着无尽豁达之意,“在看未来,天命,万千劫数中或许存在的一隙生机。” 白衣人沉默不已。 梦祖反过来问他,“你想好了吗,当真要逆天而行?” “事在人为,”白衣人站起身,衣上的褶皱散开,像一片留不下痕迹的无心流云,男人声音清正且冷淡地说道,“总要有人去做这件事。” 梦祖喊住要离开的他,“但是你可曾想过,将这一切交付给一个对此全无所知的孩子,是否有些太过残忍。” 白衣人要离开的脚步停了停,须臾后,平静地转过身道:“没有选择余地,他不得不承受。” 林浪遥清楚地看见了白衣人转过来的那张脸,那是一双极其漆黑沉静的眼眸,如同化剑池幽深的水,如同钦天峰上广漠的夜,林浪遥曾经有一整个甲子、六十年、两万一千九百多个的日夜都笼罩在这双眼睛的威压之下,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双眼,这个人。 那是将他从小养大的师父。 温朝玄。 第28章 所有的景象都像镜面在眼前分崩离析碎裂,当一切化作齑粉以后,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温朝玄的脸。 林浪遥被男人一把握住手腕,用力地拖进怀里,他贴上一个温暖的胸膛,脸把素白的衣襟挤出凌乱褶皱,鼻息间全是熟悉而有安全感的气息。 林浪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脱离了高烨鸾的镜中幻境,他的视线越过温朝玄的身体,看见自己依旧身在先前待过的那间屋子,只是好像有人在这里打过一场架,四周一片混乱,窗扇帘幔都被剑气划得破破烂烂,再远点的地方,狐妖彤绥手里抓着一个人,邱衍持剑与她对峙着,祁子锋被他护在身后,一副好像受了伤的样子。 狐妖气焰颇盛,她脱了捆妖链之后修为大涨,邱衍他们一看就是在狐妖手上吃了亏,现在这局面只有一个人能压制住狐妖彤绥,而那人现在正抓着林浪遥严肃专注地确认道:“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 “没,没什么事……”林浪遥讷讷地说,“现在这是什么了?” 邱衍听见说话的声音回过头看他一眼,居然露出一丝苦笑道:“你若再不出来,温前辈恐怕就要把这里拆了……” “倒也不至于吧……”林浪遥从温朝玄怀里退出来,温朝玄这才稍稍松了松紧抓着他的手。 林浪遥没搞明白自己才消失了一会儿怎么场面形势骤变,屋内一面巨大的穿衣镜镜光一闪,高烨鸾的身影从其中浮现出来,她与林浪遥对视一眼,那眼神中的意味只有彼此才懂。林浪遥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高烨鸾转身飘到狐妖身旁。 狐妖彤绥一副半人半妖的模样,人头上长出了狐耳,手掌化作狰狞锐利的爪子擒住一个青年的脖颈,林浪遥这才发现她抓着的人居然是卢卓。 彤绥偏头问高烨鸾,“姓卢的还剩这一个小的,要把他杀了么?” 高烨鸾思索着,未及开口,卢卓先道:“当年之事,我确实全然不知,也没有能够插手的权力,我知道你们心有怨气,已经发生的事情我无力改变,但是我可以尽力补偿你们……” 他不说还好,一听他的话彤绥突然发作,一把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掼在地面,姣好的面目瞬时间化作毛发耸立的狐头,尖长的吻端凑到青年脸前,张开嘴露出那一口极具威慑性的裂齿。 “补偿?”狐妖语气森森地逼问他,“拿什么来偿,拿你的命来偿如何?我被囚几十年不得见天日,烨鸾被逼至穷途末路不得不以魂炼器,这是一句心有怨气能尽述的吗?” 卢卓被按在地上,虽然现下形容不整,但仍然有着从容不迫的气势,他心平气和地开口道:“甚为羞惭,替家父家祖怀表愧疚,不过高烨鸾当年被逐出山庄,也不能全部怪罪到卢氏头上吧?倘若你行事替家祖顾及几分脸面,后来也不至于闹到那般田地。” “你!”狐妖在他的提醒下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越发不善,带着杀意用力收拢掐住咽喉的爪子,“我哪知道……我不过是要给他一个教训,我若是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情,我当时就直接杀了他!” 林浪遥本来就好奇狐妖和高烨鸾是怎么认识的,在他们的一对一答中终于听了个明白。 当年卢老庄主因为看见高烨鸾的样貌而动了心思将她留在山庄中,后来高烨鸾炼器略有所成,被卢文翰发现了溯洄镜的用途不小,把她视作重要的门客打算好好培养,但卢老庄主仍然不死心,几次骚扰不成遭到高烨鸾的反抗,他一怒之下命人将高烨鸾送到了狐妖所在的地宫,想利用狐妖的迷心幻术将她变成可以控制的傀儡。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修者,一个狐妖,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居然发展出了友谊,高烨鸾想替彤绥解脱捆妖链的禁锢,卢老庄主发现后大怒,要强行把高烨鸾带走,彤绥为了给他一个威慑,让他不敢再随便对高烨鸾下手,于是对他使用了幻术,而中了幻术的卢老庄主当着山庄弟子们的面,在大庭广众下做了极度出尽丑态的事情,清醒过来的他把一切报复到了高烨鸾身上,夺走她的炼器之法,命门人弟子追杀她,勾结天工阁令她身无蔽所,最终导致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等一下。”林浪遥喊住了狐妖,心情很复杂。 身为一个被泼过脏水的受牵连者,虽然他也不喜欢卢氏的人,但卢卓确实没参与迫害狐妖与高烨鸾的事情,而且他是个修真者,即使林浪遥与温朝玄可以坐视不管,邱衍他们同为修真界名门大派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卢卓被狐妖杀了。 到时候如果打起来就麻烦了,他都不知道应该帮哪边…… 林浪遥对高烨鸾说:“你劝劝她吧?” 高烨鸾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彤绥有自己的意志。” 林浪遥只好用力拽了下温朝玄的衣袖,小声道:“师父你说句话啊!” 温朝玄看他一眼,这才有了动作,提剑指着狐妖说:“放了他,你现在就走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你虽有苦衷,但地下宫殿里那些被吸食精气的弟子又何其无辜。” 狐妖对温朝玄还是有几分忌惮的,当下顿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掐着卢卓的脖子起身后退,把他当着人质挟持,几人离得比较远,就在担心狐妖要对卢卓做什么时,卢卓忽然张口说了一句话,他们只看得见大概的口型,然后狐妖彤绥露出非常意外的表情,她的神色很是意味深长。 接着,彤绥化作巨大狐身,叼起卢少主撞破窗扇冲了出去。 温朝玄道:“追!” 狐妖毫无顾忌,声势浩大地在修真界第一世家的山庄内横冲直撞,越来越多的山庄弟子被惊动,当他们看见被那庞然妖狐衔在口中的是自家少庄主,就更加悚然了。 温朝玄等人在后面紧追不放,彤绥见实在甩不掉,一把将卢卓丢还给他们。 “这次我算卖你们一个面子,这姓卢的小子我先不杀,不过有件事我须得转告一句。”狐妖彤绥说,她化作狐身后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和兽类一样,喉间发出低沉的咕噜声。高烨鸾在她身后现身,安抚地伸手搭在她后颈的毛发上,狐妖瞬间就像被顺了毛,声音也平和下来,她盯着温朝玄身后的林浪遥,“我倒是没想到,你小子就是钦天峰的那个林浪遥。” “是我,怎么了?”林浪遥早就习惯别人用这种口吻提起他,会说这种话的,要么是多半被他揍过,要么是多半想揍他。 不过狐妖两种都不是,她看好戏一般眼中带着戏谑道:“没怎么,我只是看在烨鸾的面子上劝告你一句,你的好日子怕是不多了。” 什么意思? 第31章 林浪遥一头雾水,不解其意地看着她。 狐妖说:“魔君托我带话给你,时间差不多到了,他会回来找你的。” 说完,狐妖面前爆出一阵烈风将她与高烨鸾裹入其中,逼得其他人不得不后退,林浪遥看见高烨鸾在风中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眸中忧虑万千,唇形动了动,就像是在说: 保重。 风止劲消后,两人都消失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山庄内接连响起无数银瓶迸裂般的破碎声,许多卢氏门人在喊,“碎了!镜子怎么都碎了!” 从这一天起,修真界所有的溯洄镜都开始离奇破碎,那是令人费解,不得而知真相的咄咄怪事,只有当天身在卢氏山庄的几人知道,那不过是因为镜子真正的主人归来了。 林浪遥万分淡定地飞落地面,祁子锋比他还着急地惊恐说:“她那话是什么意思?妖魔又要卷土重来了?” “妖魔又没死绝,卷土重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林浪遥说。 祁子锋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道:“但那时候你与魔君也不过打了个平手!魔族现在再找上门来,你拿什么来挡?!” 邱衍的表情也有几分凝重。 除了死过一回的温朝玄,其余修真界的人都知道狐妖彤绥的那句话是什么样的分量。当初魔君率千万妖魔准备进攻修真界,是林浪遥代替修真界站了出来约战魔君,他的实力狠狠威慑到了魔族,并且致使魔君烛漠重伤,这才换来修真界好长一段时间的太平安宁。 魔君如今放了明话让林浪遥等他,那摆明了是积蓄许久的怨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浪遥心说,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反倒还想为烛漠祈祷一下,希望他别被温朝玄揍得太惨。 温朝玄虽然平时对他严厉,但林浪遥知道自家师父还是挺护短的,若是让温朝玄知道烛漠曾经害得他差点丢了命,怕是烛漠会被温朝玄揍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这里,他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男人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突然对他说了一句意料不到的话。 “你想回家吗?” 林浪遥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温朝玄说:“待此间事毕,就回钦天峰去。” 回家。 林浪遥有多久没听见过这两个字。 虽然他始终住在钦天峰上,每一天都过得和以往温朝玄在时的几十年无异,朝起习剑,夜伴山风,但他心里也明白,只有一个人等着你归去的地方,那才能叫回家。 他的胸膛里蓦然涌起一股澎湃的情绪,日光转过云层暖融融地晒在他身上,照得人迷迷糊糊,在这一刻,他是无所畏惧的。 林浪遥心想,是人是魔又如何,是好是坏又如何,有一件事总归永远改变不了,那就是,温朝玄永远是他的师父。 第29章 祁子锋受了点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他的胳膊被狐妖彤绥挠了一爪子,差一点就要见骨头了,血流了一衣衫,他衣服是红色的,林浪遥方才离得远没看出来,走近了才发血濡湿他半身的衣衫,还真有那么点怖人。 周少阳动作熟练地给他扯开衣服处理伤口,药粉抖上去的时候小少主痛得差点把周少阳的胳膊要拧断了,两个大夫和病人一起放声惨叫。 林浪遥没心没肺看热闹,还要讨人嫌地撩拨两句,“人家一个医修都没受伤,他还那么矮,个头都没你腿长,你看看你多丢剑修的脸。” 周少阳感觉自己被深深攻击到了,但是看看小少主快要黑成锅底的脸色,又掂量掂量武陵剑派的实力,于是很识趣地咽下要为自己鸣不平的话语,替他解释道:“其实祁少主是被连累的,当时狐妖要攻击的人是卢少庄主,他替卢少庄主挡了一下,这才……” “什么?”林浪遥有些错愕,“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他吗?” 然后林浪遥就看见祁子锋的表情都要扭曲了。 祁子锋咬牙切齿说:“你有毛病吗?我分明是站在旁边,倒霉被误伤的!我什么都没干好吗!” 周少阳说:“啊,是吗?因为我看见卢少庄主还挺情深意重的,他本来没出手,一看见你受伤就朝狐妖冲过去了,所以我还以为你是替他挡伤呢……” 小医修扎好绷带,一抬头看见祁子锋的脸色就意识到自己要完了,不等他发火就自己一轱辘赶紧滚了。 祁子锋满肚子窝火,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狼狈坐在地上,林浪遥也走过去在他身边盘膝坐下,在两人面朝的方向,是温朝玄,邱衍,以及卢卓三人,他们谈话的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传来。 “有武陵剑派在场作见证,老庄主之死,天工阁掌门之死……如今可以真相大白了吗……” “前辈的意思是?……” “……向修真界澄清,还林浪遥一个清白。” “……并非我不愿意,但我身为山庄的继任者,要为这一庄上下所有人打算,算我做个不情之请,前辈可否这样……” 林浪遥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们到九原这一趟,是为了找出卢老庄主死亡的真相替自己讨回公道,只不过途中发生的事情太多,牵扯出一堆变故,他都把本意抛之脑后了。 不过问题不大,这不是有温朝玄替他操心着吗。 林浪遥对祁子锋道:“你知道修真界里什么人最博学吗?” “什么?”祁子锋一脸莫名其妙。 林浪遥说:“就是,修真界里有谁对魔族最为了解?” 祁子锋道:“那自然是太玄门掌门李无为。太玄门内阁的通识宝库据说收录了全天下的书籍,无论是什么样的问题,都能在那里找到答案。” 林浪遥有点意外,没想到答案居然还是个老熟人。他想起自己原先得意时,三不五时折腾点事儿把这些个世家掌门指使得够呛,现在绕了一圈回来还得求人家办事,可真是时也命也,好一个风水轮流转。 “你有办法联系上他吗,我的传书估计太玄门不会再接了。” “倒也不难。世家门派间有一套自己的互通方式,只不过需要回了武陵剑派,找我父亲借他的法宝一用……”祁子锋说着忽然觉得不太对,想起身边这人可是昔日修真界混世魔王,警惕道,“你找李掌门要做什么?” 林浪遥无辜地眨眨眼,“我现在能干什么?有些事情找他问问他而已。你这表情什么意思,你帮不帮我办这事,你要不办也没关系,让我看看你这受伤的废手——” “你不要乱来啊,我要喊人了,我真喊了——师叔——!”祁子锋拖着受伤的胳膊要跑,被林浪遥揪着衣领拖了回来,不得不屈服于他淫威,勉勉强强答应下来替林浪遥联系李无为的事情。 林浪遥心里其实对于温朝玄额上出现的那抹魔纹始终放不下心,他又不敢直接问温朝玄,而且温朝玄看起来对魔纹的了解也不多。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自己私下里找人打听打听。 林浪遥勾着祁子锋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胸膛,语重心长交代道:“届时你就让他直接派灵鸽到钦天峰去。钦天峰你知道吧,就是在……”他刚想嘱咐一下钦天峰的具体位置,就想起修真界哪还有人不知道钦天峰所在。他干脆省了口舌,“总之你记在心里就行。” 祁子锋敷衍地应了一声,嘴里小声抱怨道:“碰上你真是叫我倒霉,幸好终于要回家去了……” “你当我就喜欢遇到你啊?”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祁子锋说,“往后你可别再到武陵剑派来了。” 林浪遥想了想温朝玄回来后他估计又得过上从前那种处处被管教的生活,多半也没什么机会出去惹事生非了,于是放心道:“不去就不去呗,你们那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我以前只是无聊了才去转转。” 两个人斗嘴一样互相放话“老死不相往来”,可惜天不遂人愿,没一会儿温朝玄他们走过来,对两人说道:“等会就启程去武陵剑派了。” “啊?”林浪遥说,“不是要回家吗?” 温朝玄看了一眼祁子锋,林浪遥这才想起来温朝玄说过要找化劫之人的事情,“……” 邱衍解释道:“还要麻烦温前辈协助子锋重入剑道,所以我代表武陵剑派,请二位到竹山小住一段时间。” 也完全忘记还有这么一回事的祁子锋:“……” 来的时候是两个人来的,离开的时候却是四个人,唯一需要告别的是小医修周少阳。温朝玄替他解了身上的追踪符,卢卓保证以后卢氏山庄不会再对他进行追杀,并且要赠与他一些钱帛丹药作为补偿,卢卓也算倒霉,要接手父辈的一堆烂摊子。 而周少阳摆手,没敢要卢少庄主的东西,他谨小慎微惯了,能结束这一切对他来说就算解脱,别的也不奢求。 林浪遥单独把周少阳拎到一边去,跟他交代一件事,“那只灵雕你帮我照顾一段时间,有空的话把它送回太玄门,如果太玄门李老掌门问起来,你就说你是林浪遥的朋友,他托你办的这事。” 第32章 “太玄门?”周少阳有点吃惊,李无为在修真界也算泰山北斗级别的人物,他活得太久了,大多仙门世家都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不管何等了不起的修者遇上他都得尊敬几分,这样的人物,不是他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寻常能见着的。 林浪遥这么做当然是有用意的。 周少阳不明白“林浪遥的朋友”这六个字是何等分量,李无为肯定会明白,届时这个消息传开,要是有人想再欺负这小医修,也得掂量掂量修真界大祸害林浪遥会不会卷土重来。 林浪遥拍着他肩说:“以后可别再随便被人套麻袋了。” 周少阳为自己辩白,“我也不是时时这么倒霉……” 离开九原的时候天气不错,林浪遥在日光中嗅到了几分冬天即将过去的气息。 几人御风一路南下,往武陵去。 武陵剑派立派于武陵峡畔的竹山,剑派的开派祖师在此观竹落聆风悟剑,后来武陵剑派的剑修们也养成了习惯,时常闲了无事就抱着剑或蹲或坐或站在竹下,枝头。 武陵剑派的剑修又爱穿一身夜游神般黑沉沉的简练剑衣,以表示自己超脱物外,断情绝欲,因此呆在树杈上的时候,老远看过去,好像停着一只只黑色大鸟。 林浪遥去武陵剑派和回钦天峰一样熟门熟路,他们一行人刚飞进竹山的范围,果不其然就看见一个个不畏冬寒蹲在竹梢悟剑的剑修。 林浪遥忽然起了一个坏念头,转头对温朝玄说:“师父,我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好不好。” “?” 温朝玄不解其意,微微扬眉。 邱衍和祁子锋听见他说话也好奇看过来。 林浪遥噙着不怀好意的笑,一甩手,青云剑被招出,随着他的动作带着青色剑意光芒凛然破风飞去,如开弓没有回头的箭矢一个猛子扎入竹林里。 几秒后。 林子如同沸腾起来,无数黑影惊鸟般掉落枝头,大难临头一样疯狂逃散。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是青云剑!”声音迅速在林间传开,半个山头都是武陵剑派剑修们惊恐的声音,“青云剑!是林浪遥!!!——” 温朝玄:“……” 邱衍、祁子锋:“……………………” 第30章 在场的几人都因为林浪遥的这一手而惊住了。 祁子锋从没见过这场面,因为以前林浪遥找上门来的时候他都被父母藏在内宅里。 邱衍也没见过这场面,因为他闭关几十年前段时间才出关,压根没能碰上林浪遥为非作歹的时候。 至于温朝玄……温朝玄只觉得脸上无光,想他潜心教导多年,未尝有一日放松管束,怎么就教出了这样的徒儿…… 温朝玄不忍再看,把自己的剑丢出去截住林浪遥那把在林间四处作乱的佩剑,承天剑威严甚重,携带着白色虹光投入林中,没一会儿青云剑就夺命逃奔被撵得瑟瑟发抖,一个猛子扎进林浪遥怀里遁入丹田。 林浪遥意识到大事不好,温朝玄好像没从狼狈的剑修们身上得出什么乐趣。 他悄悄往后退,却正好撞在自家师父的手里,温朝玄一把捏住他后脖颈,林浪遥被这么一捏,立刻垂下头装死,等待师父训斥。 但比他想象中的训斥先到来的是一个由远及近的喝声,“好惊人的剑气,是哪一位大能光临武陵剑派……”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喉咙,继而转为恐惧,“是你!” 林浪遥抬起头,看见一个容貌修雅留着美髯的中年修士,手里提了把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精铁重剑,他有着一张与祁子锋相差无几的面孔,叫人一看就能猜出他的身份。 又是一个老熟人。 武陵剑派掌门祁见山抖着唇,指向林浪遥师徒二人 ,颤声说:“你修为被废是那卢文翰挑起的事由,与我何干,退一万步说,你就算要迁怒也尽管朝我来,何必对我儿和我师弟下手!” “……” 林浪遥感觉后颈皮一痛,赶紧说:“要不要解释一下?” 祁子锋也觉得尴尬,有点窘迫地道:“爹,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们是一道来的,林浪遥要在……要在我们剑派待一段时间。” 祁掌门更加难以置信,“有什么仇怨在此了结就算了,你居然还要到我派去,你究竟,你究竟是何居心!” 眼看越扯越离谱,邱衍及时制止道:“师兄,慎言。温前辈与林道友是我请来做客的。” 林浪遥赶紧在温朝玄面前表现道:“是了是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看我是这么不讲理的人么?就算要报复也起码等到养精蓄锐后,何必顶着如今不到金丹的修为来找麻烦,对不对?我这次真是来做客的。” 祁见山困惑地问道:“是吗?” 林浪遥说:“是啊是啊。” 祁见山看向自己的儿子,“真的吗?” 祁子锋:“……” 祁见山又问邱衍,“你相信吗?” 邱衍说:“……你再问下去我也要有几分犹豫了。” 不管祁掌门心里如何猜忌害怕,昔日的武陵剑派梦魇林浪遥还是大摇大摆从剑派正门登堂入室了。 邱衍在途中简略地将九原发生的事情说给祁见山听,也包括卢文翰已死,即将由少庄主卢卓继掌山庄的事。 祁见山听到最后捻着胡子的手一抖,“师弟啊,你有没有觉得这多像一个圈套,他们到天工阁裘掌门就死了,他们到卢氏山庄卢文翰就死了,那他们现在来武陵剑派……” “……师兄,真不至于。” 邱衍眼神示意祁子锋,让他把新得的剑拿给他父亲看。 祁见山这才注意到儿子身上居然负着一把剑,不由得狂喜,“锋儿,你终于!——” 祁子锋把剑解下来,外面套了个平平无奇的剑鞘,里面的剑看起来也很古朴,在日光下安安静静的没有显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神剑气质。 祁见山一怔,兴奋很快转为迟疑,“锋儿,你……” 他是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格的。祁子锋身为剑派少主,从来被娇惯长大,父母宠着他,同门让着他,不管什么东西一应都是最好的,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性子也很有锋芒,做什么都想争最好,如此性格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挑了这么一把剑呢? “锋儿,”祁见山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在赌气啊?” 祁子锋有些赧然地怒道:“当然没有!我选这把剑当然是因为适合我!”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他把灵力往剑里一注,长剑便回应般绽出金光。 祁见山这才终于完全放下心了。剑修的剑最重要的是能与剑修本人心念合一,至于长什么样,倒是次要了。 邱衍说:“能遇上这把剑,以及发现它适合子锋,还得多亏林道友与温前辈。”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温朝玄此时道:“后续更好的掌握此剑,我虽能给予一定的指点,但更需要你自己的勤勉练习。如果修炼得当,未必不能完全替代原本的本命剑。” 祁见山这下真正认真起来,对着温朝玄作揖道:“多谢温剑尊不计前嫌。” 他说的是那日在钦天峰,卢文翰领着几位掌门家主向温朝玄讨要说法,控诉林浪遥在修真界的行径。 温朝玄的实力他是见识过的,且不说剑修本就很容易对强者产生敬佩之意,在钦天峰原本师出有名的讨伐是被卢文翰借题发挥扯上了他自己的私人恩怨,这才导致后面的走向,如果可以,谁想得罪这么一个实力强悍到看不明白底细的修者啊? 晚间,为表谢意,以及拉拢与温朝玄的关系,祁掌门设宴好好款待二人,不过武陵剑派其他剑修还是对林浪遥有着挥之不去的恐惧,所以上桌的人除了邱衍祁子锋,也就是掌门夫妇。 林浪遥从小就辟谷,除了过年与生辰这两个日子,平日是基本上吃不上饭的,更没吃过这么像样且丰盛的宴席,一时倒有些新鲜。 祁见山还挺客气,让出了主位,把温朝玄请到上座,所有人都等着他先动筷,但温朝玄没有动,而是一双沉静的漆黑眸子看向祁见山。 祁见山被他盯得忽然紧张起来,正在想这位是不是觉得有哪里招待不周,温朝玄突然提杯对着他说:“我这徒儿甚为顽劣,身为师父管教不周,我代他赔罪,还望过往恩怨一泯消尽。” 在席的武陵剑派几人还没来得及吃惊,正在咬着筷子头对满桌菜色蠢蠢欲动准备大破食戒的林浪遥脸色瞬时一变,把筷子砰的一声拍在桌面,霍然起身一把按住温朝玄的手。 “师父!”林浪遥不可置信地看着温朝玄。 温朝玄眸色平静,充斥着不可违逆的坚定。 林浪遥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头。 温朝玄在他心里一直是相当高大英伟的形象,他太强了,强大到甚至没有什么缺点,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林浪遥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温朝玄向谁低过头,而就是这么了不起的师父,先是被他连累得中了狐妖的幻术犯下极不该犯下的错事,现在又要代替他向别人道歉。林浪遥光是想着,就觉得呼吸困难,心里被莫名的劲儿堵得非常难受。 第33章 温朝玄示意他松开手,“错了就是错了,既然有错,自当应该赔罪。” 林浪遥站着不动,像犯了倔一般。 温朝玄拧起眉。 祁见山见这场面有点汗流浃背,连忙打圆场道:“无妨无妨,温剑尊言重了,事情都已经过去,又何必再提呢。” 林浪遥闻言,忽然做了一个谁都没意料到的动作。 他一把夺过温朝玄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干净的杯底朝向祁见山,用从未有过的真诚对着他道:“过去的事情确实是我做错了,祁掌门气度大,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 这一番话甚是惊人。 祁见山是见识过林浪遥最春风得意横行修真界的时候,那时候就连他的名字都能成为令人不敢提及的忌讳,横空出世力压群雄的年轻剑修一柄长剑出鞘,当真是锋芒夺目无人可挡,甚至祁见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确实被林浪遥的风采惊艳过。 林浪遥就像是最耀眼的剑芒,生来就是要与日月争辉的。 而现在,这个年轻人居然学会了低头,学会了说抱歉。 一时所有人都陷在诧异的寂静中,祁子锋傻乎乎地张大嘴。 啪。 林浪遥手里的酒杯落在地上。 接着又是一声哐当,林浪遥毫无征兆地直挺挺迎面朝着桌子倒下,吓得所有人跳起来,满桌的菜还一筷子未动就被他砸得翻倒在地。 谁也没想到,修真界混世魔王林浪遥居然是个一杯倒。 可能林浪遥自己也忘了这件事。 “……” 林浪遥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 祁掌门准备的陈年佳酿太好了,以至于喝得他的记忆有些断片,依稀记得上一刻还在吃饭,怎么下一秒再睁眼周围都黑了。 他迷蒙着眼摸索了一下,感觉到自己应该是躺在床上,顿时心安了不少。脑子里还有些混沌和困意,他心想,既然是在床上了,能有什么事啊,那就继续睡呗。 林浪遥闭上眼就倒回被子里,调整姿势翻了个身,手臂突然搭到一个热乎乎的躯体上面。 瞬息后。林浪遥被吓得一个猛子弹跳起来,手忙脚乱摔下了床。 他翻倒在地上,看见透过淡白窗纸的幽幽月光照亮了一个人。 温朝玄被他吵醒了,穿着单衣支着床坐起身,低声问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林浪遥咽了咽口水,饮过酒后的身体还泛着热,他嘴上这么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触碰到温朝玄身体的那刻,他心里一下子不可控制地被激起了一些极度糟糕的记忆。 第31章 阒静的夜晚里,一切都是无所遁形的,就连略带紊乱的呼吸都能清晰听个明白。 温朝玄与他无声地相对了一会儿,突然起身下床,对他说:“你既然醒了,那就自己睡吧。” 林浪遥反应迟钝地爬起身,看着温朝玄要离去的样子,摸不着头脑问道:“师父,你去哪……” “就寝。”温朝玄说。 “你不睡在这里吗?” 温朝玄停住脚步看他一眼,眸中闪过诧异之色,似乎是误会了什么,“……你想要我陪你睡?” 林浪遥刚站起来的腿吓得差点又软了。 “不,不是,”林浪遥赶紧说,“你刚才……我以为……” 林浪遥有些搞不清楚现状了,语气也有些小心翼翼的。温朝玄刚刚分明就睡在他旁边,还把他吓得不轻,怎么突然又说要走了。 温朝玄倒是明白了他想问的,转头示意他往地上看。 床边的地面丢着件略有些眼熟的白色外袍,它凌乱地随意弃在地上,还有些斑斑驳驳的奇怪痕迹。林浪遥认出来了,那是温朝玄的外袍,他眼皮子突然就跳了一下。 温朝玄说:“你喝醉后吐了,又抓住我不放,所以我才留下来照看你……你以为是什么?” 他以为……他当然什么都没以为! 林浪遥不由得庆幸现在是夜里,温朝玄不用看见他羞愧得满脸通红的尴尬模样。 温朝玄看他呆站着,想了想,又往回走,抓起搭在床边的衣衫披在林浪遥身上,叮嘱他,“夜寒,早睡。” 月华照亮垂着眼的男人,温朝玄的脸在朦胧光线里清冷而虚幻,同他雪白的衣襟一样看起来沾染不上半点凡尘。那眉眼是仙人的眉眼,那唇是寡情的唇,叫人忍不住去他眸底探究,这人到底会不会动情。 林浪遥从小就知道师父是长得极好看的。他还记得,有一回温朝玄带着他下山除魔,有一个自称是什么公主的女子拦住他们,命令手下要把温朝玄强抢回去当驸马。 凡夫俗子在温朝玄面前哪有威胁能力,自然是被温朝玄长剑一扫就扫飞了。 但那个公主倒不死心,天天带着人在他们下榻落脚的地方蹲守骚扰,温朝玄不理她,她就把主意打到林浪遥身上,用糖葫芦勾引着他出门,然后叫手下把他抱起来就跑。 公主的主意打得极好,她看见温朝玄身边带着个小孩,就自然而然以为林浪遥是他的孩子,打算挟子以令其父就范。 她拈着糖串,逗小狗一样逗着年幼的林浪遥,“你看我都不嫌弃他生过孩子,还让他当驸马,你说他有什么可推拒的?太不识好歹。你不会像他那么不识趣吧?来,先叫一声娘亲听听……” 林浪遥心里万分挣扎,他肯定是不能违拗师父的意志的,但是转念一想,温朝玄又不是他真的亲爹,叫别人一声娘也影响不到温朝玄的清誉,于是欢欢喜喜张口喊人。 公主甚为欣慰,“其实你长得也不错,只可惜年纪对不上,若是再大个十来岁,我聘你做驸马也不错……” 正当一派母慈子孝的和睦喜气时,温朝玄突然提剑破门而入,明晃晃剑身倒映出一大一小吓得抱作一团的惊恐模样。 公主一把将林浪遥抄到怀里,低声威胁说:“你爹来了,还不赶紧喊人!” 林浪遥吓得糖串都掉了,恐惧到无以加复,公主又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他脑子一时错乱,不知怎么的就对着温朝玄喊道:“……爹!” “……” 林浪遥看见自家师父握紧剑,深吸一口气。 温朝玄自然是很生气,那次回去后林浪遥就被好生教训一顿,并且从此开始被勒令辟谷绝食。现在想来,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公主估计早就化作一抔黄土入了轮回,而温朝玄容颜依旧,仍是那副无情无欲模样,可能早就忘了有这么一段往事。修道之人的生命太漫长了,他们都有着坚定且一往无前的目标,沿途一时吹拂过的扰心之风并不能阻拦前进的脚步,尽管林浪遥自己也是个修者,仍忍不住感叹,喜欢上一个不会动情的人也太惨了吧。 温朝玄见他站着不动,一脸发傻,又道:“还不去?” 林浪遥回过神,“哦”了一声转身慢吞吞爬上床,盖好被子。 温朝玄见他躺老实了,这才转身出去。 可这么一通折腾后林浪遥已经全然无了睡意,隐隐约约的酒意残存在身体里,叫他难受地翻来覆去,正燥得坐起身时,他忽然后知后觉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 屋内静悄悄的,刚才温朝玄说要走,可却没听见他开门的声音,那他是去哪儿了? 林浪遥疑惑着,翻身下床,他刚走到外间,就听见黑暗里传来温朝玄平稳的声音,“又做什么,怎么还不睡?” “师父?”林浪遥摸索着朝声音的方向靠近,脚下绊了一下,面前立刻亮起一点幽光。 温朝玄指尖凝着一团灵力的光,不解地看着他。 林浪遥看到自家师父正端坐在一张窄榻上入定,那榻应该是放在外间给陪侍的丫鬟或小厮休息使用,温朝玄身形修长,八尺有余,若是躺下去估计会很局促,所以他只是盘膝坐着。 温朝玄说:“看什么?” 林浪遥摇了摇头,走过去手脚并用爬上榻,在温朝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打坐。 从前也是这样。林浪遥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简直是温朝玄的小尾巴,师父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赶也赶不走,温朝玄打坐修炼,林浪遥就跟着打坐,但他定性不够,往往没多久就开始睡得东倒西歪,直接一头栽倒在温朝玄腿上,扒着师父的膝头睡得口水长流。 温朝玄起初还会拎醒他,后来次数多了,也就随他去了,只是总会提着沾湿的衣摆陷入沉思。 林浪遥歪着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温朝玄已经闭上眼重新入定了,林浪遥很想挪动身子朝他靠近,可是才刚刚动了半寸,又不得不停住。现在的他不敢靠近了。 发生过的那件事横亘在二人之间,不需要言说,是一越界就令人心惊肉跳的禁忌。林浪遥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关于结道侣的事情他想了很久,如何劝温朝玄打消这个念头,可总不知从何提起,现在或许是个时机,反正睡不着,那不如就聊聊呗。 第34章 林浪遥咽了咽口水,装起胆子说:“师父,其实有件事,我想了又想……” 温朝玄睁开眼看他。 林浪遥在那双眼下陡然感觉压力剧增,硬着头皮道:“就是……就是先前你说的那件事,我觉得,要不还是……” 温朝玄在他委婉的提示下可能明白了过来,神色微微一动,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现在不适合说这个,你先回去睡觉。” 林浪遥说:“但是……” 温朝玄几乎是强硬地说道:“回去。” 林浪遥只好站起来,可他不情不愿走出几步后,又猛然扑回来,扒住师父膝头。 “你!”温朝玄微微怒了,“如今我让你自己去睡觉都不听了吗。” 林浪遥已经做好了违逆师命的准备,摇着头说:“真不行啊师父!要不你还是打死我算了吧!”当师尊道侣这种事可比被打死吓人多了! “……” 温朝玄眉头微蹙,眼中神色复杂难辨,“你……你当真如此?” 林浪遥与他对视,眼中真诚可见。温朝玄沉默许久,闭了闭眼,像是很无奈。 “我本来打算在那之前……算了,反正都已经破了忌。” 林浪遥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感觉到了几分古怪,但又不知从何寻思起,于是静静等待师父发落,温朝玄对他说:“我答应你,你先回去。” 林浪遥想了想,觉得自己也该见好就收,于是这次倒很利落地起身回去睡觉了。只是奇怪,他刚躺下,就见温朝玄也走进来了。 林浪遥躺在床上看着温朝玄,温朝玄没看他,径自上了床,然后在他身边躺下。 “……” 林浪遥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他转过身,小心出声道:“师父,你?……” 温朝玄阖着眸,平静地说:“寝不言,睡觉。已经遂了你的意陪你睡,还要如何?” 数息后,终于意识到哪里聊岔了的林浪遥满头大汗,立刻就要蹦起来。 可温朝玄却像是预判了他的反应,在他撑着床榻要起身时,忽然伸手在他颈上穴位按了一下,林浪遥立刻浑身一麻,瘫软在床。 温朝玄给他压好被子,又一次重复道:“睡觉。” 林浪遥感受着身畔熟悉的气息,浑身都僵硬了,真是有苦说不出。 第32章 林浪遥原以为会很难熬的夜晚其实没有那么难熬。温朝玄的存在散发着奇异的安定感,林浪遥原本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被子里伸进一只手压在他腕上,他刚开始吓了一跳,接着那手开始安抚性地缓缓给他渡去灵力。又是熟悉的感觉,他的身体仿佛已经熟悉了温朝玄的灵力,毫不设防地朝他敞开着,灵力的作用下浑身犹如浸在温热水中,惬意得几乎在这暖意中融化,眼一闭再一睁,就已经是天光大亮。 身畔的床榻已经凉了,林浪遥眼睛悄悄撩开眼皮一隙偷瞄了一下屋内,确定温朝玄已经不在了,这才放心地睁了眼。 他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听着窗外依稀的鸟叫声,心格外宁静,有一种四大皆空的通透感。林浪遥很熟悉这种状态,一般情况下他出现这种心境,就代表着修为又要突破了。 他翻起身运转内息,没一会儿,伸手捂住自己的小腹。他感觉到手掌之下的丹田在隐隐发烫,迟缓了许久的五感再次变得灵敏起来,以至于他都能听见屋顶上那几个人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 “……没错的,我昨夜偷听到邱老大说把那魔头安排到这间院子里。” “待会我数三二一,咱们就一起冲进去,谁也不许出声,只管兜头将那魔头揍一顿,到时候掌门责问起来,找不到凶手,那魔头也只能吃个暗亏。” “如此甚好,终于逮到机会为众师兄弟们报仇了。尤其是李师兄,可怜那么大好的一个天才,叫魔头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因着李师兄当年在年轻一辈里崭露头角名声大噪,于是倒霉被魔头盯上了,有段时间魔头天天挑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师兄卧房中逼他起来比剑,导致师兄至今每夜须得枕着剑才能入睡,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被刺激到,好几次起夜的小师弟都差点被李师兄给斩了。” “何止,还有王师兄,与魔头名字有点关系的字眼都不能在他面前出现。上次我招呼他去竹林悟剑,被他提着剑发狂般追着砍了半个山头,真是吓死我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能飞那么快……” 一番言语激起了一片听起来心酸无比的附和声。 忽然一人说:“奇怪,我怎么感觉到有人金丹突破的气息,师弟,是你吗?” “怎么可能是我,师兄你傻了吗,我蹲在这儿怎么突破?” “那真是奇怪了,我能感觉到金丹的气息很近,不是师弟你的话,还有谁没突破金丹吗?哈哈哈,总不能是那个魔头吧,纵然他天资再怎么过人,也不可能在废了修为后的这么短时间内重新结丹……” 林浪遥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猛然一推窗,大声道:“邱衍来了!” 一声爆喝可把密谋的几人吓坏了,只听屋顶上一片摔得东倒西歪兵荒马乱的声音,碎瓦片掉了一地,刚刚还雄心壮志要给魔头一点教训的剑修们瞬间逃了个干净。 林浪遥觉得好笑,一转眼,看见邱衍居然真的从院外走进来了。 “怎么用这种表情看我。”邱衍走近的时候说。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来得还挺是时候的。” 邱衍没听懂他的意思,倒也不是很在意,他代表武陵剑派礼节性地问候一下,“昨夜睡得可还适宜?”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林浪遥就忍不住道:“你们剑派没有富余的房间了吗?怎么两个人,却只有一张大床。” 邱衍表情惊讶,“你们不是睡一起吗?” 林浪遥比他更惊,一脸惊悚,简直要跳起来了,“谁,谁告诉你我们睡一起!……” 剑修性格都比较直来直往,邱衍没有多想,反而疑惑林浪遥那心虚的反应,他说道:“自然是温前辈与我说的,他说你们要结为道侣……” 听见那两个字眼,林浪遥反应大到直接翻过窗伸手要去捂邱衍的嘴。 邱衍没防备被他扑倒,两人一起摔在地上,林浪遥压着邱衍,声音颤抖说:“这,这是我师父亲口告诉你的?” 邱衍哪里能想到这对师徒压根还没有统一意见,以为林浪遥是不好意思被说破,解释道:“师徒结为道侣确实是有些离经叛道,不过我们作为外人也不好置否什么,你不用担心……” 林浪遥怎么会担心他们反对,他根本巴不得突然跳出来一个卫道士叫嚷“你们师徒二人如此行径成何体统”,这样说不定还能让温朝玄清醒几分。 林浪遥脸色涨红,完全是憋的,他像是很难启齿一样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我根本就没有想结道侣……完全就是场意外!” 邱衍一脸不解。 林浪遥犹豫再三,心想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再藏着掖着也没必要,于是就把温朝玄中了幻术的那晚阴差阳错经过告诉了邱衍。 邱衍:“…………” 纵然邱衍身为修真界排得上号的高手也算阅历颇丰,但在听闻如此离奇的事情后,脸上沉稳的表情都忍不住出现裂痕。 “你……”邱衍一时失语,“他……” 林浪遥说:“现下你能懂我的心情了吧!” “温前辈倒也算是个有担当的男子……”虽然这份担当有些太过头了。邱衍紧皱着眉,“不过你们怎么不把这件事情说开呢?” 林浪遥很是为自己叫屈道:“我倒是想,压根就没有机会说啊!” 邱衍叹了口气,像是很无奈,“这下就有点麻烦了,温前辈托我去办的事情,我都已经告诉了派内长老……” 林浪遥一愣,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隐隐约约有种极不妙的预感。玄衣剑修看起来很是欲言又止,林浪遥刚想追问,忽然听到院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林浪遥与邱衍齐齐抬头,就看见温朝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一个躺着一个压着的滚在地上。 林浪遥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邱衍已经开始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头痛,“听我说,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幸好温朝玄没有多问什么,他只是对邱衍道:“你说想要与我切磋,现在就可以。” 邱衍精神忽然一振,从地上爬起来,容色认真地朝温朝玄走近两步,“当真吗?那就还请前辈赐教。” 林浪遥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有些意外,“你要与我师父切磋?” “已有此欲许久。”邱衍眸光明亮,并不掩饰自己身上的勃勃战意。 事实上,从他见到温朝玄的第一面起,就有了与之比试的念头。剑修在修真界里一直是个异类,比起道士,他们反而更像习武之人。剑之一道锋芒毕露,习剑的人自然而然也沾染了剑的性子,遇上相似的同类,总会忍不住想试试对方的锋芒,换句话说,就是——好战。 第35章 曾经的林浪遥就是如此。邱衍虽然看起来比他稳重内敛,但骨子里依然是剑修的剑骨。 两名剑修身形相差无几,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出色夺目,一个人着白衣,一个人着玄衣,犹如黑白两仪相对的两种颜色,一时间倒分不出谁的风采更盛一点。 邱衍要与温朝玄切磋,就算不抱私心公平来说,林浪遥也不认为邱衍能打得过温朝玄。邱衍确实很强,他几乎不怎么出手,但林浪遥能感觉到他的实力与全盛时期的自己相差无几,放眼整个修真界,都能算是顶尖的佼佼者。 只不过,这样的实力在温朝玄面前,还是不太够看的。 邱衍兴致很高,当即就定下了比试的地方,他问林浪遥要不要去旁观。林浪遥避开温朝玄的目光,想了下,摆了摆手。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 之前交代祁子锋让他替自己联系李无为,还不知道这小子办事了没有,他要去监督一下。 待温朝玄与邱衍走了后,林浪遥走出小院,随便寻了一个倒霉蛋抓住,问他们家的少主在哪。 那倒霉蛋是个扫落叶的新入门弟子,被传闻中的大魔王逮住,小身板抖得和筛糠一样,两眼一闭抱着扫帚直接晕过去。 林浪遥才不吃这一套,蹲在地上拍脸颊,扒着他眼皮,硬是把人给弄醒了。那弟子见装死不管用,只得怏怏带路。 林浪遥到剑阁外的时候,正听见祁家父子在讨论给祁子锋的新剑取名的事情。 祁掌门念叨叮嘱个不停,险些把祁子锋给惹炸毛了,他从父亲手里夺过剑,转身要往外走,与林浪遥迎面撞个正着。 “站着,”林浪遥一指抵住他,“往哪去呢。” 祁子锋满脸烦躁,出言不逊道:“关你什么事啊。” 林浪遥手上一用力,祁子锋又被他推回屋去。 祁见山见状,赶紧打圆场道:“我这儿子也是被我们惯坏了,父母的话多唠叨几句就不爱听。林道友,你也算是他前辈,外人的话或许他还能听进去几分,不若你指点指点他,看看他的这把剑该取个什么剑名。” 林浪遥刚想说取名有什么难的,一转眼看到祁掌门身边散落一地拟了剑名的纸条和堆成人高的典籍经帙,登时有些失语。 祁子锋与他对视一眼,那绝望的眼神就像是在说:现在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吧。 林浪遥走过去,拈起几张纸条看了看,又放弃地丢开,转身问祁子锋,“你先前那把本命剑叫什么名字?” 祁子锋犹豫一下,如实道:“藏锋。” 林浪遥一听就知道这个名字的用意——多半也是祁见山替他想的名字。可能这位老父亲觉得自己儿子性格太过娇纵难驯,希望用“藏锋”二字压一压,能够让他收敛收敛脾气。 可是修剑的人,要的就是敢与争锋死不知退的锋锐劲头,取这么一个名字,不是害人吗。 林浪遥想起自己在天工阁与祁子锋不打不相识的初次交手,两人互拼一剑,当时身无修为的林浪遥没退,而金丹期的祁子锋却临到头来收手了。 他在害怕。 藏锋二字,终究是影响到这个少年了。 林浪遥沉吟许久,忽然道:“这个名字不好。” 祁见山与祁子锋皆是一愣,就听林浪遥说:“要我来取名,不若叫‘展锋’。” “展锋……”祁子锋嘴里缓缓咀嚼这两个字,越念越觉得心怦怦跳了起来,浑身属于剑者的血被唤醒沸腾,连着他握在手中的古朴长剑感应到主人心情开始在剑鞘中嗡嗡震鸣。 祁子锋面色泛红,把剑抽出来,大声唤道:“展锋!” 金色光芒从原本暗淡无奇的剑身上绽开,像是云开雾散后终于现出的灼目骄阳,为了这一刻的现世,已经等待太久。 祁掌门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儿子,既有慰怀自豪,又有些担忧,“展锋这个名字挺好,但会不会有些太过……” 一句话顿时煞了气氛。 不待祁子锋生气,林浪遥已经替他将祁见山的话怼了回去,“有什么不好?非得藏藏掩掩的话,那还修什么剑?” 祁子锋一脸“英雄所见略同”,难得与林浪遥达成共识,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祁见山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欣慰道:“以后子锋去了钦天峰,能有您与温剑尊提点,我也算是放心了。” 林浪遥很是意外,立刻转头看祁子锋,“你要和我们去钦天峰?”师父怎么没和他说过这事。 林浪遥心里觉得怪怪的,祁子锋迟疑地说:“前辈说我是个可塑之才,不忍看我荒废,所以让我随他去山上修行……” 按理说祁子锋一个名门大派的少主随别人去修炼,多少有些辱没门派的感觉,但祁见山一点都不介意,甚至非常欢欣雀跃,巴不得立刻就把祁子锋打包送上钦天峰。且不说温朝玄本人的实力有多强,光看他教出的徒弟,就能看出跟着他修炼是多么前途无量。 祁见山心里高兴,人一高兴就容易乱说话,“这样说起来,以后你们或许还要以师兄弟相论,子锋以后就多需林道友照拂了。” 林浪遥脸上一僵,忽然就笑不出来了,心情开始急转直下,甚至泛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水。 第33章 林浪遥的心情极差,脑子里只反复转着一个念头:凭什么。 师父要收新的徒弟?他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林浪遥从未想过温朝玄会再收别人当徒弟,因为小时候光是教导他一个就让温朝玄头疼不已极不耐烦,温朝玄怎么会再去给自己寻烦恼? 可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这小子到底有什么能耐,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得了温朝玄的青睐。 林浪遥也不想表现得太小气,好像生怕这小子和自己争了宠一样,可是他想不明白,他是看过祁子锋的根骨的,这位小少主虽然资质不错,但比之自己可差远了,温朝玄干嘛好端端要收他为徒弟。难道,就因为命卦算出来他是传说中能化命中劫难的那个人吗? 林浪遥想着,重新审视起了祁子锋,或许是他脸色不太好看,祁家父子忽然都不做声了。 林浪遥哼笑一声,嘲弄他们这紧张的反应,“你的好日子不多了你知道吗,真以为我师父的徒弟是那么好当的?等你上了山就知道了,到时候别哭着喊着想回家。” 见他还能说笑,祁子锋也松懈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刚才竟担心林浪遥会突然发火。他嘟喃着回嘴道:“这又不是我主动求着要上山的……你当我想去啊?” 林浪遥心想,给你一个台阶下,怎么还这么不识好歹。他扑去一把箍住祁子锋的肩膀,用力揪着他的脸颊,一扯,祁大少主立刻痛得飙出眼泪,大声喊道:“你有!病!吧!” 两人开始只是拉拉扯扯,很快就演变成小孩儿打架一样滚在地上你揍我一拳我咬你一口,因着两个人都没用上灵力,只能算小打小闹,祁掌门看着着急也不好插手,只能在旁边围着团团转。 林浪遥怀着长了他一辈的心态,想先行替师门教训教训这小子,但动起手后,反而是祁子锋先冒上火了。祁少主平日里从不对人说,但实际上他挺在意自己的一张脸的。他从小就觉得自己长得可帅可潇洒了,就盼着用这张脸来日能娶上个媳妇,可偏偏林浪遥上来就朝着他的脸招呼,祁子锋一脚踢开林浪遥急忙捂住脸,心想完了是不是要肿了,结果林浪遥下一秒又是一拳朝着他眼眶揍来。祁子锋大怒道:“我和你拼了!” 林浪遥叫道:“啊!你是狗吗,你怎么还咬人!” 屋里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一会砸了个花瓶,一会撞倒一个书架,听动静不像是打架,倒像是拆家,祁见山都不得不连忙逃出屋去。 林浪遥突然被掀得摔飞出去,背脊重重撞在柜角,疼得他懵了好一会。他知道祁子锋刚才的一下肯定是偷偷带上了灵力,简直求之不得,再爬起身,咬牙笑着朝祁子锋扑去,心想是你先的犯忌,这就怪不得我下狠手了。 然而他蓄了力的一拳还没挨到祁少主身上,他就忽然被人从后面揪住了衣领。 好熟悉的手法。 抬头一看,对面的祁子锋也被邱衍揪住了,这下不用想,他都知道自己身后的人是谁了。 温朝玄缓缓开口道:“为什么打架。” 林浪遥嗫嚅一下唇,没有吭气。 邱衍按住祁子锋,很是严厉地教训他道:“像什么样子,身为少主就是这么尽待客之道的吗,快道歉。” 祁子锋捂着自己的脸颊惨叫道:“师叔,你倒是看看我的脸再说这话吧!” 祁子锋的脸,确实是有点凄惨。林浪遥本来没想专门揍他的脸,只是他打着打着,发现祁子锋一旦脸上挨揍后反应就特别大。林浪遥这人性格确实是有些恶劣的,多年打架打出来的经验让他知道如何抓住对手的弱点痛击,于是祁子锋就遭大殃了。 温朝玄看了眼自己的徒弟,对比祁子锋的惨相,林浪遥除了衣服脏点头发乱点,整体还算个体面的人样。温朝玄当下脸上就有点挂不住,说道:“不,这次应当是林浪遥的错。” 第36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多想,完全是从前林浪遥惹事后他提溜着人上门去替林浪遥收拾烂摊子时说惯了的话,毕竟他也了解自家徒儿的秉性,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十之八九都是林浪遥自己先动手惹出来的,更何况这回双方的情形如此一目了然。 他一番话没有别的含义,但听在林浪遥耳朵里却觉得特别刺耳,每字每句都好像是温朝玄在袒护偏心“新徒弟”一样。 林浪遥不可置信叫道:“师父!” 温朝玄说:“怎么。难道不是你先动的手?” 林浪遥一下子哑口无言,因为确实是他先招惹祁子锋没错。 温朝玄道:“那还不认错道歉?” 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开不了那个口。林浪遥的心里堵着一口气,从听见祁见山说温朝玄要收祁子锋为徒开始,就憋在心里膨胀发酵。 所幸祁子锋也没惦记着要他的道歉,咋咋呼呼喊着要看大夫,邱衍无奈地朝温朝玄递了个眼神,领着祁子锋与祁见山走了。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林浪遥垂着头,盯着剑阁外照进来的光线和着细尘在脚边徘徊。忽然,泛着金光的细尘潮水一样被一抹白色的衣摆驱散朝两边退开,原来是温朝玄抬步朝外边走去了。 林浪遥原地站了两秒,不需要人喊,自己跟了上去。 他亦步亦趋跟在白衣男人的身后往回走,满身狼狈,脸上还撇着道灰乎乎的印子,地上滚了一通,衣服表面全沾了尘,走着走着,背脊撞倒柜角的伤处还开始隐隐作痛。 林浪遥一进他们住的小院,就自觉往里屋走,站在床边等温朝玄的责罚。他憋了一肚子话,就等着温朝玄教训他的时候据理力争,然而他左等右等,都没等到温朝玄进来。其实他早就发现了,自从经历双修以后温朝玄就不怎么再收拾他,男人大多时候秉持着能忍就忍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按照今天这种程度,温朝玄还能忍下去吗? 他有些疑惑了,心说怎么回事?偷偷往外间看一眼,温朝玄正坐在桌边翻检袖里乾坤中的东西,药材灵丹摆了一桌,林浪遥说:“师父,你这是在干嘛?” 温朝玄抬头瞥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看不出阴晴。他说:“待会你把药给祁子锋送过去。” 林浪遥登时就要炸了,“我不去!” 温朝玄把东西一敛,作势要起身,“那我去。” 林浪遥冲过去一把按住他,咬着牙说:“你也不许去!” 温朝玄静静看着他,墨色的双眸里有威严又有不争的怒气,“昨日才向祁掌门道歉,让人家对你做过的错事既往不咎,今日就又胡乱动手,总是在不停得罪别人,你这样来日究竟如何在修真界容身。” “如果不是……”林浪遥想为自己辩白,如果不是温朝玄要收别人为徒弟,他也不至于在情绪影响之下没控制住手,从小打小闹变成真打架。 “如果不是师父你要带他回山,我才不会……分明是你自己做决定前没有告诉我……”林浪遥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感觉自己简直委屈极了。 温朝玄看着他,安静了片刻,然后才微微蹙起修长的眉道:“你知道了?” 林浪遥用袖子抹了把脸,点点头。 温朝玄望着这亲手养大的徒儿,一时有些失语,像是没想到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会是小孩子气性,居然为了这种事急着要争宠吃醋,既为之无奈又感觉不争,更多的是荒谬。 他说:“这件事我意已决。” 林浪遥心里知道师父的念头不可轻易更改,他就是赌口气,故意要折腾一番,好歹让自己心中好过一些,但没成想,温朝玄一句安慰的好话都没有,还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林浪遥心里酸溜溜想,果然徒弟还是新的好是吧,亏温朝玄之前还说要和他结道侣,结果这待遇还不如从前呢,连唯一弟子的身份都丢了,来日日子能好到哪去,怕是只会处处拿他与旁人做比较,最后得出他万般都不如别人的结论。 林浪遥越想越觉得前途无光,忽然发了狠,宁愿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也要道:“我不同意!如今钦天峰是我做主,我不同意他就上不了山!” 温朝玄一愣,回过神来,发现还真如林浪遥所说,若是他不同意,别人就上不了钦天峰。 修真者选择洞府位置并非随意找个小山头往里一扎就可以的,因为他们修炼的时候需要调动四方灵气,会改变环境原本的灵脉状态,所以时间久了,慢慢的会与所在的山脉产生息息相关的联系,就像认了主一般。钦天峰原本的主人是温朝玄,但他死了一遭后,钦天峰就由他的徒弟林浪遥继承,所以现在钦天峰让谁进不让谁进,确实由林浪遥说了算。 温朝玄沉下了脸色。与以往故作严厉的发怒不同,像是一场大雨到来前风平浪静但足够令人呼吸窒息的空气,林浪遥看着他,突然就开始后悔了,懊悔自己一时的口不择言,心跳快得发慌。他明明知道温朝玄为了寻找化劫之人耗费了多大的努力,甚至不惜重入轮回,可却要因为任性说出那么不懂事的话。 林浪遥蔫下头说:“我……我刚刚的话是胡说的,师父你别生气。” 温朝玄没有立刻接受他的认错,只是对他说:“进去。” 林浪遥犹豫一下,拖拖拉拉,三步一回头地进了里间。 过了很久,温朝玄等自己冷静完了才进去看他。 林浪遥趴在榻上,脑袋埋在被子里,不知道睡着没有。温朝玄眼尖觑见他衣领下的颈根似乎有什么痕迹,伸手解开他的腰带,帮他褪下上衣,暴露出来的年轻躯体上是一大块青得发紫的淤痕。 温朝玄还发现林浪遥的虎口破了,像是被人一口咬出的伤痕。 温朝玄很早就知道,林浪遥是天生修剑的资质。因为他不从喊疼,无论受了多大的伤都一声不吭,明明是那么能闹腾的性格,从小就能把整个山头搅得天翻地覆,在真正受伤的时候却只会自己拖着伤回到窝里,一边疼得发抖一边又满不在乎地舔舐着伤口。 温朝玄从前并不通药理,因为他足够强大,直到后来养了林浪遥,他才会学了这些原本对他来说并不需要的东西。 蘸着膏药的指尖触碰到背脊时,林浪遥没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其实没睡着,只是躺着背会疼所以才趴在榻上,感受到温朝玄进来后,他更是一动不敢动,心里祈祷师父千万别注意到他刚刚抖了一下。 温朝玄替他上完药后,忽然说:“他很重要。” 他没有说那个“他”是谁,但两人心里不言而喻。 林浪遥头埋在被子里,闭上眼,闷闷地“嗯”了一声。 事情到这里,师徒俩应该就算是和解了。但很快,林浪遥又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因为他最近几天总见不着温朝玄的人影。 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但男人天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林浪遥以为他在教导祁子锋,跑到祁子锋那边去扑了个空,于是转而去问邱衍有没有看见他师父。 邱衍眼神复杂,“你和你师父那件事,你的想法与他讲清楚了吗。” “还没呢,怎么了吗?”林浪遥倒是想讲,这不是找不到人吗。 “那你尽快吧,”邱衍委婉地暗示他,“否则就真来不及了。” 林浪遥:“?” 第34章 “你知道修道之人结道侣的流程吗?”邱衍问他。 “呃……”林浪遥回想了一下以前师父有教过的俗世常识,“纳采、问名、纳吉……” 邱衍忍不住笑了一下,打断他,“不是的。你说的这些是凡人的结婚嫁娶,修士若有宗门,应该先请师门,然后再行迎请,成亲的科仪,拜过红鸾天禧星君,签过婚牍,这就算礼成了。” 林浪遥一脸似懂非懂,没等他想明白邱衍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邱衍便话锋一转道:“但这些科仪程式,都是历经百代,由前人一点点累积总结,最后才定下来成了如今的模样。你有没有想过,在礼乐未成之前,万物鸿蒙伊始,上古神明,灵兽精怪若是两情相悦,该如何?” 林浪遥迷茫地看着他,不明白其中玄机。 邱衍说:“我也只在书中略窥过一二,但纸上的寥寥记载,就已经足以令我感到震撼。尊师确实……待你不薄。” 林浪遥从邱衍那边回来,听了一通隐晦的暗示,他还是没弄明白对方想表达的内容,但却能感受到事态或许真的有些急迫了。 林浪遥搬了张矮几放在屋门口,桌上展了纸搁了笔,他往门槛上一坐,决定今天就呆在这儿堵温朝玄。他还不忘记假模假式地开始抄起之前温朝玄罚他的太玄经,既然要用功,那就要表现出来才行,即使只努力了一分,但做出十分的模样,也能让师父对他和颜悦色不少。林浪遥别的不会,在这种应付师父考察的小聪明上还是有几分能耐的,有一个那么严厉的师尊,若不使点投机取巧的小手段,日子多难熬啊。 第37章 温朝玄回来的时候,见到他今日居然如此安分听话,果然流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开春后多雨,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空濛细雨,有斜飞的雨丝濡湿了纸缘,林浪遥伸手捋平一下,再抬起头,就看见一身素白的温朝玄立在面前。 温朝玄身上带着潮气,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一双眼正看着他誊抄的纸面。男人垂眸的时候,那双眼总会带出几分仙人览世的冷情感。 林浪遥马上挺直背脊,端正地攥着笔,一副认真刻苦的样子,就连温朝玄也挑不出什么差错来。 温朝玄看了一会儿,应当是很满意,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抄,便跨过门槛往屋里去。 他一走,林浪遥马上丢下笔,转回身道:“师父,你这些天都去哪了!” “有点事要办。”温朝玄说。 “是什么事啊?我能帮你吗。” …… 温朝玄走进了屋内的屏风后,传出来的声音有些听不清了。 林浪遥挪动一下屁股,坐不住地站起身,不依不饶追过去,“反正我在这儿闲着也是没事做,你不如带我去吧,我还能给你打打下手。我保证,绝对不捣乱……师父?” 林浪遥一转过屏风,与正在更衣的温朝玄撞了个面对面。 温朝玄除了外衫,解了腰带,正在松开里衣,露出因为常年习剑而练得格外结实的宽阔肩头,他的肤色白皙,肌肉线条漂亮而又显眼,非常完美的一副男儿身躯,看得人忍不住恍神。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闯进来的林浪遥,林浪遥尴尬地“啊”了一声,醒过神,讪讪退回屏风后。 “我……我是想说……”林浪遥吭哧吭哧的,像是卡壳了,突然忘记自己原本要说什么。他像罚站一样在屏风后站着,时不时回过头,隔着一层朦胧的屏面绢缎能看见男人更衣的身形轮廓,不知道为什么,心惊胆战的。屋内安静得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音,林浪遥屏住呼吸,当声音停下后,才敢再次挪步走进屏风后。 温朝玄背对他坐在桌边饮茶,平日一丝不苟束起的长发居然散在肩头,林浪遥瞥见桌上放着发带齿梳,立刻殷勤地凑过去说:“师父,我帮你梳发好不好?” 温朝玄很是诧异,刚想让他住手,林浪遥已经一把握住了他的发尾。 温朝玄身体忍不住僵了僵,按捺着说:“别胡闹……放开!” 林浪遥充耳不闻,抓起齿梳在温朝玄背后比划了一下,也不知道从何下手,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一把就梳了起来。 与林浪遥那头总是梳断木齿的毛躁头发相比,温朝玄的发丝倒是很密很细,与他这个人强硬的性格一点也不像,抓在手中仿佛一段软软的轻绸,让林浪遥毛手毛脚的动作忍不住越来越小心翼翼,敬畏地捧着那头发。 男人背对他坐着,身姿很是挺拔,像一座永远不会倾塌的高大玉山。林浪遥悄悄用目光丈量着温朝玄的肩宽。小时候他总以为自己长大后就能成为像温朝玄那样的男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身形确实是长开了不少,但与师父相比,还是相差太多,他原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后来他下了山,入了世,才知道,即使在攘来熙往凡人芸芸的红尘里,像温朝玄这般的男子也不多得。 随着林浪遥的动作,温朝玄的长发全部被挽起时,现出一截被白净衣沿围住的脖颈,衣料平直地覆在肩背上,往下在腰部的位置陡然一收,极为含蓄地包裹住身体,若是不脱衣服,旁人应当很难想象温朝玄这么冷淡无欲的外表之下,有着一副何等完美的肉体。 温朝玄如果不修道,应当会惹来许多女子的爱慕。林浪遥一边漫不经心梳着头发,一边想起来刚才撞见温朝玄换衣服时的景象,那轮廓分明的肌肉,那劲瘦的腰身,当真是……林浪遥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当他意识到自己思绪偏飞到哪里去的时候,吓得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他在想什么呢?那可是他师父! 林浪遥慌里慌张的,手上加快梳发的动作,温朝玄忽然抬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林浪遥反应很大,惊得差点跳起来,幸好回过神了,硬生生忍住。 温朝玄默然道:“你在干什么。” “啊……啊?没什么啊,怎么了……”林浪遥故作轻松地说着,然而低头一看,看到手上梳子扯掉的好几根头发,顿时哑然。 温朝玄示意他放开,自己拿起发带,三两下就束好了头发。 林浪遥手里揪着梳子,蔫头耷脑地站在一边。温朝玄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明明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无论身形外貌都是成人的模样,可在师父面前犯了错,仍然像个小孩儿一样。温朝玄以前就思考过林浪遥为什么会被他养成这副模样,如今他终于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从前对这个徒儿确实有些太过严厉了。 温朝玄思忖着,放缓了语气说:“你真的想跟我去?” 林浪遥倏然抬起头,眼中明晃晃写着疑惑。他又惹了错,师父没生气,居然还要答应他的要求?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温朝玄本来就打算要带上他。温朝玄这几天一直在准备的事情终于办妥了,虽然破费了些力气,但幸好很成功,他今天这么早回来,就是在思考怎么和林浪遥说,该选个什么日子,却没想到林浪遥居然上赶着要跟他一起去。 或许这就是注定的吧。 林浪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希冀地看着自己家师父。 温朝玄点了点头,对他说:“那就走吧。” 第35章 春雨霏微,山林带寒。 林浪遥已经随师父走了有一个时辰的山路,冷雨侵进了他的衣料,顶着满头湿气,他忽然打了个喷嚏。 一直埋头领路的温朝玄像是终于回了神,转过头来问他,“冷吗。” 这点小雨对修道之人来说算什么冷,林浪遥摇摇脑袋,张开口刚想说话,突然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 “阿!嚏!——” “阿!——嚏!——” 一个喷嚏引起又一个喷嚏,像是停不下来了,一时林子间都是林浪遥惊天动地的喷嚏声,惊飞了躲雨的山鸟。 温朝玄:“……” 温朝玄头疼地对他说:“过来。” 林浪遥吸溜一下鼻子走过去,鼻头红红的,不知道师父要干嘛。 温朝玄捉住他的手,林浪遥顿时心里一惊,后背瞬间绷紧。男人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暖意从肌肤交接的地方开始蔓延,很快笼罩了全身,令人泛起懒洋洋的惬意感。林浪遥一抬头,发现雨丝不见了。 其实雨还在下,只不过落到两人发顶之前,就被磅礴的灵力给蒸发殆尽。 真是奢侈的用法。不过,如此奢侈的用法,也就只有温朝玄这等当世绝顶高手能用得出来了…… 被师父牵在手里,林浪遥一下子变得安分不少,乖乖地亦步亦趋,倒是温朝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眉头一直微蹙着。 林浪遥起初没注意到,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在盘算着事情,不知道怎么该说出来,也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件。 邱衍的提醒犹在耳边,不愿意那就尽早说明白,他也知道轻重缓急,但犹豫着,踌躇着,说出来的话仍变成了,“师父……祁子锋就是你一直要找的那个人,如今终于找到他了,你应该挺开心吧?” 温朝玄淡淡道:“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林浪遥心里搔痒着,憋不住道:“到底是有什么事一定需要他帮你,别人不行么?不管怎么看,我都比他更有用些吧……” 这话简直没过脑子,一说出来,林浪遥就意识到要糟。两人前段时间才因为祁子锋的事起了口角,现在他再提,就像是在没事找事,故意较劲一样——虽然林浪遥心里确实存了几分比较的心思。他还是放不下温朝玄要收别人为徒这件事,他知道自己不该提,可他就是忍不住提。 果不其然,温朝玄微微不悦地说:“这不是你该参与的事情。” 林浪遥怕又弄得两人都不愉快,识趣地“哦”了一声,只好偃旗息鼓。 林子里只听得见沙沙细雨声,还有枯枝折断的声音。 在如此安静的师徒独处时刻,林浪遥毫无征兆的,忽然想起温朝玄重新回来的那天。 那一日他大受惊吓,以至于在那么多修真界掌门面前被师父追得狼狈窜逃,丢尽脸面,旁人只看到了他对温朝玄的畏惧,却不知道他心里除了害怕之外,更多的是欣喜。那是他的师父,在死了一百年后居然又活着回来了,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面对死而复生的温朝玄面前,他收敛了一切在这百年间养成的坏脾气和锐意,继续当他那谨小慎微又时不时令人操心的徒弟。温朝玄教训他,他害怕,却同时在心中偷偷窃喜,原来历经了人世两隔之后还能一切如旧,原来师父仍然是师父,徒弟仍然是徒弟。 第38章 他盘算得很好,介时钦天峰的山路一封,他们继续在山上过着从前那样师徒相对,与世无争的日子——可他算来算去,却没算到,温朝玄并不是为了他回来的,也不一定会为了他停留。 一段从未听闻过的天命附加在身上,温朝玄并不时时刻刻去提,去强调,甚至先着手收拾起林浪遥的烂摊子,但林浪遥却能从他偶尔短暂的沉默,无言的出神中领略到那份潜藏在冷静表象下的急迫。 于是林浪遥明白了一件事。 温朝玄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的世界里不再只有这一个徒弟。 一百年,那么漫长的时光,于凡人而言可谓沧海桑田世事几易,东海的水干涸了又涨,王朝的宫阙建起了又塌,春秋轮转过一百次,日月变换过无数回,他怎么能天真的以为一切都不会变。 说残忍一点,他们分别的时间早已经超过了曾经相处的岁月,温朝玄养了他六十年,却离开他近百年。 林浪遥想要的是回到从前,他从少年时冗长的午后梦境里醒来,一睁眼跑到窗边就能看见白衣的剑修站在天光下,衣袂被山风吹拂得盈涨起来。那时候的生活很简单,师父就在身边,家就在山上,他什么也不用去想,不用思考长大,也不用思考离别。 明明雨水已经落不到身上,但林浪遥却感觉手掌越来越冷,方才回暖的一点温度转瞬便从身上撤离走了,令他整个人一阵阵发寒。 温朝玄突然道:“怎么了?” 他感觉到一阵奇怪的灵力波动,立刻收住脚步,回身转向身边的年轻人,就看见林浪遥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眼神很是恍惚。 温朝玄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有诧异,也有不可置信,他一把掐住林浪遥的下巴,强迫他面对自己仰起脸,寒声道:“你有心魔?” 林浪遥因为他的动作和声音一个激灵,这才大梦初醒一般从浑噩状态中清醒过来,浑身冷汗淋漓,一双眼迷茫地和师父对视。 “我……” “你刚才在想什么?居然生出了心魔!” 温朝玄怎么也没想到,人就在自己身边,只是一会儿没注意的功夫,林浪遥竟会差点走火入魔。 他面色冷凝,犹如覆着寒霜,严肃地扫视检查着林浪遥。 林浪遥自己也吓了一跳,被师父扳着脸,躲闪都躲闪不了,很是尴尬。这让他怎么说,难道说自己因为想到师父不再只是自己的师父,于是没控制住道心,心魔横生? 这也太荒谬了。要知道,林浪遥自小修炼从未入过歧途,他本就是不多得的修道天才,再加上天性没心没肺,很难有什么事能成为他修炼路上的障碍。他从前多么困难的修炼瓶颈都迈过去了,反倒是现在走在平路上都能被绊一跤,这实在很难解释…… 但温朝玄一副得不到解释不愿罢休的模样。 林浪遥狠一狠心,用力挣脱了他的手。 温朝玄没想到他会反抗,有些意外,他看着林浪遥的表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奇异地陷入沉默。 师徒两相对无语,林浪遥低着头平复了一会儿情绪,也发现了自己的反应太过反常,抹了把脸,抬起头又是往日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道:“没事儿,师父,我就是一时想岔了一些事。” “是一些想和我说的事吗。”温朝玄冷不丁道。 林浪遥心下一惊,没想到心藏着的秘密被洞穿了。温朝玄说:“你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既然憋了一路了,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我……”林浪遥摇摇头,经过这一遭心魔魇住,仿佛看开了不少,即使违心的话也能笑着说,“我没有什么想说的,我就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师父要收新徒弟自然有师父的道理,从今往后,我会学着当个好徒弟,让你省心,也会好好照顾师弟,努力当个好师兄。” 这一番话按理说应该听得令人舒心,若是早些年,温朝玄因为林浪遥的调皮捣蛋被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听见,必定会甚为慰怀,但现在的温朝玄眉头却越锁越紧,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看着自家徒儿。 他像是确认什么事一样,再次问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林浪遥说:“对啊……” 温朝玄负手站着,神色莫测地盯了林浪遥一会儿,盯到他几乎想狼狈窜逃时,温朝玄走上前来,重新牵起他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道:“不知道你为何会这么作想,但我并没有说过要收他人为徒。” …… 林浪遥说:“啊?” 啊??? 等一下。林浪遥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又好像哪里都错了。 仔细回想一下,温朝玄确实是从来没说过收徒之类的话,那些都是从祁掌门嘴里说出来的,林浪遥听了便信了,他去质问温朝玄的时候也没有问明白。 “我只是让他随我山上修行,未曾提过收徒一事。”温朝玄斜睨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只可惜林浪遥尚且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发现。他听见自家师父问,“你确定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林浪遥茫然地与他对视,温朝玄示意他转头看,“到了。” 不知不觉中,二人已经登至峰顶,穿过一片密集压抑的树丛后,天色在眼前豁然开朗。 林浪遥被师父牵着走进朦胧天光中,浑身发软,许久都没能缓过来,仿佛历经一场劫难后侥幸逃生,此时已经再没有心思去想旁的了。 第36章 山顶开阔,可以将雾雨中夹着江水的两岸连山看得分明,这里是竹山一脉峰峦中最高的一支峰,林浪遥一走上来,差点被迎面的浓郁灵气冲了个跟头,浑噩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灵台一片清明。 “这是……”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疑惑地左右环视,凭借经验判断了出来,“有人在这里设了聚灵阵吗?” 林浪遥以为他们闯进了武陵剑派的山门秘境。每个略成规模的修真门派都会倾全派之力或以法宝或以阵法引聚天地灵气,让灵气充盈门派驻地方便门人弟子修炼,但这种地方一般都是门派的核心,深藏在外人不可轻易触及的地方,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温朝玄解答了他的疑问,“这是我亲手设下的阵法。” “啊?”林浪遥摸不着头脑,从师父告诉他并没有打算收别人为徒开始,他的脑子就已经思考不了太多的东西了,只是盲目地跟着温朝玄走,此时也只顺应本能“哦”了一声,并没有去想温朝玄为什么要在别人门派里设阵。 还是温朝玄拉着他,带他走到陡峭峰头,示意他往下看。 两岸青山中横陈着一条碧蓝江流,湍急江中又有一爿破水拔起的孤屿,屿上盘坐一人,衣袍翻飞,正执着长剑以自身为阵眼,引来天地间浩然灵息。 “他的剑?!……”林浪遥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往前冲想要看得更明晰一些,若不是手还牵温朝玄掌中,他就要跌下崖去了。 那是一把通体释出透蓝寒芒的骨白长剑,不知道是不是林浪遥的错觉,他好像看到有隐隐电光附着在剑身之上,空气中所有无形的灵气都争先恐后地朝着持剑人涌去,乌色的沉沉雨云也在他头顶聚集,酝酿着来势汹汹的大雨。 “那是武陵剑派的守剑长老,他手里的剑,名唤风雨师。” 林浪遥转头看了师父一眼,发现他一点都不为那把剑惊讶。 剑修修的乃是剑道,哪怕不是自己的剑,看见时也忍不住多在意几分,林浪遥在剑上的造诣,除却温朝玄外,放眼整个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可就连他都没见过那样的剑,他喃喃着说:“那是剑吗?可是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法宝?” 世间法宝千千万,按理说任何器物都可以制炼成法宝,全凭炼器者喜好,但唯独剑不可以。剑就是剑,百兵之首,生而为杀戮之器,天生自带的煞气能破灭掉所有炼器者试图附加在其上的能力,这些都是少时温朝玄教过他的内容,林浪遥活了这么久,也确实没见过哪把剑能被炼成法器,但是,现在看见的那把剑又是怎么回事呢?林浪遥看得出来,异常的灵气,汇聚的风云,都是为了那把剑而来,而非持剑的人。 温朝玄听了他的疑问,平静道:“确实如此,我曾经教过你这些内容。但仍有一些知识,我未有全部传授于你,现在或许是时候了。” 林浪遥像许多年前,还在师父膝前听经聆道时那样,听着温朝玄为他传道受业解惑,“剑虽然主杀戮,但也并非只能杀戮,不同的剑有着不同的特质,这与剑的主人相关,也与锻剑的材料相关。如今寻常铸剑都以精石玄铁冶炼,不是因为别的材料不能炼剑,而是因为寻常材料都压不住剑的戾气,故此天下人皆以为只有金石可以冶炼,但其实在金石之外,还有一种材料可以铸剑——你知道是什么吗?” 林浪遥如实摇头道:“不知道。” “是神血仙骨。唯有神力可以降服一切,重塑一切,甚至,包括于人……”说到这一句时,温朝玄停顿了片刻,似乎思绪迷远在某段记忆里,“有一种上古神兽名为飞廉,其兽可以驱风使雨,我曾在古籍上读到过,有一位剑修有幸寻得了飞廉陨落后残存的兽骨,将其冶炼成剑,剑出之时可唤动风雨,故取名为风雨师。后来那位剑修归隐于武陵一带,我刚到武陵剑派的那天就想起了这件事,询问过祁掌门后得到确认,于是请出了他们的这位守剑长老,以风雨师为阵眼中心,完成我布置的这个聚灵阵。” 第39章 温朝玄说完后静静地注视着林浪遥,这么一番长言仿佛是为了完成某个铺垫,只等待林浪遥问出那句…… “为什么要做这个聚灵阵呢?”林浪遥惴惴地问道,此时迟钝如他也终于感觉到隐隐的不对劲了,他开始思考起温朝玄带他来这里的目的,他这些天一直在忙碌的是什么事情,这一想,整个人简直如遭雷击,连握在温朝玄掌中的手都僵硬了。 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密,转眼阴沉下来的天色里,远方传来猿啸啼鸣。温朝玄立在萧萧风雨中,避开林浪遥眼眸中的惊疑,有些不自然地偏头看向隐有雷光闪烁的天际,滚滚乌云带着压迫气势而来,他一步上前,面对满天飘摇风雨,声音极平极稳地说道:“那一夜过后,我对你说过我会负责,所以着手开始准备这一切,但是我忘了一件事,我并未过问你的想法。其实我听到了你与邱衍在院中的谈话,当时一切已经开始筹备,我想过是否要就此停手,你已经长大了,我却总忘记这件事,总拿你当不懂事的孩子对待,但后来我又想,错是我犯下的,这和你怎么想没有关系,我都要去承担,都要去做,而是否选择接受,则在于你。” 林浪遥怎么也没想到,当他还在踌躇,还在裹足不前时,师父竟然早就知道他心中所想。 狂乱风中,如破开晦暗的光明,发着光的承天剑一寸寸自温朝玄掌底现出。男人回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望进灵魂深处,令林浪遥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隐隐紫色雷光在男人身后的天际闪烁,林浪遥不知道温朝玄想要干什么,就听见他说:“在三道雷落完之前,你还有考虑的时间。” 话音落下,林浪遥感觉自己的掌心一凉,温朝玄松开了他,他所带来的温暖与庇护也随之撤走,大雨重新落下,打湿了他的发鬓,眼前视野变得一片模糊。 闷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了,林浪遥忽然灵光一闪,隐约猜到了温朝玄到底想干什么,那是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 师徒相结合毕竟有悖人伦,对于一生行事都要受到天道严苛审判的修仙者而言,更是天地不容的事情,可温朝玄偏要逆天而行,与自己的徒弟结为道侣,即使冒着大不韪,即使面临天道的惩罚。 天地忽生异色,黑云压顶,只听一声巨响在空中炸开,林浪遥抬起头,眸中倒映出紫色雷劫。 他瞳孔骤缩,一翻手,大喊一声“青云”,正想招出青云剑来对应雷劫,忽然被人拦得往后。温朝玄挡在了他的面前,以剑接住了那承载天威之怒的一击。 他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早已经不用独挡一切。 天雷落下的时候,承天剑的光芒也蓦然大闪,整个世界被映得恍如白昼。林浪遥双目刺痛得不受控制流下泪来,他胡乱用衣袖抹了把脸,大喊着“师父!”就想冲进雷光里。 世间的雷劫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最常见的渡劫期天雷,渡劫期天雷通常共计九道,前八道都是白色雷光,而第九道是紫色的,也是最为危险的一道紫霄神雷,大多修士渡劫失败都是陨身于此。而另一种雷劫,为天惩雷劫,当修士犯下严重的修行错误时,天雷就会降罚而下,数量不等,视修士过错的严重性而定,但道道都是紫霄神雷,道道都直取人性命。 林浪遥以如今金丹期的修为试图冲进紫霄神雷中,那简直是自取灭亡,幸好温朝玄始终分神留意着他的动静,见到他想朝自己走来,心立刻悬到了顶点,情急之下竟直接一剑斩断了与雷劫的连结,搂过林浪遥的腰朝旁边掠去。 雷劫余势击在地上,石崩尘扬,焦黑了一大片土地。 林浪遥从师父怀里抬起头,温朝玄刚想教训他为何乱跑,就看见他一脸湿漉漉的水痕,顿时哑了声。 “我还有两道雷劫,”温朝玄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格外轻缓,捏着林浪遥的肩骨,交代道,“你就在这待着,不要再乱走了。” “这是紫霄神雷!”林浪遥却不肯松手,咬着牙很是大逆不道地说,“你疯了吗?你想要粉身碎骨吗?” 兴许是没想到林浪遥敢这么和他说话,温朝玄一怔,倒是没生气,“不会的。我可以应对。” 是的,他自然是可以应对。温朝玄那么强的一个剑修,不过三道雷劫,他刚才承受的那一下足以可以看得出游刃有余。可林浪遥就是害怕,无法抑制的恐惧附骨之疽般顺着背脊爬满全身,彻底把他笼罩。或许温朝玄自己都已经忘了,林浪遥却一直记得,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当他结束游历后回到钦天峰骤然听闻死讯,他吹着冷冷山风沉默地走在那块被雷劫劈得焦黑的土地,心里仿佛拟复重现当时的景象,他在梦魇里探究过,他在幻象里重演过,但都不及真切看见温朝玄置身于雷光中时所带来的震撼万分之一。 他闭了闭眼,什么也不说,只是死死抓住男人的衣襟,发了狠,大有一副休想将他甩开的架势。 温朝玄扯不开他,第二道天雷已经追至而来,他只能搂着林浪遥,硬生生接住这一道雷光。 云中恍若有雷公持斧,列缺霹雳,吐火施鞭。 煌煌电光破开云幕飞向人间,当雷劫彻底落下时,林浪遥感觉到世界蓦然一静,唯有腰上手掌的温度和身前胸膛里的心跳是真实的。 他不知道最后两道雷劫是怎么过去的,当温朝玄扳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时,霾翳已经散去,云破天青,又是太平人间。 温朝玄问他,“你考虑好了吗。” 林浪遥一脸恍神,好像还没从雷劫的余威中清醒过来,仿佛那三道天雷不是劈在身上,而是劈进了他的心里,直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全都击溃。 温朝玄看见他的模样心里一紧,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将他逼太紧了,就听林浪遥轻声说:“我愿意。” “你不必勉强。”温朝玄说。 林浪遥摇了摇头,“不是勉强。”他眨了眨眼,眸中变得一片清明可鉴,向师父坦诚自己的决心。 温朝玄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确定看不出什么端倪后,方才转身去进行自己准备的后续事宜。 他一走,白色的衣袂就随之一动,林浪遥忍不住跟上前,伸出手。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去抓住他,绝对不要放开。 那声音是谁,只有林浪遥自己知道。 那他是潜藏在角落里,没有彻底散去的心魔。 江流中,闭目的守剑长老霍然睁开眼,高喝一声:“风!” 一阵不知从哪儿来的风越过群山万壑。 林浪遥到底是追上了温朝玄,甚至主动去抓师父的手。温朝玄有着微愕,但也没多想,紧紧牵着林浪遥的手,二人并肩伫立在山崖边,面对绵延起伏的苍翠大地,烈烈狂风卷着飞叶环绕在他们身边。 林浪遥从风中嗅到了很不一样的气息。 守剑长老又道:“雨!” 东风飘摇送来缠绵细雨,潮湿水汽充斥在空气中。 林浪遥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雨水,然后惊奇地发现这些雨水中都蕴含着强大的灵力。 守剑长老又连声唤起雷、电。与方才天雷的声势浩大不同,这次只是在云中有隐隐电光翻涌,滚滚闷雷声自天边响起,仿佛远古的应龙在咆哮着唤醒皇天后土。 “这……到底是什么?”林浪遥终于忍不住发问。 温朝玄只回应了他四个字,“天地证盟。” 在一声声呼喊中,四方神灵都被唤醒。湘水之神轻轻一扬手,江水澎湃汹涌激荡起白色浪花,山鬼行过层林,山中鸟兽沸腾猿鸣不止,苍天之上似有云中君拨开雨云望向人间,东君架着龙辀鸣篪吹竽,金乌耀耀,明明于天。 林浪遥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从仿佛风中听见了神灵的呓语,当他凝神去感受时,又只剩下了满耳风声。 温朝玄轻轻一牵他,牵着林浪遥一同朝着天地跪下,林浪遥回过神来和师父对望一眼,心里微微颤着,他知道,这一跪下去就再没有回头路。 “怕了?”温朝玄问。他始终是那种淡淡的神色,好像泰山崩于前都不会眨一下眼,明明是个正直到近乎刻板的人,却又干得出与自己徒弟结为道侣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或许这个人的骨子里,其实是个疯子?林浪遥在心里默默腹诽。 但身为“疯子”养大的徒弟,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林浪遥眸光明亮,毅然决然地说:“我不怕。” 温朝玄点点头。 只听江中人高声道:“天为证——” 温朝玄随之缓缓往下一叩拜,林浪遥呆了呆,立马跟着也拜下去。 “地为盟——” 两人抬起头,又是第二拜。 “山河日月为鉴——” 第三拜。 额头叩在冰冷的泥地上,林浪遥久久闭着眼,长出一口气。 在天地万物面前走了过场,这段关系就算是在天道里记了名,可比拜堂成亲签婚牍还要不可动摇,从此以后,两人就不再仅仅只是师徒了。 第40章 他以为这样就是彻底结束仪式了,还有些不敢抬起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有了新身份的师父。 突然,林浪遥听见温朝玄在身边又朗道:“鬼神在上,万灵可见,此心不改,如有违誓——” “身死道消。” 言出法随,聚灵阵引来的四方神灵还未散去,晴空一声雷响,算是天道对这段誓言的回应。 林浪遥不可置信地回望身边人,对上温朝玄平静淡然的熟悉面容,心里只剩下一句话: 这人一定是疯子。 温朝玄一拂衣摆起身,伸手要拉林浪遥,林浪遥却躲开了,他自己站起身后退了两步,衣衫半湿,眼睛仍红着,额上还带有泥痕,面对自家师父,又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你……”温朝玄神色微微松动。 山顶的风吹动白色素衣,男人静静伫立,面容俊美,出尘绝俗,恍若神仙中人。 一百六十年前,也是这样相似的一幕,林浪遥初上钦天峰,温朝玄决定将他收为弟子,于是命这孩子跪在地上,朝自己了磕个头。 当时的林浪遥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像仙人一样的男人摸了摸他的头,就决定管顾他一生。 后来他在书里读到一句话,才恍然大悟。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自认为身为徒弟,未有一日叫温朝玄省过心,也未有一次光耀过师门。他总是在惹事,闯祸,肆意妄为地仗着温朝玄的责任感,一次次为师父添上许多麻烦。 因为他知道,那是他的师父,永远不可能改变。若有一天,全世界都要背弃他,唯独师父不会。 林浪遥喉头艰涩,红着眼眸,朝着白衣的剑修郑重其事叩头一拜。 这一拜,跪得是几十年来养育之恩,跪得是数载春秋师徒之情,跪得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师恩浩荡,没齿难忘。 第37章 林浪遥蹲在浴桶里,一脸呆滞地搓着自己。现在二人已经从山上下来回到了武陵剑派内,但他仍是不敢相信自己一时冲动做了什么。 男人高大的挺拔身影在屏风后显出轮廓,隔着一层屏障,传来温朝玄平静淡定的声音,“洗好了吗。” 林浪遥一个激灵缩进水里,又马上探出头,胆战心惊地朝外面喊道:“好了……马上就好!” 他手脚并用地爬出浴桶,也不管擦没擦干,胡乱裹上衣衫就出去了,换温朝玄进来沐浴。 方才拜天地那会两人都淋了些雨,弄得浑身狼狈,回来后温朝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武陵剑派的弟子,麻烦他们送些洗浴的热水进来。 至于洗完澡后要做什么,两人虽没说,但都心照不宣。 温朝玄沐浴完披着一身湿气进到里屋来,一打眼便瞧见他唯一的徒弟及新晋道侣裹着被子,像只扭曲的蚯蚓一样横在床榻上,只露出双滴溜溜的眼睛做贼般四处飘忽。 温朝玄脚步停了停,站在床边,对林浪遥说:“还不起来。” 林浪遥心里一惊,弹坐起来,以为自己睡错地方了,马上准备下床,“我,我不睡这里吗?” 温朝玄用一种很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他,提醒道:“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林浪遥刚准备往床下爬的手又缩回来,有些尴尬了。 他接过温朝玄给他拿来的干布,憋着声,心怀鬼胎地慢吞吞擦拭潮湿发尾,恨不能一根根发丝仔细擦过。 等他磨蹭够了,终于擦干了,才把布往边上一丢,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闭着眼睛说道:“来吧!” 温朝玄瞥他一眼,掏出本书往他面前一丢。 “记熟了吗?” 林浪遥睁开眼睛,看到榻上丢着本封皮熟悉的功法典籍,上书《大乐大欲阴阳交接经》几个字,正是之前在卢氏山庄里搜出来的那本双修秘籍,没想到温朝玄还收着它。 林浪遥当然记熟了,他记忆力不差,只要用心读过的功法很快就能倒背如流,更何况上一次还亲身实践过……一想到那极度混乱的一夜,林浪遥立刻就开始坐立不安了。 他虽然记得书中内容,但还是说着“我再看看”,然后装模作样地翻阅起来。 温朝玄耐心地等他重温双修功法,上了榻来与林浪遥面对面坐着。 他一靠近,林浪遥蓦然闻到一股干净的皂角香气。仙门之中的仙君雅士常会用香料熏染衣物,而掌门长老一类自持身份道高望众的,则更喜欢案前供香熏缭的香火气息。温朝玄从不用那些,剑修行事简练果断,斩妖除魔时干脆利落,一剑直取要害,生活上也承袭了这种风格,平日里,他身上唯一能闻见的香气就是这种皂角香。 林浪遥闻着这熟悉的味儿,整个脑子都木了,一个劲嗡嗡作响,手头无意识地翻着纸页。 许久后,温朝玄问,“看完了?” “啊?看,看……”林浪遥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翻到了末页。自知是不可能再逃避了,他咽了咽口水,心一横,放下书,半跪起身一边脱衣服一边抬腿往男人的腿上跨坐。 温朝玄没料到他这么主动,反而有些猝不及防。林浪遥沐浴过后只着一层单衣,他把衣服顺着肩头往下一退,属于年轻人的热腾腾鲜活肉体就暴露在眼前,他身形偏瘦,但并不令人觉得弱质孱羸,薄薄一层肌肉均匀地覆盖全身,腰腹紧绷瘦窄,看起来很轻易的就能掐住,因为往前凑的动作,淡色的两点凸起近距离地晃在眼前,温朝玄猛地转过头,仿佛犯了罪过一样根本不敢多看,平复了好几秒心情,才想起来两人已经是正儿八经的道侣,这才勉强地转回脸。 林浪遥说:“呃……师父?” 温朝玄努力地将目光固定在林浪遥脸上,稳住呼吸,面上镇静地说:“既已记熟了,那么接下来第一步如何做?”这语气不像是准备上床,倒像是在校考徒弟。 林浪遥暴露在空气里的肌肤紧绷着,语气很是局促,眼神飘忽不定,“功法第一章 ,同修二者,抚之爱之,生情启欲……”说着,他很老实地伸出手往男人下腹探去,手掌覆住衣料遮挡下安静的性器,沉甸甸的分量抓了满手。 温朝玄呼吸一窒,花费了极大的定力才将自己控制在原位,他保持不动,纵容地任由林浪遥探索式地对自己摸来摸去。 林浪遥一边摸一边偷瞄师父的脸色,他实在没做过这个,生平就连自渎都未有过,更何况伺候男人,上一次温朝玄中了幻术的时候倒是给他服侍过一会儿,但那是情急之下被逼无奈,套弄也套弄得毫无章法,即使弄得不舒服了,幻术状态中的温朝玄也不会说什么。现在可不一样,在那双熟悉黑眸的注视下,林浪遥战战兢兢,倍感压力。 发烫的性器倒是在他手中逐渐硬挺起来,但温朝玄面上仍然是那副断情绝欲的淡淡表情,根本看不出他满意没有。林浪遥抚慰得累了,这感觉真是不好,浑身力气都不知道该往哪处使一样,像小时候练剑,师父总是看不出喜怒地盯着他一遍遍重复相同的招式,也不知道到底哪一遍练得最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他满意。一想起这些,林浪遥就忍不住恶向胆边生。 他抬眸偷看了温朝玄一眼,两人对上视线。 温朝玄:“?” 林浪遥直起身子,一手攀住男人的肩膀,就把嘴唇往对方唇上凑,因为动作太大了,牙齿还轻轻磕碰一下。 温朝玄伸手扶住他,温热的手掌甫一贴上赤裸的肌肤,两人都忍不住有些不太自在。 林浪遥亲上以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哎,这嘴唇竟然是软的…… 师父的心总是很硬,薄唇总是看起来很无情,但实际亲起来却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柔软的,带着温度的。林浪遥一时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兴奋感,以下犯上地亵渎着平日里又畏又惧的师尊,颇为有恃无恐,这回他再做什么温朝玄都不能对他生气了。 他不懂得怎么亲吻,只是毫无章法地像只幼兽一样舔舐着男人的唇瓣,舔得两人唇间都湿漉漉的,温朝玄微微低下头回应他,迟疑地将那殷勤的唇舌一同含住。 两人上边亲得黏黏糊糊,下边林浪遥还不忘记继续套弄把玩着男人的阳茎,情动时分泌出的液体顶湿了衣料,林浪遥嫌这层布碍事,伸手探到衣服底下去抓住滚烫柱身。 这肉贴肉地一抓,温朝玄终于忍不住了,把他往床榻上一按,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徒弟,一把掐住他还握着自己阳茎的手,力道之大以至于手背浮现出明显的青筋。 他垂着浓长的睫羽,哑声说:“够了。” “啊?”林浪遥一下子从情欲的状态里醒过神,胆战心惊地看着师父,这种仰面被压着的姿势令他很没有安全感,好像被野兽捕食了一样,“那,那接下来……” 温朝玄闭了闭眼,平复呼吸,抬手抹掉林浪遥唇角的涎液,往他下身瞥了一眼,发现在刚才的亲吻中,林浪遥居然微微勃起了。 第41章 林浪遥当了一百多年的童子鸡,性器倒是很干净秀气,乖顺地躺在白净的双腿间,比起它的主人看着可听话乖巧多了。 温朝玄伸手一捞,就将那根轻松握住,虎口的剑茧摩擦着敏感的肌肤,林浪遥立刻受不了地拱起腰,光着的两条腿挣扎起来,被温朝玄一只手轻而易举地镇压了。 他马上说:“等一下,等一下,师父,别,别太……啊!” 林浪遥声音变了调,像痛苦又像是呻吟,面上不受控地泛起了红意,整个人简直快抓狂了。温朝玄习惯了身在上位,性事上也那么强硬,一掌压在他小腹上,一掌套弄着性器,宽大的手掌几乎可以把整根都包裹住,送弄间的快感简直要令人发疯,林浪遥想逃都逃不掉,只能被迫承受这阵阵刺激,死狗一样喘着气。 温朝玄的阳茎抵在他臀肉间,柱顶渗出的清液润湿了隐密的穴道入口,充满即将侵略的可怕压迫气势。 温朝玄问询地说:“我进去了?” 林浪遥在快感里迷失得都快找不着北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师父说了什么。他喘着气,用手背挡住眼,咽了咽口水说:“进来……进来吧……” 温朝玄跪在他双腿间,扶着他大开的双腿,阳茎的硬烫肉头试探地轻撞着紧闭的穴口,林浪遥心中努力做着准备,免得像上回那么狼狈,但是当男人真正顶进来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痛叫出声。 肉穴紧窄干涩,阳茎只不过进入了一个头,便被紧紧咬着前进不能,林浪遥觉得疼,温朝玄也觉得被绞得难受,忍耐着,拍了下他的臀肉,说:“放松。” 林浪遥疼出了一身汗,很是崩溃,“这我怎么放松啊!” 温朝玄发现林浪遥原本还精神着的性器已经委顿了,软趴趴地耷拉着,脸色也有些发白,这才确信他确实疼得不清。他停下试图挤进去的动作,伸手在林浪遥后腰处安抚地揉按,待林浪遥渐渐平复下来了,才再次尝试动作。 但是他一动,林浪遥又马上开始喊疼。 粗大的性器强行撑开没有经过润滑的肉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下身要被劈成两半一样,就算缓过了最初的一阵剧烈疼痛,仍是又痛又胀的很不舒适。 这样不上不下也太尴尬了。 温朝玄问他,“能忍一忍吗?” 林浪遥满头汗,努力摇着脑袋,“不行啊,真的……真的会死人的。” 温朝玄沉默了,数息后,像是很难以启齿地说:“上一次……” 林浪遥睁开眼,眼神迷蒙地看他。 “上一次……我们是怎么做的。” 林浪遥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多么重要的事情,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他颤着声说:“上一次是,是用了青楼里的膏脂。” “膏脂?”温朝玄不太明白。他在男子情爱一事上比林浪遥还一窍不通,林浪遥好歹还亲身经历了一回,又听过青楼姑娘的指点。而温朝玄是中了幻术的情况下稀里糊涂上了床,醒来也只记得一些片段,在他的认知里,这算是自己第一次经历人事,怎么可能知道还需要用膏脂润滑。 林浪遥把自己从青楼姑娘那边听来的内容和温朝玄讲了一遍,温朝玄听完后思索了片刻。林浪遥光溜溜地岔着腿看他思考,心想现下该怎么办,师父能想出解决办法吗?要么还是自己咬咬牙忍了算了?虽然他们不像凡人那样成亲拜堂,但刚刚成为道侣,今日怎么也算洞房花烛,还是不要太扫兴才好,他堂堂一名剑修,什么痛什么苦没挨过,行房再痛能痛过挨了几刀被魔物撕咬还掉下山崖的那种痛吗? 他忽然心里一定,刚想和师父说没关系的,就这么来吧,温朝玄却突然扶着他腿缓缓从他身体里退了出来,出人意料地说道:“要么今天算了。” …… “啊?” 林浪遥都没明白过来他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温朝玄起身捡起丢在一旁的衣服给林浪遥裹上,又拉过被子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不要着凉。” 交代完这么一句后,就合衣往林浪遥身边一躺,吹熄灯,似乎打算睡觉了。 林浪遥睁着眼,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脑子轰得一声简直要炸了。 这是在干什么? 这就睡了??? 黑暗里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林浪遥抬起身看了眼身边的师父,看到他闭着双眼,确实一副入睡的模样,这才重新躺下,身体仍有些发热。他的后穴隐隐胀痛,残留着被强行顶开的异物感,性器先前差点就要出精,因为疼痛被硬生生给打断了,但情欲已经起了,得不到满足转而在身体里火烧火燎地煎熬着。 林浪遥轻轻地喘了口气。尝过了情事的身体就是这样,会对那灭顶的快感食髓知味,所以修道之人才需要远情爱,清净修行,免得落入欲障中,成为肉体的奴隶。前人总结出的修行经验还是很有道理的。 林浪遥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受过蹂躏的敏感性器不小心磨蹭到布料,随之带来令人颤栗的快感。他伸手想将不知廉耻又要抬头的小兄弟往下压一压,手指却在碰上下体的时候,没经住诱惑,忍不住多抚摸了几下。 铃口很快就淌出了液体。林浪遥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师父就躺在身后,他却悄悄缩在被子里进行自我抚慰和玩弄,房里太安静了,他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咬着被单,颤抖着轻抚缓弄,或许是力道不够多缘故,摸了许久,粘液淌了一手,他却始终觉得不够,到达不了想要的顶点。林浪遥忍不住想起师父强硬地按着他,用那带着剑茧的手掌套弄过整个柱身,渐渐地,找到点感觉了。他磨蹭起腿,换着角度用虎口摩擦过性器肉头,用指腹轻揉着铃口,眼前泛起阵阵白光,眼见马上就要到了,偏偏在这时候,身后的温朝玄翻了个身—— 林浪遥吓得心跳差点骤停,马上要到达的高潮又被迫打断了,他努力保持镇静,想要稳住呼吸,可根本受控制,呼吸零落地散在黑夜里,下身硬涨到发痛,温朝玄若醒着,根本不可能发现不了他的小动作。 温朝玄若是醒着……林浪遥那从迷失在情欲里的脑子忽然找回了点理智,整个人浑身一激灵。 不对啊,温朝玄是什么人,修炼到他那种级别的剑修即使睡着了也五感灵敏,根本不存在趁着他睡着就能瞒着他偷偷搞小动作的可能性,那么林浪遥自己躺在一旁亵玩了半天,他至今静悄悄地躺着,是因为…… 林浪遥试探地转过身,面朝着温朝玄。男人仍然没有反应。 林浪遥想了想,又往前挪近几分。男人还是没动静。 林浪遥心里的恶胆忽然就壮了,或许是精虫上脑,或许是屡次欲求不满,他做了一个极其自寻死路的决定。他掀开被子,往里一钻。 黑暗中,温朝玄感觉到胯下一阵湿热,豁然睁开眼,猛地掀了了被子,就看到一个脑袋埋在他腿间,笨拙且卖力地吞舔着一直勃起着的阳茎。 温朝玄伸手捏住他下颚,沉着声说:“起来!——” “唔唔……”林浪遥努力和他的力气较着劲,虽然他的嘴和舌头都被粗大的肉棒撑得难受,但如何也不敢轻易吐出来。开什么玩笑,这要吐出来了下一秒迎接他的一定是温朝玄的教训,还不如搏一搏,拖得师父一起下水。 他口腔含不住的口水顺着柱身滴滴答答落下,鼻息间全都是男人性器的咸膻味,按理说不太好闻,却奇异地挑动着神经,渐渐地,他感觉自己性器弹动了两下,居然有了很强烈的出精欲望。 他很想探手抚慰一下,但是当着师父的面,吃着他的阳茎已经够出格了,若是再自渎,那简直可以用淫浪来形容。 林浪遥感觉捏着他下颌的手力道没那么坚定了,悄悄地抬眸看了眼师父,这一看却叫他呆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温朝玄的眸中居然已经带上了几分情欲色彩,他的眼神有些迷茫,眼角泛着微微的红,驱散了平日里世外之人高不可攀的冷情感,好看得太过夺目。 林浪遥的心,猛然跳了一下,看得呆了。 第38章 “放开。”温朝玄又一次重复道。 林浪遥这次不敢再违抗,乖乖吐了出来,但手还抓着那硬勃的阳茎不放,好像在警惕温朝玄突然翻脸。 “你不怕痛了?”温朝玄垂眼看着林浪遥双腿间兴致昂扬的性器,因为跪着的动作,白净的性器拖在床面上,圆润的肉头蹭得被单洇湿了一块,好像失禁了一样。 “还……还好。”林浪遥一张嘴,感觉嘴角拉扯得有点痛。方才为了将温朝玄的阳茎一鼓作气吃进去,他是彻底豁出去了,喉咙现在还有被顶得隐隐作呕的感觉,咸膻味残留在嘴中,他下意识吞了口唾液,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温朝玄眼中所看见的,是从小养到大的徒弟以一种臣服讨好的姿态跪自己腿间,双唇又红又湿,泛着水光,眸中春色还未退去。他脑内一阵阵嗡嗡作响,想着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了,然后伸手一把将林浪遥拉过来,让他面对面坐在自己怀里。 第42章 他将手覆在林浪遥吐着清液的性器上,只是轻轻玩弄了几下,林浪遥立刻就受不了了,呼吸凌乱地拱着腰往他手里送,双手急切地搂紧师父脖颈,脚趾无意识蹭着被单,他本来就快到临界点了,被抚摸几下,很快就到达高潮在温朝玄手里泄了出来。 林浪遥出精后瘫软在师父怀里,浑身密汗淋淋,清俊的脸上泛着异样红晕,整个人懒洋洋的动弹不得。 就在他只想双眼一合睡过去时,忽然感觉到一只手绕到了自己身后,带着微凉的触感往他股间摸索,很快探进去了一根手指。 林浪遥蓦然睁眼,因为那根手指在身体里抽送探索的陌生触感,腿挣了一下,不小心坐得更深,没忍住从齿间漏出一丝呻吟,“啊…嗯!……不不……等一下……” “别动。” 温朝玄轻声呵止他,很快又添了一根手指带着湿润的白浊埋进火热的窄穴,他用林浪遥自己射出来的体液拓张着他的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淫靡感。 林浪遥射过一回,其实已经有点清醒了,他头皮发麻地感受着下体传来的异物感觉,心里知道自己今天注定是凶多吉少了,但也没办法,都是他自找的,只能攀着师父的胳膊小声求饶道:“师父,待会咱们别冲动行吗?……”他还没忘记在青楼那次被迷失神志的温朝玄折腾得有多惨,几乎是翻来覆去一整夜,剑修的体力实在太变态了,就算同为剑修,他也觉得难以承受。 “现在知道这么说了?方才为什么那么做?” 温朝玄低下头,唇贴着林浪遥的唇,像一个若即若离的吻,两人挨得极近,近到让林浪遥能够清晰看见男人那双如漆黑幽水的眼眸深处隐藏的一丝微小火苗,但没等他看清,垂下来的浓睫掩去了眼中的情绪,男人嘴角抿直着,下颌线紧绷,一副不近人情的冷漠模样。 林浪遥浑身的热汗变成了冷汗,心中猛然咯噔一声,他太熟悉温朝玄这神色了,这就是铁了心要惩罚他的前兆。 他立刻跳起来想要逃。 但是温朝玄的速度永远比他快一步,男人抓着他的脚脖子将他拖了回来,压在身下,修长的手指继续挤进火热小穴里,穴肉已经被玩得湿软了许多,起码不再像最开始的时候那么艰涩,温朝玄很快又放进第三根手指。 温朝玄一生修道都在学着如何斩断凡念,从没有人教过他情与爱,唯独收了这个弟子后屡屡因为他破了戒,有时候他也会想,或许师徒本就是一生还不完的孽债。 林浪遥被迫撅起屁股跪趴在床上,艰难地喘着气,他被手指抽弄着也不是全然没有感觉,温朝玄指节明显,在他身体里抽插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地方,引得穴道剧烈收缩,林浪遥才发泄完的疲软性器马上就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 温朝玄何等机敏,自然发现了他的反应,于是马上无师自通地在穴道里摸索起了能带给他强烈快感的地方,这就导致林浪遥惨了,疯狂的快感涌了上来,双腿软得跪都跪不住,还得温朝玄提着他的腰。 房里响起林浪遥一句又一句的呜咽求饶声,师父,别……呜,求你了,别太快……” 温朝玄察觉到他声音里的异样,伸手一捞,让人回过头来,这才看见林浪遥居然已经满脸湿漉,睫毛上都挂着刺激出的泪水,看起来好不凄惨可怜。 温朝玄看见他如此模样,到底还是心软了,叹了口气,抽出扩张得差不多的手指,抹了把徒儿颊上的眼泪,对他说:“进去了?” 林浪遥松了口气,简直求之不得,他真是被温朝玄死命刺激他敏感点的做法弄怕了,现在心里只想着,来什么都好,别再用手指折磨他就行。 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就是不教训不行,教训一下吃了苦头,马上乖顺无比,甚至主动抬起臀部去迎合男人的胯下。 阳茎陷在白嫩股间,顶开湿泞的穴口,毫不留情地突破穴肉,一口气把整根都送了进去,直肏到底。在折腾了大半晚之后,两人直到现在才终于彻底完成结合。 他的师父当真是天赋异禀,林浪遥登时被干得眼前一黑,有一种要被棍子捅穿的错觉,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感觉身体里饱胀得要吐出来了。 温朝玄进去后先让林浪遥缓了缓,才开始慢慢抽动,快感立刻从两人结合的地方开始滋生,他虽然忍耐力极佳,但也不好受,小穴贪婪地缠着阳茎不放,每一次肏进去后再拔出来都需要极大毅力,他额上泌出细汗,喘了口气,将林浪遥翻过身来。 林浪遥已经被肏得晕晕乎乎了,带着不正常的潮红望向师父,温朝玄轻拍着他的脸蛋,让他从快感里清醒过来,“运行经脉,顺着动作运转,记得吗?” 林浪遥直勾勾盯着他,无声动了动唇。温朝玄以为他有话要说,低下头凑近想听清,林浪遥立刻仰起脸飞快在温朝玄唇上亲了一下,双手勾着师父的脖子小声商量着说:“我感觉有些憋不住了……你能不能,别总是顶……顶那一边……” 林浪遥实在是被顶得很想射,但双修的时候在功法运行完之前出精就相当于功亏一篑。 温朝玄:“……” 温朝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移开视线,没有说话,但身下的动作调整了一下,确实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只朝着要害肏捣。 林浪遥在心里窃喜,果然他的师父就是个吃软不吃硬,还是得说几句好话才行! 温朝玄督促他,“还不运行灵力。” 林浪遥“哦”了一声,调动浑身灵力按着功法上路线运转,他的下腹涌起一股非常不妙的灼热感,温朝玄抽出去,又俯身顶进来,林浪遥便忍不住地叫唤一声,叫了几声后,温朝玄一把捂住他的嘴,一脸隐忍地说:“你叫什么?” “我……我控制不住,”林浪遥瘫在床上,浑身犹如在酒中浸过一样,充满着熏然的红意,额发汗湿地贴在脸上,他的腿根直发颤,双修功法运行起来后快感陡然增加了数倍,温朝玄动一下就能带给他无尽快感,他的后穴正紧紧咬着那铁似的肉棍,随着抽插带出的体液将被单打湿了一片。 “忍着吧。”温朝玄轻轻拨开他的额发,声音是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轻柔。 林浪遥哪里忍得住,他对自己的欲望十分坦诚,当下就想伸手去抚弄前端性器,被温朝玄一把拉开手摁在头顶,他不死心,又拱起屁股去蹭男人的胯下,想要把阳茎吃得更深,温朝玄微微往后撤,与有些急眼的林浪遥对视。 “你能不能控制住自己,若是不能……” “不能又如何?”林浪遥心说你还能又躺下睡觉不成,那也别修剑了,改去嵩山修佛吧。 温朝玄没作答,而是摸上他的小腹,那小腹被顶得微微凸起,温朝玄一摸上去林浪遥就控制不住颤栗,他以为师父是又心软了,于是讨好地将吐着液体的性器往师父手底送。温朝玄确实顺着他的动作摸了几把,林浪遥舒服得发出哼哼声,但温朝玄显然对那根小肉棍不感兴趣,没摸几下就绕到脐下三寸的位置,手指点着某个穴位按了一下。 快感戛然而止。 林浪遥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师父做了什么。 他点了锁阳穴?他点了锁阳穴!! 温朝玄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说:“现下可以了吧。” 林浪遥挣扎起身看了眼自己已经软趴趴的小兄弟,感觉天崩地裂,温朝玄不等他缓神,无情地一把将他按倒,又抬起他的一条腿折叠起来压在胸口,这个动作使得林浪遥下体暴露无遗,只能毫无保留地被迫接受着男人的肏干。 林浪遥抓着男人的肩头呜呜咽咽个不停,有泪也哭不出来,清晰地感受着被肉棒挤压过敏感穴道的快感,以及下体憋得胀痛却无法发泄的痛苦,被肏狠了,他就在师父胸膛咬上一口,努力绞着后穴想要尽快榨出男人的精来。 他的意图很快就被温朝玄发现,温朝玄用手指挤进林浪遥的牙关,迫使他松开自己,带着剑茧的指腹抚摸过那一口尖利牙齿,夹住湿软的舌头轻轻捻弄,盛不住的津液顺着泛红的唇瓣漫过下颌,淌了满脖颈,林浪遥在上下夹击的玩弄中,逐渐模糊了眼神,恍恍惚惚地望着师父。 温朝玄被那迷茫且依恋的眼神看着,突然间,从心底萌生出一种很强烈的又陌生的欲望——他想要彻底拥有这个人,藏起来,关起来,只属于自己。 什么苍生,什么天命,为什么要由我来背负,我只要这一个人。 当他从那短暂的心魔迷魇中回过神时,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冷汗在深夜里凉得彻骨。 那不是他的声音。温朝玄知道。他所为之努力镇压的那个魔已经越来越不受控制,时间太久了,至于那魔早已经和他完完全全生长在一起,融进他的血肉中,谁也离不开谁,哪怕剜肉剔骨,依然于事无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清醒的意志还能保留多久,但他总归希望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第43章 温朝玄在黑暗里无声沉默着,伸手将林浪遥抱起来,让他面对面跪坐在自己腿间,他解掉了锁住阳精的那个穴位,握着可怜兮兮的疲软性器漫不经心地把弄,待它重新精神勃勃站了起来,温朝玄才扳过林浪遥泪迹风干的脸,迟疑的,不怎么熟练的,轻轻在那面颊,唇边落下一个吻。 他说:“快好了,马上就结束了。” 再久一点。 起码久到让他能做完所有想做的事情。 林浪遥对方才短暂的魔魇一无所知,他顺从地环住师父肩颈,当下最大的快乐就是屁股起起伏伏吞吃着热硬肉棍,他自己的性器则随着动作磨蹭在男人的腹肌上,敏感的肉头碾压过块块分明的肌肉,在上面留下蹭得一塌糊涂的湿淋淋体液,如同小狗撒尿标记地盘一样。 温朝玄也纵容着他,林浪遥伸手在两人结合的地方摸了一把,说:“好饱……师父,你也太大了。” “……” 温朝玄说:“……谁教你说这话的。” 林浪遥纯粹是自学成才,他还记着温朝玄刚才锁他阳精的折磨,知道自己师父为人正经听不得这种孟浪话,故意没事找事臊一臊他。 温朝玄面容肃然地继续把着他的腰肏他,林浪遥下身酥软了一阵,嘴还是硬的,继续说:“师父你轻一点好不好,以后还得双修,总不能一次就搞坏了……” 温朝玄嫌他吵,手指再次摸进他嘴里,撑着牙关不让他说话。 林浪遥见招拆招,舌头殷勤地舔着那修长指节吸含,舔到温朝玄感觉到手指发烫,下腹收紧,不得不抽出来。 林浪遥的嘴自由了,面带潮红地喘了口气,又道:“说实话,师父你是不是也觉得挺舒服的,不然你怎么都舍不得拔出来了……了。” 说到最后一个尾音的时候,温朝玄居然真的应声退了出来,缠绵久的肠肉依依不舍地挽留它,完全拔出去时发出“啵”的一声,林浪遥正舒服呢,身体里突然一阵空虚,整个人都愣住了。 温朝玄抓着发傻的林浪遥让他跪在床榻上,强势地压着他的后颈,沾满他身体里液体的硕大龟头顶在他唇上,一撞一撞,然后就这么顶了进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 林浪遥被迫吃着师父的阳茎,因为捅得太深了,喉头阵阵发紧,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挣扎拍着男人的大腿,温朝玄这才稍稍往后退一些,让他不那么难受地含着。 随着抽送的动作,口水滴滴答答落了满床,温朝玄沉默地压着他肏干了一会儿嘴,拔出来,问他,“还说吗?” 林浪遥马上摇头,乖如鹌鹑,“不说了不说了。” 温朝玄这才让他转过身来,继续顶进他的屁股里,林浪遥塌下腰抬高臀部承受着,屁股被撞得发红,他面色也红红的,手指紧紧抓住被单,被干了几十下后,突然夹紧了腿。 温朝玄知道他这是要忍不住了,算了算时辰,觉得今夜双修得也差不多了,于是俯下身,轻轻把住那兴奋的性器,允许道:“泄吧。” 林浪遥呜呜了一声,在师父手掌的揉弄下,白色的液体喷洒在被褥上,因为憋了太久,他射得断断续续,像尿了一样一股一股涌着。 同一时间,忍得辛苦的温朝玄也在他身体里泄出了今夜的第一次,大股的灼热液体冲击着高潮的湿热穴道,射得太多了,以至于林浪遥产生一种被灌满的错觉。 软下来的粗大阳茎从他红肿的后穴里滑出来,林浪遥含着一屁股白花花精液,困倦地打着哈欠,嘟喃说:“师父,我好困……” 温朝玄搂住他,看着他的下半身,迟疑了一下,又想确实是太迟了,不如明早再清理吧。于是揽着人,拉过被子往他身上一盖,说:“睡吧。” 第39章 林浪遥记得自己还躺在床榻上,温朝玄就在他身边,再醒过来的时候却站在一处殿宇内,四处仙气袅袅,焚香弥漫,一切景色都是朦胧的,唯有殿外的光亮是明确的,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下意识想朝外面走去,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喊住了他—— “仙途难登,小友,莫迷失了方向。” 那声音悠然而又苍老,隐隐约约,像空中传来的天音。 林浪遥右手垂在身侧,微微朝后背着,挪动脚步转回身,看到殿宇深处坐着一位身披麻衣的老人。 他鹤发苍颜,怡然地坐在一幅极天际地的巨木壁画之下,正朝着林浪遥微微一笑。 林浪遥与他打了个照面,怔神片刻,“……怎么是你?” “你还记得我?” “我……”林浪遥刚想说记得,又发觉不对,他上一次见到这个老头是在温朝玄的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殿宇,他听见温朝玄唤这个人“梦祖”。可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他又进入记忆了? 但是记忆里的人能看得见他,并且和他说话吗? “不必这么戒备,把剑收起来吧,”老人轻瞥他一眼,好像看穿了他内心一切所想,“世人都唤我梦祖,所以此处只不过是个梦境。” 林浪遥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招出了青云剑,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老人发现了。他想了一下,既然是在温朝玄梦中见过的人,那应当可以信任,于是一松手,长剑又化作青光消失不见。 “你是神仙吗?”林浪遥问道。 梦祖为他如此直率的问法愣了愣,莞尔道:“不错。”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梦祖细细端详面前的年轻人。 他双眸清澈,衣衫朴素,一身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打扮,却掩不掉他天生不凡的气质。这么一个年轻人,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浑然天成而晔晔生光。 梦祖说:“你知道我是神仙,不惊讶吗?” 修仙者一生所求的唯一大道就是成仙,但仙对他们而言仍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古来今往者,能修成大道的人寥寥无几,更没有多少人见过真正的神仙,若能有仙缘得到指点,那便是值得全天下艳羡的幸事。 没有人会在见到神仙的时候无动于衷,再不济也会惊讶一番,起码不像林浪遥这样,就像看着一个普通老头一样看着他。 “倒也不惊讶,”林浪遥想了想回答说,“能和我师父相识的,多半也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空气安静了。 数息后,身着麻绦不老衣的老人彻底失笑,“好,好。不愧是我看中的孩子。” “你看中我?”林浪遥奇怪道。 梦祖眸中闪过一丝促狭笑意,“你不知道吗?你的名字,便是我给你起的。” 这下林浪遥终于惊讶了,“你?可是,我的名字不是……” 林浪遥对于被温朝玄带回钦天峰之前的记忆都不明晰了,因此也不记得自己原本名姓,是温朝玄翻看他贴身挂在脖上的平安符,才得知他应该姓林,又给他取了个名字,于是便叫做林浪遥。 “南冥风浪,逍遥而游。愿你如鲲生北海,千万里也,又如鹏抟九天,扶摇直上。”梦祖说,“当初温朝玄将你抱回来,向我问询赐名,我便是与他这么说的。” 林浪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还有这番渊故,忍不住问道:“你和我师父很熟悉吗?他怎么会认识神仙?” “那是很复杂的故事,恐怕我还不能告诉你。” 林浪遥哪有那么容易被打发,他还想追问,老人抬起一手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梦祖说:“我这次来,是为了向你们道贺,祝你们两心同好,结为道侣。不过,我希望你为这次见面保密,就连温朝玄也不可以告知,好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林浪遥刚说出口就及时打住,显然想起了什么。 “你们不是告知天地了?”梦祖悠悠地将他心中的猜想说了出来,“如此大的阵仗,即便是我这样不管事的闲散神仙也不得不知晓。” 厚脸皮如林浪遥,也难得感觉到了几分尴尬与赧然。他急匆匆地转移话题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师父?” 他一边说着,一边狐疑地望向老人,心里头怀疑自己是不是轻付了信任。 梦祖说:“不如这样,你若能保守秘密,下一次再见,我会告诉你我与你师父相识的过往。” 这真是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条件,温朝玄的过往非常神秘,他就像一个天生地长的存在,没有父母,没有师友,从第一次遇见他开始,这个人便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即使林浪遥身为他的唯一徒弟,也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他最开始见到梦祖的时候,甚至以为这个老头是素未谋面的师祖,也就是温朝玄的师尊——不过现在看来应当不是了,但这更让林浪遥为之好奇。 他虽没回答梦祖,但心中已经可耻地为这个条件感到心动了。 只是,他说的下一次见面,那是指什么时候? “来日方长,总有相会之期。”老人在袅袅仙气中冲他神秘一笑。 他一挥手,林浪遥甚至来不及挽留,眼前的景色就如白雾化蝶纷纷离散。 第44章 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再醒过来时,面对着的是温朝玄离得极近的,完美到没有丝毫瑕疵的脸。 “……” “睡醒了?”温朝玄平静地说。 …… 屋内只有细碎水声。 就在林浪遥备受煎熬的时候,外间突然响起恭敬的敲门声。 “温前辈在吗?” 是祁子锋的声音。 林浪遥心里一惊,做贼心虚地立刻从浴桶里站起来。温朝玄将他往下拉,说:“坐下,我给你拿衣……” 林浪遥急忙捂住他的嘴,生怕被祁子锋听见。这要是被人发现他和他师父在一起洗澡,他还活不活了。 林浪遥心想祁子锋应该是找温朝玄有事,于是急匆匆朝外喊道:“我师父不在!” 外面安静了片刻。 林浪遥保持着一手勾住他脖颈防止他起身,一手捂住他嘴的动作,警惕地凝神侧耳听着声音。 喊完那一声后就没有听见动静了,他刚松了口气,以为祁子锋已经打道回府,突然外边传来一脚踢开门扇,破门而入的巨大哐当声。 还未见祁子锋人影,便听其声道:“那正好,我找你有事!——” 林浪遥:“!!!” 第40章 祁子锋破门而入的时候声音虽然响亮,但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他和林浪遥前几日才打过一架,回去后遭到父亲训斥了,勒令他来赔礼道歉。祁见山说他不久就要到钦天峰去修行了,居然还敢与林浪遥发生龃龉。那钦天峰是什么地方?是林浪遥的老巢,与他有过节的人上了钦天峰还想完好无损地回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掌门夫妻俩忧心忡忡,甚至都想改变主意,让祁子锋要么别随温朝玄去了。 得到温朝玄这等当世绝顶剑修指点的机会虽然不多,但显然还是儿子的小命更为重要。 祁子锋觉得他们就是担忧过虑,还沉浸在从前被姓林的暴力压制的恐惧之中,如今早已时异事殊,林浪遥哪还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父母急忙捂了嘴。祁子锋骨子里也是个好强的性子,不愿意放弃这么难得的修行机会,于是硬着头皮来找林浪遥和解。 他料想林浪遥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握手言和,毕竟打架的时候自己偷偷下了不少黑手,按照林浪遥的性格,说不定要报复回来。因此他进了门后很是局促紧张,提着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发现屋内静悄悄的,于是又壮着胆子道:“喂,你人呢!” 林浪遥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还伴随着奇怪的哗哗水声,“谁让你进来的?你懂不懂礼貌!” “我找你有事,你出来一下,”祁子锋咽了咽口水,不忘呛回去道,“这里是我家,我想进就进不行吗?你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林浪遥说:“你敢进来我就敢揍你!” 祁子锋心说揍就揍吧,反正就当负荆请罪了。 他抬起脚就往里走,在绕过分隔里间与外间的纱帘之前,与一个正从里面走出来的人撞了个面对面。 祁子锋打眼一看,立刻害怕得倒退两步,紧张地把剑背在身后说:“温,温前辈!” 男人边走边理着衣衫,将系带环在腰间简单打了个结,抬眸轻轻看了他一眼,明明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甚至还算得上平和,但祁子锋就是感觉到被震慑了。 “有什么事?”温朝玄说。 “没,没什么……”祁子锋脸憋得微红,目光停留在男人身上,吭哧吭哧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您方才在沐浴吗?” 温朝玄发尾还湿着,简单地搭在肩头,他肤色白皙,衣领下的脖颈却被热水蒸熏得发红,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一反平日的一丝不苟。按理说,一个人沐浴过后的时刻是最放松的状态,可祁子锋心肝乱颤,面对这样的温朝玄更觉得害怕了,窥见一个严肃正经的长辈私下里松弛散漫的状态,这感觉就好像做了极冒犯的事情。 温朝玄仿佛没察觉到他的惊恐一样,平淡地“嗯”了一声,停着脚在他面前站定,也不挪动步子,就像堵着门,两人怪异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祁子锋被一吓都忘了原本来意,正万分煎熬,心想要么自己找个借口溜吧,温朝玄先开口道:“我教给你的剑诀练得如何?” “呃,”祁子锋猝不及防被查功课,更加慌张了,“我练得,我练得还行……” 温朝玄又道:“不日便要启程,你准备好吗。” 祁子锋一迭声说:“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温朝玄思索了一下,道:“先前有一事忘与你说清,虽然我带你上山修行,但是你已有师门,所以你我二人不必以师徒之礼相待。” 祁子锋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像温朝玄这么严厉的师父应当很注重尊师重道的规矩,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祁子锋心里倒是暗自松了口气。他本来就对拜师一事无可无不可,反正只要能学到剑术就行,反而是一想到有可能以后要喊林浪遥一句“师兄”,他就浑身难受不自在。 心里正想着那个人,那个人就从里间的帘后转了出来。 相比温朝玄,林浪遥算是穿戴整齐了衣衫,唯独领口还有些湿,祁子锋看了看他,奇怪地问:“你也在沐浴?” “……” 屋内静了须臾。 林浪遥强作镇定地道:“你来就是问这个的?你不是说找我有事?” 祁子锋说:“是有事……你跟我出去说。” 林浪遥看了眼他手里的剑,有些戒备,“你又想打架?” 他倒是不怕和祁子锋动手,他若动起真格来,欺负这小少主就跟玩儿一样。他主要是怕温朝玄生气。 祁子锋微微有些急躁了,只是顾忌着温朝玄在场,说话不敢太大声,“不是打架。你这人怎么这么……哎呀,你跟我出去就知道了!” 林浪遥也有点好奇祁子锋要和他说什么,下意识回头去问询温朝玄,却在视线触及的瞬间,像被烧着了一样。回想起之前两人才赤身裸体地搂抱在一起,他简直不敢正视那双清明的双眼。 林浪遥随祁子锋出了门去,祁子锋把长剑往旁边地上一丢,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说:“你来吧,想怎么揍你就揍吧。” 林浪遥震惊了,“你有毛病吧?你……”他忽然狐疑地打量祁子锋,“莫非你有受虐的癖好?” 祁子锋咬牙切齿道:“你在想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之前我俩打了一架,你要有什么记恨在心的,就现在从我身上找回来。不过这下如果打完了,就该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样,泯了恩仇,不许再计较了。” 林浪遥终于搞明白了他的意图,还真有些意想不到,他原以为祁子锋是个骄纵惯坏的大少爷,没想到还会主动与人赔礼道歉,当真是不容易。 林浪遥说:“你就为了这件事?” “就为了这件事。”祁子锋道。 “这点小打小闹的拳脚,我说出去都嫌丢人,还至于计较么?” 祁子锋竟深为认同地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都是我爹娘,还非得大惊小怪……” 林浪遥摆了摆手,“好了,这事就别再提了。” 祁子锋拿眼瞅他,“那你真的不计较了?” “不计较了啊。” “行。”祁子锋立刻俯身去捡剑,那速度就像是没打算让林浪遥反悔似的。 “你……” “我怎么了?”祁子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剑鞘上的尘土,如蒙大赦后说话也胆大了,“我刚才就想问你了,你是不是嘴疼啊。” 林浪遥没听懂他的意思,“我嘴疼?” 祁子锋用手指了指嘴角两边,怜悯地看着他,“都发红了。嘴疼就少说话吧,反正你说话也挺招人嫌的。” 当林浪遥反应过来是昨夜干了什么致使他嘴角胀痛后,感觉脑子里嗡得一声,要炸开了。 院里响起祁少主的声音,“喂!——我自己会走!你再踹我我真生气了!” 赶走祁子锋之后,林浪遥转回身,不知道怎么的,也不敢进屋,就在门槛的位置坐下。 他还没完全适应师徒之间新的身份转变,在门槛上蹲坐片刻,突然抬手给了自己几巴掌。 痛得很真实。 温朝玄从屋内听见动静出来,就看见林浪遥埋头捂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在徒弟身后站定了一会儿,脱下外衣披在他身上。林浪遥肯定早就听见他的脚步声了,却不抬起头来,直到温朝玄说:“进屋吧,风凉。”林浪遥才别别扭扭地挪开手掌抬起头来。 他双颊发红,清亮的眼眸像含了水一样,躲闪着视线不敢与温朝玄对视。 温朝玄一怔,突然用力地一把捉住他胳膊,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林浪遥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看着温朝玄伸手贴上他的脸颊,眉宇紧锁的认真模样。 温朝玄说:“发热了?” 第45章 林浪遥马上道:“不是,没有受凉,我就是……刚刚拍了下脸,脸有点热。” 顺着他说话时动静,温朝玄眼神下移到了他嘴唇的位置,指腹在那发红的唇角抚了抚,林浪遥立刻轻轻抽痛。 “痛了?”温朝玄说,“往后还敢那么……还敢那么莽撞吗。” 林浪遥嘴上说“不敢了不敢了”,心里默默腹诽道,怎么连这种事都要教训他?若不是师父为了堵他的嘴,后来又把那玩意塞他嘴里,他至于被撑得嘴巴疼吗。 温朝玄一看林浪遥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倒也不与他计较,把他的手握在手里摸了摸,感觉有点凉,问道:“难受吗?若是难受再回去休息一下。” 说他山猪吃不了细糠也好,林浪遥实在受不了师父这过于体贴的关爱,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刚想说师父你真没必要这样,温朝玄已经一步上前将他打横抱起,直接抱回了床上。 温朝玄俯身将他放在床榻上的时候,两人之间距离离得极近,温热的呼吸交错着,仿佛只要温朝玄的头再低一些,或者林浪遥微微抬起身子,两人便能亲到一起。 林浪遥屏着呼吸,胆战心惊地盯着那片淡色薄唇,就连温朝玄的发丝落在他脸上搔得痒麻也不敢动弹半分。 温朝玄的唇突然动了,林浪遥立刻闭上眼,大有慷慨就义的架势。 但是他没等到想象中的亲吻,等到的是衣襟被人松开,温朝玄的手掌摸索进他衣衫里,停在腰上的某一处,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我有一事要问你——” 林浪遥睁开眼,看见温朝玄一脸肃然地拉开他衣衫,将他腰上的一处疤痕暴露在空气里。 “这一处,”温朝玄手掌下压着一道长约四寸的疤痕,那疤从左腹上方一直横贯到腰侧,因为年月有些久了,颜色不再像新伤那样泛白明显,温朝玄不知道林浪遥身上何时添了这道疤,直至昨日坦诚相对才看见。温朝玄对伤痕是了解的,能伤到这处位置的不太可能是刀伤剑痕,这么刁钻的角度,更像是兽爪。 “你何时受的伤。” “这里啊……”林浪遥想了想,说,“是被魔物抓的。” 如温朝玄所料相同,但那更奇怪了,“何等魔物伤得了你。” 温朝玄虽然总嫌这个徒弟不成器,但也知道林浪遥的实力仅在自己之下,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无敌手,寻常魔物妖兽如何伤得了他。 “是……魔君烛漠身边的亲随,”林浪遥挠着脸颊,回想起那段往事。 “你招惹了魔族?” 林浪遥一听语气就知道温朝玄想岔了,肯定觉得他惹是生非,连魔族君主都敢去招惹,马上叫屈道:“不是我,我是代修真界出战的!” “你?”温朝玄意想不到。 “对啊,”林浪遥说,“当时烛漠想要进犯修真界,扩张魔族地盘,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魔渊里待了那么久,实力如何。修真界想要派一个人去探一探底细,顺便看看有没有和谈的可能性,于是他们找上了我。” 那时林浪遥正把修真界搅得鸡犬不宁,内忧遇上外患,也不知道是谁出了个主意,让这个修真界自产的混世魔王对上真正的魔族魔头,也正是因为林浪遥在与魔族的一战里立了大功,在他回来后修真界诸人才不得不继续对他忍气吞声。 温朝玄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他们只让你一个人去?” “不不,那倒没有,”林浪遥没有想会维护那些人的意思,只不过实话实说道,“他们还给我派了几个人手,只是我嫌他们碍手碍脚,最后还是自己去了。” 说话间,温朝玄已经给他合拢衣襟,一并上了榻,拉过被子盖在林浪遥身上。 温朝玄眉头并没有松开,垂着眼眸,轻声问,“所以魔君对你记恨至今?” 林浪遥想起狐妖带来的魔君烛漠的警告,察觉到师父语气里的护犊之意,立刻兴奋起来,添油加醋道:“对啊!魔族都是小心眼且记仇的,我还打伤过烛漠,他肯定更不会放过我。按理说,我才更应该记恨才对,他们十万魔族打我一个人,不讲任何规矩道理,若不是我见势不对赶紧撤离,只怕整个人都要折在那里了……” 温朝玄没说话,静静看着他嘀嘀咕咕,表情生动地讲述当年历经险境死里逃生的时刻,眉眼渐渐缓和了。 “你做得很好。”温朝玄说。 这是一句真情实意的夸奖。林浪遥蓦然停了下来,收住声音,惊疑不定地偷窥师父脸色。 这可是他从小到大从师父那边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夸奖。 温朝玄确实觉得他做得很好。他一直想将林浪遥培养成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可没想到,直到他不在了,这唯一的徒儿才突然成长起来,成为了一个能够以一己之力庇护众生的了不起的剑修。无论林浪遥当初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被众人推选出来,挡在了危难面前,可是在大任降临时他没有退缩推脱,只凭一剑孤勇向前,这就足够让温朝玄心中慰然。 那一道疤,象征着林浪遥明白了肩负的责任与大义,可是他却错过了它,错过了林浪遥最孤独无助踽踽独行的那些年,就像精心栽花的人却错过了花开之期。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长达百年的生死相离。温朝玄问自己,有后悔吗?可是心却无法回答。 在漫长的沉默里,林浪遥突然开口道:“不过以后就好了,以后就不用我再承担这些事了。” 温朝玄反应缓慢地低头看他,林浪遥抓住师父的手,故意讨嫌地说:“我本来就懒得管事,如今的天下第一是师父你了,往后有什么麻烦,还得你去出面。” 温朝玄轻轻“嗯”了一声,替他掖好被子,说:“睡吧。” 林浪遥眨了眨眼,状若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在温朝玄怀里阖上眼眸。 但过一会儿,他又冒出声音道:“师父,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 “我现在这样……算不算是我自己的师娘了?” “……” “……寝不言,睡觉。” 第41章 林浪遥与祁子锋对坐在桌的两端,一个坐立不安地在抄书,一个抓耳挠腮地在背剑谱,隔着桌子对视一眼,明显两人都有些坐不住了,但是挤眉弄眼互相怂恿,在桌底下踢来踢去半天,谁也不敢先起身,原因无他—— 几步外,身着白衣的剑修坐姿挺拔如松,他手里拿着本旧籍,身边的小几上搁着茶,茶已经凉了,屋外日影也已经从门槛爬到了他的脚边,但他的坐姿几乎没有变过,仍然是那副天塌下来不动如山的模样。可尽管他的姿势再怎么安定,那两人也丝毫不敢放肆,只要他们试图懈怠片刻,那道冷冷的目光就会落到身上。 开春后天气渐暖,林浪遥换上了新衣衫。掌门夫人给祁子锋做衣服的时候顺道也给林浪遥做了一身,他们身形差不多,穿着相似的衣衫,凑在一起时倒有点像兄弟俩。 邱衍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两个年轻人隔着桌子,无声地在用嘴型吵架。 “看来有人念不进书了,”邱衍说。 经他一声提醒,温朝玄从思绪里抬起头,看向开小差被抓个正着的两个人。 林浪遥装模作样地甩着手腕说:“哎,这抄书抄得我手都累了。” 祁子锋见到邱衍如见亲人,眼巴巴瞅他,“师叔,你下山了吗?” “确实下山了,给你买了城中糕点,等你离家后就吃不着了,且紧着吃吧。”邱衍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他,又说,“同时我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林浪遥发现邱衍说那句话时,正看着自己,很疑惑道:“我?” 这是他与温朝玄正式结为道侣后,第一次与邱衍碰上面。说实话,林浪遥心里有些尴尬,因为他自己信誓旦旦和邱衍说过并没有想与师父成为道侣的念头,结果却还是那么做了,这显得他好像口是心非一样。 邱衍眼中带着揶揄之意打量他,让林浪遥怀疑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但幸好,邱衍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与武陵剑派其他心思耿直的剑修们不一样,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清楚这种事情不宜宣扬,便没有当着祁子锋的面多言,只是道:“我下山的时候,听闻到了一些消息在流传。” “什么消息?” “从九原来的消息,”邱衍说,“据说卢氏山庄不日便要发丧,新任庄主卢卓向修真界放出消息,要倾全山庄之力追拿杀害其父的凶手狐妖。” “不对吧,”祁子锋奇怪地说,“杀了卢文翰的不是那个镜中灵吗?就是林浪遥的那个……那个朋友。” 邱衍看了林浪遥一眼,说:“他的那一位友人与卢氏纠葛颇深,涉及上一辈诸多密辛丑闻,你觉得卢氏敢提吗?他们想要体面地将事情圆过去,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一切都推给狐妖,编造个妖魔暗害了一派掌门的故事。” “可天工阁掌门的死……” 第46章 “自然也是归在狐妖身上。” 祁子锋无不嘲讽地说:“那狐妖还真是个无所不能的替罪好手。” “毕竟它是妖,修真界又不能冲到魔渊里将狐妖揪出来对质个清白,是非黑白不就是任凭人的一张嘴去说。我想卢氏应该也怕狐妖抖落卢文翰私下里修炼邪魔功法的事情,大抵就是装模作样地命门人弟子追讨狐妖,待时间久了,等众人忘了,就慢慢将此事揭过,”邱衍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并没有愤慨,仿佛早就司空见惯。 祁子锋静了一下,说:“这种事很常有吗?” 邱衍轻轻一笑,在他额上弹了一下,“修真界仙门林立,百家宗派,什么事情没有?就算名门正派里的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少,你以为所有门派都像咱们家一样上下齐心,弟子们平日只知道吃饭睡觉练剑吗?” 武陵剑派的氛围确实轻松简单,或许是源于剑修只醉心剑道对旁事不怎么关注的性格,武陵剑派并没有森严的门规禁制,掌门、长老、弟子之间也没有严格不可逾越的上下尊卑,像他们这样的门派,在修真界里反而是异类。 邱衍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不能说,欲言又止,“卢卓年纪轻轻,初掌门派,能将事情处理得如此老练,确实聪明,只不过,我总觉得他……” 那“他”字后面的内容没说完,却有无尽余味。 林浪遥和祁子锋正听得疑惑,不知道邱衍想说的下文是什么,温朝玄接话了。 他将手里的陈旧古籍往几案上轻轻一放,凝着声音,只吐出四个字,“心术不正。” 邱衍没有说话,也没有作答,但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是认同温朝玄的评价。 林浪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看看两人,又转头去看祁子锋。 祁子锋手上摆弄着糕点的油纸包,一副很专心致志的模样,抬起头,与林浪遥对视一眼,说:“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 “吃你的。” 祁子锋抓起一块糕点塞给林浪遥,企图把他噎死。 林浪遥捏着花糕缓慢咀嚼,心里反复回转着邱衍说的内容,甜腻的点心吃在舌尖都没有滋味,心不断往下坠,他总觉得事情不该是如此,这结局与他想象的相差太多。 “你说的好消息是什么?”林浪遥问。目前听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邱衍回答道:“在流传的消息中,有一个人从凶恶的狐妖手中救下了被挟持的卢少庄主,并且协助卢氏查清了庄主之死真相,卢氏对其有大恩未报,感激万分,于是从前两方之间的一些恩怨误会自然烟消云散。” 那个“恩人”是谁不消说,自然是林浪遥。 林浪遥听完没有半点高兴的情绪,甚至只觉得荒谬。他下意识转回头去寻求温朝玄,回了头才发现温朝玄已经起身走到他身边。 师父的手落在他肩头,低声问他,“你想说什么?” 林浪遥声音迷茫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不太对。” 邱衍和祁子锋都停了声音,安静地看着这一对师徒对话。 “那么,是哪里不对?”温朝玄问道。 是哪里不对呢。 林浪遥想了想,他原本预想的结局应该是怎么样的呢,当然是好人沉冤昭雪,恶人罪有应得,天理昭彰明公正道,让所有真相大白于天下。 可现在呢?恶人虽然死了,却是受害的人自己凭借力量报了仇,她身上的冤屈仍然不为外人得知。狐妖有错吗?它助纣为虐,操纵他人修习双修邪法汲取法力固然有错,但如果不是卢氏将它囚禁于地宫数年不得见天日,它又何必用这种方式吸收力量,现在还被推诿上所有罪责,遭到修真界追讨。 如今细细想来,他们忙活了一圈,除了唤醒沉睡镜中的高烨鸾和放出狐妖外,好像什么也没做到。 “我就是有点想不明白,”林浪遥说,“为什么分清是非对错这么难……” “难的不是分清楚对错,难的是如何证明对是对,错是错。” 黑与白是泾渭分明的两种相反颜色,黑不可能变成白,白也不可能变成黑,但对错却不像黑白那么简单一目了然,世上有万种万般的理由和因素能够影响对错的结果,即使你明知道什么才是真相,却不能强迫所有人都认同你的想法。 温朝玄说:“我从前只教你练剑……” 林浪遥仰起头看他,对视上那双令自己心里安定的熟悉眼眸,像漂泊的船驶进了平静的海域。 “剑之一道刚强利落,果决果断,斩尽世间不公不平之事,但对于人而言,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像剑斩妖魔那样去解决。” “你的意思是……” 温朝玄在他肩头轻敲一下,“自己去想。” 于是林浪遥开始想,他们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 他像捋清一团线,抓着一头端点从后往前推,第一个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地下宫殿里陷入幻术的那些男男女女。如果不是因为救林浪遥,温朝玄不会中了狐妖的暗招,那么他们就可以解救出那些人,他们的存在便是卢文翰罪恶行径的最大证明,多少弥天大谎也掩盖不了。 然后是天工阁掌门。倘若他们没有那么信任他,而是跟着一起监督他修复镜子,那么高烨鸾就不会为了阻止他通风报信而杀人,他们也可以提前从高烨鸾口中得知当年过往。 还有什么呢?或许在朝天阁那日,三大世家五大门派聚首的时候,他也不该那么直接地与卢文翰发生冲突。 林浪遥再往前想,想到一个最大的问题,一切发生的由头。 那就是当初,如果在高烨鸾临终之前他再多关心这位朋友,追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高烨鸾是否会朝他吐露在镜中留了一魂一魄的秘密。如果他没有那么冲动地找上门去,如果他没有自恃托大地轻视卢老庄主,那么镜子就不会被夺走,就不会遭到毁坏,从此为后来的一切埋下了隐患。 如果他再警醒一点,耐得住气一点,或许还能顺着端倪发现卢氏山庄里藏着狐妖的秘密,便能提早许多年的时间解救出那些人。 “原来是因为我……”林浪遥喃喃自语道。 压在肩上的手掌蓦然收紧,温朝玄说:“与你无关,错在于那些真正作恶的人。” “我们还有机会吗,”林浪遥睁大眼睛,急迫地需要师父给予一个肯定的答案,“我原本以为公道两个字很简单,只要去做对的事情,不做错的事情,就是公道……”但现实并非如此,就算做了自以为正确的事情,结果也并不如人意。 温朝玄想了一下,回答他,“公道其实并不存在,只是因为坚持正义的人多了,才成了公道。” 夕阳的余晖转进屋内,林浪遥的眉宇间都被覆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他的眼眸藏在那光芒之下,有如落入了流火碎金。 他隔着模糊的光线与师父对望,轻声念着那两个字,仿佛第一次认识一般,在唇齿间反复回味咀嚼。 “正,义……” 离归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他们在武陵停留了十来天,其实早就该走了,除去结道侣的那几天耽搁,剩下的日子完全是因为祁掌门夫妇舍不得儿子,于是挽留着他们一拖再拖。 临行那日,祁见山与邱衍送他们出山,祁掌门还拉着祁子锋依依不舍,左右叮嘱,祁子锋都觉得丢人,忍不住催促父亲快松手。 林浪遥没有父亲,师父又是个铁石心肠的,从没见过这么深厚肉麻的父爱,忍不住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祁掌门,你要是想祁子锋,届时我再给你派几封请帖来就是。” 他说这话没别的念头,想的是往日这些掌门家主三不五时就被他请上钦天峰做客,应该早就熟门熟路了。但祁见山听在耳朵里,想起的却是往日被林浪遥折腾折磨的日子,手一抖,竟松开了祁子锋,忍痛与儿子道别。 祁子锋见状赶紧溜,林浪遥还想说什么,被早已不耐的温朝玄揪住衣领,直接拎着飞了起来。 空中只遥遥传来林浪遥大喊的声音,“师父——腰带没系紧,我,要,掉,了!——” 祁见山与邱衍抬头望着天边的几个小黑影,其中一个真就应声蓦然往下落,另一个黑影反应极快地俯身下冲接住他。 …… 祁见山纳闷道:“他不是已经恢复至金丹修为,怎么还不能自己冯虚御风?” 邱衍说:“情趣……” “什么?” 邱衍摇头往回走,“为了你好,莫问。” 回到钦天峰那日,林浪遥只觉得恍若隔世。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与温朝玄一同归来。 朝天阁与离开时没有太多差别,这栋楼阁是高烨鸾以炼器的手法铸造,本不是普通屋宇,只需注入一些灵力便能自洁清扫,不染尘埃。 林浪遥在屋内背着手转悠着,作为主人满意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他走到窗边站定,一抬眼便看见温朝玄一身白衣站在天光下,负着手正同祁子锋说着话,大概是与他说明山上的一些规矩。 第47章 温朝玄似乎察觉到了林浪遥的视线,他回头的时候正起了一阵风,吹拂起与日光一色的明亮衣袍还有漆黑发丝,对视上的一瞬间,林浪遥感觉到少年时的梦又回笼到了身体里,令他通体发酥发软,被澎湃的情绪填满了全身,只想心甘情愿地化在那日光里。 分配卧房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朝天阁虽然修得宽阔气派,林浪遥却只留了两间房,他没想过要让旁的人住进来,于是只有一件自己的卧房,一间温朝玄的卧房。那时候温朝玄死了,但他的东西林浪遥都留着,依照记忆原封不动地迁移至阁内。 于是,在只有两间房的情况下,祁子锋住哪里就成了个问题。 林浪遥说:“要么……” 祁子锋痛快应道:“行!我和你住一间。” 林浪遥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还有点惊讶。 其实不是祁子锋不想发作少爷脾气,而是实在没有容他挑挑捡捡的余地。只有两间房摆在面前,他不和林浪遥挤一个屋,难道去与温朝玄挤? 他光是想想那种可能性就害怕得背竖寒毛。 祁子锋抱着行囊,好像怕林浪遥反悔似的,率先跑进屋内归置东西。 林浪遥站在走廊上,与温朝玄一个人向左一个人向右,他迟疑地看着师父,按理说两人已经是道侣了,可当着祁子锋的面,他真的不敢和温朝玄同房。 温朝玄面上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好像无可无不可一样,只对着他说:“早些休息。”便转身去了自己的卧房。 林浪遥说不上自己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第42章 祁子锋在抵达钦天峰的第二日便过得不太好。天还没亮,他尚且睡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突然被人粗暴地一把揪出被窝,胡乱套上衣服,睡眼惺忪蓬头垢面地押到山崖边。 料峭山风一吹,他蓦然睁开眼,正悬面对着看不见底的百丈高崖,吓得心胆俱裂,狂叫道:“姓,林,的——你有毛病吧——!” 林浪遥将他提溜回平地上,带着顽劣的笑拍了拍他的脸颊说:“清醒没有?还睡呢,就你这样还想修剑啊?” “天还没亮!”祁子锋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死死揪住自己的衣领,一副活像被非礼过的倒霉样,咬牙切齿说,“我睡觉怎么你了!要练剑起码也得等天亮吧,你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忘了告诉你,钦天峰上就这规矩。”林浪遥挑了挑眉,一指抵着他的肩头,示意他转过身去,小声道,“我师父最不喜欢弟子怠惰偷懒,好心救你一次,下回可帮不了你了。” 祁子锋一转身就看见温朝玄负着剑缓缓走来,登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手忙脚乱束起头发,整理衣衫,紧张地等待着自己跟随这位当世绝顶高手的初次修行。 温朝玄来了以后没有多说什么,看见两人都已经起床了,似乎很满意,对林浪遥言简意骇道:“去吧。” 林浪遥便一把揪住祁子锋转身往山下去。 “喂,你这是干吗?!……啊啊啊……!” 祁子锋从醒来后就没搞清楚过现状,半晌后,他随着林浪遥站在山底下,扶着树找地方想吐。林浪遥是直接拽着他跳崖下来的,祁子锋虽然会御风,但也没试过这么高的高度直接俯冲,三魂七魄飞去一半,脸色煞白煞白的,舌尖都泛起了苦胆的滋味,没等他缓过劲,又听见林浪遥对他说:“入门的基本功第一项,过崖峰,练的是体能与胆魄。山的这一面叫百丈崖,你记好位置了,往后每天都要来攀一遍,等哪日你能顺利地徒手上下了,才算是过了基本功。” 祁子锋闻言抬头看了看那直上直下的陡峭山壁,声音发着颤,抱着极大期望说:“你是在开玩笑的,对吧。我刚刚对你说话是不礼貌了一些,但你也不至于……” “骗你做什么?”林浪遥没能领会到祁子锋的侥幸心理,很是认真地跟他说,“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你都这么大个的人了,总不至于连我小时候都不如。” “你小时候?有多小?”祁子锋当他在说大话。这么陡峭的山壁,就算是对有修为的成人来说都十分困难,小孩子去了就是粉身碎骨,再说了,哪家的大人会让一个小孩爬这种东西? 谁知道林浪遥居然真的掰着手指数了起来,“约莫六七岁的时候吧,都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具体是六岁还是七岁我也不太记得。” 祁子锋站直身子,惊讶地回头看他。 林浪遥面色平静,眸光坦然,没有半点说假话的迹象。 “你说真的?”祁子锋疑惑地问。 “不然呢,”林浪遥挠挠头,摊着手说,“都跟你讲了,当我师父的徒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呢?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风吹雨打一日不曾停歇,可苦了。我师父那么严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会儿丁点大,六七岁了个子也不怎么见长,爬这山崖许多次都差点被风吹下去,你已经算好了,哎呀……别啰嗦了,快去吧!” 祁子锋被林浪遥推到崖壁跟前,仰头咽了咽口水,此时日头已经升了起来,他被清晨的阳光照得眼前一阵阵眩晕,恍惚中,仿佛看见山崖上,年幼的林浪遥身形瘦小,穿着简朴的布衫,明明是如叶片般一阵风刮来就能吹跑的单薄身子,却有着超乎常人的顽固与倔强,颤颤巍巍又坚定无比地一步一步攀登在这通达剑道巅峰的险径危途之上。 祁子锋的初次攀峰不算顺利,但也拼劲全力了,他爬至半道的时候脚下落点没踩好,倒霉跌了下去。幸好林浪遥一直提防着,见他一往下掉就赶紧飞过去把他提溜起来。 重新回到山顶,踩在实地上,祁子锋感觉腿都是软的。 他说:“可以了吧,呼哧呼哧……今天这样算过关了吧……” 林浪遥说:“勉勉强强。歇够了吗?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还有?!”祁子锋浑身大汗,满手满衣都是峭壁上粘的苔痕泥迹,昔日风光靓丽的小少主看起来狼狈可怜。他的手掌被利石磨破,又浸了汗水,火辣辣疼痛,只想赶紧用清水冲洗,再找块干净的布擦拭。但是他迎着林浪遥打量的眼神,心里颤了一下,想起自己来这里修行的目的,抹了把滑到眼睫上的汗,咬咬牙站起来说:“我知道了,走吧!” "这一处叫化剑池,你把你的剑丢进去试试。" 钦天峰山势奇高,快到午时日头最盛,兜头的阳光倾泻而下,灼烤得人头脑发晕。祁子锋听了林浪遥的话没有多想,召出剑来就往面前幽深透着寒气的黑水池子里丢去,傻乎乎问道:“然后呢?” 林浪遥背着手说:“然后你感受一下你的剑?” 祁子锋下意识按着他说的去感知自己与剑之间的联系,于是——空空如也。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剑的存在了! 这不可能,祁子锋上一次体会到这么绝望的感受,还是他的本命剑折断的时候。他已经折过一次剑了,难道他要成为全天下头一个失过两次剑的剑修?!祁子锋脸色唰然煞白,想也不想立刻一个猛子扎到池里,跳进水中去捞他的剑。 林浪遥百无聊赖蹲在化剑池边,耐心地等着祁子锋浮上来,他对上少年人湿透的脑袋上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这才没心没肺地安抚道:“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这个池子名为化剑,自然是因为它能消剑意化剑劲,你感受不到剑的存在是正常的,池水能隔断剑修与剑之间天然的联系,这就是考验你的地方了。” 化剑池宽不过两丈左右,深度却极为可怕,内里幽深不可透光,温朝玄还在池底布了不少弃剑,当人潜下去的时候是目不能视的状态,也唤不动自己的剑,只能如同盲人那样,一把一把在迷乱剑丛中摸索着,寻找到那把属于自己的命中注定的剑。 林浪遥看着祁子锋忙乱地换气又下潜,满脸都写着绝望二字,觉得还真是好玩,当年他在这池子里寻剑的时候,师父是不是也是这么看他。 林浪遥铸出青云剑的时候不过十三四岁,温朝玄初次将他领到化剑池边,命他将剑丢下去。林浪遥那时候深谙师威,不敢造次,师父说丢就丢,师父说跳就跳,他连自己会不会游水都没考虑过,一跳下去就咕噜咕噜灌饱水沉了底。幸好温朝玄见状不对,也跟着跳下来把他捞起,不然林浪遥怕是直接享年十四。 林浪遥还记得那天的日头也很大,他躺在晒得滚烫的地面上,被什么湿软的东西撬开嘴,窒涩的胸肺里很快就感受了顺畅的呼吸,他猛然坐起呛出一口水,满脸湿漉漉地对上一张苍白如幽魂的脸,温朝玄浑身水淋淋湿透了,看起来狼狈至极,半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掐在他彼时尚且瘦弱的肩头,水珠顺着男人的眉峰淌下挂在浓长的睫毛上,可他却一眨也不眨,用那双漆黑好看的眼眸不肯错目地盯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溺水差点丢命的是林浪遥,可他却感觉到,更害怕更恐惧的人是温朝玄。 第48章 但是,像他师父这样的人,真的也能感觉到恐惧吗? 林浪遥蹲在池边揪着杂草等祁子锋上来,突然他发觉到熟悉气息在靠近,于是站起身假装没站稳晃了晃,迎面朝着暗色的池水摔去。 在他真的落进池子里之前,身后像是急掠而来一阵风,有只熟悉的温暖手掌抓住了他。林浪遥被手腕上的力道一扯,转了个身被人扯进怀里。 温朝玄一手提着剑,一手揽着徒儿,往平坦的池边地面看了看,又看了看池子,说道:“又在做什么?” 林浪遥装傻充愣地说:“啊?我刚刚起身猛了,没站稳……” 温朝玄哪能看不出他拙劣的谎话,可他明知道林浪遥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处处都需要护着的小孩了,却在看见他差点失足落水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冲过来拉住他。 旁边化剑池里,祁子锋突然哗啦一声破水而出,高举着一把长剑气喘吁吁说:“我找到了!”  等他一把抹掉脸上的水,定睛一看,才发现温朝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和林浪遥一人站在池子的一边,互相也不看对方,有一种说不出的生硬感。祁子锋感觉到奇怪,又摸不着头脑。 第43章 经过一天的磨炼,祁子锋对温朝玄这个人的看法有了些许的改观。再见到温朝玄时,他心中十分的敬畏去了五六分,满眼只剩下不可置信与控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对尚且年幼的弟子定下那么严苛非人的训练?! 林浪遥一边带着他将所有基本功都过了一遍,一边简短讲了几句自己年少时练功的经历,从那些只言片语里,足够祁子锋拼凑出一个悲惨的童年:严苛的师父,清苦的生活,没有玩伴,只有山上这方寸天地,以及练不完的剑,挨不完的训。 对于在父母师门宠爱里长大的小少主,这是祁子锋不敢想象的可怕日子。 察觉到祁子锋目光的温朝玄:“?” 他眼风一扫,祁子锋立刻打了个激灵,低下头,悄悄和林浪遥说:“你小时候就没想过要偷跑吗?” 林浪遥用布条缠紧袖口,闻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偷跑干什么?下山被人当口粮吗。” “什么意思?” 祁子锋比林浪遥迟出生许多年,并不知道当时人间战火屠戮的景况。 两人并肩盘膝坐在地上,林浪遥缠好双手袖口,抬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你觉得这样的日子很苦吗?” “那不然呢。”祁子锋说。 泡过水的衣衫又被日光晒干了,像发皱的纸团拢在身上,他为了捞剑,在寒气森森的池水里呆了许久,冻得脸色都有些发白,在烈日下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还好现在是春天,已经过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刻,按照林浪遥的说法,他从前不论寒暑秋冬都要练功,那冬天来临的时候往这么寒冷的池子里一泡,其考验意志的程度简直不敢想象。 看来练就天下第一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练剑的话只是吃苦。” 祁子锋听见林浪遥这么说。他对视上身边人的那双清亮眼眸,这是祁子锋第一次意识到,虽然他们外貌的年纪看着仿若,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经历和出身。 “但不练剑的话,却是要任人鱼肉,身不由己。” 林浪遥说着,顿了顿。 “而且,如果有一天你想要回到这样的生活却再也回不去时,也就不会觉得它苦了。” 祁子锋一个晃神,林浪遥便从地上跳了起来,他一甩手,青锋在手底乍现。 他手握青云剑,指着祁子锋,扬起眉说:“还愣着干什么,赐教吧。” 祁子锋从化剑池捞剑回来,中午休息了没多久,又要开始被温朝玄亲自盯着练剑。 林浪遥作为陪练,下手真是毫不留情,他的修为虽然不复当年,但一身剑术还在,照样能够将祁子锋抽得满地乱爬。 “起来,”林浪遥说,“再来。” 祁子锋再一次摔得长剑脱手飞出。他匆忙起身捡了剑又与林浪遥对阵。 “你在怕什么?”林浪遥稀奇道,“不过是切磋,我又不可能真杀了你。” “谁说我怕了,”祁子锋咬着牙,努力平稳凌乱的呼吸,他想要强撑出镇静的表象,却在对上林浪遥那尖锐的剑锋时,忍不住瞳孔骤缩,脚下如踩云端一样绵软地发晕,无可抑制的巨大压力从心头升起。 一边旁观的温朝玄,忍不住蹙起了眉。 林浪遥用剑的风格与他本人一样冒进锋锐,不知惧怕,哪怕只是切磋,他都能使出十二分的劲头全力以赴。相比之下,祁子锋完全是他的反面,明明平日里也是气大骄纵的性格,到了剑上却变得小心翼翼,左思右忖,往往林浪遥的剑锋还没挨到他身上,他就已经开始避让。 林浪遥也察觉到了他的如临大敌,想了一下,主动放缓招式,指点一般提醒祁子锋,“你不能总是逃避,试着主动出击。” 祁子锋抿紧唇,目光锁定在林浪遥身上,突然他动了,古朴的长剑淬出金光,随着持剑人俯身斩向对手身上没有防备的漏洞。 “总算有点样子了……”林浪遥轻声道,他脚下不动,等着祁子锋的剑风袭到面前这才出剑格挡,另一只手在近身时于他肩上轻巧一按,林浪遥像一道清风那么轻而易举地旋身绕到了少年的身后,再一回手,一剑抽在祁子锋身上,把他抽得往地上一趴。 林浪遥松手,长剑化作青光没入丹田,他挠了挠后颈,踢了一下趴在地上装死的祁子锋,感叹道:“和你对剑,真没意思。” 林浪遥从前经历过的对手,哪个不是修真界里的佼佼之辈,从仙门大拿到魔界君主无一不被他揍服,如今屈身陪祁子锋练剑,就像在逗小孩儿玩一样。 温朝玄旁观了许久,终于出声道:“你与我来,让他看着。” 林浪遥回头,看见温朝玄朝场中走来,那架势居然是要与自己过招。 方才还端着高手姿态寂寞求败的林浪遥登时大惊失色,脚下开始找着退路,方寸大乱地说:“等一下等一下师父,这不合适……” 祁子锋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那一对师徒已经过起招来。 温朝玄没有给林浪遥拒绝的机会,一式剑风过去,林浪遥不得不掏出青云剑应对。他们都没有用上灵力,只是以最基本的剑决过招,林浪遥起初还有些退避的意味,但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这个人只要将剑握在掌中,就好像有了敢与天地抗衡与日月争辉的气势。 祁子锋看得怔怔出神。 温朝玄用剑的风格大气简练,一招一式间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林浪遥用剑的风格锋芒毕露,别人不敢使的招式他都能使,而且使得极为凶险,以攻为守,以进为退,大开大合潇洒飘逸。 若要仔细论起来,这师徒俩的风格天差地别南辕北辙,可在他们身上,祁子锋却看到了极为相似的对于用剑的自我自信。 或许……这就是强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吗。祁子锋暗自想到。这两个人还真不愧是师徒啊…… 林浪遥已经许久没有与师父对剑过了,温朝玄不在的这些年,他也不是丝毫没有长进,可在师父面前,却总是落了下乘,温朝玄就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一样,密不透风严丝不漏地挡住了他的所有进攻,有如一座永远不可能逾越的巍峨高山,让人望而生畏。林浪遥起初还能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切磋,到了后来,他就忍不住开始心思不安分了,故意做一些使坏的小手脚。 温朝玄露出一丝隐忍的表情,以剑格开林浪遥不规矩的动作。林浪遥已经不能算是在对招了,完全是在耍无赖,简直找死一般,居然敢用剑去挑温朝玄的腰带。 温朝玄身法一闪,以剑身绞住了他的剑,然后内劲一震,震得林浪遥手腕发麻,趔趄几步往后倒去。 温朝玄怔然一瞬,下意识伸手去拽他,林浪遥等的就是他这反应,狡黠一笑,顺着温朝玄拉他的动作用力往他怀里一撞,撞得温朝玄的下巴重重磕在他头顶。 温朝玄闭上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祁子锋在一旁拍掌,叹为观止,“好精彩的一场切磋……” “这可不能怪我啊,”林浪遥不等师父缓过劲来教训他,收了剑立刻就转身拔腿狂奔。 一直到冲进朝天阁内,觉得这段距离应该算安全了,他才停住脚,脸上还挂着作恶得逞的笑意没有散去。 楼阁外石砖铺就的平台上,温朝玄似乎缓过劲了,朝林浪遥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好像没有想追究的样子,转身对祁子锋招手。 林浪遥很好奇他们在讲什么,但又不敢过去旁听。他缓了会气,在楼阁的门槛处坐下,方才与温朝玄的切磋难得调动起了他全身感官,出了不少汗,此时静下来经山风一吹,倒有些凉意。 身体里的热血还没熄冷,他微微吐出灼热的气息,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两条人影。 第49章 祁子锋被温朝玄招过来,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两人凑得挺近,一个背着手,一个神色恭敬地聆听,倒是很有师慈徒孝一派和顺的架势。 林浪遥与温朝玄之间,从来不能做到这么温馨的气氛,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数是温朝玄被他气得不得不发火,又或是他畏惧师威总干一些犯蠢气人的事情,只能用鸡飞狗跳一词来形容。 林浪遥知道,其实温朝玄一直想要一个乖顺听话的弟子,就像大多数仙家掌门身边的那种小徒弟,全心全意恭敬仰慕师父,尊师重道,听话乖巧,师命大过天,为师父端茶倒水,为师父排忧解难。林浪遥若能不让温朝玄操心已经是一种奢念,温朝玄对他也没有别的更多要求。 如今祁子锋上了山,不知道是否能填补温朝玄想要有个听话徒弟的念想。 林浪遥抱着膝头,一边想着,一边觉得浑身热汗都化作冰凉的水,粘着衣料潮湿地黏着在身上,越发地压得人沉重。 他坐在楼阁的阴翳下,而远处的两人沐浴在朦胧日光中,虽相隔不远,却有如两处天地。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希望温朝玄能回头看他一眼,但那两人却是相携着越走越远。林浪遥忽然意识到,真正只属于师徒两人的那段时光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论再怎么相似,如今也不再是从前。 到了晚间,林浪遥领着摸爬滚打一天狼狈不堪的祁子锋到山边的一处热泉水处洗浴。 祁子锋的少爷毛病又犯了,扭捏着一定要裹上巾布才肯下水。他先小心翼翼地试了试水温,然后才整个人钻了进去,林浪遥早就脱光了泡在池边,大咧咧地看着他的一番动作,颇有些无语。 他撑着头撩水,看祁子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用皂角擦遍全身,突然发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和我师父上山修行?” “啊?”祁子锋被他的问话问得莫名,“当然是因为想要变厉害。” “看不出你有这样的上进心啊,”林浪遥摸着下巴。 祁子锋是真想和他打一架,但自认打不过,又只好忍着,“你懂什么……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 “像我什么?”林浪遥奇怪道。 祁子锋隔着蒸腾的水雾看了他一眼,钦天峰的夜格外安宁,月色下只能听见哗哗水声。或许是赤裸相对的状态比平常更能敞开心扉,祁子锋说:“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个好师父,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林浪遥被他这老气横秋的语气惹笑了,“你这样锦衣玉食的大少爷,难道你有事需要操心?” “怎么不需要操心,”祁子锋学着林浪遥那样拍了下水,心不在焉地说,“师叔若是不收徒弟,下一辈的亲传弟子就我一个,现如今长辈都还健在,万事不需我烦忧,但如果有一天他们都不在了呢?这偌大家业,你觉得只凭我一人,我扛得起来吗?” 林浪遥慢慢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有些讶异。 他原本以为,祁子锋像自己一样,是个没心没肺,在长辈师门庇护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没想到他看着任性,心中的责任感还真不少。 祁子锋性格好强,身为剑派的少主,自小就被当成下任掌门培养,他的天资虽然不如林浪遥绝顶,但也很努力刻苦,若是按着安排好的人生走下去,他来日也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青年才俊。可偏偏人生多磋磨,他折断了对于剑修来说最为重要的本命剑,本以为修炼之路就这么走到头了,幸而遇上了温朝玄师徒,得到了新的剑,又得知能拥有提升修为继续修炼的途径,他如何能轻易放过? 林浪遥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本来只是想探听消息,弄清楚自己师父到底为什么对他青眼有加,没想到引出了人家的伤心事。他踌躇憋了许久,最后只憋出一句,“没事,反正在我师父手底下磨炼几年,你若是死不了,来日就是别人死在你手里。” 祁子锋看着他,一脸“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呢?你就真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吗,你家里人呢?” 林浪遥摇摇头,“我无父无母。” “啊……”祁子锋说,“那兄弟姐妹呢?” “兄弟姐妹也……”林浪遥顿了一下,他本来想说没有,但不知道为何,脑内忽然短暂地闪过一个画面。 一片漆黑。那是在一个黑暗逼仄空气浑浊的空间里,他四处摸索着出路,在抬头时迎面撞上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僵硬的,还在往下淌着冰冷的水。年幼的林浪遥抹了把脸往后一退,借着墙隙里透进来的光,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张脸。 那是张弱小青紫的脸,被栓牲口用的粗绳勒着脆弱的脖颈吊在顶上,脖颈往下肩膀两边本该有着的胳膊已经缺失了,扁平的肚子像被掏空的破布口袋一样大敞着,再往下的部分,空荡荡的,突兀生硬地缺失了一大截,像被最锋锐的刀斧整齐斩断。 林浪遥不可控制地后退一步,脑袋又撞上了什么东西,像被人踢了一样。他回过头定睛一看,原来缺失的那部分,正悬在他的脑后…… 血水顺着面颊滑落,轻轻一滴,眼前热气蒸腾的水面都染成了血红的颜色。 祁子锋察觉他神色有异,跨过温泉来到他面前,搭着林浪遥的肩膀晃了晃,“喂,你怎么……” 林浪遥瞳孔骤缩,垂着头无声喘息,他抬起一手制止了祁子锋的摇晃。祁子锋立刻安静下来,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在这万物沉眠的夜晚里他能听见林浪遥努力压抑的呼吸声。 林浪遥被祁子锋晃了一下才清醒过来,他心跳很快,仿佛从一场惊悸的梦魇里脱身出来,浑身出了一层大汗。 他这是怎么了?刚才看见的画面又是什么? 林浪遥抬起头,猜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否则祁子锋看见他不会是这样紧张的表情。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你刚才还像防贼一样,现在离这么近,不怕了?” 祁子锋一愣,心里冒出不好预感,“什么?” 林浪遥突然往水里一伸手,抓住祁子锋围在腰间遮羞的巾布要往下扯。 祁子锋大叫一声,大骂道:“你有毛病吧!懒得管你!”然后捂着屁股和巾布连滚带爬跑了。 等他走了以后,水面又重新恢复平静,林浪遥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夜风吹得身上有些冷了,他往温暖的泉水里一潜,待彻底缓过来后,才起身趴在池子边思考方才闪过脑海的画面。 那画面太逼真了,无论是血滴在脸上的触感还是惊悸的心情,都不像是凭空生出来的错乱记忆。林浪遥对于被温朝玄带回钦天峰以前的记忆一直很模糊,因此他也没办法判断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真实经历过的事情,如果真的是……为什么年幼的他会看到如此恐怖的场面呢? 林浪遥百思不得其解。他闭上眼,在水里惬意得想打哈欠,山顶的微风送来了水波破碎的细琐声音。 有人来了。 林浪遥心想,这祁少主还真是胆大,被自己捉弄了一次还敢回来。他想了一下,故意大声说:“你来得正好,过来伺候一下我,给我捏捏肩吧。” 水声撩动,身后没有回答的声音,但是能听见有人涉水走来。 池边竹影摇晃,月色撩人,风不知不觉停了,四周陷入了极度安宁的阒静。 太静了。身后走来的人也始终没有说话,林浪遥心底隐隐约约生出一些诡异的预感。直到对方的手搭上他光裸肩头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想起来要回头了。 于是林浪遥悚然看见,清冷月色下,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居然是浑身赤裸的温朝玄。 第44章 月色照得水波潋滟,辉光一片,人在水中也被映得白净耀眼。 温朝玄通体沐在皎洁月光里,令人觉得不敢直视,林浪遥看着师父的脸,赤裸的胸膛,目光往下滑……他有些站不稳地扶了一把石砌的池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知如此,也学祁子锋矜持一些,拿块布巾遮一遮羞了。 温朝玄捏着他肩头,打量了几眼,问道:“又在做什么?” 那语气分明是疑心他又不安分了在准备闯祸。 林浪遥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尴尬地说:“没什么……我,我以为是祁子锋……” “别总欺负他。” 怎么能叫欺负呢。林浪遥心想,逗他玩一玩而已,这小子多好玩啊,一戳一蹦跶,回回有反应。 温朝玄叮嘱完一句便没有再说,松开手,走到边上,在水中坐下。乌黑发丝像柔缎一样铺在肩头,白皙肤色在这浓烈的对比下有着脂玉一般的质感,他阖着眸靠在石壁上,轮廓完美的男儿身躯浸在水里若隐若现,眉头微微舒展,模糊水汽中,俊挺的侧脸较之平日更显出几分柔和安宁,恍惚是月下仙人。 林浪遥偷偷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偷看一眼,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寻思着,想趁现在师父没注意,爬出热池悄悄溜走,可又觉得这么光屁股起身有些尴尬——真是要命了,他为什么会觉得在自己师父面前光屁股很尴尬?明明小时候他也没少当着师父的面光屁股乱跑啊。 第50章 他的衣物都堆在温朝玄那一侧的池边,林浪遥若想要偷溜,就得无声无息地从温朝玄身后的地上绕过去穿衣服。他算了下距离,正准备蹑手蹑脚地撑着池岸爬出去,温朝玄突然道:“过来。 清冷的声音响在寂夜里,林浪遥手一软,又噗通掉回池子里去。 温朝玄睁开眼,那双沉静的眼眸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林浪遥原是不想过去的,但与它对视上,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受到蛊惑一般,稀里糊涂就走了过去。 温朝玄抓住他的手腕往水里拖,将他往自己身前的水里一按。 林浪遥坐进水中才回过神,立刻心惊肉跳,反应很大地挣扎道:“等,等一下,这是要做什么!” 温朝玄拿起皂角,淡淡地说:“你不是要我‘伺候’你?” “……” 林浪遥无力道:“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我胡言乱语!” 温朝玄可不管那么多,抓着皂角就往他身上涂抹,先抹后背,再翻过来抹正面,还要林浪遥把胳膊也抬起来,角角落落都照顾周到。那态度一丝不苟,严谨到不像是在帮人搓澡,倒像是在料理一块砧板上的肉。 林浪遥一动不敢动,任由师父的摆弄。温朝玄垂着眼,睫毛掩盖掉了眸中的大半情绪,带着剑茧的手指搭在他颈后,指尖沾着腻滑的皂液,温热又潮湿地将细瘦颈段握在掌中,大拇指顶住林浪遥的下颌,迫使他微微扬起脑袋,暴露出最脆弱的咽喉。 从林浪遥的角度,正对着的是温朝玄那淡色的薄唇。 他屏住呼吸,连心肝儿都在打颤,小心翼翼地不敢暴露过多感受,却在温朝玄拿着皂角抹过他颈部的时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温朝玄动作一顿,林浪遥心想:坏了! 他的指腹顺着颈部曲线下滑,按在那小小的喉结上停住不动,不轻不重地压着,像掐住蛇的七寸。 林浪遥睁大眼睛,喘不过气一样微微张开唇。温朝玄的力道其实不重,但那一处实在太过脆弱了,具有掌控意味的压迫力道施加在上面,随之带来了有如窒息般的可怕感觉,林浪遥肌肉颤抖着,忍不住从喉间发出一点动物一样细小的求饶声。 温朝玄朝他轻轻飞来一眼,又松开手,接着将他往水里一按,清洗起身上的皂沫。 林浪遥长出一口气,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着空气,整个人面红耳赤,身体被搓洗得发红,身不由己地备受摆布。温朝玄搓洗他后背的时候还好,手一挪到正面来,林浪遥就有点受不了了。 那宽大的掌心按在他胸膛上,虽然没有半点淫亵的意味,甚至力道有些粗重,和着湿滑的白色沫子揉搓着林浪遥扁平胸膛上那一点胸肉,原本瑟缩的两个凸点在按压的指缝间逐渐变硬,变得泛红,被按压揉挤得变形。林浪遥面上还在强做镇静,水面之下的腿根已经在隐隐发颤了,他现在是呈一个面对面的姿势坐在温朝玄腿上。 温朝玄倒是没有多想,毕竟这是男人的胸膛,又不是女人,他认真地替林浪遥洗净,指腹抹掉乳尖上挂着的一点皂沫,撩起水往林浪遥身上泼了一下,准备将他提溜起来,清洗下半身。 林浪遥连忙伸手按住师父的动作,温朝玄扬眉,“怎么了?” 林浪遥睫毛抖啊抖,吭哧吭哧地说:“要不然算了吧师父!我自己来,我自己能洗……” “已经要洗完了,现在才说?” 温朝玄不管他的扭捏,强行把人拎起来,林浪遥哀叫一声立刻伸手去挡自己下面。 但是太迟了,温朝玄已经看见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两人都停住不动,只有林浪遥身上的水珠顺着肉体滑过,啪嗒啪嗒落进水面,滴滴答答,敲打着脆弱的紧绷神经。 温朝玄对着他那手也挡不住的明显勃起,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缓慢地说:“你怎么,这么……” 他话没说完,但想来后面的内容是要责怪他怎么这么不自持,把守不住意志,只是洗个澡就蠢蠢欲动。林浪遥既恼羞又有些抓狂,重新往水里一坐,期望用水面掩盖住这令人难堪的尴尬。 两人面对面静了一会儿,温朝玄默默出声道:“如果你想……” 想什么? 林浪遥竖起耳朵,又紧张害怕,又有些隐秘地期待师父的后半段话。 可温朝玄却没再说了,而是直接托住他的屁股将他往自己腿上带了带,两人离得越发贴近,林浪遥兴致勃勃的小兄弟几乎抵在温朝玄的腹肌上。 温朝玄探手抓住它,轻轻一拿捏,林浪遥后腰瞬间酥麻,舒服得软下身子,猴急地往师父手里拱了拱。 温朝玄顺着他的动作替他亵弄起来。这种快感真的会食髓知味,一旦尝过了就不想停下来,林浪遥也不想每次都表现得像个色鬼上身,但他真的没办法抗拒这般如登极乐的快感,这绝对是他生平体会过最舒服最快乐的事情。 温朝玄手上的动作不疾不徐,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节奏,没过多久林浪遥就开始觉得隔靴搔痒,自己拱着屁股往师父手里送。他的心里有什么很想急切发泄出来,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嘴里只能胡乱喊着“师父”,双手紧紧攀着温朝玄的肩头,整个人只想往他怀里挤。 温朝玄忍着声说:“不要再叫了。” 林浪遥置若罔闻,狗儿一样把脑袋扎到师父肩窝里,下体又硬邦邦的发着烫死命师父手中钻,温朝玄被他挤得整个人抵在石壁上动弹不得,不得不腾出一手来在他屁股上扇了巴掌。 那一掌力道有些重了,打得林浪遥身体更往前蹿了几分,性器抵在温朝玄的腹肌沟壑上狠狠蹭了一下,流着水的茎头再也受不住了,林浪遥短促地喊了一声,浑身发着抖在师父怀里射了出来,白花花的精液全都射在了温朝玄身上,顺着腹部肌肉紧绷的曲线缓缓往下淌。 温朝玄低头看了看他造出来的孽,伸手在那疲软下来的性器上惩罚性地弹了一下,说道:“可算是舒坦了?” 林浪遥原本正餍足地喘着气,发泄完以后还敏感脆弱的性器被温朝玄一弹,痛得立刻叫唤了一声,那泛着粉的阳茎居然当着两人的面,又颤颤巍巍立了起来。 温朝玄:“……” 林浪遥:“……” 林浪遥绝望地闭上了眼。 温朝玄说:“你……”有些话他忍了又忍,到底是靠着涵养克制住了。“……这种事情不可贪多。起来,洗干净了回去睡觉。” 林浪遥灰溜溜地从师父腿上爬起来,自觉放肆了一回,他心里也有些心虚,转头看温朝玄清洗着自己弄到他身上的那些淫靡体液。 林浪遥心里忽然一动,做贼一般地喊了声“师父”。 温朝玄说:“又怎么。” 林浪遥讨好地凑过去说:“你需不需要……我帮你?” 温朝玄抬头,发现林浪遥的视线意有所指地落在他隐没于水中的下半身。 温朝玄与林浪遥一脸真诚的表情对视了几秒,没有感情地拒绝道:“不用。” 林浪遥倒不气馁,又凑上来几分,殷勤地说:“没关系的,就像你刚才帮我那样……” 他想得很简单,觉得这种事情应当礼尚往来,不然只有自己一个人舒服了,下次师父可能就不再愿意帮他做这种事了。他努力地劝说着师父,同时忍不住在心里唾了自己两口,这模样活脱脱像个急着吸食男人精气费尽心思哄骗的妖精。 温朝玄只想专心清理,可林浪遥越凑越近,挡住了眼前光线。温朝玄抬起头,想训斥他退远些,却看到月光下的年轻人身体如白璧无瑕,那张清俊的脸上还带着潮红,眼眸湿润润的,有如含着脉脉春情,赤裸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两抹暴露在微冷空气中的凸起显眼地晃着,挂在身上的三两水珠顺着躯体往下攀爬,滑过瘦削的腰线,没入那隐藏在水中的紧窄胯部…… 温朝玄匆匆抽离视线,突然哗啦破水站起身。 林浪遥吓了一跳,喋喋不休的声音被打断了,身体一轻,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师父扛到了肩头上,带到池岸边胡乱裹上衣服。 林浪遥艰难地动了动,像只扭动的蚕一样倒在地上,努力转回身望着自顾自披上白衣的温朝玄,一边蠕动一边说道:“师父你……把我裤腿塞错了……” “……” 第45章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黑夜里。 山路无灯火,但这一段路师徒二人走过太多次,哪怕闭上眼也能寻得到家的方向。温朝玄心里像揣着事,独自走在前面,直到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突然停了,温朝玄才缓慢地回过神。 几步外距离,林浪遥不知道为什么停驻了脚步,正仰头看着月色下的一片竹。 温柔月色轻抚上年轻的人眉梢眼睫,他一身轻薄单衣裹着瘦削的身形,那么挺拔又有韧劲,蕴含着无限的生命力,有如枯木逢上春天,只要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他那勃勃生机而感染。 第51章 林浪遥忽然回过头,对着温朝玄笑了一下,说:“师父,你看这个。” 温朝玄不知道他想给自己看什么,思考了一下,走过去。 林浪遥正对着一棵粗壮的高耸长竹比划,他说:“你看,小的时候你在这棵竹子上给我刻过身高的痕迹。” 温朝玄回忆片刻,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事,他并不是很在意地道:“多少年过去了,你如何认得?” 林浪遥得意一笑,示意他朝上看,高处的竹身上箍着一圈铜环,他摸着竹子的青皮,颇有怀念地说:“有一年的某天夜里,我突然睡不着,就出来到处找,找到这棵竹子,折了截铜丝缠在上边,权当做个标记。” “……” 温朝玄没问他是哪一年的哪一夜,也没问他为什么睡不着觉。他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么想来也只能发生在他“死”了的那些年间。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那是个怎样的夜晚,钦天峰的月色如今夜皎洁,照落在形单只影的年轻人身上,他独自行走在幢幢黑夜里,走走停停,时不时仰头辨别一下手边的高竹,像一个找不到归途的小孩。 昔日伴着少年人长大的青竹已经参天,当年随手刻下的剑痕也早就被时间抹平,唯有他亲手勒下的铜丝标记像一道心头的伤疤深深嵌入青竹皮肉,永不痊愈,历久弥新。 温朝玄心绪波动着,眼睫颤了颤抬眸看向林浪遥,迎着年轻人期待的眼神,想和他说些什么,却始终无法说出口。因为他发现自己甚至给不出任何承诺。 温朝玄默然了。林浪遥等了片刻,等不到他只言片语的回应,倒也不难过,笑了笑,低下头,手上摆弄着什么。 温朝玄朝下看了一眼,声音里带着隐忍说:“……你在干什么。” 林浪遥的手按在男人的下体上,隔着衣料好奇地摸索着,那力道没轻没重的,毫无章法,摸了没一会就将那根东西玩得灼热烫手。 温朝玄要被他气得气得脑仁疼,他已经许久没用剑抽过林浪遥了,在此刻,蓦然萌生了极大的动手冲动——怎么会有人好端端说着话,突然就开始做这么下流淫邪的事情。 温朝玄真开始后悔,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他引上了不该走的歧途。 他一把扣住林浪遥的手腕,不肯让他再碰了。林浪遥抬起头看了看,转而一把拽住师父的衣襟,将他拉得低下头来。 两人离得只有一隙距离,那唇将亲未亲,悬而不决,留足了犹豫的空间,温朝玄大可以毫不留情的抽身离开,也可以凑近一分,成全了这个吻。 两人的呼吸交错着,温朝玄视线下移,落在他那微微张着的柔软唇瓣上,轻声说:“你真的就这么……” 林浪遥心跳得很快,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那倒也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唇就已经被人封住了。 灼热滚烫的唇舌纠缠着,林浪遥背部抵在竹子上,随着二人接吻的动作竹梢颤动,抖碎了一夜沙沙声。 百年来前温朝玄亲手种下的一片竹早已枝繁叶茂延绵成林,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也学会踮起脚,搂着师父躲在夜的阴影里亲吻。 “你会痛。”温朝玄扶着林浪遥的腿,年轻人的里裤已经褪到腿弯,这里是室外,什么润滑的物品都没有,温朝玄犹豫要不要顺着他做完。如果就这么直接进去,林浪遥肯定会像之前一样疼得不行。 林浪遥咽了咽口水,他前面不争气的那根东西只是亲个嘴就已经开始翘着流水,“应该,应该没关系……就这么来吧。” 温朝玄想了一下,说:“回屋吧。” “那要是祁子锋没睡怎么办。” 要是祁子锋没睡,也没有进屋,两人这么回去一定会被撞上。 “……” 温朝玄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骑虎难下。 林浪遥看着师父的眼睛,牵起他的手,试探地在指尖舔了舔,见温朝玄没有反对,就将几根手指含入口中,讨好地舔舐。待到手指沾满了他口中津液,温朝玄会意地将手抽出来,摸索着往他股间探去。 林浪遥夹得很紧,虽然他的前端已经兴奋起来,但后面还是没有习惯被插入的感觉。温朝玄开拓得艰难,在他臀上拍了两下,示意他放松。 林浪遥咬着师父胸前的衣襟,感受着男人的手指在他身体里进出,指节偶尔磨蹭到内壁某一处,立刻能够让他的性器越发涨疼,顶端清液蹭得温朝玄素不沾尘的白衣上一片淫靡痕迹。 “进,进来吧……”林浪遥抖着声小声求师父。 温朝玄将他的腿完全抬起来,两条腿卡在他有力的臂弯里,林浪遥整个人悬空,唯有背部抵着竹身。温朝玄用这个姿势抵住林浪遥的臀尖,阳茎在那湿了一片的股间寻找着热软的入口。 温朝玄又看了林浪遥一眼,看到他满脸情欲潮红地点着头,这才缓缓挺了进去。 他一插进去,林浪遥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死了,好痛! 唾液的润滑能力始终不够,甬道里面还很生涩,蓦然被粗大的硬物撑开,林浪遥瞬间疼出了一身冷汗。 “疼了?”温朝玄问。 林浪遥虽然一声不吭,但浑身绷紧,那根兴致勃勃的小东西又软了,温朝玄如何看不出他难受。 有了之前的经验,他知道再拔出去只会浪费太多时间,于是停下来让林浪遥缓一缓,然后缓慢地尝试抽插,示意他自己伸手抚慰一下萎掉的性器。 “你自找的苦头,”温朝玄低声说,“忍一忍吧。” 确实是这样。林浪遥也不敢还嘴,一边老实摸着前边,一边被插着屁股,渐渐的,疼痛过去了,那陌生又熟悉的快感从身体里泛起。 阳茎进出的越来越顺畅,林浪遥喉咙间也忍不住发出模糊不清的小声呜咽,“师,师父……” 他整个人挂在温朝玄怀里,沐浴后衣衫本就穿得不严实,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雪白的臀部裸露在外,被抵在竹子上肏干。一时间,漆黑的林子里只能听见肉拍打着肉的沉沉撞击声,和竹叶抖得凶猛的声音。 肠肉裹得紧,肏久了渐渐滋生出湿润水意,顺着结合的地方滴滴答答滴落。温朝玄动作的时候一言不发,林浪遥忍不住想要他的回应,勾着头去亲吻舔舐他的薄唇,舔得久了,那张冷漠的唇就会像寒冰融化一样,微微张开回应着他的动作。 太舒服了,他感觉自己快化成一滩晃荡的水,什么也思考不了,只会一味地绞紧索取,一抽一插间全是令人羞耻的潮湿水声。林浪遥的眼前渐渐发白,令人丢盔卸甲的快感一拥而上,将他淹没。 他呜咽一声,就这么被肏得射了出来。 温朝玄感觉到甬道里一阵痉挛的收缩,他的下身被湿热的肉穴咬紧时,想要掐住林浪遥的根部阻止他射精已经来不及了。 穴道缠得死紧,就连抽出来都遭到极大阻力,温朝玄额上渗出一点汗,用力拔出一截,又将人抵在竹子上重重肏了进去。 林浪遥高潮完正是最敏感的时候,被这么一肏,崩溃地发起颤来,浑身都软了,几乎搂不住师父的脖颈。温朝玄将他扶了扶,重新调整姿势,一下又一下地干着,其实他心里有些急躁了。林浪遥射完以后前面已经硬不起来了,但身体里的肏干还在迫使着他承受这过于强烈的快感,很快整个人就变得有些迷迷糊糊神智不清。 温朝玄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可他始终没有到达泻出来的巅峰。他开始想,或者就这么拔出来算了吧,没有必要一定做完。 他单手抱着林浪遥,腾出一另手,摸了一下年轻人那汗津津的侧脸。在他的手掌中,迷迷糊糊的林浪遥突然睁开眼,依赖地望着他,就着那令他眷恋的温暖掌心蹭了一下,神情恍惚地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容。 温朝玄一怔。 他的掌心里像拢着一团滚烫的火,烧灼得炙热,烧灼得发慌,顺着紧贴的手掌一路烧到胸膛里,肆意燎原。 热汗顺着眉峰滴下挂在眼睫,温朝玄轻缓地眨了下眼,喉咙一阵阵发紧,他不知所措地蹙着眉,低下头,像是在尝试一般,几乎与林浪遥的唇贴在一起,但又却步地停在半途,直到身下人呢喃地喊了一声“师父”,仿佛是一声催促,才使得他将吻彻彻底底落下。 温朝玄抱着自己浑身瘫软的徒弟,咬着他的唇狠狠肏干了几下,直到林浪遥受不了了痛苦地攀着他肩头抬起屁股想逃,温朝玄才终于死死按着他释放了出来,一股又一股的阳精射进他肚子里,又顺着相接的位置溢了出来。 竹林里,弥漫着情爱过后的气息。 终于做完以后,温朝玄抱着他回到温泉重新简单清理一下。林浪遥在热水里泡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浑身懒怠得不想动弹,双腿还发着软,只想挂在师父身上。 温朝玄在替他清洗的时候一直很沉默,直到洗完了,才晃一晃他,示意他自己下来走路。 回到朝天阁时夜已经深了,两人在林子里厮混太久,屋子里灯是熄的,祁子锋应当已经睡下了。 第52章 温朝玄将他送到房门口,林浪遥揪着师父的衣袖拉拉扯扯不肯松手。 温朝玄说:“又怎么了。” 林浪遥抬眼偷偷觑他,那副模样和小时候一样,明显有什么求他,又不敢说出口。温朝玄大概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不想点破,无动于衷地站着,最终是林浪遥按耐不住了。他往前凑了一步,见温朝玄没有反应,便更大胆了,垫着脚攀着师父肩头,索吻一样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等到退回来时,林浪遥脸上挂着偷腥一样的笑意,小声说:“师父,早些睡。” 温朝玄浑身笼在黑暗里,那张脸在夜色中看不清情绪,像一个长久沉默的黑影。林浪遥等了又等,才听见温朝玄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他也没多想,心情很好地转身推门进屋。 屋子里静悄悄,祁子锋果然已经睡了。两人分睡床榻的两头,林浪遥蹑手蹑脚上了自己那半边,一拉过被子盖上,登时就想昏沉睡去。他浑身如喝醉一般,陶然微醺,身体里还带着未平的热意和明显的异物感。 他心想,腰有点疼,下次可不能再用这种被抱起来的姿势了,然后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的是,一门之隔的房间外,温朝玄并没有离去。 男人在黑夜里伫立许久,几乎凝固成长夜本身。高山之上,穿过楼阁的风吹不熄他心头燎烧的火,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抬手抚上嘴角似乎仍带着些许温度的吻,心里意识到事态已经超出了控制,完全背离初衷。 不论为了林浪遥好,还是为了他自己好,都不应该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 他紧蹙着眉,慢慢的,起了波澜的眼眸又化作万古不变的平静死水。 这一夜,一门之隔的师徒犹如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林浪遥对未来一无所知,仍沉湎在当下的快乐里。温朝玄站外屋外吹了一夜的风,同时做下了一个可能有那么一点残忍的决定。 在新一天的旭日升起之前,谁也不知道命运会走往何处方向。 第46章 温朝玄突然忙碌了起来。他将大部分的时间都放在了教导祁子锋上面,要像修剪一棵树的错枝乱叶那样改掉他身上的错误练剑习惯,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毕竟他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了,修行这么多年,基础早已固定。 温朝玄将从前对待林浪遥那套拿出来用在祁子锋身上,甚至还要更为严厉,祁子锋天天被训得生不如死,每夜回到房里连话都顾不上说两句,直接倒头就睡着了。而在他们得日不暇给的时候,林浪遥则彻头彻尾成了个闲人,除却偶尔需要陪祁子锋切磋练剑,大多时候他都无事可干,大白天躺在床上打盹睡觉,睡醒了打打坐巩固双修提升的修为,打坐完了出去溜达吹吹风,观摩一会儿祁子锋被训得满地乱爬的惨状,找棵阴凉风景好的树,换个地方坐下继续打盹。 当他有一天突然从这种放纵散漫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两三天没与温朝玄说上话了。 他立刻从床上翻身起来,跑到竹林里去看他们练剑。 温朝玄要求祁子锋定心,全心全意去感悟剑的本身,因此命他在林中双手捧剑,只凭单脚禅定静立,飞叶穿林乱风吹面亦不可动摇道心。 他监督祁子锋修行,闭目在一旁静坐。林子中寂然无声,唯有竹浪阵阵,忽地一片叶脱离了群绿枝头,飘摇地打着旋落下,祁子锋身体僵硬地捧着剑,目光追随着那片翠叶飘到温朝玄面前,男人安定地闭着眼睛,似乎没有丝毫觉察。祁子锋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想喊又不敢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叶即将挨上温朝玄白皙俊逸的脸庞。 睫毛轻颤两下,男人突然睁开眼,手中剑光乍闪,他出剑了—— 剑风斩破竹叶,金石撞击之声铮然响起,林浪遥携着风和碎叶从天而降,承天、青云二剑碰撞在一起时,师徒两隔着剑短暂对视一眼,四目相接的时刻,一个是淡漠清明眸,一个是含笑多情眼。林浪遥偷袭不成,落地,撤剑,转身拔腿就跑。 温朝玄看也不看,一抬手,飞出剑鞘,重重砸在奔逃的林浪遥背上。 啪叽。 有人被砸得平地一摔,狼狈五体投地。 祁子锋嘴角抽动,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几乎内伤。 林浪遥摸着背爬起身,有气无力说:“师父……你下手也太狠了……” 温朝玄走过去,回收剑鞘,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捡掉身上的草屑。 林浪遥得了便宜立刻卖乖,马上朝温朝玄身上讨好地靠过去,被男人伸出一指,无情地抵住脑袋顶开。 温朝玄微微偏头朝祁子锋看了一眼,祁子锋一个激灵,赶忙收回看热闹的视线,假装专心致志地盯着剑。 温朝玄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以眼神示意祁子锋不要走神,林浪遥也跟着走过去坐下。他最近总有一股想要时时刻刻与师父待在一起的念头,这很奇怪,就好像他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段对温朝玄充满了探究兴趣的时光,无论师父做什么都是有意思的,他像个小尾巴围着师父打转,从左跟到右,从右跟到左。 但温朝玄显然没有与他一样的想法,甚至嫌他有些太过烦人了。 温朝玄面无表情地从他手中扯回自己的衣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在旁人面前做出逾越的事情。 “如果闲着,回去将书再抄两遍。” 林浪遥眼睛盯着那淡色的薄唇,全然没有把话听进耳朵里。 他双手撑着腿,突然直起身子朝师父贴近,温朝玄一晃神,差点被他非礼一般亲着。他提溜林浪遥的衣领往后扯,一转头,果不其然看见祁子锋又走了神了,正满眼的狐疑和惊诧。 “……” 一个两个都这么难以管教。 温朝玄太阳穴跳了跳,忍无可忍说:“不必再站了,从山顶到山下,来回折返五趟,日落前完成。” 祁子锋站麻的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哀叫。 林浪遥连累祁子锋被罚之后,也灰溜溜被赶走。或许是春日到来的缘故,总叫人心思轻浮,躁动难安,他手里掂着剑,百无聊赖地斩着杂草,又把剑扛在肩头,心说不能再这么闲下去了,得找点事儿折腾一下。 然而没等他想出折腾什么事,很快就有事情找上门来。 钦天峰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林浪遥感觉到山界禁制波动的动静,从朝天阁里提着剑出来时,温朝玄已经在楼阁前的平地上迎接乘着巨大灵雕降落的白发老者。 林浪遥脚步一怔,猛然想起了某些被自己抛之脑后的事情。 他先前叫祁子锋替他给太玄门去信,有关魔纹的问题想要请教太玄门的李掌门,但后来发生的波折太多,他一时给忘了,也没过问祁子锋把信递出去没,怎能想到,李无为会自己寻上门来。 他一想到自己原本打算问的事情,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狂奔过去。 温朝玄已经在与李无为寒暄了。 “李掌门久违了,九原一行幸得相助……” “剑尊言重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李无为捋着胡子笑了笑。 温朝玄说:“李掌门这次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贸然造访,希望没有叨扰,我这次来有一事要……”李无为正想把来意说明,突然看见温朝玄身后,一名提着剑的年轻人正把剑架在脖子上,朝他做着如果说出实话就会有怎么样下场的威胁示意。 李掌门:“……” 温朝玄:“?” 温朝玄回过头,林浪遥立刻收起剑,作出一派滴水不漏的稳重样子,板着脸朝李无为点点头,“李掌门,别来无恙。” …… 炉火煮茶,静室里响着热水沸滚的咕噜声。 温朝玄翻出了林浪遥藏的茶叶拿来待客,他漫不经心地以竹镊翻倒茶杯,略一沉吟,抬起眼,朝着对面的李无为说:“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这件事?” 李无为微微一笑,“地脉异动魔气四溢,必然有魔族参与其中,此事可大可小。” 温朝玄不置可否,拎起煮开的壶水,注入茶碗,反问道:“修真界难道没人了吗?” “修真界人才济济,英杰辈出,但人手总是越多越好,此事波及范围甚广,就连我太玄门也已经派出不少门人弟子。” 林浪遥在旁边听着,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李无为是个阅历深厚的人精,活了那么久,自然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他临时改了口,提起另外一桩事来转移温朝玄的注意力。 按照李无为的说法,在他们逗留九原的那段时间,人间各地出现了无端横生的魔气,魔气对人并无直接伤害,却能吸引来很多吸食魔气为生的魑魅魍魉,而且魔气对灵气有着极强的侵蚀力,修真界绝对不能坐视不管。为了解决这些魔气,许多仙门大派都遣出了弟子,却始终得不到彻底解决,只能依靠人力持续压制,很是焦头烂额。 第53章 温朝玄问,“据你们所知,目前都有哪些地方出现了魔气。” “很多,”李无为说,“西起昆仑,东达沧海,北至九原,南到五岭,只会越来越多。我启程来之前才得到书信,知晓江东也有魔气乍现……” 温朝玄沏茶的手一顿,为某个地名字眼而出神片刻。 桌边一老一少都看着他,神经随着他的反应而牵动。 最终,温朝玄放下了茶壶,淡淡地说:“我无法给出答复。我如今要做的事情已经太多,怕是力有不逮,还请见谅。” 他说着站起身,又要出门去督促祁子锋练剑,走之前朝林浪遥投去一眼,示意他好好待客。 林浪遥起身换到温朝玄坐的位置上,将茶沏好,推到李无为面前。 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旋转,李无为默然盯着它,并没有接过。 屋内怪异地安静着,直到门开合过后,温朝玄的脚步声走远了,李无为才抬起头对着面前的年轻人温然一笑,“您找我所为何事?” 林浪遥被那双苍老但明亮的眼睛注视,有一种暴露在敞亮天光下,被一览无余的赤裸感。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老头也是个厉害人物? 他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说:“你收到信了?我想问你的事情,也和魔族有关……” “哦?”李无为略有意外,“此话怎讲。” 林浪遥想了想,问他,“你对魔纹有多少了解?” “看你想了解多少。” 李无为迎着林浪遥不解的表情,无奈笑了一下,“魔纹是魔族特有的身份标识,它的存在和修道者的内丹仿若,随着修为提升都会发生变化,它是魔血外化的表现,如果想要辨别一个魔族的危险性,只要观察对方额间的魔纹便可。” 林浪遥很满意他的这番颇具考究的答复,于是放心问道:“按照你的意思,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只要魔纹的图案越繁复,那个魔族就越厉害?” 李无为说:“的确如此。” 林浪遥拧着眉,略有不安地看他一眼,“那魔纹有没有可能出现在非魔的身上……比如说,一个修士?” 李无为摇头,“闻所未闻。” 林浪遥紧追不舍道:“只是‘闻所未闻’,那就是也有可能发生,只不过你不知道吗?” “您到底想问什么呢?”李无为为他的紧张态度感觉到奇怪。 林浪遥紧绷着肩膀,数息后,挫败地松懈了下来。 “我有一个没见过的魔纹,想请你帮我看看。” “哦?”李无为始终是那副轻松淡然的语气,好脾气地说,“您请讲。” 手边没有纸笔,林浪遥环顾一下,沾了茶水直接在桌面上描摹起那枚令他印象深刻,出现在温朝玄额间的魔纹。 李无为端详了半天,林浪遥以为他还是会用那副哄小孩一样的语气敷衍自己,正想要不要说实话,交代清楚看见这枚魔纹的经过,李无为忽然神情凝重抬起脸,认真严肃地说道:“我有一件事想问,希望您能如实回答。” “什么?”林浪遥一愣。 李无为说:“你是不是在魔渊见到的这个图案……” “不,当然不是,”林浪遥疑惑,“你怎么会这么想?” “人间应当没有这枚魔纹流传的信息,如果不是因为拥有通识宝库,我也未必能知晓……”李无为目光如炬,逼视着林浪遥,“您当真不是在魔渊见过它?” 林浪遥忽然明白过来,他曾经替修真界赴约魔族,是为数不多深入了魔渊还能全须全尾回来的修士,所以李无为疑心他是在魔渊窥见的这个魔纹。 “真的不是!”林浪遥差点要对天起誓了,李无为才真的相信他没有作伪。 “只要不是在魔渊见到的便好,”老人长出一口气,“若是与魔族牵扯上关系,那就……” “那就如何?”林浪遥不明白他的小题大做,不过是枚魔纹而已,而且还长在温朝玄的身上,能有什么危害? 李无为认真诚恳地说:“若是与魔族牵扯上关系,那便要再一次生灵涂炭。” 林浪遥笑了一下,觉得他太夸大其词。他一抬手,在桌面抹过,将那繁复的花纹抹作一片淌湿的茶水。 “不至于,苍生哪有那么容易倾覆,再说了,天塌下来也有我师父顶着。” 李无为摇了摇头。 “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人力能解决的事情。”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是在哪见到的这枚魔纹,但我希望它应该不要长在任何活着的生物身上。”李无为眼神探究地看着林浪遥说,“否则到时候等待着所有人的——” “只有死路一条。” 林浪遥登时静了。 他不太确定地问,“你是……在说笑吧?” 很可惜李无为没有给出他想听的答案,他的脸上始终没有半点笑意。 “据我所知,在最后一位神仙离开人间后,世上已经再没有什么存在能克制它。” 李无为看林浪遥还是没有理解的意思,决定用更直白的语言告诉他问题的严重性。 他说:“上一次出手诛杀它的,是真正的神仙。” “因此这种模样的魔纹,也被称之为——” “魔神纹。” 林浪遥从屋内出来,带着庞杂纷乱的心事穿行过楼阁。他往外一瞥,发现温朝玄居然就站在阁外的前场上没有走远,那修长的白色身形几乎要和明亮天光融为一色,只要轻轻一眨眼就会消散。 林浪遥这时候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先前从未发现的一件事。 自从师父死而复生后,如今的一切都太过美好,美好得就像一场不切实际的…… 梦。 第47章 “我们下山吧?” 在某天午后练剑的时刻,林浪遥突然提议道。 温朝玄还未有什么反应,祁子锋已经双眼亮晶晶地投来了期待的目光。 祁子锋早就想下山了,他这几天一直和林浪遥念叨着想要与他分床睡。昨夜又一次被睡相不规矩的林浪遥踢下床后,祁少主终于忍无可忍,宁愿自己掏钱再置一张床榻,也不想和林浪遥挤一张床了。 不过,下山这种事,他是万万不敢开口和温朝玄提的,所幸,林浪遥这个温朝玄的亲传弟子先开口了,祁子锋也有了勇气在旁边煽动道:“下山吗?近来天气不错,如果要下山,这两天最适合了。” 温朝玄拭着剑不说话,日光落在冷冷剑身上,晃得他那俊美眉目间一片亮色,模糊不清了眼底的情绪。 暖风吹过山间,熙和得令人轻松舒快。 “你想下山去哪。” 许久,温朝玄出声道。 祁子锋原本想应声,却发现这话是对着林浪遥说的。 男人面朝着几步外的方向,眸光平静,林浪遥正盘膝坐在竹荫下,与师父对视,想了想,试探地说:“去江东?” “你想除魔?” “练剑也不能总呆在山上练啊,”林浪遥嬉笑着说,“正好拿那些魔气练练手,还能为民除害。” 祁子锋忍不住侧目看他一眼。为民除害这四个字从修真界最大的祸害嘴里说出来,还真叫人觉得奇怪。 温朝玄点点头,说:“那你就去吧。” 林浪遥一愣,没想到师父答应得如此轻松,旋即他又意识到了温朝玄语气的不对,连忙补充道:“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但温朝玄没有继续听他说,提着剑站起身,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林间一片竹叶抖落的簌簌声。 祁子锋觉得气氛古怪,看看温朝玄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林浪遥,疑惑道:“你们吵架了?” 林浪遥表情茫然,喃喃道:“没有啊……” “你肯定是惹温前辈生气了,”祁子锋幸灾乐祸道,“你完蛋了。” …… 夜晚,林浪遥独自徘徊在师父的屋门外。屋内还亮着烛火,显然温朝玄尚且没睡,但他却不知道找什么理由推门进去。 祁子锋说他是不是得罪了师父,林浪遥自问是没有的,他这段时间安分得不论是谁都挑不出错处,怎么会得罪温朝玄呢?但师父最后说话的语气,又显然不怎么开心。 林浪遥思来想去,突然想到,是不是“江东”这两个字惹到了他? 在李无为造访的那一天,提到江东时,温朝玄便有了片刻微妙的停顿,当时林浪遥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却有几分可疑。 只是他想不起来,江东这个地方到底和温朝玄有什么渊故,能让温朝玄如此抵触。他提出下山,不过是因为李无为临走之前与他说过,他领着门下弟子在江东探查魔气一事,如果林浪遥对于魔纹还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到江东去找他。不过现在看来,此行估计很是困难了。 林浪遥在门外站了许久,眼见夜色越来越深,再磨蹭下去温朝玄恐怕也要熄灯了,他脑子一热,直接就推门进去了。 第54章 温朝玄正坐在床边解衣,见他进来,又默默把衣襟合拢了。 “还不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我……”林浪遥吭哧吭哧,脑子里飞速编织着理由,但转念一想,不对啊,他们现在是道侣,自己进温朝玄的卧房还需要找什么理由? 于是他大胆地上前将外衣一脱,直接躺在温朝玄的床上说:“我来睡觉。” 温朝玄:“……” 林浪遥见温朝玄坐在床边没动,又支着身子起来,凑近他说:“师父,我们来双修吧?我的修为已经提升很多了,但是到金丹中期再往上升就有点费劲,得靠时间慢慢磨,不如你和我再睡几觉,我……唔唔唔!” 温朝玄捂着他的嘴,隐忍地说:“下去!” 林浪遥抓着被子耍无赖,自然是不肯乖乖下床的,反而还将温朝玄拉扯得俯下身,两人挨得太近,只差一点便要亲上。 林浪遥忽然心跳得很快,他动了动唇,正想抬头亲上去,温朝玄突然松开了他,起身撤离。 “双修不宜贪多,你要睡便老实地睡。” 温朝玄吹了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林浪遥感觉到师父在自己身边躺下,他闹了一番,明明如愿以偿地留宿了,但不知为何,心里仍有着小小的失落。 他翻转过身,面朝着温朝玄,盯着那合目睡去的侧颜,在被窝里挪了挪,朝着那温暖的身体靠近。 温朝玄闭着眼,声音清冷地说:“还不睡?” “师父……”林浪遥凑在他边上,烦人地小声说,“你转过来睡呗?” 温朝玄没动,双手搭在腹前,端正地躺着。他这人平日里一丝不苟,连睡觉也是这么正经的姿势。 温朝玄不理他,林浪遥也契而不舍,继续一迭声地唤他,像叫魂一样“师父,师父,师父……” 很是烦人。 温朝玄终于睁开眼转过身。 “师……”林浪遥一句师父还没喊完,就被一双清明冷情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自觉地闭上了嘴,收了声。 “现在可以睡了吗。”温朝玄与他面对面躺着,看着他。 林浪遥想了一下,说:“师父,你为什么不想去江东?” 温朝玄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默然片刻,道:“你很想去江东?” “没有啊,”林浪遥率真地说道,“我只是……我没去过江东。” “……” 林浪遥的前半生都拘束在这小小的山头之上,后半生则将整个修真界闹得天翻地覆,今天在这个门派坐坐客,明天在那个世家找找茬,忙着自己给自己找事做,倒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游览山水。 他活了这么久,但对于世间的一切,依然知之甚少。 温朝玄垂着眼许久没说话,林浪遥判断不出他是不是睡着了,正想着要不要偷偷去牵师父的手,温朝玄突然出声道:“江东是很不一样的地方。” 林浪遥一愣。 温朝玄像是在回忆着某段太久远的记忆,低声说道:“江东的春色很好,水波温柔,种着很多杨柳,春来桃红柳绿,细雨霏霏……” “师父,你……”林浪遥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惊扰到他,“你去过江东吗?” 温朝玄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徒弟,那眸过太过认真,以至于林浪遥在四目相接的时候仿佛被烫着一般,躲闪着,生出几分不自在的退意。 温朝玄语调淡淡的,说出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答复。 “我本是江东人士。” …… 林浪遥霍然坐起身,又被温朝玄拉扯进被子里,压好被角。 “师父你是江东人?!”林浪遥的吃惊已经溢于言表。他说不清自己是震惊于得知温朝玄的来处,还是震惊于这个人居然有来处。 师徒几十载,他对温朝玄的来历一无所知,几乎真要以为他的师父是个天生地长的人物了,却在这么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突然窥见了不为人所知的神秘过往。 林浪遥在黑暗里摸索着,抓住了男人放在身侧的手掌。温朝玄把他推开,他又契而不舍地贴上来,温朝玄也就不管他了,任由他紧缠着自己的手指。 男人的手是剑修的手,宽大修长,温暖的,带着微微的剑茧。 林浪遥握着这只手,就像握住自己的剑一样安心。 温朝玄突然说:“如果你真的想下山,那就去吧。” 林浪遥说:“啊?” 温朝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早就深思熟虑的事,“我拘束了你太久,往后不必事事向我过问,如果你想离开钦天峰,去哪里都可以。天地浩大,你也该出去见见人间了,大江南北三山五岳,东望扶桑西极若木,皆是极好的景色。如果人间游累了,我还有一位故人,在传说中的蓬莱仙山,你可以去那里修行几载……” 林浪遥握着温朝玄的手突然紧了紧,他没有因为师父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感到惊喜,也没有好奇地询问蓬莱仙山是什么地方,他只在安静的夜里眨巴眼,认真地望着师父说:“那你去吗?” 温朝玄哑声片刻,默默道:“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林浪遥突然嗤地笑了一声。 温朝玄不明白他笑的缘故。 林浪遥松开了师父的手,拽着被子翻过身,没了兴致地说:“如果不是一起去江东,那就别再说了,我是哪儿也不会去的。” 温朝玄皱了皱眉,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变了性子,正在思索的时候,又听林浪遥闷闷道:“上一次我下山前,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上一次?当温朝玄回想起这上一次是哪一次时,心里准备好的话顿时也说不下去了。 上一次林浪遥被他指使着下山游历,再回来时,见到的却是师父的孤冢。温朝玄纵然有自己的缘由,却也不可否认,这对猝然得知消息的林浪遥会造成多大伤害。 他曾经以为,林浪遥对于自己这个师父是畏惧远大于敬爱的,如果有天林浪遥发现自己离开,或许会难过一段时间,但很快就能走出过往开始新的生活。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念了自己一百年,甚至到今也无法释怀。 他低估这个徒儿对自己的依恋。 黑暗里,温朝玄叹了一声,轻轻道:“睡吧,我陪你去就是。” 林浪遥闭着眼睛不答话,直到过了许久,身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才蹑手蹑脚地悄悄爬起来,探过头去看温朝玄的睡颜。 借着纸窗外朦胧的光,他将男人的脸看了个囫囵,视线匆匆掠过俊挺的五官,停留在白皙光洁的额间。很难想象,就是在这个位置,曾经出现过一抹妖异的血色花纹。 林浪遥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语道:“或许……还是要去找……” 或许还是要去找狐妖一趟。 第48章 灵碧宗是江东最大的修仙门派。 灵碧宗依靠江东水脉碧水天而建,自建派以来,在吴地颇有盛名。江东本就盛产美人辈出才俊,灵碧宗门人弟子在灵水仙法的蕴养下,更是个个容貌出众,女冠貌若姑射,男冠恍若天君。 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艳羡灵碧宗宗主拥有这么一派赏心悦目的门人弟子,但灵碧宗宗主却也有自己的烦恼。 他最宠爱的大弟子如今生死不明。 为了救回他的徒儿,灵碧宗宗主甚至请来了修真界最德高望重的太玄门李无为襄助。 两位掌门正在堂内议事,灵碧宗弟子突然匆匆跑进来禀事道:“宗主,宗外有几位来客想要求见……” 灵碧宗宗主苏寒水正心烦意乱,刚要挥手说这种事情去找堂主别来烦我,但是转念一想,宗门里的各位堂主都被他派出去压制魔气了,又当着李无为的面,不好发火,只能按捺住脾气说:“我现在没空见客,该怎么处理你自己处理。” 弟子有些尴尬,讪讪地往座上看,苏寒水怔了怔,顺着他的视线一转头—— 李无为捋着胡须莞尔道:“是来找我的?” 苏寒水这才转回神,原来上门拜访的来客是寻李无为的,难怪弟子这么不知礼数,这点小事都要进来打扰他。 李无为好脾气地笑笑,打发身边随侍弟子去看一下情况。 灵碧宗依靠碧水天而建,宗门驻地的风格也与寻常门派大相庭径,遍地皆是水榭亭台,所到之处水光粼粼,太玄弟子穿行过水廊往宗门入口去,途经一些下了学的碧水宗弟子,身着轻碧水色衣衫的昳丽男女缓步低语着与他错身而过,恍惚间仿佛漾入一片清波,不自觉心旷神怡。 太玄弟子虽修的是最为严格的持斋奉戒,但对于美好的事物也会有喜爱之心,也懂得欣赏美丽。 他心情很好地到了宗门入口,询问访客在哪,被门房领去了宗门外。 门外等着一个布衫年轻人,他像是不耐烦已极,手里掂着一柄剑扛在肩头,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那是副相当俊秀的面容,眸光明亮,楚楚不凡,浑身带着蓬勃的生气与张扬锐意,与他肩头长剑的锋芒相辉映,张扬锐利到令人不可忽视。 第55章 再往旁边看,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纪仿若的年轻人,穿着颜色明艳的箭袖骑射袍,唇红齿白,神情倨傲,浑身金光灿灿,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太玄弟子已经看得有些晕乎,视线往后,发现在两个年轻人身后,竟然还站着个默然不语的白衣人。 那人白衣翩然,仙姿玉质,明若朝晖不可直视,凛若冰霜难以企及,仙铸的骨,神塑的貌,一袭白衣可压万千艳色,他神色淡漠,原是在看岸边的一棵柳,乌黑的眸子缓慢转了过了来,在对视上的瞬间,竟叫太玄弟子脑内一片空白,陡然徒生压力,忍不住唐突了一般仓惶挪开视线。 太玄弟子恍惚中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全天下好看的人,都叫他在今日遇见了。 “喂,”布衫年轻人说,“我找的是李无为,怎么出来个你小子?” 太玄弟子匆匆一拱手,不敢抬头多看,“家师派我前来迎客,请问诸位是?……” “你不认得我?” 太玄弟子有些疑惑,忽然感觉下巴尖一凉,被剑抵着挑起头,与年轻人那意气张扬的面容对上。 “真不认得?”年轻人说,“那也行,你就告诉李无为,是钦天峰的来找他了。” 太玄弟子脑内迟缓了数息,才意识到对方话里的含义。 当他明白过来后,登时腿一软。 “你能不能别挤我了。” 祁子锋默默地往林浪遥身后凑了凑,被对方反手推开。 “你当我想和你站在一起?”祁子锋咬着牙说。 “那你还……”林浪遥说到一半,意识到了什么,转头一看,水对面的廊桥里,一个个青春少女在廊下、柱后张望,祁子锋被瞧得面红耳赤,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林浪遥不比他那么扭捏,他心里什么都不想,什么也想不到,行动上便自然大方,感觉到别人看他,他就看回去,两方对视一会儿,对面的女孩子突然都笑起来,捂着嘴互相低语。 不过,更多人偷看的,还是走在最前边的温朝玄。 吴地的风带着湿润的触感,这里的一切都给人柔和温吞的感觉,就连吴地的男女都格外细致美丽,像玉质雕琢的,叫人千万不敢轻易磕碰。 林浪遥将视线从那些灵碧宗弟子身上收回来,望着面前的温朝玄,忽然意识到,自家师父的长相和这些男女也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特质。 温朝玄的肤色白皙细腻,眉目似墨,鬓若堆鸦,五官在兼具男子的俊挺同时,还带着吴地特有的昳丽精致,美而不流俗,姿色天然。 只从长相来说,温朝玄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江东人士。 林浪遥想着想着,忍不住脱口一句,“师父,你可真好看。” 温朝玄脚步一停。 …… 一片寂静。 祁子锋最先回过神来,惊恐万分,一脸“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表情看着林浪遥。他不知道这对师徒的另一重关系,在他的认知里,徒弟对师父说这种话,尽管是真心实意的夸奖,也算得上极为轻浮冒犯,换在任何师门,都严重到足够师尊将弟子大为责罚——甚至逐出师门也不为过。 温朝玄回过头,眼风扫过他,轻声说:“孟浪。” 林浪遥摸着后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祁子锋等着温朝玄大动肝火教训林浪遥一番,但他说完这一声后就没了下文,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往前走。 祁子锋仿佛被雷劈了,表情僵硬地看着林浪遥追上去,扯着衣袖与温朝玄说话,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这都是什么奇葩师徒! 李无为等了许久。 当他等到弟子回来回禀消息时,发现弟子垂头丧气神色飘忽,不禁淡了惯有的笑意,奇怪道:“怎么了,是何位访客?” 太玄弟子讷讷不语,只一个劲往门外看去。 苏寒水也有些奇怪,一抬眼,正巧有个人从外面走进来。 那是个白衣人,因着出众的容貌,乍一看还以为是他灵碧宗门人。苏寒水并不认识这个人,但因为长得好看,还是多看了两眼。 在白衣人后面又跟进来一个年轻人,苏寒水一看见对方,立刻就站了起来,“祁少主?!” 灵碧宗虽然在江东颇有名望,但面对有如三大世家五大门派那些真正的鼎盛仙门,还是太过渺小。 苏寒水认得武陵剑派的这位小少主,根本不敢怠慢。武陵剑派虽然不爱搭理俗事,一心专注练剑,但修真界真正论起来,就数这群人最不好惹。剑修本就武勇善打,一个剑修打起架来能抵好几个普通修士,武陵剑派里的剑修还感情格外和睦,若是欺负了他们一个弟子,就会有一群剑修拉帮结派来揍你,根本惹不得! 据他所知,至今只有一个人惹过武陵剑派上下还能全身而退,那就是曾经最无法无天的,令整个修真界为之头疼的那位…… 苏寒水想着,正准备下了阶去迎武陵剑派的小少主,只是没等他迈开脚步,门外又又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走路,似乎心不在焉,直到被祁子锋唤了一声,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整个堂内。 苏寒水甫一看清那人的容貌,往后一坠,重新跌坐回椅上,指着那人,颤抖地将心里没道出的名字喊了出来: “林,浪,遥!——” 林浪遥瞅他一眼,奇道:“真有意思,该认出我的没认出,不该认出我的倒是认出来了——你又是哪位?” 苏寒水瞪着他,目眦欲裂,“你还好意思问我?!” 林浪遥心里咯噔一声,回头看看师父,心说不会吧,难道又是一个有仇的? 第49章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见过你吗?”林浪遥干脆问道,“我以前没来过江东吧。” 苏寒水冷笑道:“确实没来过,但不代表没见过。容我提醒你一句,四十年前,万仙会。” 万仙会是林浪遥横行修真界这么多年,唯一做过一件不那么令人怨声载道的事情。 四十年前,林浪遥派信天下各家仙门,邀诸大门派共举盛会,庆祝攘平魔族后修真界迎来的太平日子。 当时林浪遥才死里逃生回来,对于他这般合情合理的要求,修真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由林浪遥牵头,三大世家五大门派协助,将这个万仙会举办成为修真界一大盛事,其景况浩大煊赫,也是修真界前所未有的。 提起这三个字,祁子锋和李无为都一副回忆的表情。 林浪遥却眉头一皱,发现事情不对。 “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万仙会,名单里没有你吧?” “没错,”苏寒水含着恨说,“当年你便是这么与我讲的。” 林浪遥一脸不明所以。 这一件事苏寒水像是记了很多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以说出来了,“四十年前,我分明收到了万仙会请帖,到了赴会那天,各大掌门亲临,四方修者云集,兴许是人太多了,场面一时混乱,于是你走出来了,偏偏一眼在所有人中挑中了我——” 苏寒水一字一句复述着当年的林浪遥说过的话:“‘如果我没记错,名单里没有你吧?’” “……” 灵碧宗虽然比不上太玄门、武陵剑派这些顶尖大门大派,却也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小门小户,灵碧宗宗主苏寒水更是要面子的,当着全天下有头有脸的修士面前头一个点名让他出去,当真是一点脸面都不留,堪称羞辱。 以前的苏寒水是不敢以命去试林浪遥的剑锋,只得忍气吞声咽下这奇耻大辱,可现在不一样了,消息早已经传遍四海,所有人都知道如今这林浪遥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有仇的自当报仇,有怨的自当报怨。 祁子锋听完,点着头评判道:“这人确实可恶。” 林浪遥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祁子锋捂着脑袋,与他拌嘴,“我只不过就事论事。再说了,我怎么就和你是一边了?” “林浪遥!”苏寒水打断说,“如今你早已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怎么还敢踏入我灵碧宗地界,你可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会是什么下场吗?” 林浪遥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须臾。 “你若想报仇,那就尽管来吧,打不过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我毫无怨言。” 苏寒水原本是想看他流露出些许悔过的意思,不曾想得到这么一个回复,气得脑仁发疼,“好好,当真是冥顽不灵!我念在你年纪尚浅,若是好好认错这事也就罢了,没想到你还口出狂言……” 他捋起袖子,竟然真准备当场动手。李无为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移步挡在苏寒水身前,处变不惊地温和道:“苏宗主,旁边的这一位我还未向你引荐。这是温剑尊,也就是林浪遥的师尊,我想你应当有听闻过。” 李无为的提醒很是及时,苏寒水脖颈僵硬地扭转回头,瞪着最开始走进门的那个白衣人。 第56章 就像林浪遥修为被废的消息无人不知四海皆闻一样,废去他修为的那位神秘的师尊,也一度成为修真界最好奇和探究的对象。 众所周知,林浪遥曾经是修真界公认的第一高手,而轻轻松松就能压制住林浪遥,并且狠得下心铁面无私清理门户的温朝玄,其修为又高深到何种境界,这是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 而苏寒水刚才,竟然要在这么一个强大到可怕的剑修面前教训他的徒弟……他的冷汗已经落了下来。 温朝玄并没有像苏寒水想象中的那样表露出不悦,而是说:“是我教徒无方,我代他为当年之事赔罪。” 苏寒水心里憋得难受,不敢不应,可是应了又咽不下这口气。 李无为手里执着拂尘,看似不施力道地往苏宗主身上轻轻一点,却是不动声色地令他与林浪遥拉开了距离。 李无为打圆场道:“温剑尊言重了,当年之事已经过去,林阁主又已弃旧图新重入大道,不若共摒前嫌,握手言欢。” 他这番话像是对着温朝玄说,其实是说给苏寒水听:林浪遥都已经受了惩罚,修为废尽,你还想如何? 修真界最忌讳随意喊打喊杀,天道严苛,每一笔杀孽都会记在修道者的身上,待到最后清算。除非是真正大奸大恶之人,不然不可妄动杀念,林浪遥当初虽然横行霸道,惹是生非,但也没有做真正十恶不赦的事情,所以对他而言,废去修为已经是最严厉的惩罚,旁的人还能找到什么理由指责这对师徒?见好就收吧,千万别惹恼了温朝玄,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剑修可比林浪遥更招惹不起,在温朝玄已经亲自动手惩戒过徒儿的情况下,他还去找林浪遥的茬,反而一点也不占理,这不是主动给别人送去揍他的理由吗。 苏寒水思来想去,终于决定退一步,忍下这口气。 李无为见他识大体,安抚地说:“苏宗主,如今魔气当前,兹事体大,还有令徒之危令人忧心,多一份助力总归多一分希望。” 苏寒水的心蓦然跳了两下,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温朝玄听出了李无为话里的意思,适时地淡淡说道:“我们此行造访江东,便是为了魔气一事。” “你有办法解决?!”苏寒水心下大喜。如果温朝玄能替他救回自己的大弟子,那么别说与林浪遥冰释前嫌,就算把林浪遥奉作灵碧宗的座上客也没关系。 温朝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需要亲自去看一看情况。” “那还等什么,这便劳烦尊下移步吧!”苏寒水迫不及待地就要领着温朝玄等人去往现场。 林浪遥紧跟着师父的脚步往外走,他知道温朝玄一向不爱管闲事,会突然顺势应承下来要帮苏寒水,完全是为了给自己收拾烂摊子。 他偷偷拽拽师父的袖子,温朝玄低头看了他一眼,大抵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确实,师父管着徒弟,替徒弟烦忧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林浪遥的心旌忍不住便飘摇起来,嘴角挂着笑,开心地想要去抓师父的手掌,直到遭到了温朝玄警告的眼神,才灰溜溜地在外人面前拉开距离。 他放慢脚步落后了几步,忽然听见走在后边的李无为在与祁子锋说话。 “……你的命格特殊,生来便是要斩魔的。虽然修道之途会有坎坷劫难,但一定能化凶为吉,你只需大胆地一往无前。” 林浪遥回过头,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李无为微微一笑,“我在与祁少主说他的命格,昔年他年纪尚小之时,祁掌门来找我替他批过一卦。” 林浪遥说:“我师父会卜卦寻方位解迷阵,倒是不知道与你的批卦与他的那种有什么区别。” “不敢与温剑尊妄比。我只不过算算人的命数,看看命里福祸,”李无为捋着胡子说道。 “那也挺厉害了,”林浪遥认真地说,“不过你算得准吗?我怎么看这小子也不像有斩魔的能耐啊。” “姓林的!我忍你很久了。” 祁子锋突然暴起一把勒住林浪遥的脖子,作势要揍他,两个人像小孩一样你揪着我我揪着你,还得李无为这个老人家从中分开他们。 “命格呈现出的内容一切有迹可循,并非凭空捏造,”李无为为林浪遥解释道,“祁少主前世坎坷早夭,今生注定富贵平安,他命里有劫,此劫因魔而起,那么他必定也会拥有化魔去凶的本事。” 祁子锋蹙着眉,眸光闪烁,突然低了低声音说:“命格这种东西,未必完全窥得真切。” 林浪遥突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祁子锋会和李无为聊这件事,或许还是因为因魔折剑的事情有心结。 他拍了拍祁子锋的肩头,安慰地说道:“不管如何,起码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命数。来日若是遇见大妖大魔了,一定先让你上去试试手。” 祁子锋怒道:“你若想我给魔族填牙缝,你尽管直说!” 林浪遥哈哈哈笑了起来。 或许是两人吵闹的动静太大了,前边的温朝玄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第50章 魔气出现的地点在城外一里多地的距离,是官道旁一处荒地,当地人称之为石滩坟。 石滩坟并不能算是个坟地,只是传说许多年前此处发生过地裂,吞噬进去几个人后,这片土地便再没有长出过一棵树木一根野草。百姓都道这里是个很不吉利的地方,煞气重到没有活物能存活下去,又堆着许多小山一样的土坡和碎石块,夜间远远看去有如座座坟丘,故称之为石滩坟。 林浪遥一行人被苏寒水领着带到石滩坟的时候,便看见许多碧色衣衫的灵碧宗弟子结成巨大的阵法,将此地牢牢锁住。 林浪遥一打眼望过去,微微吃惊,没想到这里情况的棘手程度比想象中严重多了,青天白日下,魔气已然浓重到足够形成实体的黑雾,若不是有灵碧弟子压制着,恐怕早就四处扩散开,介时必定会有很多灵智未开的魔物被吸引来,本地的百姓便要遭殃了。 “宗主,您怎么来了?” 阵法外围一位负责指挥的年长修士看见他们几人,上前来朝苏寒水询问道。 “现在情况如何?”苏寒水说。 那年长修士脸色一变,立刻劝阻道:“您还想下去吗?万万使不得,这魔气古怪,眼看越来越难以压制,您若是下去了……” “这种事需要你来告知我吗?”苏寒水不耐烦道,“我已经请来几位大能相助,这是太玄门李掌门,你叫外围的弟子们散开,让诸位仙长进去看看。” 年长修士叹了口气,只能听命去让结阵的弟子改变阵型,让出一条入口。 在阵法的中心,是一道巨大的地裂,浓稠魔气正从地底不断翻涌渗出,李无为见了都忍不住皱起眉,“苏宗主,你此前并未说过事态已经严重到如此境地。” 苏寒水微微一愕,“难道别处的魔气不像江东这般吗?” “不,远远不及……” 李无为持着拂尘,朝着黑雾抡出一道裹挟着极其清正灵力气息的强大法术,半空中的魔气被轰然炸散,还出一片青天。 在场的灵碧宗弟子都骚动了,一个个停下手中运转的功法仰头望天,苏寒水脸上也现出激动神色。 然而没等他们开始高兴,溃散的魔气又似乌云重新拢聚在一起,遮蔽了头顶天空。 “……” 李无为眉头始终紧锁。 “咦。”林浪遥似乎看出了一点门道,他指尖凝出一点灵力光团,朝着浓重魔气弹去,那点灵力并没有像预想中一样以卵击石地碰上魔气就被打散,而是犹如水滴没入墨汁,消失不见了。 “这魔气能吞噬灵气?”林浪遥惊讶道。 李无为苦笑道:“正是如此,所以各地的魔气才屡抑不止。” “怎么会这样?”祁子锋说,“这简直前所未闻。” 在修道者的认知里,灵气与魔气就像黑白两仪相对的两种颜色,既互不相容,也无法调和,灵气旺盛之处,魔气难以成势,魔气滋长之处,灵气纷纷溃散。这两者永远在斗争,此消彼长,修真者无法在魔气横行的地方修炼,而对魔族来说反之亦然,也正是因此,魔族才时时觊觎着凡人的地界,想要扩张出更多可以修炼的土地。 倘若魔气能够吞噬灵气,魔族又何须龟缩在魔渊那片方寸之地多年? 祁子锋想象了一下,魔族用这古怪的魔气去吞噬污染大量天地灵脉,那景象……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别处的魔气应当没有这么难以控制吧,否则早就乱套了,”林浪遥对李无为说,“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李无为斟酌着,似乎在想该不该和他们说,最终轻叹一声,如实相告,“其实,各地突生的魔气都和这里一样,能够将灵气吞噬。只不过别处的魔气并不浓盛,所以也好压制,只需几名金丹期以上的修者轮流守着,待魔气重新复萌后将其打散,如此往复,算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正是因此方才一直奔波,就为了找寻消灭这种魔气的计策。” 第57章 场面突然冷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因为眼前棘手的局面思考。李无为拥有着囊括全天下知识的通识宝库,是修真界里最无所不知的人,如果连他都束手无措,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这不是修真界能解决的问题? 苏寒水突然道:“魔气的源头从地下来,是不是应该到地下去探查看看?” 林浪遥侧目看了他一眼。 在来的路上,苏寒水和他们说过自己大弟子失踪的缘由。 最开始城外出现魔气的时候,谁也没有特别在意,以为只是有魔物或者魔修在此处停留过。通常这种情况都是由宗内年轻弟子去解决,于是灵碧宗派了掌门大弟子领着几个师弟师妹前来探查,他们一开始或许也发觉了魔气从地下而来,几人便顺着地裂进入其中,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几个师弟师妹逃了出来,但大师兄还在陷在地底。等灵碧宗内的长辈知晓,并且赶到时,浓郁的魔气已经掩住了入口,逃出来的师弟师妹也因为灵脉衰竭过度,至今昏迷不醒。 事发后,灵碧宗也曾派过一名堂主下到地裂里探查情况,但就像失踪的大弟子一样,这名堂主也一去无回,此后灵碧宗便再不敢轻举妄动试图进入地下。 林浪遥的想法其实和苏寒水差不多,他也觉得问题总归要从源头寻找解决办法,虽然维持小心谨慎能够避免不必要的牺牲,但这么僵持下去,什么也做不了。 而且,尽管这个苏宗主看起来性格莽直急躁,可对自己的徒弟倒是挺爱护的。 林浪遥心下一动,刚想张口应和苏寒水的话,一直沉默着的温朝玄却冷不丁出声道:“如果不想死的话,谁也不能进入下面。” 林浪遥一愣。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寒水不悦地问。 温朝玄转头看他,“对于这里,你是否有什么隐瞒?” 苏寒水被质问得不明所以。 “如果你想要救人,我希望你能如实交代所有知道的东西,”温朝玄说,“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 李无为最快会意道:“温剑尊看出了什么?” 温朝玄没回答,他往边上踏出几步。这个石滩坟不虚其名,展目望去半里地,遍地都是大块大块的碎石,温朝玄以剑翻起一块覆满尘埃的青灰色断石,抬头对着几人道:“青玄石。” 在场诸人皆愣住了。 林浪遥走过去捡起那块断石,抬手拂掉上面的灰尘,翻看一下,转手递给其他人,“还真是青玄石。” 但凡修道者,无人不知青玄石的作用,仙门建地都需要以这种能够聚导灵气的石材作为地基,因此有青玄石出现的地方,就代表着…… “这里曾经是个仙门驻地?”李无为道。 温朝玄那双平静的黑眸无声地望向在场唯一可能是知情人的苏寒水。 苏寒水盯着被翻出来的那块石头,冷汗涔涔,立刻转头叫门下弟子在附近搜寻还有没有一样的青玄石。他说:“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灵碧宗建派不过百来年,还是在江城重建后才迁移至此地……你容我查查。” 温朝玄看他的模样确实不像是在撒谎,沉吟片刻道:“不必麻烦,你去寻当地城志来,或许会有记载。” 苏寒水派弟子去找官府借调,很快就拿了过来。 这一翻看,果然有了眉目。 一百多年前,人间曾经陷入漫长的战火与离乱,导致各地城池被摧毁,百姓背井离乡。江东亦然难逃劫难,如今的江城是后来重建的,城志记载,新任太守到任,大兴土木准备建城时,曾发生过一件怪事。 一座城池的规划设计,是在多代人累积经验的基础上而成型的,哪怕改朝换代了,对于城池的格局也不会有太大变动。所以江城新太守上任,第一件做的事情,便是找人寻来昔日的江城城布图。新太守按着城布图,督办修浚的过程中,突然发现实际的城池形状与图纸上的有所出入,于是他招来自己手下的一名幕僚。 幕僚祖上本就是江城人士,他看了眼图纸,对太守说:“大人想要依照旧址建城?这怕是不能。” 太守奇道:“为何不能?” 幕僚说:“大人并非江城生人,怕是有所不知,江城碧水天以北,自古以来便是不毛之地,怨气横行。传说江城内曾经有一个鼎盛仙门,名为万剑世家,按理说这等神道仙家对我们凡人而言说应当是春秋长盛的存在,但万剑世家却在某一天被人发现,全派上下,一夕之间无故暴亡,死气盘亘江城之上,九九八十一天才散去。 “有人说,这是因为万剑世家的掌门做了恶事,连累整个门派受到天谴。有人说,万剑世家这是惹到了仇敌,于是全派上下惨遭谋害。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城内人心惶惶,当时正巧有一位游方道士路过,见到城中死气浓重,便自告奋勇去那万剑世家中做法除秽。他一去便是很多天,再出来时,却是神情惊惶,恐惧不安,当时的太守如何询问他,他也只是反复呓语着‘都死了!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最后没有办法,当时的太守只能放他离开,可江城人对于那个地方的恐惧更甚了,以碧水天为分界线,碧水天的北边逐渐成了江城的一片禁地,没有人敢踏足昔日万剑世家的地界。 “后来又过了数百年,一天夜间,城中只听轰然巨响惊醒了所有人。官府寻着声音匆匆赶去,却发现巨响从碧水天北边而来,历经百年而不倒的仙门毫无缘由地塌作一片废墟,而在废墟之中,是一道撕开的狰狞地裂。当时的人们便传说,这是万剑世家的冤魂从地底爬出来索命,如若踏入那片禁地,就会被地裂吞下去填补怨气。此后每过几十年就会有误入的人消失在那片废墟中,江城官府便私自改动城建,将城墙范围往内推进几里,把万剑世家的遗址隔到了城墙外。” 新任太守听完,觉得万分稀奇,有如听了一则志怪奇谈。故事虽然耸人,但建城大事岂能因为一个没有根据的传闻而改变,再说那片遗址他也看过,不过是片普通的废石滩罢了。 于是太守命令下去,依旧按旧图纸修办。幕僚见劝阻不能,叹了口气摇头离去。 开始大兴修建后,果然没多久便出事了。先是有工匠无故消失,后是有工匠夜间大喊看见了索命的冤魂,工程无法再进行,只能暂时搁置。太守这时候才想起来应该相信幕僚的劝告,再去找对方时,却怎么也寻不见踪影,这才意识到,他的这名幕僚应当也不是寻常人物。 太守终于幡然醒悟,责人重新修改了图纸,将那片石滩废墟隔绝到城外管道旁一里多地,此后,江城太平,再无出现过怪闻。 李无为听完故事后,捻着白色胡子说:“这个万剑世家,如果是我所知的那个万剑世家,我对其倒是了解一二。” “说来听听?”林浪遥道。 “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随在家师身边修行,听闻过万剑世家,是赫赫有名的仙门大派。”李无为的很多年前,应当真的是很多年前。修真界大多数人都知道太玄门的这个老掌门活了很久,但不知道具体是多久,依照他平时谈话间漏出的只言片语,大致能推测他的年寿绝对超过了寻常修者应有的岁数。 “万剑世家的历代掌门都姓姬,所以他们总以万剑始祖轩辕氏后裔自称,门派内分作三支剑宗,每支剑宗其下的弟子皆随剑主而姓,如果得到掌门赏识,被收入内门,方才可以改作姬姓。”李无为说着,不知道想起什么,顿了顿,语气颇有些耐人寻味地道,“这三支剑宗的姓氏也很有意思,一支姓己,另一支姓周,还有一支……姓温。” 林浪遥一开始没听明白,等他理解过来李无为话里的意思后,立刻转头去看自己的师父。 温朝玄依然是那副离于世外的淡淡表情,他谁也没看,眺目望向远方,但林浪遥却能从那一惯平静的眼波里,看出几分……迷茫? 第51章 林浪遥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师父,你来过这个地方吗?” 温朝玄沉默良久,答道:“我不知道。”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回答,来过就是来过,没来过就是没来过,不知道又是什么意思,总不能连自己有没有造访过一个地方都不记得了吧? 但是温朝玄看起来不想多言这个问题,他说:“如果我没猜错,地底下的空间应该很大。” 灵碧宗逃出来的那些弟子一个个灵脉空竭昏迷不醒,那么合理推测,他们多半是因为遇上了这股能够将灵气同化吞噬的诡异魔气,所以浑身的灵力都被迫流失殆尽。 起初,地裂入口的魔气应当并不浓郁,起码没有浓郁到无法进入的程度,灵碧宗弟子顺着裂缝进入地下探索,在这探索中或许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们突然发现地底的魔气过盛并且相当诡异,他们察觉到身上的灵力在逐步流失,于是半途仓惶折返,却因为返程的路太长了,导致过程中就流失太多的灵力,一逃出来后便彻底失去意识。 第58章 如果地下空间不大,完全不会是如今的结果,他们应该在察觉到不对劲的瞬间就能很快回头。 “所以是有救人的方法了吗?”苏寒水听完他的分析,急迫地道。 温朝玄说:“说不上什么救人的方法,不过是三个建议,或许你可以考虑一下。” 苏寒水说:“剑尊请讲!” “第一个建议,”温朝玄说,“如果不想被魔气侵入灵脉,现在的地裂入口绝对不能进入,但你们可以另行开凿一个新入口,两边一起将魔气排出,如分流治水,自然可以弱化地底的凶险程度。” “不可行,”李无为不假思索地断然道,“地底的魔气有多少,排出的魔气该去哪,这些都是未知的问题,如今局面已然难以控制,若是再放任魔气四溢,遭难的不止凡人,就是修者也自身难保。” 李无为一番话压得苏寒水汗流不止,在大义面前,他若还想在修真界存得颜面,如何也不能为了救自己徒弟这种一己之私而放任魔气失控。 他拭了把汗,问道:“第二个建议呢?” 温朝玄说:“第二个建议,修真界有一种法器,名为‘存浩然’,可以吸纳天地间的灵气存入器内以供修炼。既然修真界能炼出此器,魔族未必不能,去寻一个能够吸纳魔气的法器来,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这个想法提出来,李无为都忍不住露出苦笑。 要知道,存浩然这种级别的法器,偌大修真界里也不过寥寥数人能够亲眼见过,它们大多只存在底蕴深厚的几个世家门派之中,除非是门派里有人跨入渡劫期的瓶颈,否则不会轻易动用。想要从魔族手中得到这样同级别的法器,无异于直接从魔君手里抢东西,既然能打得过魔君,直接让魔族解决这满地的魔气就好,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拿法器。 最重要的是,困在地底的人,根本等不了那么久。 苏寒水此时终于冷静了下来,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寒透了,他定定看着温朝玄,“这第三个建议才是您真正想说的吧,既然如此,不妨直讲。” “第三个建议需要你愿意尝试,”温朝玄与他对视,半晌后方道,“直接从地裂入口进去,凶险难料,即便是我也没有十分把握能抵御这魔气,但如果你想进去,我可以为你斩开一条通道,必须趁着魔气尚未聚拢之前出来,为了避免魔气泄露太多难以控制,我们会将斩开的裂缝回堵。” 这个方法,其实就是一道非常简单的选择:苏寒水愿不愿意冒着危险,用他自己的命去换他徒弟的命。 苏寒水听完后,短暂沉默片刻,只问出一句话,“斩破通道的时候,有没有可能伤到里面的人。” “会有碎石土块塌落,”温朝玄说,“我也无法判断令徒距离地面多远。” 如果他的徒弟离入口太近,那么很有可能被垮塌的石土压到。 苏寒水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他回头望着天幕下如阴霾盘踞的魔气以及结成阵法的灵碧宗门人,忽然摆了摆手,好像被抽去全身力气,疲惫地扶着石滩里的巨大石块,毫无一派宗主形象地席地坐下。 “实话说,你们是不是觉得,他在地下待了那么多天,或许早就已经死了。” 没有人回答,就连林浪遥也只是怜悯地看着他。 苏寒水样貌堂堂,好歹身为一个美人辈出的门派的宗主,他自身相貌长得也不差,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在唇上蓄了点胡,不说话时看着倒是个斯文人物。 “我的弟子很多,但是亲自教导起来的徒弟就这么一个,”苏寒水垂着眼,颓丧地看着地面说,“我年少成名,那时候还未建立宗门,就收了他为徒。他是唯一一个跟着我吃过最多苦的,天下人谁也不知晓灵碧宗,更未从听闻过灵碧宗宗主苏寒水之名时,他便一心一意随在我左右,尊我敬我,信赖仰慕我这个师尊。我后来收过那么多小徒弟,一个个被长老堂主娇惯着,被师兄师姐爱护着,灵丹法宝,锦衣绣缎,样样不缺,但这些都是他曾经没有的。他才几岁大时,就会学着别人家的道童那样为师父端茶倒水,洒扫濯洗。我让他别做那些,我对他说,你是我苏寒水的徒弟,来日我成为一派宗师,你就是开山大弟子,开山大弟子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耀武扬威地站在师尊身边说‘你知道自己惹着谁了吗?我师尊可是天上地下,最了不起的人!’我说这些话是为了逗他开心,他跟着我这样的师父,日子过得太苦了,小小年纪就要肩负起太多,但我始终低估了他的坚韧和早慧。他没有笑,而是叠着衣衫,认真地道:‘可是那时候,师尊名扬天下时,自然多得是赞扬师尊的人,但只有我知道,师尊穿暖没有,爱喝什么样的茶。’” 苏寒水说到这里停顿住,闭了闭眼,似乎是在平复呼吸。 “我知道他的天赋并不高,来日修道之途走不远,但即使这样,我也顶着全部的压力,执意让他成为下一任接掌门派的宗主,我从来没考虑过别的人选,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所以,再让我想想吧……再让我想想……”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只有养过徒弟的人,才能感同身受这种挣扎痛苦。 哪怕是养一棵树,要给它浇水施肥,修枝剪叶,日久天长,都不免生出感情,更何况是一个一手教导大的孩子。 如果换做是他呢? 温朝玄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眼前微微晃了晃神。 此情此景,如果易地而处,深陷危境的人是林浪遥,而他却没有救出自己徒弟的能力,他会如何做? …… 温朝玄发现,他甚至不敢去想象那么一天。 “师父?” 夜间,灵碧宗内。 苏寒水需要一点时间去考虑和安排事宜,如果救人失败,他自己也出了意外,偌大宗门该怎么办,这些都是他需要去考虑的。林浪遥等人也随他回到灵碧宗,暂时安排歇下。 林浪遥蹑手蹑脚地推开温朝玄的屋内,灵碧宗给他们一行人一人安排了一间房,但温朝玄对于林浪遥会半夜造访的行为一点也不意外。 他坐在桌边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白衣被暖色染得柔和,好看的侧脸浸润在琥珀色的光中,像一座无瑕玉雕。 林浪遥一进来,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他做贼心虚地掩上门,小声说:“师父,你还不睡吗?” 温朝玄像是被他这么唤了一声才醒过神来,转头轻轻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说:“睡吧。” 温朝玄往里间走去,林浪遥立刻跟上他的脚步,殷勤地动手替温朝玄宽衣解带。 ………… 林浪遥面对面看着眼前紧致的腰腹肌肉,咽了咽口水,伸出手去碰下半身那最后一层衣料,但还没碰着,突然被人把捞起放倒在床上。 第52章 林浪遥仰面躺着,眨巴下眼,刚想支起身子,温朝玄俯身压了下来,一手按在他胸膛,低声说:“别动。” 师父说别动,林浪遥就不敢动了,转着眼珠子看温朝玄伸手摸到他腰上,替他扯开腰带。 腰带一松,外衣自然而然往两边散开,温朝玄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替他脱衣,手指不断隔着衣料轻碰到他手臂,胸膛,腰身,明明是很轻柔的动作,却叫人忍不住泛起颤栗,林浪遥小心翼翼压抑住自己的呼吸,忽地生出了几分不自在来,明明他替温朝玄脱衣服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轮到自己时则发觉这种事情也太难为情了,就好像自己是供案上的祭品,被人一寸寸剥得赤裸等待享用。 温朝玄要将他脱下来的外衣放到床边,林浪遥急忙拉住温朝玄说:“师父,等一下!” 温朝玄闻言停了一停,林浪遥立马伸手在自己的衣物里摸索,摸出一个精巧小瓷盒,捏在手里,这才躺回去道:“好了继续吧。” “……” “那是什么,”温朝玄眼皮蓦然一跳。 林浪遥打开盖子,得意地朝他晃了晃,是盒润肤的脂油。灵碧宗弟子以样貌出众而闻名,在打扮上相较别的门派也更为注重,林浪遥在自己的屋内看见他们给客人准备的梳洗物品里有这个,就忍不住动了心思,揣在怀里,偷偷摸摸来敲温朝玄的门。 温朝玄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 “你……怎么总想着这种事情。” 林浪遥耳根子热了热,他时常被师父教训,但难得会生出羞耻的情绪。他装作镇定,伸手去扯温朝玄的亵裤,故意嬉皮笑脸地说道:“当然是为了双修了,否则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何时才能恢复到曾经的修为。” 温朝玄按住他的手,低声问道:“当真只是为了双修?” 林浪遥被问得莫名心下发虚,为了撇清什么一般,他急忙说:“当真是!”为了提升修为起码占了一半的理由吧,另一半的理由他说不出口,他没办法当着师父的面承认自己确实有些沉迷于与他肌肤相亲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急着恢复修为?” 第59章 这倒是个好问题。 光线暧昧的床帐间,林浪遥浑身赤裸,呈现出一个双腿被男人打开的姿势,仰面躺着与自己的师父对视,明明是床笫缠绵的淫靡时刻,他的眼眸明亮又澄澈,像黑暗里的星辰,执着的微光可以指引人穿过迢递长夜。 林浪遥反手握住温朝玄压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掌,弯了弯眉眼,坦荡地轻声笑道:“我要变强,才能跟得上师父的步伐。我不要等你来救,就算落到万丈深渊,无间地狱,我也能自己爬出来,回到你身边。” 温朝玄那平生坚定的,握剑的手松动了,像亘古不化的坚冰,终于被撬开一道裂痕。 林浪遥顺势一把扯开他的亵裤,将师父的那根抓在手里,亲热地玩弄着。温朝玄敛了敛眼眸中的情绪,并不管他的动作,俯身拿过那盒脂油,两指挖了一些,摸索着按在徒弟双腿间柔软的穴口,借着腻滑的油脂,一下子探了进去。 林浪遥的腰马上一软,忍不住夹紧双腿,但是很快又被男人按住腰胯,强硬地往两边打开。 温朝玄在那柔软的,还很生涩的肉穴里抽插了一会,就将自己的阳茎从林浪遥手里收回来,抵住入口,缓缓顶了进去。 这次的前戏做得不多,以至于温朝玄一口气完全肏进去的时候,林浪遥眼中现出了一点崩溃的神色,泪水瞬间就被逼了出来,伸手胡乱地抓着被单,然后又去搂师父的脖颈。 温朝玄配合他低下头,停顿了一下,凑过脸在林浪遥眼尾亲了亲,吻去他渗出的泪水。 温朝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那般说道:“不会的……你会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但是林浪遥已经没有精力去听清了。 肉穴一开始还没吃熟阳茎,在习惯了师父的形状后,谄媚又殷勤地绞紧,抽送几下,臀间交合的位置便是一片脂油融化后的淋漓水光,又湿又滑,好像发了情一样春潮泛滥,根本止不住身体里流出的水。 林浪遥被肏得浑身绯红,发带在床上蹭开了,披散的发丝胡乱地挂在脸颊上时,比之平日张扬的模样看起来更显出几分稚嫩和少年气。明明挑起情事的人是他自己,此刻受不住的人也是他,林浪遥崩溃地捂着脸,又被温朝玄伸手拉开按在头顶,暴露出一张沦陷在情欲里的面孔,被一下下肏干得发出可怜的呜咽声,好像被男人的性器钉死在床上一样,只能抬起屁股乖乖挨肏。 今夜的温朝玄动作很凶,林浪遥很快就出了一回精,他颤颤巍巍地喊师父慢点,体内的甬道痉挛地开始收缩,可男人沉默地把阳茎拔了出来,被体液泡得水亮又热硬的肉头抵在湿软嫣红的穴口,再次重重干了进去,溅出了不少淫水。 林浪遥被这一下顶得直接射了出来,白精随着师父肏弄的动作一股一股,断断续续地喷射在自己的小腹上,滴滴答答,顺着瘦窄紧致的腰腹流淌,肚子上隐约还能看到阳茎顶出的形状。他的腿根打着颤,高潮还没过去,身体里粗大的肉根还在碾压着敏感脆弱的肠壁,带来灭顶般的快感,因着温朝玄并没有出精,所以一时半会很难结束。 林浪遥有点后悔了,又有点难以理解:到底是为什么,怎么每次他都比师父泄得那么快?! 林浪遥实在受不住了,忍了许久,被肏得哭出来,一声一声地喊着师父,仿佛是习惯性地在寻求庇护,但明明他呼唤的人就是正在欺负他的人。 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疏疏地敲打着窗牑,屋内床声摇晃得厉害,温朝玄抱起林浪遥换了一个姿势,将他抵在床壁上肏弄,林浪遥双腿挂在师父的臂弯里,眼神涣散地下半身大开,已经被干透的肉穴挂着水渍翕张着,看起来红肿又松软,阳茎抵在上边,很容易就埋了进去。 这个姿势让林浪遥每被肏一下,背脊就会重重顶在墙上,根本逃无可逃,只能胡乱抓扯着手边床帐,把帐子扯得七零八落。 这一夜林浪遥不太记得自己射了几次,温朝玄又射了几次,到最后他们躺在乱七八糟的床榻上,林浪遥困倦地缩在师父怀里,几乎下一秒就要睡着。他抓住温朝玄的手,困顿地说:“好难受……好涨……” 温朝玄顺着他的手摸上小腹,因为吃了太多精的缘故,原本平坦的腹部腹饱一样微微凸起。温朝玄闷不吭声,在黑暗里轻轻地揉着徒儿的肚子,将自己弄进去的东西又慢慢揉压出来。 待林浪遥睡熟后,温朝玄下床捡起掉落的衣物,回头看了一眼那裹着被子蜷缩的身影。然后重新穿戴好衣衫,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推开门,走入了雨夜。 …… 林浪遥是被一道闷雷声惊醒的。他的意识起初还没有回笼,掀起被子,想要将脑袋埋进去隔绝这恼人睡眠的声音。但是在他翻身的时候,忽然伸手摸了个空。 床榻的另一边空荡荡的,并且早就冷透。 温朝玄不在。 林浪遥瞬间就睁开眼,迟钝昏沉地醒过来,五感回拢时,他才听见夹杂在沉闷雷声里吵乱的敲门声。 当林浪遥披上衣衫下床打开门时,看见的是湿冷苍白如鬼的祁子锋,他惊惧又焦急,扑上来抓住林浪遥说:“你怎么在这里?我寻了你好久!” 林浪遥被他那冰冷的手掌抓住了胳膊,才恍惚回过神来发现他居然全身被雨淋透了。他吓了一跳,奇怪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找我做什么?” 祁子锋来不及解释,拉着他就要往屋外走,“温前辈替苏寒水进入地下救人,出了意外!现在昏迷着呢!” 林浪遥脚步趔趄,蓦然被扯入雨中,一瞬间犹如溺毙在幽深的寒水里,全身上下,凉透了。 第53章 林浪遥摸了一把脸上湿冷的雨,随着祁子锋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乱雨拍打着沿途的水面,他们像行走在一支动荡的行船里,远处亮着橘色的光,待走近了,才发现是一间亮着灯的房屋。 屋檐下是几名值夜的灵碧宗弟子,见到武陵剑派的小少主正想行礼,祁子锋摆了摆手,迟疑一下,说:“方才有人来过吗?” 灵碧弟子对视一眼,略感困惑地答道:“没有。” 祁子锋似乎松了口气,推开门,转头示意林浪遥随自己进去。 方才一路上下雨不方便说话,进到屋内了,林浪遥将淋湿的额发一捋,才有机会开口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刚从情爱过后的床上爬起来,他腿根还有些发软,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他仍未弄清发生了什么,有点做梦一样的漂浮感。明明睡前师父还和他在一起,怎么一醒来就不见了,还出了意外? 祁子锋说:“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我睡到一半被他们叫醒,赶过来时温前辈已经昏迷了,你屋子里没人,他们找不到你在哪,所以让我先暂为照看温前辈。但是……但是温前辈好像出现了一点情况,我拿捏不定该不该告诉其他人,特意跑回去,一间间屋子敲过去,幸好总算找到你了……” 灯火下,祁子锋与他一样浑身淌着水,年轻的脸庞泛着异样的苍白,林浪遥向来迟钝,却在这个时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困惑和惊疑未定,不好的预感在心里升起,他脑子嗡嗡作响,“……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祁子锋道,“你自己看吧。” 屋子的里面被一层垂帘遮隔绝开,祁子锋掀开帘子走进去,最里面是张软榻,林浪遥一打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躺在上边。 温朝玄看起来并没有受伤的样子,他额上搭了块帕子,安静地闭目躺着,就仿佛只是睡着一样。 “师父?”林浪遥夺步到榻边唤了他一声,轻轻抓住师父的手掌,发现那只手烫得惊人,然后转过头看祁子锋。 祁子锋喉咙滚动一下,艰难地说:“你先看看这个……” 他说着,探过身去揭下温朝玄额上的巾帕,在那白皙光洁的额上,蓦然显出一枚叫林浪遥难以忘怀的血色花纹。 那是一个繁复绮丽的图案,像肌肤之下沁出的血,化作了扭曲跳跃的火焰,烧得人眼前一片模糊。林浪遥如何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又见到了它。 这是为什么?上一次出现魔纹是因为中了狐妖的幻术,这次又是为什么?难道它的出现,和狐妖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吗? 林浪遥往后退了一步。 祁子锋一直紧张地盯着他,见状以为他是惊讶得站不稳,连忙伸手去扶,但却没想到手掌与那片衣袖轻轻擦过,林浪遥像一道风那样旋身朝外走去。 祁子锋冒出头张望,看见林浪遥将门窗都关得严实,检查了一圈,招出了青云剑,手里提着剑走回来,“是谁将我师父送回来的?” “是苏寒水,还有李掌门……”祁子锋倒也不傻,领会了他话中的含义,赶忙道,“但是他们都没有看见。温前辈昏迷后被他们送回来,托我先为照顾,然后他们又匆匆离开说是要去收拾残局,在他们走了之后,温前辈突然浑身发烫,我原本想替他擦擦汗,就发现他的额上出现了这个魔……这个东西。中间碧水宗的医师也有来过,我不敢叫他们看见,拿帕子遮了遮,碧水宗的医师看不出温前辈是为何昏迷,猜测或许是被魔气冲撞一时魇住了,我就打发走了他们,赶紧跑去找你……” 第60章 林浪遥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禁感叹:还好是祁子锋,还好是他看见的而不是别的人。 林浪遥提着剑坐到软榻边,轻轻按住师父的手,在那滚烫的肌肤上摸索着,找到脉门的位置,试探性地给他渡去一些灵力。 林浪遥其实并不懂诊脉,温朝玄以前有教过他一些,但他没有好好学,只能凭着修道之人对于经脉运行的经验去摸索。但只是这么一点经验,却也能让他感觉到温朝玄的脉象很乱,他体内的灵力狂乱躁动着,仿佛被另一股力量扰动不安,无差别地攻击着每一个不请自来的造访者。林浪遥渡去的灵力被打散了,他马上停住手,不敢再尝试,转而握着师父的手沉默思考。 屋内很安静,灯影摇晃,静到只能听见几人的呼吸声。 祁子锋在边上站了一会儿,默默望着这对师徒,冷不丁忽然道:“修真界与魔族纠葛上千年,因着大大小小纷争打了不计其数次,谁也奈何对方没有办法,勉强维持着平静共存的现状,有时候我觉得,魔与人就像太极的阴和阳,注定是要彼此纠缠的。” 林浪遥缓慢地回过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明白祁子锋想说什么。 祁子锋道:“人、魔之间虽然打得厉害,但也有那么几个另外的异类,我从前不是没听说过,只不过大多时候当做个异闻怪谈听听,据说有些修者迷了心智,竟与魔族萌生私情,珠胎暗结。要知道人和魔结合乃是有违天理,若是有师门的修士,就会由师门出手诛灭,若是没有师门,那人与魔的孩子也很难长大,他们长得非人非魔,无法伪装着活在人中,也无法进行修炼,大多便会半途夭折或者遭到父母抛弃,总之鲜少有长到成年的。” 林浪遥听明白了,祁子锋的意思是说,他的师父有可能是半人半魔的血脉吗?可是他与温朝玄生活那么多年,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温朝玄了,直觉告诉他,温朝玄真的只是个人。魔的修炼方式和人截然不同,他被温朝玄亲自教养大,又与他有过那么亲密的双修关系,温朝玄身体有没有魔气,难道他不清楚吗? 林浪遥摇了摇头说:“我师父不是魔。” 祁子锋道:“那这是为什么?”他对着那枚魔纹问。 林浪遥一下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着祁子锋和盘托出,也不知道祁子锋足不足以信任,就两人相处的这段时间来说,已经能算是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了,但祁子锋在他心里还是太过孩子气,他不知道这么重要的秘密,能否交给他保守。 林浪遥动了动唇,两个人对视的刹那,都将彼此眼中的情绪看了个分明。祁子锋或许也意识到了他的犹豫,短暂的须臾后,竟然主动退了一步,摆了摆手豁达地说:“算了,你不想讲就不讲吧,需要我出去替你守门吗?” 林浪遥的心颤动了一下,定定看着这个在雨夜奔波后一身湿淋的少年人,祁子锋的这个举动,突然令他瞬间下定了决心。 “你听我说,”他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这件事还要从我们在九原发生的事情讲起……” 林浪遥寥寥数语把温朝玄第一次入魔的事情说了,省略了中间双修的部分,当然也没把李无为那番耸人听闻的话告诉祁子锋,只和他讲了魔纹数量所代表的意义。 “所以说,”祁子锋震惊道,“只从魔纹上来讲,温前辈甚至是可以号令魔君的吗?那他这算什么,魔王吗?” “并不能这么简单的论定……魔族的尊卑排序不仅要看实力,还要根据血脉才能得到魔族的认可,比如说现在的魔君烛漠号称是烛山之龙的血脉,魔界确实没有妖魔比他的血脉更强大了。” 说着说着,林浪遥发现扯远了,抓着祁子锋一字一句认真叮嘱道:“总之,这件事我告诉你了,你千万要保守住秘密,一个字也不能对旁人透露。” “我知道了。” “天底下就你知我知,连我师父都不清楚这件事,如果有泄露出去,一定是你没守住嘴,到时候我肯定会来卸了你小子的。” 祁子锋无语地拍掉他的手,“说起来,上一次温前辈是因为狐妖才入魔,但这一次没有狐妖,他一样陷入昏迷了,你没想过是为什么吗?” 林浪遥说:“我当然在想这件事。” “其实,”祁子锋皱着眉说,“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今夜具体发生了什么,温前辈为什么突然冒着被魔气侵犯的危险要替苏寒水救人,但是在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听见李无为提了一句——” “提了一句什么?”林浪遥好奇道。 “温前辈救人出来时还没完全昏迷,他对李掌门他们说,找到你,千万别让你寻到这个地方来。” “‘找到你?’”林浪遥跟着重复一遍,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个“你”值指的就是他自己。 林浪遥登时提着剑站了起来。 祁子锋被他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去?” “我去城外走一趟,你先替我守着我师父。”  “温前辈不是不让你去吗!” 林浪遥大步走出去提剑踹开了门,门外值守的灵碧弟子被他吓到纷纷回头,屋外的细雨迎面吹来,林浪遥望着风雨飘摇,漆黑不见底的天幕,喃喃自语道:“不要我去……那就是要去。” 夜雨下个不停。 城外。 李无为站在废石堆里,静静看着灵碧弟子们以法术将地上巨大的剑痕裂口回填,空虚道袍随风飘荡,被空气里的水汽濡湿了衣角。 苏寒水涉过一地碎石,撑着伞走过来说:“魔气已经渐消了,再将地裂填上,应该就能勉强镇压住。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了,你们不妨先回去休息吧。” “苏宗主,”李无为望进黑夜,轻声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情?” “我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的猜想吗?”李无为转过头看他,“为什么这些魔气会突然在各地出现,世上的事物必然有其因果,没有无端端的东西。” 苏寒水想了想,答道:“您是说,可能是魔族在背后动手脚搞出这一切的那个猜想吗?这种事情,也只有魔族能干得出来了。” 李无为微微颔首,“所以我在思考。” 苏寒水撑着伞,雨水一滴滴敲打在油纸伞面,这位并不擅长思考的一派宗主并不明白德高望重的李掌门到底在思考什么,他挪动鞋面,免得被雨溅湿,忽然听到身边的道袍老人说:“既然这一切是魔族给我们布置下的麻烦,那么,魔族到底躲在哪里窥探呢?” 苏寒水动作一停,心思还没回转,倏然身为修者的本能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与李无为齐齐回过头,黑夜里,一道青光破空而来,像乍破夜幕的雷电。 “这是……青云剑?”李无为惊愕一下,认出了那熟悉的霸道剑气,赶忙道,“拦住他!” 苏寒水甩掉伞,立刻飞身而上。 “站住!你往哪去?你师尊说——” 林浪遥可不管来者是谁,他直接祭出青云一剑斩去,剑势太快了,苏寒水瞳孔骤缩,完全是凭着本能召出法宝碧水寒来抵挡。 林浪遥的一剑,是当世绝顶剑修的一剑,幸亏他如今修为大退,空有剑势而没有余威,才叫苏寒水挡了下来,可那迎面一剑仍叫他出了浑身冷汗,久久不能忘怀。好霸道的剑,难怪曾经的林浪遥让修真界诸人避若蛇蝎,又畏又怕,确实是个强大到可怖的人。苏寒水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恨得牙痒痒。 林浪遥撤回剑,对着苏寒水不客气道:“让开。” 苏寒水说:“我不过是受你师尊嘱托,在这里拦着你,你下去了又能如何呢?温剑尊昏迷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我已经派人去请丹鼎宫的真人来医诊,你且回去,再耐心等待一下吧。”  林浪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苏寒水来不及发怒,就听林浪遥说道:“你的徒弟如今是救上来了,你自然能这么轻飘飘地说话,那我呢?我的师父要是没了,你拿什么来赔?” 这话直戳人心里的愧疚,被人家徒弟这么质问,苏寒水登时觉得面上尴尬。虽然是温朝玄自己主动提出来替他下去救人的,但苏寒水没有阻拦,并且还应此连累了别人,怎么看这番行为也有些无耻…… 林浪遥趁着他怔神的时候闪身而过。 李无为看清空中二人的纠缠,低声道:“遭了。” 林浪遥直奔魔气泄露的地裂而去,他在空中大喝,“都闪开!” 灵碧弟子们闻声纷纷惊散,气势汹涌的青色剑光破开大雨追着脚跟在他们身后落下,温朝玄留下的剑痕再一次被精准划破。 方才填上的地又塌陷下去了。 林浪遥迎着那裂痕奔去,但是没等他冲进地裂,大地突然从内部再一次爆裂,一股魔气喷薄而出,犹如旋风一样朝着林浪遥纠缠而来。 林浪遥被冲撞得重重甩飞在地。 李无为心下一惊,一甩拂尘,正想去救,魔气里突然探出一支手诡谲的手,死死掐住林浪遥的脖颈,将他按在地上。 第61章 “好久不见……” 魔气烟雾瓦解一样缓缓从两边散开,在其中,露出了一条干枯崎岖的身影。 “……林,浪,遥。” 林浪遥抓住对方的手,被攫住咽喉呼吸困难,他艰难地抬眼,看清了擒住自己的对手。 那是张过目很难忘记的长相,焦黑而干枯,像从火堆里抽出来的截被烧焦的木头,浑身带着死亡的不详气息。 “还记得我?”对方桀桀地笑道。 林浪遥自然记得他,天底下能难看成这般长相的没有多少个,而且这个还与他相处过很长时间。 厄骨,魔君烛漠身最得力的亲臣,与林浪遥自然也有旧仇。他在魔渊待过一段时间,厄骨被烛漠派来听他差使,那时候林浪遥心情不太好,厄骨又长得不好看,自然被他挖苦奚落过很多次。 真是冤家路窄…… 厄骨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很是得意地裂嘴笑道:“林浪遥……没想到吧,你也有落在我手上的一天。” “你为什么在这里……”林浪遥努力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 “狐妖不是警告过你了吗,”厄骨松了松按在他喉上的手,拍着林浪遥的脸颊道,“魔君很想你,命我来带你回去。” 烛漠? 魔君烛漠在林浪遥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很奇怪的魔,一言一行都令他难以理解。 当年,林浪遥替修真界约战,一人一剑孤身前往魔渊。 他想得很简单,大不了打一架,赢了天下天平,输了也就一个死字。 他一路靠着打闯进魔君的宫殿,烛漠就坐在白骨垒成的王椅上漫不经心地支着头看他。 林浪遥一甩沾着血的剑,雪亮剑锋直逼座上之人,身后是追杀而至的魔修和大妖,他脸色不改,站如挺拔长竹,淡声道:“起来一战。” 烛漠站了起来,却没有出手,而是围着林浪遥打转。那段时间林浪遥喜欢穿白衣,烛漠按住他肩头,凑近身,将林浪遥雪白衣襟上的血珠轻轻一弹。 分明该是剑拔弩张的场景,烛漠却对他这个闯入者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适合穿白衣。” 第二句话是:“你这是在替谁守孝?” 第54章 烛漠的性格古怪,即使在魔渊里,许多魔族也弄不明白他的心思。 林浪遥当时以剑挡开烛漠,逼他出手和自己对战,这位魔界君主却没有什么兴致,转身回到王座上,索然地道:“我不和你打。” 林浪遥一愣,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他在修真界里遇到过的对手,大多在他打上门的时候就着急忙慌地抄起法宝武器严阵以待,从没有人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拒绝了他的邀战。 追赶的魔修们赶到身后,烛漠却挥了挥手让它们都退出去。 林浪遥皱着眉说:“你为什么不和我打?” 烛漠理所当然地道:“今天不想打。” 林浪遥道:“那正好,擒贼先擒王,我直接捉了你回去交差。” “捉了我没用,”烛漠勾起嘴角笑了笑,懒怠地说,“你捉了我,它们正好篡位造反,你要不要出去瞧瞧那些个家伙野心勃勃蠢蠢欲动的模样?你在里面一动手,它们在外边立刻树倒猢狲散,自立为王,介时候它们要是为了争夺地盘打起来,弄死那么些个凡人,毁掉那么些个城,可就归不到我管了。” “……” 林浪遥总感觉他在危言耸听,但是按照他对魔族的了解,这些魔修妖怪们确实不讲人的那一套忠君爱国礼义廉孝,谁的血脉压制,谁的实力碾压,谁就能称君称王。 于是林浪遥登时就有些傻眼了。 他是带着修真界的目的来谈判的,烛漠可以说不打就不打,但他不能空着手回去交差。 他一贯不擅长用脑子思考弯弯绕绕的东西,原以为只是简单动用武力就能解决的事情,打赢了坐下来和谈,打输了让修真界准备好收拾收拾开战,哪料到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对手根本不配合他。 林浪遥不免有些急躁了,踏上台阶去揪枯骨王座上的魔君。 “不行,你必须和我打一架。” 烛漠被揪得被迫仰起头来,与那些修炼未成,长得奇形怪状的妖魔不同,他有着一副非常好看的男子样貌,肤色苍白得妖异,额上是血红魔纹,一截蛇尾一样的白骨从漆黑鬓发里探出,绕过耳朵攀上了瘦削的侧脸,像道触目惊心的横亘疤痕,唇是似笑非笑的多情唇,眼是桃花泛滥的风流眼,林浪遥近距离端详时,发现他的瞳孔泛着一层不易察觉的金色。 烛漠伸手搭上林浪遥的手腕,眼中带着作恶得逞般的浅淡笑意,“急什么?我只是说今日不想与你打,又没有说明日不想。” “那你明日便和我打?” “明日的事要明日才知。” 于是林浪遥就这么被哄骗着在魔渊住了下来。 烛漠的承诺难以兑现,他在自己的行宫里给林浪遥安排了一处寝殿,天天来找他说话,可每当林浪遥提到对决的时候,烛漠不是说自己忘记带了武器就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换着法子一日拖了又一日。 林浪遥自然也看出了他拖延的心思,但他没办法强逼着烛漠和自己动手,于是林浪遥灵光一闪,开始想方设法激怒对方。他在烛漠的行宫里搞破坏,破墙拆柱掀屋顶,横行霸道欺负他的手下,厄骨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逮住揍了许多次。 林浪遥想,这下他总该生气了吧。可烛漠再次来找他的时候,仍旧是那副懒懒散散,挂着漫不经心笑意的模样。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浪遥木着脸说。 “我想了解你,”烛漠笑着说,“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 “一直?”林浪遥捕捉到了某个字眼。 “一直。”烛漠的目光落在林浪遥身上。林浪遥今日穿了身玄棕相间的衣衫,戴着皮质的箭袖护腕,腰部用革带束着勒出瘦削腰身,看起来英姿勃勃,年轻意气。 衣衫是烛漠替他准备的,林浪遥来时的白衣沾了血,穿了许多日脏得不行,不得不换下来改穿他送的这身。 烛漠说:“这样穿便顺眼许多了。” “你到底对白衣服有什么意见,”林浪遥实在弄不懂这个魔的心思。 “我不是对衣服有意见,”烛漠摇着头,用一种玩笑的语调说,“我只是对某个总穿白色衣服的人有意见。” 林浪遥轻轻皱了皱眉,听着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人家怎么你了,连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要被你惦记。” “他没怎么我,”烛漠踱着步朝林浪遥靠近,目光徘徊在林浪遥脸上,似乎想将他一分一毫的情绪都看个明白,“只不过我想要的,他全都有,我若想成神,必须将他取而代之,既然如此,你说可不可恨?” 林浪遥对他话语在意的点有些偏差,他惊讶道:“魔也能成神?” “只许你们人能修道成仙,我们妖魔就不能成神吗?天道也没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吧。” “可这种事情前所未闻。” “那是自然,因为存在于世上的只有一个魔神,也只能有一个魔神。” 林浪遥一抬眼,发现烛漠越走越近,遂抬起青云剑横在二人中间,挡住了他的脚步,冷冷地看着他。 两相对视一会,烛漠微微一笑,主动往后退了一步,语调轻松地说:“不过没关系,我相信最后成神的一定会是我,毕竟——他已经死了,但我却还活着。” 烛漠转身,迤迤然退出了寝殿,林浪遥通过大开的殿门看见外边立着个瘦长的影子,烛漠停下来对它交代了几句,然后离开。而那焦黑的身影跨进门来,赫然是厄骨。 厄骨面无表情地说:“主上命令我陪您出气。” “……” 林浪遥点点头,捏着指节,活动了一番,心说:很好,还有送上门来找揍的。 只不过他那时候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有朝一日会被曾经的出气筒反过来挟持。 …… 林浪遥仰面被按倒外地,雨水一滴滴砸在脸上,他眸中倒映出厄骨那焦黑丑陋的面容,兴许是冷雨叫发热的头脑冷静,他突然想通了一些关窍。 “这些魔气,是烛漠让你弄出来的?” “不错。”厄骨爽快道。 “你们四处作乱,弄出这些魔气,就为了引我出来,将我捉回去?” “是也不是,”厄骨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以你林浪遥的性格,会出来管这些闲事吗?” 自然是不会的。作乱的魔气与他何干?如果不是为了来江东找李无为继续探听魔纹相关的信息,林浪遥压根不会参与这种事情。 “那你们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林浪遥一边问话,一边手里暗暗蓄着力,“你对我师父又做了什么?” “你怎么不问问你师父呢?哦,我忘了,他现在应该魔气缠身,无暇问答了,”厄骨恶意地笑着,“我倒也可怜你,师徒几十载,你知道你师父到底是个什么吗?” 第62章 林浪遥的手忽然定住了,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你什么意思。” 厄骨张开嘴,正想继续刺激他,突然眼前水光乍闪,水化作的长刃向他斩来,厄骨不得不松开林浪遥往后跃身,若是再慢片刻,整条胳膊就要被水刃直接斩断。 苏寒水冲上来将林浪遥提溜起来往回扯,另一手张开,接住本命法宝碧水寒化作的荧蓝色水刃,大声喝道:“围住它!” 灵碧弟子腰侧佩戴的碧玉纷纷脱落,在黑夜里化作无数道水刃四面八方朝着厄骨绞去。 林浪遥一把挣脱苏寒水的手,复又拖着剑冲上前道:“留它活口!” 第55章 厄骨仰头环视着黑夜里朝自己飞来的无数水刃,正前方是提剑迎来的林浪遥,好似被封住了全部的退路,但它脸上却没有显出惊慌神色,不紧不慢地抬起双臂挡在身前。待蓝色刃光杀到面前,堪堪形成围绞之势时,厄骨浑身上下蓦然爆发出一阵黑雾——刃光错闪,林浪遥一剑斩进黑雾里斩了个空。 他急忙收住剑势,拧头一看,厄骨化作的黑雾已经冲着地面灵碧弟子聚集的地方横冲直撞飞去,林浪遥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提醒道:“快散开!千万别被它碰到!” 话说得太晚,已经有两三个倒霉的年轻弟子被卷进黑雾之中,登时发出几声惨叫。 厄骨是魔君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不仅因为它忠心,还因为它身份特殊。 与那些生而为妖或者自行修入魔道的魔族不同,厄骨是死后才化魔的,它生前原是一名战死边疆的将领,因着杀性太重,死后尸身埋在大漠中干而未腐,日久天长吸收战场的死气和血腥气,竟苏醒过来成了一具不化骨。烛漠为它取名厄骨,既是因为它铜皮铁骨,无坚不摧,还因为它浑身萦绕着不详的气息,所到之处皆带来灾厄。 被笼罩住的那几名灵碧弟子从黑雾中倒下,双目紧闭唇色乌黑,一副垂死之相。 厄骨偷袭成功,随即掠阵而走,苏寒水冲过去扶起一名弟子,发现对方脉搏薄弱,登时怒了。 “所有弟子先行撤离,”苏寒水说,“立刻御灵去请堂主们过来!” 灵碧弟子背起昏迷的同门纷纷撤走,有人将腰佩化成的水刃往空中一抛,双手结印施法,水刃便化作一道蓝光往宁静的城中飞去。 厄骨不想这么轻易放他们走,黑雾冲到前方要截住去路,李无为旁观许久终于有机会出手了,他手指掐诀,祭起拂尘,无数烁着金光的符箓自宽大袍袖中飞出,如脱弦的箭矢撞进黑夜,以合围之势将弥散的黑雾牢牢锁住。 厄骨化作的黑雾甫一碰上金符立刻如灼伤一般冒出青烟,逼得它不得不收拢魔气凝聚身形,而苏寒水就等他聚形,立刻驭着飞刃杀到。 电光石火间,厄骨一咬牙,直接朝着一处符箓处撞去,仗着身坚难摧,竟是直接撞破了困阵。金符粘在身上疼痛难忍,厄骨咬着牙将其撕掉,一抬头,却发现林浪遥正提着剑在前方等它,浑浊的眼眸里倒映出越来越近的青色剑光,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轰! 大地发出震响,厄骨被一剑斩得从半空直坠地面,竟硬生生把地砸出了一个深陷的坑。 林浪遥和苏寒水同时赶过去想将它揪出来,但厄骨没有愧对它不化骨的身份,挨了那么一剑还能完好无损地从坑里爬出来,略显狼狈地退走几步,对着二人说道:“林浪遥,你要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和你们打架。” “那你想要做什么?”林浪遥提着剑步步紧逼说,“你不妨把你对我师父做了什么都交代交代。” 兴许是为了示弱,厄骨松了口风道:“我没有对他做什么,是他自己触动了魔种,遭到魔气逆噬。” 林浪遥一愣,“魔种是什么?” 厄骨看了几人一眼,忽然笑道:“你们以为你们先前看见的那些魔气从何而来,主上可是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搜罗来,孕养成种。” “这一切果然是你们魔族在捣鬼,”苏寒水恨声道。 李无为持着拂尘赶来道:“这些魔气是从何处搜罗来的?你们要用它做什么?” “不在别的地方,”厄骨指了指脚下这片地,“魔气便从此处而来。至于将其孕养成种,扩散开来,是为了等一个人。” 听见他的话,林浪遥心里猛然跳了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无为追问道:“等谁?” 厄骨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林浪遥,脸上挂着莫测的笑容,“是你过来,还是我就在这里说?” 闻言,李无为和苏寒水都顺着视线朝他看去。 林浪遥紧了紧手里的剑。他知道,厄骨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引他过去,可纵然他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也不得不去。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他对于厄骨接下来要讲的内容心里也有了大致猜测——多半还是与温朝玄有关。他的师父,与此地,与魔族,与作乱的魔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温朝玄才会突然转变念头陪他来江东,又突然在夜晚不告而别替苏寒水进入魔气涌动的地底。 高烨鸾曾经问过他,你知不知道你师父到底是什么,如今厄骨又问了一遍,你知道你师父是什么吗。 林浪遥以前从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可如今在诸多现实的逼迫下,他也不得认清一件事情了——他师父的来历,当真非同寻常。 他心里清楚这些,可却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人与魔,终究殊途。 林浪遥与厄骨对望,看清了对方眼底笃定的神色。他确实没别的选择了。 林浪遥向前走出一步,李无为按住他,肃声说:“你不能去。” 林浪遥轻轻摇了摇头,扯回自己的胳膊道:“我和它旧相识,有些话只能我们两个单独说。”  “记得把你的剑收起来,”厄骨提醒道。这个人虽然修为不复从前了,但只要他手里拿着剑,总归叫人忌惮几分。 林浪遥随手挥了挥,青云剑没入丹田,他很坦荡地赤着手走到厄骨面前,厄骨打量着他,说:“没想到,你对你师父倒是情深意重。” 林浪遥道:“你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面对随时准备动手的李无为苏寒水二人,厄骨一把掐住林浪遥的脖颈往后退出一段距离,确定那两人不敢轻举妄动后,它才道:“你放心,我也没想这么快带你回去,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可以对你透露一些事情。你不妨猜猜看,我为什么在这里守着,而不在别的地方?” “魔气在这里发源,我师父也要来这里……这片遗迹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因为这里是魔神之血复苏的地方,”厄骨摸索着他脆弱的咽喉,轻描淡写地揭露了令人惊骇的秘密,“在魔族流传的古老传说里,天地间有一枚魔神陨落后残存的心头之血,这一滴血凝聚着魔神的全部神力,只要得到魔神血,就可以获得神格超脱飞升。自上一代魔神陨身后,魔族在人间寻这一滴血已经寻了上千年,上一次感应到魔血现世就是在江东,只可惜当我们赶到时晚了一步,魔血已经被人窃走。那个窃血之人倒是聪明,用一身修为压制住身体里的魔神血脉,害我们寻得好苦,不过魔神之血岂是那么容易受制于人,枉费他机关算尽,挖空心思,撑到如今恐怕已是强弩之末了吧。” 林浪遥被冷硬的手掌握住脖颈,呼吸在不断收紧,因着姿势的缘故不得不被迫仰起头望向黑色天幕。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一夜不曾断绝的小雨,隐隐的雷光在云后闪动,沉闷作响。 厄骨带着浓重的死气,从身后凑到林浪遥的耳边,对他说:“不信你看。我已经嗅到了魔神的气息——” 林浪遥眼眸里倒映出被雷光照亮的惨白夜空。 …… 轰隆。 忽然响了一阵雷。 祁子锋敏感地察觉到屋外传来的骚乱声。他坐在榻边,犹豫一下,站起身放下垂地的帘子,走到外边去打开门查看情况。 门外值守的弟子说城外派回御灵传信,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情,整个灵碧宗的门人都被唤醒,正集结人手往城外赶去。 祁子锋一听见这个消息脑子里就开始嗡嗡作响,睁大眼望进看不穿的黑色雨幕里,他开始担心自己给林浪遥传递消息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温朝玄不让林浪遥去城外,一定是有他的理由的,可祁子锋却没能将林浪遥拦住。 “你们……你们去看看情况吧,这边不用再守着了。”祁子锋对守门的灵碧弟子说,正好趁这时候把他们打发走。 他关上门转回屋,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停下侧耳细听外边是否还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忍不住开始猜测林浪遥他们到底遇见了什么事情。 祁子锋长到这么大,从未独自担过什么事情, 师门是一座可靠的大山,就算天塌下来也多得是人顶上去,这是他第一次被卷进突发的意外里替人保守秘密,心里有紧张,可也有几分隐隐的兴奋。 第63章 他发现自己的手心湿了一层汗,在衣衫上拭了拭,转回身时,突然发现垂下来的帘帐后正坐着一个人影。 祁子锋心里大惊,吓得浑身寒毛都炸了,在惊恐的时候本能地招出了剑握在手里。 屋子里极度安静,一室烛影飘摇,他惊魂未定,警惕地拿着剑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帘子后面是温朝玄躺着的软榻,那么坐在帘后的人影,也应该是温朝玄。 温朝玄醒了吗? “……温前辈?”祁子锋放下手,心有余悸地唤了一声,走过去掀开长长的垂帘。 一身白衣的温朝玄果不其然端坐在榻边,正一脸陌生冷淡地端详着他,额上魔纹血红。当祁子锋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往后倒退几步,拔腿想要转身逃跑,白衣的剑修突然动了。 祁子锋被掐着喉咙用力掼在墙上,脑袋重重一撞,登时痛得长剑脱手掉落。 浓重的魔气自温朝玄掌底溢出,像是攫取空气那样笼罩住了少年人的面庞,祁子锋感觉灵魂都要被这恐怖的魔气抽离了,浑身灵力不受控制地窍目中逸散,他瞳孔放大,无声地张了张唇,因为呼吸困难而用手指扒拉着温朝玄掐住他的那只手。 这么无力绝望的时刻,祁子锋生平只经历过两次,一次是现在,还有一次是他折剑的时候,他同样被笼罩在一片无法逃脱的深黑魔气里,手里只有一把剑,一把烁着金色剑气的长剑撕裂了深不见底的黑暗,然后,剑断了。 怎么会这样。祁子锋最后的一丝意识想到。难道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林浪遥闭了闭眼,被厄骨挟持着不断往后退。苏寒水岂能看着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喊话道:“你已经逃不了了!” 支援的灵碧宗门人已经赶到,只听苏寒水一声号令,黑夜里无数法术乱闪,齐齐朝着厄骨招呼而去,厄骨想要往上从空中撤离,但是李无为的金符为阵,封住了头顶去路。 它大可以化身黑雾轻松躲过这些攻击,但奈何手里抓了个林浪遥,行动上反而受了限制。 林浪遥说:“还不放开我?你想要被劈碎吗。” 厄骨拎着他晃了晃说:“你说,我要是拿你来挡住这些攻击会如何?” 林浪遥无所谓地道:“你要是想拿着我的尸体回去朝烛漠复命,那我也没什么意见。” “……” 这还正是击中厄骨的软肋,它恨得牙痒痒又无比清醒地知道,如果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林浪遥回去复命,魔君肯定是会生气的。 不等他思绪转完做好决定,突然胳膊一紧,被林浪遥拽住反方向拧着胳膊,手上一松,不由得卸了劲。 厄骨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他,林浪遥旋身以掌和它对了几下,厄骨一时恼怒手上带出了狠劲,把林浪遥一掌拍飞出去,同时也使得两人拉开了距离,再去将他抓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厄骨只得一摇身散作黑雾遁进夜晚。 法术的光芒追随而至,绕过林浪遥对紧追厄骨不放。 林浪遥捂着胸口感觉有些痛,闷闷咳了一声,嘴角渗出一丝血痕。厄骨拍的那一掌真是没留情,估计是有些轻微内伤了,林浪遥胡乱用衣袖揩了下嘴角,招出青云剑,环顾黑夜,并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厄骨不会那么轻易罢休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一道阴魂不散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我又改变了主意。” 林浪遥骤然转身,或许是因为修为倒退的缘故,使得他反应也慢了许多,明明知道该用剑挡一下,身体的速度却没有跟上。 厄骨将他从半空重重击落,林浪遥晕头转向地努力御风稳住身形,厄骨又闪现到了面前,五指作爪状,准备朝林浪遥掏来,“相比空手而归,半死半残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林浪遥呼吸颤抖,就连喘气都能牵连得胸肺疼痛,就在他以为彻底躲不过去的时候,闭上眼准备硬生生接下这一击,可是想象中的痛感并没有到来。 他落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怎么可能?!”厄骨不可置信的声音。 林浪遥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雪白的衣襟,有力的手紧紧箍住他腰身,鼻息之间都是熟悉的气息。 在这个人的庇护之下,仿佛风雨刮过脸颊的速度都变慢了。 温朝玄接住了他,另一手持着剑,挡住厄骨的攻击。 “这不可能……”厄骨说,“你怎么会清醒过来!” 温朝玄神色不动,平静地说道:“很意外?” 接着用力一荡剑,就把厄骨甩飞出去。 厄骨惊疑不定,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明明是它亲眼看着温朝玄被魔气反噬。面对提剑的剑修,厄骨的脑子反应很快,登时就意识到大事不妙,在温朝玄面前它不敢再尝试出手,于是犹豫了几秒,立刻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林浪遥看出了它想跑,拽着温朝玄的衣袖说:“别放过它!就是它刚才揍我!” 厄骨听得差点呕血,转身就撤,可温朝玄斩来的剑气也追随而至。 那一剑明若日辉,划破长夜。 厄骨背心一痛,身体不受控制地溃散成黑雾,彻底散入夜晚。 温朝玄抱着林浪遥落地,低头看清他嘴角上的血迹,皱了皱眉,伸手以指腹抹去。 林浪遥还沉浸在师父突然醒过来的惊喜里,一抬头,看到祁子锋朝他跑过来。 祁子锋气喘吁吁,不知道为什么形容狼狈,看起来也像是和人打一架,“你没事吧?还好赶上了……” “来得倒是正好,能有什么事,”林浪遥说,“不过,我师父怎么醒过来了?” 先前厄骨将话说得那么耸人听闻,见到温朝玄出现又是那么不可置信,林浪遥原以为要出大事情了,可是如今看温朝玄的模样,倒是神色如常,并没有半分入魔的迹象。 他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可在他问完后,空气诡异地静了片刻。 林浪遥正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接话,然后便看见祁子锋紧张地看了一眼温朝玄。 那两人都没有说话,就像在保守着同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第56章 林浪遥坐在廊下看着不远处的白色身影。屋顶上的残雨顺着黑色瓦檐滴滴答答落下,祁子锋靠在他身边的栏柱上打盹,此时的碧水宗看起来格外萧索宁静,天已经亮了,泛着冷冷的青白色。经过一夜波折,又淋了雨,大家都狼狈且疲乏。 温朝玄在对面的屋里和苏寒水等人说话。隔着水,他听不清几人说话的声音,但是想来温朝玄应该是在和他们谈论昨夜发生的事情,或许还得找点理由将一些可能引起人猜疑的事情圆过去。 思及此处,林浪遥突然想起先前他问温朝玄怎么醒来时,那两人奇怪的态度。 林浪遥伸手推了一下旁边瞌睡的少年。 祁子锋差点栽倒,眯瞪着眼转头找寻打断自己睡觉的人,打了个哈欠,“你干什么?” “我师父到底是怎么醒的?”林浪遥说,“怎么你们先前都不说话。” 祁子锋的哈欠一停,转过头看了眼水对面,突然小声道:“不是我不说……但温前辈好像不想让你知道。” 林浪遥越发纳闷了。 “我师父的事,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事儿可大了……”祁子锋扯开自己的衣领给林浪遥看,“我差点就被掐没了,你说严重不严重。” 林浪遥看着他脖子上还没褪去的红印,不敢相信,“这是我师父掐的?” 他看得出来,那分明是下了死劲,带着致死的杀意才能造成的痕迹。 “在你走了好一会儿后,他突然醒过来,不由分说就攻击我,”祁子锋合拢衣服,“若非是我……当时真的差一点就要死在你师父手下了。” “若非什么?” 祁子锋张了张口,停顿数息后,突然没头没尾道:“我能相信你吗。” 林浪遥不明所以,朝他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祁子锋摇了摇头,掏出自己的剑递给他,坦诚道:“当时温前辈的状态不对,看着像是入了魔,我被掐得动弹不得,情急之下把剑招到手里……” 或许是濒死的时刻突然给了祁子锋勇气,掉落在地的长剑被他招进掌心时,蓦然爆发出一股极强的灵力与魔气对撞,将钳制着他的温朝玄弹了出去。惊魂未定的祁子锋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直到温朝玄揉着头从地上爬起来,双眸恢复了清醒,他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 “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了,”祁子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这番话说出来,他无意识地抓着自己膝上的衣料,“我第一次离开师门,去往尘世历练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魔物,当时情况凶险,也是在最危急的时刻,我握着剑,突然从身体里爆发出一股令我自己都感觉陌生的力量击退了魔物,然后剑也断了。其实我一直猜测,是不是因为我的剑没有办法承受住这力量才折断,所以昨夜那时候,我真害怕又……” 第64章 祁子锋的话没说完,但林浪遥明白他意思。 他真害怕又一次断剑。 剑等同于剑修的生命,失去剑的剑修无异于一个废人,像祁子锋这样幸运能够第二次得剑的人天下鲜有,自然任谁也承受不起悲剧重演。 这可怕又强大的力量既救了他的命,却也令他畏怖恐惧,以至于他拿起剑的时候早已失去了战斗的勇气,脑子里总在徘徊着一个恐怖的念头:它什么时候会到来?这把剑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林浪遥没想到他身上还藏着这样的秘密,在意外与吃惊之后,最先想起的,却是温朝玄。 所以这就是温朝玄一直找寻他的理由吗? 他心情有些复杂。 “你……”林浪遥说,“你现在还能放出那力量让我看看吗。” “不行了。我控制不了它的出现。”祁子锋拿起剑示意给他看,就算灌注进灵力,剑身散发出的也只是普通剑气。 祁子锋又把剑递给他说:“所以我想你帮我看一看这把剑。” “看什么?”林浪遥不解道。 “虽然你现在不太行了,但以前好歹也是修真界排第一的剑修吧,”祁子锋带着一点期望说,“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这把剑有什么过人之处,不然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它承受住了那力量呢?” 林浪遥觉得他的想法有些天真好笑,这把剑在天工阁的时候林浪遥就查看过了,是一把品相不错并且与祁子锋本身契合的剑,但它真没有别的特殊之处。 不过林浪遥还是依言重新检查了一遍。 这把剑色泽古朴,应该是精铁打造的,长约两尺三寸,下宽上窄的造型,剑身上装饰有金色纹饰,但在日光下并不醒目,没有灌注进灵力的时候看起来安静又内敛,若是到了凡人手里,或许会被误认为一把旧时王孙失落的遗物。 林浪遥把剑摸索了一遍,又屈指轻弹,细细听着长剑的嗡鸣声,最终判定道:“比起在剑上找寻问题,还是先考虑考虑你吧。” 祁子锋有些失望地接回剑,“我?” 林浪遥说:“你家里有什么特殊的血脉吗?或者有什么特殊的功法?你小的时候有没有出现过什么与众不同的情况?” “我又不是傻子,”祁子锋说,“你考虑的这些问题我也想过,可是我爹娘把祖上传下来的剑谱翻烂了也没能翻出什么问题来。” “……” 林浪遥不说话了,蹙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祁子锋立刻警觉道:“你在想什么?” 林浪遥说:“没什么。” 祁子锋不信,他一看林浪遥的表情,就知道他想的事情与自己有关。 确实和他有关。 林浪遥在想,难道真是上天注定的? 要不为什么,偏偏他是温朝玄命里寻求的那个化劫之人,而非别人呢。 不过这话他是不能对祁子锋说的,正想随便找点话糊弄过去,他看见祁子锋突然停下嘴,收住了声音。 林浪遥一愣,转回头,看见白衣的剑修不知何时走进了这片廊下。 温朝玄与他对上视线,眼神微动。明明男人的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可出于一种直觉,林浪遥就是觉得他似乎生气了。 为什么?因为他没有听从温朝玄的话,执意跑去城外吗。 温朝玄的目光从方才密谈过的两人身上扫过,当着祁子锋的面,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对林浪遥问道:“有没有受伤?” 厄骨拍的那掌多少造成了一点内伤,不过缓了一会儿,也没那么痛了,林浪遥经历过大风大浪,这点小伤并不看在眼里,于是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事。” 温朝玄点点头,道:“你先回去,我有话和他说。” 那个他指的自然是祁子锋。 祁子锋被点了名,登时有些坐立不安。 林浪遥能猜到温朝玄要和祁子锋说的内容,无非就是他刚才与祁子锋聊过的那些事情,他不明白温朝玄为什么这么不愿意让他知晓太多,不过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忤逆师父为好,反正他之后还能找祁子锋把话套出来。 林浪遥“哦”了一声,难得听话地起身离开。 他没有走远,蹲在柳堤边捡着地上的石子砸水面。 苏寒水从对面的水道走过来,看了他一眼,说:“仔细别把鱼都砸死了。” 话音刚落,林浪遥就把一条冒头的彩鲤砸回了水底。 苏寒水眉毛倒竖,吸了一口冷气,正想张口呵斥,就听见林浪遥道:“你徒弟怎么样了?” 苏寒水表情变了几变,又把话咽回就肚子里。 他想起来了,面前这个家伙的师父还是自己徒儿的救命恩人。 “……托你们的福,”苏寒水缓和了语气,“虽然还在昏迷,又修为尽废,不过……不过起码保住了性命。” 林浪遥诧异道:“修为尽废?” 苏寒水苦笑一下,“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能活下来呢?那魔气能吞噬修者身上的灵力,却对凡人没有多大伤害,于是他竟狠下心自废一身修为……我实在没想到,实在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如此……” 林浪遥不由心生佩服。听苏寒水之前的描述,他还以为苏寒水的徒弟是个温和敦厚的性子,没想到会有如此魄力对自己下狠手。 “只要活着一切都好说,什么都可以重头再来,但命只有一次。”林浪遥说。 “你倒是挺想得开,”苏寒水想起了林浪遥如今的情况与他徒弟何尝不是极为相似,甚至更惨一些,林浪遥的修为是被他师父废去的,曾经的修真界第一人,一朝掉落云端,还得摸爬滚打着重新步入道途。 有个问题其实他疑惑很久了,“我没有想要挑拨你们师徒关系的意思,只是好奇一问,虽然对于温剑尊的做法我觉得大快人心,但你怎么看起来毫无芥蒂的样子?” 林浪遥将手里的石子掂了掂,准备要丢进水里,想了想,又放下,无趣地撒在地上,拍了拍手掌心的灰站起身,眯起眼瞅着苏寒水。 “有失必有得,世上哪有这么多好事都给我一个人占了。” “你们这些当师父的人,还真是不懂徒弟的心思。”林浪遥说,“你想不到你的徒弟会做出自废修为的事情,我却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无非是为了活着回来再见你一面。一身修为换一次再见,还有比这更值得的事情吗?别总是把徒弟当成不懂事小孩啊。” 苏寒水没回过神,看着擦肩离开的林浪遥,下意识伸手拦住他,“等一下,我还有一事……” 林浪遥不耐道:“你怎么那么多事?” 苏寒水说:“那魔族将你抓去后说了什么,你好像还没告诉我们。” 话题转得太快,林浪遥愣了一愣,随即警惕起来。 苏寒水摸着唇上胡须,笃定地说:“它本就是冲着你们来的吧。” “你想怎样,”林浪遥沉下声音说。 “你那么警惕做什么?”苏寒水叹了一口气,放下拦住林浪遥的手,“我还欠你们师徒一个人情,所以这件事,算了,我就当不知道。” 林浪遥没想到他真正要说的是这件事,神色微微一动。苏寒水这个人,看似骄躁,实际上很重感情,有仇要偿,又恩也要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林浪遥看着他,认真说:“当年之事,是我有错。” 好像自从温朝玄回来后,他就不断在修正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提也罢。”苏寒水哂然一笑,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 林浪遥在屋里等温朝玄回来,等着等着,不小心趴在桌面上睡着了。 温朝玄进门的时候看见他,不由放慢了动作无声地合上门。 可他的声音再轻,林浪遥也听见了。 林浪遥本来就没睡熟,打着哈欠爬起来,像个小孩一样,脸颊上被胳膊压出一道滑稽的红印子。 他刚醒的时候眼神还有些发懵,看见温朝玄的时候,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师父。” 林浪遥充满希冀地看向温朝玄,可男人却轻轻撇开了目光。 “淋了雨,还不去将衣服换掉?”温朝玄说。 “啊?……哦。”林浪遥想听的其实不是这话,不过温朝玄既然都说了,他挠挠脸,老实地起身去换衣服。 他站在青透朦胧的帘子后面更衣,从这个角度隐隐约约能看见温朝玄白色的背影,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林浪遥抖开衣衫时的窸窸窣窣声。他心里装着事情,心不在焉的,系带缠了半天也没系上。 林浪遥想不明白,温朝玄为什么半天不出声,丝毫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他今天与许多人都谈过话,与李无为,苏寒水,祁子锋……林浪遥原以为他也该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的,比如他悄悄不告而别,比如他神秘的身世,比如他明明对自己的身份完全知悉,为什么还要骗他说不曾听闻过魔神纹。如果厄骨所言没有虚假,那么是温朝玄自己主动盗取了魔神之血,并且通过了什么办法,吸收了这一滴血? 第65章 林浪遥越想越脑热,一下子没忍住,掀开帘子走出去道:“师父,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没有。”他的师父冷淡地说道。 第57章 林浪遥倒是没想到温朝玄会一口回绝得如此干脆,原地呆站了一会儿,蹭过去站在温朝玄的身边问:“为什么?” 男人闭着目,薄唇现出冷硬的线条,没有作答。 林浪遥有时候真难以理解,他的师父怎么会如此固执。他永远不知道这个人的心里在想什么,温朝玄总是什么事也不告诉他。他走在独属于他自己的道路上,这条路只有温朝玄知道终点,是林浪遥自己要追着他的脚步走,如果不跟上,就会被彻底丢下。温朝玄第一次身死的时候抽离得那么干脆,没想过要告诉林浪遥真相,现在他要做的事情自然也没将林浪遥考虑在内。 林浪遥真想不管不顾地把厄骨告诉他的事情和盘托出。你不是不让我知道吗?我依然可以把你藏起来的秘密一个个都挖出来。 可他不能这么说,他太了解温朝玄了,这个男人并不是会被要挟的性格,和他硬碰硬绝对没有好结果。 于是林浪遥说:“师父,你生气了吗?” 温朝玄这才睁开眼看他,“我已经让他们告诉你不要到城外去,为什么不听?” “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只好自己去找原因了。”林浪遥道,“你要是一开始就告诉我,也不背着我偷偷离开,那我肯定听你的话不乱跑。” 温朝玄冷冷地看着他说:“我的事情,为什么要向你交代。” …… 林浪遥呆呆地与他对望,已经很久没有被温朝玄这么说过重话了,他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温朝玄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闭了闭眼,起身道:“罢了。” 他想要结束这番没有意义的对话,但林浪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林浪遥张了张嘴,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为什么不能知道,我不是已经是你的道侣了吗?”可这个念头转过心间的同时,他就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比起道侣,他们分明还是在以师徒的身份相处吧。 他们像一对道侣吗?好像除了床上的时候,哪里也不相像吧,就连做那种事情,温朝玄也只是为了陪他双修而已。真正的道侣是什么样林浪遥不太清楚,但绝对不是他们两个人这样。 指尖攥着男人的手掌许久,林浪遥才憋出一句,“我只是想帮你。” 这话说出来倒是令人心软。温朝玄不想和他闹得太僵,稍微松了松劲,但语气依然是不容质疑的,“我早就说过了,这件事不需要你参与,你为什么总是听不进去?” 话说来说去又绕回去了,这个人完全油盐不进,真是把林浪遥气得胸口发疼。 正争执不下的时候,屋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谁?”林浪遥烦躁地道。 屋外的人停顿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苍老声音说道:“林道友也在?我来寻温剑尊,不知有没有打扰。” 是李无为。 两人都不知道他这时候找来有什么事,但也不好赶人,温朝玄把手掌从林浪遥手里抽出来,绕过了他去开门。 “李掌门,请进。” 李无为并不知道这对师徒刚刚还在吵架,抱着拂尘说:“二位都在,如此甚好,正有事情想要找二位商议。” 温朝玄原本想让林浪遥先回他自己房间,但又听李无为这么说,只好作罢,以眼神示意林浪遥给这位老掌门看茶。 “商议什么事情?”林浪遥提起壶子纳闷道。 “我不久便要启程辞别了,各地魔气未除,恐成大患,”李无为微笑说,“我来,就是想请二位替我参详一下此事。” 林浪遥斟茶的手一顿,差点就要拧头去看温朝玄的脸色。 李无为表面说是参详,实际上他想问的,是温朝玄究竟在遗迹地下做了什么,又怎么解决掉那些魔气吧。 厄骨透露出的只言片语疑点重重,李无为又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精,很难不进行联想猜疑,光凭万剑世家有支剑宗弟子姓温他都能推测到温朝玄身上,温朝玄突然提出替苏寒水救人,厄骨意有所指地坦白魔族在各地散播魔种是为了等一个人,又威胁林浪遥不过去就当众说出它要等的是谁,那答案简直太昭然若揭了。 这时候林浪遥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厄骨非要当着李无为等人的面那么说,是不是也是为了让他们怀疑温朝玄与魔族有什么关系? 他一边思考一边倒茶,水漫出来了都不知道,还是温朝玄伸手握住了他提壶的手,温暖而具有力量的掌心覆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压,示意他将壶子放下。 温朝玄平静地说:“我能醒来不过是侥幸,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是魔族播散的魔种,当务之急还是警惕近期在修真界出没的妖怪魔修,不可以再有更多的魔气泛滥了,先控制,再去解决。魔族如此来势汹汹,或许……这只不过是开始。” 李无为脸色微微一变,温朝玄的一番话像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叹了口气道:“我也有此顾虑,但我更希望这只是一种错误的猜想。” 谁也不想破坏如今太平的局面。 “对了,”林浪遥状若不经意另起一个话头道,“李掌门,关于上一次的事情,我还有些内容没来得及告诉你。” 两人上一次是在钦天峰见面,谈话的内容李无为自然还记得,他意外地看了温朝玄一眼,因为林浪遥今天居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避开他师父。 林浪遥摇头示意无妨。他突然提起这件事,就是为了说给温朝玄听的。 “之前说到魔神与魔神纹,我还想问问你,”林浪遥一脸认真地道,“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魔神血?” “……” 林浪遥一直分着神留心温朝玄的动静,果不其然,在他说出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温朝玄的表情变了。 说他犯浑也好,说他冲动也罢,在这一刻,林浪遥的心里是有些许快意的。他不想再当一个总是被丢在身后,只能盲听盲从的徒弟,他要向温朝玄证明,他是值得信任与托付的。在温朝玄离开的那些年岁月,他早已经长大了。 “魔神血?”李无为细细咀嚼这三个字,想了许久,没有从大脑里搜刮出任何相关的记忆。 林浪遥道:“这件事或许关乎到整个修真界未来的安危,我不敢和旁人讲,但我相信你是可以信任的,所以我坦诚告诉你,希望你可以放在心上。” 在李无为,乃至整个修真界大众的眼中,林浪遥都不是一个可靠稳重的形象,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做过的离谱的,跳脱的,荒谬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李无为有朝一日看见他郑重其事地谈起“修真界安危”,诧异和吃惊之余,反而忍不住凝神静气,想要认真听一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 “之前我和你说我没有在魔渊见过魔神纹,自然是骗你的,”林浪遥眼也不眨地编造道,“事实上我见过,还是魔君亲自将这个纹样画给我看的。魔君烛漠野心勃勃,当时他和我说他想要成为魔神,我只当他是在痴心妄想,直到昨夜那个不化骨出现,我才相信他所言非虚。那个不化骨是魔君麾下最得力的亲随,它这一次前来人间,就是为了寻找传闻中魔神遗留下的一滴心头血。”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魔族古老的传说里,只要得到魔神心头血,就能成为新一代的——魔神。” 一番话惊了在座所有人。 送走李无为后,房间里的氛围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温朝玄没有看他一眼,转过头径自朝里屋走去。 林浪遥的心悬了起来。但他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他对李无为半真半假的一番话,既能让修真界意识到魔族酝酿的计划,又能将温朝玄从这件事里摘出去。毕竟魔头当前,谁又能想到一名实力卓绝修为深厚的剑修,才是真正怀揣着魔血的人。 林浪遥踌躇一下,追进着脚步走里屋。 温朝玄背对他立在两人昨夜才温存过的床前,不知道在想什么,那道修长的背影冷硬紧绷,透着一股将人拒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他生气了。 “师父……”林浪遥唤道。 温朝玄回过头来,眼中的情绪复杂难明,他像是在做一个很困难的决定。 “你回山去吧。”温朝玄说。 “回哪里?”林浪遥说完就反应过来了,温朝玄的意思是让他回钦天峰。他敏感地捕捉到了那个“你”字。 “那你们呢?” 温朝玄偏过了头,留下一个轮廓疏离的侧脸,不去看他,也不回答。 于是林浪遥明白了,这意思是让他一个人离开。他不可置信地说:“就因为我对李无为说的那些话,所以你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温朝玄道,“是让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办,你既然有自己的主见了,不再听我的管束,那也不必再事事都紧跟着我。” 第66章 如果条件允许,林浪遥真想吐出几斤血来,他切实体会到了气吐血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怎么也没想到,温朝玄能如此狠心,他对于林浪遥逆反行径所做出的惩罚,竟然是说放手就放手真的不管他了。 “我是不会走的,”林浪遥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一副起了反骨的模样,“起码在你让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之前。” “知道了又能如何。”温朝玄沉下了声音,“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你?” 林浪遥一下子哑然。 “我没有想过,”他的声音紧紧皱皱的,像是从发涩的喉咙间挤出来,“因为你不需要我了,是吗。”这句话带出了他深藏在心底里,隐秘难以启齿,微微发着酸的小心思。他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仗着情绪对最亲近的人进行无端的指责。 温朝玄倏然转回头,像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死死地盯着他,半晌道:“出去。” 林浪遥站着不想动,直到温朝玄重复了第二遍,他才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转身出门。 屋外细雨缠绵,微冷的潮气扑面而来,林浪遥吸了一口气,就觉得胸口发闷疼得难以呼吸,也不知道是不是气的。他在门前地上蹲了好一会儿,待缓过劲了,才扶着墙慢慢往隔壁自己的卧房走去。 屋内冷冷清清,昨夜他进来坐了一会儿就转头钻进温朝玄的房间,此时床榻上的被褥还是整整齐齐叠着的,摸上去,入手一片冰凉。 林浪遥也懒得计较了,他得歇一会,不仅是要平复情绪,也是要养复内伤。 他躺上床,胡乱扯过被子把自己包裹住,沉沉地睡过去,同时在梦里醒来。 “我等你好久了。” 梦境里。 身着麻衣的老迈道人在巨树下睁开眼,冲他微微一笑。 …… 第58章 “等我?” 林浪遥木木地看着他,一副兴趣索然了无生趣的样子。 “怎么,”老人了然地笑笑说,“和你师父吵架了?” 林浪遥心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当神仙也这么闲吗。 白色的细细落花从头顶飘下来,林浪遥抬头看了看,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前两次与梦祖相见都是在一个焚香缭绕的殿宇内,梦祖端坐殿首,身后是一幅古木苍天的壁画,而今天在他身后出现的,却是一棵真实的巨树。 “神仙偶尔也是要出门走一走的,”梦祖又一次看破了他的内心,悠悠地说,“你过来,给我搭把手。” 林浪遥闻言走了过去,他看见梦祖坐在树下,面前是一块平坦的石板。他手里抓着一大把草,正把那些草放在石板上,不停分作一堆又一堆。 梦祖头也不抬地问他,“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呃。”林浪遥看他的动作有些眼熟,又瞥见他一边把草分作堆的同时一边抽出一根夹在左手指尖,方才敢确认道,“这是蓍草?” “唔,看来你随着温朝玄学得不错。” 林浪遥怀疑这老头是在嘲讽他,他不爱学剑以外的东西,温朝玄教他的推演之术他早忘得七零八落,如果真学得好,在看见的第一眼时他就能认出来了。 梦祖把草分好了,端详了一会儿,又伸手把它们全部拢作一堆,抬起头对林浪遥道:“你替我拈起一根。” 林浪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听话地拈起根草。 梦祖又说:“你把它放在前方。” 于是林浪遥把那根草放在草堆前方。 梦祖又开始了不停分堆的动作,林浪遥看了好一会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你是在替我卜算吗?” “我在替你算命。” 梦祖停下手,看了看面前复杂的草堆,又看了看林浪遥的脸,“你想知道结果吗?” 林浪遥“哦”了一声,随口问道:“算得如何。” “说实话,不是很好。卦象显示你是命里带孤,刑亲克友,六亲无缘的命格。” 林浪遥想了一下,说:“你是不是看我不太顺眼。” 哪有人一上来就强行替别人算命,算完又这么直白地说人家命不好,只差指着他鼻子说他是个天煞孤星了,如果街边的风水师父这么说话,林浪遥多少要揍他一顿。 “你觉得不准么?” “你说呢?” 梦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然这样,我说几件事,你看看应不应验。” 也不等林浪遥应允,他就说了起来,“生于离乱之年,天下大哀。” “年幼波折,性恶气戾,早见血光。” “父丧母亡,亲缘断尽,师友死绝,情缘浅薄。” “亲人,友人,爱人,师长,所有与你亲近的人都会一一离开,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不过你自己倒是命硬,几经磨难,依然活得好好的,并且会一直活下去。” “这样的命格,又叫孤星入命。” 林浪遥:“……” 父丧母亡,亲缘断尽,师友死绝,情缘浅薄。 林浪遥觉得他的话荒谬好笑,但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又没办法笑出来,因为那短短十六个字,竟真就概括了他的前半生。他自幼无父无母,长大后相依为命的师父毫无征兆地死了,唯一相交的友人也因故丧命,他从前从未细想这其中的关联,按照面前人的说法,原来所有人的死都是被他这条孤命祸及的缘故? 林浪遥瞳孔微缩,视线下移,落在那一堆堆蓍草上,动了动唇道:“你若是再胡说这些有的没的,即使你是神仙我也要翻脸了。” 他将石板上的蓍草打散,又学着梦祖方才的模样把它们一分为二,二化为四……直到呈现出卦象了,林浪遥挑衅地说道:“你说我是孤星入命,但我偏说是我是逆天而行的命数,我不信天命,我只信人定胜天。” 梦祖并不因他的无礼而生气,始终保持着一种温和淡然的表情,如同纵容地对待一个小辈那样道:“哦,是吗?” 林浪遥道:“再说了,有一点你算错了,我虽揍过许多人,但从没杀过人,自然也没有见过血光。” 梦祖说:“这可不一定。” 林浪遥只当他是强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想起来另外一件事,隔着石板,撩起衣摆在老人对面盘膝坐下,“我不想和你说这些。对了,你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和我说过,再见面时你会告诉我你和我师父相识的过往。” “这件事情啊……” 梦祖把散落的蓍草收拢在一起,把它们握在手中,像是在思忖一般,缓慢地抬起头凝视着林浪遥的双眼说:“答应过你的事情,自然是应该告诉你,不过,你确定要现在知道吗?还是先听一听我和你讲另外一件事情吧。” 林浪遥一愣,“什么事情?” 梦祖将手里的一把蓍草摇了摇,突然朝着上方一抛,纷纷乱乱的草根在下坠的瞬间溃散成无数雪白花瓣,他仰头望天,伸手从半空中接住一片花,捏在指间轻捻。 “讲一讲你这浑身的戾气从何而来,讲一讲你的杀障。” 林浪遥听不明白他的话,都说了他又没杀过人,哪里来的杀障? “你到底要说什么。” 老人眼带怜悯,轻声道:“天历十四年,你在哪里?” 天历十四年……林浪遥听见这个时间,整个人恍惚了一下。奇怪,他为什么恍惚,他好像对这一年毫无印象。自从被温朝玄带上山后,他们就没有用过凡人的历法,修道的岁月太长了,人间的年号换了一轮又一轮,谁还能知道今时是哪年哪月。 他说:“我……我不知道。这一年怎么了吗?” 梦祖又问道:“那么顶方村这个地方呢,还记得吗?” “……” 林浪遥忽然觉得喘不过气,老人问的每一句话都令他感觉到没由来的不安。 他还是说:“我不认得……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林浪遥突然有些坐不住了,那是一种对于危险的直觉,面前的慈眉善目的道人竟让他隐隐感觉到了恐惧,这很奇怪,太奇怪了,他挪动着身子想要起身离开,但是梦祖的一句话把他死死定在了原地。 “你不记得也是应该的,”梦祖说,“因为温朝玄曾经让我抹去了你的记忆,所以你的俗家来历,你在修道之前的所有事情,全都不记得了,对吗?” 他被抹去了记忆? 林浪遥所有的记忆都是从温朝玄收他为徒弟,将他带上山的那一刻开始。他曾经也疑惑过,但并未多想,只当年纪太小记不住多少事,直到如今梦祖一语点破,对于儿时那大片记忆缺失的谜团,才终于水落石出了。 林浪遥僵住了,手垂在身侧,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理智告诉他最好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可对过往的好奇却促使着他停留下来,忍不住想听一听更多的内容。 “我……我的记忆?” 梦祖颔首道:“是的。” “天历十四年,那年你刚满三岁,在顶方村,你杀了一个人。” 第67章 林浪遥下意识道:“这不可能,我才三岁……” 梦祖说:“按照常理来说这确实不太可能,但我是神仙,有天道约束着,我不能对你说谎。所以,你要自己去看一看吗?这段记忆我替你保管得太久,也时候该还给你了。” 林浪遥顿时进退两难,他既好奇温朝玄为什么要让人抹掉自己的记忆,又怕这是一个陷阱。 他双目紧盯着麻衣的苍老道人,他原以为梦祖如果要施法应该会有什么很大的动静,但老人稳稳坐着,脸上挂着怜悯又慈悲的表情,只是将手里的飞花轻轻一弹。 林浪遥看着白色花瓣朝着自己缓缓飞来,身体却失去了躲闪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盯着那片脆弱娇嫩的花瓣释放着温柔的光,轻轻没入了他的额间。 阔别已久的陈旧记忆在身体里再次苏醒。 林浪遥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又回到了那个灾劫动乱的可怕时代。 …… 此是天历十四年。 作者有话说: 小比终于要知道自己是被师父抱错的崽了 第59章 天历十四年,潼内道的枫叶依旧染得红透。 昔年王朝繁盛,四海升平之时,醉下林的枫叶天下皆闻,总有许多贵人雅士驱车来到潼内赏枫,或以诗句,或以丹青颂扬这满林红霞的绮丽景色,如今荒土埋没的古道已经鲜有车辙碾过的痕迹,心头红血一般的枫叶脱离枝头落进尘泥,又被流民逃难的脚步踩散。 在流民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这片枫林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如此天灾的年节,这枫叶还能生得血红骇人,怎么看都是不祥的象征。 但总有那么些无可奈何的人,拖家带口途径此地,眼见着天色渐晚,若是绕路少不得要花费许多的时间,两相计较之下,只得相互扶持着,壮起胆子走入枫林。 时值黄昏,赤灼的霞光照进猩色林间,满目红意晃得人眼晕,几人走了一会儿,又不得不停下脚歇息。 妻子抱着睡着的孩儿说:“水也喝完了,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地方过夜。” 丈夫赶紧从行囊里取出水袋,转身说道:“我去找找,附近应当有水源。” 这一家几口从北边来,要过了渭水去投奔亲戚,丈夫是一名不得志的落魄文人,曾在高官身边伴游时来到过此地,他还记得林中应当有一条浅溪,寻着记忆找到,匆匆取了水准备往回走。 日落时分林中的景色实在很好,还记得昔年此间设宴乐舞的盛况,丝竹的声音犹徘徊在枝头叶隙,仔细侧耳去听,却又只剩下了枫浪沙沙的摩擦声。丈夫知道自己应当快些回去,但脚步却越走越慢,他忍不住想停一停,再看一眼夕阳下犹如燃烧起来的火红枫景。 只一眼,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随着夜色的降临,一股巨大的悲哀在他心头升起,或许是悲伤昔日盛景不负,又或许是悲伤王朝的末路,他的心口蓦然一痛,低头看了一眼,见到明晃晃的刀尖穿过胸膛。刀子往后抽出,血喷溅出来,身体软绵绵地往下落。他摔倒在地上,惊起满地红枫,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枫叶在空中飞散,夕阳落在脸上,天黑之前的最后一点光在圆睁的眼中慢慢熄了下去。 方屠原本叫方吏。他家里世代都做着屠夫的行当,到了他这一代,不甘于厮混在牲畜之间,托人找了些门道,进了衙门里当一名食俸禄的小吏。后来叛军起义,把皇帝吓得出逃,衙门自然也倒了。方屠为了谋求生路,换下官服拿起了刀,在潼内道当起了拦路的强盗,他不劫金银不劫财宝,劫的是人。 锅上的水烧开了,将刀子在热水里仔仔细细烫过。 宰肉的刀子要趁热最锋利,刀子宰的肉要趁温最好下手,热乎乎的刀刃从脖颈顶端的位置划开鲜红肌理卡进去,顶到骨头与骨头的衔接处,这时候要找准角度借力,用力一剁,头就掉下来了。 血像拔了塞子的水,尽管在枫林里流了不少,依然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方屠不得不拖过一个木盆接住血,才能继续接下来的步骤。 他是一个天生的屠夫,从何处下刀,从哪里剔肉,只需拿手在身体上捏一捏便知晓了。其实杀人与杀猪好像没什么区别,剥去皮肤后都是囫囵的红色肉团,人死的时候甚至比猪更安静一些,肺部漫上来的血封住了喉管,只能发出“嗬嗬”的残喘。小时候家里杀猪,吸引了许多村里的孩子扒在墙头偷看,凄厉的猪叫和浓烈的血腥气味能冲得许多人睡不着觉,而他却喜欢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将手伸进死猪破开的肚腹里,活着血在温暖湿热的身体里摸索搅弄着…… 方屠一把抓住内脏扯了出来,他最讨厌处理肠子,一不小心就会弄得满地脏污。掏干净下水后,才能将“肉”抬上案板进行肢解,他的手法很利落,不至于砍得肉沫飞溅,肉块大小也非常适宜,方便风干晾制。 前院响起动静时候方屠刚刚处理好所有的肉,他走出屋子去,看见是村里的老方夫妻。 老方说:“正在忙着呢?我来和你买点肉!” 方屠像是没听清,“买什么?” “买肉啊。” 老方笑了笑,干瘪的脸上挤出几分贫瘠的笑意。这人是他的远亲,在家族里辈分比较高,从前见了面方屠还得喊他一句长辈。但现在这么乱的年头,皇帝都比不上占地的土匪有威严,人伦纲常早就坏了,谁还管他是尊是长。 方屠阴沉沉地看着他,不答话。 老方瞅了瞅他衣服上的血迹,小心地咽了咽唾沫,“你爹去后,你一个人也不好过,在村子里还是要有人帮衬帮衬的。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道你都在干什么,你做的事儿动静太大了,在村子里是瞒不过去的。” “所以呢?” 老方揣摩不出他的态度,狠了狠心,一鼓作气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能帮你隐瞒这件事,就算瞒不下去了,我也能站在你这边说话。我在村子里这么多年,总归还是有些声望的,就算这事被发现了也不至于让村子把你赶出去,而我求的也不多,就是要口吃的,如果不是实在连草根都挖不出来了,我们也不至于来找你,你看你婶子,再没口饭吃真要挺不下去了。” 站在门口的女人,以前见面的时候还记得是个健壮的农家妇女,如今穿着破旧的衣服,身形伶仃,骨瘦如柴,看起来确实可怜。 方屠说:“只是要口吃的?” 老方连连点头。 方屠转身说:“跟我来吧。” 老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动了他,看着方屠要往屋子里去,那屋子的窗户半敞着,隐约还能闻到里面飘来的血腥气味,他又有些却步了。 方屠嗤笑道:“这又是在装什么模样?敢吃还不敢看?” 老方一咬牙,跟上他的脚步。 在经过方屠身边的时候,老方的肩膀突然被一把按住,他抬头看了看身边这个高壮的汉子,脸颊忽然一痛,整个人被一拳揍得往后摔去。 方屠在衙门里当差,学过一些腿脚功夫,身体又硬实,普通人根本经不住他的揍。挨了两下拳头,老方立刻痛得在地上打滚,方嫂见了惊叫一声,回过神来,跑上前把老方扶住。 老方窝火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撕破脸是不是!” 他嚷了没两声,方屠过去一把搡开方嫂,揪起老方的衣领,老方立刻就像被掐住喉咙一样没了声音。 方屠压低声音说:“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人威胁我,看在都是同村的份上,我且不杀你,但你如果不想哪天死得不明不白,就不要再来招惹我。滚!” 他用力一推,老方一个哆嗦,爬起来,借着方嫂的搀扶逃得远远的。 方屠冷笑一声,对着他的背影唾了一口。 老方听见唾沫落地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眼里既有恐惧,又有怨毒。 直到两人走远了,方屠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往后院走去。 他们这种从事屠宰的人家,房子与豢养牲畜的圈棚紧紧相连,一大排的矮屋已经在灾荒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杀空了,唯有最靠着外边的一间牢牢插着门栓。 方屠随手拿起靠在墙根边的一根木棍,打开了门,内里的气味很难闻,毕竟曾经是养猪的地方,混杂着动物粪便的味道。他对着最里面的阴影,像驱赶畜生一样用棍子敲了敲地说道:“滚出来。” 里面安静了好一会儿,在他渐渐失去耐心时,方才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瘦小的小孩四肢着地从阴影里爬了出来。 方屠拿着木棍,蛮不讲理地一把将他捣翻,小孩摔在地上,闷哼一声,杂乱的头发散开现出一张瘦得吓人的小脸。 这小孩不说话,面对一个拿着棍子的壮汉,只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缓慢地重新从地上爬起来,既不喊疼也不害怕。 方屠越看越觉得,这小孩实在妖异得古怪。养了有一段时间了,他还真没听这小孩说过话,他是养过狗的,自然知道什么样的狗最会咬人。 第68章 这就是只会咬人的狗。 方屠的左手摸索上腰带,从夹层里抠出一条风干后泛黑色的肉,蹲下身对着小孩说:“过来。” 小孩警惕地看着他,明显抗拒靠近。 方屠保持伸出手的动作等了片刻,突然发作,一把将小孩揪着衣领抓了过来,掐住脸强迫他张开嘴,把那条肉干粗暴地塞进他嘴里,小孩一尝到肉的味道,立刻剧烈挣扎起来。 他越挣扎,方屠越觉得兴奋,瘦弱的孩童在他手底下像掐住脖子待宰的鸡,那悬殊的力量反而让人生出了强烈的凌虐欲望。他知道小孩对肉干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因为小孩明白这些肉从何而来。最开始的那段时,他把他和一些处理好的肉关在一起,小孩估计受了不小的刺激,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吃任何肉食。他给他喂饭,有时候是正常的饭食,有时候在饭食里加入了剁碎的肉糜,小孩能够准确地分辨出哪些加了肉哪些没加肉,避开了加肉的饭,如果方屠送来的饭里只有肉,小孩干脆直接绝食,什么也不吃。 方屠不喜欢他不吃饭的样子,也不喜欢有人违拗自己,小孩不想吃,他就更加用力地把肉往他嘴里摁,手指和肉一起挤进小孩的嘴里,把肉干往他的嗓子眼里捅。 小孩被逼急了,牙关一合,狠狠咬了他一口。 年纪不大,牙口倒是很利,那力度恨得,巴不得把他的手指咬断。 方屠吃痛一下,登时恼了,扯出手指,一巴掌朝着小孩脸上扇去,“他奶奶的,不知好歹的畜生!——” 小孩被扇得摔在地上,捂着喉咙干呕咳嗽,抬起头来,顶着发红发肿的小脸,仇恨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珠子里充斥着野兽一样的怒火。 方屠盯着他,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好像整个灵魂都要被那眼中的怒火裹挟住。他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圈养这个小孩,就是因为这双眼睛。 这个小孩也是他劫道劫来的,依然是在潼内道,那个血红色的枫树林里。他劫了逃难的一家几口,那家子带的小孩不少,夜间睡在林子里,他趁夜悄悄摸过去用刀抹了脖子。大人他都杀了,小孩没几两肉,他原本想着养一养再宰,可没想到那段时间逃难路过的流民少了,或许是枫树林“吃人”的事情在流民中传开,方屠一连守了几十天都未见有人路过树林。家里的储肉的快吃完了,他又一直没有劫到新的流民,他提着刀悻悻而归,回到家直奔后院的圈屋,打开门想要拎出一个小孩来开刀刃。 那几个小孩长成什么样他不太记得了,岁数都不大,一个个俱是骇破了胆的病猫模样,唯有这小孩是只会咬人的狗,方屠要去抓其他孩子,他就冲上咬他,凶狠得不得了。 当时怒火冲天的方屠也是将他按在地上准备扇去耳光,在手掌高高抬起的时刻,他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看见了那双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格外醒目,黑是黑白是白,瞳仁分明,因此里头的情绪也很容易看得明晰。那不是人的眼神,是兽的眼神,如果不弄死他,绝对会被反过来吃掉。 方屠一瞬间就被这个眼神吸引了,犹如被挑衅一般,激起了浑身沸腾的血。他想,不行,不能这么轻易杀了他,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能有几分利爪。 于是因为一个眼神,原本只想抓个人开刃的方屠改变主意,当着小孩的面把其余的孩子都杀了。年纪小的全部都摔死,还没发育好的头骨撞在石块上,脑浆迸了一地,年纪大些的比较费力,刀砍了好多下才终于老实地躺在地上抽搐,血顺着泥土洇湿了一大片。 而小孩被他用绳子栓在一边,挣扎得晕了过去,手掌上全是扯拽出的血痕。方屠并不管他,抱起孩童的尸体起身离开,等他把尸体处理好再悬挂回关着小孩的圈棚里,插上门闩后,转身离开。 当晚,他挑了一个挨着后院的房间睡觉,躺在床上的时候,后院圈棚里传来的一阵阵动静,那声音像是某扇门板正在被撞击,他躺在床板上,透过窗户听着这诡异而渗人的声响,心中升腾起一股扭曲的快感,令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他知道小孩已经醒来,也知道小孩定会发现他所准备的惊喜。 原来掌控一个活人,比掌控一个死人更有意思。 “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方屠说,“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咬死我?” 他挽起胳膊上的袖子,走上前,“来,有本事往这里咬。” 随着他的动作,小孩谨慎地往后退了退,像是看着一个疯子那样看着他。 小孩退避的动作取悦了他,心下又快意了起来,他大笑着说:“你弄不死我,那你就得知道,你的命掌握在我手里,违拗我对你来说并无好处。我多得是办法弄死你,就拿最简单的来说,我只要少送几天的饭,你就能活活饿死在这里。你不是不愿意吃我给的肉吗?你要不要出去看看,外边有多少饿死的人,我把肉丢出去,多得是人抢食,我这么好吃好喝养着你,你怎么还不知好歹!” 他这一番话连唬带吓,很有威慑力,就算是个成年人也会被他吓住,更何况一个小孩。哪怕再怎么早慧妖异,也不过是个小孩罢了,在方屠说完以后,小孩脸上果然露出了踌躇的表情。 方屠再次冲他伸出手说:“过来。” 小孩松动了警惕,盯着他的手掌,试探地伸出了手。 眼见小孩的小手即将慢慢放在他的掌心,方屠的心飞快跳了起来,浑身上下兴奋到无以加复,一时间叫驯服的快感充斥了大脑。 任你再尖牙利爪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我一一磨平爪牙。 他这么想着,突然被一阵疼痛打断了思绪。 小孩趁他不备,抓着他的胳膊狠狠反咬了一口。 “啊!——你这畜生!”方屠怒火中烧,用力把胳膊往土墙上甩去。小孩整个人重重拍在墙上,但是仍死死咬着到嘴的那块肉不放开,直到被人揪着后颈拽下来,丢在地上被毫不留情地用力踩了几脚,他才终于吐出嘴里撕扯下的一块皮肉,血迹糊了满嘴。 方屠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是被这只不会叫狗给咬了。 养不熟的狗必须得到惩罚。 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第60章 小孩闭上眼,做好了迎接疼痛的准备。 可想象中的殴打并没有到来,而是响起了沉闷的钝击声。小孩又睁开眼,看见方屠怒目圆睁,站着一动不动,抬手摸着后脑勺,迟缓地回过头去。在他身后,一个高举着石块的男人显出身形来。 老方去而复返,他偷袭方屠一是为了泄愤,二是为了虎口夺食。他那么豁出面子请求居然还挨了一顿揍,既然对方不仁,那他也只好不义,只不过他没想到偷袭这么成功,一个石块砸下去方屠便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他抓着带血的石块,连忙侧身躲开,正想着是不是把人砸死了,接下来该怎么办,突然就看见眼前有一道黑影扑过来。那身影的速度非常快,令老方几乎以为自己遇到了掠食的野兽,他脚步摇晃往后急忙退去,扶着门框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扑过来的居然是个小孩。 但那真的是个小孩吗?当他看清对方的动作后,浑身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小孩扑在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上,残忍地啮噬着对方的喉咙,因为年纪尚幼的缘故,牙齿咬合的能力并未完全发育,几乎像是钝刀子磨肉那样,一遍又一遍反复将喉部啃咬直至鲜血淋漓。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小孩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心里积蓄的仇恨怒火早就在咬破喉咙的那一瞬间随着喷涌出鲜血的而流逝,可他还是停不下来,直到嘴下的人彻底断了气,他才被几只手强硬地拉开。 耳边一男一女的声音,乱糟糟地说:“天啊,这是怎么了……” “不要声张。快!你先把这崽子带走,我去他屋子里再翻翻……” 后来的记忆都很模糊了,小孩被人带出阴暗憋窒的小矮房,经历过短暂的光明后,又被送进另一间密闭黑暗的矮房,套在他脖颈上捆绑牲口的绳索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很长时间里,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能够张口人言的,也忘了自己还能站起来行走,直到某一天,构筑成密不透风监牢的那道土墙在他面前轰然瓦解。弥漫的烟尘里,他眯着眼,望见明亮天光下,一道朦胧模糊的身影,手持长剑的剑修站在远处,那不染瑕尘的白衣几乎和日辉一般夺目耀眼,阳光照进久违的阴暗室内,灼得他面目发烫,呼吸轻颤,他的一生好像都在追求这样的温度,如今它终于流淌进他的生命里。 太温暖了。 从村子里离开后,温朝玄将他带回山上,收他为徒,但却在好一段日子之后,才发现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他从来没有听见这孩子说过话。 温朝玄本就是不爱多言的性格,当时还未开始正式授道,除却交代一些必要的事情,两人说话的时刻寥寥无几。温朝玄搭了一座草屋,师徒二人一人分了一间,小孩虽然安安静静不怎么出声,但温朝玄告诉他的事情他都会记得,也很快就学会了自理。有天夜里,温朝玄打坐入定结束后走出屋门透气,突然听见钦天峰宁静的夜里,响起了反常的动静。 第69章 温朝玄循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走去,在草丛里找到了夜不归宿的小孩。 他原以为这孩子是贪玩,所以才趁夜偷偷跑出来,正想唤他回去睡觉,伸手搭在小孩瘦弱的肩头时,对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猝然回过头。温朝玄甚至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腕间一痛。 小孩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幼小的手掌扒在他的胳膊上,白森森的牙齿扯咬着白皙的皮肤,温朝玄并不知道这孩子从前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他身上居然藏有这么大的戾气。以他的修为,本可以很轻松地将小孩制服住,但是他搭在小孩肩头上的那只手,察觉到了手掌底下这具幼小身躯的紧绷和颤抖,潮湿的汗水浸湿了衣衫仿佛经历过一场难以自拔的梦魇。 温朝玄犹豫了片刻,没有推开他。 当舌尖尝到腥咸的血味时,小孩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脱身出来。等他看清面前皮肉翻开血肉模糊的手腕时,瞬间如坠冰窟,浑身都冷彻了。 他僵硬地松开手,退后一步,讷讷地抬起手抹擦自己嘴上的血迹,脏兮兮的小手胡乱蹭着脏兮兮的小脸,自然是越来越脏。他越擦越觉得血迹太多,衣袖都染红了也擦不干净,顿时有些崩溃,他停住了动作,眼泪从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血和着泪在稚嫩的脸颊上化开。 一切都完。他想,这个人不会再要他了。 就在小孩被巨大的恐惧席卷时,并没有注意到一只手轻轻拈起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微凉的指尖触碰上湿漉漉的肌肤,将渗出的一颗泪珠拭去。 温朝玄说:“不害怕了?” 小孩怔怔看着他,惊惧未定的眼眸中倒映出男人俊美沉静的容颜。当晚夜色极好,没有遮蔽的云絮,万千月华落在人间把一切都覆上一层银白色朦胧的光,他伸手抓住温朝玄白色的衣袖,像是抓住了一片遗落的月色。 温朝玄看出了他内心的害怕,承诺道:“师徒之间也讲究天道的缘分,不是儿戏胡闹,你现在还小不明白,等往后就懂了。我既然收了你为徒,你就不用担心我会放弃你,哪怕有天你不愿意认了,我也依然会是你的师父,因为……教导你,将你养大,是我的责任。” 小孩茫然地望着他,似懂非懂。彼时,他尚且不知道这是怎么样的诺言,但从此,“师父”两个字的份量便深深地压在了心底。 “后来温朝玄找到我,”梦祖说,“在离开蓬山前我许诺过他,他有两次机会可以请我出手相助,至于是做什么事,由他自己决定。而这其中一次的机会,他让我探明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并且请我抹消掉那段记忆。” 林浪遥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发现自己还坐在那棵巨大的树下,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碎玉一样的白花落了他满身满怀,他低头看了看,哑声说:“既然抹去了,你又何必再让我想起。” 梦祖想说话,看清他的模样后,又失声片刻,叹了口气才道:“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最好还是在你想起来以后才好解释。” “你不是想知道你师父的过往,想知道我和你师父是如何相识的吗。” 林浪遥感觉脸上一片湿冷,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竟抹下来一手水痕。 他怔怔盯着自己的手发呆,就听见梦祖说道:“你或许知道你师父有天命在身,但你应该不知道这天命的具体内容吧。” 林浪遥摇了摇头,“他只和我说过,他要找一个命中注定的化劫之人。” “那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找到这位化劫之人后,他要做什么?” 林浪遥看看梦祖,不太明白。 梦祖心里也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一番话或许有些残忍,但又不得不让他明白,红尘千幻大梦一场,痴儿也该醒了。 “我与他相识的契机,源自于他来蓬山求道,请我传授给他给推演之术。他说他要去人间寻一个人,找到那个人后,将他收为徒弟。” …… 温朝玄坐在林浪遥屋门外的小亭子里,左手拿着一卷书,右手边放着给林浪遥调理内伤的丹药。他坐了很久,书却始终没有翻过页,心思根本没有办法集中在这上面。 林浪遥走后,温朝玄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情绪太过于反常,本来不该对林浪遥说那么重的话,他亲手将这个徒弟带大,如何能不了解他缠人的性格,可他还是没忍住发了火。 这一次的失控让温朝玄意识到,身体里的那个存在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了。他像一个药石无医的病人,计算着自己弥留的日子。 他到底还剩多少时间? 正在沉思的时候,对面的木门“吱吖”一声打开了,温朝玄放下书,和推门出来的年轻人对上了视线。 林浪遥像是刚睡醒,一头毛躁,脸上带着未退的红意。他站在屋檐下,定住脚与温朝玄对视,脸上的表情在阴影里半明半暗。 师徒两人相视无话。 温朝玄忽然发现林浪遥的表情好像不太对,他不自觉地蹙着眉,那双眼睛里好像下过一场潮湿的雨,还带着没有完全散去的阴霾。当温朝玄想要仔细去辨认那眼神时,林浪遥又躲闪开了视线。 温朝玄心里一紧,缓和下声音说:“过来。” 林浪遥站着不动。 温朝玄见他不愿意挪动脚跟的模样,只好自己起身走过去,在他走到林浪遥面前时,林浪遥却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完全退进了屋内的阴影里。 温朝玄站在光亮下,看看他,又看了看他脚下退开的距离。 一步之遥的一明一暗,却仿佛将两个人的心隔得很远。 第61章 一切都在逐渐失去控制。 温朝玄是从何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坐在徒儿的床边。林浪遥服完药后还是一副精神颓靡的样子,温朝玄问他身体上是否还有不适,林浪遥摇摇头,只说是太累了,想再休息一会儿。 温朝玄并不离开,就看着林浪遥又躺回床上。这个人不管长到多大年纪,方方面面都残留着儿时的习性,睡觉喜欢卷着被子蜷缩起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个发顶。 温朝玄无声地望着那毛躁的发顶,漫长的沉默在室内疯狂滋长,几乎将呼吸扼杀。 温朝玄知道他没有睡着,却不知道他这副抵触的模样从何而来。 他想起了林浪遥退后一步的动作,想起他那个看不清的眼神,失控的情绪再一次在身体里翻腾起来,他开始心烦意乱。 为什么? 温朝玄起身离开了屋子。 “温剑尊。” 苏寒水在水对岸遥遥喊道。 灵碧宗内水道交错,温朝玄停下脚步望了望水对面,苏寒水抬手施了个法术,廊道在脚底变换了走向。 苏寒水挥退了围在身边的弟子,走过来朝温朝玄寒暄道:“此间事毕后剑尊有何打算?不妨在鄙宗内小住些时日,我也好尽地主之谊。” 温朝玄淡淡道:“心领了。不过我们另有打算,不宜久留。” 苏寒水点点头。 展目望去,雨过天晴景致怡人,灵碧宗内的水岸边种了不少垂柳,春来发出丝丝缕缕新绿颜色,垂下的长枝扰着宁静池水,二人并肩站在水边,苏寒水背着手去瞅青碧色的水面倒映出的温朝玄,感叹此人真是长了一副好相貌。灵碧宗弟子以容貌闻名修真界,却没有谁能与身边这位相提并论。 若只是五官长相上的美人,倒也不是不能挑出一二与之相比,可美人在骨不在皮,光是温朝玄周身的气质就已经令人望尘莫及,修炼到他这种境界,已经半只脚踏入仙门,七情六欲寡淡得厉害,整个人超然出尘仙气翩翩,远远看着和神仙没有什么区别,只差一阵风来就要飘摇登天。 “恕我问一个失礼的问题,”苏寒水说道,“剑尊可曾结道侣了不曾?” 苏寒水原本想,温朝玄这样性格的剑修肯定无心于情爱,那么有很大可能性并无道侣,灵碧宗内优秀的女弟子不少,若是能牵成红线,倒也是桩美事。 然而温朝玄说:“我已有道侣。” 苏寒水很是意外,不禁好奇起来,“不知道是哪位仙子?想来也是个很优秀的人吧。” 温朝玄顿了顿,没有作答,摇摇头。 苏寒水拿不准他这个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想说”,还是“不优秀”? “那倒是可惜了,”苏寒水惋惜道,“我原本还想着,剑尊若是尚无婚配,我还可以做一回牵线的月老。实不相瞒,诸位到访之后,宗门内的女弟子已经来找过我好几次了……嗯,我平时不怎么严厉管教她们,惯得这些孩子无法无天,什么要求都敢提,我实在被她们烦得没办了,才这么冒昧地提起此事。剑尊已有道侣,祁少主那边估计还要过问武陵剑派……那么令徒呢?我记得林道友是没有道侣的。” 温朝玄回绝说:“他就不必了。” 第70章 苏寒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觉得林浪遥还不成熟懂事,于是劝道:“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徒弟大了总归是要独立的,多一个道侣管束他未尝不是件好事……” 温朝玄摇头,“我说不必,是因为他已经有了道侣。” 苏寒水一愣,微微错愕,又觉得有些奇怪,“……是吗,怎么从未听闻过此事,不知道林道友的道侣是哪位?” 温朝玄道:“是我。” 苏寒水:“……………” 这句“是我”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样吗?温朝玄这种性格的人不太可能说玩笑话,那么多半是真的了。苏寒水脚下一晃,差点栽倒进水里去,他如同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整个人十分错乱。温朝玄和林浪遥是道侣?但他们不是师徒吗?……不对,这不太对,师徒之间怎么可能,而且还是两个男子…… 温朝玄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惊涛骇浪,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你的徒弟如何了?” “我徒弟?”苏寒水一个激灵说,“我和我徒弟清清白白!” 温朝玄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他,苏寒水这才反应过来温朝玄问的不是那个意思。他抹了把脸,稍微镇定了一些,说:“劳,劳烦剑尊记挂……我徒儿如今情况好了许多。” “魔气入侵经脉后他的丹田受损,往后再想修道恐怕不易,关于这件事,你如何做想。”温朝玄道。 苏寒水苦笑一下,“还能如何想?再好的仙途也比不上他安安稳稳活着,经历过这件事后我也别无所求了,咱们当师父的还能有什么想法呢,无非是希望徒儿一生平安顺遂,无灾无忧亦无虑。” 温朝玄听着他的话出了神。 池水轻响,彩鲤游曳而过泛起层层水波。苏寒水心里瘙痒着,他向来心直口快,面对着这位神仙一样的人物,忍不住问道:“您是怎么想的呢?怎么会与自己的徒弟……” 温朝玄道:“你以身犯险,准备去救你徒弟的时候,又是如何想的?” 苏寒水不明白他的意思,顺着本心答道:“因为放不下……” “放不下……” 温朝玄轻念着这三个字,在心底叹了一声,转过头。他的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在春风里神色淡淡的,像是终于勘破了什么心结一般,无可奈何地说道: “……我亦如此。” 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失了控。 温朝玄向来不喜欢身不由己的感觉,可他越不愿意,事态越朝着他无法掌控的局面奔去。 他本该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自己该做的事上面,却因为一时的心软,回了一趟钦天峰,从此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他与林浪遥原本纯粹的师徒关系也因此逐渐变了模样。温朝玄与他结为道侣,除却身为师长要肩负起责任,还因为只有多了这一层关系,才能让林浪遥的安全更有保障。 天地见证过,山川河流见证过,道侣之间誓言的有天道制约,温朝玄以“身死道消”为咒罚,换取一个他最后能留给林浪遥的保护——倘若他真的有一天入魔为祸苍生,但起码,林浪遥不会受到伤害。 身为人师,替徒儿做万般周全的考量都是应该的,温朝玄并不得这有什么,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林浪遥竟然会在这段关系里沉沦进去。 当他看清林浪遥眼中过了界限的依赖时,登时意识到一件从前从未考虑过的事情,他算到了所有的可能,却唯独低估了林浪遥对自己的感情,他能确保自己去不伤害林浪遥,却没有办法保证当自己入魔后林浪遥不会主动追上来,届时,那又该怎么办? 他一定不会放手的。 温朝玄在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便立刻产生了将林浪遥送走的念头。送到哪里去他都一定会再追回来,那么一定要越远越好,最好远离人间。 那天他在林浪遥房门口站了一夜,吹了一夜风,思虑再三,决定动用他最后一次请求梦祖出手相助的机会,让梦祖接林浪遥去蓬山修道。 如果可以,温朝玄也不想对林浪遥这么狠心,这个孩子的一生过得太苦了,也就只在自己的庇护下才过了那么几十年顺遂日子。可是现如今,温朝玄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他是风雨里的危船,不知何时一个滔天巨浪便会彻底倾覆,又如何再去照顾林浪遥。 一切都在失控。 他与林浪遥的关系是失控,林浪遥对他的感情是失控,他日渐被魔血影响的意志是失控……但真正最大的失控,都要源自于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温朝玄从漫长黑夜里醒来,大汗淋漓,天人感应达到了即将爆发的巅峰,他披衣走出屋子,仰头却见漫天星辰凌乱,呈现出异常位象。梦祖授给他推演之术的时候曾说过,行路难,他要走的道太过艰辛,如果有一天他走错了路,那么一切的反常都是征兆。 温朝玄冥思苦想,怎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行差踏错,直到他取出罗盘,当指针重新转动的那一刻,天道仿佛嘲笑讥讽着他的不自量力,过往一切尽数被推翻粉碎…… 一步错,步步错。 温朝玄回去的时候,看见自己屋门口蜷缩着一个人影。 林浪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守在他门口,抱着膝呆坐,眉宇间带着几不可察觉的戾气。 温朝玄甫一走近,林浪遥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立刻抬起头看他,短促地唤了一声,“师父。” 温朝玄走到他面前,站着不说话,也不现喜怒,只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许久没见过他,需要好好记住他的模样那般,直到将林浪遥看得不自在了起来,温朝玄才伸出一只手,示意他起来。 在林浪遥怀揣着复杂心事,搭着师父的手站起身时,听见温朝玄说:“你走吧,我送你去蓬莱——” 第62章 “你怎么会答应他这种事?” “为什么不呢?”梦祖答道。 林浪遥转回身,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怀疑地打量着老道人。他又一次入了梦中,一见到梦祖,便迫不及待地质问起了他。 梦祖道:“我虽教不了你什么,但你的天赋不错,跟在我身边,假以时日也能证得大道。” 林浪遥说:“可是,神仙的地界是这么轻易就能来去的吗?成仙不是很难的事情吗,天道会坐视不管?” “不是你想的那样,”梦祖笑了笑说,“并非到了蓬莱就一定能成仙,我所做的,无非是给你一个容身之所,至于如何修炼,能不能登仙,依然要靠你自己。” 林浪遥思来想去,说:“我还是觉得不大对,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帮他?” 梦祖坐在树下,今日不摆弄蓍草了,而是对着一盘僵死的棋局捋着胡须,答非所问道:“你会下棋吗?” 又要开始卖关子了。 林浪遥最不喜欢这种说半句藏半句的说话方式,走过去扫了一眼,抓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中,他的入局像游龙入海,将死水搅和得波谲云诡,一下便将整局棋盘活了。 梦祖抬起头,似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林浪遥道:“这下可以说了吗。” 梦祖窥见他眼中的执着,即便是神仙也不得不发出一声轻叹,“因为我欠他一个人情。” “人情?”林浪遥不怎么相信,“神仙也会欠人情吗。” 梦祖一颗颗捡起经纬纵横里的黑白棋子,点了点头,“不止是我欠他人情,这天下的所有人都欠他一个人情,所以你说,我该不该帮他?” “……”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 天下的所有人都欠他一个人情。 温朝玄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情,能让天下的人都欠他人情? “你别去想了,你未必能想得明白。”梦祖在草编的棋篓上方松开手,白花花的棋子顺着他的指缝落下,“来蓬莱有何不好?这是多少人都求不到的机缘,你师父如此有心,待你不薄,你莫辜负了他的一片好意啊。” 林浪遥发怔地站在树下,任由细雪一样的花落了满头满肩,梦里的光亮照在身上并不令人觉得暖和,反而叫人遍体生寒。 梦祖说的道理他如何不明白,原来他是温朝玄寻错的徒弟,那这么多年的教诲之恩确实已经仁至义尽了,温朝玄如今身负魔血在身,祁子锋应该就是能阻止他化魔的关键,这中间林浪遥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还可能惹出乱子,温朝玄想送他走也是应该的。 林浪遥想起这次下山前的一夜,温朝玄让他出去见见天地,或许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这种念头了吧。 林浪遥很是落寞。 “你们有什么想法我不管,但我是不会乖乖听话的。”在最后离开梦境之前,林浪遥这么说。 他不愿意,梦祖也不能强行带他走,于是应承下来,尽量为他多拖延些时日。 温朝玄则还不知道林浪遥与梦祖已经见过面了,只感觉到林浪遥愈发沉默了,他像是心里总在思考很多事情,时常一个人呆坐着,有时候温朝玄例行给祁子锋授课,一转头看见林浪遥就在他窗外不远处站着,也不出声,像只丧家弃犬一样神色郁郁地打量着他们,眉眼间犹如蒙着一层阴翳。一察觉到温朝玄的视线,林浪遥便转身走了。 第71章 自从他提出送林浪遥去蓬莱之后,两师徒之间便再没有说过什么话,温朝玄知道他一时接受不了,只当林浪遥是在闹脾气,没有去管他,孰料有天林浪遥主动来找他,问道:“我来时的地方是哪里?” 温朝玄当年是在渭北一带的潼内道救下了年幼的林浪遥,这么多年林浪遥很少问起自己的过往,温朝玄很奇怪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浪遥不看他,垂眼盯着温朝玄白色的衣角。 他低头敛目的样子难得显出几分乖顺之感,温朝玄心里微微一动。 “我想回去故地看看,你既然要送我去蓬莱了,想必以后在人间逗留的日子不多,我想多走走看看。”林浪遥说。 很合理的一番理由,但温朝玄不假思索道:“不行。” “为什么?” 温朝玄道:“你一个人太危险,魔族既然出现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温朝玄还记得狐妖说过魔君会来找林浪遥,虽然他不知道魔君的目的是什么,但魔族那位不化骨的出现已经令他警醒,这个不化骨特意埋伏在江东,又趁着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对林浪遥下手,足以证明了魔族一直在暗处经营谋划些什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温朝玄再厉害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林浪遥身边,所以他想将林浪遥送去蓬莱,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但就像他时常不能理解林浪遥在想什么那样,林浪遥也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有一天清晨,温朝玄推开门,便看见林浪遥提着剑,一副准备出远门的架势。 于是温朝玄知道了,林浪遥这是真的下了决心,就算他勒令林浪遥不许离开,林浪遥也会偷跑,温朝玄只能退让一步,改变计划陪着他一路北上。 走之前苏寒水赠了他们一人一匹灵驹,免去冯虚御风赶路的劳累。灵驹由仙草灵药自小喂养,可日行几千里,但林浪遥并不急着赶路,一路走走停停,或许是魔气作乱的缘故,人间出现的妖魔多了,路上遇见了魔族为祸百姓时他还会出手相助。 这一路上最难熬的人是祁子锋,他明显地察觉到了异样,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温朝玄像往常一样给他传授功法指点剑术,林浪遥虽然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模样,但偶尔也会与他说几句话,唯独温朝玄和林浪遥这一对师徒之间像是冻着三尺寒冰,完全失去了交流。 第63章 夜晚他们宿在野外,祁子锋坐在中间发呆对着篝火,温朝玄在他左手边沉默地擦拭着长剑,林浪遥在他右手边闭目专心修炼。 林浪遥修炼的速度实在令人咋舌,祁子锋也在成长,自从上了钦天峰后他不仅剑术大有进展,停滞许久的修为也突破到了金丹后期,可还是不够,比起林浪遥仍远远不及。如果说之前的祁子锋还能勉强与他打个有来有回,现在已经彻底被林浪遥甩在后边了,这个人似乎完全没有修炼上的瓶颈,一条坦荡仙途走得顺畅。 祁子锋想起小时候父亲对他说过,这天下各形各色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那天资卓绝的,也有朽木难雕的,来日若是遇上了比自己更厉害的人也不要气馁,因为有些人天生就是来修道的。 林浪遥应当就是这样的人。 祁子锋也跟着修炼了一会儿,准备休息之前他问林浪遥,“你这样往北走,到底是想去哪啊。” 林浪遥吐故纳新之后长出一口气,睁开眼说:“往渭北去。” “渭北那么大,总有个确切的目的吧。” 林浪遥只得道:“去潼内道。” “潼内道……”祁子锋想了一下,忽觉不对,“那岂不是要经过太白宗的地界?” “好像是。怎么了?” 祁子锋一副牙齿倒酸的模样,表情复杂,“我是武陵剑派的少主!而那是太白宗!你问我‘怎么了’?” 他说“太白宗”三个字的时候都快咬牙切齿了,林浪遥后知后觉地回过味,起了一点兴趣,“怎么,你们有仇?” “何止是有仇……”祁子锋说,“我记得你也和太白宗打……打过交道吧,你就没有看他们不顺眼吗。” 祁子锋原本想说打过架,但这种说法太像地痞斗殴了,于是换了个说辞。太白宗是修真界三大世家五大门派里那五大门派之一,乃是与武陵剑派齐名的剑修门派,以林浪遥之前好战的行事风格,不可能没祸害过太白宗。 林浪遥回想了一下,说:“是不是就是那个,喜欢用法术操纵着剑打架,自己不动手的窝囊废门派,实在太有辱剑修名声了。” 祁子锋说:“对吧!我也这么觉得。打架自己不上阵,躲在后面鬼鬼祟祟算什么剑修,实在太丢人了,居然还敢反过来说我们是野蛮人……” 剑修都是以剑入道,不同人不同门派之间的修剑风格各有差异,但是就算有差异,大部分都不会相去太远,比如武陵剑派,比如温朝玄林浪遥师徒。可以说修真界的剑修十有八九都是以剑术为主,对战的时候持剑亲身上阵,剑在人在。独独太白宗,是偌大修真界里最特别的例外。 太白宗的开派掌门原是法修出身,中途因为一番机缘巧合,转而走向剑修之途,他将法修与剑修的修炼方式进行融合,自创了一套功法,以法入剑,御法控剑。 他们的这套功法在对战能力上比之寻常剑修稍弱,但也有自己的好处,那就是易于同门之间相互配合。剑修擅长单打独斗,大家的剑气都太锋锐了,凑在一起反而会束手束脚,太白宗则恰恰相反,他们极其擅长结剑阵,一旦人数超过三个,就会非常难以对付,太白宗的诛仙剑阵更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大杀阵。 武陵剑派与太白宗都是顶尖的剑修门派,风格如此却天差地别,难免会互看不顺眼,日久天长渐渐发展为两派之间的抵牾。 林浪遥说:“那些人实在太弱了,倒是他们的剑阵还有点意思,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试一试,他们就主动撤阵了。” 祁子锋抽了抽嘴角说:“这件事,我倒是有听我父亲提起过……据说太白宗的诛仙剑阵是用来对付不出世的大妖大魔的,并不会轻易动用,当年对着你用这个剑阵,说明实在是……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还好谢宗主最后留住了一丝理智,又撤了阵,不然任你再强,恐怕也有去无回。” 温朝玄:“……” 温朝玄一直在旁听两人的对话,他静静地看着林浪遥的侧脸,林浪遥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却装作不知道,没有回过头。 温朝玄淡淡说:“不可总是轻妄对敌,你们二人以后若与敌手狭路相逢,需记得,惟有慎终如始,才能立于不败。” 听见训话,祁子锋收起玩笑心思,小心认真地应了一声。 林浪遥没有说话,拿着小树枝拨弄着火堆,火光明明灭灭地照在脸上。 气氛又冷落了下去,祁子锋左看看右看看,搞不明白这对师徒到底怎么回事,只觉得夹在中间坐立难安,猛地站起身说:“我去睡觉了。” 半夜,林浪遥挑了棵树坐下,背靠着树干休息。 他虽然闭着眼,但完全睡不着,心绪翻涌着。这几日总是梦见儿时被囚禁的日子,回想起那段记忆还是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他想要重回故地,不止是为了反抗温朝玄要将他送去蓬莱这件事,也因为他心里始终很在意,当年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会令温朝玄寻错了徒弟。 祁子锋才是他要找的人,是不是说明,当时温朝玄遇见自己的时候,祁子锋也应该在附近…… 林浪遥简直不敢去深想这个中缘由。 不知假寐了多久,他听到到有脚步声在靠近。很熟悉的气息,是温朝玄。 林浪遥感觉到有人将一件薄衣盖在了身上,他一动不敢动,努力保持着均匀的呼吸。温朝玄盖完衣服后并没有走,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无声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林浪遥都快装不下去了,突然他听见了很轻的一声叹息,接着发顶被人摸了一下。 触摸的感觉很短暂,就好像恍惚间的错觉一样,然后是温朝玄踩着碎叶转身离开的脚步声,林浪遥往衣服底下缩了缩,止不住的心酸和难过在心底泛开。 他偷偷睁开眼,看见温朝玄又去给祁子锋盖了件外衣,当一一检查完他们是否睡得安稳后,温朝玄却没有去休息,而站在月光下仰头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风吹动他白色的衣袍,皎洁得像一片月,像天地间孤独的谪仙。林浪遥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藏着魔神的血脉。 林浪遥也曾思考过,有没有可能厄骨所说的话是危言耸听,是故意骗他,企图离间他们师徒的关系。可林浪遥又真真切切亲眼见到过温朝玄化魔的时刻,眼睛所见总归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林浪遥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温朝玄或许要去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而他肯定不想看见那件事发生…… 带着复杂的心绪,林浪遥不知不觉睡着了。很奇怪,这一夜并没有梦见什么不好的回忆,倒是梦见了年少时第一次执剑,竹林里吹起青绿色的片片飞叶,温朝玄站在他身后,一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挺直腰板,一手握住了他执剑的手,将他骨骼还未长开的手掌包在手心里,林浪遥心思飘摇,完全没有办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剑上,感觉师父低头垂下的发丝在脸侧磨蹭得瘙痒。他刚想用左手挠一挠脸颊,就被男人一把按住,温温热热不疾不徐的气息在他耳边响起,温朝玄轻说:“——别动。” 第72章 林浪遥猛然醒来,树叶落了满头,整个人呆坐在树下,面红耳赤,莫名其妙心慌意乱得厉害。 祁子锋在给灵驹喂食,见到他醒来,说:“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就要动手把你摇醒了。咦,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林浪遥慌乱地扫视了一圈,看到温朝玄没在附近,松了一口气,胡乱拍掉身上落叶,爬起来说:“没什么……走吧走吧,该启程了。” 越往北走空气里的风越干燥温暖,渭北有很多榉柳,细细花朵吹落人面,灵驹像一阵轻巧的风穿越山谷行过平原,沿着官道往西北方向逶迤而去,扬起一路尘埃。三人走走停停,在几天后抵达了前往潼内道必经的一座城:秦都。 在入城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第64章 他们抵达城外的时候申时过半,还未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城门口却冷清紧闭。 秦都背靠太白宗,乃是渭北最大的城池,凡人虽有宵禁的规定,但现在还未日落,不应该这么早就关了城门。 三人都觉得有些反常,温朝玄说:“御风进城看看。” 灵驹暂且栓在城外,他们冯虚御风飞上城墙,倚靠着角楼看去,偌大的城池一眼望不到尽头,但目之所及的地方不见任何人影。整个秦都安安静静,门户紧闭,风吹过无人的街道,空荡的灯笼在屋檐下晃着,就好像一夕之间所有活着的生物都撤离了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祁子锋看着眼前的一切喃喃说。 他虽不常来秦都,但印象里的秦都是个繁华热闹的地方,绝不该如此冷清。 林浪遥左右环顾一番,突然爬到角楼顶上张开五指感受迎面吹拂来的风,等他从角楼上下来时,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好重的魔气和妖气。” 通常来说,凡人聚集的地方魔气都不会太浓盛,因为人的生气滋养天地灵脉,灵脉诞生的灵气又与魔气相斥。秦都这样巨大的城池,至少有几十万人,又倚靠着一流仙门太白宗,如何也不该魔气泛滥到这种程度。 祁子锋说:“秦都的人都还活着吗……该不会……” 林浪遥打断他的猜想,“怎么可能?这么大的城,如果全城的人都死光了,此时盘踞在这里的就不应该是魔气而是死气。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应该只是躲了起来,没有出门。” 这个解释最为合理。秦都内妖气如此冲天,必然是有强大的魔族进入了城中,而百姓惊慌害怕之下为了自保,只好选择闭门不出。 林浪遥比较奇怪的是另一件事。 “太白宗的人呢,”林浪遥说,“魔族明目张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作祟,就没有人出来管管?” 太白宗距离秦都不到一百里路,站在城头肉眼可以望见太白山峰头隐隐约约的轮廓,这对修道者来说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冯虚御风也需要几个时辰,莫非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太白宗还没得知消息? 林浪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祁子锋摇摇头道:“你不是出身正经宗门,不了解我们这些门派的习惯。一般情况下,每个稍有规模的宗门都会将门派驻地附近的城镇划进自己的势力范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愿意从此地借道经过?秦都虽是凡人皇帝治下的城池,但在修道者眼中,它隶属于太白宗,象征着太白宗的宗门实力。太白宗有责任护佑这里的百姓,必然会派弟子常驻在城中,若有弟子在城中,报信只需派灵兽或者法器传音,用不了多长的时间。” “那为何不见太白宗的人影?” “只有两种可能呗,”祁子锋一摊手说。 林浪遥道:“哪两种?” “要么是他们不想管,要么是他们管不了。”  不想管和管不了。 这么大的城,这么多的人,任何名门正派都不太可能放任不管,不在乎百姓的死活。但又是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个庞然宗门觉得无可施救呢。 林浪遥思索着,视线下意识地去追寻温朝玄的身影。 温朝玄一直没说话,侧脸轮廓安静,正专注地望向城中某处,他的模样让林浪遥意识到他可能察觉了什么异样。 温朝玄突然问了他们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们现在思考这些,是为了什么?” 林浪遥和祁子锋都愣了一下。 祁子锋说:“呃,因为我们不是要从这里经过吗?……” 温朝玄道:“只是借道经过,却不一定要入城。可以将马留在这里,自城上御风飞过,可以多花些时日沿着外城绕过,未必要蹚这里的浑水。” 话是这么说,方法也很可行,但叫人听着心里却不大舒服。 温朝玄回过身,眼眸认真地看着两个年轻人,像是在等待他们的决定。 林浪遥与祁子锋对视一眼,林浪遥看见了祁子锋眼底的一丝迟疑和迷茫。 祁子锋想了片刻,犹豫地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的意思是,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太白宗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不管事,倘若他们真的不来,那这一城的人怎么办……” 祁家的家教还是不错的,祁子锋偶尔有些骄纵,但心性依然纯直善良,脾气外刚内柔,是个简单率真的孩子。 林浪遥说:“我要进城去看一看。” 见他先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祁子锋立刻松了一口气,跟着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么就只剩温朝玄的意见了。 温朝玄微微颔首,说道:“那就进城看看。” 祁子锋有点惊讶,他原以为温朝玄会反对的,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同意了。他这时才应过来,温朝玄刚才说那番话只是为了看一看他们两个人的反应,兴许他自己心里也早已打定好主意要入城。 林浪遥倒是对温朝玄的选择并不意外。 他常年跟在温朝玄身边,从前在钦天峰的时候,温朝玄也时不时出去除妖杀魔。师父出门的时候,林浪遥就在家里等他带战利品回来,有时候是妖兽内丹,有时候是兽角兽皮,偶尔还有一些不常见的瑶草琪花,林浪遥见着喜欢的东西就迈着小短腿往自己屋子里搬,天天拿妖丹当珠子弹着玩。后来他独自下了山,见到魔族为祸一方,想起昔年旧事,遂学着师父那样仗剑惩恶。只是他剖出妖怪的内丹后,把玩在手里,却没了少时的心境,兴致索然地将妖丹随手抛给一个围观的小道士,对方询问姓名,他答道“不过天地一过客”,挥挥手便离开了,一袭白衣洒脱寥落。 那是他最像温朝玄的时候。 温朝玄将承天剑招出来握在手中,林浪遥和祁子锋见状都招出剑来。温朝玄说:“太白宗不管秦都被魔族入侵,除却前两种可能,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林浪遥道。 “城里的情况,或许让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比这些百姓更加危险。” 什么情况下,修士会比没有法力的凡人更加自身难保? 这个念头在林浪遥脑子里转了一圈,立刻明白过来。 “你是说,”林浪遥道,“这里有着和江东一样的古怪魔气,太白宗的门人若是入城,就会遭到侵蚀,所以他们不敢进来?” 那魔气对凡人无害,对修道者来说却是极为危险的东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能解释秦都现在的奇怪情况了。 入城之前,温朝玄叮嘱他们,“城内除了魔气,必定还有魔族盘踞,行事需小心,不要离我太远。” 安静。 这是进入秦都后几人的最大感受。 虽然推测出城中居民依然还在秦都内,只不过是闭门不出了,但秦都的寂静依然令人心生怀疑,这座城里真的还有活人吗? 他们沿着秦都的城内主道简单地搜寻了一遍,四处都弥漫着浓重的妖气,使得他们没办法准确判断妖魔身处何处。 温朝玄试过用罗盘指明方位,但罗盘同样受到妖氛鬼雾的影响,指针转了半天没办法停下。 从进城之后祁子锋一直紧绷着神经,他一边张望着四周,一边紧紧缀着林浪遥的脚步,“你们有没有觉得,天色越来越暗了啊。” “嗯?”林浪遥提着剑心不在焉,他看见路边有一个竹篓被风吹得原地打转,顺手用剑将它挑了起来,但没想到在竹篓被挑起的瞬间,里面窜出一条黑色的细长影子,直冲着两人弹来。 林浪遥吓了一跳,正要抬剑应对,身体突然被人手脚并用地抱住,他脚步趔趄,耳朵被祁子锋的惊慌的大喊震懵了一瞬间。 “喂,你别——” 唰。剑光乍闪,温朝玄出剑将细长黑影斩成两段,那是魔气凝成的一条黑蛇,摔在地上后散成黑烟消失。 这种蛇叫祟蛇,通常出现在魔气浓重的地方,依靠吸食魔气而生。祟蛇灵智未开,没有多少攻击性,是魔族里最低等的存在,林浪遥在魔渊的时候见到过不少。 “一条祟蛇而已……”林浪遥反手将趴在自己背上的祁子锋扯下来,“你能不能别大惊小怪。” 第73章 祁子锋惊慌失措地扒着他的胳膊不放开,手掌在林浪遥身上摸索着,急忙道:“别、别,先别放开,我看不见路了。天怎么一下全黑了,你们还能看得见吗?” 林浪遥一愣,“你说什么?” 在他问出这句话后,眼前祁子锋的身影开始模糊起来,林浪遥抬头望望天,太阳分明还坠在天边。 温朝玄感觉到手中罗盘异动,低头看了眼,原本正在疯狂乱转的指针忽然安静下来,缓慢地指向一个方位。温朝玄朝着那方位的反方向走开几步,看着指针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动,尖尖的指针晃悠着,却始终都指着同一个地方——那就是他们所在的这片区域。 温朝玄厉声道:“当心!” 话音刚落,他的眼前也陷入了一片黑暗,罗盘又开始疯狂转动起来。 林浪遥听到师父的警示,立刻戒备起来,他双眼已经看不见了,凭着感觉用剑在周围虚空斩了几下,却并未斩到什么,正纳闷着呢,忽然听见几步外,温朝玄低低闷哼了一声。 那一声,分明是受到偷袭时发出的声音。温朝玄竟然会被偷袭,这一惊对林浪遥来说非同小可,他也顾不得还在赌气了,循着声音的方向朝温朝玄走去,“师父!你没事——” 温朝玄说:“不要过来……你们两个人别散开!” 林浪遥仿佛迎面撞上了一堵风墙,被弹得往后倒去,他马上反手抓住还弄不清情况的祁子锋,抱着他往地上一滚,一手压住祁子锋的身体让他紧贴地趴着,下一秒,带有浓烈妖气的乱风从二人头顶掠过,冲出长街。 风过之后,余波还未平息,挂在街边的竹筒碰撞不停,吹开的门扇吱呀响着,一些无人的贩摊也被吹倒了,商品顺着街道的沟渠一路滚远。 又过了许久,待一切动静平息之后,林浪遥缓缓抬起头,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茫然地转头“张望”一番,小声道:“师父?……” 长街静得可闻针落,他的声音散进空气里,自然也得不到回应。 冷汗顺着林浪遥的背脊淌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偌大的秦都见不着一个凡人,为什么所有人皆躲在屋子里不出门,不完全因为多次妖魔,还因为—— 他们都看不见了。 第65章 “往这边……” 林浪遥摸索着拐进一条小巷,祁子锋抓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长街上太开阔了,他们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如果不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藏,魔族想要偷袭他们太过容易了。 眼睛失去视觉的时候,耳朵就变得格外灵敏,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林浪遥只能听见自己和祁子锋紧张的呼吸声。两人挤在一处,背靠着墙,林浪遥的手四处摸索,想要找到一个能安全隐蔽的地方。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祁子锋这时候才回过神,小声说:“温前辈怎么办?他会不会有事啊……” 林浪遥心里也在想这件事,情绪越发焦躁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才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温朝玄被偷袭后最后与他们说的那句话,声音听起来并无大碍,人却跟着一阵妖风一起消失了。林浪遥对于自己师父的实力一向是非常信任的,被偷袭是因为突然失明没有防备,那妖物一击得逞后也暴露了自身的方位,当温朝玄意识到有敌手在他周身后,想要再偷袭成功就很难了。如果没有把他重伤到昏迷,在温朝玄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想将他带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既然如此,按照这个情况推断,温朝玄有没有可能是主动离开的?离开的原因则是为了保护他们,所以主动将妖怪引走。 想到这个解释,林浪遥心里顿时安定了一些。 虽然没有办法确定他的猜测一定准确,但以目前的情况,他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祁子锋说:“你在做什么?” 林浪遥找到城中居民堆放在巷道里的杂物,揭开铺在上面的篷布,手脚麻利地将祁子锋从缝隙里塞进去,觉得不太稳妥,又摸了个箩筐扣在他头上,“先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然后我好出去找我师父。” 祁子锋一把摘掉箩筐站起身,咬着牙说:“你疯啦!你又看不见,你一个人出去找温前辈不是送死吗?” “难道带上你就有用了?”林浪遥反手又又将箩筐盖住,把他压了回去。 祁子锋蹲在杂物堆里,挣扎着从箩筐下露出脸来,“两个人总归有个照应,而且你师父不是说了,让我们俩别分散……” 林浪遥想让他别啰嗦了,但话没说出口,耳朵突然听见了什么动静,回手一把捂住祁子锋的嘴,示意他噤声。 祁子锋被他捂得差点闭过气,挣扎着解放出自己的鼻子后,也听见了那异样的声音。 他们身处主街边上的僻巷,而巷子的深处,竟传来了笃笃的敲击声,像是用木棍打着石板路面,节奏而有规律,还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蓦然在空荡寂静的城里回响,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最吓人的是,那声音正在逐渐逼近二人。 祁子锋瞪大眼睛,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发出一点动静。 林浪遥悄无声息地将剑握在手中,他侧过耳朵,试图靠声音辨明对方的方位,只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脆生生的小女孩声音说道:“真奇怪,阿爷,方才还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兴许是走远了吧,”男人的声音说,“囡囡抓紧了,千万别走丢。” 小女孩乖巧地应了一声。 这一大一小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但林浪遥他们已经没有地方可退了,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也不敢贸然冲出去,在木杖就快敲到他脚面上的时候,林浪遥终于出声道:“这边没路了,当心些。” 脚步一停,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小女孩急促道:“阿爷阿爷,这边竟然有人!” 男人安抚道:“囡囡莫慌,既然是人不是妖魔就不要怕……这位小兄弟,多谢提醒,你们也是出来寻吃食的吗?” 林浪遥不直接回答,含糊地“嗯”了一声,反问道:“你能看得见路?” “小兄弟说笑了,现在这城中哪还有人的眼睛能看得见啊,我不过是从小目盲,早就习惯了。” 林浪遥故作惊讶道:“都看不见了?我还以为只有我才这样。你们这城怎么如此古怪,进来便会失明,而且静悄悄的,我在这儿转悠半天了,路上没有碰见一个活人。” “唉……说来话长,自从有一日,全城的人突然都变得目盲后,大家就不敢随意外出了。我也是因为家里没有余粮了,窘迫不已,才敢大着胆子出门来寻些吃的。”男人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小兄弟你怎么会这时候来秦都?” 林浪遥信口编道:“我途径此地来寻一位故人,结果人没找到眼睛还看不见了,正想找办法出去呢。” 男人“哎呀”了一声,说:“这可坏了。” 林浪遥道:“如何坏了?” “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之前城里也有许多人想出去,但他们最后都消失了。” “消失了?” 男人忽然噤声了片刻,一阵风吹过安静的巷道,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吹得发出窸窣动静,瘆得人心慌。林浪遥突然有一种错觉,面前的人正以极其接近的距离脸贴着脸端详他……他抬起剑挡在身前,却并未有触碰到任何东西。 或许真的只是错觉?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即便是林浪遥也变得不安了起来,整个人不由得疑神疑鬼。 男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依然是在原本的位置,他压低着声音说:“这城里进了妖怪,其他人都说,这妖怪把城中所有人弄瞎,是为了将我们圈养起来当做口粮,离开屋子在城中乱走的人,都被妖怪拖去吃掉了。” 林浪遥没有被吓到,而是说:“哦?那你怎么还敢带着孩子出来。” 男人笑了一声,“我们不走远,就住在这附近,马上便回去了。她一个人在家里害怕,非要闹着跟我出来。” 一个双眼看不见的小女孩,因为害怕独自呆在无人的屋子里,于是随着父亲出来寻找食物,听起来倒也合理。 林浪遥想了想,放下剑说:“那你们快走吧。” 小女孩说:“大哥哥不走吗。” 林浪遥奇怪道:“我能走去哪里?” “你应当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吧,”男人好心道,“如果不嫌弃,小兄弟可以到我家小住些时日。” “还有这等好事?”林浪遥忽然笑了,爽快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示意男人带路,另一手按在祁子锋肩上捏了捏,带了点劲儿,将他的身体用力往下压,祁子锋紧张地去抓林浪遥的手,但是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又松开他。 林浪遥跟着那对父女走去,木杖不断地敲打地面为他做出指引,林浪遥快走了两步,突然加速提着剑冲上去,他根本看不见,全凭感觉,抱着一击必中的决心横剑斩去。 第74章 “啊!”小女孩的惨叫声响起。 然后是男人惊恐震怒的声音,“囡囡?囡囡!……你!我好心帮你,你为何要害我女儿!” 林浪遥嘲道:“你当我傻子呢?明明两个人却只有一道呼吸声,陪你演了这么久也该够了吧。” 修道者五感比寻常人敏锐,从“两人”走近的时候林浪遥已经察觉到异样,这妖怪善于玩弄声音,脚步声可以伪装成两个人,说话声音可以伪装成两个人,但唯独呼吸是没有办法分成两份的,林浪遥与它聊了那么久,只是为了套一套话了解城中内情而已。现在聊也聊够了,再不动手难不成真和它回老巢去? 眼见伪装被戳破,男人的声音沉寂下去。 林浪遥立刻转身背靠巷道墙壁,这样起码能保证不被从身后偷袭。 但他错估了这妖怪的袭击方向,竟然直接正面被一把掀飞出去。他在地上滚了几圈消住去势,刚起身,就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劲风,立刻回剑架住了攻击。 双方过了几招,林浪遥并没有讨到多少好处,甚至有些狼狈。眼睛看不见很大程度限制了他的发挥,只有这妖物主动袭击的时候林浪遥才能捕捉到它的方位,抡剑追上去斩了几下,又很快丢失目标。只要它隐匿自己的气息,林浪遥根本拿它没有办法。 林浪遥能感觉到,这妖怪的修为不高,如非实力不济,它也不至于费尽心思伪装成人诱骗他放下戒备。他们缠斗了一会儿,谁也拿谁无可奈何,如果林浪遥没有失明,要收拾它简直易如反掌,但偏偏现在的情况如此不利于他,简直是虎落平阳,遭了犬欺—— 他感觉到紧随身后的风,踩着墙头跃起反身出剑,一剑刺进空气里,又落空了,这感觉既叫人觉得无力又很恼火。该怎么办,到底怎么才能制住这个妖怪?林浪遥心念电转,刚隐隐约约有了个模糊的想法,接着被一爪拍得往陡然后坠,横摔出去的时候刚好落在了祁子锋藏身的杂物堆,两人摔在一处,撞得灰尘四起。祁子锋呻吟一声,伸手瞎抓,摸到他的胳膊,挣扎说:“你,你没事吧!” 林浪遥这一下摔得够呛,顾不上答话,无力摆了摆手,又想起他此时看不见,遂放下。祁子锋要扶他起来,林浪遥说:“你自己躲好……别管我。” 祁子锋已经在旁听着他们打斗的动静许久,知道林浪遥那么努力与妖怪缠斗是为了保护自己,紧紧抓着他的手在颤抖,“你真当自己是无所不能啊,这种时候还在逞什么强!你……” 他话没说完,察觉到了什么,一翻身将林浪遥压在身下,以背脊承受住了妖怪的一击,闷哼一下,没有了声音。 林浪遥摔得头昏脑涨,懵了一瞬间,回过神来心里一紧,“你怎么了?!” 祁子锋缓过疼痛的劲儿,虚弱地说:“好像,好像被抓了一下,有点疼……” 他伸手一摸,摸到祁子锋背上一片湿漉漉的血,脑子嗡地一声,浑身血液翻涌起来。 林浪遥是真的怒了。还从来没有谁敢这么挑衅过他,这不知名的小妖怪居然敢他的面前伤了他罩着的人,好,好,这若不让它血债血偿,他从此以后就不姓林了。 林浪遥将祁子锋半抱起来,踉跄地离开原地,他们刚走出几步身后就有木屑和碎陶炸开。林浪遥将祁子锋带到墙根边放下,匆忙交代道:“你坚持一下,在这边待会儿。”然后转身提着剑,迎向妖气散开的地方奔去。他知道这时有时无的妖气是对方故意放出来引他上钩的诱饵,不过无妨,他也已经有了应对的计策。 林浪遥冲上前去,抬手一挥,青云剑从他手中脱出,像无的的箭矢穿破浓浓妖气飞入半空,没有任何回音。 这一掷必然是落空的,但没有关系。 他喘了一口气,放慢呼吸,闭着双眼调动起全身五感,不紧不慢地转过身,伸出右手。 长剑离手,他知道对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偷袭机会。 黑暗的世界里,几乎察觉不到时间流逝,一呼一吸间像是经历了一个甲子的枯荣那么漫长,又好像不过弹指刹那瞬息万变,五感放到最大后,外界的一切都是缓慢停滞的,直至妖味浓烈的气息神出鬼没地降临在面前时,一切官能回笼,林浪遥将伸出的右手合指一握—— 他的眼睛仍然看不见,但有一道青绿色的剑光似疾电奔星划过眼前,当剑者的境界到达一定程度时,剑修可以直接在脑海中感应到本命剑的行动轨迹,青云剑划破黑暗自远处飞来,只听“噗呲”一声轻响,血腥气味在面前弥漫开。 林浪遥年轻清俊的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用力往回一抽手,受到主人的召唤,穿过妖怪身体的长剑更往前进一寸,直接贯穿而过。当青云剑遁入林浪遥丹田的时候,妖怪喷出的血花也溅了他满身。 这就是林浪遥用剑的风格,十足的剑走偏锋和不要命,他算准了这妖怪忌惮他,一定会趁他赤手空拳的时候现身袭击,林浪遥就故意把青云剑丢出去等它出现,只要妖怪一在林浪遥面前现身,它就必无退路。林浪遥在前面以自己为诱饵,青云剑自背后封住去路,这一剑不可能不中。 他眨了眨眼,抖落挂在睫毛上的血珠,妖怪被青云剑贯穿后又消匿了气息,应当是逃了,林浪遥也懒得去追,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找到他师父。 他跑过去扶起祁子锋,拍了拍他的脸颊问,“你还能走路吗?” 祁子锋“哎呦”了一声,虚弱地说:“你可轻点吧。走路倒没问题,现在稍微缓过来,没那么痛了……我好像闻到了很重的血味,你是不是也受伤了?” 林浪遥抹了把脸,轻松地笑道:“放心,不是我的血。走吧,这里不能久留,先换个地方再说。” “你把那妖怪杀了吗?”祁子锋搭着他肩膀,一瘸一拐往巷外走去。 “应该没有,”林浪遥说,“不过我估计它也半死不活了。” “那就行,也不枉我挨了这一下。” 林浪遥说:“我都让你去躲起来了,你说你,非不听我的,何必呢。” 祁子锋被他这张嘴气得,一脚踩歪,故意踩在了林浪遥的脚上,林浪遥作势要把他丢出去,吓得祁子锋哇哇大叫。 不过只是吓一吓他,并不会真丢,在祁子锋快要摔倒之前,林浪遥又牢牢地扶住了他。 不管怎么说,面对危险的时候,祁子锋愿意豁出去救他,还是令林浪遥有些许动容的。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出了巷子,在城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悠,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安静的城里,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自远处毫无征兆地出现,并且越来越近。 那年轻人问道:“有人吗?有人在前面吗?” …… 林浪遥和祁子锋同时收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听着未知黑暗中传来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打跑一个又来一个吗? 他们一动不动,这种时候决计不敢再前进半步了,而对面的人半天等不到动静,没有离开,而是踟蹰了一会儿,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 林浪遥将祁子锋往后推了推,示意他不要做声地慢慢后退,同时再次唤出长剑,心里默默算着对方的距离,只待那人一接近,就立刻扑上去格杀。 但是就在距离还差一寸的时候,对方停住了脚步,不再继续往前了。 年轻温文的男子声音说:“请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我乃传光世家明承煊,请问是有人在前面吗?” 林浪遥还在思考“传光世家”这四个字有点耳熟的时候,祁子锋发出了“嗯?”的一声。 “你是明承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祁子锋疑惑道。 年轻人的声音也十分诧异,“你是祁少主?” 什么意思?林浪遥心说。这种地方也能他乡遇故知? 第66章 林浪遥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修真界一共有三大世家,除却站在他身边的祁子锋来自的武陵剑派,还有结过仇怨的卢氏山庄,剩下的另一个世家便是传光世家。 但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竟然能在这种诡异的地方,诡异的时刻,遇见另一个仙门世家。 林浪遥抓住祁子锋的手腕,用灵力传音问道:你认识? 祁子锋回道:明承煊是传光世家的大少爷,我与他还算相熟。 传光世家的大少爷?林浪遥对这个身份有些意外。他一个世家少爷出现在这里干什么,而且如果没记错的话,传光世家远在陇州,距离此地路途遥远,他好端端跑到太白宗的地界来做什么? 林浪遥说:你有几分把握是他? 祁子锋迟疑了一下:你觉得他也是妖怪假扮的吗? 他们现在看不见,谁也说不准站在对面的是人是鬼,在这种时候恰巧碰见一个认识的熟人,未免显得太过巧合了。 祁子锋说:可是我觉得要假扮成他有些困难。 林浪遥奇怪道:怎么说? 第75章 祁子锋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妖怪怎么可能知道我认识谁?难道它还能读心不成?而且,伪装谁都比伪装成明承煊要容易,他们明家世代传承的明光火在修真界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任何人也模仿不了,只需要叫他将明光火亮出来就能知道真伪。我若是妖怪,我决计不会装成明家人,否则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林浪遥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对面的人见他们许久不说话,大抵也是猜到了他们正在交谈,无奈地说道:“我当真是明承煊。我前几日至太白宗拜访,听闻秦都有妖魔入侵,便与太白宗的谢道友、镇星阁的宋道友二人一起进入城中除妖。但是此地古怪,会致人眼盲,我方才和他们不小心走散了,没想到兜兜转转遇见你们。祁少主若是不信,可以验一验我的明光火。” 林浪遥说:“怎么验?” 明承煊温和道:“只需要握住我的手就好了。” “明家人的明光火是寄生在灵脉里的,”祁子锋知道林浪遥不了解传光世家,给他解释道,“寻常修士灵脉中运转的是灵气,而明家人的灵脉中运转的是明光火,明光火能够焚尽世间一切浊气污垢,所以他们也是修真界少有的至纯之体,不过这种事有好处也有坏处,明光火太过霸道了,寄生灵脉中太久容易……呃……” 祁子锋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失言了,赶忙打住。 明承煊倒是不怎么在意,仿佛早已经习惯被旁人议论,还替祁子锋将未说完的话补上道:“所以我们家的人,通常也比较短命……嗯……这位道友,麻烦你过来替我验明正身吧。” 林浪遥还是留了个心眼,他按住祁子锋让他等在原地,自己提着剑上前赴会。 他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凭着感觉盲抓了几下,忽然被一只手握住。那是一只非常温暖的手,掌心里蕴含着源源不断的热量,握在手中像是拢着一团火。林浪遥先是一惊,本能地想要出剑,但很快他又感觉到这人似乎并没有恶意。 明承煊说:“道友,这下应该能相信我并非坏人了吧。” 至纯至阳的力量如火蛇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掌攀爬而上,林浪遥在股力量的影响下浑身血液都躁动起来,手中的青云剑也不自觉释出微弱的青芒。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一团光,漆黑虚无的世界里因为这团光亮的浮现而变得轮廓明晰起来,黑暗的潮水唰然褪去,剩下一个被笼罩在光亮里的模样斯文虚弱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那人有着一张很讨喜欢,容易令人心生亲近的脸庞,看起来脾气很好,只是苍白得太过病态,弱不禁风的,好像多走几步路就要喘不上气来。 林浪遥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居然能看得见了。 不等他惊讶,面前的年轻人轻轻摇头,动了动那缺乏血色的嘴唇,对他快速且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道:不要出声。 不要出声?为什么? 明承煊分明双目能视,却刻意避着目光不去看他身后,就好像他身后有什么很可怕的存在一样。 林浪遥不傻,很快便反应过来,他低下头翻转长剑,借着剑身倒映出的画面看清了身后景象,汗毛瞬间开始倒竖。 几步距离外的祁子锋衣衫染上些许血色,他对于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双眼也看不见,正茫然地站着,既不安又疑惑,“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一颗毛发奇长的黢黑脑袋贴在祁子锋脸颊边,十指紧紧地攀缠着他的脖颈,忽然抬起头,凶恶地看着林浪遥二人。 林浪遥这下明白了为什么明承煊不敢往他身后看,因为怕惊动到它。那攀在祁子锋身上的怪物应该就是先前能伪装声音的妖怪,它被林浪遥重伤后居然没有离开,而是仗着他们看不见,隐藏气息躲在祁子锋的身上。 在被发现的一瞬间,那长得浑似个野人的妖怪收拢了手指,用力掐住祁子锋脖颈,林浪遥也在同一时间转身掷出长剑。 他掷得很准,剑光飞成一道凛冽月虹,直冲着妖怪门面而去。那妖怪被青云剑重伤后或许还留有很深的恐惧,眼见剑锋逼近,瞳孔骤缩,立刻松了手弃开祁子锋逃命。 林浪遥一勾手指,剑在空中拐了个弯,他人也已经奔到近处,抬手接住剑,用力一斩—— 先前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才在这么个玩意儿身上栽了跟头,现在可不能够了。 横空一剑斩断了那妖怪的双腿,鲜血迸飞,它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猿啸一样凄厉的惨叫,腹部还留着青云剑穿过的伤口,肠子漏了出来,看起来倒是很惨。 林浪遥走过去,本可以一剑取了它性命,但见到这幅惨状,又有一点下不了手。 他只犹豫了片刻,那妖怪觑见以为有了可乘之机。它接连遭到重伤,对林浪遥仇恨已深,剩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拼死一搏,竟一拍地面飞身弹起,亮出指爪朝着林浪遥抓去。 感觉到杀意,林浪遥下意识出剑,一剑便刺穿了它的咽喉,等他回过神来时,看着挂在剑上的尸体说:“你看你,这又是何必。” 他拎着那妖怪的尸体往回走时,看见明承煊蹲在地上,怀里抱着躺倒的祁子锋,林浪遥心里一紧,快步上前,“他怎么了?” “他失血过多,又被吸收了不少精气,现在昏过去了,得尽快送出城救治……”明承煊搭着祁子锋的手腕摸脉象,看了一眼林浪遥手里提着的妖怪,“应该就是这只魈鬼刚才趴在他身上吸食精气,这种妖怪最擅长伪装成人了。” 林浪遥说:“你能送他出去吗?” 明承煊思忖着措辞道:“能是能,只不过……你现在能看得见是因为我渡了一道明光火的火气给你,火气并不能坚持太久,如果我离开了,魇魔虫又会入侵你的身体。而且,我还需要寻找另外两位友人,他们如今也生死不明……” 林浪遥一愣,“魇魔虫是什么?”他刚才就想问了,为什么明承煊能够看得见,完全不受此地影响。 明承煊抬起手,掌心蓦然燃起一簇火焰,他对林浪遥说:“你看。” 林浪遥起初没看出什么不同,直到凑近了才发现火焰边缘泛着细微的黑烟,就像是有许多肉眼不可见的飞虫正在被焚烧。 明承煊轻声解释道:“魇魔虫是由魔气凝结而成的一种魔物,它们最喜欢循着温暖的地方钻进人的血肉里面。肉眼看不见魇魔虫模样,但这座城里它们无处不在,从进秦都的那一刻起,你们所呼吸的每道气息里都夹杂着魇魔虫,它们寄生在脑子里先是封去视觉,再慢慢封去听觉,待人的五感完全消失时就会发疯,然后魇魔虫再将人引到虫母的巢穴里,把他们作为虫母的……的养料。” “你怎么对这些了解得这么详细?”林浪遥道。 明承煊说:“在你们来之前,我与另外两位道友进城后慢慢搞明白了城中情况,并且摸索到虫母的巢穴,准备将其降服,却没想到它竟还有一个帮手,能够驱使着一种古怪的魔气吞噬法力,我们被那股魔气追杀得被迫走散了。不过,奇怪的是,就在我遇见你们之前不久,魔气又消失了,就好像被施法者召唤走了一样……” 林浪遥怔住了,从明承煊的话语里,忽然令他想到了什么后果极为糟糕的可能性,脸色当即变了变,伸手扶住昏迷的祁子锋,“走!先将他背上,去找我师父,我师父身上应当带着救治的伤药。” 两人扶起祁子锋就开始狂奔,明承煊勉强跟上他的脚步说:“道、道友,我们该去哪里找?……” 林浪遥心说,按照他对他师父的了解,温朝玄之前必然会给他们留下指路的记号。 他带着明承煊回到进城时最开始遇见袭击的那条长街,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果然布着一道道深刻的剑痕。林浪遥一看就明白自己猜对了,温朝玄果然是为了保护他们主动离开的。 他现在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希望他的师父,千万千万不要出事。 作者有话说: 《温朝玄养比日记》 7月4日:新开这本日记,记录教导弟子路上的经验与心得,以便来日归纳总结。 7月13日:拆家,毁坏家具一件。 7月14日:拆家,毁坏茶具一套。 7月15日:拆家,毁坏木剑一把。 7月16日:不可再这样了,须严加管教。 7月17日:拆家,毁坏茅屋一座。 第67章 两人一路循着剑痕找去,怕祁子锋支撑不住,还要时不时停下来给他传输灵力。不过幸好,剑修的体质一向非常优异,他伤口的血慢慢止住了,只是人还醒不过来。 温朝玄留下的剑痕散布距离飘忽不定,很明显他是边战边走,偶尔才有空腾出手做一道标记,有时候两道剑痕之间相隔的距离比较长,他们还需要多花费时间找一找路。 逐渐往城内深入的时候,明承煊突然道:“我或许知道尊师是去哪儿了。” 林浪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第76章 秦都分为东西两个城区,两人正站在跨城的大桥上,脚下是穿城而过的河水,剑痕标记到了此处便消失了。 明承煊指了指下方,说:“这个方向是往虫母的巢穴去,我与友人之前便是在此处走散的,我知道入口。” “桥下面?”林浪遥诧异道。 护城的河水很深,水流并不急,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没有城内居民点灯,秦都陷在一片静默的黑暗中,他们仅靠着明承煊手掌释出的明光火照路。 林浪遥默默望着他虚弱的脸色,只觉得这小子活像一支人形蜡烛,真怕他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燃尽了。 明承煊不知道他心中念头,扶着栏杆半身探出桥面,伸手以火光去照河水,他对林浪遥道:“道友你看。” 林浪遥背着祁子锋,跟着走过去探头一看。 在桥的正下方阴影里,靠着城墙的一侧,居然藏着一个不容易发现的洞口,周围散落不少碎砖,看着像是人为破开的。 明承煊道:“我们追踪那些被魇魔虫控制的居民来到这里,看见他们站在桥上往河里跳,于是也跟下去找寻一番,发现了一条水道。但水道实在太长了,我们没办法闭气太久,于是在城墙根上破了一道入口,这才找寻到虫母的巢穴。” 虫子喜阴喜潮湿,故此筑巢选择了城底地基靠近河水的位置。 既然有了方向,便不宜再耽搁了。 明承煊先打头,他人看着羸弱,身法倒是轻灵利落,一撩衣摆,攀着护栏翻越过桥面,手抓住石栏在半空悬着身子晃荡一下,觑准时机松手,人便刚刚好落脚在桥底不过六七寸的台基处。 明承煊下去后,朝林浪遥说:“你带着子锋方便吗?要不然先想个方法将他送下来……” 林浪遥道:“没事。” 他看了看地形,因为落点刁钻,正正好在桥底,靠着冯虚御风反而有可能落进水里,他抽出剑,一手抓紧背在背上的祁子锋,几步助跑翻身过桥,将剑用力插进城墙砖块的间隙里,借力一蹬墙面,反身刚好落在桥底。 明承煊被他不凡的身手惊诧了片刻,这才想起自己甚至还不知道这位道友的名姓。他起初见到对方是个剑修,先入为主地认为是武陵剑派的门人,但后来又觉着不对,因为这人面对祁子锋并没有对待“少主”的那种尊重。 林浪遥说:“走吧。” 明承煊应了一声,先行钻进洞口里为他照亮前路。 明承煊说:“道友,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讳呢……” 林浪遥奇怪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明承煊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总是称呼道友,总归显得不太礼貌。” 林浪遥沉默了。 因为他在思考,自己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传光世家。 好像是没有的吧,传光世家实在太远了,他觉得特地飞过去麻烦,又听闻传光世家的传承人个个体弱,就像地里无人打理的小白菜,不需要别人招惹,他们自己活着活着就突然死了。这样的惨状实在令人不忍心再去雪上加霜。 不过传光世家的家主明光中他见过许多次,明光中大多时候是随着其他掌门上钦天峰来朝拜议事,林浪遥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得罪过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说为好,免得半途反目。 林浪遥道:“我的名字……你还是不知道更好。” 明承煊听见他这个回答错愕了一下,不及思索,前边的空间忽然开阔,他们进入地底深处的一个巨大洞穴里。 扑面而来的浓重妖气令二人不约而同噤了声,地底阴冷潮湿,若有若无的冷风吹过,叫人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面前的空间太大了,明承煊的火光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区域。明承煊朝他做了个手势,询问他要不要照彻整个洞穴。 如果照亮的话,势必会惊动地穴里的妖怪,但他们一路走来并没有隐藏动静,如果要暴露,早就暴露了,更何况他们现在就顶着亮光站在明处呢。 念头快速转了一遍,林浪遥当机立断道:“照。” 明承煊一合掌,结了一个印势,再分开手掌时炽烈的火焰自掌心喷薄而出,一条灼人双目的火龙引动着强大灵息穿梭过洞穴,照亮了整个地底空间。 林浪遥万万没想到明承煊一出手会有这么大阵势,他握着剑做好了迎敌的准备,随着火龙飞掠,黑暗中出现一只巨大的百足之虫盘踞于地面,两人心里一凛,不待紧张起来,又很快发现那只巨虫早已经没了气息,奇长的虫身被人从中斩断,切口整齐利落,应当是非常锋锐的剑锋斩断的。 明承煊说:“……道友你看,那是什么?” 林浪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虫尸的身后有着一个祭坛一样的高台,高台上黑色的魔气缭绕,而魔气中央,赫然立着一道人影。 当林浪遥看清那人影白色的衣袂时,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了。 温朝玄背对着他们静静地站在高台中央,衣袖、发丝无风自动,黑雾似的魔气争先恐后地朝着他涌去,看起来,就好像他正在吸收着那些魔气。 林浪遥意识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这样一幕的场景,本不该让第三个人看见的。 他推着明承煊后退一步,明承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林浪遥把背着的祁子锋放下来,交给他,“这里太危险了,你先带他出去。” 明承煊不得已接住昏迷的祁子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如临大敌,“那你怎么办?你自己能应付吗。” 林浪遥有点头痛,绞尽脑汁想该怎么打发他。他说:“你刚才不是问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的名字?”明承煊一时没转过弯来,不知道他怎么又提起这茬了。 林浪遥看着他眼睛,认真道:“我叫林浪遥,是的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林浪遥,钦天峰青云剑的林浪遥。所以危不危险能不能应付不需要你担忧,我自是能应对,现在赶紧走。快!” 明承煊睁大眼睛,还未从吃惊里回过神,就被林浪遥一把推进身后来时的地道里,他没办法,只能半扶半抱着祁子锋跌跌撞撞离开。 林浪遥深吸一口气转回头,看着地穴深处的温朝玄,明承煊一离开,他释放出的火龙便失去了势头,零落的火点从身躯上掉落,火龙沉沉下坠,逐渐分崩瓦解。 林浪遥趁着火光彻底熄灭之前飞身而上,快速飞掠到高台处,不管不顾地想要冲进那魔气环绕的包围圈中。 “师父!”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魔气,先前是从别人的口中听闻,只知道它厉害,却不知道它究竟为何厉害。 当林浪遥冲进魔气之中的时候,脑子空白了一瞬间,他犹如踏入深不见底的死海,灵魂旋转着一路下坠,浑身灵力不受控制地溃散。 魔气因为他的侵入而沸腾躁动起来,忽地爆发出一股力量将林浪遥弹飞出去。 林浪遥摔在地上,眩晕了一会儿,经历过濒死一样竭力地喘着气,他双手颤抖,一时竟招不回青云剑,在地上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剑。 或许因为他贸然接近的动静惊动了魔气包围中的男人,温朝玄缓慢地转过身来。 林浪遥以为他清醒了,欣喜地喊了声师父。 温朝玄没有答话。 林浪遥的喜悦又慢慢冷却了,因为这下,他看清了温朝玄的脸。 温朝玄微微垂着双目,居高临下冷漠地望着他,在那额上,又出现了阴魂不散的血红色魔纹。 他该想到的,温朝玄又入魔了。 除却这该死的魔气,很难有什么事物能绊住温朝玄的脚步,让他无法脱身回来找他们。 林浪遥心里腾地冒起一股怒火,他在此刻对烛漠的恨意到达了最顶峰,真是恨不得马上冲到魔渊将那蛇妖千刀万剐。 能在秦都布下这么些妖怪,又埋下魔气,设法将温朝玄困入其中,怎么想也只有烛漠能办到。 从厄骨出现开始,就仿佛宣告了一场不死不休的博弈,烛漠想取得温朝玄身体里的魔血,而林浪遥想要温朝玄,他们谁也不可能罢手,那么就要看看究竟谁能得偿所愿。 林浪遥强撑着起身,心沉了下去,他提着青云剑一步一步朝着温朝玄走去。 温朝玄漠然地看着他走近,缓缓抬起手,指尖朝向林浪遥,身后涌动的魔气唰然如箭矢朝着他飞去。 林浪遥提起一口气,身形快速一闪,瞬息间便到了温朝玄面前,温朝玄一顿,往后退,指使着汹涌魔气织成一张大网朝林浪遥罩去。 林浪遥吃过一次教训,这次有了经验,用力挥出一剑,从魔气里破开一道缝隙脱身而出。 他并不放弃,继续尝试接近温朝玄,温朝玄浑身包裹在压抑浓重的黑色魔气中,好像再退一步,就即将被吞噬进万劫不复都深渊里,林浪遥心里蓦然一紧,伸出手想要拉住他。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温朝玄抬手挥出的劲风甩飞出去。 第77章 林浪遥在地上翻滚几圈,撞到石块才停下。他一抬头,看见温朝玄飞身到面前,立刻顺势一滚躲过,身后刚才躺过的地方被温朝玄一掌击得粉碎。 “……” 林浪遥不可置信地看看那地面,虽然知道温朝玄是失去意识了,但心里还是有着难过,“师父,你……” 他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应对温朝玄的攻击。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哪怕修为最为巅峰的时候,林浪遥也从未能打赢过他师父,更别提现在入魔状态的温朝玄根本不会对他手下留情,林浪遥勉强与温朝玄交手几回,很快被掐着脖子按在地上无法动弹。 温朝玄单手扼住他喉咙,那张熟悉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一双黑眸如同死水,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个死物,无情得令人彻骨透寒。 林浪遥呼吸难以为继,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最后的声音,“师……父……” 男人眼眸中倒映出年轻人的脸庞,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足够他将林浪遥眼中的依恋,难过,还有失控涌出的眼泪看得明明白白。 掐在脖颈上的手顿住了。 林浪遥被掐得头昏脑胀,原以为就要这么晕过去了,忽然间施加在咽喉上的压力松了松,足够他顺畅地重新呼吸。 林浪遥还以为温朝玄清醒过来了,心里一喜,可睁开眼,发现男人紧紧蹙着眉,身上的魔气仿佛受到了什么影响正在疯狂暴动。 林浪遥愣了愣,突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那琴声不知从何而来,响了一会儿很快就停了,温朝玄身上暴动的魔气立刻重归稳定。 林浪遥见状,马上吼道:“谁在奏镇魔曲!不要停!——” 奏琴的人应该听到了他的喊声,曲声停了停,又再次响起来。 温朝玄恍惚地甩了甩头,伸出手去抓林浪遥,又不自觉地松开,在镇魔曲的影响下魔气被打散一般四处乱窜,林浪遥趁机一把摁住温朝玄,努力唤醒他,“师父你醒一醒!不要再被魔气控制了!” 他抓着温朝玄的手腕,试图渡进灵力驱散他身体里的魔气,可他不这么做还好,灵力一涌进温朝玄的体内,魔气立刻如雾霰炸开,疯了般地将两人吞噬进其中。 林浪遥眼前一黑,堕入了永夜。 死亡是什么感觉呢?林浪遥这一生有许多次濒死的时刻,但都不如现在让他真切地品味到死亡来临的滋味。一切都是虚无的,心跳不存在,呼吸不存在,连这一点意识都要马上消散。他好像在站在一条狭窄黑暗的走道里,少年时经历过的风吹来,一下将他唤得清醒。他迈开脚步,沿着长长走道往前,身侧有许多的窗户,每扇窗里都有一个温朝玄,在悟剑的温朝玄,在看书的温朝玄,在生气教训他读书的温朝玄,在手把手教他练剑的温朝玄,他途经过许许多多个温朝玄,可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温朝玄。走到最后一扇窗前,里面的温朝玄看了他一眼,合上了窗,只剩林浪遥一个人站在原地,回首望去,前后皆是虚无,世界重归于黑暗。 就在最后一缕意识消散之前,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搂住他的腰,温暖的唇贴上他的唇,将他一把带出了坠不到底的虚无之海。 林浪遥迷迷糊糊之间张开嘴,被湿软的舌头撬开牙关,接受着唇齿间渡来的清正灵息。 他在这个死里逃生的吻中被亲得晕乎,待到唇分时刻,感觉到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脸颊,然后是温朝玄的声音轻声问道: “哭什么?” 第68章 温朝玄也没想到,自己醒来时面对的会是这样的局面。 当他意识陷入虚无时,感知不到外界任何的存在,直到身体里的魔气开始躁动暴走,意识才微微回笼。而真正令他彻底清醒的,是心口传来的尖锐疼痛。 道侣之间神魂相连,一方陷入垂危之时另一方能够明确感知,温朝玄一睁开眼,便看见林浪遥身裹在魔气之中即将被完全吞没,他来不及思考一把将人从其中拖了出来,俯身渡去灵息稳住林浪遥的神魂。 他先前在眼盲的情况下中了魔族的暗算,被一道魔气打进体内,引动身体里封印住的魔血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勉力支撑着且战且走,追杀到这地下的巢穴,遇见了一只巨虫并且将其斩杀,但没想到这一步也是魔族布下的陷阱,当巨虫死后爆发出的魔气立刻将他卷入其中不得脱困。 温朝玄抱着林浪遥脱离出魔气的包围,低头一看,人已经醒过来了,却只怔愣地盯着他,脸色仍有些发白,手掌也冰凉。温朝玄心里一紧,以为林浪遥还没缓过劲,又凑过唇亲上去为他渡去气息。 他很少见自己的徒儿显露出这种神情,眼睫毛还湿漉漉的,脸上泪痕未干,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样子,看着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温朝玄从未安慰过人,也未哄过人,此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沉默地拿衣袖为他擦干净脸颊,“怎么就你一个人?” 林浪遥方才慢慢回神,自己胡乱抹了抹脸,闷声说:“我们刚刚出了点意外,这城里不止我们三个人,我还遇见了一名传光世家的大少爷……” 他将自己与祁子锋的遭遇,以及后来遇见明承煊的事情,简略和温朝玄说了。 温朝玄听完以后判断道:“先离开这里。” 林浪遥拽住他的手说:“我刚才听见有人在奏镇魔曲,这里还有别的修士,我怀疑是明承煊走散的那两位友人。” 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停了,被压制的魔气平息下来像鬼魂般盘亘在原地,四周安静得依稀可闻碎石掉落的声音。 温朝玄忽然抬起头,朝着地穴顶部望去,他搂住林浪遥的腰将人带着往后退,下一秒,只听轰然巨响,石顶毫无征兆地垮塌了。 无数掉落的石块伴随着一个人影跌落,那人应当是个修士,他手里的长剑脱手飞出,正巧掉在林浪遥二人面前。弥漫的烟尘中,又有一道黑影紧跟着从塌陷的裂口中追了下来,黑影甫一落地,抬手对着地穴里的魔气一招,弥散的魔气如一道黑浪被它吸进掌中糅合成一个圆球,黑影用力一拍,将压缩成团的魔气朝着温朝玄拍来。 温朝玄将林浪遥往身后一推,凝眸提剑接招。 林浪遥揪紧着心,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替温朝玄迎敌,他一看到温朝玄对上这魔气就害怕,担心他又会入魔。 但温朝玄一剑利落地将那球斩破了,看来只要不被偷袭暗算,这种程度的魔气应当不足为惧。 温朝玄和黑影过招的时候,裂缝中又跳下来一个抱着琴的人,他跑到最先摔落的那个修士身边,喊道:“彻风!你没事吧?” 林浪遥看了看场面上的情况,捡起地上的剑,朝那两个人走去。 躺在碎石堆里的是一个年轻的白衣修士,他一身道冠剑带的打扮,一看就是名门正派出身。林浪遥上前探了探他的呼吸和脉搏,说:“只是昏过去了,应该没有大碍。” 抱琴的人松了口气,抬起头看见林浪遥,脸色却蓦然一僵。 林浪遥没注意到,急着问他,“刚才的镇魔曲是你弹的吗?这里魔气还没散,你快继续弹吧。” 抱琴人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又被林浪遥推了一把,才本能地横过古琴开始奏曲。 铮。 随着拨弄,萤火一样的点点光芒从琴弦中飞出。古琴一共有七条弦,每对应一条弦都会弹出一个光点,这些光点在空中盘旋,竟组成了万千星辰之相。 漆黑的空间里,无数星辰旋转重组着朝地穴内交战的二人飞去,温朝玄若有所感,背对着他们侧身一闪,星辰带着封印之力打在了浓重的魔气上,瞬间将那猖獗的势头镇得回缩。 林浪遥记得,修真界里有一个门派擅于借助星辰之力施法,门内弟子惯用两件法器,一件叫伏妖塔,一件叫镇魔琴。 林浪遥说:“你是镇星阁的人?” 弹琴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隐忍地点了点头。 因为有琴声暂时镇住魔气,温朝玄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施为,很快他就将那个黑影擒拿住,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黑影被制住之后并不惊慌,反而笑了两声,漫不经心道:“这时候何必相问,反正过了不久,又该见面了。” 这话很是令人摸不着头脑,林浪遥却觉得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他转过头眯着眼辨认,“你是……” 地底下太暗了,温朝玄将灵力灌进承天剑中,剑身瞬间光芒大盛,映亮了剑刃所抵住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多情又薄情的风流面相,唇似笑非笑地勾着,白色蛇骨绕上俊美瘦削脸颊,额上不加掩饰的魔纹明晃晃展示着他魔族的身份。 在场的人里只有林浪遥见过他,所以也只有林浪遥能认出他的身份。 “烛,漠?” 这一句道破身份后带来的惊讶非同小可。 大名鼎鼎魔君的名号谁没听过,弹琴的青年倒抽一口冷气,震惊失声道:“魔君?!” 第78章 连温朝玄也微微侧目打量这个被他制服住的魔族。 魔君怎么会跑到秦都来?他离开魔渊难道修真界没人发现吗?不对啊,这妖气分明那么微弱…… 林浪遥也很吃惊,但他再仔细一看,就发现不对劲了,站在这里的烛漠不过是一缕分神,并非真实的本体。 烛漠淡淡地笑道:“一别多年,想我了不曾?”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了林浪遥又止不住怒火往上冒。他冷笑一下,起身走过去揪住堂堂魔君的衣领,咬着牙说:“想你?我倒想揍你。这里又是你在捣的鬼?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烛漠全神贯注地看着林浪遥,心情很好地翘起嘴角,“我让厄骨带你回去,你不肯,那我只好亲自来看你了。” 说起厄骨,林浪遥就想起江东发生的事情,怒气更上了一层,他刚才还在想要将这蛇妖扒皮抽筋,这就送上门来了,“我们到了哪里,你手下的妖怪就在哪里作乱,你监视我?” “你们遇见厄骨不过是误打误撞……嗯,虽然我也料到了你们或许早晚有一天会去江东,但没想到这么快,”烛漠说,“秦都这里也是早就布下魔种的几个地点之一,如果不是得知你要途经此地,我也不会特地分神来一趟,哦,还顺便收拾了几个搞破坏的小家伙。” 几个搞破坏的小家伙? 弹琴的青年说:“若不是你这魔头突然出现,我们早就将魇魔虫母诛杀!” 烛漠懒懒道:“虽然我只有一缕分神,但弄死你们这些小家伙还是轻而易举的,留你们一条性命是我心情不错,莫要不知好歹。” 林浪遥抓着他的衣襟晃了晃,“别打岔。我问你,那你又是怎么得知我们会经过这里?” “你想知道吗?”烛漠含笑说,“你附耳过来我说给你听啊。” 忽然架在他颈上的剑紧了紧,烛漠转过头,脸色不善地和眼神冷漠的白衣剑修对视了一会儿。 林浪遥只觉得烛漠脾气古怪,总爱说一些怪里怪气的话,但温朝玄如何能看不出烛漠暧昧态度里怀揣的是什么心思。 原先林浪遥说与魔君有仇怨,温朝玄以为只是普通的血仇,竟没想到……蛇是阴险又性淫的生物,他当着自己这个师父的面都敢调戏林浪遥,温朝玄简直不敢想,自己不在的那些时候,烛漠又是怎么待林浪遥。 温朝玄冷冷道:“一路上遇见的魔族,是它们在给你通风报信。” 林浪遥想起来了,从江东往渭北的路上,他们一路走一路解决一些为祸百姓的妖魔,指不定是哪个魔族给烛漠传递了消息。 烛漠没反驳,看样子是默认了。 从烛漠的话里,林浪遥大致能拼凑出一系列事件的头尾了。 魔种,便是这些古怪魔气的来源。厄骨是烛漠派出来散播魔种的手下之一,据它所说万剑世家的那个地下遗迹是魔气来源的地方,所以江东在烛漠的计划里应该非常重要,厄骨守在那里,正巧遇上了去江东的他们,趁势而为偷袭温朝玄后又绑架他不成,回去朝烛漠回禀了这件事,烛漠便亲自来了。 明承煊及其同伴进入秦都除魔,烛漠怕他们杀了虫母打乱自己的计划,驱逐追赶他们,让他们走散后迷失在城中,接着林浪遥便入城了,烛漠又折返过来偷袭温朝玄,引着他一路跟到地下巢穴去,使他中了陷阱入魔。 林浪遥现在只最关心一个问题,“你这魔气到底怎么收回去!”他指着暂时被封印住的那些汹涌魔气,他们心里都清楚,现在是有镇魔曲镇着,只要曲声一停,魔气就会故态复萌。 烛漠说:“我其实不想回答,但你问我了,我总是要说的……” 林浪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受不了烛漠这莫名其妙的语气,但事关温朝玄,还是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弹琴的青年也竖起了耳朵,魔气为祸人间,是整个修真界的心头大患,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东西到底有什么法子彻底除灭。 然而烛漠只道了三个字。 “无可解。” 林浪遥不信,“你弄出来的东西,你会解不了?” “魔种确实是我培育出来的,但魔气却不是,”烛漠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所做的,不过是将其收纳来培育成种子的形态,再散播出去罢了,至于怎么让它听话,却不归我管了。” 林浪遥心里咯噔一声,心顿时凉了半截。他努力分辨烛漠的表情,指望看出他撒谎的迹象,可烛漠大大方方迎着他的目光,坦荡得很。 “不归你管,那归谁管?”林浪遥收紧手指,把烛漠的衣襟攥得更紧了,“万事万物总该有个源头吧,我就不信世上真有不死不灭的东西。” 烛漠赞赏地看着林浪遥,“你说对了,世上确实没有不死不灭的东西。所以我解决不了这魔气,但另有其人可以解决。” 大起大落不过如此。林浪遥睁大眼睛,紧追着问道:“是谁?!” 烛漠抬起手,轻轻按在林浪遥的手背上,缓缓说道:“何须去寻……不就一直在你的身边么?” 一直在他身边? 林浪遥思绪不及回转,忽然感觉手背上一轻,手中抓着的烛漠也消失了,分神碎裂的荧光在他面前缓缓散入空气里。 林浪遥抬起头,隔着破碎光点,看见温朝玄正神色淡漠地收回剑。 他脑子里不断回响着烛漠的话。 另有其人可以解决…… 一直在他的身边…… 什么意思? 万丈魔渊深处。 魔君的寝殿里凭空卷进一阵风,吹得帘幔飞舞。 分神破碎后自动归位,端坐在桌前的烛漠睁开眼,冷笑道:“真是利落的剑。” 被风惊动的帘幔落下后,墙壁上显现出一个巨大的狐影,随着狐影走动,一个亭亭的女子自殿内走出,无不嘲讽地道:“既然知道不好惹,你还非要去招惹。” 烛漠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头也不回地说:“魔君的寝殿也敢闯,你如今是越发胆大了。” 狐妖彤绥“哼”了一声,缓步来到烛漠面前,看见他正对着桌面上展开的一张图纸沉思。 那是一张人间的九州舆图,烛漠手里抓着三颗黑色棋子,他只不过心念一动,棋子便从他掌中飞射而出落在纸上。 彤绥知道,这一颗黑子就代表着烛漠在人间散播的一个魔种,如今九州舆图上已经落满了星星点点的黑棋,就像正在被黑暗慢慢蚕食一般,逐渐满目疮痍。 彤绥的目光落在插着标记的一处地方,那里写着“秦都”二字,边上摆着一条虫子,一只猿猴的泥塑。 彤绥知道烛漠今夜分神离开了一趟,正是因为感觉到有异动,她才赶到这寝殿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她说:“你要对付人家,也不多派些手下,成天差遣这种不入流的小妖怪,能顶什么用?” 烛漠漫不经心道:“有时候我真怀疑,究竟我是狐狸还是你是狐狸……怎么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长进呢?” 彤绥怒道:“你!” 烛漠抓起一把棋子,又放下,背靠座椅支着头打量自己布局好的一切,懒怠地笑道:“兵者诡道也,你能懂什么?以弱制强,又何尝不是种乐趣呢。一个只会迷人眼睛的虫子,一个只会戏弄声音的猿猴,再加上一点魔气,却能将一群修真者耍弄得团团转,让庞然仙门不敢轻易动手。你以为是微不足道的小棋子,在我手中经过组合,却能发挥出最大作用,这不比靠着直接的蛮力,更有意思吗?” 彤绥静了。她细细地辨认座上之人的模样,冷下声音道:“你还真是不像你母亲。” 烛漠闭着眼睛说:“哦?那我像谁?” “你像人。”彤绥认真道,“人是最阴险狡诈,最无恶不作的生物,他们不仅戕害别的动物,他们还戕害自己的同类。” 烛漠说:“去人间一趟,可算让你看明白人的本质了。可你的宫殿里,不也养着一个人吗?” 彤绥立刻炸毛道:“她已经死了,算不得人!而且她也是被人害死的!” 烛漠一下便精准地踩到了狐狸的痛脚,他真想反问一句,“你觉得她不算人,经过人家的同意了吗?”但又怕真把这狐狸惹急了,立刻和他翻脸。 烛漠漫不经心笑道:“你不喜欢人,可我却太喜欢人了……人多有意思啊,越是看不透的人心,我越喜欢……” “这便是你非要将那个姓林的弄到手的原因吗?”彤绥嘲讽道,“人家是在天道面前得了认可的道侣,而且他那师父可不是好惹的,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你一个妖怪搞什么横刀夺爱?” “‘爱’吗?”烛漠轻轻念着,笑出了声,“你觉得他那师父对他的爱能有几分?” 彤绥不明白地看着他。 烛漠道:“不妨告诉你吧。他能身负魔血修炼到今天,说明他早就封存了自己的感情。你知道什么是魔吗?魔便是欲。他为了压制住身体里的魔血,必然要将一切能够勾起魔念的天性都压制住,哈哈哈,那么问题来了,没有欲——” 第79章 “又何来的‘爱’呢?” 迎着狐妖错愕的目光,烛漠玩味地勾起嘴角道:“……没有‘爱’是最好的,但如果有了‘爱’,能让魔神早日归来,却也是极好的。这步棋,你说该怎么走呢……” 第69章 谢彻风是太白宗门下掌门首徒,他这一生行事端方,为人周正,是师门里人人称赞的大师兄,是备受期待的下一任掌门人选,而他生平做过最忤逆师门的事情,就是携着两位前来襄助的友人私自下山除妖。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与一名魔族缠斗时石裂地陷,他重重一摔,人便昏了过去。 友人的声音将他唤醒,“彻风?彻风,醒一醒!” 谢彻风悠悠转醒,看见友人担忧的脸,下意识道:“我的剑呢……那魔族呢?……” 友人的表情很复杂,轻叹一声,转过头说:“魔族已经被除了,是……是这两位道友出手相助。” 谢彻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四周草木繁密,微风细细,天边现出淡红色黎明的曙光。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秦都城,正处于一处静谧的郊外。 友人将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以及魔君的出现都与他简略说了,谢彻风一时消化不了太多复杂的信息,有些没回过神。友人将他扶了起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魔气一事,或许有了眉目,回去细说。” 谢彻风精神一振,点了点头。 他看见几步距离外的不远处,另一位友人明承煊正抱着一个昏迷的人,而在明承煊跟前,站着两名气息不凡的修士。谢彻风一眼便感知到,其中有一人是个极其强悍的大能,修为高深到令他根本无法看透。 谢彻风身为掌门首徒,平日里见过的高手尊者如云,他的师尊谢掌门修为已近渡劫期,本身就是修真界里数一数二的一派宗师,但对面的那个修士,竟比他师尊看起来还要更为强大。谢彻风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得这样的人物相救。 “你醒了?”其中一个人回过头,问道。 谢彻风一看见对方的脸,就有如一道天雷直辟天灵盖。 他终于知道友人方才为什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了。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年轻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有着一双叫人过目难忘的明亮眼眸,生得七分俊朗三分秀气,眉角眼梢带着压不住的锋锐意气,若是不知其底细,定会以为是哪家仙门涉世未深的子弟。 “醒了就来聊聊吧,”年轻人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谢彻风木木地说:“在下太白宗谢彻风……旁边这位是镇星阁宋晚星……” 年轻人说:“你怎么这副表情,怎么,难不成你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 谢彻风说:“……认识倒说不上,只不过我师尊卧房内总供着一幅画像和一个长生牌位,日日上拜,天天供香,虔诚礼奉,未尝懈怠,我观道友与那画像之人有几分相似。” 年轻人:“……” 年轻人说:“他供奉我……他供奉画像干什么。” 谢彻风说:“自然是为了祈求上苍让这人早日飞升,好还修真界一个海清河晏。” “……” 一番对话听得温朝玄都忍不住转头侧目。 林浪遥一时语塞,突然开始反思,自己以前是不是真的行事太过荒唐,不然怎么会把一派掌门逼到这种程度? 他看见谢彻风身边抱着琴的青年神色也有异样,不由道:“你怎么了,你家师尊房里不会也供着张画像吧?” 宋晚星道:“我师尊倒是没有……不过,你不记得我了吗?” 嗯?他认识这个人吗? 林浪遥认真打量起这位青年。宋晚星长发如墨,身着紫金罗衣,怀抱一把三尺多长的乌木长琴,生得是眉目如画,气质沉雅。 长相倒是不错,但林浪遥对他并没有多少印象。这么斯斯文文,一看就不怎么能打,不像是他会挑选的对手,喊来弹弹琴还差不多……等一等……弹琴? 宋晚星看见他脸色古怪地变了变,扬眉道:“你想起来了?” 确实是想起来了。 事情发生在林浪遥被温朝玄支去山下游历的那一年,也有些久远了。他小时候总盼着下山玩,但真得到许可下山了,又不知道该去何处,只想随便应付任务地在外闲逛些时日,然后赶紧回家。 他游历到一座小镇,恰巧在茶楼遇见一群仙门子弟商量去何处除魔的事情。林浪遥从小鲜少遇见同龄人,更没有朋友,难得见到这么多看起来一般大的少年修士,没忍住上去搭了话,却不料讨了个没趣。面对他的搭话,仙门子弟个个表情怪异,上下将他打量一遍,又转回头去自顾自聊天。 林浪遥起初不太明白,低头看了看自个朴素的衣衫,又看看少年们的锦衣绣裳,才后知后觉品味出什么,一个人默默地坐到一边喝茶去。 他倒腾着钱袋,数自己还有多少天才能回家,忽然听见耳边有琴声传来,一转头,看见隔壁仙门子弟那桌,坐着个紫金罗衣的少年郎正在弄琴。 林浪遥听了一会儿,说:“你这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 紫衣少年郎淡淡扫他一眼,似乎不太想回答,但还是礼貌道:“镇魔曲。” 林浪遥见他罢手不再弹琴了,仍意犹未尽,“你能再弹一遍吗?” 少年没搭理他,兀自低头调试琴弦。 林浪遥实在不明白山下的人为何都这么难相处,他回想起游历途中见过一些卖唱的艺人,都需要得到看客的打赏才会继续表演,一下子恍然大悟,自以为搞明白了对方冷淡的原因,掏出一点碎钱走过去拍在少年的面前。 “你再给我弹一曲呗?” 少年浑身一震,睁大眼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 一桌子热热闹闹的仙门子弟忽然都静了,齐刷刷看着林浪遥拍在紫衣少年面前的那只手。 不知道是谁突然拍案而起,怒斥道:“好你个放肆的野小子!怎敢这么羞辱宋兄……” 林浪遥蓦然遭了指责,也很无辜,自己好心好意掏钱请对方弹琴,怎么成了羞辱。 他想要解释,对方却没有耐心听,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林浪遥也起了怒火,反唇相讥几句,推推搡搡间动起手来。 那些少年郎怎么会是林浪遥的对手,三两下全都被揍趴了,就剩林浪遥和姓宋的紫衣少年还站着。 林浪遥说:“还弹吗?” 紫衣少年脸色发白,表情难看地道:“我弹!你先放了他们。” 林浪遥心说早这样不就好了吗,非得逼得别人动武。但也没有那么轻易放过那些仙门子弟,随手敲晕一个叫嚣着要喊师门来报仇的倒霉蛋后,成功令所有人都闭了嘴,他好整以暇地坐下开始听曲。 紫衣少年忍着屈辱弹琴,林浪遥没喊停他就不能停。当时的林浪遥并不知道,镇星阁的琴是法器而非乐器,必须带着灵力弹琴才能催动琴声,他只顾着给自己出一口恶气,逼着对方坐在位置上不许动,从白天弹到黑夜,终于宋晚星坚持不住了,灵力耗尽之后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等人倒了之后,林浪遥才意识到大事不好,玩闹得有些过火了,赶紧把那些被制服住的仙门子弟都放了,让他们把人带回去。 事后他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如何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人家师门找上门来,温朝玄肯定要把他收拾一顿的。林浪遥也不敢再在人间逗留了,收拾收拾东西,就回程往钦天峰赶。 “啊,是你啊……”一提到这桩旧事林浪遥就有点心虚,“你后来应当没事了吧。” 宋晚星道:“在下既然还能站在此处,自然是没事的。” 这语气听起来不妙,像是要找茬的啊。林浪遥经历过诸多事件后,已经不想再随意和别人起冲突了,他谨慎地打量宋晚星神色,试图判断出对方是否有什么目的。 宋晚星看见他这副模样,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你现在救了我们一命,该是我向你道谢了。” 林浪遥松了一口气,“顺手的事儿,不足挂齿。” 温朝玄简单看过祁子锋的伤势,替他的伤口上完药后,起身过来道:“你们为何会在秦都。” 温朝玄一出现就对宋谢二人造成了很强的压迫感,两人神色和态度都变了。 宋晚星看了一眼谢彻风,谢彻风犹豫了一下,答道:“我们来这里除妖。” “你们三个人?”温朝玄说,“你师门一点都不管?” 谢彻风一顿,没有答话。 林浪遥一看谢彻风的模样,心道:看来是有猫腻啊。这么大的一个宗门对自己领地范围里横行的妖魔视而不见,反而是一个年轻的弟子带着同伴前来除妖,这太白宗恐怕有不小的问题。 他把之前捡到的剑递还给谢彻风,谢彻风眼睛一亮,立刻接住自己的本命剑道:“多谢。” 林浪遥说:“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虽然魔气未平,但城里的妖怪已经替你们除了,太白宗也该出面做些什么了吧?” 第80章 谢彻风没敢立刻给出答复,而是说:“感谢二位出手相助,我会即刻回师门回禀这件事情。” 林浪遥看了看温朝玄,见他没有提出异议的意思,便道:“那你赶紧去吧。” 谢彻风去唤友人明承煊,发现他正照顾的人自己居然认识,“祁少主?!他怎么在这?他这是怎么了?” 几大仙门之间的同辈人大多熟识,林浪遥朝他简单解释了一下情况。虽然太白宗与武陵剑派之间摩擦颇多,但同属三大世家五大门派之列,看见武陵剑派的少主受伤,谢彻风也不能坐视不管,他道:“祁少主如今的情况也不宜赶路,诸位不如随我一同上太白山吧?” 林浪遥有些许犹豫。其实他早就想找个机会独自离开,只不过之前温朝玄将他看得太紧了,所以没能实现,现在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他说:“我就不去了吧,毕竟我的情况……你们也知道。” 林浪遥走到哪麻烦就带到哪,他胡作非为的那些年得罪过太多人,现在贸然去太白宗造访,还有可能引起骚乱。 谢彻风道:“这不要紧的,我可以先传讯回去,告知师门诸位来太白山做客的消息。” 林浪遥还在想拒绝的理由,温朝玄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一眼将他所有的小心思都看破。 林浪遥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他师父这是起疑心了。他想了又想,叹了口气,挠着头道:“那好吧,你都这么盛情邀请了,那就给你一个面子。” 谢彻风一脸很想说点什么又得克己复礼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为几人领路。 太白宗宗门位于太白山之上,山势高险,积雪终年不化,越往山上行去越觉得空气透凉。 谢彻风一归宗门,就惊动了许多人,一群穿着白色衣衫,道冠剑带的太白宗弟子冲出来,一口一个“师兄”地将谢彻风围住。 林浪遥只觉得眼前掠过无数白花花的影子,一时间连穿白衣的温朝玄在哪都看不见了。他转头张望,手腕一紧,被默默盯着他的温朝玄拉到身边去。 太白宗弟子说:“师兄,你可算回来了!你离山这段时间小师叔很生气,险些叫人去捉你回来……” 谢彻风抬手摸了摸小师弟的头,转头望向前方。 太白山白茫茫的雪色里透出一个墨发白衣的人影,那人御着剑凌风飞来,衣袂飘扬,带着两个抱剑的随侍童子落在众人面前。 雪尘在地面落定,一只洁白的靴子踏下飞剑,谢彻风心里随之一紧,推开将他围住的师弟师妹们,身姿挺拔,镇定冷静地走上前去,一撩衣摆,单膝跪地道:“弟子前来请罪,请师叔责罚。” 太白宗的前场上,所有人不由自主噤了声音,惟余高山上的风声。 林浪遥看着觉得稀奇,因为谢彻风的这位小师叔外表实在是年轻,和谢彻风站在一起的时候,倒显得谢彻风更像个兄长。气息透露出他已经是个分神期修为的修士了,脸看起来却只有十六七岁,丹唇凤目,五官姣好,额间点着一点漆红,气质像太白山上的雪一样冰冷。 他一落地没有搭理谢彻风的话,而是蹙着眉,越过重重人影,朝林浪遥的方向投来锐利的一眼。 林浪遥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身边的温朝玄突然释放出极为强大的威压气息,在场所有的人呼吸一窒,本能地对这股渡劫期强者的气息产生恐惧。 谢彻风的小师叔也被温朝玄暴露出的实力惊到了,他哽了一下,很快意识到那是一个自己无法招惹的对手,权衡片刻,识趣地收回了目光,对着谢彻风冷冷道:“掌门师兄闭关之前着令我代掌门内事宜,谢彻风,我念在你是掌门大弟子的份上,对你信任有加,你却公然违抗门令,私自下山。身为弟子,违抗师命,乃是不孝,身为师兄,带头犯错,乃是无德。无德又无孝,你自己说,如何惩罚。” 谢彻风虽然跪着,背脊却笔直,不卑不亢道:“弟子无意违抗师门命令,只不过实在不忍心看妖魔为祸百姓,下山除了妖后,弟子片刻不敢耽误,立即回到宗内请罪。现下秦都城内盘踞的魔族已除,弟子也自愿受罚,师叔已经没有后顾之忧,是否可以着人下山镇压肆虐的魔气,救助城中受难的百姓。” 他一番话说得夹枪带棒,小师叔当即恼怒道:“你!” 看到这里,林浪遥也终于看明白秦都事件的怪异之处所在,那么大一座都城竟成无人管辖的弃地——原来是因为太白宗的内斗! 林浪遥转头朝明承煊问道:“太白宗这是什么情况,他这个小师叔你了解吗?叫什么名字?” 明承煊尴尬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宋晚星道:“……你就这么当着人家的面问吗。分神期的修为,这点距离还是能听得见的……” 林浪遥靠着温朝玄,无所顾忌道:“这有什么的,听得见就听得见呗,聊聊天而已又不是骂他,就算骂他你看他敢过来吗?” 正在训话谢彻风的小师叔:“……” 作者有话说: ps: 温朝玄掉进太白宗剑修堆里。 小比大惊失色:我老公……不是,我师父呢! 第70章 确实如林浪遥所说,他不敢过来。小师叔听见他们的对话,也只是隐忍地闭了闭眼。 宋晚星思绪转了一圈,突然醒悟过来,笑道:“既然如此,不妨我和你说一说吧。你应该知道,如今太白宗的宗主乃是谢共秋谢掌门,而这一位,是谢掌门最小的师弟,也是前任宗主羽化之前最后所收的弟子,名唤雪无尘。” “雪无尘?名字倒是挺特别,”林浪遥说,“不过这位小师叔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太喜欢自家师侄的样子,莫非他俩之间有什么不对付?” “万万不能这么说。”宋晚星道,“他人师门关系,岂容我等外人非议。” 林浪遥又道:“那就是谢彻风这次下山,犯了什么很严重的大错?” 宋晚星摇摇头,“或许太白宗是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门规吧,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私自下山除妖这件事,一是救助百姓有功德,二是心存侠义有善心,无论放在哪个仙门都算不得什么大错。” 林浪遥道:“那就真是奇怪了,既然不是大错,何至于叫这位小师叔如此动怒,大动干戈地进行惩罚。” 宋晚星莞尔一笑,“俗话有云,爱之深责之切。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因为雪前辈对彻风有着深重的期望,所以待他更为严苛呢?” 两人当着雪无尘的面儿一唱一和,当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雪无尘的脸蛋青一阵白一阵,在这么多弟子的面前被人奚落,训话不下去了,冷着脸怒道:“掌门师兄正值突破渡劫期的关头,宗内上下不允许出现一丁点差池,我受命代掌宗门事宜,本就有责任严格治下!你谢彻风要除妖,我允了,结果派出去的弟子被城内魔气所害,大多还在卧床养伤。你又说秦都危急,自请带着人手下山。我顾忌弟子们安危,恐怕无法与出关后的掌门交代,没有同意。谁料你不顾阻拦,打伤同门私自逃了,好去逞你的英雄。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若不严加处理,来日人人都效仿你所为,岂不是乱了套?!” 雪无尘所说的打伤同门,不过是他派自己的亲传弟子看守着谢彻风,将他监禁在住所内不得外出,谢彻风迫不得己才将看守弟子打昏,逃了出去。 在场的太白宗门人大多知晓内情,但碍着师长尊卑,敢怒不敢言。 谢彻风知道雪无尘阻拦他救人无非是为了逼他逆反,犯下错处,如今他也如他所愿,谢彻风不想多和雪无尘争辩惹怒他,说道:“愿听师叔责罚。” 雪无尘见他如此识相,脸色稍微和缓,“我先命你这几日到清净崖思过,至于怎么处罚,容我事后再决定。” 谢彻风说:“弟子可否先将几位贵客安置妥当再去领罚。” 闻言,雪无尘将目光挪到林浪遥等人身上,琉璃色的眼眸不知在想什么,“你只管去,几位客人我自会招待。” 谢彻风无法再说什么,站起身,朝着宋晚星的方向递了个“无妨”的眼神,孑然地提着剑走了。 看得出谢彻风在太白宗确实很得人心,他一走,面对脸色冰冷的雪无尘,其余弟子们也不敢再留,都纷纷散了。 雪无尘带着随侍童子走过来,先冲明承煊点了点头,“明少爷。祁少主受伤的事情我已在传讯中听闻,宗内准备了休息的地方和伤药,我派弟子领你们过去。” 明承煊赶忙道了一声谢。 一名童子走上前说:“明少爷,请随我来。” 明承煊看了林浪遥和温朝玄一眼,林浪遥说:“你去吧。” 明承煊这才抱着祁子锋跟随童子走了。 然后雪无尘看向宋晚星。刚才宋晚星与林浪遥那番给他难堪,再加上宋晚星与谢彻风关系交好,雪无尘心里对他是极不喜欢的,但碍于对方是镇星阁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深得镇星阁器重,雪无尘也只能保持面上礼貌地淡淡道:“彻风这次除妖成功,有劳宋小友相助了。” 第81章 宋晚星作为谢彻风找来对付雪无尘的帮手,哪能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当即勾唇笑道:“不敢冒功,真正除了妖,还是依仗旁边的这两位前辈。” 雪无尘微微一顿,转过头。 从雪无尘走近的时候,林浪遥就在打量他。说来奇怪,随着这个人的靠近,林浪遥总能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可仔细去嗅时,又闻不见了。那香味似勾人一般,叫人脑子里总忍不住去想。 林浪遥在打量雪无尘的时候,雪无尘却在打量温朝玄。 这个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强者气息的男人很难不引人注目,更遑论他还有着非常出色的外貌。雪无尘可以肯定,刚才暴露出渡劫期威压的就是他。 雪无尘说:“谢彻风提前传讯过,我知道这一次上太白宗的其中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钦天峰林浪遥,只不过不知道另一位是?” 雪无尘探究地盯着温朝玄。温朝玄没有答话,负手立着,眼神冷淡。 林浪遥替他报了名号,“这是我师父,温朝玄。” 温朝玄。 雪无尘将这三个字在心里细细咀嚼了一遍,心里一动,有如热流涌过,道:“这么说来,您也是剑修?” 温朝玄还是没答话。风卷着细雪吹过前场,气氛有些微妙地僵硬了。 林浪遥觉得奇怪,温朝玄不是喜欢与人交际的性格,但也不至于对于旁人的问话置若罔闻,毫不理睬。 林浪遥道:“我是剑修,我的师父自然也是剑修了。” 听见林浪遥的回答,雪无尘一贯死寂的心忽然鲜活地跳动了起来,他面上依然是冷冰冰的雪美人模样,只是语气和缓了许多,“诸位既然来了,太白宗自当好生招待。我已在宗内备下房舍,诸位可以小住几日。” 说完,他对着宋晚星补充一句,“宋小友也一样。” 宋晚星说:“还是从前那院?” 雪无尘淡淡地说:“自然与从前无二。” 宋晚星似乎想说什么,在瞥了一眼温朝玄的神色后,又释然一笑,顺应着道:“那就叨扰了。” 他自小便经常造访太白宗,是常客,对太白宗内部熟门熟路,自顾自便抱着琴走了。 雪无尘伸出一只手,对温朝玄示意道:“您请随我来。” 温朝玄看了一眼那只手,踏步避开,冷淡地道:“不必了。” 雪无尘一愣。 温朝玄居高临下地对他投去一眼,那一眼似乎彻彻底底里里外外地将他整个人看穿。 “我已经有道侣了。”温朝玄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丢下这么一句,白衣似一阵无情的风,还未来得及琢磨透,就已经走远了。 雪无尘的脸色唰一下白了,抖着唇,手指死死掐住自己手掌心。 林浪遥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两人这没头没尾的对话是什么意思。温朝玄对他道:“还不跟上?” 林浪遥这才放弃了思考,踩着雪,追上师父的步伐。 宋晚星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了林浪遥师徒。 宋晚星说:“想不到吧?” 林浪遥纳闷道:“想不到什么?” “你没看出来吗?”宋晚星微微扬眉,“雪无尘的身份啊。” 林浪遥:“?” 这下轮到宋晚星诧异了,他想,不应该啊,林浪遥好歹是昔日修真界的第一高手,不至于连这都看不出。 宋晚星哪里知道,林浪遥除了剑道以外根本是个不学无术,哪怕温朝玄教过了,他也能很快忘到九霄云外。 温朝玄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勤勤恳恳授道这么多年,似乎是对于他的学习能力终于死了心,“身有异香,容貌姝异的是什么?” 林浪遥一被校考就犯怵,哪怕早已经过了年少时被按头学习的日子,他绞尽脑汁回翻着温朝玄曾经说过的只言片语,险些汗流浃背。 宋晚星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不可能想出来了,索性直接告诉他,“是炉鼎。雪无尘是个炉鼎。” 林浪遥心说,哦,炉鼎啊……还以为是什么妖怪呢…… 炉鼎是什么来着…… 啊?……炉鼎?! 第71章 林浪遥表情古怪,张了张嘴,又闭上,傻傻地看着温朝玄。雪无尘竟然是炉鼎,这倒真是没想到……结合温朝玄之前对雪无尘说的话,他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他师父一贯招人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很多,却没有他修为这么高,修为高的人也不少,却也没他这么好看,温朝玄被炉鼎看上也不稀奇……不过雪无尘可是个男子,莫非他是断袖?……哎,还是很奇怪。林浪遥心里感觉怪怪的。 林浪遥说:“嗯……炉鼎……不对吧,他是什么来头?为何一个炉鼎能在太白宗里有如此地位。” 宋晚星说:“不知道该不该和你们讲,不过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大部分人都知道……雪无尘名义上是太白宗前任宗主的徒弟,但最开始,他确实是被当做炉鼎送进太白宗的。” 林浪遥问,“什么意思?” “事情要从几百年前说起,太白宗前任宗主突破渡劫期时遭遇了瓶颈,”宋晚星讲起一段太白宗的秘辛往事,“当时宗内上下人心惶惶,生怕老宗主就这么陨落,于是有人出了个主意,寻来一名上好炉鼎送到老宗主身边。与炉鼎双修对修为大有裨益,但此类功法算不得正道,老宗主也犹豫挣扎过,最后还是觉得无法接受,又见雪无尘如此可怜,于是将其收作弟子,让门人好生待他。后来老宗主果然没有挺过渡劫期陨落了,太白宗内有不少人怨他,觉得都是因为雪无尘的缘故才导致老宗主渡劫失败……这件事上雪无尘的确挺无辜的,身为炉鼎命不由己。不过幸好接掌门派的谢掌门是个正直的人,他压下所有非议的声音,继承师命认真辅导教养雪无尘,亦兄亦师,才得以让其在太白宗内安身立命。” “这样看来太白宗对他并不差,”林浪遥说,“那为何他会与谢彻风这个掌门首徒剑拔弩张?” 宋晚星轻叹了一声,“自然是因为,人心总是不知满足的。雪无尘此人的品行……我不好评价,但是从他做事的风格你们也能看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是不在乎牺牲旁的人的。” 为了“逼反”谢彻风,雪无尘可以冷眼旁观秦都沦陷在魔族的爪牙下,视人命如草芥,这等行径,很难想象他竟然出身自名门正派。 说话间,几人行到太白宗内门深处,眼前现出一座别致的小院。 宋晚星推开门说:“我从少时就常来太白宗做客,这里有单独为我准备的别院,院内房舍够多,如若不嫌弃,可以一同居住。” 院子里,明承煊坐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凳上,抬起头见了几人,说道:“你们来啦,子锋已经醒了,要不要进去看看他?” 温朝玄看了林浪遥一眼,林浪遥说:“你先去吧。” 林浪遥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又和明、宋二人聊了几句套话,大致弄清楚太白宗内部结构后,方才推门进屋子里看望看望卧床的祁大少主。 祁子锋其实就受了些外伤,主要是精气被吸食太多,稍微休养休养就缓过来了。他背部上完药后打了绷带,只能趴在枕头上听温朝玄说话。 林浪遥走近了,看见温朝玄正拿着一本书对祁子锋嘱咐,让他养病的期间时常翻看剑谱,不要懈怠功课。 祁子锋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两眼发直地看着那剑谱,仿佛完全没听懂温朝玄在说什么,听见林浪遥的脚步声靠近,他赶忙投来痛苦的眼神,就像看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林浪遥从温朝玄手中抽出剑谱,翻看几页,坐在祁子锋的床沿边,拍着他的肩头道:“放心,我会好好监督你学习的。” “你!……”祁子锋愤怒地憋出一个字,顾忌温朝玄在场又不敢说下去,皱着一张脸,憋屈极了。 林浪遥看着觉得好笑。不就是生病的时候还得用功学习吗,他自己小时候受过的苦,现在也该轮到别人来尝尝了。 林浪遥当即就把书摊开摆在祁子锋面前让他好好研读,祁子锋不愿意学,痛苦地把头埋进软枕里恨不得再把自己闷晕过去,林浪遥马上撸起袖子要把他脑袋扳起来,两人推来搡去地开始打闹。 温朝玄没兴趣看他们胡闹,转身退出了房间。 温朝玄一走,祁子锋才敢大声说话,他抓狂道:“不是,你们给我带哪儿来了!为什么我一觉醒来会在太白宗啊!” 林浪遥说:“往里稍稍,给我让个位置。” 林浪遥挤上床去,祁子锋不得不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空位。 两人一个俯趴在床上,一个枕着手臂仰面躺倒,凑在一处说话。 林浪遥望着屋梁说:“人家对你不错了,还把你带回来好生伺候着,你怎么还这么不待见太白宗呢?” 祁子锋撇撇嘴道:“你懂什么,这可是宿怨。如果是谢彻风昏倒在我家门口,我也会把他捡回去伺候着,能看到老对头落魄的机会可不多,这种事情,谁受救济谁更丢脸。” 第82章 林浪遥听完乐了一下,“到底是什么宿怨啊,至于让你如此较劲。难不成是血仇?” 祁子锋摇摇头,“你知道拭剑会吗?” 林浪遥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就是摆一个擂台,让所有剑修都可以上去比试的那个论武大会吗?” 祁子锋说:“对。你说的这个是对外公开的拭剑会,所有人都能参加,主旨在论武切磋。还有一种拭剑会只针对无门无派的修真者开放,这种都是宗门用来挑选揽收新弟子的招募大会。” 林浪遥不解道:“这又跟武陵剑派和太白宗的恩怨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祁子锋说,“修真界最知名的剑修门派只有两个,所以每年对外的拭剑会都是由我家和太白宗轮流主办,既然作为主办者,自然也要派自家的弟子上台切磋论剑,这就涉及到了宗门之间的实力较量。你猜一猜,武陵剑派和太白宗每年派出的门派弟子都有谁?” 林浪遥大致猜到了剧情,“所以是你和谢彻风……” 祁子锋说:“对。” 林浪遥说:“你该不会都输给他吧……” 祁子锋不吱声了。 林浪遥叹道:“好歹是掌门之子,你怎么会这么废物呢。” 祁子锋面子上挂不住了,嘟嘟喃喃着什么“姓谢的好歹也是这一辈有名的新秀,能打得过他的本来就没几个”“当少主被寄予期望已经够苦了,又不是所有人都是稀世奇才”,努力为自己找补脸面。 突然他想到,“哎,不然下一次的拭剑会,你代替我出战吧?” “我?我又不是武陵剑派的人。” “没有关系啊,大不了伪造一个身份就行了。你既然这么强,揍一揍谢彻风应该不在话下。” 林浪遥没有告诉他,他好像真的揍过谢彻风。 刚才说起拭剑会的时候,他就想起来了,他曾经游历到太白宗的地界过,看见此地似乎在举办什么盛会,他过去凑热闹,便看见一群剑修正在比武切磋。 林浪遥最看不得这种场面,看见别人拔剑他就技痒,忍不住也去讨教一番。 那是为太白宗招收弟子举办的拭剑会,太白宗的人见他要报名,以为他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安排他从最初级的擂台开始打起。 结果自然不用说,对手都被林浪遥切瓜砍菜一般撂倒。 很快他的战绩就引起了太白宗长老的关注,看台上所有人都在关注他的比赛,兴奋的恨不得立刻把他收入门下。 太白宗掌门对林浪遥也非常满意,命自己的徒弟谢彻风下场,试一试林浪遥究竟还有多少能耐。 他们看见林浪遥击败所有对手时,非常满意。他们看见林浪遥狠挫谢彻风时,发出赞叹。他们看见林浪遥揍完谢彻风仍觉得意犹未尽,与场边弟子打了起来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他们看见林浪遥放倒全部太白宗弟子,拖着剑直奔看台而来时,才意识到事情不对,赶忙拔剑应战。 轰然巨响,看台被剑气砍得四分五裂。 太白宗后来反应过来,这哪是什么练剑的好苗子,这根本是来砸场子的。 林浪遥不会把这段往事告诉祁子锋,免得这小子真起了让他去参加拭剑会的念头。 他道:“我有件事情,想问一问你。” 祁子锋百无聊赖地趴着说:“什么事啊?” 林浪遥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身边好像也只有祁子锋能替他参详参详了。 “关于我和我师父的事情……” 祁子锋说:“你们吵架的事情吗?” 林浪遥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你们俩那板着脸谁也不和谁说话的样子,我又不瞎。”祁子锋说,“师徒之间有什么可吵的呢,肯定是你又犯什么错惹他生气了,你就低头道个歉呗。” 林浪遥说:“怎么就是我犯错了,分明是他……是他要把我送走。” “把你送走?”祁子锋张大嘴巴,“送去哪里?” “送去什么蓬莱……总之应该是个很远的地方。” “蓬莱仙山?那不是传说里的地方吗?我觉得应该不至于,他说不定就是生气了吓唬吓唬你,我爹也总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把我逐出家门,你和他好好认错,他肯定就不生气了。” 祁子锋以过来人的语气开导他,但林浪遥亲眼见过梦祖,自然知道温朝玄所说的不会是气话,要将他送走,那就是真的送走。 一种无所依托的悲伤感在心中升起,林浪遥呆呆地看着头顶屋梁。 祁子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低落,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你好歹是他唯一的徒弟,不可能说不要就不要的。” 很快就不是了。林浪遥在心里默默道。 他知道这一切不能怪祁子锋,他什么都不知情,怪只怪命运弄人,温朝玄错把自己当徒弟捡回去养了那么多年。 林浪遥突然坐起身,祁子锋问他,“你干什么去?” 林浪遥轻轻推开窗户,回头和祁子锋说:“我走了,你照顾好我师父。” “我?我哪有能耐照顾……喂,你……” 林浪遥没等他说完,钻出了窗户,顺着瓦檐一攀,翻上了屋顶。 温朝玄坐在庭院内,明承煊和宋晚星都不在了,只余他一个人坐在积雪的松枝下,白衣和雪一般颜色,他像张工笔勾就的画卷,浓淡相宜地勒出一个虚虚的轮廓,好似捉不住的人间幻梦。 林浪遥难过地看了一眼师父的身影,对着屋宇外的山崖纵身一跃。 林浪遥先前和宋晚星打听过了,太白宗严进宽出,山门禁制只阻止外来者贸然闯入,却不阻拦山内的人外出。这座别院立在太白山深处,依靠着顶峰边缘,往外几步便是山崖,正好方便了他不告而别。 林浪遥想明白了,既然温朝玄要送他走,那还不如他自己离开。与其被送到蓬莱那种传闻里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有去无回,此生不复相见,那还不如他自己离开,躲得远远的,说不定以后还能有机会再回来看温朝玄一眼。 他顺着高耸险峻的山崖往下攀走,很快就到了山底,这山下不知是什么地方,竟人头攒动,像市集一样摆着许多摊位,只不过摊子上卖的东西和寻常凡人卖的不一样,有灵兽灵宠,法器仙丹,还有一些看起来就小门小户的散修在招揽弟子。 林浪遥顺着路往前走,被许多修士拉扯着兜售秘籍,他不耐烦地挥开那些人,往前走了几步,又被一个摊位的吆喝声叫住。 那摊位摆着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朱砂写好的符箓,没开光的法剑,八卦镜,避水丹,最基础的炼气功法。总之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 “道友,走过路过尽管瞧瞧,我这里什么都有。” 林浪遥停下脚步问道:“你们这边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人。” 摊主斜睨他一眼,“这里是什么地方?当然是灵市了。” 灵市?听名字应该是修真者专门交易作用的市集。 摊主看出他可能没有什么钱,挥了挥手说:“赶紧走赶紧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林浪遥脾气上来了,不客气地回嘴道:“谁说我没有钱的?只不过你这里都是些破烂玩意,根本不稀得别人掏钱买。” 摊主讥嘲道:“你这黄口小儿,能有什么眼见力,好东西摆在你面前也未必识得。我不与你计较,赶紧让开,别挡住我接待客人。” 说完摊主转头热情招呼道:“道友,您看看有什么想买的?我这里有许多保养法剑的物品,或者您需不需要什么配饰?” “此物多少银两。”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浪遥浑身一震,惊吓地转过头,头皮一阵阵发麻,“师,师父?……” 温朝玄不知何时出现了,手里拿着个长绦的络子,并没有看他。 摊主说:“您是要自己用还是送人?我这里花式很多,如果是您自己用,手上的那个就正好。如果是送道侣或者女冠,不妨看看我这个,花式漂亮,还可以串上灵丹异珠挥发作用。” 温朝玄目光落在摊主手持的一条红色络子上,看似在思考。林浪遥赶忙道:“师父,你别听他说,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摊主眉毛倒竖,眼看就要做成的交易,怎能让他搅黄了,立刻反唇驳斥道:“怎知就是送给你的?说不定是你师父送给你师娘的呢。你这徒儿真不懂事,这么阻碍自己师父的姻缘。” 林浪遥:“……” 林浪遥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总不能坦诚他就是他自己的师娘吧。 听了两人的对话,温朝玄突然果断道:“便要这一条了。” 温朝玄付了银钱后,摊主立刻将络子奉上。他带着林浪遥离开那个摊位走在市集里,很平淡地把红绳编织成结的络子随手递给林浪遥,林浪遥接在手里,心中很是郁闷。 这才没走出多远,怎么就被追上了呢。 第83章 作者有话说: 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飞,师尊的落跑小娇比(不是(。 第72章 市集纷乱,声音吵闹,林浪遥低着头,专心摆弄手中的红绳络子,手指在缠线之间绕来绕去,满脸的不甚满意。 温朝玄注意到他的表情,说:“不喜欢?” 林浪遥把络子往腰间一系,很是敷衍地说:“喜欢,好看。谢谢师父。” 温朝玄看出他兴致不高,却不知道结症在哪里,轻轻皱了皱眉。 自从离开江东以后,两人始终处在若即若离的冷战之中,几乎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温朝玄有和缓关系的意图,刚才在摊位上看见这红绳络子,心里一动,便买下来送给了林浪遥。林浪遥还小的时候,每次下山都会叫人间的热闹迷了眼,有一回林浪遥看见手艺人在街边编织小玩意,看得入迷了,拖着温朝玄的手不肯走,缠着师父想要买一条络子。其时人间正流行这种绳编的配饰,满大街上几乎人人腰间都系着一条,女孩编织给心上人,女眷编织给家中男儿。温朝玄嫌他在大街上撒泼打滚太过丢人,硬是把他拖走了,但是街边兜售络子的小姑娘却趁温朝玄不注意,偷偷塞给林浪遥一条。 林浪遥那时候也有十六七岁了,身量长开,已经是个模样俊俏的少年郎,编绳的小姑娘没见过像他这样长得不错,却舍得脸皮当众耍无赖的人,一时觉得有趣,便好心送了他一条。 林浪遥欢喜地接过,转手将络子系在剑上,充作剑穗。温朝玄回头看见时,却误会了。毕竟林浪遥正值知慕少艾的岁数,大街上接过姑娘送的东西,眼角眉梢满满压不住的喜意,怎么看怎么都是情窦初开的模样。一旦踏入仙途便要斩断尘缘,与凡人相恋可是修道者的大忌,若是处理不好,极有可能损毁道行,温朝玄当即勒令林浪遥把姑娘送的东西还回去,林浪遥不愿意,被教训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还了。 林浪遥恹恹地跟在师父身后,瘪着嘴说师父好不讲道理,不愿意给他买也就罢了,别人送的也不让他留。 温朝玄说:你若是真喜欢那小玩意倒也无妨,只怕你有别的心思。 林浪遥一脸狐疑:什么心思? 林浪遥确实一副全然无知的模样,表情真诚毫无作假,温朝玄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误会他了。 此后一路林浪遥都无精打采的,温朝玄心想如果他真喜欢,那便买给他就是了。可等他紧赶慢赶办完了事情,寻回之前的兜售络子的那条街上时,小贩们早已经收了摊,只余下空荡荡的街道。 或许错过的东西事后再弥补都没有了意义,林浪遥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因为一条络子就能开心很久的小孩子了。 温朝玄语气沉了沉说:“你如果不喜欢,那就算了,解下来吧。” 林浪遥下意识捂着腰间说:“没有啊,我没有不喜欢。” 温朝玄定定地看着他一会,迈开步子带着林浪遥往太白宗的方向走。 林浪遥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沉默着不说话,没有一点声音,就像不存在一样。温朝玄走了一段路,没忍住又回过头牵起他的手,“下次出门记得知会一声,不要擅自离开。” 林浪遥却拉着他的手,顿住脚道:“我不想回去。” 温朝玄说:“什么?” 林浪遥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望着师父,像是深思熟虑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我不跟你回去了。反正你也要把我送走,那不如我自己离开,你还省了功夫,落得清静。” 温朝玄蹙起眉,不明白林浪遥这又是为什么开始犯浑了。他知道林浪遥抗拒被他送去蓬莱这件事,却没想到他是这么想的,“省得功夫?落得清静?” 林浪遥耷拉着眉眼,没趣地说:“难道不是么。” 温朝玄伸手拈起他的下巴,令林浪遥直视着自己的双眼,紧绷着声音说:“你知道蓬莱是什么地方吗?你当仙人之地是什么人都能踏足的地方,你觉得我只是为了打发你,所以把你送去蓬莱?” 林浪遥对上师父认真的眸眼,心跳蓦然快了两拍,他讷讷地张着嘴,很快心里又涌上一股莫大的悲哀。如果不是他早已经从梦祖口中得知真相,他就真相信了温朝玄的话。 “不是为了打发我,那么……一百六十年前,你到潼内道去,究竟是为了找谁?” 温朝玄蓦然一静。 林浪遥本就不是憋得住心事的性子,忍了这么久早就忍不住了,一个冲动,彻底把事情都摊开在青天白日下。但他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如果不说,他还能装傻充愣,只要温朝玄不戳破,他们依然是师徒,可这么说出来,连反悔和装糊涂的余地都没有,温朝玄更不会要他了。 温朝玄也没想到他会说这话,愣了一愣,等回过神,手里一空,林浪遥已经黯然地转过身走了。 温朝玄追上去,一把拉住他说:“谁告诉你的这些?” 林浪遥吸了吸鼻子,道:“好歹师徒一场,要散伙也散个明白呗。其实我早就见过梦祖了,他什么都告诉了我,包括那些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你不想让我想起来的事情,你当初要找的徒弟根本就不是我,对吧。” 温朝玄在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林浪遥一直以来的反常。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林浪遥在等着温朝玄回答,等他说出那个“是”字好叫他彻底死了心。可温朝玄只攥着他的手没有说话。 他为什么不说话?有这么难回答吗。 林浪遥看看师父的脸,又看看那抓住自己的手掌,心里其实仍有着一点期盼,希望温朝玄下一刻生气地训斥他“你一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如果你不是我徒弟,我又何必费心教导你”。 可温朝玄还是没说话。 林浪遥等了又等,既得不到宣判死刑的声音,又得不到宣布赦免的声音,心里的小火苗飘摇一下,自己把它掐灭了,了无生趣地转过身,像只灰溜溜的丧家犬沿着小道往前走。 他走了没几步,再次从身后被拽住手。 “你听我说……”温朝玄死死捏着他的手骨,眉头锁得很紧。 林浪遥拽了一下自己的手,没拽出来,大惊失色,只得站在原地等温朝玄把话说完。 温朝玄像是在进行着一番非常挣扎、非常艰难的措辞,他眼神飘向林浪遥的脸,却在视线触及的时刻匆匆撇开,薄唇紧紧抿着,手指一寸又一寸逐渐收拢,把林浪遥泛着微汗的手掌牢牢抓在手心里。那手掌是热腾腾的,有着鲜活的生命力,像抓住一团火,顺着胳膊烧灼到胸膛,烧得心头发麻。 温朝玄动了动唇,话语几次到了嘴边,都没能脱出口。 林浪遥吃疼得呲牙咧嘴,他方才回神,稍微松了松劲。 师徒二人面对面站着,气氛有些怪异。温朝玄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将林浪遥的手指一根根梳理进掌心。他本可以不说这些话的,但他面对林浪遥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因为心脏的刺痛从入魔状态清醒过来时,林浪遥那分明盛满伤心的眼神。从秦都出来以后,疼痛便扎根在了他的心头,时不时冒出来刺痛他一番,痛得毫无道理,只要面前的人皱一皱眉,流露出低落的神色,心便不由自主地揪紧了。温朝玄的道心修得比谁都坚定,唯独这前所未有的疼痛令他束手无策。 他说道:“无论如何……当初与我度过那么多年的是你。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收你为徒。” 林浪遥一呆,不敢相信这是从他师父嘴里说出来的话。 说完这番话温朝玄自己都恍惚了片刻。但既然已经说出口了,那便一鼓作气地说下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我会放弃你,一次又一次纠结于这种问题,但如果你需要保证才能安心,那么起誓也无妨。除你以外,我不会再与别的人产生多余干系,无论是师徒,还是别的什么……” 林浪遥被他的话冲击得有些晕头转向,“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要知道,你为什么非要送我去蓬莱……”说到一半,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闪过某个念头,“是因为……因为你会入魔吗?” 温朝玄沉默了片刻。 此时的无声约等同默认。 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能说通了。林浪遥终于想明白了所有关窍。 温朝玄见他不再钻牛角尖了,牵起他的手,带着他顺着太白山的山路慢慢往上走。 “你知道什么是魔吗。”温朝玄说。 林浪遥说:“魔就是……就是像烛漠那样的呗。”他想了一圈和魔有关的没有一个好词,鉴于自家师父可能是个潜在魔头,他只好拿烛漠来举例。 温朝玄在他耳边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天地间有仙、人、魔这三种存在,除却中立的人,仙与魔注定是站在相对的两面不可调和,就像阴和阳,明和暗,黑和白。而我等修道之人,虽没有完全登仙,但与魔仍旧本能地相斥,你知道为什么吗?” 第84章 林浪遥摇了摇头。 温朝玄道:“因为当最后一名神仙离开人间后,便只剩下我们这些修道的凡人可以制约魔的存在。其实我曾经想过,神仙为什么要离开人间?神州大地上从仙、人共处,到如今仙踪绝迹,神仙也成了只在传闻故事里出现的存在,后来我略微思索出了一些头绪,真相或许很简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是仙是人是魔,在天道的眼中都并无区别,天道唯一在乎的只有平衡……” 他的话还未说完,晴天突然响了一声巨雷,那是泄露天机时来自天道的警告。 林浪遥吓了一跳,温朝玄紧了紧握着他的手,并不畏惧雷声,顶着轰隆巨响,神色平淡地继续说道:“……当修炼成仙的人越来越多,人间的神仙也越来越多时,便到了神仙离开的时刻,否则神仙聚集产生的太多灵气会致使魔族无处生存,这是天道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如果我没料错,修真界里不少人应该都猜出了这个真相,所以你会看到,各大仙门将魔族驱赶至魔渊里,却并不合力彻底剿灭它们。魔族总是屡屡进犯凡人的地界,而修真界大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做的太过分了,也只不过出手将它们赶回魔渊里去。没有人敢真正杀光魔族,因为如果魔族没了,那么不知道会有什么更可怕的惩罚降临在修道者身上。 “可尽管他们努力维护这岌岌可危的平衡,魔渊还是太小了,可供给魔族修炼的资源越来越少,新的妖魔都成不了气候,而修道的人却越来越多,到了这般田地,就轮到天道出手了……” 随着温朝玄每说出一句话,头顶聚集的乌云变深一分,雷光越聚越多,云层中隐隐翻涌着紫色的电芒,若是有人在此刻望天,定会以为是哪位大能在渡劫。 林浪遥是个胆子大的,却也为这种场面震撼,他从未发觉自家师父骨子里竟也有着不小的疯劲,雷电追着他的脚步劈下,他也只是视若无睹,平静地牵着林浪遥继续登上山路。说来奇怪,这些雷电在靠近他们头顶的地方便自动散了,唯有轰隆隆的声音越作越响,像一场虚张声势又无可奈何的恐吓。 “而纠正这一切平衡的最终手段,就是……”温朝玄在纷乱的雷声中道出了天道百般阻挠不愿意他说出的真相——“让魔神复苏。” 当他说出这句话后,贯彻天地的惊雷轰然炸响,震得人耳朵嗡鸣,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瞬。等耳朵重新恢复听觉之后,雷声停止了,乌云也渐渐散开。温朝玄这时候才抬头看了一眼天,日光在阴云后漏了出来,天地清明,像经历暴雨骤歇后重天见日的晴朗。 温朝玄停住脚步,转头眺望远处景色,山雾之下的人间渺远而微小,天边云海涛生,霞光万道,风轻轻吹动他的鬓发。 林浪遥与他并肩而立,内心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而动荡。 温朝玄一番话透露出的内容是什么意思?所以他真的像厄骨所说,会变成魔神吗?可为什么他会是魔神呢,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林浪遥垂着眼去瞅自己与师父交握的手掌,手指不安分地纠缠着温朝玄的手指,“无论是人也好,是魔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知道是你就够了。” 温朝玄轻轻看了他一眼。 “还记得我以前怎么教你的吗。” 林浪遥不知道他指什么。 温朝玄说:“长剑耿介。承剑者,受之天命,当斩世间不平事。” 他伸出手在林浪遥心口点了点。 “无论何时,都不要辜负这一颗剑心。” 林浪遥眼中现出迷茫神色,温朝玄并不急着让他马上想明白,牵着他的手继续慢慢走。 漫长的崎岖山道上,往后看不见来路,往前看不见远方,惟有师徒二人行走在其中。林浪遥追着师父的脚步,像过往无数个年头一样,跟随那高大的身影亦步亦趋走过了春秋寒暑,枯荣开谢,只希望这一程路永远走不完,永远走不到头。 第73章 回到太白宗时,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又从山门外进来了,所有人都在为之前的天变异相而骚乱。 二人往宋晚星的别院去,宋晚星和明承煊也聚在庭院中讨论天雷一事,见到他们师徒回来,问道:“二位有没有听见方才的雷声?听起来倒像是天道惩罚的雷劫,不知道是什么大罪会引来如此阵势的雷云……” 林浪遥摆了摆手说:“别去想了,不是什么大事。” 他这么一说,宋晚星便噤了声,知道那天雷一定与他们二人有关系。 明承煊说:“诸位一路奔波,不如早些休息吧。” 在旁人面前,林浪遥不好和温朝玄太过亲密,两人各自分开找了空房间住下。 林浪遥一进屋就叹了口气,合衣往床上一倒,手同时摸向腰间,把温朝玄给他买的那条络子取下来拿在手里把玩。 他的心情很是复杂,本来解开误会,弄明白温朝玄并没有想要抛弃他应该是件开心的事情,但在与此同时,他又得知了温朝玄的确有可能化魔。 林浪遥并不排斥魔族,起码不会像有些修真者那样,见到妖魔便喊打喊杀。只要对方不作恶,不来招惹自己,林浪遥也不怎么想搭理它们。他不知道魔神是什么样的存在,但如果参考魔君烛漠的话,似乎也不怎么危险,而且他相信,以自家师父的秉性,就算成魔也不会做出祸乱世间的行径,到时候要面对最大的麻烦,可能也不过是修真界的围剿。 这样想想,他顿时安心不少。变成魔神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大不了到时候他也去投奔魔族,和温朝玄当一对魔头师徒好了。 魔和人,仙和魔…… 林浪遥蜷缩在床上合起了眼睛,快要睡着之际,他猛地想起来一件被遗忘的事情。 还记得在秦都的时候,烛漠和他说过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说解决魔气的方法其实一直在他身边。林浪遥当时没想明白,现在却回过神来,一直在他身边的有什么,那只能是温朝玄了。 难道烛漠的意思是,需要温朝玄成了魔,才可以控制住这些魔气吗。所以这就是他的阴谋?四处散播魔种,以此来逼迫温朝玄,如果他不成魔,就要让整个人间生灵涂炭? 林浪遥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逼近真相。 他师父知道烛漠真正的目的吗? 林浪遥想了想,觉得以温朝玄的聪明,肯定比自己更早猜到,他现在做所的一切事情,就像在给自己解决掉后顾之忧。 事情一旦涉及到烛漠,恐怕就不会那么简单。这个魔族心思莫测,城府深重,很多时候都让人觉得他聪明到不像一个妖,倒更像一个——人。 想到这里林浪遥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翻身下床,匆匆推开屋门。庭院里已经没有人了,林浪遥摸到温朝玄的屋门前,推了推,发现门没闩上,一把推开冲进去直扑温朝玄的床前。 温朝玄原本在闭目打坐,听见撞开门的声音,一睁眼,便见到林浪遥扑在自己跟前双膝着地行了个大礼,眼皮跳了一下。 “……又怎么了。” 林浪遥着急地说:“师父,你千万别上他的套!” 温朝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林浪遥拍了拍衣摆,猴儿一样爬上床凑到温朝玄面前,抓住他的手说:“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去当魔神了?你不要骗我,我早就都知道了。你千万别因为什么天下大义去牺牲自己,那样就正中魔族的圈套!肯定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问题的。” 温朝玄反手按住他,让他不要乱动,“你知道了什么?” “你身体里有一滴魔血,是不是?”林浪遥粗暴地伸手去拉温朝玄的衣襟,白色的衣料被他扯开,松松垮垮地裸露出一大片细腻肌肤。温朝玄像个被非礼的良家妇男一样,林浪遥将手掌贴上他的心口,问道,“是在这里吗?厄骨说是魔神的一滴心头血,而烛漠想要得到它……如果你成魔了,他们是不是会……” 破开你的胸膛,再从你的心头取出这一滴血。 林浪遥感受到手掌底下那颗心正有力地跳动着,温朝玄将手覆在林浪遥的手背上,按了按,沉稳地说:“不会那么容易的。魔神纵死不灭,能够带着记忆和法力一次又一次轮回,想取出心头血不是容易的事情。” 林浪遥并没有被这个说法安慰到,他能感觉出,温朝玄一定还隐瞒了许多事情没有告诉他。 他摸着师父的心跳,眷恋地舍不得放开手,张开嘴还想说点什么,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温朝玄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示意林浪遥从自己身上起来,收拢衣襟,道:“何事?” 屋外的人响起声音,竟然是雪无尘。 “不知道有没有打扰您休息。” 雪无尘冷冷清清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来,他似乎已经恢复心情,心平气和地说:“还望剑尊恕我招待不周,方才宗门外山出现异相,雪某忙于安抚门内弟子,疏忽了招待。雪某在宗内准备了另一处房舍,供剑尊下榻,还请前辈随我移步吧。” 第85章 “不必了。”温朝玄说。 雪无尘站在门外,攥着手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到底是太年轻了,在太白宗内身份特殊,自小被师兄宠着护着,没人敢冒犯他也没有人敢得罪他,才会因为温朝玄之前一句直白的拒绝而变了脸色。 现在他必须拉下脸面去笼络住这个强大的剑修。雪无尘在寻找一名合适的同修伴侣已经找了许久,自从他被掌门师兄拒绝以后,便赌了气一心寻找一名强大的剑修与自己同修。他是当世少有的炉鼎,又凭借自身天资修炼到分神期,放眼天下也是绝无仅有的存在,与他同修并不吃亏,他配得起最好的剑修。 在林浪遥横行整个修真界的时候,雪无尘也曾考虑过他,只不过这个人性格太过乖张,难以掌握,再加之他后来被废去修为的消息传出,雪无尘便断了念头。后来他又考虑过武陵剑派的邱剑尊。邱衍深居简出,在闭关之前,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剑修。容貌上乘,修为高强,青年才俊,又是仙门世家,论背景论品貌与他都非常登对,只可惜,邱衍这个人实在太少露面,重大的仙门盛会,又或是拭剑会,他基本不出面,雪无尘苦于找到机会和他接触。 幸好老天待他不薄,兜兜转转一圈,竟让他碰见了温朝玄。 一见到这个男人,雪无尘的心里便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就是他一直在找寻的那个人。 太强大了,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何为灭顶的威慑感,有如烈日灼灼降临人间,在被那不可直视的辉光照耀得睁不开眼之时,只想毫无理由地向其倾尽所有,向其臣服。 炉鼎的天性本就是臣服于强者,当世不可能再有比温朝玄更为强大的人了。 他想要得到这个男人。 第74章 “太白宗自有一套接待方式,像剑尊这般的贵客,屈居于此反而是无尘的失礼。无论如何,还请您给我一个面子,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可好。” 屋内。林浪遥听见雪无尘一番话,表情古怪,以口型朝温朝玄问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招待你? 他都听出来这股奇怪的殷勤劲了,雪无尘先前对着旁人倒是心气高傲的模样,怎么现在突然放下身段了。 温朝玄没说话,看起来像是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坐起身子,示意林浪遥从自己身上下去。 林浪遥抓紧了师父的衣服不肯挪动位置,侧过头,想要再听一听雪无尘接下来说什么。 雪无尘又劝了几句,见屋里久久没了声音,忽然低下声音,隔着木门自嘲地轻叹道:“您也瞧不起我是吗?我知道,不管再怎么修炼,炉鼎终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身份。” 他都这么说了,温朝玄也只能道:“不必自轻。” “那您为何不愿开门呢。”雪无尘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莫不是怕我纠缠?那您大可以放心,无尘虽是炉鼎,却并非不识趣的人物。” 屋内的林浪遥听得云里雾里,觉得这两人说话像打哑谜一般。温朝玄有什么能让雪无尘纠缠的?总不能是惦记上他师父的人了吧。 雪无尘虽然是炉鼎,但是个男子,林浪遥在自己和师父搞上断袖之前,几乎没见过有龙阳之好的男子,一时间倒也没往那方向想,接着就听雪无尘说:“先前不知您有道侣,或许有所冒犯。我并不否认,初见剑尊的第一眼,慕您风采见之倾心……但这又何错之有呢?” 林浪遥:“……” 林浪遥脸色一变,温朝玄立刻出手按住他。 温朝玄如何不了解自家徒弟的性格,就是算准了他会按捺不住脾气才不告诉他。 他伸手捏住林浪遥的后颈,像把住了林浪遥的命门一样,令他无法动弹。 林浪遥心里憋气,很是郁闷,有一种被人觊觎了嘴边肉的感觉。 雪无尘居然看上了他的师父? 炉鼎看上一个人是为了什么,不用想也知道,只能是为了双修。 林浪遥一想到这点就更憋闷了。从前也有人喜欢温朝玄,但那时候他还小,就算见到了也没什么感受,现在他自己当了师父的道侣了,才觉出不是滋味来。更过分的是温朝玄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依然是平时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温朝玄看见林浪遥的表情,微微松了手劲,说:“不要乱想。” 林浪遥一脸憋屈,“他为什么会看上你?” 温朝玄说:“不知道……” 温朝玄也是看见雪无尘望着自己时与众不同的眼神,才察觉到对方或许怀了别的的心思,他提前警醒过雪无尘自己已有道侣,却没想到这人如此顽固,竟不轻易放弃。 其实就算不去理会,雪无尘也不能拿他怎样,他们在此地只是暂时的停留,过几日便走了。不过看见林浪遥那憋屈至极的表情,温朝玄没忍住心软了几分,“你不起身让开,我如何去让他断了心思。” 林浪遥说:“你要怎么让他断了心思?” “你想我怎么断?” 温朝玄刚说完便觉得不妥,果不其然,林浪遥心念一动,说道:“我有一个想法!” “……” 温朝玄意识到不对,正准备把林浪遥从自己身上掀下去,林浪遥却先一步坐在了他的胯上,屁股正压在那个位置上,温朝玄猛然一皱眉。林浪遥把自己的腰带一扯,转头冲门外喊道:“你进来吧。” 雪无尘蓦然听见林浪遥的声音愣了一下。不过徒弟出现在师尊的房中并不是奇怪的事情,好不容易能说动对方,他不想放过这个接近的机会,于是也没多想,顺着声音推门而入。 太白宗门人的风格偏向清修,宗内屋宇的起居陈设也较为简单,此处是别院里的一间偏房,条件自然更是简陋。 雪无尘说温朝玄屈居于此倒也没说错,进了门是一张桌子,往里没有隔间也没有屏风,正对着床榻,一眼就能清楚将屋内情形一览无余。 因此,走进门的雪无尘也清楚地看见了躺在床上亲密相贴的两人。 温朝玄被拽开了衣襟,原本清冷肃正的一个人竟衣衫不整、形容不端地被自己徒弟压在床上,林浪遥扯掉自己腰带后,让外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他骑坐在温朝玄胯上,一派厮混过后的暧昧景象,两人下半身紧密地相连着,温朝玄把手搭在林浪遥腰上,本是想将他掀下去,可落在旁人眼中就像是他主动抓住徒弟的腰将人摁着。 林浪遥攀着师父的肩头,知道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发作,胆子便大了几分——事实上,他的胆子已经越来越大了,若是放在从前,他根本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会压着师父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温朝玄一贯面冷,又注重举止端庄,林浪遥强迫他在外人面前和自己做这种事情,肯定会惹他生气。林浪遥已经准备好迎接带着怒意的眼神了,但是一低头,对视上的却是温朝玄那双平静的眼眸。 那眼眸是安静的,像亘古不变的平稳水波,流转了万年却只倒映出林浪遥一个人的身影。 林浪遥一愣,突然心跳很快,快得心快从嘴里蹦了出来,他脑子发热,胸中横生出一股不管不顾的意气,晕头转向地对着温朝玄的唇就亲了上去。 …… 站在门口的雪无尘已经看呆了。他虽然身为炉鼎,但从未真实接触过男欢女爱,甫一撞见这番旖旎景象第一反应是慌乱地转头,面皮热辣,觉得羞耻至极。等他回过神来,意识到床上的两人是谁时,一颗心又如至冰窟。 他趔趄地退出门去,整个人慌得无神,原本是他看中的双修对象,却被他撞见对方和别人的行事现场,这对雪无尘而言可不谓是严重刺激。 而且,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坐在温朝玄怀里的那个人是……雪无尘转回身,正想再看一眼确认时,屋门被一阵劲风带上,叫他吃了个闭门羹。 不过没关系,在门合上之前的最后一瞬间他已经看清楚了,那个人果然就是林浪遥。 竟然是林浪遥。 雪无尘胃里翻涌,本能地泛起一阵恶心感。温朝玄说他有道侣了,却没想到这个“道侣”居然是他的徒弟。师徒之间存在这种关系,实在是太令人作呕了,林浪遥的实力那么强悍,莫非也是和他师父这么修炼出来的? 雪无尘想着想着,浑身起了恶寒。 屋子里,林浪遥浑然已经将雪无尘抛之脑后,也不知道自己的一番举动把对方刺激个够呛,他挂在师父身上亲个没完,直到被温朝玄提溜着拎开时,眼神还有些发懵。 对视上温朝玄的表情,他一个激灵清醒了,知道这会儿该算账了,立刻从师父身上下来往边上爬。 但床的空间就这么大,他再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被温朝玄抓着腿拖了回来。 林浪遥马上道:“你可不能再打我了!”以前那是当人徒弟,不得不低头,现在他身份已经一跃升为师娘了,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挨揍了吧。 温朝玄本来也没想将他如何,听了这句话,反而有些手痒,将人抓来按在腿上,冲着臀部扇了一巴掌。 第86章 这是林浪遥小时候才有的打法,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重温上,林浪遥满脸通红,趴在师父腿上挣扎扑腾,又被打了一巴掌,才老实了趴着不动。 房间里暧昧的气氛还未完全散去,方才亲得两人都有些浑身躁动,林浪遥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悄悄抬眼去看师父脸色,发现温朝玄正在怔怔地看着他,被他发现后才撇过头。 林浪遥心里突地一下,又开始心慌意乱地乱跳起来。 第75章 雪在面前缓缓落下。 打坐的谢彻风感觉到空气的异动,睁开眼,便看见两名友人遥遥御风而至。 他所在的清静崖乃是山壁上延伸出的一处方寸平台,三面悬空,范围逼仄,万丈深崖下透出一阵阵直侵人身的料峭寒意。太白宗犯了错的弟子们往往会被罚来此处思过修行,思过期间不可与他人往来,也不可离开此处,不分昼夜地置身于孤危山崖上,很是磨练意志。 谢彻风赶紧起身给宋晚星和明承煊二人让出落脚位置,有些担忧,又忍不住勾起唇笑道:“你们两怎么来了,等下叫我师叔看见,免不了又被抓住把柄。” “他都已经找过你那么多回的茬,还差这一次么?” 三个人交情甚好,宋晚星与明承煊对于谢彻风在宗门内的难处以及和雪无尘不对付的情况一清二楚,说话倒也不避讳。 谢彻风想了想也是,无奈摇头。 宋晚星感觉到寒意拢了拢襟口,轻扫一眼四周,说道:“你们太白宗对弟子怎么总是这么清苦的一套。” 谢彻风道:“你们镇星阁将人压在塔下,也不是什么好滋味吧。” 明承煊习惯了两人拌嘴,笑了笑,撩开衣摆,在平台边缘坐下,双腿悬空面朝着深深山涧,太白山重叠的山峰外,是漫起的瑰色晚霞。 谢彻风和宋晚星也学着他那样并肩坐下,三个年轻人迎着霞光,过了一会儿,谢彻风低声道:“你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宋晚星说:“你还记得,出了秦都时,我跟你说的话吗。” 谢彻风记得,自己刚从昏迷中醒来时,宋晚星对他说过一句“魔气一事或许有了眉目,回去细说”。只不过一回太白山就撞上了雪无尘,他们也没机会交换信息。 谢彻风道:“到底怎么一回事?如果真有了眉目,这可是大事。”所有仙门都在为泛滥的魔气困扰,如果他们发现了解决的方法,势必得通知所有掌门。 宋晚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明承煊一眼。 明承煊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该不该说,当时不过匆匆一眼……” 宋晚星道:“我们又并非要立刻下判断,多一条线索也是好事。你看见了什么,如实说就好了。” 谢彻风听不明白,觉得两人像在打哑谜,然而明承煊接下来说的话让他惊得非同小可。 明承煊说:“当时在秦都那个虫母的巢穴里,我看见……那位剑尊前辈正在吸收魔气。” 谢彻风说:“等,等一下?你说什么?你看见谁在吸收魔气?” 明承煊便将自己与林浪遥追踪到地穴里,驾驭着火龙时看见温朝玄正在祭台上吸收魔气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谢彻风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不是剑修吗?而且他还是林浪遥的师尊,这也太……他若是修魔,我们不可能察觉不到……” 魔修的功法与正经修真者的功法完全相悖,不可能兼得,只要一出手就会暴露。温朝玄为了震慑雪无尘时展现过威压,那是纯正的属于顶尖修者的修真灵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了。 “魔族功法奇诡,或许有什么暗藏的修炼方式也未可知。先不论这个,这是第一件蹊跷之处,”宋晚星道,“还有第二件事。” “还有第二件事?”谢彻风竟不知道自己昏迷之时发生了这么多。 “你先听我说,别太惊讶,其实在秦都的时候我们遇见了……魔君。喂!” 宋晚星和明承煊及时出手,一人一边拽住了谢彻风,免得他一头栽倒摔下山崖去。 “只是魔君的一缕分神,不是本尊,否则我们也不可能从他手底下逃脱。”宋晚星解释道。 那倒也是。虽然修真界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但也不至于连魔君现身修真界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而且还是发生在他们太白宗的眼皮子底下……谢彻风脸色凝重,“魔君为什么会出现在秦都?” “他真正的意图何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见他对林浪遥说……”宋晚星顿了顿道,“他是为了见他特地而来。林浪遥倒是追问魔君究竟要如何才能解决肆虐的魔气,而魔君却回答,解决的方法其实一直在他身边。当时我就在想,林浪遥的身边到底有什么……”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越细想越觉得背脊生寒,尤其是谢彻风,简直要坐不住了。倘若温朝玄身份真的不简单,他岂不是亲自将如此危险的存在带进了宗门。 宋晚星按住他的肩膀说:“你不要急,现在只是我们的猜测,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我和承煊也会各自回门派禀告师长,当务之急是,你师尊何时出关?” 谢彻风英俊的眉宇深锁,张了张口,还未作答,就听见身后有人接话道:“师兄出关一事不用操心……” 三人猝然大惊,齐齐回过头,却见白发如雪的雪无尘衣袂飞扬立在一只仙鹤身上。 他们真是大意了,没料到雪无尘竟然会悄悄出现,所有谈话内容都被他听去。以雪无尘分神期的修为,想要在三个年轻人面前隐匿气息太过容易了。 雪无尘从温朝玄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出来,还被迫观赏了师徒背德的场面,正一肚子气不知如何发泄,想起还有一个正等待他责罚的师侄没有惩治,直奔清静崖而来,却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三人看见雪无尘,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知道事情必然要糟。宋晚星见到雪无尘眯起了琉璃色的眼眸,心里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就听雪无尘指尖掐出一团光芒,冷漠地说:“如此严重的事情,隐瞒不报,谁能担待得起责任?着我口信,请镇星阁商掌门,传光世家明家主前来太白宗一晤,去!” 谢彻风等人谁也阻拦不了,只能看着光芒从他指间飞出,化作两只拖着白光尾羽的飞鸟划破血色夕阳投入云层之间,留下一道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阴影。 “你刚才看我做什么?” 林浪遥捉住温朝玄的手掌,晃了晃,问道。 温朝玄垂着眼反手将他握住,带了点劲儿将他扶起来,“不做什么。胡闹够了,还不起来?”  林浪遥心说,信你才有鬼。 像温朝玄这样的人,总是不爱坦诚说里心里话,须得抓着蛛丝马迹才能探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想要什么,而漫长岁月里的相处也让林浪遥练就了善于捕捉他情绪的能力。 林浪遥问道:“当真?” 温朝玄平淡地说:“当真。” 林浪遥“哦”了一声,手掌往他下半身摸索着,没轻没重地捏了一把,说:“那这是什么?” 温朝玄:“……” 林浪遥方才坐在温朝玄的胯上时就感觉到有几分异样,后来趴在腿上的时候又不小心碰到了,他起初愣了一下,怀疑是自己感觉错了,后来发现温朝玄竟然是真的情动了,不由有些沾沾自喜。有反应好啊,不然真要以为他师父是个坐怀不乱的菩萨了。 温朝玄太阳穴暴跳,忍耐地将他的手拽开,“不要乱摸。如果不是你刚才坐来蹭去,我又何必……” 说到一半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虽然两人什么都做过了,但每回都是为了双修,乐而不淫,止乎于礼,并不算过火。 他是为何变得这么失控。 温朝玄恍惚片刻。 林浪遥像是看破了他的内心,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说:“你总想那么多干什么,人生苦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循着本心不好吗。” 温朝玄问他,“你知我的本心是什么吗?” 林浪遥一下语塞,还真答不出来。 温朝玄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本心是什么。” 林浪遥想了想,道:“这有什么难的,你现在心里最大的念头是什么,照着做就好了。”他就不相信温朝玄真的一点那种想法都没有。 果不其然,温朝玄露出思索的神色。 林浪遥还想再加把劲,怂恿得温朝玄放纵自我,温朝玄冷不丁道:“只怕你受不住。” 受不住什么? 林浪遥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很多糟糕的念头,突然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把掀倒在床上,温朝玄欺身压了上去,一手牢牢抓住他的腰,一手摸上他的臀部,然后…… 狠狠地把他的屁股揍了一顿。 林浪遥:“!!!” 他捂着被打红的屁股躺在床上半天没回过神来,温朝玄撑着床俯下身,贴在他耳边说:“……早就想收拾你了。一路上都在闹脾气,就不能乖一点?” 第87章 林浪遥心里顿时升起万千激愤。他哪里不乖了?!明明都到床上了怎么又要打他!! 林浪遥在床上咕蛹两下挣扎着弹起来,又因为屁股的疼痛倒了下去。温朝玄是真没留手劲,扇得他屁股火辣辣地疼。 温朝玄扒了他裤子看了看,两片臀瓣都带着清晰的通红痕迹,一副被欺负惨了的可怜模样。他伸手摸了摸,揉开那片红痕。 林浪遥回过头,满眼震惊和不可置信,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温朝玄看着看着,竟主动在林浪遥额间亲了亲。或许是收拾过徒弟,令他心情好了不少。 他一亲,林浪遥的气便烟消云散。他觉得自己真是好哄,只要温朝玄稍微给他一些甜头,他立刻就摇着尾巴贴上去。林浪遥仰起头,去追温朝玄的薄唇,温朝玄便回应他动作,低下头在他唇上也亲了亲。 林浪遥一亲起来就缠着人不放的,搂住温朝玄的脖子,狗儿似的又亲又啃,唇舌交缠间,气息渐渐就不太对劲了。 两人亲得呼吸都有些急促,林浪遥衣衫本就扯得七零八落,裤子也被扒掉了,近乎赤裸地躺在温朝玄身下,双腿不知道什么被打开了。温朝玄跪在他腿间,抓着他的大腿根要提起来,唇分时刻却突然清醒了几分,低头瞥了一眼林浪遥兴致勃勃的小兄弟,说:“你屁股不疼了?” 都这种时候了,谁还管屁股疼不疼啊! 林浪遥摇摇头,偷偷用屁股蹭了蹭师父的下身,撒着谎说:“不疼不疼……嗷!” 温朝玄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林浪遥立刻疼得抽回腿,侧躺在床捂住屁股。 温朝玄说:“不老实。” 林浪遥突然心好累,深深理解了何为“不解风情”,就是他师父这样的人。两人每次办事都要历经点波折,就不能痛快一回吗,难道温朝玄真的很不想和他做这种事情? 林浪遥失落地背着身子,兀自抚摸自己无人怜爱的小兄弟。 温朝玄说:“……我是怕你伤着。” 林浪遥说:“我哪有这么脆弱。我是剑修,剑修!” 剑修的命比王八还硬,自小打熬筋骨练出来的体魄。温朝玄心里也清楚,只是他总觉得,做这种事情对于承受一方来说太过辛苦。 温朝玄将林浪遥翻过来,伸手接管了他的性器,把硬邦邦吐着水的小东西抚慰了一会儿,将林浪遥摸得哼哼唧唧,整个人软成一团,然后才伸手探向他后方紧闭的穴口。 没有润滑,进入得并不顺畅,待挤进第二根手指后,抽送了一会儿,内里渐渐变得湿润起来。林浪遥察觉到了,之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迷茫地说:“为什么我会?……” 温朝玄解释说:“练了双修功法后,身体为了适应结合会有些许改变,这很正常。” 拓张了一会儿,林浪遥觉得他的动作太过不紧不慢,自己爬起来往温朝玄腿上坐。 温朝玄扶住徒弟的腰,垂眼看他扶着自己的器物往屁股里塞,紧窄的肉穴咬着柱身,努力着一寸寸往里吞,衬着那红艳的臀肉,光景太过淫靡。 呼吸不自觉滞了片刻。 林浪遥坐上去之后很快就觉出不自量力了,吃进去半截后就再难动弹,浑身肌肉绷紧,手里抓握着阳茎,掂量了下份量,有些崩溃地想这玩意儿到底为什么要长这么大。温朝玄见他不动了,这才将人抱住平放在被褥里,抬起林浪遥的一条大腿,揉着紧绷的穴口边缘,缓慢往里进。 “疼……”林浪遥抓紧师父胳膊,身上泛起了汗,脸色也变得酡红。 温朝玄拨开他的鬓发,轻声说:“忍一忍。”下半身的动作却一点也不留情,长驱直入地往里进,那凶狠的气势令林浪遥心里发怯,只想挪动屁股往后逃。 也是时候该让他吃些苦头了。以往温朝玄总是收着劲儿,又怕他不舒服,又怕把他伤到,只要林浪遥说难受,他随时能停下结束,偏生这家伙却不知好歹,几次三番撩拨闹腾,温朝玄忍了又忍,决定这次就彻底遂了他的愿。 林浪遥自己非要逞强,现在吃了苦头也无处可说。 当温朝玄完全进去的时候,林浪遥的脑子空白了一瞬间,大口喘着气,想叫师父先别动,让他缓一缓,温朝玄却已经抓着他的胯,不由分说地肏干起来。 粗硬的肉根捅开紧热的穴道,肠肉还没做好迎接承欢的准备,仓皇地紧绞着肉根,没等习惯这饱胀的感觉,阳茎又抽身退了出去,再一次凶狠干进穴心深处,操得肉壁痉挛。 “……啊,师父!” 林浪遥要疯了,想抬起屁股逃跑,被温朝玄抓住翻过身,按住腰胯,撅起屁股含着肉根挨肏。 他不知道温朝玄怎么突然变了性子,一口气顶进去肏得他眼前发黑,快感汹涌得头皮发麻,两股战战,险些被逼出精来。 “师父……慢,慢点……” 顶得他声音断断续续,分不清是在呻吟还是求饶哭泣。 肏了一会儿,林浪遥渐渐歇了声音,温朝玄俯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摸到一手湿湿的泪水,心想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太过了。 然而肉体碰撞的声音逐渐里带出一些情色水声,温朝玄低头一看,林浪遥虽然哭得惨,但他的肉穴倒是识得滋味,已经情潮催动,淫水泛滥,湿淋淋流得到处都是,看起来倒是比眼泪真切。 温朝玄也就不再留情了,沉住气抽送起来。林浪遥趴在床上,屁股与他胯下紧密相连,只留给他一个背脊清瘦的身影。林浪遥一贯很瘦,背上自然也没有多少肉,脊骨节节清晰可见,腰又细窄,因为筑基早的缘故,身形一直维持在少年与成人之间,仍带着没有完全长开的青涩感,乌黑的发搭在身上,发丝掩映下是紧绷耸起的蝴蝶骨,看着脆弱又可怜,轻轻一捏就能掐碎。 只有在这种时候,林浪遥褪去了一身张狂,才是最乖最听话的。 温朝玄伸手摸了摸徒弟的脑袋,发丝柔软的脑袋在他掌心下臣服,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错乱感。抚摸徒弟的时候俨然如师长心生怜爱,可下半身又在做着一个师长最不该做的事情,就像林浪遥永远会在意自己是否是温朝玄的徒弟,温朝玄也没办法从师长的身份里跳脱出来。一日师徒,一生都要与之牵绊,更何况他们拥有的又岂止是一日。 林浪遥是温朝玄亲手养大的,从读书开蒙,到手把手学剑,林浪遥浑身上下,都带着温朝玄教导过的痕迹。女娲造人时甩出的泥点子胚形未成,却被他捡到,以掌心温度日日摩挲,以手指纹路夜夜描摹,终于雕琢出了清晰的眉目,会笑会闹,会调皮捣蛋,会对着他一声声喊“师父”。 温朝玄把林浪遥抱了起来,林浪遥已经被肏得有些失神,突然变换姿势让下边进得更深,穴肉不自觉地收紧,小腹饱胀,紧张地一迭声道:“不行了,不能再进去了……” 温朝玄伸手抓住他前边的性器,在细嫩的柱身上撸动,手指抚摸过吐着水的肉头,揉按玩弄脆弱的铃口,林浪遥立刻收了声音。说他被肏迷糊了呢,这时候又懂得享受被人伺候,顶着一屁股湿液坐在师父怀里,被摸得浑身舒坦快感阵阵,挺动腰身直往温朝玄手里送。 他像小孩一样被温朝玄抱着,双腿大开根本合不拢,全身上下唯一能倚靠的地方只有下身吃住的硬器,温朝玄从身后拨开他的发丝,在他耳边亲了亲, 在林浪遥快要到达临界时刻时突然停了手,改换下身顶弄,湿软的穴肉再次被狠狠侵犯,阳茎撞过令人销魂的敏感点,一下又一下,猝不及防直接把林浪遥肏得射了出来,浓白精液积了些时日,喷了他自己一肚子,剩余一些白浊随着温朝玄没有停歇的动作一股一股顺着肉头涌出,淋了满柱身。 林浪遥大口喘息,射完以后浑身瘫软靠在温朝玄的胸膛上,理智也渐渐回笼,这么一清醒过来,却感觉到了不妙。因为他师父的那物还硬梆梆地杵在他身体里,根本没有泄阳的意思。 温朝玄扣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按在自己胯上,分明是准备要继续。林浪遥这时候也回味过来温朝玄态度的反常,他刚刚射完,现在身体还沉浸在余韵中,内里非常敏感,光是这么插着就已经控制不住战栗,经不起再一次肏干。 趁着温朝玄没注意,林浪遥挣扎着,连滚带爬从他胯上爬开,温朝玄正要抓他,以为他想跑,林浪遥却殷勤地扶着师父那根,说:“师父,我帮你吧。” 温朝玄倒想看看他要干什么,“你如何帮。” 林浪遥平时该用脑子的时候不聪明,这种事上却机灵起来,他把师父的阳茎塞进自己大腿缝里,面对面攀着温朝玄的肩膀,模仿交合的动作让温朝玄肏自己的腿缝。 腿缝间腻滑,才射过的性器疲软耷拉,被顶得往一边歪去。大腿内侧本就是肌肤最柔嫩的地方,再加之先前白的清的淫液阳精淌了不少,具混杂在一处,被火热的器物抽插间涂抹得到处都是。但是太湿泞了也不好,抽送几下便开始打滑,温朝玄蹙着眉。 第88章 林浪遥短促地“啊”了一声,突然被一把放倒,温朝玄一只手掐住他的腿弯,将他身体折叠起来,膝盖并拢死死压在胸前,就着这个腿缝合拢的姿势开始干弄。他每往前顶一下就会撞上软乎乎的囊袋,两根肉棍交叠在一起摩擦,有一种诡异的侵犯感,林浪遥被师父锁在身下,逃也逃不掉,无力地抓着被单承受快感,逐渐又有些视线涣散。 林浪遥很快又射了,性器被挤压在肚子上,喷射出来白色的浊液盈在小小的肚脐凹陷处,又顺着腹肌的曲线往下淌。 他被肏得发烫的腿缝间突然一凉,有东西顶上了后穴,然后撞了进去。 林浪遥差点弹坐起来。 怎么还没完?! “师父,啊……师父!” 温朝玄进得有点深了,感觉直达到体内没被开发过的地方,林浪遥渗出汗来,努力摇头痛苦地说:“不行……不能再进去了……” 林浪遥的手在自己小腹上摸索,肚子被顶得鼓起来,让他心里头发颤,怕得不行。温朝玄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往后抽出一些,又进至深处,一同感受那小腹的起伏,心里其实也有些诧异。 “不怕,”温朝玄说。 他扣住徒弟的手,将它拉起来按在头顶,看见林浪遥紧张得睫毛直颤,俯下身安抚地亲吻他。 林浪遥看见师父的脸靠近,尽管身在情事之中,温朝玄的脸依旧是平日里清清冷冷的模样,眉目浓重,俊挺异常,看似冷情冷心的仙人,脖颈根部泛起的微红却出卖了他的此刻的状态。 看着这张脸,林浪遥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就张开了嘴伸出舌头与师父缠吻,再然后被肏了个彻底。 林浪遥第三次泄身后,温朝玄才在他身体里出了精。 总算能歇会了。他浑身发软地躺在床上,腿还合不拢,被撞得通红的股间还在流出丝丝缕缕白浊,精斑遍布腿根,腰腹。 温朝玄抽出身后下了床,倒了一杯茶,回来扶起徒弟,喂着他喝下。 林浪遥确实渴了,他刚才流了不少水,有眼泪,有汗水,有精液,甚至还有屁股里的…… 林浪遥喝完茶又躺回去,闭着眼,倦乏地说:“师父,我想洗一洗……不舒服……” 温朝玄又上了床,掰开他的大腿,看了看腿心深处含着精的红肿穴口,指尖轻轻碰了碰,说:“不急,先不洗。” 林浪遥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突然感觉到有根手指强行进入他后穴里,抽插按压着敏感的肉壁,他猛然睁大眼睛,“!” 林浪遥吓得腿也不软了,一下子翻身起来爬着逃开。 温朝玄跟上去,把他堵在床角,抓住他的腿用力朝两边分开,剑修的手劲极大,根本反抗不了。林浪遥哆哆嗦嗦地说:“不对,这不对……你不是我师父,你被哪个妖魔鬼怪附身了……” “……” 温朝玄听得气急想笑,在他腿心扇了一巴掌,打得林浪遥痛呼了一声,撩起眸盯着他说:“……你不就想要我这么对你吗。” 林浪遥头皮一下子就麻了,然后被阳茎顶进肏得软烂的后穴里,浑身潮红地呻吟出了声,心里想哭,只觉得今日真的要被肏死了。 后来数不清做了多少回,他给温朝玄含出来了一次,用手了一次,后边又射进去几次,他自己却是早已经射无可射,性器都发痛了,才终于结束性事。 温朝玄披着衣起身,去屋外找了水来,拧了条巾子替他擦身。 林浪遥像是彻底被肏服帖了,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浑身都是淫靡痕迹,方才他替温朝玄含的时候没含住,被白精喷了一头一脸,胸口、乳尖上也挂了不少。 温朝玄伸手抹掉他嘴角,脸颊上的白浊,林浪遥却误会了,乖顺地张开嘴把师父手指含进去舔干净。 温朝玄手指夹住他舌头,逼迫他张开嘴,林浪遥滚动喉咙,喉间还带着没有完全咽下去的白精,难受得发出“呜呜”声,温朝玄这才放开了他,替他把身上擦拭干净。 擦到下半身的时候,温朝玄的手握住那垂软的瑟缩性器,稍微带了点力道,问道:“还要吗?” 林浪遥马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了,不要了。” 温朝玄又说:“知道难受了吗?” 林浪遥点点头。 “以后还闹吗?” 林浪遥摇摇头。 温朝玄把他清理干净后让他自己躺下休息,林浪遥在床上膝行了几步,两腿发颤地咕咚倒下。 “……” 温朝玄见状只好把人抱起来塞进被子里。等他清理完自己再上床后,林浪遥主动依过来凑近他怀中,也不说话,只是把脑袋抵着他的胸口。 温朝玄见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听话模样,捏了捏林浪遥的后颈,低声说:“睡吧。” 林浪遥醒来的时候,两眼一睁,呆呆望着屋顶,浑身上下都感觉散架了一般。 这滋味就像是他小时候练武,初次抻拔筋骨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可能更惨一点,抻拔筋骨起码不会屁股疼。 他哆哆嗦嗦地爬起身,摸到床边放着的衣衫,抖开往身上套。穿裤子的时候动作太大,扯到了腿间,疼得他扑倒在床上,裤子还没提上去,剩着一截光屁股蛋子。 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把裤子提上,林浪遥一个激灵,瞬间捂着屁股转过身,有些说不清的羞耻。 温朝玄倒是早就穿戴好了衣衫,白衣严整,衣襟压得一丝不苟,扶着他说:“如果不舒服就再躺一会,不要急着起来。” 还躺着什么呀,躺着继续回味昨晚是怎么被翻来覆去折腾了个遍吗……林浪遥是真有些犯怵了,知道他师父做什么事情都厉害,没想到这种事情也如此厉害,经此一遭他可算是老实了,忙不迭摆手说:“不躺了不躺了……” 他执意要起来,温朝玄扶着他起身,林浪遥两股战战地立着,才迈出一步,双腿一软“扑通”跪下了。 温朝玄:“……” 林浪遥:“……” 温朝玄脸上有些不自然,过去搀起林浪遥,林浪遥推开师父的手说:“没事!我自己能行……” 他颤颤巍巍往前走一步,又“扑通”跪地,膝盖磕在地上声音响亮。 温朝玄这次不管他逞强,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放回床上,按着他的腰说:“把裤子脱了。” 林浪遥惊恐道:“什么?!” 温朝玄说:“给你上药……” 林浪遥松了口气,“哦……” 林浪遥趴在枕上感受着冰冰凉凉药膏涂抹的感觉,很是怪异,不自在地挪了挪腿,突然想起什么,侧过身对温朝玄说:“师父,前边这里也疼。” 温朝玄暼了一眼他前边,觉得莫名,“前面为什么疼?” 林浪遥吭哧吭哧,说:“哎呀……就是因为那个呀,因为chu了太多……唔唔唔!” 林浪遥被捂住嘴,温朝玄把他的ku子穿好,让他躺着休息,“……现在知道做这种事情伤shen了吧,凡事都要有jie制。” 林浪遥心道,你这话说得,昨天晚上早干嘛去了。 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腹诽一下,挪动脑袋枕在师父腿上,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温朝玄任由他抓着,另一手在他腰间轻揉。 林浪遥打了个哈欠,前面才说过不想躺了,这会儿又反起困来,或许是温朝玄身上熟悉的气息太令他安心,又或许是酸软的腰被按得很舒服,他不知不觉就在师父怀里睡着了。 睡了一觉后,身体恢复越多,起码能自己走路了。林浪遥吵着闹着要出门透气,温朝玄只好随他去。 林浪遥一出门,就看看祁子锋坐在院子里吃点心,有点惊讶他这么快就养好伤了。 林浪遥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艰难地在石凳子上坐下,瞥了暼祁子锋,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俱是一副刚刚康复的虚弱模样。 林浪遥说:“吃什么呢,给我掰一点。” 祁子锋掰了一半糕点分给他。 林浪遥吃着点心配茶说:“你这么快就好好了?” 祁子锋说:“你看起来倒是还没有好的样子。” “!” 林浪遥心里一惊,险些被糕点噎死。 祁子锋故作老成地摇头道:“你说你好端端闹什么脾气,这下偷跑被抓回来教训了吧。你们师徒俩人闹别扭,还得我这个外人操心,真是的……” 林浪遥听着他的话知道自己想岔了,又觉得不太对,“等一下,我师父知道我跑了,该不会是你通风报信吧。” 祁子锋理所当然道:“那不然呢。” 林浪遥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前脚才跑,温朝玄后脚就跟了上来,原来是因为这样。 祁子锋怜悯道:“你平时看着挺硬气的,没想到被收拾起来哭那么惨,我在隔壁都被你吵得睡不着……” 林浪遥:“……” 林浪遥把手里糕点塞祁子锋嘴里,“吃你的吧!” 第89章 两人又开始吵吵闹闹,温朝玄提着一本书过来,也在石桌边坐下,将书本一放,剑一撂,平静地道:“既然都闲着,那就继续讲课。温故方能知新,今天讲剑章第三十二式……” 林浪遥和祁子锋同时脸色一变,都想起身逃跑,奈何一个背痛一个屁股痛,蹦起来又跌坐回去。 温朝玄飞来一眼,两人谁都不敢造次,只好缩着脖子,苦兮兮坐在桌边听讲。 第76章 “我还是想回去我以前待过的那个村子看一眼。”林浪遥找到温朝玄说道。 温朝玄说:“那就去。” 林浪遥试探地问,“你陪我去吗?” 温朝玄坐在松下轻拭剑锋,闻言抬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白衣微动,收剑归鞘。 “不陪你去,难道任由你乱跑吗。” 温朝玄说这话的意思是还记着林浪遥偷跑的事情。 林浪遥抓了抓后脖颈,有点讪讪的,但很快又雀跃起来。他原以为温朝玄既然让梦祖抹去他曾经的记忆,那么也会阻止他寻求过往的事情,没想到温朝玄答应得如此干脆。 林浪遥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温朝玄转头望向太白峰外一层叠着一层的积雪山头,白云叆叇,冷空透蓝,广阔的天际一览无余。 “此间无事,不宜多逗留。既然要去就尽快启程吧。” 林浪遥也不想在太白宗多待,听了师父的话,当即行动起来,跑去找祁子锋说了启程的事。 然而祁子锋面露难色。 “你们去了还回来吗?” 林浪遥奇怪道:“怎么了?” “我刚刚得了传讯,”祁子锋叹了口气说,“太白宗把我受伤在他们这养伤的事情告诉我父亲了,我家可能会派人来看我,我得在这等着。” 既然是祁子锋的家里人来看他,那确实不宜让他跟着他们离开,反正回程的时候还是会经过太白宗。林浪遥说:“那你在这等着吧,我们去去就回。” 林浪遥临走前还想和宋晚星等人道个别,毕竟是他们邀请林浪遥几人上山做客,不告而别总归不太好。然而林浪遥在别院里转了几圈都不见宋晚星和明承煊的踪影,只好作罢,交代祁子锋代为转告。 祁子锋应了下来,站在院子里看着林浪遥温朝玄二人整装持剑,御风离去的身影,一时感慨道,这对师徒还真是让人难以揣摩。之前一路上闹别扭闹得让人夹在中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到了太白宗后林浪遥又突发奇想要“离家出走”,还说了一堆嘱托的话,险些没把祁子锋吓死,结果一转眼,这对师徒又和好了。 祁子锋看不懂,也不是很想懂,摇摇头兀自回房去。 在林浪遥二人离开的次日,太白宗弟子前来通传,告知他武陵剑派的贵客已经到访。 祁子锋迎出门去,猜想会是哪位师兄师弟,总之千万别是他爹他娘,若是让他爹娘看见他受伤,肯定又要大惊小怪。 祁子锋万万没想到,院落里站着一道干练利落的玄色身影,那人手持一把长剑,长发高束,天光云影落在他衣上、肩头,只看这背影,便叫人觉得英姿勃勃,俊逸潇洒。 祁子锋作为武陵剑派的少主,从小在门派内横着走,谁都得让着他,但若说门派内有什么让他害怕,能降服他的,唯独这一个人。 祁子锋抖着声说:“师,师叔?你,你怎么来啦……” 邱衍回过脸,轮廓英挺,眼眸清明,剑眉微微一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看起来倒是成长了不少,看来历练一番还是颇有成效的。” “有吗?”祁子锋下意识摸了摸脸,他自己倒是没有察觉。 “怎么就你一个人,温剑尊和林道友呢?” 祁子锋把林浪遥他们去潼内道的事情简单说了。 邱衍点点头,走近了端详他,“你伤在哪处了?” 祁子锋怕他要看,连忙摆手说:“背上被妖怪抓了一下,一点皮外伤而已。” 若是以前,别说皮外伤,祁小少主一点头疼脑热就要折腾得身边人全不安宁,离家一趟,性格却是稳重了许多。邱衍见他确实不像有碍的模样,在他肩头拍了拍说:“练剑之人就该这副模样。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师兄师嫂见了你如今的样子,应当也会非常欣慰。” 祁子锋被夸得受宠若惊。 “对了,师叔,怎么会是你来?我爹呢?” 邱衍一向鲜少离开师门,除却他专心剑道不问世事,还因为他是武陵剑派的一根定海神针。祁见山虽为掌门,但邱衍才是武陵剑派这一代最强的修者,像他这等高手通常都不会随意离开门派驻地,祁子锋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面子能让邱衍特意跑一趟探望。 邱衍放在他肩上的手顿了顿,抽了回来,“师兄还在武陵带领同门抗击魔族,暂时抽不开身,让我来太白宗走一趟,顺便问一问谢宗主何时出关,只有他出关才能发动诛仙大阵,压制住魔族汹涌的势头。” 祁子锋吓了一跳,“抗击魔族?什么意思,武陵被魔族入侵了吗?” “不止武陵,”邱衍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准确来说是修真界各大门派驻地都遭到了魔族袭击,我来之前还在和几位世家门派的掌门商议此事,其中商掌门和明家主都收到太白宗急讯,说是有和魔族相关的紧要情报,我现下看过你了,还得赶过去听他们商讨……” 祁子锋马上说:“师叔,那你快去吧!” 邱衍简单叮嘱了祁子锋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邱衍走后祁子锋独自在院落里站了一会儿,心里止不住七上八下胡思乱想,担忧门派安危。他离家这段时间,对武陵剑派的近况知之甚少,随着温朝玄和林浪遥从江东至渭北,一路上见着了不少妖魔,也动手消灭了不少妖魔,可没想到同一时间别的地方魔族早已经泛滥成灾——毕竟同为名门大派的太白宗没有遭到魔族侵扰,他自然想不到自家情势居然如此危急。 祁子锋越想越心慌,不得不掏出剑来稳一稳心神。展锋剑自从取名之后,随着修炼精进,越来越与他的魂神契合,只需一瞬念动长剑便能知晓他的心意。温朝玄给他讲课时教导过他,要将剑视作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无论何时都不可以对自己的剑有欺瞒之心。 祁子锋手捧长剑,怔怔望着烁光的剑身,微光之中映出少年年轻的眉眼,还有他身后那一方蓝天。 天地忽然格外静寂,风止树静,流云迟滞,一片万籁失却的沉寂之中,祁子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人都去哪儿了? 邱衍有事要忙,匆匆来了又走了,温朝玄和林浪遥也离开了,可宋晚星和明承煊呢?谢彻风被罚思过,那宋、明二人怎么也不见了,林浪遥托自己向这两人道别,他这几天都没再看见过他们的身影,他们到哪里去了? 这感觉就好像所有人都有事在忙,唯独他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被抛弃于事外。 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事情正在暗中悄然发生。 越思索,越觉得这奇怪的预感分外强烈,祁子锋突然提剑走出别院,抓住一个太白宗弟子问道:“你们宗门议事的地方在哪?带我过去。” 林浪遥师徒二人出了太白山,顺着渭水一路北上。 对于儿时的记忆林浪遥已经记不明晰了,梦祖还给他的记忆并不能够支撑他寻回故地,到达潼内道后,还得由温朝玄带着他找到当初那个小村庄。 “就是这里吗?”林浪遥不可置信道。 温朝玄道:“是这里。” 林浪遥转头环顾了片刻,狐疑地打量自家师父,“你当真没有记错?” “……” 温朝玄按着林浪遥的脑袋,让他挪开视线转头看前方,“……没记错,就是这里。” 不是林浪遥非要怀疑自家师父的记忆力,而是眼前所见让他太难以相信,黄昏的赤红夕阳下,风卷过尘烟弥漫的荒道,目下皆是黄土,三两野草肆意生长。 怎么看,这都只是一片荒野,并不像有人生存过的痕迹。 “百年之于修道者不过尔尔,可对凡人而言,足够沧海桑田。”温朝玄伫立在残阳的血色中,神色淡淡地陈述道。 林浪遥默然了。一百多年过去了,其实他回到这里也没指望真的能找寻到什么线索,更多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一份念想,只不过他没想到,世事变更得如此彻底,那些灾劫的年岁,残忍的往事,无辜的冤魂,都平等地湮没在黄土中,化作了夕阳下迷人眼睛的一阵烟尘。 林浪遥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实在找不到记忆里的地方,朝着一个大致的方位撩开衣袍跪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俯身磕了个头。 他抬起头时,随手抹了把额上的尘土,低着脑袋说:“其实我有想过,如果那天你没来,或者你来了遇见的却是别人,那又会发生些什么。那么多条人命,怎么就我偷生到至今。” 第90章 林浪遥说着,自顾自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温朝玄没有接话,而是等到他站起来时,将人拉近身前,手指拨开林浪遥的额发,将他额上沾到的土粒仔仔细细一一抹净。 “不管你信不信,”温朝玄说,“许多事都是命里注定的。包括你我成为师徒。” “这话你自己信么?我可不信。”林浪遥摇晃着脑袋躲开他的手指笑道。其实他已经看开了,比起假设那些没发生的事情,现在所拥有的才是最重要的。 第77章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离开顶方村的旧址后,林浪遥朝师父问道。 “你想去哪?”温朝玄反问他。 林浪遥思索片刻,“出来了这么久,现在也没什么事了,要不就回去吧?”其实他早就想家了,无论什么地方都比不过钦天峰的一方天地最让他留恋。 温朝玄道:“那便回去。” 二人当即返程,顺着原道回去太白宗接祁子锋,然而二人没想到,这一路可不太平。 大批魔族由南北上越过淮水在人间大地上肆虐,无论大小的修仙门派都全力出动抗击魔族的侵略。 师徒二人途径一座城镇,林浪遥看到城墙倒塌,屋舍摧毁,四处燎着火光,大批大批的凡人惊慌失措弃城而走,一只带着魔气的巨大鹏鸟盘旋在城头与一群修真者交战,但修真者们明显有所不敌,随着鹏鸟煽动旋风一个接一个从半空坠落,而另一波魔兽则趁机攻向了地面上保护着老弱妇孺的修者们。 当一只魔狼从年轻的仙门小弟子手中夺走一个孩童时,林浪遥脑子里嗡地一声,提着剑便冲了上去。 青云剑光一闪,原本已经绝望的仙门小弟子被溅上了一脸的血,他在那浓烈的血腥之中突然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冲上去抢夺回孩童,转身塞给被护在身后的凡人,着急地喊道:“快!赶紧离开!——” 林浪遥一剑斩掉了魔狼的头颅,甩着剑又迎向别的魔兽,他的加入犹如一把利刃席卷过战场,所到之处杀开了一条血路。在场的修者都不知道他是谁,但看得出此人实力非凡,先前他们朝附近的宗门发过传讯求援,此刻见了林浪遥只当他是哪个大派前来支援的弟子,不由得都松了口气,加紧速度保护凡人离开此地。 “道友!”林浪遥听见仙门小弟子喊道,“你别过去,小心那魔鹏有吞天噬地之能!” 林浪遥并不担心,他抬头看了看,果不其然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持剑浮在鹏鸟面前,温朝玄一人拦住了大鹏所有的风刃,白衣在风中猎猎,任凭那巨鸟如何啸出劲风依旧岿然不动。 待大鹏停下嘴歇息的时候,温朝玄方才动了,他身影一闪,速度快到难以分辨,只听大鹏发出一声尖锐痛鸣,爆出满天飞羽。 大鹏吃了一剑,往下坠了些许,又张开翅膀飞掠而起。这魔鹏体型实在巨大,完全张开双翼之时有如遮天蔽日,一时天地昏暗,许多人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林浪遥在这昏暗中暂时失去了温朝玄的踪迹,待大鹏收起翅膀后,发现空中赫然多了一个有如结界的黑色圆球。 仙门弟子见状焦急地说:“遭了!一旦被这魔鹏困在里面就再难逃脱!” 林浪遥却依然不紧张,在年轻人的肩头按了按说:“不急,再等等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大鹏忽然变得有些焦躁不安,急切地张开了嘴,但是不等它有下一步动作,一道炽烈白光将黑球从中破开,温朝玄的凌然剑气斩破结界,未收余势,直奔着大鹏劈去—— 大鹏急转飞掠,险险躲过,又被削去不少羽毛。它回过头,不死心地再次吐出一个黑球,将追在身后的温朝玄吞没进去,下一秒,结界又一次被温朝玄从中斩开。 眼看催命的剑锋越来越近,大鹏已经避无可避,它决定殊死一搏,不再逃了反而迎着温朝玄飞去,然后张开巨大的鸟喙——一口将其吞进了腹中。 林浪遥看见这幕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一步,将温朝玄吞进身体里的魔鹏在空中蓦然停滞,好像正在细细感受身体里的感觉,接着它的腹部发出微微光亮,整只鸟便像先前它吐出的黑球一样,被承天剑从中破开斩得支离破碎。 魔鹏一死,在场所有人发出欣喜的喧哗声,林浪遥也暗自松了一口,随手一剑砍翻一只不知好歹的魔兽,转头冲其余人道:“留几个修为济事的在这里清场,其他人都赶紧走,不要再管了!” 说完之后,林浪遥忽然觉得不太对,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大鹏死后他原以为会爆出漫天血肉,可那魔鸟的躯体却化作了一片魔雾,像阴沉沉的一片黑云压在头顶。 更不对劲的是与此同时,地面上所有的魔族都停下了原本猛烈的攻击,纷纷仰起头静静地朝望天空。其余修士没甚察觉,见到魔族们停下不动反而欣喜,趁机御起法术将其击杀,而死去的魔兽倒在地上,乌黑的血液喷涌而出渗入了深色的泥地里,倘若仔细看,还能看见丝丝缕缕黑烟一样的魔气从死去的尸体里飘出,缓缓地被聚拢在一起朝着天中的那片黑云飞去,而一片黑雾缭绕之中,屹立着一点醒目的白——正是温朝玄。 林浪遥立刻大喊道:“快停手!不要再杀了!” 他心里着急,但仍在搏杀的修者们没反应过来,林浪遥提着剑飞身而起,朝着那片魔雾接靠近。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仿佛听见了空中传来许多细细碎碎的呓语声,温朝玄背对着他置身于一片黑色的漩涡之中,那魔雾像是活着一般在诡异地变换涌动着,天空中有如修罗地狱,从黑雾之中生出了万千的妖魔,它们面目模糊,嘶叫着朝温朝玄伸出双手。 林浪遥在试图穿越那片魔雾靠近温朝玄时,突然听见一道满怀着怨气与憎恨的声音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而是我们!” 他愣住了。 那声音难以分辨,像老人又像小孩,像男子又像女子,像万万千千个人在说话,无数的声音挤进了耳朵里,林浪遥一瞬间恍惚。 “为什么要去碰它——为什么!” “你拿什么来偿命!” “为什么不救我们?为什么不救我们?!” “……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 “你才是那个真正该死的人!你这辈子做的再多,也赎清不了你的罪孽!哈哈哈……” “你救不了任何人……” “温朝玄,你救不了任何人!” 林浪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拼劲全力地大声喊道:“师父!——” 这一声呼唤穿彻了漫天嘈杂的憎言怨语,温朝玄如梦初醒。他迟缓地回过头,看见林浪遥义无反顾地朝自己奔来,伸出手将他接住,搂着腰,把人带进怀里,另一手提剑挥出一式剑招将魔雾撕开一道裂口。他抱着林浪遥顺着那道裂口处仰倒往下坠,见他要逃脱,魔雾中生出的狰狞面目伸出手争先恐后地探向他。 林浪遥紧紧搂住师父的脖颈,被他抱在怀里朝地面坠落,在他们身后,是诸天妖魔如天河浪涛汹涌而来,那魔雾紧追不舍,最后幻化成了一只有如神佛从云中探来的弥天巨掌,直朝着二人覆顶压下。 “温朝玄……” “温……朝玄……” “你逃不掉的……” “你迟早会回到我们之间——” 二人重重落地,扬起一地飞尘,地上的所有魔族都调转了方向,争先恐后朝着温朝玄一拥而上,嘴里异口同声地呼唤道:“魔神——” “魔神,请垂怜你的子民吧——” “魔神——” “世间唯一的魔神——” “——醒来吧!” 唤声如浪潮一层叠着一层,越过平原,越过群壑,席卷了人间大地。 武陵。 自从魔族入侵竹山下辖的凡人城镇以来,持久的作战已经让许多剑修都疲惫不已。魔族狡猾,兴许是知道他们剑修擅于搏杀却不善于法术,派来侵袭的魔族全是鬼修,鬼修来无影去无踪,更没有实体,纵然他们拥有一身了不得的剑术也没办彻底将这群妖魔扑灭。掌门祁见山已经请了最擅对付鬼修的传光世家前来相助,只不过西北路远,等他们到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比起面前难以对付的鬼修,比起魔族毫无征兆地来势汹汹,更让祁见山心惊的是这一次魔族大军所体现出的计划周详,它们似乎早已经将人间各大门派摸透,所派出的妖魔也是针对各大门派的特色而去部署,这不像普通的侵略,倒像是场真正的战役。 祁见山心烦意乱,偏生弟子又在外头大呼小叫,他走出城中的临时驻地道:“又怎么了?” 不待弟子回答,他便听见了远方传来的呼声。 “魔神……” “……魔神归位之期已到!” 祁见山蓦然睁大眼睛。 江东。 若是没有太玄门派来的援手,江城只怕早就陷落。苏寒水身为掌门亲自上阵领头,他双手分合,碧水寒化作巨大水浪横扫过战场,他转过头,想去支援门下弟子们,却突然愣住。 第91章 原本来势凶恶的魔修们纷纷停手抽身,他们悬飞在半空中,黑压压像催命的阎罗,突然其中有人高声道:“魔神终将归来。” 马上有另一人接道:“魔神终将归来。” 一个接着一个。 “魔神终将归来。” “魔神终将归来……” 呼喊像疫病一样疯狂地传播开,狼藉的战场上,所有人惊惶不安,早已经精疲力竭的苏寒水迟缓地想到:魔神……是什么? 九原。 万里素裹的雪原,妖兽踩踏过洇了血色的地面,把一地污红踩得浊烂不堪。 它们奔走着,似乎在互相转告。 “魔神将醒!” “魔神终将归来——” 洛邑。 太玄门弟子一脸错愕地面对面前突然停止攻击的妖魔。 它们纷纷仰头朝望北方天际,就好像那边有什么令他们虔诚渴求的东西。 “魔神终将归来——” “魔神终将归来——” …… “魔神终将归来!” 魔渊里,烛漠闭上双眼,嘴角噙着笑,静静听着这如他所愿的声音。 身在渭北的师徒二人尚且不知道与此同时人间各地发生了什么,二人才一落地,不待温朝玄动手,林浪遥已经忍无可忍地朝着天中而来的巨斩挥出全力一剑,他怒道:“你给我——做梦去吧——!” 那一剑灌注了他全部的力量,青云剑的光芒被催到极致,炽烈到灼目,他腹中的内丹隐隐滚烫起来,似是要再次突破的迹象。 青色的剑气穿破云霄,将魔雾一举击得溃散。 林浪遥仍觉得不解气,调转剑锋对向周身一拥而上的魔族,温朝玄却从旁伸出手,按在他的腕上,低声说:“够了,走吧。” 林浪遥道:“可是……” 他忽然反应过来,转头一看,越过重重妖魔的身影看见不远处那些修真者的身影,那些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又惊又疑地注视着温朝玄林浪遥二人以及将他们围住的魔族。 林浪遥心里沉了沉,一咬牙说:“走!” 温朝玄将他的腰一揽,飞身出魔族的包围圈,直奔着吞没落日的漆黑山谷而去。 第78章 回程的路上温朝玄一直很沉默,林浪遥几次想问一问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微微抬头望着师父被月光照亮的侧脸。 男人神色疏淡,月色于落眼睫,隐去了眼底的所有情绪,犹如隔了一层朦胧的雾,像天上人,像水中月、镜中花。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身上究竟背负了多少的秘密。 林浪遥突然道:“我在魔渊的时候曾经见过一种妖兽。” 温朝玄从思绪中醒来,转过漆黑的眸子看了他一眼。 林浪遥说:“那妖兽名为吞天大鹏,体型巨大,喜食幼童肝脑。传闻其鸟是上古神裔的血脉,有吞天食地之能,腹中可纳日月。吞天大鹏最喜欢将猎物困进结界之中再一口吞食,若是进了它的肚子里,除非有世间最利的锋刃,恐怕难以逃脱。但这还并非吞天大鹏最厉害的能耐,它最使人忌惮的,是其死后浑身血肉会化作心魔魇将人困在其中。” “师父,你有什么心魔吗?” 试探的问话落进黑夜里,一轮明月悬在头顶照亮短短的一截前路,群山静默,长夜无边无际,危险尚且不知在何处潜伏,而温朝玄沉默得就像这黑暗中寂寂无声亘古不言的山脉。 二人已经行至太白山脚下,温朝玄忽然抬头朝前方看去,林浪遥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动静,顺着路张望,却见一个人影匆匆奔下山道,直冲着二人跑来。 林浪遥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接你?” 祁子锋几步纵跃背着剑冲过来,身上还带着太白山夜晚的寒气,因着冲得太快没刹住步子,一把抓住林浪遥的胳膊将他拉着得往后倒了几步。 “快走!”祁子锋说,“你们千万别上山,八大门派都在太白宗聚首,就等着活捉温前辈呢!” “等一下等一下,你说什么呢,”林浪遥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道,“谁要活捉我师父?” 祁子锋拼命朝他使眼色,又朝温朝玄看去,语气焦急道:“就是那件事……他们都知道了! ” 和温朝玄相关的能有什么事,答案自然不言而喻。林浪遥这才猛然醒悟过来,他反手紧紧攥住祁子锋,追问道:“他们怎么会知道?” “在秦都的时候,温前辈是不是……是不是不小心失控,叫人看到了。”祁子锋说,“明承煊说他看见了,宋晚星说他也见到你们和魔君烛漠会面交谈……当真是魔君?我只不过昏迷了一下,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林浪遥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一句糟了。当时温朝玄入魔,祁子锋昏迷,明承煊见到温朝玄入魔状态的事情只有林浪遥知道,但当时匆匆一眼,林浪遥以为明承煊并不一定能意识到那是什么,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更忘记把这件事告知师父。 哪里想到,一时的疏忽大意竟然会成为后患。 身为当事人的温朝玄反而是最镇定的,他道:“八大门派为何会汇聚在太白宗?” “因为……因为他们之前本来在武陵剑派商讨对付魔族的事情,”祁子锋抹了把脸,“不知道为什么太白宗在这个时刻传讯给镇星阁掌门和传光世家的家主,雪无尘说有关魔族至关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谈,于是所有人就都来了。” 这纯粹就是倒霉的,刚巧赶上三大世家五大门派的其中七个都凑在一块。 祁子锋去偷听他们议事的时候,八大门派的人齐聚一堂,明承煊和宋晚星被喊来陈述他们在秦都城内所经历的所有事情。有自家掌门在场,两人不敢不如实交代,但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把自己看见的听到的都说了。 听完之后当场哗然,如果明承煊所见为真,温朝玄能够吸纳魔气,那他必然与魔族脱不了干系,而后还与魔君会面,指不定是私下勾结了什么。 诸多门派都遭到了魔族的侵袭,正为了除魔的事情头疼不已,听到居然有修道者和魔族勾结,一时愤慨不已。但也有人保持了理智,觉得事情听着太过奇怪。修真界的确有不少走了邪路的人开始修魔,但那多半是些性格乖僻、离经叛道的人,又或者本身资质不好,修行一道走不远,只好钻研邪典功法。温朝玄的实力他们是见过的,当初林浪遥一己之力就能力压群雄搅得修真界鸡飞狗跳,温朝玄更在林浪遥之上,能到他那般修为,道心境界绝非常人可比,再加之他的实力,更没有必要弃明投暗去修魔了。 邱衍也是这么想的其中一员,他见太玄门的李老掌门在一片乱声中捻着白须沉默不已,似在出神似在怔愣,以为他有什么见解,便问道:“李掌门,你怎么看?” 李无为轻声说:“魔神……” 邱衍没听清,“什么?” “来不及……” “什么来不及?”邱衍还是没听清,又凑近几分。 李无为突然提高声音说:“来不及了……恐怕魔神要醒过来了。” 满室突然一静。 在场的各位掌门回过头来,齐齐地看着李无为。 镇星阁掌门说:“李掌门,你……这是何意?什么叫魔神要醒来?” 李无为抬起他藏在道袍袖子里的右手,所有人看见他正掐着一个卦诀。 世人皆知太玄门以掐算天机闻名,身为掌门的李无为更有“问天玄”的名号,他寻常不轻易出手掐算,但凡他算出的天命,无有不准。 邱衍与李无为接触不多,但他记得,他师兄祁见山曾经在儿子出生后找李无为求过一卦,得出来的结果似乎不太好,从此祁见山便很是忧心忡忡,对这唯一的独子格外溺爱保护。 能让一派掌门如此深信不疑,可以见得李无为算出的卦的份量。 所有人都在等着李无为说话,李无为只是沉沉叹了一口气说:“早在林浪遥找上我的那一日,我就该想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只不过我没想到,那传闻里的东西,竟然真的会现身人间,而我们却对其一无所知。如此,现在的一切一切,灾劫为何而起……都得到解释了。” 其他人都没听懂,有人斗胆问道:“您说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无为合上眼眸说:“……既然到都这个时候,我也便不隐瞒诸位了。林浪遥曾经找到我让我看一枚魔纹,若非我出身太玄门又拥有通识宝库,未必能认出那枚魔纹。当时我问过林浪遥,他从何见到这图案,他说是在魔渊见到的。我当时想,魔族过了这么多年还没放弃将魔神复活的痴心妄念,却没想到……恐怕已经不是妄念。” 祁子锋把自己窥见的全部都和林浪遥、温朝玄说了,他道:“趁着他们还没发现,你们赶紧走!” 林浪遥张了张口,心情复杂地看着祁子锋认真的脸。他想说,既然知道了我师父可能是魔神,你怎么还敢跑来通风报信,你不害怕吗?但他手里抓着祁子锋的胳膊,那衣料上还带着微凉的寒意,可以想象,祁子锋知道他们一定会回来接他,怎样一直蹲守在夜晚覆雪的山道上等着拦截他们。 第92章 如何能辜负这样一片赤诚心意。 林浪遥定了定心,转头朝温朝玄道:“既然如此,师父我们赶紧走吧。” 温朝玄却摇了摇头,把林浪遥往祁子锋身边一推,手上招出承天剑,低头看了看地面,又看向空中,淡淡地说:“你们走。” 林浪遥一愣,问:“为什么?” 温朝玄没作答,反倒是半空中出现一道声音说:“这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知道他已经走不了了。” 随着话音落下,林浪遥眼前蓦然绽出光亮,无数的符文从地底生出,如黑夜中的银蛇飞窜,最终在温朝玄脚底形成一张气势磅礴的伏魔阵法。 林浪遥脸色一变。 “当真如你所说,他们自己回来了。” 半空中,一个身着紫金罗衣,手托宝塔的中年男人说道。林浪遥认得,那是镇星阁掌门商时星,他身边还立着两个人影,分别是传光世家家主明光中还有雪无尘。 商时星的话是对雪无尘说的,雪无尘说道:“现已经将他用阵法困住了,商掌门接下来准备如何做呢?是否要将其他掌门请来。” 商时星道:“先试试虚实再说。” 明光中朝祁子锋伸出手道:“祁世侄,快到这里来,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武陵剑派交代。” 祁子锋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怒道:“你们跟踪我?” 明光中皱了皱眉,“这是为了你好。” 祁子锋让太白宗弟子带他去议事的地方,他偷听完后就走了,却不知道太白宗弟子转头便向雪无尘禀告了此事。雪无尘得知后立刻去找祁子锋,发现他已经偷偷下山,猜到他想干什么,干脆将计就计来了个守株待兔。 林浪遥已经顾不得听他们交谈,他直接踩进阵中去试图去拉温朝玄,却没拉动,伏魔阵只对妖魔有压制作用,对人没有任何伤害。 温朝玄见他进阵,厉声道:“走!不要管我。” 林浪遥急得大吼,“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他用青云剑去劈砍地面,试图破坏阵法的痕迹,奈何他砍得土屑飞溅,地都掘开了,符文始终能从地底深处冒出幽幽亮光。 商时星飞在空中看他做无用功,怜悯道:“你破坏不了的。林浪遥,当初你也算修真界有功之臣,何至于走到这个地步,竟然与魔头为伍。还是早日回头吧。” 明光中道:“不必多说了,还是先动手吧。劳烦雪道友将祁世侄将请过来一下。” 雪无尘御着剑飞身而下,准备将祁子锋带走,“祁少主,请吧——” 然而没等他碰到祁子锋的衣角,忽然觉得不妙,警觉地往后一撤身,一道凶悍剑气从他与祁子锋中间劈过,他若是没有及时躲开,不死也得重伤。 “我武陵剑派的人——轮得到你来动?” 一抹黑色的身影翩然而至,他手持玄色长剑落地,漫不经心地踱了一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恰巧挡在了林浪遥、温朝玄还有祁子锋三人的身前,让空中正准备施法的明光中顿住了手。 他忍着怒意说:“邱剑尊,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另外两位也算你武陵剑派的人?” 邱衍说:“我有这么说么?” 但他脚步不动,并没有让开的意思。 说话间,夜空中闪过许多道光芒,尚在太白宗内的其余几位掌门终于迟迟赶到。 太玄门李无为,卢氏山庄卢卓,丹鼎宫上阳真人,紫云宗明心子,镇星阁商时星,传光世家明光中,再加上代表武陵剑派的邱衍和代表太白宗的雪无尘。 修真界最为鼎盛煊赫的三大世家五大门派同时汇聚于此。 上一次这么热闹的场合,还是林浪遥在钦天峰举办仙家议事,将这群平时叱咤风云的宗门之首驱使得叫苦连天。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他仰头环顾这满天或冷漠或怜悯的目光,用力地紧了紧握剑的手。 邱衍说:“道与魔同修的情况闻所未闻,倘若他真的是人而非魔又该如何?” 商时星见人多了,便有了底气道:“是人是魔,也要试了才知道。我的伏魔阵伏妖塔,明家主的明光火,皆是只对魔族才会造成伤害,邱剑尊,我真不知你在顾虑什么。你现在这样挡在他们面前,是因为你自己的交情,还是代表着武陵剑派?” 他的话一瞬间便将邱衍架了起来,陷入了极为两难的境地。 第79章 温朝玄站在伏魔阵法之中,静静地感受着浑身经脉流转迟滞,脚底的法阵引动地脉之力将他的力量压制住,那是来自天地的意志,强大到令人难以违抗。温朝玄一直知道自己身体里住着一个尚未醒来的魔,但他从来认为自己是人而非魔,直到此刻,现实的认知如此分明。 半空中,明光中看出了邱衍的迟疑,他双手结印,手掌之间萌发出明亮的光芒,厉声道:“休要再说了,闪开!——” 其实他们说的没错,无论是明光火还是伏妖塔俱是有着诛魔荡秽的作用,对人并无伤害,倘若温朝玄不是魔,试一试又何妨?可邱衍觉得,不论是不是魔,这样贸然动手总归有些不妥。他回头看了一眼,与温朝玄对视上,一愣。 温朝玄一把抓住身边的林浪遥提起来,朝着邱衍丢去,“走!” 邱衍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一手接住林浪遥,一手拉着祁子锋飞身后撤。 在他撤离出伏魔阵之时,明光中手底的光亮也已经膨胀到最大限度,两角三足长须飘曳的巨大火龙从其中飞身而出,呼啸着撞进夜色里—— 温朝玄只手握剑抬头望天,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朝他越来越逼近的火光,与之伴随的还有极为纯净灼热的光明气息,明光火代表着世间至为纯正的光明力量,一切邪魔在其面前都将无所遁形。温朝玄沐着那迎面而来几乎要将灵魂焚毁的火光,手中的承天剑闪烁,因着灵力流转不畅,往日耀眼的剑光变得断断续续。 “师父!——” 林浪遥将一切看在眼中,心瞬间揪紧了,恨不能冲过去替温朝玄挡了这一击。他猛然一挣,险些挣脱了邱衍的手掌,邱衍吓了一跳,怕他有危险下意识地将他按住,“你别慌,只是明光火,不会有事的……” 说到一半他突然哑声,因为他见到了林浪遥的表情。两人相识的时日不算长,但也算对林浪遥的性格有所了解,他从来没想过会在林浪遥这样的人脸上看到如此……恐惧和绝望的表情? 电光石火间,邱衍好像想通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会吧……” 林浪遥咬着牙,没有否认,而是请求一样低声道:“……放开我!” 那个可怕的猜想,一时间反倒令邱衍不知道该不该放这个手了。 另一厢,明光火幻化出的火龙已经逼近温朝玄身前,咆哮着喷出焚毁世间一切污浊的息焰。 温朝玄衣袂飞扬,感受着面上灼热的温度,闭了闭眼,调转起全身力量与阵法的压制对抗。他手中的剑光在飘忽的一阵闪烁后忽然稳定了,锐利剑锋“嗡”地一声重新散发出强大而明亮的锋芒。 在承天剑绽出光芒的时候,炽火化身的长龙也已经张开巨口将温朝玄囫囵吞了进去。 停在半空中的各位掌门看见了这一幕,都不由提起精神紧张地盯着明光火龙,商时星道:“怎么样,试出来了没有?” 明光中集中全部精力操控着火龙,眉头紧蹙,过了数息,鬓间忽然渗出些许汗来,他猛地撤手道:“不对——” 轰然声响,长龙肢解,黑夜中炸开了无数流火,温朝玄持剑站在阵中,任由火光在身边飞掠,白衣依旧无暇,姿容出尘得像个仙人,正凝眸静静地望着天中的诸人,没有丝毫入魔的迹象。 各位掌门惊诧不已。 邱衍见状松了口气,他刚才看见林浪遥的反应,还以为温朝玄当真如李无为所说是个“魔神”,他道:“既然有明光火验过正身,应当只是场误会。” 祁子锋是知道真相的,他在一旁急得欲言又止,张口道:“不是的,师叔,哎你……” 邱衍:“?” 林浪遥死死盯着站在阵法中央的温朝玄,男人表现的一派云淡风轻游刃有余,但从林浪遥的角度却能看见他隐藏在宽大衣袖下那只握剑的手,已经在脱力颤抖。 温朝玄的身体里有魔血,而作为宿主,他也遭到了伏魔阵法的压制,为了对抗这条明光火幻化的火龙,温朝玄必定是调动全部力量竭力一博。 必须要先把他从阵法里弄出来。林浪遥心里急得几乎呕血,转身抓住邱衍道:“你知道怎么破坏这个伏魔阵吗?” 邱衍道:“我并不精通阵法……”大家都是剑修,林浪遥没学过阵法相关的知识,邱衍自然也不会。 林浪遥放开他,转身跑进阵法里扶住温朝玄。 温朝玄一见他过来就皱起了眉,示意他放开,轻声道:“我没事。” 温朝玄虽然力竭,但还能站得住。为了不被看出端倪,林浪遥也只好松开手,他眼圈发红地问:“你能走得了吗?我能做些什么,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阵法消失?” 第93章 温朝玄微微摇了摇头,“这是一个困阵,站在阵心不动我尚且能维持些许力气,越往外走只会陷得越深,只能由设阵者亲手撤去阵法,或者……”说到一半,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什么,“借用设阵者的灵力导入阵法中,将阵法符文反向瓦解,一样能够破开。” 设阵者…… 说到这里,林浪遥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抬起头在夜空中搜寻那个身影。如果没记错,这种法阵应当出自镇星阁的手笔。 与此同时,各位掌门也在空中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 “为何明光火会没用?” “任何魔物被明光火一照都会现出原形,我看那温朝玄神色无异,不像是入了魔的样子……” “莫非是弄错了?” “这话怎讲呢,是宋晚星和明承煊那两个孩子看错了,还是李掌门掐算错了?要我说,肯定还有蹊跷,不如继续再试。” 明光中面露难色疑惑不解,李无为拈着胡须不说话,商时星倒是手掂宝塔有几分跃跃欲试继续发难的意思,这时候,反倒是一向不怎么发话的卢氏山庄年轻的新任庄主冷不丁道:“诸位掌门只管再试便是,何必束手束脚?” “此话怎讲?” 卢卓微微抬起头,下巴朝着远处的阵中人一遥遥点,示意道:“如果是人非魔,大可以径直离去,又何必做这阵中困兽。” 他一语点醒了昏了头的众人。 如果温朝玄不是魔,以他的实力又何必在这里跟他们纠缠,现在这副淡然的姿态,不过是在强撑罢了。 “既然如此,就让我来会会他。”商时星挽起袖子正准备动手,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一股杀意,诧异之下本能侧身闪躲,鬓边一寒,再听“锵”然兵刃之声。他回过头看见卢卓一手扶着腰边刀鞘,一手举着长刀架住一柄青锋利剑,卢卓的手攥住刀柄,用力一挥将那柄剑打了回去。 长剑在夜空中打了几个旋,落进剑主人掌中,林浪遥像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出现在他们附近,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 在场诸人不由得一悚。 兴许是之前讨论得太过热切,竟然谁也没注意到林浪遥何时接近的。 商时星看见这幕场景,如何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若不是他反应快,恐怕就要被林浪遥削掉了耳朵。商时星先是一惊又一怒,再接着觉得不可思议,林浪遥怎么敢这么挑衅他? “你,你……”他震怒得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还当自己是从前那般威风吗!” “想打你就打你,还管什么时候吗?”林浪遥一抹剑锋,无不挑衅地看了他一眼。 林浪遥放出的狂言震慑到了各位掌门,尤其是商时星,那一眼令他身躯都不由得一震。林浪遥毕竟是曾经长时间“压迫”过众人的修真界混世魔王,余威尚在,这张狂不驯的语气,这不知悔改的眼神,一下子就让人回想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商时星心里知道自己该发怒的,但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若不是他能察觉出对方身上的灵息微弱,远不如从前强盛,他恐怕要以为林浪遥早就恢复修为了所以才敢这么挑衅他。 他手里托着法器,思来想去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暂且不和林浪遥动手,“莫要不知死活,给我让开,待我收了那个魔头再来与你算账。” 林浪遥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如今不是这些掌门的对手,但还是得在他们面前做出一副跋扈嚣张姿态,他一抬剑锋直指商时星道:“你刚才说什么?” 商时星说:“我让你让开……” 林浪遥道:“错了,后一句。” 商时星说:“待我收了那个魔头……” 魔头的头字还没说完,林浪遥的剑就已经招呼上来,剑势凌厉不留余地,商时星这次有了提防往后撤身躲开,旁观的李无为飞出一道符箓挡在二人中间,阻隔了林浪遥的攻势。 老人似轻若重地按在了忍不住怒火准备回手的商掌门肩上,阻得商时星动作停了一停。 “商掌门,还是正事要紧。” 声音在耳畔响起,李无为的声音温和并不威严,却奇异地让人消了怒气,不由自主想按着他的话语行事。 商时星顿时灵台一清,意识到自己冲动了,居然三两下就被林浪遥挑拨起情绪。这小子如此不要命地挑衅自己,分明是为了他师父拖延时间吧,可笑自己居然差一点上了当。 他道:“那该拿这家伙如何是好,总不能一直让他在旁边碍手碍脚。” 新任的小卢庄主按着刀鞘,温文尔雅地一笑道:“交给我便是。” 商时星看了拔秀俊逸的青年一眼,虽然各大世家门派对卢氏作风不满已久,都心照不宣地对于卢文翰之死保持了缄默,但商时星还是非常欣赏卢卓这个年轻一辈的世家新秀。年少老成,温文恭谦,倒是与其父和高祖一点也不相似。 “行,那便交给你了。”他道。 卢卓一袭银灰衣衫如朦胧云雾,手握环首长刀,一字未有多讲,直奔着林浪遥而去。 林浪遥心里直道不妙。他原本是要给商时星设套,结果被李无为一打断,商时星没上套,反倒给他自己惹上麻烦。 李无为……说实话,林浪遥心里对他是有些失望的。温朝玄与他故旧相识,林浪遥对他也有所信任,当初才会向他询问魔纹一事,没想到这老头子居然完全站在另外一边,冷眼看着他们向温朝玄发难。到了这时,林浪遥才觉出半生皆敌孤木难支的滋味是有多么难受。 他头也不回地转身朝地面飞去,卢卓在身后紧追不舍,霜雪一样冷冽的刀锋几度挨到他近身处,林浪遥冲地面大喊道:“劳驾搭把手!” 眼看着二人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邱衍:“……” 总不能看他当着自己的面被砍,邱衍不得不迎身而上替他拦住卢卓。 “邱剑尊,”卢卓说,“以您的身份做出这番举动实为不妥,您行事之前应该多为武陵剑派着想一下。” 邱衍奇怪道:“轮得到你来提醒我为武陵剑派着想?” 卢卓道:“您是子锋的师叔,我只是不希望您为歹人所蒙蔽,识人不清。” “你是个聪明人,不过有些太过聪明了,”邱衍还从未被一个小辈这么指教过,他突然道,“知道么,其实我以前一直奇怪子锋为什么总不愿与你打交道,现在想明白了,因为你和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邱衍渡劫期的修为,实力不在昔日的林浪遥之下,卢卓一个小辈再怎么天资卓绝于他跟前也过不了几招,邱衍手下留了情,点到即止地用剑锋将其逼退,不咸不淡地说:“何谓识人不清?你们是用‘眼睛’看人,而我们是用‘心’去看人,眼睛也有一叶障目的时候,唯有保持一颗清明的心,才是辨明正途,不受蒙蔽的无上法门。” 卢卓后退几步,手指攥紧刀柄,面无表情地稳住身形,再抬起头时却又微微一笑,“承蒙前辈赐教。” 邱衍眯了眯眼,似乎觉得这小子的反应很是耐人寻味。 同一时间另一边,商时星已经举着伏妖塔催动法力朝向温朝玄,林浪遥知道他这件法器的厉害,镇星阁两大法器镇魔琴与伏妖塔,镇魔琴可镇魔气驱邪秽,伏妖塔可摄妖魂囚魔怨。温朝玄是人,起码现在是人,可林浪遥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受到伏妖塔的影响。 林浪遥对祁子锋说:“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我?”祁子锋意外道,“我能干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待会听我指示就行,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行吗?来日你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我任凭差遣绝无怨言……” “停停停……”祁子锋连忙打断他道。他与林浪遥对视一番,林浪遥这么郑重其事的请求,让他既别扭又奇怪,“你……你要做什么就说,我配合你就是了,别来这一套。” 祁子锋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是出于这段时间相处的感情,以及不忍心看林浪遥这么求人,若是他知道接下来林浪遥要做的事情,肯定会三思而后行。 林浪遥就等着他这句话,一把将人抓过,青云剑一架,拖着祁子锋冲进阵中,对着天上的商时星等人道:“我手上有人质,还不住手!武陵剑派少主的小命,你们总不至于不在乎吧!” 祁子锋:“……” 祁子锋适时地发出一声哀嚎,不过这个哀嚎是真心实意的。他该想到的,林浪遥的脑子能想出什么正经的主意,挟他以令诸掌门……也亏他能想得出来! “剑、剑剑……你的剑!”祁子锋咬着牙说,他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那柄威名赫赫揍遍全修真界的青云剑正架在他脖颈上,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眼前一黑。 林浪遥把剑往外挪了挪,安慰道:“没事的,伤不着你。” 他们此举,自然是惊掉所有人下巴,商时星登时都气笑了,谁不知道这两个小子本就是一伙的,可偏偏这招还真有用,一下子就令他投鼠忌器了,如果因此伤了祁子锋,武陵剑派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可以不在乎得罪林浪遥师徒,但同为修真大派的分量还是要掂量掂量的。 第94章 商时星停下了手,其余几位掌门也觉得真是荒唐,明光中忍不住道:“子锋,你莫要随着他胡闹!这种事情岂是儿戏的!” 祁子锋道:“别开玩笑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是在玩闹吗!你们不救我也就算了,怎么还说风凉话——师叔,救命啊!” 邱衍:“……” 邱衍一开始看见祁子锋被林浪遥用剑架着也吓了一跳,幸好他很快发现祁子锋的胳膊垂在腿边疯狂朝他摆手示意,这才放下心来。 林浪遥道:“不许过来!谁敢过来我就敢动手,想要我放了他除非商时星先撤去法阵!” “我若不撤呢?”商时星冷笑,倒想看看这小子能做出什么。 “那大不了大家一起鱼死网破,如果祁子锋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来日这笔血债就让武陵剑派一并算在场各位头上便是,”林浪遥嘲讽地说道,“邱衍,你说是不是。” 邱衍一愣,总感觉不太对,林浪遥这番话似乎是想向他传达什么意思。 “你当作这一场戏就能吓唬到我?”商时星道,“那我便要看看你能演到几时。” 从一开始祁子锋给他们师徒二人通风报信,到后来邱衍的回护,让他笃定这不过是林浪遥走投无路之下想的昏招。孰料林浪遥却说:“商时星,我真是笑你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天真。你是当真不了解我的为人还是脑子糊涂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性情,我何时在乎过他人的感受?我确实与武陵剑派有几分交情,但如果不是你们步步紧逼,我也不想走到这个地步。如果今天救不了我师父,那么就像我前边说的,大家一起鱼死网破吧,多拖一个人下水,看你们自己内斗起来也不错。哈哈,我若不得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祁子锋虽然和他串通过是作戏,但也忍不住因为他这番话心里发起毛来,紧张道:“你,你别冲动啊!” 林浪遥说:“你该让他们别冲动,别冲动地逼我做下什么错事。” 邱衍沉声道:“商掌门!” 李无为也道:“商掌门,且慢……” 商时星憋得脸色发红,气急道:“你们该不会真信了他的话吧!” 然而就连明光中都说:“那毕竟是林浪遥……万一……” 他一语道出了在场所有人心里所想。 那毕竟是林浪遥,怎么能用普通人的思维去揣测他,他做出什么举动都不奇怪,没必要和他争得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这厢尚在踌躇,那边林浪遥根本没打算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他拖着祁子锋往后退,借着移动的动作手指在剑锋上一抹,温热的血溅出,糊了祁子锋一脖颈,祁子锋被吓得不由大叫一声,吸引得诸人醒过神来。 从他们的角度看来,只见祁子锋的血从颈间流出沾满了剑刃。 商时星心里一寒,没想到林浪遥竟手辣至此,马上道:“住手!我这就撤去阵法。” 林浪遥道:“早这么做不就好了。” 商时星黑着脸从天上落下,他单膝跪地,伸手按在地面的阵法上,同时抬眸看了林浪遥一眼,两人对视上的一瞬间,商时星暗暗准备的后劲尚未发作,林浪遥突然撒开手将祁子锋往边上一推。 商时星睁大眼睛,一时不知道该先去救祁子锋还是先制服住林浪遥,不待他动作,已经有一道灰色的人影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将祁子锋抢进怀中,商时星不再犹豫,转头朝着林浪遥甩出一击—— 落了个空。 他的法术没入烁着阵法光芒的地里,林浪遥跪地一按,引动着商时星的那道法力逆转着阵法符文。 商时星这才意识到自己彻底上当了。 林浪遥压根就不相信他会解除阵法,他真实的目的就是为了逼他出手攻击。 林浪遥咬紧牙关,大喝一声:“破!” 庞大的伏魔阵法嗡嗡闪动,符文随着林浪遥的牵引正在飞速瓦解,商时星想补救为时已晚,法阵的光芒像弥散的星辰,刷然粉碎。 林浪遥头也不回地转身奔向阵中心,在那里,白衣的男人静静半跪在地上,生死不知。 他冲过去一把抱住师父,那瞬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手不自觉地颤抖,幸亏摸到温朝玄的手时感受到熟悉的体温,他才找回自己的理智。 林浪遥不敢多停留,半抱起师父起身便御风想要离开此地,他才刚刚飞起,突然后心一痛,被击得横飞出去。 他重重摔在地上,头晕目眩,艰难地爬起身,看见商时星手持伏妖塔对准他,脸色冷肃地说:“想走,没那么容易。” 林浪遥看见黑洞洞的宝塔底部犹如探不到底的幽冥深渊,无数的黑色魔怨自其中喷涌而出,朝着他铺天盖地袭来。 突然,有人从旁冒出来抱着林浪遥翻滚了一圈,然后压在他的身上不动了,那人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壁障为他挡住了所有的风霜刀剑。 林浪遥怔怔地看着身上人,温朝玄被刚才那意外一摔,摔得醒了过来,正撑着身子将他护在自己臂弯里,在温朝玄身后,是漫天的黑火汹涌而来,林浪遥嗅到了空气里浓重的不祥气息,天地倒置,一切即将崩塌,而他眼中只剩下面前人的容颜。 “师父……” 第80章 商时星打出那一击时,就意识到自己失手了。 在来到太白宗之前,他应李无为之邀去了一趟江东,据说江东魔气失控,几乎截断当地的地脉灵气。地脉灵气乃是修炼根本,对于修真界来说这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情,李无为知道他有伏妖塔这件法器,想请他试试能否用伏妖塔收去为祸的魔气。那魔气太过霸道,商时星用伏妖塔收了一部分已觉得到达极限,他原本想回到宗门后研究研究能否用宗门秘法将其镇压,却不想半途去了趟武陵剑派商议事宜,又被雪无尘传信请到太白宗来,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他的伏妖塔早已支撑到极限。他举起伏妖塔,想阻止林浪遥带着温朝玄逃离,一时气急,却误将魔气放了出来。 汹涌的魔气呼啸而出将那对师徒一卷,完全吞噬入其中,所有人不由得大惊,李无为最快回过神,厉声道:“商掌门!快将它收回去!” 商时星脸色难看地把持着伏妖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法器上生出一道细细的裂痕,心中惊涛骇浪,“不行了……收不回去了。” 浓郁的魔气一时席卷了这里,地脉紊乱灵气溃散,犹如陷入一片不毛死地,逼得在场的所有修道者呼吸一窒,有些掌门只听闻尚未亲眼见过这魔气的厉害,都在暗自心惊。 “他们这是……”祁子锋说。 事情发生太突然,林浪遥把祁子锋推出之前压根没和他知会过,祁子锋只感觉自己一阵天旋地转,然后被人搂进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里。他抬起头,看见灰衫的青年低着头,正小心翼翼地拉开他捂着带血脖颈的手,仔细检查着他的“伤势”。祁子锋先是一愣,然后浑身一僵,一把将对方推开,转过头时,正好看见温朝玄二人被魔气卷进去的一幕。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他和林浪遥清楚温朝玄的情况,所以在所有人旁观的时候,也只有他变了脸色,反应过来大声喊道:“快走!危险!” “什么危险?”邱衍回首道。 温朝玄很危险…… 这句话卡在祁子锋的唇齿间,恐惧压着他的舌头,不知道该不该吐出来。 不等他思考完,已经来不及了。 最先察觉异变的是距离最近的商时星,他看见将温朝玄与林浪遥二人笼罩住的魔气突然开始剧烈波动,像一团沸腾的黑雾,仿佛正在被人缓慢地吸收,竟奇异地消减下去,从而显现出包裹在其中的人影。 温朝玄不知何时站起身,正立在魔气之中安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商时星。缭绕的黑雾从两边散开现出那张清冷的面容,他双眸黑沉,与往日无异,可商时星总觉得哪里不对,叫人不由自主地泛起恐惧与战栗。 突然他视线往上移,发现“温朝玄”的额间赫然多出一枚血红色的花纹,那血纹像是触目惊心的伤口,被烙烫翻开的皮肉还带着新鲜淋漓的血,红得伤人眼目。不待他思绪回转,再接着“温朝玄”骤然发动了——商时星眼前一花,被人扼住咽喉重重掼在地面,事情发生得太快,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就连商时星自己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张开嘴,喉咙间只能发出艰难气音。 “温朝玄”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似一潭幽水,没有一丝感情地盯着他,抬起了另一只手。 还是邱衍看出了不对劲,立刻飞身而上阻止他,“快住手!你要做什么——” 察觉到有人近身,“温朝玄”头也不回地打出一道挟带着黑色魔气的掌风,邱衍急急侧身避开出剑格挡,这时候其他人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温朝玄”刚才那一下,分明是准备将商时星直接“掏心”。 明光中震怒道:“果然是个魔头!你怎么敢……” 第95章 他祭起法术,光亮在黑夜里迸现,明光火幻化成万千流火倾天而下,似乎感觉到了空气中逐渐逼近的灼热光明气息,“温朝玄”这才松开商时星,撤身退入黑暗中。 明光中双手横推,驱使着流火飞向四面八方,然后他落在地面赶紧去扶商时星,“没事吧?” 商时星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身为一派宗师,久居高位,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上阵与人交手了,更从未体会过这般毫无反击之力,死亡紧逼而至的感觉。恐惧让他惊魂未定,面对友人的关切也没有力气回答,商时星缓了一会气抬起头,却又猛然瞳孔骤缩。 明光中看见他的表情,立刻回过头,但为时已晚,鲜血穿透了他衣衫,“温朝玄”面无表情地从他腰腹间抽出手,转过身去应付挥剑而来的邱衍。 刚才若不是邱衍的攻击将他阻了一阻,明光中遭到洞穿的地方可能就不是腰腹而已。邱衍又惊又怒,看出了温朝玄此刻的状态不对,分明就像是被什么“魔物”附了身,才变得如此残忍嗜杀,可他并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将他唤醒。 “你到底想干什么——醒一醒!——” 邱衍与他过了几招,“温朝玄”空手无法接住他的利刃,便意识到邱衍的实力不可小觑,转身弃战。邱衍哪能放他逃离,提着剑紧追不舍。 商时星惊魂未定地抱住流血的明光中,仰天喊道:“还不救人!” 丹鼎宫真人立刻飞身下来封住明光中的伤口,装丹药的法宝甩了一地,急忙为他疗伤。 “应该没有事,幸好明家人没有内丹,全靠筋脉里的明光火维持灵力运转,只要明光火不熄,就不会对性命造成危害。让我看看……”丹鼎宫真人以法力护住明光中的心脉,将内脏塞回撕裂的创口,看似有条不紊地为明光中伤势,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对这样的场面他心中的恐惧已经快要无法压制。如他们这般的仙门掌门,个个都是渡劫期的修为,虽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武陵剑派或者太白宗剑修那般善战,但无论哪个一个人单拎出去都是放诸四海令人只能仰望的强者,纵然是同修为的掌门之间也无法轻易近身,如何能像刚才那样,竟然轻飘飘地一击,直接打破了明光中护体的灵力直接洞穿其肉身。 “他到底是什么?……”丹鼎宫真人颤声问。 才从温朝玄手底下死里逃生没多久的商时星闭了闭眼,带着一丝懊悔地说:“我不知道……” “或许还是要问一问……” 空中突然传来李无为的声音,“大道洞玄,秽炁分散——破!” 万千金色的符光自李无为袖中飞出,“温朝玄”只要碰到那金符就会被灼伤,他抽身退避,哪料这符咒如影随形紧追着不放,并且生生不息愈演愈烈,直到他寸步难行完全被困入金符铸造的囚笼。 李无为立刻飞近,伸手贴在符咒上细细感受,“我找了你这么久,没想到竟真是我疏忽大意了,阴差阳错错过这么多年……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李无为按在金符上的手缓缓抬起,随着他的动作,一个温朝玄模样的灵体被他从中缓慢拉扯出来,灵体闭着双目,浑身赤裸,在那胸膛心口燃烧着一团黑火。 老人沧桑而又明亮的眼睛倒映出黑火的模样,那分明是颗心脏,黑色的魔气还未完全将其入侵,似一只悬而未决的巨掌将鲜活赤红的心脏攫取在掌中,只需轻轻一捏,就能够将这颗赤诚的心毁于一旦。 李无为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去抓住那团黑火,但他没注意到与此同时沉睡的灵体也睁开了双眼,李无为眼前一花,灵体快速沉入金符之间,再接着所有的符咒顷刻间爆开,将他炸飞出去。 “李掌门!”紫云宗宗主转身去捞他,可下一秒她自己也被一道魔气打中后心,魔气在经脉里乱窜,她努力平复了一会儿,终究是哇地吐出一口血。 “温朝玄”复又将视线转向邱衍,邱衍知道此夜必定不死不休难以收手,他不畏惧战斗,他只是不想和自己人两败俱伤。邱衍挽了个剑花,面朝“温朝玄”做好了应敌的准备,却突然听见一道声音说:“温朝玄,你若想要你徒弟的性命,现在就给我停下手!——” 邱衍一愣,循着声音望去,却看见雪无尘手里抓着林浪遥,长剑架在他脖颈上,一时觉得场面真是荒谬,怎么林浪遥才用完这招,雪无尘又来。 “温朝玄”面无表情地他们,无动于衷。 邱衍头疼地说:“没用的,你看不出他现在根本是入了魔吗,你拿人质要挟他全是白费功夫……” 雪无尘冷冷一笑,“是么?我却觉得未必,谁知他是演还是真,不如拿他的这个徒弟试一试,就算是入了魔,说不定看见疼爱的徒儿受难,也就清醒过来了。” 林浪遥先前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眼疾手快的雪无尘一把挟持住,对方分神期的修为,若是隔得远一些打不过也能跑,但这么近的距离反倒让林浪遥没办法施展身手。 林浪遥说:“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拿我来威胁他,你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雪无尘说:“你还真是情深意重。” “还有更情深意重的呢,”林浪遥说,“你想看吗?” 雪无尘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接着就看见林浪遥突然主动往他的剑刃上撞,雪无尘心里一惊,知道这样撞剑肯定死不了人的,但还是用力将林浪遥往回抓,心里腾地升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没想到这人竟然愿意为了他的师父做到这种程度,这样的感情雪无尘理解不了,也从未体会过。 他用剑柄在林浪遥太阳穴重重敲了一下,脸色冰冷地说:“你给我老实一点,想要殉情,还早了一些。” 林浪遥被剑柄敲得闷哼了一声,眼前发黑,耳边嗡鸣作响。 两人都没注意到,远处的“温朝玄”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在林浪遥被打的时候,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抽痛,而本能让他想要消除一切能带来疼痛的威胁。 “小心——”邱衍大喊道。 雪无尘察觉到危险靠近,猝然回头,眼前一花被当胸拍了一掌横摔出去。 他艰难地支起身,面前忽然覆盖下一片阴影,像死亡笼罩住了他。 雪无尘嘴角挂着血丝抬起头,漂亮的双眼凝着疯狂的仇恨,“若是要杀我只管动手,杀得利落些,让我的死讯传回太白宗报信,到时候我倒要看看,那个老东西究竟愿不愿意出来。” “温朝玄”漠然地看着他,对他的言语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像是看着一个将死之物那样地看着他,然后缓缓抬起了手。 无尽的魔气自他掌中飞出,贪婪掠夺地将雪无尘吞噬,雪无尘犹如堕入了寒潭,全身的灵力似热度一般开始快速地崩溃逸散。 就在他要完全失去意识的时刻,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师父”,再接着黑暗如潮水退去,他濒死地倒在地上大口喘息。 “师父!”林浪遥死死抱住男人的手,不让他继续施为。 他不想温朝玄杀人,倒不是因为他在乎雪无尘的死活,而是因为他知道温朝玄,了解温朝玄,倘若温朝玄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竟然杀了人,一定会后悔的。 男人冷漠地看着他,用力一甩手,林浪遥就被他甩飞出去翻倒在地,“温朝玄”一顿,本可以继续出手攻击的,但却转头对着雪无尘隔空拍出了一掌。 第81章 雪无尘方才踉踉跄跄站起身,又被飞来的一道掌风拍得撞在太白山山壁上,他终于受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血喷在太白宗的护山大阵上,阵法急促地闪动着,紧接着莹蓝的光芒唰地掠过山头,整座太白山被覆盖在蓝色的护阵之下,犹如唤醒了黑暗中沉睡的山脉。 雪无尘倒在地上,血水滴滴答答地脏污了白衣混同着雪泥,就像他的命运一样,他仰头望着洁白的雪峰,得偿所愿地笑了,“老东西,你不是不想见我吗,你不是宁可闭关不出也要躲着我吗,我说过,你躲不掉的,你终要面对这一天……让我骄纵无度的是你,惯我任性妄为的是你,将我弃如敝屣的也是你……谢共秋,你还要装死到什么时候!” 远处的邱衍看见这一幕,暗道一句:“糟了……” 与他心情截然不同的商时星等人则是面露欣喜,“太白宗护山大阵的防御开了,谢宗主终于要出关了?!” 林浪遥感觉自己被一只手从地上提了起来,邱衍的声音说:“快想办法带着你师父走,否则等诛仙剑阵起,一切都来不及了!” 诛仙剑阵? 林浪遥一抬头,看见雪山之上远远飞来一个带着蓝色剑光的人影,那人影的速度很快,一不会儿就到了近前。 来人手持仙剑,道冠剑服,气势沉稳,泰然若山,太白宗宗主谢共秋非但不老,反而是个很年轻的人。他浑身带着似雪若霜的清冽剑气,可却并不令人觉得难以亲近,双眸炯炯,爽朗清逸,颇有剑客风姿,叫人一看就知道谢彻风那一身正气是随了谁。 第96章 谢共秋到了众人面前,林浪遥原以为他会立刻发难,谁知谢共秋一扫混乱的场面,面露诧异地道:“呀,这是发生了什么,各位掌门为何都造访了太白宗?明家主这又是怎么了?” 商时星说:“谢宗主你来得正好,明光中被那魔头打伤了。他的路数太过诡异,若不制服恐成大祸,谢宗主还请快出手吧!” “魔头?”谢共秋惊奇道,他转头看见林浪遥,“林道友,你不是改恶向善重回正途了吗?怎能又做出这等错事?糊涂啊!” “……”商时星说,“错了……不是他。” 谢共秋再一转头,才看见浑身散发着魔气额间血红的“温朝玄”。 他顿了顿,蹙起眉打量着,“好重的魔气……” “温朝玄”一言不发,骤然出手,迎面朝着谢共秋拍出一掌挟带黑气的掌风。 谢共秋的反应也很快,身形如风飘逸往后撤退,同时抬起手中剑,朗声一喝道:“剑发!——” 林浪遥起初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直至太白山上亮起数点光芒,那光芒如流星坠火极速飞来,竟是无数把飞剑。 谢共秋以手中湛蓝长剑为指引,一令乃号千万,号令起太白宗所有弟子的佩剑前来襄助,这是只有属于太白宗宗主才能发动的阵法,修真界第一大杀阵——诛仙剑阵! “阵起——” 数不清的长剑飞来环绕在谢共秋周身,“温朝玄”被逼迫不得不往后退出些许距离,谢共秋将手中之剑插入地中,双手结出法印,衣袂飞扬,铮亮朔寒的剑光印亮他朗逸的脸庞,随着号令,围绕在他身边密密麻麻的飞剑唰然散开,如银蛇飞电,直奔“温朝玄”而去。 “住手!”林浪遥也顾不上自己还带着伤,直接冲过去试图制止谢共秋起阵。 谢共秋也没想到有人会来打断他,吃了一惊,手上正在结印没办法停住动作,出声喝道:“危险,别过来!” 林浪遥冲过去就想拔他的剑,手刚碰到通体澄蓝的剑身时,却猛然遭到一股力量反噬,被弹飞出去,幸好邱衍赶紧飞身接住他。 谢共秋无奈道:“我都说了危险,别过来,怎么不听呢。” 剑阵已经快要成型了,无数道飞剑将“温朝玄”团团围住,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牢,无论天上地下皆是剑芒,简直无处可逃。 林浪遥被邱衍扶着,抬起头看见此景,心里凉了半截。涔涔的汗压了满身,也坠在他眼皮子上,林浪遥伸手抹了把眼睛,却变得满眼血红,他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刚才抹过剑锋的手上创口又裂开了,可他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一点疼痛。他问邱衍,“从这个诛仙剑阵里逃脱出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 “据我所知,古来今往……”邱衍声音艰涩地道,“从未有过。” 林浪遥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谢共秋完成剑阵后收起手站在剑旁,同在场的所有人一起翘首望着那庞大又杀气凛冽的剑阵,等待着一个最终的结果。 或是阵消人亡,又或是能否突破这千百年来无人能破的杀阵。 但哪一个都没发生,中天突然爆开一声惊雷,一道紫色霄雷以所有人反应不及的速度降下,准确无误地劈中了严丝合缝的剑阵。 雷电与剑阵产生了强烈的碰撞,刹那天地失色,人间一片煌煌白光,以剑阵为中心,巨大的冲击力将所有人冲飞出去。 林浪遥双目短暂地失明,万籁俱寂,在天地翻倒的混乱之中摔得七荤八素,被烟尘呛得艰难喘息,他缓缓爬起身,好半天才看清周遭景色。 这里仿佛是被摧毁过的战场,到处散落着或折或插进石土的长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灵力气息,令人血脉偾张,即兴奋又战栗。正在他奇怪这股灵力是怎么回事时,他听见李无为的声音说:“天雷……咳咳,这是天道,天道要留他的命……” 林浪遥闻言,立刻转身找寻,果不其然,在不远处静静伫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温朝玄站在月光下,像一抹朦胧的幽影,唯有他手上的血红是真实的浓烈的。 温朝玄无声看着自己染了血的手掌,神色在晦暗的阴影之中模糊不清,林浪遥喊了一声“师父”,他才迟迟地转过头来。 林浪遥看见了他的眼神,那眼神中所透露出的复杂情绪令他的脚步停住了,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意识到了温朝玄正在打什么主意,他紧绷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崩断了弦,崩溃地大喊道:“我不许!不许再丢下我!” 那喊声中带着微不可察的哭腔,温朝玄身形顿了一顿,终究是没有选择独自离开,而是飞身过来搂住林浪遥,带着他一起御风而起,消失在黑夜里。 …… 在他们离开后,原地响起三两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互相扶持着站起来,有人踏过荒草落叶,犹如吃了一场惨烈的败战,气氛死气沉沉。 “各位掌门,谁能向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谢共秋说。 “这件事说来话长……”商时星道,“李掌门,你刚才说‘天道要留他的命’,这是什么意思?”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天道的意思……谁又能参透呢。” 老人说完后,没有由来地笑了一声。 场面静了一会儿。 邱衍出声道:“那接下来又待如何。”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商时星马上反唇相讥道:“看邱剑尊方才一心回护的模样,我还以为您应该对这个局面了如指掌呢。” 邱衍哂道:“商掌门言过了,这不是我‘识人不清’么,原以为我们多少有些交情,哪想到林浪遥穷凶极恶起来竟连子锋也要挟持,看来我还是该回门派去,让师兄来处理这些事务。”林浪遥先前挟持祁子锋,一半是为了骗商时星入套,还有一半就是为了将邱衍他们与他切割干净关系,既然林浪遥都这么为他们着想了,邱衍不能不领情。 商时星没想到他能如此厚颜地说出这番话,被堵得噎住了,好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事已至此,不能放任他们乱跑。方才那温朝玄的能耐你们也看过了,倘若放任自流,一定会酿成大祸。还请诸位掌门着令去,追缉这师徒二人。” “何时开始?” “宜快不宜迟——即刻。” …… 不知过了多久,夜晚又回归应有的宁静,但谁都知道这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 谢共秋送走所有人后,缓缓走到昏迷的雪无尘身前。说来奇怪,这个人醒着时总是惹别人讨厌,睡着时倒是显出几分安分乖巧。 谢共秋听见身后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他最疼爱的大弟子谢彻风急匆匆地说:“师父,发生什么事了?您怎么动了诛仙剑阵?” 谢共秋思考了很久,终究还是俯身将自己这一辈子都招人嫌的师弟抱了起来,抬步往宗门走。 谢共秋说:“彻风啊,往后要勤加修炼啊。” 谢彻风道:“啊,为什么?” 谢共秋举目望着天边遥远而难以揣摩的明月,叹道:“因为这修真界,恐怕就要不太平了。” 第82章 在惊雷过后居然是彻夜的暴雨。 或许是一番战斗消耗了太多的精力,或许从他清醒过来后就是在强撑,温朝玄带着林浪遥离开太白宗的地界后,突然两眼一闭昏迷过去。 温朝玄搂着他腰的手没有预兆地一松,两人顿时天旋地转从空中坠落,林浪遥大惊之下回过神来,拼命伸手抓住师父勉强维持住身形落地。 大雨细细密密结实地劈头盖脸砸下,林浪遥如同劫后余生地抱住温朝玄,雨点子砸得他睁不开眼,满脸湿泞,耳边是沸天震地的磅礴雨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里,仿佛置身于天地未开时的混乱鸿蒙,一切都是虚无的,惟有颈侧微弱的呼吸,和怀抱里的温度是可以触碰的真实存在。 林浪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艰难将师父背起,寻找一个可以暂时避雨休息的地方。暴雨中的天地一片黑暗,完全无法视物,他只能将剑当做拐棍探路,一路上险些摔了许多次,才终于找到一棵能够避雨的树暂且栖身。 林浪遥将师父放在树下,火急火燎地去解他的衣衫凑到胸膛边听他的心跳。 温热的胸膛里,那颗心脏依旧有力地跳动着,林浪遥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趴伏在师父的胸口,恋恋不舍地靠了一会儿,方才爬起身,伸手去掏温朝玄的袖里乾坤。 他熟门熟路地摸出些许药来,辨别了一会儿,找到温朝玄之前给他调养身体的那种药,拈起来喂到温朝玄嘴边。 温朝玄双目紧闭,药丸抵着唇瓣喂进去也无法吞咽,林浪遥只好又拿出来丢进自己口中,咀嚼碎了嘴对嘴渡给他。 喂完药,他又出去摘了片树叶接了些雨水,小心地捧着回来给师父喂水。等忙活完能忙的后,他才坐到树下,紧紧地挨着温朝玄的身体,抓着师父的手给他渡去灵力。 第97章 温朝玄的手指修长,抓在掌中却有一点凉,林浪遥下意识用自己的手掌将他的手包在掌心里暖热,心中忽然有一点难过。 他在为温朝玄难过。 林浪遥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温朝玄一次又一次被迫入魔,一次又一次的身不由己,命运被掌控的感觉太令人无力了,那寄生在心头的魔血是难以拔除的余毒,是无法根治的顽疾,谁也不知道它何时会突然冒出来,操控着温朝玄做下他不愿意做的事。 在这一夜,从劈中诛仙剑阵的那道霄雷开始,林浪遥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温朝玄这么多年来对自己身怀魔血讳莫若深,为什么他甘愿一死也要投入轮回寻找化劫之人,为什么他总是缄默不言执着于将自己送走,原来温朝玄要对抗的从来不是所谓的“魔”,而是最令人绝望的,也最不可能战胜的……天道。 天地那么浩大,他们是寄生在其中的微渺蜉蝣。外边暴雨倾盆,林浪遥在嘈杂乱声中不禁疑心,这一场恰到好处的雨,是不是也是天道为了阻断别人追踪的巧妙安排。一旦开始怀疑,处处都显得可疑起来,莫测的黑暗里危机四伏,他们藏身在这树下寸尺之地寻求暂时的托庇,谁也不知道在雨停之后的明天,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林浪遥也累了,将脑袋靠在师父的胸膛,手还拉着他的手不放,像流浪的狗儿一样小声地说:“你可千万要醒来啊……” 事情总不遂人愿。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雨停了,温朝玄却仍旧没醒。林浪遥迷迷糊糊睁开眼感觉自己倚靠的胸膛一片火热,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急忙去探查师父的情况。 温朝玄闭着眼,他本身肤色就白,此刻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唇色浅淡,整个人看起来苍白极了,像是誊在纸上笔锋瘦硬的画中人,奇异的高温让他出了许多汗,那鸦黑浓重的眉目都如同湿淋淋的晕开的墨,带着一触即溃的脆弱感。 林浪遥去探他的脉搏,和昨夜一样平稳,带着一些虚弱,怎么就突然发热了呢?修道之人有灵力护体难以被风邪入侵,林浪遥自从结丹之后就再没有生过病,更何况温朝玄这等修为,难道是因为太虚弱了,所以才受凉吗? 林浪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也明白这里肯定不能多待了,还是得找个像样的地方安顿下来。他俯身要将师父背起来,却在凑近的时候,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呓语。 “……杀了我。” 林浪遥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朝玄在高热之中说起了胡话,“……杀了我,放过他们……不……我绝不……” “不什么?”林浪遥下意识追问道,“你要救谁?” 温朝玄却不说话了。 他像是陷在一场冗长的梦魇里无法自拔,早已经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无论林浪遥怎么呼唤都无法醒来。 雨早已经停了,点点滴滴的残雨顺着树梢滴落下细碎声响。树下,林浪遥表情困惑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师父,两人明明身在一处,却像隔着两个世界。温朝玄到底梦见了什么,竟让他甘心求死也要保护? 无端地,林浪遥忽然想起温朝玄在面对吞天大鹏的魔魇时,出现的那些憎怨之声叫嚷着让他偿命,难道那些都是温朝玄真实的记忆吗? 算了,就算想一时也想不明白,还不如等温朝玄醒后再问个明白。 林浪遥架着他的胳膊将人背到自己背上,温朝玄其实比他高出些许,背着他并不好走路,下了一夜的雨外面也相当泥泞,林浪遥只能硬着头皮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他们落在了不知何处的野外,四周寂林无人,只能抬头寻着太阳辨别方向,林浪遥一路摸索着往前走,没多久走出了林子,眼前出现一条凡人的官道。林浪遥原本是想随便找个有屋顶的地方暂且借住休整,就算是破庙漏寺也行,然而沿着官道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同道的人越来越多,基本上都是些推着板车,赶着骡子的村夫。 林浪遥背着一个大活人走在他们中间,惹得频频侧目。 一个村夫没忍住搭话道:“小兄弟,你背的这人是……是你父兄?还是你什么亲人?” 林浪遥说:“什么?” “他是……活人吧?”村夫小心问道,“这是生病了吗?” 林浪遥被问得莫名其妙,“当然是活人了。他只不过是……是昏过去了。” 村夫闻言松了口气, 转头与其他同行人说:“没有事,只是病了,不是那个。” 他这么一说,周围的人突然活泛起来,像是解除了压抑的气氛,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林浪遥听他们聊天听了一会儿,方才明白过来,因为最近魔族作乱的缘故,到处都死了许多人,时常有那丧了亲故的可怜人因为无钱雇佣车马,只能背着尸体徒步回乡安葬。他们猛然看见林浪遥背个人沉默寡言地走着,以为他也是收尸人,虽然是青天白日,但和“尸体”同走一条道也挺渗人的。 同行了一段路,村夫或许是看他年纪轻轻,好心问道:“小伙子,你这是要去求医吗?” 林浪遥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认路。这前面是什么地方?” “不认路你就这么走啊?”村夫惊奇道,“这条路往前再有五里地就是雁城,你若要寻医看病,城中倒是有医馆……算了,我正要进城卖货,你上骡车来,我捎你一道便是。” 林浪遥确实不认路,正好有人愿意给他带路,他也不推辞了,先将温朝玄小心地放在板车上,自己再翻身坐了上去。村夫手里拿着枝条,轻轻往骡子的屁股上一抽,车轮缓缓地滚动起来,一路颠簸着向前。 看见林浪遥上了板车,几个村民玩笑道:“老王,你又做滥好人了!” 村夫老王回嘴道:“不过是个小孩儿,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呗!哎,这段日子不太平,没有结伴谁敢上路呐,走吧走吧。” 林浪遥听着村民们的对话感受着拂过面颊的风,低下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男人。他伸手摸了摸,发现温朝玄的体温降低了不少,不再那么滚烫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骡车缓慢地行走着,不知过了多久,风里传来一阵微妙的气息,滚动的车轮骤然一停,接着是骡子不安地发出响鼻声,村夫老王奇怪道:“怎么回事,又闹脾气了?莫耽误我时间,赶紧走,有脾气回去再闹。” 林浪遥猛地回过头张望四周,如果他没有闻错,刚刚嗅见的微妙气息那分明是一丝妖气。 村夫老王还在用枝条抽着骡子的屁股,动物在对妖魔的察觉上一向比凡人更加灵敏,无论村夫怎么生拉硬拽它也不肯挪动半步。林浪遥道:“不要动!” 其余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老王家的骡子又犯倔了,还在看热闹,忽然有人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转过头,发现官道外的丛林里窜出了一只体型庞大的狼,那只狼獠牙巨大,浑身毛发如银针耸立,一双狼瞳血红,妖异非常。看着看着,那人回过味来,立刻大叫一声,屁滚尿流地拔腿往后跑,“妖怪啊!——” 一声“妖怪”惊醒了许多人,顿时所有人丢掉了手里的东西你推我我推你争抢着逃跑。老王还拽着他的骡子,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弃了这个祖宗自己逃命,还是该不离不弃相伴到底。 在他思考的那一瞬间,身边忽然掠过了一阵风。 说风也不对,准确来说那是迅如风的一道人影,林浪遥拔出剑,迎着狼妖飞身而上,狼妖四足踞地,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巨巨口獠牙毕现,竟想要直接将林浪遥拦腰咬住。 它的速度快,林浪遥反应更快,凭空旋身一扭,一脚踩在狼妖的头上,踩得狼妖身子一坠,然后翻身骑到它的背上,抬手举起青云剑,猛力往狼妖的脊背一刺—— 血花溅开,染了林浪遥半身。狼妖发出吃疼的嗥叫,重重落地后狠狠一甩,将林浪遥连人带剑从身上甩了下来。 林浪遥落地后站起身,眯起眼睛打量这狼妖,“是谁派你来的。是烛漠?” 平白无故地冒出只妖怪拦路,他才不信是巧合。 狼妖缄默不答,身上的创伤令它疼痛得毛发都在颤抖,那双赤红的妖瞳却还盯着林浪遥周身,似乎在寻找破绽。 魔族这种生物就是这般,倘若不彻底将它杀死,永远不可能屈服。 于是林浪遥也不再留情,在狼妖再一次冲上来的时候,干脆利落地一剑将其斩首。 他没有看一眼那残落的头颅,直接收了剑回去找温朝玄,带着一身血腥气到骡车边时,村夫老王忍不住后退两步,林浪遥回过神来看向那些凡人。 村民们在他和狼妖搏斗的时候就已经看得呆了,没想到这打扮得其貌不扬的小子居然也是仙家中人。 “快走吧,”林浪遥把师父重新背起,提醒他们道,“狼是群居而生,杀了一只待会肯定还会来更多。” 村民们纷纷清醒过来,捡拾起东西重新上路。 第98章 林浪遥提剑护送了他们一程,半途中果不其然又追来一群狼妖,那群狼妖紧追他不放,林浪遥这才确定了这些妖怪确实是冲着他和温朝玄而来的。 眼看雁城就近在眼前,他干脆让村民们先进城躲避,自己则转身将狼妖们引开,废了些时间将它们一一解决,这才姗姗赶往城中。 他一身狼藉的血迹,也不敢直接从城门进去,怕太引人注目,一跃上城墙。 在他跨进雁城范围的时候,身后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结界淡光。当林浪遥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时,结界光芒又已经消散了,他狐疑地打量了片刻,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便以为是自己感觉错了。 林浪遥顺着城中屋顶一路找寻方向,他借着高处将城景瞰收眼中,或许是因为外边魔族出没的缘故,城中居民也减少了出行,街道上行人寥落,唯有市集的地方热闹一点。林浪遥在城里转悠了一圈,找到一个挂着医馆招旗的门面,翻身跃下屋顶,揭开门帘走进去准备喊大夫,然而他才刚进去,就忍不住把脚往后退。 医馆中所有能落脚的地方几乎都躺满了病患,浓郁的煎药味道冲得人天灵盖发晕。正在伺候药炉的小童子看见他进来,呆了一呆,立刻转头冲里面大喊道:“师父,又来个伤患!看起来是重伤!你快来啊——” 医馆里静了一会儿,里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老大夫手里抓着一个药包冲出来,老眼昏花地张望了片刻,“是谁要看诊?” 林浪遥道:“我,是我师……” 老大夫定睛一看,吓了一跳,“你都这样了怎么还背着个人呢!快, 先放下,让我看看你。” 林浪遥说:“不,不是我要看病,是他……” 老大夫眉毛一竖说:“他能有你急吗?看看你这一身血,你身体倒不错,受了这般重的伤还能站得住!哎,年轻人就是爱逞强……” “这不是我的血!”林浪遥真是没脾气了,“你再仔细看看,我没有受伤,不是我要看病,是他!” “不是……哦,不是你的血啊?……” 林浪遥找了张空着的椅子小心将温朝玄放下,然后麻利脱掉染血的外衫,随手丢在地上,穿着里衣朝老大夫示意自己身上并没有创口。 老大夫这才意识到自己弄错了,尴尬地捋了捋轻咳一声,转头朝向昏迷的温朝玄,伸手去摸腕上脉搏,一边诊脉一边问道:“这位是怎么?有什么症状吗?” 林浪遥说:“我也不知道……可,可能是精力消耗了太多,又淋了雨,他刚刚还发了热,不过现在已经退下去了……” “看脉象是很虚亏,得好好休养,”老大夫诊着诊着面色越来越凝重,突然烫着一般收回手,惊诧不定。 “您……这位……这位是个仙长?”老大夫惊吓地说,“这可折煞老朽了,我这点医术也就够给我等凡身治治小病,哪能给仙长看诊啊,您怎么不去寻那些仙门灵医呢?” 林浪遥其实也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只不过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碰碰运气。 他问:“那除了虚亏你还能看出别的什么情况吗,有没有暗伤?为什么他一直醒不来呢?” 老大夫说:“这个……” 看他不像是能答出来的样子,林浪遥有些失落,但也不想为难人家,心道果然还是心急不得,或许再等等看,说不定修养几天温朝玄自己就醒了。 他俯身将师父扶起来,准备离开,老大夫却过意不去,吩咐童子去包几味药来,交给林浪遥道:“里面是补气养虚的几味药,仙长如若不嫌弃便拿去吧。” “多少钱?”林浪遥去掏温朝玄的袖子,摸出几块碎银。老大夫却急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一点心意罢了。” 林浪遥哪能白拿别人的东西,也不管老大夫推辞,把碎银扣在手里随手一弹,银块飞出去嵌进医馆中的木柱子里,老大夫和小童子都为此举看呆了,再回过神,人已然走得没影了。 小童子眼角余光撇见地上染血的外衫,一个激灵捡起衣衫追出去,可林浪遥走得实在太快了,医馆外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童子捧着血衣站在原地,鼻子抽动一下,疑惑地低头看了看。他打小跟着老大夫学医,见过带血的病患不知凡几,可从未闻过这么刺鼻的血腥味。 这是什么血?他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 童子准备转身回医馆的时候,听见有人说:“找到了!妖气变浓郁了,应当就是在这里,快去通知其他同门过来!” “当心点,那魔头厉害得很。能让三大世家五大门派齐齐发出通令追缉的,能是什么易与之辈?” 第83章 林浪遥走进一间客栈。 掌柜模样的人正在柜台后支着头打算盘,噼啪的算珠声响亮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 林浪遥跨过门槛的声音打断了雨点子一样越发急促不耐的算盘声,掌柜的抬起头,看见有客人造访不由得精神一振,然而等他看清来人的打扮后,欣喜之色又很快从脸上褪去了。 他兴致缺缺地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经历一夜波折,林浪遥早已经浑身狼狈,淋过雨,发丝凌乱地搭在额前,只穿着单衣连件外衫都没有,活像个逃难的,他没看出掌柜的脸色,摸出一点银子放在柜台上,“我要一间房。” 看见银钱,掌柜脸色才好了一点,收了钱却不立刻带人去看房,拿眼瞅着林浪遥背上昏迷的温朝玄,狐疑道:“这人……” 林浪遥以为他和城外遇见的村民一样误会了,解释道:“他只是晕过去了。” 然而掌柜却道:“没有病吧?我这是做生意的地方,别给我招晦气。” 林浪遥:“……” 林浪遥深吸一口气。念在对方是一个凡人的份上,他不能对他动手,只得按捺住脾气道:“没有病,行了吗,还不带我去房间?” 掌柜手里摸着银两,有点意外这小子出手还算大方,心里打着算盘,计较了起来,“客人不如开两间房吧?你怕是有所不知,我们客栈的床小,两个大男人睡一间房可就有些挤了。” 温朝玄现在昏迷不醒,林浪遥还得照顾他,怎么可能分房睡。他想也不想道:“不用了,就住一间。” “若是要两间房,第二间可只算半间的价格,您不若再考虑考虑?城内可没有比我们更良心的店家了,”掌柜道,“再说了,您要的是单人上房,住两个人也实在不合规矩。” 林浪遥皱起眉头,他再不懂弯弯绕扰也听明白了这掌柜话里话外的暗示,“你的意思是,若只要一间房,两个人还住不得了?” 掌柜欣然道:“是这么一个意思。” 林浪遥不假思索道:“那把钱还我,我不住了。” “这可又不合规矩了”,掌柜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刚才付的银钱已经定了上房,钱货两清,再退是不可能的。您要么自己住,要么再要一间给您这个……这个同伴住。” 林浪遥当即便气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啊?” 掌柜满脸写着:是又如何? 林浪遥不想与这种人多费口舌,他抬手打了个响指,青云剑飞出,带着腾腾杀气“铮”的一声重重插进掌柜面前的柜台,木质台面顷刻间像蛛网一样自剑锋处开裂。 掌柜后退一步,惊骇地盯着剑,“你,你想什么!你若是敢动手,我便要报官了!” “你尽管去,”林浪遥说,“可以看看你的速度快还是我的剑更快。” 掌柜摸着到手的银子,到底舍不得交出去,脖子一梗,决定把无赖耍到底,“你若不怕遭报应,有本事就动手!会点仙术又如何,会点仙术就能欺压凡人吗?!雁城可是山海宗的辖地,你这妖道敢在雁城对凡人动手,就等着被山海宗追拿吧!” 林浪遥都有些佩服他了,当真是没见过这等贪财到要钱不要命的人物。山海宗不知道是什么小门小派,压根没听过名字,不过掌柜的话还是让他迟疑了几分,倒不是怕惹上这个山海宗,而是担心万一引来了三大世家五大门派那就棘手了。温朝玄如今昏迷不醒,就算是为了师父着想,行事莽撞如他也只能收敛住性子…… 林浪遥思来想去一会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与他一剑之隔的掌柜,突然道:“从来没听闻过哪间客栈有你这种规矩,总不能夫妻俩一起来了你这里,也得分开两间房睡觉吧?” 掌柜道:“夫妻一体,那自然是另作一种情况,不按这个规矩来……” 林浪遥就等他这句话,蓦然一笑,“既然如此,我和他怎么就不能住一间房了?” 说罢,林浪遥直接当着掌柜的面转过头,勾起昏迷的温朝玄的下巴,贴着他的嘴角亲了一口,然后也不管这掌柜一脸菜色,迈开脚就朝楼上走去。 掌柜的表情当即五色纷呈,非常精彩。他本以为遇到一个没见识的野小子能宰上一顿,没想到是个有几分能耐的兔儿爷,钱没赚到多少,还赔进去一张桌柜。 第99章 林浪遥的剑还插在桌面上,剑锋雪亮,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冶炼的,但剑身在光线下流转着玉石一样的青色光芒,掌柜看着看着,不禁动了心思伸出手去触碰。 就在他快要碰到青云剑的时候,长剑毫无征兆地飞起,化作一道迅猛的青光电芒。 掌柜吓得在柜台后面翻倒,连滚带爬跑到客栈门口才定了心神,看他见林浪遥在楼梯上招了招手收回剑,知道这小子是在故意戏弄自己,心里不由得恨得牙痒痒。 等着吧,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他悻悻地朝门外唾了一口,一打眼,看见长街上许多山海宗的门人弟子持着剑,挨家挨户地搜寻着什么,他被吸引去了注意力,不由生出几分好奇。 这是在找什么呢? 林浪遥上楼随便寻了间卧房,踹开门走进去,把背着的温朝玄小心在床榻上放下。 确实如客栈掌柜所说,房间的床榻略窄,不过没关系,挤挤也能睡。 他在屋内寻了个铜盆,下楼打了些水来,替温朝玄脱去弄脏的衣衫,拿浸了水的巾帕一点点为他擦拭身体,顺着脸庞往下是赤裸的胸膛,再往下是那双修长的常年握剑的手。 温朝玄人长得无可挑剔,连手也好看,只是这双手上如今布满鲜血,看起来有些血腥可怖。已经凝固的血迹像一层茧包裹着修长的手指,林浪遥捧着师父的手用湿帕子一寸寸仔细擦洗干净,他知道温朝玄不喜欢血,也希望他醒来不要再看见这些。 等他把师父伺候干净了,方才站起身将自己的衣服都脱了,就着水胡乱擦了一通,然后就这么赤条条地爬上床,钻进被窝与师父躺在一起。 温朝玄的身体温暖如旧,林浪遥一贴到他的身体,就忍不住往他怀里钻。他枕在师父胸口,把男人手臂拉过来搭在自己腰上,形成一个半抱着的姿势,而他自己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整个人贴在男人身上,双手环绕着他的腰身,双腿也纠缠着他的双腿,仿佛只有这样亲密的距离亲密的姿势才能令他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这接下来可怎么办啊……”林浪遥自言自语道。 要回钦天峰吗?他们好像也没有地方可去了,只是回钦天峰路途遥遥,他带着昏迷的温朝玄,哪怕是御风回去也得花上不少功夫,就怕这路途中又遇见什么波折。但如果不回去,在外边一直打转,好像也不怎么安全。 一夜之间好像走上了末路,前面凶险未知,后边又都是追兵,满世界都是他们的敌人。但无论人也好,魔也罢,都抵不过天道二字压在头顶那悬而未决藏而未发的杀机。 林浪遥忍不住想,温朝玄这究竟是什么命啊,怎么就被天道给盯上了呢? 他抓起温朝玄的手看掌心手纹,和自己对比了一下,他不懂看相,但也能看出温朝玄的生命线看起来极为破碎。 他放下手抱着师父依偎了一会儿,他不是安分的性子,安静不了多久,很快又不消停起来。趁着温朝玄昏迷,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捏捏他的脸颊,摸摸他的眼睫,如果温朝玄醒着,绝对不可能让他这么放肆,林浪遥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温朝玄会怎样冷着脸对他说成何体统,让他快从自己身上滚下去。想着想着,不禁一个人傻乐了起来。 林浪遥在被窝里胡乱磨蹭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腿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还用膝盖又来回蹭了几下,想感受那东西的具体模样,直到被抵住大腿的时候,他才蓦然一顿,心里快跳两下欣喜地抬起头。他以为温朝玄终于醒了才会起反应,可定睛一看,他师父依然双眼紧闭陷在软枕里,浑似一副昏睡的美人图。林浪遥困惑了,这种情况是在人昏迷的时候能出现的吗? 为了确认,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摸索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干脆直接掀开被子整个人钻了进去。 在他钻进去研究的时候,温朝玄的睫毛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一研究就是许久,林浪遥再钻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在被子里闷出了潮汗,浑身上下泛着不正常的红,眼睫湿漉漉的,嘴巴也湿漉漉的,唇瓣嫣红异常。他捂着嘴,努力吞咽了几下,才终于能够大口喘息。 林浪遥抬眼去看师父,男人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虽然料到会是这样,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算了,林浪遥安慰自己,不要太着急,从温朝玄昏迷到现在还不到一天时间,太急反而容易乱了方寸,还是再等等看吧。 他起身下床,从袖里乾坤翻出干净的换洗衣服给自己套上,嘴里还残留着浓重的异样味道,他倒了杯水给自己漱漱口。茶水是凉的,凉透后的茶味极苦,林浪遥提起水壶出门,想让掌柜给他换壶热水来,然而从二楼凭栏望去,一楼的大堂空无一人,掌柜早就不见了踪影。大门外天色晦暗,长街冷落,整间客栈笼罩在异样的寂静之中,慢慢地,慢慢地,林浪遥从这看似平静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怕自己是多心,提着水壶没回房,转身在走廊上随便推开一间客房走进去,找到窗户,轻轻地打开一条缝朝下窥去。 这一窥非同小可,客栈的后院里站满了手中持剑的仙门弟子,客栈掌柜一脸诚惶诚恐地站在边上,而在仙门弟子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件染满妖血的外衣,那外衣林浪遥看着眼熟万分,分明就是他在医馆丢下的衣服。 林浪遥立刻后退几步远离窗户,整个人顿时警觉了起来,手指一动青云剑便握在了手中。 为什么他落下的衣服会在这些人手里?他们围住客栈想做什么?谁派他们来的?——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和八大门派有没有关系? 要不要趁他们没发觉,现在就带着温朝玄逃跑?林浪遥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妥。如果这些仙门弟子想抓人,早就该趁前面毫无防备的时候冲上来了。既然他们只是围着客栈不动,那就说明这些人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对付他和温朝玄,他们在等什么,是不是在等援手?还是早已经在客栈外布置下天罗地网? 林浪遥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探探情况。他走出客房,这次放缓了脚步声压低自身气息,正无声无息准备下楼去查探一番,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抱进怀里—— 林浪遥惊骇得要一剑反手刺去,但耳边熟悉的声音却让他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大脑一片空白。 “别动。” 如清泉漱石一般冷冽的声音,虽然带着几分虚弱的意味,却是林浪遥再熟悉不过的语气。 明明才一日不见,却恍若隔世,他鼻头蓦然一酸,不管不顾地挣脱开束缚转身死死抱住那个人。 温朝玄对他的反应有些措手不及,感受着怀里那似乎想钻进他胸膛的力度,怔神半天才缓缓回手搂住了徒弟,纵容着他任性地抱了一会儿,开口道:“好了,还不放手。” 林浪遥松开手退出师父的怀抱,吸了吸鼻子说:“你怎么醒了?” 一说起这件事,温朝玄的表情就微妙了几分,变得有些不太自然。 他握着徒弟的手,移开了视线道:“先不说这个,先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说: 没有删减,我就写了这么多_(:3」∠)_ 温朝玄:好崩溃,被徒弟口醒了…… 第84章 “怎么出去?客栈外边都是人。”林浪遥说。 温朝玄道:“无妨,直接走。” 温朝玄说无妨,林浪遥便相信他。转念一想也对,反正温朝玄都醒了,那原本的威胁也不再是威胁,不管外边有多少人,他们俩都能直接打出去。 林浪遥随着师父下了楼,两人走到客栈门口,刚一露面,四下里齐刷刷地亮出无数把明晃晃的剑。 客栈正门也已经被那些仙门弟子团团围住,有人高声喊道:“魔头休走!山海宗在此,奉八大门派合令将尔等缉拿,若是识相就快束手就擒!” 温朝玄看也不看那些人,一手拿着剑鞘,一手将剑缓缓抽出。 他鲜少动用这招,但用在此刻却是最合适的。随着承天剑启封,巨大的剑势威压席卷了长街,所有人都惊恐地发现手中长剑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他们竭力按住自己握剑的手,随着温朝玄将承天剑彻底抽离出鞘,那些剑终究脱手飞了出去。 林浪遥在旁边看着,忽然觉得温朝玄这一招驯服万剑的手法,和太白宗诛仙剑阵发动时有几分相似,虽然诛仙剑阵只能唤动太白宗弟子的剑,而温朝玄则可以唤动一切修为远低于他的剑,但本质上却是相差无几的……林浪遥心里短暂地闪过了一丝疑惑。 在他晃神的短暂片刻,温朝玄已经将所有的剑招来,数不清的剑悬在两人面前,随着温朝玄调转了手中剑的方向,所有剑的剑尖也一直朝外对准了长街上的山海宗弟子们。 他们被夺去了武器,赤手空拳地站在原地面,登时意识到大事不妙。领头的弟子极有眼色,立刻大喊一声,“不要恋战,走!” 第100章 下一秒,所有的长剑像细密的剑雨侵盆而下,山海宗弟子见此场景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生怕脚步慢了被剑扎成筛子。有那身手笨拙的弟子,没跑几步被绊倒摔在地上,立刻抱头蜷缩起身子心中哀凉,自以为今日要丧命于此,可只听“叮”“叮”两声,长剑贴着身侧插进石板地,并未伤到分毫。有许多人渐渐回过神,放慢了脚步,回首一看,长街上落满了散开的法剑,而温朝玄、林浪遥师徒早已经没了踪影。 温朝玄带着林浪遥出了城,等到了足够安全的距离,他才停下来,对林浪遥道:“这是何处,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刚才那些又是何人?” “刚才的地方是雁城。从太白宗出来后你就昏过去了,”林浪遥道,“当时天太黑了,我也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等天亮后我带着你一路走,想找到个地方暂时落脚,就走到了雁城。我听城里的客栈老板说,雁城是一个名为山海宗的门派的辖地,那刚才那波人应该就是山海宗弟子,只不过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找上门来……” 林浪遥把他到雁城的经过给师父重新说了一遍,说到狼妖拦路的时候,温朝玄道:“狼妖出现得确实蹊跷。”又说到入城后的一系列遭遇后,温朝玄道:“城内通常会设有防备妖魔的护城阵法,你身上带着妖血,所以进城了就会被发现,阵法还会传递入侵者的残影,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那么快寻上你。听他们的言语,几大门派应该已经在修真界发了追缉令,现在去哪都不安全……” 林浪遥想得很简单,“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回钦天峰吗,到时候山路一封,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 温朝玄摇了摇头,眺目看了眼远方,神色并不轻松,“钦天峰……回不去了。他们知道我们一定会想回去,所以我们不能回。” 倘若现在回钦天峰,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早已经布下的天罗地网。 林浪遥这才回过味来,顿时又有些不是滋味。当时匆匆下山,本以为只是一趟普通的出行,没想到此别迢迢,离了家再想回去已经变得困难重重。 “那我们还能去哪呢?” 他感觉温朝玄其实已经想好了去处,果不其然,温朝玄道:“或许有一个地方。” 中洲大地往北是冰封千里的雪原,往东是日出之地的沧海,往南是瘴疠横行的湿地,往西则是最让人讳莫如深避之不及的无人之地。 千百代以来,修真界一直有人前仆后继地前往此地封魔镇印,数不清的层层封印符法叠加,将魔渊与中洲人间阻隔成两个世界。 温朝玄带着他一路往西的时候,林浪遥险些以为温朝玄是准备弃明投恶去投奔魔族,但温朝玄在万法封魔结界之前停下了脚步。 温朝玄带着他降落在一片绿意森森,葛草蔓蔓的山谷,四野荒无人踪,时见飞鸟穿梭林间,不知何方的远处还传来野兽山鬼的嚎叫。 当真应和了“无人之地”四个字。 其实这里距离魔渊还有漫长的一段距离,但因为魔渊之中时常有妖魔穿过万法封魔结界外逃,所以凡人也不敢居住在这里,久而久之倒成了野兽和一些灵智未开的妖兽们的栖息之地。 “到了。” 温朝玄牵着林浪遥的手,轻车熟路地带他穿行于山谷间,提剑斩去前方拦路的藤蔓,不知走了多久,一个山洞出现在二人眼前。 洞穴口堆积了很厚一层的落叶,洞口也被野藤覆盖,温朝玄站在山洞前,不知施了什么咒诀,野藤便纷纷掉落,让出供人进出的洞口。 林浪遥好奇地进山洞逛了一圈,内里俨然被开凿成了一个石室,空间不小,再往里还能走很深,但因为太过深邃毫无光亮,也不知会通达什么地方,林浪遥也就没继续往里探索。 “这是什么地方?”林浪遥道,“师父,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山洞?” 温朝玄只简短地答道:“我来过。” 来过?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不知道,看温朝玄这熟门熟路的架势,恐怕不止来过一次。 林浪遥满脸怀疑地看着他,那模样就像是温朝玄背着他出去偷人一样。 “……” 温朝玄没忍住在他头上轻敲一下,“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林浪遥摸着脑袋,说:“我们在这边安全吗?真的不会被找到吗?” “只要想找,不管躲在何处他们都能找到,”温朝玄说,“但只有在这里,他们不敢追来。” “为什么?” “因为再往前走便是魔族的领地。” 林浪遥听不明白。 温朝玄解释道:“他们怕我成魔……为祸人间,但他们更怕我进入魔渊。” 进入魔渊,则代表着他彻彻底底站在了魔族那一边,那些人不也傻,倘若把温朝玄逼急了,逼他真的堕落成魔,只会对于修真界更不利好。 温朝玄施了法术,将洞穴内清扫干净,叮嘱林浪遥呆在这里不要乱跑,说完便要转身出石洞。林浪遥立刻抓住师父的手,“你要去哪?” 温朝玄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趁还未天黑,去找些树枝生火,我去去就回。” “这种事情我就去好了,”林浪遥看着温朝玄尚带苍白的脸色,实在不想他再劳累。 温朝玄却道:“你去我不放心。听话。” “听话”二字一出,林浪遥就没了奈何,只好乖乖放手目送温朝玄离开。他像是在家等着大人回来的小孩,在洞内百无聊赖地打坐了一会儿,又将目光投向身后那深邃不知通往何处的黑暗,决定还是进去看看里边是什么地方。 林浪遥打了个响指,指尖搓出一朵幽幽灵光,摸着洞穴石壁探索地往前。洞内深处略有些阴冷却不潮湿,更没有虫鼠之类的东西,内里空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走了没几步便到了头。 洞内有一张粗糙的石床,石床四周的岩壁上是一个个开凿出的壁龛,壁龛里放着许多陈旧蒙灰的竹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种布置,很明显是散修羽化之前给自己准备的留身之地,温朝玄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林浪遥随手拿起个竹简,还没打开,竹片就已经散落一地,他看了看竹片上的字,都是一些看不懂的功法典籍。他对这种东西没什么钻研的兴趣,随手丢开,被飞起的尘灰惹得打了几个喷嚏,一头雾水地走出了深处的洞穴。 出去没多久后,温朝玄也回来了。温朝玄一看林浪遥的模样,就知道他没有安分待着,不知是懒得言语,还是知道管教了也没用,总之温朝玄没有多说什么,随手递给他自己在外面摘的野果。 虽然林浪遥早已经辟谷了,但有东西吃还是很令人开心的事情,他伸出手去接,一摊开手,灰呼呼的掌心就暴露了他刚才做过什么。温朝玄瞥了眼没说话,林浪遥自己心虚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掌。 晚间有点凉,又下起了小雨。 师徒二人对坐篝火边,摇曳的火光在温朝玄脸上变换不定,林浪遥看着温朝玄,而温朝玄看着外边的雨。男人眉头深锁,像是压着解不开的复杂思绪,因为虚弱而带着一点疲态,以往的温朝玄虽然不苟言笑,但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整个人包裹在浓稠得化不开的沉郁之中,他的人坐在这里,可心早已抽离到了不知何方。在太白宗的那场交战似乎给他带来了很大影响——不止是身体上的。那场交战中,温朝玄在众目睽睽下魔化,又打伤了那么多人,以温朝玄的性格,恐怕一时难以释怀。 他在想什么呢?林浪遥在心里暗暗道。他是不是又在思考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情? 他突然想起温朝玄在昏迷时说过的那句“杀了我”,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朝他问个明白,于是站起身坐到温朝玄身边去。 温朝玄回头看了他一眼。 “师父,”林浪遥挨着他,“你说,世界上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人甘愿一死呢?有什么东西是能重要到宁愿去死也要保护的?” 温朝玄沉默了片刻,反问他,“你怕死吗?” “啊?” 林浪遥摸不着头脑说:“没有人不怕死吧。” 虽然他行事莽撞,总是豁出命地去打架,但如果问他想死还是想活,他肯定是想活的。 温朝玄点点头,“诚然,无人不怕死。除非有什么事情,比死亡更加可怕。” “比死亡更可拍?能有什么比死还更可怕?”林浪遥下意识道。 “你现在不知道,是因为你还没想明白,等你想明白了,也就知道了。” 林浪遥与他双目对视,凝望着那双熟悉的黑眸,总觉得温朝玄想要向他传达什么信息。 “但我还是更希望你好好活着,”温朝玄避开他的视线,转过头对着火堆,煌煌火光在他眼底明灭,似不定的心绪。 林浪遥忽然意识到,温朝玄应该确实是有话想和他说。是什么话呢,是他刚刚在思考的事情吗? “师父,你想说什么?” 第101章 温朝玄闭了闭眼,说:“你走吧。” …… 林浪遥静了一会儿,问,“去哪?” “去蓬莱。”温朝玄道。 再一次提起这个话题,林浪遥早已不似曾经那般情绪激动,他超乎寻常地冷静问道:“为什么?” 温朝玄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眼眸,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掌。林浪遥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只握剑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炽烈的火光催熏下,似乎有血色从指尖一寸寸染透。 温朝玄缓缓收拢手掌,平静地说:“因为我没办法护着你。” 林浪遥激动地凑近前去,抓住师父的衣袖,“我不需要你保护,你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把修为修炼回去不好吗?到时候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可害怕的?还是说你嫌我拖累……”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 温朝玄按住他的手,轻声说:“我所要面对的对手并不是可以用强弱来衡量的存在,你在我的身边,只会越来越危险。” “当真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温朝玄没说话,但他的沉默已经回答了一切。 林浪遥抹了把脸说:“行,我知道了,那我去蓬莱就是。” 温朝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林浪遥会这么干脆地答应。 “其实我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林浪遥勉强地扯出一个笑,“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难,我也不想你为难,如果这样能减轻你的压力,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林浪遥说的这番倒是真心话,从温朝玄昏迷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了温朝玄身上所背负的压力和处境之艰难。蓬莱虽远,但只是暂时的分别,并不是没有相会之期,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矫情呢。 安静的石洞内只闻二人的呼吸声与火焰毕剥声,洞外是彻夜的霪雨,雨幕之中远方有闷雷滚动,似苍龙趁夜而来,雨滴不曾断绝地敲打在山体上,隆隆声响几乎要将沉睡的山脉唤醒,天地仿佛在此收束,他们是乘在风与浪中的小舟,在颠簸和动荡之中随时都会倾覆。 林浪遥盯着火光,眼睛似有微红,闷闷地说:“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走?” 温朝玄停顿一下,看着徒弟的模样,心里有一股无名的情绪在冲撞。他移开眼,在后悔的念头萌发之前,强迫着自己张开口说:“越快越好。” 林浪遥彻底无话了,起身走到边上一个人静坐着。 夜深了,篝火息了,洞穴陷入一片阴湿的冷。背靠的石壁生硬硌人,林浪遥睡不着,脑子里填满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会儿有点生气,一会儿又想叹气。他不太舒适地挪了挪背部,突然被人拉进一个怀抱—— 熟悉的气息盈满了周身,林浪遥那浑身扎满刺一样的戾气像是被捋顺了毛,瞬间就平息了。 黑暗中,温朝玄的手摸上他的脸,温暖干燥的指尖触碰着他的脸颊,又在眼角摸索。林浪遥靠在他怀里,被摸得莫名其妙,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温朝玄或许是在看他哭了没有。 林浪遥伸手抓住那指尖,温朝玄停下手,林浪遥张嘴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泄愤似地磨着牙。 温朝玄不动,任由他磨牙,林浪遥觉得这人当真像块木头一样,又无趣地松开了嘴。他转过身,扶着师父的肩去找他的ch-un,山洞里太暗了,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对地方,倒是在温朝玄脸颊上胡乱ce-ng了许久。温朝玄伸手捏住他下巴尖,制止他的动作,覆身q-in了上去。 他想这一去不知要多久,不如现在一次q-in个够本。 …… 温朝玄说“越快越好”当真是一点掺假的成分都没有,第二天醒来,林浪遥便看见他正对着梦祖赠给他的那个乾坤无定罗盘施法。 林浪遥披起衣衫挪着步子蹭过去问他在干嘛,温朝玄说在以此传讯给蓬莱。 林浪遥呆了一呆,没想到他行动如此之快,虽然已经接受了现实,但心里还是五味杂陈。 这就要走了吗?蓬莱远不远?传说中的世外仙山是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他过去能不能适应那边的生活。等他离开后,温朝玄会想他吗?两人分别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又在一起了,没想到这相聚的时间比好梦还短暂。 林浪遥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在这里越想越觉得难受,干脆走出山洞去透透气,他蹲在洞口拔着野草泄气,等他把洞口那一片草都拔秃噜了,才心里舒坦不少地拍拍手转身回去。 当他回到山洞时,温朝玄还在对着罗盘保持施法的姿势。林浪遥都有些奇怪了,传个讯而已,有必要这么久吗? 他正在疑惑呢,那罗盘当着两人的面,突然化作了齑粉。 第85章 碎了? 怎么会碎掉呢? 林浪遥听温朝玄说过,这个罗盘是他上蓬莱仙山求道之时梦祖赠给他的法器,好歹是仙人之物,总不会毫无理由地损毁吧? 他虽然不太明白,但也能觉出其中的不祥意味。 温朝玄直直盯着面前地上的齑粉,显然也是不可置信。 “这是……怎么了?”林浪遥道。 温朝玄没作答,伸出手要触碰那堆粉末,下一刻平地起了阵风,将那齑粉吹散得化入空气里无影无踪。 …… 任谁都能看出情况的诡异了。 林浪遥的第一反应是:是谁在捣鬼? 又是天道吗?这种情况,肯定不会是人力所为,可如果是天道的意志,那天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不让他走,要他把留在温朝玄身边?可是,为什么呢? 这太奇怪了。 温朝玄的脸色并不明朗,他起身走到山洞口,望着四周,像是在找寻着什么。林浪遥走到他身边,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指了指天说:“难道又是?……” 孰料,温朝玄轻轻摇了摇头,“不。” 温朝玄的语气很直截了当,就像是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是天道? 那又会是谁? 温朝玄又陷入了沉默,林浪遥当他在思考,就没有去打扰。他走回原地蹲下检查了一番,又出了洞穴绕着山体巡视一圈,确定了应该不是人或者妖魔在附近使坏,回来想和温朝玄说自己的观察,看见温朝玄依然站着不动。男人拧着眉,沉浸在漫长的思考之中,林浪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又感觉到了一种被隔绝在一切之外的无力感。就像温朝玄昏迷时,林浪遥无从得知将他深深困住的梦魇究竟是什么,他也总弄不明白温朝玄心中所思所想。 两人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坦诚的?林浪遥也知道自己不算聪明,就算知晓了温朝玄的谋划也未必帮得上忙,但起码透露一些内情,让他能够安心吧?这样一个人闷头思考又算怎么一回事? 他倔脾气上了头,一步上前,用力扳过温朝玄的身子,让他直面自己,“师父?师父!你到底在想什么!” 温朝玄回过神来,立刻捂住他的嘴,拉着他往山洞里走,说了一句令林浪遥意想不到的回答:“我在看天。日月薄蚀,五星失行……如果有神陨落,人间天象必然出现异常。” 神陨?林浪遥心里一惊,“哪个神?” 温朝玄摇头说:“这只是我一开始的猜测。” 既然是一开始的猜测,那就说明他已经改变想法了。林浪遥不知道温朝玄为什么会觉得有神陨落了,但从刚才的情况看来,天象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说来话长。” 温朝玄的语气明显不想解释,但林浪遥这次却不想再被他敷衍了。他用力拽了下男人的手,迫使他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那就长话短说!” 温朝玄有点意外他的反应。直面着徒弟认真的表情,他道:“你可知蓬莱仙山在何处?” “呃……”林浪遥绞尽脑汁想了一会,“一路往东的日出之地,传闻蓬莱仙山在渤海之上?” 温朝玄点点头,“自古以来史卷典籍便是这般记载,可既然仙山就在渤海之上,你又可曾有见到过?” “那倒是没有……不过这也不奇怪吧,毕竟是世外仙境,寻常人不能轻易看见倒也正常。”说到这里,林浪遥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既然是世外仙境,他师父当初是如何寻找到进入蓬莱的办法? 温朝玄定定看着他,那表情就像从前教考林浪遥功课林浪遥又回答错时,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 林浪遥摸摸后脖颈,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了。 温朝玄换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问他,“自古以来,渡劫成神的修道者都去了何处?” 林浪遥被问得莫名其妙,但能答得出来,“自然是飞升去了天界。” 温朝玄又说:“你可在人间见过真神?” 林浪遥摇摇头,“没有。”听说人间曾经是有神的,当最后一名神仙离开人间后,无论是凡人还是修道者,都不再见过神的踪迹。 第102章 温朝玄问了他第三个问题,“既然如此,为何后来那些飞升成神的修道者都不愿意留在人间?” “因为……”林浪遥脑子卡了一瞬间。虽然每个修道者的最终目的都是飞升,但他确实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对啊,成仙后该去何处,那些神仙都在什么地方,为何他们都不见了踪影? 温朝玄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他们不愿意留下,而是因为他们不能留下。” 当温朝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浪遥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回想起在钦天峰那一次简短的会面,李无为对他说过:在最后一位神仙离开人间后,世上已经再没有什么存在能克制它。 上一次诛杀魔神的,是真正的神仙。 难道这就是神仙离开人间的缘由吗?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真相,整个人陷在恍惚之中,听见温朝玄道:“既然如此,你觉得蓬莱仙山还在人间吗?” “所以,蓬莱的传说是骗人的,蓬莱实际在天上吗?”林浪遥道。 “是也不是。” 林浪遥不明白。 温朝玄突然站起身,林浪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温朝玄朝着山洞深处的石室走去,不一会儿,他手中攥着一把竹片出来。 温朝玄将竹片放在林浪遥面前的地上,林浪遥认出了那是之前被自己弄散的竹简,漫长的岁月已经使其风干老化,唯有入木三分的陈年墨迹依旧鲜明。 温朝玄从中挑出一根,递给林浪遥,林浪遥接过来打眼一看,上面书着四个字:蓬山无路。 “这是什么意思?” “一位前人留下的劝告。”温朝玄望着那堆残损的竹简,眸中若有感怀,他捡起一根捏在手中,“很多年之前,我曾寻着他的踪迹访遍三山五岳,终于找寻到此地。” 林浪遥忽然意识到,温朝玄这是第一次在向他讲述那些他从未知晓的过去。 “我从他留下的书卷里找寻到了真正寻访蓬莱的方法。”温朝玄说着,又将手里的竹片递给林浪遥。 这根上面写着“东海路穷青鸟死”七个字。 于是林浪遥明白了,这些散落的竹简上的句子,排列起来应该能组成完整的内容。他将竹片凭着感觉排了个序,拼凑成四句话:东海路穷青鸟死,从今枕上只通梦,扁舟破浪落星池,好月送魂到三山。 这四句话的每一个字林浪遥都看得懂,但组合在一起之后却变得意味不明了。 “青鸟是传说中的神使,可在凡人与神仙之间传信,”温朝玄道,“传闻海上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山,这三山被并称为神仙之地。题首的‘蓬山无路’四个字和‘东海路穷青鸟死’这句话,很明确是在告知后来者,人间已经没有途径可以抵达蓬莱仙境。后来经过我的验证,蓬莱的确不在人间,可它也不在天上。” “那它在哪?”林浪遥追问道。 “既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温朝玄沉吟片刻,“梦祖……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他与天道之间达成了某种约定,这约定使得蓬莱脱离了三界束缚,独立于其外。在这种制约下,他依然不能离开蓬莱,但凡人却可以自行寻找到前往蓬莱的路径求仙问道。在我离开蓬莱之前,他以自身一缕分魂融入了罗盘交给我,分魂太过微弱,又有法宝为容器,倒也瞒过了天道的辖制。我与他约定,他的分魂可为我相助两次,待到事毕,这一缕分魂自会收回。可如今,第二件事还未达成,罗盘便碎了,这只有两种可能……” 兜兜转转一圈,终于说回了最开始的问题。 林浪遥静静等着师父给出答案,心里却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温朝玄神色凝重,眉峰不展,现出一丝少有的忧色。 “要么是他已然殒没,身死道消,要么是他……违背了与我的承诺。” 无论哪一个听起来都不是好消息。 林浪遥小心地问,“如果真的是他毁诺了该怎么办?” 温朝玄说:“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朝玄想不通,但林浪遥可知道,他和梦祖之间也有一个约定,那就是梦祖答应他,不要如温朝玄所愿那么快将他接往蓬莱。 林浪遥心里头有两股念头在激烈斗争,不知道该不该如实把这件事告诉他师父。如果可以,他自然是不想离开温朝玄身边,但温朝玄对待将他送去蓬莱的事情甚为严肃,言辞之间都是为他的担忧,如果这件事导致的后果真的很严重呢? 在他思来想去的时候,温朝玄已经起身走到山洞外,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一道光从他掌中迸现继而飞向天际。林浪遥的理智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追去过,拉住温朝玄的手说:“师父,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温朝玄有些意外,面对徒弟难得一见的不安神色,他一时有了不好预感。 林浪遥将自己和梦祖的约定一五一十说了,温朝玄越听脸色越沉重,但预料之中的叱责并未出现,温朝玄只是道:“不……这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 “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轻重,”温朝玄说,“他不应该答应你……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林浪遥也不知道梦祖为什么要答应他,但自觉理亏,开始为他出主意道,“你之前不是去过蓬莱了吗,要么你再用同样的方式把我送过去?” “来不及了。” 温朝玄道:“蓬莱在三界之外,蓬莱仙境月满之时会有虚影照在人间,介时使用离魂之术才能穿过月影抵达蓬阆,而仙宫三十日一月满,换在人间便是三十年。” 林浪遥听得心里一凉,按照温朝玄现在的情况,这三十年肯定等不起,“那现在怎么办?” 温朝玄望着天际,轻声道:“等。” 等? 等三十年吗? 林浪遥惊愕不已,然而两天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 因为他等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造访者。 第86章 来客到访的时候,林浪遥正把自己倒挂在一棵树上。他的性子闲不住半分,在山洞里待得闷了,就出来爬上树双腿勾着树枝倒挂望天。天地倒置,天穹在他脚底像一片蔚蓝无际的海,从云絮中有一点暗色如扁舟乘浪而来。他双手抱胸望着那黑点发呆,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黑点越来越近了,逐渐显现出一只巨大飞鸟的轮廓,林浪遥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好像不对,那飞鸟分明是冲着他的方向而来! 那是什么?是妖兽吗? 林浪遥警觉起来立刻跳下树,将剑握在手中,大喊道:“师父!——” 不等温朝玄听到他的喊声回应,一阵翅膀扇动的风席卷而来,一时飞叶扬尘迷眼,林浪遥伸手挡了一下,待尘土散去,巨鸟已经扑棱着翅膀落在他面前。 那是只颇为眼熟的金羽巨雕,机敏地转动眼珠子盯着他,还未等林浪遥想明白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巨雕低垂下头敛翅趴伏在地,另一个更熟悉的人影从雕背上探出身子来。 雪白须髯,道袍浮尘,苍老但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林浪遥瞳孔骤缩,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剑。 李无为?他什么会来这里。 林浪遥心中惊疑不定,他挪动脚步往后退,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温朝玄按住他的肩膀,平静地说道:“是我请他们来的。” 他们? 林浪遥再定睛一看,李无为身后还有一个人影,竟然是邱衍。 邱衍冲他眨了眨眼。 这奇怪的组合令林浪遥一时回不过神。 “这倒是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没想到你们会在这里。”李无为下了巨雕坐骑,捋着胡须道。相比林浪遥的戒备,老头微微一笑,悠然自如,就好像在太白宗的一战并不存在过。“接到温剑尊的传讯,其实我也很意外。” “许多事情,总归要说开。”温朝玄转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无为倒也不戒备,丝毫不担心这是否是场鸿门宴,欣然一甩浮尘,抬步便跟着他走了。 邱衍在后边,路过林浪遥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带着点歉然地说:“你们没事就好。三大世家五大门派联合要发追缉令,武陵剑派不能违拗其他几个门派的意思,只能跟着下令,还好你们逃出来了。” 林浪遥没想到他会朝自己解释这个,武陵剑派并不欠他们什么,这种情况下做什么决定都无可厚非,倒是邱衍还记挂着他们的安危,反而令林浪遥有几分意外和动容。 “祁子锋还好吧?”他问。 “放心吧,生龙活虎着。” “你怎么会和李无为一起到这里来?”林浪遥不解道。 “你不知道吗?”邱衍脸上的诧异不比他少,“是温剑尊传讯给我们,让我们务必来到此地。具体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以他如今的情况……我想他既然会找我们,那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情。” 林浪遥没说话,因为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师父到底在想什么了。 第103章 二人进山洞时,李无为正打量着四周,俯身捡起地上散落的竹片,拿在手里端详上面的字迹。 “我相信温剑尊此次邀我等前来,必然是有要事相谈。” 温朝玄淡淡道:“诚然。” “是与你身上的魔血有关吗?又或者,是你真正的身份?” 李无为转过身,面视诸人,山洞里的光线不甚明朗,微薄的日光斜照进来,显得他极为清癯,道骨仙风,只看面目慈祥至极,一句话却像刀子毫不留情地破开了最后一层纸窗户,冷冽地往心上透着寒风。 林浪遥突然想起当年与李无为第一次相见。那时尚且年幼,他初次下山与师父在街市里走散了,一位老人掀开马车的帘幕喊住了他。老人须发皆白,银色的发丝在阳光下好似霜雪堆砌,双目和蔼,含着无尽笑意,当真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老神仙。 那日,李无为领着林浪遥站在街边等到了寻来的温朝玄,温朝玄下山乃是为了除一妖祟,奈何妖祟逃窜太快,令他们失了方向,李无为得知此事,便用马车好心送他们一程。一路上,李无为与温朝玄谈了很久的话,具体说了什么内容,林浪遥已经不记得,对于一个当时年幼的孩子来说,能够记住的只有滚滚车轮,车帘缝隙里飞掠的金色日光,以及依偎在师父身旁困乏的睡意。后来再见到李无为已经是温朝玄身死之后的事情了,林浪遥仅凭一人之力连挑数大门派,青云剑甫一出鞘,便以剑锋试遍人间,就在他打得修真界人人自危时,林浪遥却在太玄门的造化巅前止了脚步。 倒不是太玄门有多么强悍的实力逼迫他收手,而是因为林浪遥提剑迎战的时候,看见了从山巅之上飞出的飘渺道人。花白的须髯,和蔼的双目,一如那年街头车马相逢老人揭开帘幕朝他招手,林浪遥瞬间被带回了久远的儿时岁月,只不过这一次,再没有温朝玄会寻着找来。 李无为对这个初展锋芒的年轻人说:“道友剑技殊卓,当师出名门,有如此伏虎降龙的剑术,何不为人间清扫妖魔扶正黜邪?来日光耀师门,也不算愧对师恩。” 林浪遥不确定李无为有没有认出自己,毕竟上一次见面他还是个孩童,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他无言地与老人对视良久,老人的眼神温和而有力量,像寺庙里悲悯世人的神像,在那目光下林浪遥最终还是收了剑,选择离开。倒不是他被李无为说动了,而是林浪遥从李无为的那番话里意识到,这世间能将他与温朝玄联系在一起的人已经不多了,李无为算是一个。 后来林浪遥名扬修真界,拳打三大世家,脚踢五大门派,偶尔折腾一场仙家议事召令所有掌门来朝也会与李无为再碰面,二人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奇怪默契,李无为不提林浪遥曾有过一个师父,林浪遥也不说他与老人曾经相识。只是有时候,他能感受到自人群中投来的一束目光,无论他如何极尽喧闹,声势浩大,那道怜悯的目光都能他洞穿到无所遁形。所以林浪遥对于李无为这个人有着非常复杂的观感,一方面他觉得李无为仁厚敦善,实属无害,确实是修真界里为数不多的老好人,一方面又觉得他令人畏惧,难以揣测这老头的城府,那双眼眸洞悉了多少人的内心,他又知晓着多少人的秘密。 一如此刻。 面对直白的诘问,温朝玄只思考了瞬息,旋即也坦诚地答道:“是。我会是下一任魔神。” 有人发出吸气的声音,是邱衍。 相比邱衍的震惊,李无为倒是很镇定,反而还露出了一丝释然的表情,“既然如此,那就对了。那一年我要找的人,果然是你。” 温朝玄道:“是我。” 林浪遥听不明白了,“等一下,你要找谁?” 李无为但笑不语。 林浪遥顺着他的话去思考,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你……难道那年我和师父走散了遇见你,并不是个意外!” “准确说,我就是寻着尊师而来的。因为你们分散前正处在同一个方位,所以等我赶到时,就看见了你。”李无为道,“我已经找了魔神很久,当时我甚至怀疑过你是不是才是那个承载着魔神血脉的人,因为温剑尊的言行举止,以及其坦荡磊落的为人,都很难让我相信他会堕落成魔,之后与他的一番长谈更是打消了我的疑心。后来漫长的时间里,我在人间遍寻无果,时时会怀疑自己当初是否判断错误,但我更希望,之所以寻找不到魔神的踪迹,是因为人间从此清平,再无祸患……” “我有一事不太明白。李掌门,你为什么要寻找魔神?”邱衍好似第一次认识他那般打量着李无为。 “这是我太玄一派掌门的使命。”李无为答道。 “使命?” 李无为轻轻点头道:“你们可知,何谓魔神?” 温朝玄自己便是下一任魔神,而林浪遥则从温朝玄口中得知过,魔神复苏是天道制约修真者的一种手段。 唯有邱衍道:“实不相瞒,在太白宗那一日您提起‘魔神’之前,我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两个字。” “这是因为距离魔神上一次复苏已经过去太久。”李无为说,“魔神千年一复生,待它醒时,魔气盈野,生灵涂炭,人间倾覆,那是非常可怕的劫难。” “有这么严重吗?”邱衍看了看温朝玄,显然是不觉得他能造成如此危害。 李无为笑了笑,“那是因为温剑尊身上虽然承载着魔神血脉,但魔神并未完全在他身上苏醒过来,否则他也不可能站在此处与我们谈话。不过……你应该也快控制不住它了吧?”李无为最后一句话是对温朝玄说的。 温朝玄并不否认这一点,毕竟在太白宗的时候,他曾当着众人的面入魔。 邱衍也想起来了温朝玄那时所展现出的可怖实力。李无为道:“那只不过是魔神力量的万分之一。” 邱衍一无所知地被请来这里,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了情况的危及程度,严肃了脸色道:“没有解决的方法吗?” 李无为看了温朝玄一眼,温朝玄淡淡道:“历代斩魔神者,皆为真神。” 李无为替他补充道:“人间已经没有神仙了。” 这是一个相当令人绝望的坏消息。 林浪遥听了半天,觉得不对,“如果没有解决办法,那你费尽心思寻找魔神又是为了什么?” 李无为有些意外,没想到林浪遥居然捕捉到了关键所在。 “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为何我要寻找魔神下落,其实不止是我,历代太玄门掌门皆是如此。据太玄门门内要典所载,人间最后一位斩魔神者姓周,俗家名讳周似梦,在他飞升成神之前——乃是我太玄门中人。” 说到此处,李无为一翻手,朝着几人亮出他自从走进山洞以来一直攥在手中的那根竹片,上面写着“蓬山无路”四个字。 “如果我没认错,这就是他留下的笔迹。不知剑尊,为何会有此物?” 给他们留下线索的人,居然曾经是太玄门弟子? 林浪遥下意识转头去看温朝玄,却看见了温朝玄一如既往淡然的神色,似乎并不意外李无为所言,他的目光落在李无为手中竹片上,沉吟片刻反问道:“你对周似梦此人,有多少了解?” 李无为一愣,轻拈胡须回忆,“我所知道的,皆来自门内要典记载。周似梦初入宗门,因资质卓荦,被掌门收作入室弟子。其人悟性非凡,通幽洞微,十载筑基,三十载结丹,一百年已然名扬天下。虽有超世之才,然性情飒爽,跳脱无常,喜好广结好友,浪游天地,纵然是掌门也无法拘束其行踪。根据记载所言,周似梦曾经有上百年的时间销声匿迹,不知去向,直至魔神降世,他才骤然现身,斩三尸成神,与魔神殊死一搏。此战历经九九八十一天,周似梦最终在东海侧畔将其诛杀,随后立地破界飞升。” 温朝玄静静听完后说:“就只有这些,还有吗?” 李无为不明白他想听什么。 “明确记载的生平纪要便是这些,余下是我自己收寻来的信息,毕竟时隔太久了,我也不能保证传闻的真实性。有人说,周似梦飞升的时机太过巧合,乃是天道命其降世拯救苍生,有人说,周似梦与魔神鏖战九九八十一天,乃是因为与魔神宿主相识,舍不得痛下杀手,更有甚者言,魔神宿主堕魔之前曾是周似梦的双修道侣,周似梦为破情障冷眼看其入魔,最后弑道侣而飞升……诸如此类,五花八门,数不胜数,难以分辨。” 温朝玄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所以你们所知晓的,都只是他尚且为‘人’,还未飞升之前的事情。” 李无为觉得温朝玄这话说得非常耐人寻味,试探地笑道:“天凡有别,仙音浩渺难求,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剑尊出此言语,莫非您有何仙缘际遇?” “先前你问我,为什么会有他的笔迹,”温朝玄道,“现下可以告诉你,因为我一直在追寻他曾经留下的踪迹,我想知道他当初到底做了什么,又是如何诛灭魔神的,直至寻到此处——他在飞升之前遗留的洞室。洞室内里藏有许多他手抄的经卷,而我又从中得知了前往蓬山仙境的道路,最终见到了那个人,曾经的太玄门弟子周似梦,现如今或许又该称之为……蓬山梦祖。” 第104章 第87章 “你见到了他?”李无为神色一变,微微有些激动。 温朝玄轻轻颔首,“并且我从其口中得知了……彻底解决我身上魔血的方法。”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待他的下文,温朝玄却突然转头看了林浪遥一眼。 林浪遥被看得莫名其妙,接着听见他师父说:“你先出去一下。” 林浪遥下意识想道“为什么”,但温朝玄的眼神是不容置疑的。他抿了抿唇,表情有些不服,心里很不情愿。但他知道,如果温朝玄想让他离开,不需要明白告知,多得是办法能够将他支走,如今直接和他说了,反倒是在尊重他的想法。 “你们要说多久?”林浪遥看了看李无为,又看了看邱衍,眉宇间像是被蒙了一层阴霾表情不甚明朗。 温朝玄道:“很快,交代几件事情。” 于是林浪遥便不再多言,利落地转头走了出去。 几人目送着他离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山洞外看不见了,温朝玄才缓缓抽回视线,平静地面对着面前的李、邱二人。 在一片肃穆的寂静之中,李无为的表情逐渐凝重了起来,邱衍也感觉到了氛围的异样,他轻咳一声说:“您说的究竟是何种办法?还请剑尊解惑。” “古往今来,解决魔神降世也只有一种途径……”李无为沉声道。 “先堕魔,后弑神。”温朝玄表情淡淡的,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林浪遥步入林子里,恣意生长的茂密繁枝压在头顶将他笼罩进一片阴翳之中。深山之中人迹罕至,四下寂静无声,适逢天色变换阴风阵阵,吹得林中树叶抖动簌簌不停。林浪遥知道温朝玄不想让他听见他们的谈话,于是很识趣地出了山洞之后走出些许距离,他在林子里呆站了一会儿,罚站似的,任由雨一般的纷纷落叶打在身上,耳边是风声送来的一些低微人语,仿佛被风颠簸碎了,模糊不成字句。 林浪遥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突然面前的灌木丛中探出一只犬类的动物,幽幽地与他对上视线。 那是一只狼,灰白毛色,暗金的眼眸,悄无声息地穿过枝叶冒出头来,额间一抹醒目的血红魔纹,昭示着这是一只开了智的妖兽。 此处深山密林,无人之地,遇见只狼妖并不稀奇。林浪遥冷冷地看着它,并不动作,这样一只低微的妖兽,让他提不起兴趣掏出剑。 然而,狼妖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后,居然开口道:“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听他的话,这倒是不像你了。他让你离开,你就当真一点也不好奇他们在说什么?” 林浪遥的表情松动了,他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这只狼妖,倒不是因为对方口吐人言,而是因为那熟悉的声音和语气—— “你……烛漠?” “狼妖”没有否认,眯着一双熠熠金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如果林浪遥没记错,烛漠的原身应当是只蛇,怎么会变成狼的模样?这家伙换物种了?念头在心里转了转,接着林浪遥便反应过来了,烛漠应当是把一念分神附在了随意一只妖兽身上,如果是他本尊,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通过万法封魔结界。 意识到这家伙确实是魔君烛漠之后,林浪遥警惕了起来,他往后退了半步,说:“你又想做什么?” 每当烛漠出现,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狼妖”一双金眸一瞬不瞬底看着他后退的脚步,落寞地叹了一口气道:“听闻你已经到了魔渊跟前,我自然要来看看你,兴许你已经改变了主意,愿意跟我走呢?” “听闻?恐怕不见得吧,”林浪遥不客气道,“你一路上都在命妖怪们监视尾随我们,去雁城路上截道的狼妖,也是你指使的吧,现在又来说这番话,有什么意思?” 烛漠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的尴尬,坦然道:“你若是像我一样,常年困身在这黑不见底的魔渊之中,也会想尽办法挣出一点眼线来,去看看这外边的世界。这又有什么错?”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林浪遥说,“你这么执着让我去魔渊是为了什么,想报仇么?就因为我之前打伤过你?” “你竟然是这么想我的?还真是让人伤心。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这么待你吗?”烛漠道,“你若想知道,不如随我一起回魔渊去。” 林浪遥不做声,但是疏冷的脸色已经明确彰显了他的想法。 烛漠声音里带着遗憾,“我一直在想,他温朝玄何德何能。这样一个注定要抛弃你的人,有什么值得这么让你死心塌地?” 林浪遥道:“你懂什么。” “我不懂么?”烛漠玩味地说,“你又懂他几分呢?你在这里维护他,想着与他长厢厮守,他却在与旁人商量着如何将你抛下,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吧,这天下苍生与你,在他心中究竟孰轻孰重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想知道你师父背着你都在谋划些什么吗?”烛漠说,“他不想让你知道的,我却可以让你知道,不若这就听一听,也好叫你认清他是什么冷情冷心的人物……” 林浪遥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后,立刻出声阻止道:“轮不到你来插手!……” 但是在冲向他的时候,林浪遥又迟疑了半分。他当真不想知道温朝玄在说什么吗?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他比谁都在意温朝玄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温朝玄了。 就这么片刻的犹豫,烛漠已经带着了然的神色眨了眨双眼,流光一样的色彩在那暗金狼瞳中闪过,叫人迷惑了眼神,耳畔的风变了,五感在一瞬间放大到能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收纳。 恍惚中,他听见有一道熟悉的声音说…… “人固有一死……我已别无所求……” “……” 山洞中。 邱衍听毕他的话后,当真是难以置信,谁去堕魔,弑的又是哪一位神,简直不言而喻。 诚然,当温朝玄说出自己是魔神的时候,邱衍心中的确闪过对于危险的忌惮,温朝玄此刻尚未成魔便已经放眼天下难有敌手,像他这般强大的人物若是成魔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可他万万没想到,温朝玄竟然会主动要他们杀了他。 “你……”邱衍说,“当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半生索求,方才真切悟得一个道理,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人乎?”温朝玄淡淡说道,“人固有一死,修得大道苟活这许多年,尽了许多事,我已经别无所求。” 多少人拼了命修炼,活上百年乃至千年都未觉够,越是离“大道”那么近,越是无法轻易放手,温朝玄竟能轻飘飘地说他别无所求已经活够了,让邱衍对这个人的认知又上了一层。 “你已经试过了吧?”李无为说。 邱衍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温朝玄听懂了。 “正是因为把所有能走的路都试过了,所以我才确定,如今这最后一条路是无比正确的。毋需多疑,只管走下去便是了。” “所以百年前……” 温朝玄点头道:“我是自引天雷而亡。” 邱衍听得心惊又悚然。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温朝玄难不成还死过一次? 李无为与他解释道:“我与温剑尊算是旧识,那时候他们师徒隐居于钦天峰避世修炼,后来林浪遥下山入世,我见到他时还觉得奇怪,私下里命人去钦天峰探查了一番,方才得知温剑尊已经身故的消息。很多年来,我一直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现如今总算明白了。” 温朝玄道:“魔血封印在我身体里,我身负此劫,乃是天命,为防祸害苍生,人间涂炭,理应想尽办法寻求出路。我试过将其分离出来,也试过剖心放血,都未能将其彻底拔除,万般无奈之下,才动了心思。破开的胸膛会愈合,剖开的心会长回去,那倘若彻底身毁呢?这颗心,连带着这具身体,一并消亡,这样是否可以将其彻底毁灭?” 于是温朝玄便这么去做了,他将徒弟支开离山,引动一场天雷,将自己劈得身毁道消。 结果又如何呢,自不必说,温朝玄如今囫囵完好地站在二人面前,已经表明了一切。 听完这些内容,邱衍背脊生寒,不是因为魔血那不死不灭的恐怖力量,而是因为温朝玄这个人。 怎么有人能如此平淡地说出剖心放血,自毁肉身这等事情? 寻死不难,世界上多得是或为情所困或穷途末路或哀莫大于心死之人自寻短见,但这么清醒克制地寻死,死了一次不够还要死第二次的人,如此强大的意志,真是难得一见,可能全天下真真独此一份了。他早该想到,能养出林浪遥这样性格的徒弟,温朝玄又怎么可能真如外表一样淡泊宁静与世无争。 当真是个疯子。 邱衍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李无为也震惊于温朝玄所言,二人都未说话,似是在消化信息。李无为思考片刻,道:“您的意思……我们已经了解了,但是仍然回到那个问题——唯有神仙之力方可斩灭魔神,人间已经没有神了,该如何进行这计划?” 第105章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想通了解法,”温朝玄说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却真实可行的办法,“既然没有神了,那便再造一个神出来。事实上,这也是我将诸位请到此处的真正目的。” 说完,温朝玄的目光落在邱衍身上。 邱衍一愣,失笑道:“我?” 温朝玄轻轻摇了摇头。 “那个孩子……祁子锋。” …… 邱衍想从他脸上找出半分玩笑意味,但那双古井无波的漆黑双眼从始至终如一,于是他也渐渐退去了笑意。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第88章 “那个孩子不太一般,他身上携带着的力量……想必你们也清楚。” “不,我确实不明白,”邱衍认真道,“子锋是一个平凡知足的孩子,虽然身为剑派少主,但他的天赋委实有限,我们对他也没有太多期望,只希望这孩子能平平稳稳长大便好。” 温朝玄知道邱衍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易地而处,他或许也会说出同样的话来,人之常情罢了。 “我明白,”温朝玄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以大义相要挟,但希望你能先听我说完,再做考虑。”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已经要无法控制住它。” 温朝玄冷静而坦诚地告知这件事。 他一直以自身的修为压制魔血,起初这件事还算容易,随着时间的推移,魔血在他身体中汲取到了力量,蠢蠢欲动地试图反客为主将他吞噬。为了压制住它,温朝玄只能不停提升自身修为,魔高一尺,道必须再进一丈——一直到如今的地步,他已经步入渡劫期后期,修为境界升无再升,终于走至末路。魔血的力量仍在日愈增强,随着几次频繁入魔,他却像强行撑至圆满的弓,随时可能崩断勒紧的弦。 温朝玄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到底是凡人之躯,无论他再怎么强大,终究有力不能及的时刻。 “所以魔神复苏是必然的事情,不过或早或晚。我所能做的,只有在彻底入魔之前,将这一身修为传给一个人,助其跨入渡劫期,之所以选择祁子锋,是因为这个孩子有仙缘。” 邱衍听着觉得太过离奇荒谬,他摇头笑了笑,“您是觉得他能成仙?何以见得?” 也不怪他难以相信,飞升成神是每一个修道者梦寐以求的事情,但大部分修道奇才终其一生能触摸到的顶端也就是渡劫期,千秋万载死在天雷下的累累白骨不知凡几,千年都未必能出一个跨过雷劫成仙的人,更何况祁子锋?这孩子是邱衍看着长大的,他对祁子锋有多少天赋再清楚不过,纵然是他自己也不曾想过能不能飞升,让他相信祁子锋能成神,这太难了。 连李无为都说:“剑尊这么说,是有什么缘故吗?” “我见过他身上的那个力量。”温朝玄道。 邱衍微微变了脸色。 三人之中唯有李无为不知道温朝玄说的“力量”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邱衍的表情,便明白了祁子锋身上应该确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而武陵剑派一直在保守这个秘密。 温朝玄也料到了邱衍会有反应。祁子锋折剑后死里逃生,一定回到师门和父母说过身上发生的异样,只是他们搞不清楚这股力量的来源,祁子锋自己也再使不出来,直到在灵碧宗的那一天,濒死的本能救了他自己,直摧灵魂的光耀当头照下,所有的魔气顷刻破灭。 “当我入魔的时候曾经被它唤醒,那是纯正的仙灵气息,我不知他经历过什么,为何会得到这份力量,但那是属于他的机缘。当我离开蓬莱的时候,梦祖曾经赠予我一件法器,”乾坤无定罗盘已经化作齑粉,温朝玄只能摊开手掌做了个手势示意道,“循着这件法器的指引,我可以找到身负仙缘的破劫之人……” “所以,”邱衍紧紧蹙着眉,眸中神色复杂,“这便是那一天,你会出现在天工阁的原因?” 温朝玄并不否认自己最开始的动机,“是。” 邱衍一时间感觉头疼欲裂。他早该想到主动的,祁子锋又不是什么稀世天才,像温朝玄这样强大的剑修怎么会无缘无故指点他,又要带着他上山修炼,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温朝玄说:“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邱衍无力地摆摆手,漫无目的地踱了几步,又回过身苦笑道:“你让我怎么说呢。倘若这件事是落在我身上,在下绝对毫无二话,但偏偏是这个孩子……我做不了他的主。” 李无为道:“此事关乎天下命运,举足轻重,纵然保得一时安稳,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邱衍不得不承认,李无为这一句话说动他了。让祁子锋去杀魔神,这件事听起来难以置信又充满危险,但是如果什么也不做,依然有覆灭的可能性,而且到时候,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邱衍思来想去,觉得这真是两难的局面,他无法干脆地给出答复,只能道:“我会回去和师兄师嫂说名这件事,也会尽自己所能去劝他们,但是我得坦诚交代,我依然觉得子锋是一个平凡的孩子,他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邱衍身份特殊,他在武陵剑派中有着很大的话语权,能说动他已是非常不易。李无为温和道:“我相信祁掌门能明白事情的轻重。” 邱衍不置可否。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邱衍说出这话的时候突然觉得怪怪的,就好像在催着温朝玄去送命一样,“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这计划?” “待我交代完最后一件事。” 温朝玄神色平静,似乎不论什么时候都能保持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淡然,叫人忍不住好奇,世间究竟还有什么是值得他在乎的? 二人都以为他要说的会是与魔神相关的重要事宜,正凝神静听,温朝玄道:“平生无所念,唯有一事放在心头,牵挂不下……” 此话一出,他们便知道温朝玄要说什么了,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身后的山洞外。 温朝玄一身白衣如天光裁成的颜色,那无甚悲喜的眉目似座上神佛,唯有一双唇中说出的话里带着眷恋的温意,像一颗埋藏已久滚烫的心终于从冰雪之中捧了出来,“我只有这一个徒弟,望诸位能替我照管一二,待蓬莱仙境再开,送他归去。切记叮嘱他,此去迢迢,山长水远,莫恋红尘,莫生痴妄。几十载师徒缘分,得之我幸,往后的路,却只能他一个人走,当勤加修习,来日行满功成,道法永存,与天地同,然往事种种俱尘矣……” 说到这里温朝玄顿了顿,余人都在等他下文,却见他眼中无名情绪纷繁万千,最后被一垂眸尽数掩去,化作轻轻一句: “……忘了吧。” “……” 尾音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散入空气中,被风悄悄卷了去,穿过日光的烤灼,穿过林间的密枝,像蓄谋已久的一阵山风,吹散了年轻人耳边的鬓发。 声音戛然而止,所有感官回笼,林浪遥如同经历了一场颇耗体力的白日梦魇,浑身大汗克制不住颤抖,胸膛起伏喘着气,他脸色发白转回头,想也不想地拔腿就跑。 一道灰影飞身闪至面前截住了他。 林浪遥后退一步,与附身狼妖的烛漠对峙着。 他忍耐道:“你还想做什么?” “已经来不及了,你现在去又有什么意义呢,”烛漠有如看穿了一切,“你能阻止他想做的事情吗?还是你能改变他的意志?” “纵然不能,那又如何。”林浪遥冷冷道。 “笨。”烛漠无奈道,“既然你做不到,那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林浪遥愣住,没想到他会出此言语。 “什么意思?” “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站在同一边。他们想要魔神死,你想要你师父活,而我呢,恰好也想要魔神活。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联手呢?” “你想要魔神活?”林浪遥不太相信他的话,狐疑万分,“你的魔君当腻了么?魔神的存在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魔族讲究实力为尊,烛漠如今是统领万千魔族的君主,倘若魔神归来了,这众魔之首的位置必然得换个人坐。 “为了魔族的前路,纵然退位让贤又如何?”烛漠倒是豁达道,“魔族已经没落太久了,我们需要属于自己的神祇带领魔族走向繁荣,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谋划这么久,都是为了迎接魔神的归来。你得相信我,我比谁都更想要他活下来。” 这倒是真的,从一路上遭遇的波折来看,温朝玄屡屡入魔,都少不了烛漠在背后推波助澜。 林浪遥心里猛地一颤,有了片刻迟疑,明知可能是陷阱,他也不由自主开口问道:“你想要我和你联手做什么?” 狼瞳之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烛漠道:“他们如今要做的事情,我们不是已经很明确了吗?你师父倒是个疯子,竟能想出再造一个神的方法来杀了自己,既然如此,你别让他如愿就好。” 第106章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所以要怎样才能不让他如愿?”林浪遥道。 “你当真不知道吗?” 狼踱步在他身边,忽远忽近,像危险的引诱。 林浪遥站着不动,视线随着它来回梭巡。 “你是在太纯粹了,”狼浅浅地叹息,“我喜欢的你纯粹,但有时候又希望你别那么纯粹。” “他们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个据说有仙缘的孩子身上,他们既然要神,那么,你为什么不就此彻底破灭掉他们的期望呢?” 彻底破灭他们的期望? 什么意思?怎么算是彻底破灭…… 林浪遥背脊一寒,忽然融会贯通,在那一瞬间领会到了烛漠的意思。 他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烛漠的声音绕到他耳后响起,鬼魅一样阴魂不散,就像是他本尊亲至,贴着他的耳廓轻轻呼出缠绵的气息道:“杀了他。这样一切都结束了。杀了他,你再也不用忧心害怕分离这件事。杀了他,你们都不会痛苦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也不是你想做的,都是他们逼你走到这个地步。去吧。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杀…… 林浪遥努力控制着呼吸,心头乱跳耳畔嗡嗡鸣响地回过身,身后却空无一物,想象中烛漠的本尊并没有出现,依然是那只巨大的狼妖, 一双金眸蛊惑地幽幽望着他,狼妖缓缓后退,踩过野草枯枝,没入幽深的林间枝叶中,渐渐消失不见。 烛漠走了,却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真是狡猾至极的妖。 等温朝玄来找他的时候,林浪遥已经倚在一棵树下蜷缩着睡着了。 他蹲下凝望徒弟睡梦中全无防备的脸庞,心里想着,怎么这人从小到大都改不了在地上摸爬滚打的坏毛病,林间泥地脏乱,他倒能席地而坐睡得安稳。温朝玄伸手替他捡走头顶的落叶,想把人抱起来,谁知刚一碰,林浪遥就睁开眼醒了。 “师父……?” 他眼中有片刻的失神茫然,轻轻眨了两下眼后才恢复清明。 温朝玄朝他伸出手道:“回去吧。” 林浪遥慢吞吞地站起来,搭上师父的手。 等到回去时候,邱衍和李无为都已经走了,又只剩下师徒二人。 从温朝玄找到他后,林浪遥始终保持着一种异样的沉默,整个人看起来心事重重,温朝玄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他的问询,林浪遥却始终没说话。 温朝玄极难得地有了些不安的感觉。 待到下午天色阴沉沉地又落起淅淅沥沥小雨,湿冷的风卷进山洞内,带来一点微薄的凉意。 温朝玄忽然出声道:“你冷吗?” 林浪遥从长思里回过神,下意识摇了摇头。 温朝玄道:“如果冷了就过来。” 林浪遥突然领会到他的言下之意,于是挪动身子,朝着打坐的师父身边蹭去。 温朝玄伸出手,如今已经很熟练地将他揽在身前,林浪遥往师父胸膛一靠,师父俩坐在一起静静地看雨。 纷杂雨声中,容易想起往事。从前在钦天峰的家,他们没少一起看雨,不,准确说是温朝玄坐在屋檐下望着雨水出神,林浪遥搬了把椅子坐在边上烦他。 山上可以活动的范围不大,日子也甚是乏味,日复一日做着一样的事情,林浪遥练剑、学习,温朝玄督促林浪遥练剑、学习。一旦遭逢下雨天,练不了剑了,便只能待在屋子里,于连绵雨声中困乏地打着一个又一个哈欠。 那时候温朝玄还不太说话。除却授课以外,他总是惜字如金,吝啬言语,哪怕在同一屋檐下,师徒二人也是做着各不相干的事宜。 直至有一次。 温朝玄一个人在门口的屋檐下盘膝打坐,雨落成珠顺着屋檐飞流而下,细细的丰沛水汽悄无声息霑湿了洁白衣袂,隔着雨帘,远处数不清的竹叶在潇潇风雨中飘摇动荡,他们好像生活在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雨季之中。 而林浪遥的出现打破了此刻的安宁。他拖着一把小竹椅跨过门槛,彼时年幼,身量未足,搬动竹椅还有些吃力,椅腿磕在地上,随着走动发出“咔吧”“咔吧”的噪音。 出神望天的温朝玄回头看了他一眼,师徒俩双目对视,温朝玄面无表情,林浪遥也绷着一张小脸,理直气壮地将竹椅往地上一摆,学着他那样坐了上去,抱着胸望天观雨。 温朝玄见他不像是要折腾生事的模样,也就没有管他了。 一大一小的二人就这么坐在屋檐下一同看雨,看了一会儿,林浪遥果然坐不住了,开始煎熬地在椅子上磨蹭屁股;未几,他松懈了坐姿,背靠在竹椅上懒怠地垂下双手;又一会儿,脚抵着地,身子往下滑了一大截,烂泥巴一样瘫在竹椅上;再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彻底歪七扭八,双腿大半拖在地上,像条毛毛虫软倒地躺着了。 温朝玄终于忍不下去,转过头对他说:“既然闲着无事,我把道德经再给你讲一遍……” 不等他说完,林浪遥就像被火烫着屁股一样,立刻蹦跳起来,嘴里滋儿哇乱叫地头也不回跑走了。 林浪遥的诸般无意义行为令他惑然,当时的温朝玄总觉得无法理解这般岁数的小孩儿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直到后来他才渐渐明白。 其实林浪遥只是寂寞了而已。 …… 恼人的雨下个不停。 林浪遥的心情也像这雨丝一样烦乱,完全无法使自己静下心来,他脑子里纷杂的念头一刻也不曾断过。两人或许都心知肚明这是他们能相处的最后时光,可谁也没说话。林浪遥微微抬起头,忽然发现温朝玄正在看着自己。 那是充满专注的眼神,不错目地,似乎要把他深深烙刻进进记忆里,每一眼都像是最后一眼。 林浪遥在这目光里,蓦然鼻头一酸,心中升起万千悲凉。 纵然如此不舍,但温朝玄还是决然地选择去赴死。 林浪遥按下自己的情绪,转回头道:“师父。” 温朝玄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以前就来过这个地方,并且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所以才会对这里如此熟悉吧?” 温朝玄对他的这个问题全然没有准备,但他思考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来过。当时我……身体有恙,别无去处,就来到这里闭关修炼,直至恢复修为后才离开。” 恢复修为?温朝玄为什么需要恢复修为?林浪遥想了想,恍然到,温朝玄曾经“死”过一次,据他所说,死而复生后需要将修为恢复到曾经的境界才能找回前尘记忆。那么他当时复生后没有回钦天峰的日子,应该就是逗留在这里。 林浪遥道:“这就巧了,师父,如此心有灵犀,也难怪我们是师徒——其实我以前也来过这里。” 温朝玄很意外。 “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去过魔渊的事情吗,”林浪遥笑了笑,曾几何时一生中最接近濒死的时刻,如今也能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我从魔族的手中死里逃生,重伤坠入一片断崖山谷。初来此地时我就觉得眼熟,今日在外边逛了一圈,方才确定了,当时我坠落的地方……就在这里。” 其实他早该想起来的,他杀出魔渊后摔进某个偏僻山谷苟延残喘,而此处就是距离魔渊最近的一个山谷,又恰恰在万法封魔结界外,才免得他被妖魔追上,留足了时间躺在崖底慢慢养复重伤。 而林浪遥不知道,他的话就像一道雷击中了温朝玄,让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他将怀中人翻过身来,伸手去抚摸那脸庞五官,林浪遥笑着继续与他说话,温朝玄却只能看见那张嘴一开一合,耳边乱糟糟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师父?师父!”林浪遥用力抓住他的手,大声说道。 温朝玄双目沉沉,薄唇抿紧,任由徒弟抓着手,低声回应道:“嗯。” “之前没有告诉你,当时我确实伤得很重,重到脑子可能坏掉了,以至于我记忆出现了些许错乱。” “不知道什么,我竟然忘记你已经死了,”林浪遥哂笑道。 “我躺在崖底动弹不得,渴了就张开嘴喝喝雨水,饿了就伸长脖子啃嚼周围的野草,勉强熬了些时日,后来有只不开眼的熊精以为我是将死的尸体,想要把我拖回巢穴去当作口粮,我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它反杀,将它开膛破肚,喝了它的血,生嚼了它的内丹,才慢慢休养回去。当时几度濒死,险些跨过鬼门关,可我都应是咬牙撑了下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林浪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认真澄澈地望着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师父的指尖,而温朝玄反手将他的手掌纳入手心中。 “因为我想着,我的师父还在山上等我回去。如果我死在这里,他一定会生气的。” 林浪遥喃喃道:“没有什么好好比活着更重要了,你明白吗?” 第107章 温朝玄沉默着。 许久,他抬手覆上林浪遥的眼眸,轻声道:“睡吧。” 林浪遥在他怀里动了动,阖着眼胆大包天地说:“我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温朝玄自然从来没讲过故事,就连林浪遥真正还小的时候他都不曾这么哄过对方,自然不知如何说起。 静谧的雨声中,林浪遥躺在师父怀抱里,浑身被熟悉的气息包裹,薄薄的眼皮上覆着那干燥温暖,惯常握剑的手,他一动不动,呼吸却已经逐渐平稳绵长。 温朝玄酝酿许久,缓缓开口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恍惚之中,又回到很多年前那个钦天峰的家中,连绵不绝的雨,林浪遥睡在小小的竹椅中,耳边是师父向来清冷又没甚感情的声音,一字一句讲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道经古籍。 如今念念不忘的过去,在当时想来只是寻常。 此夜林浪遥做了一个极好的梦,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时,温朝玄已经不在身边,他也没太多的慌乱。 山洞外逆光站着一个人,一袭玄衣,负着把剑,已然等候多时,听见他醒来的动静后回过头,对他张开口。 “走吧。” 邱衍道。 林浪遥弹弹衣衫站起身,面上无甚悲喜,心里已经落下了决定。 他叹了口气道:“那就走吧。” 第89章 润雨丰沛的四月,大雨浇湿了武陵,持续月余的魔族之乱终于平息,在迟迟赶来的传光世家协助下,武陵剑派方才驱退大批侵袭的鬼修,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雨水浇洗过几轮,青山又焕发出葱茏颜色。 祁子锋的心情却无法轻松起来。 祁夫人路过廊下看了一眼, 祁掌门脚步不停,扯着妻子的手经行道:“让他跪。” 祁夫人只能叹息一声。 雨已经停了,石砖铺的地面还有些潮湿,祁子锋跪了许久也感觉不到硬和冷,在他面前是几口黑沉沉的棺木,每一口里面都躺着一名武陵剑派的弟子,像天崩时落下的巨石,彻底将他的内心压垮了。 人间有道法万千,妖魔也有邪法无穷,修鬼便是魔族中最为奇诡的一种。鬼修曾经为人,因为修习邪法脱去皮肉,仅以魂魄的方式修炼,形如鬼魅,可夺人肉舍,杀而不死,死而不灭,故称之为“鬼”修。世间可以用道法诛灭鬼修的门派,唯有天生自带焚净之力的明光火传人,普通修者想要彻底杀死鬼修,只能将其锁在肉身中连带着身躯一并杀死。 祁子锋从前并不知道这件事,现在他知道了,却已经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武陵剑派弟子剑术非凡,武勇了得,但这些引以为傲的东西在鬼魅面前却全部失了效用,毕竟长剑再怎么锐利也无法斩伤魂体。剑修们不似传光世家那样拥有明光火,也不似镇星阁那样精通镇魔驱邪,更连太玄门那样画符设阵都做不到,只能尽量拖着大批鬼修努力鏖战,以求等到传光世家前来支援。而这期间,有不少武陵剑派的弟子在与鬼修交手中,不慎被夺了舍。 祁子锋从太白宗回来后,见到门派遭此祸乱,身为少主,自当提剑与同门一并作战。 武陵剑派驻地辖下的镡城遭到鬼修侵占,祁掌门与大部分弟子牵制住鬼修们,大师兄领着祁子锋将城中百姓转移到安全地方,祁子锋负责护送,大师兄负责断后与守护剩余的百姓。当祁子锋把第一批城中居民护送出城后,回来接应大师兄时,这一处庇护百姓的据点却已经被鬼修首领发现,大师兄为了保护他们,在与鬼修首领缠斗中,不慎被夺了舍。肉身一旦落入鬼修手中,就相当于被对方掌握了人质,而这人质还是一把极度锋利的“剑”,倘若不被利用殆尽,鬼修决计不会罢休。剑修被夺舍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祁子锋惊惧万分,知道这种场面不是自己能应付的,立刻传讯给父亲请求援助,但消息还没递出去,就被附身大师兄的鬼修首领拔剑相向,一击撞飞出去。 祁子锋撞塌屋舍摔进残垣断壁里,短暂昏迷了片刻,方才从废墟里爬了起来,眼前却一片漆黑,不知道是脑袋撞伤哪儿了,耳朵里满是嘈杂的嗡鸣,头昏脑胀几欲呕吐,双目一时失明犹如被笼罩进长夜里。 黑暗之中,他听见大师兄的声音说:“拿起剑来……快站起来!……” “师兄?”祁子锋急促道,“我……我看不见,我找不到剑……” 四周非常混乱,城民的惊喊声小孩的哭闹声,大师兄和鬼修嘶哑的声音交替响起,似乎双方正在抢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大师兄说:“快!你的剑!” 祁子锋跪在碎瓦砾堆里一通乱摸,急得满头大汗,发狠地伸手一喊剑名,“展锋!——” 长剑落入掌心,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师兄!我该怎么做?” 大师兄的声音忽远忽近,断断续续,“我的剑断了……只能靠你了。待会儿我会将这鬼修逼出身体,趁它无法匿形……你拿剑,杀了它……快!” “我看不见!”祁子锋无措地大喊道。 “……听我声音,”大师兄咬牙道,“快!就是现在——” 万分紧急下,祁子锋来不及多思考,循着声音的方位飞身一剑刺去。 后来他回想过很多次,那时候要是能够再想想就好了。 如果能多想想就好了。 温热血液溅出的时候,祁子锋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大师兄性情刚烈,嫉恶如仇,鬼修来无影去无踪,他知晓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就再难将其诛灭,与其肉身落在对方手里助纣为虐,不如甘愿以身为囚,拼得个玉石俱焚。 待鬼修首领死后,剩余的鬼修果然阵脚大乱,溃不成军,等传光世家赶到,彻底攘清了残余的鬼修,才算平息这场魔族之乱。可从那之后,祁子锋却有些崩溃了。 …… 残雨顺着瓦檐落下,灵柩在宗门内堂停了几日,就该送往内山的归剑园安葬,武陵剑派的剑修们来送同门最后一程。 大家都带着伤,许多人赤着胳膊身上还打着绷带,简单祭拜过后,路过小少主身边时,都摸了摸他的脑袋。 祁子锋始终一动不动地跪着,沉浸在漫长低谷之中。 最后一个人路过他身边时,与其他人一样停了脚步,手掌覆盖在他的发顶,许久没有动作,突然一转手势,曲指一弹,将全无防备的祁子锋弹得身子一歪往后倒,狼狈地支着地面仰头望向来者。 站在他面前的人背着光。夕阳的红光漫过他的肩头,为那张年轻张扬的脸庞染上猩红颜色,一双眼眸浸在眉骨的阴影下,却依然透着暗火一般的熠熠神采,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不驯锋芒,来人像天边烧来的趁风野火,灼得他眩目晃神,心头震颤,从独自哀伤的巨大阴翳里醒了过来,方觉红霞满天,人间已晚。 林浪遥无声地朝他伸出一只手。 祁子锋静坐了一会儿,迟疑地尝试递出手,还未碰到对方,就被反手用力地抓住,一把拉了起来—— 武陵剑派。 依然是他和温朝玄曾经住过的那个院子那间房屋,陈设未改,有一瞬间,林浪遥几乎要以为后来经历的诸般种种,不过大梦。 夕阳转过窗棱在屋内两名年轻人面上覆下一层迷离的红,隔着霞光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开口道: “你怎么了?” 林浪遥一顿,收了声音,示意祁子锋先道。 祁子锋一开口,心里生出无限哀凉,“我师兄死了。” 林浪遥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祁子锋嗫嚅着,鼻头又酸涩起来,“可是……可是,是我害了他……” 林浪遥随邱衍回到武陵剑派时,跟在他身边,听祁掌门说完了来龙去脉,知道是怎么个经过,因此见到祁子锋这番反应,并不觉得奇怪。 “你心里清楚,他是自愿与那魔族同归于尽的,不是吗,”林浪遥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自责的?” “还是说,你只是害怕杀人?” “害怕又有什么错呢……”祁子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前的晚霞落在手掌,像横生的血光,令人心惊肉跳。 一个人从未杀过人的年轻人,第一个死在剑下的,却是自己的师兄,这该是怎样纠缠一生的心魔。 “你杀过人吗?”祁子锋喃喃问。 “没有。”林浪遥答道。 “那你怕杀人吗。” “为什么要怕?” 祁子锋想了想,道:“也对。毕竟是你,你肯定不会怕的。” 他语气里带着释然,似乎觉得,像林浪遥这样的人就应该天不怕地不怕。 林浪遥听了,走过去抬起腿,一脚把坐着的祁子锋连人带凳子一起踹倒。 哐当一声响,祁子锋摔在地上,换做往日他一定会生气地跳起来指责林浪遥发什么疯,可此时他只是安静坐在地上,内心一片平和,像被雨水打湿的家养鸟,蔫头耷脑无精打采。 第108章 林浪遥蹲下身,揪起他的衣襟逼迫他直视自己,“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 “你知道自己手里握的是什么吗?” 祁子锋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尽管他此时手中空无一物,但多年的习惯早已融入骨髓,他习惯性地抓握了一下,那是握住剑的动作。 “你是剑修。”林浪遥沉声道,“我真是难以相信武陵剑派这些年是如何教导你的,你竟然从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祁子锋一时语塞,“你……你凭什么这么说,谁说我没有意识到……” “你若是有这份自知,又何必现在这幅姿态。” 林浪遥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将摔倒的凳子扶正,又替祁子锋弹了弹衣上灰,把人重新按在凳子上。 他的两只手放在祁子锋的双肩之上,力道不重,却轻而易举地将人压在凳子上牢牢钉着,不敢反抗。祁子锋不得不将视线集中在林浪遥脸上,黄昏时分,迷离的光线像软纱充盈了室内,连人的表情都模糊不清了,可他却清楚地看见了林浪遥那双漆黑眼眸里的自己。 “剑是凶兵。”林浪遥认真道。 “世间求道者如云,道法更有千万,有破魔驱邪者,有窥天知命者,有人以黄白之术入道,有人以炼器造物入道,大家各走各的道,或许千差万别,或许殊途同归——可那么多求道人,没有谁像剑修这般,在你决定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注定与杀戮为伴。” “我为什么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林浪遥松开手,点了点他心口的位置,“因为你手中握着剑,心里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握剑。” “剑是杀人的东西,以杀止杀,这便是剑修的道。剑修的剑下掌着生与死,什么该杀什么不该杀,心里应当有把断明天理公义的尺,你问我怕不怕,无非是觉得我胆大包天,自然无所畏惧,可你却没想过,这本就是剑修当行之事。今日死了师兄便这么畏畏缩缩裹足不前,来日若是让你与亲朋挚爱拔剑相向呢,你又该如何?你以为你凭什么拿着这把剑?你若连这一点都弄不明白,又如何修剑,不如趁早把剑丢了,免得害人害己。” 林浪遥说罢,重重一搡其肩头抽身离开,留祁子锋自己坐在凳子上想个明白。 祁子锋挨了一通骂,呆坐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这么有道理的话,倒是一点不像你能说出来的。”他刚才愣住了,倒不是因为被骂得大彻大悟,而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在林浪遥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确实不是我说的。” 林浪遥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垂着眼看自己搭在窗框上的手掌,“教过我这些道理的人还和我说过一句话——承剑者,受之天命,当斩世间不平事。” 被骂完之后,祁子锋的心情反而好上不少,不再那么低落了。他起身走到林浪遥身边,搭着他的肩膀与他并肩而立,感叹道:“他若是知道你这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恐怕会很是欣慰。” 林浪遥淡淡道:“他不知道,因为他就快要死了。” “……” 祁子锋惊愕地转过头。 “什么?”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在等一个人杀了他,而我也在等。”林浪遥道。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夏季之前的天色依然黑得很快,不过转瞬之间,血色残阳以无可挽回的倾颓之势滑向山谷,夜的阴影与冷意一起爬上窗槛,顺着墙根溜下,无声无息缠住了祁子锋的脚跟。或许是林浪遥的语气太过平静,以至于祁子锋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会愣愣地跟着他抛出的话问道:“你在等什么?……” 林浪遥转过身,祁子锋不得不收回自己搭在他肩头的手,后退一步。两人隔着一臂不远不近的距离,林浪遥的眼眸黑沉,祁子锋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竟然也有如此可怕的气势。 林浪遥看着他道:“等那个人醒悟过来。” 一不留神间,天色已经彻底暗了,蛰伏已久的寒意顺着祁子锋的脚跟往上攀爬,不过顷刻间,便如附骨之疽阴冷地扒在他的背脊之上。 “你准备好了吗。” 祁子锋整个人都僵了,冷汗瞬间滑落下来。 第90章 “你……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林浪遥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太过严肃可能吓到了他,揉了揉脸,说:“你不明白没关系。如果我没猜错,等一下邱衍就会过来敲门把你喊走,他会说,他要和你谈一些事情。” “谈什么事?”祁子锋怔怔道。 “谈一谈,如何让你去杀了我师父。”林浪遥认真道,“所以在那之前,我需要先和你聊一聊。” 祁子锋的反应很大,他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可能?我算什么,我有什么能耐能去杀他?!” “你能。”出乎他意料,林浪遥一口咬死,笃定地道,“不论你能不能,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所以你必须去。我师父入魔已是定局,只有成神方可斩杀魔神,而你是唯一有那个机缘的人,邱衍待会要找你说的事情,就是希望你能够去接受我师父的传承。待他把所有的修为都传给你后,武陵剑派恐怕会以举派之力托举你成功渡劫,介时你只要……”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祁子锋打断了他,看他的眼神仿佛是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怪物。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林浪遥一扬眉,很是桀骜不驯,“反倒是你,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你一定是在哪里吃错药,脑子病得不清了。”祁子锋自言自语道,说着就要捋袖子上去试林浪遥的额头。 “……” 林浪遥不给他近身的机会,抓住胳膊,反手一拧,将其按倒在窗台。祁子锋吃痛惊呼了一声,林浪遥遂卸力一送,将他推到边上去。 “我在很认真和你商议这件事,不是玩闹,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此事虽然危险,但对你也有极大好处,你对成仙难道不心动吗?” “我知道了……”祁子锋揉着自己的关节,低着头道,“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就为了试探我,对不对。如果我敢点头答应,你立刻就会用你的剑取了我狗命……哈,你真当我是傻子呢。” 林浪遥费解了,“我有这么可怕吗?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说的话呢?” 祁子锋抬起头,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嘲讽地嗤笑了一下,“难道你觉得我会信你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师父去死?” “为什么不能?” 祁子锋的眼神透露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他烦躁地原地打了个转,“你们都觉得我傻,是不是?你对你师父的心思,你们两个之间……我早看出来了!谁家师徒像你们这样,徒弟没有徒弟的正形样,师父看似严厉实则一再纵容,当真是,当真是……成何体统!当时他不过要领我上山修炼,你就一副恨不得揍死我的模样,现在你让我去杀他?我看你是要扒了我皮,抽了我的筋才是!” …… 林浪遥静了片刻,无声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祁子锋一时口快,把所有事情都抖落出来,刚说完他就有几分后悔了,偷偷侧目看了林浪遥一眼,心里略带忐忑,生硬地补救道:“……不过你们关系如何,与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好好地与我说,我虽没多少能耐,但也会尽量帮你一起想办法,至于‘杀’不‘杀’之类的话就不要再说了,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去做这种事情……” “对不起。”林浪遥说。 祁子锋顿住了。 林浪遥低落地说:“不过这一次,我没有故意试探你,我是真的需要你帮我这一个忙,也算成全我师父最后的愿望。” 祁子锋立刻转回身,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说什么,讷讷道:“你先说说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说你师父入魔已经是定局?我先前就想问了,怎么这次只有你来,他呢?” 林浪遥抹了把脸,道:“他走了。他身负魔神之血,强撑这么久已是强弩之末,这次是一定会入魔,成为新一任魔神。而他最不愿意的,就是成魔。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人,杀了他,而你就是那个他一直在寻找,拥有仙缘的人选。” “可是我……” 林浪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 “你先别急着回答我‘是’与‘否’,我知道你一时没办法相信,我现在说再多都没有用。你还记得我一开始跟你说的吗?” 林浪遥和他说,邱衍会来找他。 “你听。” 祁子锋下意识依着他的话侧耳去听,可闻针落的空气中,除了呼吸外听不见任何声音,可祁子锋莫名就是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恐惧,如果不是强迫按捺住自己,他甚至有一种想要拔腿而逃的冲动。 在这无言令人紧绷的氛围中,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祁子锋像崩断的弦险些跳起来,林浪遥按在他的肩上,手掌的力量将他压了回去,轻声道: 第109章 “去吧。” 祁子锋挪不动脚跟,是林浪遥再身后推着他,将他推到了门边。 他动作僵硬地拉开门,心里蓦然就是一沉。 屋门外,身长玉立的人正是邱衍。 邱衍先是看了林浪遥一眼,然后对祁子锋说:“正在找你呢。” 祁子锋木木地说:“找我……找我做什么?” 祁子锋异常的神态引起了他的注意,邱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二人一番,却又没发觉出问题。他思忖着,然后就像林浪遥说过的那样,一字不差地道: “和你谈一些事情。” 林浪遥知道,仅凭自己所言不足以说服祁子锋,他也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将他打动。祁子锋性格里的优柔寡断注定了他很难有魄力下定决断,所以林浪遥才必须在赶在邱衍之前对他和盘托出,有了他的铺垫在前,邱衍等人后续的劝说才更容易让祁子锋接受。 无论如何,他必须得确保计划的成功。 再见到祁子锋已经是两日后,林浪遥坐在廊下静静拭剑,青云剑薄而韧,其上泛着隐隐青光,林浪遥随手将它翻转,明镜一般的剑身上倒映出对面一双迷茫的双眼。 林浪遥抬起头看了一眼,无需多言,便已经知道结果了。 祁子锋跟离了身体的游魂一般在他身边坐下,“你觉得我真的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林浪遥说,“但道理很简单,你去做了不一定会成功,可如果不去做,那必然是没有结果的。” “你……你还真是豁达,”祁子锋道,“我们这可是在讨论你师父的生死啊。” “我悄悄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许出去声张。”林浪遥忽然道。 “什么?”祁子锋很好奇。 林浪遥随手弹了弹剑,轻描淡写道:“其实我师父早就死过一次。” 祁子锋惊呆了,他睁大眼睛,瞠目结舌,一时甚至忘记了如何言语,“他,那他……现在又是……” 林浪遥指了指胸膛的位置,“因为他身体里的那个存在,他也拥有了不死不灭的能力。” “所以你能明白我现在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了吧。” 庭院草木森森,枝头摇落的绿意覆在他俊朗眉目间,林浪遥语调轻和,仿佛讲着一段故事那般说道:“如果你也像我一样,亲手将师父的尸体从坟掘了出来,又将它亲手埋回去,许多事情,恐怕也就没那么难接受了。” “……” 祁子锋不再言语了。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远远看见邱衍玄色的利落身影穿过曲折回廊行来,祁子锋张望几眼,便起身离开了。 邱衍走到近前,倒是没问他们两人刚才在聊什么,而是说:“这几日,休息得可还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林浪遥将剑一收,漫不经心地勾起一抹笑。 邱衍端详他,“这几日事忙,我还担心没招待好你。” “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熟门熟路的,还有什么可招待?” 从前的林浪遥一言不合便携着剑打上门来,确实称得上熟门熟路。邱衍想起这事,不禁失笑。 “其实,我以为你会有很多话想问我。”邱衍冷不丁道。 当时温朝玄离开后,他将林浪遥带回武陵剑派,林浪遥只字未发便跟他走了。邱衍想过,如果林浪遥向他询问温朝玄去了哪里,他该怎么回答,他想了许多,却唯独没想到,林浪遥对此事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份不寻常的冷静反倒令他有些坐立不安了。等了几日,他终究是没忍住,还是要来找林浪遥谈谈。 春日熙和,风甚喧嚣,林浪遥沐在融融日光中,懒懒地眯了眯眼,“我觉得……你们是不是对我都有很大的误解。” 邱衍洗耳恭听,“此话怎讲?” “你们单知道‘林浪遥’是一个行事莽撞,肆意妄为的人,却忘了我也是温朝玄的徒弟。他是我师父,他心里藏着什么念头,他想做什么事,我能不知道吗?” 邱衍好笑地道:“你当真知道?” 林浪遥翻过身来看他,唇角勾着,眼底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你难道觉得我是什么情深似海的人吗?那也未免太高看我了。他要做什么就去做,就算死了又与我何干?他死了正好,他死了我才逍遥,从前我就是这么无拘无束一个人过着,闹翻天了也没人管教得了我,你当我喜欢处处被人束缚吗?如今他放手不管了,我才是真的求之不得。” 邱衍叹道:“你没必要和我这么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在太白宗对峙的那晚尚且历历在目,林浪遥为了他师父是连命都不要了,被雪无尘挟持着,他也敢直接往剑上撞,如今说他不在乎温朝玄生死,明显是气话,他不可能对温朝玄没有情。 林浪遥也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淡淡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因为你觉得我和他已经是道侣关系了,那么势必要比普通师徒要多一份感情,对不对?可你明明也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不得已和他变成这样。” 邱衍整个人猛地一顿,犹如当头棒喝,当然想起了为什么林浪遥会和他师父发展成如今这种关系——因为……温朝玄中了狐妖的幻术。 邱衍眸中神色立刻变得复杂起来,“我以为,你……” 林浪遥打断说:“他把我养大,教导我,我对他不可能没有一点师徒之情。当徒弟的,为师父赴汤蹈火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只要他一句话,我这条命还给他也无妨。但他若一心向死,那我也没办法拦着他。我劝过,劝不动就算了,难不成还要哭哭啼啼跟着他去寻死觅活?那便不是我了。” “……” 邱衍一时接不上话来,林浪遥一个人说了许多,最后疲惫地一声长叹,在令人犯困的春光里闭了闭眼,日光烤灼得眼皮发烫,他倚着栏好像是睡着了,直到邱衍打算抬步离开时,林浪遥才轻轻动了动唇,无可奈何地说:“不过到底师徒一场……你们若是开始动手了,起码也让我去送他一程吧……” 邱衍没有说可抑或是不可,待他脚步声渐渐走远,林浪遥浸在这暖阳中几乎真的睡着。 但他知道他不可能睡去,与温朝玄分开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合不上眼,无声又无边的长夜里,他一个人默默数过无数息静默的心跳,在周而复始的声响里直至天色方明。白日时,他在邱衍祁子锋等人面前是一副模样,夜晚独自无人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模样,他始终隐忍地忍耐着,一直到—— 某一天夜里,他所等待的那个声音终于响起。 笃笃。 敲门声。 林浪遥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面对这个预料中的结局,心里一片安宁平静,他手提着剑,整了整衣衫,尽量让自己看不出和衣而卧的痕迹,方走到外间,轻轻地推开了门。 邱衍袖手立在夜色中,子夜时分,远处灯火挑明,红光几乎燃到天上去。 林浪遥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我们要出发了。”邱衍道。 林浪遥点点头,仿若诚恳地道:“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力量。” 第91章 谁也没想到,人间最先沦陷的地方是中州。 黑夜中四处燎起野火,李无为站在高地上,道袍当风吹得猎猎声响,苍老的眼眸倒映出人间陷落的景象。卷地的暗涌魔气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像大地沉积的瘀斑缓慢扩散,直至无数道光亮划破混沌长夜骤然绽起,明家子弟带着门人以熊熊燃烧的明光火筑成一道绵延的防线,拦截住了魔气的扩散。 魔气之中魑魅魍魉涌动,紫云宗的清源净寰阵与太玄门的太上洞玄阵联手发动,流转着符文与灵光的结界如一张弥天大网从半空罩下,堪堪遏制住了魔族前进的势头,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支撑不了多久的。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一道光亮落在身后,明家家主明光中从中走了出来,他语带疲惫之意,浑身仍散发着灼热气息,所过之处空气都变得滚烫,那是明家人燃烧血脉中明光火后所伴随的高温体热。 李无为默不作声望着前方,心里知道他说的没错。 又是数道光亮,几位掌门陆续到来。 “中州的地脉已经彻底被摧毁了,”卢氏山庄卢卓收刀归鞘,云雾一样的银灰衣衫整洁如新,却隐隐环绕血腥之气,唯有他走动时脚步间落下的印子方见残红血色,犹如从人间炼狱踏来。 卢卓说:“我们抓住了一个魔修,经过刑讯,他倒是如实交代了。魔渊深处藏着一副烛山之龙的骸骨,烛山之龙有洞彻光阴之术,可溯游四方天地,传闻魔君烛漠是烛山之龙的血脉,他将龙骨炼化成一具阴尸,驱使其发动光阴之术,以此逃脱万法封魔结界的束缚。地脉被摧毁,正是因为魔龙寄生其中,正在源源不断地将妖魔从魔渊送往人间。” 他一说完,众人皆是哗然。 万法封魔结界是对付魔渊那些大魔们最有效的压制手段,千百年来如此。尽管曾经起过疑心,但因为结界一直没有出现异动,修真界也始终没有太放在心上,谁成想烛漠居然找到了在不破坏结界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入侵人间的方法,待所有人察觉时,已经形成燎原之势。 第110章 李无为闭了闭眼说:“合该有这么一劫,就算魔君不炼出龙骨阴尸,结界也终有崩塌之日。” “……” 确实如他所说。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已经不是魔族第一次蠢蠢欲动妄图反噬修真界,只不过上一回,被林浪遥拦了下来。 而这一次,修真界没有第二个林浪遥了。 “现在应当如何,斩了那龙骨?”太白宗谢共秋先出声道。 镇星阁商时星道:“谈何容易?” 想要遏制魔族,就得破坏龙骨,龙骨深埋地底,被魔气环绕,想要破坏龙骨,就得突破重重魔气包围——而这正是如今修真界所无法办到的。 除不了龙骨,总不能放任中州被魔族侵占,此地处于人间至关重要的位置,否则烛漠也不会选择这里发难。 李无为道:“再等等。” 等什么? 很快众人就知道了。 武陵剑派祁见山带着他师弟邱衍终于赶到,至此,三大世家五大门派掌门家主全部汇聚一堂。 李无为和邱衍对了一眼,只消一个眼神便明白对方的意思,邱衍点了点头。 “他呢?”李无为道。 “和林浪遥在一起。” 剑修性情如剑,利落率直,许多事情不会深想,而李无为不一样,他听见这个回答顿时愣了愣。 “你把林浪遥带来了?” 邱衍道:“他说他想见他师父最后一面。” 李无为脸色一变,“坏了……快去找到他们!” 林浪遥很少说谎话,也很少故意欺骗。他知道自己撒的谎拙劣,能够骗过他人,无非是利用了他们对自己的信任罢了。 来到中州后,他便和武陵剑派的剑修们待在一起,远方火光煌煌,将夜晚照得动荡而不安,所有剑修都持着剑严阵以待。这么一触即发的紧绷时刻,林浪遥突然兀自站起身。 祁子锋一直非常紧张,右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展锋剑,看见身边的林浪遥突然动了,他也一个激灵跳起来。 “你去哪里?” 林浪遥没理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往战场的反方向走去。 武陵剑派无人敢拦他,只有祁子锋焦急地喊了几声无果,跺了跺脚提着剑追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很快脱离了众人的视线,林浪遥直至走进一片隐蔽的树林后才停下脚步。 祁子锋心里惦记着邱衍临行前的叮嘱,担心林浪遥做出什么反常举动来,紧张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乱跑……” 林浪遥转过身面对他,认真道:“我想起来,有件事忘记和你说。” 祁子锋一愣,“什么事?” 林浪遥说:“你先过来。” 祁子锋不疑有他,当真走过去了,等到近处时,林浪遥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两人对视一眼,祁子锋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忽然颈后一疼,整个人往前栽倒,顿时失去了意识。 林浪遥接住他软倒的身体,将他放在地上。 “抱歉。”林浪遥轻声说。 其实林浪遥的计划一直很简单。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必须要阻止他们杀了温朝玄。 但他又不能真的如烛漠所愿对祁子锋下手,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且不说他能不能狠下心,就算他真的杀了祁子锋,又怎么知道温朝玄他们有没有准备后手?反正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能够诛灭魔神的人选,如果没了祁子锋,说不定也会有其他人强行顶上。既然如此,与其横生枝节,不如就顺水推舟就帮他们说服祁子锋,先让邱衍对他放松警惕,他不一定保证自己能成功阻拦别人,但却知道,起码祁子锋对他是没有丝毫戒心的。 林浪遥知道自己一旦决定这么做,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他提着剑走出树林,武陵剑派的剑修们齐齐回过头看他,林浪遥迎着他们的目光,镇静地落下一句,“如果要找你们少主,就赶快进去吧,如果迟了,万一被路过的野兽叼走可怎么办啊。” 说完之后,不等剑修们有什么反应,远处焦灼的战场却先蓦然爆发出一阵摧过平原的灵力暴动。 只见夜色里光芒飘碎如飞星,紫云宗与太玄门的阵法结界终究没能支撑住——破裂了。 前一刻还在让邱衍赶紧去找人的李无为感应到灵力波动后立刻回首望去,邱衍也意识到情况不妙,不再多言,马上提着剑飞身回去寻人。 拦截魔气的明家子弟遭到结界破裂的波及,被爆开的灵力波动炸飞,防线立刻崩溃,潜藏在魔气中的魑魅魍魉没有了明光火的威慑,咆哮着冲破界限,直奔着无力回击的修真者们袭去。 幸好,早有准备的镇星阁发动了地底法阵,伏魔阵一起,阻得势头猖獗的妖魔们退了退,丹鼎宫弟子觑准时机,立刻飞身上前把人抢回。 李无为一甩拂尘,着急地走上前几步,高声喝道:“不要硬抗,退!——” 商时星道:“等一等,那是什么?……” 商时星发出疑问的时候,林浪遥也正在悄无声息地接近战场。 他忽然抬起头。 今夜无风也无月,犹如置身天地未开时的黑暗鸿蒙,而一声远古而来的苍龙吟啸似滚滚闷雷自地脉深处传来,大地震颤着,下一刻——一只骇人的庞然巨兽突破了地面,挟带着大量魔气破土而出。 那是一只龙,又不完全是龙,准确地来说是一具龙死后遗留的骸骨,龙身大如通天建木,只剩下白骨的龙首睁着一双空洞漆黑的眼睛,无声而威严地藐视人间,散发出属于阴尸的森冷死气。 林浪遥眯了眯眼,敏锐地察觉不对,在龙骨之上,好像还立着一道身影。 随着龙首的低垂,他很快认出了对方。 那也是一具阴尸,浑身焦黑的颜色,难以辨明的崎岖形状,全天下应当只有这么一具不化骨。 许久未见的厄骨站在阴尸龙骨上,朝着地面的修真者们扬声道:“为了这一日,魔族已经等待太久。我知道,你们聚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做无用的抵抗,但天道早已经不站在你们那一边了,凡人与修真者,都注定满盘皆输……从今起,魔族势必重回人间!” 同一时间,在江东与厄骨打过照面的李无为也认出了这名魔君麾下的大将。 李无为临危不惧,沉声道:“天命人命,皆在吾等。今日纵然是玉石俱焚,也决不会退半步。” 厄骨冷笑,“好一个玉石俱焚。既然如此,便一道陪葬吧——” 森森白骨炼化而成的阴尸龙骨毫无征兆地开始发难,烛山之龙乃是罕有的上古大妖,哪怕仅仅剩下一副骸骨,其力量也不容小觑,骷髅眼窝中蓦然燃起幽幽鬼火,死气沉沉的龙骨霎时间仿佛活了过来,它一边逼近一边张开口,万钧风雷在其喉间蕴酿。 面对如此庞然巨物,修真者们没有一人敢掉以轻心,各门派法阵、剑阵齐备,就连诸位掌门也将法器握在手中。 战势一触即发。 林浪遥隐没在黑夜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很了解厄骨,如果这个时候他站出来协助修真界诸人,想必能为当前所面临的局面减轻不少压力。可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如果可以,他甚至非常乐意看到场面再混乱一些,直到…… 林浪遥忽然心念一动,感受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正在接近。 阴尸龙骨张开齿牙交错的巨口,吟啸伴随着万钧风雷即将呼啸而出,修真者们法宝齐上,阵法已开,只等着迎来魔族对修真界的彻底宣战,就在此时—— 一剑如彗星划破漆黑长夜。 龙骨啸出的风雷被剑势贯穿,当空炸开,余威的风波席卷过,所有人都不得不往后退回护,待风波平息。 厄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所惊愕,它控制着阴尸龙骨急促转调,巨大的龙骨在半空盘旋,与不远处半空中一抹白色的身影对上。 那人轻轻抬起手,势无可挡的长剑回归他掌中,一双眸如冷月,澄明而悲悯地俯瞰众生。 厄骨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却依然会被对方周身的气势所震慑,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战栗。温朝玄身为一名剑修,杀气并不重,且看他白衣不沾尘,乌发如檀,面色沉凝,目若点漆,怎么看都是一副神君之貌,并且随着这个人逐渐改变的心境,越发显出超脱人世的近神气质。 而魔族最讨厌的,就是这不染污浊的姿态。 不过,厄骨只要一想到这个人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心中便有一股止不住的畅快恶意。 “温朝玄,你总算来了,”厄骨说,“那么,想必你也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在场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它所说的“准备”是什么意思,心里都不由一沉。 温朝玄眸色不动,手持长剑,雪亮的剑锋遥指厄骨,淡淡道:“我今日来,便是要向你讨教两桩旧怨。” 厄骨一愣,温朝玄说的话和他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下意识道:“什么旧怨?” 第111章 “数多年前,吾徒只身赴往魔渊,却身受重伤,九死一生方才逃出,这是一件。后来江东一战,你出手狠厉,打伤了吾徒,仍想要他性命,这又是一件。这两件事,我本该分别向你与魔君讨要,但魔渊甚远,他避而不出,我只得先与你做个了结,”温朝玄的目光轻轻落在厄骨焦黑的干枯的右掌上,剑锋微微一偏,直对着它道,“便是这一只手?” 温朝玄的话不仅使厄骨愣住,连林浪遥也没反应过来。江东之行的事情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了,他当时确实被厄骨一掌打到内伤,厄骨或许还想要他的命,不过没有成功,他受伤惯了,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休养一阵后便彻底抛之脑后,至于被魔族所伤的事情,更是久远以前。他和温朝玄提过几次,当时确实抱着些许邀功和博得怜爱的心思,却从来没想过要温朝玄替他报仇,他没想到温朝玄竟然一直惦记着,而且还真的准备替他讨要回来。 他实在是有些弄不懂这个人了。 他总以为温朝玄是“无情”的。身为朝夕相对的师徒,他一开始或许不懂,日久天长也能渐渐看明白,最开始将他带回山上的温朝玄,感情淡漠得几乎不像个活人,是在后来日渐相处中,温朝玄才学会如何正常地与他相处,但在林浪遥心里,始终没忘记温朝玄最初的模样。即使后来二人成了道侣,林浪遥也不相信温朝玄心里能有什么情意,乃至于后来温朝玄一意孤行要将他送走,要成魔以身殉道,林浪遥虽然难过,却不意外,这就是温朝玄会做出来的事情,他便是这样冷静自持到抽身即走没有丝毫留恋的人。这样的人,会有私心吗? 林浪遥怔怔望着远处熟悉的身影,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厄骨意识到事情的发展可能有些不妙。它一介阴尸,能够在妖魔纵横的魔渊厮杀出头,混成魔君的亲信,必然是有些过人才智,温朝玄的语气平淡,可剑锋上的杀意却一点都不淡。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它,温朝玄决计没有在说笑,这时候一定不能硬碰硬。它在瞬息之间做下了决定,立刻弃了龙骨纵身一跃。 “去!——”厄骨仰面坠落,身在半空喝令道。 阴尸龙骨未及呼应,迎接它的却是眼前一道起落剑光。它是已经死过一次的阴尸,按理说应当不会再死了,可在这一刻,他又一次体会到了被死亡追上的恐惧。 半身骤然一轻。 整条右臂飞出去的同时,温朝玄有条不紊地收剑归鞘。 厄骨重重跌落进地面沸腾的魔气之中,激起无数妖魔鬼怪的骚动,温朝玄没有再追,一条胳膊要不了它的性命,却足够暂时废去对方的行动能力,让它记住教训,这就够了。 温朝玄白衣当风,回过身,在他身后,庞大的可怖龙骨已经逼至极近处,死气萦绕在密密麻麻的白骨之上,他仰起头与这早已死去的上古大妖对视,在如此巨大的存在面前,人的身形甚至可以算得上单薄渺小,可温朝玄这一生与天斗与命搏,早已不会有任何惧怕,也不知何是退缩。 他平静地望着龙尸,就像在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阴尸龙骨咆哮着呼出带着死亡气息的风,温朝玄却突然一松手,放开握了一生的长剑。 承天剑在半空中消散成一道光。 阴尸龙骨漆黑的巨口当头罩下,只消轻轻咬合,就能将他撕碎。 温朝玄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抵在白骨嶙峋的龙头前—— 那一刻风也止了,呼吸也停了,天地皆寂,阴尸龙骨如同被驯服安静地僵悬在空中。 温朝玄长久地凝视它,最终,轻声道:“破。”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犹如无形的可怖力量摧毁过,几乎遮蔽半边天穹的龙尸自温朝玄掌低飞快地兵解消散,白骨碎裂,齑尘飞扬,化作漫天滚滚浓烈魔气,疯狂地涌入温朝玄的身体。 黑夜里,白衣隐隐发着光,又被潮水一般汹涌的黑气遮蔽,忽隐忽现,像摇摇欲坠的危星。 一丝悄无声息的暗色攀爬上白袍的衣角。 龙骨甫一消亡,所有妖魔如同得到了信号,争先恐后地奔向天中,从四面八方朝着温朝玄拥挤而去。 他不动如山,静静看着魔物奔袭至面前,直到近身处时,凡是靠近的妖魔都如同阴尸龙骨那般蓦然爆开化作一团黑气涌入温朝玄的身体,明白衣衫已经被暗色染得斑驳,渐渐黯淡了,仍然有数不清的魔物源源不断涌上,以死亡为代价臣服在它们的神祇面前。 同一时间,人间各地。 烛漠散播于四方的魔种皆被拔除,化作一缕黑雾缓缓升向天际。 江东。 灵碧宗发现万剑世家的遗址轰然塌陷,地底浓烈的魔气如黑云飘往远方。 魔渊。 王座上的烛漠若有所感,蓦然睁开眼,暗金色的眸中闪烁着狂热的兴奋。 此夜中,不论凡人还是修真者都从睡梦中惊醒,察觉到异样的气息。四海八荒的魔气被它们的主人所召唤,那些被污染的地脉重回于平静,被侵占的土地重新复苏了灵气,人间回归一片清朗。 中州。 魔气弥天,温朝玄置身于黑暗的漩涡中心,缓缓阖上双眸,即将堕入没有止境的永夜。 在他彻底被黑暗裹挟前那一刻,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一句声嘶力竭的呼喊—— “师父!” 一个人莽头莽脑地闯进了他的黑暗。 第92章 在对方冲过来的一瞬间,温朝玄下意识伸出手,把人接住护进怀里,仿佛这动作已经经历重演过无数遍。 手掌底下是熟悉的温度,时至此刻,温朝玄反而有种合该如此的释然,心里的石头终于缓缓落定。林浪遥出现在这里,是他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论他如何设置阻碍,不论他如何拉开两人的距离,这个人也会突破一切阻拦奔往他的身边。 年轻人将头埋在他怀抱里,死死抓住他已经变黑的衣袍不愿意松开。 两人静静相拥着,心口的温暖太容易令人沉溺,有一瞬间温朝玄甚至不舍得打断这份温情,但他知道自己不剩多少时间了,每一瞬间的相处都太过珍贵。 温朝玄扶着徒弟的腰,另一手摸上他的脑后,理了理他发丝,有太多叮嘱的话,临到关头,却反而说不出了,他低声道:“又跟过来做什么?你走吧,这里太危险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控制不了自己。” 林浪遥咬着牙,闷闷在他怀里含恨出声道:“你凭什么又一次,又一次这样不告而别……” 温朝玄放在他脑后道手掌停了停,“难道我和你说了,你就会接受吗?” 林浪遥不做声了。答案已经很明确。 温朝玄无奈地叹息一声,将手放下,搭在徒弟的肩头,带了点力道把他轻轻推开。 林浪遥抬起头,双目通红,他意识到自己要被推走了,两手急忙攀上师父的脖颈,搂着不放手,“等一下,再等一等……你先别急着赶我走……” 林浪遥仰起头的动作像是在寻吻,温热的呼吸凑在近处,带来湿润的气息,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在找寻慰藉,温朝玄动作一顿,被他得逞地贴住了身体。 林浪遥在他的下巴,唇角胡乱磨蹭着,温朝玄微微偏过头。隔着一隙距离,将吻未吻的时刻。 默默流动的黑暗中,世间万物被隔绝在遥远之外,只剩下这对似师非师似徒非徒早已经变了味的师徒,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吻或许是最后一别,谁也没有主动完成这个吻,直到温朝玄觉得已经太久了,微微一动,正准备低下头,林浪遥却已经先他一步转过头,胳膊骤然收紧,附过身贴在他的耳边。 “……我知道你在等谁,师父。”林浪遥面无表情,带着冰冷的恶意说道,“但是你不要再等了,他不会来了。” “……” …… 林浪遥猛地被推开了,他木然地抬起头,迎接他的,是温朝玄难以相信的眼神。 能够让这个人功亏一篑满盘皆输,林浪遥很想大笑,可眼泪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做了什么,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可他还是去做了,哪怕以全天下人倾覆为代价,也要自私地将温朝玄留下来,哪怕…… 哪怕愧对这么些年教诲,师恩负尽。 林浪遥知道温朝玄此刻必然有多失望,开蒙时第一次执剑,温朝玄便告诉他要以手中之剑守护苍生。温朝玄教他读书,教他明理知义,林浪遥生性不安定,温朝玄就罚他誊抄课本,稚嫩的笔迹从“无义而生,不若有义而死”写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春秋轮转过无数回,林浪遥就这么在温朝玄沉默而殷切的期望中长大,可他终究没有成长成为温朝玄期盼的模样,老旧的故纸堆也早已经连同承载过往回忆的屋舍,一起被他付之一炬彻底埋葬。 巨大的痛苦快将他撕裂。 “你做了什么。”温朝玄说。 第112章 “你在等祁子锋对不对,你想让他接受你的传承。你一直都在骗我,把我哄得乖乖往蓬莱去,而你自己却准备赴死,”林浪遥用袖子擦了把脸,平复下心情,冷静地说,“可惜我不会让你如愿。我把他打昏了,藏了起来,武陵剑派的人应该还在找他,而你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吧。他不会来了,你现在只有我了。” “你……”温朝玄神情复杂,方才的温情尽数褪去,严厉地审视着他,“你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给天下带来多少劫难,又有多少人会死去?” “我……我如何不晓得。”林浪遥说完,又想滚下眼泪,他死死咬住牙关,才能遏制住自己语调里的颤抖。 温朝玄不认识般地打量他,林浪遥已经准备好面对他失望的目光,温朝玄沉默片刻,却说:“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竟然让你依赖至此。是我……没有教导好你。” 林浪遥的心霎时间破碎得千穿百孔,“师父……” 浓稠得化不开的魔气之中,温朝玄身着的衣袍被染成墨一样的颜色,犹如万古黑夜在他衣上静谧流淌,衬着那同样鸦黑浓密的长发,疏远陌生得叫人心慌,唯有脸庞依旧是月光一样的冷凝白皙,一双晦暗难明的眼眸缀在其上。 林浪遥已经看不明白。 温朝玄轻声道:“你是不是……动了情。” 寂静无声。 林浪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他攥紧双手,彻底破罐子破摔豁了出去,“是。” 说出口的瞬间,一切患得患失,一切言不由衷的原因,都水落石出了。 “为什么?”温朝玄说,“我与你结为道侣,并不是为了让你沉湎于情爱的。” 林浪遥心里抽了抽,“我当然知道。可你觉得,就算没有这些,我就不会对你动情吗?” 温朝玄万分不理解,他靠近了,拈起徒弟的下巴,指腹摩挲过他的侧脸,细细端详,“我不明白。就因为我捡到你,教导你,把你养大?” 林浪遥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喃喃道:“就因为你捡到我,教导我,把我养大。” 温朝玄却冷冷地道:“那你也该知道,我是为什么才把你收为徒弟。” 林浪遥犹如被人从脑后重重敲了一击,表情顿时变了。 “我教导你,是为了让你手握长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把你养大,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于苍生有用的人,我捡到你……更是因为我原以为,你能够做到这些……”温朝玄垂下眼,默默凝视着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林浪遥,四周将他们包围的魔气开始波动,丝丝缕缕黑雾像细烟朝着温朝玄身上涌去,那霁如月白的俊美眉目,逐渐沾染上一层不易觉察的邪气,“你当真觉得,你故意这么做,我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林浪遥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他的内心受到巨大震荡,只要从后往前轻轻推一把,就能使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其实一切都早有预示,梦祖把记忆还给他也是为了让他能够清醒过来,可林浪遥却总不去深想,直到他自己一步步走到这无可逃避的残酷现实面前。 “合该是一段孽缘,就算没有他,也该是你,”温朝玄忽然温柔了语调,眼神夹杂了一点不舍,挣扎,以及……彻底的释然。 “我收你为徒,就是为了让你在有一天拿起剑,杀了我。”在落下最后的吻之前,他说道,“快点长大吧。” 林浪遥的手腕被抓住,磅礴浩然的纯粹灵力从那温暖的手掌中传来,霸道而不容反抗地攀缠上他的胳膊,经脉几乎要承载不住这么多这么汹涌的力量,火烧起来一般发烫。属于另一个人的灵力侵袭了他的全身,疯狂地涌入丹田,林浪遥几乎要崩溃了,明明是久违的强大力量充实着身体,他的心却越发感觉到了一股即将失去的恐惧冰冷,他不管不顾,在温朝玄怀中猛烈地挣扎了起来。 温朝玄置之不理,给他输送灵力的手纹丝未动,另一手按住了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鸦黑色的长发伴随着灵力的流失,逐渐褪去颜色,变成了月华一般的白。 再不舍的诀别也有结束的时刻,一吻终了,温朝玄浑身上下,已经再也不剩曾经清风朗月浩然如仙君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压抑的魔气环绕其身,最终,被裹入黑暗。 被温朝玄放开的林浪遥从高空中往下坠落,浑身犹如烈火焚烧过后久不平息的滚烫,丹田从未有过如此充实饱胀,比往日更加强大的力量充盈全身,只须他一个念头,就可以止住自己下坠的势头。 可他什么也没做,任由自己沉沉被拉扯向下。 就好像在那阵烈火焚身般的洗经伐髓中,连带他的一颗心,也一道烧成了死灰。 坠落那瞬间他在想什么呢。或许是想起了,十几岁那年树下学剑,春风熏暖,温朝玄从身后环住他,手把手教他朝着天地刺出惊世绝艳的恢弘一剑。林浪遥满心雀跃地回过头看师父,温朝玄却只专注认真地看他的剑,心无旁骛。 那个时候他心里其实就明白,徒弟来日之剑最终落向的地方,是自己的胸膛。 轰然坠定。 第93章 自中州一战后,魔神归位,万法封魔结界彻底破裂。 再也无人可拦妖魔以席卷之势入主人间。 又是一年人间。 冬来雪落,大雪覆盖了满地的创伤,置身于无边无际令人迷失的白色中,明承煊嗅到了雪花中带来的丝丝妖气,他知道事情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安宁平静。 “家主。”陷进雪里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来人的声音很生硬,硬邦邦地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启程?” 明承煊当然不会以为,对方是被这寒冷的天气冻僵了,所以才有如此冷硬的语气。 明承煊转回身,氅衣洁白的绒毛簇拥着那张温和弱气的脸,颜色浅淡的整张脸上唯有一双眼漆黑明亮得令人深刻,他看起来虚弱极了,有一种风吹便折的病态,可浑身上下由内而外却散发出一股坚定而强大的温暖力量,明光火在他心脉处,流转向四肢百骸,昼夜不息地燃烧,他所站立的地方,积雪都比别处薄了一层。 明承煊点头示意,还未说话人便笑了一下,温和地解释道:“前方风雪甚重,一路走来已经折损了不少人,贸然前行只会更危险。我观风雪片刻,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停了,还是再等等吧。” 来人无言地审视了他一会儿,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返回暂避风雪的歇脚地等候。 明承煊本可以不解释这么多的,但问话的人是他四叔。自从明承煊的父亲去后,由明承煊接掌传光世家家主之位,明里暗里,族中长辈都对他变了态度,他虽身为家主,却孤掌难鸣,很是不好过。 其实不怪他们这般,因为明承煊自己也百口莫辩。魔族入主人间后,明承煊的父亲明光中在一次与魔君的交手中受了重伤,又因为法力消耗太多灵脉受损,传光世家使了许多天才地宝也没能救回他的性命。明承煊听闻噩耗赶回家中,才跨进家门,却又得知了另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他的胞弟明承烨竟无故身亡。 明承煊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被父亲放弃了。明光火在明家人中世代传承,身怀其火,昼夜以精血供奉燃烧,明光火的继承者注定是活不长的,可偌大世家却需要一个长久的掌权人,于是身为这一代明光火继承者的明承煊便被放弃了。他身为明家大少爷,但所有人都知道,未来真正继承家业的是二少爷明承烨。 明承煊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家主。 父亲与胞弟接连亡故,尽管家族中许多长辈知晓他为人禀性,可在诸多巧合的现实之下,也渐渐对明承煊生出了疏远和猜忌。 明承煊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他还是要撑下去。如今天下大乱,道法式微,传光世家身为八大门派之一,承载着全修真界的厚望,前路再难,他也得走下去。 年轻人转头看了看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密林和巍峨群山,若有所思,举步朝着族人所在的歇脚地走去。 十二月的巫山深处大雪弥天,才经历过一场可怖的暴风雪,巫山深处峰峦阻绝,按理说本不该有这么狂猛的雪势,只因一只作乱的妖怪盘踞于此搅弄风雪。明承煊此次前来,就是为了除妖,离家时他带了十余个人手,一路走到这里,身边仅剩下六人。 除却他四叔,另外几人也都是族中长辈与其弟子,他们如今正在一处地势较低的两山夹角位置,上方延伸出的岩石形成了天然屏障,他们就在此处等待着这一波风雪过去。万顷林海中,狂雪呼号,简单撑起的结界隔绝了外边的大部分声音,安静到明承煊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这么沉默无言的氛围,总该有个人说话来打破寂静,可他们如此不加掩饰的姿态,反倒令明承煊有些难以配合地装下去了。 第113章 坐在明承煊身边的是他大师伯的亲传弟子,平日里该称一声师兄,这位师兄浑身僵硬地坐着,双手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垂在身侧,不动作也不言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人,而对面的人也以同样空洞的眼神回望。不大的空间内,除了明承煊之外的所有人都不说话,沉浸在这诡异无声的对望中,仿佛陷入了另一重时空之中,正在进行着不为人知的某种交流。 明承煊忍不住想,“他们”究竟是什么呢? 尚在明家的时候,他们还知道伪装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常人,如今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随着行进的深入,他们也失去了再伪装的耐性,逐渐呈现出非人的古怪姿态,有时甚至还忘了,身而为人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大的结界空间里,明承煊无奈地笑了笑,只能听见他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声。 是什么时候发现仙门之中混进了顶替人躯壳的妖魔呢? 在明承煊接掌门派之后,逐渐被家族中人冷淡疏远时,便隐隐约约让他察觉到了几分蹊跷。真正发觉异常是在一天夜里,明承煊忽然从睡梦中醒来,月光幽幽照进屋内,映得帘帐雪白轻盈。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自己床帘外。 他刚刚醒来,还不是很清醒,混沌地想着是谁半夜有事来找,帘风吹动,突然,在那道黑影的边上又出现了一道人影。 明承煊一愣。 他下意识转过头,接着发现,不知在何时,越来越多黢黑人影出现在他的床边,形同缥缈的鬼魅。它们围着床榻,俯下身趴在床帘上,把柔软的帘帐压出向下凹陷的弧度,仿佛在隔着一层柔不胜力的薄薄帘布,贪婪地窥探着躺在床中央的年轻人。 明承煊彻底清醒了。 就在床帘即将被压垮的前夕,明承煊手中爆发出明亮火光冲破帘帐,瞬时翻身下床塌。他又一甩手,细小的火龙席卷过漆黑暗室,砰砰几声,门窗洞开,风灌了进来,屋内的烛台爆发出烈火的光芒逐一被点燃,光线照亮屋内的同一时刻,穿堂风也吹透了他汗湿的衣衫。 明承煊赤脚站在地上稳了稳心绪,借着烛火橘黄的光亮,他看清了屋内现状。 屋子里空无一人,门窗不知为何全部洞开了,唯有一物,能够证明方才的黑影们并非他的梦魇或者幻觉。 明承煊走到床边,摸了摸那被风轻轻吹动的帘帐,原本洁白的布料上布满了无数个犹如攀爬的肮脏手印。 从那以后,明承煊便留了心,开始暗中观察门派里每个人的行为举止,没多久,当真让他发现了异常。他将那些怀疑的对象集中起来,以除妖的名义将他们带出了明家,本打算借此机会试探一番,探探他们的底细,却没想到对方竟也聪明,已经察觉到他的意图。明承煊试探未成,反倒在路上出现无数意外,使得一行人不断折损人手,走到最后,仅剩下他孤身一人与这六个伪装的非人之物一路继续前行。 明承煊干脆将计就计,装作什么也不知情的模样。时至此刻,他反倒很好奇,他们目的是什么?又要带着他往哪里去? 没过多久,雪当真停了。 明承煊起身撤去结界,那几个非人之物也站起身,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然而明承煊往前走了一步后便不动了,他看见雪色林间透出一抹细长的人影来。 那人手提长剑,形同山中鬼魅,静静的望着明承煊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在那里,又为何而来。 而明承煊心中咯噔一声,本能地生出了不妙的预感。他往后退一步,提剑的不速之客却动身奔来,没一会儿就到得近前,口中喊道:“快闪开!那不是人!” 明承煊说:“等一等,我知道……” 不速之客来不及听他解释,身法如风,提着剑就朝那几名伪装成明家人的魔族狠狠一斩—— 不成想,那几人不慌不忙,竟以诡谲的方式扭曲身形,像漏了气的一层软肉皮囊,顺着锋锐剑锋滑了开去。几人四散各处,见势不妙,竟然泥鳅入水一样顺滑地顺着地缝钻进泥地里。 明承煊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搅和得头疼不已,眼看他们就要溜走了,不再犹豫,立刻喊道:“晚星,彻风,别等了,现在就动手吧!” 随着他话语落下,地面嗡然亮起的伏魔阵法把那几名想逃的魔族锁死在地面,他们半截身子卡在土里,半截身子露在空气中,面皮涨得青白,眼球如气泡鼓动,仿佛身体里有滚水正在沸腾,等水烧至灼热时,皮肉忽然炸开,爆出了漫天的飞红血肉。 “别沾到那些血肉!小心被它们钻进身体里——”提剑的不速之客将明承煊往后一扯,以剑风扫荡开飞溅的肉沫。 “你……”明承煊当真是无奈了,“多谢相救,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子锋。” 祁子锋正要回答,突然看到抱着琴的紫金罗袍身影从天而降,明承煊的至交好友之一,镇星阁宋晚星风雅地一横长琴,指尖划拨过琴弦,随着他催动琴声,满地爆开如虫子蠕动的血肉缓缓漂浮而起,随着琴声的收紧而捏合在一起,团成一颗血肉之球。 另一边,林间传来窸窣声响,身着白衣道冠的剑修领着几名明家人走出来,那正是明承煊的另一位至交好友,太白宗大师兄谢彻风。 “怎么回事。”宋晚星一曲终了,落在地上,将长琴抱在怀中,矜持而端庄地扫了一眼祁子锋,皱了皱眉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祁子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明承煊与他们早就做了配合,在这里设局呢。 他有些尴尬,又不愿意承认,于是反问道:“你们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不在这里,与你何干?”宋晚星不客气答道。 明承煊怕二人吵起来,赶忙止住话题,解释道:“方才那几个魔族伪装成我明家人,我为了试探他们来历,从而请了晚星和彻风,让他们帮我探一下他们的底细。” 不过还没探出来,就已经变作了一团血肉。 明承煊在心里叹气。 被谢彻风领来的几位明家人正是在风雪中失踪的那些人,他们目睹了方才的全过程,面色铁青地看着那团血肉,“家主,我们明家万世传光,辉耀灿烂,如此光明之地,竟然混进这等腌臢污秽,这可如何是好!” 明承煊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安慰道:“门派之中应当没有残留了,不过若是不放心,回去再筛查一遍就是。” 领头的明家人长出一口气,点点头,又朝谢彻风拱手道:“多谢谢道友相救,改日一定上太白山登门道谢。” 谢彻风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刚想说不必谢我,是你们家主让我救人的,就看见明承煊偷偷朝他眨了眨眼。于是谢彻风便会意了,闭口认下这份恩情,心中却唏嘘,友人这个家主当得甚是不易。 “你认得这是什么?”明承煊注意到祁子锋在打量那团血肉。 血肉凝成的肉球浮在半空中,凑到近处时,能够看见无数细长的肉块像白色蠕虫在疯狂扭动,看得人背脊发瘆。 祁子锋说:“你们不认得?这是魇蛊虫的子蛊,被这子蛊碰到,就会钻进身体里,吃干你们的血肉,变成一具被虫子操控的皮囊。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追查魇蛊虫的下落,没想到刚好碰上你……” 原来这叫魇蛊虫。明承煊微微思索片刻,思绪回转,顿时意识到祁子锋的言下之意。 他与宋、谢二人对视一眼,颤声说:“你的意思是……” 祁子锋随手将剑归鞘,点头,“既然他们有能耐入侵传光世家,那么其他门派,自不在话下。赶紧都回去查查看吧,免得扩散开,那就要出大事了。” 他一番话说得人不寒而栗, 几人当即决定返程,谢彻风看到祁子锋还想往山里走,太白宗和武陵剑派虽不太对付,但他仍然好心道:“这山里有个大妖,恐怕有些凶险,你一个人能行吗?” 祁子锋问道:“是个什么妖?” “雪玄鸮。”谢彻风说,“你来的时候应当也有遇到风雪,便是此妖搅弄出的。雪玄鸮展翅长约百尺,三个脑袋能吐极地寒霜,所行之处掀起狂风暴雪,你一个人恐怕难以抵挡,不若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祁子锋打断他,指着天说:“三个脑袋,展翅长约百尺,你说的雪玄鸮是这个吗?” 闻言,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抬头望天。 片刻后,一向翩翩风雅自持矜重的宋晚星爆出一声喝道:“跑!——” 作者有话说: ps: 当当当,我回来啦 本来想在一章之内让小比出场的,但是写不完了,下章再见吧! 第94章 几人在雪林间夺命狂奔,然而雪玄鸮已经发现了他们,它尖啸着吐出寒霜,林中气温瞬间降了几分,所有人顿觉无限寒意加身,如坠冰窟。 翅膀扇动的气流已经追到身后,祁子锋心想这么跑也不是个办法,一咬牙,反手抽剑,朝着边上的树干一踩。他旋身腾空而起,飞在半空,正好迎上巨鸟硕大的头颅,一人一鸟双目对视的一瞬,雪玄鸮愣了一愣,祁子锋将灵力灌注至剑中,展锋剑金光镀身,煌耀不可直视,他瞅准了雪玄鸮的脑袋用力斩出一剑,随着剑势落下,翎毛炸了漫天。 第114章 这妖兽反应也快,它身形往后一撤,若不是护颈的翎毛够硬,险些就要被砍下脑袋。它用力扇动翅膀,飓风伴着乱雪席卷过苍茫林海,奔逃的余人被狂风波及,纷纷栽了个跟头,祁子锋也被掀得飞出去,摔进雪地里。 宋晚星回过头,看见身后的战况,很不可置信,对着谢彻风说道:“你们剑修都是这样的?” 怎么会有人如此莽撞?! 谢彻风从雪堆里爬起来,拭了拭额上的雪粒,没甚么底气地说:“那……那是他们武陵剑派的剑修,我们太白宗和他们总归是不太一样的……” 明承煊踉跄起身,朝着不远处走了几步,跪在雪地里扒拉,将祁子锋挖了出来。祁子锋摔得晕头转向,以剑驻地,缓过劲来抬头一看,那雪玄鸮挨了一剑之后非但没事,反而像是被激怒一般,尖锐地冲着天地鸣叫几声。随着它的声音,无数道冲天的黑光自地里升起,环绕着鸟身,犹如黑云罩顶,天色突然间暗了,浓烈的魔气压在每一个人身上,令人难以呼吸。 雪玄鸮在弥漫的魔气中仿佛发了狂,本就硕大的身躯一寸寸拉长,很快到达了几乎遮天蔽日的程度,猩红色的鸟瞳隐没在树梢后,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祁子锋被眼前的一幕所惊呆了,百思不得其解道:“它这是怎么回事?” “快走……”明承煊见势不妙,抓住祁子锋胳膊,他看着羸弱,力气倒是不小,竟一把将祁子锋从雪里提了起来,“雪玄鸮在召集天地间的魔气,它入魔境了,我们打不过的,现在最好别招惹它……不过这样也好,它引出这么大的阵势,天道盟感知到,一定会派人来看看情况——快,我们只管跑就是了!” 天道盟是修真界新成立的一股势力,自从魔族入侵之后,除却凡人遭难,便是许多实力薄弱的小门小派受到重创,甚至许多散修沦丧妖魔之手遭受驱使,于是太玄门李无为提议,以八大门派为首,成立天道盟,集结全修真界的力量一起共抗妖魔。 天道盟祁子锋是知道的,但入魔境是什么,他却从来没听说过。 一行人又开始拔足狂奔, 宋晚星道:“我倒是听师父说过,修道者借用天地灵气可以达到入虚境,短暂使出超越修为的法力,那么按理来说,妖魔也有他们的入魔境。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们没有见过不奇怪,”明承煊解释说,“那是因为以前人间道法昌隆,魔气稀薄,就算魔族想要借用魔气也无处可寻,直到后来……直到魔神复苏……” 听见那两个字,犹如开启了某种禁忌的话题,祁子锋心里别跳一下,脚下一绊险些摔跤,其余几人也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雪玄鸮入魔境后身形变幻得庞大无比,几人跑出数里地,它只消轻轻一扇翅膀便能追上,明承煊回过身,双手结印,口中道:“无上光明,焚宇灼世——破!” 灼目的火光自他掌底飞出,在半空中幻化成一只拖着灿烂尾羽的火凤凰,拦住了雪玄鸮的去路。 火凤凰张开翅膀,雪玄鸮却视若无睹,一头撞了上去,随即被烈火缠身,吞进漫天火光之中发出哀鸣。 祁子锋停下脚步,喘着气抬头望天,心说成功了?终于降服住这该死的魔鸟了? 下一秒,伴随着一声长鸣,巨大的寒流冲破了灼灼燃烧的明光火,雪玄鸮阴魂不散地再次于天空中现出身形。 谢彻风反手拔剑,将他的风来剑掷向半空,寒光乍破,长剑在空中一生二,二生四,生生不息,生化出万千剑影,唰然冲破林梢,所过之处树木摧折,正准备俯冲向地面诸人的巨鸟被无数剑光与飞屑截住,阻碍了视线。 宋晚星与明承煊同时推了祁子锋一把,“还看什么呢?快跑!” 祁子锋回过神来,正准备迈开步子,却突然看见宋晚星和明承煊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祁子锋一愣。 谢彻风收了剑追上来,说道:“拦不了多久,快走吧!” 祁子锋却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远处。 明承煊看见他停了,也停下脚步,略带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 祁子锋隔着林梢与雪玄鸮赤红的眸子对视了一眼,于是确定了,这只妖怪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刚才砍了雪玄鸮一剑,砍伤了它的护颈毛,于是便被这鸟妖记恨上了,明承煊他们与他跑了这么久,完全是在陪着他兜圈。 全部想明白之后,祁子锋挪动脚步,往相反的方向倒退,“你们走吧!一群人逃命不如分头行动,我去引开那只鸟,反正只要撑到天道盟的人来了就行。” 明承煊紧张地上前要拉住他,“子锋,你别犯傻……” 宋晚星也说:“对啊,虽然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少爷脾气又很招人烦,但是我们还不至于让你牺牲自己调虎离山。” 祁子锋:“……” 祁子锋深吸一口气,心说少爷脾气怎么了,本少爷不和你计较,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与他们相背的方向跑去。 他在雪林中奔跑,听见身后传来树木折断的声音,知道是那雪玄鸮追来了。在祁子锋原本的预想里,他朝着树木密集的地方跑,雪玄鸮体型庞大,难以低飞,不能钻进林间,于是他便可以借着地形将它甩掉。可祁子锋没想到,这鸟妖根本没把树木当作障碍,翅膀一展,直接把树拦腰撞断,未几,已经逼近他身后了。 祁子锋感觉到脑后生凉,自知无路可逃,匆忙拔剑回挡。 他的一生中不止一次陷入这般危急的境地,上一次祁子锋记得刻骨铭心,当他的本命剑折断之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生命也连同那断剑一道夭折,但天道怜悯,不仅留了他一命,并且重新给了他拿剑的机会,这一次,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祁子锋稳住了颤抖的拿着剑的手,把心一横,感受着掌心长剑的分量,出剑的时刻,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与某人初次相逢,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你的剑心不稳,出剑太慢,你在犹疑什么?” 气势张扬的年轻人与他的剑一般夺目,天底下总有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一会逢,便会难以忘记他的锋锐和风采。 祁子锋心说,这次我不会再犹疑了。 他悍然出剑,展锋剑落到实处,再一次斩在雪玄鸮那被削去护颈毛的伤处,剑刃陷了进去,他心下一紧,正准备继续施力,却遭到雪玄鸮用力一扇,被翅膀连人带剑拍飞出去—— 祁子锋心里只剩一个念头:难道真的要亡在这里? 但比死亡更先到来的是一个怀抱。 有人搂住他的腰,将他带进怀里,祁子锋嗅到了冰冷的气息,淡淡的霜寒冷香,像涉过重重风雪而来,终于抵他身边…… 当明承煊等人追着树木摧折的狼藉踪迹赶来时,看见雪玄鸮的三个头颅正摆在地上,身着银灰色衣衫的男人站在巨大鸟妖的尸身前,正抖落刀上血迹,轻描淡写将长刀归鞘。 不远处呆站完好无损的祁子锋,只不过人看起来已经傻了。 明承煊看见他没事,当即松了一口气。 带刀的男人回过身,轻轻看了奔波得狼狈的诸人一眼,说道:“明家主,你莽撞了。” 明承煊知道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场的人,除却明承煊已经继承家业,其余的祁子锋,宋晚星,谢彻风等人,虽然年龄与他相仿,是打小的交情,但身份上他是世家掌门,他们是门派子弟,已经错了辈。他身为一派掌门,能力未及,非但没有护住他们,还让小辈牺牲自己引开妖兽,不管怎么说,这都太不应该。 男人说的话太不客气了,宋晚星听着皱了皱眉,但看在对方身份的份上,终究没说什么。 明承煊一点没有脾气,礼貌地道:“多谢卢庄主出手相助。” 卢卓说:“巫山妖患已除,我会和天道盟知会这件事,这里就算是我接手,你们先回吧。” 在卢卓和明承煊继承家业之前,在场几人都是三大世家五大门派中同一辈的子弟,过去也常有往来,如今身份变了,修为上,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几人被那雪玄鸮撵得到处乱窜,卢卓一出手则轻松斩杀,俨然是副名门正派掌门的气度。从前年少时,卢卓就已经是同辈中的翘楚,但那时候大家都是各自门派的天之骄子,所以未觉得输人几分,哪想到现如今,能拉开这么大的距离,宋晚星等人看见他,都很心绪复杂。 明承煊倒是镇定自若道:“既然如此,有劳卢庄主,我们先告辞了。” 明承煊离开时,与祁子锋打了声招呼。 发愣的祁子锋回过神来,恍惚地点点头,直到人都走光了,他才彻底清醒过来。 与卢卓两人单独相对,这让祁子锋莫名紧张起来。 卢卓抬步朝他走来。 “你,你你……”祁子锋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 卢卓上下打量他一番,说:“你有没有受伤?” 第115章 “没,没有……”祁子锋摇摇头。他抬眼偷偷观察男人的脸色,明明那张斯文俊逸的脸庞与往日无异,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卢卓现在很是不悦,只不过他想不明白,卢卓有什么可生气的? 卢卓问完这话就没再说什么了,转身走到雪玄鸮的尸体边检查一番,然后又招出灵鸟传讯。 祁子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觉浑身不对劲,或许是因为觉得反常吧,以往卢卓总是对他备献殷勤,让他避之不及,今天的卢卓却显得有几分过于冷漠了。 看在对方好歹救了自己命的份上,祁子锋挪过去喊他,“喂,你……” 卢卓回过头,脸色很是冷淡地说:“你完全没必要为了救别人,将自己置于险境。” 祁子锋愣住了。 一是因为,他从没见过卢卓这么冰冷的表情,二是因为,对方的话竟然如此无情。 “什么叫做‘没有必要为了救别人’?”祁子锋不可置信。 卢卓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到了那副熟悉的谦谦君子的模样。 “是我失言了。”卢卓笑了笑说,“抱歉,因为我看到你险些受伤,实在有些心急……” 祁子锋面对他示好的表情,却后退了一步。 卢卓一僵,眸中闪过一丝难以令人察觉的晦涩情绪,转瞬即逝。 他想再说点什么来补救,却听见祁子锋说道:“如果没必要为了救别人将自己置于陷境,那你又为什么救我?” 轮到卢卓愣住了。 “我刚才就想说了,你不痛吗?” 卢卓的胳膊上有一道伤口,方才从雪玄鸮口中救出祁子锋时,被风刃划伤的。伤口不深,没有流出多少血,因此其他人也没有察觉。 祁子锋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替他把伤口扎起来,卢卓低头看着他的发旋,安静地默不作声。 祁子锋声音含糊地说:“我确实一直不太喜欢你这个人,但是还是得谢谢你,救了我。你这个恩情,我记在心里,来日必定会报答你的。” 卢卓说:“不用。” 祁子锋抬头乜了他一眼,然后又不太自在地撇开头,“用不用,又不是你说了算。” 替他扎好伤口后,祁子锋拍拍手掌,松了口气说:“行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你回武陵剑派。”卢卓说。 祁子锋自然不可能让他送,“不用!我还要去见一位朋友。” “什么朋友?”卢卓眯起眼睛。 祁子锋说:“一个,说不定能阻止这天下乱势的朋友……” 刚才在对战雪玄鸮的生死时刻,祁子锋就想起了那个人。仔细算算,距离二人上一次见面,也已经过去一载春秋了,一年的时间能改变很多,祁子锋有很多的话要问他,也有很多的事要向他讨个说法,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离开巫山之后,祁子锋一路向东,直奔一个地方。 他曾经被领着从那漫长的山道走至山顶,如他所想,这座被主人封闭已久的山峰,还保留着对他开放的路径。 祁子锋提着剑杀上钦天峰,一脚踹开朝天阁大门,他准备好大喝一声“你到底闹够了没有”,然后就冲进去一把将那人揪出来。 洞开的大门照射进久违的阳光,屋内的人抬起头,眯着眼睛,隔着飞扬的细尘与他对望。 然后祁子锋就怔住了,眼前的一幕令他犹如被掐住喉咙,无法发出声音。 那人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恹恹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别过头。 第95章 “你……怎么了?” 祁子锋震惊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林浪遥盘腿坐在地上,一载未见,他没有太多变化,不过神色间带着点阴郁和无精打采。他浑身染满了深深浅浅的红,大部分血迹集中在身体右侧,衣袖越往下颜色越深,最后直至那隐没在衣料下,血迹斑驳的右手。 祁子锋不请自来地突然闯入,他也不惊怪,只是摇摇晃晃站起身,扶了扶额头,像是睡了一觉长梦刚刚醒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 祁子锋说到一半停住,因为林浪遥这个抬手的动作,他看见了滑落衣袖下的那截胳膊,惊惧不定,上前一步拽住他,“这是怎么回事?!” 林浪遥顺着他的动作低头往自己右臂上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事。” “你管这叫没事?!”祁子锋不可置信地大声道,一把扯过他的手,将他袖口往上一推,那横陈着伤口的胳膊便无可躲藏暴露在光亮下。 祁子锋总算知道林浪遥浑身的血迹从何而来,在他右臂的手腕处,有一道狰狞的创伤,皮肉豁开,像是被人生生挑剜,把内里鲜红的肌理筋肉用利刃压着,来回拉扯,一点点切磨至筋断肉绽,血肉模糊。 祁子锋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生寒,心惊肉跳。 那可是手,那可是剑修拿剑的手,怎么能够被摧残至此?! 是谁干的?他想。谁能够这样伤了林浪遥? 祁子锋的脑子里一瞬间冒出很多念头。 林浪遥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不用猜了,这是我自己弄的。” “你自己?”祁子锋怔住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林浪遥会这么说,他既茫然又不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你该不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夸张地一变。 林浪遥一瞥他的模样,竟久违地露出个笑。 “你在想什么,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自残吧。” 祁子锋被他笑得有些恼,“那你说说为什么,总不能是你发失心疯了吧!” “你知道恨一个人的感觉吗。”林浪遥抽回手,若无其事地放下袖子,“有时候我觉得我是真恨他。” 祁子锋被“恨”这个字眼震慑到,倏然噤了声。 林浪遥没有指名道姓那个人是谁,祁子锋也不敢问,但他知道,无论爱与恨,能被林浪遥用这般语气提起的,只会有一个人。 “到底师徒一场,何至于此。”祁子锋说。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何至于此。”林浪遥说,“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吗?实话告诉你,在你来之前,其实我正在考虑如何废了自己这只手。” 祁子锋脱口而出道:“你疯了?!” 林浪遥哂然一笑,“我没有疯,我甚至再清醒不过了。这一年时间里,我想了许多,大多是过往的回忆。你知道么?我其实是被他捡回来的。我三岁时就跟在师父身边,从小到大,吃什么饭,穿什么衣,读什么书,做什么事,无不听从师命。我没有抱负,也不愿多想,日子过着一日算一日,只知道凡事跟在师父身边就好,他做什么我做什么,他去哪里我去哪里,师父走在前面,那我便跟在后边,地上的影子何时背离过日月?我又何时背离过他?我甚至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也逃脱不开他的影响,却没想到,反倒是他先对我放了手。 “你倒是说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我是他圈在身边的鸟儿,牵在手中的风筝,我从没想过离开他身边,可是他先不要我的!他既然要放手,天高海阔任我飞,我凭什么还要听他的话?我凭什么再听他的话! “他不是想要我杀了他吗,那我便废了自己拿剑的这只手,看看他还能如何!他以为他把全部修为都给了我,我就会乖乖就范吗,哈哈哈,想得倒美,我绝不会如他所愿!我就是要他后悔,为什么会养出我这样的徒弟!我就是要大逆不道,欺师背祖! “我恨他!我恨死他了!” 祁子锋目瞪口呆,被这番剖心带血的话震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如此浓烈的爱也从未见过如此浓烈的恨,面对这样伤心的林浪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心里不禁也生出些难过来。他轻声道:“你……哭了吗?” 对面的人眨巴一下眼睛,就那么滚下眼泪来。他像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睁愣着两只微红的眼睛,泪水像是身体里不受控制溢出来的悲伤,一颗接着一颗,顺着脸颊断了线地往下落,砸在染血的衣衫上。 祁子锋说:“哎呀,你、你别哭啊。你这个样子,温前辈要是知道了,心里肯定也不好过……” 听见那个名字,林浪遥浑身颤抖了一下,背过身去避开祁子锋,抹把脸。 “他才不会在乎。”林浪遥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不,我觉得他在乎的。”祁子锋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侧头端详林浪遥的脸色。“为什么你会觉得他不在乎你呢?” “因为他的心很大,装得下全天下人,我的心很小,只装了他一个,所以总是我在为他痛苦。”林浪遥道。 “话不能这么说,”祁子锋叹气道,“许多时候我都觉得你很通透豁达,但到了自己身上,怎么你就看不清了呢。温前辈也身不由己,并非是他想当魔,也并非是他想承担这样的命运。你说他不在乎你,但我觉得,他反而是太在乎你了,比你在乎他还要更在乎你,才把你养成这样的性格。” 第116章 林浪遥转过头看他,冷冷道:“何以见得。” “你知道养一个孩子得付出多少心血吗?你要责怪一个将你养大的人没有心,当真是太不应该了。”祁子锋说,“我虽没养过孩子,但是小时候养过一只狸奴,我对它疼爱无比,亲自为它添水添食,梳毛打理,日日携在身边,一刻不见了都觉得心里不安宁。它的吃穿用度一律食最好的,它若生病了,我亲自登门去求药,它若不见了,我将山头翻个底朝天也要将它找到。它性子不好,总是将我抓伤,父亲母亲提过给我换一只更乖巧的玩宠,我都不依。后来它老了,寿数终了,死了,我虽喜欢狸奴,却没再养过别只。因为我知道,我把所有的心血和感情都给了它,哪怕别的再乖巧,再听话,那也都不是那只被我精心照料长大的狸奴。” 说到这里,祁子锋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 “当初温前辈说要教我学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可能收我为徒,也从来没希冀过这件事,因为看到你,我就知道,他已经有了那个为之花费全部心血,细心照料长大,不可替代的存在。” 林浪遥说:“那你知不知道,他将我养大,就是为了让我杀了他。” 祁子锋说:“对,就是这样才对了。如果他要养出一个能够杀了自己的人,只管按着一把剑的样子去打造就好了。剑是什么样子的?剑无情无心,杀伐决断,总之不会是你这般模样——正是因为温朝玄的纵容,才将你养得至情至性,让你对他如此依赖,以至于到了这种时刻,你还在钻牛角尖爱与不爱的问题!” “……” 在咄咄逼人的话语下,林浪遥后退一步,呼吸有些乱了。他应该生气地大声反驳祁子锋,又或是冷冷地讥诮他知道什么,可那一字一句道出的话,像是戳破了他自欺欺人许久的掩帐,让真相照进来落在脸上,把面皮晒得火辣辣发烫,他只想退,往后退,退进见不得人的黑暗里,这样才能放任恨自由生长。 毕竟,恨一个人,比接受一个人离开,总归更容易些。 祁子锋见他心神动摇了,趁胜追击道:“我且再问你一句。倘若你当真如你所说那么恨他,为何你没有真的废了你拿剑的手?你为什么停下了?” “对,我后悔了。”林浪遥略带疲惫地说,“我到底不敢真的做到那个地步,这么说你能满意吗。我知道你这次为何而来,你想说服我,但这注定是无用功。趁我动手之前,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是不会替你们去杀了他的。” 林浪遥说完转头就要走。 祁子锋一把抓住他,忽然怒道:“你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枉你我相识一场,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明白吗?” 林浪遥被他吼得一愣,直直看着少年人认真的模样。 祁子锋冲动喊完以后,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低声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你不愿意杀了自己的师父,我理解你,但有一件事,你总归是可以做的。” 林浪遥不解道:“什么事?” “杀人你不行,但救人,你总可以吧。” …… 祁子锋也没想到自己真的将林浪遥说动了。 他们趁夜离开了钦天峰,走的时候林浪遥抬头望了望,他像是许久没有见日月,恍惚地问了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祁子锋这段时间忙于奔波,日子也过得糊里糊涂,他掐指算了算日子,“咦”了一声,“今日刚好是冬至了。” 林浪遥点点头,说:“是个好日子。”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冬至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一天。 待此夜过后,春天也该来了。 作者有话说: ps:冬至快乐! 第96章 武陵剑派。 祁子锋坐在桌边,为林浪遥的胳膊包扎伤口。那伤势实在是一塌糊涂,祁子锋看着都忍不住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气,林浪遥倒是任他摆布,没什么反应,还有闲心去看厅外边的雪。 屋檐下挑了几盏薄纱灯笼,暖融融一团光照着外边下起的小雪,又轻又细的雪花飘进颜色浓重的黑夜,转眼间没了踪迹。雪一落下来就有几分年节的味道,可武陵剑派内非但不热闹,反而甚是萧索,这夜太静了,远处是一重更比一重深不见底的黑,厅子里的光像江上孤立动荡的渔火,远远地漂泊在夜晚里,靠不着岸。 林浪遥出了会儿神,转回头对祁子锋说:“你们剑派的人呢,怎么这么冷清。” “都出去了,”祁子锋手里拿着药与纱布,比划几下,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忙着和伤口较劲,抽空回道,“都在除妖除魔,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人啊。” 林浪遥说:“什么妖魔这么难除。邱衍呢?” 祁子锋叫苦道:“可别提了,就数他最忙呢!各大世家门派分神期往上的高手,没有一个是能清闲下来的,如今妖魔横行,到处都指望着他们救命呢。像我师叔这种渡劫期的,更是一个恨不得掰成两个用,昨天才从南川回来,今天又往洛原渡去了,回来也就歇了一盏茶的功夫,交代两句话。人间生灵涂炭,灵脉断绝,这一年来死了那么多人,怨气又滋生出新的魔,妖魔总是杀不完的,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唉……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呢,真是……” 祁子锋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住了嘴。林浪遥也没作声。 敞厅里静了片刻,外边夜雪扑簌扑簌打着枝叶。 祁子锋回神说:“我是不是扎得太紧了,你胳膊好像血液不畅了……” “既然知道了还不松开。” “哦……” 林浪遥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垂着眼,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祁子锋终于帮他收拾妥当,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上冷汗,听见林浪遥说:“你要我帮你救人,怎么救?” 祁子锋精神一震,期待地看向他,“你当真愿意出手帮忙?” 林浪遥说:“你都已经把我拉下山来了,还问这个?我要是不愿意,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祁子锋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事情比较棘手……” “还能有多棘手?你直接说吧,”林浪遥道。 祁子锋想了想,端过茶水,用手指沾了一点,在桌面上画到,“你一直在山上,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人间早已变了格局,如今中州灵脉彻底断毁,已经是魔族的地盘,魔君烛漠坐镇其中,调遣天下妖魔,外部有五个修为强大的妖王魔修镇守各地。” 祁子锋简略地画了九州舆图,在舆图中间戳了几个点,代表妖魔盘踞的位置。 “占据江东的魔修摧毁了灵碧宗驻地,其宗主已经携着门人弟子前往太玄门寻求天道盟庇护。” 他伸手在一桌面上一抹,水渍晕开,代表着一个门派的覆没。 “北地的天工阁掌门被狐王杀死,门内长老不知所踪,门人各自逃散。” “天玄宗遭到鬼太岁袭击,宗门彻底覆灭,仅有掌门大弟子逃出报信……” “还有乾元观……” “凤台庄……” “苍梧派……” 每提及一个宗派名字,便有一个代表着真实地点从桌面上抹去,林浪遥起初随意听着,当祁子锋说到那些门派的下场时,他转过头,怔怔地望着那水痕画出的舆图。 在祁子锋寥寥几句简单的言语里,他仿佛从这淌满茶水的狼藉桌面上,看出了苍生涂炭的离乱图景。 林浪遥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尽管他知道,这些人的死去与自己并没有直接关系,可毕竟这么多条命,就这么死了……一个略有规模的宗门,起码也有几十上百的弟子,这么多宗门加在一起,还有其驻地范围内庇护的凡人百姓,这么多人死了,或死于妖怪,或死于魔修手中,哪怕侥幸活下来,落入妖魔手中,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果当时他有在场,想救下这些人应该不难。 可他没在。 这一年浑浑噩噩就过去了,他对于时间几乎失去了感知,山中有如一日,人间已经翻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如此惨状…… 林浪遥站起身说:“我知道了。” 祁子锋一愣,看他要走,连忙拽着他,摸不着头脑说:“你去哪儿?!” 林浪遥说:“你不是说让我救人吗?那我去把它们全杀了,不就行了。” 祁子锋瞪大眼睛,“你就这么去杀?” 一个人,提着一把剑,直接闯进妖魔的老巢? 林浪遥对于他的问题觉得很奇怪,“有什么问题吗?魔族里,烛漠以下,皆不是我敌手,若聚在一起群拥而上,那还有些麻烦。现在倒好,他们分散开了,那便挨个杀过去就行。” 祁子锋瞠目结舌,觉得他这番言语实在荒谬,但又令人无法反驳。确实。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妖魔鬼怪都不足畏惧…… 第117章 这么彪悍的发言,也只有林浪遥能说出口了…… “那就这样,我去了。” “喂你给我等一下——!” 祁子锋让他先不要这么着急,今晚先住下休息,待明日仔细计议一下再行动,好说歹说,才把行事风格风风火火的林浪遥给劝住,心里头捏了一把冷汗。 林浪遥不太情愿,但也勉强接受了他的安排。 但是到了休息的时候,又出问题了。 林浪遥在武陵剑派里住过几次,他的屋子一直留着,可林浪遥却不去,而是跟在祁子锋后面往他的院子走。 祁子锋回头问他,“你干嘛啊?” 林浪遥没说话,直直站着,拿眼瞅他。 祁子锋回过味来。之前温朝玄也住在那里,林浪遥这次再回来,却是孤身一人,恐怕触景生情。 祁子锋说:“……行吧行吧,我屋子让给你住,当真是欠你的。” 祁子锋抱了床被子,到偏间去住。 一夜无事,他睡到大天亮。等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人大声唤醒的。 “子锋?子锋!”他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祁子锋霍然坐起身,睡得两眼发昏,恍恍惚惚,定睛一看,他爹祁见山正站在床边弓着身看他。 “爹?”祁子锋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了?” 祁见山说:“你放着好好的屋子不睡,怎么睡在这里?害我半天好找!” “我为什么睡在这?因为我……”祁子锋终于清醒过来了,心里大惊,立刻跳下床去跑回自己的屋子。推开门,却见屋内空空如也,床上早就没了人影。 祁见山追在后面跟过来,纳闷道:“你这孩子,跑什么?” 祁子锋虚惊一场,他是瞒着家里人把林浪遥带回来的,虽然不知道林浪遥跑哪去了,但应该没被发现。 祁子锋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安详闭上眼,“没干什么,家大业大的,我爱睡哪睡哪,困了就睡呗,我再睡个回笼觉。爹你出去记得替我把门关上。” 祁见山:“……” 祁见山一把掀了被子。 “快起来!谁家少主像你这般懒散,外边来客人了,你去替我接待一下。” “客人?”祁子锋睁开眼说,“什么客人,来干什么的?” “天道盟的各位掌门,”祁见山说,“讨论除掉魔神的事宜。这可是大事,你快去见客,不许怠慢了。” 祁子锋头皮一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还好林浪遥走得快。 不然大家全都得完蛋。 第97章 祁子锋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局面。 剑阁里人头攒动,俨然乱成一锅粥了。 如今魔盛道衰,越来越多的地方沦陷,使得修真界人心惶惶,当即所有人都只最关心两个问题:如何击退来势汹汹的魔族?如何将这些妖魔重新关回深不见底的魔渊? 答案其实很简单,只要除掉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那个让全天下妖魔有恃无恐的巨大靠山,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但实现这一点太难了。在场的除了极少数几个人,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魔神”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出现,并拥有着那么恐怖的强大力量,他像是从天而降的灾厄,让人间陷入无尽梦魇。 人们群情激愤地讨论着如何能除掉魔神,谁有实力能迎战魔神,谁又能在危急时刻挑起大梁,而真正知道“魔神不死不灭”真相的几人,则都默契地缄默不言。 祁子锋看着看着,忽然开始走神,视线从一个个掌门身上扫过去,似乎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 在他千里迢迢,远赴巫山探寻魇蛊虫子蛊下落之前,还记得李无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猜想,但或许……我们之间,真的出了叛徒。” 叛徒。 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话。 已经有很多门派都被散播了魇蛊虫的子蛊,变成他在巫山时见过的那种,似人非人的奇怪模样,而据他们所知,魇蛊虫只有在靠近人近处的时候,才能驱使子蛊附着在人体上。那么多世家大派的修者都中了招,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都接触过同一个妖魔,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令人不愿意相信,又不得不接受的可能……修真界内部出了叛徒,那个人或许还甚有些地位份量,这样才能携带着魇蛊虫出入各大门派。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危险了。 这不是能够搬到台面上来说的事情,知情人也只按住暂不做声,私底下心急如焚地找寻着这个背叛者。 无论是谁都得感叹一句,这真是一出好计谋,只这一招就把修真界逼得进退维谷。如今修真界外部已经够危机重重,若是让人知道内部也出现裂痕,只会让局势变得更糟,就连天道盟这好不容易团结起来的一股力量,也会土崩瓦解,届时所有人互相猜忌,无法信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但如若一直将这件事隐瞒下去,相当于让那个叛徒继续隐藏在人群之中,己明敌暗是最被动的局势,谁也不知道那个人会做什么,又会在什么时候亮出刀刃…… 祁子锋扫过这满堂仙客,皆是名门正派,皆是道法中人,他无法确定哪个人看起来更可疑些,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人背弃一切站到妖魔的那一边。他看看着,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一双眼睛。 那是双冷淡的眼眸,分明置身于喧闹中,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早已厌倦。 卢卓注意到自己被窥探,转过头来。 祁子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的是谁,心里一惊,猛地将脑袋一拧转向另一边,但这一转头更不得了,因为他看见林浪遥手里提着个包袱走进来,旁若无人地往他身边一坐。 林浪遥说:“怎么?” 祁子锋差点没被他吓得背过气,“你!……你……!” 林浪遥说:“我?” “你……你跑哪去了?不不……快走啊!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祁子锋猛然一醒,上手去抓他胳膊。 “说好了要帮你杀妖魔,我昨夜横竖睡不着,就跑去先逮了一个开刃……你看,这就是……”林浪遥对他的急迫毫无知觉,不紧不慢地抬了抬手里的包袱。包袱是他随手扯的一块布,系得并不紧,被祁子锋一拽胳膊,没拿稳,不小心抖落开来。 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就那么掉出来摔在地上,带着一路血迹,骨碌碌滚到人群面前,在一双靴前停了下来。 …… “诸位,”卢卓垂眼看着面前那颗头颅,“我想不必再争了,解决的方法显然已经送到面前。” 剑阁内一静。 有人认出了地上的头,不可置信说:“这,这不是五方妖王之中的鬼太岁吗!它死了?……它死了!” 数息后,场面瞬时炸锅了,因为他们也都认出了提着鬼太岁头颅前来的那个人。 “林浪遥?” “是林浪遥!——” “林浪遥居然来了!” 一片喧嚷中,林浪遥轻轻皱了皱眉。 祁子锋一看场面就知道坏了,他之所以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将林浪遥带下山的事情,就是怕这种情况出现。 一名紫金罗袍人排开人群走到最前,确定了坐在椅子上的那个身带锋芒的年轻人当真是林浪遥后,深吸一口气,“你竟终于敢出来露面了?!” 林浪遥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镇星阁掌门商时星闻言冷笑一声,“你若有胆,又为何躲在山上藏了一年?你早做什么去了!” 这一年里,屡次有人试图闯上钦天峰寻找林浪遥,可林浪遥自顾自将山路一封,对外界一切不闻不问,让所有去的人都铩羽而归。 商时星的话语咄咄逼人,林浪遥却并不生气,盯着木椅扶手上的雕花,手指在上面扣了扣,淡定道:“我爱在哪在哪,我想出来便出来,又与你何干?” 商时星指着他,气得手抖,怒极反笑,“好,好一个‘与你何干’。你们师徒将这人间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如今反倒质问起我了。现在这局面你总该满意了吧!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在太白宗时,我就是拼死相搏,也该将你们师徒斩杀,以绝了祸患!” 林浪遥将青云剑招出来,按在一边的小几上,沉重剑声扣在桌面。 “你现在来试试也不迟。” 杀意一触即发。 商时星眼眸微红,手指动弹几下,当真想招出法器来。 但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 “商掌门。” 李无为怀里抱着浮尘,一袭靛蓝道袍,随着他的走动,周围人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这个老头没甚么威严,总是一副笑脸模样,像画里的老神仙,但谁都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连林浪遥看见他,都不觉收敛了杀意,不自在地转开眼。 “我知道你心中悲恸,”李无为朝商时星劝道,“但是大敌当前,我们已经经不起彼此损耗了。” 第118章 商时星重重呼吸几下,生生遏制住情绪,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李无为劝完了他,又朝林浪遥道:“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你或许不知道,但你确实不应该这么对商掌门说话,若非挚友离世,他也不会如此冲动。” 林浪遥皱着眉,已经想起身走了,“这又与我何干。” “恐怕……确实和你有些相干。”李无为缓缓说。 林浪遥离开的脚步停了停,他回过头,“你什么意思。” 李无为道:“可否容老朽先问个问题,你先前,为何会选择封山不出呢?” 林浪遥冷冷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不想见人难道也不行吗。” 李无为点点头,长叹一口气,“自然是可以的,只不过……没想到是这般缘由。” 林浪遥注意到,当他说出自己封闭钦天峰山路的理由时,剑阁内的气氛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就连祁子锋也是一脸复杂神色。 李无为说:“在你封山的这段时间里,魔君曾经找过你。” “烛漠?他找我干什么?”林浪遥觉得莫名其妙。 李无为说:“我们也不知为何,但他指明想要见你,让我们修真界把你交出来。当时魔君与其麾下妖魔盘踞在中州,中州有一个门派,名为神岳宗,魔君手下的妖魔将神岳宗掌门与其弟子抓去,以此相要挟,若一日不找到你,他便一日杀一个人,直至将整个门派屠戮殆尽。” 林浪遥听到这里突然浑身发冷,因为他可能猜到了后来会发生的事。 第98章 “当时,神岳宗逃出来的门人寻到天道盟,求我们出手相助。”李无为说,“此事人命关天非同小可,我不敢耽搁,当即派了许多人去钦天峰找你,奈何禁制已下,山路已封,我们试了许多办法都闯不进去。情况焦灼,神岳宗那边又拖延不起,危急关头,是明家主提出了一个想法——他一直想找寻机会进入中州查探被毁坏的灵脉。自从魔族入侵中州之后,阴尸龙骨摧毁了地下灵脉,以至于人间灵气衰弱,道法式微,明光中一直想试试能否以明光火驱散魔气,使灵脉复原,于是他愿意带着一个伪装成你的人前去中州与魔君交涉,为神岳宗拖延些许时日,也借此机会顺便探查一番灵脉的毁坏程度。” “其实我当时并不赞成他的主意。此计虽是个办法,但也甚险,奈何已经没人能拿出更多计策了,所以我没能阻拦他,他还是去了,这一去……果不其然出了事。” 阳光转进剑阁。一室寂静,只剩下李无为沉沉讲述的声音。随着他的话语,仿佛那段不幸的悲剧又在眼前重演。 “不知为何,计划的消息走漏了,明光中刚刚带着人抵达中州时,便遭到了魔族的埋伏……所有人都死了,明光中有明光火护体得以逃出,但他的伤势太重,尽管逃回来,却也因为重伤很快不幸殒身。再后来的事情想必你也能猜到,我们没办法请你出山,魔君当真将神岳宗掌门及其门人一一杀死,于中州开派兴盛千年的神岳宗一脉自此灭门。” 鸦雀无声。在李无为话音落下后,满堂仙道没有一个人说话,目光全部汇聚于他一身,但此刻的沉默才更像无形的绞索几乎将他扼杀。 林浪遥艰涩地道:“我不知道是这样……” 李无为微笑说:“那么现在你知道了,还打算走吗。依然回到你的山上去,苟安一隅,不知世外日月,哪管洪水滔天?” 林浪遥知道李无为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想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可这能怪罪到他的身上吗?人又不是他杀的,神岳宗又不是他抓起来的,明光中更不是他打伤的,他甚至什么也没做,仅仅是躲了起来,对一切毫不知情,这也能怪罪到他身上吗? 他该走。就像李无为说的那样,他现在就该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走出去,离开武陵剑派,离开是非纷扰的人间,回到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山上,像过往的许多许多年一样。在山上的日子他什么也不用想,只管当他自己,不用承担所谓的责任,也没有任何人逼他。 他该走的。 可他迈不开步子。 李无为的话像锥心的钉子钉入了他的血肉里。四下里投注的目光铺天盖地地朝他压来,密不透风难以喘息,他像是又被困住了,困在记忆里那摸不着出口的黑暗,弥漫着肝脑涂地的作呕味道,耳边是稚嫩孩童的哭声,一转调,又成了成年人的哀嚎,呼救的声音连绵成一片业火,将他裹挟烧身。 就和那个时候一样,他确实没做错什么。 但他也什么都没做。 在这一刻,林浪遥认清了自己的懦弱与逃避。 不是谁都能像他一样幸运得到善终。也不是谁都能像他一样,在命运的泥沼里等到了温朝玄。 他成为不了那个将别人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人。 所有人看着林浪遥站在原地,脸上神情莫测,已经是冬日,他还穿着与时节格格不入的单薄衣衫,拿剑的右手乱七八糟缠着绷带,隐约有血色缓缓往外洇湿。他像是在做着非常艰难的决定,手中长剑随着心神牵动杀意盛涨,在场的人猛然想起林浪遥曾经的赫赫凶名,各自戒备起来,然而这杀意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间,接着陷入死水一般的平静。 林浪遥挪动沉重脚步,缓慢地转过身。 商时星顿时想冲上去。 李无为抬手拦住他,语带失望地说:“路是你自己选的,不是我们逼你走到这条路上。既然你不愿意,当初我们与他谋划好一切后路时,你又何必来横插一脚。” 李无为说的是当初温朝玄在入魔前准备将修为传给祁子锋,偏偏林浪遥成为突生变故,将祁子锋藏起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林浪遥早知道他会有此一问,索性彻底说个明白,“正是因为……我不是他。恐怕让你失望了,我没有他那么磊落无私,我没有学到他的半点好处,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自私,自我,我只在乎我所在乎的,我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你们计划得逞,哪怕我知道这是一条错误的路,我也会……一走到底。” “你这个——混账!” 商时星终于忍不了了,他扑上去,揪住林浪遥的肩膀,挥舞起拳头。 林浪遥能躲开,但他硬生生受下这一拳,偏过了头。 商时星好歹身为一派掌门,怒上心头之时,竟像个凡人地痞一样动用武力,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心中的怒火。 商时星揪着他的衣领说:“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但凡有点良心,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混账的话!你要让所有人都为了你的私心而陪葬是吗,如果苍天有眼,当真该一道天雷降下来劈了你!” 林浪遥转回头,一拭唇角血痕,冷冷地说:“有本事尽管劈来!我倒也受够了!”他濒临爆发边缘,一把重重推开商时星,“凭什么你们都逼我!凭什么!——” “就凭你的师父是个魔头!就凭你明知他不是善类,却偏要为了他而背弃千千万万无辜的人!就凭你助纣为虐!” “曾经你将我们驱使戏弄耍得团团转,我忍了,那时我认为你虽顽劣,但起码分得清善恶,知道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商时星讥讽道,“但现在看来,你终究是个怯懦无能之辈,空有一身修为,却自甘堕落,为虎作伥,枉为道者!” 林浪遥恨恨地看着他,不住喘息。 商时星深吸一口气,面向诸人,提高声音,彻底撕破最后一层脸皮,“你们不是好奇那祸害人间的魔神从何而来吗,不如问问林浪遥!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那师尊是什么来历!” 商时星就这么把温朝玄的身份道破了。 果然一石惊起千层浪。 “商掌门,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浪遥的师尊?——” “那魔头竟是他的师尊?!——” 剑阁内顿时一片骚乱。 商时星沉声说:“林浪遥,上一次让你们在太白宗逃走了,我今天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要站在哪边——是修真界,还是你那魔头师尊?” 林浪遥说:“如果我都不选呢。” 商时星一伸手,将伏妖塔端在了掌中,身上的杀意凛冽,“那么为了以绝后患,你今天也别想走出这里。” 旁观的祁子锋意识到商时星居然是真的想动手,立刻出声阻止道:“商掌门,等一下,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父亲祁见山一把拿住了他的肩膀,不让祁子锋冲过去。 李无为默不作声地打量场中剑拔弩张的二人。 林浪遥看着商时星手中的法器,并不畏惧,“你当真觉得你能拦得住我?” “我?”商时星嘲弄地笑了一声,“不,应该说是‘我们’。” 林浪遥一愣,抬头环顾,这才发现许多人都已经默默将各自的法器拿在了手中。天道盟这一次集会,云集了各大门派掌门,几乎全部修真界的顶尖修者都汇聚于这小小一堂。 第119章 林浪遥置身于刀光剑影环伺中,恍惚了一瞬间。温朝玄曾经最担心的情形还是发生了,他终究走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你选吧。只要你愿意去杀了他,哪怕你回来之后要向我寻仇,我也奉陪。”商时星说。 林浪遥拿剑的手微微颤抖,“凭什么是我……” “就凭你是他的徒弟,只有你最了解他,只有你能近得了他的身。就像李掌门说的,也是你自己选了这条路!” “你说得倒是轻巧,”林浪遥咬紧牙根,心中气血翻涌,喉头仿佛尝到腥甜,不禁发笑道,“如果让你去杀了你师父,你做得到吗?” “还有你们!”林浪遥转身用剑对着周围看客,一个个指过去,“如果让你们来选,你们又下得了手吗?!凭什么都逼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脚步踉跄,随手抓过一个人,逼视着对方恐惧的眼睛,状若癫狂,“你杀过人吗?你有亲手杀过在乎的人吗?你们只会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你们又何尝能体会到这种感觉!你们在逼我动手之前,又为什么不先对着至爱之人刀剑相向!来啊,这就掏出你的剑!”不等对方回答,他又一把将人推开。 “你们自己也做不到!凭什么就要逼我!凭什么——”他几乎是怒吼道。 …… “如果我能呢。”一片寂静之中,有人突然说道。 林浪遥倏然回过头。 一名身姿洒脱的剑修走出人群,他笑意盈盈地说:“风儿,来吧。” 林浪遥觉得他有些眼熟,辨认了一会儿,想起来这是太白宗的掌门谢共秋。 谢彻风被师尊喊了名字,应声走到他身边。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谢共秋道:“拿出你的剑。” 谢彻风下意识摸到自己的剑上,接着瞪大眼睛,他不可置信地开始颤抖起来,“师,师父?……” “这么多人看着呢,可不能怯场,”谢共秋笑了起来,他有着一种云淡风轻的气势,命令道,“我是什么教你的?还不快拔剑。” 谢彻风缓缓地拔出了剑,剑光晃着他迷茫的双眼,他几乎要拿不住自己的剑。谢共秋往前走近几步,伸手扶住剑刃,稳稳地托住了他的颤抖,“我活了这么久也该活够了,若能用这三尺微命换一个天下太平,倒是我的幸事。” 谢彻风说:“不,师父……我不能!……” 准备赴死的人是谢共秋,看起来快崩溃的人却是谢彻风。谢共秋说:“风儿,听着,你从小就懂事听话,将宗门交给你,为师很放心。往后没有师父为你保驾护航,凡事你自己多思量,多保重,你小师叔被我惯坏了,脾气不好,他若做错事你该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不必顾虑。你长大了,自己照顾好自己 ……” 剑锋抵在谢共秋的胸膛,谢彻风眼前模糊成一片,哽咽得泣不成声,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草那样紧紧握着剑。所有人被迫观看这场师徒相残的悲剧,剑缓缓送进胸膛,血流出来濡湿了衣衫,谢共秋脸色白了几分,站着的脚有些摇晃,嘴角却还带着微微笑意。越来越多的血浸湿白色外衣,鲜血顺着剑与身体的连接处滴滴答答落在地面,谢共秋也快站不住了,在他真的即将倒下之际,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大喝道—— “够了!” 一道劲风打来,剑脱了手,谢共秋倒在地上。 林浪遥双目赤红地看着二人,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出剑阁。 商时星要去追他,被李无为拦住。 “行了。逼得太紧,反而适得其反。” 林浪遥无头苍蝇一样在武陵剑派中狂奔。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逃去哪里,他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痛苦无处发泄,所以他不敢停下。 不知跑了多久,他被一个人拽住道:“你要去哪儿?!” 林浪遥回过头,发现是满脸忧心的祁子锋。 祁子锋看见他的模样,小心翼翼道:“你还好吧。” 林浪遥此刻停下了,方才觉得浑身脱力,他往边上的假山石一靠,滑坐在地,捂住了头。 祁子锋陪着他蹲下,静了一会,说:“对不起。” 林浪遥埋着脑袋没有答话。 祁子锋说:“这事都怪我,都怪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林浪遥从膝间冒出声音。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确实有我无法逃脱的责任……”祁子锋看了看他,降低声音,小声说道,“都怪我……其实神岳宗的事情发生时,如果我能做点什么就好了。当时我和师叔正在北海除一只妖蛟,因为我不小心被那妖蛟卷进老巢去,师叔为了救我还花费不少时间,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明家主已经死了,一切都晚了。当时我大概猜到,我在钦天峰住过一段日子,你下禁制封山的时候应该会为我保留进山的捷径。我怀疑,却不敢去验证,因为我心里害怕,我知道这结果是你我都承担不起的。所以我带你下山的时候,瞒着所有人,也不敢让你和他们碰面,我就是怕你知道这件事了,心里会内疚……” “……” 林浪遥眼圈发红地抬起头,静默许久,说:“算了……” 两人肩并肩蹲着。 祁子锋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递给林浪遥。 “李老掌门让我把这把短剑带给你。” 听见那人名字,林浪遥脸色冷了冷。 “给我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说这是他从门派中找出的前人旧物,只要告诉你这把短剑主人的名字,你就知道有什么用了。” 这话说得甚是神秘,林浪遥蹙起眉,“这把短剑主人的名字?” 祁子锋点点头,“他说这把剑的主人名字叫做……周似梦。” 作者有话说: ps: 再等一章师父就能出场啦! 第99章 林浪遥在梦境里睁开眼。 当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时,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 破山斩浪的强大剑气带着怒意摧毁而过,接招的人坐在树下烹茶,轻轻一挥手,将剑气尽数纳入袖中,头顶的树枝颤了颤,被余波削掉的花坠进茶碗里。 “痴儿,你的戾气太重了。”梦祖说。 林浪遥跪地驻剑,疲惫地不住喘息,腕上绷带散落,黏稠的血顺着握剑的手往下淌,在剑身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 梦祖看了看他,捡起茶碗里的花瓣抬手飞去,飞花化作一团柔和的光裹住林浪遥受伤的手,待光芒褪去后,创伤全然愈合,只留下一条狰狞的疤痕。 “为什么,”林浪遥说。 “嗯?”梦祖微微扬眉,不解其意,“什么为什么?” 林浪遥起身收剑,反手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丢在地上,抬起头说:“为什么你在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现在又偏偏出现了。” 确实如李无为所言,林浪遥在拿到短剑后便知道了用途。他将短剑怀揣着陷入睡梦,再睁眼,果然在梦中抵达了蓬莱幻境。 还是那棵熟悉的花树,那个身着麻衣道袍的老人,四周云蒸雾绕,白茫茫一片。 梦祖端起茶碗,笑道:“因缘未到,时机未成,纵然相见不如不见,不过一场空痴嗔罢了。” “……难道现在就是合适的时机了吗。” 林浪遥颓丧地呆呆站着,仍在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谢彻风被逼着弑师的那一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感觉到恐惧,或许是……因为他害怕这就是自己与温朝玄的结局。 “你心有迷惘。”梦祖说,“我总要来看一看你,或许能为你指点一二。” 林浪遥张了张口,当真想将自己的痛苦一股脑倒出来,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对,为什么梦祖好像对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全然知晓的模样。 梦祖莞尔道:“痴儿,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林浪遥说:“你是梦祖。” “便是如此。我乃梦境之祖,司掌三千梦境,梦无处不在,我亦无处不在,所以我知晓一切,又有什么奇怪呢?”梦祖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林浪遥越想越不对劲,想着想着,他渐渐回过味来,想明白了问题所在,脸上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我师父要找你的时候你却没有出现?你给我师父的那个罗盘碎了,可你明明答应过他……” 梦祖坦诚道:“说来惭愧,是我骗了他。” 林浪遥:“……” 林浪遥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当时温朝玄想将他送去蓬莱,用来与梦祖传讯的罗盘却碎了,他们还猜测过缘由,却没想到真相来得这么猝不及防。树下的老人须发皆白,眼带怜悯,静静地看着林浪遥,“是我收回附着在罗盘上的那缕分神,毁掉了那个法器。因为我不能让你来到蓬莱。” 林浪遥内心猛地一坠,瞬间不寒而栗,倒退一步。面前那个慈悲和善的老人,他脸上的笑意,他温和的话语,都像一层假面让他无法看透。 第120章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梦祖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害你。我这么做,自然是有我的理由。” 林浪遥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相信对方。 “没关系,我可以把我这么做的原因告诉你。” 老人手中突然出现一枚白色棋子。 “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林浪遥看了一眼,说:“这是围棋。” 梦祖点点头,将它往空中一落,在白子落下的瞬间纵横经纬出现,白子落在了一局险象环生的棋中。 “上一次你来的时候,我们下了一局棋,你落下的这一枚子,犹如搅动死水的潜龙,一下便将整局棋盘活了。这枚白子就是你,你就是这一枚白子。” 林浪遥看看棋又看看他,好半天才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梦祖捋须道:“你是个特别的孩子,我对你寄有很大期望。我布下了这么复杂的一个局,只差一口气能让它活起来,所以在棋局的结果出来之前,无论是你还是这枚白子,都不能离开棋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浪遥咀嚼着他的话,缓缓道:“所以你一直在利用我?你每次出现,你对我说的话,把过去记忆还给我,都是在指引着我走向你想让我走的方向吗?我只是这一枚子……” “人生如棋,所有人都不过是局中子,”梦祖笑道,“我虽然是个掌棋人,但真正让你心甘情愿入局的却不是我。” 林浪遥一愣,“那是谁?” 除了梦祖,谁还有这样大的能耐? 梦祖不言语,只是轻轻一抬手,棋局中的所有黑子飞了起来,在空中化作一团流淌的墨,墨汁渐渐扩散开描摹出一个人的轮廓,那轮廓纵然是化成灰,林浪遥也不可能认错。 他趔趄着后退,死死地盯住那墨色的人影。 那淡漠的眼,那薄情的唇,那天上地下再难寻觅出第二个的孤绝气质,无一不在他脑海里翻涌着,呼唤着那三个字—— 温,朝,玄。 …… 梦祖将手一放,点滴墨色如星辰散开,重新落回局势难明的棋盘上。 “你是白子,而温朝玄,就是那黑子。在这局棋里你们互相牵绊着,你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你。”梦祖说。 温朝玄是黑子? 林浪遥心说。 温朝玄竟然是黑子? 温朝玄怎么会是黑子呢?他也身在局中?为什么?他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不不,问题在于为什么他们会是棋子,梦祖要拿他们做什么? 混乱之中,林浪遥忽然抓住了一缕很重要的思绪。 梦祖只说自己是他的棋子,并没有说温朝玄是他的棋子。 林浪遥朝梦祖道:“你在和谁对弈?” 梦祖赞许地看着他。 “你想明白了,这很好。不过,你不会想要知道棋盘对面坐着的是谁。” 他像是在刻意避讳着答案。 那讳莫若深的态度,让林浪遥突然福至心灵,心中冒出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令他耳旁嗡嗡作响,起了一身热汗,他呢喃着,轻声地道出了答案—— “所以,你的对手是……天道?” 梦祖没有说话,始终保持着那种神秘又看不穿的微笑。 一瞬间,所有想不明白的疑惑,全都水落石出了。 为什么温朝玄能够死而复生,为什么他会成为魔神的宿主,为什么他说了泄露天机的话,天道降下天雷却也不敢真的劈中他。 天道对他那特殊的偏爱,又或者说是忌惮。 原来因为温朝玄是天道的棋子。 “你们下的这局棋,究竟是什么?”林浪遥不可置信地说。 更让他震惊的是,梦祖究竟是何能耐,居然能和天道对弈? “这就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了。” 梦祖摊开手掌,一粒小小的白子从经天纬地中飞出,重新落回他掌心。白子一撤,所有的棋都消失了,他抚摸着手中的白子,略带感怀地说:“那是我还没有成神的时候。” 林浪遥记得李无为说过,梦祖是上一代斩魔成神的人。 梦祖看向他,“你知道我飞升的契机是什么吗?” 林浪遥说:“因为你杀了魔神?” “是,但也不完全是。”老头微微一笑,“你有想过,为什么温朝玄偏要在人间四处求索,寻找到蓬莱仙径,来向我求道吗?” 林浪遥说:“因为你是神仙,而且你有过斩魔的经验。” 梦祖摇了摇头,“因为他在寻找一个同类。他知道只有跟他有过相同经历的人,才能让他解脱自己身上的困局。他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上一代的魔神,就是我。” 林浪遥在原地站着,消化这句话消化了很久。 他说:“不,这不可能,你不是因为斩魔才成神的吗?你现在分明是神仙啊!” 他简直要怀疑眼前的梦境是一场骗局,梦祖所说的一切都太超过他的认知了。 “所以,说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梦祖捧起茶吹了吹,却发现茶已经凉了。他失笑地放下茶碗。 “你应该有听说过,我曾经还在太玄门当掌门弟子的时候有一个俗家名字,叫做周似梦。” 林浪遥点点头。 “说来惭愧,那是一段不太光彩的过往,因为我的性子,惹下了后来诸多后患。”梦祖低下头拨弄着煮茶的炉火,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少时爱学游侠,访足山河,仗剑去国。师门困不住我,师长留不住我,只有这阔大天地才是我的归处。” “那时候我结交好友,历游四海,斩妖除魔,年轻妄为,自以为学了点道法,就无所不能,殊不知这正是我犯下大错的开端。” 林浪遥从梦祖的描述里,仿佛看见了一个意气风发张扬夺目的年轻人的,他实在难以将其和面前这个鹤发鸡皮的耄耋老人联系在一起。 他走到梦祖对面坐下,问道:“你犯了什么错?” “我错在太过自信,”梦祖低声说,“我竟狂妄到以为自己能降伏全天下的妖魔。” 林浪遥无法理解,“这也算错吗?” “如何不算呢?”梦祖道,“毕竟古往今来,恐怕没有几个人自大到觉得自己能够收伏魔神吧。” 林浪遥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你,你是说你?!……” 梦祖略带自嘲地说道:“是的,我主动饮下了魔神之血,我以为自己能够压制它,没想到这是梦魇的开始,它使我堕入了无尽深渊,无法解脱,也无法求死。” 林浪遥真是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从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世上最叛逆最行事荒诞的人了,没想到还有更甚者! 林浪遥问,“那……那后来呢,你后来是怎么做到摆脱它的?” “这就是我犯下的又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连魔神血都敢喝,林浪遥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事可以被称之为“不可饶恕”。 梦祖微微蹙起眉,纵然已经成为九天之上的仙人,在回忆起那段记忆时,依然会为之牵动心神,“你无法体会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成为魔神的宿主会一步步沦丧自己的意志,而在那之前,却又得清醒地受着煎熬,摒除爱恨,拔净六欲,任何浓烈的情感或欲望都会成为魔神的养料,就这么活着,却也像死了一般。” 林浪遥心中猛然地抽痛了一下。 梦祖说的是自己,可他想到的却是温朝玄。 “你说的沦丧意志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梦祖笑了一下,“像我们这样的人,与其说最后是成为魔神了,不如说是成为魔神新的身躯。就算我们不死在他人手中,到了最后,我们的神魂也会被魔神彻底抹杀,早晚来说,不过是一样的结局。千秋万代,那么多的宿主,从始至终,却只有一个魔神而已。” 林浪遥霍然站起,掀翻了炉火茶盏。劈里啪啦,一片狼藉。 他死死瞪着说话的老人。 梦祖说:“怎么,现在觉得着急了么?你先听我说完。” 他一挥手,碎掉的茶碗翻倒的炉火一并归位,林浪遥肩上被压着无形的力量,不得不重新坐下。 “因为我体会过那种痛苦,所以我一直非常钦佩温朝玄,”梦祖说,“他以磐石般的意志压制住了自己身体里的魔,这是当初的我所做不到的。那时候我太痛苦了,甚至是畏惧,时时刻刻紧绷神经,生怕自己一朝失控,有一回,我甚至在睡梦里陷入心魔,差一点无法醒来,这令我更是恐惧。我就这么日夜倍受煎熬,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不再像自己,知交散了,佩剑断了,浑浑噩噩像个疯子,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万般绝念之下,我竟想出了一个让自己解脱的法子。” 林浪遥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梦祖看向他,对着面前的年轻人,轻声坦诚了自己的罪业,“我学会了分魂之术。” 第121章 …… 这一瞬间,林浪遥终于明白了一切,为什么梦祖会说这是他犯下的不可饶恕的大错。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 林浪遥说:“你疯了!” “对,”梦祖点点头,“我也觉得我疯了,否则怎么做下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我抛弃了自己的身体,并且杀了‘他’,以残缺的魂魄苟活于世,确实为人不齿。” 年轻的周似梦是太玄门最天赋卓绝的弟子,也是修真界少有的天才,他慧超常人,因此在修习分魂术的时候也非常得心应手,很快就能轻松地分魂出窍。 他把自己三魂七魄分出两魂六魄,另外一魂一魄仍留在身体里,用于镇压魔神血。 抛弃了肉体的周似梦不再受到魔血影响,彻底摆脱了痛苦,他从此尽弃师门功法,改修魂术,一心一意提升修为,魂术修炼到后期可以化魂为实,与真正的肉体没有区别。 而失去了主魂的躯体会变得浑浑噩噩,形同痴儿。周似梦一边修炼,一边还得看管着“他”,有时候“他”会失控,周似梦就得用法术将其囚困压制,直至体内沸腾的魔血平息。那是一个很残酷的过程,周似梦自私地将所有痛苦都丢给了另一个自己,冷眼旁观着他受尽折磨,而“他”像个懵懂的稚童,只是一味地承受着,有时候痛到极点了,“他”才会“啊、啊”地伸出手向周似梦求救。 残缺的魂魄,连难过也表达不出来,周似梦都忍不住觉得“他”可怜。当“他”没有发作的时候,周似梦偶尔也会对他好一些,为他清洗沐浴,为他梳头绾发,“他”对周似梦全然不设防,毕竟“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带给“他”全部苦痛的人,正是面前“他”所信任,依赖的人。 这也正常,毕竟没有人会害怕厌恶“自己”。 就算到了最后的那个时刻…… 梦祖说到这里,恍惚着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自己飞升成神的那一天。 他将剑送进“他”的胸膛时,“他”没有任何抵抗,睁着一双单纯迷茫的眼睛看着他,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疼……” 周似梦救不了“他”,也救不了自己,只能颤抖地伸出手盖住了“他”的眼睛。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洗不清这一身罪孽,业债难偿,万世不赦。 “我是一个罪人,”梦祖说,“我所证道的方式,就连天道也为之不容,更让它坚定了灭世的意志。我知道一切祸端从我而起,我总要做点什么去弥补这一切,于是我以自己的神格和天道做了个赌注……” 而赌注的内容,就是在这局棋里,谁能赢到最后。 林浪遥冷冷看着他说:“你和我说这么多内容目的是什么。” 梦祖温言道:“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来日追悔。” 林浪遥心里有些失望,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也和他们一样,只是为了让我去杀温朝玄。” “生死尚且是后话。但你们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当真不想见他吗?” 林浪遥低头看着地面说:“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何事?”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他才是梦祖的棋子,明明当初罗盘指向的化劫之人是祁子锋。 “棋局之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想要赢到最后,总不能太快暴露自己的意图。”梦祖笑道。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才是温朝玄真正在找寻的那个人。 林浪遥的心境忽然开阔了许多。 在他身后看不到的地方,梦祖眼眸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还有一件事,温朝玄没告诉你,但我想着你总该知道,他为你做了什么。” 林浪遥一愣,马上转过身道:“什么事?!” 祁子锋守在林浪遥身边不敢离开。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浪遥拿到李无为给的那把短剑后什么也没说,就地一躺往自己身上点了个睡穴就睡着了。祁子锋怕他出事,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边上。 林浪遥许久都没有醒来的迹象,他等得很是百无聊赖,看看天,看看地,掰着手指数数,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吓得他一个屁墩坐在地上。 祁子锋惊恐地回过头,呆住了。 林浪遥泪流满面地扑上来抓住他说:“我要去见他!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祁子锋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但还是反手扶住他,拍着他的背说:“好好好,去见他,去见他,这就去见。” 泪水浸湿了祁子锋肩头的衣衫,令他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酸楚,林浪遥翻来覆去只重复着一句话。 “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我必须要见到他……” 第100章 每一次回到魔渊,都要穿过一段衔接着人间与地底的地裂,裂缝通道漫长而狭窄,犹如在漆黑的羊肠中穿梭,时常令人生出将要永远迷失在其中的错觉,待到终于深入地裂尽头时,出现在眼前的魔渊全貌,总是令厄骨五味杂陈心绪难平。 魔渊内部的空间上小下大,呈现出一个熔炉的形状,底部是昼夜不息流淌着熔岩的冥河,一座巨大的石山拔地而起如天柱矗立在其中,石山上根据魔族们不同的习性错落堆叠着各种房屋、巢穴、石洞,而最顶层是一重重宫殿群和广阔平台。 厄骨与大部分魔族不太一样,他生前是个人,是个曾领万千雄师为帝王攻城掠地的人,因为战死后尸骨不朽不烂,方才苏醒过来入了魔道,因此在这种时刻,他比其他魔族更能用言语概括此时此刻眼前此景。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厄骨降落在石山顶部的平台中,守着魔宫的龟千岁缓缓睁开眼,在看清了来者后,又将脑袋缩回壳中。 厄骨心里咯噔一声。这老龟平日里总闭着眼睛睡觉,一睡就是几十上百年,难以分辨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他还从未见过对方这么敏感地醒来。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厄骨大将军来去无踪,还真是让我好等。” 厄骨转过身,看见一名身着红衣的俊俏狐族少年。 还是被这家伙给逮到了。 厄骨镇定自若地说:“这阵子太忙,没来得及回来朝见魔神大人。” 狐族少年笑得意味深长,“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人间太好,魔君大人和将军舍不得回来了呢。” 眼前的狐族少年是个难缠的角色。这家伙对魔神忠心耿耿,凡事鞍前马后,殷勤献好,魔神终日呆在那万魔殿中不闻外事,但这马前卒可不好打发。 厄骨知道魔君大人在外做的事情欺瞒不了太久,但就算挑穿,也不该是由这么一个小角色。 他说:“你管得太宽了。” “我管得太宽,那魔神大人总能管得了你,”狐族少年一闪身到了面前,拦住厄骨去路,“随我前去朝见神尊大人!” 厄骨按住自己的陌刀,不客气道:“滚开。我还有事情要去办,别逼我动手。” 狐族少年半点不怯,仰起下巴,“你可以试试看,动了我,魔神大人会不会坐视不管。” 厄骨迟疑了。 正在僵持着,旁边的龟千岁突然发了狂。 巨大的老龟从壳中探出四肢猛然一挣,扯动锁住它的铁链哗啦作响,它似乎受到什么惊吓,疯狂地刨着地面想要逃离,奈何这锁了它上千年的铁链坚不可摧,不但没有挣脱,反而拉扯动粗大链条另一端的铜钟。 当—— 当——当—— 当—— 犹如报丧的巨大钟声在魔渊里回响,惊醒了许多沉眠的魔族,狐族少年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呵斥几声,想要制止住发疯的龟千岁,而厄骨却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等他感觉到强大的气息从头顶传来,立刻转身抬头望,终于想明白这熟悉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时,业已太迟。 “如果不想死——都给我让开!——” 年轻的剑修冲出地裂通道,一声大喝,气势恢弘地荡开剑风,逼退了所有试图攻击他这个入侵者的妖魔。 几十年前,就是这个人,一人一剑闯入魔渊,同样惊动了丧魂钟,让厄骨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 如今噩梦卷土重来。 厄骨心想。 到底是谁又把这个活祖宗给招来了! 眼看林浪遥逼近殿前广场,厄骨身侧的狐族少年动了,他飞身而上,试图将其拦住。 厄骨本来想说你这点修为就不要螳臂当车了,你不可能拦住他的,但转念一想,还是住口了。年轻的小妖不知天高地厚,正好踢一下硬铁板,好让他吃点苦头。 趁着两人交手,厄骨身形一散,化作一团黑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狐族少年一与来者交上手,就知道自己冲动了。魔渊之内魔气盈盛,那些修道的人进来,都会被压制住一身灵力,可面前的年轻人非但看不出受到多少影响,而且剑周的剑气锋锐到它不根本敢近身,完完全全的强者气息令他浑身颤栗。 第122章 想退,不可能,他有职责必须替魔神大人守护好魔渊。迎战,更不可能,他完全不是面前人的对手。 思索片刻,狐族少年还是冲了上去。 年轻剑修一剑挥来,狐族少年瞳孔骤缩,以为自己要被长剑当胸洞穿了,但实际上剑只是抽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抽得飞出去,摔落在广场上。 年轻剑修也跟着落地了。 狐族少年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伸手拦住年轻剑修往前走的腿,“我魔族重地……岂容尔等擅闯……” 年轻剑修的脚步停了停,而后绕过了他,提着剑继续往里走。 狐族少年有些着急了。必须得想个法子拦住这个外来者,仅靠他是不行的,但是能找谁求救呢?魔君烛漠去人间为魔族扩张地盘,带走了许多修为高强的妖魔,如今魔渊里剩下的大魔不多,它不能为了这种事情惊动魔神大人,那么只剩下…… 一道带着香风的白雾掠过殿前广场,截住了年轻剑修的去路。 白雾散去,硕大的雪白狐狸出现在其中,它身后摇曳着数条狐狸尾巴,一条、两条、三条……九条,赫然是当世唯一的九尾天狐,彤绥。 “狐王大人!”狐族少年欣喜道。 彤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周围战况,对着提剑的剑修说:“你来干什么?” 面对突然出现的狐妖,林浪遥淡定道:“我来见他。” “见他?”彤绥咯咯笑道,“那你知道他愿意见你吗?” “愿不愿意,那也得见了才知道。” 彤绥的狐耳忽然动了动,微微侧过脑袋,仿佛听见什么声音,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不是我非要为难他,只是都像他这样随随便便闯进来,我们魔族的面子还往哪里搁?” 林浪遥微微蹙起眉,看着它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疑惑道:“你在和谁说话?” “有人想让我放你一马,”彤绥回过头,“不过我觉得……这不太合规矩。” 林浪遥还在想这个“有人”是谁,脑子里刚模模糊糊有个想法,狐妖就骤然发动了攻击。 林浪遥以剑格挡它拍来的爪子,在巨大冲力之下被推得在广场上滑出去老远。 两方快速过了几招后,林浪遥意识到情况好像不太对。 他们曾经在九原的卢氏山庄交过手,林浪遥对狐妖原本的实力水平很清楚。就算魔渊内没有灵气,会让剑招略显凝滞,这也是林浪遥早就有预料的,他完全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感到如此吃力。狐妖如今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完全不在烛漠之下。 “你……” 彤绥看到他脸上惊讶的表情,得意洋洋地甩了甩尾巴,愉悦地笑道:“没想到吧,这才是我真正的实力。要不是被烛漠那条阴蛇给诓骗了,我也不至于失去一条尾巴法力大减,还被你们修真者抓住……喂,你干什么——!” 彤绥幸好反应及时闪躲开,才免得被林浪遥一剑给斩断了尾巴,但这样饶是被剑气削去了许多毫毛,气得雪白的狐狸浑身炸了毛,像一座毛绒绒的雪山,“你混蛋,你找死!你别以为我不敢真的收拾你!” 林浪遥拂了拂剑上断毛说:“我不想和你打,你让开。” 彤绥倔脾气也上头了,“我偏不让!” 林浪遥提剑闪身,瞬息间就到了它近前,狐妖后撤避开剑锋,再落地时幻化成了一个窈窕的少女模样,她的四足依然是狐爪,人的身形令她动作轻灵了许多。她一爪接住林浪遥的剑锋,另外一爪直接朝他身上掏去,爪尖森寒,若是挨到人身上必然开膛破肚。 林浪遥不慌不忙,抓着剑柄借力跃起,一脚蹬在她的爪上,用力将剑往后一拔—— 惯力使他重重摔在地上,彤绥的爪风紧随其后袭来,林浪遥一偏头,狐爪挠在地砖上,留下了深刻的数道抓痕。 两人动作大开大合,边打边破坏周遭的建筑,林浪遥揪着狐狸尾巴将彤绥甩飞出去撞坏了石牌坊,彤绥变成巨大狐身把林浪遥顶出去撞塌了石灯塔,广场上碎石烟尘四起。 狐族少年爬起身,赶忙喊道:“狐王大人,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彤绥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再这么打着,殿前广场都要被他们拆光了。她立刻与林浪遥拉开距离,一扬衣袖,一股绯红倩风飞出,像一片红云朝着林浪遥飘去。 林浪遥看着那红云还奇怪了一会儿是什么东西,直到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腻香味,他才被唤醒了久远的记忆。 记得在卢氏山庄那个充满香气的地宫里,温朝玄就是中了彤绥的暗招才陷入幻术。 以至于二人后来…… 林浪遥脸色变来变去,然后咬牙将剑往地上一插,抬手发力将地砖用力一起,广场上的大片地砖像毯子一样被他掀了起来,挡住了逼近的红云。 彤绥忽然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当即收了玩闹的心思,紧张地说道:“喂,你别冲动,我把迷仙雾收起来就是了……” 林浪遥根本不可能听她的,他用力一掀,竟把正片广场上的青石地砖都掀飞起来。 彤绥看着漫天飞起的砖石,瞳孔骤缩,知道这一次真是闹过头了,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她打算变成狐身硬挨过这铺天盖地砸来的砖石,只不过还没动作,耳边突然静了。 嗡—— 天地之间陷入了极度的阒静,时间是凝滞的死水,所有人都被包裹在其中,听觉视觉嗅觉都变得迟缓,耳畔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彤绥眼睛望着半空,原本那些高速飞来的地砖在她眼中变得无比缓慢,缓慢到近乎于停止,能够清晰可见上面的每一处花纹,最后——毫无征兆地炸开。 烟尘在殿前广场上弥漫的那一刻,彤绥咳嗽着跪倒在地,根本不敢回头看。 因为在她的身后,传来一股令人恐惧的强大气息。 她的余光看见一角黑色的衣袂从自己身边掠过,走向前方。 狐族少年这时候反而是在场唯一敢动弹的,他连滚带爬冲到那人面前,急迫地告状道:“神尊大人,都是属下无能这才惊动了您,就是那小子擅闯魔渊,还想冲进万魔殿去,简直不可饶恕……” 许久的寂静。 没有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彤绥才听见漠然且没有丝毫情绪的声音说道: “拿下。” 黑暗中浮现出许多鬼魅一样的魔修,林浪遥本可以反抗,但他一动不动,任由那些魔族扣押着他的肩膀,手臂,将他强硬地按跪在地上,他背脊直挺挺的,目不转睛地仰头望向前方。 在他视线着落的地方,立着一道既熟悉又陌生身影。 那人一头三千雪色的白发,像是在人间蹉跎了岁月的神明,他穿着林浪遥从未见过的黑色衣衫,犹如披覆一身夜色,被那黑暗中涌动的邪恶妄念拉扯进无底深渊。 狐族少年说:“大人,该怎么处置这个修真者?” 那人从始至终没有回过头看林浪遥一眼,仿佛只是发生了一场小骚乱,他出来看了一眼后,就要继续回到自己的深深宫殿之中去。 听见狐族少年的问话,他脚步停了停,继而继续往前走,如同来时那样毫无情绪波澜地丢下两个字,宣判了林浪遥的结局。 “照办。” 闯入魔渊的修真者能有什么下场?自然只有一个“死”字。 彤绥万分错愕,抬头想要说什么,但瞥见林浪遥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惧怕,专注地盯着男人离开的背影,仿佛入了痴,转念一想,又住了口。 狐族少年领会了魔神大人的意思,手里聚起一团狐火,朝着被压制住的林浪遥走去。 直到视线被完全挡住了,林浪遥才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 狐族少年微微一笑,很是漂亮好看,“狐火烧魂燃魄,引火烧身,最多是一开始有点疼,不会太痛苦,很快就好了。” 林浪遥没有吭声,盯着那团火,无端笑了一下,“既然如此,那就来试试看吧。” 他这坦然赴死的模样反倒令狐族少年心下错愕,不过他没放在心上,只以为这是临死前的逞强罢了。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狐火往年轻剑修的脸上一按—— 林浪遥感觉到灵魂灼热燃烧的感觉,痛苦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又被身后的魔修按住不得动弹。 说不会痛自然是骗他的,对待修真界这些斩妖除魔的卫道者,他们自然不可能手下留情。狐族少年心想,倒是够有忍耐力,竟然到现在还没有痛呼出声。他催动法力加大了火势,林浪遥还没反应,他倒是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扑通”的声音。 然后是狐妖彤绥的惊呼,“神尊?……” 狐族少年不明所以地转回头,然后看见了令他至为恐惧难以置信的一幕—— 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魔神大人跪倒在地捂着心口,一向无悲无喜的脸上竟蹙着眉,流露出一丝痛苦。 狐族少年吓得立刻停了手,也管不上林浪遥,立刻回身朝着自家魔神大人奔去,“神尊大人,您……” 第123章 狐火一停,钻心的疼痛就停止了。男人似乎明白了痛苦的来源,挥开狐族少年试图搀扶的动作,起身看向不远处那个跪倒在地的年轻人。 场面死一般寂静。 无声的可怖氛围中,连呼吸声都几乎要消失了,在场的魔族都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尽管一切都很明显了,但谁也不敢对他们唯一的神妄加揣测,那揣测的后果是万劫不复。 只有当事的二人遥遥相望,林浪遥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犹如一个疯癫的人,笑声回荡在整个魔渊。 男人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又有什么可笑。 林浪遥笑声渐停,巨大的痛苦袭上他的心肺,如一场无可抵抗的山崩海啸席卷了他的全身,彻底击溃了他的防线。 蓬莱仙境。 “还有一件事,温朝玄没有告诉你,但我想着你总该知道,他为你做了什么。” 梦祖只用一句话就轻松挽留住他的脚步。 “什么事?”林浪遥问道。 梦祖捻着胡须说:“不管你信不信,温朝玄一直对你非常上心,他远比你所想象的要更在乎你。你师父是个一条路走到底不知回头的痴人,当我得知你们结为道侣的时候,其实非常惊讶,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寻来这古老的仪式方法,又为什么会做下这么冲动的决定,我问他这样做值得吗,他说看见过你身上的伤后,只觉得自己醒悟太晚,亏欠良多。我还记得那个初次上蓬山求道的温朝玄,无情无欲无牵无挂,活得比我更像个世外之人,什么时候他竟然也会有这么执着的感情。” 林浪遥站着,呆呆地听他讲诉那些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事情。 梦祖淡淡地微笑,“其实你也该察觉到不对吧,不过是结缔道侣而已,哪怕上达天听,也没必要派出紫霄神雷这等堪比渡劫的神罚。天道那么动怒,其实是因为温朝玄违背了它的意志,将自己的命许给了你。虽说魔神不死不灭,但非神力击杀的情况下,不灭的只是魂魄,肉身依然有可能会死,肉身死后,魂魄会带着魔血依旧投胎为人,只是这过程很痛苦,很少有人会选择这么折磨自己。温朝玄做出这样的事,不止天道震怒,我也难以理解。只要你活着,他就会为你去死无数次。” “他竟然真的学会了动情。” 林浪遥想起天地证盟那一天,温朝玄说的话。 “鬼神在上,万灵可见,此心不改,如有违誓——” “身死道消。” 好一个身死道消。 林浪遥彻底明白了。 曾经愿意为他替命的人,如今已经忘却了一切记忆,用陌生的目光审视打量着他,打破沉默问道:“你是什么人。” 林浪遥张了张口,无从回答。 作者有话说: ps: 先婚了这么久,接下来该开始后爱啦 第101章 你是什么人。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回答温朝玄这样的问题。 “我是你的……徒弟。”林浪遥浑身脱力地颤抖,灵魂被狐火灼烧过后还带着颤栗的感觉。 温朝玄踱步走来,轻轻抬起他的脸,“我不收徒弟。” 林浪遥被掐住下巴尖,仰起头近距离直视对面这张熟悉的面容。 无可挑剔的俊美容颜,一双眼眸似天上仙人般薄情,正没有丝毫情绪地盯着林浪遥,妖异的白发垂在身上,衬着白皙肤色,不太像活人,倒像是尊白玉雕成的冰冷座像,唯独额上猩红的魔纹破坏了面容的无瑕,为他增添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邪佞气息。 他不知道温朝玄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思忖片刻,试探地说:“我是……你的道侣?” “你拿什么证明?”温朝玄垂着眸,问道。 这种事还能怎么证明?林浪遥心说。 他眼睛盯着面前的薄唇,忽然灵机一动,往前一凑就要轻薄那张唇。 男人猛地松手,往后抽身。 温朝玄与他拉开不远不近距离,淡淡说道:“我不修道,又何来道侣一说。” “你修道的,”林浪遥固执地说,“我这一身修为就是你教的,只不过你忘了。” “你修什么?”温朝玄视线扫了一圈,看到插进地里的青云剑,“剑?我不用剑,如何教出修剑的徒弟。” 林浪遥听不得他这么说,立刻急道:“不是的,你有剑,你也是个剑修,你的剑名叫承天!”心里同时也想,对啊,他的剑呢?承天剑总不可能被丢了又或者毁了,上一次见到它,是在中州的时候,温朝玄入魔前将剑收进了丹田里,那么或许它还在那?只是温朝玄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还在思索,温朝玄已经转过身,“带下去,着人看管起来。” 林浪遥一听,也不装老实了,立刻挣脱了压制着他的魔修,一手甩飞一个,追上去道:“我不走,我要跟着你!……” 在他要抓住那片黑色的衣袂时,温朝玄翻手打出一掌携带着魔气的掌风,林浪遥下意识闪躲,回手招剑应对。 温朝玄看着他拿剑的模样,像是看着一个三岁小儿,无动于衷地站着。 林浪遥这时候方才确定,温朝玄当真是完完全全把他给忘了,没了师徒情谊,这人竟待他是如此冷漠。说不清的委屈像排山倒海涌上心头,可他不能就这么算了,如果什么也不做,他更不可能留在温朝玄身边。 林浪遥咬了咬牙,一甩剑冲了上去,他像是要宣泄委屈一样,把所有招式都用出来了,招招凶险,招招刁钻,剑光连成一片。旁观的几个妖都觉得剑气森寒逼人,一身黑衣的温朝玄身在其中却游刃有余,剑锋进一寸他退一步,在密集剑影中不沾半点寒刃,待到林浪遥气息微乱的时候,他才突然出手,弹出的魔气打中林浪遥几个关窍,令他身形一滞,再眨眼时,黑影已经袭到面前。 林浪遥被扼着脖颈掼在地上,眼中含着泪,一副梗着脖子引颈受戮的模样,握剑的手用力一砸地面,恨声道:“你要么就打死我!不然你永远也别想甩开我!” 温朝玄动作一停,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说:“你在威胁我?你有什么价值留在我身边,你也只有这幅样貌还算得我心意。” 林浪遥呆愣愣地瞪着一双眼睛看他,没明白他的意思。他鬓发凌乱衣衫不整,仰躺在地面上,被掐在掌下的脖颈肌肤温热细腻,脉搏贴着手掌心轻轻跳动,往上是正在愣神的脸,双眸潮湿明亮,鼻梁俊挺,唇色薄红,年轻而富有生气,确实端得是好相貌。 还是边上的彤绥回过味来,“他既然闯进来了,就决计不可能再放他走,交给旁的小妖魔看管也看不住他,大人您觉得他顺眼,那不妨就放在您身边差遣,当个解闷的玩宠也行。” 林浪遥:“……” 温朝玄松开了手,“就这么办吧。” 林浪遥:“………………” 林浪遥还在想这个“玩宠”是什么意思,温朝玄已经起身,轻描淡写地对狐妖少年吩咐道:“把人带去我寝殿。” 狐妖少年脸色发白,“万万不可啊大人!谁知道这个修道的安得什么居心,将他放在您身边太危险了!” 温朝玄不置可否,淡淡道:“过来。” 谁也没敢动,谁也不知道他在唤谁,还是林浪遥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磨蹭着走到温朝玄身边。 温朝玄按着他的肩头,忽然往他右边肩窝上打了一掌。林浪遥顿时恍惚失神,有一种灵魂被拉扯出窍的疼痛感,喉咙间不自觉地滚出shen yin,他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但因为是温朝玄动的手,所以他也没有反抗,等拉扯感消失,魂魄重新复位五感归笼时,他大汗淋漓地喘着气,锁骨上一阵火灼过后的疼痛。 林浪遥低头扒开衣服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右边锁骨多了一个发红的印记,像是被刚刚烙上去的,皮肉肿烫,指尖触了触,刺痛入骨。 “这是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温朝玄没回答,还是彤绥为他解惑道:“这是我们魔族的印记,一般用来标记奴隶,或者是小妖向大妖献忠诚,会主动让大妖标记自己,一旦留下这枚印记,被标记者就反抗不了自己的主人,最好收拾清楚自己的小心思,不过你这个……”狐妖眼神在他锁骨处转了一圈,脸色怪异,想了想没再说下去,朝狐族少年道,“行了,既然神尊大人标记过他了,那就安心带下去吧。” 林浪遥是修道之人,他感觉不到,但在场的其余皆是妖魔,自然能察觉出被标记后的林浪遥,浑身上下都带着温朝玄的气息。那不是简单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占有标识,更是带着一种不可侵犯的私有物意味,好比说——jin脔。 狐族少年绷着脸走过来,道:“请吧。” 林浪遥瞅瞅温朝玄,温朝玄望着那几个魔修手下,没看他。他也知道见好就收,想让温朝玄记起他没那么容易,能够先留下,也算是达成了愿望。 于是他跟着狐族少年走了。 第124章 离开前,温朝玄淡淡道:“给他换身衣服。” “是,大人。”狐族少年答应道。 一路上狐族少年都不说话,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只一味闷头走路。他带着林浪遥进了一重宫殿,让他站着等,自己先转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一套衣服进来,交给林浪遥,像个教习一样对他道:“屋内的陈设你都不要乱动,大人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里面是寝殿,大人没有招你,你不许随便乱进,偏殿有睡觉的地方,你先住在那,还有……你听见没有?” 林浪遥眼睛四处打量,浑不在意地敷衍道:“听见了。” 狐族少年不吭声地盯着他。 林浪遥转过眼,见他半天不动,对着他抖了抖衣服,说:“我要换衣衫了,你能出去了吗。” 狐族少年皱了皱眉,这才转身走了。 他一离开,林浪遥就把他的话抛之脑后,也不去偏殿,抬脚便直直往里面的寝殿走去。 他进温朝玄的住处没有半点拘谨,在他从小到大的观念里,师父的,那就等同于是他的。 林浪遥进去把衣物往床上一丢,转身在寝殿里巡视了一圈,找到一面更衣镜,走过去照了照镜子,才明白温朝玄为什么让那狐族少年给他换衣衫。 他把自己关在钦天峰上关了一年,这一年浑浑噩噩,他没心思打理自己,更没心思更换衣衫。一套衣服从春穿到冬,单薄地贴在身上,还残留着自残时留下的一身血迹,看起来狼狈又落拓,像是在外边流浪了许久。 幸好,如今终于找到安稳的家了。 他面对镜中的自己看了半天,退去上衣。 挺拔精瘦的上身覆盖着薄薄肌肉,小腹结实,腰肢瘦削,在这赤luo的身躯上,肩窝锁骨处,一道巴掌大的红色痕迹醒眼刺目。 肿胀渐渐消退了,残留下深红色的印记,那印记浑似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半寐半醒地睁着眸子,与镜外的林浪遥对视。 第102章 广场上倒着几具魔修的尸体。 彤绥对着他们,越思量越觉得心里发凉。 温朝玄道:“也不必都杀了。” 彤绥没有立刻回话。她保持人身的时候体态也像只狐狸,垫着脚跟,动作灵巧地在衣摆上擦干净爪上的血。 今天算是破了她一个大忌。大部分魔族与人不同,不讲三纲五常,不讲伦理道德,性格里嗜杀,杀凡人,杀修道者,杀同类,杀妖也杀魔。彤绥和他们不一样,她一向不喜欢对同族下手,今日杀这几个魔修是迫不得已,因为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未等她思索出将这件事敷衍过去的理由,温朝玄已经道:“你担心他们会拿那小子当我的软肋,对他下手?” 彤绥大吃一惊,倏然回过身。 温朝玄负手而立,平静地面对她圆睁的双目,又说:“你很惊讶我居然知道这件事,是吗。” 心里的想法连番被猜中,彤绥不知所措地环顾了一下左右。 “你们想杀我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我虽不问外事,但也并非一无所知。” 温朝玄用最后一句话击垮彤绥全部的防备。 “你……你全都知道了?”彤绥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我不该知道吗,”温朝玄反问。 彤绥立刻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 她确实没想到,毕竟温朝玄被烛漠刚领回魔渊的时候浑浑噩噩,过了好些时日神志才逐渐清明,他清醒过来后,问的第一句话是:这是哪里? 第二句话:你们是谁? 烛漠一一解答了。 温朝玄听完,又问了第三个问题:我是谁? “您是魔神大人,”烛漠说,“而我们都是您的子民。” 温朝玄抬眼扫去,面前广场上黑压压一片魔族,全都无声且殷切地注视着他。他点点头,沉吟良久,没再说话。 后来温朝玄深居万魔殿中,虽然名义上是万魔之主,但魔族的事情,依然是烛漠在统领,除了需要借助魔神的力量对付那些修真者,否则绝大多数时候,温朝玄都不会露面。 正因如此,彤绥万万想不到,看起来不问世事的魔神,心里早就像明镜一般,竟早已洞察一切。 她不由得产生了一丝不安与畏惧。因为她想不明白温朝玄为什么要在此刻与她挑明了。 温朝玄突然问道:“你也想杀我吗。”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某种危险的试探,她心里提防,警惕地凝眸去看,温朝玄白发霜冷,目如静水,如月下良辰美景,端得是一派娴静恬淡,没有半丝杀机。彤绥虽然对这位初来乍到的魔神没有半点感情与忠心,但时常会不由自主地臣服在对方的气势之下。她踌躇片刻,还是如实答道:“我对于成神没有兴趣,我只想扳倒烛漠,我和他,必须只能留一个。” 温朝玄说:“我信你。” 彤绥惊讶于对方如此快决的回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上的尸体,顿时恍然——若她真与烛漠一样想要谋他的命,又何必费心灭口? 温朝玄想必也清楚,如今魔渊之中,有多少妖魔想要啃他的肉,食他的血。 而这一切,都因烛漠散播出去的流言而起。 流言里说,温朝玄原本是一介凡身,因为机缘巧合得到了魔神之血,方才登化成神,只要杀了温朝玄,食其血肉,就能像他一样成为魔神。 在魔族之中,确实一直有着关于魔神血的古老传说,上古的第一位魔神陨落之后,其身腐朽,全部神力却凝化成一滴心头血,流传于世间,只要得到这滴血,就能获得神格超脱飞升。 因此魔族们对于烛漠散播的流言深信不疑。 这便是烛漠用意最险恶的地方。彤绥知道,成为魔神一直是烛漠的毕生夙愿,他会为此千方百计不折手段。温朝玄太强大了,烛漠自知不是其对手,于是煽动别的魔族,借彼之手消耗温朝玄的力量,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敢露出一点破绽,若是他一朝虚弱了,那必定要面对满世界虎视眈眈的妖魔群起而攻之。 如果让魔渊里其他的魔族知道,只要对林浪遥下手,就能牵制住温朝玄……彤绥简直不敢去想后果。这也是她为什么那么急着封口的原因。 只要有明眼的人都能看出来,林浪遥身上,分明有温朝玄为其替命的法术。 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想到这里,彤绥不禁问:“为什么你会……” 温朝玄说:“我不知道。” “……”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我确实不记得了。” 男人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彤绥抓挠一下脑袋,想了想道:“不过他的确是你徒弟。” 在温朝玄成魔之前,彤绥在卢氏山庄与他们见过,彼时是温朝玄师徒要对付她这个妖魔,现在温朝玄却成了与她一样的魔,还真是造化弄人。 不过彤绥不敢说自己对他施过幻术的事情,识趣地略过了这一点。 “那现在怎么办呢,”彤绥说,“就这么把他放在你身边吗?” 好歹曾经是师徒,师父把徒弟当作禁脔男宠……饶是她一介妖怪,也觉得未免有些太奇怪了。 彤绥不禁开始想象,林浪遥这样的人,像只金丝雀一样被圈在宫殿里……她“哎呀”了一声,当真觉得那场面不堪入目。 温朝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正经道:“现如今只能如此,只有将人放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禁脔之名虽不好听,但却是唯一可以将人安置在眼皮子底下,又令外者不敢冒犯觊觎的方式。 只不过,温朝玄低估了圈养林浪遥会给自己带来的麻烦。 他回到万魔殿时,还没进寝殿,就感觉到了不该出现的陌生人气息。 温朝玄一向不喜欢有人进入他私人的领地,季怜知道这一点,他是个聪敏且得力的下属,温朝玄既然嘱咐他将人带回去,就相信他一定会交代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现在出现这样的局面,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温朝玄面无表情地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室内景况让他脚步停了停,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重重帷幕后能隐约看见床榻上有一个人影在晃动,那人听见推门声,一把推开帘帐左右张望,看见温朝玄后,眼睛蓦然一亮,跳下床赤脚朝他奔来。 “师父——” 温朝玄没心思看他,抬起手阻止了对方扑上来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紧锁眉头,视线一寸寸从寝殿内扫过。 桌面上,用过的茶杯随意翻倒,置衣架上的衣衫被扯了下来胡乱堆叠在矮凳上,而一条湿漉漉还没拧干的帕子搭在衣服原本应该挂放的位置,滴滴答答的水渍在地上积了一小滩,铺平的方毯被踢皱了,似乎有人在上面跑过,连带着摆放在上面的桌椅歪斜移位。 温朝玄撩开帘子走到床边,更是看到上面被人糟蹋得一塌糊涂,仿佛有动物在床上打窝筑巢,把所有床单被褥搅和成一团,软枕摔在踏脚处,脱下的脏衣衫从床沿一路丢到地上。 第125章 温朝玄:“……” 林浪遥看见他脸色不对,迟迟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衣服拾掇起来,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于是往桌底下一踢,当做看不见了。 “……” 林浪遥眼巴巴地凑上来喊他,“师父……” 温朝玄后退,没有让他碰到衣角,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住了理智。 “我说过我不收徒,你不必这么喊我。” 林浪遥倏然静了,好半天才道:“那我要怎么喊你?” 温朝玄已经看出这人是个天生的泼皮,举止无端,毛躁难驯,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完全是个大麻烦。如若想让他安生听话,还是要立一下规矩。 “该怎么喊,你自己想。”温朝玄道。 林浪遥皱起眉,一脸不明所以。 他穿着一身新衣,季怜给他拿衣衫时或许没有多想,只是为了图方便所以挑选了黑色,但没想到这衣服林浪遥穿在身上,倒与温朝玄几分肖似。 他将长发全部束作干练利落的马尾,发尾垂在肩头。温朝玄见他苦思冥想半天没有头绪,默然地伸手拂开那发尾,将脖颈根部的领口轻轻一拨,肩头的衣衫往下滑落,袒露出瘦削的薄肩。 林浪遥感觉肩上一凉,低头一看,看见自己锁骨处那醒目的印记,想起彤绥说过的话,这是魔族的标记,一般用来标记奴隶,或者是依附大妖时主动请求标记。 既然是奴隶,那似乎只有一种称呼……但这么叫真的合适吗? 他犹豫一下,抬起头,试探地喊道:“主人?……” 温朝玄顿了一下,似乎对他这个称呼非常意外,猛地将手往回一收,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 第103章 魔神乃是魔族唯一至高无上的神明,所以魔渊之中的妖魔都尊称温朝玄为神尊大人。温朝玄让林浪遥自己思考称呼,本意是提醒他认清自己的身份,知晓尊卑。林浪遥如此语出惊人,反倒令他不知如何接话了。 温朝玄转过身,抬手挥了挥,他所经之处,都有如一只无形的手,将翻倒的物什一一理顺归位。 林浪遥的目光紧追着他,灼热得几乎要将他背部烫出个洞。温朝玄微微不悦,在床榻站定,朝林浪遥偏过脸,白发霜冷,灯火之下的面容被阴影涂抹得像幅秾丽的画,压在眉下的眼眸倒转着烛光。 林浪遥心跳蓦然快了两下。 温朝玄在床边朝他伸出手。 林浪遥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掌放在男人掌心。 “……”温朝玄低头看看,“我让你替我宽衣,你将手伸来做什么。” “啊?哦!哦……” 林浪遥清醒过来伸手去解他的衣裳,先是外衫,然后是腰带,配饰……他脱得熟练,一路剥到里衣的时候,温朝玄按住了他的手。 “行了。” 白雪里衣松松垮垮被扯开了衣襟,裸露出一片大好风光。 林浪遥贴着那熟悉的温热躯体,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温朝玄察觉到两人之间过于暧昧的气氛,拉开距离在床边坐下,酝酿道:“你在我身边,就需要遵守我的规矩。” 林浪遥问:“什么规矩?” “其一,凡事不可违拗我的命令。” 从小到大他都听从师父的话,这算不上什么难事。林浪遥说:“知道了。” “其二,未经予许,不得擅入我的寝殿。” 温朝玄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林浪遥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别的都好说,这个不行,我要跟着你。” 温朝玄皱皱眉,“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要是不跟着你,你又该丢下我了……你不止一次做这种事情了!”他说得可怜巴巴,语带控诉,温朝玄却不为所动。 “那又与我何干?你若是不愿意守我的规矩,我也没有必要留你在身边。” 林浪遥的脚如同生根了扎在原地不挪动半分,温朝玄也不管他,挥手将帘帐一放,满室的灯烛都灭了,林浪遥站在外头死死盯着那重重帘幕,奈何终究是望不穿的。 温朝玄阖眸躺在床榻上,呼吸平缓,许久后,他听见脚步声响起。林浪遥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温朝玄睁开眼,隔着层帘,在黑暗中望着林浪遥离去的方向,心中思绪复杂。 彤绥说林浪遥与他的确是师徒,温朝玄知道彤绥说的应当是真话,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他——甚至他自己在看见林浪遥的时候,也确实有几分超乎旁人的熟稔感觉。 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认下这一层师徒关系。 林浪遥自顾自亲近依赖的姿态令他无以适从,且不说他已经全然不记得往事,纵然曾经或许真的有过那么一段师徒情谊,那也是前尘往事了,现如今他完全没必要为自己招至来一份毫无意义的牵绊,也没兴趣教导一名弟子。 思绪在黑夜里发散,忽然温朝玄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睁开眼,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从殿外走进来,抱着一团臃肿被子的人影在他床帘外晃悠。那人弯下腰,把被子铺平在地上,动作停顿一下,似乎在回头判断他睡着没有。温朝玄静无声息,呼吸频率也始终如一,外边的人捉摸不透,但想来温朝玄如果醒着,他此时一定被抓个现行,于是安下心,就那么往地上一躺,呼吸绵长了起来。 “……” 温朝玄登时睡意全无。 他微微侧过身,面朝着床榻外,有时候五感太过敏锐也不好,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不得不感受到那隔着一层软纱传来的灼热目光。 林浪遥在看着他。哪怕他背过身,也能感觉到那注视的热度好比无名野火烧身,将人置身其中烧灼,让心烦躁不安。他不理解,也无法明白。 他实在对自己遗忘的过往没有探求欲望,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他只知自己如今是谁,可林浪遥的存在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或许有一段纠缠颇深的过去,如烦人的野草撩拨着心头。 温朝玄忍了许久,想要出声让他出去,却有另一个人比他更按捺不住了。轻帐软纱却忽然在眼前一晃,密不透风的床榻里似乎闯进了一阵风,与之伴随的,是一具温热的身体掀开被子钻进了他的怀中。 年轻人的身躯鲜活滚烫,修长手脚隔着薄薄单衣缠了上来,在微凉的夜晚里迅速把身体的热度点燃。 温朝玄僵住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怀里的人像个烫手山芋令他万分煎熬,他大可以将人直接丢出去,再冷下脸训斥几句,但胸口传来的触感令他迟迟无法动作。 林浪遥将脑袋埋在他的胸膛,双手紧紧环住他腰身,在靠近心口的位置,衣衫被濡湿后紧紧贴着肌肤,年轻人的胳膊越收越紧,似乎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彻底钻进温朝玄的心里。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办法再装睡了。 温朝玄默然片刻,到底退了一步,伸手捏了捏怀中人的后颈,示意他不要再得寸进尺。 “……你既然想要在这里待着,那就安生睡觉。” 林浪遥没有马上回答,温朝玄低头只能看到一个毛躁的,固执的发顶,胸口的湿意已经被焐热了,柔软的呼吸轻轻地扑打在肌肤上,心头发痒,好像被小动物给拱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林浪遥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伸手将林浪遥的脑袋从自己怀里挖出来,手掌在拢住他脸颊的时候摸到了一手湿。温朝玄紧绷着,不敢去看,匆匆把人往边上一按,勒令道:“睡觉。” 林浪遥仍不知好歹,伸手去拉扯他,小声说:“你牵牵我吧,这样我睡不着。” 温朝玄说:“什么?” 林浪遥又重复一遍,“你牵一牵我的手,不然我睡不着。” 温朝玄觉得他为了一步步试探自己的底线,居然连这样的谎话都得编出来。他背对着林浪遥,无动于衷道:“难道没遇见我之前,你从来不睡觉?” 林浪遥沉默了。 温朝玄当他被戳破简陋的谎话后,无法自圆了。可林浪遥却突然依偎上来,从后面环住他,好似呢喃地低低道:“从你走后,确实有好久了……你第一次离开的时候我就总梦见你,梦见许多过往的事,我甚至有些沉湎在梦里无法醒来,后来有个人跟我说,如果你与一个人缘分未尽,那么就会在梦中与其重续前缘,直到最后再也梦不见。我不想见不到你,于是再也不敢做梦。” 温朝玄听着身后的声音,忡怔着,忽觉心头一片湿冷的冰凉,他伸手摸了摸,才想起来那是林浪遥留下的眼泪。 …… 第104章 “尊上?” 季怜一早应着传唤踏入万魔殿,玄铁浇筑的殿门为他敞开着。 自从魔神归来魔渊后,从未主动召见过任何部众,想要见他一面难如登天,许多大魔削尖了脑袋想求见,也只能悻悻而归,唯有季怜借着禀报庶务的由头主动求见,魔神大人偶尔心情好了,会允他进殿,听他禀告族内诸事。 第126章 今天这么一大早传唤从未有过,令季怜又是惊喜,又有几分疑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大人这么着急。莫不是……昨天让他领来的那个剑修出了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俊俏的狐狸少年心中一紧,加快步伐进了殿内。 寝殿里,长明烛灯将温朝玄的影子拉得极长。那人仅着素白里衣立在案边,玄色锦袍虚拢着肩头,银瀑般的长发未束,披散在身上,一副刚刚晨起的模样,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静静地出着神。 季怜看直了眼睛,呼吸一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魔神大人,内心震荡不已,只敢看一眼,就强迫着自己生生挪开视线,眼睛到处找寻着衣物,火急火燎地想要服侍大人更衣。 温朝玄用一句话打断了他,“如今魔渊里还有多少魔族,今日午时,都到万魔殿内来见我。” 季怜愣住了。 数息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温朝玄自从来到魔渊后已经一载有余,这位魔族的神尊深居于万魔殿内,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从未理过任何事,也从未接见过任何大魔,魔族的一切依旧由魔君烛漠统领,若非他实在太过强大,下面的妖魔们早就有了异心。而身为魔神忠心耿耿的亲随,季怜也一直为此担忧,明里暗里地提过几次,烛漠与他手下的厄骨揽权太甚了,简直目无尊主,更是借着在人间征伐滞留不返,迟迟不回来禀复,温朝玄听了都未置一词,如今竟突然要召见群魔?这是为什么? 季怜何等聪慧,如何猜不出这是温朝玄释放出的一个信号,只是他仍不太敢相信,生怕是空欢喜一场——直到看见温朝玄回过脸时的眼神,吊在半空中的心才落到实处。 他们的魔神大人,终于要开始拾起自己身为魔族唯一统治者的予夺大权。 季怜兴奋得浑身战栗,几乎语无伦次,他立刻单膝跪下,应声道:“是,大人!属下立刻着手去办。” 温朝玄点点头,淡然道:“去吧。” 季怜很想问他是不是有了什么计划,但尊上想要做什么事情,不是他们这些下属可以过问的,季怜懂事地将话咽了回去。他起身准备退出去,眼睛余光却瞥见寝殿深处的床榻上似乎有人影在晃动。那人应该是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吵醒了,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正巧看见了季怜,季怜也看见了他。 季怜脚下顿时走不动道了,瞠目结舌地瞪着那人,浑身的狐狸毛都快炸起来了。 “你……!” 出现在温朝玄床榻上的不是旁人,正是昨天擅闯魔渊的那个剑修。 季怜心里觉得不可思议,他特意把这人安排到偏殿去居住,又怎么会出现在温朝玄的床上? 林浪遥和温朝玄一样,只穿着单薄里衣,衣襟松垮,裸露出锁骨上泛红的魔族印记,他拥着软被,睡眼迷蒙,长发凌乱,教人一看就知道昨夜二人同床共枕了。 季怜眼神直勾勾地往掩映的帘帐里看,不死心地想要看出点什么端倪。 温朝玄也听到了床上传来的动静,“……” 他略有不自在,眸色微微闪动,寝殿内无端一阵风动,吹得帐幔飞扬,遮挡住了林浪遥的身影,也隔绝了目光。 “还有什么事吗。”温朝玄说。 季怜犹如受到了巨大打击,恍惚地摇摇头,“属下,属下告退了……”然后失魂落魄地转身出去。 等人走后,温朝玄才过去将帐子揭开,看不出情绪地问,“睡醒了?” 林浪遥装傻充愣地左顾右盼,“啊?” 温朝玄也不睬他,松手放开帘帐,“既然醒了就赶紧收拾一下,随我去见人。” “去见谁啊?” 温朝玄没回答。 林浪遥“欸”了一声,立刻跳下床,捡起丢在地上的衣衫,胡乱地往身上穿戴。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拿眼睛偷偷去看温朝玄的神色,见他神色淡然,对昨夜的事情似乎没有什么想说的,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同时又不由有些难过。 他孤掷一注冲进魔渊,乃是因为从梦祖那里骤然得知温朝玄竟然为他以命相替的事情,于是头脑一热,不管不顾地就跑来了,可他与温朝玄重新见面后,却没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行事从来都是这样,不计后果,不顾一切,全凭本性而为,想到就去做了,至于结果如何,那是以后要考虑的事情,现如今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浪遥轻轻叹了口气,挠挠头,给自己扎上腰带。不过他没注意到,温朝玄听见叹气声后,眸色紧张地回头瞥了他一眼。 万魔殿由几千年的妖魔们为了祭祀魔神而兴建,后来魔神陨落,人间不复有魔神,万魔殿则成了历代魔族君主居住的地方,直至温朝玄归来魔渊,烛漠主动逊位,搬迁出万魔殿,这座如沉睡巨兽的宫殿才终于迎来了真正的主人。 午时未到,无数道黑烟从魔渊内四面八方投向万魔殿,两个时辰一支的脂烛燃到第七支时,两股甚为浓重的黑烟才一前一后地姗姗来迟。 黑烟散去,一个狐耳狐尾的女子与一只通体玄黑的老虎现身其中。 满殿的妖魔都不敢言语,只望着那一狐一虎。 魔族内部等级森严,魔神为尊,其下是妖族血脉强大,能够压制所有妖怪的魔君,魔君之下又有五位实力强大的妖王,最后才是普通妖怪,魔修,先天魔。 同为妖王之一的玄煞对着狐妖道:“没想到狐王大人也回了魔渊,莫不是听见了什么风声?” 彤绥道:“什么风声雨声的,魔渊我想回就回,还需要挑日子吗?人间待得烦死了,简直是一团烂摊子,烛漠这么喜欢就让他自己收拾去,我才不想管。倒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玄煞被问得一噎。烛漠离开魔渊的时候领着他们五方妖王去人间征伐,一开始都以为是个美差事,所有妖魔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想要离开这个囚困了他们成百上千年的魔渊,但真正去了人间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妖魔们只知杀戮,根本不会守成,打下了凡人的宗门与城池则要面对修真者无穷无止的反扑,简直永无宁日,还不如在魔渊里自在逍遥。 玄煞将事情交给手下的妖怪们去打理,自己撂挑子跑回魔渊里躲清闲,但他不敢直接说实话,毕竟他与彤绥的身份可不一样。狐王是五方妖王里最强大的一位妖王,与烛漠关系特殊,实力也不相上下,鲜少有魔族知道,上一任魔君殒身前甚至更意属彤绥接任位置,不过不知发生了什么,最后成为魔君的却是烛漠,放眼整个魔渊,除了魔神大人,也只有彤绥敢将烛漠不放在眼中。 玄煞还在找理由蒙混过去,旁边一个浑身穿着黑罩袍的魔修出声解救了他,“狐王大人既然回来了,可知道昨日丧魂钟敲响后闯入的是何人?” 那是魔修头领伽罗,昨日为了灭口杀了几个魔修,或许是被他察觉到蹊跷了。 彤绥皱了皱眉,“现在问这个做什么。既然这么想知道,昨日丧魂钟响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 魔修一点没有被戳穿的尴尬,从罩袍底下发出桀桀的笑声,“我等实力不济,实在不敢出去给大人添乱呐。” “既然知道自己没用,那就带好手下的人,少问东问西,”彤绥没好气道,“免得问到了不该问的东西,就不是需要向我解释,而是要向魔神大人去解释了。” 闻言魔修统领与虎王都是一愣,随即对视了一眼,仿佛心中有了什么计较。 彤绥知道这些家伙都各怀鬼胎,心思不齐,一天到晚净想着看别人斗,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她实在厌烦极了。魔族并不弱小,正是因为这些妖魔总想着内斗,才导致魔族长久以来被修真者们压上一头,彤绥虽然很讨厌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可比魔族团结多了。 魔修统领还想说什么,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从头顶罩下,偌大宫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万魔殿内两旁壁画上凿刻的妖魔浮雕睁开了双眼,穹顶上石雕的烛龙低垂下头颅,骨骸铺就的地面如海浪般涌动,层层白骨推挤着一路朝前冲去,最后在高处的地方堆积成一把森森白骨垒成的王座。有人无声地踏过满地骨骸,黑色袍角轻掠,像带来不祥的乌云沉甸甸压在每一个妖魔心头,在强大的上位者气息下,魔族们低垂着头浑身滲出了冷汗,只听一步步碾碎白骨时发出的细碎声逐渐逼近,最终在王座前停下。 万魔殿内鸦雀无声。 一道声音自头顶传来,顷刻间所有魔族身上无形的压力一解,“起来吧。” 听见他这么说,妖魔们才敢纷纷抬起头,忍不住急迫地想要一睹魔神真容。 男人身着玄色王袍端坐于王座,他身材高大,精美繁复的袍服衬得他身形修雅,月华一般皎白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着,显露出额上那犹如火焰的血红魔纹,两点寒潭般的眼眸波澜不兴,沉静地望着眼前的子民们,带来了令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气势。 若不是有个人站在边上拉扯着他的衣袖那就更好了。 第127章 作者有话说: ps: 我发现大家对师父失忆的理解都是硬盘格式化那种失忆,但其实师父是记忆倒退式失忆,可以无奖竞猜一下,他记忆倒退到哪个时期了~ 第105章 温朝玄说要带他去见人,林浪遥没想到是这个么见法。 他和满殿黑压压的妖魔们大眼对小眼,倏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温朝玄失忆了,根本不记得他和魔族有什么恩怨,要知道,林浪遥上一次来魔渊,可是杀穿一条血路打进来的。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果不其然,等下边的妖魔们回过神来后,立刻炸开了锅。 “林浪遥!” “是林浪遥!” “修道的怎么又打进来了?!” 虎王浑身毛发竖了起来,“上次让他跑了,这次绝对不能放过他!” 温朝玄皱了皱眉,意识到情况好像不太对。 他抬眸看了林浪遥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又做了什么”。短暂的相处时间,已经令他对林浪遥的性格有了深刻认知。 林浪遥立刻凑到温朝玄耳边,小声交代道:“这件事情吧,你听我跟你解释……” 温朝玄“嗯”了一声,示意他说。 林浪遥道:“我曾经呢,因为一点事,和它们结过梁子。” 温朝玄等他说完。 林浪遥欲言又止,看看天看看看地,最后气虚地说:“我把他们都揍了一遍……” 温朝玄:“……” 温朝玄又一次认知到,林浪遥当真是个大麻烦——而且这麻烦还是过去的自己为自己招来的。 他闭了闭眼,表示自己知道了,倒也没有去深究林浪遥得罪妖魔们的缘由,他气势一沉,一言不发,很快万魔殿内群情激愤的魔族纷纷停止了声音,然后逐渐安静下来,小心地去看温朝玄的脸色。 温朝玄说:“如今魔渊内,就余下这么多魔族?” 无魔敢应声,彤绥答道:“大概还剩三四成吧,五方妖王归来的有我与虎王,另外留守的有魔修统领,辋川鬼母,飞头蛮,小无常……其余的幺么小卒倒是多得很,就不细说了。” 林浪遥又附耳对温朝玄悄声补充道:“五方妖王里的鬼太岁被我杀了,现在应该是四方妖王……” 温朝玄:“……” “你要用他们吗?”林浪遥说,“本来我打算一个个杀过去,但只处理了一个就跑来魔渊了,我不知道你用得上他们,早知道就不杀了。” 温朝玄当真不想再听林浪遥说话了,不知道他待会儿又说要出什么惊人言语,于是心念一动,施法封住了他的声音。 林浪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大惊失色地捂住喉咙,伸手往嗓子眼抠了抠,什么也没抠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哑巴了,吞了鹅蛋一般茫然地大张着嘴,“???” 温朝玄当没看见,对着一干部众沉默地注视了片刻,突然点名道:“你叫什么。” 被点名的是站在最前边的虎王玄煞,它是一只硕大凶猛的玄虎,毛发油亮的身躯上从脑袋到背脊覆盖着背甲一样的铁片,四足利爪也是被寒铁所包裹,它所站立的地方,铁爪陷入地面,留下深深爪痕。 虎王小心地说:“属下叫玄煞。” “玄煞,”温朝玄重复着,冷不丁道,“你为什么一直看着他,你认识他吗?” 玄煞一直在看的人自然是林浪遥,他被点破后仿佛终于找到了理由,大声道:“大人,这个剑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和我们魔渊可是深仇大恨啊!快把他给杀了!” 温朝玄道:“深仇大恨?从何说起。” 于是玄煞将林浪遥当初杀入魔渊的事情给讲了一遍,“我魔渊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这剑修欺辱我魔族,伤了许多魔族大将,还杀了鬼婴双子,他竟然还敢到魔渊里来,此番一定要叫他血债血偿!鬼母,你说是不是?” 辋川鬼母一直闭着眼,被虎王喊了一声,才睁开双目,缓慢地说:“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 魔修统领瓮声瓮气地说:“虎王说得对,今非昔比,既有魔神大人在此,我们还怕他做什么?这次一定要让他有来无回!” “对!有来无回!” 其他妖魔也跟着七嘴八舌附和道,场面一时又乱了起来。 但说来说去,谁也没第一个动手。 温朝玄在王座上耐心地旁观着,听毕事情原委,面上不见任何喜怒,只是微微偏过头,问了一句,“是这样吗。” 林浪遥知道这是在问他,嘴巴暂时说不了话,于是点了点头。 温朝玄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吧。” 林浪遥大概领会了他的意思,伸手一招剑,笔直地朝着阶下众妖魔走去。 他虽然没有带着杀气,目色平静,但是当年一人一剑杀穿魔渊,一柄青云剑绞过无数妖魔血肉的英姿尚在诸魔眼前,根植于内心,余威深重,他一走近,妖魔们纷纷潮水一般害怕地往后退,玄煞浑身毛发都要倒竖了,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许多年前,年轻的剑修浑身浴血,在漫天飞溅的血花中朝他投来不含丝毫感情的一眼。虎王眼带恐惧,几乎费尽全身力气才压抑住自己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你,你别过来,你想干什么?!……” 林浪遥在几步距离外停住脚,然后把拿剑的手往前一伸,眼眸清澈。 虎王:“……?” 许久后,妖魔们才反应过来,林浪遥这个举动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要报仇吗?那就尽管来动手吧。 但他们若是能打得过,又何必这个时候虚张声势叫嚣着要报仇?!无非是期待着温朝玄能替他们出手罢了。 玄煞浑身毛发抖了又抖,万分憋屈,他对面前的剑忌惮得要死,抬眼去瞅王座上的男人,温朝玄仿佛没有看出任何不妥,平静地问道:“你不是要复仇吗,为何还不动手?” 玄煞在心里暗骂,但面上不得不谨慎恭顺地说:“这……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剑修实在厉害,属下不是他的对手,当年我就曾与他交过手,不但没有讨到好处,还被掀了身上背甲。哎,您看,我这颈后的毛现在还秃着呢!” 这大老虎一味卖惨,将林浪遥描述得可恶至极,寄希望于温朝玄能亲自动手,又或者能够借他几分力量。 定睛去看,虎王布满铁片的脑袋上,在头颈交接处毛发确实略显稀少,也没有铁片包覆,光秃秃的特别突兀。林浪遥不记得自己揍过玄煞,但他打起架来一贯手狠,一边骑在老虎背上揍,一边顺便把其背甲拔了,这种事情想想就很顺手,确实有可能是他干的。于是林浪遥没有吱声。 温朝玄道:“你打不过他?” 玄煞也不想显得自己太没用,就说:“并非是属下无能,只是偌大魔渊里除了您,恐怕没有谁是他的对手,大伙儿俱是被揍惨了,毫无还手之力,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他卖力夸大林浪遥,没看见边上其他妖魔脸色变得微妙起来,一个劲朝他使眼色。 温朝玄淡淡说:“是吗,你们也打不过他?” 妖魔们讷讷不言,没有一个敢应声。 温朝玄说:“原来魔族上下,万千妖魔,无一中用,俱是懦弱无能混吃等死的废物?” 玄煞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冷汗冒了出来,“非是如此,大人您听我解释,是,是这厮实在太强了,不能怪我们,哪怕修真界也没有人能打得过他呀……” “因为打不过,所以就连与之一战的胆气都没有,”温朝玄道,“哪怕敌人已经杀到家门口,也要装聋作哑,当作没有听见丧魂钟的钟声,任由对方搅得天翻地覆,任由同族孤身迎战,是魔族已经堕落至此了,还是说……” 他那看似风平浪静的一字一句,让妖魔们终于意识到悬在头顶危险的利刃。 “都在等着我出手呢?” 一片死寂。 彤绥冷眼旁观这群各怀心思的妖魔,心里没有半点同情,甚至分外痛快,早就该有人出来戳破这一点了。她出手拦截林浪遥闯进魔渊,乃是出于她职责所为,身为大妖王,本就应该守护魔渊安宁,可这不代表她不憎恶同族袖手旁观的行为。 这些家伙,无非是见到温朝玄这位魔神一直不露面,对他的威信逐渐动摇产生了怀疑,于是故意放林浪遥闯进来,想试探温朝玄的能力深浅。可惜温朝玄没有和林浪遥打起来,林浪遥自己就束手就擒了,于是他们又想假借复仇之名,让温朝玄出手教训林浪遥。真是一群蠢货,明明自己蠢得要死,还整天把别人当傻子,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质疑魔族唯一的神祇。 温朝玄冷漠地看着阶下一个个垂着头错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的妖魔,林浪遥干站了许久,也没有一个妖魔应战,他索然无味地回过身,仰头望着温朝玄,手提长剑,一步一步,朝着王座迈步走去。 安静的万魔殿里,只听闻他登阶时落下的脚步声,有胆大的妖魔偷偷抬眼,看见年轻的剑修迈过最后一道台阶,已经站定在魔神的王座前,他手中斩过无数妖魔的青云剑未收,雪亮剑身倒影出温朝玄俊美而淡然的眉目。强者之间如此赤裸裸地亮出兵器,乃是非常挑衅的举止,温朝玄姿态不变地坐在白骨王座中,没有丝毫防备,以林浪遥的实力,只要一念心动,长剑就能抵到他的胸前。 第128章 逐渐紧绷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开。看见这一幕的妖魔都不禁瞳孔骤缩,停住了呼吸。 林浪遥缓缓抬手—— 温朝玄眸也不抬,一道细细的魔气从他袖底钻出,像一条黑色的小蛇,猛地飞起一窜,几乎在眨眼之间就缠绕上林浪遥的脖颈。林浪遥一动不动没有反抗,任由脖颈最脆弱的地方落入他人掌控,然后那道魔气一扯,他像是被人牵上了锁链,在拉扯的力量下朝温朝玄身上扑去。 青云剑自然而然摔落,他半扑在温朝玄怀里,被拉扯得一脸莫名其妙,不过倒也没有很在意,而是继续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讨好地眨巴眼睛,示意温朝玄把他的禁言术解了吧。 年轻人眼眸纯澈明亮,明明是略带张扬意气的眉眼,这么一瞬不瞬注视着人的时候,却看起来有几分乖觉无辜,纯良至极,鲜活的身躯依在怀里,他手掌扶了一把,却mo到衣衫下纤瘦的腰身,不易察觉地僵了僵。林浪遥觉得趴着的姿shi不太舒服,还不知死活地自己挪了挪,一pi股坐在温朝玄大腿上。 温朝玄克制着把他掀下去的冲动,怀里搂着人,轻轻一眼扫过殿内妖魔们。 魔族们早已经看呆了。 温朝玄佯装淡然地道:“不过一个玩宠,就将你们吓成这样。” 林浪遥闻言,立刻配合地搂住温朝玄脖子,身子一软,作出一副“我好柔弱,我好无害”的依人姿态。 妖魔们瞠目结舌,犹如天雷劈过,一副被击碎认知的模样。 温朝玄开口还想说什么,但林浪遥想了想,犹嫌不太够,又转头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啵”的一声特别响亮。 于是轮到温朝玄沉默了。 第106章 温朝玄思绪断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林浪遥亲的那一下飞快,其实并没有多少缠绵的意味,力道不知轻重,如过境狂风匆匆一掠,令他没有防备就被轻薄去了,唇上还残留着那温热湿软的触感,以及凑到极近处轻飘飘,有着勾人温度的呼吸……他意识到自己在深思什么的时候,心里一别跳,顿时清醒过来,可呼吸却已经乱了。怀里人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有何不妥,老实地窝在他臂弯里扮演着一个听话的男宠。 林浪遥心里打着鼓,强作镇定,实际万分心虚。他当然是故意的。温朝玄这次露面明显是为了在妖魔们面前立威,于是他赌定了温朝玄不能在这种时候和他翻脸,趁着配合演戏的时候,故意凑上去亲了一口,就为了刺激刺激他。 果不其然,温朝玄虽然身体微妙地僵住了,但到底克制得很好,没有当场动手将他丢出去。 林浪遥不禁为自己见缝插针的能力在心里鼓掌,突然他感觉腰上一紧,被人搂着往怀里带了带。 他诧异地抬起头——温朝玄没有看他,手紧紧箍着他的腰,平静的面色与手掌的力道形成鲜明对比。 温朝玄对妖魔说:“你们当真觉得他危险吗。” 林浪遥锁骨上的魔族印记忽然又发起烫来,他不禁伸手进衣襟里抓挠一下,没注意到满殿妖魔的脸色霎时间全变了。 如果说,之前看到林浪遥姿态乖顺地坐在温朝玄怀里仅仅是吃惊,那么在感觉到林浪遥身上散发出来的魔族标记气息后,妖魔们心里只剩下止不住的恐惧。 这股气息代表着什么,他们恐怕再清楚不过了,心里既骇又惊。哪怕是魔族,也只有地位最卑贱的小妖魔才会被打上印记,就好比黥纹于面,只要招摇过市,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已经委身于人。如果就连林浪遥这样的人都臣服于魔神了,那么他们……好比一瓢水当头浇下,彻底浇熄了一个个冒了头的不轨的野心,大多数妖魔都开始清楚地认知到现实。 他们为什么会狂妄到,竟然觉得自己可以弑神? 妖魔们脸色变来变去,最终停止在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模样,就好像循味而来的食腐蝇虫发现自己等到的并非盛宴,于是以极快的速度一哄而散。 “其实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温朝玄漆黑眼眸中倒映出魑魅魍魉各异的神态,他语气很轻,不带任何情绪,却如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下,“魔渊与外界隔绝甚久,早已自成一派,我本不愿多加插手。但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唤出,那么如诸君所愿,从今日起,我将会接管魔渊,乃至与魔族有关的一切。” 无有妖魔敢斥驳,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彤绥心想,本来魔神不管事,于他们而言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偏偏魔心贪婪不知足,这些家伙轻易听信了烛漠的煽动,不知死活地盯上了温朝玄身上的力量,硬是把温朝玄逼得露面,现如今可算好了,既然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在太岁头上动土,那就该承受相应的反噬。 彤绥如此想着,视线对上温朝玄从容的面容,顿了一下,心里又鬼使神差地浮出一个念头:但是……当真是这样吗?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温朝玄真的是这么容易被逼迫的人吗?他到底是迫不得已现身,还是他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只等待一个时机,顺应而为。妖魔们的反心,到底是烛漠的煽动居功至伟,还是温朝玄放任旁观,等待着他们自己递上把柄,好让他有理由出手整治魔族…… 狐狸出神地发着愣。座上的人思忖道:“首先第一件事,魔族内部如此混乱无序,一盘散沙,简直难成大器,魔君不知御下,纵容出如此局面,要负很大责任。至于妖王大魔,各自离心,目浅短视,也难辞其咎……” 玄煞还算有眼色,知道这是在点他呢,立刻伏下身,惶恐道:“大人说得极是!此前是我们太不知好歹了!面对外敌,居然只顾着自己贪生怕死,简直愧对魔渊,愧对神尊大人。恳请大人再给我等一个机会,属下自知有罪,愿意戴罪立功……” 玄煞说得万分恳切,体格像小山一样的大老虎蜷缩得犹如小狸奴一样,只差摇摆起尾巴了,令人看了心中不忍,但温朝玄只是停了停,等他说完后,才缓缓道:“你确实有罪,不过不需要你戴罪立功。” 玄煞心中一动,有点不可置信,魔神居然是这么仁慈的性格吗? 他刚准备谢恩,温朝玄又道:“从今往后,你就不用再称妖王了,回去重新修炼,好好磨一磨身上的习性。” 玄煞抬起头,傻乎乎地大张虎口,只见温朝玄抬起一手,修长冷白的指尖朝他遥遥一点,玄煞顿时感觉脑仁要炸开一般,浑身血液开始暴动,一股脑地朝着脑门涌去,额上烫得几乎烧掉一层毛发。他颤抖着,受不住了,大吼发出痛声,打滚在地,虎啸震得地面骸骨化作粉屑,弥漫在空气里,妖魔们纷纷散开,惊骇地瞪大眼珠看着他。 林浪遥也不禁在温朝玄怀里直起身子,伸长脖子去看他这是怎么了。 虎王额上原有一抹红色的魔纹,那象征着他在魔族里的修为与地位,或许要好几百年才能修炼出来,而如今随着温朝玄的动作,竟犹如被人擦去痕迹一般,正在一点一点消退。 与此同时,一团黑色的“魔球”在温朝玄指尖积蓄凝结。 无形的力量抽走了魔纹的血红颜色,一条,两条,三条……八条,每一条魔纹都代表着一分修为,直到最后,彻彻底底全部消失了,玄煞虚弱地趴在地上张开嘴,却只能发出类似狸奴的咕噜声。 空地上哪还有什么五方妖王之一的虎王,彤绥强忍着震惊轻轻走过去,从地上拎起了一只剩下巴掌大的孱弱幼虎。 “先抹你业魔纹,勤恳修炼,假以时日,或许还能重拾境界,”温朝玄将那“魔球”抓进手里,淡淡地说。 幼虎被彤绥拎着,耷拉下毛尾巴,迷蒙着眼又咕噜了一声。 “神尊大人,”彤绥努力保持镇静地说,“我可以把他带回去吗?” 同为妖王,到底有几分交情,如果彤绥不管虎王,等出了这个万魔殿,这么一小只幼虎,肯定连皮带骨立刻被吞了。 温朝玄允了,看着她,又道:“你身有旧伤?” 彤绥是九尾天狐,曾经断过一尾,修为大失,如今重新修炼回来,尾巴也长了出来,但曾经造成的伤害并非完全没有影响了。 她说:“是,不过快好了……”彤绥很奇怪温朝玄是怎么看出来的, 温朝玄没有回答,他将手中吸纳了玄煞修为的“魔球”捏碎,大部分魔气逸散在空气中,还剩下凝实的一团,丸药大小,轻轻拿捏在手中,信手一弹,朝着彤绥飞去,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没入胸口了。 汹涌的力量排山倒海地涌进她身体里,彤绥趔趄地险些站不稳,她扶着额原地缓了许久,再抬起头时,一双杏眸瞳孔骤缩,变成了竖长的狐瞳,九条雪白狐尾张扬地在身后散开,额上魔纹红得滴血。 她一脸不可思议地感受着自己的力量,就好像……重新回到了从未断尾的时候。 温朝玄轻描淡写地说:“魔君去人间前,曾向我讨过力量,如今你守护魔渊有功,也当有所奖赏。” 第129章 彤绥想说,拦截林浪遥,制止外来者闯进魔渊本就是她的职责,倒也轮不上立功。但她对视上温朝玄的视线后,突然脑子转过弯来,明白了他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给予她力量的行为,于是干脆地应道:“谢神尊大人的赏赐。” 时至此刻,妖魔们方才明白,身为魔神最强大的能力,竟是这样可以随意地予夺主宰魔族的力量,生死起落,不过在他一念间。 接下来魔族们是什么反应,温朝玄无心再看。他起身,牵着发愣的林浪遥,说道:“走了。” 这就是魔神吗?! 这,这可真是…… 林浪遥也为温朝玄所展现出来的能力而震惊,久久回不过神。他刚才所做的,若是放在修真界,就好比有人可以随意地夺取某个修士的修为,再赋予到另外一个人身上……这种事光是想一想就太恐怖了。每个人的修为都是依靠自己日积月累一点点修炼出来的,这么随意予夺,让人一朝从云端落到泥地里,又或者一朝从凡躯飞跃成万人之上,当真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这就是神力吗?竟强大到如此程度…… 林浪遥之前从未思考过,如今的温朝玄算是什么。毕竟在他看来,温朝玄的模样从未变过,虽然黑发白了,白衣黑了,忘记了身为剑修的身份,也忘记了他,但他还认得温朝玄身上的温度,还闻得出温朝玄身上的气息。这就是他的师父,亲手将他养大,予他姓名,教他学剑,无论爱恨,他的一切,都是从对方身上得到的。 是人也好,是魔也罢,哪怕是神也无妨,林浪遥只知道,温朝玄是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可能放手的唯一存在。 当年既然主动捡了他,那么就别想再甩掉! 交握的手掌温暖宽厚,林浪遥转头看了看,突然意识到,温朝玄竟然主动牵了他。 感受到灼热的视线,温朝玄低下头,“你想说什么。” 林浪遥想了想,问:“业魔纹是什么?” 温朝玄没料到他的重点是这个,他原以为林浪遥见识过他的力量之后,或许会感觉到害怕。 “魔族的魔纹代表着修为高度,就像你们修真者的练气、筑基、金丹、元婴……魔纹由简到繁,一共分为九个级别,从低到高,分别是恼魔纹、阴魔纹、蕴魔纹、死魔纹、罪魔纹、行魔纹、业魔纹、心魔纹这九种。” 林浪遥知道魔纹纹数的多少代表着修为高低,但没想到划分得如此详细,既然如此,那么有着九道魔纹的烛漠当属心魔纹,妖王们则是业魔纹。 “那你是什么呢?”林浪遥直直地看向他的额间,其实他对这个问题好奇很久了。 以他所言,魔纹一共九种,最强大的心魔纹也只不过由九道血纹组成,可温朝玄的魔纹比心魔纹还多一道。 温朝玄牵着他往回走,闻言脚步停顿了一瞬,然后才道:“我的魔纹,叫做天魔纹。” 天魔纹。 林浪遥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三个字,没注意到身边的温朝玄正在蹙着眉打量他,似乎很想说什么。 等进了寝殿后,温朝玄才终于开口说:“你之前你说是我的徒弟,可是当真。” 林浪遥很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刚要张口,温朝玄又道:“你只有一次取信于我的机会。” 林浪遥说:“当然了!这种事情还能有假吗?三岁的时候你就把我捡回去当徒弟,就连我的名字都是你取的呢……” 温朝玄了然道:“那么,你说是我道侣的,必然是在撒谎了。” 林浪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我没撒谎!道侣也是真的!我们可是在天道面前立过誓,你要是不认,小心天打雷劈……” 温朝玄却一口咬定道:“绝无可能。师徒之间,怎么能做出这等有悖伦理的事情……” 说完,整个魔宫突然震了震,桌上杯盏动摇,屏风耸动,地面传来震感。两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一阵的地摇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间,又转而平静。 两人对视一眼,林浪遥意识到一件事,魔渊在地底,如果雷落下来,那么应该是劈在地上…… “你看,我就说了吧,天打雷劈!”他大声道。 温朝玄:“……” 温朝玄还是不太相信,却顾忌着天雷,不能直接否认,而是说:“不……若真是师徒,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除非道侣是真,师徒是假。” 他似乎对自己的克制能力有着相当高的认知,如何也不相信自己会打破人伦禁忌,喜欢上自己的徒弟。 确实如此,若非狐妖的阴差阳错,他们也不可能从纯粹的师徒变成道侣关系。 林浪遥沉默了。温朝玄静静盯着他,以为林浪遥这是被戳穿谎言后的无言以对。年轻人垂着眼眸,微微抿唇,这副模样看着有几分可怜,倒是令人忍不住心头一软。 温朝玄犹豫了一下,刚想开口,却见林浪遥唰地抬起头,恶狠狠地说:“我才没有撒谎!我们两个不仅是师徒,是道侣,而且还是你先对我做了那种事情!我要是说谎,那就轮到我天打雷劈!” 他说完后,过了一息,两息,三息……数息过后,宫殿内一片平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 温朝玄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难以言喻。 第107章 林浪遥看着温朝玄的表情,心里比他还要惊讶,有点不敢相信他居然真信了。 虽然他说的的确是事实,只不过是略微隐瞒了一些内容的事情,也不算是很过分吧……林浪遥心想。 他是在温朝玄开口否认他们两人的关系之后,才灵光一闪,想到要假装发誓的。毕竟他们是正儿八经拜过天、地,在天道面前立过誓言的道侣关系,温朝玄又说过“有违此誓身死道消”,如今竟然亲口否认立过的誓言,所以才会有天雷降下警告。至于他说的话,没有雷响很正常,天道又不可能事事都理会。只不过没想到,还真能诓骗到温朝玄。 林浪遥瞅瞅温朝玄,心道:反正这件事的真相也没几个人知道,彤绥肯定不会主动说,师父又忘了,那事情到底如何,岂不是随他怎么说吗? 他想着想着,突然醍醐灌顶。 “你是说,我……”温朝玄慢慢从惊人的信息中缓过神,他紧拧着眉,说到一半,似乎觉得那几个字难以启齿,“我……强迫了你……” 林浪遥笃定地说:“对!” 温朝玄:“……” 他看起来还是难以相信,“……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因为中了幻术啊。不过林浪遥不能这么说实话,于是他眼睛一转,信口开河道:“还能为什么?因为你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呗!从小你就宠着我惯着我,我喜欢什么你就给我什么,从来不让我读书,也不逼着我修炼,更没骂过我,罚过我。说实话,如果是别人家的小孩被这么娇惯,早就该惯坏了,哎,奈何我是天纵奇才,与众不同,就算不下苦工夫也能将剑练好,于是你就更加喜欢我了。” 温朝玄:“……” 林浪遥一边说一边状若不经意地去偷看他的表情,见温朝玄神色复杂,眸中情绪难辨,似乎正在努力理清他话中的信息,于是稍稍放下心,胆子更大了些,什么都敢乱说出口,“其实我也能看出来,你对我有点不一样的心思。” 温朝玄:“?” “不过你这人一直都太正经了,死要面子!”林浪遥板起脸,煞有介事地说,“因为碍于师徒身份,你只能苦苦忍耐,从来不敢表现出来,只是一味地对我好。而我呢,一直把你当师父孝敬,从来没想过逾越的事情。” 温朝玄说:“……然后呢。” “然后?呃,然后……?”林浪遥被他问得一愣,小心翼翼地,不知道他想听什么“然后”。 温朝玄提醒他,“然后我是怎么强迫你的?” “啊?哦!——” 林浪遥快速地转动脑子,“这就要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说起了,当时你因为修炼瓶颈,道心不稳,从而走火入魔。你也应该知道,入魔是很危险的事情,容易放大心中一切的负面情绪,你就是因为走火入魔再也压制不住心里的心魔,于是对我下了手——”他说完又觉得有点太过火,万一温朝玄心生内疚,只怕适得其反,又赶紧补救道:“不过我也不怨你,毕竟你是我师父嘛,一日师徒百日恩,而且,而且我对你也不是全然没有感情……”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比较小声,全然没有了前面中气十足的模样,并且做贼心虚地偷偷瞟了温朝玄一眼。 但没想到温朝玄眉头一皱,问了毫不相干的一句话,“你如今何等修为。” “我?我渡劫期后期。” 温朝玄面无表情道:“空有渡劫期后期的修为,你竟不知反抗?” 林浪遥脑子卡了卡壳,“那,那当然是事出有因的!当时我被你废了修为,可没有现在这么厉害,你想拿捏住我都不用费劲,一根手指就能将我压死!” 第130章 温朝玄眸中现出疑惑之色 ,“我废了你修为?” 林浪遥说:“对啊。” “可你刚才分明说,我对你百般疼爱,从不责骂惩罚,又为何要废你修为?” “……”林浪遥忽然觉得身上冒了点汗,“话是这么讲,但,但当时我犯了比较严重的错误,你还是很生气的,就算再怎么疼爱,也没办法坐视不管,所以你为了给其他人一个交代,只好当众废了我的修为……” 话说到这里,已经显得漏洞百出了。温朝玄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林浪遥都快败下阵来了,温朝玄方道:“你将手伸出来。” 林浪遥瞪着眼,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又不敢不从,犹犹豫豫地伸出掌心。 温朝玄一手扣住他手腕,让他进退不得地僵持住,另手缓缓从衣袖里伸出来,面沉如水,那模样像极了从前背不出功法时被罚掴掌心的时,山雨欲来的征兆。林浪遥身体紧绷,汗毛倒竖,不由自主地憋着劲儿,直到温朝玄缓缓抬起手,不知多少年养成的本能,令他反应极为迅速地将手猛然一抽,整个人如惊弓之鸟往后蹦出老远。 …… 温朝玄抬着手,好像并不惊讶,不紧不慢地说:“我不过想试一下你的灵脉,看看你恢复得如何。你这是做什么?” 沉默在蔓延。此时此刻,一切都在不言中,任何的狡辩都没有了余地,因为林浪遥的举止已经说明一切。 林浪遥也登时意识到大事不妙,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立刻转身就跑。 “啪!” 一道劲风甩来,精准地击中后背,林浪遥狼狈地扑倒在地。 从容不迫的脚步声在身边响起,林浪遥脸埋在地上,心如死灰地被拎着后领提了起来。 温朝玄评价道:“你不诚。” 犹如一簇小火苗被点燃,林浪遥顿时怒从心头起,唰然抬头,忍无可忍地控诉说:“我哪里说错了!本来就是你强迫我!我都说不要了,但是你还……唔唔唔!” 温朝玄捂住了他的嘴,阻止他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语。 面对年轻人愤恨时依然显得英气好看的倔强眉眼,他心头微动,语气不自觉松了些,“我并非说不承认……” 林浪遥在他手掌下含糊不清地发出声音道:“你就是不愿意承认!……” 温朝玄松开捂住他的嘴,将人提起来,掸去在地上滚脏的尘,措辞道:“……我只是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听他这么说,林浪遥心里立刻拔凉拔凉。在他看来,这句话代表着在温朝玄的认知里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上他,不然情爱这种事发生就发生了,有什么可难以理解呢?林浪遥只不过想骗骗他,让他对自己好些,也想体会下被疼宠的感觉,但温朝玄即使是在记忆全失的情况下,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对他“情根深种”,这对林浪遥而言,无疑是非常挫败的。 林浪遥低垂脑袋,瞅着自己衣上污尘,灰心丧气,“你说得没错,我确实骗你了。你原本根本不喜欢我,我天性顽劣,驽钝不堪,无药可救,从小到大没有一天让你顺心过,到处惹是生非,既不愿意读书,又不愿意勤勉修道,只有剑术还算拿得出手,你怎么可能喜欢我?我能顺利长这么大,没有被你半途丢下山去,只能说算你道心坚定,耐性十足。” “不过有一点我没撒谎,”说到这个份上,林浪遥干脆自暴自弃地全盘托出,“当时你确实因为一些意外而入魔了,我在你身边照顾你,当时修为尽失,所以没办法反抗……后来你清醒过来,应该是觉得自责吧,于是说要对我负责,后来与我结为了道侣……嗯,总之就是这样。” 温朝玄听完后,想了想,说:“不可能。” 林浪遥顿时恼了,“又说‘不可能’,到底怎么不可能了?我这次真没骗你!” 温朝玄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即使这是一件……一件非常严重的错事,我也不可能因为这种原因和自己的徒弟结为道侣,除非……” “除非什么?”林浪遥心说,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吗?温朝玄到底有多少事情将他蒙在鼓里啊。 他等着下文,但温朝玄不作声了,并且避开了他的目光。 林浪遥:“?” 他突兀地转了话题,“说一说你们从前一起生活的事吧,‘我’为什么会收你为徒?” 林浪遥不知为何,还是对他刚才没说完的话非常在意。他满脸狐疑,反复打量温朝玄,视线不自觉落到面前颜色浅淡的薄唇上。他方才亲过这张唇,也不知道当时温朝玄是什么感受,想必很震惊吧,否则也不会攥着他的腰攥那么紧。如果现在再亲一下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他有几分跃跃欲试,但行动之前忽然想到一件事——温朝玄现在的态度真的很反常,明明先前还坚称不认识他,完全不承认两人曾经的关系,怎么现在反而主动问了起来?而一切的转变,好像就在他胆大包天地亲了温朝玄一口后。 这算什么,难道是一口把他给亲开窍了吗? 温朝玄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与他拉开一点距离。林浪遥说:“过去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无非是我调皮捣蛋闯祸,你收拾我闯的祸,还是不如说一说我们成为道侣后的事情吧。” 温朝玄看着他,眼神就像是在说“这又有什么可讲?” 林浪遥道:“这里面能讲的可多了!就好比说你传授给我一种功法,修炼之后可以事半功倍,我修为尽失后,能够这么快修炼回来,也依赖于它。” 温朝玄疑惑,“世上还有这般功法?” “当然了。你不信吗?”林浪遥道,“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功法内容说给你听啊,你过来。” 温朝玄没动,他便走过去,憋着坏附到耳边,绘声绘色地把双修内容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温朝玄听到一半就已经意识到不对,手掌抵着林浪遥的头将他推开,耳根透红,修眉紧蹙,看那模样似乎想斥他一句“污言秽语,成何体统”,又靠着本身的涵养生生忍住了,兀自别过头冷静。 林浪遥简直要笑得打跌。 没想到师父失忆后,这样也挺好玩的。他想。如果换在从前,他还没能开始使坏,就会被温朝玄一眼看破,别说捉弄他了,反而会被抓住吊起来收拾,吊在晾衣绳上,吊在房梁下,吊在树枝上,一切能挂人的地方,而温朝玄为了防止他偷跑,则坐在边上静静看书守着。林浪遥一开始被吊着的时候还会反省认错,到后来习惯了,两眼一闭,直接犹如风干咸鱼一样被绳子倒挂着睡觉,于是温朝玄只能重新开始寻找能让他安分反省的办法…… 他思绪越飘越远,另一边的温朝玄从露骨直白的语言里缓过劲后,开口说:“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什么?”林浪遥没反应过来。 温朝玄敛着眉目,认真说:“不论是先前在妖魔面前孟浪的举止,还是刚才说的话,以后都不要再轻易这样了。我如今是魔,你怎么敢断定我一定是好人?莫要仗着长得好看,讨人喜欢,就这么肆无忌惮,魔族不比人间,妖魔的心思你无法揣测……” “哦……”林浪遥被教训得一愣一愣的,主要是被那句“长得好看”给震住了。 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温朝玄对他的外貌发出评价,真叫人稀奇。 这感觉太怪异了…… 刚到魔渊的时候,温朝玄说过一句“你也只有这副样貌还算得我心意”,林浪遥以为这是他故意在妖魔面前找了个借口将自己留下,所以才那么说,如今看来……他说的可能是真心话?! 林浪遥大张着嘴巴,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就好像第一次发现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 “你真的觉得我好看?!”他不可思议地追问。 温朝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写满了莫名其妙。 第108章 “不要犯痴了。”温朝玄道。 听见温朝玄对于他外貌的评价后,林浪遥久久没回过神来,又连声追问几次,温朝玄却不愿意再回答他。 林浪遥说:“你真的觉得我好看吗?可是你以前从来没说过啊。小时候我疯玩回来,你总说山里的猴子都比我有几分人样,我真去逮了猴子来看,靛脸红嘴的,让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我还以为你真嫌弃我丑呢。师父?师父你说句话啊——” 温朝玄走到哪里,林浪遥就跟到哪里,缀在他身后碎碎念。 念叨得实在烦人。 温朝玄停住脚步回身,想让他别再跟着自己了,猝不及防林浪遥没刹住,直直扑进他怀里。像极了早有预谋的投怀送抱。 双手环着他的腰,脑袋往胸膛一抵,温热的呼吸扑打在胸口,蓦然又令人想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林浪遥在他心口留下的那湿冷的眼泪。温朝玄直愣愣站着,手举在半空中,既不能搂住林浪遥,也不能将他推开。 第131章 “你真的不喜欢我吗?”林浪遥小声说,“我越想越觉得不应该。你都觉得我好看了,说明你看我顺眼,我亲了你,你也没有觉得难受,就连现在这么抱着你,你都没推开我,最重要的是——你心跳得怎么这么快?” 温朝玄如梦初醒,动手推开他,然后——推了个空。 刚才还温柔小意的林浪遥突然翻脸发作了。 他出手如电,一把掐住温朝玄腕上命门。 温朝玄顿时脸色一凛,从“温柔乡”的假象里脱身出来,有点不可置信,又有点早就该如此的意料之中。 两人身份本就殊异,一个是仙途修士,一个是魔族神尊,温朝玄至今也没弄明白林浪遥闯入魔渊的理由,以为林浪遥终于要暴露真实意图了。 他一动不动,脚底的影子却哗啦如黑水流淌开,一瞬间拔地升起,摇曳烛火下,在林浪遥身后看不到的地方凝聚成一只狰狞利爪,只待心念一动,就能将人直接洞穿。 可温朝玄却迟迟没有动念——或许是因为他更想看看,林浪遥到底图谋什么。 然后他得到了答案。 唇上一软,林浪遥气势汹汹地附身亲了上来。 不是之前那样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湿热的舌头顺着错愕微张的唇缝探了进来,带着陌生的气息,与他交缠着。 剑拔弩张的杀机轰然溃败,错愕之下,黑色的影子又似流水散开重新没入地面。 温朝玄:“……” 林浪遥专心地啃着他的嘴唇,情到深处也忘记拿捏他命门,将脖颈一搂,恨不得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温朝玄被他的重量一压,不得不伸手接住他,倒退到床柱边。 有了依托,林浪遥更肆无忌惮了,他毫无章法,左啃右啃,没一会儿反倒把自己亲得气喘吁吁,she尖软软地递到男人唇齿边供他wan弄。温朝玄qia在他腰头的手紧了又紧,把那片衣料揉得极皱,终于像是忍无可忍,霍然翻身,将林浪遥压在chuan柱上,夺取了主动权。 帘帐被撞得散落下来,如颜色绮丽的梦境轻柔覆盖着两人,煌煌烛火下只能看见一个紧密交chan的轮廓。 细密shui声散在空旷的殿宇里。 林浪遥被推开的时候还有些发懵,胸膛起伏,唇角微shi,呼出灼热的气,迷茫地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两人同样衣衫凌乱,林浪遥的衣服被抵在床柱上时弄得皱巴巴的,束发也撞散了,温朝玄那边更糟糕,衣襟被他抓扯得歪七扭八,显出一隙白皙胸膛,腰带松垮。 两人各自喘着气,温朝玄侧过脸不敢看他,平定呼吸后,整了整衣衫,匆匆地说:“我还有事,你就在这待着。” “啊?哎——”林浪遥短促地喊了一声,没来得急把话说完,温朝玄人影就消失了。 他顺着床缓缓滑坐到地面上,心跳得很快,身体里像是有一团热火久久无法平息,烧灼得他面红耳赤。 林浪遥抬手摸了摸肿胀的嘴唇,忽然咧嘴笑了一下,得意忘形地想:就嘴硬吧,还说你不喜欢我? 蹲了很久,身体里的那股火总算渐渐平息了,他才有力气慢慢站起来。 扶着床走了两步,忽然感觉脚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林浪遥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脚腕不知何时被黑色绳索一样的东西缠住。 那是一条小蛇粗细的魔气,转头看了看,魔气一头缠着他,一头延伸到床帐里,没入墙面,犹如一条锁链将他圈禁住了。 等等,这是什么? 林浪遥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立刻拔腿往外边跑,当冲到寝殿门口的时候,魔气顿时一缩,把他倒拖回了床边。 林浪遥仰躺在地上,目瞪口呆。 如果没猜错,他是不是,被圈禁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林浪遥不死心地爬起来又往外走了几步,温朝玄给他预留出的长度刚刚好,只能让他在室内活动,走到寝殿门边就没办法再迈动半步,若是跨过界限,又会像先前一样被倒拖回去。林浪遥试了试用剑去劈魔气,青云剑直接从上面穿了过去,拿它毫无办法。看样子,除非把他的脚给砍了,否则只能老实等到温朝玄回来。 可是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不不,应该不至于…… 林浪遥想到温朝玄刚才不敢直视他,匆匆逃离的模样,又有点不太确定,心里七上八下的。抓抓后脑勺,自忖道,哎,早知道刚才就不那么孟浪了…… 不过也不能这么干等着。 林浪遥开始在寝殿里打转。 虽然人出不去,不代表他不可以做点什么事情吸引外边的注意力。 这道魔气锁链会随着他的走动而自行变换长短,只要不走出寝殿的范围就能一直延伸长度,林浪遥溜溜哒哒,走到东边拿起雕花凳看了看,走到西边举起烛台掂量掂量,不知道哪个砸起来更顺手。 就在他双手高举着装卷轴的瓷罐跃跃欲试时,殿中仿佛穿过一阵风,面前白壁上倒映出的影子被野鬼吹皱,扭曲抽动了起来,林浪遥保持着准备摔罐子的动作,看见自己的身影边,浮现了一个凭空生出的轮廓。 再接着,他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呼唤道:“——阿遥。” 林浪遥顿时停住动作。 他缓缓回过身,看见原本空荡的寝殿内出现了一名轮廓浅淡的女子,她身上的裙衫如靉靆青烟,玉质肌肤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林浪遥缓缓放下瓷罐,轻声呢喃道:“果真是你……” 这位久别重逢的故友紧张地瞅着他的手,无奈道:“你砸归砸,别冲着镜子砸,砸坏了我就出不来了。” “啊?哦……” 林浪遥讪讪地将罐子一丢。 第109章 林浪遥猜到了高烨鸾会出现。当他在和彤绥交手时,能传音让彤绥停手的人,也只有她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卢氏山庄,当时场面混乱,几方混战,匆匆一面没能说上几句话,此刻见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彼时两个失去师父的年轻人结交相识,也算一同经历过一段难熬的岁月,一见到她,就忍不住想起温朝玄离开后,他一个人孤身寄于天地间不知所依的日子。林浪遥翕动一下嘴唇,有很多的问题想问她,可纷乱的话涌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高烨鸾笑了一下,“你如今过得好吗?” 他如今过得好吗?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经历过分别又重逢,重逢又分别,外边危机重重,来日尚且不知道走向何方,可他眼睛一垂,视线落到系在脚踝上的魔气锁链,心莫名定了一定,仿佛漂泊的舟被牵系在岸。 他说:“……挺好的。只要能和师父在一起,就很好。” “你可真是……”高烨鸾无奈道,“当真一点没变。” 一时无话,两人都静了下来。 林浪遥看了看她,问道:“你一直在这里吗?” 从卢氏山庄离开后,高烨鸾就和彤绥走了,不知下落,他猜想高烨鸾应当是和彤绥一起回了魔渊。 高烨鸾听了,却理解错他话里的意思,“我并非寄身在这镜子里,镜子只是一个媒介,我如今可以随意穿梭在任意一面镜中。那一位……他实在太强大了,我有一点怕他,他在这里的时候我不敢露面,他走了,我才敢来找你——” “找我?” “你不该来这里的,”高烨鸾认真说。 林浪遥一怔,“为什么?” “我虽然在魔渊里,但外界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如今修真界只有你能拦住烛漠,你不能走,连你也离开了,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为祸人间……” 林浪遥原以为她要说什么,原来还是这种事,神色淡了下去,有些无趣地回过身,“那你可就错了,不是我想要来魔渊,是他们求我来的。” “他们?” 反正闲着也无事,林浪遥干脆席地坐下,把之前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和她说了,从温朝玄入魔到他被祁子锋拉下钦天峰,再到梦祖告知他真相然后他来到魔渊。 高烨鸾惊讶于这其中的曲折,和林浪遥要面对的巨大压力。她敛了裙摆,在林浪遥身边并肩坐下,“那你……真的要杀了你师父吗?” 林浪遥看着地面,语气冷了下来,“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那不过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我来魔渊只是为了见他,如果能让他回想起记忆,那就更好了。” “你身上承担的压力太大了,如果真如他们所说,只有杀了你师父才能解决一切危机,把决定所有人生死的选择交托在你手上,”高烨鸾长叹道,“这太残忍了。” 林浪遥似是认同她的话,紧蹙眉,出神地看着地砖上被烛火拖长的倒影。 高烨鸾微微侧过头端详他的脸庞,打量了半晌,又道:“但是你既然下定决心,不可能为了救他们的命而与你师父拔剑相向,现在又为什么是这么难过的表情呢?” 第132章 林浪遥:“……” “按照你的性子,如果认定了什么事,就应该一意孤行地去做,并不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定,你现在犹豫又是为了什么?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有不忍吧。” 到底是曾经相交的好友,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全部心思。 “我真的不想……我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他头痛欲裂地将脑袋埋入腿间,仿佛这样就能短暂地逃避一切,逃避自己的本心。 高烨鸾叹着气,心知林浪遥处境的艰难,在他头顶摸了摸。 “不能怪你,任谁处在这样的位置,都无法痛快地做出决定。” “他们说我自私懦弱,枉为道者,或许他们并没有说错。”林浪遥瓮声瓮气地道。 “怎么能这么说呢?”高烨鸾很惊讶,她不知道林浪遥说的“他们”是谁,但大概也能猜到。 她道:“你会此感觉到痛苦,这正证明了你并非像他们说的那样。不是你懦弱,而是摆在你面前的题太难了。” 自从事情发生以来,高烨鸾是唯一一个完全站在他这边,为他辩解的人。但林浪遥知道,这只是因为她是自己的朋友,所以才会这么为自己开脱。 他抬起头,睁着微微发红的眼睛看了看她,犹豫地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高烨鸾点点头。 “你恨他们吗?” 高烨鸾先是愕然于他的问题,思绪略一回转,就明白过来了,好气又好笑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虽然我和卢氏山庄有仇,也恨着我的师门,但那是我与他们单独的仇怨,还不至于连累整个修真界。” 林浪遥说:“可是在你落难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个门派出手相助……” “那是因为他们不欠我什么。”高烨鸾理了理自己的裙摆,突然道,“你觉得这人间如何?” “……什么?”林浪遥没跟上她的思路。 “你看这三山五岳,九州四海,四时美景,烟火繁华,可觉得让人留恋?”高烨鸾出神地将目光投入虚空,“江南无限的春光,巴山不歇的夜雨,秦岭那一年萧瑟的风……这些都是极好的。修真界的诸多门派、修士们,虽然并非全然完美无缺,可大家确实一直在守护这人间的安宁与太平,所以我能理解他们。” 林浪遥感觉有一股气哽在喉间,让他无法吐出一个字。他知道高烨鸾说的是对的,所以当他在武陵剑派面对那么多人的指责,当他看见谢彻风竟能将剑送进自己师父的胸膛,他狼狈地逃了。修真界之所以逼迫他,也并非为了他们自己的私心,而是为了真正的大义,所有人都在与从天而降的灾祸对抗,只有他可耻地逃了。他想起祁子锋跪在师兄棺材前的模样,想起商时星为了好友的死亡而质问他,甚至是温朝玄入魔前,看向他那失望的一眼……越来越膨胀的情绪在他身体里冲撞。 高烨鸾看出他情绪不对,一把搭在他肩头,打断了他即将走火入魔的思绪,“好啦,不要再想了,这么困难的局面,不是你一时半会就能想出解决办法的。不过你之前有一个想法倒是说得挺对,我们或许可以先想办法恢复你师父的记忆。” 林浪遥迟缓地回过神,不可置信地说:“你有办法吗?……” 高烨鸾摇摇头,“我不行,不过有人或许能试试。” 她打了个响指,面前的等身铜镜如水面漾起涟漪,慢慢显现出另一处室内的情景,一只雪白的狐狸正把自己盘成一团,百无聊赖地抖动着耳朵,忽然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朝镜面方向看来。 “你和他聊完了吗?”彤绥打了个哈欠,不满地哼哼地道,“有什么话能说这么久啊。” “还没呢,我有个事情要问问你,”高烨鸾安抚地轻声细语说,“你能想办法进入魔神大人的识海吗?” “可以呀。”狐狸干脆地说。 林浪遥眼睛一亮,没想到狐妖竟然有这般能耐,立刻爬起来凑到镜子边。 然而彤绥下一句又说:“如果我想在上一刻溜进识海,下一刻便被剥成一张狐狸皮的话——那就可以。” 林浪遥:“……” 彤绥狐疑地扫来扫去,最后目光定格在林浪遥身上,“好端端地,干嘛冒出这么找死的念头?是不是你出的坏主意。” 高烨鸾道:“是我出的主意。” 狐狸立刻改口道:“哎呀,仔细想想好像也挺好的,不就是施个小小的幻术嘛,虽然凶险了一点,困难了一点,送命的可能性大了点……” 林浪遥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直入中心说:“我想让我师父恢复记忆,你能不能帮帮我?” 狐妖停下来,看了他一眼,“恢复记忆?你是说想让他记起成为魔神之前的事吗?为什么?我看他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啊。” 从彤绥的角度来看,魔族有了温朝玄这么一个实力强大的魔神庇护,并且能与烛漠分庭抗礼,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林浪遥知道想让彤绥帮忙,就得想办法说服她,但他一时半会也确实想不出对方能帮自己的理由。 高烨鸾温声道:“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好吗?不需要你亲自出手,你可以制造一个幻境,把阿遥送进他的识海——毕竟那是他的师父,还是让他去唤醒记忆,会更加容易些。” 狐狸皱了皱鼻子,尾巴甩来甩去,显得很是焦躁不安。 “不是我不愿意……”她说,“但是如果你们不想要害他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高烨鸾立刻听出了她话里有话,“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第110章 狐妖看起来很想逃避这个问题。 高烨鸾还欲再问,身边突然闪过一道人影,林浪遥一把扑在镜子上,用力拍着镜面说:“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会害了他?!” 彤绥被惊得倒退数步,意识到他不能穿过镜子之后,才定下心神,不由恼道:“你别问了,要是能说的话我早就说了!……我现在和你的立场是一致的,我也不想他出什么事,以至于让烛漠得势,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 林浪遥并不是很相信她的话。 高烨鸾倒是对彤绥更为了解,看出她确实有所忌惮,疑惑道:“是有什么原因,让你不能说吗?” 高烨鸾原本猜想,这其中或许牵扯到什么魔族的秘密,所以彤绥不能透露。 但彤绥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 镜子对面,狐妖忽然抬起头,双目冷然,直勾勾地盯着头顶,浑身毛发微微绽开,就好像正在与什么人对视。 这边的林浪遥和高烨鸾同时一愣,然后跟着抬起头,朝彤绥的头顶看去。但无论他俩怎么变换角度,镜子里显现出的都是空无一物的屋顶,只有狐妖正在视线冰冷地与虚空中不存在的某物对峙,场面非常诡异,正当林浪遥觉得万分疑惑,怀疑狐妖是不是在故意装傻逃避问题时,高烨鸾轻轻拽了一下他。 林浪遥刚想开口说话,高烨鸾抓住他的手,在他手掌心写了几个字。当林浪遥把那几个字读明白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人在盯着她】 高烨鸾这么写道。 彤绥许久后才缓缓回过头,神情恹恹的,带着烦躁,“总之,你们别问了。知道得越多,命运也就越乱,到时候想抽身都不行了。” 不等林浪遥说话,高烨鸾先道:“好,我们不问了。” 林浪遥心下着急,心想为什么不问了?这样模模糊糊地说到一半,不就是要憋死人吗!但是高烨鸾攥住他的手用了点力,像是在暗示他别出声,林浪遥只好强忍着闭上嘴。 狐妖重新把自己盘成一个团,毛绒绒的雪白尾巴堆在一起,嘴筒子搭在上面,眨巴眼,“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再跟他说几句话。”高烨鸾抬起手准备拂过镜面,在消除对面的画面前,她突然道了一句,“老地方见。” 镜子一黑,彤绥消失了,重新照映出寝殿里的景象。林浪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根本没搞清楚情况,彤绥刚才的举动和话语仿佛透露出了什么,但他完全无法理解。 他转过身想问高烨鸾,人却突然晕眩了一下,眼前一白,身子趔趄着往前倾倒,被一只手给扶住了。 高烨鸾道:“小心。” 林浪遥抬头一看,周遭变成了一片朦胧纠缠的白雾,仿佛陷进了云絮一样的梦境里,一脚踩不到底。 他对这个地方有些眼熟,在卢氏山庄的时候,他也被高烨鸾拉进过这样的幻境里,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高烨鸾的镜中世界。低头瞅一眼,温朝玄给他设下的禁锢——那道魔气锁链也消失不见了,这证明此处并非现世。 林浪遥道:“你——你把我拉进来这里干什么?” 他倒不担心高烨鸾会害他,只是对此不解。 高烨鸾说:“再等一等。” 不一会儿,远处的一片白雾散开,一团白绒绒的狐狸从中灵巧地轻跃而出,落地时摇身一变,四肢舒展开,幻化成了窈窕的女子身型。 第133章 高烨鸾这才解释道:“此处非是现世,说什么话,也不用担心被听见了。” 彤绥嘟喃着抱怨道:“可真是憋死我啦——” 她伸着懒腰,在看见林浪遥的那一刻,身形顿了顿,然后慢条斯理地收敛了动作。 “现在总可以说了吧。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害了我师父?”林浪遥走到她面前问道。 然而彤绥转开目光道:“我还是不能说。” 林浪遥心想,这狐妖该不会是在耍弄他玩吧?! 他怀疑地打量着对方,彤绥说:“你看我也没用,我不说是为了你们好。要我说,你才是你师父最大的隐患,想要为他好,你还是先保全好自己吧……” 林浪遥说:“你能有这么好心?” 狐妖简直要气死了,“我还不好心?我要是有坏心眼,早就联合烛漠一起造反了!何苦一边替你师父盯着下边的妖魔,一边还要挡烛漠的暗箭,真是气死狐了——好心当作驴肝肺!” “哎呀,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干嘛这么大反应。” “好了好了。”高烨鸾打断两人吵嘴,她像在思考,缓缓道,“我一开始以为你不能说,是因为受制于人,那么现在看来,还有另一层顾忌。让我来猜猜看……是和阿遥有关吗?他不能知道,是因为他可能会成为某种变数?” 林浪遥表情很意外。 彤绥眼神闪躲,高烨鸾一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不能说原因,那你能告诉我,是谁在监视着你吗?” 僵持许久,彤绥终于松动了口风,“是烛漠……但不是现在的这个烛漠,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的他,但我能感觉得到他窥视的目光,在他的目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 听完之后,林浪遥与高烨鸾对视了一眼,在彼此脸上都看见了不明所以。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是现在的这个烛漠’,难道有很多个烛漠吗?”林浪遥忍不住道。 彤绥说:“你别猜了,以你的脑子,反正你也猜不明白。” 林浪遥:“……” 高烨鸾轻轻“啊”了一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曾经说过,烛漠拥有烛山之龙的血脉,对不对?” 烛山之龙? 经她这么一提醒,林浪遥也慢慢回想起记忆。他曾经听烛漠说过,他虽然是蛇妖,但继承了一部分烛山之龙的血脉。正是这么一点稀薄的龙血,使得烛漠一介蛇妖,能够在魔族这么看重血脉与力量的地方,令万妖臣服,成为统领妖魔的魔君。他的一双眼瞳近距离看时,泛着不易察觉的金色,那便是龙瞳的特征。 但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高烨鸾给出了答案,“传说烛山之龙有通洞彻光阴之术,不拘泥于三界内……” 林浪遥慢慢回过味来,然后震惊了,“你的意思是说……他能够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穿梭?” “这就不得而知了,得问真正知道答案的人。”高烨鸾目光炯炯地盯着彤绥。 狐妖痛苦地捂住了脸,“我就不应该多说这么多……” 高烨鸾温声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们,是因为不想阿遥知道了真相,陷入被动的局面,容易猜忌多疑,对吗?但稀里糊涂地死,未必比坦然地迎接宿命要来得更好些。更何况——谁又知道,这会不会是个转机呢?——你说呢?” 林浪遥领悟到高烨鸾的意思,想了想,说:“我肯定更愿意选择清醒地面对,我不想再总是稀里糊涂地被蒙在鼓里了。” “但我隐瞒这件事才不是为了你考虑,而是怕你惹出麻烦……”彤绥小声嘀咕道,她脸上表情挣扎地变来变去,正在进行一番艰难的思考,最终她妥协了。 她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烛漠的血脉力量还没有强大到那种程度,但也足够让他实现他全部的野心了……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龙瞳,令他拥有洞晓未来的能力,这也是我忌惮他的原因,烛漠……很可怕,这不是一个会让你想要与之敌对的对手。” 彤绥朝林浪遥问道:“你知道那种,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掌控的感觉吗?无论你怎么挣扎,怎么计算,永远有一双眼睛,从遥不可测的另一个时间,正在注视着你。你想逃出去,但你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毫无意义的,无论你选择哪条路,对方早就在终点等着你……” 林浪遥光是想象一下,就起了一身恶寒,无可言说的不安感涌上心头,恍惚之间,他好也察觉到了那被人窥探的感觉。有一双眼睛,一双诡谲的眼睛,透过重重云雾凝视着此处空间里的三人。 林浪遥摇了摇头,强心压下心头的这股感觉。 高烨鸾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彤绥反倒成为了三人中最平静的那个,“现在知道真相了,你后悔没有?” 这有什么可后悔的,林浪遥心道。 “就这些了吗?” 彤绥一愣,“什么?” 林浪遥说:“你所害怕担忧的事情,就这一件,对吧?” 彤绥奇怪道:“这还不够吗?” “遇见一个能够洞悉一切的对手固然可怕,但是这还远远不足以令人畏惧退却,”林浪遥叹了口气,“你知道真正可怕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他抬手指了指天。 没有人知道梦祖与天道的博弈,也没有人知道林浪遥在这场博弈中所充当的角色。天道令万物生,也令万物死,一个人若是有勇气去违天,那也没有什么事可值得退却了。 林浪遥手中就只有一柄,若是魔要拦他,他就杀魔,若是天要阻他,他就诛天,若是不成,大不了也就落得个——剑毁人亡。 “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彤绥神色复杂地道:“烛漠既然有这样窥探未来的能力,那么他所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因为他亲眼看到过。” 林浪遥点点头,“然后呢?”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 彤绥轻声道:“他从始至终都一直坚信着,自己能够杀了魔神,取而代之……” …… 第111章 夜里温朝玄没有回来。 林浪遥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他的床,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彤绥透露的秘密给人带来太大冲击,以至于他睡着后梦里尽是一些怪诞的内容,一会儿梦见烛漠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横亘在天地间,一会儿梦见温朝玄静坐在白骨王座上,胸膛空荡荡地豁着一个巨大的裂口,林浪遥往前走,想要伸手弥合那道裂口,脚下一踩空,蹬着腿醒来了。 他睁开眼,正对上一张陌生的少年面孔,同时身上凉飕飕的。 对方正单膝跪在床上,伸手揭开他的被子。 林浪遥吓了一跳,立刻翻身坐起,剑也握在了手里,“——你是谁?!” 帘帐飞起,少年躲过剑锋,一个翻身就退出了床塌范围,不得不狼狈抬手抵挡,高声道:“我叫季怜,神尊大人派我来伺候你!” 林浪遥心有余悸,定睛一看,对方就是初到魔渊那天见到的狐族少年,确认过对方没有恶意后,他才收了剑。 “你下次喊我就好了,”他挠了挠头,“你这样直接动手,我控制不住本能的。” 季怜也算是见识到剑修的反应力了,他刚才若是慢了一瞬,就有可能被剑锋划破喉咙,于是一背冷汗地点了点头。 “大人在等你了,请起吧。” “他在哪等我?” 季怜没回答,转身拍了拍手掌,寝殿外突然跑进来一群没化形的小妖怪。各式各样,什么种类都有,狐狸、狈、猴、蛇……头上各自顶着东西,一窝蜂朝着床围了过来。 “哎!”林浪遥叫了一声,被涌上床的几条蟒蛇抬了起来,高举着一路抬到梳妆镜面前。 从他醒来到现在发生的事情都很令人莫名其妙,他忍不住去打量那些小妖怪们。 季怜说:“它们是负责伺候神尊大人的,尽管使唤就好。” 说着,一只狈妖头顶茶杯,趴在桌边直立起身子,讨好地送到林浪遥面前。林浪遥看了看它,端起来喝了一口,感觉脚边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低下头,看见一只伸长了脑袋的乌龟背上顶着个痰盂,似乎在示意什么。 但是林浪遥咕咚一声,已经把茶咽了下去。 “这是让你漱口的……算了。”季怜挥挥手让乌龟退下去,又有几个妖怪顶着铜盘、叼着巾帕凑过来。 季怜取了把梳子,梳开林浪遥睡得散乱的头发。 从小温朝玄就教林浪遥自立自强,他还从未体会过被人伺候的感觉,一时有些新奇,直到看见猴妖拧了湿帕子,毛手毛脚地朝他脸上按来—— 林浪遥差点没被捂死,大叫道:“我自己来!” 猴妖被嫌弃地赶走了,“吱吱”叫了两声,悻悻爬开。 猴子下手没轻没重,林浪遥鼻梁都被揉红了,他胡乱擦了几下脸,把巾帕丢进铜盆里,马上有小妖怪凑过来把盆端走。 第134章 “怎么都是些没化形的小妖怪?”林浪遥奇怪道。按理说魔渊内妖魔众多,应该不缺人手。 季怜道:“它们本就修为低微,平日里什么也干不了,要么被欺负,要么努力修炼出一点修为,又被大妖给吃了当采补,大人心善,让它们来伺候,好歹能保住性命。” 说得倒也是。常言道物伤其类,但魔族性情残暴,哪怕对同族也毫无怜悯之心,他们对人有多残忍,对弱小的同族只会更残忍,因为他们的本性就是追逐强者欺凌弱者,完全如同野兽,所以总为修真界不齿。 “但是他们这样,真的能伺候好人吗?” 林浪遥看着几个妖怪争夺运送铜盆的活计,一群走兽在寝殿内险些打起来,猴妖凭借四肢灵活成功抢到盆,“吱吱”乱叫地高举着跑了几步,被蛇尾绊倒,水哗啦撒了一地,铜盆飞出去,哐当当当当……转了好几圈最后倒扣在地面上。 季怜不悦地轻哼一声,妖怪们仿佛听了号令,立刻警醒起来,手忙脚乱地捡拾铜盆巾帕,几个狈妖抓住猴子的尾巴将它倒拖过地面,像墩布一样擦过水渍,留下一地蜿蜒的痕迹拖走了。 林浪遥:“……” 这几个小妖怪一看就是第一次干伺候人的事情。林浪遥非常怀疑,温朝玄不太可能忍受这么吵闹的一群家伙,毕竟温朝玄连他都忍得很幸苦,小时候的他可绝对比这些妖怪安分多了。 季怜撇了一眼镜子,看出他在想什么,不急着解释。过了一会儿,妖怪们又肩挑手扛着一个箩筐进来了,取出一叠叠食盒在桌面排开,盒子里都是糕点,压成花形的枣泥山药糕,层层酥脆的荷花酥,裹了糯米粉的绿豆糕,烤焗得金焦的蟹壳黄,夹杂着芝麻片片如雪的云片糕……最后搭配一小碗桂花藕粉。 林浪遥看了一眼,然后就直了眼睛,再也收不回目光。 很少有人知道,他小时候辟谷得非常惨烈,几乎是被温朝玄硬逼着断了食水才辟谷成功,这也导致一件事,他看见好吃的容易走不动道。 季怜轻飘飘地说:“你看,它们还是很会讨好人的。” 林浪遥没空回答,一手抓着一个糕点,忙着嚼啊嚼啊嚼。 季怜看他吃这么急,让小妖去倒杯茶,林浪遥伸手接过来,却感觉手臂上滴了几滴水。他抬眼一看,猴妖拖着滴滴答答的口水,双目发直盯着他手里的糕点,再转头一看,其他的小妖怪们也早已经口水泛滥。 林浪遥:“……” 被这么盯着感觉太怪异了,害得他一口食物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而且它们这副滴着口水的模样也怪可怜的。林浪遥纠结地想了想,说:“你们别看了,想吃的话就分你们一点……” 话音刚落,一群走兽们就一拥而上争抢食物,把两人都吓了一跳,林浪遥紧紧攥着手,才免得手里的糕点也被抢走了,季怜回过神,大喝了几声,驱退妖怪们。 林浪遥腿上被妖怪们踩了好几个脚印,手里的枣泥糕还在混乱中不知被哪个偷咬了半口。他攥着半块糕说:“……其实也没怎么被讨好到。” “……” 季怜顿时觉得丢了面子,发了火,让小妖怪们都滚出去。 妖怪们夹着尾巴跑了,寝殿里这才安静下来。 林浪遥把可怜的半块糕点丢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季怜将他的头发梳顺了,问他全部束起来行不行。林浪遥点了点头,季怜就挑了根发带替他束发。 林浪遥透过镜子打量着这名狐族少年。狐族一贯出美人,季怜也长得很不错,妖怪能修炼出人形应该年纪不小,但他的外貌固定在了非常年轻的时候,因此显得俊秀夺目。林浪遥看着看着,发现他其实和自己有一点像,主要是眉眼间那股子不服人的气势很像。 其实有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他们是负责伺候我师父的,那你呢,你也和他们一样吗?” 听到某个字眼,季怜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回答道:“我吗?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比他们做得要更多。” “多多少?” 季怜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林浪遥立刻移开眼睛。 “我想你知道他的性格。”季怜用一种随意的口吻说道,“大人不喜欢露面,也不见朝拜的妖魔,我算是有幸得了大人的青睐,能够进入这万魔殿。所以魔渊内的事务,都是我在替他打点,他有什么命令,也是由我替他转达。” 听起来倒是挺相处得挺好的。林浪遥心里有些不太舒坦地想。 季怜等着他产生什么反应,但等了半天,林浪遥憋出一句,“那你还挺能干的。” 季怜噎了一下,一开始准备好的话反而没办法说了。 “大人把我捡回来,我自然得尽心尽力报答他。” “捡”这个字眼让林浪遥眼皮跳了一下。 “哦……为什么说是‘捡回来’?你落难了吗。” “算是吧。像我们这种法力低微的小妖,向来是任由欺凌的,我虽化了形,却未必比它们要好多少。”季怜指的是刚才的小妖怪们,“因为大人心善,救了我一命。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今天,此恩无以为报,我只能永远追随他,报答这份恩情。” 林浪遥说:“嗯……这倒是,他一向心善。” 季怜将发带绕了几圈,终于束好头发,故作惊讶地说:“看来你对这件深有同感嘛,怎么,难道你也是被他捡回来的?” 林浪遥:“……” 林浪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憋着气,板起一张脸。 “可以走了吗?”林浪遥起身问他。 “你还没换衣衫。” 林浪遥看着季怜转身捧来一套新衣服,火急火燎地接过换上,问道:“他现在在哪呢?” “现在的话,应当还在狐王那儿。” …… 彤绥没想到温朝玄会来找她商量立新任妖王的事情。 虎王被废了,五方妖王其中一个妖王的位置空缺了出来,温朝玄问她是否有合适的人选。彤绥心念电转,快速地挑选出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大妖,小心翼翼说给他听,没成想温朝玄根本不多问,直接道:“既然如此,那便是它吧。” 经历过烛漠的多疑,她没想到竟然能被温朝玄如此信任。高烨鸾在远处的镜子里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彤绥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你不再多考虑考虑吗?万一我推选的并不合适……” 温朝玄说:“不必了,我相信你。”接着又说:“再者,这是属于你们的魔渊。” 彤绥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好半天没回过神,心里滋味非常复杂,“你现在是万魔之主,名正言顺的魔神,倒也不必如此说……” 温朝玄面色平静,既没有肯定她的话,也没有否定,永远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淡漠表情。 彤绥真当看不出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暗自叹了口气,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鲜少有妖魔敢在妖王住处这么没轻没重,她抬头一看,看见林浪遥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嗯?”彤绥诧异,“你怎么来了?” 林浪遥没理他,沉着一张脸走到自家师父面前,温朝玄淡定地与他对视。 昨日二人失控后,温朝玄半途抽身走了,他猜到林浪遥肯定要不依不饶地就着这件事纠缠一二,因此静静地等待他发作。 但林浪遥憋着劲儿大眼瞪小眼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抱着臂一屁股坐下,把温朝玄挤到一边去。 温朝玄:“?” 作者有话说: ps: 比:生气了,小发雷霆。 第112章 林浪遥这反差的举动,令所有人不由看向他。 季怜跟在后边慢悠悠走进来,温朝玄抬头朝他投去一个眼神,季怜一脸正直无辜的表情,说道:“属下已经将人带来了,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如果没事的话,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温朝玄只得点点头,让他先退下。 彤绥的行宫比温朝玄那边规模略小些,但布置得非常舒适,像个兽窝,到处铺着毯子,熏香袅袅,一张巨大的毡毯铺在地上,周围堆了一圈软枕兽皮,中间摆着桌几正在煮茶。几人盘腿坐在毡毯上,彤绥怀里抱着个狐狸幼崽上下打量林浪遥,“这是怎么了?瞧你的表情,有谁得罪你了?” 林浪遥不肯声,紧挨着温朝玄坐,却不转头看他,温朝玄则镇定地自顾自喝茶,一副不打算哄他的模样。 这一看就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了。 彤绥觉得有意思。她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嗅觉敏锐,稍微一猜,就能猜出个大概。林浪遥是被季怜送过来的,季怜对温朝玄那点心思她知道,那小家伙聪明,但自视太高了,被温朝玄随手施舍了几分,就觉得得了重视,等到看见林浪遥这个真正被温朝玄放在心上的人,对比之下,他肯定心气不服,多半是说了什么话,故意招惹林浪遥生气。想到这里,她存了一点看好戏的心思,指使手下的狐狸给林浪遥沏茶。 第135章 她对温朝玄说:“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季怜这小家伙您使唤得可还顺手?” 温朝玄道:“他很聪明。” 这是对他作为属下能力的认可。温朝玄很少夸赞旁人,他若是说一个人好,便是真心觉得这个人不错,绝无作假。 林浪遥听了,心里更是不爽。这不就是在说他笨吗? 正憋闷着,一只小白狐像人一样双足立起,双手捧着茶小心翼翼道林浪遥面前。 彤绥这里的小妖可比温朝玄那边的那群家伙机灵多了。林浪遥心情不甚愉悦地接了茶,小狐狸鼻子嗅了嗅,似乎闻出他心情不好,小脑瓜思考一下,矮下身子,攀着林浪遥膝头爬了上去,鼻尖拱了拱林浪遥的手掌,让他把手掌放在自己柔软蓬松的背上。 林浪遥无意识地捋了一把,入手温暖的触感令他又捋了一把,非常意外。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他一会儿捏捏耳朵,一会儿捋捋尾巴,握着狐狸爪子时,小狐狸就配合地翻过肚皮。 温朝玄不着痕迹地轻轻瞥了他一眼,关注着他的动作。 另一边,彤绥接着道:“嗯,我也觉得。他确实是个聪明能干的,小小年纪做事就进退有度,不愧是我们狐族的崽子,如此知恩图报,也不枉您救他一命。其实当时我还很奇怪,您怎么会突然出手救这么一个低微的小妖,现在倒能理解几分了,仔细看看,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嘛……” 林浪遥虽然摆弄着小狐狸,但耳朵一直竖着听他们说话。先前季怜说自己要报答温朝玄恩情,他就已经很好奇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彤绥说到这件事,他立刻凝神屏息,想听一听来龙去脉。但彤绥偏偏说到一半就不说了,他抓心挠肝,纠结半天,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什么相似?” 彤绥无辜地看了一眼温朝玄。 温朝玄:“……” 林浪遥:“?” 温朝玄说:“没什么。” 林浪遥:“???” 他左看看右看看,看出来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心情更坏了。 从前师徒俩亲密无间,相依为命,从来没有过这么生疏,他看着温朝玄与别人打哑谜,自己却听不懂半分。 林浪遥突然觉得好没意思,没精打采地把小狐狸往边上一推,任由对方用鼻子拱他也没有兴趣再逗弄。 温朝玄又看了他一眼,“你可知我唤你来是为了什么。” 林浪遥心想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还想我能知道什么?我想是会读心么? 他闷闷道:“不知道。” 温朝玄道:“去将婚服换了,看看合不合身。” 林浪遥“哦”了一身,心情不好地站起来,转了一圈不知道往哪走,转回身问他,“你说的婚服在哪……等等,等一下,婚什么??” 他一脸惊疑不定,但彤绥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着一个傻子,让他又有些不太确定了,“我听错了?你是说衣服?还是别的什么……” 温朝玄只得又重复一遍,“婚服。” 这次林浪遥总算听真切了,犹如被当头一棒子砸下来,整个人都晕头转向了。但他还有一点不敢相信,温朝玄不是失忆了吗,怎么又想和他成亲了?难道他回忆起什么了吗?看起来不太像呀。回想起温朝玄说他长得好看,林浪遥怀疑地想,总不能是他魅力大到不过短短几日,就把温朝玄给迷住了吧? 他站在原地快速思考。 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不对,温朝玄只说让他换婚服,又没说是要和他成婚。 为了确定,林浪遥踌躇片刻,又道:“那……我换婚服,是要和谁成亲吗?” 这问题问得怪异。 温朝玄听了,淡淡道:“你想和谁成亲?” 林浪遥心里咯噔一声,更加认定自己猜对了。 他左右看看,周围好像也没别的人选了,温朝玄既然叫他来彤绥的行宫说这件事而不是别处,那么只能说明…… 林浪遥伸手指向狐妖。 彤绥偏了偏身子,林浪遥的指尖立刻跟了过去。 彤绥:“……” 温朝玄:“……” 彤绥怒目,“你疯了吧?” 林浪遥疑惑道:“不是吗?” 温朝玄道:“……你为什么觉得是她。” 林浪遥挠挠头,把自己在魔渊认识的人物全想了一遍,“那还能有谁呢?难道是那个季怜?还是厄骨……总不能是烛漠吧?!” 彤绥转过头,一脸“你真的确定了就是他吗”的难以理解表情看向温朝玄。 温朝玄闭了闭眼,回答林浪遥的话,“是我。” “…………”林浪遥终于意识到自己犯傻了,呆滞几秒后,真想把刚才说的那些话重新塞回嘴里。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我刚刚乱说的,你们就当没听见!” 温朝玄听不下去了,霍然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走进一处帷帐内。 许多狐狸迈着小碎步端着大红衣物跟进来,金色绣线在烛火下熠熠生彩。 温朝玄开始自顾自脱衣,他脱下外衫,被狐狸们跳起来接住,又伸手去拉开里衣压得紧实的襟口,衣衫褪到一半,裸露出白皙宽阔的肩背时,忽然回过头,捉住了林浪遥看得入神的目光。 “你在看什么。” 林浪遥带着被抓包的慌张,立刻转身,装作很忙的样子摆弄起婚服,“哎,这要怎么穿呢……” “先脱了衣服再穿。” “哦……” 林浪遥手脚麻利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先胡乱套上雪白内衫,衣带也没系紧,垮裤松松地挂在瘦窄的胯骨上,紧绷的腰线和平坦小腹在衣料下若隐若现,他还无知觉地举着外罩的袖衫翻来覆去看该怎么穿。这套婚服与寻常袍服不同,有着太多复杂配饰,林浪遥研究好了一会也没研究明白。 温朝玄先穿戴好,回身看了一眼,立刻闭目拧过头。 又过了一会,只听闻窸窸窣窣的动静,林浪遥还没穿好,温朝玄才转回来,克制地不去细看,伸手帮他把腰带系上。 “手伸出来。”温朝玄说。 林浪遥熟练地抬起胳膊,听话地动作。 小时候温朝玄教他穿衣服就是这样,他乖乖地听着指挥,让抬手就抬手,让转身就转身。 熟练的配合令温朝玄自己都怔了一下。 林浪遥看到他襟口没压好,抬手他理了一下,两人距离很近,呼吸暧昧地交错着,仿佛是一对真正新婚夫妻的模样。林浪遥从没见过自家师父穿红衣,这套婚服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极为华丽繁复,束带佩环,仿佛是从神仙画像里走出来的装束。温朝玄本就好看得像仙人,但他平素穿得太寡淡了,如今换了身颜色秾颜的衣衫,方更凸显出他的俊美无俦,眼角眉梢的冷意如春夜里的寒霜无声消融。 林浪遥视线落在他的唇上,不由想起昨天那个激烈的,有点意乱情迷的吻。当时温朝玄分明也情动了,其实他还挺好奇,如果温朝玄没有半途推开他匆匆离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温朝玄低头理顺他的领子,手指顺着脖颈曲线绕到后颈,将压在里面的衣领轻轻翻出来,手掌虚虚搭在他后颈拢着,突然不动了。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林浪遥心猿意马,打算一垫脚直接亲上去,温朝玄却突然一偏头,看向旁边。 满地狐狸整整齐齐仰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他们俩。 温朝玄一朝它们看去,狐狸掩耳盗铃地叫着“我们什么也没看见”,然后慌里慌张缩成一团,各自逃窜地毛绒绒滚走了。 林浪遥:“……” 旖旎气氛顿消。 温朝玄拉着林浪遥走出去,彤绥看了一眼他们一袭红衣比肩携立的模样,“咦”了一声,“没想到竟然正好合适。” 温朝玄道:“那便这样,将消息放出去,三日后如期举行。” 林浪遥到现在都还没搞明白如今是什么情况,温朝玄突然说要和他成婚就已经很奇怪了,听他俩的对话,这其中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事,“放出什么消息?到底是要干什么?” “当然是给你们办一场婚礼啊,礼服都换上了,你该不会不愿意吧?” 林浪遥自然不能说不愿意,于是摇摇头。 彤绥一拊掌,“那就对啦。修真者嫁入我们魔渊还是头一遭,这可算天大喜事,必须大办特办!届时你记得表现好一点,拿出点当魔后的气势,不要让烛漠看出什么端倪,接受妖王们朝拜时也别惹祸,少说话,少乱动……” “哦,行吧……但是烛漠?妖王?”林浪遥道,“他们不是在外界作乱吗。” 彤绥说:“嗯,所以才需要办这场婚宴,让他们回来。” 林浪遥又听不懂了,这都什么和什么?他抬头看看温朝玄,温朝玄道:“烛漠有反心,一直找理由避而不见,不愿回魔渊。” 彤绥接道:“其他的妖王也被烛漠拉拢了,借口在外征伐,去了人间就不愿意再回魔渊。哼……一个个都心怀鬼胎,打着分裂魔渊的主意,真是不知死活。所以这是个机会,魔神娶亲,他们总该回来贺礼,到时候再给他们一次机会选择站在哪边,否则……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了。大致就这样。” 第136章 林浪遥听懂了一点。难怪突然要成亲,原来是要给烛漠和妖王们准备一场鸿门宴呢,到时候说不定血光四溅,配着这一身红婚衣,倒是挺应景。 “但是……”他想到烛漠能够窥视未来,恐怕不会轻易上套,疑惑道,“烛漠真的会……” 彤绥立刻紧张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林浪遥猛然收住口,差点说漏嘴了,温朝玄可不知道他和高烨鸾、彤绥偷偷会面的事情,要是说出口就暴露了。 “这件事我们自有安排,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你只要配合就行了。”她怕温朝玄起疑,找了另外一个话题道,“不过,我觉得烛漠还是很有可能会来的,毕竟他对你不是……” 林浪遥:“?” 林浪遥道:“他对我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吗?” 林浪遥非常费解,“我该知道什么?” 彤绥仔细打量他表情,发现他是真的不理解,于是她也诧异了,“不可能吧,你真的不知道吗?他不是喜欢你吗,你要成婚,他肯定会来抢亲吧。” “???” 林浪遥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没等彤绥给出解释,他听见身边的温朝玄缓缓道:“我怎么也不知道这件事。” 林浪遥:“……” 虽然温朝玄的语气很平静,但令人压力陡增,等一下,这种“红杏出墙”被丈夫捉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彤绥也意识到,她好像不小心说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 事情很不妙了。 第113章 “你是认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彤绥道,“我哪想到你们都不知道这件事,真是又被烛漠坑惨了……” 高烨鸾道:“好了好了,别吵了。” 镜中世界里。 林浪遥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认真问道:“他看上我什么?” “我也很想知道。”彤绥挑起林浪遥的下巴,掰过来左看右看,“你这身皮肉长得的确还算可以,但魔渊里不论男妖女妖,要什么姿色模样的没有?他为什么非得看上你?” 林浪遥说:“对啊,而且我还是男的!” 彤绥撒开手,“……这个反倒是次要问题了。” 当时彤绥说出烛漠喜欢他,因为听起来太过荒谬,林浪遥差点失笑,但温朝玄淡淡扫过来的眼风,让他立刻又把咧开的嘴合上了。 温朝玄问彤绥,为什么认定烛漠喜欢林浪遥。 彤绥说是烛漠亲口告诉她的。而且烛漠似乎对于得到林浪遥这件事,显得非常胜券在握。 试过婚服后,温朝玄便着妖怪把林浪遥送了回去。 林浪遥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好像做错事了一般,一直在猜温朝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吃醋了。这个念头光想一想,林浪遥自己先赶紧摇头。 那难道是生气了? 可这种事情,也不能怪到他身上吧。烛漠喜欢谁,难道是他能控制的么? 他越想越睡不着,半夜发现温朝玄又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林浪遥爬起来猛敲镜子,把高烨鸾唤出来,高烨鸾又把彤绥叫醒—— 重新汇聚在镜中世界里。彤绥给他盘问得不耐烦了,“你不是在魔渊待过一段时间吗?那时候烛漠没有对你做什么,没有表现出一点异样吗” “在魔渊的时候……”林浪遥回忆道,“他也没干什么。我来找他和谈,他不肯谈,也不让我离开,那段时间我成天住在这里吃了睡,睡了吃,没事揍揍厄骨。后来我待得不耐烦了,就杀了出去。” “你觉得他凭什么要好吃好喝供着你,还让亲信手下给你消遣着玩。难道图你吃相睡相好看吗?” 林浪遥看着彤绥,彤绥看着林浪遥。 林浪遥说:“我不知道啊。” 彤绥道:“那你就在这里想到明白为止。” 林浪遥:“……” “但是为什么啊 ?!” 他想不明白,“那时候我才第一次见烛漠,此前我们根本不认识。” 这确实很奇怪。林浪遥从小在钦天峰长大,等温朝玄“死后”他才开始在修真界闯出名声,烛漠被万法封魔结界限制,无法脱离魔渊,两人确实没有机会见面。如果用“一见钟情”解释,则太难以令人信服,当时两人立场相对,烛漠是野心勃勃的魔族君主,林浪遥则代表修真界,凭一己之力杀入魔渊,以烛漠复杂多疑的性格,不可能在认识不久的情况下就对林浪遥那么好,把这么强大的一个隐患留在身边。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哪怕是最了解烛漠的彤绥也想不明白。 一直没说话的高烨鸾突然轻声道:“我倒是有一个猜想。” 林浪遥与彤绥都朝她看去。 林浪遥发现,高烨鸾其实非常通透聪明,时常会点出一些寻常人发现不了的事情细节。从前她一心扑在炼器上,整个人非常内敛藏秀,哪怕与林浪遥交好,也不会深谈自己的过多事情,直到向卢氏报仇之后,她才仿佛彻底释放了另一层被隐藏的自我。 因此此刻,林浪遥预感到,她或许会说出什么很重要的关键点。 “除非……”高烨鸾缓缓道,“在你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你了。” 此言一出,另外二人都愣住了。 彤绥最快反应过来,她喃喃道:“这倒是有可能……不,应该说这才是他的作风。” 等林浪遥后知后觉地也想明白后,起了一身恶寒。 “你是说,他一直在偷窥我?” 高烨鸾道:“嗯……或许可能。” 她说得委婉,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应该就是真相了。 烛漠拥有窥探未来的能力,那么他想要借由此力量去了解一个人,则太容易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究竟窥视了多久? 他都看见了什么? 或许在林浪遥跟着师父学剑的时候,或许在林浪遥从少年长成为大人的岁月间,或许在温朝玄死后林浪遥一个人守着师父孤坟的无数个日夜,又或许在林浪遥一个人背着剑,头也不回地离开钦天峰走向广阔天地的那一天。 林浪遥回想起来了,他闯进魔渊把剑指向王座上的烛漠时,烛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适合穿白衣。” 第二句话是:“你这是在替谁守孝呢?” 当时听来觉得莫名其妙,现在终于有了解答。 是怎么样坚持而日久、不可告人的窥视,让他对一个从未真正见过的人产生了异样偏执的感情。 越细想越令人发毛。林浪遥自认是个胆大包天混不吝的性格,但在此刻,也感觉到了有如被毒蛇盯上的恐惧。哪怕刀林剑雨摆在面前也不足为惧,怕最怕,早在茫然无知的时候就被人将命运算计个彻底。 他慢慢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回过神时,突然看见彤绥和高烨鸾迅速交换了一个隐蔽的眼神。 林浪遥不由疑惑。 彤绥注意到他在盯着自己,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他既然窥视过你,必然也窥视过别人。这种事,谁也逃不掉。” 林浪遥总感觉不太对,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被他漏掉了。 “但我还有一个问题。”林浪遥难得思路清晰了一回,“你们说,他可能是因为窥视过我的人生,所以对我产生了兴趣。可我和他素未谋面,他又会什么会选择窥视我呢?这依然不合理吧。” 彤绥张口欲说什么,被高烨鸾打断了,她看向林浪遥的眼神带着奇怪的忧虑和不忍。 “瞒不了的。该发生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 彤绥的表情非常不赞同,“你确定……” 高烨鸾认真地点了点头。她有着秀丽淡雅的长相,笑起来时柔柔和和,犹如清风拂面,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但这样的人固执起来,却拥有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彤绥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林浪遥仍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谜,就看见高烨鸾面对他正色道:“你和他素未谋面,他为什么会盯上你,这件事解释起来也很简单。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你介入了他的宿命因果,未来的你或许做了什么事情,让他意识到你对他而言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换句话说就是……” “烛漠在自己的命运里,窥视见了你。” …… 林浪遥开始不自觉地走神。 “喂,你要走到哪里去?”季怜在边上喊道。 心里装着太多事情,林浪遥一时有些心不在焉,走着走着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在一脚踩空之前被人拉了回来。 季怜狐疑地打量他。 林浪遥定了定神,看清了面前是段悬空的崖壁,缓缓伸回腿。 “我要去找我师父。你不告诉我他在哪儿,那我当然只能自己找了。” 上次去过彤绥行宫后,温朝玄给他下的禁制就解除了,林浪遥获得了自由进出万魔殿的权利,因此当温朝玄又一次夜不归宿后,他便急不可耐地跑出来找人。 第137章 季怜冷“哼”了一声,对林浪遥这种行为很是不悦,“你找不到他,说明他不想见你。等他想见你了,自然你就能见到。” 林浪遥见他不肯松口,于是也不打算从他口中撬出答案,“你不说就算了,我自己去找。” 季怜一路跟着他,必然是听从了某人的命令,既然如此,林浪遥更应该甩开他了。 这么想着,林浪遥猝不及防地点地跃起,踩在岩壁上,一个翻身,潇洒利落地攀到高处屋顶。 季怜心下一惊,赶紧抬头张望,林浪遥挑衅地道:“有本事你就来追我——”说着他转过身。 季怜当然不能让他跑了,一咬牙,也飞身追上。 林浪遥如今修为已至大圆满,比从前巅峰时期还要更上一层,想要让季怜追不上简直轻而易举,他放风筝似地跑跑停停,不远不近吊着对方,每当季怜以为自己要追上了,他立刻又拉开一截距离。 这么环着魔渊石山跑了一圈,季怜终于恼火了,纵身一跃化出本体兽形。狐身灵巧,四足并用,狐气化云踩于脚底,在半空腾跃几步,翻身落在林浪遥面前终于拦住了他。 季怜喘着气,洋洋得意地哼笑道:“你倒是继续跑啊!” 林浪遥脚步一刹,非常惊讶地盯着对方,倒不是因为被对方追上了,而是…… “你的尾巴呢!” 林浪遥诧异地看着火红狐狸身后光秃秃的位置。 季怜身形一僵,“嘭”地一声过后又变作人身,面色涨红,恼怒道:“和你有什么关系!谁让你看的!” 变成这样很难不看到啊……林浪遥心想。 狐族的修为与尾巴有关,修炼得越强大狐尾也就越多,像彤绥那样的九尾狐狸算是狐族中最顶级的强大存在了,普通的狐狸再怎么差劲也该有一条尾巴……像季怜这样的秃屁股狐狸,还真是闻所未闻。 林浪遥猜他多半是经历了什么遭遇,不过和自己无关,也就不多问了。他说:“你拦得了一时又如何,不告诉我他在哪,我还是会跑去找他的。你要不就省省力气,放弃吧。” 季怜真是要气坏了。但林浪遥说得也没错,他真想跑,整个魔渊的妖魔加在一起也未必拦得了他。 虽然很不情愿,但也没办法。 季怜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底懂不懂规矩?到底你是人还是我是人?按照你们凡人的成婚规矩,正式拜堂成亲之前,新人是不能见面的,这还用我教你吗?” 林浪遥说:“啊?” 林浪遥反应过来了,“啊!!” 第114章 原来温朝玄不见人影是因为这样吗?! 林浪遥想了想,依稀记得凡人成亲确实有这样的规矩,心里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成亲只是为了配合布下陷阱而演戏,可是看温朝玄现在的态度……难道他是认真的? 哪怕已经不记得过去事情了,他依然会想要和他成婚? 季怜看着他的脸色从怀疑逐渐变得欣喜,只觉得真是刺眼,语气不善地说:“这下你总可以回去了吧。” “好吧。”林浪遥这么说着,但脚跟一动不动,只拿眼睛状若无辜地瞅他。 季怜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警惕了起来。 “你还想干什么?” “有人交代你要看好我对不对。”林浪遥说,“如果我不回去的话,你会怎么样?” “你想威胁我?”季怜颇有些意外。在他看来,林浪遥不像是有这种脑子的人。 林浪遥摇摇头,“这不是威胁,你想让我听你的,总要有些诚意吧?” 季怜并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你继续胡搅蛮缠下去没有意义,就算事情没办好,大不了我回去朝魔神大人认个错,他也不会惩罚我。反倒是你,一味地恃宠而骄,当真不怕被人厌烦吗?” 这话还真是戳人心窝子。林浪遥忽然转头,四处张望一下,指着远处凹陷的山壁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 魔渊内的妖魔都生活在岩浆河流中的巍峨石山上,石山中被掏出了许多岩洞,妖魔们在其中修建了内嵌的房屋,从外部看过去,一重叠着一重,屋宇层层,间或夹杂着陡峭的小路和连廊。 林浪遥指出的山腰位置,不知为何凹着一个巨大坑陷,上面还挂有被毁坏的几茬屋梁,像是发生过什么事情。 林浪遥说:“上次我来魔渊的时候,从最底层一路杀到山巅,厄骨想和我动手,被我揍得嵌进山壁里抠都抠不出来,你现在去找一下,应该还能看到他当时嵌进去的印子。刚才那不叫威胁,现在这才叫威胁。” 季怜:“……” 他俊俏的脸蛋上表情非常精彩。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到底忍下了这口气,屈辱地道:“……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放心,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林浪遥道,“你就给我讲一讲——你和我师父认识的经过吧。” 林浪遥满腹心事地坐在殿顶的屋脊上,魔渊之内最高耸的地方,与有风有月,有寒有暑的凡间只不过一隙的距离,却形同两个世界。整个黑暗的地底全部收纳于他清澈的眼底,身处在魔渊内,犹如置身于永远也不会醒来的长夜,唯有石山底部灼热的岩浆冥河,不知疲倦地流淌,默默吞噬一切黑暗中滋养出的恶念邪欲。 他猜想,以魔族对万魔殿的敬畏之深,或许他是第一个看见过此处风景的人。 身后瓦片当啷轻响的声音。 林浪遥回头欲看,却被熟悉的清冷声音喝止住了。 “别回头。” 林浪遥依言停住动作,却仍不老实地问道:“为什么不能回头?” 对方道:“这是规矩。” 林浪遥明知故问,“有什么规矩规定了我不能回头看你,你却可以看我?” 温朝玄缄默不言,没有回答他,林浪遥得不到答案,却也没有转回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轻踢脚底的瓦片。 “有人来找我告状,他说魔渊里没有妖魔能奈何你,只能让我出面。”。 能朝他告状的是谁,不用猜也知道。不过听温朝玄的语气,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仿佛已经习惯了他的行事风格。 “哦。”林浪遥说,“那你是来替他出气的吗。” 温朝玄声音一顿,“……你很不喜欢他吗。” 林浪遥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小肚鸡肠,“没有啊!他不是你的得力手下吗?我哪能跟他置气呢!” “……” 好吧,听起来还是酸味很重。林浪遥抹了把脸。 两人一站一坐,静静看着深渊底部冥河流淌,熔浆迸裂的火花瞬息开灭。 其实林浪遥也知道温朝玄对季怜不可能有什么心思,就算是季怜,对温朝玄也是崇敬和仰慕更多。他只是在和自己置气。 早些时候,季怜在林浪遥的威胁下讲述了他与温朝玄认识的经过。 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故事。季怜原本是一只独自修炼的小狐妖,法力低微,没有什么依仗,像他这样的小妖在魔族比比皆是,并不起眼。但倒霉就倒霉在,有一次他遇上了一名修道者并被对方的法器捕获,为了逃生,季怜不得不自断尾巴,修为大损。他逃回魔渊,本想求同族庇护,但他想得太天真了,失去法力傍身的妖怪只会被当做任意宰割的肥肉,妖魔们都想把他吞吃了连那一点法力都掠夺为己用。 温朝玄到魔渊的那天,季怜正被一只大妖咬着脖子吸食精血,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闭上眼,准备捏碎妖丹玉石俱焚。然而在他动手之前,压在身上的大妖已经如血雾炸开,碎肉和着血飞溅一地。他茫然地顶着一头一脸血站起身,看见了远处初临魔渊的魔神大人,黑暗中飘扬的霜色白发,形同天人的样貌和无悲无喜的目光,无不震颤着他的灵魂,他不自觉地屈下膝盖,朝他们的神祇臣服。 从那里以后,便是肝脑涂地的效忠。他追随着温朝玄,在温朝玄的默许下,将所有与他曾经一样弱小的妖怪们,都纳入其麾下,在魔渊建立起新的秩序。 林浪遥听完以后心情复杂,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温朝玄即使入了魔,也依然想要拯救那些身不由己,遭受苦难的弱者。他有些生气,又有些难过,命运像无常的河,无论以何种方式涉入,都会被卷入同样湍急的浪流。他情愿温朝玄更自私一点,不要去考虑责任,也不要去在乎旁人,只为他自己活一次。 可他也明白,正因为温朝玄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才得以在对方的庇护和教养下长大。他比谁都更享受了温朝玄的好。 “我确实不是一个好徒弟,”林浪遥闷声说,“你教了我那么多,可我却始终没能学会,也没能达到你的期望。” 温朝玄眸色微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是不解他为什么出此言语。 他想了想,说:“你很好。” “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才会这么说。如果你想起来记忆了,只会对现在的我失望至极,我把你的期望都辜负了。”林浪遥垂头丧气。 第138章 温朝玄说:“不会的。” 林浪遥被反驳得有点生气了,“那你说,我哪里好了?” 温朝玄从容淡定地道:“从前的我是我,现在的我也是我,始终如一。现在的我觉得你很好,过去、未来,都不会改变。” “……” 温朝玄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哪里触动了他,本来是看他情绪不对,宽慰一二,没成想说完之后,林浪遥似乎凝固住了。 眼前的年轻人一动不动坐着,双手攥紧放在膝上,若是仔细看,能看见那手掌正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林浪遥发出做梦一般的声音,“你……你是认真的吗?你以前从来没说过……我一直不敢问,我知道自己顽劣不堪,本性难移,所以我不敢问,我怕听到你说对我很失望……” 温朝玄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没想到自己这么一句话,能让林浪遥产生如此大的反应,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一个人,其实心里一直很不安,一直在在渴望得到师父的认可。他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装作没心没肺,也就不用担心面对失望的眼神了? 看到林浪遥这个样子,他心里也有点不太舒服。静默了好一会,开口道:“过去的事情我不知道,但从我见你第一面起,就觉得你很好。你爱胡闹也好,你爱捣蛋也罢,我都觉得你很好,你永远也不用担心被厌弃。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浪遥迟疑地道:“为什么……?” “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是格格不入的,”温朝玄将目光眺望向远方,云淡风轻地道,“我在你的身上,看见了‘生’。” 林浪遥本身的存在,就蕴含着无限蓬勃的生命力。在万物衰败腐朽的世界里,这样一个夺目的生机,如何让人不去亲近,喜爱。 就像此刻,温朝玄静静听见身体里衰朽的声音,却仍然无法克制,想要靠近的心。 他的话彻底像是击溃了林浪遥,林浪遥突然哽咽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太难了师父,你留给我的选择真的太难了……” 温朝玄心头蓦然一软,在林浪遥转过身的那一刻,伸手覆住了他的眼睛,低下头,在他额上亲了亲。 他不知道林浪遥内心在进行怎样艰难的抉择,但是没关系,他道:“一切遵循你的心。” 在林浪遥看不见的地方,血色的咒文已经爬上他的脸颊。 “我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再一次见到温朝玄的时候,彤绥道。 她像是已经等候多时,脸色难得正经严肃。 与之相对的,是男人足够淡然不迫的反应,温朝玄一边往里走,一边示意她“说”。 彤绥却停顿了一下,注意到他刚才回来的方向。 “你去见他了?” “他没看见。”温朝玄道,“说吧。” 彤绥整理了一下思绪,才继续道:“烛漠不会放过林浪遥的。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那么在乎林浪遥?” 不料,温朝玄竟直接说出了答案,“他认为林浪遥能替他杀了我,对吗。” 彤绥愕然地瞪着他,温朝玄背对她站定在一面镜子,只留下一个难以揣测的背影。 “你……你早就知道了?那你……” “既然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由谁来,又有什么区别?”温朝玄微微侧过脸,看了她一眼,“他知道了吗?” 彤绥说:“他……不知道,我们暂且糊弄过去了,他猜出了自己未来可能会对烛漠很重要,却不知道原因。” 温朝玄点点头,道:“多谢。” 这一声道谢让彤绥既不安又不自在,末了,她叹了一口气,“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还是先把它压制下去吧。” 温朝玄转回头,镜子里照映出他安静的面容,眉目淡然,一半脸还是原本的模样,另一半脸却已形同恶鬼修罗,爬满血色咒文。 哪怕对于魔族来说,魔神也是非常久远的传说,谁也不知道,它真正降临会是什么模样。 第115章 成婚那日,林浪遥一大早就被带到彤绥的行宫。 他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妆镜前,一圈狐狸围着他忙左忙右,“我为什么非得到你这里来打扮……” 彤绥说:“那不然呢。让你师父手下的那些小妖伺候你?” 林浪遥顿时清醒了几分,“……说得也是。” 那日试婚服试得比较匆忙,林浪遥都没有细看,今日认真装扮了,他才发现好像不太对。 腰封一缠,将他腰身勒得极紧,层层裙衫交叠上来,锒铛环佩珠玉挂了满身,他挽着袖子提着裙摆,看了好半天才敢确认,“等一下,这不对吧——这不是女装吗!” 彤绥说:“对啊,不然呢?” 林浪遥道:“这哪里对了?” 彤绥一句话就将他堵了回去,“你见过男子和男子成婚吗?我去哪儿给你找两套男子的婚服,行啦,能把尺寸改到合适你的身形就已经不错了,你就将就着穿吧!” 林浪遥一脸还是不太满意的表情。 彤绥就道:“反正男装只有一身,你要不愿意,要么去找你师父换换?” 林浪遥只好作罢了。 幸好他唇红齿白,模样俊秀,身形又瘦削,穿着这身女子嫁衣也不太违和,长发绾作一束,缠着红发带,反而有种红装烈烈的飒爽英姿。 梳妆间隙,林浪遥通过镜子看了一眼,发现彤绥似乎很焦躁,抱着臂来回踱步,就差把狐尾也抖出来甩几下。 “你很紧张吗?”他不解地说。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紧张。” “你们不是都安排好了吗。”林浪遥说着,突然想起来有件事忘记问她,“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怎么计划的。你们确定烛漠真的会上钩吗?” 林浪遥先前就想问她,但是碍于温朝玄在场,不能直接说出口,只好暂且搁置。拖着拖着,他差点给忘了。 既然烛漠能够知晓未来发生的事情,他们又要怎么样让他入套呢? “这件事啊……”彤绥道,她表情一敛,正经严肃起来,眼神闪烁,“其实对于烛漠的能力,你师父也有所觉察,所以他提出了一个可以应对这种情况的计划。在听完他的计划之后,我才发现他这个人当真是……聪明到可怕。” 林浪遥追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通常来说,想要算计一个能够知晓未来之事的人,非常困难,几乎是不太可能,对吧?” 林浪遥点点头。 彤绥继续道:“但你师父提出的计划,却能够令对方明知这是一个圈套,也不得不乖乖入套。所以,我才说他聪明到可怕。” “让烛漠明知道是陷阱但还是会入套?”林浪遥听着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该怎么实施,半信半疑,“这种事情不可能吧?烛漠又不是傻子。” “没有什么不可能,其实很简单,只要让他没得选就行了。”彤绥说着冷笑一声,“烛漠自诩是玩弄阴谋诡计的高手,没想到有一天反而被人算计明白了。你可知这件事中,能够让烛漠掣肘的最大变数是什么吗?” 林浪遥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睁着一双眼睛等待彤绥给出答案。 彤绥轻声道:“是贪婪的欲望。” 欲望永不知足,贪婪令人智昏,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总有人愿意闯一闯。烛漠预见了未来,可以控制住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却没办法控制住受欲望驱使的旁人。 温朝玄让彤绥将魔神娶亲的消息广告天下妖魔,为了庆祝这件喜事,届时在婚礼上,他将赐福万民。 所谓赐福,便是如同仙法点化,将他自身的法力分出一部分赏赐给妖魔们。有许多妖魔修炼一辈子,也抵不上魔神随手的一点施舍,为了得到这次赐福的机会,在外的魔族一定会想方设法赶回魔渊参加婚礼——哪怕是妖王们也不例外。越是强大,便越渴望拥有更多力量,烛漠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也毫无办法,被利益冲昏头脑的妖王不可能听他的劝告而放弃这么来之不易的机会。 于是摆在烛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不回魔渊,那便任由手下的妖王被温朝玄策反挟持;回魔渊,他就没有办法再隐匿行踪,势必要和温朝玄对上。 “这叫做阳谋,”彤绥说,“就算对手知道我们要做什么,那又如何?只要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化作对自方有利的局面,那么即使对方料到一切,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烛漠善于操作阴谋,但所有的阴谋诡计在坦坦荡荡的阳谋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待彤绥说完之后,林浪遥也差不多收拾妥当了,高烨鸾揭了帘子从外面进来,瞅了瞅,见林浪遥盛装红服,莞尔道:“吉时到了。喜轿已经候在外面,该出发了。” 两人宛如送嫁般将林浪遥迎出去,上轿子之前,林浪遥手腕一翻,把青云剑握在掌中。 彤绥一讶,问道:“你干嘛?” 第139章 林浪遥说:“不是要在婚礼上动手吗?我先准备好。” 高烨鸾简直哭笑不得,一把按住他握剑的手,林浪遥还满脸不明所以的表情。她道:“你……哎,可真是的。好歹是成婚这种大事,旁的事情就交给其他人去操心,你只管拜堂就行啦。” 林浪遥只好收了剑,被两人塞进喜轿里,抬轿的白脸小鬼将鎏金斗拱四角悬铃的高大轿辇一起,踏着鬼火摇摇晃晃启程了。 轿子里,林浪遥偷偷揭开帘布朝外偷看。 喜轿飞在半空,小鬼们脚踩鬼火,一步一步沿着石山往上攀升,随着轿子的移动,无数火光于黑暗的深渊里浮现,好似放飞的天灯,影影绰绰地撒了满天。 领头的魔修吹响了唢呐,嘹亮的声响划破寂夜,锣鼓笙箫跟上,喧闹的乐声和着暗处无数妖魔窥视的眼睛, 显得喜气又诡异。 林浪遥放下了帘子安静坐着,等到轿子一停,落在了踏实的地面,他才矮身钻了出去。 石山之顶,万魔殿前广场,此时已经被布置成喜宴现场,到处悬挂着金漆描绘的灯笼,红绸软纱铺天盖地,在重重迷离红霞深处,站着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影。 林浪遥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地朝着对方走去,他蓦然一动,红色飞花像软毯随着他的脚步在地面生出,落下一路星星点点的猩红痕迹。 林浪遥提着累赘的衣摆小跑到师父面前,温朝玄伸出一只手接住了他手掌,不知是不是灯火熏染的缘故,男人的眉眼显得比平日要温柔,白发霜雪一样清冷,红衣如烈火裹身,在梦境般的绯红光霞下,俊美面容迷离美好得也像是一场令人沉湎的梦。 “慢一点,别总这么莽撞。” 温朝玄说完后,这熟悉的责备语气,让两个人不约而同愣了愣。 “我知道了……”林浪遥小声道,“都是这衣服太麻烦了,害我走路都不利落。” 温朝玄理了理他垂到鬓边的发带,指背轻轻蹭到耳廓,林浪遥顿时觉得耳朵热得像烧着了。 “很好看。”温朝玄垂目看着他。 林浪遥双目圆睁呆呆地张着嘴,浑身僵硬地被牵着,一脸梦游表情。 直到听见彤绥的声音他才清醒过来。 “吉时已到,新人该拜堂了。” 温朝玄拉着他转了个身,并肩面对广场外的深渊。 彤绥拿着写了婚礼仪程的纸条,照着念道:“一拜天地——” 林浪遥还傻站着,温朝玄伸手按在他的背上,带着他弯下腰一拜。 所谓拜天地,但魔渊之内并不见天日,比起上一次结道侣时轰轰烈烈风雨雷电的场面,此时略显平静,只有无数妖魔的见证。梦祖指引他来魔渊,本是期望他能亲手弑师,可他却背着整个天地与自己的师父又一次成婚,魔渊内封闭而隐秘的环境,让这场婚事多了几分禁忌的味道。 彤绥接着道:“二拜——”她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婚礼仪程是她直接从从凡人那抄过来的,完全没料到拜高堂这件事有点难以实现。 但林浪遥径自转过身,面对温朝玄直接弯腰一拜。 温朝玄安静伫立,眸色难明地静静看着他。 见状,彤绥直接接下去最后一句,“夫妻对拜!——” 结束成婚仪式后,林浪遥先被送回了寝殿,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寝殿内也被布置成一片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床褥帘帐,地毯桌巾,全都被置换了,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红,看久了让他眼睛疼。 在贺喜的妖魔中,并未看见烛漠踪迹,在外的几位妖王到是如他们预料地回来了,他们丝毫没察觉到这是一个针对他们设下的陷阱,正喜滋滋地等待着魔神赐福。彤绥说这件事林浪遥最好不要参与,他现在的安危正与温朝玄死死绑系在一起,保全住他自己才最重要。温朝玄也认同她的想法,于是林浪遥只得独自在寝殿里等待他们解决好一切。 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抄着手在殿内走来走去,忽然烛台明灭了一下,一阵风吹过耳畔—— 林浪遥回过头,看见紧闭的殿门被人推开了,大红婚服的温朝玄正站在门外。 “师父!”林浪遥欣喜地喊了一声,心里松了一口气,见他安然无恙地回来,料想事情已经顺利解决。 温朝玄好像很久没见过他一样,目光专注而认真地盯着他,看得林浪遥渐渐有些不安了,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林浪遥心里觉得有点怪,但也没太在意。 “你们有发现烛漠的踪迹吗?” 温朝玄往寝殿里走,林浪遥跟在他身边问道。 温朝玄摇了摇头。 “那看来他是真的不敢来,”林浪遥自言自语道,“烛漠一向狡猾谨慎。” 温朝玄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很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林浪遥看到他站在桌子边一动不动,于是跟着走过去,只见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樽酒、两只系着红绳的合卺杯。 温朝玄提起酒樽把杯子斟满,拈起其中一只杯子递给林浪遥,林浪遥看看酒杯又看看他,耳根子蓦然又有点热了。 “今日大喜,不说旁的事了。” 温朝玄深沉的眼睛凝望着他,里头汹涌着难辨的情绪,是平日从未有过的直白,林浪遥在那目光下,不由自主地与他一起举起杯子。 辛辣的酒浆涌入喉间,一路滚烫烧灼,林浪遥从来酒量不好,一杯下肚就有点晕眩了。男人的手伸过来,稳稳将他扶住。 “我……我觉得我有点头晕。” 男人扶着他往帘帐里走,“你不会喝酒,自然觉得头晕。” 可不只是头晕,浑身也没什么力气,胃里头翻江倒海。林浪遥努力摇了摇头,睁开眼,忽然听见一声巨响,男人身后的殿门从外洞开—— 红衣灼灼,面沉如水的温朝玄正站在门外,仿佛浑身覆满寒霜。 怎么有两个温朝玄? 既然外面的是温朝玄,那他面前的这个又是谁?…… 在酒力之下,林浪遥反应缓慢地抬起头,正对上烛漠略带邪气的从容笑容。 “来得这么快,真是坏人兴致。”烛漠说。 下一秒,带着磅礴杀意的攻击将袭到跟前,烛漠松开手,身形一散,化作一团黑雾躲过了攻击。殿内顿时狂风大作,轻纱乱飞,柜几翻倒,黑雾迅速地掠过整个殿宇,冲出门外—— 温朝玄立刻折身要追,却突然想起还不知道烛漠对林浪遥做了什么,于是放弃追击,先回去看林浪遥。 然而在他转过头的瞬间,却不可置信地顿住了。 林浪遥消失了。 原地只留下散落的锒铛环佩,裙袍委顿一地,而在衣服堆里,站着一个茫然无措的小孩,他身披不合体的宽大中衣,睁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慌张地朝他喊道:“师父!……” 过往光阴如流水汹涌。 刹那间,温朝玄恍神了。 第116章 当温朝玄突然转身离场的时候,彤绥就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立刻跟着离开,而是暂且稳住在场的妖魔,找理由遣散他们。没多久,她感受到从万魔殿方向传来的混乱动静,一抬头,一道黑色的旋风冲过广场,掀乱了所有的红纱软纱,恍惚如血色弥天。 瞳孔骤缩。 在一瞬间,彤绥就认出了那道旋风可能是谁,她不假思索立刻飞身追上,带着磅礴魔气的九条狐尾在身后抖开,空气霎时凝滞了,一切流速都变得缓慢,飞窜的黑色旋风努力对抗着这股阻挡的力量,最后突然在半空中爆开。 风波的余势吹乱了她的发,乌黑发丝掠过秀丽的面庞,彤绥死死盯着对面那人,冷静地厉声道:“收手吧!——魔族已经被你搅乱成这样了,你还要得到什么?!” 缓缓散开的黑气之中,消失已久的烛漠渐渐现出真容,他面颊上带着气劲划破的一丝血痕,眼角微微上挑的深色眸子里泛着不易察觉的金色,抬手摸了摸那道血痕,指尖捻着血,轻笑道:“我只是在拿回我原本应有的东西。” 这句话让彤绥气势一熄,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你想要当魔君,没关系,我让给你;你想要独一无二的权利,没关系,我可以退避;甚至你害我陷在修真者手里那么多年,我也没想要报复你,只因为……只因为你是她的血脉。你能得到的都有了,可你还是不满足,你的欲望太可怕了,永远也不可能填满。你还想要什么?你想要当魔神吗?他不是我,这次不是我退让了,你就能够得逞的。你的欲望太大,会反过来将你吞噬——回头吧!” “你说完了吗。”烛漠微微偏过头,眸中金色愈显,“我有没有说过,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你。” 彤绥道:“……看得出来。”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什么吗?就是你这副好像全心全意为我好的模样。” 彤绥咬牙,“那我就不该管你,放任你去找死好了!” 第140章 烛漠玩味地看着她,“你们一开始,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彤绥心下一惊,眼神瞬间闪烁,有种被戳破秘密的慌乱。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烛漠,想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 烛漠很乐意看到她这副模样,背着手,好整以暇地道:“她对你说过,‘彼可取而代之,不听杀之’,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彤绥艰难地挤出声音,喉头发涩,“她、她是这么说过……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并没有那么做!” 烛漠冷眼反问道:“那又如何呢。” “……她到底是你的母亲。” “也只有你觉得,我和她之间有什么母子亲情,”烛漠笑了笑,“你要知道,我身上流着她的血,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亦然。” “……” “所以你看,这就是我追求力量的原因。永不知足又如何,死在欲望之下又如何,总好过最后落得一句,‘不听杀之’。” 彤绥张了张口,有很多话想说,却觉得辩驳太苍白。这根本是一笔烂账。 “你真的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吗?”烛漠状若不经意地朝着万魔殿的方向眺望一眼,“你不好奇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你干了什么?”彤绥心里一凉。想到温朝玄一声不吭地突然折返回去,想到烛漠也是从万魔殿出来的,能让温朝玄这么紧张的也只有林浪遥,难道烛漠对林浪遥做了什么? 在她晃神的片刻,烛漠很快遁入黑暗,她想再去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彤绥意识到自己又被烛漠三言两语给忽悠得放走了他,心里恼得想吐血,不过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先去回去看看林浪遥那边的情况了。 她调转方向飞向魔宫。 但没想到,接下来迎来的将是一个更大的麻烦。 彤绥见到林浪遥后只说了两个字:“天呐!”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快步走出去,站在寝殿门口从怀中掏出一面菱花镜,用力晃了晃,“你快出来看看!” 高烨鸾的本命镜一直放在她身上,一道白光闪过,高烨鸾现出身形,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彤绥领着她进去。不一会儿,高烨鸾也道:“天呐!” 孩童模样的林浪遥身上裹着不合身的宽大衣服,被温朝玄抱在怀里。 “怎么办啊!”林浪遥声音稚嫩地说,“现在这样怎么办啊?!” 要不是被温朝玄抱着,他都要蹦到地上来了。 高烨鸾还不明白情况,“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林浪遥把烛漠假装温朝玄骗他喝下合卺酒的事朝她们说了一遍。当时他其实已经察觉到有点奇怪了,只不过没想到烛漠会化形易容,所以也没料到他居然会假扮温朝玄。 林浪遥说:“他是不是在酒里给我下毒了?” 彤绥说:“这……应该不太可能。蛇妖虽然怀毒,但也是见血封喉的毒,没听说过能把人变小……而且你自己什么修为你不清楚吗?都到你这般境界了,还能被区区毒药药倒?” “如果不是毒药,那能是为什么?” 从她们进来后,温朝玄就一直凝着眉,他脸色虽然平常,但周身气势低沉,不由自主令人感觉到强大的压迫感。 彤绥感受到压力,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温朝玄说:“你给他看一下。” 在场几人里只有彤绥是纯正的妖,也只有她最了解魔族使用的手段。 彤绥走上前,抓起林浪遥的手掌翻过来看了看掌心,又摸了摸腕子,问道:“你现在能使得上修为吗?” 林浪遥运行了一下内功心法,感受到充沛的灵力在经脉里照常流转,“修为倒是没有出问题。” 于是彤绥又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摸,在肩臂摸索几下,然后来到脖颈,扳着他肉乎乎的脸往边上转,现出柔嫩脖子上不同寻常的暗色淤痕。她小声“啊”了一下,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事情恐怕不太简单……”彤绥说,“这是个咒,烛漠给他下了个禁咒,咒引估计就在酒中。” “咒?”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高烨鸾忙问:“你能解这个咒吗?”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事情不简单,”彤绥头痛地揉了揉额头。她在寝殿内看了看,走到桌边捡起摔落的合卺酒杯,对着烛火光照了一会儿,将杯口翻过来对着其余几人,“你们看见杯沿上的血迹了吗?施咒需要以施咒者的心头血为咒引,他已经喝下了烛漠的血,那么代表着,只有烛漠能够解除他身上的咒法。” …… 这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了。 还有什么比大婚当夜被人莫名其妙变成小孩更惨的事情吗? 林浪遥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下个这样的咒?他图什么?!” “是个好问题,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可能是图你不能顺利洞房花烛吧……”彤绥随口道。 “……” 那真的非常歹毒了。 不过彤绥说的只是玩笑话,不能当真,烛漠的心思深沉,再加之他能够窥视未来的能力,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能轻视,背后必然有想象不到的用处,或许牵系到某一环因果。 糟糕的是,他们根本毫无头绪。太被动了。 “那现在怎么办?”林浪遥左右看看,坐在温朝玄怀里问道。他也学机灵了,碰到这种超出他思考能力的局面,他只需要问“怎么办”,然后等其他人思考就好了。 高烨鸾沉吟道:“凡事都无绝对,要么兵分两路,一边去找烛漠,想办法让他解咒,一边再看看魔族里有没有别的解咒方法。” 彤绥看了温朝玄一眼。除了刚才说过一句话后,温朝玄始终保持沉默,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彤绥知道,温朝玄原本不愿那么快直接和烛漠对上,他现在的情况已经很不稳定了,如果要去找烛漠,必然要离开魔渊,那将变得更加不可控…… 她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令人心惊的念头:难道这也是烛漠计划里的一环? 不等她想出声阻止,温朝玄已经神色疏淡,不留转圜余地地道:“那便如此。嘱咐下去,不日启程……” “去人间。” 等其他人走后,寝殿里只剩下林浪遥和温朝玄四目相对。雕了龙凤的红烛还燃着,酒喝到一半却变故横生,软红的锦被已经没了用武之地,贴了喜字的铜镜照着这一夜荒唐闹剧。旖旎的一片红像沸腾热血忽然凉了下去,让人感觉糟糕透了。 温朝玄把他放下来,让他脱了衣服检查一下身上其他地方,担心烛漠还做了别的什么手脚。 林浪遥挺着白嫩的小肚皮,心虚地说:“没有了!我喝完酒后你就来了,之前什么都没干。” 温朝玄像拎着小鸡仔一样,把他翻来覆去查看了几遍,又让他抬起头,手指揉搓着他脖颈上那难看的淤痕,那一块铜钱大小的暗色在指腹的力道之下,连带着周围的肌肤都泛起了微红。林浪遥忍不住出声喊道:“师父……” 脆生生的稚嫩嗓音呼唤这两个字,让他手指像碰着火一样蜷缩起来。 温朝玄检查完了,把他塞进被子里裹严实了。 但林浪遥显然不想睡觉,又披着被子爬起来,拽着他的衣服道:“你别走啊。” 温朝玄不解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林浪遥长大后瘦削挺拔,自由快活,行动间轻巧得像一阵风,但小的时候倒是白白嫩嫩,脸颊圆润得恰到好处,腮帮子挂着一点感觉特别好捏的软肉,一双透着机灵劲儿的眼睛湿润明亮,哪怕犯起倔盯人的时候,看起来也依然非常讨喜。 温朝玄原本坚信自己这样的人不可能亲手养大一个小孩,但看见林浪遥如今的模样,又有些不太确定了。 林浪遥吭哧吭哧地说道:“……今天还是我们洞房花烛夜呢。” 温朝玄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你竟然还在想着这种事?” 林浪遥如今不过三四岁模样,身量也就凳子那么高,藕段似的肉乎乎四肢,如今让他把青云剑招出来他可能都拿不稳,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想的,既然还惦记着这种事,当真是…… 温朝玄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去形容他。 温朝玄视线往下,看到他同样变成小孩子尺cun的那里,林浪遥顿觉凉飕飕的,下意识想并拢月退,温朝玄已经抬手在那里轻弹了一下,以示惩戒,“安分睡觉。” 林浪遥满脸不可置信表情,扌吾着自己脆弱的小小弟兄,眼带不甘热泪地缓缓倒进衤皮子里。 作者有话说: ps: 林浪遥:可恶……中暗算了! 第117章 当天晚上,温朝玄到底还是留下来陪他睡觉了。 大好的春宵时刻温朝玄带起了孩子,不知道林浪遥是不是因为变小的缘故尚且不适应,并不安分睡觉,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转过去,一会儿嫌被子盖着太重了要踢开,一会儿又觉得光着屁股凉飕飕的要往温朝玄身边钻,拉着衣袖要和他说话,小声地絮絮叨叨,像蚊蚋一样萦绕在耳边,着实闹人。 第141章 温朝玄闭着眼躺了片刻,复睁开眼眸,转过身一把捂住了林浪遥的嘴。 林浪遥正说到小时候在钦天峰,他晚上做噩梦吓醒了就偷偷跑到温朝玄卧房里,蹑手蹑脚爬上他的床榻,像现在这般挨着他躺下,等到天亮了,趁温朝玄醒来之前再溜回自己房间。如此许多次,竟然也没有被发现。林浪遥说的时候还有点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忽然被捂住嘴,顿时吓了一跳。 他抬眼一看,温朝玄正垂着眸子,黑暗之中那双眼眸清亮无比,不由自主地将人吸引。林浪遥听见自己的心猛然跳了几下,然后整个人顿时像被拿捏住后颈的狗儿,安分地收了声音。他缓慢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接着挪动身子,一头扎进男人怀里。 温朝玄将他搂住,按在胸口,重新阖上了眼眸。 又过了一会儿,林浪遥小小声的声音从他怀里冒出来,“真的不可以吗?” “……” 温朝玄屈指在他头顶轻敲了一下。 林浪遥这才彻底老实了。 次日醒来,林浪遥睡得舒坦,全然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忘了,迷迷糊糊间听见温朝玄喊他起床,闭着眼睛一翻身就想下床,结果腿变短了,没够着地,被温朝玄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这才免得一骨碌滚到地上去。 “哎!”他软绵绵地挂在温朝玄臂弯里,吓清醒了,小短手心有余悸地抓了抓光着的屁股。他人变小了,但衣服并没有跟着变小,没有找到合适的衣服之前只能先光着,还好只有他们俩人相对,也不算太丢脸。温朝玄随手扯过被子将他一裹,对着外面道:“进来。” 季怜捧着一叠小孩的衣服进来了。 温朝玄把林浪遥放回床上,季怜过来看了看,说:“属下临时命人去找了一些衣衫,比较匆忙,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于是多寻了几套。” “嗯。”温朝玄点点头,示意他给林浪遥换衣服,然后被小妖怪们簇拥着去更衣了。 林浪遥从被子里挣扎着伸出手抓了一套衣衫,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忽然发现季怜在揶揄地盯着他。 少年拢着双手,没有出声,但是一双狐狸似的眼眸里满是看戏的神色。 林浪遥心里就咯噔一声,“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季怜装作没听懂。 林浪遥被看得很不舒服,总感觉对方在憋什么坏心眼。他抖开内衫穿上,又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套上裤子,季怜从旁伸手帮他捋平褶皱,抻一抻裤脚,打量片刻,笑吟吟地道:“你这样倒也不错。” “?”林浪遥朝他投去不解的眼神。 季怜捏了捏他变成孩童后软乎乎的胳膊,又比划了一下他不过三尺的个头,满意地道:“你就一直保持这个模样,想必大人对你也失了兴致。” 林浪遥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个,反应了一下才回过味来,蓦然瞪大眼睛,“你!……” “哎,你瞪我干什么?”季怜道,“你也别觉得我是在故意针对你。中咒本就是很难解的,万一你变不回去了怎么办,总不能指望这副模样在大人身边呆一辈子吧?你拿什么来伺候他呢?我魔族多得是样貌出色的妖魔,只要他想,全天下的男妖女妖都任由他挑选,到时候你恐怕只能看着,有心而无力了。” 季怜故意说得危言耸听,本来洞房花烛夜被变成小孩就已经够郁闷了,他还一个劲火上浇油,林浪遥道:“谁说我什么都做不了的!” “哦?你拿什么来做?” 林浪遥身子忽然一轻,季怜掐着腋下把他举起来。 林浪遥愣住了,被托举得很突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双腿尴尬地悬在空中,找不到落点地踢了几下。 季怜笑眯眯道:“不说别的,就算亲个嘴,你都得先爬上桌子才能够得着吧?” “!” 简直是奇耻大辱! 林浪遥挣扎着跳下来,鼓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就去寻温朝玄了。 “我要去找烛漠!我要去找烛漠!我必须马上变回来!” 理着袖口的温朝玄微微侧过头,不理解他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激动,但是对上小孩那张气鼓鼓的脸时,一念微动,情不自禁答道:“……好” 林浪遥大步上前抱住他的腿,一屁股坐在他鞋面上,做好了准备,如果他不答应那就开始一哭二闹,“我不要等,我要现在就去,我们现在就出发!” 温朝玄皱了皱眉,“我还有事情没交代完,而且现在也没查出烛漠究竟躲藏在何处……” 林浪遥深吸一口气,一扯嗓子开始大喊:“我不管啊啊啊!我现在就要!我要变回去!我要和你睡觉!我要和你睡——唔唔唔!” “怎么这副表情,谁招惹你了?” 林浪遥没办法说自己是因为不能和温朝玄睡觉而感到郁闷。他揉了把脸,摇摇头说:“你喊我过来,是要说什么事?” 温朝玄出门前,答应了他会尽快出发去寻烛漠,让他好好在寝殿里待着别乱跑,还留了季怜看住他。但林浪遥和季怜的性格实在不对付,这只狐狸表面上恭敬能干,但总爱说一些话明里暗里刺激他,好像看到林浪遥不舒坦了他就很满足。正巧彤绥派妖怪来找他,林浪遥立刻忙不迭地跑了,把季怜的阻拦当耳边风。 彤绥咬着手指,回身看了他一眼,“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 彤绥说:“你能不能劝你师父,留烛漠一命。” 林浪遥眉头一皱,“为什么?” “把他废了也好,打伤打残也好,总之能不能留住他一条命?”彤绥认真地说,“烛漠这次设计设你头上了,我猜温朝玄恐怕真的会对他动杀心。” “不至于吧……”林浪遥这么说着,但是心里也有点不太确定温朝玄到底会怎么做。 “你要留他性命的理由是什么呢?我记得你也和他有仇吧。” 彤绥欲言又止,看了一眼边上正在专心帮林浪遥衣衫绦带编花样的高烨鸾。 “?” 林浪遥说:“你看她干嘛。” 高烨鸾闻言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起身,“对啊,有什么话你就说嘛,看我干什么?”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彤绥抓耳挠腮地看着高烨鸾转身离开。 林浪遥尚在状况之外,没看懂她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彤绥挫败地道:“这件事情很复杂,我要保烛漠的命,是因为我欠了一份人情。你知道烛漠的母亲厍姬吗?她是上一代的魔君,是一个很厉害的蛇妖,她有着庞大的野心——这一点上,烛漠倒是和她相似。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风采夺目的妖,强大而美丽,叫天地都失色——但她最后还是死了。死于她的野心。” 林浪遥下山的时候魔族的魔君就已经是烛漠了,他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妖,但看彤绥的神色,显然与对方关系匪浅。 “我可以算是被厍姬养大的。”彤绥低声讲述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其实我知道,一开始她想杀了我,因为我纯粹的天狐血脉让她感觉到了威胁。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改变了主意,我被她圈养起来,或许是相处久了,有了几分感情,她没再考虑过除掉我这个威胁到她地位的天狐,而是将我培养成她的继承者。” 在彤绥的记忆里,有许多次,容颜绝色的女人横卧玉榻上,修长的乌色指甲轻轻勾起她还未化形时毛绒绒的脑袋,漫不经心地说:“小家伙,你知道吗?我迟早得杀了你。” 彤绥没听懂,什么都没听进去,一双眼睛挪不开视线地盯着面前美丽的蛇妖,只顾着心想:天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妖。 好看到她情不自禁拱起湿漉漉的鼻尖,在对方的指尖讨好地蹭了蹭。 女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片刻后,轻笑着一把将小狐狸抱起,揉进怀里。 彤绥说:“你应该知道,我们魔族除了法力修为之外,还非常重视天生的血脉。只有血脉强大者才可以压制万魔,成为主宰魔渊的君主。” 林浪遥点点头。 彤绥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一点难过的神色,“而血脉,就是厍姬不幸命运的开端,是她终其一生在追求的渴望。她的法力很强大,但她的蛇妖血脉到底差了一些,一开始的时候,她还可以靠法力和统治手段去镇压,但若是等到那些年轻的妖怪们成长起来,她又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促使了她下定决心,做出那个疯狂的举动……” “后来她怀孕了。”彤绥拧着眉,眸底翻涌着让林浪遥看不懂的情绪,“她消失了一段时间,据传言,她进入了魔渊下岩浆冥河的深处,再之后她回来了,她告诉我她怀上了烛山之龙的血脉。我当时心想,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里面一定发生了超乎寻常的事情。” 林浪遥奇怪道:“为什么不可能?”龙与蛇的血脉还算亲近,生个后代也不算奇怪,何至于让彤绥这副难以接受的模样。 第142章 彤绥摇了摇头,“你不懂。” “但是烛山之龙早已经死了千年了。”她说。 作者有话说: ps: 烛漠:你有一种非常超前的繁育技术进入魔族。 第118章 “你是说——她和一条早就死了千年的龙生下了烛漠?” 彤绥道:“对吧,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对吧。” “这是怎么做到的?” “后来我从她口中问出了真相。烛山之龙当年渡劫失败,殒落的尸骸沉眠于岩浆冥河千年,肉身已经被高温溶解,骸骨在滚烫的河流中淬炼得不朽,而龙魂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后,仍有残存的一部分精魄余留在骸骨中,厍姬找到那些精魄,然后将它们放进自己腹中……孕育了烛漠。” 世上竟然还能有这样的事? 林浪遥非常吃惊,消化了良久,连走开的高烨鸾也在边上听得出神。 他忽然从彤绥的叙事里意识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猛地抬头,“那……烛漠究竟算什么?” “嗯……对,”彤绥说,“我曾经也思考过这件事。” 林浪遥原本听说烛漠是烛山之龙的血脉,只当他和这只远古的龙族有亲缘关系,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是厍姬用龙魄孕育出来的……那他到底是什么?难道他就是烛山之龙的转生? “我觉得不是。”彤绥直接否定了,“烛漠是蛇非龙,他完完全全是厍姬的血脉,这点我可以确定。他并没有属于烛山之龙的记忆,传闻中那位龙族的性格也与他全然不同,他身上属于龙的部分,只有那一双眼睛而已。” 林浪遥松了口气,“好吧。”现在的烛漠就已经很让人棘手了,他可不想烛漠再变成某种远古的老怪物。 “但是光凭这样就够他搅个天翻地覆了……”彤绥提醒道。 “后来呢?”林浪遥示意她继续说。 彤绥只好接着道:“其实,厍姬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将烛漠生下来。” “?” 林浪遥不理解道:“那她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多力气怀上他?” “为了借助腹中胎儿的气息威慑,”彤绥道,“她将龙族精魄孕育在身体里,血脉气息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她变得像一个龙族了,光凭气息确实难以分辨。” “我说她真是疯了,这样能够威慑一时,但能够长久吗?她却满不在乎,说她本就没有打算生下这个孩子,谁知道会生出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只要待她扫平魔渊里所有的威胁后,她自会想办法处置了它。我当时应该阻止厍姬的,但我却听信了她的话,相信她能掌控好一切,直到后来我发现——” “我发现她竟然悄悄地在使用法术抑制胎儿的生长。”彤绥深吸一口气,“哪怕是你们凡人,孕育孩儿也只需要怀胎十月,而我们妖族则更短,可厍姬怀着烛漠的时间远超过了十月之久。我后知后觉地发觉不对,跑去质问她,她坦诚了。她的野心再一次蒙蔽了她。” “她对我说‘你生而为天狐,力量对你而言唾手可得,你不能理解像我们这般妖的感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沉溺进这虚假的掌控感之中去了!我们大吵了一架,最终她才妥协,承诺我会尽快处理好这个孩子……又或者把它生下来。” 当时的厍姬看起来日渐虚弱,胎儿寄居腹中,需要极大的法力去供养,彤绥猜想她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时间拖得太久,如果现在将胎儿扼杀腹中,想必厍姬自己也会元气大伤,所以她只能想办法把它生出来。 彤绥对这件事非常上心,为此忙前忙后,厍姬却问她:“你就不担心这孩子生下来,将来威胁到你?” 彤绥眸光清亮,单纯地回答道:“我本来就没有想过太多,将来谁当魔君,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 “你会后悔的。”厍姬轻笑,其时她或许已经预料到了命运,“只有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安心的,否则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别人也会要来杀你。以后我若是不在,你不必顾忌我。这孩子任由你处置,你可以取代它,它如果不听从,那便杀了也无妨。” 彤绥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是厍姬留给她最后的遗言。 没多久厍姬就死了。 彤绥去看她的时候,看到美丽的女人横躺在玉榻上,乌黑裙纱下的腹部病态地高高隆起,她浑身的血都仿佛被吸干了,雪白胳膊像檀香燃尽后残留下的一截白色的灰,勉强维持着生前纤细美丽的形状,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变成松散脆弱的齑粉。 彤绥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她游魂般走到女人的尸体面前,这才看清裙纱下的腹部还在如脉搏轻轻鼓动。 她伸手剖开了肚子,然后,一条冰凉的毒蛇顺着攀上了她的胳膊。 …… 室内鸦雀无声。 林浪遥震惊于这个故事最后的走向,烛漠竟然诞生于一场死亡中,他光是想象了一下,就觉得那场面万分诡异阴森。 高烨鸾感到不忍,想要安慰一下她,“这种事你也料想不到……” 彤绥释然一笑,故作轻松地耸肩,“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就想开了。但现在,眼见着烛漠恐怕又要走上和他母亲相同的老路,我确实不能再坐视不管了。也怪我以前总是逃避,处处忍让他,才让他变成现在的样子……” 曾经的厍姬因为彤绥的出现,从而意识到自己魔君的地位将会动摇,于是采取了极端的手段,最终走向不归路。 现在的烛漠因为魔神的降临,同样将温朝玄视为大敌,处心积虑谋划一切。 欲望,野心。像两个逃脱不掉的诅咒,随着厍姬的死亡,传递到了烛漠身上。 林浪遥实在理解不了他们的疯狂。 彤绥说:“所以我想请你帮我这个忙,想办法留烛漠一条命吧,死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件林浪遥没办法完全应承下来,他也做不了主,只能说:“我尽量试一试吧。” 彤绥也知道林浪遥不可能一口答应,但能有他这份承诺已经很满意了。 彤绥忽然转头对高烨鸾说:“你看,其实我和她也没什么,而且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 高烨鸾面上一红,恼道:“你又开始胡说八道这种话!”说完,这次是真的转身出去了。 彤绥惆怅地叹了口气,林浪遥没看懂两人之间的互动,觉得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走了?” 彤绥说:“你的全部心思是不是都长你师父身上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算了,和你说不明白的,你边儿玩去吧。” 林浪遥莫名其妙被看不起了,很是不满,不依不挠道:“到底哪里明摆着了?怎么就说不明白了?你也没说呀。” “我觊觎她,你明白吗?”彤绥认真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懂吗?我,她,明月,明月不照我,就照沟渠,懂了吗?” 林浪遥皱着小眉头使劲思考,虽然他不通这方面的事情,但“觊觎”二字是什么意思还是能听懂的,思考了半晌,他脑子里的某个点终于对上了,突然大叫一声跳起来,把彤绥吓了一跳。 林浪遥指着彤绥,怒斥道:“你这个禽兽!” 彤绥说:“我们孤女寡女的,我看上她这种事,怎么能算禽兽……” 林浪遥仍是道:“你这个禽兽!” 彤绥忍耐道:“而且我也没干什么,我只不过是想一想而已……” “你这个禽兽!” 彤绥忍无可忍道:“狐狸不是禽兽是什么?!” 林浪遥大声指责道:“你这个禽兽!” “……” 彤绥无话可说,真是败给他了。 且不提林浪遥知道彤绥居然对自己的好友怀着这种心思有多震惊,他回去后,思来想去,还是把彤绥跟他讲的故事告诉了温朝玄。他原以为温朝玄听完后,会是和自己一样的反应,再不济也该有点意外,但温朝玄听了,只是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好像对此毫不在意。 林浪遥站在椅子上帮温朝玄解衣——其实以他现在的身高而言,站在桌子上可能会更顺手,但是一想到季怜对他的嘲讽,林浪遥为了守护自己的尊严死也不肯往桌子上爬,宁愿在椅子上颤颤巍巍垫着脚。 温朝玄看他摇晃的模样,让他不要再乱动了,一把将他捞起来,放在床上。 林浪遥还想爬起来帮他的忙,被温朝玄一个眼神警告,才讪讪坐回去。 “那你要留烛漠一命吗?”林浪遥问。 “或许这件事并不由我们做主。”温朝玄毫无缘由地说了一句。 “什么?” 男人淡淡道:“或许天道也早已有了安排。” 许久没听见的那个两个字突然被提起,林浪遥心里莫名突了一下,刻意遗忘的一片阴云又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林浪遥心慌地抬眼,朦胧烛光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温朝玄一向沉静的面容,竟然显露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憔悴,雪白衣领掩映下的脖颈,似乎有什么符咒一样的花纹。 第143章 不等他想仔细看清,温朝玄已经回过头,上了床榻后将他按进被子里,掖好被角,一挥手,一殿烛灯熄灭。 “睡吧。” 林浪遥心里惴惴的,抓紧了他的衣角。 …… 后来几天温朝玄都很忙,时常不见人影,林浪遥猜想他或许是为了兑现对自己的承诺,毕竟很快——他们终于要出发去人间了。 第119章 绯红色熹微的晨光中,天际线透出一片乌云般的黑影,象征不祥的鵩鸟载着一干魔族,浩浩荡荡地赴往人间。 高空中寒风猎猎,林浪遥从师父的怀里冒出头,想看一眼他们飞到哪儿了,头才抬起来,就被温朝玄压着脑袋按了回去,免得他吃一嘴风。 “你想看什么?” 林浪遥在风里问道:“还要飞多远?我们打算去哪里找烛漠?” “你累了?” 温朝玄抬手虚虚一按,鵩鸟便随着他的心意微微一振双翅,滑翔向地面。 人间已是春暖花开,草木兴荣。清晨的薄雾里露水深重,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青草芳馨,让林浪遥有种久违的感概,在魔渊里待过之后,才愈发觉得人间辽阔美好。 “在这里暂作休息。”温朝玄道。 季怜听了命令,转头朝手下的魔修们吩咐下去。 这次出行,温朝玄从魔渊里带了不少随从出来,一群黑压压的魔族聚集在林子里,若是有凡人路过,必定会吓得昏过去。 “这是哪里?”林浪遥在铺好柔软皮毛的矮凳上坐下,边上一只蟾蜍精张大嘴巴一吐,吐出一张小几,一套茶具,一只小火炉,季怜挨个摆好开始煮茶。除开平时会和他吵嘴不提,季怜确实很会照顾人,能妥帖地考虑到一些细微末节的东西。 “望陇镇。”温朝玄回答了他的问题。 “望陇镇?”林浪遥从未听过这么一个地方,烛漠就躲在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里? 温朝玄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我们要去江东,途经望陇镇。直接飞去太过大张旗鼓,先从此处借道。” “江东”二字让林浪遥眼皮跳了一下,关于灵碧宗、苏寒水等相关的记忆一一浮上心头,温朝玄在这个地方第一次经历入魔,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回忆。 “烛漠在江东?”他又问道。 “或许。”温朝玄说,“盘踞江东的魔族,是烛漠亲信。” 烛漠太过狡猾,肯定没那么好抓,先从他的亲信下手,倒也是个办法。 茶水煮开了,在林间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季怜尽责地给他们沏上茶,又问林浪遥,“要不要用点心。”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把林浪遥的馋虫给勾上来了,“呃,有什么吃的?” “你等我看看。”季怜言罢,一捋袖子,伸长胳膊塞进蟾蜍嘴里努力翻找。 林浪遥:“……” 他其实已经有一点不太想吃了。 但季怜翻找得很认真,一边从蟾蜍精嘴里拎出一个食盒,一边斥道:“你这畜生,偷吃了是不是!” 蟾蜍精依依不舍地用黏黏糊糊的舌头卷住食盒,糊了一盒唾液,被季怜劈手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才甩着舌头一蹦一哒地离开了。 季怜说:“你想吃什么?有芙蓉糕、枣泥山药糕、糖蒸酥酪……” 林浪遥一脸菜色站起来,心有戚戚焉地准备走了。 季怜道:“你去哪里?” “我散散步……” 他虽然不挑食,但也不至于什么都能吃下去吧?他又不是饿死鬼投胎! 林浪遥一走,季怜又跟上来了。林浪遥看了他一眼,季怜说:“别看我,如果不是大人吩咐,我也不想跟在后边给你当奶娘。” 林浪遥:“……!” 羞辱,简直是羞辱。 林浪遥攥紧了稚嫩的拳头,举起来问他:“你看这是什么?” 季怜瞥了一眼,嘲笑道:“一团肉包子?” 林浪遥没说话,伸手往边上的树干用力一捶,半晌后——整棵树惊天动地地轰然倒下。 季怜:“……” 简直是个怪物! 季怜心想,长得这么一小个,还能恐怖如斯,这家伙其实才是魔族吧?!魔神大人居然会喜欢上这种人,当真是……品味独特了。 林浪遥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腹诽,得意地哼笑了一下,朝他挥舞拳头。 俩人又斗了几句嘴,林浪遥转过身想回去了,却发现温朝玄在远处看着他,眸色平静,专注而认真。 林浪遥一下子顿在原地。 他最近发现,温朝玄时常会这样不言不语地盯着他,仿佛在出神地想什么事情。 就好像是从他变成小孩子之后吧。 林浪遥起初还以为温朝玄是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有时候他自己在边上玩,转头见到温朝玄在看他,立刻放下手头的东西噔噔噔小跑过去,高兴地问温朝玄有什么事情。温朝玄却只是看了他两眼,摇摇头,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然后起身走了。留林浪遥一个人在原地一头雾水。 次数多了,林浪遥心里突然浮出一个奇异的念头:温朝玄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但这只是猜测,毕竟他也没办法从温朝玄那里得到答案。 短暂地休整过后,他们准备进入望陇镇。启程前,季怜朝随从的魔修们交代,务必收敛好周身气息,伪装成凡人模样,不要打草惊蛇。 望陇镇处于江东与淮州交界,江东已经彻底沦陷于魔族手中,而淮州则是五大门派中紫云宗的驻地,所以连带着望陇镇都在其庇护范围内,暂且没遭到魔族荼毒。 林浪遥心想,若是三大世家五大门派的那些掌门知道,他带着温朝玄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从此地路过,肯定要疯了。 望陇镇内不算繁华,但仍透着生机,行人往来,商贩忙碌,沽酒的,卖油的,挑着招子走街窜巷弹棉花的,道旁小摊捞起热腾腾的面,在鲜香汤头上撒了把葱花,茶馆里小二推窗,窗槛里飘出新芽被热水冲出的香气,这一切,都是乱世中难得一见的平静景象。 林浪遥心头微动。 他牵着温朝玄的衣袖行过街道,温朝玄脚步一停,他立刻就感觉到了,不解地抬起头。 温朝玄望着茶馆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季怜立刻道:“大人想进去坐一坐吗?”他说着,还朝林浪遥使了个眼色。 林浪遥心道他想去你看我干什么? 不过他也很好奇,温朝玄怎么会对一家普通的茶馆起兴趣?于是拽了拽温朝玄的手说:“我走累了,我们休息一下吧?” 温朝玄这才点了头。 随从的魔修们都打扮成家丁护卫模样,忽然呼啦涌进茶馆里,将掌柜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敢迎接。 掌柜浑身僵硬地立着,讪笑道:“各位客官,这是……?” 领头一位年轻的少年左右环顾一下,见到茶馆里只有零星几个食客,就说:“我家主人途经此地,想在你这里歇个脚,不希望有人打搅。” 说着,少年掏出一枚金块抛到掌柜怀里,掌柜犹如捧着烫手山芋,根本不敢接。 “怎么还不去?” “这,这……”掌柜说,“感谢客官抬爱,但小店只是小本生意,喝茶的也都是街坊邻居,也不好得罪……” 少年皱起眉,像是要发难,忽然被一道稚嫩的童音打断,“算了吧,搞这么麻烦干什么,去楼上坐也是一样的。” 掌柜看见身着黑衣的家丁们纷纷让开一条道,从门外走进来一位玄袍滚边,头戴帷帽的男人,手中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 不知为何,那男人分明看不清相貌,却让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颤栗起来。 温朝玄进了厢房后,才取下帷帽。他一头霜冷的白发在凡人中太过醒目了,只能拿帽子遮挡。 小二过来送茶的时候,是一个疙瘩脸的矮个子男人来给他开门,小二赔笑道:“茶来了。” 疙瘩脸凸着眼低头在托盘上嗅来嗅去,小二尴尬地立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直到里面传来一声少年的呵斥,“呆在门口干什么呢?” 疙瘩脸瑟缩一下,往旁边让开了。小二战战兢兢往里走,眼角余光好像看到疙瘩脸吐出了一条很长的舌头,但是一转头,又什么都没看见。 他一脸见鬼的表情。 绕过屏风,一进去,只见桌边有个小孩站立在椅子上,对面一位白发霜色,肌肤也似霜雪冷白的男人,纵容地看着小孩。 站在边上侍立的少年,笑盈盈地对着小孩道:“你怎么不坐下了?是椅子坐着不舒服吗。” 林浪遥板着一张小脸,背脊挺得笔直,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站在凳子上。 倒不是他不想坐下,实在是…… 他坐下根本够不着桌面啊! 奇耻大辱这四个字他真是要说累了! 林浪遥在心里含恨地将烛漠这条恶蛇翻来覆去摔打,如果让他逮着了他,一定要把这条蛇打结成麻花! 第144章 季怜还在装作关怀,实则挑衅地说:“没关系,我可以叫店家再搬张矮凳来叠在椅子上,那样应该就够你坐了。” 林浪遥觑了他一眼,忽然灵光一闪,跳下椅子走到温朝玄身边,扒着他的膝盖往上爬,温朝玄顺手接住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这样高度就刚好了。 季怜笑意一敛,顿时就不乐了。 两人幼稚地明争暗斗时,小二也把茶点端上了桌。 “客人请慢用,小少爷请慢用。” 小二本来还想介绍一下他们这里的特色小吃,但看见小孩已经性急地探起身子,小手抓了一块糕点,转头递到抱着他的男人唇边。 男人就着他的手轻咬了一口松软的云糕,然后摇摇头,示意小孩,“你自己吃吧。” 小孩闻言,立刻反手把糕点囫囵塞进自己嘴里,鼓着腮帮子认真咀嚼,小脸鼓鼓囊囊的,让人忍俊不禁。 男人看起来眉目疏冷,不像是好相与的角色,但却伸出手,轻柔地抹掉小孩嘴边的碎渣。 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景象。 小二忍不住感慨一句,“客官真是好福气,生了小少爷这么可爱又知孝顺的孩儿。” “他不是我孩儿,”男人漫不经心道,“这是家妻。” 小二笑容僵硬地退了出去。 等他关上门后,又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第120章 等小二出去之后,季怜才道:“大人,这间茶馆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温朝玄饮了一口茶,淡淡道:“我感觉到修真者的气息。渡劫期修为,应该还没有走远。” 此言一出,正在胡吃海塞的林浪遥愣住了,魔族们也皆是一惊。 “在这间茶馆里?”林浪遥觉得不可思议。 温朝玄点了下头。 也不怪这些魔族惊骇,修真界里渡劫期修为的修者不多,都是数一数二的当世强者,若是温朝玄没在场,就算妖王出马,也未必能保证全身而退。 但是林浪遥觉得很奇怪,渡劫期的修者可不会闲着没事到处溜达,居然出现在这么一个小小的镇子,这么巧? 会是谁呢? 林浪遥咀嚼着嘴里的糕点,开始思索修真界里有哪些渡劫期的高手,一一排列人选,忽然想到此地邻近紫云宗,难道是紫云宗的掌门路过? 他偷偷看了一眼温朝玄,看不出他想要做什么。 既然还没走远,那要不要去给对方通风报信?如果可以,他肯定不希望看见双方发生冲突…… 他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又灌了一大杯茶,坐在温朝玄怀里,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说:“……水喝多了,我有点想解手。” 这倒是没撒谎,进入望陇镇前在林子里的时候喝过茶,现在又是一通吃喝,他确实有点憋不住了。 温朝玄把他放下来,“去吧。” 林浪遥立刻小跑出门,他还没下楼梯,听见身后紧随响起脚步声。 回头看了一眼,对上季怜似笑非笑的狐狸眼。 “请吧。”他看林浪遥站着不动,做了一个手势。 林浪遥猜到了他想干什么,沉着小脸下楼,把楼梯踩得梆梆响。 茶馆的茅房在后院,季怜仿佛监视一般寸步不离,一直跟着他走到茅房门口,林浪遥才忍不住转身道:“你有完没完!” “怎么了?”季怜扬起眉,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我解手你也要跟进来吗?” “贴身侍候本就是我们身为下属的职责,”季怜说,“你尽管小解,不用在意我。” 谁在意他了?! 林浪遥说:“有人在边上看着,我尿不出来。” “要么我帮你一把?” 林浪遥想说这种事情你要怎么帮,然后就听见季怜丧心病狂地吹起了口哨,“嘘——” “!!!” 士可忍孰不可忍。 林浪遥头也不回地走进茅房,季怜竟然真的跟进来了,在对方跨进门的一瞬间,林浪遥立刻反身一脚旋踢在门上,门板当即反弹朝着季怜当头拍去,拍得他两眼一黑,往后趔趄。林浪遥紧接着一个扫堂腿将对方绊倒,然后横掌一批劈,劈在季怜颈处,季怜两眼一闭,彻底昏过去了。 真是太久不发威,都把他当成好相与的了。他只是身体变小了,又不是修为倒退,这小狐妖为什么会觉得他好拿捏? 片刻后。 林浪遥用着稚嫩的身体费劲地将人从茅房里拖出来,靠在院墙下放好,抬手抹了一把额汗,抬头张望一下。 从后院能看到茶馆每一层的窗户,不知道温朝玄说的那个修真者走了没有,如果没走,那应该就在某个房间里。 但是,要怎么在不惊动温朝玄的情况下找到对方呢?他总不能一间间翻过去吧。 林浪遥一时有些犯了难,这些窗户几乎都紧闭着,只有两三扇推开了一点缝隙,要么先把那些敞开的窗户探查一遍? 他正准备运气飞起,忽然听到从头顶传来几不可闻的瓦片碎响声,打眼一望,一片深色的衣袂从屋宇转角处飞快消失了。 林浪遥一愣,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飞身追了上去。 在他飞上屋顶的一瞬间,一柄略有眼熟的长剑立刻破空而来—— 林浪遥来不及思考,本能让青云剑在下一秒飞出——剑气相冲,两柄同样气势凶悍的长剑即将撞上的时刻,对方却临门一脚收手了,先一步撤回剑势,青云剑一击落空,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重新回到林浪遥手中。 林浪遥被激起了战意,浑身紧绷,抓着剑旋身寻找对手方位。在他转头的时候,耳畔刮过一阵风,他看见屋脊高耸处立,蔚蓝色天幕下自然随性地立着一名剑修,对方暗色的衣袂在风中肆意飞扬,只手将剑归鞘,动作如行云流水,浑身不经意地流露出属于高手的强大自信气息。 林浪遥眼眸中倒映出一张英俊且久违的面容。 “果真是你。”对方轻轻地笑道,“若不是青云剑出招,我都不敢确定。” 林浪遥说:“邱……衍?” 许久未见的黑衣剑修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朝他眨了眨眼,潇洒地跃下屋脊走来。两人互相打量了一会儿,邱衍疑惑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林浪遥回过神,“这件事啊,说来话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事要办。”邱衍说,“我也想问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不是应该……” 林浪遥往楼下的方向指了指,邱衍领会到意思,“他也在?” 林浪遥点点头,“就是因为我被烛漠变成这副模样了,师父才带我出来找解决的办法。” “听起来,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林浪遥深以为然,“简直是一团乱麻!……” 在魔渊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一直没办法找人倾诉,虽然与彤绥他们相处得还算不错,但对方到底是魔族,与他立场不同,此刻见到邱衍了,才有一种回到修真界的亲切实感,让他忍不住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等等,”邱衍听到一半紧蹙着眉,非常意外,“你是说,烛漠居然有预知的能力?这件事我们竟然从未听过……” “这不奇怪,毕竟在魔族,这件事也鲜为人知。”林浪遥对他认真建议道,“你最好回去把这件事和李无为说一下,老头子心思深,主意也多,说不定能想想什么办法。” “嗯,我知道了。” 林浪遥细细打量着邱衍。一段时间没见,对方似乎一点都没变,只是略显得风尘仆仆,好像奔波了很久,有点疲惫模样,但依旧英俊。邱衍穿着武陵剑派标志性的黑衣,背着一把剑独来独往,起初在天工阁初逢,林浪遥觉得这人神秘又强大,是个可以一战的对手,后来慢慢熟识,发现邱衍一心向剑,是个赤忱又值得深交的朋友,让人很安心。 “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邱衍问。 林浪遥没有多想,如实相告道:“去江东。” 邱衍原本轻松的表情消失了,变得严肃起来,心里像是压着什么事,下意识摩挲着手中剑。 林浪遥后知后觉发觉不对,问道:“江东怎么了吗?” 邱衍缓缓道:“本来这件事是我们的内事,不该和你说的,但你偏偏要去江东……” 林浪遥有种预感,在他待在魔渊的时候,外界应当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邱衍不至于是这副模样。是什么事呢?他说这是他们的内事,那么和武陵剑派有关?武陵剑派里有谁能出事,让邱衍如此忧虑地奔波? 林浪遥想了一下,心突然就提了起来。 “我希望你为这件事保密,”邱衍轻声说,“卢卓反叛堕魔了,他疯了,将卢氏山庄上下血洗,然后潜逃往江东……子锋也被他拐走了。” “……” 林浪遥瞪大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 邱衍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想办法将子锋救出来,但江东已经全部被魔族占据,我很难潜伏进去,只能先逗留在此处,寻找机会。” 第145章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林浪遥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是卢氏山庄的庄主吗?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门派下手?” 邱衍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但是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原先修真界就在怀疑内部可能出现了魔族的卧底,后来发现,这个卧底就是卢卓。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与魔族搭上了关系,有人说,卢氏山庄里曾经藏着一个狐妖……”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曾经一同在卢氏山庄经历的遭遇,林浪遥原本和师父一起去调查高烨鸾的事件,却意外撞破卢氏内部的丑陋秘辛,也是在那里,他们第一次见到狐妖彤绥。 “会是她吗?”邱衍蹙眉问。 “不、应该不至于……”林浪遥说完后,却觉得自己没什么确定的底气。会是彤绥吗?诱使卢卓反叛堕魔的魔族,会是她吗? 从对方的立场来看,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但就他们短暂的相处而已,林浪遥却不觉得她是那样的妖。 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传来。 邱衍最先感觉到危险逼近,几乎是一瞬间,他一把抓起林浪遥,飞身而跃。 在他闪开的同一时间,他原本站立的地方被一道浓烈的黑色魔气击中,瓦片瞬间炸飞,粉碎的裂片朝着四面飞溅。 邱衍神色紧绷地看了一眼洞穿的屋顶,又看向出手狠厉的袭击者。 银白长发的男人面若霜雪,眼神淡漠地凝视着他,手中又积蓄起一团黑火似的魔气。 邱衍苦笑道:“我并不想和你为敌,虽然你应该已经不记得了……” 温朝玄一脸无动于衷。 林浪遥轻拽了一下他,邱衍低头看见林浪遥朝他使了个眼色,并小声说:“……你别管我。” 邱衍忽然领会了他的意思,装作挟持着他往后退,低声道了一句“抱歉了”,在温朝玄想要出手的瞬间,将林浪遥往屋檐外一抛,然后往反方向飞去。 温朝玄一愣,几乎不经思考,化作一道黑影,立刻朝着林浪遥的方向扑去。 林浪遥其实可以自己御风飞起的,这点高度还不至于伤到他,但为了拖住温朝玄给邱衍留出离开的时间,他放任自己往下坠,直到温朝玄追过来一把提溜住他的腰带,止住了他下坠的势头。 林浪遥被他提在半空中,心虚地抬头讪笑了一下,“师父……” 温朝玄面无表情,双目黑沉,似乎在酝酿着怎么教训他,但是手中忽然一轻,林浪遥的腰带被扯断了。 林浪遥这下是真的没有防备,惊呼了一声,又开始往下落。他在半空中天旋地转,扑腾着下意识想要稳住身形,但不等他运上气,已经被捞进一个怀抱里,重重落地。 “师父!!” 林浪遥反应过来后,惊慌失措地翻身爬起来,温朝玄为了护住他,竟然以背着地。 男人轻皱着眉头起身,看见林浪遥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跪在他身边,原本发现他陷入危险时的那一点生气都烟消云散了,伸手按在他脑袋上,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轻声说:“没事。哭什么?” 第121章 林浪遥追在温朝玄身后,殷勤地给他拍衣上灰尘,温朝玄身形一让,避了开去。 林浪遥张了张嘴,无措地收回手,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裤腰揉来揉去。温朝玄回头瞥了他一眼,问:“他是谁?” 林浪遥不知道直接说破身份,会不会给邱衍招致麻烦,一时迟疑了。他犹豫的这么一瞬间,温朝玄似乎已经得到答案,回过头不再问他。 “师父!”林浪遥着急地喊。 季怜在旁边,无声地嘲笑了一下。他被林浪遥打晕后再醒来,额上肿了个包——被门板砸的——心情非常不好,此时看林浪遥哪哪儿都不顺眼,见到他吃瘪,更是幸灾乐祸。 林浪遥凶凶瞪了他一眼,提着裤子小跑追上去。 “师父你听我说啊——” 望陇镇外。 温朝玄和邱衍在茶馆屋顶交手后,屋顶垮塌的巨大声响吸引来了许多凡人,温朝玄只好用一道魔气卷过,把他们都瞬移到了镇外。 “我不是故意不说的,”林浪遥追上温朝玄解释道,“只是太突然了,我没想到会让你撞见。那是我的一个旧识 ,他刚好有事路过此地,所以我和他多聊了几句。” “旧识便这么将你丢出去?” 林浪遥冒出一点冷汗,他总不能说那是我们联手演戏,就为了拖住你…… “呃……对,他可能是在和我闹着玩的!” 温朝玄叹了口气,“这不好玩。” 林浪遥抬头看他脸色,“……你不生气了吧?” “我没有生气。”温朝玄说。 “真的吗?” “真的。” 一见事情翻篇,林浪遥立刻又故态复萌,撒着娇扯自己的裤腰给温朝玄看,“我腰带断掉了!” 温朝玄瞥了他一眼,“但是裤子没掉。” “那是因为我用手抓着!” “嗯,那就继续抓着。” 温朝玄腿长迈步大,林浪遥腿短步子小,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林浪遥松手放开了裤腰,他没走两步裤子立刻顺着腰往下滑。 温朝玄眼皮一跳,在他要露出屁股蛋子之前一把揪住他的裤子,把林浪遥整个人提了起来。 林浪遥四肢软软地垂着在空中晃荡,被他提溜在手中,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温朝玄:“……” 温朝玄转头张望一番,视线落在一个疙瘩脸的妖怪身上。 蟾蜍精收回卷飞虫的舌头,瞪着一双凸眼,无辜地:“呱?” …… 片刻后。 林浪遥挺着小肚子,喜滋滋地紧了紧系在裤子上的腰带,大步向前。 一只蟾蜍精则跟在他身后,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含泪小碎步。 林浪遥心里惦记着邱衍和他说的,祁子锋被掳走的事。虽然邱衍并没有求他帮忙救人,但江东近在眼前,他肯定得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他催促着随从的魔族们快点赶路,温朝玄尽管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但默许了他的行为。 过了望陇镇不久,很快便进入江东地界,越走天色越暗,天穹阴沉沉地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一副时刻要汇聚起风雨的危险景象。 走了许久,林浪遥才反应过来,之所以觉得压抑,是因为这一路上实在太安静了。除了他们一行人走路的声音,风吹过草丛沙沙响,竟然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听见。 凡人开凿出的官道两旁长满了齐腰高的衰茅,满目萧瑟之景,不一会儿江城的城墙渐渐出现在眼前,走到近处,才发现城门空洞洞地敞开着,不等林浪遥觉得奇怪,一只巨大的吊睛白额老虎从门里窜了出来。 随从的魔族里多得是妖怪,并不会被这种没开智的野兽给吓到,反而是一个魔族也现出了原型,顶着硕大的虎头冲那白额老虎张嘴大吼了一声,老虎立刻避让地跑远了。 林浪遥回头看了一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好像看见那白额老虎嘴里叼着一节血淋淋的肠子…… “走吧。” 林浪遥回过神,“哦!” 但他没想到,接下来入城后的景象将更超出他的想象。 江城是江东最为繁华的一城,记忆里春光明媚,是属于南方湿润温暖的风情,此刻重游 ,却只见满目破败,妖氛鬼雾弥天,城中的主路长出稀稀落落的野草,小鬼坐在路边,妖兽盘踞于屋顶。 温朝玄忽然伸出手,让林浪遥拉住他。 林浪遥有些不解。 温朝玄说:“帮你隐匿气息。” 林浪遥反应过来,他身上有温朝玄留的印记,若是这么大摇大摆顶着魔神的气息走过去,肯定会引起混乱。 他乖乖抓住温朝玄的手,一同朝城中走去。 林浪遥记得,去岁他还在钦天峰上的时候,江东就已经陷落,一年的时间,魔族们已经彻底入主江城,街道上妖怪们往来,熙攘热闹,俨然一副真正居民的模样。高楼之上,长着一张美人脸的鸟妖在娓娓唱曲,街市里,竖瞳长须的山羊立起前蹄,像人一样款款行走于妖群中,形如小儿却有着苍老脸皮的小鬼坐在街边嬉笑着拍手,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是在烹煮什么很浓重的荤腥,空气里掺杂着淡淡的血味,长街上的妖怪们纷纷被吸引,仰着头嗅着味道朝一家开着门的食肆走去。 连随从的魔族们,也忍不住一个个现出原型,顶着兽头左闻闻右嗅嗅。 林浪遥也想过去看看,却被温朝玄一把捂住了眼睛。 林浪遥扒拉开他的手,奇怪道:“怎么了?” 温朝玄淡淡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别过去看了。” 林浪遥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漆黑平静的眼眸,深邃得像摸不着底的潭水,令人难以揣测,他很想从其中看出一点异样的涟漪,但是什么也没有,于是他的心也像落进了深潭的石子,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林浪遥勉强地笑了一下,乖乖牵着温朝玄的手,“嗯……那我们走吧。” 第146章 他们要走,但迎面而来的妖怪们还在朝食肆里挤,堵住了去路,一只脸庞黝黑毛发浓重的熊罴精说:“兄弟,你说这猫婆子是在肉汤里下了什么迷魂药,怎么大家一闻到她煮肉汤的味道,就像被勾了魂一样呢?” 一只青铜面皮声如洪钟的青牛精接话道:“那你可有所不知兄弟,你知道猫婆子成精之前是什么吗?” “还能是什么,猫婆子不就是猫吗?” “对喽,猫!据说猫婆子成精之前是只被凡人养在庖厨里抓老鼠的猫,凡人下厨的时候她就窝在房梁上,灶台边偷看,耳濡目染地学会了不少。后来或许是看她老了,捉不动老鼠了,凡人就想把她杀了炖菜吃,等他们来捉猫婆子时,猫婆子一把掏了他们的心,趁夜潜逃,后来用她在凡人那学到的手艺开了肉汤铺子。” 熊罴精一听,乐不可支地拍手,“妙哉,妙哉!用凡人的手艺来料理凡人,当真是太妙了!快快快,兄弟,今日这顿就让我来作东!” 林浪遥猛地顿住脚,不走了。温朝玄牵着他,回过头。 季怜压低提醒道:“你想干什么?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妖也是要吃饭的,只许你们人吃饱肚子,妖活该饿着?弱肉强食罢了。” 林浪遥不说话,看着那熊罴精掏出一个钱袋子抖擞一下,倒出一把白花花的货币,其中一个掉落在地上刚好滚到林浪遥面前,被他用脚抵住。 林浪遥弯下腰捡起来,发现那是一截短短的骨头,他用手指拈着,贴在自己另一手的手指上比划了一下,认出来了,熊罴精用的货币是一截人指。 季怜:“……” “喂,”林浪遥抛着人指骨,压着眉,朝熊罴精道,“你的‘钱’掉了。” 熊罴精回过头,忽然某个挟带着劲风的物什迎面砸在他头上,熊罴精立即怒不可遏道:“哪个畜生找死!——” 熊罴精顿时暴怒,但当它看清出手的偷袭者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凡人小孩时,脸上的怒意瞬间变成了直勾勾的眼神,它垂涎地口中流出滴滴答答口水,“天啊,是小人肉……鲜嫩的小人肉……” 季怜暗骂一声,赶紧挡在林浪遥面前道:“不想死就赶紧滚!这不是你能惦记的。” 熊罴先是忌惮了一下,很快它嗅出季怜是个修为不高的狐妖,轻蔑地一掌将他搡开,“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熊爷爷面前装腔作势。” 季怜在心里大骂它真是个蠢货。他确实奈何不了这个熊罴精如何,但面前的这两位主儿随便都能要了它的小命,给它留个活口的机会还不知好歹。 季怜理了理衣袖站定,朝手下使了个眼色,随行的魔族纷纷围上来,熊罴精这才收起垂涎的口水警惕了几分,不等双方开始动手,青牛精上来一把扯住熊罴说:“大事不好了,快走吧!浑天彘来了!” 转头一看,原先还在挤着喝一口肉汤的满街妖怪们瞬间逃了个干净。 林浪遥抬起头嗅了一下,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恶臭弥漫开。 随着臭味一起被风送来的,还有一道飘忽的声音:“小人肉……嘻嘻嘻,哪里有小人肉……” 第122章 林浪遥眯起眼睛,看见长街尽头出现一座庞大如小山的轮廓,臭味的源头自然是从那里传来。按理说体型如此巨硕的妖怪走起路来应当惊天动地,但诡异的是,那浑天彘却像是贴着地面爬行而来,它的身体下长出数支瘦伶伶的胳膊腿,犹如一只体型肥硕的蜘蛛。 季怜捂着口鼻劝道:“走吧,没必要和这种货色纠缠。” 林浪遥没理他,季怜又去看温朝玄的意思,但温朝玄却只是垂眸盯着林浪遥。 等那妖怪到了近处,才看清楚,原来不是它身下长出了许多条腿,而是它乘着一个模样怪异的多足坐骑。 这个被称呼为浑天彘的妖怪是一只野猪妖,肚皮高耸,肥肉堆层,一双招风耳,满脸粗硬的鬃毛,獠牙反翘朝天。它像是刚刚泥地里出来一样,浑身污臭不堪,肥肉夹层里塞满了黑垢,许多蝇虫围在耳边脑后边打转。 一张口,令人恶心的酸腐味道扑面而来。 “小人肉,我最喜欢吃小人肉了,嘻嘻……”混天彘对着林浪遥咧开了一个垂涎的笑容,细密的齿缝间挂着残垢与肉渣。 魔族们都被那臭味熏得往后退了退,林浪遥却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冷冷地问它,“你很喜欢吃小孩吗?” 混天彘从喉咙里发出细细的笑声,回答道:“喜欢吃,最喜欢吃小人肉了,尤其喜欢吃像你这样的小小人……” 林浪遥又问:“为什么喜欢吃小孩?” “小人肉好吃呀,嘻嘻……细皮嫩肉,吃起来脆脆的,掰下来一节胳膊还会哭,哭得好大声呢……” 林浪遥顿时就起了杀心,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吃小孩的人或者妖。 “好啊,那你就来吃我吧。” 他一把甩开温朝玄的手走到野猪妖的面前,一手背在身后,已然招出了剑。 混天彘果然上套了,喜不自胜地流下涎液,它弯下肥硕的身体凑到林浪遥面前,双目浑浊,猪鼻子耸动嗅了嗅,然后不等林浪遥发难,它忽然僵住了身体,从牙关间发出无法抑制的咯咯声,恐惧笼罩了它。 林浪遥反应过来,它应当是闻出了自己身上属于温朝玄的气息,既然如此,更没必要留手了。 杀意只在一瞬间。 林浪遥催动青云剑,只待一击将其格毙,出剑之时,却听见一道痛苦嘶哑的声音说:“快跑……孩子快跑!……” 林浪遥一恍神,已经斩下了混天彘的首脑,却未如预想中的鲜血喷涌,尸体如山倾踏轰然倒下,而身体与脑袋的连接处,爬出了一只矮小的猴子,它双手着地,动作飞快地夺路而逃。 林浪遥顺着声音的方向低头一看,脑子里嗡得一声,感觉天旋地转。 混天彘倒下后,它所乘坐的坐骑才被林浪遥所看清模样,那哪里是坐骑,分明是一个人! 不……准确点说,应该是两个被缝合在一起的人。 那两个人看不出岁数,一男一女,脸上布满沧桑的痕迹,像是田地间劳作的普通农户。他们的双眼被残忍地缝合了起来,眼窝的地方横亘着一道犹如蜈蚣的狰狞线痕,脖子以下的部分,从肩膀开始被缝在一起,两个活生生的人被炮制成了连体婴,为了支撑着身体,他们只能双手着地,双腿跪在地上,背负着那野猪妖沉重的躯体行走,手掌和膝盖已然血肉模糊,裸露出森森白骨。 “孩子快跑……吃人的妖怪……有妖怪,快跑……!”其中的一人还在翻来覆去地说,他根本看不见,不知道混天彘已经被林浪遥杀了。 林浪遥跪在地上,伸手想要去扶那两个人,却又根本做不到。他手足无措地说:“没事了,妖怪已经被我杀了,你们别担心……” 谁知,听了他的话后,那人已经被缝住的眼皮子里竟然流出一行血泪,“真的死了?” 他开始狂笑,“老天爷啊,你终于折磨够我们了!自从我们的孩子被那妖怪吃了以后,我们也不想活了……杀了我罢!杀了我们罢!求求你了……” 旁边女人也默默流下一行血泪,夫妻俩的头靠在一起,贴着彼此的面颊呜呜哭泣,像是做最后的告别,然后朝着林浪遥,重重地一磕。 林浪遥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颤抖着举起手,按在两人的脖颈上,他几乎感知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不一会儿,长街上彻底安静了,只剩下他重重的呼吸声。 林浪遥提着剑站起身,望向街的角落,他知道从野猪妖尸体里窜出来的那个东西正躲在角落里,没有走远。 脑中猴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它碰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对手,那是来自于更高阶魔族的压制,光是对方身上的气息就令它颤栗到浑身僵硬不敢动弹,以至于被砍了“脑袋”的时候它一点反应都没有,直到外层的皮囊剥落了,它才赶紧逃窜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但是眼下的地方也不安全,它必须重新再寻到一副新的皮囊驱使,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如何在那可怕存在的眼皮子底下离开,它必须要足够小心,足够谨慎,不能被发现…… 眼前一亮又接着一暗,盖在头上的遮蔽物被掀开了,一道人影矗立于它面前。 脑中猴心里只剩一句话: 被发现了。 林浪遥一把将那矮小的猴子揪了起来,脑中猴还想要逃,林浪遥没有给它机会。他一把将那猴子掼在地上,用脚踩住,手起剑落斩断了它的脑袋,心中似有股无名的怨气无法发泄,仍是一下又一下地用剑斩砍着脑中猴的尸体。 “够了!” 直到有人从身后一把拽住他,林浪遥才停下手,抹去脸上飞溅到的血。 季怜看到他的眼神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从未见过这么重的戾气,此时的林浪遥,比魔渊里的那些妖魔们看起来更像个杀人不眨眼魔头。 第147章 “……你闹够了没有,”季怜说,“已经被你剁成肉泥了,泄完气了吗?那两个凡人是你的谁,你认识?” 林浪遥摇了摇头。 “那你犯得着为他们这么大动干戈?”季怜无不嘲讽地说,“吃了你们二三个凡人就让你恼怒至此,你们修真者对魔族喊打喊杀这么些年,死在你们手中的又何止二三个妖魔。” 林浪遥一把掐住季怜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扯开,季怜脸色一变,咬着牙看他。 林浪遥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不,一,样。” 季怜忍着剧痛,不服气地笑道:“有什么不一样?就凭你们是人,我们是妖,我们生来就该更卑贱?人既然能吃一切飞禽走兽,妖为什么不能吃人?” “这不一样。”林浪遥再次说道。 季怜眼神挑衅地看着他,料定了他已经词穷。 林浪遥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他,却说:“都是为了果腹而已,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但人和妖魔最大的区别在哪里?人起码知道敬畏生命,不会对开了智的妖怪下手,也不会以,此,取,乐!——” 他一把重重甩开了季怜的手,不去看对方错愕复杂的表情。 “不过有一点你没说错——我还没闹够。” 说罢,林浪遥提着剑转向之前路过的人肉汤铺,一脚踹开门,杀了进去。 有些听闻外面动静的妖魔还躲在屋里不敢离开,此时被林浪遥逮住,统统成了青云剑下的亡魂。熬着肉汤的大锅被林浪遥一脚踢倒,浇灭了柴火,猫婆子顶着苍老的猫头,被林浪遥逮住后,龇着牙朝他嘶吼,“他们既然能吃我,我又为何不能吃他们?!” 林浪遥冷冷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既然已经掏了对方的心肺,又为什么还要害其他无辜的人?他们又哪里得罪了你?!” 猫婆子颤抖地说不出话来,在剑落下时闭上了眼。 青云剑所到之处一片血色,暴走的剑气掀翻了屋顶,砖瓦满地,林浪遥喘息着,在一片血泊中提着剑回过身,隔着倒塌的墙壁与远处的那个安静伫立许久的人影对视,血红残阳下,他对上了一双无悲无喜的漠然眼睛。 林浪遥的心,猛然疼痛地揪了一下。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不敢回头看,就是怕看到温朝玄这样的眼神。 不应该这样的,他的师父不应该是这样的,从前的温朝玄有着比所有人更广博的慈悲,是他教会林浪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如今林浪遥终于明白从前师父总是教导他以手中之剑护佑苍生,可现在的温朝玄却反而不理解了。 他一直以来不愿意认清的事实在此刻被戳破——如今的温朝玄,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丝丝缕缕黑色的魔气从满地尸体上飘出,贴着地面从四面八方涌动而来,最终汇聚于白发男人的脚下,世间一切的杀戮、怨气都将成为他的供养,又或者……他即是杀戮本身。 这便是魔神。 魔气一旦浮起,就像汹涌的浪潮不可遏制,很快整个江东的魔气都在疯狂地朝着江城中心汇聚,惊动了地宫之中的某人。那人顺着魔气的方向追去,最终在夕阳落山之前,到达了他的贵客面前。 时移世异,几人当初九原在初逢时,谁也不曾想到,最后会是以这样的身份和立场重见。 卢卓对着温朝玄彬彬有礼笑道:“魔神大人,属下恭候多时了。” 第123章 铺陈华丽的地宫里,灯火通明,一排排妖魔低头侍立在左右,战战兢兢恭候着贵客的驾临。 此处是魔族在江东建立的据点。 卢卓说:“不知道魔神大人会在这时到达,准备得匆忙了些,还望见谅。” 他如今该改换了身份,衣着也与往昔不同,不再是一副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打扮,干练了不少,一袭苍色锦袍,腰间依然配着卢氏标志性的长刀,浑身上下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气。 该说话的人一言不发,季怜只能接上道:“那倒未必,我看这不是准备得挺好的吗。” 卢卓但笑不语,好像听不出话外弦音。 他将温朝玄等人引进地宫中正厅,他已经备好了接风洗尘的宴席,将温朝玄请上主位,林浪遥坐在温朝玄身旁,与他共用一席。卢卓在右手边第一席坐下,季怜只好坐在左手边第一席,余下的魔族各自按顺序入座。 都坐定后,卢卓拍了拍掌,从门外涌进来一群美人画皮妖,手里捧着酒坛挨个倒酒。 “江东以碧水天最为盛名,此酒便是取自碧水天的源水酿酒,唤作一碧春,甘甜爽口,乃是江东的特色名酒,大人不妨尝一尝。”卢卓兴致盎然地道。 温朝玄一言不发。 季怜不得不接继续替他接话道:“这么好的酒,可惜以前在魔渊里从未饮过。人间好物太多,不知何时能有机会一一领略。” 卢卓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有何难?普天之下皆将臣服于魔神。魔神的复苏便是天道旨意,在神尊大人的带领下,魔族入主人间一扫各大仙门不过是时间问题。” “啊,对了,”季怜把玩着酒杯,话锋一转道,“说到仙门,我记得你曾经也是仙门玄首吧?赫赫有名的九原卢氏,听闻你屠戮自己宗门上下然后投靠魔族,这倒是稀奇事一桩,前所未闻。” “一些往事旧怨罢了。修真仙门看起来光明磊落一尘不染,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倘若真这么光鲜亮丽,也不至于在魔族面前溃不成军。”卢卓含着笑,将话说得滴水不漏,“魔族才是天下大势,我早已看透。从而因缘际会得到魔君的提点后,我方下定决心,彻底舍弃过去。” 魔君……烛漠?! 季怜把玩酒杯的手一顿,立刻转头朝座上看去。 他可没忘了,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烛漠的下落。 座上之人轻敛着眼眸,似乎根本没有将他们的对话听进耳里,直到季怜试探地唤了一声,他才缓缓抬起眸子,动了动薄唇。 “都出去。” 卢卓和季怜皆是愣了一下,厅内的丝竹声蓦然一停。 卢卓先反应过来,当即识趣地站起身,目光在温朝玄和他身边那人之间扫来扫去,也不多问,勾着唇道:“那属下便暂且告退了,大人若有吩咐随时可以唤我。” 季怜欲言又止,但是看卢卓利落地走了出去,他也只好招呼手下的妖魔跟着退出去。 林浪遥从怔愣中回过神时,正厅内已经空荡荡了,他听见身边的人突然问道:“你恨我吗。” 林浪遥茫然地张了张嘴,回首望去,又低下脑袋摇了摇头。 “我永远也不可能真的恨你。” 温朝玄伸手扳起他的脑袋,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但是你对这一切都感到愤怒对吗。” “我确实很愤怒,”林浪遥说,“但那不是冲着你,我知道和你没有关系……” 温朝玄打断他,“那么你就想错了。” 林浪遥下意识问,“……什么?” 温朝玄万分平静地陈述,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如今身为魔神,身后庇护的是万千妖魔。我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相处里,有什么让你误会了,我可以适度纵容你,但今日的事情,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 林浪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从未想过这样的一番话居然会从温朝玄口中说出。 温朝玄静静地欣赏着他脸上的错愕、震惊以及一丝不知所措的迷茫,就好像一个人长久以来的信仰被推倒重建了,眼前的现实与心里的认知正在艰难博弈。 林浪遥突然一把挣开了他的手,沉默片刻,说:“如果我不呢。” 这是他从小到大以来,第一次真正违抗师父的意志。不是因为赌气,也不是使性子,只是因为他想这么做。 温朝玄微微扬起眉,淡淡地说道:“那么你可以试试。今日你觉得那些妖魔为祸人间,于是宣判了他们的死罪,若来日你觉得我为祸人间了,你又该如何?你想要杀死我吗?” 林浪遥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混乱的神色,他的眼中承载着迷茫与痛苦,仿佛只要温朝玄再施加一分就能将他压垮。 温朝玄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假设,居然能让林浪遥如此痛苦难以承受。 两人都默然了片刻,温朝玄抬手抹上林浪遥的脸颊,轻轻抹擦他脸颊上干透的血痕,“算了。还是先想想,如何让你解除咒法吧。” 林浪遥默默捧着男人的手掌,依恋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掌心。厮磨了片刻,温朝玄将他抱进怀里,让正厅外等候的卢卓等人可以进来了。 重新入座后,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开席,卢卓让妖魔们送上一盘盘珍馐美食。按照林浪遥往常的性子,此时应该开始大快朵颐了,但现下却没了什么胃口,窝在温朝玄怀里就着他的筷子吃了几口,然后就扯着男人的衣袖小声说:“我累了。” 卢卓说:“我已经为大人准备了休憩的地方。”他招来一名小妖,让对方送林浪遥去休息。 第148章 林浪遥看向温朝玄,温朝玄说“去吧”,他才跟着那小妖走了。 一离开正厅,林浪遥便一扫刚才困乏的神态,沉默地盯着那小妖的背影,跟随对方在迂回曲折的地下殿宇里穿行。 “大人请休息,”小妖推开一扇门。 刚进屋门,他就回手一剑托砸在对方脑后,把它砸晕了。林浪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扯下一截帘布,动作利落地将那小妖怪捆了起来,然后转身出去,轻轻合上门,无声无息地潜伏进甬道里。 他没忘记邱衍对他说的祁子锋被掳走的事情。既然此处是卢卓的居所,那么祁子锋必然也被关在这里,只是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 林浪遥转悠了几圈,发现这个地下宫殿范围很大,错综复杂,一不小心就容易绕回原路。 他正挠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耳朵一动,听见附近有妖魔交谈的声音。 “……那位还没有吃东西吗?” “我刚刚进去收拾,碗都被他摔了。” “那怎么办?要去找尊主吗。” “嘘!尊主在接待贵客,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找死……” 灯火下,两个小妖怪凑在一起小声说话,忽然一阵吹过,烛火晃动,一股可怕的强大气息无声无息降临。恐惧顺着背脊爬上身体,他们战战兢兢抬起头,没等看清面前拦路的身影,就听见一道声音道:“不想死就别出声,给我带路——” 两名小妖怪把林浪遥带到一间屋子外,不等林浪遥发话,就立刻噗通跪下,颤抖地抱作一团求他饶命。 林浪遥其实也没想要他们的命,他还不至于见到一个妖怪就想除之而后快。他说:“带我来这里这件事必须保密,也不许告诉任何人见过我。” 小妖们忙不迭答应,点头如捣蒜。 林浪遥摆摆手,“那行了,快走吧。” 他说着,准备推门进屋,但那两个小妖还是哆嗦着跪在地上。林浪遥一皱眉,奇怪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小妖哭丧着脸,牙齿打颤,“您,您的气息太强大了……压得我,我们爬不起来……” 林浪遥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锁骨处温朝玄给的标记,略略惊讶,没想到这玩意还有如此作用,也太霸道了些。 搞明白缘由后他也不再管那两个小妖,径直推门而入。屋内亮着许多烛台,明晃晃如白昼,往内室里走,看到一张湿透的地毯,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鸡汤味道,明显有人刚刚打翻过饭菜。联想到刚才听见小妖们的对话,林浪遥心想看来他们没胆子骗自己,确实领他来到了正确的地方。 揭开帷帐继续往里走,果不其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床上,只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林浪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爬上床沿,将侧躺的人翻过来,认了认脸,确定无误后,正想把他推醒,忽然睡着的年轻人自己就睁开了眼。 “啊!——”年轻人一声大叫弹坐起来,吓得不轻,一边往床里缩,一边操起枕头就砸。 林浪遥也被他的叫声吓了一大跳,虽然接住了迎面飞来的枕头,但人也被枕头带着翻倒下床。 祁子锋惊疑不定地说:“你,你是什么东西?!” 林浪遥拎着枕头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枕头,又看了看他,说:“你不认得我了?” 祁子锋听到他的话后眼神从惊疑转向困惑了,似是在努力辨认面前的小孩,“我应该认识你吗?” “当真让人失望,”林浪遥说,“我费了一番功夫特地来找你,你竟然没认出我?” “找”这个字眼让祁子锋眼前一亮,他被卢卓幽禁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期待有人来救他,堂堂武陵剑派的少主被掳,修真界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尤其是他爹、他师叔,想必已经急疯了。但他也知道魔族如今势大,卢卓又不知道修习了什么魔族功法,变得格外邪门难以对付,想要从他手里把自己救出去,恐怕不太容易。他左等右等,等了许久,都快郁闷死了,此时终于看见希望的曙光,他激动地问,“你是来救我的吗?” 林浪遥说:“不是,我是来索你命的。” 祁子锋:“……” 顶着对方惊恐的眼神,林浪遥缓缓拔出了青云剑—— 直到剑架在脖子上了,祁子锋才回过神来,又羞又恼,咬牙切齿地大喊道: “林,浪,遥!——” 第124章 “小声一点,”林浪遥压着声音道,“你喊这么大声,不怕把人引来吗?” 祁子锋一个激灵,赶紧闭上嘴。 林浪遥说:“骗你的,外面其实没人。” “你!”祁子锋想要发火,但在看见林浪遥如今的模样后,又戛然而止,“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你们就非得问这个问题吗?”林浪遥快解释累了。 祁子锋疑惑道:“还有谁问这个问题?” “你师叔,邱衍。”林浪遥说,“正是因为碰见他了,我才知道你在这里。” 听见熟悉的名字,祁子锋立时振奋起来,“我师叔来救我了吗?” “他应该快到江城附近了,他一直在找机会进来。” “那太好了。” 祁子锋看看林浪遥,没忍住,忽然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还挺软的……这是真的啊?” 林浪遥斜眼睨他,“难道还能是假的?”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小时候就长这样吗?有点好笑……” “你唔要乱捏了!……”林浪遥口齿不清地说,“我被烛漠下咒了,就是来这里找他下落的。行了,现在趁着没被发现,赶紧走吧!” 救人的事如果被卢卓发现倒不足为惧,大不了打上一场,但如果被温朝玄撞见,他可就不知道该怎么交代了。 林浪遥扯起祁子锋就要带他离开这个地方,却反被祁子锋一把按住手。祁子锋一脸难言表情地说:“不行,我走不了……” “怎么了?”林浪遥脸色一凛,紧张地扫过祁子锋全身,却没看出什么端倪。 祁子锋咽了咽口水,胆战心惊地说:“卢卓为了控制我,给我身上种了蛊虫,如果我私自离开这里,就会经脉尽断而亡。” “蛊虫?” 林浪遥一愣,一把抓起祁子锋的手,往脉门摸去,但摸了半天,却没摸出个所以然来。 “你确定吗?”他半信半疑地道,“他给你种在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哎,这事说不清楚,你跟我来就知道了。”祁子锋突然朝着外边走去。他站在门边,朝林浪遥示意,然后一把推开门,走了出去。 林浪遥只看见祁子锋跨出门的界限后,突然直直朝地面跪倒,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他手背上、脖根处快速浮现出青黑色的脉络,一直延伸到衣服里看不见的地方,看起来非常骇人,确实像是经脉欲断的征兆。 林浪遥不敢耽搁,赶紧把他拖回屋子里。祁子锋心有余悸地喘着气说:“这下你、你该信了吧……” “好了,我信!”林浪遥抓住他的手腕按在脉上,探了半天,却只感觉到灵力在经脉中正常流转,完全没有崩溃迹象。同时皮肤上的青黑颜色也在快速消退,好像只要退避回这间屋子,一切就重归于平静。 这也太奇怪了。什么样的蛊虫,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祁子锋带着一丝期望地看他,“你有办法把这虫子弄出来吗?” “我不知道,我甚至感觉到不到你说的蛊虫的存在。如果让我师父来,或许可以试一试,不过他现在……”林浪遥说到一半把话吞回去了。 以温朝玄如今的状态,恐怕并不会对修真者施以援手。 他只能靠自己了。 林浪遥按下心里一闪而过的失落情绪,想了想,转而问道:“九原卢氏又不炼蛊,你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这蛊虫的吗?” “这我倒是有一点头绪,”祁子锋说,“我去钦天锋找你之前正在探查一起事件,各大门派陆续有门人弟子被种上魇蛊虫,变成这蛊虫操纵的皮囊。当时李老掌门怀疑修真界内部混进了魔修,于是让我们武陵剑派协助调查,我追踪魇蛊虫的踪迹到巫山,当时发生了一些变故,卢卓突然出现救了我们,方才化险为夷。其实那时候我就有想过,为什么他能这么刚巧地出现,他怎么知道我在那里……后来才知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就是那个驱使魇蛊虫,潜伏在修真界的魔修……” 祁子锋说着,忽然停顿一会,犹豫地说:“虽然我一直很讨厌他,但他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人。卢卓从小就是同辈人中的翘楚,又是卢氏少庄主,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误入歧途,变成如今模样……你进来的时候应该没有撞见他吧?你千万不要自恃修为,就大意轻敌,他身上的那些魔虫非常厉害,那么多宗门长老都中了暗算,被吃空血肉,化作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 林浪遥紧紧皱眉,“他真是疯了!” 第149章 “我也这么觉得……”祁子锋说着,忽然打了个寒噤,“我都不知道他如今还能不能算人,他身上绝对养了不止一种魔虫,他在以自身的精血在供养那些东西……” “若是越陷越深……他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 宴厅里。 酒气丝乐中,卢卓含笑地看着自己营造出的靡靡之景。他端坐于席中,锦衣俊容,依稀仍是昔年仙门贵子的模样,只不过在桌案遮挡看不见的地方,衣袍逶地,如覆倒的恶水,潮水般的黑色魔虫朝着四面八方爬去。 季怜还在向他套话,想要问出烛漠的下落,卢卓将酒杯往他面前推了推,“长夜漫漫,有话什么时候说都不晚,不妨先饮了这一杯?” 酒香清甜,勾得人口干舌燥,季怜不好酒,但闻到这股味道也不觉有些口渴了。室内烛火摇晃,落在杯中恍惚投下一个黑色的虫影,季怜端起酒的手一抖,再定睛去看,却见酒汤清澈,丝毫不见痕迹。 他心里一下便多疑起来。 卢卓敲了敲桌面,“不妨这样,你喝一杯,我便回答你一个问题,如何?” 季怜心里一动,猛地动摇了。但他冷笑一声,“当”地一声放下酒杯,“不妨把话摊开了说,我们这次来,就是问你知不知道烛漠的下落。神尊面前,不要想耍把戏,一五一十交代了,也就不追究你的过责。” 卢卓摇了摇头,也放下酒杯。他说:“你们这些妖,想得还真是单纯。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杯弓蛇影’——你若是回头看看呢?” 季怜一愣,下意识想回头,一扭之下,却没有能够转动脖颈,他这才惊骇地发现自己已经浑身动弹不得了。 厅内燃烧的烛火中飞出无数细如黑烟的虫,飞虫如漫天飞絮,呼吸间就钻入在场所有妖魔的七窍。 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杯盘桌案翻倒的声音,重物沉沉坠地的声音,卢卓置身于其中,只是慢条斯理端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杯还没沾到唇,忽然手中一轻,杯酒已经化作了虚无的烟。 卢卓眸色冷了一分,抬眼一看,周遭景色发生剧烈动荡,所有的酒杯、美食都被无形的力量摧毁成黑烟,紧接着是点豆火光的灯台一盏盏次第爆开,犹如死亡的步伐寸寸紧逼。 随着最后一盏灯灭,黑暗彻底降临了。 卢卓按着面前的桌案站起身,静静等待对方的发难。他好奇很久了,这世界最强大的力量,究竟是何等模样。 黑暗中卷来一阵狂风,将他卷进风眼里,犹如被纠缠在深陷的泥沼,浑身重逾千斤,挪不动半寸。 在那风声中,充斥万千厉鬼尖锐的嚎叫,刺痛着耳膜。卢卓皱了皱眉,耳中忽然一股温热,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耳窍已经开始流血了。 “他在哪里。” 清冷的声音犹如在厉鬼的地狱撕开一道足以令人喘息的口,卢卓耳中的压力顿时一减。 他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肯定承受不了,厉鬼的尖啸不仅会刺穿耳膜,还会使灵魂震荡受损。但他勾了勾唇,掩去眸中疯狂的神色,顶着风势中巨大的威压,一字一句说:“我不会告诉你……” 不等他说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竟直接出现在眼前,手的主人似乎本就没打算等他给出答案,当顶覆下,五指一拢。 那瞬间,卢卓有一种魂体出窍的错觉,魂魄在身体内仿佛感应到召唤,松动得几乎脱体而出。 黑暗的风阵漩涡中, 荧白色的记忆丝线从他七窍中被那双手拉扯出,轻巧得好比操纵木偶。 嘈杂刺耳的恶鬼尖啸中,响起纷乱人声。 “……今日的事情,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否则,我不确定我还会做出什么,父亲。” “你这畜生,孽子!——” “母亲!母亲!……”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 …… “哥哥哥哥,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没什么。” “哥哥,我要和爹爹回去了,明年我再来找你玩好吗?” “嗯,好。” “这是卢家的少庄主,你们小时候见过的。还不打招呼?” “哦,我知道了。你别推我!……久仰了,卢少庄主。” “……” …… “我不想修道了。” “你确定了?莫怪老夫没有劝告你,一旦决定了,你想后悔可就再由不得你了。”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少庄主,少庄主是我们啊?——啊!!” “少庄主他疯了,少庄主走火入魔了!快来人啊,救命——” …… 记忆的丝线在黑暗中涌动着星屑一般微亮的光,操纵的手轻轻拨弄,如书页翻卷飞掠过半生的爱恨嗔怨,苦痛离别,忽然手掌停住,手指微勾,从其中勾出一条特殊的记忆,指尖稍一用力,便将其掐碎了。 记忆碎片纷纷扬扬落入空中,化开一道水幕,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其中。 他有着一副夺人心魄的容貌,那双多情的风流眼泛着不易察觉的金色暗光,一截白色蛇骨从鬓发中探出攀上脸颊。 “你只需要按照我交代你的去做就好了。” 卢卓的声音在看不见的画面外响起,“他可是魔神,你确定你有把握对付他吗。” “我敢这么做,自然是有我的把握,我手里掌握的,是世上最锋利的能杀人的剑。呵,由他亲手锻出的剑。” “嗯?你在未来里窥探到了什么。” “你这多疑的性格和我还真是相似。如果不能让你信服,我猜,你恐怕不会心甘情愿为我办事。那么好吧,如果我说,我看见林浪遥最终成为杀了魔神的那个人,你信吗?” “林浪遥?……” “不信么?那你就亲眼看看吧。” 透过卢卓的眼睛,他看见烛漠从脑中取出了一段记忆。 师徒反目,锋刃相向,生死殊途,在那遥远的未来,一切已然注定的结局,一一如浮光掠影从温朝玄平静无波的眼眸中闪过。 最终是他的死亡。 第125章 温朝玄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画面,手指微动,漠然地将记忆水幕打散。 点点荧光散入黑暗中。 他没有停顿地又从卢卓的记忆中勾出另一缕,这次终于选对了,记忆画面里,烛漠的声音很飘忽,“你什么都不用做,等时机到了,他自然会来寻你。” “然后呢。” “然后?你只需要和他说一句话:想要找到我,就来万剑同葬之地。” 万剑同葬之地…… 这六个字令他恍惚了片刻,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似乎在灵魂中跃跃欲动,但当他要顺着这感觉深究下去时,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温朝玄一念意动,黑暗如潮水缓慢退去。烛火的一点豆光安静地跳动着,照耀亮空旷的空间,依然是宴厅之中,满地杯盘狼藉,先前恐怖的摧毁仿佛只是一场梦境。 卢卓感觉到浑身压制的力量一松,身体立刻沉沉朝着地面下坠,刚才身在风场中心,整个人被压迫得动弹不能,就连痛觉都感受不到了,现在蓦然卸力,才感觉浑身都骨头都仿佛被打碎。他勉力半跪着不让自己倒下,依稀看见有人走到自己面前,对方似乎说了什么话,但他在方才的厉鬼哭嚎之中就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温朝玄半蹲下身,伸手按在他耳后。 浑厚强大的力量如甘霖滋润了快枯竭的经脉,身体里受损的骨骼在快速愈合,没一会儿,卢卓便感觉到耳中一直持续的嗡鸣声消退了,他听见男人的声音道:“万剑同葬之地在哪。” 卢卓伸手摸了摸耳朵,抹下一手的血,他不动声色地心想,夺其生也予其死,这就是真正的神祇之力么。 “我不知道。”卢卓心不在焉地说,“如你所见,我的作用也只是将他的话传递给你。你所看到的,也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他所说的确实是实话,在这个人面前,他没有隐藏的余地,记忆也任由他翻检过了,他知道的的确就这么多。 “你本就是江东人士,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恐怕再熟悉不过吧。” 温朝玄道:“你知道我出身何地?” 卢卓说:“你会想起来的。” 温朝玄放开了他,从他身边越过缓缓走出宴厅。手下的魔族都等在门外,季怜脸色很不好,险些遭了暗算,这让他无法接受。他看看里面,又看看温朝玄,似是在等他决定如何处置。 但温朝玄没有表态。 地底宫殿纵横极深,交错的甬道如罗网,将他们深缚其中。温朝玄走了几步停下来,朝前看是幽暗不可见底的窄道,往后看依然是幽暗不可见底的窄道,回环相复,玄妙难测,命运将他重新指引回这个地方,他已知这次是再无可逃。 …… “现在我该怎么办啊?我不会要在这里被关一辈子吧!” 第150章 林浪遥摸着他的脑袋安慰道:“你放心,我肯定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 两个人想了好几种方法都没能走出这间屋子,祁子锋不禁悲从中来,抓着林浪遥哀嚎,林浪遥顶着小孩子的身躯抱着他脑袋安慰,勉强哄了几句,祁子锋才收住声音。林浪遥推了推他,没推动,强行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好了!你在这里再等等,我先回去找我师父,看看他会不会有办法。” “好吧。”祁子锋眼巴巴地看着他说。 林浪遥虽然这么答应他了,但是自己心里也没底,温朝玄如今不认识祁子锋了,直接和他说这件事肯定不行,得找个迂回的方式问一问。早知道之前就不那么冲动了,也不至于现在把双方立场冲突的事情突然挑明了。 但如果问他后不后悔杀那些妖呢,林浪遥仍然觉得不后悔。 林浪遥一边纠结着这件事一边循着原路返回,等他推开屋门时,发现温朝玄已经坐在桌边,若有所思地出神。白发垂在他颊边,衬得面容胜似冷玉,一动不动低垂的睫上像结了一层霜,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连林浪遥进屋的声音都没能引他回头。 “师父?”林浪遥叫了一声。 温朝玄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回来了?” 林浪遥自觉地开始心虚,“我,我在这里待得无聊,就出去溜达溜达了。” 温朝玄“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林浪遥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了。他走上前去,想着怎么开口向温朝玄说祁子锋的事情,但心里又莫名很在意刚才温朝玄出神的模样,于是话出口后成了,“师父,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一些事,”温朝玄平静地说,“我原本应该是江东万剑世家的门人。” 林浪遥像是被一道雷劈中了一样惊愣在原地。 “什么?你想起了什么?!” 温朝玄说话的语气太轻巧了,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抖落出了多么惊人的秘密。林浪遥与他相伴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过去的往事,却没想到,在这么触不及防的时刻揭晓了。 “万剑世家……是一个什么地方?”林浪遥小心道。 “一个非常煊赫、强大的宗门。”温朝玄简单地陈述道,不带任何情绪。 林浪遥心中觉得怪异,因为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还是上次来江东的时候,江城官员指着城外一片废墟说那便是曾经的万剑世家。 如温朝玄所说的“煊赫”,那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不过那不太重要,林浪遥比较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他着急道:“师父,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温朝玄反问他。 林浪遥摇了摇头,又突然顿住。 温朝玄道:“昔年万剑世家体量庞大,在江东举足轻重,几乎覆盖了半个江城,此处亦在万剑世家的范围内。” 林浪遥讶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前师徒离群索居在钦天峰,温朝玄凡事亲力亲为,一手把他拉扯大,一点都看不出那些仙门修士五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做派,所以他也没想到自家师父竟然出身如此鼎盛的宗门。不过又在情理之中,若非是这样的门派,又如何能诞生他师父如此强大的剑修? 只是看温朝玄的神色,提起出身宗门的时候,似乎没有半点怀念之情。 “有一点你说对了,”温朝玄道,“我确实曾经有一把剑。” 听他这么说,林浪遥激动得差点扑上去,“你能把承天剑重新招出来了吗?” 剑修的剑与本人神魂合一,如果温朝玄重新握着承天剑,说不定能想起更多呢? 迎着他期待的眼神,温朝玄沉默良久,却道:“我做不到。” 林浪遥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为什么?” 温朝玄说:“把你的剑拿出来。” 林浪遥依言掏出青云剑,长剑握在手中,不须念动,自有光华流转其上,一眼望去便知非是凡物。 温朝玄伸出手,一把擒住剑刃,在他触碰到剑的那一刻,青色光芒大盛,仿佛在排斥他的靠近,温朝玄反手用力一握,青云剑竟直接将他的手掌灼伤。 “师父!”林浪遥吓得立刻把剑收了。 温朝玄抬起手掌,细细看着自己被灼得血肉模糊的掌心,疼痛对他而言似乎不值一提,他淡然得仿佛早已知道了结果,“现在的我,如何还有资格去掌剑?” 林浪遥哪怕再不靠谱,哪怕再顽劣放纵,到底是修习着纯粹的仙道功法长大,他的本命剑自然会排斥着一切邪魔。 而身为魔神的温朝玄,则是天底下最纯正的邪魔。 林浪遥听他这么说,感觉自己都快难过死了。他立刻跑过去抱住温朝玄的腿,急促地说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有多么好,只是你自己都忘了……” 温朝玄摸着他的头,不甚在意地道:“不必难过,往事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林浪遥抬起头,眼睛红红地捧起他受伤的手掌,问他痛不痛。 温朝玄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没事,过会儿它自己就好了。” 林浪遥却不依,硬是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帮他小心包扎好。温朝玄拗不过他,就随他去了,只不过林浪遥的手艺当真不敢恭维,温朝玄看了两眼就放下手了。 “师父,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林浪遥踌躇道。 温朝玄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说吧。” 林浪遥还没忘记另一边祁子锋在等着他救命,试探地问:“你知不知道魔族有一些魔虫可以当作蛊种进人的身体里?” 温朝玄道:“嗯。” 林浪遥问:“那这种魔虫进入人的身体后,应该怎么拔除它?” “不是什么难事,”温朝玄道,“只需要比施法者更强大的魔族,直接用法力将其摧毁即可。” 林浪遥顿时豁然开朗。不过对温朝玄而言非常简单的事情,却叫林浪遥有些犯难了,毕竟他又不是魔,他不能直接动手。 待到次日,林浪遥又寻了个机会摸进祁子锋的房间,将这件事告知他。总算看见脱身的希望了,祁子锋激动道:“那还等什么?你直接带我去找温前辈吧!” 林浪遥道:“你在想什么?他不记得我时,一见面都差点让人弄死我,你觉得你会比我在他心里更重要吗?你去只会死得更快。” 祁子锋:“……” 祁子锋哀嚎道:“那怎么办啊!” 林浪遥掏出剑擦了擦,剑光冷酷,他顶着一张稚嫩脸蛋说出的话更冷酷,“实在不行,我去出给你绑一个高阶魔族回来。” 祁子锋感动得一塌糊涂,“认你这个兄弟果真没错,你当真是我的再世父母!” 林浪遥说:“难为你一份孝心,那你便叫一声爹来听听吧。” 祁子锋犹豫了一下,“不行吧,温前辈那样的才是‘爹’,你充其量是个……” 林浪遥忽然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祁子锋瞪大眼睛,刚想要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忽然他听到外面传来开门声。 两人对视一眼,林浪遥做了一个“他?”的口型,祁子锋点点头,赶紧把林浪遥一推,让他藏身到屏风后面。 下一秒,卢卓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祁子锋摆出一副横眉冷对的模样。 卢卓一边松着腕上护臂,一边随口道:“怎么?昨日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祁子锋:“!!!” 祁子锋气得面红耳赤,“你不要胡说八道!” 卢卓冲他轻轻扬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第126章 林浪遥压根没心思去听外面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刚躲进屏风后,就意识到很严重的一件事——他没办法隐藏身上魔族印记的气息,卢卓只要一进来,必然会发现他。 这屋里也没有地方能钻出去,想冲破屋顶都做不到,林浪遥心急如焚,紧了紧剑,心想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冲出去打一架了。正在犹豫的时刻,忽然从身后被人一把捂住嘴。 林浪遥惊得差点回手,幸好对方捂住他嘴时,那熟悉的力道让他认了出来。 是温朝玄。 浅浅的呼吸打在耳边,温朝玄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帮他隐匿了气息,卢卓进屋后在屏风前停了停,但并没有发现异样。 虽然躲过去了,但林浪遥的心情一点也不轻松,反而掀起惊涛骇浪:师父怎么会在这里?!他是跟着自己来的吗? 那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 林浪遥心里再惊讶此时也不能开口问,只好先暂时压下心头的情绪。 他听见屏风外头传来卢卓的声音:“你想抵赖么?” 祁子锋当真想让他闭嘴,如果不是打不过,他早就动手了。他忌惮地从牙关里挤出声音,“……你不要再胡说这些有的没的,否则我就真的跟你翻脸了!” 第151章 “是吗?”卢卓毫不在意地掐着他下颌,强迫启开牙关,指腹在他的唇上来回摩挲,“那我倒是想要看看……” 祁子锋倔强又憋屈地抬头看他,双眸清亮湿润,明明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却总有一种让人想要捉弄欺负他的气质。卢卓知道自己天生是个坏种,过往几十年的世家涵养如一身衣衫将他包裹得衣冠楚楚温文尔雅,但抛去了这一层皮囊,他的骨子里藏着的是不能见人的恶,有的时候,他真想将自己的这股子“恶”作用在祁子锋身上。两人目光触碰在一起时,卢卓突然道:“我昨日带着一身血回来,你怎么不问一问。” “啊?”祁子锋被问得猝不及防。 昨天卢卓带着一身血回来,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重伤,祁子锋着实吓了一跳,但是卢卓脱了衣服后身上却并没有任何伤口。祁子锋虽然疑惑,但他不可能主动去关心囚禁了自己的人,于是就当作没看到好了。 现在卢卓给他递了话茬,祁子锋便顺着台阶道:“干嘛……难道你受伤了?” “嗯,”卢卓低低地说,昔年容姿绝伦的贵公子,只需垂一垂眼,就有一种示弱的脆弱感,“受了很重的伤,浑身骨头都被人打断了。” 真的假的?祁子锋半信半疑。 “你做了这么多坏事,被人打断骨头也是活该!” 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怀疑地伸手在他身上按了几下,奇怪道:“这不是没有断吗?” 卢卓说:“错了,不是这里。” 祁子锋顺着他的牵引摸过去,愣了好几秒,反应过来后,顿时炸了,“你这畜生——!” 林浪遥在屏风另一头听见祁子锋突发的爆喝,立刻警觉地按住剑,准备冲出去从虎口里救人。 温朝玄却一把按住他,不让他动作。 那力道不容置否,林浪遥挣扎了一下居然没有挣脱,他回过头着急地朝温朝玄打手势,示意他自己要赶紧出去救人,不然他的好兄弟就要遭难了。 温朝玄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安静听。 外边,卢卓说:“我既然答应了你慢慢来,你也该守你的承诺,上次用了手,这次该张嘴了。” 祁子锋骂道:“我呸,你这个王八蛋,你个混账东西,想得美,我——唔唔唔!” “听话,放松点。” “???”林浪遥听着一头雾水。 温朝玄默默抬手捂住林浪遥的耳朵。 林浪遥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不太像是在打架,贴到屏风上想透过缝隙看明白,却又被温朝玄捂住眼睛。 眼睛遮住了,耳朵就松开了。温朝玄见状,干脆把人一搂,化作一道烟从屋内消失。 回到二人落脚的屋子,林浪遥想问温朝玄刚才发生的事,不等他出口,温朝玄先道:“那个剑修,和你是什么关系。” “呃……”林浪遥舔了舔唇,不知该如何和他解释,“他是,是我的……一个朋友?其实你也认识他,他的名字叫……祁子锋。” 林浪遥故意将祁子锋的名字说得很慢,因为他想看温朝玄能不能被勾起点回忆。 温朝玄神色不变,“你问我解蛊的办法,就是为了他?” 林浪遥见事情已经瞒不住了,只好老实点了点头。 温朝玄轻叹一声,“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林浪遥着急道:“为什么?!”他以为温朝玄是因为立场的缘故“厌恶”修真者。 但温朝玄道:“如果这其中别有隐情呢?” 林浪遥一呆,愣愣地看着他,“什么隐情?” 温朝玄摇摇头,不愿意再说了。 林浪遥恨不得扑上去摇他:倒是把话说完,别这样说一半藏一半呀! 他想不出为什么温朝玄说“别有隐情”,祁子锋总不可能骗他,他表现出来的模样确实像是中了蛊,难道是他身上的蛊虫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卢卓对祁子锋隐瞒了什么?这倒是很有可能了。 后面几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同时他发现,温朝玄总是时不时地消失,有时候只是一转身的功夫,人就不见踪影了。他找不到人就跑去问季怜,季怜不冷不淡地说:“如果不是为了你,大人何至于亲至这种地方,为了替你解咒,烦忧又烦心。你还好意思来问我?” 林浪遥碰了一鼻子灰,不想和他争吵,猜想温朝玄应该是有了什么头绪,正在探查,于是转头再去祁子锋那边看看情况。 但没想到,这一去居然扑了个空。屋内早已人去楼空,根本不见祁子锋踪影。 林浪遥脸色一变,旋风般冲进屋里翻找了一圈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返身往外走。 他走进宴厅的时候,卢卓正在给自己斟酒。几个美人妖袅袅娜娜地跳着舞,林浪遥一进门,把它们吓得脑袋轱辘从脖子上掉下来,连捡都顾不上,无头苍蝇一样跑了。 林浪遥单刀直入道:“他人呢。” “你果然见过他了。”卢卓漫不经心地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何时有了这样一个义气的好友?” “这世上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了,就像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囚禁他。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林浪遥道。 “得到什么?”卢卓无缘无故轻笑一下,“或许只是为了得到他吧。” 林浪遥反应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来,“哦,对了,你是个断袖。你喜欢他?” “喜欢又或不喜欢,有什么意义呢。”卢卓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林浪遥琢磨了一下,没懂他的意思,就道:“不过他恐怕是不能喜欢你了。听说你血洗了宗门上下,将卢氏老小屠戮殆尽,是也不是?” 卢卓痛快道:“是。” 林浪遥眉心一抽,万分不解地看着面前的青年,没有从对方的神色语气之中,看出半点愧疚。 “为什么?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要对自己的宗门下如此毒手。” “我也常常这么问自己,真的有这么大的仇恨吗?”卢卓轻声说,“我从孩提时就这么反问自己,一直到我终于长大,有足够的力量接管这一整座山庄后,我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说‘是的,我依然恨着’。我知道,如果我不杀了他们,我这辈子也摆脱不掉它所给我带来的阴霾。” 林浪遥表情微微松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卢卓微哂,“一些家丑罢了,恐怕说出来,你也未必想听。” “那就废话少说,快把人交出来。” 卢卓斯斯文文地将酒一饮而尽,杯子倒扣在桌面,发出一声轻而有力的叩响,“如若我不呢?” 林浪遥冷声道:“由不得你。” 卢卓抬眸看他,似是不在想掩藏自己的锋芒,就在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刻,忽然地动山摇,整个地宫开始颤动起来。 卢卓脸色微变,霍然站起身,仿佛在感知着什么,而后厉声喝道:“快走!” 林浪遥不明白这突变是怎么回事,地面疯狂抖动,穹顶忽然裂开几道痕迹,碎土石不断往下落,这分明是坍塌的征兆! 卢卓也不管他,身形一闪,径直往外奔去。林浪遥自然不可能放他逃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看得出来此地不宜久留,于是立刻追了上去。 “喂,你要往哪去!” 第127章 林浪遥跟着卢卓跑了一段路,不知道这家伙要往哪里去,他刚准备跃身将其拦住,但是突然灵光一闪:眼下地宫看起来就要塌了,卢卓这么着急不是往地上跑,反而往地宫深处去,那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物让他连安危都顾不上。至于是什么重要事物,不用多想——必然是被藏起来的祁子锋。 于是林浪遥就不再多问了,缀在他身后一路追赶,拐了许多个弯,卢卓在一条甬道尽头停下来,他伸手按在冰冷的青砖墙上,手底法力运转,砖墙哗啦一声在面前瓦解,显露出一个门洞来。 林浪遥在心里感叹,若非是跟着他,恐怕自己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这么个密室。 卢卓快步走进去,从密室里扶起一个昏迷的人影,正是失踪的祁子锋。他将人搂在臂弯中,拨了拨对方额上碎发,珍惜地抱进怀里,准备转身出去时,背后突然袭来一阵风。 他立刻回头,与林浪遥过了几招,他赤手空拳对阵,一掌拍在剑上,顿时鲜血顺着掌心流下。青云剑划过砖墙,带起明灭火花,林浪遥反手抡了一圈,剑锋重新指向卢卓。 “把人交出来。”他不客气地说。 卢卓攥了攥鲜血淋漓的手,不慌不忙地迎着长剑道:“没用的,离了我,他也活不了。” …… 真是可恶。林浪遥磨了磨牙,心想难道真就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被他带走吗? 他奈何不了卢卓,卢卓也奈何不了他。他堵在密室门口,不让卢卓出去,双方僵持着,头顶掉落越来越多的土块粉尘。卢卓瞥了一眼头顶,说:“你当真要把时间耗费在这里吗?” 第152章 林浪遥道:“你我都是修道之身,还怕这区区坍顶吗?” 林浪遥这话说得轻巧,整座地宫的崩塌带来的声势浩大可非寻常山土垮塌可比拟,他是渡劫期之身,哪怕被地宫埋了也能掘开土爬出去,卢卓没有他那么深厚的修为,更别提最弱的祁子锋了。 卢卓叹气道:“我说的耗费时间,可不是指这件事。你就没想过,为何突然之间会地动山摇?” 林浪遥没明白,直直看着他。 卢卓说:“如果我没料错,温朝玄恐怕已经找到了入口,你若再不去,就要赶不上了。” 林浪遥脸色蓦变,收起了所有不正经的表情,若不是现在身高不够,他恨不得过去直接揪住卢卓的衣领,“什么入口?你在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啊?”卢卓带着一点浅淡的笑意,“那么看来,他已经打定主意去了不再回来,所以也就不必告诉你了。” 林浪遥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人只有温朝玄,唯一怕的事只有温朝玄不告而别。他没办法确定这个家伙是不是在忽悠自己,努力镇定,声音冷了下来,“你把话说清楚,他要去哪里?” 卢卓搂着祁子锋,扫了一眼逼到身前的剑锋,言简意赅道:“烛漠让他去找‘万剑同葬之地’——不过这个‘万剑同葬之地’是什么地方,则是我自己推测的。” 林浪遥沉声道:“你说。” “你可知道,这座地宫是什么来历?很久以前,江东原有一个鼎盛仙门,名唤万剑世家。万剑世家的开宗立派之人,乃是一名剑神,传闻在这名剑神陨落后,万剑世家将其仙骨与仙剑收殓,建造了一座剑神墓。千秋百代过去,仙门早已不复存在,剑神墓成了传说里的故事,本不可考证,但我在接手此处地宫翻修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铭文,铭文的寥寥数语,记录了一名剑仙的生平——所以我猜,剑神墓的入口,应该就藏在这座地宫的某处。烛漠所言的万剑同葬之地,就是剑神墓。” 卢卓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一下,若有所思地道:“不过我也很好奇,你师父是如何寻到入口的,我将地宫翻遍也未能找到法门,想来此等神仙冢,非是凡俗能够擅闯的。它既然能隐藏这么多年没被任何人发现,进入的要求必然极其严苛,所以我才说,你若是再不去,恐怕就赶不上了。” 林浪遥心里已经信了他说的话七八成。卢卓不知道温朝玄为何能找到剑神墓的入口,但林浪遥知道,因为温朝玄本就是万剑世家中人…… 现在想来,温朝玄突然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本就很可疑,他居然半点没有警惕。同时,林浪遥心里有股无名火冒出来——温朝玄竟然又背着他偷偷跑了。 这人为什么总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不告而别,就算是菩萨也要光火了。 他让开路,压着火气对卢卓道:“带路。别想耍花招。” 卢卓倒是配合,将昏迷的祁子锋打横一抱,一语不发,依言朝着密室外走去。 一路上震感越来越强烈,走着走着还能看到垮塌的巨石砖土堵住了路,卢卓解释道:“地宫的地震应该就是因为剑神墓入口开启,所以只需要往震动中心走就好了。” 如他所言,不一会儿,卢卓就在一道深坑前停住脚步。林浪遥探头一看,只见深坑之中白光闪烁,结界如温柔的水波静静流淌着乳白色的光,却不知道平静的表面下将通往何处。 林浪遥心急如焚,立刻就想跳下去,但是抬头一看,看见卢卓站在边上好整以暇地旁观,心想不对,如果他就这么进去了,卢卓岂不是正好带着祁子锋逃之夭夭。 林浪遥说:“你先进去。” 卢卓露出惊讶表情,一副却之不恭的模样,“当真?” 林浪遥突然就迟疑了,“等一下。” 他转念一想,让卢卓先走也不行,谁知道他先进入之后会不会偷偷准备什么暗手。 于是林浪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服,蛮横地将人拖着,一起跳了下去。 穿过结界的瞬间,他有一种被无形力量撕裂的错觉,林浪遥天地倒悬地穿过结界坠落,重重摔进墓里。 扬起一地尘。 他落地后头晕眼花地爬起来,低头一看,发现手心里空落落的,心中一惊,以为卢卓跑了,立刻转头张望。还好,在他不远处卢卓坐在地上,他怀里的祁子锋捂着头呻吟,显然是被摔醒了。 祁子锋说:“这里是……什么地方?”须臾,他回过神来,提高音量,“你这混账,你居然弄晕我!——” 卢卓捂住他的嘴,让他小声一点。 四周静可闻针落,林浪遥缓缓站起身,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看着身处的这处空间。 黑暗里亮起幽幽鬼火,林浪遥顺着火光的指引走到一扇高耸峭拔的巨门面前,那门大到不像工匠所能造出之物,不禁令人疑心,门后的世界是否还是凡间? 林浪遥这么想着,伸手按在门上,不等他使劲,巨门竟然已经缓缓朝着两边滑开。 出乎他意料,门后的空间里居然伫立着许多把剑。此处像是一个巨大的剑林,又或者是剑的坟场,许多小塔般高的长剑深深插入地面,剑身如水镜澄明,倒映出无数张林浪遥的脸。 祁子锋环顾一下周围,一把推开卢卓,朝着林浪遥跑去,跟着他一起进了门。 祁子锋好奇张望。 “我们这是在哪里?” “剑神墓。”林浪遥答道。 祁子锋觉得这里古怪阴森,抱着胳膊,忍不住往林浪遥身边凑了凑,“剑神墓又是什么地方?” 卢卓慢悠悠在后面跟了上来,“你不妨问问我,我可以告诉你。” 祁子锋立时就闭上了嘴,一撇头,跟着林浪遥在这剑林中打转。转悠了一圈,他发现不对,“这里没有出口吗?怎么又走回来了。” 卢卓说:“看来这其中有什么玄机,如果不参破,就走不出去。” 林浪遥道:“那就分头找一找吧。” 林浪遥说完,看了卢卓一眼。卢卓明白他的意思,不紧不慢地道:“你不必担心,我既然进来了,就没有退路,只能和你一样寻找出去的办法。” 林浪遥得到他这句保证,才放下心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看到林浪遥走了,祁子锋张了张口,想喊住他,却被身边人一把拽住手拉走。 “走吧,我们去那边看看。”卢卓说。 祁子锋顿住脚,站在原地死死不愿挪动。 卢卓被他扯得一停,回过身看他,不解地扬了扬眉。 祁子锋说:“够了吧。这段时间你总该闹够了吧。” 卢卓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实这番话祁子锋憋着想说很久了,但之前迫于卢卓的威势,不敢开口,现在不知道哪儿来了股勇气,或许是觉得自己也有靠山了吧。 祁子锋抽了抽手,被攥得很紧,没能抽出来。他鼓起勇气说:“我想问问你,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我们曾经也算旧相识吧。坦白地说,我过去虽然不待见你,甚至有点嫉妒你,嫉妒你优秀,嫉妒你能受所有人喜爱,但我却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想过你变成如今的模样。甚至在被你囚禁的这段时间里,我都不太敢相信做出这一切所作所为的人是你,为了成魔,这一切真的值得吗?哪怕众叛亲离?哪怕被全天下所厌弃?” 卢卓脸上缓缓露出了一点笑,“你是想劝我改邪归正吗?” 祁子锋壮着胆子说:“是。” “可是你明白吗?”卢卓回手抚上他的脸颊,“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且不说死在我手上的那些人,就算是你,这样被我幽禁,这样遭到折辱,光是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情,难道你能放得下?你能不恨?” 祁子锋眼神闪烁,半晌,他把心一横,道:“如果我能呢?” 卢卓渐渐不笑了。 祁子锋说:“我又不傻,我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翻来覆去想过,你会堕落成魔,是不是也有我的原因。到底相识一场,世家之交,我不想你这样下去……” “你是想说,你觉得我会入魔,是因为对你的执念吗?”卢卓缓缓道。 祁子锋没有吱声,但他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卢卓目光在那年轻的脸庞上梭巡。 祁子锋忽然感觉掐着自己脸的手猛然用力,强迫他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那眼睛里带着淡淡的怜悯和嘲弄。 祁子锋:“……” “恐怕你想多了,”卢卓说,“你这样一个被父母宠坏的大少爷,至今还在蒙受父荫,离了家里什么都做不了,全靠着师门的名声才能在外得几分尊敬,你觉得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什么呢?我的确对你感兴趣,也很想睡你,但仅此而已。你不必对我的堕落自责,我天性本恶,生来便是个坏种,前几十年名门正派的日子过够了,叛道背祖不过是必然的事情。不过我倒是很意外,你竟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怎么,难道你其实对我动情了?” 第153章 祁子锋静了。 片刻后他一把推开卢卓说:“我怎么可能喜欢男人?既然与我无关,那便正好,我也少一份因果孽债。只不过,如你所言我这样的人确实不值得喜欢,那么说明你也不是一定非我不可吧?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你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放你回去干什么?” “回去找个喜欢的人,好好过日子啊。”祁子锋认真说道,“我娘一直想给我说一门亲事,我都这般年纪了,也该正经找个道侣了。” “……” 卢卓心中有股熟悉的恶念在翻腾,忽然间,他眼角余光好像瞥到了什么,抬头一看,竟看见祁子锋身后的长剑上倒映出一个人影。 那人有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正带着诡谲的笑,伸出手搭在祁子锋肩上,似要把他拖进剑中。 卢卓不及思考,立刻把人一拽,护到自己身后,剑中人的手落空了,竟改变方向,一把抓到卢卓身上。 事情发生得突然,祁子锋吓了一跳,还没弄明白状况,就见卢卓被一只怪手拉扯进宛如水镜的澄明剑身里,下意识死死攥着他的手不放,只来得及大喊一声,“救命啊!——” 林浪遥听到叫喊声赶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他眼睁睁看着祁子锋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扯入剑中,飞身一扑,却撞在冰冷的剑身上,被反弹在地。 林浪遥爬起来,伸手摸了摸那吞噬了二人的通天巨剑,咬了咬牙,御起青云剑在上面横劈几下,向来无往不克的长剑,在此时,却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剑身光滑如新,未留下一丝伤痕。 阴凉的墓室里,寒意横生,林浪遥不住喘息,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往日锋芒逼人的青云剑在他手中沉寂了,尽管林浪遥已经将灵力催到极点,也没能唤动它半分,就好像,这把陪着他从开蒙入道至剑术大成的本命剑突然间死去了,变成一把与凡铁没有区别的死物。 从进入这个所谓的剑神墓开始,林浪遥就已经察觉到异常,他感知不到青云剑的存在了,这对将剑视如性命的剑修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有敌我不明的卢卓在场,林浪遥不敢声张这件事,他借口找线索而分头行动,趁机想弄明白青云剑这是发生了什么情况,却不想还未等他研究一点头绪,祁子锋这边又突发危机。 一时之间,林浪遥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一个巨大的圈套。 黑暗压在上身上,数不清的陪葬巨剑独照着他一个人,模糊人影中,仿佛藏着万千诡谲的张脸。 而在林浪遥看不见的高处,穹顶上深深凿刻着八个字: 剑心通明,无生外物。 第128章 幽冷的寒意爬上身体。 祁子锋瑟缩一下,被冻得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抖落一身雪,仓皇四顾,迷茫地摸了摸后颈。 他依稀记得自己刚才正在和卢卓吵架,突然冒出的人影打断了一切,将两人都扯入剑中,再之后的事情,他就失去记忆了。 祁子锋回过神,心想,不对啊,那家伙人呢?不会已经被抓走了吧。 想到这里,他扯起嗓子喊道:“姓卢的,你人呢!——还活着吗!——” 祁子锋边喊边往前走,脑袋撞上垂下的松枝,积雪扑簌扑簌落在他身上,惹得他猛打了几个喷嚏。 怎么这么冷呢。祁子锋后知后觉开始注意到周围的环境不太对劲,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全都是雪? 霜雪覆盖的森森庭院,像凝固在永恒的长冬里,头顶一轮太阳捂在厚重的云层后散发着温吞淡薄的光,令他有几分呼之欲出的熟悉感。不等脑子里的那个念头蹦出来,随着他的呼喊声,轻微的动静响起,不远处的树丛后走出一个单薄的人影。 那人穿着雾霭一样朦胧的银绣灰衫,金带乌靴,是祁子锋最熟悉的世家子打扮,但对方衣冠却不怎么整齐,美玉无瑕的脸蛋遭到人破坏了,在额角处破了个口子,往下淌着血。 祁子锋猛然看见对方的瞬间,脚步死死钉在原地, 惊疑不定地嗫嚅双唇,吐出一个字,“卢……” 对方没有看见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步履如风,目不斜视地从祁子锋身旁走过,像个幽魂,一眨眼就消失无踪。 祁子锋回过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他刚才好像……看见了一个年少的卢卓? 两人才分开了一会儿,卢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祁子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于是跺跺脚,追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跑去。 祁子锋紧赶慢赶才追上少年“卢卓”,眼看着对方走到一座建筑前,他又大喊了一声,“卢卓!——” 对方置若罔闻,在阶前站定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伸手整理清楚,却忘记擦拭脸上的血痕,就那么顶着满脑袋血走了进去。 祁子锋走到屋前,仰头望了望灰色肃穆的屋瓦,探向天空的结了一层霜雪的漂亮飞檐,此时终于知道那涌到嘴边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此处分明是位于九原的卢氏山庄! 为什么他被扯入剑后会到这个地方来?这里是幻境么?那么他刚才看见的卢卓,又是真的存在,还是幻象? 祁子锋脑子里浮着许多猜测的念头,脚步下意识跟随着走进屋内,内里很空旷,光线却不怎么明朗,四角的阴影站着许多侍立的弟子,却没有一丝声息,不像活人,倒像一个个摹在墙上的壁画。 年少的卢卓站在屋中央,袖手立着,轻轻喊了一声,“父亲。” 早已经死去的卢文瀚走出来的那一刻,祁子锋彻底相信了,自己的确是置身于一场逼真的幻境中。 “你做什么去了。” “办了点事。”卢卓言简意赅地答道,他垂着眼,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近年关了,”卢文瀚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外边的雪深吗。” 卢卓听了,立刻扑通跪下。 卢文瀚站着不动,忽然嗤笑了一声。他的上半身笼罩在挥不散的阴影里,像个看不清面目的鬼魂,只听见声音从那遥远的阴暗里传来,“真有意思。我悉心培养出的儿子,卢氏未来的家主,一向端方得体的君子,如今也学会说谎了。你叔父已经将状告到我这里来了,说说吧,为什么动手。” “一些琐事。”卢卓道。 “我发现……”卢文瀚说,“你如今是愈发地有主意了。” 从祁子锋的角度,看见卢卓低垂的睫毛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少年背脊笔直跪在地上,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我和四弟起了一些口角,不该一时冲动,孩儿甘愿受罚。” “唔,那便自去领罪认错吧。” 卢文瀚说着,转过身。 卢卓将右手搭在左腕上,动手之前他道:“我已突破金丹,我想见一见她。” 卢文瀚脚步一停,双手背在身后,手指轻叩着掌心,“你这是在和我讨价还价吗?” 卢卓不言。 “不过金丹而已,你觉得这样就能让我满意吗?” 卢卓还是不做声。 室内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静,祁子锋听不懂他们在为什么对峙,但也能感受到这对父子间诡异的氛围。 卢文瀚怒极反笑,“好,好,我就让你去见她。修道之人,连这么点感情都割舍不下,我倒要看看你能优柔寡断到什么时候!” 卢卓面不改色地道:“多谢父亲。”然后下一秒,他应声扭断了自己的腕骨。 卢文瀚看也不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卢卓的动作太快,没有半点犹豫,只在腕骨发出轻微“喀”声时,微微抽了下眉尖。 此举太过突然,祁子锋被他的举动惊呆了,失声道:“你疯了!” 然而年少的卢卓听不见,他面色微白地在地上跪了一会儿,待缓过劲后,缓缓站起身,左手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垂在身边。他眨了眨眼,但是动作有点沉重迟缓,因为血已经在他的修长的睫毛上干涸凝结。 祁子锋心里忽然有点堵得慌,因为他从未见过卢卓这么狼狈的模样,他也理解不了卢文瀚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儿子这么狠心,就算犯了错,打了架,也不至于让他这么自残吧? 这对父子真是疯了。 祁子锋望着卢卓脚步都轻快了几分的背影,当真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让卢卓为了见上一面甚至不惜自断腕骨。 他这么想着,眼前景色忽然一变。 祁子锋惊诧地转身,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屋檐下,卢卓从对面的廊道走来。他已经处理好了身上的伤,腕骨重新接了回去,缠着绷带掩在袖子下。额上血迹擦拭干净了,应当上过药,但他仍有疑虑,伸手在额角摸了摸,确定看不太出痕迹后,他才跨过门槛,从祁子锋身边越过,快步走进屋内。 祁子锋也转身跟进去,他也很好奇卢卓要见什么人。 室内光线昏暗,病气沉沉,垂着一重又一重不祥的白帐。祁子锋走到一半,脚步停住,不敢再往里走了。 第154章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屋子里住的人是谁。 传闻卢氏山庄的庄主夫人天生体弱,自从诞下少庄主卢卓之后,庄主夫人的身子骨更加羸弱,一直缠绵病榻,鲜少见人。 祁子锋眼看着少年的卢卓轻轻掀开白帐,无声无息地在榻边坐下,伸手摸上丝缎的被面,但又怕惊扰了睡梦之人,蜷缩着手指收回手。 祁子锋挪动脚步一点一点靠近,尽量压低声息,尽管他知道这只是一场幻境,而他是无法介入虚假之中的真实之人,但他仍然怕惊扰到孱弱的卢夫人。 或许是血脉牵系的缘故,卢夫人忽然醒了,她问道:“……是我儿吗?” 卢卓连忙把手递上去,低声说:“是我,母亲。” 卢夫人伸手去摸卢卓的脸,“我儿,你长大了……” 卢卓小心扶她坐起来,随着动作,卢夫人的模样从白帐后显露出来,她的脸……竟然是一片模糊? 祁子锋惊讶无比。 卢夫人有着一张白皙干净的脸庞,但在那脸庞之上,五官像是笼着一层浓雾,令人无法看穿。 祁子锋的第一反应,以为这是自己身在幻境里的缘故,幻境里的内容受人的神识影响,与现实有所出入倒也正常。但是冷汗顺着他的背脊慢慢滲了出来,祁子锋盯着卢夫人的脸,忽然想起曾经读书时听父亲说起过一个故事。 修真界有一种人,从出生起就看不清面目,并非他们天生没有五官,而是因为他们的命格太重,寻常凡人看不穿。传说天上神仙身边随侍的仙童们一千年需历一次凡劫,神仙怕仙童叫那红尘谜障牵绊住修行,彻底迷失于人间,故用法术掩去面目,好令他们速速完成历劫重归九重天。传言不知真假,但修真界因此给这种人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天仙子。 现在想来,确实有点可疑,修真界虽有流传着卢夫人的画像,据说她也出身仙门世家,生得貌美无双,但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她本尊。祁子锋以前还疑惑过,依照卢文瀚风流好色的脾性,为何格外冷落这么貌美的发妻,甚至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在对方死后丧期未过,就迫不及待操办起寿宴。 天仙子因着命格太重的缘故,并不适宜修炼,但却是很好的双修伴侣,天仙子诞下的孩子胎里就带着三分灵气,天生仙骨非凡,有些修炼资质平平的人,会特意寻找天仙子作为伴侣,以求改变后代血脉。 祁子锋意识到自己好像无意间窥破了卢卓身世的秘密,顿时有些不安了起来,就算卢卓对他再好,恐怕也不会希望自己母亲深藏的秘密被人所知。 幸而,幻境里的少年卢卓并未察觉到身边有个外来者,仍在与母亲慢慢地说着话。 祁子锋无意偷听人家母子的私话,于是转身在室内转悠了一圈,他试图往屋外走,想找能够出幻境的方法,但是他走到门槛前就出不去了,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严严实实挡在面前。 “怎么回事?” 明明刚才就是从外边进来的,怎么现在出不去了呢? 祁子锋不信邪地趴在空气墙上猛拍,下一秒,面前毫无防备地出现了一张脸。 “啊!——”祁子锋吓得仰面翻倒,跌在地上。 门槛外,一名卢氏山庄的弟子负着长刀,抱拳低首道:“启禀少庄主,武陵剑派有客来访,庄主大人请您替他待客。” 内里的交谈声蓦然一停,卢卓平静冷淡的声音道:“我有事走不开,不要来叨扰我。” 弟子不动,木人一样重复地说道:“武陵剑派有客来访,庄主大人请您替他待客……” 嘭。里面一声重击的声响,卢卓走了出来,他此时虽年少,但已经有了几分当家人的气势,他笑着,但笑意并未抵达眼底,盯着卢氏弟子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说过了,不论有什么事,今天都不要来烦我。” 那卢氏弟子置若罔闻,仍旧道:“武陵剑派有客来访……” 就连祁子锋都看出来了,这分明是故意的。卢文瀚恐怕不希望儿子与妻子接触过多,母子俩续话才一会儿,他就迫不及待命人来将卢卓支走。 祁子锋猜想卢卓是要咽下这口气,还是打算和父亲撕破脸。这时,却听门外传来一道稚嫩,却带着矜骄傲气,听着就让人觉得手痒痒的声音,“少庄主哥哥在哪里,快告诉他,本少主来找他玩了。” 祁子锋:“……” 祁子锋面色古怪地看着年幼的自己背着小手,溜溜哒哒地踱着步,像只骄傲的小公鸡,就那么出现在门外。 卢卓脸色一愣,显然没想到,所谓的“来客”居然自己找上门了。 卢氏弟子拱手告退,“祁少主就交托给少庄主大人了。” 卢卓想拦住他,但里边的卢夫人似乎听见动静,问道:“卓儿,有客人来了吗?……” 卢卓回头看看屋内,又看看面前的小孩,深吸一口气,压住心里的情绪,一把抓住不请自来就准备往屋里蹿的小祁子锋。 “哎呀,”小祁子锋踢着腿,恶人先告状地说,“你放开我!你太没礼貌了!” 卢卓一把捂住他的嘴,轻声但极具威慑力地说:“如果不想挨揍,就老实一点。等下无论看见什么,都闭上你的嘴,知道吗。” 祁子锋从小到大都是个色厉内荏的,被威胁了一句就吓到了,惊恐地瞪大圆溜溜的眼睛。 卢卓见他安静不说话了,又道:“听见没有?” 小祁子锋点头如捣蒜。 卢卓拎着他进去,将他在卢夫人的床榻边放下。 小祁子锋规规矩矩站着。 卢夫人看了一眼,便有些喜欢,“这是谁家的孩儿?长得这么可爱。” 卢卓简单交代了他的身份。 “乖孩子,你累么?可以来姨娘身边坐坐。”卢夫人招呼祁子锋来自己身边。 小祁子锋不怕生,嘴也挺甜,说了句“谢谢姨娘”,蹬了鞋子就蹿上榻去。 卢夫人很喜欢他,或许久居病榻的人都是这样,总是忍不住喜爱小孩这种年轻而鲜活的存在,小小的身体依偎在身边,像一团蓬勃的火。 祁子锋转过重重白帐,停留在几步远的距离外看着他们。 卢夫人与小祁子锋一问一答地交谈着,卢卓袖手站在边上,静静地看着母亲难得精神振作的模样,眉眼温柔,而后将目光落在小祁子锋身上时,却皱了皱眉,带着一点隐隐排斥。 祁子锋将一切都尽收眼底,抱着胸心想:你现在装什么?以后还不是要追在我身后跑。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祁子锋此刻心里有一个极大的疑问,他原以为这场幻境是因卢卓而诞生,幻境里看见的一切,都是卢卓记忆里曾发生过的事情。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就奇怪了。 如果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么,他为什么不记得自己见过卢夫人? 在祁子锋的记忆里,他和卢卓的初见可不是这样。 第129章 祁子锋想不出自己为什么缺失了这一段记忆。 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依偎在卢夫人身边,但眼珠子滴溜溜转,总是偷偷拿眼睛去瞅卢卓的脸色,小屁股悄悄挪动,明显是坐不住了。 卢卓瞥见了,却当作没看见。等到卢夫人倦乏了,要休息了,卢卓才把小祁子锋拎下来,服侍母亲歇下。 小祁子锋罚站一般贴着墙,趁卢卓背对他,一点一点往外挪动,当他终于挪到门口时,正准备拔腿就跑,卢卓也刚好走出来,提醒他,“小声点。” 小祁子锋:“……” 屋外。 卢卓轻轻合上门扉,垂眸望着门,仍伫立良久,脸上带着点落寞。 祁子锋站在他身后,很惊讶他居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时候的卢卓也只不过是个小孩。 旁边的小祁子锋踢着地上的土,小心打量面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哥哥,好奇问:“你母亲生病了吗?” 卢卓回过身,已经收拾好情绪,随口答道:“是也不是。” 小祁子锋说:“你也别太难过。”他一副老气横秋的小大人语气。 “先前对你那么说话,是我失礼了。”卢卓不想多谈,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小祁子锋茫然,“回哪里?” 卢卓示意他跟着自己,“送你回武陵剑派。” 小祁子锋说:“可我不是要在这里住上几日,直到我师叔进入闭关吗?” 卢卓脚步骤顿。 原来此时正逢邱衍进入渡劫中期的闭关,武陵剑派举派上下为其护法,分不出精力去照顾祁子锋这个麻烦精,干脆把他送到同为修真世家的卢氏山庄暂住几日。 至于将人送到之后由谁照管,自不用说,当然是落在卢卓头上。卢夫人体弱,向来不能管事,卢文瀚又不爱管山庄内事,祁子锋身份贵重,也不能把他随便交给哪个下人打发了,卢卓只得亲自把他带在身边。 第155章 祁子锋这个人能被父母当成烫手山芋甩出来,其麻烦程度可见一斑。他身边离不了人,没办法独自待着,卢卓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但他被卢卓威胁过,心里还是有些犯怵的,于是既怕又想跟着。卢卓皱一皱眉,他就立刻找掩护的地方躲起来,卢卓不看他,专心忙自己的事情,他又跑出来没话找话道:“哥哥哥哥……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寒雪覆盖的山庄内向来肃静,现如今,只要卢少庄主行经过的地方,就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喋喋不休的声音,顶着一身雪在冰天雪地里木然修炼的弟子们,也被这声音吸引得纷纷侧目。 若说白天恼人就罢了,偏偏这家伙晚上也不让人安生。 卢卓准备就寝时,被他安排在隔壁屋睡觉的小祁子锋突然出现在床边。 卢卓镇静地看了看屋门方向,确定自己之前合好了门,又看了看光脚单衣的小孩,开口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回去睡觉。” 小祁子锋抓住他被角,试图爬上床,又被推下来,“我不要自己一个人睡觉……” 卢卓似是听不懂,又或者根本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 但旁观的祁子锋却知道小时候的自己接下来会说什么,他面红耳赤地冲过去试图捂自己的嘴,没能够捂住。 小祁子锋说:“在家里的时候,师兄都会陪我睡觉!……” “你师兄?”卢卓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 祁子锋转过身,抱着柱子撞了下头。小时候的他还真是什么丢人事都往外说,只可惜不能自己揍自己。 祁子锋小时候有个坏毛病,就是“黏人”,连睡觉也要有人陪着才能踏实。他在剑派里年纪最小,又是掌门之子,从小被一群师兄看护长大,惯坏了,他不敢自己一个人睡觉,师兄们就只好排了个班,每天抽出一个倒霉蛋去给小少爷侍寝。 卢卓不是他师兄,不会惯着他,说了不许上床就是不许。小祁子锋也是个犟种,宁愿坐在他床边不走,北地天寒,到了夜间更是大雪纷飞,屋内尽管烧了地龙,仍挡不住窗缝里透进来的丝丝凉意。 小祁子锋很快打起喷嚏。 少年在黑暗里睁开眼,压抑着眼底的那一点不耐,无声地侧耳听了一会儿动静,才起身一把将人提溜上床,塞进被子里。 卢卓下了床,批起衣衫。 小祁子锋连忙问:“哥哥你去哪里?” 卢卓没作答,推开门走进雪夜里,过了些许时候,端着个碗进来。 他把热姜汤递到小孩嘴边,“喝了。” 小祁子锋一闻到味道,脸都绿了,把嘴闭得死紧,用力摇头。 卢卓要的就是这般效果,他煮这碗姜汤没用生姜而是用干姜,只因为干姜更加辛辣灼口,他还特地加了少许吴茱萸,驱寒的同时还提升了汤的苦味。 他都这么这么用心准备了,自然由不得祁子锋不喝,捏着鼻子,硬给他喂了下去。 小祁子锋“呕”了一声想吐,被卢卓一把捂住嘴,温言提醒道:“吐出来就浪费了。” 小祁子锋眼泪都快飙出来了,一通折腾后,总算老实了,蔫蔫地缩进被窝里。 卢卓枕着胳膊,兀自思考不知道这麻烦小家伙要寄住多久,该如何把他打发走。 忽然被人扯了扯衣服,他转过头,看见忽闪忽闪的眼睛。卢卓想把这双眼睛捂上。 “哥哥,”小祁子锋软软地说,“其实你是个好人,谢谢你照顾我。” 卢卓的手一顿。 “我一开始觉得你很凶,但其实你人还挺好的。” 卢卓不以为意地轻笑,“你分得清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吗?” 小祁子锋说:“那是自然!我又不是傻子。” 卢卓心说,你就是傻子。 他转回身,想接着思考刚才思考的事情,却突然记不起来,自己在想什么了。 小祁子锋又住了一段时间,给卢卓添尽麻烦后,终于被接走了。 他走的那日,卢卓在书房的窗前默写修炼心法,日光照在白净的宣纸上,忽然窗外探进来一只手搅散了光。 小祁子锋捻着一朵殷红的梅花,垫脚放在他窗台上。 “哥哥,我要和爹爹回去了,明年我再来找你玩好吗?” 卢卓的笔锋在空中悬停片刻,盯着写到一半的字,漫不经心地道:“嗯,好。” 小孩哒哒哒的脚步声跑远了,留下那朵梅,被风一吹,轻轻悠悠地落在纸上。 小时候的祁子锋走了,长大的祁子锋走过来,轻轻拈起那朵花,四季在他身后开始变化,寒来暑往,雪融草长,他回首再看,摇曳的树影落在眉眼上,绿意明媚,已是新的春天。 卢卓长高了些许,织锦缎的月白色衣衫衬得他面如冠玉,温文沉静,手握一管笔依旧在窗前写字,这次写的是山庄宴客的请帖。 卢氏弟子前来报信道:“少庄主,武陵剑派掌门已经到访。” 卢卓笔走龙蛇写完帖子,拎起来看了看,动作慵懒随意,目光虽然落在字上,心思却不知道飘向了何处,嘴角噙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祁子锋与他隔窗相对,被那突然的一笑恍了恍神,心里莫名其妙慌张起来。 卢卓不知道有人因为他的一抹笑而心慌意乱,甩下帖子出门去迎客。 还未见到人影,就已经听见祁掌门训斥儿子的声音,“难得带你出门一趟,能不能大大方方的,好好地和别人说句话。” 一道毛躁的少年人清越嗓音道:“又不是我想跟你出来的,都是一群老头子,有什么意思……啊!你又打我!” “什么‘老头子’,你这没大没小的兔崽子!收拾的就是你……” 卢卓的出现打断了父子俩的拌嘴,他礼数周全地道:“祁世伯,许久未见,劳烦您拨冗来参加这次道法会。” 祁掌门猛地收手,一看见他就变得慈眉善目,格外可亲,“两家这么多年的世交,何必说这种客气话。” 卢卓认认真真肃立在那里,身形如松,洒脱清举,对比之下,就显得另一边的某人越发没有正形。 几年未见,祁子锋也从当初的小孩出落成少年模样,金冠将长发束起,毛躁的发尾扫在肩头,他耷拉着眉眼,容貌白净,虽然还未长开,也已经看出秀逸的轮廓。明明是挺好看的一个小孩儿,表情却不怎么高兴,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浑身带着对世界不满的尖锐锋芒。 祁掌门拍了他一下,说:“这是卢家的少庄主,你们小时候见过的。还不打招呼?” 少年祁子锋不情不愿地抬了下眼,不耐烦地躲开父亲,“哦,我知道了。你别推我!……久仰了,卢少庄主。” 卢卓定定看着他,眸中神色暗自涌动。 “不是跟你说了吗,要有礼貌,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哇,我这不是打招呼了嘛,你怎么又生气?……跟你们老头子真是说不通。” 父子俩没说几句又要吵起来,卢卓轻声打断道:“无妨。大圭不琢,美其质也,祁弟天性率直,这是好事。开宴在即了,世伯不若先入席吧?家父也有些话想和世伯谈。” 祁掌门连道“好,好”,不想再丢人现眼,赶忙把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扯走了。 卢卓往他们相背的方向走去,没想到当初那个追在他身后喊哥哥的小屁孩反而不记得他了。若说难过,倒也不至于,但确实会有些不悦,就好像一只好不容易喂熟的小狗,一转眼间,居然不认人了。 真是没良心啊。 他走在树影下,抬手拈住了一片飞叶,抬眸端详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就像随手丢掉一些无关紧要的恼人心绪一般,轻轻甩开,随手掷了去。 风过无痕。 祁子锋缓缓走过去,俯身从地上捡起那片被卢卓丢掉的丢掉的树叶,心情非常复杂。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段和卢卓相识的过往了。 半大的小孩儿,本来就记不住什么事情,不论喜欢还是厌恶,如一阵风匆匆,对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新奇未知的,全身精力都忙着探索,忙着长大,哪有功夫惦记回望某一年某一日在生命里匆匆而过的过客。 所以,他只是单纯的不记得了而已。 “没想到,居然让你看见这些了。不过到此为止吧,后面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再看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如平地惊雷,祁子锋猛地一震,立刻回身。 树影婆娑深处,最熟悉的那个卢卓站在浓绿里,带着一如往昔的浅淡笑意。 祁子锋呆愣了一会儿,马上大步走向他,愤怒地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你一直在幻境里?!混蛋,你跑到哪去了!” 卢卓轻轻按在他手上,好似安抚,“笨,我当然在这里,你忘记我和你是一起被拉扯进来的吗?” 祁子锋难以平定心绪,咄咄逼人道:“为什么不让我看后面的事情?” 第156章 卢卓不想谈这个,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天际道:“最重要的事情,难道不该是想办法出去吗?” “你有办法了?” 卢卓摇了摇头。 天际风云变幻,晴空转瞬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在压暗的蒙晦天色里,周身所处的世界仿佛摇摇欲坠。 “但是有人会救你出去。” 剑神墓里。 林浪遥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尝试一遍无果后,盘腿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捧着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他身边没有任何人能依靠,他只能靠自己了。 林浪遥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抹了抹剑身,轻轻擦拭时,却忽然好像看到剑上倒映出了什么。 距离太远了,但能模模糊糊看出似乎是几个字。 林浪遥愣了愣,抬头朝头顶望去,眯着眼缓缓将穹顶上凿刻的字念了出来,“剑心通明,身无……外物?” 什么意思? 这里无端刻着几个字,肯定是有作用的吧。林浪遥心想,难道是要让他摒除杂念吗?现在也没别的头绪,不论什么办法他也只能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想着,当即闭上眼睛打坐入定,清空内心一切纷乱的想法,随着灵力在身体里运转一个周天后,原本燥热的身体也渐渐冷了下来,他的呼吸绵长而均匀,青云剑躺在膝头安静地沉睡。 林浪遥缓缓睁开眼,环视周围一圈,冷清幽暗的空间里依旧平静,没有任何变化。 他跳起来,觉得自己简直是被耍了。 “到底什么意思?”林浪遥烦躁地说,“剑心通明,身无外物……剑心通明……等等——等等!” 他将这八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后,忽然灵光一闪,发现自己可能领会错了。 林浪遥转头望向将祁子锋二人吞噬的巨剑,终于意识到了,此处真正布置下的陷阱是什么。 因为剑心通明,所以身无外物。那么,实际上需要他的剑心动摇,所以才会出现什么外物吗? 修炼这么多年,他的道心早已经坚如磐石,想要动摇,谈何容易? 除非,除非…… 林浪遥与剑中的自己对视了一眼,倒影里的他脸色异样苍白,困在墓中寻找解困办法让他精力耗尽,难得的,他感觉到有些疲惫了。 林浪遥心里其实知道了解局的方法,但他不愿去想,只是动一动念,就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他转过身,背对着巨剑,目光落进虚无的黑暗里。 但是,他不愿意又能如何呢。就在这里虚耗吗?他能耗得了一时,可耗不了一辈子。他要去找温朝玄,还要把祁子锋救出来…… 林浪遥紧了紧拳,又转回身去,胸膛起伏,闭上眼默念了片刻,生生逼着自己睁眼抬头。 澄明如镜的剑身在他睁眼那瞬间像一滴水忽然落进水面,一发不可收拾地漾起层层涟漪,模糊了镜中人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 林浪遥细细辨认对方的容貌,那清冷的眉眼,拒人千里之外的薄唇,俊美出尘如谪仙的长相,是过往许多年里他每天都能看见的景色。 面前的“温朝玄”动了动唇,似是想和他说什么,但话还未出口,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林浪遥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那里居然插着一把剑,温朝玄抬手握住剑锋,止不住的鲜血顺着他手掌流下,林浪遥想知道是谁胆敢伤了他,沿着长剑,目光转下,发现剑的另一头居然握在自己掌中。 林浪遥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人间作地狱,业火缠身脱不得。 一念起,万念生。 第130章 林浪遥知道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然而心魔一念而起,便再难以抑制。 渡劫期已是人间最接近神的存在,道心如巍峨巨山,根基深厚,很难被摧毁,但林浪遥最了解自己,知道如何逼出自己的心魔。 道心出现一丝裂缝,旋即而来的是塌天之势的山崩。 整个墓室开始剧烈晃动,沉睡的巨剑发出光亮,犹如受到无形之手的召唤,纷纷发出嗡鸣。 林浪遥一阵恍惚一阵清醒,心默念这一切都是假的,运转起剑诀心法,试图把心魔强行压回去。 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心魔幻化出的“温朝玄”伸出手,轻轻抬起林浪遥的下巴,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林浪遥终于读懂了他的唇语—— “杀了我。” 强守的心神彻底沦陷。 数剑齐发,破土而出。 其中一柄剑剑光蓦闪,吐出两个人影来。 祁子锋和卢卓终于从幻境里出来了,卢卓将祁子锋往怀里一搂,两人摔落在地,撞上墙面后才止住。 祁子锋一爬起来,看见的便是一副惊人景象——林浪遥踉跄跪倒在地,原先深深插入地面的巨剑全部飞在半空,森冷锐利的剑锋齐齐朝向中心的林浪遥,形成待发之势。 祁子锋不及思考,大喊一声,“小心!——” 卢卓一把拉住他,将他死死箍住,不让祁子锋过去救人。 “你干什么?!放开我!”祁子锋怒道。 “他走火入魔了,你看不出来吗?”卢卓冷静地说,“我想明白这个剑阵是做什么用的了。这是剑神墓设下的守御机关,只要心怀杂念,灵台不净之人进入墓室,就会被剑阵拉入幻境中镇压。不过,林浪遥的心魔恐怕已经超出了守御机关的压制能力,幻境关不住他了,所以……这是触发了剑阵真正的杀招。你若是就这么闯进去,也会受到牵连。” “那怎么办?”祁子锋愤怒地说,“难道就这么看着?” 卢卓近乎冷漠地说:“对。” 祁子锋一愣,忽然后颈一痛,整个人昏死过去。卢卓轻巧地将人接住,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剑阵中的那人。 镇压的剑阵已成,林浪遥察觉到危险,恍惚抬头,剑神随葬的大剑高悬于顶,如一座座倒悬的山峰,不由分说地压覆下来—— 轰。 地动山摇,烟尘弥漫。 一切陷入黑暗。 犹如浸入一片凉水,混沌的灵台渐渐清明。 料峭冷风刮过脸颊,林浪遥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感觉身体在半空中晃荡根本踩不到底,低头一看,脚底下竟然是万丈深渊! 他吓了一跳,手一松,整个人顿时往下滑。幸好他身体的反应快,意识到情况不对后,又反手死死扣住附着的地方,身子一荡,蹬着垂直的面儿翻了上去。 林浪遥蹲在一个像桥梁一样的长条形平台上,浑身噩梦惊悸后的冷汗,叫风一吹,从里到外凉透了。 平台中心是一根笔直的柱子,此外四周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林浪遥起初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环视一圈后,方才发现,原来自己脚底下踩着的是一柄巨型石剑的剑镗,边上的柱子则是石剑剑柄。 石剑有一座山头那么高,像仙人遗下的神兵,甚为壮观。石剑的剑镗两端被粗大的锁链系着,悬吊于空中,剑锋直指地面,犹如威慑地镇压着脚下那块土地。 仙鹤带着悠远的鸣叫轻掠过天际,远山叠着远山,青峰翠微,灵气充沛,林浪遥在石剑上缓缓站了起来,瞭望这个陌生的地方,天地辽阔,显得他格外渺小。 山风吹得林浪遥迷茫又凌乱,他双眸渐渐清明,回想起最后被剑阵镇压的时刻。所以,他现在是也进入幻境了吗? 本来是为了将人救出来他才兵行险招,结果没想到祁子锋他们是出来了,但自己却进去了。 这还真是有点难办啊…… 林浪遥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心情有些低沉,虽然是故意逼出心魔,但所见的那一幕在他心里还是留下了些许影响。 他出神的时候,天边忽然飞来一群人影,林浪遥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那是一群白袍广袖的仙门弟子。 年轻的儿郎们手持佩剑,三两成群,像空中飘来的一片云,他们好似看不见林浪遥,从石剑上端飞掠而过。 林浪遥转过身,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一座庞然巨物般的宗门出现在眼前,宗门盘踞在云雾缭绕的山巅,肉眼可见华美的楼阁层层叠叠,巍峨如小山,满目翘角飞檐,金瓦溢光,飞鹤成群而过,唳鸣穿透云层。 林浪遥随着那些弟子飞到宗门前,落在巨大的广场上,仰头却见牌坊顶端悬着巨大的雷击木牌匾,牌匾上又用特制的金汁写着四个大字,笔锋凌厉,去如剑势,带着磅礴杀意。 那四个字是: 万,剑,世,家。 林浪遥愣着看了好一会儿,整个人像是被重锤击打了后脑勺,脑子里嗡嗡作响。 “万剑世家?这里……这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跳起来转身就跑,他立刻,迫切地想要去见此时此地的某个人。 但很快,林浪遥就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太蠢了。他转悠了半天,险些在复杂的宗门里转迷路,期间途径了一波又一波的剑修们,每个都是一丝不苟的打扮,白衣白发带,人手拎着一把剑,行动起来如白云来去飘荡。饶是林浪遥,也没把握能从中认出自己的师父。 第157章 他转了几圈,又回到最开始的宗门前,琢磨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被拉进这个幻境的意图是什么? 这是墓主人的记忆吗?还是万剑世家残留下的一段幻影? 不过说起来,万剑世家作为鼎盛仙门应该存在了很长时间,他现在进入的这个幻境,也未必是温朝玄在宗门里的时候。 想到这里,林浪遥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点。忽然,他听见边上有人说:“宗主回来了吗。” 林浪遥转过头,看到一名身着青衫的男子,他一副斯文的儒生打扮,面上一条白布蒙住了眼睛。 万剑世家的门人对男子道:“回厌先生,宗主应该在抟风阁。” 被唤作厌先生的男子轻轻颔首,抬步朝着抟风阁的方向走去。 林浪遥左右看看,心想横竖也没有头绪,这人似乎在万剑世家似乎有着很重的地位,那不如跟上去看看吧。 抟风阁原来是栋藏书阁,厌先生推开阁门抬步走进去,张口便道:“我来问你一件事。” 书阁里的人正将一本书推回架子上,他背着手转过身,带着一身久居高位的凌然气势,鬓边白发星星。 林浪遥像个无人在意的鬼魂,从厌先生身边挤进来,肆无忌惮地打量藏书阁中间的中年男人。心里猜想,这人应该就是万剑世家的宗主? “你事情办完了?”万剑宗主没有回应厌先生的话,而是率先发问道。 厌先生淡笑道:“我要问的,就是和这件事相关。” 万剑宗主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道:“你想问什么?” “我让你将宗门里所有的弟子都筛查一遍,你确定做到了?” “你什么意思?” 厌先生说:“你的宗门里,是不是有一个缺失内丹的弟子。” 万剑宗主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他转开眼神,再转回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镇定,“那又如何?只是一个失去内丹的废物而已,难道他还能是你要找的人?” 厌先生没回答,他嘴角挂着弧度不变的笑意,蒙着白布的眼静静地“望”着万剑宗主。 万剑宗主本来还能保持镇定,很快他就在那丢盔卸甲,他大声道:“那只是个没有内丹的废人!连剑都拿不了,你想说什么?你该不会要说,他就是你千方百计要找的人吧!简直是笑话——” “仅仅是现在,”厌先生轻声打断他,“在他失去内丹之前,可不是什么‘废人’,你难道不清楚吗?否则你的好儿子,也不会偏偏想要他的内丹吧。” 万剑宗主嘴唇颤抖,犹如被人掐住喉咙,安静的楼阁里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 林浪遥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一点他听懂了,这个万剑世家的宗主之子,掠夺了一名万剑弟子的内丹? 而且看样子,这个行为闯大祸了。 万剑宗主说:“事情做都做了,现在再说又有什么意思?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什么都做不了了!不过就是个‘无根之人’,你就不能重新再找一个吗?” 厌先生轻轻踱了步几步,叹了口气,看向强撑气势的万剑宗主,“你要知道,这件事并非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无根之人’是什么?那是无父无母,天生地长,六缘断绝,命格孤克的命数,这种人天生便是要证道的,任何尘缘都绊不住‘他’,来人间不过走个过场。你让我再找一个?你觉得可能吗。若是成神这么容易,你也不必费劲周章筹谋……” 万剑宗主这时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急促地问,“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功亏一篑?还请先生指点——” 厌先生脸上带着淡淡的悲悯,令人难以看透,“你先把人交给我,至于其他的……我再给你想想办法吧。” 万剑宗主不敢怠慢,连忙领着厌先生去找人。 他们从抟风阁门口走出去,林浪遥也想跟上,但是他才走到门口,又见两人跨过门槛走进来,并且换了一身衣衫。 万剑宗主急躁地说:“厌先生,你能否向我透露一些,现在进度究竟如何了?那家伙……到底能不能用?” 厌先生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把折扇轻摇着,模棱两可地道:“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万剑宗主脸色变了变,停住脚步,立在原地。 厌先生用扇子一扇书架上的扬尘,细细的粉尘在穿阁的日光下闪着金光。 万剑宗主沉声道:“你知道我为了进入剑神墓已经付出了多少,所以不论成不成,你都必须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 厌先生轻笑,“既然你如此在乎,当时为何又让人剖了他的内丹呢?” 一句话,顿时引燃了压抑已久的怒火。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那时候哪知道要找的人就是他?!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再把内丹剖出来还给他吗?!” 金色的细尘被声音惊散了。 “唔……”厌先生道,“那如果我说‘好’呢?” 万剑宗主蓦然静了。 厌先生一收折扇,笑道:“跟你开个玩笑,不必在意。” 他从万剑宗主身边走过,安抚地用扇柄拍了拍他肩头。 万剑宗主抓住他的扇柄,“你能不能最起码让我心里有个底。” 厌先生微微偏过头,“如你所说,他的确是个废人了,一个连剑都拿不了的废人,饶是我,也对他束手无策。不过……谁又能确定,废人一定没有作用呢?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个策略。” 万剑宗主深吸一口气,应承下来,“好。” 厌先生将扇子抽走,转身跨出楼阁。 林浪遥这次在门边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再折返回来了,立刻拔腿追上走远的厌先生。 他不知道对方要去什么地方,但他猜,多半是和他们谈论的那个“无根之人”有关。 林浪遥心里也说不清为什么,听完他们的交谈后,突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产生了极大的在意。 厌先生横穿过整个万剑世家,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门口,抬手在门扉上轻敲两下,院里静悄悄没有人应声,但他还是在门口礼貌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推门而入。 院子不大,林浪遥站在门口就能将所有景色一览无余,地面铺着简陋的石块,屋前栽了棵白梨花树,乱琼碎玉一样热闹地堆砌了满枝头。 屋后远山青,时有空谷回音。 树影轻轻摇晃,树下坐着个人。厌先生停在几步外的地方,对他道:“今日觉得如何?你考虑好了吗。” 那是个少年人,穿着一身白衫,身形挺拔,手里端着个碗,正在给面前一只受伤的雀鸟喂食。 明明是喂鸟这么随意的事情,对方也能做得一板一眼,一丝不苟。日光照落在他身上,像溶化了流淌在每一处衣褶,万剑世家许多人都穿白衣,偏只有他将白色穿得坦荡,穿得纯粹。 那是一个他永远也不会认错的背影。 当林浪遥把所有都想明白后,排山倒海的情绪冲上胸肺,一气儿涌到喉咙,让他无法发出声音。 第131章 “你是怎么想的呢?” 小院里,只闻见树叶沙沙声,连风也很安静。 厌先生耐心地等待着回答。 少年将手里最后一点食物倒进鸟的食碗里,一身褐白杂驳颜色,顶着两撮耳簇羽的小鸟并不啄食,而是转着脑袋,用黑色的圆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到访者。 “你喜欢养鸟吗?”厌先生笑了笑,对小鸟报之以相同的注视,笑意并没有达到眼底,“你知道这是什么鸟么?这种鸟不太吉利,还是别养为好。下次我给你挑几只好的送过来吧。” 少年喂完鸟,放下碗,轻轻摇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回答他哪一个问题,是“不喜欢”,还是“不需要”? “我需要再想想。”许久后,少年终于对最开始的问题给出答复。 他话不多,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简短而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和需求。 厌先生说:“好。你慢慢想,你还有什么需求也可以一并与我说。” 少年认真想了想后,竟真提出一个需求。 “我需要书。” 厌先生谈完话后很快离开了,他需要去兑现自己的承诺,为对方弄来一些书。 当不速之客走后,小鸟才开始进食。少年耐心地等它吃完,检查过其翅膀上的伤口,再将它送回树下悬挂的一只鸟笼里。 他托着鸟转身时,林浪遥才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温朝玄年少时的模样和后来略有些差异,林浪遥所熟悉的温朝玄哪怕静默不语,也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夺目之感,像煌耀的日光,轻易就能掩盖周围一切光彩。但现在站在面前的少年人太安静了,像一柄安静的剑,静静地封在不能发声的冰冷剑鞘里,轮廓清瘦,气息微淡,苍白得似乎要在光里化开。 直到温朝玄转身回屋了,林浪遥才敢走进小院里。他路过那只鸟笼时停下来,仰头看了看,鸟笼用竹条编成,虽然竹条打磨得很细致,但编织手法略显粗糙,看得出来应该是温朝玄自己做的。 第158章 林浪遥心里有点幼稚地吃味,原以为温朝玄只养过自己一个人,也只对自己好,没想到他对一只鸟都如此上心。 鸟在笼子里,用小眼睛冷冷地看他。 “你看我干什么。” 林浪遥随手用剑拨弄一下。 谁成想这鸟竟直接疯了,拍打着翅膀愤怒地冲撞起笼子,闹腾出不小的动静。 林浪遥吓了一跳,用剑敲打鸟笼外部,想让它安静下来,可此举使得那鸟更加被激怒了。林浪遥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道:“你看得见我?” 他话音刚落,屋内传来温朝玄的声音道:“谁在外面。” 吱呀一声,温朝玄推开门朝外看了一眼。院子里,风轻轻吹动树下的竹编鸟笼,浑身炸开羽毛的鸟渐渐平息怒气,一片落羽缓慢飘落地面。 温朝玄走过去,环视一圈,俯身拾起了那根羽毛。 在他身后。 林浪遥躲在屋顶上,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 林浪遥掀掉一片瓦,拨开铺在顶上的茅草,掏出一个眼洞朝下望去。 偷窥温朝玄这件事,他从小到大干得驾轻就熟。 屋子里悄无声息,林浪遥一开始险些没找到温朝玄的人影,仔细扫了一圈,才看见角落那个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的安静身影。 室内空间不大,除却一方床,一张桌,一只凳以外,没有多余的东西。温朝玄端坐凳子上,手里拿着本书正在看,他背脊笔挺,似凌然青竹,端端正正教养极好。 林浪遥本来想看看温朝玄从前的生活,想看看自己还未出现时,温朝玄一个人是怎么过的。结果看了半天,温朝玄一动没动,林浪遥光看他坐在那儿看书了。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林浪遥突然觉得后脖一凉,伸手摸了摸,抬起头,原来天色转暗,渐渐飘起了细雨。 江东湿润,雨水充沛,一言不合就变了天色。 正在看书的温朝玄忽然抬眼,见到窗外细雨霏霏,轻轻放下书,起身关了窗户。 林浪遥再低头看,发现凳子上的温朝玄不见了人影,正慌忙寻找,耳朵听到院里传来脚步声,探头一看,撑着一把淡黄色油纸伞的温朝玄合上门,朝外走去。 林浪遥不知道他在这下雨天要去干什么,心里一紧,抹了把脸上雨水,立刻偷偷缀了上去。 细雨淋湿的山间小道上,温朝玄打着伞不紧不慢地深山里走。或许是因为失了内丹的缘故,普通修者只需一盏茶功夫的路程,他走了很久。林浪遥看在眼里,心中堵着,觉得很不好受。 就在他以为温朝玄要走到山里头时,眼前的景色却突然开阔,一个藏在深山中的巨大湖泊出现在眼前。 温朝玄熟门熟路地走到湖边,从一块巨石底下掏出一根竹杆,慢吞吞地捣鼓起来,林浪遥正觉得纳闷,看不明白他在做什么,然后就见温朝玄将竹竿系上细线,往水里一抛,接着将其插在湖边的沙石地里就不管了。温朝玄寻了块干净的石头端正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打着伞坐在湖边静静看书。 蹲在林子里的林浪遥:“……” 山谷寂静,湖面被雨丝搅乱,泛起千层涟漪。嘈杂的雨声打在油纸伞面,温朝玄却岿然不动,仿佛天地间的纷乱都与他没了关系,年轻的脸庞专注地对着那黑白分明的纸页,他的世界很静,静到只剩下眼前的书和手边的鱼竿。 林浪遥看不出失去内丹成为一个普通人,对温朝玄造成了什么影响。林浪遥曾经被废修为,但是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被打回原形,他对自己有十足的把握,再修炼回去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消耗。但是没了内丹不一样。一个修者没了内丹,那就是真真正正的成了一个普通的凡人,会老会死,会生病会受伤,从此与世间一切凡俗相同,生活在暮鼓晨钟里,禁锢于一个个短暂的日月。 林浪遥想问问温朝玄,你不害怕吗?你不在乎吗? 但他好像真的不在乎。 有修为就那么活着,没修为也那么活着。 千秋万世抑或凡人百年,一切都无可无不可。若让他当一个会老去的普通人,他可能真就这么简短度过一生。 鱼竿忽然动了一下。温朝玄很快察觉到,放下书拿起竿,收下了一条鱼。 这场小雨下了很久,温朝玄也在湖边坐了很久,他零零散散钓上几条鱼后,才提着一个鱼篓,慢慢返程往回走。 林浪遥静静等在他会经过的山路边,他扶着山上的树,直到看见那熟悉的白色身影出现在路尽头,蹲下身从地上抓了几把湿泥往自己脸上涂抹,然后算准时机,往前一扑,狠狠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为了演得逼真,他没有用灵力护住身体,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他蜷缩着不动,直到脚步声渐渐逼近,然后淋在身上的雨忽然停了。 他被一只手抱了起来,林浪遥假装稀里糊涂地睁开眼,正对上那过于年轻的熟悉脸庞。 油纸伞撑在他头顶,少年时期的温朝玄将他抱在怀里,长长的睫毛垂着,深潭静水一样的眼眸认真看着他,出声问,“你撞到头了。晕吗?” 林浪遥现在觉得有点晕了。 “阿嚏!” 他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喷嚏。 温朝玄走过来,扯开被子为他盖上。 “你是谁家的小孩。”温朝玄问道,“你是从哪来的,你穿的不是万剑的门服。” 林浪遥淋了一场雨,又把自己搞得浑身泥巴,温朝玄将他领回小院后,不得不给他烧水,简单擦了个身子。林浪遥现下正裹着温朝玄的衣服,坐在温朝玄的床上。 温朝玄递一碗热水给他。 林浪遥假装没听到,小眼睛左右乱飘。 “这是你的剑吗。” 温朝玄转身出去了一下,手里提着青云剑回来。 林浪遥眼神转回来,目光在剑上定了一瞬,然后马上道:“不是我的!” 这剑是他故意偷偷丢出来让温朝玄看见的,他自然不能认回去。 温朝玄微蹙着眉,将剑横着伸手抚过,这柄掀翻过修真界的神兵似乎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在他手底乖顺地绽出微微青光。 温朝玄自然能看出此剑并非凡物,必然出自某位大能之手,因此也没有怀疑到面前的小孩身上。 林浪遥看他拿着剑的姿势娴熟,忽然道:“不若你就收下这把剑吧,能够捡到它,也是份机缘呢。” 温朝玄放下手,将剑郑重地搁在桌面,平静道:“我不练剑。” 林浪遥紧紧盯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为什么不练剑?” 他想从温朝玄口中听到,他被剥夺内丹,不能再拿剑的一切原委。 但是温朝玄没有回答,他走到门边提起了什么东西,查看几眼,淡淡问道:“你饿了吗?” 林浪遥想说不饿,但肚子比脑子更先一步做出回应——咕噜。 温朝玄提着鱼篓说:“我去做饭。”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去钓鱼的啊?林浪遥心想。 就说嘛,他怎么不知道温朝玄居然还有钓鱼的爱好。兴许是以前的温朝玄过得太清心寡欲了,所以林浪遥看见对方钓鱼,第一反应也只是以为他在陶冶情操,根本没往果腹这么世俗的方面去想。 林浪遥走到桌边爬上凳子,熟练地等待开饭。 温朝玄很快端上来一碗鱼汤。他做得极简单,几块豆腐和鱼一起煮得乳白,一室都充盈着鱼鲜味。 江东的鱼肉丰美,林浪遥期待地盛了一碗汤,刚送进嘴里,整个人就僵住了。 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 好,难,吃。 林浪遥僵硬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自家师父。温朝玄不似他那么猴急,斯斯文文地端着碗,轻轻吹了吹勺子,待汤稍凉些许才送进口中。 林浪遥期待他的反应。 但温朝玄面不改色地又舀了一口。 “……” 林浪遥渐渐地回过味来。在他的记忆里,温朝玄做菜一向不错,起码没有到让人难以下咽的程度。但那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家里有个小孩儿, 照顾起来总是要多废些心力,林浪遥初上山拜师的时候,温朝玄给他做的第一顿饺子甚至是夹生的,吃得林浪遥上吐下泻,害了好一场病。从那以后,温朝玄就改了,认真钻研起了厨艺,再也没做过“难吃”的饭。 可现在的温朝玄还没有遇见他。 第132章 温朝玄将鱼肉处理得很干净,鱼鳞悉数刮去,鱼腹也剖净了,符合他一贯仔细的行事风格。汤的火候其实也把握得还好,没有煮得太久以至于鱼肉松散。 会令人觉得不好喝,主要是因为味道太淡了。温朝玄没有放佐料去祛除鱼腥,只撒了些许盐,这就导致寡淡得像稀水的汤压不住腥味,他这个人性子淡,没有什么欲求,就连食物也无所谓味道好坏。 第159章 当林浪遥还没出现时,温朝玄一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林浪遥低下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汤面,舀起了一口,然后一口接着一口。 温朝玄吃到一半,转头看见小孩儿一直埋着脑袋扒拉碗,后知后觉道:“你喜欢吃吗。” 林浪遥埋着头,声音闷闷地说:“我喜欢。” 温朝玄盯着他的发顶,揣摩不出对方的心情。 吃完饭后,温朝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林浪遥蹲在墙角翻看他的一叠书,手抖不小心把书页撕破了一个角,正若无其事地合上塞回去,“我叫林浪遥。” 温朝玄说:“林浪遥,明日我带你去寻你父母。” “啊?”林浪遥回头,特别率真地道,“可是我没有父母。” 温朝玄一愣,沉默片刻,“那你家中还有何人,我带你……” “我家里没人了,”林浪遥想了想说,“应该……吧?”因为他对自己的来历也不清楚。 温朝玄无言以对。 林浪遥看出来他并没有想收留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孩”,那就更得找个理由名正言顺地赖下了。 林浪遥说:“其实我是来找师父的。” “你师父是谁?” “不知道呀,还在找呢。”林浪遥一脸无辜地说,“你会用剑么?要不然你当我师父吧!” 温朝玄:“……” 林浪遥见他没有反应,挪动几步凑近了道:“我一直想找个人教我练剑,听说世间有一式最厉害剑招,长剑一出,可以号令天下的剑归服,剑过之处,所向披靡。我想学会这样厉害的招数……” 谁知温朝玄听后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他,“你怎知我万剑的宗门绝学。” 他只不过是随口扯了个理由,却猝不及防地,令温朝玄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秘密。 “你们宗门?……”林浪遥微微错愕。顿时间,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他有一种全部因果都串联起来,终于窥见了宿命原点的恍然大悟,“你是说……你是说这个剑招出自万剑世家……” “你不知道?”温朝玄说,“那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林浪遥傻张着嘴,久久不知该如何言语。他没有办法说:那是因为我亲眼见你用过。 难怪了……难怪了。难怪除却温朝玄外,他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剑修能达到如此境界,能够使出这样的招数。 林浪遥跟在温朝玄身边那么多年,几乎继承他全部剑道传承,唯独除了一式剑招,温朝玄直到“离开”都没有教授给他。 林浪遥缠着师父央求过,但温朝玄一律只道:“你境界未成,学不会。” 在温朝玄“身死”那些年里,林浪遥也曾努力修炼,钻了牛角尖一般,想悟明白温朝玄所说的“境界”。可他没能成功,也没能达到像温朝玄那样,犹如天人一般,承天剑甫一出鞘,便能叫万千青锋臣服于剑下。 这是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个遗憾。 没想到,居然是传承自万剑世家的武学…… 那么说来,他从小所学的一切,其实也是来自万剑世家? 林浪遥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他对于这个在自己出生之前就早已经覆灭的门派并没有任何感情,尤其在见过万剑掌门是如何密谋利用温朝玄之后,对于万剑世家更是没有丝毫好印象。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竟也算得上万剑传人时,心情可谓是非常复杂。 不过,这次陷入幻境,或许对他而言是一个机会,让他能够去探究那些过往没机会探究的事情。 这么想着,他双膝一屈,立刻扑通跪在地上,大声道:“师父,你就教教我吧!我想学这个!” 温朝玄面对突然跪倒在自己面前行拜师礼的小孩,愣了片刻,憋出两个字。 “……胡闹!” “师父,师父!” 翌日清晨。 晨雾还未散去,山里的空气微凉,正适合吐故纳新。温朝玄站在院子里静思,感受风吹过树梢的每一丝动静,身后响起一道脚步声,踩乱了此刻的安宁。 他缓缓睁开眼,轻叹了一口气,转回身道:“你不必这么喊我。” 林浪遥问:“为什么?” “因为我教不了你什么。” 温朝玄往屋里走,林浪遥跟在他身后追问,“为什么教不了我?” 温朝玄张了张口,正准备回答,忽然感觉身后袭来一道破空劲风。 他抬手接住飞来的那物,冲劲余势未消,本能地顺势挽了个剑花,将剑背在身后。 林浪遥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般好看的动作,抬手高兴地击了一下掌,“还说你不练剑?你分明深谙此道。” 温朝玄将剑翻过来,默默看了一会儿,同时林浪遥将心提到嗓子眼,希望温朝玄能有所触动。 但温朝玄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也放下了剑,叮嘱道:“这样很危险,不要再这么做了。” 林浪遥哑然地看他两袖清风离开。 “你是万剑的弟子,对吧?” 林浪遥在温朝玄喂鸟的时候凑过去打搅他。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抓了一把鸟食放进小碗里。小鸟并不领情,叼了一下碗,把它掀翻后躲到一边去。 “你!——” 温朝玄一把按住他,将鸟笼关上,隔绝开两方。 林浪遥悻悻道:“这是什么破鸟,你怎么不养个好点的?” 说完他觉得不太对,好像把自己含沙射影了。 温朝玄道:“这不是我养的。” “那是谁养的?” 温朝玄摇了摇头,指着鸟的翅膀给林浪遥看,“它受伤了,落在我院子里。萍水相逢之缘,等养好之后就该走了。” 于是林浪遥不吱声了。 温朝玄说:“你当真想拜师学艺吗?你是看我像万剑弟子,所以才缠着我要学剑吧。” 林浪遥说:“难道你不是万剑世家的弟子吗?” “曾经算是,”他道。 “现在的我已经不能够再修道了,不日也将离开万剑世家,所以我的确教不了你什么。但你若是真的想要学剑求道,我可以为你引荐,至于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就得凭你自己个人了。” 林浪遥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在想如何继续往下套话。 温朝玄却将他的沉默理解为了犹豫,“你拿过剑吗?” “嗯?”林浪遥回过神,“什么?” 温朝玄抬手折了两节树枝,示意他和自己对招。 林浪遥拿着树枝,差点就习惯性地做了个握剑的起手式,他故意装作生疏,流里流气地提着树枝——然后就被温朝玄一树枝轻抽在手腕上。 “哎呀!” 温朝玄说:“握好,像我这样。” 林浪遥看了一眼他的手,自然地调整一下手势。 温朝玄白衣潇洒,负手拈一根枝,微微侧身,端得是少年剑客,风华无限。 “看好。” 林浪遥还在为他的模样出神,温朝玄已经身姿一动,出招了。 他顾及林浪遥是个小孩,使出的招数非常简单。 再难的剑招他都练过,林浪遥不用看也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动作,但他还是要演一演,故意装得笨拙,等温朝玄亲自上手教他。 “你在想什么?认真看。” 温朝玄在他耳边说,唤回了林浪遥走神的思绪。 温朝玄握着他的手,温热的呼吸打在耳廓上,手把手教他如何挥出剑势。有那么瞬间,往日记忆和此刻重叠,他又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最纯粹的那段岁月,手里是剑,身边是师父,此外什么也不用去考虑。 “你将这几个动作连在一起试试看。”温朝玄松开他,让他自己练手。 林浪遥先是磕磕绊绊,“生疏”地使了几遍,然后越来越流畅,很快就能做到和温朝玄一模一样的动作。 温朝玄在一旁看着,心里有几分暗然惊讶。林浪遥自以为伪装得很好,但天赋这种东西是藏不住的,尽管他已经努力动作笨拙,可他所展现出来的学习能力,也已超越了大部分普通人。 温朝玄沉默地看他练完,当林浪遥雀跃地问他如何时,温朝玄如实道:“很好。” “没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吗?”林浪遥不相信地问道。 “没有,你真的很有天赋,”温朝玄说着,顿了一顿,像是说给自己听,“倘若……或许我真的会收你为徒。” “倘若什么?”林浪遥追问道,“你现在也可以收我为徒呀。” 温朝玄轻轻摇了摇头,“一切都太迟了。” 玩闹似的教习到此为止,他收回当作剑使用的树枝,随手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柄不存在的剑,枝头早夭的花朵在风里轻轻一抖,就苍白脆弱地散了开去。 花瓣吹过林浪遥的脸颊,他顺着那悄然飘逝的痕迹转头看去,忽然明白了什么,睁大眼睛,立刻追上去,抓着温朝玄的衣摆,坚定而认真地朗声道:“我不要别的人,我就要你当我师父!我只认你一个人,因为你会是最最最好的师父!” 第160章 温朝玄微讶地看着他。 在这一年里,温朝玄什么都没有。他不是后来那个自信而强大的白衣剑尊,他没有修为,没有承天剑,甚至放弃了最为喜爱的剑道,尽管林浪遥知道在未来他们终究会相逢,温朝玄也会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修为,最终走上剑道巅峰。 但是现在面前年轻的温朝玄仍一无所有,甚至不知道未来走向何方,他还只是一个少年。 第133章 “你觉得万剑世家是个怎么样的门派?” 林浪遥发问道。 “天下剑道之魁首。”温朝玄平平静静地回答。 他手里捏着一条薄薄的竹片,用刀削去毛躁的刺,空气中还弥留着竹子剖开的新鲜生涩味道。林浪遥盯着那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竹篾在指间翻转,像一条青的蛇,被驯服了一般乖顺。 他不由自主走神,开了小差,“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食篓。” 林浪遥给鸟喂食,碗被鸟掀翻了。于是温朝玄做个食篓固定在鸟笼上,这样就不会再被掀翻。 “你怎么会做这个?” 林浪遥知道温朝玄博学多闻,但没想到他还会这种技艺。 “曾经下山,见过竹匠制器。” 仅仅是看过,就学会了? 林浪遥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但在他师父这个真正的天才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温朝玄手里削竹的刀有点钝了,并不好用,林浪遥坐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起身回屋把青云剑提了出来。 一把剑递到面前。 温朝玄抬头看了一眼他。 林浪遥说:“用这个削吧!” “……” 温朝玄眼皮一跳,“此剑非是凡物,不可如此亵渎……” “没有关系的,”林浪遥说,“指不定这把剑还很乐意呢!” 青云剑适时地亮了亮,也不知道是在抗议还是在附和。 温朝玄到底没有采用他不靠谱的建议。林浪遥坐在小板凳上托腮,看着他说:“为什么说万剑世家是天下剑道魁首呢?你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拜入万剑的吗?” “你可知万剑世家的来历?”温朝玄说。 林浪遥摇了摇头。 “万剑世家的开派祖师名唤姬元昊,乃是一位得道飞升的剑神。”温朝玄低着头,对着手里摆弄的青色竹篾,语气平淡地讲述起万剑世家的宗门秘史,“姬剑神陨落后,其佩剑煜天剑与他撰写的剑神剑谱,一起随葬于剑神墓。姬氏后人世代守护剑神墓,负责传承万剑世家,剑神昔年的三位随从,谢氏、温氏以及周氏,分为三支剑宗,为万剑世家开枝散叶,教化门徒。其中谢氏一脉的剑主已经叛出万剑世家,另立山门,创立了一个名为‘太白宗’的门派。你若要拜入万剑,可在温、周二宗之间挑选,但需思虑周全,因为一旦拜入剑宗,便不可更改……” “等一下,你说什么?”林浪遥没心思听他后面的话了,因为他一下子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字眼,惊得霍然站了起来,“太白宗……姓谢的……原本也是万剑世家的人?!” 温朝玄多看了他一眼,“你认识谢剑主?” “不,不认识……”但是认识另外几个姓谢的。 林浪遥一脸古怪表情。 他终于弄明白了,为何曾经见到谢共秋发动太白宗剑阵时,觉得那阵势与温朝玄引动群剑时非常相似……原来,原来根本就是同出一脉! 那么温朝玄有认出来吗?应该是能够认出来的吧。不过以他的性格,就算认出了昔日宗门武学,也不会表露些什么。 林浪遥从惊讶里缓过劲后,摸索着椅子重新坐下。温朝玄问他,“你想学剑,是为了什么?” 林浪遥心里想着事,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这还需要理由么?学剑当然只是为了学剑。” 温朝玄“嗯”了一声,说:“那我希望你用好这一把‘剑’,莫失来路,永不辜负这一颗剑心。” 林浪遥心里一动,怔怔地回过头,温朝玄伸手递了一个东西给他,然后掸掸衣摆,起身去将做好的食篓放进鸟笼里。 林浪遥低头一看,温朝玄给他的,是一个随手做成的哄小孩儿的玩意。 细细的青色竹条编成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狗,静静躺在他掌心。 “既然吃饭了,就……”温朝玄看了他一眼,便觉得不堪忍睹,“把东西放下吧。” 林浪遥将他道话当作耳旁风,固执地一手攥着温朝玄给他的竹编小狗,一手执筷,费劲地扒拉饭碗,把米饭弄得满桌满脸。 温朝玄也没想到,自己随手做的一个小东西会让林浪遥这么喜爱,从拿到手后就不撒开了,吃完饭后也不歇着,坐在一边兀自把玩着这个小玩意。 温朝玄不打搅他,提着一本书到屋门外的树下坐着,他翻开看了没两行,就感觉到身边蹭过来一个活物。 林浪遥自己搬着凳子在他身边坐下,趴在他膝头上,手里攥着竹编小狗,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朝着他手中的书瞟,“你在看什么呢?” 温朝玄合上书,淡淡道:“没什么。” 林浪遥瞥见书封上写着“俱灭秘典”四个字,心里生出一丝疑虑。 他暗忖着这会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竟然取了一个如此不善的名字。温朝玄道:“你又想问什么?” “嗯……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已经问了很多问题了。” “所以你可以回答我,对吧?”林浪遥希冀地看着他。 温朝玄轻叹一口气,“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林浪遥马上不客气地问道:“你的剑术,在万剑世家的弟子里,应当算是顶不错的吧?” “勉强尚可。” 林浪遥没理会他自谦的话语,直奔主题道:“那你为什么不再修剑了呢?” “……” 风过树梢,流云缓慢行过小院上空,树下的二人相对无言,斑驳陆离的树影落在温朝玄安静的脸上,像模糊不清的梦境。 林浪遥放低声音,小声地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树影里,温朝玄淡淡地发出了一声“嗯”。 “不是什么大事,”他说,“虽不执剑,但人生广阔,何处不能追寻心中之道?” “但是……”林浪遥心中堵塞,就仿佛遭受如此不公命运的人是自己。温朝玄看出他的情绪,抬起手,在小孩儿的发顶上轻抚了抚。 衣摆不小心带动了书,书册翻落在地。 林浪遥不想被他看到自己不争气的模样,忍着眼睛的酸涩,匆匆低下头去捡书。他手忙脚乱的,伸手拍了拍书上尘土,书页正翻开着,让他一闪而过地瞥到了某些字句。 林浪遥一顿,低着头微微睁大眼睛,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他很快回过神,强作镇定,装作无事地将书还给温朝玄。 温朝玄随手收起书,为了转移他的情绪,问道:“你喜欢吃鱼吗?” 林浪遥闷闷说:“我什么都喜欢。” 温朝玄起身,“那我再去钓几只鱼。” 林浪遥纠结挣扎,朝着他的背影伸出手,“还是不要再做鱼汤了吧……!” 温朝玄已经走远了,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当作没听见。 风轻轻吹,笼子里的鸟将头埋在羽翼下无声憩息,小院一片寂静。 林浪遥独自坐着,手里握着那个竹编小狗太久了,沁满了汗。没人知道他心里此刻的翻江倒海。 回想起在书页上匆匆一掠的内容,仍令人惊惧不定。 他想不明白,温朝玄为什么要看一本教人如何俱灭神魂,封闭自我的密法。 林浪遥来到此地的几日后,厌先生如约造访小院,给温朝玄带来了他要的书。 “你在找什么?”厌先生疑惑道。 温朝玄转头,发现原本在自己身边打盹的林浪遥不见了,他转头环顾一圈,没在院子里看见人影。他摇了摇头,没对厌先生说自己在找什么。 厌先生抚了抚掌,一些万剑弟子抬着书册进来,放在院中地上,然后马上就撤出去了,仿佛不敢停留。温朝玄低头看了一眼,随手捡起一本书翻阅。 厌先生眼上蒙布,背着手,含笑看他,“我已将天底下最好的剑谱都搜罗来,放在这里。你是打算把它们都记下吗?” 温朝玄翻着书,淡淡道:“或许。” “我果真没看错人,”厌先生感慨道,“如此过目不忘的能力,如此不世的剑术天才,只可惜都被一个自私的蠢货给毁掉了。” “不是正合你意吗?”温朝玄轻轻翻过一页,抬起头,黑眸透着看破一切的清明,“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如你心意,成为你的卒子。” 厌先生渐渐收敛了笑意,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少年,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好糊弄。 “你需得知道,我谋划这一切,并非为了我自己。”厌先生说。 “我知道。”温朝玄说,“这也是为什么我还站在这里。” 第161章 “所以,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温朝玄不语。 “当然,我明白,你自然会为此犹豫。毕竟此去凶险,必然九死一生。”厌先生噙着淡淡的笑。 温朝玄说:“我所顾虑的,从来不是生死。”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温朝玄又沉默了,厌先生仍保持着松弛的姿态,双眼却紧紧地盯着温朝玄,心提到了顶点,他好像沉默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 温朝玄问出了他在心里反复思考了很久的那个顾虑,“魔神当真会降临吗?” “当真。”厌先生斩钉截铁地答道。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总要信姬剑神,”厌先生沉声道,“世间惟有煜天剑与剑神剑谱可镇压魔神。厌某行事的手段说不上多光彩,甚为惭愧,但厌某可以对天道起誓,我所做一切绝无半点私心。我在人间游历久,四方寻踪,皆是为了求得除灭魔神的方法,以保天下太平。利用万剑宗主的私欲,诱使他同意开启剑神墓,取得煜天剑,乃是迫不得已之法,你尽管可以觉得不齿,可以唾弃,但就算再来一次,厌某依然会如此行事。”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斯文的面庞上带着文人清隽的执拗,让温朝玄无法再说出什么质疑的话语。 温朝玄略一沉吟,道:“我听闻……在姬剑神之前,还有一位名唤周似梦的同道斩魔成神。” “你说的周似梦,我也知道,”厌先生长叹一声,“但是像周似梦这般的人物,后来世间再也没出现过。”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成或不成,只在温朝玄一句话。 温朝玄合上手里的书,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清明的眼眸,面上无悲无喜,只用了简单的四个字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我知道了。” 厌先生说:“此去一别,或许难有归期,你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 温朝玄说:“我身无长物,也无亲眷。” “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呢?” “再过几日吧。” 厌先生应了一句“好”,然后朝着温朝玄认真地长长一拜,“厌某替这苍生,铭记此恩。” 温朝玄站着一动不动,受了这一拜。 待厌先生离开后,他转头看了看放了一地的书,拾起一摞,准备带回屋去。在转身的时候,却看见树下站着之前突然的消失的林浪遥。他一语不发站在树后,眼眸沉沉的,像个阴郁的鬼魂。 温朝玄停下脚步,和他遥遥对望。 林浪遥忽然动了,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抱书的手,用力一扯,把温朝玄扯得矮下身子。他死死攥着那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一个小孩。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林浪遥说,“你难道看不明白吗?他是在让你去送死!” 温朝玄看着被攥红的手腕,也不挣开,说:“我知道。” “你——!”林浪遥一把撒开他,气得原地打转,心中郁结无处发泄,忽然朝着树干泄愤地用力踢了一脚。 树枝摇晃,震落一地绿叶,挂在树下的鸟被惊醒了,扑棱着翅膀乱叫,吵闹不已。 “我真是永远搞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就这么不想活着吗?别人随便几句话,就能让你心甘情愿去送死?” 温朝玄不明白他是从何而来的怒气。 林浪遥回过头问他,“我想不明白。死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温朝玄说:“生死相依,在明白‘死’之前,应当先明白何为‘生’。” “那么什么又是‘生’呢?”林浪遥当真想要求解。 “活着不叫‘生’,”温朝玄走到鸟笼边,安抚住乱叫的鸟,让它停止聒噪,淡定从容地说,“惟有明白了如此‘死’,方才叫做如何‘生’。” 林浪遥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冷静地说:“所以你活着的意义就是求死吗?” 温朝玄问他,“你怕死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想好好活着。” 温朝玄想了想,说:“如果下一刻天崩地裂,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你会如何?” “我会去找你。” 温朝玄回过身,看见小孩坚定认真,没有半丝虚假的眼神,微微讶然,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我就在你身边呢?” 林浪遥不假思索道:“我会和你一起等着天崩。” “由此可见,你并不怕死,你只是还没长大。”温朝玄道。 林浪遥不服气地反问他,“那如果是你,你又会如何?” 温朝玄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看了一眼悠悠长空,缓缓道:“我会去补天裂。” 第134章 温朝玄好像踢到了什么。 他低头一看。 一只小小的竹编小狗落在地上,被尘土弄得灰头土脸,尾巴却还高高扬着。 温朝玄将它拾起来,在小院里搜寻一圈,却没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略一沉吟,抬头一看,果然在屋顶上看见了一角衣摆。 林浪遥无精打采地坐在屋顶发呆,手里揪着一根草。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伸手往怀里一探,没有摸到,立时在浑身上下乱搜起来。 正当他准备跳起来找时,温朝玄轻轻踩着瓦片从身后靠近,矮下身子,将一个东西递到他面前。 林浪遥转头一看,看见了遗失的“小狗”,紧绷的身子顿时一松。他默不吭声接过,紧紧抓在手里,低头摆弄着。 “还生气吗?”温朝玄问。 “我没生气。”林浪遥耷拉着眉眼说。 温朝玄轻轻“嗯”了一声,道:“好。”转身就要下屋顶。 林浪遥一惊,没想到他居然一点都不打算哄自己,立刻回身一捞,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别走!” 温朝玄停下来看他。 “怎么了?” 林浪遥吭哧吭哧地说:“我想和你聊会儿天。” 于是温朝玄折回来坐下。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上,天中悬着一轮明月,淡淡的辉光洒落一院。 林浪遥一个人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他甚至想过,是不是真的是自己错了。 温朝玄那句“补天裂”,给他带来不少触动。 温朝玄的选择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修道的意义不就是为了除恶扬善,匡时济世吗?温朝玄一直是这样执着的性格,眼里容不得沙子,林浪遥也非第一天认识到了。他会这么做,再合理不过了。 像他这样坦荡的人,若让他为了苟活,而成为为祸世间的妖魔,那才叫玷污了他。 林浪遥心里都明白。 哪怕不是道侣,而是以师徒的身份,他也该支持自己师父的决定。 只是,只是…… 只是他心有不甘罢了。 如若今天二人身份调换,温朝玄让林浪遥为了天下去牺牲性命,林浪遥绝无二话。 但偏偏不是这样。 死有什么可怕的呢?死简直是世界上最轻松的事了,死不过是两眼一闭,万事皆空。 死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活着的人知道那滋味。 “你看。”温朝玄突然出声道。 林浪遥抬起头,只见一轮巨大的圆月悬在空中,像天道睁开无情的眼,正在窥探他们。 温朝玄说:“禅宗有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眼前的月便是万古长空,而此时的夜,则是一朝风月。你还小,其实你不必忧虑太多,下午是我失言了,不该和你说那些。人生须臾短暂,而万年太远,就算天地有尽时,穷尽人的一生也未必有机会看见,且过好眼下就行。” 这是在安慰他。 林浪遥摇了摇头,“我不是傻子,你说的那些我都懂,但我想问一个问题。” 温朝玄说:“你问。” “你说……”林浪遥道,“‘死’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温朝玄想了想,说:“死亡就应当如同归去。” “归去?”林浪遥不理解。 “人之死,如偃然寝于巨室。天地就是巨大的屋舍,人从其中来,又归于其中去,肉身消解沉入土地,魂魄投入天地灵脉重新轮回,化作山川河流,风雷雨电,一切有灵的万物。” “这么听起来,死亡倒像一场新生。” “所以死亡并不可惧,它只是换一种方式使人长存。” 林浪遥抬头望着自己的师父,像个真正的小孩那样发问,“可那也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如果我想他了怎么办?他不认得我了怎么办?” 月光下,温朝玄的面庞恬淡,眼眸清澈,超拔得不似凡尘中人。 “如果当真是心之所念的人,你牵挂他,他也会牵挂你。从今往后,你所历的每一阵风里,都有他,你所淋的每一场雨里,都有他,日月之所照,皆是他对你的注目,山川土地,皆是他对你的托举。春季喧花秋日静叶,鸿雁来去鲤鱼潜跃,你走过人间的每一步,他都知道。” …… 第162章 “可是我不甘心。”林浪遥声音颤抖地说,“我不甘心就这样。如果他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他,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一定要找到他的魂魄……” 温朝玄回头,对上林浪遥通红的眼睛,他迟疑地抬起手,用手背轻轻在小孩脸颊边接住了一滴泪。 他从未见过如此炽烈的情感,那一滴泪,滚烫沉重得令他无法放下。 林浪遥一拧身,撞进他的怀里,死死抱住了他,力道大得恨不得挤进他骨肉里,从此不再分开。 温朝玄纵容地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林浪遥瓮声说:“你会有遗憾吗?倘若你来日真的收了一个徒弟,你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没有遗憾。”温朝玄认真地想了想,“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我希望他……” 林浪遥竖起了耳朵认真听,此时年少的温朝玄是最没有防备的温朝玄,也是会说出最真心实话的温朝玄。林浪遥猜想他会说“期望一个正直善良的徒弟”,亦或者“期望一个无私无畏的徒弟”,但温朝玄给出的答案,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温朝玄说:“我希望他……是我的同道人。” “……” 许久许久以前,仿佛也有一个人曾在他耳边说:纵然是师徒,也有终有殊途时刻,来日的路,你总要学会自己走。 从这一刻起,林浪遥知道自己彻底败了,他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倘若温朝玄说出别的答案,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但温朝玄偏偏说他想要一个“同道人”。 他一个人在世间走了多久?他一个人看过多少日升月落?他一个人行过多少无声寂寞的夜?纵然是温朝玄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渴望有一个同道人,与他并肩走过一程山水。 他捡到林浪遥时,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他教导养育林浪遥时,又是寄托了什么样的期望?当他看着林浪遥一点点长大,是否想象这个孩子来日与自己并肩?当他意识到林浪遥并不能能达到自己的期望,渐渐接受这个现实时,心里是否有过失望? 林浪遥心想,他都做了什么啊! 为什么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错事? 他居然从来不知道,温朝玄对他抱有这么大的期望。 温朝玄教他读书明义的时候,他偷懒逃避,温朝玄教他剑术剑道的时候,他自觉骁勇恃武行凶,温朝玄告诉他修道者应当身先士卒匡扶正义,他心里想着师父真是太古板了。 世上可以有很多正直善良的人,也可以有很多无私无畏的人。 但只有林浪遥能成为温朝玄的同道人。 可他却荒废漠视了那么多岁月。 压抑的哭声渐渐从温朝玄怀里断断续续传出,泪水濡湿了衣襟。温朝玄略感不解,不知何事又触动了这小家伙,他不善言辞,抬手在林浪遥头顶安抚地摸了几下。 林浪遥几乎哭得断气,“我舍不得你,师父,我舍不得你……我知道错了,可是我舍不得你……” 他哭得就像是明天醒来天地就将崩坏。温朝玄抱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说:“我知道……师父就在这里,不要哭了。师父在这……” 月亮会落下去,太阳会升起来,明天的明天还会有明天。可林浪遥的天却再也亮不起来了。 …… 剑神墓里。 被巨剑掩埋在剑阵之中的某个身影,环绕的魔气渐渐淡了几分。他紧闭的眼睛,从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 没多久,就到了温朝玄出发的日子。 温朝玄在院子里看那只鸟,林浪遥觉得温朝玄应该还是挺喜欢它的。他这个人,心里有什么感情都不显,哪怕他天天给这只鸟喂食,照顾它养伤,却从没逗弄过它。 旁的人养玩宠,尤其是长得可怜可爱的,总免不了上手抚弄,以表亲昵。可除却疗伤外,温朝玄从未碰过这只鸟,他偶尔也只是站在树下,隔着笼子看看,仿佛在他的心里早已认定,彼此都只是对方生命里的匆匆过客。 想到这里,林浪遥心中针扎一般难过。他转身回屋,看见桌子上压着张写了字的纸。他以为是温朝玄留给自己的只言片语,走近了一看,却发现是一份剑诀心法。心法最上面写着四个字: 万剑归宗。 林浪遥蓦然睁大眼睛,回首望向窗外。 万剑世家来接温朝玄的人马已经到了,厌先生执着纸扇,看着两袖清风,身无长物的温朝玄,主动问道:“你不用再带点东西吗?” 温朝玄摇了摇头。 “我只需要一把剑。” 厌先生立刻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剑?我去给你找。你该早点说的,现下有些太急了……” 温朝玄一句话阻止了他,“不用。我要的剑,我自会去取。” 厌先生一噎,旋即扇子一击掌心,抱拳道:“那么,便祝你凯旋——” 温朝玄平静地“嗯”了一声。 临行前,厌先生看着他没有一点波澜的面容,不由感慨道:“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找你去做这件事?” 不等温朝玄回应,他自顾自道:“对,就是因为你现在这副模样。你知道剑神墓中最凶险的是什么吗?不是传闻中剑神的剑灵,也不是剑神遗骨对剑修的压制,而是能照人内心虚妄的巨阙剑阵。心有妄念者,会被巨阙剑关进剑中幻境里,幻境里幻象叠生,一重套着一重,心中妄念越重者在幻境里迷失越深,幻境也越真实。想过此阵,堪比过天门,若是能坚守住道心,离大道也已经很近了……” 他这番话说完后,温朝玄是什么反应,尚且不知道,但林浪遥脑子里忽然嗡嗡作响,他按着头,止不住头重脚轻的晕眩感。 幻境?我是在幻境里。 对啊,这不是一场幻境吗? 眼前的世界,忽然一阵真实,一阵虚妄。林浪遥用力甩了甩头,伸手扶住桌子,却忽然穿过桌面,摔倒在地上。 他伸手去抓桌腿,手又从中穿了过去。他往怀里一探,原本放在怀中的竹编小狗不见了,衣服里空空如也。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林浪遥爬起来冲出屋子,温朝玄的小院里安静无声,只有一阵寂寞的风扫过地面。树下挂着只鸟笼,门打开着,里面已经空了。 冰冷的孤寂感从四面八方袭来。 林浪遥飞过万剑世家整个宗门,直奔山门前。 巨大的石剑悬在山间,形成刺入大地之势。而剑尖下的那片土地,正是剑神墓所有在,万剑世家布设阵法,强行打开一个入口结界,温朝玄此刻站在结界前,抬起头看了一眼天。 林浪遥赶到时,看见的便是他即将跨入结界入口的场景。 “不要去!——”林浪遥大喊道。 他的声音回荡在山间,天际掠过一只展翅的飞鸟。 可惜已经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了。 林浪遥终于想起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少年时期仍是万剑弟子的温朝玄,还没有成为魔神的宿主,那么必然是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突变,才改变了他的命运。 不要去! 不—— 林浪遥眼睁睁看着温朝玄走入那道光芒,走向他既定的宿命。 在真实的过去里,温朝玄并没有遇见他。被夺取内丹后,温朝玄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救助了一只与自己一样身受重伤的小鸟。厌先生找上门来,花言巧语请求他进入剑神墓帮忙取出煜天剑和剑神剑谱,温朝玄应允了,却等到小鸟养好伤后,将其放飞了,才前往剑神墓。 他在剑神墓里遭遇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命运缠绕成结,将他深深网缚。一切因果,从此而起。 第135章 他们被困住了。 剑神墓里。 面前的墙角并排躺着两具万剑弟子的尸体,都是很年轻的儿郎,在墓火幽冷的照耀下凝固着惊惧的表情。 万剑大师兄克制住颤抖的手,将他们合上眼睛。 走到这里,死的已经不只是两个弟子,但他们没有办法停,必须走下去。 临行之前,掌门与他交代道: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护送这个人进入剑神墓中心。 万剑大师兄问:不惜一切代价,是指怎么样的限度? 掌门搁下正在写的毛笔,背对着他,身形被灯火裁成令人懼畏的黑影。 “不惜一切代价,就是不惜一切代价。” 一路走来遭遇不少机关法阵,甚至还没抵达剑神墓的中心方位,就已经伤亡半数弟子,万剑大师兄终于明白这个所谓的不惜一切代价。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围在自己周围的同门弟子,一张张年轻无知的脸庞,他们便是所谓的“代价”。 尽管如此,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为逝去的同门草草敛尸后,拿起掌门给的舆图,说:“走吧,继续往前走。” 大师兄威望颇深,听他一发话,万剑弟子们纷纷重整旗鼓,握紧了剑准备出发。 第163章 但是有个人一把按住万剑大师兄展开舆图的手。 “不能往下走了。”那个人说道。 “你——”万剑大师兄抬起头,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那是很年轻的少年,他有着一张清冷淡漠的脸,白衣下的身型单薄瘦削,并不是会给人造成威慑压迫的外貌,按在大师兄手上的手掌也没有施加多少力量,却令他胆战地生不出反抗的勇气,更抽不出自己的手。 一旁的万剑弟子出声道:“你在干什么?放肆,快放开大师兄!” 少年充耳不闻,又重复了一句,“不要再往下走。” 大师兄对视着那双平静眸子,不由自主说:“你知道什么吗?” 少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明明按着舆图前行,却一直无法避开危险,更像是迎着陷阱往里走。” 听了他的话,大师兄脸色立刻绷了起来,一抖手,撇开了他的手掌,“舆图乃是掌门亲自交至我手,绝不可能有问题。难道你是觉得我在故意带错路吗?” “并非此意……”少年思忖说,“舆图能借我看一下吗?” 大师兄倒是坦荡磊落地将舆图给了他。 少年认真地比对了一下舆图和现在身处的位置,找出了问题,“舆图上会标注出危险的禁地,但却没有标注出我们所经之路上的危险,这份舆图不全。” 大师兄劈手夺过舆图,不自在地转开目光,他人高马大的块头,一路艰险走来浑身发出湿淋淋的汗,形容显得狼狈,“年代久远,兴许是图纸在传承中,丢失了一些内容也未可知。”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少年看出来,大师兄应该也早就意识到了舆图有误,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并没有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他是这群万剑弟子里最年长的,或许是因为掌门寄予厚望才让他领队,或许是眼前的局面太过复杂,已经超出他能处理的程度。 少年没有点破。 “既然舆图不全,就不能再按着走下去了。”他道。 “不行。”大师兄说,“必须按着舆图走。” 少年拧了拧眉,“为何?” 大师兄转过身,使唤万剑弟子们赶快出发,明显不想与他多谈。 少年上前拦着,“且慢,诸位请听我说……” 大师兄烦躁地挥手,“不用理他,走!” 万剑弟子面面相觑,比起少年,他们自然更愿意信大师兄,于是纷纷动了起来。 少年站在路中间不挪动脚步,其余的弟子便避开他,从两侧走过,往墓室深处去。 大师兄知道这次进入剑神墓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护送他,走过他身边时停了停,道:“走吧。不走你还能如何呢?你身无修为,一个人自身难保。” 少年一把擒住他的胳膊,沉声道:“你这样是让他们去送死。” “难道换条路就不会有危险吗?”大师兄固执地说,“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就说明舆图虽然有缺漏,但方向是正确的。如果不按照舆图走,谁又能保证会不会有更大的危险?你能保证吗?” “我不能保证,但是我有一个猜想,请你听我一言,”少年道,“我想了很久,始终觉得事有蹊跷。姬剑神乃我万剑开派祖师,剑神墓由姬氏血脉代代守护,既然能留下舆图,便是默许了后人可以进入剑神之墓。但是这一路走来,遇见的许多凶险,反而都像是在针对剑修设下的。” 他们在初入墓冢时,遇到了一个蓄满黑水的空间,水底设了阵法,他们从黑水上方经过时,身上所佩之金石造物都会被吸进池底。若是寻常配饰被吸走也就罢了,偏偏在场的皆是剑修,强大的吸力拉扯着长剑连同人一起落入水中,只消顷刻就会化作一片血水。最终是一部分弟子舍弃了自己的本命剑,护着其他同门对抗阵法的拉扯力量,勉强通过了那方空间。 像这样的机关,可不止一个。 事情蹊跷,就蹊跷在墓室设计得如此凶险,理应是为了抵御不轨之心的人搅扰剑神安宁,那么机关也应该不分区别地针对所有修道者。可眼下他们所经历的遭遇看来,剑神墓营造者的初衷,似乎并非为了防着外来者,更像是为了防备……万剑世家的剑修们。 这一点,少年没有直白说出来。 “这着实反常,你不觉得吗?”少年将视线重新落回舆图上,“就好像当初的造墓之人,料到了姬氏后人会开启墓穴,所以故意留下一份错误的图纸。这样哪怕后人意识到了问题,但出于对先长的信任,也会继续按着舆图走下去……” “危言耸听!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大师兄陡然怒了,压低声音逼近一步,手指点着他说,“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身为万剑弟子,怎敢如此揣测先长?!若现下还在宗门里,我定要代掌门行宗门之法!” 少年没想到对方如此顽固,事已至此,还不愿认清现实。万剑的这位大师兄是个对师门忠心耿耿的人,掌门之所以将他派来,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只可惜掌门如何也没算到,这样的执拗,在太平时是最得心应手的助力,而在危急时,却成了最大的阻碍。 少年说:“你当真宁愿看同门送命也要继续走下去?” “我只知道这是掌门的命令。”大师兄不看他的眼睛,声音硬邦邦地说。 少年面无表情,微微压了压眉。 始终旁观着这一段记忆的林浪遥暗道:温朝玄要生气了。 林浪遥已经清醒过来了。 剑神墓的巨阙剑阵编织出的幻境如谜障重重叠叠,堕入之后越坠越深。 他被关进幻境后,大抵是在走入温朝玄的那个小院时,就迷失在了难以分别真实虚假的深层幻境里。然而经过“厌先生”的一句“点拨”,让他顿醒过来,回到了浅层幻境中。 林浪遥清醒后,方才后知后觉这个幻境的可怕所在。它不以虚幻的美好将人迷惑,而是用林浪遥心中的心结为诱饵,引诱他钻入牛角尖,就像走一条鬼打墙的路,如果他不自己勘破心结,迷途知返,那么恐怕一辈子都将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至于现在身处的浅层幻境该怎么破除,林浪遥还没有头绪,眼前他所看见温朝玄与万剑大师兄的对峙,区别于在小院里生活的那几日,应该是真正发生过的记忆。他决定先放任幻境发展下去,因为他更好奇,当年在温朝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温朝玄进入剑神墓后,林浪遥也紧随其后,一路走来,亲眼目睹种种险境,他也察觉到了,的确如温朝玄所说,这个剑神墓看起来太蹊跷了。 只可惜,唯独局中人尚未醒悟。 万剑大师兄没有将温朝玄的话听进去,除却固执的缘故,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轻视这个失去内丹的少年,不认为对方的言语能左右自己的想法。但林浪遥知道,他再固执,也敌不过温朝玄的固执,这是一个能够耐心认真谋划多年,只为自己谋划一场死亡的人。 那边,温朝玄倏然动了。 他骤然发难,一手扣住对方的胳膊,一边绊住对方下盘,借力带着其顺势旋转了一个大圈。大师兄没想到他居然敢对自己动手,险些被他这一招摔了出去,幸好他反应过来,也反手扣住温朝玄臂膊,死死踩着地面逆向发力,止住了去势。二人互相掣肘,大师兄身形魁壮,人高马大,没将身形瘦削的温朝玄视作对手,但没想到这少年身上的力气并不小,真用了劲才发现,一时竟奈何不了他。 大师兄渐渐觉得气力不继,脸上的肉抖了抖,两人同时松手,互相交错换了一个位置。大师兄站定脚跟,刚想说什么,忽然身后一轻,下意识抬手往后探去,脸色唰地变了——他抬起头,对上逼到面前的剑尖。 雪刃朔寒,暗室生光。 温朝玄手握着他的佩剑,白衣俊朗,没有丝毫波澜地平静道:“得罪了。” 这人身无修为,居然悄无痕迹地从他身上夺走了本命剑! 万剑弟子们瞬间哗然了,没想到温朝玄居然敢对大师兄出手,纷纷拔剑,逼向他。 “你疯了吗?!” “快放下剑,不得对大师兄无礼!” “温朝玄!你到底想做什么?!” 任由同门将剑架在脖颈上,温朝玄依旧岿然不动,只把旁人的吵闹当作耳旁风。 大师兄对他神不知鬼不觉夺走佩剑的身手感到惊叹,但也仅仅只是惊叹,仍没把少年放在眼里。他站着不动,看着剑尖点在身前,忍耐地训斥说:“胡闹也要适可而止!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现在就把剑放下,我可以既往不咎……” 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像在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胡闹的小孩,因为剑修的剑是夺不走的,除非遇到修为压制,否则只要剑修一招手,剑就会自动回到掌中。 温朝玄眼也不眨,轻飘飘一句,似极了挑衅地说:“倘若我不呢?” 大师兄的忍耐到了限度,他抬起手,大喝一声剑名,“破钧,来!——” 第164章 想象中长剑破空飞来的景象没有发生,剑依旧一动不动地被温朝玄握在手中。 …… 所有人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大师兄更是脸色巨变,一瞬间仿佛血色褪尽,不可置信地抖着嘴唇——因为他感觉不到自己与本命剑的联系了! 将剑架在温朝玄脖颈上的万剑弟子还在愣神,忽然手腕一痛,剑脱了手。他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眼前白衣起落,如风轻掠。 大师兄大声道:“截住他!” 都是一个门派出身的同门,御起的剑法整齐一致,迅速编织起一张密集的剑网。温朝玄脚步从容,信手提剑,迎着群剑而去,轻描淡写地格开斜方刺来的偷袭,手腕微旋,粘着对方的剑刃划了个圆,绞住了他的剑。那袭击者只觉得手腕沉重,仿佛长剑陷入难以逃脱的泥潭,用力一拔,对方顿时松了劲,他连带着剑一起狼狈往后一摔。 严密剑网破开一个疏漏的缺口,剑如苍龙,银电穿阵,立时打散了他们的围袭。 温朝玄穿梭在锋刃中,白衣未沾分毫,身后风声骤急,他看也不看,反手一剑向后刺出,架住了来剑。林浪遥往前靠近几步,看得目不转睛,温朝玄这个时候的剑术就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之境,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格、挡、卸、刺、抹……每一招最基础的剑势在他手中焕发出惊人的威力。 万剑弟子们在他面前根本不是敌手,随着一声声长剑当啷落地的声音,很快溃不成军。林浪遥看出温朝玄甚至没使出全力,因为他并不伤人,招式全部点到为止,只为了让这些人放下剑停手。很多人也渐渐发现了事情蹊跷,大喊道:“你用了什么邪术?!我的灵力,为什么——” “师兄!我的剑,我感应不到剑了!” “停手,快停手!这个地方有古怪——” 温朝玄回过身,面对满地零落的剑,将手中长剑也往地上一掷,金铁碰撞发出锵鸣—— 大师兄哑然又惊惧地看着他,完全失去了动弹的能力。 温朝玄说:“这样, 你确定还要走下去吗?” 大师兄艰难地发出声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朝玄抬起头,淡淡地朝上看了一眼。在他们头顶是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石刻,脚底踩着的地面则是一个八卦阵图,两相呼应,形成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阵法空间。 “我听闻过,剑神墓里设有一个针对剑修的禁制。为了防止剑神身后的安宁被打搅,主墓室前到通往主墓室的范围,都是禁法区域。当我们走到这里,就说明离终点不远了,也说明……之后的路将更加凶险。” 万剑大师兄直到此刻方才明白,为什么掌门执意要选这样一个仙根俱毁的弟子进入剑神墓,只有温朝玄这样的身手和剑术,才有可能能在使不出法力的情况下,走完剩下的路。 温朝玄说:“你们回去吧,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好了。” 大师兄一时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信温朝玄的话。 他头皮一阵发痒,一只甲虫大小的虫子自他发根处爬出,停在后颈上。大师兄伸手一摸,将甲虫捉在手中,忽然想起某人向他嘱咐的事情,于是果断一合掌,将虫子掐碎在掌心,“这件事我做不了决定。” 温朝玄一愣。 随着一道清脆的碎裂声,封闭的空间内,忽然爆发出一阵强大的气流。气流席卷了墓室,引起骚乱,温朝玄抬手抵抗迎面的风,待风势稍弱,他放下手一看,黑暗中冒出了一只脚,有人从虚空中跨了出来,齐整的直缀长衫,然后是斯文的面庞,一条白缎覆面。 厌先生语气轻松地说:“这么快,已经到达巨阙剑阵前吗?” “先生!”大师兄犹如看见了救星,“我记得先生的嘱咐,要等到进入剑阵前再将您唤来。但现在出了棘手的情况,晚辈实在无法应对,只好提前将请来先生。” “是吗。”厌先生微微一笑,转过身直面万剑大师兄。 大师兄露出希冀的眼神,下一秒,被一把掐住脖子,骨骼断裂的“喀嚓”脆响,他眼睛暴突,脑袋软软垂倒在肩上。 “坏我计划,真是个废物。早说了,不能用蠢人办事——” 厌先生出手太快太干脆,温朝玄愣住了,林浪遥也没反应过来。 第136章 厌先生杀完大师兄,将人像垃圾一样随手丢弃在地,温和地看向温朝玄,“说说吧,遇见什么情况了?” “你杀了他!——”温朝玄清俊的脸庞上聚出怒容。 厌先生不以为意地抬眼扫了一圈四周,讶然道:“原来你们已经到这里了,难怪会束手无策。那我倒是错怪他了,再往下走便是巨阙剑阵,只可惜他自己沉不住气……”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温朝玄明白过来,“魔神只是借口,你目的只是为了得到煜天剑和剑神剑谱。” “错了。”厌先生笑意盈盈地说,“什么剑神遗剑和剑谱,那是你们修道之人才会执着的东西,而我的目的,从来只有魔神。” 温朝玄直直盯着他,“你到底是什么。”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隐藏。厌先生抬手取下眼上白缎,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那里面没有眼珠,也没有瞳仁,而是爬出了数不清的黑色虫子,随着虫子的涌出,外层皮囊渐渐塌陷。 大师兄的尸体被丢在地上后,有一名弟子扑过去接住了他。“厌先生”转头朝他看去,虫子们忽然张开翅膀化作黑雾散入空气中,那名弟子脸上的悲痛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狰狞表情,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里发出“嗬嗬”怪响,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小虫在蠕动,身体以不自然的姿势剧烈抽搐着倒下,全身血肉化作黑水一般的虫子自七窍里流出,转眼间,地上只剩一层空空的人皮和掉落的头发。 “啊——!”目睹这场变故的其余弟子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后退。 “妖孽!你是妖!” “妖也是有名字的,”厌先生说,“你们可以叫我魇古。” 他们听见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反应,但林浪遥觉得十分耳熟。 魇古……魇蛊虫?但这种魔虫不是寄宿在卢卓身上吗?它竟然有自己的意识? 卢卓身上的魇蛊虫和面前的“厌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温朝玄已经明白了,进入剑神墓的计划彻头彻尾就是个陷阱。他后退一步,踢起一把剑,握在手中,飞身朝“厌先生”刺去,大喝道:“走!都快走!——” “厌先生”抬手甩出一道魔雾细鞭,死死缠住温朝玄刺来的剑,头也不回地用另一手释出弥天魔虫,如黑云过境,将试图逃跑的万剑弟子吞噬进去。 “你为什么……”温朝玄死死握着剑柄,剑尖停留在“厌先生”身前,不能再进半寸。 “厌先生”勾唇一笑,“我是妖魔,你们修道者的禁法阵对我可不管用。” 他一甩手,魔雾细鞭将温朝玄连人带剑一起甩飞出去。 林浪遥看在眼里,明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干预过去,但还是几乎立刻飞身去接。他自然什么也碰不到,伸手去抓温朝玄的衣角时,白色的衣料像月光从指尖漏过。 “厌先生”缓缓踱步走来,林浪遥站在温朝玄身前,看向这个人的眼神像刀子,几乎将他凌迟。 “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温朝玄抬起头,对上“厌先生”伸来的手。那斯文儒雅的面庞上悬着两个眼窝黑洞,透过眼窝能够看到里面密密麻麻涌动的虫,表面的皮却还挂着似人的温和微笑。 温朝玄不动,冷漠地看着他。 “厌先生”说:“依旧按照原本的计划,你去剑神的墓室里帮我取出一个东西,我平安地放他们离开,如何?” 温朝玄不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但“厌先生”有得是办法令他开口。他微微一勾手,那些将万剑弟子吞噬进去的虫雾忽然沸腾起来,爆发出一阵阵惨叫。 “啊!不,不要——” “别过来——” “救我,救救我!啊啊啊——” 哭喊声,求饶声,痛苦的哀嚎声混杂成一片。 温朝玄脸色忽然苍白,朝着万剑弟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们的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 “你先停手。”温朝玄声音冷了下去。 “厌先生”又一勾手,虫雾里渐渐安静下来。 温朝玄撑着地面站起身,白衣沾染了些许污尘,背脊却依旧笔直,看他这时候的样貌,也不过就十六七岁,浑身却透着一股子无法摧折的气势,眼里的执拗坚定,让“厌先生”看了都哑然片刻。 温朝玄说:“你想要什么。” “厌先生”缓缓说:“我要你为我取来,魔神的一滴心头血。” 温朝玄皱了皱眉,“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自有我的用处,你只需照做就好。” 第165章 他好似妥协了的模样,“我要如何做。” “厌先生”示意他随自己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黑暗里,不多时眼前亮起鬼火幽光,在蒙蒙的光照下,温朝玄看见眼前立着一道高耸巨门,犹如通往阴阳交界的关卡。 “厌先生”示意他上前去。温朝玄走上前,将手按在巨门上,巨门便自动地缓缓朝两滑开。 无数把巨剑像墓碑安静地矗立于门后。 对林浪遥而言,有那么一瞬间,幻境与现实几乎重叠了。现在他真正的身体,应该就躺在剑阵之中。 “厌先生”站在温朝玄身后,声音如鬼魅,“穿过剑阵去,剑神长眠之地就在前方……去将魔神的心头血为我取来。” 事已至此,他没得选择。温朝玄说:“我这样空手去,如何将血取回?” “厌先生”早有准备,他掏出一个光华流转的玉瓶,拔开犀角做的瓶塞,朝温朝玄示意道:“昆山五色石与凤凰骨炼成的法器,可纳神仙精血,名唤太初瓶。你只需将犀角拔出,用瓶口对着魔神血,太初瓶自会将其吸纳进去。” 温朝玄接过玉瓶,拿在手中翻看。 “厌先生”叮嘱他,“一定小心,不能直接碰到魔神血。” 温朝玄问,“碰了会如何?” “厌先生”用半威胁半说笑的语气道:“会求生不得……亦求死不能。” 二人站在巨门前,只需一步就将跨入巨阙剑阵。林浪遥在边上看着,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以“厌先生”对眼前剑阵的忌惮与畏惧,如果这个时候在后面推一把,将他推入其中,威胁是否就迎刃而解了。 他猜温朝玄应该也起了相同的念头。温朝玄刚看向“厌先生”,对方就立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皮囊上挂着怪异的笑。两人对视一眼,温朝玄转开目光,落在手中的太初瓶上,“你能准备得如此完备,你为何会对剑神墓这么了解?” “若你也能像我一样,为了魔神血的下落在人间辗转千年,这便算不得什么。” “千年的时间……”温朝玄缓缓道,“你所求的,真的让你这么执着吗?蜉蝣朝生暮死,世间生灵大多百十载春秋,哪怕是修者,三五百年后也将衰落。你有千年的时间,却只追求这一件事,真的值得吗?” “你不必对我说这些。活了这么长时间,我比谁都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是吗。” “厌先生”说:“千年前,姬元昊陨落之时我就在等这一天了。天下妖魔,谁不想得到魔神的心头血?只不过我没料到,姬元昊为了防着我们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他用自己的尸体为封印镇压住了魔神血,为自己建造了这一座有去无回的墓冢,仍嫌不够,又命三位剑侍辅佐建立了万剑世家。只要这个庞大鼎盛的宗门存续一日,就能保剑神墓不被妖魔侵扰。他的每一步安排与计算,都非常有远见,他甚至算到了再强大的宗门也有衰弱之日,再可信赖的人心也有背叛之时。” “所以姬剑神用万剑世家保护剑神墓,又用剑神墓防备万剑后人。”温朝玄何等聪明,立刻知道“厌先生”所言应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想,剑神墓内一切的机关,就是为了防止万剑后人进入。 “万剑世家传承数代,到了如今的掌门手中已经开始衰弱。他为了重振宗门,必然会对先祖留下的煜天剑与剑神剑谱起心思,于是你以此为诱,套出进入剑神墓的方法,蛊惑他亲自打开剑神墓。” “厌先生”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赞赏道:“不错。” “而你蛰伏千年,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等万剑世家自己走向衰落。” 人心是最不可测的。姬剑神的布置,防住了觊觎的妖魔,却没防住自己的后人。 “厌先生”说:“也不完全如此,我还在等一个人的出现。” 温朝玄没有问他那个人是谁,因为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他需要一个能替他闯过巨阙剑阵,取来魔神血的人,而这个人刚好出现在万剑世家衰败之际,一切都巧合得像是无形的手在推助命运。 而温朝玄此刻就站在命运边缘。 “厌先生”说:“去吧,你的同门还在等着你救他们。别忘了,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 他别无选择。 温朝玄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上。 第137章 森冷的剑阵似碑林,沉默地矗立于空间内,呼吸间疑似徘徊着铁腥味道。温朝玄缓缓地从剑阵中穿行过,澄亮的剑身倒映出无数个他的身影,白衣朦胧,像月的幽影,在梦里碎成数不清的裂片。 还在万剑世家的时候,“厌先生”与他说过这个剑阵的厉害。剑林可照出闯入者的心魔,心有杂念者,就会被压制进剑阵的幻境之中,成为供养剑林的祭品。 再小的欲念也能成心魔,而世上又能有几个完全心无杂念之人呢? 但温朝玄从剑阵中穿过时,什么也没发生。 他走到空间的尽头,在冰冷的石墙面上刻着万剑世家标志性的剑纹。温朝玄把手按在剑纹上,纹路缝隙里顿时生出光亮,光芒如藤蔓迅速生长,转眼间便爬满了整面墙。 伴随着地面的震动,石墙开始下降,显露出背后的通道。 温朝玄没有犹豫,继续往前走。在通道的另一端,就连接着让“厌先生”魂牵梦绕的,剑神遗骨的安眠之地。 停放着堂堂剑神之躯的地方,并未如想象中那么神秘伟大,反倒布置得像一个囚室。 整个空间内铺满黑色的玄铁,一脚踏上去,发出沉闷叩响,透着一股子寒意与杀气。 在墓室正中心,停着一副无数把废弃折剑糅合成的棺椁,棺椁用几条腕粗的铁链锁着,铁链伸向墙壁四角,而在暗色的墙面上,隐约有着许多凸起的浮雕壁画。 温朝玄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急着去看棺椁,调转方向朝墙壁靠近。 如心中所料,那是记录着剑神姬元昊生平的浮雕壁画。工匠技艺纯熟,用简单的轮廓勾勒出生动画面,最开头的几幅,描绘着一个在山林间长大的孩童,他随一位云游散修拜师学艺,修习剑道,从少年长成青年,最后散修坐化,青年便背着剑,独自去闯荡天地。 温朝玄往下走,接下来的浮雕里,青年姬元昊身边多了三个人影。那三个人雕刻得模样简单,看不出五官,全都围在姬元昊身边寸步不离,应当是他的三位剑侍,周、温、谢氏。 下一幅浮雕,姬元昊拿着剑,正在与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妖魔作战,三剑侍在其身边助阵,形势看起来非常岌岌可危。 又一幅浮雕,姬元昊已经诛灭妖魔身受重伤,三剑侍为其护法,助其修炼。 再然后是姬元昊修为突破,飞升成神,创立宗门万剑世家。 一代剑神辉煌的人生如浮光掠影在墙面上匆匆而过,走到最后几幅浮雕壁画时,是姬元昊殒落的时刻。神仙也未必能够不死不灭,他是为何而死的,壁画上没有记载,只刻画了他死后,三位剑侍为其敛尸合坟。 他们修建了一座巨大的陵墓,然后三个人一起,将剑神的遗体肢解成了六块。 陵墓呈现五行方位,剑神的头颅、双手、双腿,分别被葬在五个方向,而躯干镇在中央,被一把剑死死钉着。 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墓,倒像是一个……用来镇压某种凶祟的大阵。 温朝玄在浮雕前驻足了良久,眉头深锁,忽然他快步回到了前面的浮雕壁画前,画面里,还未成神的姬元昊正在和妖魔战斗。 他缓缓回退,来到下一张浮雕,妖魔不见了,姬元昊盘腿坐着修炼养伤。 温朝玄伸出手,在浮雕上摸索,他微微变换一下角度,发现了端倪。 在姬元昊的人物浮雕下,紧贴着一个犹如影子的轮廓。那影子浅浅地凹下去一层,在暗色玄铁上并不明显,形状狰狞,与其说是人的影子,倒不如说是什么邪祟正紧紧跟随着他。 林浪遥站在温朝玄身后,仰头看着壁画,一瞬间,仿佛和温朝玄共通了想法。他们同时去看这张往后的浮雕内容,成神的姬元昊,建立宗门的姬元昊,走向衰弱的姬元昊……每一个人物浮雕下都紧随着一个狰狞的影子。 影子是什么时候在浮雕上出现的? 好像是从姬元昊诛杀那个不知名的妖魔开始。 “他本根没有成功杀死对方,他也被魔神寄宿了!……”林浪遥恍然大悟地喃喃道。 这就是为什么,姬剑神的三位剑侍要将其尸体肢解,把其陵墓布置成一个用来镇压凶祟的大阵。这也是为什么,“厌先生”要温朝玄到剑神的墓室里取来魔神血。 明白真相后的温朝玄手里拿着太初瓶,朝着剑神的棺椁走去。 废铁残剑和铸成的冷棺里,“剑神”静静躺着,一把光泽暗淡的剑插在他的胸口,将其钉死于棺椁中。“剑神”的整个身体,只有躯干是真正的肉体,其余部分都是惨白的石雕——他的头颅和四肢都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兴许是三剑侍不忍其尸身残缺,于是用石料为其雕刻了缺损的部分,补全了完整的躯体。 第166章 温朝玄伸出手触碰那把剑。按照“厌先生”的话,他接下来应该拔出这把剑神故剑,然后用太初瓶将魔神血收进去。 煜天剑长约三尺,细窄而笔直,透着毫无生机的冷光,历经岁月依旧没有蒙尘的剑身倒映出温朝玄年轻的眼眸。 他沉吟片刻,伸手往剑刃上一握,手掌划破,鲜血瞬间顺着长剑涌了出来。 温朝玄蜷紧手,把血一滴一滴挤进太初瓶里,待到装满以后,他将伤口简单包扎,藏在衣袖里,转身朝外走去。 他原路返回,穿过巨阙剑阵,推开厚重的门后,露出了“厌先生”那张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脸。 他急迫地看向温朝玄拿着太初瓶的手,光华流转的琉璃色瓶子里,血色的浓稠液体正在缓缓晃动。 那一刻,“厌先生”马上失声道:“快给我!——” 他伸出手去抓近在咫尺的瓶子,但是落空了,因为温朝玄忽然往后撤一步,躲开了他的手。因为情绪激动的动作,细小的黑色虫子从“厌先生”的皮囊里掉出来,落在门后的空间里,似是感觉到巨大的威胁压迫,虫子发了疯地往外逃。 温朝玄低头轻轻扫了一眼,了然地看向面前人。 “你……” “厌先生”看明白他的动作后,脸色冷了下来,“你想做什么?你应该不会做蠢事的。” “我不想干什么,”温朝玄站在门后几步外不远不近的距离,平静道,“我可以把东西给你,但是你要先放人。” “厌先生”沉默了,然后笑了一下,“你的戒心这么重吗?我当是什么事儿,就算你不这么威胁,我也会放了他们。这么一些人,是活是死,对我而言实在没有多大干系。放心罢,我知道你在乎他们性命,已经先把人送出去了,否则一直在边上哀叫,也吵得我耳朵烦。” 温朝玄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回答。 “送出去了?” “厌先生”背着手,说话的时候神态自然,很难判断他言语的真假,温朝玄心里有怀疑,但又想不出他欺骗自己的理由。因为那些万剑弟子对他而言,确实没有任何重要性,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扣留着那些人也没有意义。 “厌先生”也不想逼他太紧,他摊开手掌伸向温朝玄,“把东西给我,我不仅放他们离开,也会带你出这个墓。” 可不知为何,温朝玄就是迟迟无法把东西交到他手上。 温朝玄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你拿到魔神血后,想要用它做什么?” “我就知道你要问出这种问题。”他长叹道,背着手踱步,“你们修道的人都是死脑筋,哪怕到了这种时刻还在纠结什么仁义道德。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你想我对你说,‘我并非是你想象那样的恶人,我也没有任何不好的心思,更不会用这魔神血为非作歹’,是吗?我可以如你所愿这么说,但我说出来,你又能信几分呢?” 温朝玄摇摇头,“我是想劝你。你拿到魔神血是为了成为魔神吧?但你知道事情的代价和后果吗,强大如姬元昊,却依然没有落得好结局,你认为你能掌握它,而不是被反噬吗?” “厌先生”说:“看来你已经全都知道了,但是你想过没有,我既然敢把这件事交给你,便不怕你和我耍把戏。” 说话间,“厌先生”的皮囊像漏了气般快速垮塌。温朝玄忽然觉得脚踝一紧,他低头一看,黑色的魔虫汇聚成川自“厌先生”的皮囊中流出,在二人交谈时,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只手掌死死抓着温朝玄的腿。 感受到妖魔入侵,身后的剑阵蓦然绽出光芒,同一时间,魔虫化作的手掌收紧,将温朝玄用力往外一扯。温朝玄努力抵抗拉扯力,反手亮出藏在袖中的一枚自棺椁上拆下的折剑碎片,用力朝着魔虫扎去。 “雕虫小技!”魇古的声音冷冷嘲弄道。 温朝玄的碎剑扎到地上,魔虫短暂地化作黑烟散开又聚合在一起,地动山摇,身后苏醒的巨剑拔地而起。眼看巨阙剑阵就要发动,魇古管不了太多,心一横,化作一股虫雾冲进去把温朝玄裹挟住,往外横冲直撞。 “把东西给我——!” 混乱之中,温朝玄感觉有一股力量在拉扯自己手里的太初瓶,他咬紧牙关不肯松手,却被巨力硬生生甩了出去。 他落在地上,滚了许多圈,不知道撞上什么,手中的瓶子脱手飞了出去。 虫雾重新凝聚成一个人型,缓缓走过去,俯身拾起了太初瓶。 “我说过,我终将会得到它的。”魇古的声音里充斥着接近癫狂的喜悦。 温朝玄艰难支撑起身体,眼前一片湿冷的血红。他伸手摸了一把,摸到了自己额上淌出的血,他头晕目眩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忽然整个人顿住了。他缓缓放下手后,清楚地看见,在自己面前横七竖八躺着数不清的万剑弟子尸体。他们死相凄惨地或仰面或伏地,还未阖上的眼珠已经浑浊,一只只细小的虫子在上面爬来爬去,在七窍里爬进爬出,将这些肉体当作繁衍的养料。 温朝玄脑子里嗡嗡作响。 魇古骗了他,他根本没有把万剑弟子放走,在温朝玄进入巨阙剑阵后,他就杀了他们。 这些弟子,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群年轻人,万剑掌门把他们当作牺牲的代价,魇古没有在乎他们的死活,他们的命如风中草芥,无人在意命运碾压过后,折散一地的枯黄。 可温朝玄在乎。 按在地面的手掌渐渐收紧,指尖带出一条条曲折的血痕。 另一边,魇古小心翼翼地打开太初瓶,浓稠鲜艳的血荡漾在其中,他没有犹豫,喜不自胜地仰起头,贪婪地将血倾倒进口中。 温朝玄从万剑弟子的尸体中抽出一把剑,站起身,朝着魇蛊的背影走去。 血液滚入喉肠,升起灼热的错觉,魇古等待着魔神血与自己融合,等待着身体发生变化,忽然胸腹一痛,他惊喜地低下头,然后看见一把剑穿过了身体。 温朝玄低声说:“我的血好喝吗?” “什么?——你!” 就在眼前的美梦被人骤然戳破,魇古变得怒不可遏,他歇斯底里地道:“你竟敢骗我!你找死!——” 魇古抓住剑刃,用力往外一扯,温朝玄气力不敌,长剑脱手。 魇古把剑随手一丢,当啷落地。温朝玄未及防备,黑影已经闪身至面前,脖颈被大手扼住,狠狠掼倒在地面。 虫雾组成的面孔压下来,缭乱的细虫在眼前飞舞,魇古逼迫地问:“你把魔神血藏在哪里了?” “它就在那……”呼吸一点点被逼空,温朝玄缓慢地挤出声音,“但你永远也得不到……” “你别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我多得是手段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魇古一点点收拢手,看着手掌下那张脸逐渐变得青白,他想让对方感觉到濒临死亡的恐惧,唯有恐惧能令人变得脆弱、臣服。 温朝玄翕动了一下唇,魇古以为他要求饶,于是松开了一点力道,让他有喘息的空间。 温朝玄呼吸急促地咳嗽了几声,脸色苍白地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了那双从未更改过意志的黑沉眼眸。 他说:“我……” 声音如游丝,并不明晰。 “什么?”魇古凑近去听他的声音。 一向神色淡然的年轻人忽然笑了一下,那是世间极少有的景色,让人过目难忘,为之久久恍神。 他说:“我唯一不畏惧的就是死亡。” …… 魇古在这一刻,真的起了杀意。所有的理智、计划和野心都被抛诸脑后,他只想让这个人彻底沦丧意志,彻底臣服。 浑身的魔气瞬间暴涨,魇古一手抵在他面前,想要将他的魂魄从躯体中剥离出来,想要好好看一看,世间是否当真有这么纯净无垢的魂魄。 温朝玄感觉到巨大而恐怖的撕扯力量,灵魂在身体里动荡不安,他努力抵抗来自外界的拉力,意志告诉自己绝不能屈服。意识混沌间,右手手指蜷伸,剑修的本能让他想要抓握住剑,一把无形的剑。 他本该有一把剑的…… 遥远的黑暗里,血液顺着冰冷剑刃缓缓往下流淌,融进了剑身上每一丝细微的纹路。 剑者,凶器也。 久未开刃的剑嗅到了熟悉的血腥气息,竟颤动身躯,发出嗡鸣声响,沉眠太久的黑暗里蓦然爆出可夺日辉的光芒。 随着剑的颤抖,长达千年的封印也渐渐松动。 灵魂快要离开躯壳的那一刻,温朝玄真真切切感受到虚空中有一柄剑破风飞来,落入他的掌心。属于剑的熟悉重量,令心有了归处,烙印在骨子里属于剑者的本能,让他拼尽全力刺出那最决绝的一剑—— 带着炽灼白茫的剑没入身体时,魇古还未反应过来,他没有实体的身躯,寻常刀剑根本伤不了他分毫。所以直到身体如黑烟一点点瓦解溃散时,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补救,最后一刻,脸上还凝固着惊惧的神色,然后转眼彻底消散了。 第167章 犹如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温朝玄再握不住剑,脱力松手,堕入黑暗里。 意识像浮沉在无边无际广漠的黑海里。 “你叫什么名字?” 鸿蒙未开的黑暗里,自远古传来轰隆隆沉闷的声音。 “我叫……温朝玄。” 温朝玄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是死了还是活着。他如新生的婴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幻化出了赤裸的身躯。 面前深不见底的虚空中睁开了一只血色巨眼,黑色的瞳孔如凝视的深渊,令灵魂不由自主产生颤栗。 温朝玄问:“你是谁?” 巨眼发出闷雷一般的低沉声音,“吾乃天地间,唯一的魔神。” “魔神……”温朝玄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局面变得严峻起来,他喃喃道,“你不是被封印着……你竟苏醒了?” “将我唤醒的人,不正是你吗,”魔神说,“好久没有喝到这么纯粹干净的血液了,你的这副身躯天资不错,纵览过往,你的天资也算得上上乘,我很满意,只有像这样的身体才能够承受我的力量。你受过重伤吗?唔……内丹丢失了,这不算什么大事,融合之时我会为你重塑经脉根骨。让我再看看,还有什么……” 温朝玄听明白了,魔神竟然想要借用他的身体复生。他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魔神不以为意地轻笑,“在你之前的许多人也这么说过,但他们最后都向我屈服了。” “‘他们’?” 魔神漫不经心地道:“在你之前的那一个剑修叫姬元昊,再上一个叫周似梦,再再之前……太多了。我活了万万年,见过的天纵奇才如天上诸星,他们每一个在人间都是走上仙途巅峰的存在,他们每一个最终也成为了我的臣虏。你觉得,你待如何呢?” 温朝玄道:“他们有他们的道,我亦有我的道。我是我,我与任何人都不同。” “这样的话,也有许多人说过了。” 对于活了太久的古神而言,世上没有什么稀奇的新事。 温朝玄沉默以对。 “现在就交出你的身体,或许还不用承受太多的痛苦。”魔神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和他说。 但它或许也没有想到,世间有如此偏执执拗的人。 温朝玄坚定不移地说:“不。” 魔神嗤笑了一声,傲慢冷漠地阖上了那只巨大血眸,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那么就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吧。” 温朝玄忽然感觉到身体下坠,意识沉沉地落回躯体里,他一张口,腥恶的血争先恐后涌入喉腔。 四周都是血,他被包裹在浓稠的血液中,呼吸难以为继,眼睫被沉重地糊住,周身涌动的血仿佛有自我意识的活物,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身体里。身体里的烧灼起来,似无形燃起的一场大火,烧得经脉寸断,五内俱焚,天地突然化身成一个巨大的熔炉,日月为薪,造化为工,而他置身在其中煎熬,四处铜墙铁壁,无路可逃。 魔神血在重塑他的肉体,魔神的声音在耳边诡秘地响起,“只要你放弃,让我来接管这具身体,就不用再承受痛苦了……” 最后一滴血也吸收完了,温朝玄重重摔落地面。等待他的,将是更为痛苦漫长的重塑过程,被体内高温燃化的经脉和内脏重新开始生长。 魔神问他:屈服吗? 温朝玄不答。 疼痛让他意识浮沉,双手在地面磨损得可见森森白骨,他宁愿用另一种痛苦去压抑痛苦,也不愿意发出一丝乞降的声音。 魔神说:低头不意味着屈辱,你何必这么坚持。 温朝玄充耳不闻。颜色浅淡的唇被咬得鲜血淋漓,殷红惊心,他忍着疼痛,用力打击地面,重击之下,骨骼尽碎。 然而魔神血的重塑之力,又很快促使骨骼重新生长,那造就了另一重新的痛苦。 温朝玄耳边响起骨头如新竹破土,撑开血肉,在夜里节节疯长的声音。 魔神的声音里带上了隐隐怒意:以凡人之身也想忤神,你未免太不自量力! 温朝玄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意识游走在清醒与混沌的缘边,与魔神血的融合就快彻底完成,一切都被推倒重建,四肢百骸恍若新生,寸断的经脉飞速在身体里生长,联结,更甚至……一枚灼热的金丹隐隐于腹中重新凝结。 在被压制回深深沉眠之前,魔神说道:你永远不可能摆脱我!在往后的人生里,你仍要时刻提醒吊胆,只要你一念差池,我就会重新醒来。沉睡是暂时的,你和这人间只不过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温朝玄疲惫地合上眼,轻声道:“这就足够了……” 他昏沉地陷入黑暗,失去了意识。身体彻底完成新生,魔神血在每一寸血肉里流转,庞大的魔气忽然从他身体里释出,磅礴浩荡地席卷了整个剑神墓,冲入人间。 天云变色,风里送来不祥的讯息,飞鸟惶惶,鸱鸣不休,妖兽避走山林,鱼潜水底。遥远的魔渊里,魔君感应到异样的气息,不可置信地意识到,属于魔族的神祇,重临人间了。 浩荡魔气继续弥漫,黑云压城般逼近了仍旧一无所知的万剑世家。万剑掌门尚在等待着捷讯传来,宗门里的弟子对于师长们的谋划一无所知,照常上课、习剑、修炼,对他们而言,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谁也不知道死亡的阴霾在逐渐靠近。 或许是在某一处屋檐下的转角,与突然而至的黑云狭路相逢,还未来得及意识到危险,便已经被贴地袭来的黑云吞噬。 被裹进魔气的人,以惊人的速度飞快枯竭,化作一把骨架颓然倒下,散落一地。 于是人群开始惊慌,大叫,疯狂地推搡和拥挤,但谁也没逃过命运的裹挟。 哀叫声惊起,渐消,渐无。 魔气弥漫过的地方,全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衰老腐朽,兰草仙葩枯萎,玉树琼枝化尘,昔日辉煌的高阁广厦腐蠹,在不可抵抗的摧枯拉朽之力下轰轰烈烈倒塌,就连承托着整个万剑世家的山头也免不了这强大的侵锈力量,山崩石裂,化作弥天的扬尘。 千年的宗门,就此彻底覆灭。 死了太多的人,怨气上升,凝聚成漫天飞雪。 这场纷纷扬扬的雪,下了足足一个月。 极轻极细的雪落在年轻人的眼睫,脆弱的睫毛似乎不堪受力,轻轻颤抖,他睁开了眼。 大雪抹去了一切痕迹,天地一色素净的白,如他此刻懵懂茫然的心。 年轻人矗立在风雪中。 他是谁?他为何在这里?他……要做什么来着? 他似乎有一把剑? 对了,他的剑呢。 年轻人挪动脚步,当啷踢到一把剑。那剑笔直细窄,约有三寸,通体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 他俯身将剑拾了起来,一身单薄白衣,抬头望苍茫雪色,不知该往何处。 或许是风给了他指示,年轻人踉踉跄跄拖着脚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只有归去没有来处,绵延而孤独的脚印,一如飞鸟固执而决绝地投向天地。 温朝玄就此走向人间。 第138章 剑神墓里。剑阵在无形的力量之下,齐齐断裂,利刃锋屑像碎掉的冰炸开。林浪遥躺在满地泠泠银光中醒来,一场大梦让人耗尽全身力气,难以分清幻境与现实的错觉。 林浪遥还记得幻境里那场令人难忘的大雪,无尽的孤独与冷意犹残留在心头。 他扶了扶额,想起进入剑阵幻境之前,好像看到祁子锋和卢卓脱困了,还依稀听见祁子锋喊自己的名字,但现在却没有看见二人的踪影。林浪遥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剑躺在边上,伸手抓起,踏过一地剑的残片,往空间尽头走去。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了。 他站在墙前,按照幻境里看见温朝玄所做的举动,在墙面上找到万剑世家的剑纹,伸手按上去。 光芒盛起。 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动静,墙面缓缓下降,现出后面的幽长通道。 通道尽头,是剑神姬元昊身后的长眠之地。 剑神的墓室和幻境里一模一样,玄铁铺就的压抑空间里,中央停着一具由无数把残剑糅合成的庞大棺椁,奇崛锋利的棺身在墓火下折射出冷锐的光。林浪遥不禁想,剑神身死之前,究竟是怀抱着怎么样的心情,才会让自己躺在这寒刃丛生中,一如平生所历的风刀霜剑。 林浪遥走到冷棺前站定,垂眼望去,棺椁里合衣躺着一个人。那人睁开眼,说:“你来了。” 林浪遥答道:“我来了。” 烛漠从棺椁里坐了起来,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躺在这里,也没人知道他把剑神的遗躯弄去了哪儿。 他像是一个终于等来心上人的少年,眸光炯炯,“我就知道你会来。” 林浪遥毫不领会,扬了扬眉,“这也是你‘看见’的?” 烛漠轻笑一声,从棺椁里出来,朝着林浪遥伸出手。 第168章 林浪遥端详他的手掌片刻,伸手搭了上去,光亮顺着二人手掌贴合的地方骤然爆发,席卷了林浪遥全身。 他感觉到自己身高正在慢慢拔长,视野更加开阔,浑身骨节都舒展开了,从仰望面前之人再到平视,烛漠给他的下的禁咒解了,他又变回了原本的样貌。 烛漠说:“我还是喜欢你这幅模样。” 林浪遥拿衣料勉强地遮住自己,脸色有点不好,“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给我下咒?” 烛漠适时地给他递上准备好的衣物。 “我若不这么做,你恐怕是不会来找我的。” 林浪遥快速换上衣服,系紧腰带,抬头看了一眼烛漠,心里明白这一切的缘由了。 在魔渊成婚那一日,烛漠忽然闯入,幻化成温朝玄的模样欺骗他喝下带血引的酒,使用禁咒将他变成小孩模样,其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引他们进入剑神墓。 烛漠料定了温朝玄一定会为:他寻找恢复原身的办法,而禁咒只能由下咒者亲自解,所以他们必须找到烛漠。温朝玄从卢卓的记忆里获取信息,推测出烛漠藏身于剑神墓里,而林浪遥知道了温朝玄进入剑神墓,肯定会紧随其后,只要他们跨进剑神墓,那么一切都步入了烛漠早就安排好的走向。 烛漠知道林浪遥会陷入剑阵里的幻境,也知道他经历过幻境后,一定会下定决心来找到他。于是他早早地躺在了剑神的棺椁里,耐心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林浪遥甚至想,卢卓应该也是烛漠安排的后手,负责指引他找到剑神墓的入口。 一切环环相扣。 “你在想什么?”烛漠见他沉默不语,问道。 林浪遥道:“他在哪里。” 这个“他”,指代的自然是温朝玄。 烛漠说:“你想找他吗?倒不急于这一时。我们可以先在这里说说话,反正也剩不了多少时间了。” 烛漠在棺前的台阶上席地而坐,黑衣委地,朝向林浪遥,在身边拍了拍。 林浪遥压着眉看了片刻,烛漠坦荡地与他直视,一双暗金眼瞳目含风流,能轻易勾得人失魂落魄。林浪遥撇开眼,拖着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说的不剩多少时间了,是什么意思?” “温朝玄就要压制不住魔神的复苏了,我帮了他一把,用姬元昊的尸身炼出神骨,布了一个阵。神与神之间会互相吸引,魔神受到神骨的影响,亦会更快醒来。” “……” 林浪遥深吸一口气,按捺住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会成为真正的‘魔神’,而你准备好弑师了吗?”烛漠语调轻松地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他准备好了吗?林浪遥自己也不知道,在真正走到那一步之前,他本能地不愿意去正视。 他问烛漠,“你到底在未来看见了什么,让你这么笃信我最后会和你站在一起?你亲眼看见我杀了我师父?” “是的,”烛漠微微眯起暗金的眸子,唇角勾着笑,似是在回忆着自己窥见的未来,“我看过,我看见过你我这样并肩坐在此地,亦看见过你最终把剑送进温朝玄的胸膛,我知道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杀死魔神,那就是你。” 在他说完后,林浪遥忍不住背脊发毛,抬起头环顾四周,就好像在黑暗中,此时有一双眼睛正在跨越时空窥视着他们。 林浪遥说:“你所看见过的未来……每一件事都发生了吗?就没有发生偏差的例外?” 烛漠道:“没有。” “所以,只是因为看见我杀了魔神,就让你对我这么,这么……”林浪遥很难找出词去形容烛漠对他这种偏执到有点病态的感情,“这么……死心塌地?” “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烛漠说,“我知道你孩提时就拜入温朝玄门下,我知道你少时活泼好动,最不喜读书。你喜欢玩乐,喜欢美食,喜欢华服,喜欢剑,喜欢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不愿做功课时会偷偷将书页撕了埋在地里,晚上睡不觉会一个人跑到竹林里练剑,每一年岁末除夕都会悄悄祈愿快点长大,那样就不用再被师父管束了。” 林浪遥非常讶然他脱口而出的这些内容。许多事过去很多年,都是些小时候胡闹的记忆,他自己也记不太清,听见烛漠一一数出,他才渐渐回想起来。 “你——你怎么会?”烛漠怎么知道这些事? 烛漠欣赏着他惊讶的模样,“在很久之前,我就一直看着你。” 林浪遥曾经就有过这种猜测,如今终于从烛漠口中得到证实了。 “又是你这双龙瞳的能力?”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不少嘛,”烛漠略带邪气地眨了眨眼,眼眸闪过一瞬金光,林浪遥看着差点恍了神。 “在我还小的时候,尚未完全掌握龙瞳的力量,那时我总是会不受控制地看见很多画面,直到那画面里的内容陆续应验了,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有窥视未来的能力。于是有一天,我好奇地想用龙瞳去看一看自己的未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林浪遥没接话,心里已经知道答案。 烛漠说:“我看见了你。” 年幼的烛漠还不是魔君,尚没有现在说一不二的地位。在弱肉强食的魔渊里,若不是有彤绥这个九尾天狐照拂着,他恐怕早就被吞吃干净。当时魔族中最强大的妖当属彤绥,许多魔族都以为彤绥会成为魔君,纷纷怂恿她除掉烛漠这个前任魔君的遗子,免得留下祸患。而彤绥一直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年弱言微的烛漠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彤绥偶尔会去看看他,经常撞见烛漠陷入“迷魇”的状态。 阴暗冷清的偌大宫殿里,一个苍白弱小的孩子独自坐在角落,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场面诡异又发渗。 烛漠还未掌握龙瞳力量,被动看见未来的时候,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区别,总把看见的场景当作正在发生的事情。 彤绥不知道他拥有龙瞳的事情,也不知道血脉的力量如此强大,但本能地对这个孩子怪异的举动感到烦躁不安。她掐住烛漠的脖颈,强迫他清醒过来,小孩面色苍白冰冷,双瞳许久才渐渐聚焦。 彤绥对他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她觉得是烛漠的出生导致了厍姬的死亡,一方面又惦念着他是故人之子。 彤绥问他,“你在和谁说话?你看见了什么?” 烛漠捂着脖子,缓缓喘息,“我……我看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烛漠茫然道:“不知道……我不认识他。” 彤绥注意到他眼睛里那一抹还未消退的金色,心中疑虑丛生,短暂地闪过不好的猜测,她警告道:“不管你看见什么,都不要再去想了!克制住你的力量,太过沉迷于虚假的幻觉不是什么好事。” 她面色含霜,等到烛漠顺从地点了点头,才松开他。 从那后,烛漠的确没有再在她面前出现与虚空对话的情形,但彤绥不知道,隐藏起来的危险,远比直接表露出来的危险更为糟糕。 后来,烛漠快速成长,身上龙裔血脉的威慑逐渐展露出来,他轻松一统了魔渊。 彤绥被烛漠暗算,断了一尾,修为大挫,被迫出逃人间。 后又遭到卢氏的捆妖链束缚,一囚数十年。 彤绥从未想过,为何自己重伤之时会那么恰巧地遇见修真者,也从未想过,卢文瀚这个一派掌门为何会那么恰巧地随身携带着宗门至宝捆妖链,她更没想到,烛漠早就预料到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一直所期盼的“未来之人”会闯入囚禁彤绥的地宫,误打误撞助她脱困。 烛漠从未停止过,对于这个出现在他未来人生中的神秘人的追寻与好奇。当他彻底掌握龙瞳的力量后,便开始忍不住窥探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他看到他在乱世中颠沛,看到他拜入师门。 看到他在春天里读书在冬天里长大,看到他一步一步离开自小生活的山头。 看到他茫然孤独地依偎在师父坟前,看到他在修真界声名鹊起也人人喊打。 看到他孤身提剑闯入魔渊,看到他杀翻一众妖魔,看到他剑上滴血身着白衣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 直到他真正走到自己面前。 两人在魔渊初见那一日,林浪遥用剑指着烛漠的那一刻,殊不知烛漠等他长大,等他来见自己,已经等了太久。 林浪遥道:“你最开始,第一次看见未来的时候,到底看见了什么。” 烛漠微微一笑,“我看见一个身着玄棕衣衫的年轻人,他俊朗不凡,英气勃勃,有着一双世上最清澈明亮的眼眸,像一把出鞘的剑,锋芒逼人张扬夺目。我看到他剑上血痕未干,为我剖出了魔神的心脏,当作最好的礼物,一步步朝我走来。” 林浪遥闻言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衫,霍然站起身,玄色的衣摆落在腿间,如一片不祥的黑云落下。 第169章 他身着一件玄棕相间的衣衫,革带束腰,清瘦修长,看起来格外英气勃发。 还记得他初至魔渊的时候,烛漠也送了他一身一样的衣衫,从那个时候起,烛漠就一直在等着他变成自己期望中的模样。 “你看,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烛漠的声音轻柔残忍,像命运的套索冰冷地扼住林浪遥的喉咙。 第139章 林浪遥觉得烛漠这个妖,真是可恨又可悲。 作为一个利用工具而被孕育,他的诞生就伴随着母亲的死亡,从来没体会过正常感情,彤绥虽没想让他死,可也不愿用平和的态度善待他,她模棱两可的默许,让烛漠伴随着威慑和死亡的阴翳长大。在这种畸形又压抑的环境里,令他居然对一个在很久以后的未来才会出现的人,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执着感情。 这份感情是浮在水里的月亮,从一开始,他所追寻的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林浪遥清楚烛漠现在在想什么。烛漠一定认为,自己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自己之所以会来见他,全依赖他预见了未来,做出了正确选择,所以才推导至如今的结果。 烛漠觉得,林浪遥穿上了正确的衣服,出现在正确的地点,那么事情就一定会如同他所看到的未来那样发展下去——林浪遥会为他杀了温朝玄,会为他付出忠诚。 彤绥说得没错,他应该克制自己的力量,太过于沉迷其中不是什么好事。料人先机,预知未来,确实是非常强大可怕的能力,这意味着你永远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无论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完美。 可龙瞳纵有神通之能,能窥破时光,但它所见的也只是表象事物,它窥不见人心。烛漠或许依赖龙瞳成功预见过许多事,避开了很多祸患,操纵了许多走向,使得他从来不会怀疑,眼睛也有欺骗自己的时候。 看见的未必是真,就好比林浪遥如今站在他面,但林浪遥心里清楚,自己绝不是为了他而来。 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要阻止魔神降世,是因为温朝玄对信念的坚持,对魔神的不屈,让他意识到——自己如果不这么做,就是在对这么多年师徒情分,对温朝玄彻底地背叛。 林浪遥对烛漠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魔神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就算我有心,也未必有那个力量去杀了它。在你看见的未来里,我是怎么做到的?” “关于这件事,我有一点头绪。”烛漠施施然起身,领着他往墓室的角落走去。 林浪遥跟在他身后,停顿了一瞬,从散落的衣物里摸出一枚小镜,顺手揣进怀里。 在剑神墓室的墙面上,是那些林浪遥在幻境里随着温朝玄一起看过的浮雕壁画,内容和幻境里完全一致,可以见得,他所历的幻境,确实是由真实发生的过往事件织构而成。 在壁画的尽头,是一整面巨大的墙壁,上面用金文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林浪遥扫了一眼,看出来了,这是一份剑诀功法。 当年万剑掌门派温朝玄进入剑神墓,其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剑神遗剑煜天剑——后来剑到了温朝玄手里,更名“承天”——另一个,便是剑神剑谱。 烛漠说:“或许,这就是你能够打败魔神的关键。” “或许?”林浪遥注意到他这个用词,忍不住挑刺道,“你不是无所不知,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吗?你难道没看见我战胜魔神的关键原因?” 烛漠笑了笑,不与他辩驳,转而道:“以你的天赋,参透这功法应该不难。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你安心修炼,我为你护法。” 林浪遥注意力被引回墙面上,他扫过晦涩浩瀚的剑章,知道没有时间去关注其他事情了,于是当即盘腿坐下,默然地将所有文字一一记住,然后合眸开始修炼。 烛漠信守承诺地守着他为他护法。他站在边上看了许久,走到林浪遥面前蹲下,伸出手似要触碰他的眼睫。 林浪遥安静下来的时候非常孩子气,浓黑的睫毛搭在脸上,根根分明,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斯文。烛漠以指背轻轻触碰,像飞过的蝴蝶轻撩了一下。 林浪遥睫毛颤抖一下,不悦地睁开了眼,觉得很是莫名其妙。 他揉了揉眼睛,沉默地低头看着自己手掌。 烛漠问他,“感觉如何?” “要试了才知道。”林浪遥注意到两人离得太近,不动声色拉开距离站起身,拍了拍衣衫,“走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整个墓室剧烈震荡起来,砖石垮塌,烛台倾倒,玄铁剥落砸在剑棺里。林浪遥急忙稳住身形,烛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温朝玄的时间到了。别动,我带你出去。” 林浪遥停住刚要挣扎的手,看着烛漠以指在空气中划开一道似乎通往虚空深渊的裂缝。千年的剑神墓被烟尘埋没之前,烛漠牵着他跨进深邃的裂缝里,林浪遥感觉到一阵短暂的晕眩,再抬头,出现在眼前的景色,犹如经文里一切秩序崩坏的末法之世。 天,破了。 天穹变成骇人的猩红颜色,像一块软烂的暗沉的血肉,整个天地笼罩在令人惴惴不安的血色氛围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腥锈味道。 在天的中心,巨大的黑洞是一块正在溃烂的疮疤,不断往下剥落着黑色的碎屑,而疮洞之中幽秘的黑暗里,犹如激烈的滚水,紫电闪烁,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翻腾蠕动。 林浪遥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天,不明白为什么外边的世界会变成这番模样。 烛漠给了他答案。 “天道在孕育魔神,使它降生。” 说话间,那从天而降的黑色碎屑飘到二人面前,又轻又鬼祟,像烧完后残存的纸灰,林浪遥拔剑一斩,从中砍断,碎屑蓦然爆发出浓郁的魔气。 魔气瞬间攀缠上长剑,蛇一样朝着握剑的手袭来,林浪遥注入法力,磅礴浩然的灵气轰然驱散了它。 放目眺望,黑色的碎屑像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人间,魔气盈野,风云变色,形势比之前经历过的还要更为严峻。 修真界应当已经注意到了降临的危机,只是不知他们要如何应对。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林浪遥问。 烛漠说:“再耐心等等,等待一个合适出手的时机。” 于是他们便站在原地看着天地间荒诞又怪谲的景象,日月消失不见了,对时间的感知也随之失去,难以辨别出今时或昨日。孤雁在血红的天幕下穿行过一场黑色的大雪,它或许独自飞行了太久,翅膀粘上带着魔气的碎屑后,终于颓然投进一片野草疯长的郊地里,带来死亡阴翳的“雪”还在落下,草木衰竭,河水倒灌,鱼虾摔拍在岸边,走兽想躲入山林却无处可避,带着浓重的黑气倒下,一切都失控了,秩序走向崩坏。 腥风吹过两人的衣摆,林浪遥扶着剑,大拇指在剑格上心不在焉地摩挲,他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心事,突然发问道:“你有没有……” “怎么了?”烛漠立刻接话。 “你有没有用龙瞳看过你自己的以后。” 烛漠挑眉,“比如说?” “比如,你如愿成为魔神之后什么的,”林浪遥说,“届时的人间,又会是什么模样。” 烛漠道:“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未来,就没必要再花精力去看这些了。” 听他这么回答,林浪遥心中本有的一点疑虑加深了。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龙瞳吗?” 烛漠轻轻一笑,“怎么,你终于对我起兴趣了吗。” “不让看吗?” 烛漠当然不能说不。他凑近一步,自然地垂下头,好让林浪遥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眼眸深邃,泛着漂亮的暗金色泽,对视久了,让林浪遥生出一种正在被一只危险的巨蛇盯上的错觉。 “你用它看东西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林浪遥伸出手想要触碰,但在烛漠试图攥住他的手之前,又收了回来。 “没有什么感觉,就像寻常视物一样。” 这一刻,林浪遥想通了一切,“所以,其实你也不是真的如你所言的那样无所不知吧?” 烛漠脸上的笑意一顿。 林浪遥之前就觉得有一点奇怪,烛漠提及窥见的未来时,总是在描述未来里的其他人如何如何。他确信自己能成为魔神,也是通过他看见林浪遥为他杀了魔神而判断,他并未亲眼看见自己的结局——因为人无法看见自己。 他是通过自己的眼睛,以自身的视角去看未来,所以当然没办法确定自己在未来变成了什么模样,也没办法确定自己的命运走向。 想明白了最后的关窍,林浪遥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枚菱花镜,大喝道:“就是现在,动手!” 烛漠闻言,立刻后撤。 镜面光芒骤闪,一只巨大的白狐蓦然从巴掌尺寸的镜中钻出,锐爪锋利,朝着烛漠扑去。 “混账!这次我看你往哪跑——” 彤绥冷声道。 小山一般的狐狸轰然落下将烛漠严实扑住,林浪遥刚想上去助阵,忽然一只通体漆黑的大蛇身形暴涨,一把将彤绥掀翻。 第170章 这是林浪遥第一次看见烛漠的妖身,觉得非常陌生。他平时表现得太像一个“人”了,不仅是外貌像人,他的一切行为举止、言行谈吐都和人没有区别,精通谋略,知书明理,丝毫没有妖魔身上不受控制的本能天性。 一蛇一狐原地缠斗起来。 镜光又是一闪,高烨鸾现出身形。 高烨鸾关心道:“你没事吧?” 林浪遥摇了摇头,沉声说:“动手吧。” 另一边,黑蛇死死绞住狐狸。 “你的修为早不如从前,你还觉得自己可以像以前一样压制我吗?”烛漠无情地嘲道,“你知道,我一向是睚眦必报的性格。我给过你机会,既然你优柔寡断,没有杀死我,那么你该想到我会如何报复。” “我压制不住你吗?”彤绥冷笑,她不打算把温朝玄已经为她治愈旧伤的事情告诉烛漠,抬手一爪子把蛇头重重拍进地里。 “——那就试试看吧!” 烛漠用蛇尾缠住狐狸的脖子,用力把她摔飞出去,从碎裂的岩地里抬起头时,眼前的一切变得雾白。 天地消失了,只剩下望不见底,苍茫的停滞的白雾。 烛漠知道彤绥身边有个一直养着的镜灵,当下便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被拉入镜中世界了。 “雕虫小技。” 他变幻回人形,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打算捏碎这个空间。 未等动手,眼前的白雾忽然都化作一面面镜子。 烛漠一愣,转回身,这时才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化作了镜面,而他被包围其中。 镜中浮现彤绥的狐眼,她缓缓睁开眼眸,烛漠知道狐妖幻术的厉害,绝对不能和她的眼睛对视上。 然而,天上地下,他已经无处可逃。 在离开魔渊之前,林浪遥和高烨鸾有过一次认真的谈话。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比我聪明,你帮我想一想。” 高烨鸾道:“什么问题?” “所看见的未来,就一定会发生吗?” 高烨鸾略一思索,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其实很难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如果我们试图去改变结局,那又怎么确定,未来的结局不是因为我们的改变而导致的呢?” 林浪遥道:“所以中间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得而知,只能看到最终的结果,对吧?” “对。” “那么问题来了,烛漠怎么确定他看见的未来,就一定是真的事实呢?” 高烨鸾当即意识到,林浪遥提出了一个他们都没想过的可能性。她转头和彤绥对视一眼。 “那我们要先确定,烛漠的龙瞳究竟能窥探到什么程度。” “我可以去试探他……说实话,我一直觉得烛漠所言未必都是真话,毕竟他的龙瞳能看到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要欺骗,太容易了。如果确定了,那么或许我们可以联手给他编织一个真假难辨的幻境。”说罢,林浪遥看向在场唯一擅使幻术的狐妖。 “我虽然答应过你尽量留烛漠一命,但是我师父的性格你也知道,他若出手,必定不会留情。你既然要他活,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呢?” 于是彤绥也加入了他们。 如若太在意还未发生的未来,而忽略了真实的当下,那么一回神,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精心编织的陷阱里。 当烛漠看见一手捧着尚且鲜活的心脏,一手提剑的“林浪遥”朝他走来,一直以来支撑的信念渐渐崩塌。 他彻底静了。 第140章 当彤绥和烛漠都被拉入镜中世界后,林浪遥一直在原地等着,直到高烨鸾再次现身,朝他道:“应该是成功了,他已经中了彤绥的幻术。” 林浪遥顿时大松一口气。 高烨鸾担忧地道:“你……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林浪遥知道她在忧心什么,他抬头看了看可怖的天空,收紧了握剑的手。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师父,就算是了断,我也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该伤心的,他早已经伤心过了,该挣扎的,他也已经挣扎过了,等到此时,反而只剩下平静和终于走到这个地步的不真实感。 高烨鸾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你不要有太大的负担,遵从自己的心就好了。我理解你。” 林浪遥朝她笑了笑,背影孤绝地转过身。 高烨鸾说:“保重!” 林浪遥跃空飞起,周身剑气护体,隔绝开了纷纷扬扬的黑色碎屑,冷肃的风吹乱发丝。身在高空之上,方才将人间更多景象收纳眼底。 林浪遥不急着立刻往天中的巨大黑洞飞去,而是低头朝下搜索着什么。魔气如烽火点燃迅速燎烧的土地上冒着大片大片黑烟,乱景丛生之中,有一道属于剑修的清朗剑气破开重重黑雾。 林浪遥马上俯身朝着那个方向飞去。 他大喊道:“邱衍!” 正在用剑斩破魔气的玄衣剑修诧异回首,赫然是邱衍。 进入江城前二人才碰过面,邱衍一直在想办法救出祁子锋,林浪遥猜他如果看到天上异象,一定会顺着找来的,果不其然。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祁子锋居然也在。 祁子锋看起来很狼狈,浑身血迹,一副萎靡的模样,被师叔护在身后。 “你们没事吧,”林浪遥落地,朝祁子锋看去。 邱衍说:“没事,他没伤,那不是他的血。” “是你把他救出来的吗?他身上有一种蛊……”林浪遥怕邱衍不知道,使得卢卓下在祁子锋身上的蛊虫发作。 祁子锋却忽然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回过神,抹了一把脸,低沉地说:“蛊是假的,他用来骗我的。而且人也已经死了,都无所谓了……” “死了?” 林浪遥反应了一下,意识到他是说卢卓死了。 他看向邱衍,邱衍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是死了吧。我赶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他是自己从地宫里跑出来的。” 林浪遥不知道个中发生了什么,但卢卓的修为比祁子锋高,如果遇见危险,既然祁子锋能逃出来,没道理卢卓出不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卢卓是因为保护祁子锋而“死”的。 这也就能解释祁子锋为何会是这种状态了。 感情迟钝如林浪遥也能看出来,祁子锋对卢卓说喜欢未必喜欢,说讨厌未必讨厌,从少年起相识的感情到如今面目全非,还未等他自己想明白,就以这种结局收尾,着实是个很大的打击。 邱衍朝林浪遥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管了,随祁子锋自己去。他表现得很淡然,对于自家师侄陷入这种情障略有不满,毕竟在他看来,卢卓屠戮宗门上下又堕了魔,实在不是什么好人。 比起祁子锋此时的情况,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这是怎么一回事?”邱衍比了比上方,血色天空中可怖的景象,天中心的破洞,那幽深危险的黑暗中还在不断往下剥落碎片。 林浪遥想起正事,立刻收敛了表情,沉声道:“我正要去解决这件事。你有办法传讯给太白宗吗?我需要剑修,越多越好,你告诉谢共秋,让他到‘万剑世家’来,他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什么?” 邱衍没弄明白情况,下意识还欲再问。 而林浪遥不想多加拉扯,简单道:“天已经破了,在里面的是我师父,现在我要去找他了。” 他丢下这一句话,不管邱衍有多么惊讶,最后朝他点了点头示意,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向天际。 邱衍看着林浪遥越来越远的身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任何与温朝玄牵扯上关系的事情,都是大事。 他一把抽出祁子锋的佩剑,塞进他手里,命令道:“继续斩魔气!”片刻不敢耽搁,立即施法,朝太白宗宗主传去讯息。 法术化作一只轻灵的飞鸟,掠过平原,掠过山巅,传向远方。 冷风烈烈,万丈天穹上,数不清的黑色碎屑似灰烬与他擦身而过。满天黑雨中,一切都在向下,唯有林浪遥一意孤行逆行而上。 越靠近黑洞,越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阻力在阻止他靠近,浓郁成实质的魔气云海沉甸甸压在头顶,像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关,再进一步,则是另一个世界。 林浪遥咬牙,举起剑,从他手掌握着的地方开始,法力的光芒一点点覆盖青云剑剑身,像暗夜里亮起的一盏灯。 长剑刺破黑暗,林浪遥冲入其中。 在天破开的创口里,是沉默涌动的黑,此处仿佛身处于时间的罅隙里,失去了三界规则的束缚,广漠而无垠,浩瀚而无边。 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在他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又万古岑寂的声音。 是天道起伏的脉搏。 林浪遥持着一点光,穿过流淌的黑暗努力搜寻,剑光在魔气的影响下明灭不定,目视范围非常有限。正当他有些焦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忽然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在提醒他。 第171章 他抬起头,看见面前的虚空中,悬着一个巨大的“茧”。 如果没猜错,温朝玄一定在里面。 林浪遥立刻动了起来,萤火一样微渺的光亮急促地在黑暗中沉浮,艰难跋涉而过,朝着它越来越近。 手触碰到“茧”的那一刻,眼前的黑暗霍然驱散,他仿佛穿过了一层结界,出现在眼前的,是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 满地尸山血海,伏尸百万,漂橹千里。 而在尸山血海的尽头,一个白衣人静静坐在尸体上低垂着头,身边放着一把折断的长剑。 林浪遥也曾走火入魔过,一看到这般景象,就知道他是进入温朝玄的心魔世界了。若想要破碎心魔,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本人从心魔世界里唤醒。 林浪遥没有犹豫,提着剑,立刻跨入满地横尸里,血积成小潭,没过鞋面。他每走出一步,旁边的尸体就苏醒过来,死死攥住他的脚踝,发出厉鬼的嘶吼声。 林浪遥用剑斩断尸体的手,但很快又有无数双手从道旁伸出,阻拦他将此间心魔世界的主人唤醒。 林浪遥走走停停,步逾千斤,艰难地朝着温朝玄靠近,尝试呼喊他,“师父……师父!” 坐在尸山上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林浪遥红了眼睛,伸出手,努力抓住一片皎白的衣角。 他在尸山血海里,小心翼翼地试图接近那个遥不可及的男人 “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我是你选中的人,我是你的徒弟,我还是……你的道侣!” 终于,他抓住了对方,同一时间,男人也抬起头睁开眼眸,陌生而又冰冷,面上魔纹鲜红—— 醒来的人根本不是温朝玄,而是魔神。 心魔世界破碎。 魔神破茧而出。 林浪遥从心魔世界出来后开始下坠,他从天破开的黑洞里掉出,天旋地转地在半空中勉强稳住身形,忽然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强大力量迎面袭来。他立刻提剑格挡,却在那不可抵挡的力量面前被轰飞出去,重重撞在人间的一座山头上,山石崩落。 林浪遥从烟尘中爬起来,仰天望去,天幕中一个身形从神秘诡谲的黑暗里缓缓现出,天地为之风云变幻,恐怖的杀伐气息降临了人间。 渭北太白宗,洛邑太玄门,巫山镇星阁,西北传光世家……修真界的所有门派,都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战栗。 魔神现世了。 林浪遥定定地看着天上的那个人,他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魔神”漂浮在空中,张扬的白发于身后飞散,他半身坦裸,双目紧闭,俊美无俦的脸上自额间蔓延出无数的血色纹路,越过高挺的鼻梁,划过下颌与脖颈,像奇怪的刺青又像是与生俱来的诅咒,布满了肩背上裸露的肌肤。但这却丝毫没有破坏他的相貌,反而增添了惊人心悸的邪气和非人感。 魔神缓缓睁开了复苏后看向人间的第一眼,他的眸中一片漆黑,似万古黑夜。 “从今往后,这便是我主宰的人间。” 他虚虚抬起手,在空中举重若轻地一捏,千里之外,加封在魔渊之上的万法封魔结界,顷刻间破裂。 历代修真者们一重又一重叠加的符文,作为修真界最后一道的防线,于长空下嗡然瓦解。 魔渊的妖魔们终于重见天日。 魔神二指并拢,朝天地轻轻一点,无数黑火飞出,拖拽着魔气投向大地。 黑火燎原,灼烧着人间仅存的生机。 魔神还欲再施为,却突然一顿,转身接住了以劈山斩海之势袭来的一剑—— 雪白的发丝被凌厉剑气削去几缕,祂非常诧异,手掌握着剑刃的地方流下了乌黑的血,认真地打量面前的年轻人,“你的这具身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又与你何干。”林浪遥咬紧牙关用力压着剑,想要更进几分。 奈何对方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将所有施加于其上的力量都吞没。 魔神略带遗憾地说:“你的这具身体不错,或许更适合我,如此充沛的情感和执念,正适合修魔。若是先遇见的人是你……那倒也不错。” “我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你完全可以放弃现在的身体,来附身我。”林浪遥说。 “初生牛犊,勇气倒是十足,”魔神说,“可惜太晚了,我已经融合了这具身躯,除非等我‘死’了,才能再换新的身体。” “那么正好,我来找你只为了两件事——” 魔神略一松手,让他的剑挣脱回去。 林浪遥抖了一下剑,甩掉上面的血滴,“第一件事,我要阻止你灭世。” “第二件呢?” “……我要杀了你。”林浪遥也没想到自己如此平静地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他看着对面属于温朝玄的面容,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当时年幼,懵懵懂懂跪在师父跟前行拜师礼时,长风穿过襟怀,面前人一袭白衣犹是世外仙人,从未想过师徒二人会走到这个地步。 魔神不耐烦地说:“又是这种戏码,几千年了,还没腻烦吗?纵然杀得了我一次又如何,杀得了我千千万万次又如何,只要天道不灭,我终有复生的一日。” “来日的事,交给来日的人去做就是,我只管今日要杀了你。” 魔神气笑了,祂一合掌,手中的伤口自行弥合,“不自量力。” 黑云从天际滚滚而来,好似万顷浪涛,危险地堆砌在天边,阴风怒号,带来浓重的腐臭气息。 魔神袖手立在黑云前,居高临下地睥睨他,“既然如此大言不惭,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深浅吧。” 祂手作剑指,凌空一落,一只裹挟着死亡与腐朽气息的巨龙自云中蜿蜒飞来,龙须飘荡,利爪破空,庞大身躯上披覆着腐烂的肉,行动间,还能看见腐肉下的森森白骨。 林浪遥眼看着腐龙还在遥远的云端,可一眨眼,浓烈的恶臭气息就逼至面前,他与龙首上那空洞虚无的眼窝打了个照面,顿时就认出来了,这是被烛漠召唤过的那只烛山之龙。 烛漠驱使它的时候,尚且是一具僵硬的白骨龙尸,而到了魔神的手里,它浑身长出带着恶鬼缠绕的腐肉,行动间越发灵动,破空时伴随猎猎风声,仿佛还带着还未死时的记忆,抬起利爪,探囊取物般地当头袭来。 若是被抓到,势必四分五裂。林浪遥仰面往后一倒,放任自己从半空疾速坠落,眼看着龙爪无力一捞,堪堪与他错过。 腐龙从喉间发出轰隆闷响,仰头一声长吟,摇摆拖拽着魔气的龙尾,又一次从眼前诡谲地消失了。这一次林浪遥看清了,腐龙在空中撕裂开一道罅隙,冲入其中不知去往何处。 联想到烛山之龙的能力是光阴之术,林浪遥顿时警觉地醒悟过来,他立刻翻过身,在身下迎接着他坠落的是吐着死亡气息的巨大龙口。 他已经来不及收势,拖着长剑撞进腐龙的腹中。 魔神在远处旁观着一切,无情地嗤笑一声,抬手勾了勾手指,想将龙招回来。笑意还未从嘴角褪去,突然现出错愕表情。 纵横的剑气如澎湃浪潮席卷过战场,腐龙拖着颀长的身躯盘踞在半空,忽然悬停住,紧接着全身的骨肉都爆开了。 白骨飞散,碎肉四溅,林浪遥提着青云剑,剑气未消,锋锐伤人。比剑更锋锐的,是他身上的气势。 林浪遥置身于腐龙散落的断骨飞肉中,皱了皱眉,“身为魔神,你就只有这一点手段吗?” 魔神起了兴趣,“看来你还真有些能耐,那再试试这个呢?” 祂双手平抬,苍茫平野沉闷地震动起来,黄土之下如滚水开始沸腾,腐朽的尸骨和恶鬼破土而出,嘶吼着重新爬回人间,形成了声势浩大的尸鬼军队。 排山倒海的尸鬼泛滥时,而一线白光悄无声息地自大地的另一头推来,如晨曦降临温柔地漫过荒野,驱散了附着于草木上的死气,尸鬼一脚踏入其中,摇晃着踉跄倒下,在消弭一切黑暗的光芒中崩溃解体,化作一堆安静的白骨。 变故突如其来,眼看着这一幕发生的魔神和林浪遥都不由一愣。林浪遥顺着光亮来的方向望去,在大地另一头,仙袍攒动,已成为传光世家家主的明承煊一马当先,领着门下众弟子驱动明光火之力,涤荡世间邪魔。 紫云宗掌门袖袍轻扬,飞出符箓,为他们撑起护法结界。镇星阁门人熟练地各踞方位,呈星斗之势,怀抱镇魔琴,大弟子宋晚星沉吟着落下手,指尖划过琴弦拨弹出坚铮乐声。 一调起,诸调合,镇魔曲横扫过原野。 一向不和睦的武陵剑派掌门祁见山与太白宗掌门谢共秋并肩站在一起,谢共秋感受到了什么,抬起头朝天上看去,与林浪遥远远对视了一眼。 谢共秋似乎笑了一下。 在他们身后,是倾两派之力严阵以待的剑修们,武陵剑派的玄衣与太白宗的白衫,犹如泾渭分明又彼此交汇的两条河流。 第172章 于是林浪遥知道了,万事都已具备,终于迎来了最终时刻。 林浪遥对魔神说:“你还有什么手段?一并使出来吧,多少也无所谓,毕竟今天在这里,可不止我一个人。” 魔神拧着眉,没有立刻作答,林浪遥抖开长剑青光,锐意十足地说:“若是没有,那就该轮到我出手了。” 他话音刚落,人影便消失在原地,魔神从思绪里回过神,感受到侧方袭来的风,抬手一握,又一次牢牢抓住了剑刃。 魔神对上林浪遥的脸,刚想嗤笑一句“不过尔尔”,忽然长剑在手里“嗡”地化作一道光消散。 林浪遥鬼魅一般地从祂身体另一侧出现,青云剑重新出现在掌中,雪亮剑身倒映出他英朗澄明的双眸,长剑破空,雷霆万钧地刺来。 “看剑——” 魔神匆忙回身,但林浪遥的速度太快了,他知道一击偷袭不成了,身影又在半空消失。魔神只来得及看见飞掠的衣角,什么也没抓到。 犹如戏耍,如此几次后,魔神怒极反笑,“雕虫小技,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祂双眸一阖,身上蓦然爆发出汹涌魔气,林浪遥看见祂身后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轮廓,那轮廓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摇摇晃晃像一张展开的皮影,从肩背上生出许多胳膊。 “这是什么?”林浪遥诧异地仰头。 “此乃吾的法相真身。” 古神大多相貌非凡,多臂重目,异尾兽首,威严又令人生畏。 魔神的法相真身身后数条胳膊摇摆,巨掌如乌云当顶,朝着林浪遥压来。 头顶的手掌完全落下之前,林浪遥就已经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四周的空气仿佛变得黏稠迟滞,他努力使自己的身体挪动突破这无形的阻碍,直到掌风几乎挨到身上时,他才猛地冲了出去。 轰—— 巨掌落在地面上,地裂石崩,尘烟弥漫。 林浪遥不敢停,风驰电掣地掠过半空,巨人回过身,背后胳膊交错,像扇屏展开铺满天空,高高举起的手掌紧追在林浪遥身后。一掌扫过,峰峦倾塌,树翻石落。 又一掌追来,林浪遥蓄力旋身劈出一剑,煌煌剑光穿破巨人手掌,带着劈开天地之威,将魔气凝结成的巨手从中斩断。 魔神勾起唇角,心念一动。 天地间的魔气从四面八方飞来,涌向那只被斩断的胳膊,快速凝结成一只新的手掌。 法相真身并非真实的血肉,林浪遥再厉害,光凭剑也没办法伤它分毫。 他不得不继续在天上和那巨人兜圈。 “林浪遥真的能杀了魔神吗?” 宋晚星抚琴的手一停,立刻抱起琴后跃,魔神的法相真身横跨过战场,波及到了他们,镇魔曲被迫戛然而止,奏曲的阵型顿时乱了。 宋晚星抱着琴仰头看空中僵持的战况,太玄门的李老掌门一扬浮尘,将他轻轻拦到自己身后。李无为苍老的声音说:“除了他,也再没有别的人能做到。生死存亡只在今日,诸派皆汇聚于此,本就是要陪他战到最后。” 老人白须飘荡,道袍覆身,捏着浮尘御起咒决,浑身绽出庄严的金色光华。他手腕一抖,浮尘的长毫甩出一道夺目亮芒,随着一声悠长清亮的唳鸣,法力化作的金鹤拖着点点光羽飞驰向远方巨大的“人影”。 其他门派一同响应起来,各自施法为林浪遥助阵,万千符箓、法力的光芒,像点燃黑夜的星火,都朝着魔神的法相真身攻去。 宋晚星也不再多言,继续催动琴声。 林浪遥正尝试能不能干脆将整个巨人拦腰斩断,忽然他发现法相真身的脚步踉跄缓慢了起来,身形摇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定睛一看,它的一只腿上居然沾满了符箓。紧紧包裹的符箓像一条锁链,死死禁锢住了试图抬起的脚,法相真身动作迟缓地伸出手,想要拍打掉符箓,但庞大的体型使其动作笨拙。 一只金鹤不知从何飞出,扰乱了法相真身低头的动作。它挥手驱赶,金鹤立刻迅敏地振翅掠走,待巨人继续勾手去拍打符箓,金鹤又飞来,猛然加速,以飞蛾扑火之态朝着它的胸膛一撞——爆开的灿然金光让法相真身摇晃了身形,沉沉朝后坠去。 明光火化作气势恢宏的火龙,光明洞彻。 伏妖塔与镇魔琴俱出,降妖伏魔。 林浪遥看着此情此景,虽然相隔遥远,不能对话,但忽然领略到了各大门派的用意:他们让他不要有后顾之忧,尽管放手一搏。 尽管过去有许多摩擦不和,但到了这时刻,他们也只有彼此能够交托后背。 于是林浪遥便不再管法相真身,放心地交给他们,转头朝魔神奔去。 白发飞扬的“男人”不慌不忙地冷眸注视着他朝自己越来越近,直到剑锋即将逼近到身前,凛冽的杀意汹涌至面前,他才轻嘲一笑,身形闪动,消失在原地。 林浪遥眼也不眨,毫不意外地调转方向,精准地捕捉到魔神的位置,提剑杀了过去。 二者在天上快速地过了几招,林浪遥似乎抱了必须将祂杀死的决心,招招带着致命的杀意,宁愿以身体硬接魔神的攻击,也要把剑刺进祂的身躯。 饶是魔神,也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忽然气笑了,“你对你的师父,就有这么大的恨意吗?” 林浪遥动作一滞,瞬息间被魔神翻手一掌打得横飞出去。他止住去势,被打过的地方,五脏六腑犹如燃烧地疼痛起来,可他却恍若未觉,一抹嘴角溢出的血,目光冰冷仇恨地盯着魔神。 “你,不,配,这,么,提,起,他——” 第141章 魔神好像发现了他的弱点,故意道:“若我偏要呢?” 林浪遥给他的回答,是一道凌厉伤人的剑气。 魔神侧身闪开,一抬手,天上云层如火海燃烧起来,无数流火从天而降。 绚烂的火光,美丽又恐怖。 林浪遥的身形在细密的火雨里闪烁,穿过流火飞焰,一点点逼近,魔神一翻掌,无数小山像大地的尖刺拔地而起,阻拦他的步伐。 神来了他要杀神,佛来了他要杀佛,何况是小小山峰。 青云剑兴奋地带着腾腾杀意,一剑劈开拦路的山,山石俱裂,扬尘弥天。 魔神看着面前的滚滚尘烟,待烟尘散去后,林浪遥出现在其中,祂毫不意外。 “‘好徒儿’,你还是太年轻了。” 黑云滚滚,魔神释出滔天的魔气浪潮,浓稠而压抑,像黑夜里的梦魇化作翻涌的实质,朝着林浪遥当头袭去。 林浪遥举起剑努力抵挡,剑光明灭,似一盏在命运风暴中微弱但点亮一线生机的孤灯。 魔神就是在这时候鬼魅地在黑暗中出现,祂一把掐住林浪遥的脖子,抵抗魔气侵蚀的剑光骤然一灭,林浪遥感受到身体在坠落,以及巨大的贯穿感,眼前发黑,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魔神将他按在地上,拔出染血的手掌。 林浪遥的腹部被祂破开了一个创口,止不住地往外涌着鲜血。他脸色苍白,眼睛死死地盯着魔神,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因为疼痛只能发出气音。 魔神带着遗憾的口吻,无情说道:“你还是太年轻,太不自量力。吾乃天地间唯一的魔神,魔即是吾,吾即是魔。天地间魔心不灭,我亦不会消亡,曾经的那些人,或许侥幸一时打败了我,但数次的轮回,只会使我更强大。你一个肉体凡胎,甚至还没经过天雷淬炼飞升,你当真觉得,自己能成为与我匹敌的对手?” 林浪遥无法说话,嘴角溢出鲜血。 魔神觉得兴味索然了,“那么,就这样吧。结束这一场闹剧。” 祂举起手,带着殷红的血扼上林浪遥脖颈,一点点收拢,挤出他身体里的气息。林浪遥挣扎地抓住祂手掌,魔神轻瞥一眼,露出了怜悯的笑意。 祂以为这一切很容易,祂只需要像掐死一只虫蚁一样轻松就能弄死眼前这个年轻人,然而下一秒,几乎震荡灵魂的天雷在耳边炸响,紧接着,一股撕裂般的巨大疼痛从心口处蔓延开,浑身魔气失控地往外泄漏,就好像,受到某种天罚。 魔神松开林浪遥,不可置信探手去摸自己心口,疼痛是那么鲜明真实,不是错觉,这具身体的心脏确实被撕裂伤了。 林浪遥突然笑了起来,动作牵扯了伤口,他一边笑一边往外吐着鲜血,抬起手满不在乎地抹了一下,半张脸染上血迹。 魔神一看便知这件事情一定与他有关。祂好不容易占据了这副身体复生,自然是不愿意轻易舍弃,于是黑了脸色,揪起林浪遥衣襟,逼问道:“是你捣的鬼?你若是老实交代,我尚可以饶你一命。” 林浪遥动了动唇,他说了什么,但声音太小并不能听清。魔神蹙着眉,勉强地低下头,凑过去听他说话的声音。 距离靠得太久,以至于祂能清楚地看见林浪遥漆黑的眸子,以及那瞳孔里倒映出来,身后紫电飞光,煌煌天雷。 第173章 在震耳欲聋,天摇地动的不息雷声中,魔神带着一丝不好的预感,听见他轻声说:“你永远不会懂的……” “因为他爱我……” 林浪遥声音微弱,脸上带着得逞的作恶笑意,眼眶却发红。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那属于温朝玄的清冷眉眼,那薄而有温度的嘴唇,漫天雷光中,恍惚仿佛回到在武陵的那一天,周身雷劫如柱,无处可躲,唯有彼此的胸膛能够相依。师父的怀抱温暖,能够抵挡全部的风雨,在震彻灵魂的天雷中,比雷声更震耳欲聋的是他的心跳,林浪遥头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原来他……真的对自己的师父动心了。 那一天,温朝玄对着天地山川、诸天神明起誓,“鬼神在上,万灵可见,此心不改,如有违誓——身死道消。” 他们一起挨过天惩雷劫,紫霄神雷也无法劈散的誓言,早已经深深烙刻进生命里,即使温朝玄自己也“忘了”,可心依然会为他记得。 他要爱林浪遥,此心不可改。 魔神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局面,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祂沉默半晌,扬声骂道:“蠢货!真是愚不可及!——” 祂难以接受现实,想不到竟然有人愿意用性命对天道起誓,只是为了信守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感情。 魔神气急败坏,又不甘心,手掌反复游移,再一次掐上林浪遥的脖子,作势要弄死他。 一道天雷擦着衣角落在身旁,焦黑了大片土地。 魔神被迫匆匆收回手。 纵然是神,也不能对抗天道认可过的誓言。 魔神脸上神色变来变去,最终脸色冰冷地松开林浪遥站起身,“不要再出现在我面。我不杀你,不代表我没有别的办法折磨你,这一次我可以放过你,但从今往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滚吧。” 说罢,祂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属于温朝玄的背影越走越远。 林浪遥见祂要离开,用手捂住漏血的伤口,以剑驻地,挣扎着站起来。但伤势真的太重了,洞穿的腹部往里透着风,他脚步趔趄,摇晃一下,又沉沉朝后坠去。 他以为自己会摔在冷硬的地面,但接住他的,是一片温柔的柔软。 土地里长出新生的绿意,一地涂炭里格格不入的葱茏草木稳稳托住了林浪遥,他像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捂不住的血从指缝间淌出,滴落在枝叶间。草木感受到了他的疼痛,轻轻地卷起一张绿叶编织成的毯子盖在他身上,血渐渐止住,伤口长出新肉,撕裂的腹部飞速愈合。 林浪遥慢慢感受不到疼痛了。 草木托着他,轻轻将他放在地面,然后各自向四周散开,仿佛经历过一个春秋轮转,茂盛的绿意一转眼已经全部枯萎。 林浪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坐起身摸着自己痊愈的腹部,突然想了起来,转头看向远处。 五大门派之一的丹鼎宫修的乃是医道,丹鼎宫掌门有一个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法,名为枯荣回春阵。 此阵发动不易,需要以自身修为去修补伤者的伤势,丹鼎宫掌门施完法,一头乌发转瞬斑白,其余人赶忙上前将他扶住。 林浪遥感受着身体里流转的盎然生机,并不觉得开心,反而被难以言明的沉重和难过填满,目之所及,满目疮痍,倾倒的山,焦黑的土,还有野火在四处燎烧。一切的一切,都令人感觉痛苦。 他站起身,逼着自己握紧剑往前走,终于是下定决心一般越来越快,衣袍飞扬,发丝拂过明亮坚定的眼,身形化作一道风,向着剑指的方向而去。 魔神还未走远,忽然觉得身后风声作响,祂回过头,带着诧异面对袭到面前的剑。 “你!?” 魔神猛地偏头,剑在祂的面颊上留下血痕。 林浪遥落地,甩手挽了个剑花,他衣衫染血,形容狼狈,但像一把彻底出鞘的剑,压着眉眼间的戾气抬起头,锋芒毕露,不可摧折。 魔神用指腹抹过脸颊,看了一眼手上的血迹,“你当真是不知好歹,我给过你机会,你偏要自寻死路——” 林浪遥不为所动,只说一句话,就让魔神的声音戛然而止:“你杀得了我吗?” 林浪遥说:“你恐怕弄错了,现在的局面,你说了不算。你想走,也该问问我愿不愿意放你走,你杀不了我,但我却有得是时间一点一点磨着你,只要你还活着一天,我就会纠缠你到海角天涯。” 魔神压着怒气问:“哦?为什么?” 林浪遥偏过头,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少年时被魔神血寄生,与自己的命运抗争,那个永远不屈服沉沦的温朝玄。 心又难过了起来。 “因为你千不该万不该,夺取了这具身体。” 剑气纵横过平原,在大地上斩裂深深的沟壑。 魔神飞身上半空,扬手凝聚起人间的魔气,林浪遥如杀神紧随而至,恢宏一剑将刚刚开始聚集的黑云劈散。 局势完全颠倒。林浪遥步步紧逼,魔神左支右绌,想要还手,又顾及着温朝玄身上的天道誓约。被林浪遥逼急了,他掌心聚着一团黑火,翻掌打在林浪遥心口。林浪遥吃痛闷哼一声,天上立刻降下一道紫霄神雷,魔神迅速后退,但胳膊仍是挨到些许雷劫,顷刻间皮肤犹如灼烧过后变得焦黑皲裂。 魔神心中窝火至极,又无处发泄,祂甚至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真的选错宿主了。温朝玄是个疯子,哪怕经历那么多痛苦也不曾向祂屈服,一意孤行要带着祂去赴死,执拗坚定到可怕,温朝玄养出的徒弟更是一个疯子,与他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魔神试图向林浪遥恩威并施地利诱,许诺他地位,许诺他力量,许诺他能够与自己一起主掌人间的权利,但林浪遥统统置若罔闻,一心一意要将祂杀死。 到了最后,魔神被逼得没办法了,祂敛起眉眼,白发散落在脸侧,浑身尖锐邪佞的气势顿消,如清风明月般平和,不言不语地盯着林浪遥,恍惚间,仿佛仍是那个清冷出尘一身白衣的仙尊。 “你当真要杀了我吗?”祂淡声说,“杀了我,你也就再也看不见他,行错的事,来日无可追悔。你可要想清楚了。” 林浪遥握剑的手颤抖了瞬间。 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混沌昏昧的人间,又像隔了数重时光。 魔神居高临下地立在猎猎风中,林浪遥处于下位,扬着头与他相对,脸庞带着干涸的血,眸中神色复杂,有难过,有不舍,有依恋。 魔神等待着他做出抉择。 林浪遥却突然抬起手,号令道:“万剑听令!——” 随着他话音落下,无数铮鸣剑声响彻云霄。 太白宗、武陵剑派的剑修们在同一时间,发现自己的剑不安分地颤动起来,几乎要飞脱出剑鞘。剑修们急忙用手按剑,但被自家掌门及时喝止。 谢共秋早就明白了林浪遥要干什么,“都放开手,让剑去。” 天上。 林浪遥双目沉沉,握着剑的手却从未有过地坚定,青云剑在猩红的天色下漾开可破苍穹的光芒,是晦暗人间唯一的指引。 之前的都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直到此刻,魔神盯着那剑光,才真正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祂内心甚至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或许林浪遥,真的能够杀了他。 林浪遥持着剑,轻轻一抬。 所有长剑尽数出鞘。 修真界的人都会记得这一天,万千剑光划过天际,剑海滔天,煌煌然如白昼,寒光与杀气交织,笼罩了人间。 林浪遥咬牙驱使着这漫天飞剑,强行逼迫自己突破修为境界,腹内金丹灼热,青云剑震颤地发出嗡鸣。头顶雷云汇聚,紫电闪烁,似有天门从中开,仙气浩荡流溢。 古之得仙道,信与元化并。 玄感非象识,谁能测沈冥。 有那么短暂的瞬间,林浪遥感觉自己窥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全新世界,耳边声音静了,纷杂被攘除神识外,进入通透澄明之境,周身一切变得非常缓慢,他甚至能看见风吹过的轨迹。 强行拔升修为进入化神境很难,林浪遥知道,如果要杀了魔神,自己只有这么一叶落,一花开的时间。他必须抓住,不能失手。 那么,要弑神,该用哪一式剑招呢? 林浪遥握着剑,脑子还没回转,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起手式。 还是孩童的时候,林浪遥就曾问过温朝玄,“什么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法呢?” 彼时在林浪遥眼里,师父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修,也是全天下最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所有困难都能在师父那里寻求到解答。 钦天峰上竹海浪涛,天风茫茫。温朝玄负手盯着他一板一眼地练习剑招,林浪遥心思不老实,转身出剑,竟胆大包天地朝着师父攻去。 温朝玄眼也不眨,承天剑出鞘,四两拨千斤地一挑,就让林浪遥自己往后摔去,重重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174章 林浪遥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站起来,一看温朝玄,却连脚步都没挪动半分,白衣从容,皎皎如天边日月。 温朝玄问他,“你想要学全天下最厉害的剑法吗。” 林浪遥重新摆好架势,等着温朝玄给他调整动作。 温朝玄扶上他胳膊,让他不要东张西望,老老实实看向前方。 林浪遥说:“要学自然就要学最好的!” “可这世上没有最好的剑法,”温朝玄握住林浪遥的手腕,将他偏移的剑锋调正,“只有最澄明的剑心。” 大道至简。再多的剑法,也比不上心意已决时,万般都被摈弃,那悍然无悔的一剑。 就好像有人穿过重重时光,一如往昔地握上他的手,在他耳边出声指点。 “先排空你脑海里的一切思绪。” “然后呢?” “握紧你的剑,感受它对你的呼应。” 林浪遥攥住了手里的青云。 “将腿错分,双手带剑。” 林浪遥跨出一步。 “劲绪双肘。” 他深吸一口气,沉下肩。 “出剑——” 仿佛有人带着他的手,温柔刺进风里。 这一剑孤绝,再无回头。 万剑归宗。 随着林浪遥出剑,漫天锋刃倾下。 剑雨如泼。 魔神的眼眸里倒映出密集剑雨为祂编织成的网,而祂是网中的鸟。 不该是这样。祂是神,是天地间唯一的魔神,历经过无数次轮回的新生,区区凡人,根本不可能杀得了祂。 魔神不退反进,伸出一只手,抵在身前。 纷纷长剑落下时,自祂掌中喷涌出的滔天魔气与剑雨对抗,白色剑光碰撞上汹涌莫测的黑雾,二者同时炸开,迸发出横扫过人间的法力余威。 魔神忽然心口一凉。 祂低下头,看见一把长剑冲破防线,没入胸膛。 漫天剑光零落。 唯有林浪遥的剑精准地刺中了祂。 风声呜呜,似谁哽咽的声音。 魔神不可置信地摸上心口,黑色的血顺着剑锋淌了出来,祂抬起头望云中敞开的天门,不甘心地随着逸散的魔气散了神识,化作一缕黑烟,重归天脉。 林浪遥双手紧紧抓着剑,泪水已经爬满脸颊,他不敢抬头,恐怕眼前的一切会成为自己此生的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双熟悉温度的手,抚上他发顶。 “别哭了……” 林浪遥一愣,猛地仰起脸。 眼前的温朝玄静静看着他,血色魔纹已经从他身上褪去,面容白皙干净,眉目浓黑,俊美如昨。唯独薄唇颜色浅淡苍白,衬着那面容,淡得像一抹不真实的幻影,仿佛下一刻就要化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温朝玄轻轻低下头,抵着他的额,声音虚弱地说:“师父就要走了,你别哭,听我说……” 林浪遥哭着摇头,紧紧揪住他衣襟,“不,师父!不!……” 温朝玄气息薄弱,努力抬起手,轻轻拭去他滑落的眼泪。曾经无所不能的剑修,仅仅是为徒弟擦泪,就已经耗去全部力气。黑色的血从身体里疯狂涌出,像他这一生被命运磋磨的恶意,随着流逝的血从生命里带走,终于得以解脱。 “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个人了,照顾好自己……” 黑血渐渐流尽,从身体里淌出带着金光的血,温朝玄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 温朝玄最后想了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他说:“我一生做过许多事,唯有一件事,我从不后悔……” 林浪遥泪眼蒙眬地望着他。 温朝玄的面容认真而专注,令人心甘情愿沉沦在他眼眸中。 “那一年我将你带上山……收为徒弟。” 相聚太短,而离别太长,这几十载师徒之缘,林浪遥注定要用一生去释怀。 温朝玄俯下身,彻底消散之前,像一阵短暂的风,在林浪遥唇上落下一吻。 “师父!你在干什么呀?” 年幼的林浪遥毛手毛脚地躲在门后探头探脑,对温朝玄既害怕又想靠近。 几乎每一天,林浪遥都要没话找话跑来这么一问。温朝玄当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背对着他翻阅典籍,索性不作理会。 “我不喝,我不喝!药太苦了,我不要喝!” 趁着温朝玄将熬好的药倒进碗里,林浪遥一溜烟挤出门缝跑没影了。 他在山上疯跑,跑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小脸蛋因为高热而红扑扑。 他心想跑了这么远,师父应该找不到他了。转身扶着树打算歇口气,手摸在树干上时,却觉得手感不太对。 抬头一看,正对上师父不近人情的那张脸。 手里一碗苦汤,如催命的毒药。 林浪遥一脸惊恐。 “不要,不!唔唔,咕咚咕咚——嗝……” “哼哼,师父一天到晚就知道逼我做功课。我才不要念书呢……” 林浪遥躲在树上偷闲,手里抓着一块桂花糕,啃到一半,看见树下温朝玄来寻他回去念书。 林浪遥立刻屏住呼吸,隐匿气息——他最近才学会的法术,没想到这就用上了。 温朝玄在树下走了几遭,果然没发现他。 于是林浪遥心安理得地躺在树枝上打盹。然而这一睡,可出了大事。他本来只打算偷一会儿小懒,但是再醒来,月亮已经上了树梢。 他竟旷了一整天的功课! 这下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下树了。 林浪遥在树上呆坐半宿,直到腿脚发麻,试图挪动一下,却直接摔下树去。 他没落到地上。 但更糟。 他落进温朝玄怀里了。 面对师父没有情绪的脸,林浪遥心里只剩四个字:吾命休矣! “我一定要下山吗?” 林浪遥不情不愿地收拾着包袱。 温朝玄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吗。” 但那是从前!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山上的生活,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而且,就算下山,他也只想和温朝玄一起去。 温朝玄将遗落的衣衫拿起来,替林浪遥收进包袱里放好,“你长这么大了,我不会再拘着你,人间辽阔,你不能只束缚于山上这一番天地。” 林浪遥赌气不说话,但心里想:我这还不是因为舍不得你。 温朝玄瞥他一眼,看出他情绪不好。 直到林浪遥乒乒乓乓,摔摔打打地收拾好行囊,温朝玄才开口道:“家在这里,不会变,我也在这里。我就在山上等着你回来。” 听他这么说,林浪遥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那我出去游历一圈,很快就回来!” 温朝玄敛眸没看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送林浪遥离山那日,天气很好,暖风熏人醉,心情也洋溢起来几分新鲜和雀跃。他背着剑挥手离别师父,向着未知的人间而去。 回首最后一眼时,温朝玄负手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一动不动,白衣被天光裁成朦胧的剪影,他像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记号,随时为林浪遥指引着回家的方向。 两人之间有太多太多的记忆,如今想来,如隔世幻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吻毕,林浪遥再睁开眼,面前已经什么都没有留下。 云中天门关闭,遮蔽天日的厚厚积云也逐渐散去。 天光大盛,慈悲地照耀这残破又历劫新生的世间。 他历经一切,终于长大了。 只是这长大的代价太沉重,太痛。 林浪遥缓缓落在地面,风吹着他泪痕干透的脸颊。他茫然不知所向地站着,一时只觉得天地格外辽阔空旷。 他站了许久,忽然回过头看了看。 身后什么也没有。 天苍茫,地遥远。 可从此,他却再没有了归处。 第142章 春水煎茶。 四月正是出新茶的季节,雀舌形状的茶叶铲一勺进壶里,滚水一冲,烫出清雅甘味的黄碧颜色茶汤。此茶名唤“蒙顶石花”,长于剑南蒙山之上,形似高山石花,故得此名。 茶馆堂前有一对楹联,上联写着“若教陆羽持公论”,下联写着“应是人间第一茶”。 祁子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又不明所以地朝杯子里看了一眼,想不通这样一杯茶为何值得人一掷千金。他不爱喝茶,或者说,整个武陵剑派也没有几人喜欢喝茶,茶需要坐下来喝,在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里,在万般无扰的暇余时间里,而剑修总是餐风饮露的,在索冷离群的枝头,在穿过暗夜的雨里。一杯茶或一杯水,于他而言没有多大区别,只觉得这刚煮开的茶水喝进肚子里热得人浑身发汗,更加坐立难安了。 若不是为了某个人,他不会走进茶馆, 耐心等一壶茶煮开。 祁子锋此次来剑南,是为了寻找许久未见的林浪遥。 第175章 林浪遥已经消失很久了,自从那一日与魔神惊天动地的一战后,他就没了踪迹。许多人都在找他,但皆一无所获。 祁子锋为免重蹈覆辙,特地跑了一趟钦天峰,在山上蹲守月余始终未见林浪遥归来,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山时,方才相信他是真的消失了。 师叔邱衍见祁子锋太过执着,点了他一句,“那一日林浪遥短暂地突破化神境你也看见了,人间之内,已无人再是他敌手。如果他不想出现,谁也不可能找到他,你不若等他想通了,他自然就出现了。” “如果他想不通呢?”祁子锋小声嘀咕。 邱衍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轻声道:“他会想通的……因为他是林浪遥。” 直至几日前,祁子锋突然收到一道远方来的传音,睽违已久的干净嗓音响起,让他前往剑南一晤,有事相谈。 祁子锋愣神了很久。 因为他没想到,林浪遥最终还是想通了。 当时几大门派聚集在一起,商讨如何重新修补万法封魔结界的事宜。魔神现世时,轻而易举就将修真界数代人合力完成的封魔结界破坏,妖魔全都从魔渊里跑了出来,狐妖领着手下魔族占据了中洲大地以西的范围,虽然与修真界暂时秋毫无犯,但不可不令人警惕。 严肃沉重的氛围里,祁子锋收到传音,当即什么也顾不上了,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突兀离席。他丢下了手头所有的事情,马不停蹄赶往剑南,寻着口述的地址寻到了一间茶馆。 一直等到现在。 眼看外面的日头升到正午位置,还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祁子锋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戏耍了。 茶馆的说书先生慢悠悠拎着折扇走上堂前,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书接上回,魔神降世那是日月无光,乾坤倒悬!众仙家束手无策之际,钦天峰林剑尊衣袍猎猎,踏云而来,一柄青云剑出鞘,攘开黑暗,只听他朗声喝道‘万剑归宗——’人间剑光应声而起,如天星倒悬,杀气扑面……” 说书先生讲得抑扬顿挫,座下茶客满堂喝彩。祁子锋置身于其中,表情非常古怪。 虽然他知道如今林浪遥名满天下,凡间无不传颂着他斩魔弑神的事迹,但亲耳听见旁人将林浪遥描绘得多么“英明神武”、“骁勇威猛”,这感觉还是太奇怪了。 说书先生正讲到林浪遥和“魔神”殊死一搏,万剑归宗发动,林浪遥如何一剑杀死了“魔神”。祁子锋晃了晃神,回想起那一日所见的惊心动魄,犹历历在目。 身边忽然有人坐下。 祁子锋转过头,猝不及防和许久未见的林浪遥面面相对。 他脸色猛地一变,紧张地朝着沉浸在故事里的说书先生看去,几乎要跳起来。 但林浪遥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随手翻起一个茶杯,给自己斟满。 “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下,渴死我了……你这是什么茶?就没有凉水吗?小二,过来给这桌上壶水——” 祁子锋惊异地看着他,林浪遥微微扬眉,眼眸清亮,面上的神色非常平静。 “你这是什么表情?” “不……不,没什么。” 祁子锋有千言万语,在嘴里囫囵了一遍,都咽下肚子。 他和林浪遥很久没见了,仔细算来,自温朝玄身死已经过了二三十载。 年岁匆匆,人世易改,在修真界的帮助下,凡间早已改换新貌,魔神灭世的阴影逐渐褪去。凡人犹如那原野上无尽的草,春去秋来,生生不息,哪怕遭遇再惨痛的灾祸,只要给予些许时间,就能重新焕发出欣欣向荣的生机。 于修真者而言,这几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或许一个闭关也就过去了,但对于林浪遥,祁子锋不知道这二三十年,到底够不够他真的走出温朝玄离开对他的影响。 祁子锋认真端详林浪遥身上每一处细节,想要找出些许端倪。林浪遥的样貌未曾改变,许是赶了很久的路,衣上带有风尘,青云剑用布掩人耳目地包着,简单地负在身后。 一切都没有变化,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了古怪之处。 平和。太平和了。 林浪遥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日光摩过他的脸颊,眉眼。他依然年轻,依然俊秀,但他身上那股独有的张扬气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陌生的完全平和的气质。 祁子锋记忆里的林浪遥是一把出鞘的剑,仅仅是看着他的锋芒就觉得伤人。 现在这把剑被尘封了。 祁子锋很想说点什么,“你,你这些年……” 但林浪遥打断了他,“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嗯……嗯?什么?” “我前段时间路过魔族的地盘,发生了一件怪事,可能和你有关,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来寻你一趟。” “和我有关?”祁子锋愣愣的,紧接着明白过来,难道这才是消失许久的林浪遥重新露面的原因? “我先问问你,”林浪遥甚为认真地说,“当初你和卢卓遇到了什么危险,为什么你认定他死了?” “卢卓……”祁子锋心里咯噔一下,猛然被勾起许久以前的回忆。 “你……你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林浪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戳你伤心事,我只是想理清一些事情。” “都过去这么久了,也算不上什么伤心事……”祁子锋抓了抓脑袋,小声道,“况且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我有什么好伤心的。” “那你就和我说一说吧。” “说是可以,但……”他看了林浪遥一眼,“你,你听了可别情绪激动。” “我?”林浪遥不明所以。 祁子锋道:“当时你陷在剑阵幻境里,卢卓强行把我打昏带走了,到半路我才醒来。我醒来后很生气,因为我看出了是他故意引诱你进入剑阵,于是和他吵了一架,我打算回去救你,他不让我走。就在我们拉扯的时候,没想到……没想到刚好撞上魔化的温前辈。” 祁子锋声音停下来,紧张地瞅了一眼对面的林浪遥。林浪遥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对于那个突然被提起的名字,好像没有任何反应。 “嗯……然后呢?你继续说。” “再然后……魔化的温前辈开始攻击我们。我想试着唤醒他,但没有用,卢卓和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卢卓……卢卓让我快走。他为了保护我,硬是接下了温前辈的攻击,我离开前的最后一眼,看见他流了很多很多血,他拿刀的右臂被生生拧断,他或许……或许是死了吧?”祁子锋带着一点茫然地说。 当时亲眼所见的惨烈,远比口述出来的更让他难以磨灭这段记忆。卢卓将他护在身后,让他快点走,祁子锋难以置信道:“你在说什么玩笑话?我走了,让你一个人留下来送死吗?” “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卢卓冷静道,“留下来当我的拖累吗?我让你快滚,你听不懂?” “你这混蛋!……”祁子锋刚要生气,忽然被生生拍了一掌,身体沉沉往后坠。卢卓用最后的机会将祁子锋送了出去,祁子锋眼睁睁看着剑神墓开始崩塌,把所有景象掩埋。 桌上分外安静,茶馆的喧闹融不进这一小方天地。 林浪遥说:“那你,你还想他吗?” 祁子锋低头看着手掌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其实我后来认真想过,我真的很讨厌他吗?也未必。仔细论来,我们两个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不能和解的矛盾,可是从小到大,我和他的相处都非常糟糕。明明相识这么多年,可我们从未坐下来认真地谈过心,也从未真正地认识彼此,到头来还是如同陌生人一般。我想,这或许……这或许是注定的吧……有些人,注定就是有缘无份。” “这样听起来,你像是想开了。”林浪遥道。 “本来就没有钻进牛角尖,谈何‘想开’?”祁子锋嘀咕道。 林浪遥往后一靠,倚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我来找你,本来是想给你带个消息。你说卢卓大概是死了,可我却在魔族的地界好像看见了他的踪影,这个人活着,却不来找你,也不让你知道他的踪迹,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不过你既然不放在心上,那我也就不必再多说了。” 祁子锋:“……” 等了许久的水都没有送来,林浪遥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按着桌子站起身。祁子锋抬起头望着他。 “不论如何,起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可能。”林浪遥轻声道。 祁子锋心里一揪,意识到他这是要离开,立马推开椅子站起身,去抓他的衣袖,“你要去哪里?你好不容易才露面,又想消失不见吗?——” 林浪遥若不想让人抓住,谁也碰不着他。祁子锋抓了个空。 “放心吧,”林浪遥背着剑,语调轻松地说,“我既不上天也不入地,人间这么大,总会再相见的。” 第176章 祁子锋看着他快步走出茶馆,身影没入天光里,身后说书人的故事方讲至尾声。茶馆里的茶客纷纷对这位传闻中的剑修津津乐道,谈论着他所向披靡的神剑,谈论着他拯救苍生的事迹,畅想着,这该是多么精彩多么跌宕的一生。 林浪遥走进长街,熙攘的人群来来往往,他置身于喧闹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消失的这年里,他一直隐藏身份,行走于人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不想停下来,于是一人一剑游历天地,用脚步一寸寸丈量这个,让温朝玄心甘情愿守护的山河土地。 他去过沧海之畔,看日出下的潮起潮落,去过巫山深处,探访林中的山鬼栖处。闲了也会顺手除除遇见的妖魔,帮一帮凡人的忙。这些普通百姓,一年倒头未必能见到几个货真价实的修士,对他非常好奇,有人看他孤身一人赶路,热情招呼他一起上路。 林浪遥坐在破破烂烂的牛车上,看轮毂行过青绿新生的田野,旁边一只小手伸过来,农家的小女儿分给他半块饼子。林浪遥接过饼,一大一小并肩坐着,一边吃饼一边面对倒退的青山闲云。 春天时,他路过江东,碧水天的水波温柔而恒久,被妖魔破坏的灵碧宗正在重建。林浪遥撑一把伞驻足桥上,在缠绵多情的春雨里抬起伞缘,看了一眼烟柳好景。渔女唱着婉转的小调,他抬步离开时,桥下乌篷船正划破江水里的倒影。 夏天时,他在渭北附近,修真界兴许是有什么大事,一群年轻修士聚集于太白山下。林浪遥在食肆里点了一份大碗面,切得细细的臊子浇在薄厚匀称的面上,黄色的鸡蛋皮、红色的胡萝卜、白色的豆腐,排列整齐好看。林浪遥一边埋头吃面,一边听着旁边的年轻人谈论如何在几大门派合办的拭剑会上拔得头筹,好被仙门仙长收做弟子。说着说着,年轻人们当场拔剑比试起来。林浪遥吃完面后将筷子一放,在桌面落下数枚铜板,小二来收拾碗筷,忙道一句“客官慢走”。夏日炎炎,林浪遥走出食肆后随手摸出一顶荷叶,扣在头顶充当帽子,他无牵无挂地背着一把剑,像极了一名离家远游的少年侠客。 秋天时,他刚到洛邑,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城中张灯结彩。街上车马交错,行人如云,四处浮动着清浅的桂花香气。林浪遥坐在城中最高的楼宇屋顶上,腿上摊着自己买的糕点,吃着手中的月饼,看着眼前的月亮,此夜风月无边。太玄门的仙长们在中秋夜里惯例为百姓祈福,当法力的光芒升上中天时,烟火也一同炸开。林浪遥拍拍手中饼屑,在万家团圆的灯火中,脚步轻轻,转身没入夜色。 冬天时,他游历至北原,不知为何,突然想要去卢氏山庄看看。故地重游时,昔日鼎盛强大的山庄已经只剩下破败的空壳,卢卓下手狠绝,亲手屠了宗门上下。林浪遥在山庄旧址前停下脚步,抬起鞋子,看到白雪覆盖下深黑的土地——那是大火燎烧过的痕迹与干涸的血。时间会带走一切,骨肉会腐烂,屋舍会倒塌,但总有什么,会深深地留存于土地的记忆里。 林浪遥从山庄离开后,又去九原城中逛了逛,当初几人住过的客栈还在,他买过裙裳的铺子却换做了打铁档。那时也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毛病,竟真听了怂恿扮作女装,荒唐地演了一出戏。 他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买了几个烤红薯。晚上栖在野外林子里的时候,肚子突然饿了,从怀里掏出红薯烤热,香甜的味道在林子里传出很远。林浪遥烤完红薯抬起头,突然看见一只壮硕肥大的狗熊正垂涎欲滴地盯着他……的红薯。 片刻后,狗熊吐着舌头昏死在地上。 林浪遥盘腿坐在狗熊身上,寂寞惆怅地对着落雪吃红薯。 夜雪轻盈,饱足后身体发热,他躺在厚重的熊毛里睡去,做了个温暖的梦。梦里好像梦见了什么人,又好像没有。 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四季轮转更替。 林浪遥知道许多人都在找自己,也知道自己如今天下闻名,途经的每一个地方都能听到自己的事迹,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像个看客旁观这一切。 有一次他游历至一个小镇,镇民请了工匠造塑像,落花纷纷的梨花树下,一座属于剑尊林浪遥的泥像正在塑成,但镇民们却发生了分歧,因为他们不知道剑尊的剑应该打造成什么模样。谁也没见过这柄传说里斩魔神的神兵,但想来,应该非常威武霸气。 小孩子们在边上用树枝充当剑打打闹闹,有个孩子突然注意到了树下坐着的陌生外乡人,外乡人身后背着的布条散落开,现出一把剑。 小孩挂着鼻涕走过去,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外乡人没动,眼睛视线落在小孩手中的点心上,开口道:“吃什么呢?给我分一点。” 小孩看看点心,看看他,突然“哇”地一声开始干嚎。 其余小孩围过来,纷纷用树枝指着林浪遥,“呔,你这大坏蛋,看剑!” 林浪遥被围攻了,小孩说:“魔头往哪里跑,看我青云剑的厉害——” 青云剑在林浪遥身后亮了亮剑光,被林浪遥一把按住。 “你们学谁不好,干什么学林浪遥?”林浪遥说。 “你懂什么?”小孩道,“林浪遥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 “错了,”林浪遥停下躲避的动作,煞有其事地纠正道,“林浪遥才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另有其人。” 小孩们好奇道:“是谁?” 林浪遥认真道:“他的名字叫温朝玄。” “温朝玄是谁?” “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也杀过魔神吗?凭什么说他比林浪遥厉害?” 小孩们七嘴八舌道。 “你们没听过他的名字没关系,但是在他面前,林浪遥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一个眼神,林浪遥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你骗人!林浪遥就是最厉害的。” “这个人是大骗子,我们别听他说了,快走!” 小孩们一哄而散,林浪遥还追在后面说:“真的,我没有骗你!温朝玄才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修——他才是——!” 旁的人都当他是个疯子,纷纷领着孩子走了。 人一散去,街巷就空了,寂寞的夕阳住了进来。林浪遥一个人站在树下,孤零零的黑色影子拖得很长,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催着游子归去。 在这一刻,他突然想回家了。 温朝玄总是对的。他在逼林浪遥杀了自己的时候,就应该料到林浪遥会因此成为全天下的大英雄,他用自己的死亡,为林浪遥铺就了千秋万世的功成名就。 世人不会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为了苍生万民心甘情愿赴死。 只有林浪遥会一直记着他。 回到钦天峰的时候,山上的一切都没有变,竹浪涛声,依稀如昨。 他用镜子和高烨鸾传过一次音讯,高烨鸾看见他身后立起来的许多木桩,奇怪道:“你在干什么?” 林浪遥抱着一大堆茅草,抹了把汗,“我想把以前住的茅草屋复原一下。” 高烨鸾叹气,“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那么决绝地毁了回忆呢?……你一个人能行吗?不然我来帮你吧。盖房子可不是小事,你自己动手,万一睡觉的时候塌了怎么办?” “没问题,放心吧。”林浪遥道,“况且这是茅草盖的屋子,塌下来也压不死我。你只要指点我几个问题就行。” 高烨鸾道:“好吧,你有什么问题?” 林浪遥对着地基比划了一下,“你说,为什么我这木头插上去都是歪的呢?” 高烨鸾:“……” 高烨鸾差点要从镜子里爬出来替他盖房子,不过最终还是被林浪遥阻止了。林浪遥靠着自己摸索,东修补一点,西修补一点,花费月余时间,勉强修出几间像样的茅草屋住了进去。 他躺在床上,看着上边落下来的几根茅草,心里感叹:屋顶没有塌,真好啊! 午后温暖的日光照进小小房间,属于茅草的干燥味道弥漫于鼻息间,有种模糊了时光的错觉,此刻躺在床上的,仿佛是年少时那个小小的他。林浪遥闭上眼,几乎在这惬意的氛围里睡去,直到——一阵打破安静的敲门声响起。 林浪遥猛地惊醒,一时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室内静无声息,那短暂的敲门声仿佛只是个错觉。 正当他以为自己听错时,门又响了两声。 钦天峰下了封山禁制,只有得到林浪遥允许的人才能上山,如今能自由出入的人,除了林浪遥自己,也就只剩下祁子锋—— 林浪遥清醒过来了,起身准备去开门。没想到他才回山不久,祁子锋就闻讯而来,以前也没觉得这家伙这么粘人啊。 “我把门的大小做错了,合不严实,你自己推一下就开了,一直敲门干什么?什么时候这么礼貌了。”林浪遥随口道。 第177章 他走到门前,伸手准备打开,却突然停住了。 他低头看着地面,从门缝外透进来一道影子。 那影子轮廓模糊,并看不清主人的身形,可林浪遥怔怔盯着它,忽然浑身泛起战栗的感觉,牙关开始打架。 一种奇异的,难以言明的预感袭满全身,将他裹挟。 林浪遥声音颤抖地说:“你不是祁子锋——你是谁?” 屋外很安静。 没有任何回答。 作者有话说: 虽然看起来时间过了很久,但师父已经在很努力赶回来了! 第143章 意识漂浮在虚无的深渊不断下坠,死是温柔的水波,推着灵魂去向往生。 温朝玄睁开眼,并未如预想那般进入轮回,面前站着个须发苍老的老道人。 “你终于醒了。”老道人欣慰地道。 温朝玄一愣。 梦祖道:“恭喜你,终于证得大道!” “什么?” 温朝玄转回身,云絮踩在脚下,周身是一片白茫茫的永昼,一棵老树歪斜地立着,树下棋盘上,棋局还未收起,满目危机的死局里,一颗白子向死而生,彻底反覆了局势,从此胜负已定。 他没有死,他又回到了蓬莱仙境。 温朝玄说:“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惊讶溢于言表。 梦祖慈祥地朝他微笑,“就是像你所见的这样,你证道了,你通过了天道的考验。” 温朝玄低头看了一眼,被林浪遥用剑刺入的胸口完好无损,身体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纯明感觉,充沛而浩然的仙力汹涌流转,邪秽涤清,空明此身。 摊开手掌,承天剑重新出现在手中,光华流转,剑意蓬勃,强盛得不可直视,仿佛在向天地昭告它的归来。 温朝玄怔怔的,不可置信地盯着承天剑。 他……成神了? “我知道你应当有很多困惑,但是没关系,从今往后有很多的时间,我可以细细讲给你听。” 温朝玄转向他,“你说‘天道的考验’,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情,说来就话长了……”梦祖笑吟吟地,做了个手势,“我们不妨边走边说?” 温朝玄跟在梦祖周似梦身后,还未完全接受自己并非死去,而是成神的现实。身边的流云飞快散开,他抬眸一看,随着周似梦的脚步,一直环绕在蓬莱仙境的云絮如晓雾破散,豁然开朗。出现在眼前的景色别有洞天,微观的亭台楼阁落在嶙峋假山之上,流水潺潺,好似一条仙子遗落下的白练,粼粼波光映着满目玉树琼枝、珊瑚珠玉,烟霞间有白鹤悠闲地踱步其中,自成一番的趣小世界。 “这才是蓬莱仙境的真实模样,”周似梦朝他介绍。 曾经到访蓬莱的时候,只看见白雾缭绕,空无一物,本以为仙境就应是如此,现在看来,周似梦向他隐瞒了不少事情。 温朝玄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对景致并不感兴趣,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我没有死?” “这个呀……”周似梦捋了一把胡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就要从我和天道的一个赌局说起。” “赌局?” 周似梦点点头,“赌局。你知道魔的本质是什么,魔神又是从何而来吗?” 温朝玄道:“略有猜测。” 他说话比较内敛,“略有猜测”就是已经差不多明白真相的意思。 于是周似梦了然地笑了笑,“是的,就像灵气诞生于天地灵脉,魔其实也诞生于天地。灵是天地之息,而魔是天地之念,心有怨愤,则万念丛生——换句话说,魔其实来自于天地的怨念。至于魔神……想必你也猜到了,祂来自于天道的恶念。” “天道为何会生出恶念?” “哪怕是神,也不能保证永远的心境澄明,更何况天道载负着世间一切的运转,难免也会在万古岁月中,生出一瞬间的厌倦。” 温朝玄忽然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魔神是天道想要灭世的一刹那念头。” “……” 周似梦忽然回头看他,“你觉得‘人’该死吗?” 温朝玄摇了摇头。 周似梦欣然道:“我也这么觉得。” “我和你一样,都成为过魔神的宿主,但是我远不如你意志坚定,没有你那般心性。”周似梦说,“天道总是选择修真者当魔神宿主,或许是它还有恻隐之心,若我能坚守住本心战胜魔神,那么凡间就不会被毁灭。可是,后来的结果你也知道了……我很惭愧。” “为何?你后来还是成神了,杀死了魔神。” “因为我的手段并不光彩,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战胜祂。我逃避了,用分魂术将自己的魂魄与身体剥离开,抛弃了自己的肉体并且杀死‘他’,这一行径触怒了天道。天道不认可我通过这种不齿的方式飞升成神,它非常生气,惩罚我不得进入上重天,永远守在蓬莱仙境的方寸天地,上不着天,下不着人间,承受万世孤寂。” 温朝玄眉头倏然收紧,显然是觉得天道此举太过苛刻。 周似梦反倒豁达,“几千年的时光过去,我也已经习惯了,这算不了什么。但令我更为在意的,是天道似乎更加坚定了灭世的念头。当时天道选中的人,乃是你所出身的万剑世家开派祖师,名唤姬元昊。那也是一位天赋卓然之人,天道原本打算让魔神寄宿在他身上完成灭世,但中途出了一些差错……” 一些差错? “姬元昊死了。当时他身受重伤,本想闭关疗伤,却不料走火入魔遭到反噬,很快性命垂危……但其实死了也没关系,你知道的,”周似梦意有所指地说,“融合魔神血后,纵然肉身死亡,灵魂也会投入天脉重新轮回,只要不被神力杀死,魔神血就会不死不灭。但这中间出了一个天道也没料到的变数……” “在姬元昊死后,他的三位侍从造了一座剑神墓,将其肉身肢解,做了一个法阵,以肉身为棺,将魔神血死死镇压在姬元昊尸体的心脉里。” 温朝玄听着听着,觉得不对。 “我曾经去过剑神墓,墓中壁画记录着姬元昊成神后斩魔神的事迹,为何与你所言有这么大出入……” 周似梦道:“有些真相说出来,反而太过残忍。一个寻常的故事,一个寻常的结局,或许世人更能接受呢?” 温朝玄立刻悟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姬元昊的死并非意外?” 周似梦但笑不语。 魔神血会影响人心智,亦会改变人性情,姬元昊昔年身边常伴三位剑侍,有什么事情都隐瞒不了他们,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必然也会被察觉。温朝玄猜测,或许是三剑侍意识到姬元昊化魔后会造成的危害,于是三人联合商议,在姬元昊重伤闭关之际出手做了什么,致使其走火入魔。至于他们建造剑神墓,一方面是为了镇压魔神血,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对姬元昊仍有情谊,为了维护其身后声誉,掩埋了真相。 周似梦继续说:“出了这件事,天道必然要动手干预,于是我趁机去求天道,能不能再给世人一个机会。我很想赎罪,为自己犯的错弥补点什么,我和天道说,我有办法让魔神血从封印里释放出来,但我希望和它进行一场局赌,如果赌输了,苍生倾覆,我将以我的神格随殉苍生,如果赌赢了,我希望它能收回对世人对成见,不再让魔神降生。” 温朝玄道:“赌注的内容是什么?” 周似梦静静地,带着慈爱的目光看着他。 温朝玄停下脚步与他对视,在那苍老的眼睛里,仿佛走马观花地看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赌,尘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芸芸众生,坦然赴死。” 温朝玄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如果他没有坚守本心,而是堕落成魔,那么天地被毁灭后他也将不得善终。唯有他从来不屈从沉沦于魔神的诱惑,慷慨无畏地一心向死,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得到天道的认可,飞升成神。 幸好他赌赢了。 幸好苍生也赌赢了。 话聊到此,路也走到尽头,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碧瓦飞檐楼阁,层层白梨树掩映下,格外雅致幽静。 周似梦领着他进去转了一圈,捋着胡须说:“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住处,上重天的使者还未来之前,你可以先住在这里。但是呢……上重天那么多古神,都不是好相与的,以我之见,你还不如留在这蓬莱,咱俩还能做个伴。” 温朝玄不置可否。事实上从他醒来后,就没有对成神这件事发表任何想法,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如释重负,他眉宇深锁,没有松懈,对于天上仙境的景色也毫无兴趣,清冷疏淡的眉眼间似乎结着什么沉甸甸的思绪。 周似梦看出来了,但不说破,只是又领着温朝玄走出楼阁,带着他在蓬莱仙境一一逛遍,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这是落月泉”“这是鹤栖山”“这是云生海楼”…… 第178章 二人正走进一片烟霞林中,林中四时景致兼具,经过了春花后是秋树,经过秋树后是雪林,温朝玄穿行在变幻的四季中,错落的光影在神色淡漠的脸上一一闪过,但他却无心停留,纵然是这般仙境好景,也不能入他眼眸。 周似梦突然开口道:“其实我没想到……你和林浪遥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提起那三个字,温朝玄的神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他漆黑的眸子转向身边的老人,不明白他为何发此言语。 周似梦说:“当初你上蓬莱向我寻求克制魔神的办法,我让你去寻着化劫之人,将其收为徒弟,你可知为什么?” 温朝玄答道:“因为只有他才能杀了我。” 然而周似梦摇了摇头。 “一个小孩儿,哪怕再有天分,又如何敌得过有着魔神附身的你呢?” 温朝玄一愣,没料到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那是为什么?” “你知道要让一个无坚不摧的人产生弱点,该如何做吗?“ 温朝玄不明白。 周似梦笑弯了眉目,”其实我当初的本意,是为了让你明白常人的感情。你的心太清净了,生来便是空无一物,拥有一颗这样纯粹的心是好事,也是弊处。天道选择你,正是因为你没有任何挂碍,心无牵挂者,自然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成为掣肘,犹如封闭的铜墙铁壁。所以我对你说,去人间找一个小孩,将他带回去,收为徒弟……” “那个所谓的化劫之人是谁无所谓,你找的人是谁也无所谓,重要的是你将谁养大,你对谁倾注了感情,你的心落在了谁身上……是你自己选中了林浪遥。” 温朝玄:“……” 温朝玄一念情动,心甘情愿在诸天神明面前起誓,为林浪遥以命相替,若有违誓,身死道消。 是他自己选择让林浪遥成为自己的弱点,自己的软肋。 温朝玄回过神时,二人已经走出烟霞林,他们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经过的一片花圃仙园。 周似梦感慨地说:“你看这处景色如何?飞升后的第一个千年,我觉得此处太过空阔,想着该如何改造它,又花了一千年时间才把它打理成如此模样。成仙后的生活就是这般,总得给自己找一点乐趣,你说是吧?……嗯?” 他回过头,发现温朝玄并没有跟上来。 男人伫立在一方水潭边,静静地垂着首,朝水中看去。 周似梦缓缓夺步过去,看见水潭中云生云灭,玄妙非常,在那云拨开的缝隙中,可以窥见人间万象的一景。 “此潭名唤天光云影潭,我有时候也会过来看看,一开始来得多,但后面渐渐就不来了。反正也回不去,看了徒增念想,不过自寻烦恼。”周似梦哂道。 神仙恋凡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此身本就是红尘客。 周似梦说完,见温朝玄仍一动不动,于是往前一步,看清了潭中景象。 不出所料,一抹熟悉的年轻身影出现在云间。人间熙攘,他背着剑混杂在行人中,有时左顾右盼,有时沉默赶路,穿过城镇,行过山野,或坐在溪边的巨石上折一杆垂钓,或栖在树上与林间松风同眠。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不过是林浪遥漫无目的日复一日地四处游历。但饶是如此,温朝玄仍看得专心致志,目不转睛。 周似梦在心里叹一声用情至深。 他知道温朝玄最牵挂的就是林浪遥,一时半会定然放不下。都是过来人,他能体会温朝玄此刻心境。 既然想看,那就让他看吧,等到看累了,自然也就回去了。 于是周似梦没有管他,摇着头自行离开,留着温朝玄一人独对潭中幻景。 然而,周似梦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第二天他去找温朝玄,却在楼阁里扑了个空,寂寞的清风穿过轩窗,室内冷落,并未有人归来过的迹象。周似梦拢着袖走出来,站在楼前玉阶上,阖眸心念一动,再睁开眼,出现在仙园中。 眼前所见的,是坐在水潭边,几乎化作雪白石雕的温朝玄。 吹落的白梨花落在他发顶,肩上,像压了一夜沉重的雪。 温朝玄一夜未归,就这么在水潭边坐了一夜。 周似梦难以相信。最开始,温朝玄是一个缺了“心”的人,周似梦引导他去一步步找回“心”,看着他学会了喜怒哀乐,看着他拥有了珍视和不舍的人。至于温朝玄和林浪遥之间竟然萌生了之于师徒不该有的感情,完全出乎周似梦意料,但他也能理解,并为此感到欣慰。但他还是想得太浅了,他以为这对于温朝玄来说是“爱”,可现在看来,分明是…… 情根深种? 周似梦沉默地走近。 水潭景象里,人间覆盖着一场大雪,林浪遥蜷缩在雪中蹙着眉头,不安地睡着。 温朝玄垂着眼,看着他的睡脸。 周似梦在边上站着,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办,忽然听见一道声音说:“我想回人间。” “你知道不可能,”周似梦认真道,“自古登仙只有一条道,既入了天门,就没有悔路。” 温朝玄忽然动了。他缓缓起身,一身雪白扑簌扑簌抖落。 “我有一事想相问。” “你说。” 温朝玄指着天光云影潭问:“这下面是什么?” 周似梦猛地意识到,温朝玄在这里坐一夜,绝不只是为了看林浪遥,他在这一夜里,认真思考过该如何回到人间,并敏锐地发现了端倪。 周似梦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我并没有要耸人听闻,但神仙是下凡是大忌,必然会触怒天道。你在凡间那么多年,可见过有仙人随意来去吗?那么多古仙,谁不想回凡间,但又有谁能做到?你切不可去想这等不切实际的事情。” 温朝玄不为所动,只是道:“这个水潭,是连接着仙境和凡间的一处通道吧?你曾说过,蓬莱仙境不在三界之内,是完全独立的世外之地,既然我曾经能上蓬莱求道,那必然也有从蓬莱返回人间的方法。” 周似梦没办法否认,“是……路就在那,但不代表你能走得了这一条。曾经你还未飞升,再回到人间也无妨,如今有神格在身,一切都不可同日而语了。你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一定要三思而行!” 温朝玄问他,“如果强行破界,代价是什么?” 周似梦捻着胡须沉吟,“我也不曾这么做过,无法给你答复,但我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一条路。世人都说登天难,但比登天更难的,是从天上下来,回到人间去。前者尚有途可寻,后者古往今来,从未有成功的事例……你好不容易才历劫飞升,可千万别去做这种傻事。” 温朝玄默然了。他回头看了看水潭云影中林浪遥的身影,落寞地伫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似梦到底不忍心,安慰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但林浪遥也是少见的不世之才,以他的天赋,飞升不过是时间问题。你只要耐心等待,来日师徒二人在上重天相见,岂不也是段佳话?” 温朝玄神色微动,似乎真的被他说动了。 “要多久?”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周似梦掐指算了算说,“我想,要不了多久时间,你们就能重逢了。” 温朝玄:“……” “你觉得如何?” 温朝玄轻轻“嗯”了一声。 周似梦高兴道:“这就对了嘛,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走吧,别再想了。昨日匆忙,还未给你接风洗尘,我备下了琼浆,引九天之水,采日月精华酿成,你不妨尝一尝……” 他转过身,领着温朝玄往回走,走出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脆声响,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水潭。 周似梦缓缓,缓缓回过头。身后空无一物,蓬莱仙境陷在长久的宁静中,水潭中水波漾开,流云逸散,漩涡深处,隐隐有乌云紫电闪烁。 过了很久,周似梦失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 作者有话说: 温朝玄:3,2,1,跳。 第144章 “开门吧。” “我不。”林浪遥用背脊死死抵住门板。 “我没有骗你。” “我不信。我没有师父,我师父已经死了。”林浪遥冷静道。 “……” 门外人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办法,陷入了沉默。 背脊贴着单薄的木板门,心嘭嘭直跳,林浪遥努力深呼吸,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颤抖的呼吸却暴露了真实心绪。一门之隔的那个人和他说,他是温朝玄,他没有死,反而还成了神,现在他回来了。 滑天下之大稽。 他亲自下的手,死没死透,他难道不清楚吗? 可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他甚至能感觉到承天剑近在咫尺的压迫感……一切都真真切切,世上除了温朝玄,再没有别人了。 林浪遥疑心,是自己梦里的心魔,趁着睡梦时偷偷溜了出来。 第179章 木板门很薄,不是什么特殊的木材,也没有施加阵法符文,是林浪遥在山上随手砍了一棵树拖回来,亲自劈成一块块,拼成门板装在门上。这么一扇门,别说修真者,随便一个凡人武夫,用力一推也就开了,但屋外的人只是静静站着,丝毫没有强闯的意思。 这让林浪遥疑心更重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林浪遥隔着门喊话。 “我实在不知道再说什么,才能证明自己。”屋外人如实道。 林浪遥说:“看吧!你果然是假的。” 屋外人沉吟一会儿,缓缓说:“你不愿认我为师也无妨……但我还是你成过亲拜过堂的夫君。” 屋里传来一阵乒乓作响的动静。 假的,绝对是假的! 林浪遥从地上爬起来,完全确信了,这一切一定是自己睡过头产生的幻想,这种事不鲜见了,他并非第一次遭遇如此情况。 林浪遥摸回床榻,准备躺下再睡上一觉,刚闭上眼,忽地听见屋外人说:“你这些年过得开心吗?我看见你去了很多地方。” “关你什么事。”他冷漠地说。 “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就没有遇见属意的人?” 林浪遥呆了呆,睁开眼,“什么意思?” 屋外人淡淡道:“你现在身无牵系,若想再想找个道侣相伴,也是可以的。” 林浪遥“腾”地坐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说:“我就知道你这心障要乱我心智!想也别想,我是不可能再找道侣的,我做鬼也要下去缠着他。” 屋外人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远处山林里的鸟啼和虫鸣,林浪遥蒙着被子,就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外边熟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是我一次次辜负你。这次我回来不会走了,你生气也好,责怪也罢,我都会等你想开。” 林浪遥鼻头蓦然一酸,有那么瞬间,真想立刻冲过去开门。 这太像了,真的太像了。比以往梦见的每一个心魔都还要相像,但是他知道越是趋近于真实,就越不可相信,因为温朝玄已经死了,这是不可否认的现实,他不能沉浸虚假里,那样他真的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求道之人须心性通达澄明,断尘缘,戒凡念。 世上没有忘不掉的人,只要他少梦见一点,少想念一些,迟早能放下的。 一年不够有十年,十年不够有百年,百年还不够,那就千千万万岁。 想通之后,动摇的心终于踏实了,林浪遥用被子把头一蒙,封闭五感,坦然地开始呼呼大睡。 等他睡醒后已近黄昏,夕阳充盈着空荡荡的屋室,捂在脑袋上的被子被扯了下来,刚刚好盖在胸口,就好像有人替他掖过一样。 林浪遥爬起来侧耳细听了一下,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也没有说话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 果然是心魔作祟。 他下了床,想出门透个气,刚一推开门,猛地被一道身影堵住了路。 林浪遥抬起头一看,登时道:“你,你,你,你——” 明朗颜色的白衣人站在屋檐下看天,黑发安静地披在身后,神态淡然,湛如冰玉,面色带着异样的苍白。 温朝玄回眸看他,“醒了?” 林浪遥盯着那满头黑发,魂不守舍地说:“果然是假的……” 温朝玄:“……” 他拧起眉,匪夷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徒弟,像是很难理解他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成神之后外表都只是幻象,可以随意变幻,我原以为你会更想看到……”他说到一半停住口,阖了阖眸,随着心意一动,发上的黑色快速褪去,如雪青丝披覆一身。白裳白发,衬着白皙肌肤,浑似一尊白玉雕像静静立在那里,无悲无喜的面上带着神性的悲悯。 林浪遥睁大眼睛看着他,立刻退后一步,然后像撞了鬼远远地跑开了。 温朝玄听见他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说:“完了完了,这次的心魔竟如此险恶……” “……” 温朝玄顺着林浪遥跑走的方向慢慢跟过去。林浪遥跑进了山中的林子里,温朝玄找见他的时候,他正蹲在一条溪边,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 被夕阳镀上金色的水波轻轻荡漾,滴滴答答的水顺着指缝滴落回溪中,林浪遥面无表情地盯着水面,在自己身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 “你到底是什么。” “你觉得我是什么?” 林浪遥说:“总归你不是他。” 温朝玄道:“那你就把我当成心魔产生的幻影好了。” 林浪遥一甩手,用水点子打碎了溪中倒影,倏然站起身。 有那么瞬间,温朝玄以为他要拔剑了,但或许是这么些年的游历影响了他的心性,林浪遥没那么冲动了,他目不斜视地从温朝玄身边经过,踩着一地落叶往回走。 林浪遥挽起袖子打了一桶井水进屋。温朝玄奇怪他要干什么,跟进去,发现林浪遥搭了一个简易的厨房,有灶台,有案板,有锅碗,倒是像模像样一应俱全,只是东西很新,看起来就没有使用过几次。 林浪遥舀出一大勺面粉,往里面加了点水,有点拿捏不准,想了想,又往里加了点水。 果不其然,面粉变成了面糊,稀稀拉拉地淌在案板上。 林浪遥赶紧补救,铲了一大勺面粉,豪迈地往案上一倒,把面粉把面糊给淹没了,白烟弥漫。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再加水…… 如此几次,温朝玄喝止道:“……够了。” 林浪遥停住手,转过头看他,糊满面粉的手抬起来擦了擦汗,在脸侧留下一道花猫一样的白痕。 温朝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面,但看不下他这样胡来的做法,指点道:“不要那么没轻没重,每次只加一点点,一边加一边用手和面试试。” 林浪遥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说实话,他不太愿意听一个“心魔”的指挥。 温朝玄看出了他的戒备,淡然地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自己不会干涉他。 林浪遥瞅了他半天,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制造出的残局,也没有办法了,只得将信将疑地按着他说的方法试了一下,果真勉强和成一个巨大的面团。 他长长松了口气,又转身去拎出一块肉,用刀细细切成肉末。他习惯用剑,手拿起刀来也很稳,倒是不像和面那么糟糕,肉切得又细又好看,又切了些葱花,加上盐、酱,一起拌匀。 温朝玄看着看着,终于看明白他要干什么。 林浪遥这是在准备包饺子。 他有点惊讶于林浪遥的成长。要知道在从前,温朝玄从不让林浪遥下厨,在他看来,林浪遥只需要学好剑读好书,旁的一律不用操心。林浪遥辟谷前,一直是温朝玄给他做饭,辟谷后就不用吃饭了,自然也不用再学厨艺,唯一几次进厨房,还是在给温朝玄帮倒忙。 烧开的热水氤氲中,林浪遥将自己包的饺子下锅。 不过他的手艺大概还未成熟,煮好的饺子盛了满满一大碗,林浪遥吃了两个之后,咀嚼速度就放慢了,又勉强塞下去两个,终于坐不住了,“呕”地一声站起来冲出屋门,在外边一边扶着树一边吐,模糊不清的声音说:“这也太难吃了!呕……” 温朝玄缓缓走过去,垂着眼眸,拈一只热腾腾的饺子送进嘴里,缓慢咀嚼。 林浪遥对于自己厨艺的评价毫不客气,他饺子皮擀得厚重,像棉被一样裹着肉馅,馅料吃起来发苦发酸,还有奇怪的辛辣味道,应该是盐和姜末加多了,又把醋当作酱油掺了进去。 温朝玄缓缓咽了下去,又拈起一只饺子,忽然想起来了。 他曾经唯一教过林浪遥的一道菜,就是饺子。 那是很多年前某个除夕的事了,林浪遥当时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儿,踩着板凳站在案板边,温朝玄从背后环着他,手把手教他如何包饺子。 修仙一道,寿数恒长,人生如载浮于水波中的船,顺着遄急的浪潮,一眨眼已过万水千山。而这么一件琐碎,无意义的事情,只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岁月洪波中匆匆一掠的风景,本不该记这么久。 可林浪遥偏偏记得。 不仅是这碗饺子,还有这座仿造他们过去居所的草屋。 曾经二人生活的旧居,在温朝玄第一次“身死”后,就被林浪遥毁了个干净,而现在,他竟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又重建了一座。 林浪遥不愿意认他,只当他是一个心魔产生的幻象,温朝玄还以为他是彻底接受了自己的死亡,方才不相信死而复生的事情。 直到这时,他确信了,林浪遥压根没有放下。 林浪遥根本不可能真的放下。年长者在成长岁月里每一点的教诲,早已融入骨髓里,是温朝玄塑造了他如今的模样,林浪遥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出剑,存在于世间的每一刻,都带着温朝玄的影子。 第180章 他放不下温朝玄,断不了尘缘,戒不了凡念,成不了仙。 温朝玄此刻无比庆幸上重天的神仙还未来接他,庆幸自己没有半分犹豫,纵身跃下那连接着天上与人间的池水,否则只怕迟那些时日,彻底有缘无份,天人永隔。 当天夜里,林浪遥睡在屋里,温朝玄在屋外。一轮明月照窗,明晰地在窗纸上映出一道挺拔轮廓。 林浪遥拥着被翻过身,恰巧瞅见窗上身影,顿觉呼吸急促,心烦意乱。 恰巧这时候屋外人也回过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躁动不安,低沉清缓的声音道:“睡吧,我在这。” 林浪遥心想,你一个心魔阴魂不散地守着我,我怎么可能睡得好? 但很奇怪,偏偏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林浪遥一转眼就睡着了,一夜无梦,安稳而踏实。 第145章 林浪遥醒了。窗外不知是什么时辰,但看见斜移进屋内的日影,应该过了正午。 他呆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慢吞吞爬起来换衣服。 刚把自己扒了个精光,门忽然从外边被人推开,林浪遥回过头,和门外人面面相觑片刻,一把将衣服拉起来,怒目而视。 而那人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林浪遥心里更加烦躁,动作幅度很大地拉扯着衣衫,上面抓住了衣服,下边裤子又要掉,勉强盖住了裸露的肩头,然而衣摆遮掩下一截紧绷的腰身时隐时现,他赶紧弯腰去提裤子,差点漏了半边屁股蛋子。 脚步声靠近,压迫感也随之袭来。 林浪遥立刻起身,警惕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你干嘛?!” 温朝玄要帮他提衣服的手悬在空中,目光落在那胸口前未合上的衣襟,蹙了蹙眉,轻声说:“你瘦了。” 林浪遥动作停顿片刻,抓紧裤腰火急火燎系上,故意撞开挡在面前的人,转身走出去。 今日天色不是很好,日光蒙蒙胧胧地穿过云层,带着催人糊涂的困意。 温朝玄紧随着从屋里出来,不紧不慢地跟在林浪遥身后,像一抹白色的游魂。 林浪遥去井边舀了一瓢冷冽的水,捧着葫芦瓢仰头饮下,他顺手抹了一把脸,浓黑的眼睫染上湿漉漉的水汽,眉峰凌厉。 温朝玄在旁看着,出声道:“空腹不可饮凉水。” 林浪遥没理他,把瓢子往地上一丢,转身走了。 葫芦瓢砸在井边,溅起的水滴落在温朝玄不染尘埃的素白衣摆上,他低头看了看,默不吭声。 林浪遥站在屋前空地上,静静闭目吐纳呼吸,风过林梢,轻轻吹动他的鬓发。 温朝玄在对面屋檐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林浪遥抬手招剑,习惯地练了一套剑法,他身姿洒脱,纵横剑气中,又含着无尽逍遥之意。 师徒二人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剑法都是温朝玄曾经交给他的剑法,但林浪遥已经参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剑意。 温朝玄的剑,浑然天成,如广阔天地,包容万物。 林浪遥的剑,锋锐凌厉,又气象万千,变化无穷。 二人已经走出了不同的剑道之路。 温朝玄道:“你出师了。” 林浪遥一式回手剑刚刚刺出,青云剑忽然脱手而出,直直朝着屋檐下的方向飞去。 温朝玄微微一偏头,伤人的剑锋擦着发丝而过,发丝还未落定,剑已入木三分。 视线落在剑气未消的青云剑上。 林浪遥走过来,反手拔出剑,擦身而过时,眯起眼睛,挑衅又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温朝玄:“……” 温朝玄这时候,忽然对那些遭到林浪遥欺压的修真界门派,有几分感同身受了。他的教导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把林浪遥养成这副脾气? 明明小时候虽然顽劣了一点,调皮了一点,捣蛋了一点,惹是生非了一点……但还算是可爱讨喜的小孩。 “你要去何处?” “不关你的事。” 林浪遥去林子里砍了一根高耸的竹子,剑气削去枝叶,单手拖了回来。 长如巨蟒的青竹横卧在屋前空地上,林浪遥掏出剑,把它劈成一段又一段,又挑了一段粗细匀称的,对半剖开,再对半剖……直到变成一条条窄窄的竹片。 他盘膝坐在地上,手指笨拙地与那些竹片较劲。 温朝玄轻轻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摆弄竹子。林浪遥低头全神贯注的时候,眼眸黑圆,鼻子时不时轻皱一下,小声地嘟囔着话,显得有几分稚气。 温朝玄听见他说:“真是奇怪了……明明看他做起来简单,为什么我总是不成,难道又是竹子问题?……下次再换一片竹林试试……” “你想要做什么?”温朝玄问,看见林浪遥做得实在费劲,想要帮一帮他。 林浪遥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你能不能别烦我!” 自从回来以后,他总是在吃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林浪遥冷漠地推拒他,失去了“师父”这一层身份后,没想到竟然面对如此冷遇的态度,莫非这是对他过往所作所为一切的报应?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 于是温朝玄真不再打搅他了,安静地在一旁看林浪遥忙活。 过了一会儿,太过寂静的氛围,反而让林浪遥有点不习惯了。他慢慢地停下手,回过头,看见天光下的男人神色平静,眼眸静静垂着,面色苍白透明得几乎要融在光线里,透着一股子不正常的脆弱感。 林浪遥瞳孔骤缩,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几乎要被带回那段梦魇一般的记忆。 温朝玄身死那一天,也是这样在他剑下一点点消散。 林浪遥扬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这幅样子?” 温朝玄愣了愣,“什么样子?” “你,你这副苍白的脸色——” 温朝玄明白过来,不想他担心,解释道:“我回来的时候受了点伤,法力消耗太多,休养一段时日就好。” 林浪遥却不相信,认定了他是故意变成这幅模样来吓唬他,“你给我变回去!——” 温朝玄说:“好,我变。” 林浪遥咬紧牙关,死死盯着他。 温朝玄虽是这么说,但法力消耗带来的自身虚弱,根本没办法用变幻之术遮掩。 他看出了林浪遥的紧绷和恐惧,伸手去拉林浪遥,想将人拉进怀里。看不见了,也就不怕了。 但林浪遥被他一碰,却像烫着一般,猛地将他推开了。 温朝玄感觉有个东西砸在自己怀里。低头一看,是个未完成的竹编小玩意,狼狈地滚落在地上,于是他俯身捡了起来。 “你能不能不要再出现了。” 温朝玄刚抬起头,就听见林浪遥这么说。 他顿了顿,目光一点一点上移,停在对面人脸上。 林浪遥脸色发白,死死咬紧牙关,黑沉沉的眸子里带着潮湿与阴翳。 他的道心乱了。 “我好不容易快要把他忘了,你为什么偏要不依不饶地出现?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 “……如果我说,我没有骗你,我就是‘他’呢?”温朝玄拍了拍那弄脏的竹编,轻声道。 林浪遥冷静道:“他已经死了。” “那如果,死人又活过来……” 林浪遥打断他,“我不需要。” 温朝玄:“……” “我已经走出来了。我不需要,我谁也不需要。我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曾经的一百年,和后来的六十年,这么长的岁月,我的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需要人陪伴了?既然当初我下定决心要杀他,我就已经做出了决断。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温朝玄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林浪遥真的如他所期望地长大了。他满以为林浪遥还是那个依赖人的小孩,自己应该要归来,应该像以往那样将他揽在自己羽翼下,却从未想过林浪遥是否还需要他了。 或许,是他做错了决定? “你可以消失了吗?” 温朝玄“嗯”了一声,说:“……好。” 林浪遥看他不动,一拧眉,“那你还不走?” “那你……照顾好自己。”温朝玄点点头,这才挪动脚步,攥着林浪遥未完成的竹编,一点点往外走。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看不见了,林浪遥才长舒一口气,感觉头痛欲裂。 好险,好险。差一点要压不住这个心魔了。 他最近真是越来越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林浪遥腿软地扶着木门回屋坐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愣愣地有点出神。那触感太真实了,他险些控制不住,真想顺着对方的力道倒进怀里,抱一抱那久违的人。 可惜假的就是假的。 他才不要自欺欺人。 林浪遥撇了撇嘴,感觉有点口干舌燥了。 起身想给自己倒杯水,眼前却一黑,整个人忽然往前栽倒—— 第181章 “你到底在干什么?” 是谁在说话? 林浪遥迷瞪地睁开眼,对上一张苍老的脸。 一看见这张脸,他就一肚子无名火横生,整个人都清醒了。 “你这个老头,你还敢出现?——” “等一下,你先别急着骂”,周似梦说,“我问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什么?”林浪遥莫名其妙,“什么干什么?” 周似梦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在他入天门的时候强行把他引到蓬莱仙境来,又好不容易瞒着上重天把人给你送回去了,我问问你,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就这么把人赶走了?平时看着挺聪明的,怎么现在犯傻了?是真是假你真分不清吗?” 一连串话砸过来,把林浪遥劈头盖脸砸晕了。他一脑袋浆糊,耳边嗡嗡作响,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只看见面前老人的嘴一张一合。 “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真的假的,什么,你——” 周似梦扶着他,免得他一口气没上来倒下了,长叹道:“痴儿——人生大梦,岂知梦中‘我’是‘我’。” “趁现在还来得及,梦醒吧——” 梦祖在他眉心轻轻一点,魂魄归体,林浪遥霍然睁眼。 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林浪遥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夺门而出。 天空落下斜飞的一滴雨丝,坠在飞奔的鬓发间。 开春的第一场雨,落得悄无声息。林浪遥抹了一把湿冷的脸,狂奔在山道间。 他全都明白。 耳边还回响着周似梦和他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曾经有愧苍生,他认为是他误放了魔神血,才导致来日魔神降世,所以他决定倾尽一切去挽回、弥补。但是现在,他认为他无愧于苍生,也无愧于天地,他只愧对于你。” “神仙下凡是重罪,从天上往人间,需经历九十九重紫霄神雷,每一道雷劫都可能劈得仙骨尽毁,神魂俱灭,但他没有犹豫,还是去了。他想去见你,想回到你身边。” “为了你,他不愿意成神。” 为什么脸色苍白? 温朝玄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回来时受了点伤。 林浪遥这时候才明白一切,悔恨得心头流血,肝肠寸断。 为什么。 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呢? 明明他那么拼尽一切回到你身边。 林浪遥在山道上疯狂地搜寻那抹白色的身影,像小时候有一年,误以为被温朝玄抛下,害怕与惊惧交加,让他在山林里如同一只走失的幼兽一样,莽撞狂奔。 他崩溃地大喊,“师父!——” 声音穿透林梢。 晦暗的林间,和着潮湿的雨,他终于一脚踏空,坠了下去。 失控地坠落,但预想的疼痛没有袭来,师父的怀抱稳稳接住了他。 温朝玄紧紧抱着他,“……别急,别害怕,我就在这里。” 林浪遥死死搂着他,真切地感受那温暖胸膛里重新跳跃的心脏,哽咽道:“我错了,你别走!……你别走……” 温朝玄静了静,下巴抵在他头顶,声音有一瞬低哑,“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林浪遥立刻在他怀里疯狂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知道是你。我只是……我只是害怕又一次被骗了。” “没关系,”温朝玄轻拍他的背,哄道,“我说过,这次回来了就不会再离开。哪怕你真的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会离开。” 林浪遥死死攥着他的胸前衣襟。 温朝玄感觉到他的眼泪,伸手摸上他的脸颊,拭去那温热的泪水,捧起他的脸说:“别哭了,我帮你把这个做好了。” 温朝玄举起另一只手,摊开掌心,林浪遥泪眼朦胧地看去,看见在那手掌中,静静躺着一只竹编的小狗。 小狗高高翘着尾巴,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冥冥命运中,一切失而复得。 林浪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了。 他一把搂住温朝玄的脖子,垫起脚,吻了上去。 温朝玄一怔,唇上品到那湿冷微涩的眼泪味道,心头一软,纵容地垂眸低下头,按着林浪遥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在春天的第一场雨里,失去的重新归来,从此再无缺憾。 第146章 “过来。” 林浪遥听话地走到床边坐下。 温朝玄拿了一张干帕子,帮他擦干被春雨濡湿发丝。 林浪遥披散着头发,额发乖顺地垂在眼前。他撅着嘴吹了口气,把扰乱视线的发丝吹散,视线偷偷往上一瞅,看见温朝玄一丝不苟的认真神色,心里还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 “你真的是真的吗?我没有在做梦吧。” “如假包换。”温朝玄面无表情,难得说了一句玩笑话。 但这足以让林浪遥开心坏了。 温朝玄帮他擦干头发,才放下帕子,胳膊被人一把拖住。林浪遥拽着胳膊将他拉下来,两人一起倒在床上。 温朝玄顺手替他盖上被子。 师徒二人久违地同床共枕,温朝玄展开臂弯,林浪遥像找到窝一样,立刻往他怀里钻,枕在那有力的胳膊上。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成神的?我以为,我还以为你……你为什么不早说?害我竟然以为你是我的心魔。对了,你回来之后还要再回天上去吗?天道会不会惩罚你?还有啊……” “你的问题太多了。” 温朝玄不得不伸手捏住他上下嘴皮子,免得林浪遥一口气抛出太多太多问题。 林浪遥被捏住了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示弱地眨巴了两下。 温朝玄看他那模样,心一软,又松开手。 “成神这件事说来话长,涉及到与梦祖和天道的一个赌约……”温朝玄将梦祖和他说的前因后果,和林浪遥复述了一遍,“总之……如果不是你下定决心,我也不会证道成神。” 林浪遥想到什么,立刻动手去扒他的衣服,露出衣料下一片赤裸胸膛。 他伸手,轻轻贴在温朝玄的心口处。曾经被他的剑洞穿的地方,如今完好无损,一片细腻肌肤。 温朝玄感知到他的情绪,手掌覆在林浪遥手上。 “都过去了。” “那你强行破界回到人间,会不会有什么影响?你受的伤严重吗?”林浪遥紧张地问。 “无妨,不过是多劈几道雷,大不了仙力散尽,重新做回凡人。” 温朝玄说得轻描淡写,林浪遥却急了,“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才成神,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怎么能说做回凡人就做回凡人?这太不公平了!……哎,要我说,你就不该这么冲动。你可以让梦祖给我托个梦嘛,只要知道你没死,我肯定会想尽办法修炼飞升,只不过多等一些时间罢了。” 他说的这个办法很有道理。 “这倒是没想到,”温朝玄想了想,说。 林浪遥觉得奇怪,温朝玄一向是很冷静聪明的,怎么会连这都想不到? 两人手掌相贴的地方,传来温热坚定的心脏跳跃。温朝玄垂下眸说:“当时只想到,不能让你等太久,其他的就都顾不上了。当神当人,与我而言并无区别,不过是回到了从前的生活,散了仙力兴许还可以免了上重天的神仙来寻找,反倒是好事一桩。从前宿命在身,许多事身不由己,从今往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林浪遥心头猛地跳了一下,犹如被烫着了,光是与师父那漆黑深沉的眼眸对视,都让他感觉浑身烧了起来,脸皮子燥得慌。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突然变得这么深情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现在的温朝玄似乎比以前柔和多了。从前的温朝玄,身上时刻带着一种紧绷的感觉,沉甸甸的宿命压在身上,他必须永远恪守着冷静自持,而魔神血从他身上剥离后,他只需要做回自己,可以拥有寻常人拥有的喜怒哀乐。 想到这里,林浪遥又开心起来。 “对了,你怎么做了这个?” 林浪遥从怀里掏出竹编小狗,之前幻境里那个“少年温朝玄”曾给他做过一只,模样分毫不差。但幻境是假的,只是融合了一段残留的过去记忆,按理说,真实的温朝玄应该没有这段记忆,怎么会做出一模一样的小狗? 温朝玄看了一眼,道:“你不是想做这个吗?我看你没有做完,便帮你做完了。” 所以只是巧合?幻境里温朝玄和真实的温朝玄,为了哄他开心,都做了一个同样的竹编小狗。 不论过程如何,因为他是温朝玄,所以终究会殊途同归。 林浪遥揽上师父的脖子,抱怨道:“要是你再早点捡到我就好了。” 温朝玄说:“还要如何早?” 毕竟他可是在林浪遥三岁的时候,就把人捡回去收做徒弟了。 “比如说在你年少的时候遇到我,”林浪遥煞有介事地说,“你十几岁的时候还挺有意思的,小小年纪就一把年纪,可老成了。” 第182章 温朝玄:“?” 温朝玄皱眉,“你如何知道我年少的事情。” 林浪遥得意地偷笑,“反正我就是知道,我知道的可多了!……”他才不要把缘由告诉温朝玄,这样以后说不定还能用这件事捉弄捉弄他。 温朝玄看着他兀自傻乐,不用想也知道这家伙在憋着什么坏心眼。不过呢…… 温朝玄轻轻勾了勾唇角。 就让他再多乐一乐吧。 之前他总想着林浪遥快点长大,可真的见过林浪遥长大的模样,他又觉得,林浪遥还是适合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当个总是给他添麻烦的小孩儿。 春雨淅淅沥沥,温朝玄敏锐的五感感知到屋内有地方开始漏雨了,林浪遥造的房子果然不靠谱,屋顶只用茅草潦草地铺了几层,水很快渗透下来。 不过无妨。 温朝玄动了动手指,用法力将屋顶补好,又感知到屋梁歪斜,用法力将其悄无声息挪正,门窗不够结实,地基不够牢靠,墙也岌岌可危……成神之后乃有移山填海之能,修补这种小房子不过尔尔,温朝玄无声无息地一一将不牢靠之处修补了,为林浪遥撑起一座在风雨里绝对牢靠的屋舍。 等他忙活完低头一看,林浪遥一手攥着竹编小狗,一手攥着他衣襟,已经在他怀里睡着,小声地打着呼噜。 温朝玄轻轻地为他掖好被子,将人揽在怀里,心口被压得无比踏实。 簌簌雨落,声声催困。天地偌大,而他们偏安在这一隅小屋,风雨不动安如山。 愿朝朝暮暮如此,别无所求。 …… 数月后。 “为什么我们非得出来啊?”林浪遥在人群里大声嚷嚷。 清明雨后,柳色青青,城郊外多得是踏青散足的百姓。温朝玄抓紧林浪遥,免得他走丢了。 一只只飞鸢乘风送上天际,斑斓彩纸弥散满天,他们挤在热闹的凡人之间,林浪遥手里提着一只师父给他买的纸鸢,既觉得这场面有趣,又疑惑温朝玄怎么突然带他下山来踏春。 温朝玄不答,走到开阔的地方,帮他展开纸鸢的线绳。林浪遥不依不饶地追在他身后问,温朝玄方才道:“你不喜欢出来玩吗?” 林浪遥道:“我喜欢啊。” 温朝玄一松手,迎面吹来的料峭春风将纸鸢带上空中,林浪遥感觉到手中线绳绷紧,赶紧放松了些。温朝玄走到他身边,手把手教他如何控线,林浪遥全神贯注地放飞纸鸢时,温朝玄突然道:“你一个人在外游历的日子,我都看到了,那时觉得很可怜……” “什么可怜?”林浪遥专注地看着纸鸢,随口道。 温朝玄握着他的手掌,轻轻捏了捏,“像个没人要的小孩。” 林浪遥一愣神,不小心将线多放了一截,纸鸢飞得太高了,引来人群一阵惊呼。 “握紧了,”温朝玄说。 一时飞鸢竞天,热闹非凡。有人也将纸鸢放得很高,超越了林浪遥的纸鸢,又引起人群惊叹声。林浪遥一看顿时不服气了,急忙嚷嚷,“不行,我要超过它!快让我放线!——” “小心断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一定能行!” 温朝玄拗不过他,撒开手任由林浪遥去了。 林浪遥东跑跑,西跑跑,非常卖力,温朝玄背手看着他来回忙活,抬头一望,纸鸢非但没有上升反而下降了,令人觉得好笑。 温朝玄本不想插手,但瞥见林浪遥气喘吁吁的模样,心里一动,到底是心软了,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悄悄把林浪遥手中纸鸢托升到最高处。 林浪遥发出惊喜的喊声。那一天,城郊踏青的百姓都看见了一只有如神助,飞得格外高的纸鸢。 温朝玄开始带着林浪遥游历人间各地。 “这是何处?” “我之前来过这个地方!”林浪遥兴奋地拉着温朝玄进了一个村庄,村子中立着一座小庙,香火不断从中冒出来。 “我如今名声大噪,到处都流传着我斩魔的事迹。我之前来的时候,正看到他们在给我立像,也不知道做得如何了。” 二人走进香火袅袅的小庙,看见正上方悬着一幅牌匾,不知道是哪位乡野夫子题笔,端正写着四个字:青云承天。 二人皆是一顿,林浪遥说:“这么巧?” “兴许就是这么巧。”温朝玄淡定地说。 言罢,他们一起仰头去看高台上的塑像,半晌,林浪遥纳闷道:“这是谁?” 只见那泥塑彩像十分英勇神武,剑眉倒竖,双眸炯炯,不怒自威,身着描金彩衣,肩披红巾,脚蹬五色云霞履,手持一柄金光闪闪的锋利宝剑,也不知道像谁,总之是不太像他。 林浪遥哑口无言。 “很失望吗?”温朝玄问他。 “其实也还好……”林浪遥想了想,说。 重回此地只是一时兴起,想起有这么一件事,于是顺道过来看看。他本来就没觉得自己有多大功德足以承受这般供奉,若说起救世,真正付出太多、牺牲太多的人其实是温朝玄,要论功德,也该是温朝玄坐在那庙中高台,被世人朝拜。 然而温朝玄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说:“没有谁需要被塑成一尊泥像供奉。你我皆是活生生的人,无需食香火,受朝拜。这塑像端坐在这里,既不像你,也不像某个谁,可见百姓也未必知道自己虔诚供奉的是何人。他们所拜的,是心中能救天下安危,护苍生太平之人,而这个人,可以是任何在危难之时仗剑扶弱者,天下垂危之际挺身而出者。” “道亘千古,永远都会有人甘愿以身殉道。” 就像魔神不停轮回,宿命循环往复,而每一次轮回之际,都会有那么一个人顶着风刀霜剑逆行而上,去补天裂。 看完塑像,温朝玄说:“走吧。” 林浪遥道:“等一下!” 他去门口挖了点泥,团成一大一小的两个小泥人,挨个摆在泥塑边上,满意地说:“一人空坐庙宇未免寂寞,不如让‘你’‘我’陪陪它。” 温朝玄看完他捏的泥人,沉默了。林浪遥小时候堆雪玩,堆出一大一小两个雪坨,高兴地招呼温朝玄看:“这个是你,这个是我”。当时温朝玄就觉得难以理解,林浪遥是如何从那两个歪七扭八,长得一模一样的雪堆上面看出二人长相。 现如今,林浪遥的手艺倒是一点没变过。 师徒二人出了小庙,没走几步,忽然听见几个小孩的声音惊呼,“快来看!是谁在青云剑尊的塑像边上堆了两坨粑粑,快把它挪走!” 林浪遥脚步一顿,立刻冲了回去,“谁敢动我的粑——不是,谁敢动我的泥人!” 小孩们被吓了一跳,与冲进来的林浪遥面面相觑,对视几秒,林浪遥忽然眯起眼睛,认出了这几个长高些许的孩子。 “是你们?” 小孩也认出了他,“是那个说怪话的疯子!” 温朝玄慢慢踱步过来,无言地看着两方对峙。 当初林浪遥告诉这几个村中小孩,世上最厉害的剑修并非林浪遥,而是温朝玄,但温朝玄那时已经“身死”,又无流传姓名在世间,是以无人信他。现如今温朝玄归来,他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 林浪遥一把扯过自己的师父,道:“看见没有,这就是我说过世上最厉害的剑修,他可是林浪遥的师父,你们所拜的青云剑尊都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这是真正了不起的人,世上就没有他教不会的朽木!” 温朝玄:“……” 几个小孩不太信,狐疑地看着他。不过温朝玄白衣出尘,容貌俊美,确实很像世外仙人的模样。 林浪遥怂恿温朝玄把承天剑拿出来给他们看看,温朝玄本不想陪他胡闹,但顶不住林浪遥央求,于是取出长剑。 承天剑在他手中光华流转,煌煌如日辉,映得简陋小庙恍若天境。 几个村中小孩一看,当即就噗通跪下了。 林浪遥得意洋洋,还未说话,就听小孩们异口同声道:“仙人请教我学剑吧!” “仙人请收我为徒!” 林浪遥傻眼了。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允许!走开,你们都给我走开!这是我师父!——” 林浪遥赶紧把温朝玄护在身后,免得一群热情的小崽子扑上来。 温朝玄觉得好笑,没机会开口,被林浪遥推搡着出门。 “我们快走,快点走!” 温朝玄说:“你刚刚不是非要我将剑示人。” 林浪遥叫道:“我知道错啦!” 温朝玄这才搂住他的腰,一阵风过,二人消失在原地。 小孩们追出来,只看见长风吹过村道。 山一程,水一程。师徒二人从春末走到初夏,小满时,他们在临安的一家食楼里。 温朝玄此时最后悔的事情,是他们路过食楼门口时,他见林浪遥探头探脑张望,于是问了一句,“想吃吗。” 第183章 进入食楼一个半时辰后,他还坐在这里。面前的餐盘已经换了好几轮,而他只喝了一杯茶,夹了一筷子藕片,剩下的全都进了对面人的肚子里。 林浪遥一向是很清瘦的,他筑基太早,体型定格在十六七岁时刚刚抽条的模样,腰身也相较寻常成年男子更瘦窄些。然而温朝玄眼睁睁看着堆积成山的食物被林浪遥吃进去,但他的肚子却没有丝毫变化,一条腰带紧紧勒住纤瘦的腰腹,就好像那些吃进去的东西凭空消失了一样。 温朝玄从未暴食过,也未见过别的修士如此胡吃海塞,不知道这般情况到底算不算正常。 直到小二又捧着菜谱过来,问林浪遥还要不要加菜时,温朝玄没忍住道:“别吃了。” 林浪遥一手抓着鸡腿,一手握着筷子,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睁大眼睛朝他看来,火急火燎地将食物咽下去,着急道:“为什么!” 温朝玄想不明白,为何林浪遥会像饿了八辈子一样,看见吃食就走不动道。 “难道从前你还小的时候,都没有喂饱你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到从前,林浪遥就想起被迫辟谷的日子,悲愤喊道:“你压根就没有喂饱我过!” 如此石破天惊的话语一出,原本纷乱喧闹的食楼陷入死寂。 许多人的目光投向林浪遥,又投向他,最终全部都停在温朝玄身上,有怀疑,有不赞同,有同情,还有人摇了摇头。 温朝玄:“……” 这下是真的待不下去了。温朝玄掏出银钱放在桌上,将林浪遥的嘴一捂,把人提溜走了。 这一路上,林浪遥没少闯祸。 有一次路过一座城镇,有修士摆了个擂台切磋剑术。林浪遥技痒,不等温朝玄阻拦,一翻身就越上高台,然而等他将所有对手都打败后,才得知这是一位剑修在摆擂招徒,登时傻眼。 温朝玄板着脸上台,道了一句“叨扰了”,也不顾那剑修在后面追问“小友是否已有师承”,脸色极不悦地揪着林浪遥后领走了。 还有一次,林浪遥突然朝他要零用钱,也不说用来干什么,等晚上回到下榻的客栈,林浪遥在烛火下鬼鬼祟祟掏出一本书要他看。温朝玄还疑惑林浪遥何时转了性子,开始用功读书了,结果打开一看,居然是本春宫图。 温朝玄“啪”地将书合上,林浪遥却不依不饶地扯着他衣袖,试图把人往床边拉。 温朝玄本不愿意,但拗不过林浪遥耍赖闹腾,只好依了他。可做到一半时,林浪遥自己却受不了了,没收住力道用力一捶床,那普通的木床如何经得住渡劫期修为的一拳,直接轰轰烈烈一塌,惊动了整间客栈。 若非温朝玄反应快,赶紧给房门下了结界,只怕客栈老板就要直接闯进来。 事后赔了不少钱,方才平息。 至于那书,被温朝玄没收销毁了,林浪遥一声不敢吭。 如此事迹,不胜枚举。 “师父,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日光和煦的窗边,温朝玄正在看一本书,林浪遥突然从下边钻进他怀里,挤开拿着书的手,探出一颗脑袋来。 温朝玄不得不将视线转移到他脸上,“何事?” 林浪遥板着脸,认真道:“你如今到底算是人还是神?” 按照温朝玄的说法,他是私逃下界的,如果他依然是神,那是不是代表着,有可能有一日会被重新带回天上? 还记得他说过,上重天的神仙会来找他。 温朝玄却不甚在意地将林浪遥往怀里一按,重新举起书,不漫不经心道:“他们不会来了。” “为什么?”林浪遥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忽然发觉躺在师父怀里还挺舒服的,于是又趴下了。 温朝玄将下巴抵在林浪遥的发顶,轻轻翻过一页书,日光照落在散发着墨香的字迹上,他的思绪渐渐飘忽。 “……从今往后,哪怕是天道,也无法再将我的命运左右。” 温朝玄没有告诉林浪遥,在某一天夜里他曾忽然惊醒,披着夜色在黑暗中望向天际,却见北斗动摇,满天星辰如雨坠落,震撼又瑰丽。 那是神殒时刻才会出现的异兆。 蓬莱仙境。 周似梦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黑白纵横的棋子一颗颗拾起。 “你不必如此动怒。”他好脾气地对着空气道。 天道回报予他的,是无声的沉默。 周似梦叹了声说:“这本就是我欠他的,不是吗?因为你我的赌约,他这一生受尽命运摆布,何曾由过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年轻人而已……这么对他,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 “就这么算了吧?他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想寻求的人生,就不要再追究了。”他絮絮叨叨地朝着沉默的天道说,“你看,如果一定要填补空缺,那不如拿我的神格去换他的自由,也算是让我的良心能够受到一些安慰。都一把年纪了,活了这么些年也早就活够了,都说神仙好,可神仙的日子也不好过呐……” 他低头,将拾好的棋子攥着,在棋篓上方松开手掌,白花花的圆棋自指间划落,就好比他这一生碌碌光阴地仓皇流逝。 年少时,心比天高,曾以为能能以手中之剑荡平天下不平事。直到后来铸成大错,方才知晓自己也不过是一介懦弱凡人。 后来的半生,几乎都在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他孤注一掷,与天道定下赌约,这是堪称疯狂的举动。 天道主宰着天地间的一切运行,要如何才能从它手中博得胜算呢? 周似梦绞尽脑汁,步步为营,他布下线索,引导着温朝玄往蓬莱求道,他指点迷津,让温朝玄去找寻一个小孩,将其收为徒弟,他又在恰当的时候搅乱一切,让温朝玄彻底失去对于局面的判断,让他变得迷茫。 幸好他最后赌赢了。苍生也赌赢了。 天道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何而输。 但是周似梦知道,当温朝玄心乱了的那一刻,当温朝玄对林浪遥产生感情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温朝玄再也不是一个无坚不摧, 冷静从容奔赴宿命的棋子,他会迟疑,会留恋,会做出不再受控制的举动。 因为感情本就是无可揣测,不受控制的一种东西。 天道不能明白,但他明白。 因为他曾经也是拥有那样七情六欲的凡人。 周似梦收拾好棋盘,从容地站起身。随着他的转身,蓬莱仙境的一切都在快速崩塌,步入轮回前的一刻,他终于卸下这么多年的伪装,满头发丝的银白快速褪去,苍老的皱纹神奇地抹平了,一双年轻又神采奕奕的眼眸最后看了一眼蓬莱,然后毫不留恋地走入虚空,只留下一声长笑回响在空荡荡的蓬莱仙境: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待最后一点声息消失后,苍茫的仙境里,唯留一树,一棋盘,一棋篓而已。 那空白的棋盘,又会发生什么故事,留待着后人填满。 关于梦祖的结局,林浪遥完全不知,温朝玄大概猜到一些,但不打算告诉林浪遥。 昔事俱往矣,他们只需向前。 “我也想起来一件事。” 林浪遥被日头晒得懒洋洋的差点在师父怀里睡着时,忽然听见温朝玄这么说。 “什么事啊?……”林浪遥昏昏欲睡地打了个哈欠。 “你该读书了。” 已经一百多年没做过功课的林浪遥:“?” 温朝玄从容地放下手中书卷,搂着半躺的林浪遥坐起身,用着最淡定的语气说着最残酷的话,“你也到了渡劫期,如果不抓紧飞升,元寿至多再剩个几百年。所以从今天起,不可再放松了,我会督促你修炼,抓紧在一百年内完渡天劫——” 不等他说完,林浪遥就跳了起来,惨叫道:“我不要,我不要再读书!——明明你说过的,我出师了!” 一想起小时候读书的日子,就觉得暗无天日,他试图撒泼耍赖。 但温朝玄毫不认账,“那是之前。现在你又入门了。” 林浪遥不想听,捂住耳朵夺门而出,跑了。 温朝玄并不着急,慢吞吞地起身,不紧不慢朝着林浪遥逃跑的方向走去。 毕竟,来日方长。 他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明天。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才怪!其实还有最后一章,哈哈! 第147章 我一年一日过了。团圆日较少。 三十三天。 离恨天最高。 四百四病。 相思病怎熬。 …… 许多事情发生得并没有征兆,就像离开时毫无告示,归来也同样无声无息。 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某一日,温朝玄在久别人间百年后,重新睁开眼。 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在漆黑的石室里昏噩醒来,身边只有一把剑。 万般混沌间,脑子里一个声音说:【你终于醒了。】 第184章 你……是谁? 那声音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说道:【我是将来的你。】 ……我又是谁? 【你是过去的我。】 温朝玄不信,提着剑踉跄起身,循着狭长逼仄的石道走出,蒙蒙亮的天光堆在洞口,他掀开那一层光走入开阔天地,眯着眼睛,许久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山间的风穿过发鬓衣衫,葱茏绿意摇曳,斑驳光影照落一身白裳,宛若新生。 同一年。林浪遥从魔渊归来,一时哗然。 许多人都以为他死了。距离林浪遥孤身进入魔渊,已经过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也未见林浪遥踪影。自然没有人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林浪遥归来时与从前没甚区别,依旧是飞扬跋扈的模样,只不过脸色苍白了点。 “怎么了,看见我很意外吗?” 座下无人敢言。几位掌门交换了一个眼神,比起惊讶,更多的是畏惧,没想到林浪遥的实力竟已经强大到如此程度。 商掌门被推出来当代表,硬着头皮拱手,知道修真界好日子不多了。 “魔族一事能平,你居功至伟,我等心服口服。往后有何事情,任凭差遣。” “行,我知道了。还有事吗?没事就滚吧。” 林浪遥吊儿郎当地横躺在扶椅上,驱赶地摆了摆手。 诸掌门立刻转身离开。李无为走了几步,渐渐停下来,迟疑地回过头看。 高阁宏伟而精美,华饰之下未免有点寥廓,失了人气。年轻人半躺在空荡的椅子里,背对着他们,似乎有点冷,慢慢蜷缩起来,单薄衣料下脊骨清瘦。 李无为想起来:……这也还是个孩子。 【你杀不了我。我活着你亦活着,我死了,你亦死了。】 “世上没有无法做成的事。”他无动于衷地淡道。 【你真是冥顽不灵!那么多人想成神,唯独你把这放到面前的机会置之不理……】 温朝玄不再听它的声音。 他将抽离的视线从窗外收回,饮完杯中茶,提剑起身。 周围的人在大声谈论魔族之危被化解,原来是有个剑修单枪匹马杀入魔渊与魔君和谈,虽然没人亲眼所见,但仍将经过描述得绘声绘色。满座称奇,没想到修真界竟还有如此骁勇之辈。 温朝玄心无旁骛,在世俗喧闹的洪流中抽身,与纷扰错肩而过。 前路昏昧,他尚不知自己的明日在何方。 “林浪遥——来了!”一声惊惧的通传,冲散了觥筹交错的热闹。 “谁来了?!” “林浪遥怎么来了!这煞神……” 不速之客踏着交杂的议论声到来,他的面容甫一出现,满堂死寂。 人人都木着脸,也不逃避,也不惊慌,因为心知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人们只是麻木地看着他,想知道林浪遥这一次,又要闹出什么荒唐事情。 “都看着我干什么?”林浪遥扬眉说,“我只是来贺寿的。” 落针可闻的寂静。没有人接话。 还是寿宴的主人李无为出来打圆场。 “林道友费心了,为难你竟惦念老夫寿辰……这是?” “给你的贺礼。东西带到,我走了。”林浪遥随手递上一个匣子。他的确只是想来贺寿,但置身在这环境里,面对宾客排斥警惕的眼神,忽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李无为颇为惊讶,两人交集不多,没想到林浪遥居然还给他备了礼。眼看林浪遥转身离开,他在旁人不赞同的目光里挽留道:“林道友既然来了,不若赏面留下?今日人多,倒也准备了一些琼浆佳宴。” 林浪遥诧异地回过身,然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这一场宴席竟相安无事。 满堂热络中,林浪遥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斟酒。 等李无为忙完,想起他时,发现林浪遥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周身一片杯盘狼藉,同桌的人早已经散了个干净,灼灼烛火跳跃,照亮安静的发顶,看起来格外地……孤寂。 “嘘,你们动作轻一点……别把他吵醒啦。” 温朝玄睁开眼,感觉有什么轻盈的东西坠下,刚刚好落在他头顶。 几个小孩道:“他醒啦!他醒啦!……” 温朝玄伸手一摸,从头上拿下来一个花环。洁白如玉的花朵编织成圈,在风中颤动着娇嫩的花瓣。 他拿着花环,沉默地抬起眼,几个小孩互相拉着手跑远了,边跑边说:“——仙人,谢谢你救了我们!” 温朝玄又要启程了,他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修道者身无外物,这份馈赠的心意他无法带走,思索片刻,慎重地安放在树下。 人生于天地间,所谓何求? 不知道。 即无来路,也无归处,似转蓬离根,飘飖随长风。 这些日子以来,温朝玄去过许多地方,遇见了许多人,若是遇见危难,他必定出手相救。有许多人感谢他,也有人愿意长随左右,以报答恩情,但温朝玄都拒绝了。 他总是一个人,也只是一个人,习惯了如此,就不需要同行者。只是在看到那些活泼的孩童时,偶尔会有些许恍惚。 为何会有这般熟悉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绊着他的魂魄。 “道友去往何处?” 有一次,路上遇见了一群出行的宗门弟子,对方见他孤身一人,出言搭话道:“你是剑修吗?” “何以见得。” 彼时剑已被收入丹田,他白衣轻袍,两袖空空,不知从何处暴露身份。 对方粲然一笑,“你的右手很稳,是用剑的手。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想提醒一下道友,往前不可再走了。” “为何?” “前方有一山,名唤钦天峰。峰上有一个剑修,逢人便打,尤其喜欢与剑修对剑。我看你也修剑,免得被他纠缠上,还是绕着走吧。” “如此霸道?” “可不是嘛。也不知是何人,竟教出如此顽劣之徒,听说死后还被徒弟掘开棺木曝尸,也是报应呐……。” 温朝玄闻言望向远方,在紫色山岚围绕下,有一座崔嵬山峰高高拔起,令他心中泛起奇异的感觉。 秋来萧瑟,晚景催人。他终究没有选择继续往前,调转方向,一路南下。 悲风捲蓬草,一西还一东。 缘分如断絮在风中吹散,被裹向天边。 “你为何如此冲动?唉……卢老庄主死了,他不可能放下这件事,他一定会来问罪。” 林浪遥淡定地说道:“他要来就来。事情我既然已经做了,就不会后悔。” 李无为道:“那他真的来了,你要如何呢?” “那就看他要什么。要东西,我尽量赔给他,要命,那就让他自己来取。如果他真有能耐杀得了我,这一条命赔给他也无妨。” 李无为敛了表情,正色道:“这番话不可乱说。你年轻气盛,对宗门内情了解不多,若没有触及底线,许多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是把人逼急了……” 林浪遥不耐烦听人念叨,“好了,我知道了。” 因为与温朝玄多年前寥寥相交的缘分,李无为才对林浪遥出言劝告。言尽于此,他也只能叹息一声。 离开前,林浪遥没头没尾地道:“你还记得他吗?” 李无为驻足回头。 林浪遥自言自语道:“我好像有点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不管是再多么刻骨铭心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渐渐忘记,直到再也想不起来。 人生就是这样,一旦往前走就没办法回头了。 李无为走出门,见竹海涛声,绿意新长。 冬去春来又一年。 这一年春天温朝玄在江东,茶楼酒肆都谈论着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那钦天峰林浪遥,以一己之力连挑太白宗、武陵剑派两大宗门,又转头去招惹镇星阁,卢氏山庄。三大世家五大门派,皆遭到他的毒手,简直是个祸世灾星!……” “林浪遥到底有什么能耐?难道整个修真界就没有谁能够收拾他吗?” “我倒是不信世上真有这么厉害的人物……” 嚣声盈耳,温朝玄蹙了蹙眉,放下钱币,起身离开茶馆。 开春回暖以后,街上行人商贩渐渐多了,街旁桃树生得茂盛,繁花满枝,绯云盖道。温朝玄依旧孑然一身,一人一剑游荡天涯,他还在寻找,寻找一个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的渺茫希望。 有时候他会在路边突然停下,或是对着捏泥人摊子,或是对着售卖糕点的小贩看上许久,直到对方问上一句:“客人,要给家里孩子带一个吗?”他才回过神,摇了摇头。 他要找一个能杀死藏在自己身体里的妖魔的办法,可是苦寻人间也不见。或许,他该去更远的地方找寻? 往天涯海角,去世外之地,离人间更远的地方…… 第185章 若真走了,此去经年,也不知道何时有归期。 温朝玄慢慢独行在长街上,难得地,忽然对这万丈红尘起了几分留恋,人间虽然熙攘拥挤,但是有好花有好月,有美景有烟火,有数不清的春夏秋冬,还有……还有什么?他怎么记不得了。 他摇了摇头,收拾好心绪,不再被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怪念头所困扰。 迈步离开时,忽然被远处冲来的人碰撞了一下。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句孩童的呼喊响彻长街。 “——师父!” 温朝玄迟缓地朝着声音方向看去,一名小童子正奔向一位老道人,孩童飞扬的脚步带起满地落花。 盛放到灼热的桃花在春日里兀自绚烂,明灭开谢间,仿佛轮转过六十载光阴。 温朝玄站在长街上,眼眸里带着迷惘和困惑,日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什么温度。 衣袖下,那拿着剑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成为师尊道侣的日子·完— 作者有话说: 真正地完结撒花啦~ 之后会更新现代番外,点梗的日常番外,副cp番外。 感谢这两年来大家的陪伴,山水有相逢,期待下一次再会~ 第148章 春节番外2024 师徒二人久居山上,远离人世,鲜少有用到银钱的时候,唯有每年岁末除夕,温朝玄会给林浪遥包一个红封子,内里的钱数也不多,但对于一个没怎么摸过钱的小孩来说已是巨赀。 林浪遥年年都将师父给的压岁钱藏好,等到攒了一定数量了,央着师父带他下山。 林浪遥盘算好了,用这笔钱买尽好吃的好玩的,等到了山下市集里,他一摸怀中,空空如也,整个人如遭雷劈,天都塌了。 温朝玄买完山上所需物资回来,见他还站在原地发呆不动,有些奇怪,轻轻推了他肩头一下,没想到林浪遥直接被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过头来,抓着他的衣袖扯着嗓子干嚎,“师父!!!” 温朝玄:“……” 温朝玄听完他的干嚎,原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丢了钱。于是领着林浪遥,去将他想要的东西都买了。 温朝玄一手拎着买的小玩意,一手抱着林浪遥,让他坐在自己胳膊上看彩灯。林浪遥搂着师父脖颈,东张西望,看见旁边一个也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孩在糖人摊前说:“爹爹,爹爹,我想要这个——” 于是林浪遥也说:“爹爹,爹爹,我想要这个——” “唔唔唔!” 林浪遥被一把捏住脸颊。 一会儿后,他顶着脸上红彤彤的手指印,一边美滋滋地抓着糖人。 待到回山时,林浪遥已经睡着了,整个人睡相极差地挂在师父怀里,温朝玄把他抱回卧房,看着他嘴角衣襟沾满的糖渍,忍不住眼皮跳了跳,给他脱掉外衣,又皱着眉去拧了块帕子,将他脸蛋手掌仔仔细细擦干净,才将人塞回被窝。 温朝玄出了门,想了想,又推门回来,在睡着的小孩儿枕下重新放了个红封子。 林浪遥第二天醒来,睡眼朦胧穿衣裳时,不小心从枕底带出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个颇为眼熟的红封。 他拆开点了点数,与自己丢掉的一模一样,整个人都傻了。 他心说,完了!钱没丢,他还骗得温朝玄给他买了那么多东西,要是被师父知道他就完了! 正心虚不已的时候听见外面温朝玄喊他起来练剑的声音,他胡乱把东西往枕下一塞,匆匆应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穿戴好衣物,推门出去,乖巧到反常地喊道:“师父!——” 第149章 春节番外2025 大年三十的早晨,温朝玄一推开门,就看到一团小东西坐在自己门槛上打瞌睡。 门朝里一开,林浪遥没了依靠,整个人往后一倒,仰面摔在温朝玄跟前。 温朝玄低头看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林浪遥眨巴两下眼睛,清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跶起来,兴奋地喊道:“师父!” “?” 温朝玄看看日头,天色熹微,时辰尚早。岁末新年这几日他都会免除林浪遥功课修炼,林浪遥不去睡懒觉,不知道跑来他门前蹲着干什么。 温朝玄去院里打了水准备梳洗,一转身,还没动手,林浪遥已经手捧巾子殷勤地凑到面前。 温朝玄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无声接过巾子浸入水中,一丝不苟地洁面净手。待他洗完后,还没将巾子挂起来,林浪遥又火急火燎地端起铜盆小跑出去倒水。 “……” 温朝玄回里屋换了身衣衫,转身去书房。 师徒二人在山上过年虽不比凡间热闹,但是过年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温朝玄早早就已经准备妥当,只差对联还没开始写。 他在书房里刚将红纸展开,一串细碎的脚步声急促传来,林浪遥噔噔噔跑到桌边,一把抄起砚台道:“师父,我帮你研墨吧!” 没等温朝玄阻止,林浪遥已经动手了,他做事毛手毛脚,砚台墨条在手里砸得乒乓碰撞,墨汁飞溅,温朝玄马上勒令他放下。 林浪遥满手黑墨,讪讪地往边上一站。 温朝玄重新展纸,酝酿着句子,刚抬手写了两个字,又听见林浪遥窸窸窣窣的动静。 林浪遥竟搬来了一把椅子,谄媚献好道:“师父,你坐!” “……” 这下温朝玄想装视若无睹都不行了。 林浪遥的反常行为太过怪异,以他对自己这个徒儿的了解,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温朝玄搁下笔道:“出去。” “啊?” “你既然这么感兴趣,那就领了纸笔去临帖……” 话没说完,林浪遥已经丢了椅子,逃命一样头也不回地跑了。 没了从旁骚扰的人,温朝玄很快写完几副对联,晴好日光透过窗扇照进屋子,他将红纸搁置在桌上晾干墨迹,看看时辰,决定去将年饭的食材处理一下。 他刚推开厨房的门,额角就忍不住跳了跳。 林浪遥蹲在地上慌张地抬起头,他双手正从地上捞起一捧带泥粘尘的鸡蛋液,敲蛋的碗搁在案上,蛋壳在碗里,桌案边缘留着一条湿漉漉的蛋液出逃过的痕迹。 林浪遥一手抓着一把蛋液,卖乖讨好地举起来,脸上挂着笑说:“师父,我帮你做饭吧——” 眼看事情要滑向更加不可收拾的局面,温朝玄忍住收拾徒弟的冲动,走过去一把将人提溜起来,拎去洗手。 “你当真想帮忙?” 林浪遥用力点点头,努力让师父看见自己眼中的诚意。 温朝玄转开眼神,当做没见着。 他让林浪遥挽起袖子,面对一盆面粉,林浪遥吸了吸鼻子,突然缓缓张大嘴巴,温朝玄在他打喷嚏之前手疾眼快地捏住了他的鼻子,林浪遥傻傻张着嘴,脸蛋憋得通红,努力摆着手才得以让师父松开他。 温朝玄也将衣袖挽起,露出一节白皙有力的手臂,拿惯了剑的手一边舀水一边揉面,动作也同他的剑招一样干净利落,犹如行云流水,面团在带着剑茧的手指下乖顺地揉扁搓圆。 林浪遥呆呆看着,忍不住也伸出手,一巴掌拍在面团上,留下一个凹陷的手印。温朝玄宽大的手掌牵住小孩尚显稚嫩的手,就像教他学剑那样,手把手牵引着他如何去揉面。 温朝玄原本也不会做饭,以他的修为早已不需进食五谷,只是林浪遥年纪尚小,还没有开始辟谷,仍然是需要吃饭菜的,所以温朝玄也就学会了做饭。教导林浪遥几载,他已经学会许多寻常家常饭菜,不过做得最好的仍旧是饺子——事情还得从林浪遥拜师的第一年说起,那年冬至温朝玄为他煮了一顿饺子,那是他第一次煮饺子,不甚熟练,钻进厨房钻研许久,煮出来的饺子依旧半生不熟。偏偏碰上林浪遥这个傻的,吃了夹生饺子也不说话,闷头一口气全吃完,于是半夜开始上吐下泻,狠狠折腾了一场。自那以后温朝玄意识到,小孩当真是个娇贵的事物,于是从来只知练剑的剑修,在厨艺之上认真费了一番功夫。 起码再也没出现过让徒弟生生吃吐的情况…… 揉完了面开始包饺子,林浪遥捏的饺子不是露馅就是开膛爆肚,个个奇形怪状,趁林浪遥去给炉灶点火的时候,温朝玄只得一个个替他重新捏过。 “师父!” “嗯。”温朝玄指尖沾了水,掐了点面团修补林浪遥的破饺子。 “火点着了!” 温朝玄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直到滚滚烟味从身后飘来,他才意识到林浪遥那句“点着了”是什么意思。 林浪遥被丢出了厨房。 他熏得一头一脸黑灰,不敢吱声地爬起来拍拍屁股,心虚地贴着墙根走了。 待温朝玄收拾好厨房的麻烦,已经比原计划的迟了一个时辰。他洗过手赶紧去书房取对联,挨个屋子更换粘贴。 第186章 在温朝玄对着门墙刷浆糊的时候,林浪遥又来了。 温朝玄当真想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这一次林浪遥格外安分,他规规矩矩站着,也不出声扰人分心,当温朝玄站在矮凳上准备取对联的时候,林浪遥立刻乖巧地将红纸递上。 温朝玄展开纸,想分辨一下是上联还是下联,随意地扫了一眼,却发现字迹好像不太对。 这分明不是他的字。 温朝玄回头一看,林浪遥已经跑没影了。 不妙的预感在心里膨胀,他下了矮凳,捡起地上的对联看了看,发现其中一副被调换成了林浪遥自己写的。 他打开一张上联:我是师父心头宝。 再打开一张下联:师父驯我为我好。 最后是横批:吾爱吾师。 温朝玄:“……” 温朝玄保持展纸的动作看了很久,说实话,狗写字都要比林浪遥好看,这么不堪入目的字迹,贴了糟心,但是又不能丢了。他将对联卷起来收进袖里,在屋里屋外转了几圈,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一个偏僻的柴房门口贴了上去。 事到如今,温朝玄大抵也能猜到林浪遥这反常背后的缘由了。 每年新岁他都会给林浪遥准备一份压岁钱,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今年林浪遥似乎太过期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这份压岁钱。 温朝玄对着林浪遥写的那幅对联思索良久,决定还是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等到吃年夜饭的时刻,林浪遥早早坐在桌边,背脊挺得笔直,小脸绷紧,目光却鬼鬼祟祟地追随着温朝玄的身影,温朝玄每端上一叠菜,衣袖都如流云翻卷来去,他的眼神追向那袖口,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最后直到所有饭菜齐备,林浪遥也没有等到他想等待的东西。 温朝玄坐在桌边,淡淡道:“吃饭。” 林浪遥提起筷子,很明显地挂着失落表情埋头扒饭。 屋外下起小雪,屋内屠苏酒酒气轻浅,窗边烛火摇曳地映出纷纷雪影,林浪遥吃着吃着,咀嚼慢了下来,转头看着外面的瑞雪出了神。 直到筷子碰到碗沿的动静拉回注意力,林浪遥回过头,看见碗里头搁着一个温朝玄给他夹的饺子。 温朝玄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也给自己夹了一个饺子,平静评价道:“今天的饺子包得不错。” 如果没认错,温朝玄碗里的饺子就是他包的,而他碗里的饺子形状饱满漂亮,月牙似的一弯,一看就知道出自温朝玄手笔。 温朝玄夹起饺子咬了一口。 林浪遥包的饺子七歪八扭,他一味贪多,把肉馅塞得满满当当,饺子自然皮开肚绽,温朝玄为了修补他的破饺子,补上许多面团,最后煮出来的饺子囫囵一个,皮肉厚得吓人,浑似一个元宵,吃起来自然说不上多好吃。但小孩儿好哄,鲜少听见师父夸奖自己,立刻兴奋起来,高兴地问道:“真的吗?” 温朝玄咀嚼着那满嘴面皮,沉默了,然后点了点头。 小孩子的情绪来去匆匆,林浪遥一瞬间忘了费尽力气也没有得到压岁钱的失落,高高兴兴地站起身,伸长胳膊去夹盘中饺子,一口气把温朝玄的碗给堆成小山。 温朝玄:“……” 他艰难地把饺子咽了下去,看着桌面,无声叹了口气,然后把自己包的饺子挑出来给林浪遥,而林浪遥的饺子则全归到了他碗里。 吃过饭了,林浪遥裹着一身喜庆的红袄子冲出屋去玩雪,脸蛋鼻尖冻得通红,还在滚着雪球堆雪人,像只小狗一样在雪地里扑腾来扑腾去。 温朝玄搬了张椅子坐在屋檐下,身边摆着茶具,在茶水的迷离白雾中静静看着他玩闹。在经历了一天鸡飞狗跳之后,师徒二人难得享受片刻安宁时间。 “师父!”林浪遥笑嘻嘻地说,“这个是你,那个是我!” 温朝玄看了看,雪地里一大一小两坨雪堆,他实在没能从中辨认出那为什么会是自己。 直至夜深时,雪渐渐停了。林浪遥在寒风里搓着手,提出想要放炮竹烟花。 温朝玄知道林浪遥做事风格,料想他若是玩火一定会烧着自己,但林浪遥再三央求,一再保证,绝对不会把自个给点着了,温朝玄方才松口。 林浪遥将能窜上天的烟花插在雪地里,伸长手用点燃的香去烧引线,一点着就立刻跑开,随着轰轰烈烈的声响,五光十色的焰火升上天际,将小孩扬起的面颊映亮,他认真望向夜空,一双眼眸明亮,半张白净小脸陷在雪白的毛领中,一改平日闹腾,这般安静时刻,竟显出几分乖巧可爱。 林浪遥突然回头,呲牙傻笑着,朝他用力挥舞手臂,“师父,新年好呀!” 温朝玄一愣,在檐下负着手,缓缓地朝他点了点头。 此夜光彩迷离,炫目斑斓,好似一团巨大的光怪陆离的梦境,此后的许多年里,都令人难以忘怀。 因为放至最后一个焰火的时候林浪遥困了,他将烟花往松软的雪堆里随手一插,用线香点燃,火光迸溅时用力一崩,竟然使得整个烟花匣子飞了起来。 温朝玄正在屋檐下收拾茶具,当他听见惊呼声回过头时,眼眸中倒映出越来越近的五彩花火。 …… 林浪遥鬼鬼祟祟地将屋门拉开一条缝隙,又侧耳听了听,确定师父没有寻到这里来,方才松了一口气大胆地躲进房间。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床边,用力蹬掉鞋子,无精打采地往被子上一扑,心里知道自己这一天真是一件事情都没办成,反而闯了不少祸。 他伤心地将自己的脑袋往枕头上一埋,然后“哎呦”了一声,感觉脑门结结实实磕到什么。 怪事情。 林浪遥伸手往枕底摸了摸,摸出一串沉甸甸的物什。 他缓缓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这裹着的红纸,这一串铜钱,这不就是他期待了一整天的压岁钱吗。 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放了多久了? 师父居然一声不吭! 林浪遥不可置信,翻来覆去看,又用牙咬了咬,方才确定,这真的是压!岁!钱! 他当即蹦起来,高兴得想立刻去找师父,但又想起来温朝玄应该还在气头上,于是小心地将钱塞回枕底,心想还是等师父气消再去找他吧。他将被子一盖,眼睛一闭,美滋滋地睡着了。 梦里他想,师父今年居然给了他这么多压岁钱,这莫非证明了一件事—— 他当真是世界上最乖的小孩! 屋外。 白衣被熏得一块黑一块灰的温朝玄从窗边路过,他一手提着那作孽的烟花残骸,一手提着剑,正在到处找寻孽徒踪迹。 窗扇半开,他朝里面瞥了一眼,看见林浪遥蜷缩在床上睡得香甜。 他正准备推门而入,但在手掌碰及木门时,又忍不住停了停。 许久,叹了声气。 他可无奈何地想。 算了,也罢。 作者有话说: ps: 放心交给小狗吧,一定会办砸的! 抱歉来迟了!!过年家里人太多,实在抽不出空写文_(′`」 ∠)__ 第150章 架空番外abo(上) 1. 已经是放学时分了。 夏日傍晚余长持久的日光里,高一的学生们如开闸放出的水,吵闹喧哗的声音一股脑地涌出教学楼淹没了整个校园,窝藏在操场边树荫里鸣叫了整个夏日的蝉跟着一同沸反,不多时,便偃旗息鼓地降了音调。 教师办公室的窗推开了一半,风卷着远处的声嚣灌进来,吹散了淡青色的涤纶窗帘,投下一团朦胧游曳的青色影子。 置身于阴影中的男人闭着眼坐在桌前,双手合十搭在小腹上,面前堆着书本、教案,混乱的工作材料,一支合上盖的钢笔压在一切的最上边,镇住了想要翻飞起的纸页。他像是置身在一场梦里,嗡嗡耳鸣不止,周遭所有人声都像压缩过后的底噪,整个人像膨胀到极点的泡沫,一触即破—— 啪。 有人敲了敲桌面。 同事说:“该下班了,不累吗?跟了这么多天自习,终于放公休假了,今天早些回去吧。” 温朝玄睁开眼,双眸清明,平光镜后的瞳孔像浸在冷泉里的黑石,衬着一张脸越发显白。他常年穿着衬衫,即使在最炎热的季节也将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最顶端,浑似个感受不到温度的雪人。 本校师生谁人不知道温老师寡言少语的性格,同事不以为意地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续道:“……最近教学工作抓得这么紧,倒也不是没有成果,一模成绩下来,你们班那个学生排名进了蛮多嘛……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声音飘飘忽忽,像半途断了讯的信号,许久都没传递到耳朵里。 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办公室一盏灯一盏灯熄灭,直到搭话的同事也走到门边,按下电灯开关,“早点回去啊温老师,明天见。” 第187章 温朝玄始终坐在工位上出神,眉地低地压着。 窗外天色暗了,伴随着日落,夏季的高热也随之减退。空荡的偌大空间里,仅有他头顶的一盏日光灯还亮着,发出细微电流声,教研办公室像个被吸干的牛奶盒,空瘪虚无,在阴影的粉饰下,四壁仿佛朝着中心坍缩。 温朝玄又一动不动坐了许久,直到远处晚自习的下课铃响起,他才如同苏醒过来,缓缓推开椅子站起身,将书本、教案,混乱的材料一个个抽出来整理归位,最后他在桌子站了许久,像是接受不可违抗的命运,终于轻轻抬手拈起压在最上面的那支钢笔。 被镇压许久的纸页被窗隙溜进来的风顺势掀起一角,白色打印纸上还残留着新鲜的油墨味道,一串串映入眼帘的数字陌生又难以辨识,蚊蝇一样在眼前不着边际地游离,耳畔嗡鸣又响起来了。 那是一张成绩单。 2. 温朝玄提着一袋子药打开家门,玄关处被踢得歪七八扭的运动鞋横截住了去路,他原地站定一会儿,反手慢吞吞合上门,俯下身将那双鞋整齐摆放回其应在的位置,然后才换鞋走进屋。 客厅里反常的安静,只有风扇单调机械地转动着,空气里传来一丝异样的清新气味。走到里边了,才看到浴室门合着,门缝里泄露出灯光以及混合着沐浴露气味的潮湿水汽。 温朝玄目不斜视,提着药径直进了卧室。 几分钟后,他站在更衣镜前松开衬衫衣扣时,感觉身后的屋门口传来一股巨大的潮湿气味,争先恐后地涌进室内,像是雨后的山林,湿漉漉的竹叶混着刚刚剖开的新鲜汁水,其间夹杂着一点点淡淡的冷冽薄荷味道。家里的沐浴露是薄荷味的。 温朝玄抬起眼,朝着镜子看了一眼,刚刚洗完澡的少年人站在他房门口,身上穿着宽松的居家t恤,看不清有没有穿底裤,两条又长又笔直的腿在体恤下光溜溜地裸露着,或许是觉得有些凉了,他不自在地蹭了蹭脚后跟。 “你回来啦?”这种一听就知道是没话找话的废话。 心口处仿佛压着一团闷热的汗,温朝玄一口气解了两三颗纽扣,才回过身去。 年轻人已经走进房间,轻车熟路地往他床边一坐,大咧咧伸着白净的两条腿,衣摆已经快卷到腿根的位置,还浑然不觉地抬起头与他对视。 温朝玄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今日难得又些不自在,皮肤被热水蒸熏得泛着淡红,衣领下的脖根从一路蔓延到脸颊,似乎很没底气和他对视,只看了几眼,就心虚地撇开视线。 他是该心虚。温朝玄心想。 毕竟在事情发生之前,他也没料到这家伙居然胆大包天到敢威胁起自己的老师。 而最糟糕的是,当时的他没想出任何解决的办法,若不是那一刻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也不至于现在面对这么糟糕的局面。 温朝玄的心情也跟着糟糕了起来。 3. “我去医院了,但是医生说我好像对长效抑制剂有强烈的药物反应。” 当时在饭桌上,林浪遥就这么状若不经意地提起了这件事。 温朝玄顿时放下碗。 “药物反应?” 林浪遥进入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为了专心备考,按照惯例,所有已分化的alpha、omega学生都需要在这个学期进行长效抑制剂注射,一周一次,一共四个阶段,药效能够持续到高考后。曾经发生过有人在高考现场投放信息素诱导剂的事情,从那之后就出台了规定,必须有医院出具的注射证明才可以进入考试现场。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情况,长效抑制剂区别于普通日常用剂,为了保证不会被强制诱导进入发情期,长效抑制剂药效极强,不易代谢,所以会出现极少部分体质不好的人对其产生药物反应。 但是林浪遥? 怎么看,他都和体质不好搭不上关系。 林浪遥埋头专心扒饭,偶尔偏过头,被身后电视节目里的声音吸引去注意力,温朝玄看不出他有什么说谎的痕迹,轻轻皱起眉。 如果不能注射长效抑制剂,那就很麻烦了。 现如今科技虽然发达,但能够有效避免发情期的方法仍旧只有两种——药物注射,人为标记。 温朝玄记得以前听同事说过,他们班上出现过对长效抑制剂药物反应的学生,是个omega,家长辗转找到一个同样有药物反应的alpha学生,然后双方在家长的监督下进行临时腺体标记,事后再将两个孩子分开不让见面,免得受到标记后的影响。直到高考结束,临时标记消失,一切也就回到正轨了。这种方法虽然麻烦一点,但起码能解决问题,总好过寒窗苦读多少年,最后因为信息素的问题失去考试资格。 难道他也要帮林浪遥找一个alpha吗?温朝玄想。 “要不你干脆标记我吧。”林浪遥脸埋在碗里,腮帮子被饭菜塞得鼓鼓囊囊,从咀嚼间隙里冒出这么突兀的一句。 …… 温朝玄微微错愕。 “反正你就是alpha啊,干嘛还要费劲找别的alpha,你直接标记我不就好了。”他低着眼面上一派镇定,但手都快把碗掐碎了,根本不敢去看温朝玄。 温朝玄沉默地思考片刻,然后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温朝玄手指轻点着桌面,将事情利弊思考得很明白,“标记后的本能反应是不可控的,我们又住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对,这样更不合适了。” 林浪遥听了,立刻把碗一丢,“如果有什么不可控的事情发生了,那就发生呗!再说了,这还能发生什么事情?最多就是,最多就是彻底标记……我又不是接受不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反正我是omega,迟早有一天要被人标记不是吗,”林浪遥理所当然地说,“既然如此,还不如你标记我好了!也省得你每个月都要惦记着给我注射抑制剂。” 温朝玄静了。 4. 自从林浪遥分化出第二性别后,温朝玄便掌管了他的发情期。 别的同龄人都习惯了每个月算着发情热的日子给自己注射抑制剂,林浪遥却从来没有碰过这个东西,他的抑制剂一直放在温朝玄那里,这是温朝玄给他立下的规矩——谁都不可以给他注射抑制剂,包括林浪遥自己都不行,只有温朝玄可以。温朝玄会为他计算时间,临近林浪遥发情期那几日,他绝不会出远门,也不许林浪遥晚归。林浪遥从来弄不清自己发情热到底是哪一天,他只要知道如果哪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温朝玄突然对他说“到我房间里来”,那就是时间到了。 他会跟着温朝玄进入他的房间里,看着男人从抽屉里取出针剂,然后便自觉地走到床边。温朝玄坐在床沿上,他贴着对方的腿坐在地面,一颗颗解开睡衣的扣子将衣衫褪到臂弯,裸露出背脊,熟练地枕伏在男人的腿上。温朝玄会沿着脊椎摸索到他后颈上微微凸起的腺体,手指带来令人颤栗的触感,直至此时,林浪遥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身体不同寻常的发热,而这份感觉只留存很短的一瞬,然后温朝玄便毫不留情地将针剂推进他的腺体。发情热在药物的中和下被强行压制,过程并不好受,林浪遥伏在男人腿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喘息和呜咽声,等到那阵感觉过去了,他才浑身虚脱地回过神,意识到温朝玄的手掌正穿插在他潮汗的发间,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帮助他度过那段痛苦的过程。 注射完抑制剂后短时间内身体会没有力气,所以最后都是温朝玄将他打横抱起,送回他自己房间的床上。 林浪遥也问过温朝玄,为什么要对他的发情期这么严阵以待,温朝玄只是说:让你自己记,你能记得住日期吗? 那确实记不住。林浪遥心想。 ……而且。 温朝玄说:你还这么年轻,我不想你做了什么以后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林浪遥浑身虚软地陷在枕被里,抬头看着温朝玄走到房门口,手掌压在电灯开关上,却没有立刻按下去。 有那么瞬间,林浪遥感觉温朝玄似乎有话想对他说。 四目相对,温朝玄率先移开了眼睛,咔哒一声,按下开关。 陷入黑暗的时刻,如潮水般安宁的夜涌上来包裹了他,林浪遥轻轻闭上眼猜想,温朝玄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应该是: 晚安。 5. 饭桌上。 温朝玄听了林浪遥的话后,缓缓道:“你觉得我管束你太多了?” 林浪遥气焰低了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认真考虑过这件事。反正我也要找alpha,你也要找omega,那不如我们凑合一下……” “我不会找omega。” “但我得找alpha啊。”林浪遥一脸理所应当。 温朝玄哑然。 “再说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考试,我肯定要找一个alpha标记我,”林浪遥拍着桌面站起身,一身反骨,“你不标记我拉倒,到时候我出去找别的alpha你也管不了,反正我已经十八了!” 第188章 温朝玄像是不认识地看着他。林浪遥的话提醒了他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确实已经长大了。 他是他的老师,并非他的监护人,或许他已经越界管了很多,但已经年满十八岁的林浪遥也有权利收回这一切。他是自由的,他完全可以不再乐意与他扮演这“家长”与“孩子”的角色关系。 一直被管束的人是林浪遥,但更需要维持这段关系的,或许是他? 温朝玄终于妥协退步了。 “我可以给你临时标记。” 林浪遥眼神闪动,话锋一转,“临时标记不行,我要完完整整,真正的那种标记——反正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去找别人。” 他说的对于温朝玄而言实在有些太超过了,温朝玄甚至怀疑他知不知道真正的标记到底代表着什么。但林浪遥非常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愿意退步。 两人讨价还价般地拉锯了好一会儿,最终勉强定下一个赌约:如果林浪遥能在一模之中考到校排名前五,他就满足林浪遥的愿望。反之,如果林浪遥做不到,就得接受他的临时标记,然后乖乖去备考。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6. “你看到我的成绩单了吧?” 温朝玄当真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林浪遥能看出他心情不好。温朝玄一旦心情糟糕,就不想讲话了。 他手指抓揉着床单,脚跟轻轻踢了踢床板,小心地提醒道:“这可是你自己答应我的啊……” “我没忘。”温朝玄终于说话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气氛实在诡异,主要是温朝玄站着一动不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像个雕像一样杵在原地,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浪遥玩命学习了一个月,才终于换来温朝玄兑现诺言,可现在的氛围实在和想象中不太一样。诚然,他知道自己只是在以温朝玄身为年长师者的责任心胁迫他,可没想到温朝玄会这么抗拒和他完成结合,难道他真的太强人所难了?潮湿的t恤紧贴在背上,像包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捂得心慌气短,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在这临场时刻,林浪遥蓦然生出了退却的心理,还未交战就已经溃不成军。 “要不……” 温朝玄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我不会食言。” 林浪遥愣愣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慢条斯理地摘下平光眼镜,镜腿折叠好,轻轻搁在书桌桌面上,现出一双冷淡得不知风月的眼眸,动作停顿一下,然后犹如彻底下定决心了,抬手摸到后颈的信息素贴纸,一点一点将其撕下。失去作用的贴纸,不过是张薄薄的纸片,什么也阻止不了。 温朝玄先前松开衬衫纽扣,就是为了做现在这件事。 “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随着贴纸落地,强势的alpha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的房间。 7. 窗帘严丝合缝地拉上,想要遮掩住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光线暧昧的房间里,一对师生依偎在床头,学生只穿一件t恤,光着下身跨骑在老师身上,双手捧着老师的脸,黏黏糊糊地亲吻着,唇舌交递间发出细细水声,空气都因为这隐秘的缠绵变得灼热起来。 分开的光裸大腿在男人腿侧不自觉磨蹭挤压,把西裤磨蹭得皱乱了。 亲了好一会,林浪遥才抬起头,深深喘了口气。 被他压着不得不抵在床头的温朝玄,失去了平日为人师表严肃正经的模样,眼眸还很清明,但唇瓣被某人啃得嫣红,下唇还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牙印,体面尽失。 在林浪遥喘气的间隙,他才有空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唇角,不紧不慢地说:“你心心念念想做的就是这种事情。这样亲来亲去,有意思吗?” 先前温朝玄将信息素贴纸一撕,不给自己留半点后悔的退路,一副奉陪到底的模样问他想要怎么做,林浪遥反而被他的举动冲击得晕头转向—— 一半是没料到温朝玄居然这么重诺,哪怕心里不太情愿,也会完成答应他的事。 一半是被强烈的alpha信息素给刺激得晕乎了。 他自己本身就是个雏儿,对ao间的结合没有经验,关于此事的一切了解只来源于偷看过的小电影,温朝玄问他想做什么,林浪遥想了半天,就想出一句:先亲个嘴吧。 这一亲就是十几分钟过去了,还只停留在亲嘴的阶段。 林浪遥不想被看出怯场,那样太没面子了,“运动之前总要做些热身运动,调情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调情吗……”温朝玄评价道,“这只是在互吃口水。” 林浪遥瞪着他,仿佛很难理解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不解风情的人。 不过他说的确实没错,总该开始进行下一个步骤了。 林浪遥从他身上爬下来,突然翻身下床。 温朝玄有片刻错愕。 林浪遥去桌边取了一个东西,很快又回来,凑到他面前,兴致勃勃地说:“你把这个戴上。” 温朝玄视线落在他手上,停顿片刻,鼻梁蓦然一重,林浪遥双手持着刚才摘下的细边眼镜给他戴上了。 温朝玄皱了皱眉,不知道他这又是在整哪一出。 林浪遥难得有些扭捏地说:“这样比较像你平常在学校里的样子。” “……” 温朝玄极缓慢地眨了眨眼,轻声说:“你平日上课的时候,就在想这种东西?” 林浪遥一个激灵,马上矢口否认,“不不不……没有经常,只是偶尔过那么一两次,真的就一两次……” 第一次产生不应该有的幻想,是因为他某天犯了什么错,被温朝玄从教室里拎到走廊上罚站。穿着白衬衣,高挺鼻梁上架着细边眼镜的老师,正在面前酝酿着风雨。alpha是非常情绪化的动物,但温朝玄冷静克制得不太像个alpha,他对自己的信息素一向管控很好,几乎令人意识不到他身为alpha所具有的危险性,唯独真正动了怒气的时候,才会有那么一丝生冷而具有侵略感的气息悄悄泄露。 而那隐秘的气味被林浪遥闻到了。 两个人距离得很近,冷得像金属的气息令他脑子嗡嗡里作响,根本听不清被训斥了什么话语。 当天晚上回到家后,他被引发了假性发情。从潮湿泥泞的梦境里醒来时,屋外温朝玄正在敲门让他起床吃饭,林浪遥浑身热汗地坐在被窝里,身体僵硬不敢动弹,感觉天都塌了。 从那之后,只要被戴着眼镜的温朝玄训斥时,他都会产生一些非常糟糕的联想。 不过这种事情是绝不能让温朝玄知道的。林浪遥死死闭紧嘴,伸手去解男人西裤的纽扣和拉链,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是当他真正看见属于alpha的那个器具时,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不是,这也太……长成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 林浪遥悄悄在心里和自己的对比了一下,虽然知道omega的尺寸通常会比alpha小上一些,但是这惨烈的对比还是让他自尊心有些受挫了,郁闷地挪了挪屁股,顿时有些不太敢脱内裤了。 温朝玄不自在地曲起腿,想挡开他的视线。但林浪遥一把按住他,“别动呀,你说好都听我的!” 他确实答应过。说过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再怎么后悔也已经收不回了,温朝玄只能深吸一口气,“你想做什么就做,不要再磨磨蹭蹭。” “我总要准备准备嘛……”林浪遥小声嘀咕,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然后咽了咽口水,扶着那根东西,埋头就张嘴含了进去。 “——!” 温朝玄一惊,险些将他自己身上掀下去,手抓着林浪遥后脑勺的头发想将他拉开。 “……吐出来!” 林浪遥呜呜地摇头摆手,嘴里含着东西,含混不清地说:“泥唔要动我……我先给泥口……” 毛毛躁躁的牙齿说话间磕碰到了敏感的柱身,温朝玄顿时倒吸一口气,眉头紧锁,脸色沉了下去。 林浪遥第一次给男人口,动作不太熟练,笨拙地吞吐着阳茎。他想像小电影里那样,先把温朝玄给口射了,然后借着精液的润滑能够进入更容易些,但他低估了自己身为新手的生涩程度,口了半天嘴里的东西没有半点释放的迹象,反而他实在憋不住气了,不得不抬把阳茎吐出来,滴滴答答的口水淌得小腹上到处都是。 林浪遥面红耳赤地喘着气,温朝玄一言不发地一把将他拉到怀里,扳着下巴抬起脸,一点点把他嘴角的津液擦拭干净,捋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沉默得异常。直到林浪遥缓过来了,温朝玄才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事情的进展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听说没有润滑可能会比较疼,不过第一次都得疼一回,也别扭捏了,要不就直接上?林浪遥想着,把心一横,抬起腰即将t恤下唯一遮挡的内裤给脱了,两腿撑着跪立在男人跨上,扶着被自己含湿的粗大阳茎,小心翼翼地对准股间磨蹭,想找到那个隐秘的入口。 第189章 温朝玄看他磨蹭了半天也没能成功,问了一句,林浪遥焦头烂额地胡乱应道:“马上好,真的马上就好了!” 终于找对位置了,可又万分滞涩,挤不进去,林浪遥忙活出一身汗,不禁生出一些火气来,恼恨地想自己那个地方干嘛生得这么紧,反正迟早都得被打开啊,简直是没事找事。 他提起一口气,身体一沉,就打算这么直接坐下去——然后痛得“啊”了一声,脸色发白,腿直接软了。 温朝玄见状不对,立刻把他放倒在床上,抬起他的腿看了一眼,既好气又好笑,绷着脸说:“为什么做事总是要这么莽撞。如果不会可以直接说,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身体来逞强。” 林浪遥在心里疼得泪流,说话都磕巴打颤,但是害怕温朝玄嫌弃他技术不好,不愿意和他做下去了,还是嘴硬地说:“我……我只是不太熟练,刚刚失误了,我们重新来,这次一定可以。” 温朝玄没有理会他的话。他和林浪遥换了一个位置,让林浪遥依靠在床头,拽了个枕头塞进他腰下垫着,然后伸长手,从另一边的枕底,摸出一管润滑剂。 林浪遥震惊了,仿佛是看温朝玄变了个魔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他枕头下。 “这是我买的。”温朝玄淡淡道。 你为什么会买这种东西?!……林浪遥没有问出口,已经意识到答案很明显了。 这是温朝玄为了他买的。 下体蓦然一凉,林浪遥感觉到湿冷的液体被淋在自己股间,修长的手指轻轻摸到紧闭的入口处,粘着腻滑的液体在那里摸索,然后试探地探了进去。林浪遥感觉到了被异物入侵的怪异感觉,他一只腿被温朝玄有力的手掌托起,被迫打开下体任由手指进出,脑子一片空白。火热的肉道第一次容纳外来者,紧张地收缩绞紧,然后又被指腹一遍遍揉按抽插。 少年人拱着腰,面色泛红,不自觉地开始小口小口喘气,手指无助地在周遭床单上抓着。 手指一根根逐渐挤入,待开拓到肉穴熟软后,温朝玄才抽出湿淋淋的手。他跪在林浪遥双腿间,那只拿惯了粉笔教书育人的右手,此时正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淌着淫靡的液体,根本分不清到底是润滑液还是林浪遥身体里分泌的水。 林浪遥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腿都软了,吭哧吭哧说:“你……你为什么会这种事情?” 在他眼里,温朝玄一向清心寡欲得像个菩萨,为什么……为什么他做这种事看起来比他熟练多了? 温朝玄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把林浪遥吓得两眼一黑的答案,“我已经看过你电脑里的电影了。” 温朝玄竟然会看黄片?林浪遥惊恐地想。而且还是看了他私存的黄片!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他不知道啊! 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以至于没能发现已经换了一个东西抵在他下边。 “或许是因为……”温朝玄抬头看了他一眼,额发垂下,细边眼镜后的黑眸莫测难辨,突然伸手拍了拍他显得有些傻的发愣脸庞,轻声说,“我很好奇,究竟是看了什么东西,能让你竟敢这么—— 色,欲,熏,心。” …… 第151章 架空番外abo(中) 8. 林浪遥被那几下拍得心肝乱颤,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知道温朝玄为什么会这么发问,实在是因为,他电脑里的那些小电影,真的太不堪入目了…… 什么“老师和学生的深〇交流”、“放课后老师的特〇辅导”、“禁欲老师〇训叛逆校霸”之类的……光是想想他的脑袋就要炸了。 温朝玄肯定误会了什么,林浪遥绝对没有恋师的癖好,只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受到温朝玄信息素影响后,上网搜索“学生春梦对象是老师正不正常”,网络上信息繁杂,搜索出了很多奇怪的东西,林浪遥翻着翻着不小心点进某个根据关键词而弹出的小网站,小网站里大尺度的师生内容看得他脸红心跳,“啪”地一下关了页面,在电脑前坐好一会儿,又鬼使神差地打开网页偷偷将视频保存下来。有时候他闻温朝玄的信息素闻多了,晚上就会燥热得睡不着觉,于是做贼一样地把小电影翻出来看,跟着电影学会了如何纾解自己。 最隐私的秘密被人窥光的林浪遥想为自己挽回点尊严,“你听我解释……” 温朝玄道:“你说。” 林浪遥又吭哧吭哧半天编不出一点理由。 他面红耳赤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贯冷淡禁欲的alpha跪在他腿间,衣衫凌乱地为他扩张,指尖还挂着淫靡的液体,明明是一个洁身自好爱岗敬业的教师,现如今却堕落至与学生厮混的程度,林浪遥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当一个勾引老师上床的坏学生似乎也不错。一时的鬼迷心窍,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老师,把话说出口,“我……确实色欲熏心了。” 温朝玄愣住了。须臾后一语不发地掐住他大腿根,往上一抬,林浪遥被迫打开腿心,没等他觉得疑惑,就感觉到一个事物抵在自己股间,一点点缓慢地突破穴肉,顶了进去。 “啊!……”林浪遥猝不及防弓起腰,额角渗出一点汗,“别……呜,慢一点……” 温朝玄停下动作,伸手摸了摸两人连接的地方,轻揉着死死咬紧的穴口,待林浪遥缓过劲后,才俯身撑着床单,继续将剩下的一截送了进去。 完全进去之后,两人都好一会儿停着不动,林浪遥双手抵在身上男人的胸口,下意识想推开又有点舍不得,浑身逼出了一层汗,意气飞扬的明亮眼睛蒙上了水雾,温朝玄轻摸着他的头,怜爱地拨开他的发丝。 随着他的动作,林浪遥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生冷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像洇在泥里的铁腥味,经过一场淋漓的大雨后被冲洗出来,淡淡的血气浮动在空中,让他气血翻涌,浑身颤栗,食髓知味地上瘾。 林浪遥其实一直很好奇,“你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 温朝玄动作停了停。 “你觉得难受吗。” 林浪遥说:“没、没有啊。” 温朝玄一直知道自己的信息素味道令人难以接受,太具有攻击性,尤其对敏感的onega而言,更是一种巨大刺激,所以他向来对自己的信息素进行严格掩盖,若非要进行结合,他根本不会撕下贴纸任由信息素这么泛滥。 温朝玄认真审视林浪遥的表情,确定他真的没有任何不适的神态,才松了口,坦诚道:“……是血的味道。” 林浪遥很意外,他原以为温朝玄的信息素应该是冰冷的金属味,又或者晦涩的铁锈味,总之不应该是血这么杀气浓重的味道,他一个教书的老师,又不是风里来雨里去刀尖舔血的黑社会老大,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杀气呢? 没等想明白,下身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酥软感觉,温朝玄等他适应好后,缓缓地在他身体里抽送起来。 小腹里感觉格外饱胀,被alpha的事物完全塞满,虽然温朝玄给他扩张得很好,但是身为头一回挨草的小处男,林浪遥还是觉得有些吃力,此时温朝玄一动,他就立刻崩溃喊停。 温朝玄依言停下,林浪遥胸膛剧烈起伏,缓过劲来,又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太丢脸了,清了清嗓子说:“我刚才没准备好,你、你继续吧……” 于是温朝玄微微退出来一点,刚俯身送进去,林浪遥又立刻大声喊停。 温朝玄:“……” 两人对视一眼,林浪遥整个人像是从热水里捞出来的,皮肤熏红,薄薄的t恤也被汗湿了,紧贴在瘦削的少年身躯上,卷起的衣摆下露出一截柔韧紧致的腰肢,小腹正里因为含着男人的性器而凸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幅度。 林浪遥能看出来温朝玄也不好受。男人抿着唇,下颌紧绷,被衬衫衣领包裹下的白皙脖颈也泛起一层薄汗,抓着他腿根的手掌贴着皮肉格外滚烫。 这么不尴不尬地僵持了一会儿,温朝玄低头看了一眼林浪遥腿间,看见少年的性器其实已经勃起了,似乎明白了什么,松开他,抬手解开纽扣,将衬衫脱了,裸露出宽阔的臂膀,然后一把将林浪遥整个人抱了起来。 林浪遥“哎呀”一声,被腾空的失重感吓了一跳,接着感觉自己被平放在了床上,温朝玄将垫在他后腰的枕头挪了挪,使得他呈现一个下体高抬的姿势,一条腿被迫搭在男人肩头。温朝玄试探地缓缓抽动了几下,问道:“是这里吗?” 将他塞满的粗大性器在肉穴里磨蹭,不知碾过了什么地方,触电般的感觉从小腹窜起,眼前黑了一瞬间,林浪遥顿时抓住了温朝玄的胳膊,死死掐着他,开始急喘,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颤抖,“不,别往那里,呜……” 温朝玄没听他的,反而继续不疾不徐地一下下地用阳茎碾磨着那处给林浪遥带来灭顶感觉的地方,另一手抓住少年的青涩的性器,温柔地套弄几下,兴奋的小东西没一会儿就在老师掌心吐出透明的湿液。 第190章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温朝玄朝那点顶了顶,每顶一下,林浪遥就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不一会儿就呜咽着拱起腰,到达第一波高潮,从性器里流出一股浊白液体,淌了温朝玄一手。 林浪遥眼神有些涣散了,只是无意识地摇着头。 温朝玄没办法给他解释,觉得林浪遥当真是胆大包天,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和大人做这种事,幸好是找他,如果是外面不知来历的alpha,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想到这里,他抬手在少年的屁股上惩戒地扇了一巴掌。 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林浪遥吃痛地喊了一声,从高潮后恍惚的状态回神几分,不知道自己又犯什么错了,看到温朝玄伸出手就顺手地将脸贴上去,讨好地蹭了蹭。 温朝玄顺着他的耳根摸到颈后那处发烫肿胀的腺体,轻揉几下,就让林浪遥发出急促喘息,小穴绞得很紧,一股股温热的液体在穴里涌出,湿乎乎地泡着火热阳茎,让温朝玄抽动时发出了明显的湿腻水声,每动一下就要带出不少水打湿床单。 感受到内里被逐渐打开,变得潮湿柔软,温朝玄知道林浪遥已经彻底情动,也就再没有可顾及的了。 光线昏霭的卧室里,老旧的床架发出咯吱咯吱声响,男人压在少年身上,两人的身形重叠在一起,少年光洁纤瘦的小腿无力地挂在老师肩头,随着一下又一下深入的操弄幅度,无意识地晃动着。 林浪遥发出夹杂着微弱啜泣的求饶声音,很快又被一只手掌霸道地捂住嘴,把所有声音都吞了回去。 温朝玄体谅林浪遥年纪轻,又是第一次承受情事,动作一直非常小心谨慎,奈何这小子从来不是省油的灯,总会轻而易举把他搞得焦头烂额。温朝玄动作一快,林浪遥就喊求求你我真的不行,哽咽的声音情真意切,好像被欺负狠了一样,于是温朝玄之好深吸一口气,忍耐地放慢动作,轻抽轻插,缓慢地一点点磨着。温吞地插了一会儿,林浪遥收了声音,却不安分地抬起屁股,悄悄往他胯下凑,温朝玄问他干什么,林浪遥眼睫毛湿漉漉的,小声地说:“能不能快一点?”仿佛刚才狼狈告饶的人并不是他。 如此循环往复几次,温朝玄算是看明白了,这家伙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在一通乱喊。于是他索性将人的嘴一堵,也不管林浪遥再怎么求饶,一语不发地沉默肏干着。 alpha的气息充盈着整个房间,像阴雨闷热的空气密不透风地将少年包裹,无可逃避,下身被迫承受着带来灭顶快感的冲撞,口鼻被捂得严实,一呼一吸间全是浓烈的铁锈气味,他仿佛沉沦在难以自拔的欲海,随着浪潮的起伏逐渐迷失自我。渐渐的,林浪遥脸上的表情变了,带着一点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面色绯红,手指无力地抓挠几下床单却失去了附着的能力。 温朝玄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气味。像是有人在他面前摘下了枝头最新嫩的一片叶,茎干折断后从纤维中溢出青涩的汁水,这种味道存在于夏日每一段记忆的间隙里。 林浪遥硬生生被操到发情了。 失控的omega信息素疯狂外泄,温朝玄被迫受到影响,后颈的腺体隐隐胀热,属于alpha的本能和理智在脑内激烈交战,额角太阳穴跳动,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伤到林浪遥,但是撞进肠肉里的动作明显变得快速且凶狠。 没一会儿,林浪遥发出模糊不清的泣吟,后穴缩紧,腿根抽搐地断断续续射了出来,横流的浅白色精液淋在他自己的小腹上。 细密的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温朝玄俯下身冲刺着,感觉自己也快到了最后关头,这个姿势进得愈发深,隐隐中仿佛撞到了某个紧闭的腔口,从未被人造访过的地方生涩地闭着,几乎是本能的,令alpha忍不住想要强行侵入,把它彻底占为己有。 温朝玄又撞了一下后,才意识到自己顶到什么地方,猛地停住了。omega通常在发情期的最后一天才会打开腔口,此刻如果强行进入,必然会令林浪遥受伤。他如梦初醒,浑身薄汗,眉眼也挂上湿汗,眼眸更显漆黑,沉默地退回一点,在湿热的甬道里抽送。林浪遥高潮后浑身敏感疲软,有点承受不住还未停止的肏干,下意识挣扎想逃,温朝玄搂住他轻哄,林浪遥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被翻了过来,接着后颈传来尖锐刺痛——alpha咬破了他的腺体,像野兽咬着后颈将伴侣死死钉在身下,性器在他体内膨胀成结,大量的热液射进身体里,让林浪遥感觉到异样的饱胀。 温朝玄还记得林浪遥彻底分化的那一天,他回到家闻见了属于陌生omega的气味。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直到往里走后,才看见因为发情热在沙发上昏迷的林浪遥,那一刻什么也想不了了,他立刻将人抱起送去医院。等到从医院出来后,拿着性别分化的检查单,回到家后两人相顾无言,林浪遥迟迟没能接受自己居然成了个omega。温朝玄当晚去买了很多信息素贴纸,抑制剂,还有omega生理常识手册,挨个教给林浪遥,最重要的是,告诉他要学会如何防备与alpha的交际,alpha是最危险的。林浪遥说:道理我都懂,但是为什么我们要隔着门说话? 温朝玄平淡说:因为我也是alpha。 是的,他才应该是最危险的那个alpha。 两人混乱的呼吸渐渐平定,卧室内信息素的气味浓郁而混杂,如果有人在此刻推门而入,一定会被犹如凶案现场的血腥味和间杂在其中的植物清香味吓了一跳。 温朝玄轻拍着林浪遥的脸,好一会儿,少年人才渐渐找回视线焦距,依赖地朝他伸出手。温朝玄把他抱了起来,像安抚小孩一样拍了拍后背,两人下边还连接在一起,射完之后卡在甬道内的结渐渐消了,温朝玄想退出去,刚刚动了一下,林浪遥就反应很大,挣扎着将身子一沉,又坐了下去。 如果不是温朝玄反应快,差点就要被他坐折了。林浪遥紧张地说:“你别拔出去!” 温朝玄忍耐地轻抽一口气,不解道:“为什么?” 刚刚被标记过腺体的omega非常依赖自己的alpha,同时也几乎没有道理可讲,林浪遥往他怀里缩了缩,埋着头任性道:“我就要你在我里面。” 温朝玄:“……” 两人就这么抱着坐了一会儿,温朝玄将林浪遥卷起的t恤扯下来盖住身体,怕他着凉,又伸手摸了摸他后颈,摸到血迹已经凝固的发肿腺体。 温朝玄说:“痛不痛?” 林浪遥摇了摇头。 温朝玄又说:“饿了没有,你晚上还没吃饭,我去做饭。” 林浪遥说不饿。 温朝玄知道两人不能这么一直坐着不动,于是道:“但是我要吃饭。” 林浪遥这才松动一点,极不情愿地挪了挪屁股,小声说:“那你找个东西帮我把下面塞住吧,我不想让你的东西流出去,那样就怀不上宝宝了……” 温老师教书育人多年,涵养一直很好,从来没有做过失态的事情,但此刻他想自己的道德水准也没必要那么高,有些心情只能用一些不太文明的词汇才能表达。 他焦头烂额地巡视了一圈房间,实在没找到能用的东西,捡过丢在一边的软瓶润滑剂,将林浪遥平放在床上。林浪遥一边躺着一边不忘叮嘱他不要让精液流出来,温朝玄只好用枕头垫高他的臀部,在林浪遥紧张的监督下,极小心地拔了出来,然后快速将软瓶塞进去,替代自己堵在含满白精的穴里。 林浪遥摸了摸小腹,感受着里面充足的感觉。 生殖腔还没打开,现在还不会真的怀孕,温朝玄也就随他去了。 9. 发情期有几个阶段,具体因omega不同的体质而异,大多时间维持在三到五天。公休假刚好三天,温朝玄考虑给两人多请两天假,以防万一。 他坐在餐桌边,一边吃饭,一边翻着有关omega生理知识的手册。 发情期期间应当足不出户,并且准备好所需的食水。发情热第一天,omega会需求伴侣的结合,alpha应当给予其应有的抚慰,这种对伴侣信息素的高度依赖,会持续到发情期最后一天生殖腔打开,完成腔内成结的彻底标记后,发情期也就结束了,不过需要谨记,如果暂时没有生育计划,应当做好事后避孕措施…… 温朝玄看着看着,手忽然一顿,感觉到桌下传来了异样动静。 刚才他把饭端进卧室里,林浪遥将头埋在被子里说他不饿,温朝玄看他很疲倦的模样,于是没有勉强他,喂了几口粥,就让他继续睡觉了,按理说林浪遥现在应该还躺在卧室的床上,而不是—— 他将椅子往后退,看见了桌子底下藏着的人,额角微跳。 林浪遥没穿裤子就跑出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钻进桌子底下,光裸的双膝就那么跪在木地板上,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情潮,伸手去扒拉温朝玄的裤子。 温朝玄:“……” 温朝玄伸手就要将他从桌底下拽出来,林浪遥不肯,焦急地往他胯部凑过去,温朝玄摸到了他滚烫的体温,意识到他这是又开始发情热了,omega的情潮就是这么反复无常,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作。 第191章 趁着温朝玄愣神,林浪遥手急眼快地扒下他的裤腰。温朝玄刚刚冲过澡,居家的睡裤很宽松,于是轻易地被林浪遥得手了。 林浪遥捧着男人的性器,张开嘴就往里送,面色绯红急切地舔含着。温朝玄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修眉拧了拧,很想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揪出来收拾一顿,但是想到刚才书上看到过,身为伴侣应该尽量满足发情期omega的欲望,他硬是忍住了,坐在原地没动。 少年埋在男人腿间,低头卖力地吞吐,咕叽咕叽,仿佛在品味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压平自己柔软的舌头,努力把粗大的阳茎吞得更深,深深地抵到喉关,发出痛苦又愉悦的呻吟。属于alpha的浓郁气味充斥于他鼻息间,填充了空虚导致的躁动。含着含着,林浪遥自己下身也兴奋起来,白净的性器溢着液体硬邦邦垂在地上,肉头在地板上一下一下不着力地摩蹭着,就像失禁了一样在地上积了一滩淫靡的液体,仅仅是替男人口交就已经让他兴奋得不能自己。 等到他口得差不多了,温朝玄一把将他从地上抱起来,放到桌面上,餐盘被推到一边堆着。林浪遥大口喘气,唇边挂着没能吞下去的液体,非常乖觉地坐在桌边打开自己的双腿。 温朝玄伸手在他腿间摸了摸,手指探进湿软的后穴里,摸到了塞在里面的润滑剂软瓶,手指夹着瓶子缓缓抽出来。失去堵塞,温朝玄之前射进去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淌了出来,浊白液体滴滴答答落在桌子上,地板上,林浪遥立刻急了伸手去捂,可是怎么也捂不住,更多的液体顺着他指缝漏了出来,眼睛都急红了,“不要,别!……” 温朝玄拉开他的手掌,十指扣着,将他压倒在桌面,俯身轻轻顶了进去,止住了外流的液体。 感受到身体又被熟悉的火热填满,林浪遥安分下来,随着冲撞带来的快感,很快又陷入欲潮里,神色恍惚了。 两人在餐桌上做了一回,林浪遥又把温朝玄口射一回,吃到精液,上下两张嘴都被射满,才算消停。餐厅被搞得一片狼籍,椅子倒了,桌子挪了位置,碗碟被乱动的林浪遥扫落地面。 温朝玄饭没吃完,还得收拾混乱的战场。 但他没想到,像这样的事情接下来几天还会发生很多次。林浪遥的发情热不受控制,导致他们在家里各种各样的地方都做遍了,厨房,浴室,书房,有一次甚至是在阳台,温朝玄正浇着花,林浪遥缠着他要亲嘴,亲着亲着不规矩的手又开始扒温朝玄裤子,做到一半林浪遥喊得太大声,温朝玄没能及时捂住他的嘴,险些被邻居听见。 温朝玄掐着林浪遥的腰让他别乱动,将他上半身压下去,藏在花架下。住在隔壁的老师张望一下,没看见什么异样,和温朝玄打了声招呼就回屋去了。 而温朝玄再低头去看林浪遥的时候,看见他趴在花架上自己夹着温朝玄的阳茎磨蹭,已经到达高潮了,射出来的东西溅在温朝玄养的那些花花草草上,淫乱得不堪入目,林浪遥餍足过后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 这一次经历搞得温朝玄心情很不好,后来就把阳台门反锁了。 10. 在发情期的最后一天,是个难得惬意的午后。 空气暖融融,阳光透过明净的落地窗照进来,房间通透得像个玻璃鱼缸,擦得干净的茶几桌面,水渍还没干透的地板,电视熄灭的黑色液晶屏幕,到处都在反射着炫目的光线。 温朝玄靠在沙发上看书,柜几上、沙发边摞着许多书籍。家里的两人一个是教师一个是学生,家中自然少不了书。 林浪遥不喜欢看太多字,深苦于大部头,因此通常读的都是些无厘头的搞笑漫画和侦探小说,温朝玄看的内容比林浪遥正经些,除却教学相关的书籍,他通常看些地理、史传、哲学、心理学的书籍。尽管阅读风格迥异,但有一点倒是非常默契——师生二人都不喜欢看文学诗歌,并对所有的文艺创作都不太感冒,可谓没有半点浪漫细胞。 林浪遥窝在温朝玄身边,温朝玄怕他着凉给他身上盖了件外套,他午觉睡醒后发了会呆,抱着外套,枕在温朝玄腿上小声说:“你摸摸我吧。” 温朝玄看着一本《精神分析引论》,另一手放下来,随意地在林浪遥头上摸了摸。 林浪遥立马抓住那只宽大的手掌,像小孩抢到宝贝一样往自己怀里揣。他把温朝玄的手塞进自己衣服里,挺起胸膛把乳尖送到掌中,在干燥温暖的手心磨蹭,让凸起的那粒软肉滑进指缝里,轻轻地夹弄着,男人的手掌很轻易就能将少年平坦的胸脯拢在掌中。 他开始喘息。 温朝玄一动不动,仍在看着书,目光无意识地从一行行字上扫过。 林浪遥也没想打扰他,只借用温朝玄的手掌自娱自乐,把一边胸部揉捏得肿立了,又换另半边继续玩。玩着玩着,渐渐下边也来了感觉,股间潮意泛滥。 他偷偷绞了绞腿,感受到一个塞在自己的身体里的异物,那是之前放进去的润滑剂瓶子,一直没找到能替代物品,只好一直先用这个瓶子塞着。现在他一绞腿,里面的瓶子也受到挤压,抵着敏感的甬道,有一种被肏弄的爽感,酥酥麻麻的感觉在小腹积蓄。 林浪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弟弟,岔着光裸的两条腿,躺在alpha身边就开始手淫。 犹如催情的omega香味在身边泛滥,间或夹杂着黏腻水声和少年喉间难抑的断续呻吟,温朝玄的手还放在他胸脯上,手底的乳尖也像情动了,硬硬的一小粒顶着他,温朝玄捏住,就听见少年发出一声惊叫,然后是淫靡的淡淡麝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开。 林浪遥胸膛起伏,低头看了看溅上精液的t恤,说:“衣服弄脏了。” 温朝玄道:“那就脱了。” 第152章 架空番外abo(下) 林浪遥支着沙发坐起身,抬起手,温朝玄帮他的衣摆从底下往上捋。屁股不知道坐到了什么地方,林浪遥身子抖了抖,呼吸急促,脸色红红的,好像差点呻吟出声。 温朝玄不动声色地将他衣服拽下,往沙发边一搭,将林浪遥扶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 林浪遥扶着他的肩膀跪立起,伸手去自己股间摸索,两根手指轻轻探进穴肉里,摸了好半天才找到那抵得很深的瓶子,试图抽出来。 瓶子被肠液和精液浸泡得腻滑溜手,林浪遥努力了半天都没成功,急出一身汗,抬眼看看男人。温朝玄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林浪遥只好继续尝试,越想抓住,瓶子跑得越深,好歹最后总算是抽出来了,他的腿也快软了。 斑驳的白色精液顺着腿根滑下。 温朝玄终于如同施舍地将裤腰扯了扯,释放出里边的性器,林浪遥立刻膝行过去,自己掰开屁股要将阳茎纳进身体里。 温朝玄抓着他的腰往下一压,林浪遥“啊”地一声,猝不及防地直接一坐到地,被顶得眼前一黑,阳茎进入到了一个非常恐怖深度,令他险些直接射出来。 林浪遥夹着腿颤抖,半天不敢动弹。和润滑剂瓶子比起来,温朝玄是在太大了,很难想象一个平日里斯文内敛的人,竟然有着一个与外表全然不同的可怕尺寸。 林浪遥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瘦削的小腹上被男人顶起了一个异常的幅度,就好像已经被肏大肚子的小妻子一样,有一种格外满足的感觉。 温朝玄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 经过几日开发,林浪遥已经完全食髓知味,他汗涔涔地央求道:“求求你,动一动……求求你,肏肏我……” 温朝玄却不动了,而是伸手摸上他被顶得鼓起来的小腹,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吗?” “嗯……喜欢,好喜欢……”为了催促他赶快动作,林浪遥胡乱答应道,也不知是在说喜欢和温朝玄做爱,还是喜欢别什么。 温朝玄拈着林浪遥的下巴扳过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林浪遥起初还装傻,眼睛飘忽地闪躲了几下,最终躲无可躲,那双清明双眸的注视下,他一切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小心思都将无处可藏。 温朝玄一直以为林浪遥是没有心的。 林浪遥成熟得比同龄人要慢,直到高二结束后才迟迟分化出第二性别,平日里没心没肺,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对于情感也比同龄人要钝感,不像个十几岁正值情窦初开年纪的少年人。 他曾经对此深为疑虑。在某个盛夏暑热的傍晚,他路过学校的篮球场,看见林浪遥和同年级的几个篮球队学生打球。那时候林浪遥还未分化,混在一群alpha之间也并不突兀,他很有运动天赋,天生好动的性格在运动赛场上成了优势,辗转腾挪,橘黄色的篮球在掌底犹如被驯服得温顺,一个旋身,就好似一道掠场的风如入无人之境,轻松攻破了全部防线,纵身一跃——飘起的衣摆下,是一截纤细劲瘦,富有鲜活生命力的腰肢。 当林浪遥勾着手,将篮球轻飘飘地送进网篮时,全场鸦雀无声,夏季溽热空气里所有的风都停了,温朝玄站在道旁树荫下,遥远的人群之外,感觉自己仿佛也成了那颗橘黄色的篮球,坠入了摸不着底的深网里。 第192章 林浪遥落地后随意地撩起球衣下摆擦汗,黑发沁湿了汗,一双明亮意气的眼眸在潮湿汗水的衬托下,越发显得黝黑,鲜活得夺目。 队友们都在欢呼赢得了胜利,林浪遥抬起手,准备迎接队友的击掌,然而躁动的年轻alpha们此刻还有更要紧的事情——一个个呼啸着奔向了omega送来的水和慰问。 林浪遥举起的手讪讪放下,一个人走到场边收拾背包,中途有omega走过去和他说话,林浪遥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发现人家只是好心来给他送水,这才松了口气,将矿泉水一抓,拎起背包火烧屁股般跑了。 温朝玄知道他为什么跑那么快,因为那天自己交代过他记得早点回家吃饭。 当时的温朝玄以为,林浪遥之所对于情爱如此钝感,只是因为他还没分化,尚未像躁动的同龄人那样受到青春期荷尔蒙的驱使。 现在他才明白了,林浪遥不是不懂,他是太会装傻了,将那大胆包天的念想藏得滴水不漏,直到此刻才终于露了馅。 林浪遥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身体里的东西忽然猛烈地开始动作,把他顶得一颠一簸,双手无处扶助,只能紧张地搂住男人脖颈,很快他就在一波又一波欲望的浪潮中迷失了。 11. 发情期的最后一天,温朝玄终于在林浪遥生殖腔内成结,标记了他。 林浪遥被射了满腔室,含着一肚子精液,如愿以偿得到想要的标记,觉得这简直就是人生最得意的巅峰时刻。 然而很快,温朝玄端着水进屋的身影就打破了他的美梦。 温朝玄一手拿着半杯水,另一手掌心躺着一粒小药丸。 男人淡淡道:“把药吃了。” 林浪遥捏起药丸,狐疑地看了看,“这是什么?” 温朝玄道:“避孕药。” 林浪遥:“……” 林浪遥拥着被子,一头毛燥乱发,嗫嚅两下嘴唇抬眼望着面前的alpha。 温朝玄眸色微动,表情缓和了些,伸手在少年头上摸了摸,但语气仍然是不容置疑地,“接下来一个学期是你最关键的时刻……” “我知道了……”林浪遥无精打采地低下头,将药丸往嘴里一丢,接过水杯,仰头用水将药送了下去。 他吃完药后,一抹嘴,裹紧被子,翻过身躺倒在床上。 温朝玄盯着他的背影许久,紧了紧握着杯子的手,轻轻合上门出去了。 等到关门声响起,林浪遥立刻在被子里,把藏在舌根下的避孕药吐了出来。 他在心里冷笑:想让我听话? 门都没有! 12. 暑气深重,天气越来越炎热了。 距离那场混乱的发情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高三的课业日渐繁重,林浪遥整天早出晚归,学得天昏地暗,时常坐在餐桌边吃饭,头一低,埋进碗里就睡着了。 温朝玄为了能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不在吃饭上耽误太多时间,都尽量做精简方便的面食,可林浪遥却越来越没什么胃口。 天热了容易厌食,林浪遥随便夹了两筷子,就丢下碗筷说自己吃饱了。 温朝玄坐在对面,看着他几乎还满满当当的碗,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如果是平日,也就随他去了,可林浪遥今天已经是这周第四次弃食,再这么下去怎么能行。 他冷声道:“回来。” 林浪遥转身的脚步一顿。 温朝玄点了点桌面,“坐下,吃完。” 林浪遥不情不愿地回位置坐下。 温朝玄看着他埋头吃饭时瘦得发尖的脸庞,叹了口气道:“你已经多少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再这样下去身体迟早会出问题。” 林浪遥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古怪了起来。 一天放学后,林浪遥没有回家,一个人鬼鬼祟祟跑去了医院。 产科医生看了看面前的高中生,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要求,圆珠笔尖抵在本子上停了很久,然后掏出手机,推到男生面前说:“把你家长叫来。” 温朝玄接到电话,从学校赶来的时候,林浪遥正坐在诊室门口的椅子上,低头看地板。 医生拿着病例出来,看了看他,说:“你是监护人?” “我是他的老师。”温朝玄说。 “孩子家长呢?”医生皱了皱眉。 温朝玄一路赶过来,脑子里已经预测了很多念头,此刻看了一眼林浪遥捂着肚子的手,误解了医生的意思,静了片刻,道:“我就是。” “?”医生翻了翻检查单,扶了扶眼镜,说:“现在情况是这样的……” 13. 当医生说他只是结合后受到激素影响,再加之压力太大,才导致了假孕症状后,林浪遥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心如死灰地跟着温朝玄走出医院,心里难受地翻来覆去想着,怎么会这样呢?腔内标记受孕程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他明明把药吐了,怎么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真是见鬼了——难道温朝玄she的那些〇〇都穿越到异次元去了吗?! 闷热潮湿的空气飘到鼻尖,林浪遥抬起头,发现外边下雨了。 雷声捂在云后响起,夏季的雨有着喜欢恶作剧的顽劣因子,毫无征兆地降下,惹得匆忙的人们一通慌乱。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拥挤了起来,林浪遥被人撞了下肩,他自己还发着呆,没有什么反应,温朝玄已经先一步搂住他的腰,把他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外边飘进来的冰冷雨丝,和身边环绕的熟悉气息,让林浪遥的眼睛突然有点干涩。他低头揉了揉眼。 这种天气很容易让人想起他被温朝玄捡回家的那天。当时他还是个在外流浪的辍学未成年,刚和混混打过一架,浑身挂彩,怎么看都不是正经少年,温朝玄路过,也不知道怎么就发了善心,把他捡回去治疗,给他饭吃,又问他想不想读书,然后把他送进了本市最好的公立高中。 这几年呆在温朝玄身边的日子过得就像做梦一样,太过安逸的日子会逐渐麻痹一个人的警惕心,直到不安的危机感到来—— 高中生涯进入最后一年的时刻,林浪遥仿佛被一记警钟敲响,距离毕业的日子越近,他越是频繁梦见曾经流浪的日子。他迟早要毕业,迟早要去上大学,就像——他迟早也要离开温朝玄。 林浪遥知道自己这样不正常,但他克制不住自己,有很多个夜晚,他徘徊在温朝玄的卧室门外,将手放在门把上,多想就这么推开门走进去,爬上男人的床,用卑鄙,自私,不光彩的手段强行与他产生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 直到学校给了他一个机会。使用欺骗,谎言,光明正大地得到了他一直想要的。 抑制剂的药物反应是他装出来的,医院不会深究,毕竟没人能想到伪装这种事能得到什么好处。 就连温朝玄都对此深信不疑。 林浪遥得到了想要的标记,可他贪心不止,还想要更多。 等了许久,雨渐渐停了。 温朝玄看着天说:“回去吧。” 他牵起少年的手,拉了一下,却没拉扯动。 回过身,看见蒙着阴云的一双眼。 林浪遥的脸上仿佛也下了一场潮湿的雨,他湿泞的睫毛抖了抖,垂下去盖住眼睛。 少年低声说:“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想干什么,所以你提前吃了药……” 想来想去,在如此高的受孕几率下都没能怀上,只能是这种原因了 温朝玄不否认,“是。” 林浪遥一脸被宣判了命运的面如死灰。 温朝玄觉得自己有时真的不理解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他走过去,将人拉进怀里抱住,在那冰冷的胳膊上摸了摸,尝试着解释道:“……我说过,你还年轻,我不想你以后后悔。如果你真的喜欢,可以等到你大学毕业后,我们再计划这件事,但不能是现在……停止你脑子里的那些胡思乱想,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和我回家。” 林浪遥在他怀里痛苦颤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温朝玄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件事。 “或许是……上一辈子的亏欠吧。” 第153章 现代番外1 林浪遥从后门溜进教室的时候,这一节正是温朝玄的课。 男人在讲台上背对着学生写板书,学习委员一个劲朝林浪遥使眼色,林浪遥胡乱朝她比了个手势,蹑手蹑脚地拉开凳子在位置上坐下,把书包丢在脚边,掏出一本书装模作样打开,温朝玄回过头的时候,正看见林浪遥咬着笔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男人眼也不眨道:“站起来。” 教室里犹如空气一窒,在座的同学不约而同心想道:惨了。 林浪遥推开椅子站起身,他穿着松松垮垮的蓝白色校服,带着青春期男生特有的一头毛躁,在凌乱的额发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睛,看起来俊挺又秀气,脸颊上带着一点还没褪去的红痕,短袖上衣的衣领松松垮垮的,扣子崩没了一颗,这副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肯定是又和人打架了。 第193章 温朝玄的目光落到少年的身上,在他的脸颊停留了片刻,然后说:“去外面站着。” 林浪遥二话不说就出去了。 下课后学习委员高烨鸾第一个快步走出教室,她看见走廊里罚站的少年背靠着墙,居然已经睡着了。 林浪遥平日里总吊儿郎当的,但身形却很挺拔,像棵被养得很好长势喜人的青竹,即使站着睡着的情况下,套在空荡荡校服下的清瘦背脊也依然挺得笔直,楼外的树影随着风晃过走廊,安静地落在少年人眉宇间。 高烨鸾过去推了推他,小声说:“别睡了,温老师要出来了!” 林浪遥被推得身子一歪,醒了,甩了甩头,眼神还有些发懵。 高烨鸾揪着自己的手指说:“你又去跟他们打架了?” “没有,”林浪遥打了个哈欠说,“只是路上遇到了。” 高烨鸾一狠心,“这件事你以后不要管了,大不了他们再来我就去报警。” 林浪遥停下哈欠转头定定看着这位朋友,看到了对方眼中坚定的决心。高烨鸾最近被隔壁高中的一个男生纠缠上,她不想搭理他,那男生就带着几个混混哥们天天在校门口堵高烨鸾,林浪遥撞见过一次,看不下去为她出了头,然后就被那几个混混记恨上了,今早上学路上遇见那几个人,于是打了一架。 林浪遥倒不觉得高烨鸾给自己添麻烦了,他这个人朋友不多,高烨鸾算一个。两人从初中开始就是同班同学,他们在学校里都挺异类的,林浪遥从小在孤儿院长大,高烨鸾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每回开家长会,两人都一起站在走廊里面面相觑。 就算为了这难友一般的交情,他也不能坐视不管。 林浪遥笑了起来,扬起眉的样子充满年少意气,“这有什么的?你要真过意不去就让彤绥别天天拿着本子在校门口记我的过了。” 高烨鸾还想说什么,抬眼看见温朝玄从林浪遥身边的门走出来了。 温朝玄一出教室,看见的就是两名样貌登对的少男少女在阳光下凑在一起说话,林浪遥原先笑得正开心,转眼一见着他就像老鼠见了猫马上收敛笑意,低下头看墙看地看着鞋面。 高烨鸾心里一咯噔,以为温朝玄准备要训斥林浪遥,连忙上去向他询问作业的问题想转移一下温朝玄的怒气。全班的同学都知道,一向待人平和冷静的温老师唯独对林浪遥态度严厉冷淡,虽然林浪遥本人性格不太安分,但课业成绩其实向来不差,因此很多人都想不明白温朝玄为什么不待见林浪遥,最后只能归结为性格天生犯冲吧。 温朝玄看穿了女孩的意图,对她点了下头说:“这些下节课我会讲,我先和他聊一下。” 高烨鸾很无奈,只能对林浪遥递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转身走了。 林浪遥知道自己今天完了,低着头硬是不抬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多装傻充愣一会儿。 他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走到自己跟前站定。温朝玄开口了,但说出的内容却与他想象中相去甚远,“我回家做饭,你晚上想吃什么。” 林浪遥张着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看见长相好看得过分的男人眼神平静,并没有应有的怒气。 林浪遥有一个秘密,一个让他倍感尴尬,难以启齿,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连好朋友都不知道的秘密——其实他正和班上看他“最不顺眼”的老师温朝玄住在同一屋檐下,也就是俗称的,同居。 林浪遥知道温朝玄在学校里有多受欢迎,有多少学生背地里暗恋他。因为那张引人注目的脸,温朝玄平日里都极尽可能的低调,常年穿着一身洗到发旧的白衬衫,黑西裤,揣着教案走来走去,活像个七八十年代的知青,但仍然没挡住一届又一届的青春少女们把他封作校园男神。林浪遥起初不敢说,就是怕班上的女生知道这件事,一定会逼着他让他偷渡情书塞到温朝玄的书桌里,若是让温朝玄知道他住在他家里,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还吃里扒外干这种事,那林浪遥不得被温朝玄训死? 而且再后来,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让这段师生关系变得不那么清白……导致林浪遥更没脸说出来了。 温朝玄有耐心地等着林浪遥回答,林浪遥自己心虚,深谙温朝玄套路的他知道事情肯定不会那么简单,于是说:“随,随便吧,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温朝玄点点头,然后转身沿着走廊走了。 晚间林浪遥回到家时,温朝玄真在厨房里做饭。 他放下书包,在厨房门口提心吊胆地左右徘徊,温朝玄没回头,但仿佛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开口道:“你去我房里拿我的手机,帮我把教学组里的信息回一下。” “诶。”林浪遥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跑了。 温朝玄的房子是学校安排的教师公寓,有几十年楼龄了,因此家里的家具陈设也很有年代感,大多是上一任老教师留下的。 林浪遥一进屋哪都不敢乱看,直奔书桌去翻温朝玄的公文包找手机,他怕多看一眼,就会回想起在这间房里发生过的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 他还记得温朝玄的床是老旧的木板床,动作一大就会发出激烈的咯吱声,温朝玄那老式绸花的被单洗得干干净净,脸一埋进去就能闻到阳光晒过的温暖气味和洗衣粉香味,还有温朝玄,印象最深的是温朝玄,平素禁欲冷淡的衬衫脱下后,是怎样令人热血上涌的模样…… 当林浪遥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抽了一下自己的脸,耳根子发烫低头专心发完短信,然后火燎屁股般跑出房间。 出来时温朝玄已经把菜端上桌,他在桌边坐下,发现菜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菜色。 温朝玄口味偏南方人,喜欢清淡的甜口菜,而林浪遥则偏咸口,尤其喜欢面食。平常做饭,温朝玄做三菜一汤,两个菜是林浪遥喜欢的,剩下一个炒青菜则是温朝玄自己喜欢的吃的。 饭桌上温朝玄也没说什么,让林浪遥煎熬又提心吊胆地吃完了一顿饭。 饭后,林浪遥坐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安安静静等着,温朝玄收拾完厨余洗完碗出来看了他一眼,转身去电视机柜下取出一个医药箱,林浪遥就知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衣服脱了。”温朝玄说。 林浪遥犹豫一下,知道最终还是瞒不过的,于是老实脱掉上衣,裸露出一片属于少年人的瘦削白皙身躯。 林浪遥身型偏瘦,但是因为喜欢运动的缘故,有着一层薄薄肌肉,白炽灯光下,那年轻的肉体上,却布着一块青一块紫的瘀伤。 林浪遥一个人打几个人,就算他身手再灵活,也难免挨了好几下拳脚。 温朝玄静静看了一会儿不说话,伸手按在林浪遥肩上,将他翻了个面背脊朝着自己。 林浪遥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因为温朝玄的手很凉,他方才洗过碗,手还带着冰冷的凉意按在少年人火热的赤裸肌肤上,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温朝玄挽起衬衫袖子,白色袖口紧紧崩在他肌肉线条明显的胳膊上,男人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毫不留情地用力揉上林浪遥背脊那片面积不小的淤青,林浪遥几乎立刻倒吸一口凉气,痛叫出声,手指用力陷进绒面的沙发靠背里,身体微微颤抖着。 温朝玄冷着脸,丝毫不留情面,似乎打定主意要他吃住教训,心狠手辣地给他搓揉药油,仿佛自己搓的不是个活人是个被开水烫过的死猪。 林浪遥自知有错,也不敢叫痛,硬生生忍着,装着云淡风轻的模样。他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但从温朝玄视角看来,就看见他清瘦凸起的蝴蝶骨抖得倒真像是一对蝴蝶翅膀,从背脊中心开始向肩头蔓延开淡淡粉色。 温朝玄垂着眼一怔,手上的动作不由得越来越轻。 林浪遥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痛麻木,忍耐度上升了,直到温朝玄的手逐渐下滑,要去按他腰间那片淤痕时,林浪遥忽然反应很大地蹦跶起来,反手抓住男人的手,回过头脸色涨红。 “别……”他吭哧吭哧地说,“腰上就不用了吧……” 温朝玄看了他一会,似乎也想起什么很不该有的记忆,眼神克制地转开,把药油递给林浪遥,“那你自己回屋擦。” 林浪遥接过药,跳下沙发火急火燎地就跑了。 他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是先很不自然地扯了下宽松的校裤,然后把药油随手往桌上一搁,钻进被子里,被子一罩,鼻息间全是辛辣刺激的药味,被温朝玄手掌一寸寸抚摸过赤裸躯体的感觉还如影随形,不知道是药油还是那只手刺激的缘故,令他被抚摸过的肌肤全都火辣辣灼烧起来,林浪遥呼吸急促,抖着手扯开裤子,握住生机勃勃的属于青春期少年的性器,毫无章法地撸动着,想要寻找那曾经体会过的令人疯狂的快感。前列腺液很快湿漉漉流了一手,性器硬得难受,但就是发泄不出来。 最后林浪遥难堪地闭上眼睛,仰面躺着用手背挡住眼睛。他彻底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办法从和温朝玄的那混乱的一夜走出来,只要他一试图抚慰自己,就会想起男人曾经带给他过的快感。 第194章 那是高二上学期的事情了,当时正是林浪遥最无法无天的时候,市里的高中生大多都听闻过他的大名,以及他靠着打架打出的名声,有人畏惧他,也有人憎恶他,尤其是被他揍趴过的那些人,时时怀恨在心想着怎么狠狠给他一个沉痛的回击。 林浪遥对自己太信任也太托大了,以至于在明知道对方不怀好意的情况下还是应邀去了他们的场子。那些人在林浪遥的酒水里下了极强的致幻药物,等林浪遥意识到不对时,当机立断掀翻桌子狼狈逃回家。 温朝玄那天去了学校的教师聚会,难得喝了不少酒,被同事送回来后正躺在自己房里醒酒,神智已经迷糊的林浪遥凭着感觉摸索进家门,却走错了房上错了床,再然后……一对最不该发生什么的师生什么都发生了。 林浪遥心烦意乱地回想那段记忆,突然房门被敲响两下,吓得他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匆匆提起裤子,一顿兵荒马乱掏出纸笔试卷坐到书桌前假装正在写作业。 温朝玄推门进来了,看见的正是林浪遥不知道为什么满身大汗,面色潮红,强作镇定地在台灯下装样子。 林浪遥感觉到男人靠近的气息,校裤里的玩意儿非但没有消下去,反而更加精神的地抖擞立着,身体里泛起巨大空虚感。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间还粘着黏黏糊糊的透明液体,脸色一变,悄悄在裤缝上蹭了一下。 “天气这么热为什么不开风扇,”温朝玄瞥了他一眼,走到桌边替他推开窗户通风。 已经是即将进入夏季的天气了,晚风带进来的空气里浮着一股子令年轻人躁动的气息,教师宿舍楼下种着的合欢树最近开花了,若有若无的甜味暗香透过窗子入侵这间小小的卧室,让林浪遥浑身越发燥热。 他在心里祈祷,快走吧快走吧,温朝玄快些出去吧。 但事与愿违,温朝玄非但不走,还站定在他身后,俯下身,用周身的气息将他包围。 林浪遥浑身一僵,几乎想要立刻弓起身子,好把下半身的异样藏掩起来。 温朝玄看了一眼他的模拟试卷,皱起眉说:“全是空白的,你到底在写什么?” 林浪遥一个激灵,慌里慌张地把卷子翻了个面,扯过一边的书打开,正想假装在翻书找答案,却发现书是历史书,卷子却是数学卷子,他正脑内一片空白对着往日熟悉的数字怎么算也算不明白时,手被男人一把按住了。 温朝玄抓着少年人的手,感觉到他手掌心异样的潮热和黏腻,敏锐的洞察力让他发觉不太对劲,他将摸过林浪遥手掌的指尖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在闻到一股子男人都明白的腥膻味时,忽然明白了过来。 温朝玄:“……” 林浪遥绝望地闭上眼睛。 “你……”温朝玄眉头皱得死紧,“写作业也倦怠了,你一天到晚就想这种东西?” 林浪遥好不冤枉,如果不是晚上被温朝玄压着用手一顿又揉又按,他也不至于这样,本来就够狼狈了,还要被这么指责,他心里憋屈至极,气得眉梢直抖。 按理说温朝玄也有责任,两人都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了,又不是普通的纯洁师生,他都不知道避避嫌,就那么上手摸他。 林浪遥邪火发泄不出来,在身体里烧得胆气都大了,居然顶嘴道:“我怎么就一天到晚想这种事了?我之前压根就没想!如果不是今天晚上,我……我……” 这话已经可以算是胆大妄为了。林浪遥有种自暴自弃的破罐子破摔。 一通惊人发言令温朝玄都沉默了,无比诡异的寂静在狭小房间里膨胀生长,只有桌面上的塑料闹钟像步步紧逼的定时炸弹在滴答滴答。 “你还没忘掉那一夜?” 林浪遥低着头看裤子上的缝线,手指抠了抠,“怎么忘得掉……” 林浪遥很想问一问温朝玄,难道你忘得掉? 但无需问出口,先前的那一阵沉默就代表了一切,他们都同样被困在一个闷热的潮汗的,无法逃脱的夜晚。 男人的手摸上少年的背脊,隔着一层薄薄布料,发烫的手掌顺着清瘦细窄的腰线往下,林浪遥反应很强烈地抖了一下。 他的腰是敏感地带,被男人碰一下就完全受不了,前边更加涨得难受,只想把束缚着他的一切布料都脱掉。 他这么想着,然后就真有一只手替他脱掉了。 几分钟后,林浪遥趴在自己每天写作业的书桌上,整个人坐在男人的怀里,屁股抬起来久未被造访的某处正努力吞吃下粗大的性器,校服裤子褪下来和内裤一起卡在腿根的位置,再过了没多久,他整个人就被顶得泪花闪烁,桌子一耸一耸地撞在墙上,窗外宁静的夜色里传来三两声春意十足的猫叫,屋里屋外都在享受着这个适宜交配的季节。 林浪遥第二天早上又迟到了,这次他迈着困倦的步伐溜进教室,向来严厉的温老师只是瞥了他一眼,奇迹般地没有说什么。 高烨鸾隔着座位悄悄与他说:“你知道吗!昨天我还在发愁该拿那几个混混怎么办,我都想好去哪个派出所比较近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今天一到学校就听说隔壁高中接到举报严重处分几个学生,就是那几个人!” 林浪遥闻言,下意识转头朝讲台上看去,穿着白衬衣的男人身姿挺拔完美,手背浮着淡淡的青筋,正在专心写着字迹漂亮的板书,转头扫一眼左右青春萌动高中生,对着男人都是同一副相似的仰望爱慕眼神。 林浪遥一闭眼,干脆倒头趴下。 在自己的心跳声里,他听见好像有脚步由远及近走过,在经过他身边时,一只熟悉的且有着令他眷恋温度的手掌在他毛躁的头顶轻轻按了按。 第154章 现代番外2 温老师和林同学其实没有正式确认过关系。自从第二次上床后,两人就保持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林浪遥依旧住在自己屋里,但有时候第二天两人都没课,林浪遥趁温朝玄晚饭后洗碗的时间就会早早钻进浴室,等温朝玄收拾妥当回到自己屋里时,便看到少年大喇喇躺在他的床上,霸着他的枕头,湿漉漉的发尾在干净枕巾上乱蹭,专心致志地打着手机游戏。温朝玄进门的脚步一停,反手合上门,过去将林浪遥手里的手机抽走。 林浪遥惊呼一声抬眼,对上男人的眼神,下意识一缩脖子,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在床上怕他干什么。 他仰起头去亲温朝玄的唇,一边摸索着关灯,屋内暗下来了,温朝玄这才动起来,把他按在枕间慢慢亲吻,细碎缠绵的水声在黑暗的卧室里响起。这人天生般极有耐心,就连吻都是不急不慢的,文火慢炖一样折磨得少年人忍不住蹭起腿,用膝盖去顶他下体,温朝玄这才微微抬起上半身,伸手拉开床头柜。 林浪遥知道,温朝玄床头抽屉里什么都没放,只放了一盒拆了封的避孕套。他不晓得温朝玄是什么时候买了这个小玩意,第一次发现时还有些惊奇,简直没法想象像温朝玄这么一本正经的人民教师是怎么跨进便利店和店员说:“请给我一盒避孕套。” 他原本以为温朝玄对做这种事是不怎么热衷的。他总是非常克制,看起来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如果林浪遥不主动躺到床上,他还真能装个正人君子一样不做任何越过师生界限的事情。 林浪遥有一次偷偷数过盒子里避孕套的数量,当天晚上磨着温朝玄硬是把余量都用完了,第二天拉开抽屉一看,居然又是全新的一盒,看得他顿时腰痛屁股凉。后来林浪遥又尝试过偷偷把剩下的几个套套拿走,等两人在床上的时候温朝玄一伸手摸了个空。他很疑惑地拿着空盒子,或许是在回忆自己究竟有没有忘记补货,林浪遥有些紧张地盯着他,他带着恶作剧的心理,很好奇温朝玄接下来会是什么反应。 温朝玄放下盒子,看了他一眼,然后突然从他身上起来,虽然胯下的东西还昂扬着,但面上无比冷静地躺到旁边,拉起被子盖住赤裸的林浪遥,说:“今天算了,先睡吧。” 林浪遥目瞪口呆看着他,不敢相信这人居然说出这话。他在被子里闹腾半天才挣脱了温朝玄的压制,温朝玄有几分无奈,“那你要如何?” 林浪遥尝试提议道:“不是,你……你就算不用,应该也行的吧?都到这步了,不能就这么睡了呀!” “不行,”温朝玄板着脸,用一种学术的语气说,“本来承受方的风险就更大,不能不做保护措施。” 温朝玄的架势简直是要当场给他上堂生理课,和老师处对象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床上的时候还要授课,这是人干的事么? 林浪遥开始头疼,赶紧打断他。 不能做,他不高兴,不带套做,温朝玄又不乐意。没有两全的办法,林浪遥就跟耍无赖一样,硬缠着男人坐在他腿上磨蹭,蹭得那东西顶住他屁股硬得流水。 温朝玄一把握住他的腰,想把他提起来,林浪遥则作对地把腰往下沉,僵持了一会,温朝玄问他,“你把东西放哪了,还不拿出来。” 第195章 林浪遥心里一惊,没想到温朝玄早猜出是他偷拿了套。 “我……”林浪遥眼珠子一转,“拿出来什么?我不知道啊。” 温朝玄掰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和自己对视,林浪遥一对上那眼睛就什么谎话都不敢说了,只得心虚地老实交代道:“我以为没用了,就……我也没戴过,没机会戴嘛,于是全拆了……挨个试着戴了一下。” “……” 温朝玄真是没脾气了,林浪遥小声求他再去买一盒吧,温朝玄只得起身穿衣出门,让林浪遥乖乖在家等他。 等他带着一身冬夜寒意回来时,却发现那个折磨了他一晚的混账早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温朝玄面无表情脱掉衣服,上了床认真端详熟睡的少年人许久,然后掰开他的腿,戴上历经千波万折买来的套子,顶着林浪遥的股间,略带惩罚意味地缓缓挺了进去。 “唔!” 林浪遥被顶得发出短促的声音,满脸潮红,被迫从回忆里醒过神来。 温朝玄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幽暗封闭的空间里只能听见一下又一下凶狠的顶撞声,还有暧昧的床架子咯吱摇晃声音。老房子隔音很差,住在他们隔壁的是林浪遥的数学老师,据说他带课带得精神衰弱,很容易被声响吵醒,因此每次做爱林浪遥都生怕被人听见,像做贼一样,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被干狠了只能胡抓乱挠男人肩背。 突然一个猛顶,林浪遥脑袋撞上床板发出咚得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林浪遥被撞得眼冒金星,温朝玄伸手把他扶起来,让他面对自己坐在胯间,林浪遥小小声抽着气,背脊绷得很紧,这个姿势吃得实在太深了,他有些受不住,差点飙出眼泪。温朝玄用着一种安抚宠物一样的手法,在他后腰处轻轻揉抚着,又有点像是在鼓励,许久后,等林浪遥缓过劲了,才重新开始动作。 甬道已经变得很湿软,紧紧地咬着男人,林浪遥在床上的时刻总是非常坦诚,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 舒服了就贴在男人耳边喊“快一点”,被肏过头了就开始求饶认错。对比他,温朝玄则沉默得像个锯嘴葫芦,林浪遥说什么他都不搭话,明明是林浪遥求他再快点,真干起来林浪遥受不了了,狗崽子一样在他肩头上乱咬乱啃,将后背抓出一道道血痕,温朝玄也只会轻轻皱眉,不发出半点声音。 等事后第二天,温朝玄坐在床边床衣服,林浪遥看到他一身白皙皮肉上犹如被蹂躏得惨不忍睹的痕迹,才讪讪地感到几分迟来的心虚。 像这种包吃包住包补习床上还卖力听使唤的对象真是不好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