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时代从1977开始》 第一章 穿得有点猛了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高亢的歌声唤醒了曾见仁。 他打了一个哈欠,睁开眼睛,阳光从米色碎窗帘布里透了进来,隨之进来的还有外面的广播声。 “现在是1977年9月7日早上七点整,华国人民广播电台为你广播...” 穿过来一个多月,从楚南省巫溪县,到祖国的心臟北都,曾见仁终於开始適应这个年代了。 前世的自己是八零后,2006年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干过几年码农,然后当过销售,开过公司,淘到第一桶金后又去炒股... 一蹶不振几年,终於在短视频时代咸鱼翻身。 主要是做些中外影视剪辑解说,就是有个男人叫小帅,有个女人叫小美的那种。 行业越来越卷,自己工作室的视频流量急剧下降,又做起中外音乐鑑赏,还是不行。 再换一个新赛道。 解说七八十年代內地和南港影视,顺带著解析那个年代的音乐和文学作品,主打怀旧情怀,目標客户叫开富贵、知足常乐、往事隨风... 拉了一波流量,暂时走出困境,跟员工们喝酒庆祝,一觉醒来到七七年的夏天。 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在这一世的爹,他躺在一扇门板上,刚从洪水里捞出来。 曾遇德,楚南巫溪县人,六九年红星机械厂在巫溪县设第二分厂,他机缘巧合,成为厂里的职工。 曾见仁也跟著入读子弟学校。 七七年七月十一日,曾见仁高中刚毕业几天,附近的清水河突发洪水,向厂区袭来。 人员紧急向高处转移。 一艘转移人员的船只被洪水冲翻,六人落水。负责掌船的曾遇德跳进水里,把六人都托到岸边,自己被洪水捲走。 曾见仁气急攻心,昏死过去,然后自己就穿过来,成了他。 被救的六人中,除了五位在子弟学校当老师的教授,还有一位刚到二分厂的邱学俭。 他是曾见仁十来年没见面的亲姨父,这次毛遂自荐来接教授们回北都,想顺路看看曾家父子... 曾见仁母亲早逝,现在父亲也不在,邱学俭在教授们的帮助下,把曾见仁带回北都。 理由是曾见仁还差一月才满十八岁,属於未成年人,以亲属收养的方式,把他户口迁到北都,跟姨父姨妈一起生活。 自己八零后,一傢伙穿到七七年,穿得有点猛了。 ... 曾见仁跳下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全身上下各关节全舒展开。 他踢了一脚对面靠墙的床。 “哥,起床了!” 表哥邱振华从薄被子里探出头,双目朦朧,迷糊地问。 “几点了?” “外面广播响了,七点。” 邱振华起身在床沿上坐了十几秒钟。 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到窗户前的书桌,拉开右下方第一个抽屉,拿出一本破旧的诗集,翻开后大声念。 “撑著油纸伞, 独自彷徨在悠长, 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著愁怨的姑娘。 ...” 曾见仁在两床之间的空地上做著伸展运动。 “哥,你念的戴望舒的《雨巷》,出去不要瞎念,新月派代表诗歌,太小资了,容易惹事。” 邱振华闭著眼睛回味了一会,才出声回答。 “怕什么,现在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即將到来。 见仁,你还蛮懂诗歌的,一听就听出来了。 这首诗,好多年没流行了。 看到没,这是我了大力气才找到的诗歌经典。 一九五六年出版的《戴望舒诗选》。 咦,你是在哪里听过这首诗?” 我前世做短视频时读过,还做过分析解读... 说不出口。 正在想其它理由,邱振华主动替曾见仁解释。 “听我爸说,你在二分厂子弟学校的语文老师,是北师大中文系的齐有桑教授。 没错了,肯定是听齐教授给你们悄悄念过。” 你都这样说,那我还有什么说的。 “咚咚!” 有人在外面敲门。 “老二,老三,都起来了吗?” 姨妈郭存兰的声音。 “起来了。” “快出来,早餐都备好了。” 开了门,郭存兰打量了两人,继续催促。 “赶紧洗脸刷牙去,你们大姐刚出来。” 郭存兰今年四十六岁,两鬢有些白。 她五零年考上沪江大学外语系,毕业后去了西北某地做资料翻译... 曾见仁出生时母亲郭存慧难產去世,她回过巫溪一趟。 后来就回来的少,只是保持著书信联繫... 走到客厅,姨父邱学俭正在摆早餐,一大早熬的粥,自家醃的咸菜,学校食堂打来的油条和卷。 “起来了,快去洗脸刷牙。” 一边摆著筷子,一边招呼著。 他今年四十九岁,头髮也白,毕业於沪江交大电机工程专业,属於年富力强的高级知识分子。 邱振华一个箭步,抢先钻进厕所。 “哥,你这会跑得快了?” “快拉裤子上了!” 曾见仁只好在门口等他。 表姐邱雪莲在过道的镜子前抹雪膏。 秋天来了,北都的天气开始乾燥起来。 邱雪莲二十二岁,比邱振华大一岁,比曾见仁大四岁,家里的大姐大。 “老三,今天去北影厂考试,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没事,就是走个过场,你的水平,肯定能过。” 邱振华在厕所撒尿,隔著木门说:“那是必须的,一个破道具车间的临时工,还要考试? 开什么玩笑! 能考什么?打扫卫生吗?” 曾见仁摇了摇头:“报纸上说,今年北都回来不少支青,就业压力巨大,很多单位都是一个岗位的事,两三个人做。 北影厂道具车间临时工,估计也有不少人盯著。” “盯著也不怕。 老三你这水平,我们都知道的,不是那些支青能比的,怕什么...” 邱振华开始刷牙,嘴里咿咿呀呀,说的话都听不清。 “刷牙还说话,牙膏沫子好吃吗?”邱雪莲说了他一句。 邱学俭和郭存兰在客厅里把三姐弟的话都听在耳朵里。 “老三看著小,其实最成熟,以后他们三个,拿主意的肯定是他。” 邱学俭悄悄地说。 郭存兰脸上闪过悲伤,“看到他,我就想起我那苦命的妹妹... 她跟曾遇德结婚,给我们发了电报,那会我们还在基地,没法回去。 还想著年底放假了带著老大老二回去一趟... 耽搁了一年,结果,天人两隔。” 邱学俭轻声说:“这些伤心事,你不要当老三的面说。 他才刚刚走出来,可不要再勾起他的心思。” 郭存兰慌忙抹乾净脸上的泪水,“知道。” 邱雪莲走到客厅,看了一眼郭存兰,懂事地没有出声,只是问。 “妈,老三的临时工为什么还要考试?” 郭存兰一脸无奈,“现在不比年初,那会就业压力没有这么大。 光这个临时工名额,老夏就接到十几张条子。 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出这个法子。” 邱学俭摇了摇头:“今年有好几万支青通过各种途径返回北都,就业压力確实大。 老大,你先吃。 待会你带老三去北影厂,看著点他。” “放心吧爸,老三的性子你还不知道。 回来才一周,我们这院的教授和家属他全混熟了。 现在出门转一圈,比我和老二的熟人还要多,一路上尽点头。 他啊,自来熟,去了哪里都不会犯怵。” 邱振华和曾见仁前后出来,在饭桌旁坐下。 “吃早餐。”邱学俭安慰曾见仁,“老三,不要慌。就算进不了北影厂,我和你姨妈也养得起你。 再过段时间,国家可能会恢復高考,你参加高考考上大学,比北影厂的临时工更好。” “姨父,我知道了。” 曾见仁知道邱学俭在安慰自己。 十八九岁的人,怎么能没有工作,天天无所事事像什么样子? 高考,自己知道歷史,12月份肯定会高考。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没有工作,如何在北都立足? 居京不易。 尤其是这个年代,没有工作,没有单位,你就是北都的孤魂野鬼,很招人嫌弃... 第二章 一百分干不过四十一分 邱雪莲吃完早饭,从阳台上把永久牌二八大槓推到小院子里。 去年,邱学俭和郭存兰被调回到北都,安排住所,补发了一笔工资,再想办法搞到两张工业票,买了两辆自行车,方便上下班。 组织照顾,年初让天南地北的邱雪莲和邱振华也返回北都,他们一个在北影厂译製车间做翻译助手,一个在前门新华书店做营业员。 都是“临时工”,自行车就归他俩上下班用,邱学俭和郭存兰走路上下班。 曾见仁吃完早餐,又去漱口收拾了一下,背上一个黄书包,来到院子里。 “林教授,早啊,你满脸红光,刚晨练回来?” “胡大姐...你看著就比我大不到二十岁,不叫大姐难道还叫大妈? 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答应他们也不答应!” “刚子哥,去上班? 看你这精气神,说你去承天门上班都有人信。 我啊,找工作去。” 邱雪莲扶著自行车,在旁边神情复杂地看著曾见仁,跟过往的邻居们热情打招呼。 这是北方工业大学家属大院东区6栋,三个单元,六层楼高。 邱家住在第三单元一楼,106。 三室一厅,带厕所。 阳台也有一道门,直接通到外面。 阳台外围了一圈半人高的砖墙,再安了一扇隨便开的木门,算是一个半封闭的小院子。 邱雪莲推著自行车出了院子,曾见仁紧跟其后。 “姐,我来骑。” “还害羞,姐姐驮你又怎么了? 你刚学会骑车,街上自行车多,你技术不过关,容易出事。 还是我骑。” 邱雪莲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曾见仁的建议。 曾见仁侧坐在永久牌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扶著后座连接处。 邱雪莲在前猛踩车蹬子。 车子驶出西甸区北方工业大学校园大门,来到庄公路。 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盯著曾见仁和邱雪莲。 女的骑车,男的坐后面,要不要脸啊! 曾见仁很坦然。 自己可是后世的人,脸皮比这个时代的人要厚得多。 后世吃软饭当小三都敢出来炫耀,现在夫妻走在大街上都不敢拉手。 街边全是灰色的建筑物,多是四四方方,典型的苏式建筑,许多屋顶插著红旗。 宽敞的马路上,行驶著捷克斯科达的公交车,就像一个长长的红甲壳虫在路面上爬动。 马路上更多的是川流不息的二八大槓,分在两边,来来往往,如洪流一般。 嘿,那位大爷双手脱开自行车把手,向上张开,还骑得这么快,厉害! 曾见仁在后座上悠然地问道:“姐,北影厂,是不是专拍电影的那个北影?” 邱雪莲上身左右摆动,微微喘著气。 “对,北都电影製片厂。 《小兵张嘎》、《南征北战》、《海霞》,看过吗?” “《嘎子》和《南征北战》都看过,好看。 《海霞》没看过。” 邱雪莲的短头髮隨著身子摆动,在前面甩啊甩。 “没事,就是一拍电影的工厂,你当它跟机器厂一样。只不过机器厂修机器,修飞机。这个北影厂专门修理人。” “修理人?” “是啊,那些导演、编剧、演员,常常嚷嚷著,一场戏拍下来,跟扒了一层皮。 这不是在修理人吗?” 有道理! 曾见仁两条大长腿悬在空中,有点不舒服,屁股扭了扭。 自行车猛地晃了一下,前面的邱雪莲喊了一句:“不要乱动!” 姐,你车技也就这样。 曾见仁连忙坐稳,又问:“姐,你在里面干什么?” “译製车间。我懂因语和珐语,给翻译老师打打下手” “译製车间,专门翻译外国片子的?” “对。” 外国片,有没有曰本片? 我以前可是他们的资深影迷。 “姐,道具车间干什么的?” “顾名思义,就是存放拍戏用的道具,以及部分设备。” “我这临时工,就是管理员?” “管理员?你还轮不上。 你要是考进去了,就是一打杂的,小嘍囉。 好比西游记巡山的一群小妖里,你都只能跟在最后。” 也行,总比宝强哥强,他只能在门口蹲著,我可以进里面去蹲著。 “姐,你知道要考什么吗?” “不知道。 据说是夏副厂长特意找人出的题,特別保密,谁也不告诉。 连杨阿姨都没机会看到。” 杨阿姨是夏副厂长的爱人,北影厂译製车间主任,同时也是北都外国语学院的教授,郭存兰的老同事和好友。 一路閒聊,两人来到北影厂大门前。 典型的苏式大门,方正高大。 上百辆自行车在它左边侧门匯成一道车流,还有走路的人流,涇渭分明。 “下来走几步。” 曾见仁连忙跳下来。 邱雪莲后腿一抬,也下了车,推著自行车隨著车流进了大门。 “刘师傅,早!” “早啊,小邱同志。”看门大爷笑呵呵地答道。 “这是我弟,曾见仁。快叫刘师傅。” 曾见仁笑呵呵地说,“刘师傅早!” “小伙子挺俊的,被通知来参演电影?哪部戏?” “我是来考试的。” “考演员?什么时候出通知了?” “我弟刚从楚南回来,去道具车间考试。” “原来这样。”刘师傅一脸的恍然大悟。 进了大门,中间空地有个坛,上面站著三个高大的铜像,工农兵。 邱雪莲甩甩头:“上车,到办公楼还得骑一段路。” 左右的人都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曾见仁跳上了后座。 叮铃一声,邱雪莲猛踩几脚,衝到了车流前面。 考试在办公楼二楼小会议室里进行,加上曾见仁总共十个人,有男有女。 陪著一起来的家属,加上邱雪莲有二十三人。 北影厂副厂长夏济民连喊了几声,才把这些家属嘰嘰喳喳的声音压下去。 “你们这么吵,还要不要考试了? 你们要是不想考试,就把孩子领回去。” 家长们訕訕地笑著,笑容中带著巴结和討好。 夏济民转身往会议室前门走去,旁边一位男家长趁机探出身子,轻声说:“夏副厂长,我跟你们汪厂长是多年好友...” 夏济民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径直走进会议室。 你打著电影局领导的旗號,我都信你了,你打著老汪的旗號,我信你个鬼。 老汪那里收到的条子比自己多得多,还是坚持举行考试,考前还刷了一大批人,只留下符合条件的十人。 得罪了多少人! 你提他的名字干什么,好让我把你小孩踢出去? 夏济民关上门,对分散坐下的十位考生说。 “大家最低都是初中毕业生,知道考场纪律。我再重申一遍,不准交头接耳,不准偷看別人试卷。 有问题举手,不准未经批准擅自说话... 一经发现立即取消考试资格。” 看到十人没有出声,夏济民对两位工作人员说:“发试卷。” 试卷是用蜡纸在钢板上,用钢芯笔刻写出来,再用油墨在白纸上印出来。 刚印出来不久,油墨味非常浓郁,手轻轻一擦墨跡就会糊。 曾见仁粗看了一遍,一张a3纸,四面全是考题。 第一部分居然是皒语和因语。 有考生忍不住叫唤起来:“怎么还要考外语啊?” 夏济民严肃地说:“我们许多道具和设备,是五六十年代从苏连以及其它东欧国家进口的,標识和操作手册,都是皒语。 还有部分道具和设备,是近两年从南港进口的,標识和操作手册,都是因语。 不懂一点外语,你连铭牌都看不懂。” 第二部分是数学和物理知识,全是中学部分,初中部分占多数,高中部分只占少部分。 於是有考生叫了起来,“我只是初中毕业,高中知识我根本看不懂。” “你都二十岁了,只是初中毕业,了不起啊! 现在国家號召青年们要为祖国四个现代化做贡献。 怎么做贡献,就是多掌握科学知识。 特殊时期,学校不教,你不知道自学? 童第周同志的故事,你没听说过吗? ...” 夏济民可是老同志,一开口火力全开,压製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曾见仁拿著钢笔,埋头填起答案来。 他在红星机械厂巫溪二分厂子弟学校接受了完整的中学教育。 十多位北都的教授,精力无处安放,全倾注在子弟学校中学部两百多位学生身上。 曾遇德却知道知识的宝贵,从小就教育曾见仁,要珍惜机会,好好学习。 所以曾见仁是子弟学校中学部学得最认真的,也是成绩最好的那位,二十多位北都教授们的得意门生。 试卷第三部分是语文,词语和成语填空,组词造句...非常简单。 最后一题是应用文,写一份会议通知... 这些题目,so easy。 一个小时后,曾见仁率先交了试卷。 其他考生不甘不愿地被监考工作人员收走试卷。 夏济民叫来两位老师,当场批改试卷,当眾宣布成绩。 成绩陆续出来,十几分,二十几分的都有,最低的才九分。 有两位考得还可以,六十三分和七十一分。 成绩报出来后,这两位考生脸上满是矜持的微笑,他们身后的家长裂开嘴得意地笑。 “曾见仁,一百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这么难的题目考一百分,这还是人吗? 轮到夏济民扬起嘴角得意地笑。 沉寂了半分钟,有位家长站起来大声说。 “葛敏事业需要又红又专的接班人。 我家是工人阶级,祖上三代平下中农,我家小光根正苗红!” 其他家长不甘示弱地说:“我家小民在北疆建设兵团立过功,团部颁发的三等功,考试还得六十三分,这才是又红又专!” “团部三等功算什么,我家小英得过师部颁发的二等功! 虽然只考了四十一分,可她立场坚定,政治可靠啊...” 十几位家长吵得面红耳赤,反倒考了一百分的曾见仁坐在旁边,被眾人遗忘。 夏济民揉著太阳穴,头痛不已。 这些家长说的一点没错。 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夏济民根本无法反驳... 难道看著考一百分的不敌四十一分的? 夏济民看著坐在角落里的曾见仁,暗自嘆息了一声。 唉! 第三章 那我就实话实说 曾见仁等十几位家长吵得有些精疲力竭,站起身来。 “各位家长的意思是,北影厂道具车间这个临时工,必须又红又专,光考一百分还不行?” “对!”马上有家长跳出来。 “我们的葛敏事业需要的是又红又专的人,不需要走白专路线的人。” 家长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一百分只有一个,对大家的子女威胁最大,先把他踢出局,大家再做理论 家长们的囂张气焰为之一顿,但马上有机警的家长跳出来说。 “北影厂,你们可是为人民群眾文化事业服务的重要阵地,千万不要分数掛帅!” 都是那个时期过来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喊几句口號、扣大帽子谁不会? 夏济民被这句话堵得无话可说。 这不仅涉及到他个人,还指向整个北影厂,这个帽子有点大,他可扛不动。 夏济民脸色变幻了几下,最后还是放弃了,喘著粗气坐下来。 家长们看到大获全胜,都露出得意的笑容。 一百分又如何,被我们联手踢出局了。 现在大家可以继续比划,今天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 在场的家长都是机灵人,看得清形势,就算自己看不清,也受人指点过。 知道一些大势,更知道现在不把子女搞进北影厂,以后只会越来越难。 这个年代,只要进了一个单位,就算是临时工,也很难被开除的,铁饭碗暂时还算不上,但是木饭碗肯定算。 它也摔不坏,结实! 被晾在一边的曾见仁开口了,“是谁说我是走白专路线的小资知识分子?我成绩好,难道不可以也根正苗红?” 家长们都笑了。 特殊时期,根正苗红的人,谁还会心思在学习上? 都去闹葛敏了! 有家长问:“你怎么证明自己又红又专?” “我是葛敏烈士的遗孤。” 葛敏烈士! 还遗孤,比子女更上一层,只有父母双亡才敢叫遗孤啊。 家长们面面相覷。 葛敏烈士遗孤,这確实红的不能再红了。 人家还考一百分,这才是真正又红又专的人。 可是几位家长心有不甘。 有位机警的家长问:“哪里评的葛敏烈士?县里可不算,这里是北都。” 马上有家长接腔:“对,地方上乱七八糟的,葛敏烈士的標准也差得很远,不能算,要看情况来。” 曾见仁从黄书包拿出一本红本,“教育部授予的葛敏烈士称號。” 邱雪莲再也忍不住,站起说:“我姨父捨身在洪水里救起六位教授...” 六位教授? 那教育部授予一个葛敏烈士称號,是理所当然的事。 有家长不甘心,跑过来翻开那个红本。 “兹授予曾遇德同志葛敏烈士称號...你的英雄事跡,我们铭记在心!” 下面还是教育部红彤彤的公章。 完蛋,彻底没希望了! 合著大家激烈爭论,爭出来的连夏副厂长都不敢反对的定论,全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有心思机敏的家长看著这个神定气閒的小伙,心里转开了。 这小子心思深沉著,故意等大家爭出结果来,然后甩出一对王炸,直接定局。 果真是能考一百分的人,聪明著。 有气急败坏的家长问:“有烈士证书,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你是不是存心的?” 曾见仁神情淡然地说:“葛敏烈士证书是我父亲用生命换来的。 起初我只想凭自己的本事考进北影厂,是你们说要又红又专,还说我是白专的小资知识分子。 我父亲的名誉,不容你们褻瀆!” 好嘛,还成我们的不是了! 家长们心里都清楚,今天遇到高人了,自己孩子彻底没戏了。 他们又开始对子女未来的就业形势担心起来。 都捲成这个样子了吗? 一个北影厂道具车间的临时工,居然有这样的妖孽来抢,那其它单位的好工作还得了? 唉,北都青年们的就业形势,真是困难重重啊! 家长们带著子女悻悻地离去。 夏济民看著对面这个神情冷静,眼睛里却透著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有些感慨。 老郭的这个外甥,不简单啊! 他伸出右手,“小曾同志,欢迎你加入北影厂。” 曾见仁上前一步,微微弯腰,双手握著矮半个头的夏济民的右手,力度適中,恭敬地说:“夏厂长,我早就期盼著在夏厂长的领导下干葛敏工作。 有你指导著我们这些年轻人,我们才能为祖国的四化建设做出更多的贡献。” 妖孽啊! 夏济民脸上的笑容更浓。 邱雪莲和其他几位北影厂的工作人员一样,目瞪口呆地看著曾见仁。 这是我表弟吗? 难怪爸妈常说,以后出门办事,多听表弟的。 以前我还不服气,现在全服气了。 这样子发展下去,只要他愿意,表弟能在三个月后转正,直接调到办公楼去上班。 ... 曾见仁在北影厂道具车间上了一周班,在北影厂上班半年的邱雪莲,想问厂里的一些內幕情况,还得找他打听。 白天他载著邱雪莲去上班,晚上吃完饭,在房间里跟邱振华一起复习功课。 隨著时间的推移,虽然上面爭论还很大,但是人心所向,恢復高考的苗头越来越明显。 有传闻说,今年必须要开考。 也有说,明年七月份再考。 今年开考,那时间不多了,必须抓紧时间。 邱雪莲有自己的单间,那间放杂物的小房间。 她自己一人复习。 曾见仁和邱振华坐在窗前的书桌后面,一人一半,就著一盏檯灯复习功课。 书摊在桌面上,六五年出版的《中学数理化学习丛书》的第一册,中学数学。 这套丛书分三册三本,从北大数学系罗伯平教授那里借来的。 他是这套书的编者之一,这书是出版社给他的样书。 罗教授对这套倾注心血的书非常爱惜,走到哪里都带著。 曾见仁跑去借了回来,他是罗教授在子弟学校时唯一的得意弟子。 特殊时期,这份师生情更加难得。 三本书,姐弟三人分开轮流看,还有邱学俭和郭存兰找来的其它教材和复习材料。 这就是穿越者的优待吧。 看了十几页,曾见仁思绪有点飘。 六年扎实的中学教育,还有前世的知识储备... 曾见仁有些看不进去,脑子开始想起更重要的事。 挣钱。 没错,前世社会上十几年的打拼,让曾见仁明白一个道理。 不管什么地方,先立足,然后想方设法挣钱,挣大钱。 回到七七年,曾见仁也想按照这个思路来,猛然发现,这条路走不通。 投机倒把... 可曾见仁不甘心,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特点,也有它的挣钱门路,只是自己还没有找到。 七七年的挣钱门路,到底在哪里呢? “老三,”邱振华也思绪发飘了,“复习这么久,换换脑子。” “哥,你又要给我念诗? 听你念诗,我那不是换脑子,是在折磨脑子。” 曾见仁抱著头叫苦连天。 表哥邱振华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疯狂地痴迷诗歌。 诗歌有什么好? 在自己记忆里,诗歌变成了“漂洋过海我去睡你...” 还有“我们一起去尿尿。 你,尿了一条线。 我,尿了一个坑。” 谁要是说自己是诗人,就仿佛当眾宣布自己是大傻缺,大家非得笑死不可。 诗歌在九十年代就死了。 表哥,我劝你不要再碰诗歌,这是在拯救你。 你年纪轻轻,还这么有才华,干嘛非要往绝路上走? 邱振华却不管不顾,从抽屉里掏出一本笔记本。 “我给你念念,这是我在雍西原北当知青时写的诗。” 邱振华清了清嗓子,包含深情地念道。 “爱,让我燃烧,迸发出刺眼的光芒。 砂石上渺小平凡的我,仰望星辰。 闪烁的光辉中,我看到伟大而神圣的新生。 爱,像那从冬季洪荒归来的绿叶,为荒漠披上,一瞬间不朽的璀璨。” 念完后,邱振华迫不及待地问:“老三,我写得怎么样?是不是被感动得哭了?” 曾见仁瞥了瞥嘴,“我感动得尿急!” “老三,怎么说话的。” “哥,真的很一般。” “怎么就一般了?”邱振华急了。 “空洞,虚无,毫无精神內核,全靠词句堆砌,无病呻吟。” “无病呻吟?”邱振华更急了。 你说他小白脸、丑人多作怪,他都没什么反应。 可你说他的诗写得差,他就跟你急。 你看,已经急赤白脸了。 “我这诗还登上了原川县文学刊物《山丹丹》,老大哥陆尧还夸我这首诗写得好,勉强我继续努力。” “陆尧?” “对。 原川县群眾委员会文化组组长,《山丹丹》文学刊物编辑组组长。 曾以葛敏干部身份回乡务农,他老家就在我当支青的泥窝子村旁边。 那会我才十六岁,刚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白天干活累得半死,晚上偷偷抹眼泪。 是陆尧同志到泥窝子村,知道我的情况,安慰我,鼓励我,还给了我几本他主持编辑的《山丹丹》... 他是我的老大哥,也是我诗歌道路上的领路人。 可惜,一年后他被推荐入读黄原大学,一年见不到几次面,平时只能跟他保持书信联繫... 再后来他毕业分配去了长安,在《雍西文艺》当编辑,而我也回了北都...” 好傢伙,天下文学是一家啊。 自己也想往文学艺术发展发展,搏名特別快。 只是我视薄名如烟云... 这年头在刊物发表文学作品纯纯免费,顶多寄本杂誌或语录给你,精神勉励你一番。 我不需要精神勉励,我需要的是物质奖励! 免费的,那我还不如把肚子里的货留著,等到可以卖钱了再说。 知识就是財富,不能白白浪费。 “老三,你不懂文学,更不懂诗歌。 诗歌是灵魂在吶喊,是生命在歌唱,你要用心去体会...” “哥,你写的这些诗,我用心去体会,感觉被裹上了一层酱...” “什么意思?” “齁得很,不对胃口。” “庸俗!”邱振华手指头都点出残影来,痛心疾首地批判著曾见仁,“我在跟你讲灵魂,说生命,你却说吃的...” 吧啦吧啦。 邱振华就像一个唐僧,不,是一堆苍蝇围著你转,从耳朵里往你的脑子里钻。 救命了! 为了摆脱这种局面,曾见仁决定给他一点小刺激。 “哥,其实我不想打击你,可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只能实话实话。” 邱振华气呼呼地说:“说实话!” “你写的诗实在太一般了,还没我在巫溪晚上閒得无聊,自个琢磨出来的诗句有意思。” 邱振华气笑了,“呵呵,你琢磨出的诗句,那快念给我听听,看到底有意思在哪里?” 曾见仁看著他,一字一顿地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邱振华半张著嘴,表情凝固,灵魂出窍! 第四章 曾见仁,他贱不贱? 邱振华的灵魂刚飘出脑门,半空中猛地一锤子砸下来,整个灵魂稀碎。 多好的诗句,不仅仅是灵魂在歌唱、生命在吶喊这么简单,它已经有了属於它自己的纯粹灵魂,高尚生命... 这么好的诗句,为什么不是我想出来的。 呜呜! 邱振华又有些不甘心,盯著曾见仁问,“就一句?” “咣当”,房门被推开。 邱振华嚇得身子一弹,转身看去,父母亲和姐姐都在门口站著。 邱雪莲看著他冷笑两声。 “老三这一句顶你写得那几百首。 听听你在雍西当知青写的那些诗,跟这一句比,垃圾,都是垃圾。” 我知道是垃圾,可你能不能给你亲弟弟一点面子啊。 呜呜! 邱学俭和郭存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的惊讶。 “老三的这句诗,越琢磨越有意思。” “对,你听,黑夜是黑色的,给了我黑色的眼睛,然后一个反转,要去寻找光明。 很有衝击力,还很有意境和韵味,回味无穷。” 邱学俭和郭存兰的评价让邱振华更加沮丧。 为什么? 你隨便想了一句,就把我呕心沥血的上百首得意之作全盖过去了? 不甘心啊! 邱振华试探地问道:“老三,你是怎么想出这么好的诗歌?” “没事的时候躺在草堆上,仰望星空。 当你凝视星空时,星空也会凝视你。 然后灵感就不知不觉地流进我的脑海里。” 曾见仁的回答让邱振华彻底死心了。 有天赋的人,就算是上茅厕,他脑海里也能浮现出“飞流直下三千尺”。 门口的邱雪莲眼睛一亮,“你知道尼采?” 当然知道,在网上撩妹子,不懂尼采谁敢开口。 但是自己记得在子弟学校,教授们没说过尼采,千万不能露馅。 “尼采,谁啊?我们国家有姓尼的人吗?” “尼采是十九世纪?国哲学家,他说过一句话:『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会凝视你。』” 曾见仁耸耸肩,表示我跟他不熟。 邱振华捶胸顿足,恨不得跪地长嘆,连尼采都不知道,你居然写出这么好的诗! 最討厌跟你们这些天赋型选手在一块混了! “姨父姨妈,你们一直在外面听著?” 邱学俭呵呵一笑,“我和你姨妈在外面看报纸,准备教案,隱约听到老二的说话声,还以为你们吵架了,就过来听听。” 邱雪莲连忙举手,“我正好出来上厕所,路过的。” 郭存兰挥了挥手:“好了,没事了。 天不早了,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班。 老二!” 邱振华委靡不振地应道:“妈,你还有什么指示?” “你也看到了,你自以为的诗歌才华,在真正的诗人面前,不值一提。 这也意味著,你就不是写诗的料。 早点收收心思,认真复习,考个大学才是正事。” 邱振华捂著胸口。 你可真是我的亲妈,临了还捅我一刀。 邱学俭也诚恳地说:“老二,你十六岁就离开我们,一人去原北当支青,我和你妈都很心疼... 可事实就是如此,你的底子比你姐,比你弟都要弱,更要努力复习。” ... 曾见仁洗脸回来,把房门关上 窗户上的窗帘,已经拉上。 邱振华躺在床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看到曾见仁进来,猛地坐起来。 “老三,你真的没有其它诗歌作品吗?” “没有。” “你有这么好的诗歌天赋,应该全身心投入进去,创造出更多震撼人心灵魂的诗歌来。” “啊—!” 曾见仁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躺到自己的床上,脑袋在蕎麦枕头上转了转。 “诗歌能当饭吃吗?” 现在文学创作都没有稿费,精神勉励有个毛线用啊! 纯爱战士,你跟舔狗暖男有什么分別? 狗都看不起你! 曾见仁很快就睡著了。 听到他轻微的呼嚕声,邱振华长嘆一口气,双手枕在后脑勺下,看著屋顶。 惆悵! 老三这么好的才华,为什么不去写诗呢? 他要是在诗坛耕耘,可以写出许多流传於世的好诗。 偏偏他把这种才华和天赋不当一回事,白白浪费。 你要是不用,转给我啊! 可恨,才华天赋又不是脚气,可以传染。 唉! 我国诗坛,损失了一棵好苗子。 不,是一棵参天大树! 华夏诗歌啊,我真是为你操碎了心,更为你哭泣! .... 九月底的一天,邱振华跑到北影厂。 他来过北影厂几次,跟门卫刘大爷认识,顺利地进了厂里。 不过他只来过译製车间,不知道道具车间怎么走,乾脆先找到邱雪莲,让她带著自己去找曾见仁。 “你找老三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让你上班请假跑来找他。” 邱振华还是不愿意说,嘴里转移话题。 “我们那新华书店,屁大的门面,四个柜檯,居然站了八个营业员,还有两个出纳,全挤在一起。 放个屁能全军覆没。” “所以你就跑了?” “大家都跑。 谁家里没点事,大家轮流跑,每天柜檯上有四五个人盯著就行了。” “这么自由散漫,你们领导不管?” “门店的主任带头跑,对下面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你好我好大家好!” “要是上面来人检查呢?” “好办,上面也是一个样。 要是下来检查,会提前打个电话下来,我们都聚在一起,等检查完了,该干嘛干嘛去。” “要是市里派人来检查呢?” “就说上厕所去了。” “上厕所少了一半人?” “吃坏肚子了唄。 而且我们前门书店那一片,公厕小,去的人又多,有时候只能跑到永定路那里的公厕。 小两里路啊,来回就得大半个小时。” “你们偷懒还满嘴的理由。” “现在都这样,少做多做都一样,该拿多少工资就是多少,不会少你一分,也不会多你一分。 你要是多做事,做错了被领导骂,做好了被同事恨。” “呵呵,小词还一套套的,你以前没这么机灵啊,开窍了?” “开窍个屁。 这些话都是我跟老三閒聊时,听他说的,我只负责搬运。” “我就说呢。 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开窍。 有的人,躺进棺材板了都还不会开窍。” “姐,你是不是点我?是不是?” “呵呵,你干嘛自己对號入座啊。” “这里就我俩,你不会说自己,那不就是说我吗?” “我背后说別人不行啊!” “你背后说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 “哦!”邱振华一脸的大惊小怪,“是不是舔狗?” 邱雪莲眉头一挑,“什么舔狗?” “老三说的。 说最近有个男的老缠著你,想跟你谈对象,可你又看不上,然后呢那男的老是来找你,给你送这送那,使劲地巴结你,你还是看不上他。 这男的就是舔狗。 老三还有一句口诀,叫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邱雪莲脸色一变,“老三怎么知道的? 我什么都没说啊!” “老三你还不知道。 眼睛一瞄,你今天进门迈得是左脚还是右脚,他看得清清楚楚。 跟你聊几句,你今天上班遇到什么事,见到什么人,他心里全有数。 在他面前,你就藏不住秘密!” 邱振华看著邱雪莲:“姐,那人是谁?” “哪个人?” “那个舔狗。” “北影厂的一位男演员。” “我就说吧,你別看老三进北影厂没你久,但是在这个厂里,他的消息比你灵通。” “这点我信。” “姐,你要是烦那个男演员,跟老三说,他鬼点子多。” 姐弟俩说著话,来到道具车间大门口。 道具车间有一个独立的大院子,不过邱雪莲没有领著弟弟从正门走,而是穿过一条两边是铁丝网的通道,走过一条走廊,从侧门进去。 “道具车间分一到十二室,还有维修分车间,特种仓库...夏副厂长专门把老三分到第六室,那里全是比较先进的道具和设备。 他们第六室有两个管理员,一个常年病號,另一个这些日子一直在跑关係,想调到第二无线电厂去。” “第二无线电厂,调去工厂干什么?” “可能是工厂福利好,月月发东西,那像北影厂,一年发不了两回东西。” “就图那点东西?” “工资都是一样的,去哪里都是那么多钱,不就图些福利吗? 不要小看了那些福利。 每月发,有肥皂、有、有酱油...能省不少钱。” “那第六室只剩下老三一个人?” “可不就是他一人的天下...” 两人路过一间房,听到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话语间有提到曾见仁,便停住脚步。 从窗户缝隙看进去,房间里坐著七八个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小,围坐在一张铁皮桌子边上。 “唧唧咔咔。” 大家都在嗑瓜子,瓜子壳不停地往铁皮桌子上吐,上面已经积了一堆瓜子壳,就像一口粗瓷大海碗倒扣在桌面上。 “第六室那个新来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曾见仁,曾见仁,他贱不贱啊!” 第五章 招他做女婿吧 邱振华和邱雪莲对视一眼,继续听著。 “曾见仁没事装什么积极! 他一个临时工,这么图表现,贱不贱啊!” “对啊,就是把东西隨便归置一下,谁不会啊,显得他有多能干!” “装模作样,东西从这搬到那,从那搬到这,有什么用,就显得他特別会做事。” “假积极。 领导一来,他就忙得满头是汗。 领导一走,他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不就是一个临时工吗? 搞得他跟厂长一样忙。 全厂上千人,就他最忙。” “对,他最忙,显得我们无所事事是吧。 那好,全厂这么多事,他一个人全做了去。” “他搞的那个五常法有什么用? 我们干了一辈子葛敏工作,从北影厂成立到现在,道具管理都是这么做的。 好了,他一来就搞东搞西,想干什么?” “干什么?出风头啊! 说明我们这些葛敏前辈做得不好,他做得好。 踩在我们头上出风头!” “这小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心思这么坏啊。” “心里揣著小九九!这样显得他有能耐,好转正。” “转个锤子的正,我们这些葛敏群眾要检举他。这种假积极,只想自己出风头的人,有什么资格转正?” “没错!北影厂是为人民群眾文化生活服务的重要阵地,不能让这个害群之马混进来!” 里面的几个人越说越愤慨,恨不得马上把害群之马曾见仁这个贱人,从葛敏队伍中清除出去。 邱雪莲拉著邱振华离开窗户,悄悄走远。 “姐,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 自己懒散不干正事也就算了,也不许別人做正事。” “別人把正事做好了,不就显得他们无能吗? 各个单位都有这样的人,自己懒惰懈怠,不准別人勤快,要懒一起懒。” “想不到老三工作没多久,居然得罪这么多人?” “得罪的全是道具车间里的人。 他把第六室整理得井井有条,各创作组,还有其它车间去那拿道具的人,谁去了都得夸几句。 昨天夏副厂长带著汪厂长悄悄来看了一下,听说回来后是讚不绝口。 你说道具车间其他人能不嫉恨上老三吗?” “確实遭恨,老三干得越出色,越显得道具车间其他人无所事事。” “不仅无所事事,还无能!” 邱振华面带忧色地说:“姐,爸妈交代我们,在单位上班要注意团结同事,不要出风头,要小心小人。 老三这样子,惹到一群小人了,我们劝劝他?” 邱雪莲摇摇头:“我不觉得老三有做错什么。 干葛敏工作就应该这样,敢於担当,认真负责。 要是都像那些老油子一样,我们的四化还怎么实现。” “姐,四化是四化,可是刚才你都听到了,那么多人有意见,对老三影响不好。” “有什么影响不好! 这种不正之风,是那个时期的遗毒,我们必须清除掉。 做实事的还要被小人暗箭伤人,还有没有天理了?” 邱振华忍不住嘀咕:“姐,感觉老三来了我们家之后,你受他影响最大。” “是啊,我也想不到他的脑子里藏了那么多好想法... 他鼓励我做一个自强自立自信的女性。 说不管哪个年代,不分男女,只要能自强自立自信的人,都值得尊重。” 邱雪莲看了邱振华一眼,“你和我,都要向他学习。” “只要他把怎么写出好诗歌的窍门传授给我,我拜他为师都可以。” “你啊,只知道沉迷於诗歌之中。 现在这个年代,我们国家需要更多的牛顿、爱迪生、李四光、华罗庚、茅以升和钱学森这样的科学家,等到我们繁荣富强了,再多些诗人也来得及。” “可诗人是一个时代的良心,新的时代需要诗人去指引,去拨开迷雾...” 邱雪莲呵呵地冷笑:“不要给你们自己脸上贴金了,新时代是你们指引的? 你们找得到北吗?” 姐弟俩一走进道具车间第六室,马上被闪亮了双眼。 里面清洁整齐,一排排铁架子也被收拾得乾乾净净,一个个道具摆在里面,每一个下方都贴著標籤纸,写著中文名以及皒文或因文。 “安达卢尼亚草帽。” “皒罗斯手拉风琴。” “布琼尼帽(苏联红军早期军帽,保尔.柯察金同款)。” “蛤蟆墨镜(米军军官常用墨镜,麦克阿瑟同款)。” “马可尼无线电台,1935年產,易大利。” 分门別类,一目了然。 再看墙上贴著五条標语。 “常整理、常整顿、常清洁、常规范和常自律。” “老三把这收拾得真整齐。” “是啊,你要是去过道具车间其它室,再来这里看看,你就知道刚才那群嗑瓜子的人,为什么这么恨老三了。 老三,躲在哪里啊!” “这里,这里!”曾见仁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从那边的铁架子后面探出头。 “姐,哥,你们来了。” “你在干嘛呢?” “其它室转过来一堆道具,乱七八糟的,我正在清理。” 邱雪莲和邱振华对视一眼。 “他们是故意刁难你。” 邱振华气呼呼地把刚才听到的那些话简单说了一遍。 “老三,他们送过来的东西,退回去。 他们的工作,让他们自己做去。” “我干嘛要退回去,他们给我送成绩来,我干嘛还要往外推。” “那些人是怎么说的,你是没听到。 我和大姐肺都要气炸了。 你怎么还替他们完成工作?” “只要做完后成绩是我的,管它工作是谁的。” 邱雪莲目光一闪,“什么意思?” “姐,哥,上班工作,不要只顾著看周围,要往上看。” “往上看?”邱振华抬起头,盯著六米高的车间屋顶看,“上面没啥,全是钢架。” “猪脑袋!”邱雪莲气得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老三,说清楚。” “姐,哥,要是你的领导是想做实事的,又精明能干、处事公道,那你就不管谁的工作,交到你手里就使劲地做,做出的成绩领导会看在眼里,都是你的,跑不掉。” 邱雪莲还在琢磨,邱振华忍不住问:“要是领导跟我们门店主任一样,带头混日子呢?” “两条路,一是一起摸鱼混日子,二是换个领导。” “什么意思?还可以换个领导。” 曾见仁笑了笑,没有出声。 七八十年代,不管有多少缺陷和积弊,这个年代还是有不少有志人士在领导岗位上,他们满怀理想,充满干劲。 只要你勤勉肯干,干出成绩,他们真的会看在眼里,重用你提拔你。 至少在这个年代,这样的领导官员,比九十年代后的比例要多得多。 北影厂,管后勤的副厂长夏济民,厂长汪萧,都是这样的人。 尤其是汪萧,不仅是老葛敏,心里还依然充满理想和干劲。 邱雪莲琢磨出些意思来,诧异地问:“老三,这些道理你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怎么琢磨出来的? 只要你被社会毒打十几年,做过苦命的牛马,两头不是人的牛马头目,以及靠牛马赚取財富的老板,三者的经验融会贯通,自然会琢磨领悟到。 曾见仁问:“姐,哥,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是老二找你。 老二,找到老三了,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赶紧说啊。” 邱振华嘿嘿一笑,“老三,哥发工资了,请你去吃臊子麵。” “啊,就为这事?” “姐,见者有份,你也一起去。” 曾见仁和邱雪莲对视一眼,老二这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好啊,姐,我哥难得大方一次,我们一起去打牙祭。 现在十一点半,正好吃中饭。” “好,走!” 三人离开后不到十分钟,三个人开门走了进来。 “王组长,於师,你们难得来我们第六室一趟。 这次要选什么东西?” 一位四十多岁男子开了灯,看清楚里面,嚇得往后面跳了一步。 第六室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清洁整齐? 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他又转头看看门口的標牌,是第六室没错。 他的动作和神情,被身后跟著的女同志看在眼里。 四十岁左右,齐耳短髮,显得十分干练。 她是北影厂唯一的女导演,第三创作组组长王启华。 她旁边的男同志,是她的爱人,也是她的“御用摄影师”於有亮。 夫妻俩看著室內的情景,眼睛里满是惊喜。 道具车间第六室,名不虚传啊。 “老丁,你们第六室,现在是道具车间的榜样啊。” 难得来厂里一次的第六室管理员丁东风,轻轻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说:“这些都是我和老贾,嗯,老贾,一起,一块,费了老大心血和时间完成的。” 王启华心里一乐。 你今天能来道具车间,还是听到汪厂长和夏副厂长昨天“微服私访”了第六室,赶紧跑来“应岗”。 老贾贾卫红,从开春到现在,来北影厂的天数一对巴掌数得过来,其余日子都在家里“养病”。 还你们俩,费了不少心血和时间完成的? 大家都不是傻子和瞎子。 “王组长,於师,厂里要拍什么新电影了?都好久没开工了。” “厂部还在討论,我们先来看看,心里有个数。” “好,王组长,你们慢慢看。” 王启华和於有亮越看越心惊。 这整理得也太有条理了吧,超出想像。 王启华拉了拉於有亮的袖子,指了指墙上的五常標语。 “有点意思。” “何止有点意思。”於有亮转头问,“老丁,你们第六室的小曾同志呢?” “那个临时工啊? 谁知道跑去哪里了。 一天到晚不安心上班,只是拿我们北影厂当跳板。 第六室有我和老贾足够了,还要招什么人啊,国家的工资不要钱的啊。 浪费,纯属浪费。” 丁东风一肚子的牢骚。 厂里把那个临时工的工资分给我和老贾多好啊,还招人干什么? 做这些表面工作有什么用? 把钱发下来才是最实在的。 王启华笑了笑,拉住了还想说几句的丈夫於有亮,在第六室车间转了一圈,这才告辞离去。 “老王,这个小曾同志不得了。” “是不得了,什么繁琐杂乱的事交到他手里,都能给你理得井井有条。 是做剧务,嗯,剧务主任的好苗子。 下次拍电影,把他要过去,把组里的琐事都丟给他,看看成色。” 於有亮眼睛一亮,“是啊,你这么一说,还真发现他是个做剧务的好苗子。 不再找找他?” “人在北影厂,能飞去哪里? 今天老丁来了,反倒不好跟小曾谈话了。 这小子今天跑哪里去了?” “这小子也偷奸耍滑啊。” “人家把本职工作完成得这么出色,该干嘛就干嘛去了,一点不心虚胆怯。 说明这小子不死板,脑子很活。” “老王,看你这模样,像是要招他做女婿一样。” 王启华白了丈夫一眼,“我们没女儿,只有个不听话的儿子。” “我们儿子跟小曾小不了几岁,跟人家一比。 唉,当初生出来是个女儿该多好。” 第六章 从未见过如此厚顏无耻之人! 曾见仁和邱振华骑自行车,邱雪莲坐曾见仁车子的后座,三人出了北影厂,沿著马路一路走,来到大钟寺附近。 放好自行车,领了自行车票,三人七转八转,进到一家国营餐厅。 大钟寺群眾饭店。 门口掛著一块木牌:有冷饮! 邱振华介绍,这家餐厅主营麵食,夏天兼卖冷饮,冬天兼卖羊肉汤。 现在还是秋天,应群眾要求,继续卖冷饮。 里面很宽敞,十几张四方桌子,每张桌子摆著四张长凳,上面厚重的油渍说明它们都很有歷史。 人不多,邱振华、邱雪莲和曾见仁找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你俩在这等著,我去点东西。臊子麵要多少,还要喝什么?” “我来三两臊子麵,老三能吃,给他点四两。 每人再来一支北冰洋汽水。” “好。” 曾见仁转头左右看了一圈,来就餐的人不多。 附近单位都有食堂,便宜又能吃饱。 除非像他们这样,嘴馋了想出来打牙祭,才会来餐厅吃饭。 年轻人居多。 也是,年长或成家的,都不会轻易出来吃,多费钱啊。 只有年轻人才捨得出来“消费”。 曾见仁看到邱振华在开票处排队,等著交钱开票。 开票处后方墙上用红漆写著:“为人民服务!” 右边贴著一张標语:“严禁无故殴打顾客群眾。” 曾见仁大吃一惊。 他穿越快三个月了,一日三餐不是在家里吃,就是在北方工大和北影厂食堂里吃。 今天是第一次到北都的餐厅来吃饭。 想不到北都餐厅居然是这样的风范! 严禁无故殴打顾客群眾! 每一个离谱的规定背后,必定发生过更离谱的事。 无故殴打顾客群眾,那理由充分,是不是就可以殴打顾客了? 想到这里,曾见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把穿越者的王霸之气收起来。 等了一会,邱振华在取餐处挥手叫唤,曾见仁连忙过去,两人把三人的面和冷饮端了回来。 “姐,老三,我们开吃,边吃边聊。” 邱雪莲呵呵一笑,“虽然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的吃我就吃。 老三,姐沾著你的光,打了一次牙祭。” 曾见仁笑著答:“同喜同庆!” 邱振华被两人的话气得...狠狠喝了一口北冰洋汽水。 三人呼呼地吃著面,吃得额头微汗,浑身发热,再喝一口北冰洋,舒坦。 “老二,有什么事你就赶紧跟老三说。 他比你沉得住气,跟他兜圈子泡蘑菇,你根本不是他对手。” 吃到一半,邱雪莲看在三两臊子麵和一瓶北冰洋汽水的份上,好心提醒。 “老三,有件事哥哥想求你帮个忙。” “哥,什么事先说来听听。” “你先答应帮忙。” “我不会答应。”曾见仁毫不犹豫地回答,“万一你要我帮的这个忙违法不道德,或者超出我能力,那我肯定不答应。” “不违法,也不会不道德,绝对在你的能力之內。” “哥,违不违法,法院说了算;道不道德,人民群眾说了算;有没有超出我的能力,我说了算。” 社会的毒打早就让我放弃了助人情节,学会尊重別人的选择。 要我帮忙,可以,先把事情说明白我再做决定。 想道德绑架和亲情绑架,呵呵,门都没有。 邱振华一时无语,目光转向邱雪莲。 邱雪莲嘴角上扬,微笑著说:“老二,我都说了,老三比你和我都有主意。 你真有事,赶紧乾脆地说清楚,老三绝不会袖手旁观。 可要是歪门邪道,你自求多福吧。” 曾见仁吸著麵条,嘴里含糊地说:“还是大姐了解我。” 邱振华只好说实话,“是这样...” “雪莲同志,你在这里” 有一人突然在桌子空位上坐下来,惊喜的声音打断了邱振华的话。 谁啊! 曾见仁抬头一看,差点把嘴里的面吐到他脸上。 孔明先生,你还不赶紧去辅佐刘皇叔,主持北伐中原,跑到这里来吃什么面啊。 曾见仁再看一眼邱雪莲,一向落落大方的她,居然微红著脸,低著头在吃麵。 看来大姐对诸葛村夫有点意思。 不过这时的诸葛村夫,顏值正当打,確实长得帅,我也就在气质上领先他半分。 “你好,怎么称呼?” 曾见仁主动伸出手,跟诸葛村夫握了握手。 “我叫谭跃进。你是邱雪莲同志的?” “我叫曾见仁,是表弟。他叫邱振华,是亲弟。” 谭跃进脸色一喜,刚才藏在嘴角眼边的戒备完全消散,变成亲切的笑容。 “要不要一起吃?” 谭跃进马上答道:“好,我自己去买,稍等一会。” 等到谭跃进离开,邱振华欲欲跃试,就像按不住的哈士奇。 “姐,姐,这是谁啊? 是老三说的那个舔狗吗?” 曾见仁又看了一眼邱雪莲,脸色更红晕,於是白了邱振华一眼。 “什么眼神? 姐这神情,是看舔狗的表情吗? 姐,你是不是对他有点意思?” 邱雪莲头更低,一味地吃麵。 “姐,你这是默认啊。不过这小子长得真英俊,只比我差那么一点点。” “老三,你要点脸好不好。” “去,说正事。姐,这小子的长相肯定是没得挑,但我担心你把握不住。” “什么意思?” “长相摆在这里,肯定能上大戏,一演就红,一红就火。 出了名以后,聚少离多,还有天天跟女演员在一起,演葛敏伴侣,你情我爱,虽然是演戏,可是你受得了吗? 姐,好好想想,不要被外表的东西迷惑住。” 邱雪莲盯著取餐处,看著那个背影,胡乱地点著头。 “老三,你说的总有道理。” “肯定有道理。有本书说了,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同理,越是英俊的男人,他也越会骗人?” “哪本书?” “不记得了。 姐,要不这样,待会我考考他,你在旁边听著就好,再好好衡量。” “好。” 邱雪莲看著曾见仁,缓缓地点了点头。 很快,谭跃进端著一碗麵走了过来,在空位上坐下。 邱雪莲终於抬起头,娇羞像胭脂一样在双颊渗开。 “真是好巧,在这里遇到你。” 谭跃进看著邱雪莲,眼角嘴角全是如春风一般的笑意。 “是啊。” 曾见仁眼珠子转了转,开口打断两人的交流。 “谭跃进同志,请问你在哪里上班?” “我在黄海市话剧团上班,现在被借调到八一电影厂。” “哦,跟我一样。” 谭跃进很好奇:“你?” “我是庄公路街道办待业青年,被借调到北都电影厂。” 邱振华呵呵一笑:“能跟你一样吗?人家是演员,你是道具车间临时工。” 哥,你这是敌我不分,瞎搅和啊。 “葛敏工作不分贵贱高低!”曾见仁回了一句,然后继续问:“谭跃进同志,在事业和家庭之间,你怎么选?” 谭跃进正在吃麵,被这话呛到。 他咳嗽了几声,尷尬地说道:“一见面就聊这个,不大合適吗?” 曾见仁的神情变得很严肃。 “谭跃进同志,你和我姐什么表情,我们都不是瞎子,都看在眼里。 你俩的关係要是继续发展下去,必定是正儿八经地谈对象,然后成为葛敏伴侣。 莫非你想谈著玩?” 谭跃进嚇得手里的筷子一哆嗦,差点落在桌面上。 现在谁谈对象敢谈著玩? 那是流氓! 谭跃进放下筷子,像是在向组织表决心。 “我作为一位演员,战斗在文化宣传战线上。 为了葛敏事业,我觉得应该舍小家而全大家,家庭我会排在葛敏事业后面。” 曾见仁马上说:“恩格斯说过,家庭是葛敏的基础。 为了这个葛敏的基础,你能不能把它放在葛敏事业前面呢?” 谭跃进愣住了。 现在的主流是为了葛敏工作可以放下一切,包括家庭和个人生活。 可葛敏导师恩格斯的话又不能不听啊。 纠结。 曾见仁反倒不纠结了,转头对邱雪莲说。 “姐,谭跃进同志的事业心比较强,以后极有可能不会顾家,你自己考虑。” “我考虑什么啊!” 邱雪莲又羞又气,恨不得一巴掌把曾见仁拍进麵汤碗里。 我的爱情还跟天边的鸟儿一样遥远,你是不是连我们俩小孩的名字都想好了。 接下来谭跃进如坐针毡,匆匆吃完面,藉口有事,起身告辞。 刚起身他又坐了回来。 “小曾同志,恩格斯有说过这句话吗?” “我也是听別人说的,要不你把恩格斯全集翻一遍。” 啊,原来你也不知道! 还把恩格斯全集翻一遍,小王八犊子,你知道那有多少页吗? 看著曾见仁年轻阳光的脸,谭跃进心头突然涌上一句话:从未见过如此厚顏无耻之人! 看著谭跃进的背影消失在饭店门口,曾见仁对邱雪莲说。 “姐,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拿主意。 刚才我帮你测试过,这位谭跃进同志,是事业心很强的人。 你呢,又准备做自强自立自信的人,事业心肯定不会弱。 你们俩真要是谈对象,步入婚姻,极有可能会发生矛盾衝突。” 邱雪莲还没说话,邱振华急了。 “老三,爱情这么美好的东西,怎么在你嘴里变成可以算计来算计去的东西?” 曾见仁看著他,“爱情是很美好,因为它是荷尔蒙的一时衝动。 衝动之下你只看到对方的优点,看不到缺点... 可哲学家有说过,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为什么?” 邱振华摇了摇头。 我既没谈过恋爱,也没结过婚,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邱雪莲目光炯炯有神,看来都听进去。 “因为等两人结婚后,发现婚姻和爱情是两回事。 婚姻是鸡毛蒜皮的漫长生活,是需要两个人包容,需要互相扶持。在那时,看到的对方,才是最真实的他和她。 有优点,也有一身的缺点。 在国外欧米国家,谈恋爱、结婚,等爱情潮水褪去,发现两人不合,大大方方离婚。 可我们国家不行,至少现在的社会舆论不会那么宽容。 那就必须在谈恋爱之前,把爱情、婚姻的利害关係都考虑清楚,再去大大方方地拥抱爱情,顺理成章地步入婚姻,然后经营婚姻,继续享受爱情的幸福...” 邱振华听得目瞪口呆。 “老三,你这番爱情和婚姻的言论,好大胆前卫啊。” 邱雪莲想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老三,你真是聪明,没有亲身经歷过,居然能想得这么通透。 你这番言论,是不浪漫,可非常实用。我会好好考虑。” 谁说我没亲身经歷? 惨痛教训啊,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曾见仁见大姐把自己的劝言都听进去,心情大好,转向邱振华。 “哥,说说你的事吧。” 邱振华被曾见仁刚才那番话震撼到了,彻底服气,放下心中所有的矜持,拉著曾见仁的手,红著眼睛说。 “老三,你可要替哥出头啊,他们太欺负人了!” 啊,谁敢欺负我哥! 第七章 诗友请留步! “哥,谁欺负你?” “北海公园那群诗歌爱好者。” “啊,你们不是一群志同道合的理想主义者吗? 也內部倾轧?” 邱雪莲在旁边呵呵一笑,“理想主义者? 北海公园的这些理想主义者,都是假的,都是一群以自我为中心的偏执狂。 老二,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跟这些人玩。 现在受委屈,跑来跟我们倾诉。” “关键是这些人太欺负人了,不仅欺负我,还欺负老三,欺负我们一家子。” “什么意思?” “那些人说我脑子笨,写不出纯粹的好诗。 说我爸我妈虽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却是学理工科的,根本不懂诗歌,只会算一加一。 说老三,乡下来的,字不认识几个,会写什么诗?” “你把老三写的那句诗念给他们听了?” “没有。北海公园那群人,我也觉得不纯粹,只是实在没有伴玩了,才跟他们玩到一块。 老三的那句诗,我只在信里写给老大哥一个人。” “老大哥?” “雍西的陆尧,哥以前当支青的好朋友,诗歌道路的领路人。” “对,就是他。” 邱雪莲问:“北海公园那群人,还怎么欺负你?” “他们说我写的诗,满是泥土气息,根本不入流。 我说他们无病呻吟,毫无灵魂。 说著说著就吵起来,后来他们有个叫南鸟的出来...我吵不过他。” “怎么吵不过他?” “他也是诗人,写过一首诗,很有名。” “什么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好嘛,把他给惹出来,你肯定吵不过他。 这首诗是七十年代华夏诗歌的经典代表作,也就比我的那首黑眼睛差一点。 邱雪莲听出邱振华的意思。 “你想让老三去帮你挣回面子?” “没错。”邱振华突然神勇起来,激动地说,“他们可以侮辱我,但是不能侮辱我的家人,侮辱我的诗歌,侮辱我当支青的黄原... 我知道我没有天赋,写不出好诗来。 可他们不能藉此侮辱我的家人,说我爸我妈是计算工具,说我弟是乡下土包子,说黄原是鸟不拉屎的地方,说那里的人都是麻木的牛羊。” 邱雪莲气得满脸涨红,牙齿咬得嘎吱响。 曾见仁脑子转了转,想到了矛盾的根结。 “哥,这帮人是不是没有做过支青,一直在北都待著?” 邱振华猛地一愣,想了想,连连点头:“对,那个南鸟家里走了门路,七零年进了北都三建当工人。 其他十几个人,不是家里托关係搞到厂子里,就是找医院开了病歷,说有残疾留在北都。 什么残疾,我看是脑残!” 这就对了。 这些人家里在特殊时期没有被衝击。 多少有些关係,能想办法把子女留在北都,不用去当支青。 邱雪莲十八岁去了桂西十万大山当知青,刚到那里就被疟疾折磨得差点死去。此后三年多,天天被蚊虫咬,被蚂蟥叮,光是被毒蛇就咬过三次。 幸好当地赤脚医生有经验,都给救回来了。 邱振华十六岁去了雍西黄原原川当支青。 十六岁,还是个半大孩子。 白天干著繁重的农活,晚上想爸妈想家想得哭... 南鸟这些人留在北都,工资拿著,国家粮吃著,每天按时上下班,上班还可以摸鱼。 閒暇时在公园里討论诗歌,抒发爱情,抨击不得意之事,还激愤地认为自己饱受不公正待遇,怀才不遇... 一句话,就是吃得太饱閒得! 还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 当支青吃苦,那是你们没本事留在北都,活该! 哥,你怎么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邱振华看著曾见仁,期盼地说:“老三,你的才华全在肚子里,咕咕地往外冒。 帮我出头爭口气回来。 我们不能让这帮脑残看不起。” 曾见仁想了想,答应了,“哥,今天你的四两臊子麵我不能白吃。 我帮你去出头爭口气回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见完这次面,以后不要再跟这帮人搅合在一起了。” 邱雪莲马上接著说:“老三说得没错。 我们跟这帮人不是一路人。 价值观、人生观根本聊不到一起去,何必硬要凑到一起去。” 邱振华迟疑地道:“可是他们都是写诗歌的...” “写诗歌的也分好多派別。哥,你要是跟陆尧那样的诗人在一起,我是极力支持。 可是你跟北海公园那拨人在一起,三观不合,写出来的诗也是截然不同,早晚要决裂。” 邱雪莲在一旁也劝道:“没错。离开这帮人,让老三帮你找找,找到北都真正的诗人,纯粹的诗歌爱好者团体。” 邱振华眼睛一亮,“对啊,老三,你可要帮我找到真正的诗歌组织。” 曾见仁笑了,“没问题,谁叫你是我哥。” “走,杀向北海公园。 下午一点半,那帮孙子在那里有个聚会,南鸟那些人都会来。” 三人骑著两辆自行车,沿著马路,呼哧呼哧地骑到北海公园南门。 把车停在停车场,拿了停车票,跟著人流进了公园。 看到碧绿如镜的北海湖,还有周围的树木建筑,曾见仁的脑海里就忍不住响起那首歌。 “让我们盪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著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著绿树红墙...” 太经典了。 沿著湖边的路走了半圈,来到一处隱在树木里亭子,那里聚著二十多人,都是男的,十几岁到三十岁不等。 穿著灰蓝色衣服,有的还穿著单位的工服,他们都竭力用肢体和口头语言,展示出被包裹在丑陋衣服里的灵魂与眾不同。 於是出口成脏,开口就问候別人的母系亲属。 动作轻佻,流里流气。 有个长著三角眼的男子看到邱振华,大声招呼著:“孙子,你可来了。” 邱雪莲气得脸色涨红,邱振华羞得恨不得钻地缝里。 曾见仁不慌不忙地回答:“孙子,叫谁呢?” “叫你们呢。” “知道了孙子。” 眾人哈哈大笑,他们耻笑別人,可不分敌我,自己人笑得更开心。 三角眼气得脸色铁青,握紧拳头蹬蹬冲了上来。 曾见仁可不怕,挡在邱雪莲前面。 “孙子,文斗不行想改武斗了?” 他將近一米八的个,身材匀称,往那里一站,个头比三角眼高了大半个头,再加上气势摆在那里,三角眼一时被唬住了,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男子上前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曾见仁想起刚才路上邱振华对几个带头人的描述,此人是谁心里有数,於是开始他的表演。 他背著手,微仰著头,目光越过前面的两人看向湖面,淡淡地问。 “你是诗人?” “对,我的笔名叫南鸟。” 曾见仁鼻子轻轻一哼,那个神情让南鸟恨不得上去给他一个大逼兜。 三角眼等“诗歌爱好者”却感受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让他们不由自主地脖子一缩,身子一矮,气势一萎。 曾见仁背著手,继续看著不远处的湖面,语气还是那样的天高云淡。 “听说你会写诗?” 旁边三角眼马上出声:“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首诗听说过吗?” “听说过,你写的?” 三角眼气得一滯。 吵架你怎么斗得曾经常年在网络上跟人对骂的曾见仁。 这叫掌握节奏,打乱对手思路,不知不觉让对手跟著你的节奏走... 三角眼忍住气,摇了摇头。 “不是我。” “不是你写的,跳得这么高干什么?” “是南鸟同志写的。” 曾见仁不置可否,继续说。 “听我哥说,你们都是以诗会友,我先来会会。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在这个世界,让你的声音被人听到, 被心爱的人,仇恨的人。 最终,我们都將成为时间的遗弃者。 闭上眼睛吧, 为了永远而离开!』” 邱振华激动地浑身颤抖。 我就说了,老三肚子全是诗歌,可以流传后世的经典诗歌。 今天他隨口一念,就是一首让人灵魂震撼的好诗。 亭子里其他人,包括南鸟和三角眼,都被震住。 都是玩诗歌的,好诗或平庸的诗,还是能听出来。 此时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嘿,这首诗真带劲,真是一首好诗。 南鸟眨著眼,神情很不自然。 “这位朋友,你这是什么意思,打擂台?也想让我们出一首诗吗?” 好诗需要灵感,灵感又不是尿意,多喝两壶水就有。 这首诗的艺术成分,很高的,差不多有白塔那么高。 想要自己这边拿出一首跟它打擂台的诗,一时半会真不容易。 曾见仁淡淡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是来打擂台。 我只是来告诉诸位,写诗,就算是我这个楚南乡下地方来的毛头小子,也能隨口写一两首。 只不过我把诗歌当成陶冶情操、丰富业余生活的爱好,从不会拿它去炫耀,当成欺负別人的工具。 我哥说得很对,诗歌是灵魂在吶喊,生命在歌唱。 只有高尚的灵魂,勇敢的生命才会写出绚丽多彩、感动世人的诗歌。 哥、姐,我们走。 这地方,我们找不到知音啊。” 曾见仁转身就走。 旁边的邱振华还沉浸在我不行,可我弟行,出手就大杀四方的欢喜和激动中,突然听到说要走,一时没回过神来。 怎么说走就走,我还没过癮。 邱雪莲狠狠拉了他一把,一起跟著离去。 三角眼和其他诗人们面面相覷,这人来这么一出,什么个意思? 南鸟脸色铁青,极其难看。 这是赤裸裸羞辱。 先打脸,然后不客气地说,人家不屑跟你们玩了,因为你们档次太低。 跟你们玩,拉低了人家的逼格。 在亭子旁边,站著一个男子,三十多岁,穿著一件白长袖衬衣,外面套件翻领工装式外套,戴著副眼睛,斯文儒雅。 与亭子里南鸟那群人,格格不入。 他也从曾见仁的言行中看出不一样。 一个武学宗师,来到一伙江湖人士面前,耍了一套太祖长拳,然后说,拳脚我略通一二,只是平日里我练的都是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 拳脚只是我活动筋骨的爱好而已... 居高临下的羞辱。 不过他对曾见仁念出来的诗更感兴趣,悄悄跟在姐弟三人后面。 “老三,就这么走吗?” 邱振华还有些不甘心。 “哥,羞辱人最好的办法,不是骂他几句,也不是蔑视地瞪他几眼,而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要让对方感觉到,你的名字从我的嘴里说出,都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邱振华眼睛一亮。 刚才老三一上去就咔咔,根本不去问他们的名字,就算听到南鸟这个名號,也只是鼻子一哼,提都不提。 你们的名字从我的嘴里说出来,都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羞辱人还可以这么高端啊! 我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这时,听到有人在后面喊道:“三位诗友,请留步。” 第八章 为诗歌事业再出点微薄之力 听到背后传来的这句话,曾见仁不由地身子哆嗦了一下。 道友请留步! 这可是《封神榜》杀伤力最大的招数。 诗友请留步,能好到哪里去? 三人转头,看到那位白衬衣眼镜男就在身后三四步远。 他盯著曾见仁,神情有些怪异。 刚才曾见仁和邱家姐弟俩的对话,他在后面都听得清楚。 曾见仁问:“你是?” “我叫陈翔騫,《诗歌》杂誌社的编辑。” 他的话刚落音,只见人影一闪,邱振华窜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他的右手,上下使劲地摇。 双眼里喷出灼热,直勾勾地盯著他,热情带著激动,激动里带著几分巴结。 “陈...陈编辑,久...久仰大名。” “你是?” “邱振华,这是我表弟曾见仁,这是我姐邱雪莲。” “你们好。”陈翔騫不动声色地想把双手抽出来,可是邱振华抓得太紧,比抓救命稻草还要抓得紧。 他嘴角微微抽搐著,很想开口说,同志,我的手不是肉食店的猪脚,请不要抓得这么紧。 邱雪莲拍了拍邱振华的后脑勺,“放手啊!” “放什么手?” “你干嘛还抓住人家的手?” 邱振华一低头,自己还紧紧地抓住陈翔騫的右手,连忙鬆开。 “不好意思,太激动了,总算找到组织了。” 陈翔騫笑了笑,“三位,公园南门口有个大茶壶服务社,我们去那里坐坐?” “好啊,好啊!” 邱振华忙不迭地满口应下。 大茶壶服务社是几位返城支青在街道办的支持下开办的,就是搭了个棚子,摆了几张桌子和凳子,棚子外面堆了个煤灶,上面坐著一个大水壶,时时冒著白气。 里面人不多,生意不是很好。 这年头,出来逛个公园还要去喝杯茶,有钱没地方啊! 看到四人走进来,几位服务员非常热情地招待著,比大钟寺群眾饭店的服务態度好太多了。 陈翔騫给四人一人点了一碗茶,等到热茶端上来后,直奔主题。 “曾同志,你刚在亭子那念的诗很不错,看得出,你也是一位很有才华的诗人。” “陈同志,你跟南鸟他们是好朋友?” 陈翔騫连忙摆手,“不,我跟他们不认识。 我们《诗歌》杂誌社从76年恢復刊行后,一直受广大葛敏群眾欢迎... 他们对诗歌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八、九月份我们刊登的诗歌质量不高,葛敏群眾纷纷来信批评我们,编辑部上下压力很大...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收集优秀的诗歌,有朋友介绍,说北海公园有群诗歌爱好者,我就过来了,没想到是南鸟他们。 南鸟很有才华,只是诗歌都过於偏激和尖锐...” 他说的很含蓄,但曾见仁听得出来,他跟南鸟那伙人的诗歌理念截然不同,不是一路人。 那就好。 “曾同志,你还有其它诗歌作品吗?” “有啊,有啊!”邱振华迫不及待地替曾见仁回答,“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陈翔騫脸色一变,“这首诗是曾同志写的?” “是的。 写的好不好? 是不是被震撼到了? 当初我听完后,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心里激动,只想著跟人一起诉述这份心情。 南鸟那波人,根本说不到一起去,我就写信把这首诗告诉陆尧老大哥,跟他倾诉了一番。” “陆尧,是不是《雍西文艺》的编辑?” “对,我在诗歌道路的领路人,我的老大哥。” 陈翔騫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我前两天也收到陆尧同志的信,强烈向我推荐了这首诗,说这首诗是楚南的一位诗人写的。” “没错啊,我表弟刚从楚南过来。我也跟陆尧大哥说了我表弟的情况...” 陈翔騫一拍大腿,信息全对得上。 原本还想著打电话给陆尧,询问那位楚南诗人的具体联繫方式,想不到突然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翔騫双手紧紧地抓住曾见仁的右手,就像抓住肉食店的猪脚,激动地说:“曾同志,这首诗真是让人震撼。 不仅我,就连我们主编王章同志,还其他编辑同志,都被深深感染,这是我们近两年见过最好的诗歌。” 能不能鬆开我的手,我真的很不习惯,你又不是女的... 曾见仁脸上笑眯眯,心里mmp。 “我们给这首诗选了好几个题目,现在作者就在我眼前,正好,请你帮忙定夺。” 陈翔騫鬆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翻开说:“《黑色眼睛》、《寻找光明》...都感觉差点意思。” “是差点意思,要不叫《一代人》吧。” “《一代人》,” 陈翔騫愣住了。 他双目赤红,转头看向棚子外的街上。 阳光穿过路边大树的树叶,投在地上形成斑斕的光影。 人来人往,匆匆忙忙地在光影中穿行,仿佛从歷史的那一头走到了这一头。 “我们这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一代人》,这个名字取的好啊。” 陈翔騫的眼睛里噙著泪光,嘴里喃喃地念叨著。 他从上口袋掏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刷刷歇息写下。 “第二首诗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 曾见仁同志,我实话实说,这首诗水平只能算中等,跟《一代人》相差甚远,而且跟南鸟同志的诗,风格接近。” 曾见仁不在意地说:“这首诗是我在去北海公园的路上临时想出来的,游戏之作。” 陈翔騫不敢相信:“临时想出来的?” “对,我哥今天拉著我来北海公园,就是要我帮他出口气,那些人太欺负人。 尤其是南鸟,仗著写过那首卑鄙者,阴阳怪气地讥讽我哥...” “我明白了!”邱振华惊喜地叫了起来。 哥,你又明白什么了? “老三,你为了给我出气,在去北海公园的路上,你模仿南鸟的诗歌风格,临时写了这么一首诗。 就是要当著他的面告诉他,他的诗歌,水平也就这样,你隨隨便便就能写一首出来。” 哥,以后你没饭吃了,就去说相声吧,肯定是金牌捧哏。 曾见仁笑了笑,没有出声。 我哥都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他淡淡的笑,在陈翔騫和邱振华的眼里,却各有含义。 两人都忍不住惊嘆的曾见仁的天赋和才华,人家写诗,搜肠刮肚,恨不得把脑壳凿开。 你倒好,隨手就能写一首,跟喝凉水一样轻鬆。 陈翔騫在惊嘆之余,却有些遗憾。 曾见仁同志虽然天赋异稟,才华超绝,但是对诗歌似乎並不在意。 邱振华在惊嘆之余,有些欲欲跃试。 今天遇到了陈翔騫,这位是《诗歌》杂誌的编辑,华夏诗歌界的主流,可算找到组织了。 以后我进了诗歌圈,要仰首挺胸,再也不要被人欺负。 我不会写诗,可我表弟会写诗,四捨五入,等於我会诗... “曾见仁同志,第二首诗叫什么名字?” “就叫《时间的遗弃者》。” 陈翔騫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好,我会安排把这首诗发表在我们杂誌上,不过哪一期还要看排版。 曾同志,你还有其它诗歌作品吗?” 在他眼里,《时间的遗弃者》很一般,只能算是《一代人》的搭头。 他希望能从曾见仁手里再掏出一两首作品来。 邱振华在旁边鼓动著:“老三,你再给挤一挤,给凑一首唄。” 什么叫挤一挤? 什么叫凑一首? 写诗有这么隨便的吗? 不过在邱振华眼里,“才华横溢”的表弟,写诗还真是这么隨意。 曾见仁露出拒绝又不失礼貌的笑容:“实在抱歉,真得没有了。” 我已经搭出去一首《一代人》,这可是经典中的经典,多值钱啊! 就这么白白奉献出去了。 难怪我听到那句诗友请留步,心里就觉得不对。 申公豹的道友请留步是要命,你陈编辑的诗友请留步是舍財啊! 陈翔騫有些失望,但保持著礼貌,继续说:“好,这两首诗我会按照国家最新规定,计算稿费...” 等会,我刚才听到一个有如天籟的声音。 稿费? 曾见仁打断了陈翔騫的话,“现在写诗有稿费吗?” “有,文学作品都有稿费了。 这月初,国家出版局颁布了《新闻出版稿酬及补贴试行办法》,正式恢復废除了十一年的稿酬制度。 国家规定的著作稿千字两到七元,翻译稿千字一到两元,而且只按字数一次计酬,不付印数稿费... 诗歌比较特殊,按千字算,诗人们肯定吃大亏。 为了扶植我国的诗歌事业,我们社报请上级批准,好的诗歌,一首诗就按千字算稿费... 曾同志,你的《一代人》是非常优秀的诗歌,我完全可以做主,按顶格標准算,七元。 至於《时间的遗弃者》,稿费只能定为三元。 两首诗歌,稿费合计十元。” 邱振华咋舌道:“好傢伙,两首诗十元,都赶上我们一个月工资。” 现在北都、沪江等大城市的工资,是学徒工第一年17.84元,第二年19.84元,第三年21.84元。 三年学徒工期满,工资36元,单位效益好,全勤奖有5元。 整个七十年代国家一直没有调整过工资,大部分二三十岁工人的工资都是三十六元,这也是三十六元万岁一说的来源。 邱振华、邱雪莲和曾见仁都是“临时工”,按学徒工最低档算,17.84元。 曾见仁隨便写了两首诗,就挣回来十元稿费,比半个月工资还要多。 邱振华和邱雪莲都为弟弟感到高兴。 曾见仁却伸出双,紧紧地握著陈翔騫的右手,诚恳地说。 “陈同志,我觉得自己还可以为我国的诗歌事业再出点微薄之力。” 陈翔騫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第十章 这会怎么开成这样了? 汪厂长和夏副厂长,还有人事科、宣教科和后勤科的科长们,五个人坐在前面的主席台。 下面坐的全是道具车间的职工。 邱雪莲看到,昨天她和邱振华看到的,聚在小房间里嗑瓜子的那七个人,坐在丁东风旁边,满脸的幸灾乐祸。 二十多人面带忧色,略显焦虑和不安。 其余的七八十人,则事不关己。 有位女职工躲在人群里,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她双手在悄悄织著毛线。 “曾见仁同志,坐在前排。” 夏济民开口说话,没有点邱雪莲的名字。 老朋友家的女儿,又是曾见仁的表姐,装作没看见。 其他领导也不吱声,任由邱雪莲在曾见仁身边坐下。 “好了,现在当事人都到了,会议开始。”夏济民主持会议。 “曾见仁同志,昨天下午,道具车间第六室的管理员丁东风同志...” 丁东风站了起来,弯腰向汪萧和夏济民,还有其他领导微笑点头,完了后脸色一变,大义凛然地瞪了曾见仁一眼,这才坐回去。 “昨天下午下班前向我检举,说你未经领导批准,擅自离岗,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回来,属於严重旷工,无组织无纪律,性质非常恶劣。 要求厂领导对你进行严肃处理... 我向汪厂长匯报后,下了紧急通知,今天早上在这里召开一个批评教育会议,道具车间全体职工参加,针对你旷工的问题,展开批评教育... 我们要看你接受批评教育后,做出的自我检討的结果,再討论对你的处理意见...” 那七个瓜子眾,差点笑出声来。 丁东风翘著二郎腿,一脸的得意。 要是最后的处理意见是把曾见仁开除,他们可能会当场载歌载舞。 那二十多位有良知的职工愤然不平。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超便捷,??????????????????.??????轻鬆看 全手打无错站 旷工? 你丁东风带头旷工,天天在外面跑关係要调到无线电二厂,以为我们不知道? 道具车间一半的人有旷工,还有其它车间和科室,也有大把的人在旷工。 特殊时期,电影產量骤减,许多职工无所事事,常年累月的摸鱼,久而久之,迟到、早退、旷工,比比皆是。 这些人不整顿,就盯著新来的临时工。 曾见仁这小伙子可真不错,上班才三周时间,把第六室整理得井井有条,去第六室选道具和设备的人,哪个不夸几句。 三周时间,天天按时上班,从不迟到、早退和旷工,偶尔一次就被你们抓住了。 打击报復! 你们什么心思,大傢伙不知道? 嫉恨曾见仁做得太好了,衬托出你们懒散无能! 其余大部分职工,心里知道曾见仁的“冤屈”,但是大家都麻木,无动於衷,静静地看著事態的发展。 邱雪莲坐立不安。 夏济民这一番话算是定了性,她转头看著曾见仁,猛使眼色,让他服个软,诚恳地做个检討。 老三,你的努力和工作成果,夏副厂长和汪厂长都看在眼里,也知道里面的门道,肯定会顺著台阶往下走,轻轻给个小处分,就此揭过... 曾见仁置若罔闻,坐在座位上神定气閒,仿佛挨批评,被教育的是別人一样。 汪萧看著他,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给夏济民递了个眼色。 夏济民又开口,“曾见仁同志,现在你说说。” “好的。”曾见仁欣然站了起来,“汪厂长、夏副厂长,各位厂领导,还有各位道具车间的同志们...” 一边朗声说话,一边转著身子,向眾人点头打招呼。 好傢伙,夏副厂长是叫你做自己批评,不是叫你发表获奖感言! “对於昨天下午的旷工,我认为那不叫旷工,只能说叫离岗。” 邱雪莲悄悄地拉著曾见仁的裤边。 老三,我知道你嘴巴子利索,可你不要再狡辩了,这样只会罪加一等。到时候夏伯伯都不好维护你了。 曾见仁转过头来,对邱雪莲笑了笑。 笑你个大头鬼啊,现在你还有心思笑! 夏济民和汪萧对视一眼。 夏济民继续问:“哦,说说为什么?” “夏副厂长,旷工叫擅自离开岗位,不再工作。 我说的离岗叫暂时离开岗位,但继续在工作。” 好嘛,不愧是能在入厂考试考一百分的人,居然编造了一个新名字,离岗。 丁东风站起反驳说:“胡说八道,旷工就是旷工,叫什么离岗?你这是狡辩!” 曾见仁不客气地说:“丁东风同志,请遵守最基本的会议秩序和礼貌,在別人讲话时,不要隨意插话。 请不要再把特殊时期的遗毒带到这个会场来,现在是新时代的了。” 此话一出,整个阅读室都安静了。 连在悄悄织毛线的女工都停住了手。 看著这形势,情况不对啊! 难道小曾同志有逆势翻盘的可能? 丁东风的脸色红一块白一块青一块。 当年他可是葛敏闯將一员,风光时做过北影厂群眾委员会副主任。 当然也得罪过不少老同志... 特殊时期一过,他被贬到道具车间当管理员,依然惶惶不可终日,所以才想著调到无线二厂去。 曾见仁刚才最后一句话,正中他的要害。 汪萧点了一句:“开会就开会,不要乱扣帽子。” 他这话,似乎在说曾见仁,但丁东风好像也挨得上... “是汪厂长。”曾见仁態度很诚恳。 但丁东风就尷尬了,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夏济民继续说:“曾见仁同志,那你给在座的领导,以及广大群眾解释下,你昨天下午的行为为什么叫离岗,不叫旷工。” “好的夏副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