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风华》 第1章 草芥 第1章 草芥 萧弈从黑暗中醒来。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那场爆破戏的轰然巨响,他作为武替刚完成一个极限动作,转瞬陷入火海。 可眼前情形是怎么回事?又接了新戏?看样子还是古装。 好真实的雪。 雪落在额头上,风钻进衣领,寒凉刺骨。 眼前的石阶上落了一根哨棍,石阶尽头立着兵器架,庭中积雪,一株老梅虬枝横斜,上方的屋檐覆雪,六角亭台在远处依稀可见。 视线转到另一边,飘扬灰烬来自屋檐下的火盆,一个体型痴肥的少年正蹲在火盆前烧纸钱,嘴里小声絮叨着。 “今焚化钱财……许多钱财,愿弟子福德增长,善有善报。” 他把身上的华贵锦袍撑得鼓鼓的,举止畏畏缩缩,神情有种刚偷吃完一大碗肥肉又生怕被人发现的油腻、猥琐。 少年一抬头,发现萧弈睁开了眼,一愣,忘了丢开手里的纸钱。 “嘶,好烫好烫……你你你你怎活了?!” 萧弈扶着疼痛的脑袋坐起,心想这次竟有台词,真是难得。 他完全记不起中间发生了什么,只好道:“我好像断片了,有剧本吗?” “啊?” 锦袍少年一屁股摔坐在地,喃喃道:“诈尸了?白烧了那么多,难道我烧的太多,把命买回来了?” 这台词,不太好接……不对,萧弈低头看向自己,粗布青衣裹着一具极年轻的身躯。 他不是他。 仿佛灵魂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踉跄站起,伸手,感受到了火盆的微微温度,有点舒服。 手再掠过浮灰,他捏住了锦袍少年肥得往下塌的脸皮,指尖的触感无比真实。 “啊啊啊!别捏我,松手,快松手!” “这是哪?” “啊?哪?这不还是我家吗?你,还是小乙吗?” “是萧弈。” “还是小乙?那就好,可吓死我了。” “你是谁?” “我?我是当朝检校太师、中书令、归德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京城都巡检使……嗯,后面忘了,总之我是阿爷的次子,史德渊。” “这是哪朝哪代?何时何地?” “汉乾祐三年,东京开封府。” 萧弈疑惑,喃喃道:“汉?开封?东京?” “对啊,西京洛阳,东京开封,这我还是知道的,不许再问了,再问我可答不上来了。” “西京不是长安,洛阳不是东都?” “是吗?我又记错了?这种小事,别管。” 话题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史德渊受不了这种沉寂,伸出手指,戳了戳萧弈的心口。 “你,真没死啊?” “没死。”萧弈勉强给了个解释,道:“我失忆了,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史德渊长舒一口气,拍着胸脯道:“我就知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怕。” 萧弈头上还一阵阵的疼,闭上眼缓了缓,道:“我忘了我是怎么晕过去的。” 史德渊低下头,鬼鬼祟祟地笑了笑,小声吐出一句话。 “当然是被我打的喽。” “你?为什么?” 忽然, “呼——” 一根哨棍带着破风声狠狠向萧弈头上砸了过来。 棍势凌厉,毫不留情。 萧弈下意识一闪,哨棍砸下,扬起积雪。 “不许动。”史德渊嚷道:“好好站着,让我打死你。” “凭什么?” “你的命又不值钱。” 又一棍砸落,横斜的梅枝“嗒”地被砸断,寒梅如血般落了一地,须臾被踩得一片狼藉。 萧弈没有被哨棍击中,史德渊轻飘飘的那句“你的命不值钱”却如当头棒喝。 他不知道自己在爆破中丧失的性命值多少钱,却意识到这时代史德渊杀了他不需要赔一枚铜板,那满盆的纸钱就是赔偿。 哨棍横扫,像一柄割草的镰刀向他头上挥来。 性命攸关的一刻,萧弈鬼使神差地灵光一闪,竟忽然想到眼下身处哪个朝代了——后汉。 五代十国的后汉,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时代。 “嗷!” 庭中响起一声痛叫。 史德渊手中哨棍脱手,萧弈夺过,白蜡杆子如蛇般抽中史德渊的脚踝,响声像敲核桃。 “啊!” 史德渊转身就逃,伤脚一崴,像个球一样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再一抬头,见哨棍劈来,直击天灵盖,他吓得魂飞魄散,胯下一阵温热,恐惧一泻而下。 “二郎!” 有身影倏地从院门处窜来。 一条粗壮臂膀硬生生接住这一棍,发出“嘭”的闷响。 来的是个铁塔般的虬髯大汉,身高恐有两米,膀大腰圆,豹头环眼,并非奴仆打扮,而是披着一身轻便的皮甲。 这恶汉救下史德渊之后,夺棍,同时一脚如闪电般踹出。 “刁奴伤主,死吧!” 呼喝声暴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杀气扑面而来,萧弈感受到眼前的恶汉一定杀过很多很多人。 他没应付过这种战场夺命的杀招,还是用这具稚嫩的少年身躯,直觉要接不住了。 但萧弈半生从事最危险的工作,骨子里的冒险精神让他无法坐以待毙,他瞬间反扑上去,试图抱摔、绞击这恶汉。 “直娘贼!” 恶汉没见过这招术,片刻失神,险些被制,怒骂,拔刀。 “快,杀了他……等等,别杀。”史德渊爬到一边,嚷道:“张满屯,我叫你别杀他。” “发了狂咬主人的赖皮狗,二郎为甚不杀?!” “他是鲫鱼啊。” “啥?” “别打了,都别打了。小乙,你松手,别动哦,不然被他杀了。张满屯,你快过来……来,弯腰下来。” 打斗停歇,萧弈喘息着,全神戒备,却见史德渊拼命把张满屯高大的身躯往下拉,带着恐惧与兴奋的表情,迫不及待地开口。 萧弈竖着耳朵,紧盯史德渊的嘴唇,隐约感觉到他说了什么。 “他变了……” 之后,张满屯铜铃般的眼睛一瞪,怒容变成了错愕,继而,是啼笑皆非的荒谬。 萧弈见他们神神叨叨说得认真,缓步过去。 那两人身高差距实在太大,声音其实不小。 “禅师说的嘛,府里杀孽太重了,所以我烧了纸钱,特别特别多的纸钱。” “俺就说,这院里可真呛,二郎可别是用纸钱把大公子的金冠鹛给炙了,俺们满院子找大半天了都。” “嘘,听我说,小乙肯定给下面的神仙使了钱,你看他那眼神,见过神仙就不一样啦,武艺更是一下就会。不像你教我,教了那么久也教不会,别当我不知你在父亲面前说我太笨了,我知道你脑子不好,不与你计较,可我学武那么久,不如小乙使钱,啊,使的还是我的钱,你要打死他,你是不是笨?是不是?” “二郎呐,俺看就是他平日让着你,今个胆边生毛,动了真格,待俺拧了他脑袋,治了他的毛病。” “屁,我想通了,父亲盼我成器,靠你是不成的,我得知道怎么给神仙使钱,才能像他一样成器。” “这般成器?” “你不懂,只要会使钱,没有办不成的。这就是世道,哪管天上地下,是人是鬼。” “放过他?俺娘嘞,驭下不严,反了天了!” “利用完再杀嘛,到时我有办法……啊!”史德渊说得起劲,忽瞥见萧弈正站在身后,吓了一跳,“你,你偷听人说话?你怎能这样?!” 张满屯浑不在乎地耸耸肩,道:“听到就听到呗,反正这起不了灶的杀才今日肯定要死。” “为甚?” 正此时,一个青衣奴仆小跑到院门处,道:“阿郎回府,唤二郎到堂上。” 瞬间,史德渊脸色苍白。 他显然极恐惧父亲,嚅着嘴唇,许久才吐出一句颤抖的话。 “我我我该怎怎……么办?” “二郎挨罚呗。” 张满屯也无奈,满腔郁闷没处撒,见萧弈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叱道:“瞅俺做甚,就算俺不杀你,你一样得死,大帅说了,二郎武艺不长进,俺笞二十,院中奴婢皆杀!” “凭什么?”萧弈回敬道。 “问?一个陪练的奴婢,还问!” 一句话,带着下意识的不屑,堵在了萧弈心口。 抬头环顾,高墙深院,壁垒分明,像一重又一重的囚牢。 他忽然想问一问自己,上辈子给别人当替身,这辈子给人当陪练,当被夺了性命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的奴婢,要这么活吗? 认命等死?还是换一种活法? 胸臆间的一口郁气长吁而出,散漫在后汉初冬的雪天中。 萧弈目光沉静下来,半晌,喃喃道:“有办法了。” (本章完) 第2章 试武 第2章 试武 一座高墙大宅森严如狱,檐下冰锥如枪戟倒悬。 十余名铁骑破开风雪,疾驰到紧闭的朱漆大门前。 当先一人身披黑貂大氅,露出眉宇间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酷厉,比严冬更凛冽。 这正是当今辅国的顾命大臣之一,史弘肇。 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鞭子抛给牙兵,目光如刀扫过,见无一人敢与他对视,这才抬脚,战靴踏碎阶前积雪,发出骨裂般的轻响。 “让二郎来见我。” “是。” 穿过前院,进了大堂,史弘肇坐定,下一刻却眉头一皱,因发现那边案上放着一本书,是《礼记》。 果然,长子史德珫从堂侧而出,行礼问安。 不同于史弘肇的武人风范,他气质儒雅,举止彬彬有礼。 “父亲回来了,方才侍卫司押来一个书生,因他当众对父亲出言不逊。” 史弘肇眼皮都不抬,伸出三根手指,随意一摆。 这是他在军中发号施令的独特习惯,二指是“滚”,三指是“杀”。 “父亲息怒。”史德珫忙道:“此事蹊跷,容孩儿查清楚……” “又同情书生?”史弘肇叱道:“为父再说一遍,安朝廷、定祸乱,只需长枪大剑,甚毛笔书卷,能有屁用?!” 史弘肇重武轻文,厌恶读书人,这事人尽皆知,但史德珫好读书,亲近儒者,父子二人常有口角。 眼看要起争执,门外仆役通传道:“阿郎,二郎到了。” “进。” 史弘肇脸色更差。 他长子不肖,次子更是朽木,幼时就因蠢笨而给史家丢脸,那之后他就不让次子在人前现眼,只盼严厉督促武艺使其成才,可惜,换了十余个教习依旧不能让人满意。 上个月,史弘肇只好把身边的得力牙将派到次子身边。 过了一会,史德渊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大堂上,往那一站,痴肥,恍惚,目光闪躲,莫说杀伐之气,根本不像个人。 “孩儿请父亲安。” “演练吧。”史弘肇懒得多说一个字。 史德渊有些慌乱,回头看了一眼,见他院里的人都跟在后面了,方才磕磕绊绊地说起来。 “父……父亲,孩儿近来勤加练武,扭伤了脚。” “嗯?” “没没没大碍,只是独……独自演示看不真切,孩儿可否……可否与他对打一番?” “随你。” “是。” 史弘肇眼皮一抬,见史德渊身后站出个仆僮,气质沉静,两人各自接过哨棍。 他嫌次子握棒的气势太弱,连站姿都显得松垮,摇了摇头。 “开始。” 史德渊猛地将手中哨棍破空劈下。 仆僮慌乱闪避,哨棍擦着衣襟掠过,“啪”地在地上抽出白痕。 这下避得太险,堂中诸人立即被他吸引了目光,感到了这场打斗的激烈。 张满屯不由惊讶,张了张嘴。 “好快的起手。”史德珫随意夸道。 话音未落,史德渊哨棍横扫,仆僮举棍格挡,“铛”的一声脆响,整个人被震得连退三步,后背“嘭”地撞在廊柱上。 “好力道!”张满屯终于想到要捧场。 史德渊得了夸赞,紧跟着又一棍,仆僮仓促间一个鹞子翻身,腾空时棍尖戳向史德渊的手腕。 “漂亮!” 这招式行云流水,史德珫真心喝彩,目光紧盯着那仆僮。 可惜,仆僮动作虽漂亮,力道却不足,被史德渊反手一拉哨棍,摔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反击。 史德渊越战越勇,仆僮左支右绌,棍影在空中交织,密不透风。 战了半晌,史德渊的哨棍用力一挑,仆僮的哨棍脱手而出,旋转出响亮的破风声,远远飞落在大堂一边。 “力劈华山!” 仆童踉跄后退,史德渊乘胜追击,气势十足。 电光石火间,仆僮身体笨拙地往后一仰,哨棍擦着他的鼻尖掠下,“嘭”地砸在地上。 “好!”张满屯大声叫好,拼命拍掌。 但紧接着,哨棍力道反弹回来,史德渊手掌吃痛,不由惨叫一声。 “多谢二郎手下留情!” 不等惨叫声落,那仆僮已双手抱拳,高声道谢。 “啊……啊哈哈哈!” 史德渊掩住惨叫,偷瞧了父亲一眼,忙收起棍子,手在背后局促地搓着衣襟。 史德珫微微一笑,道:“看来,这招‘力劈华山’,二弟是有意收手,掌握得恰到好处,果然大有长进。” “是……是吧?”史德渊道:“不想伤人嘛。” “二弟有此心,甚好。” “娘让我听禅师的,积德。” 史德渊见自己过了关,咧开嘴要笑,下一刻,笑容顿时僵住, 史弘肇冷眼扫过,堂中安静了下来。 如箭的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了史德渊身后的仆僮身上,停住,手指在边案上轻轻点了两下,他以审讯的语气缓缓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 萧弈从进堂起就在暗中观察着史弘肇。 这个后汉大将的慑人威势恐怕片场上的老戏骨都演不出来,如何形容呢?就像上万具尸骨堆垒起来的杀伐之气拂过,连草木都要枯萎。 萧弈还留意到,史弘肇的黑貂大氅下是紫袍、玉带,但内衬铁甲,靴子上满是泥泞。 这是个身居高位也时刻准备着拔刀厮杀的武夫。 “父亲问你话。”史德珫提醒道,带着些许催促之意。 “小乙。” 萧弈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沉声应道。 他告诫自己不能露怯,亦不可逞强,眼前的史弘肇是在血海里趟过来的,一丝虚假都难逃其直觉。 史弘肇抬起双手,颇缓慢地“啪、啪、啪”拍了三下,掌声在大堂回荡,不像赞赏,更像擂鼓进军。 “演得不错。” 仅四个字,却有千钧重。 史德渊明显双股一颤,眼中露出骇然之色。 完了,被识破了!今日他无非是如平常一样乱挥哨棒,打斗看似激烈,全是萧弈一人在表演。 史德珫试图转圜,道:“父亲,他武艺机智皆是上佳,确是个人才。” “还轮不到你说话。” “是。” 堂上落针可闻。 威压之下,萧弈却抬起了头,不闪不避,不卑不亢,迎向史弘肇慑人的目光。 他不怕,也没有刻意装怕,因他思量过,史弘肇久经沙场,当然能看出来破绽。 可史德渊能否通过考校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命能变得值钱,一个武艺、胆量都不错的人才,远比一个唯唯诺诺的奴仆值钱。 从一开始,萧弈就是在赌一个在史弘肇面前表现的机会,而非帮史德渊。 看过那么多古装剧本,现在是考验演技的时候了。 四目相对,他缓缓道:“谢大帅赞誉。” “好胆色,敢愚弄老夫。” “从未妄想能瞒过大帅,只是尽本分,为史家效力。” “效力?”史弘肇立即知萧弈心意,冷冷道:“原是奸狡之徒。” 杀意逼来,萧弈自知一个应对不妥,恐怕就要死。 他捏了捏发汗的手掌,决定以诚相待。 “回大帅,不是奸狡,而是我身份低微,没有别的机会。” “好个身份低微,棍法团锦簇、毫无杀气。”史弘肇顿了顿,字字如重锤砸下,“史家需要你这软把式效力吗?” 就是这一句话,萧弈反而嗅到了一丝生机,镇定下来。 一个奴仆需要什么杀气?史弘肇既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他,那就是要用他。 他的命,终于值钱些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应道:“想必为大帅建功立业的将士们也不是一开始就有杀气。” “放肆!” 史德珫当即喝止,虽在骂,却有回护之意。 但来不及了,史弘肇放在案上的右手已再次抬起。 瞬间,堂上目光聚焦在他手上。 两根是滚,三根是杀,这次是几根? 竟是……五根? “嘭!” 却见他五指大张,猛拍在案上。 一声大响,杯盏翻倒,茶水横流,众人胆颤心惊。 史弘肇终于抬眼,眼中再无试探,也无喜怒,目光如冰锥射向张满屯。 “拿刀来。” (本章完) 第3章 养杀气 第3章 养杀气 刀出鞘,如镜的刀刃映出一双冷静的眼。 萧弈握着刀,转头看向史弘肇,疑惑他为何命令张满屯递刀给自己。 史弘肇方才拍案,却是喝止屡次多嘴的长子,之后向萧弈吩咐道:“府上押了个奸逆书生,你去杀了。” 史德珫闻言色变,才要开口,被史弘肇冷眼一瞥。 “张满屯,若他不能提那书生的头来,你便提他的头来。” “是!” 张满屯应罢,重重在萧弈肩头一推。 离开时,萧弈回头一瞥,恰见史德渊被挥退,史德珫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在左首边坐了下来。 出堂,穿过回廊。 “给,解解腻。” 萧弈变戏法般地掏出两颗蜜枣,这是怀里原先就有的,算是他继承小乙的唯一遗产。 他不仅给对方吃,自己也先吃一颗,不是巴结而是分享,前世他独自接活并与鱼龙混杂的人打好关系,凭的就是这种互相尊重的交往之道。 张满屯一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方才还和俺拼个你死我活哩,咋?打一棍子再喂颗枣?肠子真多。” “小事上难免有口角,但都是自家人,一条心。” “你个奴婢,跟俺很熟吗?” 萧弈心想不熟才好,嘴上道:“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从不熟开始的。” 这尽释前嫌、无视阶级的态度让张满屯很惊讶,他这才接过枣脯,头一昂,道:“你小子免了俺二十笞,俺这才吃的。” “是。” 张满屯把嘴张得老大,一丢,把枣脯丢进去,枣脯很甜,他笑了笑,满脸的大胡子咧开。 这人,不笑时像个铁门神,笑起来却很亲切,像只偷到蜜的黑熊。 蒲扇大的手拍了拍萧弈的肩。 “你小小年纪,武艺不赖。” “我只是架子,前辈们上阵杀敌才是真本事。”萧弈道:“我该学的还多。” “叫甚前辈?多酸,叫‘满囤哥’就成,或者叫俺军中诨号‘铁牙’也行。” “满囤哥这诨名威风,如何得来?” 这一问恰好挠到了张满屯的痒处,他打了个哈哈,露出那并不齐整且有残缺的牙。 “嘿,俺本是上阵杀敌的牙将,可不是看家护院的,听俺与你细说啊。” 两人放慢了脚步,张满屯说了一段旧事。 “天福元年,李从珂来伐,俺十六岁,跟大帅守晋安寨粮道,那年天旱,渴得俺们只能喝粪汁,守了七天,敌军‘白旗都’差点攻破寨墙,俺被敌将姚洪的长槊刺穿了腿,他娘的,俺顺杆爬过去,咬断了他的喉咙。后来,大帅掰开俺的嘴,看到喉骨的碎碴碴卡在俺牙缝里,夸了俺八个字。” “哪八个字?” “啮阵如獒,此铁牙也!”张满屯得意地咂巴着嘴,道:“打那以后啊,俺每次吃肉,还老觉着能嗦摸出点姚洪的味儿来。” “真了得!” 张满屯把枣核随口啐到廊柱下,叹道:“可惜晋祖不光彩,给契丹人当了儿皇帝,割了燕云十六州。再后来,大帅就跟汉祖立了国。” 萧弈不知“晋祖”是谁,等听到割让燕云,才知说的是建立后晋的石敬塘。猜想史弘肇原是后晋将领,后晋灭亡,成了后汉大将。 反正五代十国的皇帝换得勤。 张满屯问道:“你可知大帅的志向在哪?” “在哪?” “大帅说过‘持大汉节钺,复燕云、刈胡首以谢天下,大丈夫所为’,当今天下,大帅是第一豪杰!” 萧弈不了解史弘肇是不是豪杰,只知道一直到朱元璋北伐,汉家王朝才收复燕云十六州,两宋三百年尚且没做到,更何况史弘肇? 他脸上却不显,只道:“真羡慕满囤哥能为大帅效力。” “哈哈!”张满屯揽过萧弈,道:“大帅这不在栽培你吗?让你开锋见红,养养杀气,免得当了孩儿兵,上阵吓得尿裤子。” 前方忽传来一阵狗吠。 “到了。”张满屯道:“得空再扯,先将狗酸丁砍了,俺好交差。” 萧弈自然而然地问道:“倒不知这书生是何来历?” “怕鸟,追究不到你头上。”张满屯看似粗莽,实则有颇为精明的一面,嗤笑道:“也忒谨慎,就是个没甚牵扯的。” 说没牵扯,萧弈想到史德珫的欲言又止,反而认为此事不简单。 “那为何要杀他?” “他当众辱骂大帅。” “这是死罪?” “当然,天子年少,大帅辅国,正缺几个不长眼的脑袋立威哩,别聒噪了,动手就是!” 说罢,张满屯推开前方一道拱门,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这里是史家的狗舍,十多条体型巨大的猎狗被铁链拴在石桩上,见生人靠近,立刻绷直锁链狂吠,露出尖牙间的血肉渣。 碎骨遍地,不知是什么骨头。 石桩对面摆了一个大笼子,里面关着个年轻书生,正蜷缩在笼子一角瑟瑟发抖。 “就这厮。”张满屯扯来一块麻布丢给萧弈,“拿着裹他的头。” 萧弈走近了那笼子。 笼中的书生转头看来,被刀刃的反光一晃,不由闭眼,喃喃道:“我就知道,要杀我了?” “嗯。” 萧弈告诉自己得适应这个时代,于是扬起刀。 书生很努力想表现出有胆气的样子,偏是身体不受控制,俯地颤抖,最后呜呜哭咽。 好一会,他泣声道:“如何还不动手?” “我在奇怪,你既然知道会死,为何要骂?” “禁军滥用权柄,捉拿我等,我气不过,才说了句‘武夫当国,国将不国’。” “先捉了你?”萧弈捕捉到一丝不对,问道:“为何?” “我等在尚书省请命。” “为何请命?” “贡生抗议,自是对科场舞弊不满。我等试卷皆被污损,以违式黜落,中榜者皆是庸才,如何能忍气吞声?” 萧弈留意到了史弘肇的粗鲁不文,直觉他连科举都不太在乎,哪会操纵科场舞弊。 “你觉得是大帅主使舞弊?” “他身为中书令,不问青红皂白便捉拿我等,必是有鬼。” “等等……你是今日在尚书省被捉?” “是。” 萧弈想到史弘肇大氅下的铁甲与靴子上的泥泞,转向张满屯,问道:“大帅今日去尚书省了吗?” “大帅才不去那文官待的地方,今日在城外演兵。” 张满屯说罢,见萧弈还在思索,催促道:“还在磨蹭?快动手。” 萧弈沉吟道:“这事有蹊跷,得禀报大帅。” “那也得先杀他,不然你肯定死。要是不信俺说的,你就是拿命在赌,为了这狗书生,可太不值当。” 萧弈摇头,道:“不,不是为了他,是为我自己。” ———————— 刀归鞘,挂在张满屯腰间晃晃荡荡。 他回大堂复命,走到门槛处,站在那等了一会儿,因堂上史弘肇正在与长子谈话, “官家执意以皇后之礼安葬耿夫人。” “敢问父亲,杨邠、苏逢吉是何看法?” “杨邠自是不允,苏逢吉奉承上意。” “其实……孩儿在想,父亲何妨站官家一回?” 史弦肇摇了摇头。 史德珫一瞥门外的张满屯,继续道:“官家年少,杨邠、苏逢吉更可虑。” “少年人自作主张。”史弘肇声音如铁,一字一句道:“此例,不可开。” “孩儿明白了。”史德珫凛然。 说罢,史弘肇招过张满屯,问道:“杀了?” “回大帅,没有。” 史德珫讶然,问道:“那你杀了小乙?” 张满屯抱拳禀道:“小乙发现事有蹊跷,他说贡生们因科场舞弊抗议,有人故意借大帅的刀杀人、遮掩罪行。” “果然。”史德珫一挑眉,道:“书生无礼,自有御史台处置,此并非军务,朝廷却把人送来,一旦杀了,蔑视朝廷、残杀士人的罪名便落在了父亲头上,舞弊主谋却逍遥法外,此人阴险,孩儿猜想,该是……苏逢吉。” 史弘肇一听就知,抬手一止,问张满屯道:“为何不杀了书生再报?” “小乙说,书生放肆,该杀,但不能让大帅被人愚弄,这是他该有的忠心。” “好!”史德珫拍案击节,由衷赞道:“是个人才。” 张满屯一听,恍然大悟,暗道小乙这次立了功,大帅要赏了。 但,只听史弘肇道:“笞二十。” 史德珫大为错愕,几番思量,不明所以。 他想要求情,忽灵光一闪,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其实根本与小乙无关,而是方才那句话—— “少年人自作主张,此例,不可开。” (本章完) 第4章 笞 第4章 笞 “赏罚不分,不会用人。” 得知史弘肇下令对自己笞二十,萧弈对其观感骤降,隐觉史家不是好归宿。 他肩膀被拍了拍,是张满屯凑上前,好奇问道:“你倒是厉害,怎敢断定大帅不会杀你?” “满囤哥说过,天子年少,大帅辅国。辅国就是治理,需人才,需收买人心。” 张满屯连连摇头,道:“扯卵,大帅最讨厌读书人,得杀了狗书生你才算人才。” 萧弈道:“你们这么觉得?怪不得大帅身旁没有幕僚。我想大帅讨厌的是文官结党,而非能为他所用的读书人,你看,大郎就是读书人。” “大公子,他喜欢称他‘公子’。”张满屯道:“大公子读书,所以大帅不喜欢他。” “大帅凡事都与大公子商量,怎会不喜欢他?” “不对,大公子每次要说话,大帅都喝止了。” “满囤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俺哪能知道。” 萧弈压低声音,道:“因为大帅知道大公子说的是对的。” “对了怎还喝止?” “满囤哥觉得呢?” “快说,俺最讨厌卖关子了!” “都说大帅讨厌读书人,岂好让读书的大公子总说对?” “懂了!”张满屯恍然大悟,道:“大帅也要面嘛,怪不得哩,每次都和大公子私下商量。” 萧弈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话不能传出去,若让旁人听到,说我们揣测大帅。” “啊,俺娘嘞……” 张满屯倒吸一口凉气,后怕不已。 萧弈神态自若,道:“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 张满屯这才放松下来,暗忖假如这小子求情,就吩咐人打轻一点。 可一直到了刑房,两个牙兵上前要押萧弈,萧弈都不曾开口,这反倒让张满屯为难起来。 “等等。” 思来想去,想到自己免了二十笞,张满屯干脆道:“我来吧。” “是。” “你,进去!” 张满屯动作粗暴,推着萧弈入内,将他按在条凳上。 凳面因常年施刑已被打凹了,下方的地砖被血晕成红色,缝隙间嵌着骨渣。 对面的墙上挂着各式刑具,张满屯拿了一根带着倒刺的军棍,唤作“见筋笞”,顾名思义,一打就皮开肉绽,能见到筋骨。 “咬瓷实喽。” 往萧弈嘴里塞了一块帕子,张满屯高高抡起手中军棍,砸下。 “啪!” 声大如雷,满院可闻。 萧弈却不觉痛,军棍有“实打”与“响打”之分,实打三棍下去就能要人一条命,响打便是雷声大雨点小。 没听到他的呻吟,张满屯作生气状,马上打了第二下。 “叫你小子胆肥,还给俺硬撑?!” “啊——” 萧弈终于痛叫起来,声音惨烈。 于他而言,这也算专业对口。 “二、三……” 打到第十下,刑房外忽然传来动静,有人推门而入。 张满屯忙使劲握紧棍子,臂上青筋暴起,重重一挥。 “啪!” 军棍径直被打断了,萧弈的下裳也染了血。 “晦气。” 张满屯回头一看,见来的是漂亮婢女,嚷道:“春桃姑娘来了,俺还差十棍哩。” “张都头,可否不打了?公子说,他年少却知顾全史家,须救一救他。” “大帅有令,俺不敢违逆。” “那也不为难你,公子给他备了伤药,我便在这等你打完,给他敷上。” 说罢,春桃手指轻掩口鼻,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嫌弃,不是对血腥,而是对此处的污浊气。 张满屯见状,道:“这哪是春桃姑娘落脚的地方?” “既要打,快些便是。” “好哩。”张满屯换了短棍,迅速往萧弈腚上挥了十下,退到一边,大声道:“二十笞已毕。” “有劳了,张都头这份周全,公子那边,春桃会记下的。” 萧弈故作不能起身状,呻吟道:“大公子这份情,小乙也领了。” 春桃见他模样,悠悠一笑,递过一个瓷瓶。 “你就是小乙?今日认识了。这药你是自己抹,还是我给你抹?” “不敢劳春桃姑娘,我自己抹就行。” “瞧你能的。”春桃语带双关嗔道。 她正要走,忽又想到桩小事,随口问道:“对了,张都头,可曾见到公子的金冠鹛?” “那鸟还不够塞牙……俺没见到啊,它肯定是飞走了,飞了。” “看来我不必去二郎院里寻了。”春桃意味深长地一笑,福身而去。 “瞧见没?”张满屯喃喃道:“大公子院里飞出只母蚊子都带着三分厉害,哪像咱二郎。” 提到史德渊,他似乎叹了口气。 ———————— 一幅春宫图被展开,工笔精细,颜色浓艳,一根短胖的手指拂过画中的美人。 “这是我最喜欢的《汉宫春晓》,使了许多钱从江南买回来。”史德渊紧盯着画,愈显猥琐,喃喃道:“江南人也是奇怪,明明有那么多美人儿,偏要画我们汉宫的美人……好色,太好色了。” 张满屯挠了挠头,连他都知道此汉非彼汉,南唐画师作这副画的时候,本朝都还没立呢。 可他已懒得提醒史德渊。 “你们快过来。”史德渊终于舍得转头,招了招手,让张满屯和萧弈走到画前,“来,一起看,与你们分享我珍藏的美人儿,今日以后,我们三个就是一艘船上的蚂蚱了。” “二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张满屯没忍住,纠正道。 史德渊以看傻瓜的眼神一瞥他,反问道:“我那么说,你就听不懂吗?” “倒也听得懂。” “小乙,你可真好色。”史德渊转向萧弈,道:“被打成这样了,还能站起来观赏我的画。” 张满屯顿时紧张,忙道:“可不是俺打得轻,是大公子派春桃姑娘来救他。” 史德渊忽道:“你们好像瞧不起我?” “啊?” “你们一定在想,老大身边有那么多漂亮婢女,我只有几幅春宫图……” “几幅?”张满屯嚷道:“那叫几幅吗?二郎要是肯多些心思在练武上,俺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你下去,我和小乙说。” 张满屯转身就走,嘴里嘟嘟囔囔“忠言逆耳”之类的,走到门外,生怕萧弈又伤了史德渊,停步,捂住耳朵,站在廊中任冷风吹拂。 史德渊也不理会,神秘兮兮到屏风后摸索了一会,却又拿出一根哨棍。 萧弈不知他意欲何为,道:“还想打?” “不,我有要事与你说。” 史德渊表情神秘,煞有其事。 他轻手轻脚近前两步,凑到萧弈耳边,开口。 “今日中午,厨房做了鱼鲙,鱼刺卡了我的喉咙,你让我吞口饭咽下去,扯裂了我的喉咙,害我气得打你,你知道我为何会被鱼刺卡了?” “为何?” “是鲫鱼。鱼鲙本该用刺少的鲈鱼,厨房也说用的是鲈鱼,可我亲自查了,用的分明是鲫鱼。” “所以呢?” 史德渊露出凝重之色,分析着,缓慢道:“奇怪吧?鲈鱼是怎么变成鲫鱼的呢?我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直到,你活了。” “与我何干?” “你就是鲫鱼啊。”史德渊道:“鲈鱼变成了鲫鱼,小乙变成了你,鱼变成了另一条鱼,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奇事啊奇事。” 这些话很荒谬,但更荒谬的是,萧弈听懂了。 他穿越了,与原身朝夕相处的史德渊看出了端倪。 萧弈静观其变,也不表态。 史德渊自顾自兴奋起来,像只苍蝇般搓着手,道:“你变了,你……你就像是……怎么说呢?” “脱胎换骨?” “看,你承认了!”史德渊万分惊喜。 萧弈反问道:“你想如何?” “你给阎王使了钱,是吧?我就知道!告诉我该怎么做,让我也变成鲫鱼。” “你,不行。” “为何?” 萧弈故作深沉,迅速思考,摇头道:“史家杀孽太重。” “文偃禅师也这么说,可我明明听他的了,尽量少杀人,杀了人也给他们超度。” “不够。” “怎样才够?” “行善积德,待你福德圆满。” “真的?”史德渊颇为期待,挥舞着哨棍,道:“到时我也能脱胎换骨?” “当然。”萧弈顺势拿过哨棍,道:“时机成熟,我自会敲你……” 安抚了史德渊,他的秘密暂时掩盖住了。 只是暂时。 是夜,由别的仆僮侍候在屋中,受伤的萧弈得以回了奴役房。 屋中挤着十余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体臭味,没人有心情说话,如疲惫的牲口般躺着,发出的鼾声、磨牙声与压抑呓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萧弈趴在其中,任寒风穿过薄衾刺痛伤口,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前世至死都不知的道理。 活得坚强、承受得了苦难,远远不够。奴婢再能熬,熬一辈子也只是奴婢。 想改变命运,得创造并捉住每一个机会。 (本章完) 第5章 侍酒 第5章 侍酒 萧弈适应着古代环境,待伤势无碍,每日趁史德渊午睡未醒时偷闲练武。 这日傍晚,正练到大汗淋漓,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一个大咧咧的声音。 “属牲口的,伤好了没就往死里练?” 萧弈回头一看,来的是张满屯,穿了一身鲜亮的盔甲,威风凛凛。 “好了,还得多谢满囤哥,伤看着重,好得却快。” “嘘,教人知道是响打,没好果子吃。” “那我记在心里。” 张满屯问道:“你可知那个狗书生如何了?” “如何了?” “先随俺来,路上再与你说。” “一会二郎醒了……” “哪管二郎?他都五年没出过府门了。走,我们随大帅赴宴去!”张满屯忍不住咧开了嘴,绷着的喜色再也遮不出,问道:“你猜,是哪个猢狲借这事算计大帅?” “谁?” “苏逢吉,都骂他‘苏牛皮’,他连贩卖牛皮都要收税,这驴毬入的老货也是个顾命辅政大臣,宰相。必是为与大帅争权,在背后下刀子。” “然后呢?” “正巧,今日王太尉设宴,大公子说让那书生戳破苏牛皮,大帅应了,让俺跟着护卫,反正还得带下人侍候,俺也不落了你。” “我又欠满囤哥一个人情。” “少放没味的屁。” 萧弈虽吃了二十笞,这件事上终究还是赌赢了,得了个机会。 两人边说边走,到了前院,只见赴宴的随行队伍已然集合了。 萧弈正观察情况,眼前忽有人长揖一礼,正是在他刀下活命的书生。 “多谢搭救之恩,在下冯声,字鸣远,滑州白马县人氏。” “不必谢,非我救你,而是大帅洞察秋毫。” 冯声闻言惊异,忙道:“谢恩公提点。” 说话间,史德珫踱步而来,向冯声问道:“到了宴上,可知如何做?” 冯声语气慷慨,应道:“学生必揭露苏逢吉舞弊!” “有证据?” “这……” 史德珫不耐,嗤道:“堂堂宰执,是你能定罪的?” 冯声不知到了宴上该如何,一时惶惶。 萧弈思量片刻,做了决定,小声提醒道:“想来,公子是让你在宴上以才华压一压中榜的苏逢吉门生,当众揭短,提出质疑,大帅则可顺势详查此案。” 冯声抬眼一瞧,见史德珫稍稍点头,忙道:“学生明白了。” 萧弈不确定这次出头会如何,说完便敛目而立。 片刻,他感觉到史德珫的目光看来,之后带着赏识之意说了一句。 “小乙,今夜你为父亲斟酒……春桃,找一身得体的衣裳给他换上。” “是。” 萧弈知自己押对了,再一抬头,史德珫已转身而去。 不多时,春桃快步过来,把一套衣裳推在萧弈怀里。 “大帅出发了,没时间了。呶,你坐那辆马车,在路上更衣……” 春桃匆匆一指,忙又小跑去扶史德珫上马。 落了鞍,史德珫才想起一事,问道:“我吩咐你查他,可查清了?” “回公子,他原是李崧府中奴婢,三年前抄没到府上,一直在前院做杂事,半月前二郎打死了身边人,遂调他到院里。” “本事哪来的?我之前竟未留意到他。” “想必在宰相府中学的。公子,有甚问题吗?” “你看他像个奴婢吗?在府上三年,一夜之间鹤立鸡群,怪哉。” “奴婢查问时正巧遇到二郎,他说小乙一向如此,不奇怪。” “知道了。” 史德珫事忙,不再多问,踢马而去。 ———————— 夜幕落下,设宴的太尉府灯火璀璨,恍如白昼。 一个红袍官员正候在门前,远远见史弘肇的队伍来了,忙趋步相迎。 “阎晋卿拜见太师,下官福薄,前番丁忧去职,赖天恩浩荡,起复内客省使,久疏问候,恐太师不认得……” “我知道你,没甚本事,凭借部下猛将的功劳升的官。” 阎晋卿一愣,忙躬身道:“惭愧,惭愧……下官扶太师落鞍。” “驾。” 史弘肇马鞭一挥,径直驶过,跨马入府。 其后,史德珫向阎晋卿微微一笑,在府门处下了马,颇有风度地迈步而入,但也是一句话不应。 阎晋卿尴尬地整理了身上崭新的官袍,回头一看,忽见一少年从马车中下来。 这少年穿得朴素,一身浅灰的细麻圆领袍,既未戴冠也未佩簪,用布绳扎着发髻,打扮像是史家的下人或幕僚一类,但却有一股拔然不群的独特气质。 “这气度。” 阎晋卿敏锐意识到这少年的身份绝不简单,遂再次迎了过去。 “幸会,内客省使阎晋卿。” “阎公有礼了。” “敢问郎子尊姓台甫?” “不敢当,唤我‘小乙’就好。” “甲乙的乙?” “是。” 阎晋卿神色一动,再问道:“行二?” 萧弈摇了摇头,反问道:“阎公有事?” “我来迎太师,诸位请随我来。” “多谢。” 阎晋卿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留意到萧弈与史府牙将、客卿说话时的态度,愈发坚信心中判断。 史弘肇来得最晚,他一来,其他人纷纷起身相迎,一番寒暄之后,开了宴。 众人分案落座,萧弈侍立在史弘肇身边,一边斟酒,一边留心宴上情形。 难得有了解时局的机会,他必须把握。 今夜对旁人是享乐,于他则是关乎生存,因此,舞姬、佳肴、奢侈之物他俱不关心,只侧耳倾听着高官谈论。 宴上最重要的人有四个,都是顾命大臣。 分别是:检校太师史弘肇、检校太傅杨邠、检校太尉王章、司空苏逢吉。 这些人的官职复杂,比如太师、太尉都是虚衔,同平章事类似于挂职宰相,各自还有实职、兼差。 萧弈一时搞不懂,做了一个简单的概念,不准确,却能更快了解情况。 史弘肇、杨邠分揽军政大权,其中,史弘肇更强势,杨邠顾全大局,算史弘肇的柔和面;王章是这府邸的主人,职在收聚财赋;苏逢吉任中枢副职,是个多面小能手。 四人有矛盾有配合,一起架空年轻的皇帝。 另外,还有一个没到场的重要人物被屡屡提起——郭威。 宴会的第一个话题便是围绕郭威。 萧弈大致捋了情况,郭威荣衔是检校司徒,在朝廷挂职枢密副使,权职是天雄军节度使,新帝继位后,叛乱不断,史弘肇命郭威四处平叛,算是史弘肇的打手。 今年,郭威镇守邺都,史弘肇极力支持他,以讨伐契丹为名,把可以调动天下兵马的枢密使印信交给了郭威带走。 这件事,成了顾命大臣之间最大的冲突。 杨邠早年任枢密使,苏逢吉向先帝进馋,罢免了杨邠,自己暂代杨邠“权知”枢密院事;于是,先帝一驾崩,杨邠干脆支持手握重兵的史弘肇、郭威,宁可丢了枢密使也不给苏逢吉;王章夹在中间受夹板气,一直说想要外调。 总之,是五个男人抢一块石头的故事。 说着说着,苏逢吉渐渐夹枪带棒起来。 “北面捷报也该来了啊,王太尉供馈军旅,着实辛劳,史太师更是果断,以枢印托付,郭威若胜,当先叩拜太师。” 萧弈闻言,当即拿起案上的酒壶。 果然,史弘肇“嘭”地将酒杯扣在案上,酒水四溅。 “郭威为国戍边,给他印信是为国事,你若不服,大可亲去邺都领兵。” “太师息怒。”苏逢吉故作失色,“下官一介文官,岂能领兵?太师伊、霍之襟怀,只恐官家年少,不解太师周公辅成之苦心,一旦败仗,馋言……” 史弘肇不等他说完,喝道:“你不妨直接弹劾!” 气氛一紧张,王章连忙打圆场,笑道:“都言重了,也扯远了,郭威战功赫赫,岂能不胜?” “若能如此,下官给太师赔罪。” 苏逢吉端起酒杯,绕案走到史弘肇案前,一揖,将杯中酒饮尽。 萧弈初时不解他这副做派,想了想,明白过来。苏逢吉场面做足了,若郭威胜,是心忧国事、坦诚进言;可若败了,今日敬的酒,便要史弘肇拉下脸面回敬。 下一刻,空杯被递到萧弈面前。 苏逢吉道:“斟酒,老夫再敬太师两杯。” 萧弈捧酒壶的手微举,停下。 他脑中忽有个一闪而过的想法,让他一阵后怕。 这杯酒一旦斟了,他未必承受得住史弘肇的怒火。苏逢吉小小一个动作,对于蝼蚁一般的他而言,会是场可怕的灾难。 空杯停在眼前。 片刻,萧弈伸手将它从苏逢吉手中拿走,以平静却带着礼貌的声音答了一句。 “苏司空,大帅的酒太烈,你饮不了。” 一言既出,满座侧目。 (本章完) 第6章 行酒令 第6章 行酒令 萧弈感到身后杀气骤散,才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眼前,苏逢吉神色一怔,一双老眼微眯着看了过来,狡厉之色隐隐闪动。 “你……你是何人?” 萧弈以沉稳又不失礼貌声音应道:“自是史府下人。” “下人?下人岂敢与老夫如此说话?” 苏逢吉这一句话,引得对座杨邠也深深看了萧弈一眼。 萧弈知自己第一次随史弘肇外出就太出风头了。 官威如山压来,他沉住气,知道苏逢吉身为宰相如此发难,格局小了,遂不紧不慢地答了一句。 “苏司空恐怕是醉了。” 对座,杨邠脸上隐隐扬起了一丝嘲意。 “嘭!” 史弘肇终于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金杯拍下,道:“好酒,够烈!苏司空,你还真饮不了。” 萧弈危机暂解,退了半步。 王章忙向服侍苏逢吉的美姬招手道:“哈哈,快扶苏司空落座,再给他斟杯美酒,不要太烈。” 也难怪他想要外调,想必天天看着这些人也是心烦得很。 萧弈垂眸斟酒,注意那美姬过来先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史弘肇,才扶苏逢吉。 美姬也发现了他的审视,转身之际故意将彩练拂到他身上。 萧弈不为所动,有种见惯场面、习以为常的淡定,这让那美姬有些诧异,故意向他回眸一笑…… 宴会继续。 这次,萧弈倾听时也留心着苏逢吉。 不时有人趋步到苏逢吉身后附耳禀报,每次,苏逢吉都会抬眼往他这边瞥一眼。 萧弈不动声色,余光追随,见其中有人走到了阎晋卿身边攀谈,目光屡屡往这边飘。 想必苏逢吉在查他,许是还要发难。 果然,过了一会,苏逢吉笑着向他一招手。 “老夫观你一直倾听席间谈话,对国事感兴趣?” 萧弈早有预料,应道:“苏司空误会了。” 苏逢吉自顾自感慨道:“太师府藏龙卧虎啊,那老夫问你,将枢密使之印交予边将之事,你有何看法啊?若说得好,我给你个彩头。” “我见识寡陋,不知国事,司空问错人了。” “哦?莫非你不支持太师?” 席间一静,众人再次侧目。 史弘肇并不开口解围,只等萧弈的反应。 萧弈若不答,史弘肇心胸狭窄,定又不悦;他若答了,一介奴婢参议朝政,引人非议不提,答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他想了想,干脆豁了出去。 “苏司空称郭公‘边将’,我恐怕不能认同。” “哦?此言何解?” “邺都是中原腹地,司空视为边境,看来是不想收复燕云,我不敢揣测是因畏惧契丹或有别的考虑,只知太师以江山社稷为重,志在持大汉节钺,刈胡首、复燕云,此为大丈夫。” “好!”杨邠抚掌称赞,道:“不论苏司空如何看,老夫许你一个彩头。” 萧弈稍松一口气,执礼道:“谢太傅。” 苏逢吉抚着稀疏的胡子,叹惜道:“老夫何尝不想收复燕云?唉……你有如此见识,却自称是史家奴婢?若是太师不会用人,老夫聘你到幕下可好?” 这话用心险恶,萧弈不知这老头为何非与自己为难,终于恼怒,道:“不劳司空挂心,司空若对太师有不满,不妨奏请天子定夺,何必在此垂询一介下人?” “误会,误会了。”苏逢吉眼眸中光芒闪动,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道:“老夫不过打趣两句罢了。” “哈哈。”王章再次缓和气氛,“都是为社稷效力……” 这一茬暂时躲过,萧弈知被动应付不是办法,得反击了。 “大帅,酒壶空了。” 这是信号,史弘肇知他要去安排贡生出面,点了点头。 堂外,张满屯带了冯声过来,嘀咕着骂道:“直娘贼,老货真讨厌。” 冯声愈发紧张,道:“苏逢吉如此阴险,我怕……我怕应付不了。” 张满屯在他腚上一踢,骂道:“有大帅撑腰,怕甚?去,行酒令了。” 话虽如此,萧弈却已感受到史弘肇疑心颇重,并不给下人撑腰。 偏他今日得罪了苏逢吉,被绑在史家这条船上,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 丝竹悠扬,舞姬彩袖翻飞,酒令已行了半圈。 今日是抛打令,就是传递一个香球,舞乐起时传球,停时持球者赋诗。 史弘肇一向非常讨厌这种事,只因设计揭破苏逢吉操纵科举舞弊,才难得应允玩一玩。 他沉默而坐,等着史德珫发难。 忽然,舞乐停,一个香球落在了他手里,鎏金雕,香气浮动。 史弘肇一愣,冷眼看去,苏逢吉身边一个舞姬喝得半醉,掩唇而笑。 “嘻嘻,轮到太师了。” 场面一静,无人说话,那舞姬这才意识到不好,脸色微变。 萧弈当即看向站在后面的冯声,示意他上前代史弘肇作诗,然后向苏逢吉发难。 然而,冯声脸色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已紧张得完全失了神,什么都不知道。 萧弈干脆从史弘肇手中接过香球,塞到冯声手里。 “作诗。” 冯声如梦初醒,正要开口,忽见史弘肇转头看来,顿时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弈感到史德珫急切的目光,准备一巴掌打醒冯声。 偏在此时,一个小插曲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下官代太师来吧。” 有个穿红色官袍的身影挤到史弘肇的身边,谄媚地笑道。 萧弈认得这人,是那位内客省使阎晋卿,遂打算提醒他别多管闲事,但不等他开口,阎晋卿已迫不及待地作诗了。 “貂裘换酒宴麒麟……” “废物。” 史弘肇不耐听这破诗,倏然起身,叱骂着便走。 阎晋卿骇然失声。 萧弈心知是史德珫一力劝说史弘肇用温和的方式揭苏逢吉舞弊之罪,若办不成,未必不会牵扯自己。 怎么办? 忽然,苏逢吉身边那美姬娇笑了起来。 “太师何必急着走嘛?莫非是怕这位……阎公是吧?莫非怕阎公作的诗不好,多罚太师几杯酒?” 说着,她指了指阎晋卿,因他滑稽而调笑起来。 史弘肇停步,转头看向这美姬,问道:“你不怕老夫?” “欢宴一场,有甚好怕嘛?太师若走了,可就成奴家传香球的错了。嗯,再不济,奴婢替太师作诗便是。” “你有这般才华,何不让苏司空许你一个进士?” “哈哈!”王章连忙附和,笑道:“好,今日便来点个女进士。” “太师真风趣。”美姬吃吃一笑,款款上前,想要去拉史弘肇落座,嘴里撒娇道:“便给女进士一个面子如何?” 史弘肇终于哂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弈迅速捕捉到史弘肇的表情,知是要借坡下驴继续对付苏逢吉了。 他趁机给了冯声一巴掌,低声道:“清醒点。” 接着,他转头与史德珫对视一眼,史德珫会意,准备上前相劝,按计划行事。 与此同时,美姬上前,道:“奴家阎幼娘,与这位阎公同姓,好巧,太师身边陪酒作诗的都姓阎……” “住口!”王章陡然喝止,脸色如见鬼一般苍白。 萧弈才闻到一阵香风,忽眼前一闪,差点以为是那美姬要刺杀史弘肇。 并不是。 史弘肇瞬间变脸,怒意如惊雷般迸发,一手捉住阎幼娘的发髻,径直往案几上重重砸下。 “嘭!” 钗头、钿、金步摇从史弘肇指间散落,杯盘碎裂。 鲜血高高溅起,洒在萧弈脸上。 他目光落处,是满脸血肉模糊的阎幼娘,与她那双写满错愕与惊恐的眼。 “啊!” 尖叫声迭起。 史弘肇犹未泄愤,捉住阎幼娘的脖子一拧,“咯嗒”拧断。 苏逢吉骇然色变,连忙抱着头往后跑,大喊道:“史公,误会了!误会,绝非我有意指使……” “苏逢吉!受死!” 史弘肇拔出了身后牙兵的佩刀。 “死!死!” “误会,真是误会啊!” 场面混乱,苏逢吉的随从护卫慌忙护着他逃,被史弘肇追上,连砍数人,一时间残肢乱飞,尸横遍地。 “太师,冷静,冷静!” “住手!化元兄,求你住手吧,苏逢吉也是宰相,杀之,置天子于何地啊?!” 事发时,萧弈站得最近,他确定自己判断没错,史弘肇前一刻并未暴怒,但不知那瞬间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史德珫,想要询问,却发现史德珫脸上还僵着笑意,手却像失了魂魄般抖得厉害。 忽然,萧弈的脚踝被人捉住。 那是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王家奴婢,误中了一刀,胸膛大开,内脏流了满地,犹抱着强烈的求生意志在挣扎。 “救……救……” 脚踝上的紧握感渐渐消失。 萧弈救不了他,他与他一样的处境。 (本章完) 第7章 原委 第7章 原委 “真的?” 是夜,一身是血的萧弈与张满屯回来,史德渊听了经过,竟是拍掌大笑,前俯后仰。 “哈哈哈,还有这种稀罕事,他怎这么笨,敢惹怒父亲?” “别笑了,掉功德。” “不行,我忍不住……苏牛皮死了没有?我给他烧纸。” 张满屯遗憾道:“他溜得贼快,杨太傅死死抱着大帅,哭得老惨哩。” “哭了?哈哈哈哈,糟老头也会哭?我好想看啊。” 史德渊笑得越欢,萧弈越沉静,虽不知老头们在作什么妖,但死的都是些卑贱之人。 萧弈问道:“二郎可知大帅为何暴怒?” “我当然知道……咦,张满屯,你也知道,怎没告诉小乙?” “嘘,这事可不能提。” “不提就不提,你去端盆洗脚水来。” 张满屯道:“二郎的仆役就在跟前,怎好叫牙将干这些?” “小乙,你去把夜壶倒了……张满屯,去端盆洗脚水来。” “二郎可别是支开俺说那事啊,惹怒了大帅,没好果子吃。” “我肯定不说。还有,小乙若听说了,肯定是别人告诉他的。” 史德渊说罢,不知想到什么,莫名其妙又感慨道:“张满屯,你跟了我,没跟老大,可真有福气。” “端洗脚水的福气。” 张满屯一走,萧弈还没见到夜壶,就被史德渊拉住了。 “你想知道父亲为何发怒吧?” “嗯。” “嘿嘿,你看我和老大谁长得更贵气?” “自然是你。” “这确实不难看出来,你再说,谁像父亲的嫡子?” 萧弈有些意外,从待遇来看,史德珫、史德渊都不像是庶子。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史德渊神秘一笑,兴冲冲地说起来。 “这事还是我阿娘告诉我的,可有趣了。父亲是田户出身,年轻时凭一身本事混成了禁军,就有人给他说媒啊,娶了个官宦之女,是正妻哦,说是书香门第,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父亲可高兴了,凡有宴会都带阎氏,帮他行酒令,将军们都很喜欢邀请他,每次见到他都笑呵呵的,阎氏还给父亲生了儿子呢,后来有一天,父亲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官宦之女,你猜,她是甚身份?” 听到这里,萧弈心中已有答案。 可他只是静待下文。 “是个妓子!妓子哦。” 果然,史德渊马上就说了,仿佛在分享至宝,兴奋到手舞足蹈,继而捧腹大笑,不能自抑,满地打滚,双脚乱踢。 “哈哈哈,那些将军们早就知道……哈哈哈哈,只有父亲蒙在鼓里。史德珫还读书……哈哈哈,他当然得读书喽,因为他娘是个陪酒的……” 如此看来,一切都通了,但萧弈回想宴上苏逢吉与阎幼娘的反应,隐约觉得不对。 史德渊的狂笑还没停,张满屯端着洗脚水回来了。 “二郎,你说了?” “我当然没说,哈哈,是吧?小乙,我什么都没说。啊,好累,笑得脸疼。”史德渊推了推脸上松垮的肥肉,又道:“你们迟早会知道我才是父亲的爱子。” 张满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萧弈沉吟道:“今夜之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我看苏逢吉的反应,他不是故意羞辱大帅,否则一个不慎,他便死了。” “那也该杀。”张满屯道:“就算无意,他还是触了大帅的逆鳞。” “也不是无意,若无人安排,不会这么巧。” “不是故意,也不是无意,那是怎样?” “此事环环相扣,岂不像是……有人利用苏逢吉激怒大帅?”萧弈反问道:“假设大帅真杀了他,会如何?于大帅有好处吗?” 张满屯一愣,摇头道:“没有。” 连他也知道杀宰相要付出代价,政局的平衡一旦打破,史弘肇也控制不住局面。 萧弈追问道:“那谁能得到好处?” “你是说,有人在离间大帅与苏牛皮?是谁?!”张满屯喃喃道:“杨邠?可他还哭了,演得真好。” 萧弈摇了摇头,沉吟道:“不是杨邠,不符合他的利益,若他是主谋,该让苏逢吉杀了大帅,他才能掌控局面。眼下这情形,得利的是……”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 “官家。” 顾命大臣们虽互有矛盾,毕竟一起架空了年轻的皇帝,一旦平衡被打破,最得利的自然是皇帝。 萧弈不确定宫城中那位年轻天子是否有这般手段,若有,从最初的借刀杀人可能就是算计好的。 另外,苏逢吉哪怕没死,两个宰相之间的冲突也已公开化、不可弥补,阴谋已经成功了。 张满屯一双圆眼不安地转动,忽道:“莫叨叨了,困觉吧。” 萧弈一瞥史德渊,见他缩着脖子,目光闪动,一副偷了东西的贼样。 想必史德渊打算把这些分析据为己有,向他父亲邀功。 这恰是萧弈的目的,若由他亲自提醒喜怒无常的史弘肇,太过凶险,借史德渊之口试探正好。 他原本想今夜立点功奴籍转军籍,只有另寻机遇了…… ———————— 次日史府一切如常,唯有奴婢们更战战兢兢了些。 午间,恰逢郭威大胜契丹的捷报如及时雨传来,无数官员登门歌功颂德,气氛转为欢腾。 萧弈的阴谋论并没有造成不安,可也并非全无用处。 它改变了史德渊的人生大事…… 午后,萧弈被史德珫招到院中问话。 或许因生母阎氏之事多少影响到史德珫的心情,这次见面,萧弈看得出他的神态不如往常自然淡定,手中书卷翻来覆去,但根本没看。 “父亲打算为二郎向郭家提亲,此事想必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萧弈讶异道:“大公子何出此言?” “今晨,二郎对父亲说了桩颇荒唐之事。”史德珫微微哂笑道:“他说一切都是官家在幕后指使,为了离间父亲与苏逢吉,使顾命大臣互相争斗,以坐收渔翁之利。” 萧弈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屑,问道:“大帅认为二郎说得不对?” “何止不对?简直异想天开。”史德珫道:“官家冲龄践祚,耽于享乐,左右皆俳优弄臣,岂有这等算计?” 他竟不是说“官家岂能算计臣子”,毫不遮掩轻视之意。 说罢,他目光灼灼看向萧弈,又道:“此揣摩人心、窥探时局之论,绝非二郎能琢磨出来的,是你在背后捉刀?” 萧弈本就没打算瞒,应道:“公子明鉴,二郎确与我谈论过此事。” “果然。”史德珫道:“你虽猜偏了,可也提醒了父亲,既然与苏逢吉能走到反目成仇之地步,与他人亦有被离间之可能,须加固彼此的关系,遂有了这场联姻啊。” 可见于史家而言,郭威是重要的。 “王章宴上,我看你见识不俗。”史德珫道:“说说,你有何看法?” 萧弈觉得这等事不该问自己,隐觉危险,难道因为联姻的是史德渊,得罪了史德珫?可他并不知史德珫是否成婚。 “回公子,我见识浅薄,并无看法。” 史德珫一拍膝盖,摇头起身,道:“不交心,无趣。走,随我去郭府提亲。” 萧弈眼神微凝,暗忖昨夜的一番分析,或许又挣得了一个小机遇…… 若正式提亲,按理该由史弘肇亲自登门,可郭威如今人在邺都,只有家眷留在开封,因此,由史德珫先登门一趟,表明意向。 开封大街,车水马龙。 萧弈驱马跟在队伍当中,留意着街巷的情象。 忽然,前方的史德珫回头看来,微微眯眼,踢马加速,却只是小跑。 这种小跑是最颠簸的,术语叫“快步”或“颠步”,马背颠得像浪,萧弈几乎下意识地打浪,身体随着马匹的节奏起伏。 偶尔他也会压浪,引导胯下马匹的步伐。 一段路之后,史德珫控缰减速,刻意与他并辔而行。 “马骑得不错,何时学的?” 萧弈身为武替,骑术岂止不错,略一斟酌,干脆拿史德渊来挡,道:“二郎带我骑过几次。” “只骑过几次?”史德珫若有深意地微笑道:“哪怕在军中,像你这般从容稳健、姿态英挺的也极少。” “是二郎教得好。” “还是那句话,不交心,无趣。” 忽有钟声远远传来,佛音袅袅。 史德珫随口道:“这是‘相国霜钟’,一会你就能看到大相国寺的八角琉璃殿和排云阁,郭府就在那左近,柴氏夫人信佛,常往请香求平安顺遂。” 沿着马道街向南,果然看到一座黄绿琉璃瓦的建筑高耸,颇显庄严。 拐入小巷,一座宅院映入眼帘,门楣上书“郭府”二字。 “郭、柴……” 福至心灵般,一段尘封的记忆在萧弈脑海中浮起。 午后的枯燥历史课上,他支着头听讲,随手在课本上划了一行重点。 ——“郭威称帝,国号大周,定都汴京,史称后周。” (本章完) 第8章 郭府 第8章 郭府 大相国寺的钟声传至郭府,郭信跑过庭院,嚷道:“二哥,王将军来了!” 一根长枪“呼”地从他头顶险险舞过,郭侗及时收手,问道:“哪位王将军?” 郭信道:“是父亲行军大营的左厢都排阵使,王彦超将军。” 郭侗奇道:“他刚回京报捷,这么快就到府上了?” “王将军带了好多战利品,二哥快去给我挑件趁手的兵器。” “谁说是给你的?”郭侗在弟弟的头上轻轻一敲,道:“眼下送来,那是给朝堂诸公的。” 郭信抱头傻笑,央求道:“诸公挑剩的给我嘛。” 到了前院,王彦超正在指挥牙兵往里搬东西,他三十多岁,身材高大,面容温和,看起来沉稳可靠。 “王将军一路辛苦。”郭侗上前见礼,道:“敢问父亲与大哥安好?可有受伤?” 王彦超道:“二郎放心,邺都一切都好,我们反而更担心京城这边。” 郭侗放轻了声音,道:“王将军可听说了?史公在宴上险杀了苏逢吉。” “看来苏逢吉对大帅执枢印很不满啊。” “里间说……” 另一边,郭信目不暇接地看着战利品,忽然瞪大了眼。 “哇,好骏的马!” 好不容易,目光从骏马上移开,恰见一个契丹少女从笼子中被拉出来,郭信一愣,呆立在那儿。 那少女很漂亮,宝石般明亮的眼睛里有着中原女子没有的野性。 王彦超回头见此一幕,提醒道:“三郎可不能看上她,这是大帅送给史公的,还有,那匹烈马也是。” 郭信只傻站在那儿,恍如未闻。 王彦超不便多言,与郭侗到了大堂,说的还是王章设宴时的情形。 “当夜,苏逢吉自降身段,刁难一个史府奴婢……” 谈话间,门房赶来禀道:“二郎,有客来访。” ———————— 萧弈试图回想郭威立国的过程。 他想起来了,那是高一历史第六课“从隋唐盛世到五代十国”,那次他月考成绩不错,于是决定读文科……真正有用的内容一点也不记得。 只能确定课文从没提到史弘肇。 无名之辈。 刨除杂念,收回心神,他随着无名之辈的儿子在门外等了一会,步入郭府。 郭府陈设简朴,前院立着两排兵器架,刀枪剑戟擦得锃亮。 看得出,不久前郭家正在搬东西,为了招待史德珫,匆匆把东西都移到偏院,还让人扫了前庭的残雪,亲自降阶相迎,以示重视。 相比起来,史德珫没有递拜帖就不请自来,有些无礼了。 这与史、郭两家的地位有关。 萧弈留心打量,对郭侗印象不错,这位郭二郎没有史德珫那种刻意表现的风度,更质朴,待人也显得更真诚些。 比如,郭侗亲自安排马夫卸马嚼子,让史府马匹到厩里休息,随从到庑房暂坐,又嘱咐炭火与茶水,且并无施恩之意。 萧弈没去庑房,而是跟着到大堂侍立,也得了一条拭巾擦身上的雪。 “听说郭节帅大胜,我赶忙便来了,失礼了。”史德珫渐入正题,笑道:“我近来在想,史郭两家若能结为姻亲,皆大欢喜啊。” 史德珫说罢抿茶的瞬间,萧弈发现郭侗有个不易察觉的微微蹙眉。 “家父与史公的情谊日月可鉴,哪须联姻?再说也没有适宜的人选。” “我听闻郭五娘子快要及笄,那与舍弟正好相配。” “史二郎?”郭侗微讶,喃喃道:“我倒从未见过。” “舍弟埋头修文习武,不喜人情往来。” 萧弈正暗自猜测郭家为何是拒绝的态度,忽见郭侗抬头看来,与他对视了一眼。 他于是用目光表达了亲善之意。 郭侗微微一怔,敛目沉吟,缓缓道:“但,小妹还远未到及笄之年,想必是有讹传,让史兄误会了。” “是吗?” 史德珫颇为意外,拍膝笑道:“无妨,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我作不了主。对了,小乙,你与郭二郎说说昨夜情形。” 萧弈略一思索,猜史德珫有恫吓、威胁之意,提醒郭家最好别步苏逢吉的后尘,反目成仇、拔刀相向。 当然,过程中不能提及“阎氏”。 “昨夜赴宴,大帅是听说苏逢吉操纵科场舞弊,想给他一个坦白、悔过的机会。” 萧弈一开口,见史德珫微微点头,便知自己猜对了。 郭侗脸色凝重起来,捧起茶盏,浅饮了一口,显然也感受到了史家的威胁。 萧弈并不想得罪郭家,因此语速很慢,且尽可能的委婉。 “奈何,苏逢吉不顾往日与大帅的情面……” “走水啦!” 突然,堂外响起喊叫。 萧弈只怔了一刹那,立即捉住机会,第一个跑出大堂。 “咴!” 随着马嘶,只见一匹枣红骏马倏地冲出了因着火而打开的大门。 马背上,一个穿着狐裘的少女身子俯得极低,发辫飞扬。 “拦住!那是献给太师的女俘。” 有一披甲将领从偏院追来,怒喝不已。 萧弈当即向少女追去。 巷口,几个牙兵执刀相阻,并试图拉过一辆马车挡路。 “驾!” 契丹少女径直冲马,撞了出去,奔向熙熙攘攘的长街。 萧弈掠过倒地的牙兵,奔向马车,踏着车辕,一跃,攀住巷口的高墙,爬上屋脊。 前世一气呵成的动作,今日有些勉强,他稳住身形,放眼看去,那契丹少女正在长街策马,遂踩着瓦片追了过去。 屋顶没有摊贩、行人阻碍,萧弈的速度竟不慢于那烈马,跑到下一个巷口,他没有一丝犹豫,纵身一跃。 熟悉的失重感只持续了片刻。 风掠过,马背上的少女忽然抬头,萧弈能看到她眼中的震惊之色。 他毫不怜悯,径直将她扑倒在地,溅起泥泞。 “乌勒赫!” 随着少女的怒叱,一柄匕首向萧弈的喉咙划来。 萧弈连忙向后一仰。 就这个瞬间,少女就地一滚,窜进了人潮汹涌的长街,萧弈不肯放弃,继续追上。 这是大相国寺前的马道街,正是上午最热闹的时分。 香烛、炊饼、时鲜果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杂耍艺人敲锣打鼓,空气中弥漫着线香的氤氲、食物的香味,以及人们厚重的体味,融合成开封独特的繁华。 萧弈盯着契丹少女的一袭狐裘,见她像条鱼般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穿梭,不时撞翻货摊,引来一片咒骂。 终于,他捉到机会,单手一撑,跃过前方的蒸糕摊子,凌空扑向了她。 两人撞翻了一个香烛摊子,再次缠斗。 忽然,身后传来惊恐的呼喊。 是那匹枣红烈马,竟挣脱了牙兵们,狂奔而来。 它显然受了惊,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人群惊惶退避,摊翻架倒,瓜果货物滚落,一地狼藉。 就在惊马前方,一群妇孺刚从大相国寺的台阶走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僵在原地。 萧弈刚捉住那契丹少女的双手,打算还给郭家,结交未来的皇帝……刹那间,他做了抉择。 惊马奔来的瞬间,他奔上,侧身沉肩,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马颈一侧。 “咴——!” 一声马嘶,惊马的冲势一偏,堪堪擦着一个妇人的衣角掠过,重重撞倒旁边卖竹器的摊子。 马匹立起。 碗口大的铁蹄之下,一个孩童正站在那儿,被吓得连哭都忘了,随时可能被踏碎。 萧弈刚摔在地上,连忙出手,捉住晃荡的缰绳,用力蹬起,借着马匹扬蹄的力气翻身而上,险险坐在马背上。 他奋力扯过缰绳,硬生生把马头拉到另一个方向。 “跶!” 马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孩童恐惧的暴哭声响起。 萧弈仓促回头一看,见马蹄离那孩童的身体只有一寸,堪堪避过。 惊马暴怒,疯了般尥蹶子、扭身、狂奔,试图将他甩下,他伏低身体,双腿死死夹住马腹,任凭它如何颠簸狂躁,始终粘在马背上。 一人一马沿着街道冲出好远。 嘶鸣、咆哮,终于烈马耗尽了气力,喷着粗重的白雾,渐渐放慢了速度。 汗珠不停从萧弈额头滚落,他感受着胯下马背的起伏,想起了过去他常遇到的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危险还要当武替? 答案他心里一直知道,因为他永远有迎接挑战、突破极限的冲动,有渴望冒险、战胜恐惧的心。 他喘息着,被汗水打湿的凌乱头发下是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眼神没有恐惧,只有全神贯注,以及,比烈马还烈的炙热。 (本章完) 第9章 留恩情 第9章 留恩情 “好俊的身手!” 忽听得一声赞,萧弈勒马抬头,只见临街酒肆二楼窗口站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这人面容苍白而消瘦,穿着华贵的白毛大氅,手持金杯,身边围着六名美姬。 其中一名美姬手里拿着个纸鸢,锦鲤的样式,十分精巧。 “小郎子,我很欣赏你。”男子声音慵懒,带着些玩世不恭的腔调,笑道:“何妨登楼一饮?我许你一份大好前程。” 闻言,萧弈心中有过一丝意动,很快却消散了。 他是史府的奴婢,改换门庭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即使有机会,投奔郭威也是更好的选择。 “多谢先生美意,心领了。”萧弈抱拳婉拒。 “你可知我是谁?” “不论先生是何人,你我缘份未到。” “呵,有趣。” 萧弈扯缰转过马头,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呵,似乎那男子遭拒后有些不爽。 他还保留着留心机位的习惯,偶然回头一瞥,余光见长街后方有一青衣男子鬼鬼祟祟盯着自己,仿佛在跟踪。 萧弈对开封城不熟悉,胯下枣红骏马又引人瞩目,干脆向对方招了招手。 青衣男子明显一愣,挠着头,有些尴尬地走上前。 “怎就至于跟踪我?” “这马匹神骏,主人想知道你是何人。” 原来如此,萧弈心觉古人真闲,他也不为难对方,淡淡道:“你可回报主人,我是太师门下。” 说罢,他谅对方不敢再跟,驱马而去。 沿原路而回,大相国寺前一片狼藉。 萧弈翻身下马,引缰而行,环顾四看,果然完全失去了那契丹少女的踪迹。 那些差点遇难的妇孺倒还在,被一群人簇拥着。 见萧弈回来,为首的妇人牵着差点被惊马踩踏的孩童走了过来。 “今日若非义士临危出手、舍命相救,老身与家中这些孩儿恐难周全,请受老身一拜。” 她自称老身,实则约四十岁左右,外貌看起来很年轻,眼角的细微皱纹不掩她疏朗大气的美,穿得颇朴素,锦缎褙子罩了件玄青斗篷,髻间一支白玉簪。 从气质看得出她身份不凡,但她却丝毫没架子,真就对一身布衣的萧弈深深福身。 之后,她拉过身边的孩童,道:“宜哥,你也谢救命恩人。” “是,祖母。”那孩童七八岁模样,停下抽泣,刚抹了泪的双手叉着,端正地向萧弈行了一礼,认认真真道:“郭宗谊谢恩公救命,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小乙,你放肆!” 萧弈尚未开口,忽听得一声喝叱。 史德珫快步赶来,向那妇人稍稍一揖,道:“晚辈管教不严,纵使劣奴冲撞了夫人,万望恕罪。” “史家郎君误会了,是他救了老身……” “阿娘!”郭侗跑到了那妇人身边,扶着她关切问道:“阿娘没事吧?让孩儿看看可有受伤。” “为娘没事,你沉稳些,莫教旁人笑话。” 原来这妇人是郭威之妻,柴守玉。 史德珫转向萧弈,责骂道:“史、郭情同一家,奴仆救主本是分内之事,你岂敢受夫人之礼,还不请罪?” “史郎君言重,可别再责怪老身的恩人。”柴守玉含笑转向萧弈,问道:“义士原来是史府中人?” “是。” “少年英雄。”柴守玉并不因萧弈的身份而改变态度,反到勉励道:“见到你,让我不由想到夫家年轻时,当年他哪是节度使,也是出身贫寒。” 史德珫道:“夫人谬赞,小乙不过是舍弟院中陪练武艺的奴婢,会些粗浅拳脚,岂能与郭公相提并论?” 萧弈屡被贬压,却没有自怨自艾,略一思量,明白了史德珫的心思,意在强调搭救郭家妇孺的不是他个人,而是史家,继而促使郭家答应联姻。 他遂顺势道:“我受史家栽培,方有一技之长,郭节帅凭的才是真本事。可惜今日不能一睹节帅英雄风采。” 柴守玉闻言,再次看向萧弈,深邃明澈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审视之意。 忽然,她神色一变,问道:“你受伤了?” 萧弈低头一看,才发现右臂衣裳已被磨裂,里面皮肉模糊,那是他撞开惊马摔在地上时擦破的。 “回夫人,只是皮外伤,不要紧。” “如何不要紧?你是郭家的恩人。”柴守玉忙道:“二郎,扶小乙回府疗伤。” ———————— 郭府的火已经扑灭了,冒着烟气。 萧弈随郭侗到东边庑房坐下。 “鹊儿,你去端盆煮过的盐水,再把金创药拿来。”郭侗吩咐了下人,又道:“我先给你清洗伤口,会很疼,忍着些。” 萧弈道:“不敢劳郭公子,我自己来。” “叫我‘青哥’就行,我小名。你救了家母,那便是我的恩人,不必瞎客气。”郭侗道:“也别信不过我,我从小就给阿爷拾掇伤口,手艺很好。” “那就多谢了。” 萧弈昨夜遗憾没在酒宴上改变命运,今日结识郭家,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考虑过是否开口投奔郭家?终是否定了,且不提会留下三心二意的印象,郭家也不敢得罪史家。 郭侗也没问他要什么回报,这份人情,想必是报答给史家的。 萧弈的袖子被剪开,郭侗熟练地舀起盐汤,对着伤口便淋下去,然后用细布擦拭着上面的泥污。 剧痛传来,萧弈额头上青筋暴起,紧咬牙关。 强忍、再强忍。 终于,伤口被洗净,郭侗开始给他抹药。 “端的能忍,你不赖。” “习惯了。”萧弈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看你也像惯受伤的,但没见你身上有其它伤痕。” “在看不到的地方。” “打过仗?” “还没。” “你当真是史府的下人?恁地不像。” “确实是。” “我赌十五贯,你不是。” 萧弈笑笑,也不再说。 沉默了片刻,郭侗漫不经心问道:“听说你在史二院里当差,他是何样人物?” 萧弈沉吟着,尽量拣好的说,道:“他……出身不凡,偶有灵机。” “你倒敢替他谦虚。” 郭侗随口嘟囔着,不再追问,给萧弈缠好了裹布,起身,拿过一个小锦盒摆到了萧弈面前,打开,里面是几块金锭。 “一点谢仪,谢你救了我家人。” 金锭映在萧弈的瞳孔中,他眼神没有任何贪婪。 他的命都属于史家,要金子有何用?远不如给郭家留一个好印象。 “二郎好意我心领了,但如公子所言,这是我的分内之事,这些我绝不敢收。” “真不要?” “不要。” 郭侗见萧弈坚定拒绝,并未强塞,道:“行,是我俗气了。” “二郎不必挂心。” “这瓶金创药给你,我家的独门秘方,每日一换,伤好得快。” “多谢。” 萧弈起身告辞,往外走去。 走到门边时,忽听郭侗又问了一句。 “对了,你既是史二身边人,对史家提亲之事,有何看法?” 萧弈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郭侗这问题看似随意,却远超一个奴仆能回答的范畴,他若答得好,或许能结个善缘,可若答不好,恐怕要引来猜忌了。 他遂谨慎应道:“主家的婚姻大事,不是下人可置喙的。” 郭侗很诚恳,又问道:“我并非想窥探隐私,实是史家情面难却,又不能对那素未谋面的史二放心,你人品出众,若能给些建议,感激不尽……放心,出你口,入我耳,绝无六耳听闻。” 萧弈思索着,低头看了眼郭侗给自己的药,缓缓开口。 “以我愚见,联姻之事如同用药,药不对,人参鹿茸也是毒药,若对,黄连苦参也能救命,史家是酷烈猛药,郭家如温补之方,药性是否相合,需高明医者把握。” 他没说合不合适,只说了联姻的风险与机会,提醒郭侗这件事最终得由史弘肇、郭威这些真正能做主的人决定。 但这番话里的见识与分寸感,却让郭侗微微失神。 萧弈离开了庑房。 郭侗却还坐在那儿,拿着装了金锭的锦盒把玩,漫不经心地合上盖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但金块的光芒,仿佛还能从缝隙间透出…… (本章完) 第10章 调动 第10章 调动 “最后郭家态度有所转变,不再抗拒联姻,只言待郭威回来作主,你可知为何?” 萧弈与史德珫并辔而行,刻意落后半个马头,应道:“不知。” “郭家母子见识不浅,这次却算不过我。他们心想,史二郎能驾驭你这等人物,或许有些不凡。” 史德珫说着,嘴角扬起一丝讥诮,不知是在讥诮郭家,还是史德渊。 萧弈应道:“公子谬赞,能完成大帅嘱托便好。” 史德珫摇了摇头,喃喃道:“郭家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我预料。” “也许是关系女儿家的终身,慎重了些。” “浅薄。”史德珫道:“联姻事大,岂管这个?对了,今日我并非苛责你,可明白?” “明白。” “你很聪明,往后调到我身边做事。” 萧弈心中不愿。 不提他对郭家更感兴趣,也担心穿越的秘密被深挖,遂婉拒道:“我尚未报二郎恩德,辜负大公子的厚待。” 史德珫嘴角一撇,不信这托词,但也没拆穿,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你担心二郎不放人?无妨,我会处置。” 他没有问萧弈的意愿,仿佛调到他身边就是更好。 萧弈自知拒绝不了,多说只会让处境更不利,干脆一抱拳,道:“多谢公子抬举。” 史德珫显然对这态度很满意,点头笑道:“这将是你此生最大的幸事。” 雪难得停歇了,夕阳宁静而绚丽,城中升起一道道炊烟,几个在巷口玩耍的孩童等来了回家的父亲,欢呼雀跃……萧弈见此一幕,忽然想到,穿越以来,自己还没有在开封城里好好逛逛。 生而为奴,哪有那份闲心与自由? ———————— 傍晚,萧弈在史德珫院里用饭。 他食量大,多要了一份肉糜、汤饼,还领了两个鸡蛋,蹲在庑房外细嚼慢咽。 这边多是漂亮婢女,其中有性格活泼的,见来了新人,围到他身边攀谈。 “你为甚蹲着吃饭?” “习惯了。” “我们听说过你哩,二郎身边的小乙对吧?会拳脚、人也机灵。” “还有还有,模样也好。” “你如今被调到公子院里,少不了一份前程。” “嘻,你就直接问嘛……小乙,她想知道,公子给你指配了没有?” 萧弈问道:“什么是指配?” “就是,”那婢女双颊泛红,两根食指轻轻点在一起,小声道:“就是配婚嘛。” “哦。” 就是男女奴婢生孩子,继续给史家当小奴婢,萧弈不感兴趣,低头吃饭。 她们叽叽喳喳说了一会,萧弈想起一事,问道:“不知公子是否娶妻了?” “少夫人过世以后,公子就发誓不再续弦了……” “多嘴。” 正巧,春桃从庑房出来,闻言脸色不悦,道:“带他搬到解都头院里。” 两个婢女应了,见春桃走开,窃窃私语了一会,决定一起给萧弈带路。 “小乙,你之前住十二人一屋的仆役房吧?” “是。” “春桃姐让你与牙兵同住,四人一屋呢,就是解都头可凶……” 出了院子,他们沿中庭小径先去萧弈原先住的地方拾掇东西。 天已经黑了,婢女们提着灯笼照亮,有说有笑。 忽然,前方几道身影拦了过来,大摇大摆地挡住他们的去路。 “背主之奴,哪里逃?!” 来的却是史德渊,手持一根哨棍,身后跟着四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杀气腾腾的样子。 “二……二郎?” 两个小婢女吓得容失色。 萧弈走到她们前面,道:“你们先走。” 史德渊怒骂道:“好贼子,我在看春宫,你在享艳福,这次我可不会给你烧纸钱……弄死他!” 随他来的四人遂各自向前,围着萧弈绕圈踱步,气势肃穆,接着,摘下斗篷。 萧弈沉稳应敌,忽怔了一下,只见四个光头映着夜雪,来的竟是年迈尼姑。 铃声起,老尼各执法器对着他,口中念念有词、做法驱祟。 透过人影,萧弈与史德渊对视一眼,于微弱的光亮中,见史德渊眼中有杀意,也有不安。 于是,萧弈双手捂头,眉头紧皱,似乎佛法真的在折磨他的鬼祟。 “哈。”史德渊这才得意一笑,双手叉腰,“那日你不是偷听到了吗?我自有办法除掉你。” “二郎……听我解释……” “再给他点厉害瞧瞧!” 老尼们脚步愈快,口中诵经声如无形利剑刺向萧弈,他痛得在地上翻滚,身体像被看不见的大手拎起、摔在地上。 史德渊吓得眼睛圆瞪,“哇”了一声,惊讶于佛法的厉害。 “别,别再念了。”萧弈声音虚弱。 “好了,停吧。” 史德渊背过双手,一派料事如神的模样,道:“老大想与我争家业,所以调走你,但你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 “知道了,我不会背叛二郎。” “谅你也不敢。”史德渊昂头道:“以后你就是我安插在老大身边的眼线了,有重要的事就向我禀报。” “是。” “哈哈。”史德渊大喜,得意道:“那这一局老大输了,等我得了家业,我让你当管事。” “多谢二郎。” 萧弈懒得与这没见识的家伙说与郭家联姻之事,安抚住了,使其不揭发他穿越的秘密也就是了。 此时,春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小乙,你还在那吗?” “可恶,我得走了。” 史德渊对春桃有些忌惮,转身要走,忽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问道:“老大有没有安排春桃和你睡觉?” “没有。” “好,等我得了家业,不仅让你当管事,让你摘了春桃,还安排更漂亮的婢女陪你睡觉……记住,我盯着你呢!” “是。” 史德渊警告的声音方落,人已远去。 萧弈气定神闲地掸了身上的尘土。 春桃赶上前,蹙眉往史德渊走的方向瞪了一眼,问道:“二郎可有为难你?” “没有,二郎信佛。” “他哪是信佛?夫人盼他聪明些,请文偃禅师做法,禅师让他行善积德,还赠了他一个护身的玉佩。哦,就是前些时日的事,当时你已调到二郎院中,不知吗?” 萧弈应道:“我以为二郎从前就信佛。” “只信文偃禅师呢,那是云游四海的高僧,难得驻在大相国寺,也只有他敢在府中说‘杀孽’……” 说到一半,春桃忽意识到不妥,忙岔开话题,一本正经的样子。 “主家的事少议论,你今夜既与二郎道了别,往后一心一意侍奉公子。在公子身边做事,我得先教你规矩,也简单,但凡公子吩咐,立即去做,别问,别打听,更别有自己的想法。” 萧弈心知她看起来严肃,不过是个小姑娘,漫不经心听着,嘴上老实应道:“是,多谢春桃姑娘提点。” “我带你去解都头屋里,他是阿郎派给公子的牙兵都头,平日护卫在公子身边,近来摔马伤了只胳膊,正在歇养。” “春桃姑娘提携,没齿难忘。” “是公子恩典,你记在心里便是。” 穿过几重门,到了西跨院,环境果然比萧弈之前住的仆役房好许多。 正中的屋子亮着灯,还未走近,已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阵哄笑,笑声放肆。 春桃微微皱眉,因夜里过来见那些粗鲁的牙兵牙将而有些不安,她清了清嗓,带着萧弈走到门口,敲了敲那并未关上的门。 屋中有三人,正围炉暖酒,边饮边谈。 被两人簇拥在中间坐着的大汉满脸刀疤,一只手裹着布,便是解晖。 “解都头,这是刚调到公子身边的小乙,你多栽培着些。” “知道了。”解晖微微一笑,三角眼目光如电,似乎想要透过春桃的衣裙看到里面,“春桃姑娘一起喝杯?” “不必了。” 春桃见他笑,反而也不在此多待,福了福身,忙转身便走。 解晖得意一笑,转头上下打量着萧弈,待见他穿了身青色短袄,脸上笑容渐消。 “我当是牙兵,来的是个奴婢?” “春桃过了双十,年岁大了,满心想着指配,把小雏鸡领到鹰巢里了。” 两个牙兵顿时哂笑,一人嫉妒地道:“那春桃姑娘恐怕弄错哩,这里可不是替她养小白脸的地方。” 说罢,他们站起身活动筋骨,凶狠的目光盯着萧弈,手指捏出“咯哒”的脆响。 萧弈并没有想与春桃生小奴婢,但恶意既然冲他来了,就得应对。 这种事,找史德珫哭诉不会有用,要在这些人当中立足,得凭自己的本事。 (本章完) 第11章 新主 第11章 新主 “雏鸡,还敢呆看。” 屋中四人对峙,一个歪头斜眼的牙兵叱了一句,嗤笑道:“听好了,爷爷刘三,跟解都头五年,专替都头教下人规矩。” 另一个身材壮实的牙兵拍了拍胸膛,道:“赵冲,随都头砍过逆贼脑袋。” “小乙。”萧弈礼貌微笑,抱拳道:“还请多多指点。” 刘三眼一瞪,啐道:“我调到府中这么久,没见过你这般没眼色的,见了都头不磕头,等着挨鞭子吗?!” 萧弈见惯了三教九流,一眼看出他们欺软怕硬,知道向他们服软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干脆不笑了。 “我在大帅面前没磕头,解都头比大帅更威风吗?” “去你娘的!” 刘三被这一句话触怒,一拳直捣萧弈胸口。 萧弈早有所料,沉着应对,左手顺势捉住刘三手腕往身侧一拉,同时右脚一绊。 “哎呦!” 刘三收势不住,“嘭”地摔在地上,碰了一鼻子灰。 “直娘贼!” 赵冲怒骂,猛扑萧弈,想以蛮力将他一把勒住。 萧弈疾退半步,侧身避过冲势,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手肘猛击赵冲的侧肋。 一声痛呼,赵冲壮硕的身躯撞在一旁的床沿上,木床嘎吱作响。 料这两个牙兵是轻敌了,一个照面就被撂倒,顿时羞怒交加,失了理智,各自咆哮着,抽出佩刀。 “老子宰了你!” 见状,萧弈瞥了眼坐在那的解晖,决定擒贼先擒王,拿这正在养伤又没武器的老大作肉盾。 “够了!” 解晖大喝,脸色不悦,三角眼冷冷扫过刘三和赵冲。 “像什么样子?把刀收了,都是为公子办事,动刀动枪,想让旁人看我的笑话?” 两个牙兵只好悻悻收刀,看向萧弈的目光却恶意更甚。 解晖转向萧弈,脸上浮起一丝看不出喜怒的笑容,道:“好身手,怎不当大帅的孩儿兵?” 萧弈不提两次为史弘肇办事都出了意外,只道:“大帅已位极人臣,自然是跟着公子更能历练。” “好像有点他娘的道理。”解晖抬起那只没缠裹布的手,举起一杯酒,道:“难怪公子看中,赏你的。” “多谢都头,我不会喝酒,就不浪费都头的酒了。” 萧弈不打算为了讨好他而为难自己,往后这些人要为难他的地方还很多。 解晖笑容一僵,轻哂道:“你还挺有心的,不过你记住,在这里光能打没用,得懂规矩,要知进退。” “好,我很守规矩。”萧弈这才笑了笑。 解晖见他笑,点点头,将那杯他不肯接的酒一饮而尽,道:“很好,俩蠢货刚才和你逗着玩,这事过去了。” “好。” “刘三、赵冲,把你俩的腌臜物收了,给他腾个铺位。” “我自己来就行。” 一场冲突就此过去,但彼此很清楚,对方不是一路人。 萧弈保持着戒心,边收拾着乱七八糟的铺位,边听身后的对话声。 渐渐地,那三人酒兴上来,只当他不存在。 赵冲道:“听说公子恩荫了校检司空、忠州刺史,不知是遥领还是实任。” “便是走马上任,也得等开春哩。”刘三憧憬道:“据说杨沂去了睢阳,每月孝敬大帅上万贯,鬼知他私下搂了多少?” 萧弈这才知史德珫在为入仕做准备,怪不得到处招揽人。 “这般走了,不甘心啊。”解晖沉声道:“还没让大帅把秋霜赏给我。” “都头啊,我就不明白了,小娘皮到处都是,她就有恁好?这儿大?还是这儿大?哈哈!” “你懂个卵,春桃俏吧?秋霜可比她年纪小得多、水灵得多。”解晖拍膝道:“再说了,秋霜可是正经的宰相千金!” “宰相千金?怎会在府里当奴婢?” “这你们就不懂了,两三年前,宰相李崧勾结契丹,大帅杀了他全家,李菘的幼女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就被留下为婢了,知道最好笑的是啥?” “啥?” 解晖得意道:“李菘是冤枉的,老子上的刑,他捱不住就画了押,可老子知道是苏牛皮陷害他。” 赵冲问道:“这事,都头就没告诉大帅?” “哈哈哈,大帅当年和苏逢吉是甚关系?你当大帅不知吗?”解晖道:“那年多乱啊,不杀人立威,能镇得住场?” 刘三附和道:“就得杀人立威,去年有人冲撞了牙兵队伍,大帅当即就砍了,猜怎地?前两天有人踩了赵冲的脚,吓得哩,孝敬了二贯钱。” “出息,这算逑?老子麾下机灵点的,哪次朝人伸手敢有不给?寻个罪名还不容易。” 解晖说着,学史弘肇伸出三个手指,重重一挥。 “大帅一旦下令,罪勿论轻重虚实,皆杀!” “哈哈哈哈……” 萧弈心想,自己就在屋中,他们毫无顾忌吹嘘恶行,当不是因为信任,而是习以为常。 这风气。 是夜,这些人吵吵嚷嚷,喝酒直到半夜。 萧弈担心被暗算,不敢睡熟,一直听到他们的鼾声如雷,才稍稍放松些。 次日他醒来时,三人还在呼呼大睡。 独自推门而出,院中寒气刺骨,因一夜浅眠而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振。 他没有偷懒的资格,很快投入训练,渐渐地,汗水浸湿了他的内衫,在寒冷清晨化成白汽。 因跨院角落摆放着兵器架与箭靶,练过基本功与刀法,萧弈今日又加练了箭术。 他前世也学过骑箭,但只是动作好看,准头不太好。 一箭、两箭……起初箭矢有些飘忽,他调整着呼吸,静下心来,于是进步肉眼可见,越来越多的箭矢稳定中靶。 正沉浸其中,忽然,身后传来了倨傲的呼唤。 “小乙,你还不去服侍公子?!” “嗖。” 萧弈射出最后一箭,将弓放好,转身应道:“有劳带路。” 走了几步,他才得空抹了脸上的汗水回头看去。 一支箭正钉在靶心。 ———————— 穿越了也得开工。 今天的活是跟着史德珫去尚书省领官身,为这个刚恩荫入仕就官居一品的公子撑场面。 史德珫显然比史德渊难应付。 “小乙,到我身边做事,感受如何?” “感觉到需要学的还有很多。” “这回答我喜欢,足见你有眼界。”史德珫点点头,道:“你莫觉得牙兵比你高一等,恰因为你是奴婢,才更是我的心腹,往后前程远大,明白吗?” “明白,宰相门前七品官。” “好精辟的话。”史德珫闻言,手拍鞍桥,朗笑道:“有趣,有趣,你如何想出来的?” “听旁人说的。” “竟连我这宰相之子也未听过,安知我不会真赏你个七品官。” 这像一句玩笑话,至少带着玩笑的语气。 可当萧弈转头之际,却从史德珫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别的意味。 四目相对,竟是史德珫先避开萧弈的目光,淡淡一笑,岔开话题。 “那便是尚书省,入内不必拘谨。今枢密院掌军政、三司掌财权,国事皆在父亲私邸处置,六部官员不过奉行顾命大臣之意处置文书而已,我亲自来领受官身,已算给他们面子……” 萧弈抬眼看去,见尚书省官衙格局宏伟,高台庑顶,依旧有国家中枢的威严气象。 唯有进了门,才见到朱漆有些斑驳,石阶角落生出青苔,透出一丝寻常人不易察觉的破败感。 如今的权力中心在史府。 史德珫施施然进了吏部长官的公房,萧弈与一干随从、牙兵在长廊边的庑房等候。 萧弈心中好奇,走到门边往外看去,大堂高阔,十分幽深,来往官吏面色谨慎,举止间透着一丝由武夫当国带来的小心翼翼。 看了一会儿,听得身后官吏殷勤说话,脚步声起。 “使君慢走,下官就不送了。” 萧弈还当史德珫出来了,转头看去,目光却是一凝。 他居然在尚书省碰到了相识之人。 是昨日勒住惊马之后遇见的那个临窗招揽他的男子,穿的不是那一身华贵的白毛大氅,而是一件与年纪不相符的紫色官袍。 “咦,你这小子。” “见过先生。” 萧弈态度并不因对方身份而变化。 这男子似乎也很惊喜,微微一笑,走上前来。 萧弈目光看去,觉这人玩世不恭,毫无高官的沉稳,渐渐地,他察觉到那笑容里的玩弄意味。 那眯眼噙笑之间,分明带着轻慢、戏谑的掌控感。 “告诉你一件事。”男子忽凑到萧弈耳边,轻声道:“见你我私语,史家必杀你,信吗?” 萧弈心觉荒谬,目光一转,恰见史德珫走来,眉头紧皱,眼中满是猜忌。 (本章完) 第12章 投名状(感谢“捏吗”的盟主打赏) 第12章 投名状(感谢“捏吗”的盟主打赏) 见史德珫目光如箭般射来,萧弈知自己真有可能因一句话丧命。 他迅速冷静下来,暗忖那男子必是史家的敌人,但他从没听说过此人,要么是史家轻敌,要么就是对方自视甚高。 刹那间,萧弈有了应变。 他迎上史德珫,目光毫无惶恐,坦然道:“公子出来的正好,方才此人没来由对我说‘见你我私语,史家必杀你’,有诽谤大帅滥杀之意。” 史德珫一愣,到了嘴边的呵斥顿住,眼中浮起诧异。 而那男子已走到院门处,闻言停下脚步。 萧弈知这样还不足以自保,略一思量,道:“我先是不解,他身披紫袍,与我这下人有甚过节?随即醒悟,他想必自以为把公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公然离间,预料公子会因猜忌而杀人。” 终于,史德珫目光从他身上移向了那人,从牙缝里吐出了一个名字。 “李业。” 萧弈听出了史德珫的愤怒,继续添一把火,又道:“这位李使君果然是冲史家来的,诛心之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把史德珫比作“沛公”,这才感觉针对自己的猜疑淡去。 李业的戏谑笑容一僵,深深看了他一眼,顷刻,忽然拍掌大笑,道:“好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小瞧了你,没想到你能用这八个字保命。” 萧弈道:“不劳李使君挂心,公子与大帅赏罚分明,向来只杀心怀叵测之徒,不会因言问罪。” “哈哈哈哈。” 李业仰头大笑,像是听了极有趣的笑话,道:“好啊,说得好,论嘲讽史弘肇,还是史家下人最擅长,嘲讽得精妙啊。” 史德珫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压了怒意,云淡风轻地一笑,道:“李业,终日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不觉得无趣吗?” “我觉得很有趣啊,何必生气,开个玩笑罢了。” 李业嘴角又勾起一丝讥意,连指了萧弈两下,道:“我记住你了。” 说罢,他一拂袖,扬长而去。 萧弈有些意外史德珫就这么算了。 想来是因为李业身份不凡。 而他虽危机暂解,却得罪了这么一个神经病,是福是祸却也难料。 莫名被推到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人是萧弈,可他见史德珫脸色不豫,还得上前安慰。 “公子,此人当众离间,见识浅薄,计谋粗糙,人品格局低劣了,竟也能身披紫袍。” 史德珫讥笑,问道:“你可知他是谁?” “不知。” “官家的小舅舅,太后的幼弟,从小在家中得宠,声色犬马惯了,靠着与官家嬉戏,混上了宣徽使。终日与官家狎昵,放纸鸢于宫中,不成体统。” 史德珫说着,摇了摇头,像是觉得与李业争执有点掉份了,嗤笑道:“一个纨绔,自以为能与我作对。” 萧弈道:“看得出来,他自视甚高。” 史德珫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我既没把李业当一回事,又岂会错怪你?” 萧弈受够这种由旁人一言决定生死的考验,却是面露莞尔,道:“只当他是个……没味的屁?” “哈哈,不错!” 史德珫大喜,阴翳尽去,待出了尚书省,翻身上马时忽道了一句。 “小乙,今日起,你当我的亲随,月例同春桃看齐。” ———————— 春桃捧了一套质地优良的细麻衣袍步入庑房,看向萧弈,发现他神色如常,有种荣辱不惊的淡定气质。 “恭喜你,晋身了,又立了什么功劳?” “这次倒没立功。” 萧弈之前立的功劳更多,没得什么赏赐,反而是这次李业言语相激,让史德珫意识到需要赏罚分明。 或者,史德珫只是想向李业表明,他没有中计。 “你运气可真好,能得公子这般赏识。”春桃道:“试试吧,看合不合身。” “多谢。” 萧弈与她观念不合,接过衣袍,等她出去。 春桃却不走,双手抱怀,催促道:“有甚可扭捏的?快些换,我还得带你去见公子。” “好。” 萧弈换了衣服,两人往前院走去。 路上,春桃许是认为萧弈有与她平等对话的资格了,没有刻意走在前面,而是并肩而行。 “你看起来瘦,倒是壮实,这套新衣穿得挺好看。” “是春桃姑娘给的合身。” “说得像我知道你尺寸一般,才不是哩。”春桃道:“你可知亲随该怎么当?” “还请赐教。” “既是‘亲随’,自是随侍左右,不论公务或私交。虽还是家奴,可地位超然,哪怕管事们也可唤你一声‘小乙哥’或‘乙郎’,往后你有事可直接求见公子,不必问我。你得熟悉与公子来往人物,当公子的口舌、耳目、手足,建言出谋,传达命令,督办事务,整理文书……” 这正是萧弈目前所需要的,既能稍微自由活动,也能接触并积累到更多信息。 春桃又道:“今日来拜访的人多,公子有些累了,点名让你帮他待客。” 忽然被托付这样的重任,萧弈有些疑惑。 再问,春桃却也不知,只知史弘肇常在私邸处置公事,登门的官员如流水一般。 说话间,他们到了大堂。 史德珫坐在那,略显疲惫,随手丢过一张拜帖。 “小乙,这人你来接待。” “是。” 萧弈见帖上署名是“晋阳李弘度,先太国丈公之三世侄”,大概一算,这人应该喊太后一声姑姑。 更可能只是个远房亲戚。 正要放下拜帖,他忽留意到一个细节——这拜帖已经递了半个月了。 须臾,李弘度被引着趋步入堂,衣着华贵,胡须修剪得很漂亮,白皙的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意,一揖到底,姿态放得极低。 “小人李弘度,总算入得史府,俯拜史郎君金安,此为礼单,些许俗物,难入史家高门,略表寸心,伏乞笑纳。” 萧弈见史德珫捧茶不语,遂上前接过礼单,念道:“虔备薄礼,敬献史公,赤金百两、明珠一斛,贡品软缎二十匹……” 史德珫忽抬手止住,表示不想听了。 萧弈遂问道:“阁下何事来访?” “小人不才,略通弓马,盼为史公执鞭坠镫,不敢奢求高位,若能在侍卫司任一巡检差遣,巡守街坊,足矣,听闻左厢尚有一缺额?” 堂内安静,史德珫一声不吭。 萧弈问道:“你何处听闻?” “是从小人的族叔李业处得知。” “李业?”萧弈心觉真巧,随即意识到这不是巧,他稳住心神,问道:“那你为何不去求他?” 李弘度一脸不忿,道:“他眛了钱财,反骂小人异想天开,将小人轰出门,小人咽不下这口气,想着满朝文武唯史太师才是真豪杰,遂变卖了祖上薄田,又找乡邻借贷,凑了这些心意,求公子美言几句,让小人在京城立足、扬眉吐气。” 萧弈余光瞥见春桃指了指礼单,微微摇头,会意,道:“你这礼单,可不像是变卖祖产来的。” “公子。”李弘度转向史德珫,道:“实不相瞒,小人虽是太后族人,却诚心投奔史家。小人于江南贩货,每年往巡检司孝敬不少,公子若能纳小人,可得实利又可彰心胸啊。” 史德珫这才放下手中茶盏,用不费力气的声量道:“小乙,你有何看法?” 萧弈心中思量,史德珫半个月都没见李弘度,今日忽然让自己出面接待,可见早有腹案。 他明白过来。 于是,他学着李业的样子,嘴角噙起一丝掌控的笑意,附到李弘度耳边,轻声道:“以厚利相诱,妄图染指军权。可惜,你与李业商议时,就没想过隔墙有耳?” 这话来得突然,李弘度神色一僵,下意识一颤。 “你……” “公子,诈出来了。”萧弈道。 李弘度怔了怔,故作不悦地一揖,道:“公子若不信小人,薄礼可先笑纳,小人这便告辞了。” “押下!”史德珫忽叱了一声,冷笑道:“外戚觊觎军权,触了家父逆鳞,竟还想活着回去?将他拖出大门,当街杀了。” 李弘度大惊,嚷道:“你怎敢?我,我是太后亲族!你们……怎敢杀我?” 萧弈也认为杀太后亲族,对史家不利。 正要开口相劝,一转头,却见史德珫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小乙,你来杀。” “可他……” “上次你已经放过一个书生了。” 一瞬间,萧弈意识到这是试探,也是他必须纳的投名状。 今晨刚遭李业离间,下午就被安排诛杀李氏亲族,哪有这么巧的事? 若不杀,就是他死。 …… 李弘度被牙兵拖到了史府大门外。 萧弈接过腰刀,拔出。 天光晦暗,刀刃映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既无怜悯,也无杀意,只有淡漠,仿佛与世隔绝。 “恭喜,你杀青了。” “别杀,我是太后族人!你敢……” “噗。” 抹脖子的动作有点笨拙,胜在没有拖泥带水。 一声轻响,恐惧与挣扎戛然而止。 (本章完) 第13章 相面之术 第13章 相面之术 尸体倒地,溅起积雪。 萧弈利落地丢了刀,往史德珫的书房走去。 他既已是亲随,不需旁人通传,径直进了有人守卫的院门,穿庭,拾阶而上。 正要敲门,萧弈停下了动作,站定,听着屋中的对话声。 “公子若问我,我猜他会杀,可谁知会磨叽多久。” 听这声音,萧弈知说话的人是解晖。 史德珫问道:“你没认出来吗?他是当年从李崧府抄的奴婢。”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吓得尿裤子的娃,跪着哭求我饶命,那眼泪鼻涕的。到府上养了两三年,竟是大不一样了。” “他见了你有何反应?” “没甚反应,像是不认得我。” “没提旧主?” “没提。”解晖嗤笑道:“他敢提吗?” 史德珫道:“那便表示旧主已过去了,你也不必再为难他,去吧。” “可公子不觉得他奇怪吗?像变了个人。” “我知道,短短数日,脱胎换骨啊。但我只要他忠心就够了……” 萧弈回过头,踩着地上沾了雪渍的脚印退回阶下,喊了声“公子”,重新走上前,敲门。 片刻,解晖开门出来,打量了他一眼,微微哂笑,扬长而去。 “公子,办妥了。” 萧弈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史德珫闻言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只是听一件寻常小事。 但这表示,萧弈暂时通过了他的考验。 ———————— 数日后,几个奴婢从廊下走过,看到萧弈迎面走来,忙站到一旁。 “乙郎。” “嗯。” 萧弈点点头,脚步不停,拐过长廊,畅通无阻地来到史德珫的书房。 掩上门,他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前,扫视着一个个卷轴。 卷轴上贴着小纸签,诸如“太师冯道”、“左仆射苏禹珪”、“门下侍郎窦贞固”、“翰林承旨王仁裕”、“河东节度使刘崇”、“兖州节度使慕容彦超”等等,记录着当朝重臣们的情报。 目光迅速掠过那些已看过的,停在“开封尹刘铢”五个字上,萧弈伸手拿起。 此时,史弘肇正在大堂见刘铢,史德珫坐陪,想必谈的是机密,萧弈没有随侍,却有些好奇。 展开卷轴,划在刘铢名字下面的红勾映入眼帘,表明刘铢是史德珫重点结交的对象。 “刘铢,陕人,出身河阳牙兵,性狡,好杀而寡恩,然颇识进退,先帝用为左都押衙,国初,授永兴军节度使,幼主即位,迁开封府尹,深合父亲乱世需用重典之心,每见必言刑杀、钱粮。杖人,双杖齐下,谓‘合欢杖’,或杖人如其岁数,谓‘随年杖’。善敛财,今岁,秋苗一亩率钱三千,夏苗二千……” 史德珫笔迹潦草,用繁体且从不断句,萧弈之前看得非常吃力,现在已能流畅看懂,他迅速把情报记下,以备往后有用。 再展开,一张纸条从卷轴中掉了出来。 纸是楮纸,质地极佳,一般是重要文书才用,纸上字迹粗粝,如同刀戟。 “刀俎已利,肥豚在列,但有所命,阖城皆齑。铢,顿首再拜。” 萧弈咀嚼着这两列字,一时未明其意,把纸夹回去,归置好卷轴。 他心想,刘铢“顿首再拜”,拜的肯定是史弘肇,那“肥豚”又是谁?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史德珫走了进来,脸色稍显不悦。 萧弈并不慌乱,他本就有整理书架的差职。 “你在做什么?” “在熟悉公子往来之人。” “你当了亲随,想做好本分,这没什么,但……” 说话间,史德珫走到书架前,拿起有关刘铢的卷轴,展开,从中拈出那张纸条看了眼,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但既然没让你随侍,便表明此人不需你熟悉。” “记下了。” “可我看你毫无反省。”史德珫提高了音量。 萧弈道:“我绝不会再犯……” “若有反省,你为何不见惶恐?” 史德珫突然问责,鲜见地发了怒,像是春光明媚的季节突然打雷。 他抬手一指,又道:“我赏识你、抬举你,你呢?何曾跪谢过我的恩德。终日装作公子王孙,冒充二郎,闹得满城风雨,旁人叫你一声‘乙郎’,你真就不把自己当奴婢了?!” 萧弈本觉疑惑,听得“冒充二郎”二字,猜测可能是刘铢说了某些流言,惹得史德珫不爽了。 或是史德珫借题发挥,想让他更谦卑些。 可他终究不想跪下去认错,思忖了一会,决定将脑中盘算了有几天的一个念头付诸实践。 “我确实没把自己当成奴婢。” “什么?”史德珫一讶。 萧弈却话题一转,道:“公子的面相,贵不可言。” “岂用你说?” “我是说,公子眉间紫气萦绕,乃紫微映斗、帝星拱照之象。” 史德珫神色一凝,沉声问道:“什么?你会看相?” “我不会。” “那是?” 萧弈故意慢数了三息,之后才道:“前些时日,有人在府上远远见到了公子,说了一番让我醍醐灌顶之言。” “谁?”史德珫神色一动,道:“莫非是……文偃禅师?他说我是帝星拱照之象?具体如何?” “不能说。” 史德珫眼中闪过狐疑之色,叱道:“你在耍我?!” 萧弈隐隐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急切,断定他心中已起涟漪,扛住威压,沉默不语。 良久。 “好吧,我不问。” 史德珫终于让步,想来是更愿意相信萧弈所言。 他叹惜一声,道:“你可知禅师不久前已然圆寂了?” 萧弈顺势摇头,又讶道:“那对公子……就是他最后的谶语?” 史德珫踱了几步,步伐不自觉地比平时快了些许。 “你不能细说禅师的谶语,说说你的想法。” “是,自从见过禅师,我便不再将自己视为奴婢。”萧弈郑重一揖手,道:“敢问,他日谶语应验,公子是需要一个惶恐谦恭的家奴,还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之臣?” 书房内寂静了好一会,只有风吹过窗缝的细微呜咽。 随着吞咽声,史德珫喉头滚动,克制着声音里的喜怒,道:“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凭这句话,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公子说过‘不交心,没甚意思’,今日我只是与公子交心。” 史德珫一皱眉,死死盯着萧弈,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丝虚张声势或恐惧。 但萧弈冷静得像大相国寺里供奉的佛像。 他知史德珫不会杀他,那句威胁只暴露了对权力充满贪婪的渴望。 四目相对。 半晌,史德珫冰封的表情渐渐融化,难以掩饰地浮现出一种复杂难明的神色,惊骇,怀疑,不知所措,一丝被看穿后的恼怒,更多的却是野心被共鸣、被抚慰之后的满足。 最后,他忽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你之所以看刘铢的卷宗,是投石问路,你以此告诉我,你看得懂我的谋划,想参与其中?” “是。”萧弈愿意附和他的猜测。 “我会记得你今日的狂妄。” 萧弈道:“也许有朝一日,公子不觉得这是狂妄。” 史德珫不由展颜而笑,神色豁然,道:“也罢,与你说也无妨,我确有……大志向。” “愿为公子效劳。” 萧弈再次揖手,依旧不谦卑,且多了几分幕僚式的郑重。 史德珫道:“刘铢方才聊到,开封城传言,说苏逢吉在宴上刁难的史家下人其实是史二郎,我遂试一试你,果然,试出来了。” 萧弈道:“原来公子是逼我交心。只是,怎会有这样的误会?” “无妨。”史德珫既已消了气,淡淡道:“他们误会不了多久……去吧,今日所言,不得泄露半字。” “是。” 萧弈推开门,一阵风夹着雪吹来,寒意让人不自觉抖了一下。 史德珫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转头一看,见架上挂着一件旧青貂斗篷,当即拿起,上前,亲手披在了萧弈的背上。 这青貂皮毛亦底绒丰厚、质地轻软,顷刻抵御了寒风。 “天冷,披着吧。” 萧弈回过头,见史德珫完全冷静下来之后眼神里满是温润,遂没有拒绝,道:“谢公子厚待。” 须臾,披着青貂斗篷的背影远去。 史德珫负手廊下,抬眼望天,回想着那句“紫微映斗、帝星拱照”,心潮久久不能平复。 他方才没有明说他的志向,若要说,倒是可用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的一句话来概括…… ———————— 出了院子,萧弈回看了一眼纷纷扰扰的风雪,若有所感。 他不会看相,也不能仅凭刘铢的纸条就完全断定史家的野心,但他知道五代十国的传统。 这传统,一句话可概括——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耶?!” (本章完) 第14章 报信 第14章 报信 过了孟冬,史府人情往来频繁。 十一月初三,史德珫出门,留已能独当一面的萧弈在府中处理杂事。 午后,萧弈见史德珫归来,立即禀道:“刘府尹来了,没递拜帖,大帅不得空,管家安排他在西偏厅候见,我让人送了一坛酒给他暖身子。” 这正是他的办事认真之处,主动留意了谁对史德珫重要。 史德珫满意地点点头,边举步入内,边道:“我先更衣,你到库房拿一套锦袍、玉带赠与刘铢。” “想必有讲究?”萧弈跟上问道。 “问得好,告诉他那是御赐之物。”史德珫脚步不停,道:“官家好舞乐,赐伶官们锦袍、玉带,昨日御宴上被父亲瞧见了,便喝令他们脱下来。” 闻言,萧弈暗忖史弘肇这相当于直接打皇帝的脸了。 他心中隐隐忧虑,但知史家父子都不是虚怀纳谏之人,不好多嘴。 史德珫丝毫没觉得此事不妥,声音反而自傲了几许,道:“父亲言‘将士为国戍边,忍饥冒寒,尚无此殊荣,戏子何功,能当此赏?’大快人心,此言,你亦可转告刘铢,肯定他的功劳。” “是。”萧弈闻言并不振奋,神色平淡。 史德珫察觉到他的顾虑,停下脚步,笑道:“放心吧,这是父亲有意立威之举。” 萧弈心想赵高指鹿为马那是在找出政敌,可史家反复立威,却不曾见后续动作。 许是当今武人跋扈惯了吧。 到了西偏厅,萧弈被刘铢的几个随从拦在门外,让他把锦袍玉带直接送到外面的马车上。 他顺势往偏厅内一瞥,见一个相貌阴鸷的男子坐在那闭目养神,也就没再打搅。 到了府门外,刘铢的马车十分气派,系着八匹骏马,后方有一车厢专门放置物件,盔甲武器、食匣酒壶应有尽有,甚至还供奉了一尊佛像,角落丢着几个灯、纸鸢,像备着年节灯会用。 交接了锦袍玉带,萧弈往回走,才到侧门,被门房拉住。 “乙郎,那有人求见大帅,看着有官气,可不给拜帖又不通名字,死活不走,轰他吧,怕得罪了哪路神佛,给我出个主意?” 萧弈转头看去,只见一人站在巷角,披着件不起眼的灰色狐裘,低着头,似因畏寒把整张脸都埋在领巾里。 “我去看看。” 走到近前,萧弈认出了那人。 “阎公?” “嘘。”阎晋卿身子一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可否带我见太师?” 他目光殷切,恐萧弈不答应,紧接着又补充道:“我有十万火急之事。” “阎公请随我来。” 萧弈并不声张,引着阎晋卿穿过小巷,从侧边的小门入府,寻了一间僻静的庑房。 他留意到,阎晋卿一路上始终低着头,偶尔抬头张望也是满眼警惕。 “阎公稍坐,我去通传,但大帅与大公子都在忙,恐怕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来。” 阎晋卿焦急道:“我未正时分便到了,一直苦等……烦请为我转告——事关重大、事关重大!” 萧弈看了眼天色,知阎晋卿大概在冷风中徘徊了一个多时辰。 这让他难免好奇,这件事有没有自己的机遇或危险? 他没有直接请阎晋卿相告,而是不紧不慢道:“即便如此,想必大帅还是不会见阎公。” “为何?”阎晋卿不解,哭丧着脸道:“我已登门求见过许多次,皆不得入,分明我诚心投效,但不知太师为何闭门不纳啊?” “阎公真不知原因吗?” “乙郎知道?”阎晋卿连忙一揖,道:“还请明言,感激不尽。” 萧弈心知一旦说了,阎晋卿很可能就死心了,遂道:“阎公可否先告诉我,今日为何事前来?” “这……恐怕不行。” “阎公既不信我,且在此候坐。” 萧弈这次说的不是“稍坐”而是“候坐”,语调也变淡,转身便走。 “乙郎留步!” 阎晋卿连忙喊住他,可依旧犹豫不决,捶着手不肯开口。 萧弈并不催促,耐心等着。 踌躇好久,阎晋卿终于开口,因焦虑而声音嘶哑。 “赌一把吧,我说。” 萧弈关上门窗,引他坐下,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恭听姿态。 阎晋卿道:“我起复内客省使,这差职无非‘礼宾’二字,故常奔走于宫禁内外,迎送使节、赞相礼仪、供奉乘舆,对禁内之事,耳目便比旁人灵通些。” 萧弈微微颔首,以示认同,静待下文。 这让阎晋卿有了倾诉的欲望,言语顺畅了些。 “近日来,禁内隐有议论,官家常疑大宁宫夜间有兵戈之声,难以入寐,忧惧不安。” 萧弈理解这句话的严重程度,它代表皇帝疑心有人要造反,这是前提。 “然后呢?” “今晨,我入宫与太后核对年节赏赐名录,恰遇官家觐见太后,我便退到了东庑等候,待官家离开,我察觉当时侍在殿门处的宦官神色有异,面容惶恐,便寻机套问……” 阎晋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的话重逾千斤,喉头滚了一下才继续说起来。 “最初,殿中私语不可闻,后来太后发怒,隐约似说‘此事岂可轻发’,官家也逐渐激愤,‘专权震主,终必为乱’八字出口,清晰可闻。” 萧弈问道:“是说谁专权?” 阎晋卿道:“说的……定不是苏逢吉。” “为何?” “官家离殿时,太后请官家三思,称大事可与苏吉逢商议,官家怒叱太后居闺门之内,安知国家大事,怫然而去。” 说罢,阎晋卿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扶着边案,似乎连坐都难以坐稳。 萧弈等了半晌,方知他已经说完了,遂默默思量。 整件事,表面是宫中母子争吵,皇帝要做一桩大事,太后不让。阎晋卿当然不是来让史弘肇劝架的,那就是担心皇帝要做的大事了。 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诛史弘肇! 如今“专权震主,终必为乱”者,就是史弘肇。 皇帝对太后尚且这般决绝呵斥,可见杀心已定,绝无转圜的余地了。 想到这里,萧弈感到脊背发凉,他不久前才杀了太后的族人……史家若被铲除,根本不需要太后清算他。 但,不能轻易就信了阎晋卿。 萧弈按下心中波澜,开口,声音依旧平稳,道:“此事,阎公为何愿意冒死相告?” “不瞒乙郎,我窥此秘辛,祸福难料,一步踏错,万劫不复。思量着,内外兵马皆在太师掌握,唯恐太师毫无防备,堕入奸……堕入算计。” 这说得颇直白了,阎晋卿觉得史弘肇实力更强,想投靠过来立个大功。 不仅如此,阎晋卿更害怕一旦皇帝事败,史弘肇把他一起清算了。 至于他丝毫不提忠义,只看兵马强权,算是时代特色。 萧弈又问道:“你觉得,官家有何具体计划?” “这……我如何得知?” “时机呢?打算何时动手?” “不知,但据我所了解,官家行事,说做就做。” 萧弈点点头,沉思不语。 阎晋卿反应过来,问道:“乙郎不信我?” “我信。”萧弈道:“但空口无凭,你要如何取信大帅?” 阎晋卿急道:“我真不知更多了,事情真伪,大帅一查便知,我岂敢以性命相欺?” 萧弈仔细看了他的眼神,知已问出了阎晋卿所知的全部,方才起身。 “阎公请在此安坐,切勿外出,也勿让旁人进来,等我回来。” “好。” 萧弈正要走,阎晋卿忽一拉他的衣襟,问道:“你还没说,大帅为何不会纳我?” “放心,大帅会厚待阎公。” 萧弈拍了拍阎晋卿的手,转身而出。 他却知,以史弘肇的为人,哪怕阎晋卿冒死传信也不可能得到重用,因为,史弘肇就无法容纳一个姓阎的人在身边。 可见阎晋卿还没打听到当年阎氏的隐情,否则应该站在皇帝那边才对。 风雪渐大,萧弈裹紧了青貂斗篷,举步向史府最喧嚣处走去。 积雪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是随时可能被踩碎的冰,冰面下暗流涌动。 (本章完) 第15章 自谋出路 第15章 自谋出路 赶到前院,萧弈便被牙兵以刀戟拦下。 “我有要紧之事求见大帅。” “大帅不见!” 萧弈又站了片刻,目光扫过,拜访史弘肇的显然是其麾下禁军将领,带的几个牙兵正在廊庑等候。 处理军务时,史弘肇不喜欢被打搅,萧弈想了想,决定先去找史德珫。 他赶到西偏厅,再次被拦下。 今日却是解晖守在厅门外,道:“公子与刘府尹有要事商谈。” 闻言,萧弈暗忖莫非刘铢也是来报信的? 他耐住性子,在廊下等着,边思忖着方才听到的消息。 好一会,刘铢终于离开。 萧弈遂以比平日稍快些的脚步走向偏厅,与刘铢擦肩而过时,他揖了一礼,礼貌地点了点头。 刘铢似乎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略一点头,快步而过。 两人隔了几步之后,萧弈隐约听到身后刘铢向随从问了道:“那是史二郎?” 终究是他身上的青貂斗篷有些抢眼了。 暂时顾不得这些,萧弈进了偏堂,开门见山,将今日所闻之事详细与史德珫说了。 “公子,方才阎晋卿登门,说了一桩秘辛……” 萧弈压低着声音,说得仔细,生怕漏了一丝细节。 偶然,厅中响起炭火“噼啪”一声,他会警惕地回头扫一眼,方才继续。 史德珫脸上的轻慢之色凝滞了少许,目光闪过思忖之色,似在判断这件事的真伪。 萧弈还以为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但很快,那一丝思忖化为了些许讥诮。 “我当是什么。” 史德珫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恢复云淡风轻,道:“太后管束得紧,官家年少气盛,偶尔顶撞两句,有何稀奇?天家亦如寻常百姓,为此,阎晋卿便敢危言耸听?” “可我看他不似作伪。” “他句句只是捕风捉影。” 萧弈道:“大帅近日所为,官家若怀恨在心,欲对大帅动手,顺理……” “嗒。” 史德珫放下茶盏,发出轻响打断了萧弈的话,他目光清明,其中却无警惕,带着居高临下的洞悉之意。 “小乙,你心思机敏,但见识太浅,才会为阎晋卿所惑,他奉迎父亲不成,挑唆是非,以谋邀功,离间君臣的小人罢了。” 史德珫似因看穿阎晋卿的心思,嘴角挂起了淡淡的自矜之意。 萧弈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事,史德珫却是这么不以为然的态度,问道:“公子就不怕他说的是真的?” “官家畏惧父亲是真,那又如何?” 说到最后四字,史德珫声音上扬,有傲视天下之态,侃侃而谈。 “父亲内外兵马在手,朝中辅臣同气连枝,开封府尹任凭驱使。反观官家,身边几个歌伶乐妓,一群阿谀弄臣,济得了何事?你言官家要动手,因他跑去同太后哭诉,靠哭诉哭死史家不成?” 史德珫屈指数来,从容笃定。 他拍了拍萧弈的肩,语带训导,道:“我并非说你谨慎是错,但你须知,兵强马壮便是王道,父亲戎马一生,不是那等终日嬉游的少年可算计的。” 萧弈不知史家到底有何打算,心中没底,想了想,试探道:“我方才还以为刘府尹也是来报信的。” “他岂是像你这般惊弓之鸟?他是来说,郭威既胜,该把枢信要回来了。”史德珫喃喃道:“依父亲之意,先看郭威对联姻的态度再谈。” 萧弈隐隐有种预感,这也是个昏招。 他想了想,再次劝了一句,道:“公子,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何不见见阎……” 史德珫眉头一皱,道:“阎晋卿之流,贪慕虚荣,厚颜无耻,去,将他赶出史府……我不想再听到此人。” 萧弈觉得他对阎晋卿有排斥,许是因他生母也姓阎。 他只好退下,打算再细问阎晋卿。 但远远见庑房的门开着,快步过去一看,人不在里面。 萧弈环顾四周,见门外脚印凌乱,隐约觉得不妥,遂循着雪地里的几排脚印一直追出府门。 门外,刘铢的马车刚转过街巷,消失在风雪之中。 萧弈忙向门房问道:“可有见到那个穿灰色狐裘的男子?” “他上了刘京尹的马车。” “是吗?” 萧弈皱眉思量,感到此事比预想中更复杂。 那么,史家将面临的危机,很可能也比史德珫预料中要大得多。 他没办法让自己相信史德珫的判断、继续在史府安然度日。 驻足思量着,他抬头看向了庭院中的老树,只见枝桠间鸟巢已被积雪压塌,落在地上。 萧弈不由喃喃了一句。 “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 到了自谋出路的时候了。 ———————— 萧弈决定最后一次去见史德珫。 他心态与往常已有不同,未敲门,径直推门而入。 只见史德珫不胜醉意地斜在椅上,由一个婢女为他揉肩。 “我没让你进来。” “公子,刘铢带走了阎晋卿,虽不知为何,但恐怕……” 史德珫皱了皱眉,抬手挥退身后婢女,道:“此事无妨,你不必多虑。” “好。” 萧弈点点头,开口,不再是劝谏,而是道:“大帅兵强马壮,不急着取代天子,想来,非忌惮官家,其实是因为郭威。” 史德珫一愣,酒意醒了两分,坐起身道:“何出此言?” 萧弈道:“大帅之所以将枢印托付郭威,最根本的原因是,大帅掌握禁军,无法亲自出征,但,哪怕郭威再值得信任,也终究是外人,如今大帅当是在等郭威回京当面相谈。所谓联姻,便是明确他的态度?” “你还真是聪明。” “公子何必寄望于旁人?” “何意?” 萧弈放慢语速,问道:“郭威与大帅真是一条心吗?” “你是说……怎么可能?”史德珫一惊,声音沙哑了些。 “郭家既未马上答应联姻,便有反复的可能,夜长梦多不提,哪怕联姻真成了,二郎成了郭家女婿,长远而言,对公子有利吗?二郎曾言,他才是大帅的爱子。” 史德珫不语,微微眯眼,眼中光芒隐动。 萧弈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一种可能,郭威本愿襄助。逼他嫁女于二郎,却起了反作用。但公子你不同,他必看得出公子远比二郎出色,既如此,公子何不私下与郭威联络?到时促成大事的是公子而非二郎,此方为万全之策。” 史德珫似有意动,手指轻敲着扶手。 思虑半晌,他缓缓道:“由我联络郭威?唯恐父亲不悦啊。” “只要瞒着大帅即可,公子可暗中派人见郭威。” “那……不可动用驿使或牙兵。” “是,也不能留下书信笔迹,须有人当面与郭威陈述利害,阐明公子大志。” 这句话出口,萧弈算是“图穷匕见”,史家隐有大祸临头犹不自知,那便各奔前途吧。 眼下只差史德珫一封手令,他便可投奔郭家。 史德珫点点头,起身踱步。 萧弈见他还在犹豫,张了张嘴想要再劝,终究是忍住了。 他耐住性子等着,心中默念“紫微映斗、帝星拱照”,只以眼神激励着史德珫。 终于, “小乙,你文武双全,骑术亦佳,可愿为我走这一趟?” 萧弈按捺住激动,愣了愣神,抱拳道:“愿为公子驱驰。” “好!”史德珫不由赞道:“我得小乙,大事可期。” 成了! 下一刻,史德珫语气忽转平常,温言笑道:“此去辛苦,我为你指配一个妻室,你出发前先娶了春桃。成了家,有了牵挂,办事更稳妥,我也好放心。” (本章完) 第16章 行囊(感谢“神威校尉”的盟主打赏) 第16章 行囊(感谢“神威校尉”的盟主打赏) “你与春桃是我最信任的人,男才女貌,就近寻个吉日,将名帖归到一处,往后到跨院住下,岂非美满?” 史德珫眼中思虑退去,转为柔和,充满了人情味。 他亲近地拍了拍萧弈的肩,像是觉得这事非常喜庆,朗笑道:“放心,聘礼我为你置办,嫁妆也定不会少,春桃随在我身边多年,日后便由你照拂……记住,若有怠慢,饶不了你。” 换成别人,或许会觉得这是艳福、是好事,萧弈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反感、厌恶。 他前世在剧组见过了太多狗血,因此瞬间便能意识到这“恩赏”背后的算计。 当此时节,史德珫不让他立刻动身,既是自负到完全没察觉到史家的危机四伏,也是对他的忠心有疑虑,因此,把算计人心摆在了前面。 且不提春桃心里首先在意的是史德珫的利益,也不提她会监视他或成了他的羁绊、史家的人质。只要娶了春桃,他哪怕一去不回,也被深深烙上史家的烙印,再难消除。 史德珫深思熟虑之后的施恩,分明是钳制。 可萧弈刚要拒绝,便对上了史德珫不容置喙的眼神。 他忽意识到,这又是试探,拒绝或欣然接受,都有可能暴露他急于离开的心思。 得表现得恰到好处。 “公子……” “怎么?不喜欢春桃?” 萧弈迟疑着,缓缓道:“春桃姐年纪有些大了。” 他没有说自己配不上春桃这种场面话,尽可能表现得真诚。 史德珫凝视着他,问道:“你是觉得春桃配不上你?还是,我不配给你指配?” 萧弈迅速应道:“公子恩重,我不愿辜负。只是,此去邺都,凶险未卜,怕耽误了春桃。不如等我回来,再请公子为我主婚?” “哈哈,你啊。” 史德珫捉住他的双臂,像是要将他钳住,开口,语气斩钉截铁。 “冬日还长,天寒地冻,不急着去邺都,为我办事,我岂可亏待你?成了婚,最好留了子嗣再走不迟,正是‘成家立业’。” 萧弈有些着急,道:“局势可拖不了,那这几日我准备行囊,顺便办了春桃……办了婚事,便去为公子效力。” 他稍露色心,史德珫终于又笑了,这次,笑容和煦了很多。 “好,等你娶了春桃,你便知我是为你好。” “多谢公子!” 萧弈痛快应下了,也释然了许多,抱拳称谢,展颜而笑,道:“我去与春桃说,另请公子写张手令,允我支领马匹弓刀、盘缠干粮。” “好,她定然欢喜……” 当萧弈终于接过那一张墨迹未干的手令,转身出了史德珫的屋子,脸上的笑意立即褪去,只剩冰冷的沉静。 他脑中迅速思忖着,抬眼看了看天色,没有去找春桃,而是第一时间去找管家,支领一应所需。 “这寒冬时节,乙郎要出远门?” 管家摩挲着手令,慢吞吞的,以老人特有的悠闲语调感慨道:“冰天雪地,路可不好走喽。” 萧弈只好缓了缓情绪,应道:“是,代公子拜会一位旧交,大概有五百多里路途。” “远,真远啊,可得准备妥贴哩,小老儿给库房写份清单。” “有劳了。” 管家捻着稀疏的胡子斟酌着落笔,写了许久,打开抽屉,寻摸了一副对牌,嘴里问道:“你哪日出门?我安排人到库房去领。” “今日能先把行囊备好?” “哪能啊?何况天色说黑就黑,城门马上要关了,出不去的。” “今夜呢?” “年轻人太急喽,夜里可抽不出人手。” “我去领。” 离开管家房,萧弈先到了马厩,允了马夫二十钱,请他在天亮前帮忙套两匹好马。 他特意留意了一眼,问道:“那匹枣红的契丹马不在?” “那匹马可不是乙郎能骑的,大帅已骑出府了。” “好吧。” 萧弈另挑了两匹骏马,匆匆赶往库房,递过清单与对牌,领取、核对各样物件。 先是一块沉甸甸的铜制史府私牌,可代替各类通关文牒,与史德珫的手令一起贴身收好。 之后是防身武器,一柄制式横刀、一把贴身匕首。 行囊是他独自打包的,换洗衣裳、遮风挡雪的油绢、骑马御寒的暖耳与毡帽;野宿的毛毡、兽皮睡袋;干粮是一大袋麨、盐腌干肉、胡饼,以及一小罐盐;皮质水囊用于饮水,铜锅、铁钗作为炊具;火石、火镰、火绒用油布包好,和蜡烛、火把放在一起;金创药、伤寒散、泻药等药物;一瓶烈酒用于御寒,也可消毒伤口;另有绳索、针线包、一袋喂马的精细豆料、一张地图……不一而足。 他冷静利落地检查每样物件,最后,把装着两贯铜钱的袋子系紧,五两碎银放入内揣、两匹绢帛包好,用力勒紧褡裢的皮带。 第17章 时机成熟 第17章 时机成熟 夜幕笼罩史府,各院落相继亮起灯火。 萧弈打算利用史德珫惊动门外兵士,观察情况,制造脱逃机会。 这次他不是求见,而是径直闯门。 “公子歇了,谁都不见。”守在院门处的是刘三,骂咧咧道:“真当你是心腹……” “滚。” “胆肥……” “嘭!” 萧弈二话不说,一拳砸在刘三脸上,快步拾阶而上,也不呼唤,推开屋门。 “何人?!” 屏风后,史德珫惊坐而起,美妾娇呼。 萧弈道:“府外……” “小乙?你太放肆了!” “府外甲士封门,大帅仍未归来。” 萧弈提高音量,盖过史德珫的声音,他没有发怒,依旧冷静,不疾不徐地说出他要说的话。 “我认为官家已对史府动手,不是预谋,而是已经,我们被包围了。” 屋中安静了下来,唯听到屏风后面那美妾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刘三赶到屋门,嚷道:“公子,他打……” “滚!” 史德珫喝骂一声,披衣、趿鞋,走到萧弈面前。 “休要危言耸听,许是……许是父亲加派了守备?” 他应酬了一天,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失了神彩,声音也很沙哑。 萧弈则眼神坚定。 既然史德珫也不知详情,他更确信自己的判断。 “公子何必侥幸?你若真觉无事,此时已用一巴掌怪罪我闯门了。眼下,我们得尽早突围。” “突……突围?” “当然,公子素有大志向,难道没做好兵变的准备吗?” 闻言,史德珫竟是懵了一下,仿佛“兵变”是极遥远的两个字。 “父亲他……他……父亲……” “清醒点。” 见平日指点江山的史德珫突然如此废物,萧弈提高音量,叱道:“你若只指望由大帅兵变,还谈甚抱负?眼下局势已变,你须振作起来。” 史德珫这才大梦初醒,趿着鞋往外走去。 萧弈快步跟上,问道:“今日宫中有人来见了大帅,是谁?” “我想想,该是,该是聂文进。” 萧弈回想着看过的情报,问道:“侍卫亲军右厢都指挥使?” “是,是父亲安插在官家身边的禁军将领。” “他找大帅何事?” “似乎官家有不妥当,父亲与诸公遂入宫教训……入宫直谏。” “入宫了?” 萧弈心一沉,脚步随之一滞。 他不认为史弘肇毫无防备地进了宫还能活。 今日看似有机会救史家,其实根本没有。 史家完了,自找的。 这是萧弈的判断,他决定立即离开,若史弘肇没死且往后要斩了他这个逃奴,他愿赌服输。 出于仁至义尽的考虑,他最后提醒了史德珫一句。 “我看刘铢此人不可信,你小心他。” “刘铢?” 史德珫喃喃一声,忽想到什么,身体一颤,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嘴里吩咐道:“你去让解晖召集牙兵,到大堂等我!” 萧弈看了一眼史德珫去的方向,那是史弘肇的书房。 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他赶到西跨院,解晖与赵冲还在喝酒,见他归来,笑嘻嘻问道:“小雏鸟,你没给春桃爽一下子?” “哈哈,一个怂卵能济啥事。” 今夜,萧弈由着他们嘴贱,淡淡道:“公子命解都头召集牙兵到大堂。” “出了何事?” “你去了便知。” “娘的。”解晖骂咧咧起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向萧弈,问道:“你不去?” “我不是牙兵。” 赵冲抬手一指,道:“回来再拾缀你。” 萧弈轻哂,看着他们等人走远,背起了行囊,赶往马厩。 史府如往常一般安宁,绝大部分人还没意识到灭顶之灾将临。 马厩在东南角,有点远,他脚步急促却不慌乱,穿过几重门,终于看到了堆积如山的草料。 忽然。 “站住,我捉住你了。” 萧弈回过头,见史德渊持棍而立,气喘吁吁,以得意的眼神睥睨着他。 “二郎?何事?” “我可追了你好久,累死我了,你可真是个白眼狼,说好重要的事向我禀报,结果,老大这么歹毒的算计都不说,让我娶将门女,肯定是想害死我啦,吓死……你去哪?我还没说完呢,站住。” “我有急事,往后再谈吧。” “你想去与春桃厮会,摘她的桃吧?没错,我都知道了。好嘛,老大让春桃与你睡觉,你就棍硬了,也不想想是我的棍硬,还是你的头硬……还走?拦住他!” 史德渊抬手一指,八个老尼当即快步上前,围住萧弈,嘴里念念有词。 当此时节,萧弈没心思与这种蠢货胡闹,步履不停,一脚踹开一个把铃铛怼到他脸上摇个不停的老尼。 “啧啧,这妖孽变厉害了,给我念死……” 史德渊话音未落,挥舞的哨棍忽然就到了萧弈手中,他吓得眼一瞪,转身就跑。 萧弈舞动哨棍,驱开那些老尼们,任她们慌乱逃散。 然而,一声扯破嗓子的喊声划破夜色。 “张满屯!” 史德渊边跑边大喊起来。 “镇不住啦!赖皮狗又发了狂,快来!” “张满屯,他要杀我,快来弄死他!” “来人救我啊……” 萧弈本打算各走各路,闻言不由皱眉,意识到一旦被那忠于史家且武力高强的铁塔汉缠住就麻烦了。 他丢下行囊,几步赶向史德渊。 “别喊。” “张满屯!张……” “嘭!” 喊叫声戛然而止。 哨棍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史德渊头上。 棍势凌厉,毫不留情。 史德渊肥胖的身体摔落在地,眼神里的惶恐、兴奋之色逐渐熄灭。 粘稠的血从他的额头缓缓流下,淌在洁白的积雪上,如萧弈与他初见时那一株虬枝横斜的老梅。 冥冥中,那句“时机成熟,我自会敲你”似成了冰冷谶语。 萧弈低头看了一眼,呢喃道:“杀青吧。” 俯身,伸手,他并不是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而是见史德渊的蹀躞带挂着个玉佩质地不凡,想到春桃说过这是那文偃禅师所赠,一把扯下。 “二郎?” 张满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有些含糊,像是嘴里还塞着吃食。 “二郎,你镇住他没?俺来了!” 萧弈迅速收玉佩入怀,拎起行囊就走。 很快,身后响起惊雷般的咆哮。 “二郎?!啊啊啊……俺杀了你!” 萧弈立即跑过院门,前方就是马厩,可若让张满屯追上,根本来不及套马。 他随手将行囊塞在草料堆下,绕了一圈,远远向已跑进马厩的张满屯喊道:“满屯哥误会了,史家已被包围。” “杀主刁奴!休跑……” 两人一追一逃,迅速跑过前院。 萧弈记得来时有间庑房虚掩着门,往那跑去,出长廊,从雪地跑到对面,之后,踩着自己的脚印退回,躲入庑房。 门堪堪掩上,张满屯沉重的脚步声与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已在门外。 萧弈等他走远,重新回到马厩,喊起已经歇下的马夫,直接塞了一锭碎银。 “套匹骏马,立刻办,大帅有急事命我办。” 马夫接了银两反觉奇怪,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咽下一肚子的话,扛起马鞍就去备马。 萧弈稍缓了口气。 他仔细倾听着前院的动静,打算等史德珫与门外兵士起争执就突围,若马速够快,或有机会奔过开封大街,到郭家报信、躲藏。 备好马、挂好行囊,又等了许久,前院依旧寂静,萧弈耐心渐失,心中暗忖史德珫还在磨蹭什么? 忽然,侧门处远远有动静传来。 萧弈蹑手蹑脚走到墙角,探头往外看去。 黑暗中不见火光,唯听到了密集的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之后,是冷漠而细微的命令声。 “你们几个,先控制马厩。” “围得跟铁桶似的,骑马也逃不掉。” “是怕他逃吗?莫踏伤我们的人。” “是。” 侧门定是出不去了,萧弈果断放弃冲马出逃的计划。 虽然他做了很多准备,但局势瞬息万变,不能反被沉没成本拖累了。 他重新整理了行囊,丢掉衣裳、毛毡、绢帛、铁锅、铜钱等笨重物件,拿出一根蜡烛,在马房点燃。 路过草料堆时,他随手把蜡烛一抛。 火苗“呼”地窜起,迅速转为熊熊大火,照亮了史家的东南角。 也打乱了入府官兵的节奏。 萧弈头也不回,没入黑暗之中…… (本章完) 第18章 觅路 第18章 觅路 “走水啦!” 远处传来史府下人们的惊呼声,他们却还没意识到比火更大的危险就在眼前。 一座高阁轮廓映在月色中,萧弈正向那里奔去。 那是史府后苑的三层阁楼,建在土丘之上,登临可见西北侧临街景象,可以看看有无别的出逃路径。 终于,萧弈到了前院与后苑之间的甬道。 他忽停下脚步,看向站在那的两个室友,刘三、赵冲。 这两人平日就在怠惰,今夜不知情由被叫出来,身上的皮甲只是随意挂着,痞态毕露。 “小雏鸡。”赵冲叱问道:“你叫我们到大堂等公子,他人呢?” “不知道。” “走水了你不去救,为甚背个包袱?卷了细软和哪个蹄子私奔?” “不关你事。” 萧弈把行囊换到左肩,继续往前走。 “想走?”刘三摸着脸上的淤青,啐道:“小猢狲,你还没给爷爷赔罪。” “得空吧。” “站住。”刘三径直拔刀,叱道:“直娘贼,来啊,再敢挥拳试试!” “让开。” “开你娘……” “噗。” 不等刘三骂完,萧弈突然出手,右手握着的匕首利落地扎进刘三的侧颈。 那本是皮甲能罩到的地方,可惜,刘三没有穿戴齐整。 鲜血喷溅在墙上,淌下。 刘三“咯咯”两声,带着嘴里没骂完的脏话倒在地上。 “讨死!” 赵冲怒吼,抽刀,上前,猛劈。 萧弈早算计过,若正面对决,他以一敌二且对方披甲,太过吃亏,必须果断抢占先机。 因此当赵冲一套动作结束,萧弈已经先把刀捅了出去。 他没有拔自己的横刀,那太时间,他是径直接过刘三手里的刀,顺势送出。 “噗。” 又是一声闷响,刀贴着赵冲的皮甲边缘刺入,他愕然低头看了眼,身体晃动,轰然倒下。 萧弈弃刀,去推后苑的门。 忽地,他感到耳后破风声起,下意识一避,刀锋割破他的大臂,劈在门上。 赵冲竟是未死,口中淌血,不顾胸前剧痛,狞笑着向他扑来。 “嗤啦——” 萧弈忙捉住赵冲胸口的刀,往下一划,深深切入腰腹。 鲜血淌在他的手上,温热、粘稠。 “啊!” 赵冲痛吼,再挥。 萧弈捉住他的手腕,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踏步上前,绞动横刀,带出一蓬血雨。 终于,赵冲右手的横刀“哐当”落地,左手徒劳地用手捂住腰间的喷涌,以愤怒而绝望的眼神死死瞪着萧弈,再次倒下。 “狗攘的……偷袭……” 萧弈不语,拔出刘三脖颈上的匕首,左手按住赵冲挣扎的肩膀,匕首利落地在他咽喉一抹。 挣扎戛然而止。 萧弈给刘三也再补了一刀,用其衣服擦拭了匕首上的血迹,归鞘。 他感到呼吸急促了一些,深吸了几口带着血腥的空气,平稳呼吸,迅速拿出金创药处理、包扎伤口。 今日得了血的教训,往后不可疏忽补刀而留隐患。 忙完这些,他没再看地上的两具尸体,推门进入后苑。 “啊!” 几个奴婢见到萧弈脸上的血迹,尖叫着逃开。 他毫不理会,快步而行,在身后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 六角亭台立于后苑,青石阶下梅枝围绕。 萧弈抬头看去,牌匾高悬,隐约可见“登云阁”三个大字。 史家“登云”的大志已经堕落了。 拾阶而上,入阁楼,里面有陡峭的木制楼梯,但被一道栅栏关上,挂着把小锁。 他上前,用刀柄砸锁。 “嘭!嘭!嘭!” 一阵重响,栅栏终于被拉开,萧弈登楼而上。 到了最高处,他站在栏杆边放眼环顾,见到围墙外火光如长龙一般,将史府团团包围,兵力远比他预想得多。 这让他有些疑惑,史弘肇既然入宫,很可能已死了,史府还有何人物需要这么多人? 抛开这念头,萧弈目光仔细逡巡,寻找包围圈的破绽。 终于,他注意到史府西侧的高墙内有一片竹圃,可在竹圃中趁机爬上高墙,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巷子。 他曾听春桃说过,那巷子名为甜水巷,对面也有一座府邸,主人名叫李涛,曾官至宰相,年初罢了官,与史弘肇关系很差,虽是邻居但几乎不走动。 此时甜水巷火光明亮,显然也有巡兵把守,但李涛府邸却是一片安宁。 想来,史弘肇的政敌不会被牵扯到这场政变中。 或许可以躲入李涛府邸,但如何穿过有人把守的甜水巷呢? 萧弈隐隐有了一个出逃的办法,具体实施却有些困难,遂继续观察着,目露思量。 又开始下雪了,寒风卷着雪从屋檐吹过,发出呜咽之声。 隐隐还有些别的声音。 萧弈正思索得认真,忽耳朵一动,倏然转身。 “别动!” 随着“噔噔噔”的脚步声,一道人影已站在楼梯处。 微弱的光线之下,萧弈看到了一支手弩对着自己,铁镞寒芒闪动。 弩箭后面,是解晖那双凶光毕露的三角眼。 “驴毬入的逃奴,你杀了刘三和赵冲,老子要把你的卵挤出来喂狗!” 解晖的手指已扣在弩机上,瞄准着萧弈的喉咙。 萧弈道:“别急,容我先放下刀。” “直娘贼,让你别动!” “看,我放刀。” 萧弈依旧沉着,缓缓蹲下,放下手中的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攻击的意图。 同时,他用很客气的语气问道:“解都头可知,官家已经对史家动手了?” “放你娘的狗屁!” “史家完了,我打算另谋出路。”萧弈仿佛没看到弩箭,寻常聊天一般,问道:“都头可想与我共奔富贵?” “老子奔你娘,你杀了刘三、赵冲……你,杀了他们!” “为他们报仇重要,还是解都头你的性命前途重要?我打算投奔郭威,我怀里有引见信,你要看吗?” “别动,手放回去!” “你不放心?可以过来拿。” “你是郭威安插的细作?你死定了。” 萧弈反问道:“大帅已死,都头是想为史家陪葬?” “小畜生,你还在骗我?!” “都头还不信,那你听……你也可以自己看。” 萧弈试图通过镇定的情绪感染解晖,引起其好奇心,于是,他缓缓侧了个身,示意解晖看外面。 “你,往旁边走。”解晖道。 “好。” 萧弈退了几步,解晖上前,踩住他的刀,弩箭离他的喉咙更近了。 他能看到卡着弩箭的弦绷得很紧,放在机括上的手指隐隐有扣动的意图。 也就是在这时,解晖往外瞥了一眼。 有一瞬间,萧弈考虑着要不要扑上去。 但解晖已迅速看向他,眼神中满是震惊。 “怎回事?!” 萧弈放眼看去,天空飘着小雪,马厩的大火照亮了半个前院。 在那里,有一排排执刀甲士正在迅速移动,凡遇到史府奴婢,很快将其杀倒在地。 “当然是在杀人。” “谁在杀人?!”解晖喝问道。 萧弈反问道:“都头以前不也是这样杀人吗?” “直你娘!我问你话!” “看样子是禁军。我说过,大帅已死,否则禁军不敢如此。” “娘的!到底怎回事……” 萧弈依旧平静,他看到解晖虽然还在骂,但眼神已不再聚焦。 于是,他看似随意地上前两步。 “都头选好了吗?殉死,还是富贵?” 说着,萧弈缓缓伸手,以轻柔而稳定的力气,一点一点,把眼前的弩箭压了下去。 (本章完) 第19章 两清 第19章 两清 手按着冰冷的弩,萧弈全神贯注,感受着解晖的杀意。 终于,弩箭指向了地板。 他猜对了,相比为手下报仇,解晖更想活。 “说。”解晖依旧踩着萧弈的刀,三角眼精光闪动,问道:“我们要怎么逃出去?” 萧弈余光瞥了眼西侧的高墙,没有说他的计划,而是沉吟道:“史德珫没去前院,他去了何处?” 他想引导解晖寻找史府的暗道或藏身之处,却听解晖忽喃喃自语了一声。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他把牙兵叫到大堂,自己却拿了大帅的兵符往后苑去了,累我满院子地找。” 萧弈顿时想到史德珫急匆匆赶往书房的样子,那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以牙兵在前院牵制,持兵符独自出逃? 他心念一转,以笃定的语气反问道:“眼下这关头,你可知兵符有何用?” “自然是调动禁军。” “局面已被官家控制,他还调得了禁军?” 萧弈又是笃定反问,让解晖都有些不确定了。 “总有听令行事的,公子若召集了大帅旧部,即便不能成事,也够官家头疼。” 萧弈本疑惑为何调许多兵力包围史府,此时明白了些,问道:“史德珫打算如何出去?” “你是说……”解晖思忖着,眼中忽闪过狠意,道:“反正他也逃不掉,我们把他献给官家,谋个前程?” 萧弈心中一怔,没料到解晖脑子挺活络,竟还想到自己前面去了。 卖主求荣的一把好手。 紧接着,萧弈意识到,解晖已经有了活命的办法,那便可以杀了自己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果然,那一双三角眼中杀机复现。 刹那间,萧弈分析了动手有几分机会,解晖一身轻便皮甲穿戴齐整,持弩、佩横刀,而他仅有一柄匕首在腰间。 他立即开口,继续稳住解晖。 “我大概猜到他往哪边逃。” 解晖杀机顿消,问道:“哪边?” “随我来。” 说罢,萧弈俯身去拾横刀,解晖却紧紧踩着,抬起手弩,昂了昂下巴。 “走。” “没有信任,怎一起共奔前途?” “刀我有,你只管出主意。” “好。” 萧弈仿佛就这般信任了解晖,走下楼阁,举步带路,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萧弈想到史德珫那句“你与春桃是我最信任的人”,心念一动,往春桃住的跨院方向走去。 “你为甚背着这行囊?”解晖问道。 “有用。” “你早知史家要大祸临头?” “猜到了一些。” “小猢狲,有点能耐。但敢耍招,老子杀了你,自己找。” 走了一会,萧弈忽停下脚步。 前方的长廊上隐隐传来“嘭嘭嘭”的沉重脚步声,听来只有一人,能踩出这么大声音的,很可能是张满屯。 “有人来了,这边。” 萧弈调转方向。 他却随手把行囊里喂马的豆料洒在地上。 又穿过两道院门,到了婢女们的住处。 这里远离前院,依旧宁静,准备休息的婢女们或端着水盆、或抱着衣裳走动。 解晖看得大乐,忽抬脚踹开一扇门。 屋中,两个婢女正在更衣,站在火盆边脱得光溜溜,愣了一下,抱头而窜。 “啊!” “哈哈。” 解晖咧嘴而笑,眼中淫光大炽,一扇扇门踹过去,闹得满院都是婢女的尖叫。 萧弈见他分了神,右手悄然握住了匕首。 接着,却见解晖双眼眯起,紧盯着一个身材高挑粗大的婢女背影。 “娘的,不是吧?” 解晖疑惑自语,伸手推搡萧弈的肩。 “你快看看。” 萧弈顺势看去,恰见那高挑婢女转头往这边看来,浓妆艳抹,满面粉黛,不是史德珫又是何人? 三人对视,都愣了一下。 “公子,可别走了。” 解晖朗笑,大步向史德珫走去。 “别过来。” 许是感受到解晖眼中的不怀好意,史德珫稍显慌乱,尽可能地维持着往日的威严,喝道:“我让你别过来!” “哈哈,你别说,大公子还真有点娇呢。” 说着,解晖伸手就去按史德珫的肩。 与此同时,春桃正拿了件斗篷从庑房出来,连忙要救史德珫。 “公子,快走!” “你拦住这娘们!”解晖手中弩箭一指萧弈。 萧弈不愿与他们纠缠,故意放慢脚步,回头向后看去,见张满屯大步奔来。 “背主杀才,哪里逃?!” “呼——” 怒喝与破风声同时响起,萧弈连撤数步,到了解晖身后不远,抬手一指,道:“张满屯,看那是谁?” “是你娘!” 张满屯叱骂着,目光却还是向婢女打扮的史德珫看去,很明显地愣了愣。 “这娘们也忒……大……大大公子,是你吗?” “铁牙,快救我!” “还真是?休伤公子!” 一时间,张满屯猛扑上前,萧弈撤步闪开,解晖抬起手弩。 “嘭!” 哨棍贴着解晖的鼻尖掠下,砸在地上。 弩箭冰冷的箭镞指向了张满屯的喉咙,距离只有两步。 “去死。” 解晖冷笑,扣动机括。 “嗒。” “嗖。” 弩箭激射的瞬间,萧弈突然从后方用力一撞解晖的肩胛。 手弩一歪,箭钉在廊柱上。 “该死,你做甚?!” “满屯哥,两清了。” 萧弈说罢,跃过长廊栏板,进了一间婢女住的庑房,径直从窗户翻出。 毫不理会身后不断传来张满屯与解晖对战时的激烈碰撞、怒吼。 “公子闪开,俺拧了这狗攘的脑袋!” “撮鸟,去死!” “直你娘!” “肏!” “嘭!” “嘭……” 萧弈离开了这个跨院,终于安静了。 他快步向西侧竹圃赶去,绕过一条条小径,终于,再穿过一道门,就能到那附近。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在前方,他需要经过的院门处立着几个甲士。 目光再一转,廊下禁军林立,一个披着鲜亮银甲、红色披风的将领正在徘徊。 “找到大印没有?” “回将军,还没有。” “史德珫呢?” “不见了。” “守住每个院门,务必让一只蚊子都休想从史家飞出去。” “是!你们几个,去那边……” 萧弈悄然退开,他只能走一段回头路,绕道从别的院门去往西侧竹圃。 史府已渐渐不再安宁,马厩的大火、前院的变故迅速传播着恐惧,奴婢们像没头苍蝇般胡乱奔走。 经过一个院子时,他忽听到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哈哈,别跑,先让老子爽一把!” 是解晖。 萧弈皱了皱眉,不欲理会此人。 又走了几步,他忽想到解晖既还活着,有可能已经杀了张满屯与史德珫,拿了兵符。 若是如此,倒可夺了。 萧弈把行囊放在一旁,握住匕首,用布条绑住手腕与匕柄,以免被夺了刃。 准备妥当,他这才轻手轻脚走到院门边,探头往里瞥了一眼。 只见两个婢女从长廊那边跑来,躲进一间庑房,之后,解晖大步追来。 隔得远,萧弈依旧能看到那双三角眼里的淫邪与疯狂。 “哈哈哈,秋霜,我嗅到你了,香得哩。” 解晖笑着,径直追进了那庑房。 萧弈稍等了几息,方才悄然过去,边倾耳听着屋内动静,边走到窗边,用匕首轻轻捅开窗纸,往里瞧去。 他先是认出了春桃,正护着个被绑着双手的小婢女,想必就是秋霜了,两人脸上俱是泪痕,惊慌失措。 “别过来!” “解都头,你饶了她吧,都是受史家恩惠……” “滚开!” 春桃哭求无果,忽然扑向解晖,手握一把发簪向解晖脸上扎去。 解晖一把捉住她的脑袋,砸在案角,连砸了两下。 “嘭!嘭!” 萧弈目光一凝。 透过纸窗的孔隙,只见春桃仰摔在地,额头破开。 血流过她皎好的面容,依稀能看到她往日努力摆出严肃表情时的模样。 萧弈感觉自己呼吸声沉重起来,遂闭上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解晖披甲,佩刀,带弩,冒然上去杀不了他。 需再等一会,等他脱了皮甲、到了最兴奋的时候动手…… (本章完) 第20章 旧主之女 第20章 旧主之女 “春桃姐!春桃姐……我杀了你!” “等你爽透了,看还有气力杀我。” “嘶——” 屋中哭骂声、裂帛声愈烈。 隔着薄薄的窗纸,萧弈的眼神冷硬如冰。 他再一次告诫自己,这时代的人与自己无关,不必悲伤、不必同情,心越硬,越能在这乱世活下去。 “嘶——” “杀了我!畜生!” “让我闻闻……你水灵死老子了,好秋霜,你可真嫩……老子死在你身上也心甘……” “嘶——” 萧弈觉得烦了。 他懒得再听解晖的下贱话,随手捉起一团积雪塞在嘴里,雪入喉,直冰到他的胸腹。 轻手轻脚地迈步,侧身,过门槛,一步,两步……他走得很慢,眼光紧盯着解晖。 解晖那一身皮甲还没开始解,但腰刀已经卸了,与手弩一起放在身侧触手可及的案几上。 萧弈只有一次机会,匕首需要直接扎入脖颈。 他很冷静,眼神仔细得像在检查他每次吊威亚的道具,容不得半点差错。 屏息凝神,轻轻落下最后一步。 出手! “噗。” 匕首倏地扎下,贯入血肉,萧弈手掌能感受到解晖骨头上传来的阻力。 但不是喉骨,是肩胛骨。 刹那间,解晖正好在秋霜身上用力一闻,高高抬头,品味那少女气息。 就是这一抬头,差之毫厘。 “啊!” 惨叫声起。 萧弈扬手再刺,被解晖躲了两寸,匕首刺破皮甲,一滞,没能立即拔出来,他反被解晖肩膀一顶,扑倒在地。 “咯咯咯……” 解晖颈肩淌血,骂不出脏话,三角眼用吃人的目光狠狠瞪着萧弈,倾泻愤怒与杀意。 萧弈被披甲的沉重身体压着,眼看解晖伸手想去够案上的刀,抬脚一踹,把案几踹翻,腰刀、手弩,哗啦啦滚落在另一边。 匕首再挥。 萧弈的手腕却被捉住了,他挣扎,解晖力气更大,硬生生把匕首向他的脖子压了过去。 他左手立即环在解晖脖颈后,用力按方才刺出的伤口。 “啊!” 解晖痛叫。 那离萧弈喉咙近在咫尺的匕首转而又压向解晖。 两人各自用尽全力,想要把匕首刺进对方的喉咙。 忽然,院外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一队抄家的禁军路过。 在地上缠斗的两人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又不敢泄力,无声搏斗。 寂静中,匕首抖动,一会刺向萧弈,一会又刺向解晖。 “吱——” 屋中隐有细微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如刀出鞘,接着是绳索被割断的声音。 之后,刀刺入皮肉,发出轻响。 “噗。” 萧弈感到脸上一热,手腕上的对抗力顿消,血喷涌而下,泼了他满脸。 余光落处,见到一双小巧的绣鞋,脚踝优美,藕色襦裙破碎,显出半截匀称小腿。 萧弈下意识地闭上眼,缓了缓,立即想起来补刀。 推开解晖,发现他真的还有一息尚存,连忙执匕去抹脖子。 “让开!” 秋霜竟执刀上前,俯视一眼,挥刀。 刀斩在胯下的皮质裙甲上,解晖已发不出声,痛得吐血。 几刀之后,裙甲被斩烂了。 秋霜手里的刀却还是一下又一下砍。 这少女娇嫩、单薄,眼中满是泪水,显然也很害怕,犹紧紧抿着嘴,努力不发出声响。 剁肉一般。 直到解晖的胯骨与脸都被砍烂,脖子也断了,她才收刀。 这是萧弈两世为人见过的最血腥一幕。 五代以暴制暴的风气,亦是见识了。 他不知所言,回过神后,先起身到门边张望了一眼。 禁军没有搜查这个院子,想必是先去控制史府各处了。 那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的紧张感这才褪去。 “直娘贼。” 萧弈随口骂了一句,捧雪洗脸,抹掉身上的骨肉碎渣,方精神一振。 回身入屋,见秋霜蹲在春桃身边无声抽泣,他过去伸手一探,春桃已没了鼻息,皮肤冰凉。 她也杀青了。 这般想着,萧弈径直走开,去搜解晖的尸体,从怀兜里掏出一枚牙兵都头的腰牌、两块金锭,以及一个红布包裹。 禁军兵符? 拆开红布,没有兵符,只有三颗珍珠。 他略略失望,正要随手把珍珠包起来,红布却被人抽走了。 “嗒嗒”几声响,珍珠落在地上。 萧弈抬眼看去,秋霜泪痕未干,揣紧了红布,有些紧张兮兮地道:“是我的。” 原来那是她的肚兜,难怪有淡淡的香味。 她此时显然很介意被冒犯。 萧弈遂去拾地上的珍珠。 “那是春桃姐攒的……攒的嫁妆。”秋霜再次哽咽,哭道:“他到我们屋里抢的。” 闻言,萧弈指尖一时竟没拈住那颗珍珠,一滚,滚入血泊。 他拾起,擦干净,哑着声问道:“你可知解晖有没有杀了张满屯、史德珫?” “没有。”秋霜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道:“这畜生没打过,被撵着跑了,转而来欺负我们。” 萧弈拾起腰牌,转念一想,还是丢了,拿起手弩,还剩最后一支弩箭。 至于那柄横刀则已经完全卷边了,拿着也没用,徒增旁人戒备。 他拾起行囊,继续绕路去西墙。 走了一会,他回过头,见秋霜正站在身后,仓促地整理着衣裳。 “小乙,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该认得你?” “我……我是你的主人。” 萧弈皱了皱眉,懒得再理她,加快脚步。 秋霜跟上,道:“我是李府女儿,你从小就是我家中奴婢,和我一起被抄没到史府的,认出来了吗?” “我已经不当奴婢了。” “你要觅路出去?能否携我同行?” “不能。” 萧弈果断拒绝。 他自己尚且难以活命,何谈带上这么一个累赘。还是那一句话,心越硬,越能活下去。 加快脚步,穿过一条小径,他回头一看,秋霜竟脚步不慢,还紧紧跟着。 “别跟来了。” “我……我还没有谢你的救命之恩。” 秋霜颇为正式地一福身,抬眸。 她眼睛哭得通红,泪水未干,像蒙着一层薄雾,却不失明亮,睫毛微颤,瞳孔里盛着细碎怯意,像受惊的小鹿看着萧弈。 仿佛方才剁人的女屠夫不是她。 萧弈却见过太多演技好的美女,知她是故意让他心软,依旧道:“别跟来。” “可我也许能回报你。” “你已经回报了。” “我不会拖累你的,我虽力弱,却非娇纵之人,你最清楚的,我自幼家破人亡,尝尽煎迫之苦,让我随你逃,万一多个帮手呢?最不济也能守望风声。” 萧弈讶异于她的求生意志,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审视。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审视之意,秋霜没有再摆出楚楚可怜的姿态,真诚了些。 “求你,我不想死,我还要报仇。” “史家已经倾覆,解晖也剁烂了。” “苏逢吉、葛延遇,都还没死。” 萧弈看了眼秋霜裙摆的血迹,问道:“葛延遇是谁?” “阿爷的管家,就是他勾结外人陷害阿爷,你不记得了吗?” “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 说话间,萧弈脚步不停,穿过一道院门,终于进入了西墙下的竹圃。 秋霜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襟,眼眸发亮,低声道:“带上我,我能庇护你。” “你?” “若能逃出这堵墙,对街的李信臣公是我的远房亲族,我们可以躲进他家。” 这与萧弈的计划不谋而合。 他不信这么巧,暗忖秋霜很可能是猜到了他的打算,故意诓他。 “真的?” “自是真的,信臣公是大唐郇王之后,我祖上则是大唐安平公,同宗同源,我们两家关系一向很好。” 萧弈听不懂,无法确信她不是胡诌,问道:“要是这样,李涛怎不早救你?” 秋霜低眸,有些伤感,喃喃道:“隔绝我与族人的岂是一堵高墙?是史家的权势啊。” 两人看向竹圃间依稀可见的墙头,史家的权势已一夜倾塌,眼前的高墙却还阻断着他们的生机。 (本章完) 第21章 渡墙 第21章 渡墙 “哗啦啦。” 墙角响起极细碎的轻响。 声音来自于萧弈用竹筒做的简易沙漏,两个竹腔中间的节隔上挖有小孔,下方用布包好,装了麨,放在脚边。 他附耳在围墙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时而把竹筒里面的麨拿走一点,流完了又重新倒进去。 “我能帮忙吗?”秋霜问道。 “嘘。” 又过了许久,萧弈终于活动了僵硬的四肢,一转头,见秋霜还在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你在做什么?” “计时。”萧弈道:“巷子里有队禁军来回巡逻,每隔五六分钟经过一次,我们只能等他们走远才能行动,所以一共有大概两三分钟的时间。” “分钟?”秋霜眸中透出不解,轻声追问:“以此计时?那是多久?” “看它便知。” 萧弈重新装填竹筒里的麨,因为节隔有弧度,只用一面计时更精准。 “我们必须在麨流完之前进入李府。” 秋霜蹲下,倾耳仔细听着,抬头看看高墙,心中预演。 待那细碎声响停止,她不由讶道:“这么快?” “嗯。” 秋霜道:“可墙这么高,爬出去或能想法子,却要如何逾越李府高墙?” “爬进爬出来不及,我们直接过去。” “怎么做?” “不急,先搬些物件过来,让我们方便登上墙头。” 不远处就有些破损的旧水缸,两人齐力搬到墙边,将它们翻过来,底朝上,垒好。 过程中,凡需要墙边动作时,萧弈都坚持等巡兵的脚步声过去,把竹筒摆好才开始,因此,他们虽不小心砸碎了一个坛子,也未被发现。 终于,他们摆好了登墙的“梯子”。 “我上去观察,你盯着,时间一到就用竹竿捅我。” “好。” 萧弈爬上墙头,往巷子里看去,巡逻的禁军刚刚走远。 这里是他特意选的路段,周围没有灯笼,只能凭月光与远处的大火照亮,禁军的灯笼远去后,很快陷入昏暗。 巷子三米多宽,梯子无法搭到李府的高墙。 所幸,对面高墙上方有一排小小的漏窗孔,在离地两米多高的位置,大约拳头大小。 萧弈正看得出神,忽感到大腿被竹竿捅了两下,连忙缩回墙内,片刻,脚步声响起。 他下墙,从行囊中拿出绳索,分了两根三米多长的,一根绑在弩箭上,一根绑在匕首的柄上。 待脚步声稍远,他重新把麨倒入竹筒,带着弩再次爬上墙头,对准李府的漏窗孔,扣下机括。 “嗒。” 没射中。 萧弈拉回弩箭,装填,发射,如此三次,秋霜再次捅了捅他,只好暂停一会,重新再来。 手弩上倒是有一个用来瞄准的望山,但很粗糙,若有机会,他打算加个刻度,调校得精细些。 深吸了一口气,他逼迫自己进入更专注的状态。 心无旁骛,目光如鹰。 放在机括上的手指利落扣下。 “嗖。” 弩箭径直射进了窗孔,系在上面的绳索也一并被带了进去。 萧弈拉了拉绳索,弩箭卡在窗孔中,将绳索绷直,但箭杆太脆,稍用力便要断。 他早有准备,把匕首用短绳挂在绳索上。 恰此时,秋霜又捅了捅他。 萧弈眉头一皱,却没有立即停下,反而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时间仓促,好在他还算冷静,并未因慌乱而造成失误。 终于,他挂好匕首,让它顺着绳索滑到对面。 巷子里已响起脚步声。 最后一瞬间,萧弈迅速回头一瞥,余光见到匕首顺势滑入了那小小的漏窗,发出一声轻响。 他屏住呼吸,深怕这一声被禁军听到使他们抬头一看,看到了挂在头上的绳索。 “啥响?”墙外忽有人问了一句。 “谁掉东西了?” 萧弈暗道不好,正思量该如何应对,忽听到一声奶声奶气的小猫叫。 “喵呜——” 他低头看去,见秋霜正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捂着嘴,降低音量又叫了一声,仿佛小猫已走远。 “喵呜——” 竟是唯妙唯肖。 “是猫啊,跑了。” “爷爷还当是你的卵掉地上了。” “哈哈,滚你娘的。” 墙外的笑骂与脚步声渐远。 萧弈轻吁一口气,见秋霜已回来,仰头,以求表扬的眼神看着他。 “学得不错。” “我还是能帮上忙的吧?” “计时吧。” 萧弈在墙头扯了扯第二根绳索,因为匕首卡在窗孔,绳索颇扎实,他把两根绳索编在一起,绑在了史府高墙的斗拱上。 之后,他下墙,留了些休息的时间。 “一会从绳索上爬过去。” “好。”秋霜犹豫道:“我没爬过,可我会尽快过去。” “给你绑根安全绳借力……转过去。” “哦。” 萧弈把最后一根短些的绳索系在秋霜腰上。 “手给我。” 秋霜伸出手,萧弈看了一眼,指如葱白,肤质柔嫩,显然没干过重活。 他拿出一段裹布给她缠上。 “到时你先。” “多谢你,我可以走后面的,免得拖累你。” “不必,对面是什么情形也不清楚,你来探路。” “哦……你包得真好。” 稍适休息,两人一前一后攀上墙头,秋霜一见那绳索,明显身子一僵。 她脚踩在细窄的墙脊上,小心翼翼想站起身,腿却抖得厉害。 “抱歉……我好像太久了……我们重来过吧?” 她努力掩饰,但声音却在发颤。 因带了这么个小女生,今夜多了些麻烦与风险,但自从决定之后,萧弈就没有过一句埋怨或后悔。 他心知越拖她只会越怕,语气维持着平静,道:“别紧张,深呼吸,你能做到的,一鼓作气。” “嗯。” 萧弈低头把秋霜腰间的安全绳用活扣挂在绳索上。 他感到秋霜的双手捉在自己臂上,当是腿太软,站不住了。 “捉住,脚也挂上去,手脚一前一后攀过去。” “我……我脚抬不起来……让我准备……” 眼看秋霜还想做心理准备,萧弈不给她犹豫的时间,直接捞起她脚,挂在绳索上,将她推了出去。 “呀。” 小声的惊呼之后,秋霜开始攀绳。 一见她的动作,萧弈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因常年做极限运动,自己对这件事的难度估量有偏差,且是不小的偏差。 他时而看向秋霜,时而看了看竹筒,眉头愈皱愈深。 竹筒里的麨流得很快,马上就要没有了,少女却还挂在绳索中间,晃晃荡荡。 看得出她很努力,可显然完全来不及了。 萧弈当机立断,扫掉墙头的竹筒,捉住绳索。 “咯吱。” 绳索绷得更紧,往下坠了些。 萧弈双臂如猿舒展,顷刻到了秋霜身后,用胸膛抵着她的背,双腿夹住她,将她往上提。 他牙关紧咬,用腰腹之力托举着秋霜的重量,推着她向前。 因为太过擅长,很快到了李府墙边,他推着秋霜往上爬,可瓦当不好着力。 “唉哟,哪唉哟!” 巷子里忽传来歌声,萧弈转头,看到了巡兵提着的灯笼光亮。 “伸哪伊呀手,摸呀伊姊,阿姊双股圆又软,这呀个这呀郎当锵……” 歌声伴着脚步声逼近,秋霜愈惊慌,双手愈是酸软。 萧弈眼神一厉,不再求稳,脚蹬墙,松开一只握绳的手,猛地用力,一把将她举上墙头,翻身而上。 两人贴在李府墙头,纹丝不动。 巷子里传来靴底碾压碎雪的“咯吱”声,由远及近。 巡兵已经来了,盔甲的铿锵声近在咫尺,只要其中有一人抬头一看,便能看到头上的绳索、看到墙头的两道黑影。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终于,那哼唱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灯笼的光晕消失在巷口。 两人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萧弈收回匕首,把绳索用弩箭射回史府高墙内,以免被人看到绳索挂在外面。 再看李府内,高墙边也是一片竹圃,他捉着一根竹子轻轻巧巧地落地,又接了秋霜下来。 一夜的紧张褪去,疲倦感立即涌了上来,他们倚墙而坐,感受着劫后余生的战栗,许久不曾说话。 墙外,史府的喧嚣陡然拔高,马蹄踏着石板由远而近,喝叱与喊杀此起彼伏。 “捉住他们!” “莫让他们跑了……” 萧弈与秋霜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瞳孔中看到了震惊。 (本章完) 第22章 李府 第22章 李府 “捉住他们!” “拦住……” “谁敢拦俺?!死!” 激烈的喊杀声入耳,萧弈听出了其中张满屯的声音,意识到禁军在捕捉的并非自己。 他四下一看,见竹圃外有个方凳,过去拾起,循声架在另一面墙边,踩了上去,透过漏窗孔往外看。 恰见一骑士策马出长街,让他不自觉目光一凝。 萧弈从不曾觉得有谁帅过自己,此时却心潮澎湃。 张满屯两米高的强壮身躯裹着威风凛凛的明光铠,护心镜映照火光,肩甲处吞口兽狰狞,腿裙甲片下的牛皮战靴踩着马镫,胯下是一匹披甲的高大战马,马肩高近七尺。 这一人一马站在阻拦他们的禁军面前,如庞然巨物,还未交战就带来可怕的压迫感。 “驾!” 张满屯驱马冲撞,无惧刀兵箭矢,“嘭”地撞飞几个禁军,哪怕有想要斩马腿的,也径直被他执槊扫开,顷刻,冲出了萧弈的视线。 萧弈费尽心力才逃出史府,张满屯则只用了一个回合。 “史德珫在角门处!”忽然,远处响起呼喝,伴随着尖锐哨声。 马蹄哒哒,张满屯竟折了回来,如杀神般再次撞进禁军的队伍,须臾,再次消失在萧弈的视线中。 轰轰烈烈。 萧弈又站了很久,只听到了禁军的欢呼。 张满屯许是死了或被拿下了,但那冲锋陷阵的气魄,却让萧弈久久难忘,他不由在想,自己有重生乱世的机会,就只是想活下去吗? 很快,他按下心中起伏,冷静告诉自己,活下去才是一切的前提。 “谁人闯入?!” 身后忽然传来喝问。 萧弈回过头,只见十余护院向这边围了过来,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秋霜忙快步挡在了他身前。 “我是李太傅之女,识得贵府老夫人,幼年曾蒙她相赠一支金箔芍药钿,深夜拜访,烦请通传。” “拜访?翻墙进来拜访?” “是我失礼,只需问一句,便可知我所言不假。” “先搜身,下了他的武器。” “好。”秋霜给了萧弈一个安心的眼神,低声道:“放心。” 萧弈本担心她是诈自己,此时见她笃定,稍稍安心。 想来,求见老夫人也比直接求见李涛更稳当一些。 对面便有管家模样的老者与护院头领低声商量了起来,那管事耳背,护院头领偶尔提高音量,隐约能听到一两句话。 “阿郎好不容易睡下,不如先问问昉郎?本就是他提醒……” 萧弈倾耳听了,猜“昉郎”应该是见史府动静不一般,提醒了李府下人注意,想来是关心时局之人。 他很快就见到了对方。 偏堂,一人正坐在堂上就着烛火看书,深夜还穿戴齐整。 “昉郎,亏得你提醒我们小心,还真捉到有人翻墙入府哩。” 昉郎回过头来,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相貌端正,一双眼睛很明亮,聪睿通达,身上有股儒风温厚的气质。 只是,他两颊上有常年被风沙吹出来的淡淡赭色,衣裳也朴素,不像宰相之子。 萧弈观察他时,他亦在观察着萧弈,两人对视片刻,他眼中似闪过一丝了然。 “昉郎。”老管家上前道:“这小娘子自称是李太傅之女,小人不知是哪位李太傅……还有这些,是他身上搜的。” 昉郎的目光这才从萧弈身上移开,瞥了秋霜一眼,看向老管家手里的行囊,口中淡淡道:“朝中并无李太傅。” 秋霜一福,道:“阁下想必是李府公子,家父讳崧,荣授为太子太傅,三年前蒙冤遇难。” “我年轻识浅,未曾听闻过,敢问小娘子籍贯何处?” “祖籍深州饶阳。” “巧了,同乡,然我未闻乡音,只听得一口东京官话。” 秋霜知他是在盘问自己,道:“我生于伊阙,自幼在东京长大,唯天福六年曾随父返乡守孝。” “你祖宅在饶阳何处?” “敬信乡,亦称五公乡,因我祖上五代封安平公。” “呵,还敢攀扯?!若如此,你竟能认不出我?” 昉郎忽恫吓了一句,萧弈却留意到他眼中隐带莞尔之意。 秋霜怔了怔,瞪大眼看着眼前的男子,有些不可置信。 “认出来了?” “莫非是……沼伯父家的阿兄?” “哈哈。李昉,字明远,深州饶阳人士,大唐安平公之后。” 李昉脸上浮起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容,向萧弈一揖,自报家门,又道:“我入京赴试,暂寓居于信臣公府上。” 萧弈不知他为何忽然转向自己,回礼道:“萧弈,没有字,不知祖籍,亦无显赫家门。” “萧何的萧,刚毅的毅?” “对弈的弈。” 李昉笑了笑,随口道:“好名字。” 秋霜道:“族兄,他是……” 李昉稍稍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转向李府的下人们,道:“我与族妹多年未见,可否容我们说几句话。” “这是自然。” 李府下人们于是纷纷退了出去。 李昉长叹一声,敛袖正色,向秋霜道:“我上次见你,你才六七岁吧?那年西李家瓜瓞绵绵,历历在目……族叔之事,我很遗憾,彼时我家不得不划清界限,明哲保身,愧对族叔。” 两串泪珠从秋霜眼里流下,她立刻抹了,压住哽咽,深深一福,道:“人之常情,阿兄不必介意,今史家已覆灭,只恳请阿兄救一救小妹。” 李昉问道:“史家覆灭了?” 萧弈道:“禁军已入府抄家,想必在劫难逃了。” “苏逢吉呢?” “该是他助官家发动政变。” 李昉问道:“具体如何?” “只知右厢都指挥使聂文进倒戈了。” “好吧。”李昉道:“史家虽覆,苏逢吉尚居枢要,族叔的案子铁卷封尘,我如何敢救你们?” 秋霜明显一愣,脸色煞白,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 李昉继续道:“便是想救,此为信臣公宅邸,他已罢相赋闲,我亦只是借住,岂有能力救你?若被牵连当如何?今夜这么多下人已见到了你们,万一走漏了风声又当如何?” 萧弈能理解,李昉没有义务一定要冒着风险搭救。 怎么办? 他目光一转,落在案几上的一摞书卷上,见下面压着一张绫锦装裱宣纸,只露出一角,隐约可见红印,看着有些眼熟。 是……尚书省印,他不久前随史德珫去领授官身时见过。 再想到李昉说的“进京赴试”和冯声说的“科举舞弊”,他忽心念一动,确定这就是官身文书。 看起来李昉该有真材实学,可若不走苏逢吉的门路,岂能高中授官?既是苏逢吉的门生,却不称“司空”而直呼其名?那么,李昉心中倾向,不言而喻。 且这人是个有眼界、有手段的,比冯声强得不是一两层。 “李兄把丑话说在前头,诚君子所为。” 萧弈开口,向李昉郑重一揖,道:“不帮忙是本份,帮助是情份。若李兄能出手,我们绝不忘今夜你冒的风险与恩情。” “谈情份,先谈诚意。”李昉道:“我连你身份尚不知晓。” “阿兄,他是我家中奴婢小乙啊,和我一起被抄没的。” “好一个‘奴婢’!气宇轩昂,姿态拔然,穿细麻袍,披青貂氅,佩美玉,执手弩、匕首,行囊整备,所携金银珠玉价值连城,且文武兼备,能带着你从史府逃到此处,更遑提,今夜局势连史德珫也未必如此明了吧?” 秋霜急道:“阿兄怎不信我?那年回乡,你也曾见过他一面,他端茶,你嫌他擤了鼻涕,没接。” “我不记得有此事。” 李昉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不易察觉的哂笑。 萧弈知道,李昉根本不信秋霜所言,自己穿越而来,骨子里没有奴婢心态,根本无法让这种洞悉世情又极度自信之人信服。 总不能告知穿越的真相。 冒充史二郎吗?看李昉似有此猜测。 不,他们可以猜,自己不能编,否则一旦被戳破更麻烦。 他思来想去,还是得利用李昉对李崧的愧疚、对苏逢吉的不满,并展示自己的价值,遂语气诚恳地一揖,开了口。 “不瞒李兄,自李太傅族灭,我发奋图强,为的就是除掉苏逢吉报仇,因此受史德珫培养,成了他身边幕僚,故对今夜之祸隐有所料,从而有所准备。” 李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不知是信或不信,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道:“我说了无用,你们稍待,我去劝信臣公。” (本章完) 第23章 庇护 第23章 庇护 “嗒。” 柴房外被上了锁。 萧弈的行囊被还了回来,除了匕首、手弩、火石,其余物件都在。 他自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淡定,从中拿出了胡饼、盐腌干肉与水囊,分了些给秋霜,自顾自地吃起来。 “你的褡裢里好像什么都有呢。” “一些必备之物。” 秋霜不吃那干肉,掰了半块胡饼,小口小口地嚼了,接过水囊饮了两口,方才又道:“你放心,我虽是女子,一诺千金。一定会求信臣公保你一命的。” 萧弈问道:“你与李昉家的关系有多近?” “很近,还未出五服。” “那你父亲被问罪,没牵连到他家?” “其实有牵连到了一点,沼伯父本位居高官,因此事致仕了,他们家素来行事谨慎,颇能自保。” 萧弈点点头,嚼了半块干肉,拿回水囊喝了几口,因毛毡睡袋已被丢掉了,只好脱下青貂斗篷盖着,闭目养神。 耳畔,却又听秋霜问道:“你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人总会成长。” 萧弈自知帅是一种感觉,他因此受李昉猜疑,也颇麻烦。 秋霜道:“可你以前不识字、不会武,总低着头,说话很小声,看人时眼神总是躲闪,唯唯诺诺。” 萧弈道:“不记得了,我大病过一场,记忆都丢了。” “小乙……萧弈,这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吗?” “算是吧。” 萧弈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念一想,受了这副身躯,若有骨肉之恩也该还,便问道:“我有父母吗?” “殁于石敬瑭的乱兵之下了,听奶娘说是天福元年冬天,阿爷避祸伊阙,路遇晋军劫屠草店村,从尸山中搜救了四个婴孩,你行二,故而叫小乙。那年我出生,你刚入府,你比我大两岁。” “另外三人呢?小甲、小丙、小丁?” “夭折了,不好养活的。” 萧弈默然片刻,道:“李家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你已经还了。”秋霜问道:“那,你也不记得我了吗?” “嗯。” “李昭宁。” “嗯?” “我名昭宁,小字幼娘。女子闺名本不该轻易示人,可阿爷抱你回来那天有感于乱世景象,为我取了名。” “知道了。” “今日起,你我都不要旁人‘赐’的奴婢称呼,你是萧弈,我是李昭宁,你莫再忘了。” 萧弈微微一怔,他睁开眼,看到面前的柔弱少女眼神里有某种光亮。 “好,李昭宁。” “许久没听到旁人这般叫我了,每次听到‘秋霜’,我都……” 李昭宁话到这里,忽然失了神。 半晌,她喃喃自语地低声道:“杀我阖族、加我婢名。” 她偏过头去,抹了抹脸,银牙咬碎,低声吐了四个字。 “史家……好死!” 萧弈目光看去,见她柔弱的肩膀渐渐颤抖得厉害,想必是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下来,今夜剁人、逃命,以及大仇得报所堆积的各种情绪同时压过来,难以承受。 下一刻,李昭宁眼一闭,仰面倒下,径直晕倒了。 萧弈眼疾手快,手掌接住她的后脑勺,缓缓放下,把青貂大氅盖在她身上。 他能够体谅她剁人泄愤的心情了。 等了许久,柴房外锁链“哗啦”一响,门被推开。李昉当先而入,侧立,恭敬引了一位老者,想必就是李涛。 李涛五旬年纪,头戴普通黑色幞头,身着稍有些褪色的襕袍,披了一件陈旧的深色鹤氅,面容清癯,眼神明锐,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看透世情的洒脱。 “信臣公到了。”李昉略略提高了声音。 “晚辈萧弈,见过信臣公,冒昧来访,还请恕罪。” 李涛扶须,揶揄道:“你不冒昧,是老夫有失远迎了,竟未在墙下备好梯子相迎。” 闻言,萧弈微微错愕,没想到李涛这么爱开玩笑。 虽然李涛在表达不满,但比起动辄杀人的史弘肇、阴损算计的苏逢吉,已经是太有宰相风度了。 只是这话不好接,深夜翻墙说不过去,须回答得对这老者胃口。 没时间细想,萧弈道:“今夜有大事发生,晚辈无与为议者,念信臣公亦未寝,遂翻墙而入。” 李涛不由一笑,道:“如此说来,老夫早早入寝,反倒是老夫之过?” 笑声惊醒了李昭宁,她连忙起身,拜倒在地。 “信臣公,小女……” “不必多言。”李涛收了揶揄之色,眼中浮起些惭愧,虚扶了一下,喃喃道:“故人之女沦于虎穴狼窝,一墙之隔,老夫却不曾施援,愧煞!愧煞吾也!” “公万莫如此,史贼暴虐酷厉、苏贼狡诈狭隘,信臣公未被牵连已是万幸。” “这些年你受苦了,老夫已遣人去喊醒你伯母,你先随外面的婢女到后宅见她,去吧。” “谢信臣公厚恩。”李昭宁万福应了,忙问道:“这是萧弈,恳请信臣公援手,也保他一保。” 李涛道:“你请老夫救他,那他又是何人?” “回信臣公话,他名义上是家中旧仆,实则如阿爷养子,自幼得阿爷教导文才武艺,今夜更是舍命救我……是我的家人、恩人。” 李涛脸上浮起笑意,道:“幼娘既如此说了,老夫信得过,你先去吧,莫教你伯母等急了,老夫与他有几句话说。” 李昭宁还有些不放心,看向萧弈。 “去吧。” 萧弈点点头,见她脸颊苍白,双唇失色,又道:“你许是病了,注意些。” “嗯。”李昭宁应了,向李涛福身告退,依然有些牵挂地道:“多谢信臣公厚恩,那他……” “放心,老夫与他说几句话。” 李昭宁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忘了身上还披着青貂大氅。 她一走,李昉淡淡一笑,负手看向萧弈,道:“我不信族妹所言,你若是族叔养子,早被史家腰斩了。” 萧弈道:“可我们说的确实是真的。” “好,既然你曾到过饶阳为我端酒,那年是何时节?” 萧弈心想,既然是祭祖,该是清明,春寒峭,因此小乙擤着鼻涕。 可转念一想,终是瞒不过去,与其扯谎,不如坦诚。 “李兄,实不相瞒,我不久前挨了史二郎一棍,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诚意。”李昉挡到了李涛身前,道:“信臣公,救幼娘是情份,把他交出去是本份,今夜之事便如此吧?” “也好,只恐他供出老夫。” “拖到墙下处置了,再交还禁军即可。” 有一瞬间,萧弈想径直闯出去。 他目光迅速扫过,屋中这两人拦不住自己,可虑的是门外的护院,以及他们一旦大喊,引来官兵搜捕。 不对,若李涛、李昉真有杀心,不会当面直言,这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 还有机会说服他们。 萧弈镇定下来,微微一笑,道:“信臣公喜欢说笑,实则救我才是本份,不是吗?” 李涛眼中毫无暖意,哂笑道:“史府余孽,私闯宅院,欲拖累老夫满门为你陪葬,死到临头,犹言巧语。” 萧弈道:“我来,未尝不是给信臣公送一场机遇。” 李涛摇头道:“宫中惊变,撇清干系尚且不及,有何机遇可言呐?” “局势未明,信臣公务必谨慎,不可冒然站队。”萧弈深深一揖,语气沉稳,道:“先帝的顾命重臣,白日还是国家柱石,入夜却破家灭族,官家不问而诛,天下强藩岂能坐视如此剧变?” “好个‘天下强藩’!”李昉讥道:“不愧是史府出身,够跋扈,够大逆不道。” 李涛点点头,道:“杀之不冤。” 萧弈顿感压力,也怀疑自己的直觉是否有错,却还是咬咬牙,继续道:“史家一亡,与之亲善的边将岂能不人人自危?官家自毁长城,毁的不仅是开国大将,而是君臣之间的信任,此举祸国殃民,朝中有李业、苏逢吉这样的小人,岂是国家幸事?!今郭威执枢印、镇邺都,必……” 他本想说郭威天命所归,话到嘴边,忽心念一动,暗忖自己知大势所趋,却不能忘了从当世人的角度考虑。 于是话锋一转。 “今郭威执枢印、镇邺都,必起兵勤王、清君侧,除李业、苏逢吉这等胡作非为的奸佞,还朗朗乾坤一个海晏河清!信臣公、李兄,你们岂忍见奸臣蒙蔽天子、把持朝政?!” 好险。 不是险在别人的心意,而在自己差点说错话。 若劝李涛助郭威造反,必死,但换个说法就不同了。 大义与谋逆,一句话之差就是天壤之别。 (本章完) 第24章 带信 第24章 带信 一番慷慨陈词,萧弈分明瞥见李涛与李昉对视一眼,神色有了变化。 他心下稍安,下一刻,李涛声音却陡然转厉。 “竖子,老夫若放你,你便要到邺都挑唆郭威起兵?到时多少百姓重陷战火?明远,此子断不可留,杀之!” “是。” 李昉应了,向萧弈冷笑道:“你很聪明,但看错人了,信臣公以苍生社稷安稳为重,你却借强藩之势威逼利诱,可笑。” “哼!” 李涛拂袖而去。 有一刹那,萧弈真被这二人吓到了。 然而,转念一想,难道郭威称帝,他们就不称臣了吗? 那,这以苍生社稷为重的做派该是演的。 为何要演?必有所图。 因为……他们知道郭威手握强兵,也想下注,却又不想牵连太深。 比鬼都精。 萧弈干脆陪着演下去,学着李涛的样子,袖子一甩,背过双手,微微冷笑。 “掩耳盗铃,可笑!” 李涛才走到门口,闻言驻足,问道:“你在骂老夫?” “不敢。”萧弈一拱手,道:“晚辈只是在想,信臣公瞒着郭威,难道就能当天下无事吗?” “竖子好生无礼,若老夫不放你,反成了老夫瞒着郭威了?强词夺理,简直可恶。” 萧弈道:“我只是认为,与其让郭威从别处听得此事,不如由信臣公手书一封,阐明大义,劝他不可被怒火蒙蔽、以社稷大局为重。” 一句话,柴房安静下来。 李昉嘴角讥笑尽褪,眼神中泛起惊异之色,点了点头。 李涛倒是又打压了他两句。 “老夫何必要你带信?” “派别人,万一被李业、苏逢吉搜到,反误了信臣公,晚辈能从史府逃出来,便能到邺都。就是被发现了,那也是史府余孽,与信臣公无关。” 柴房中安静片刻。 李涛抚须,喃喃道:“如此,或可使苍生免于战火啊?” “信臣公高义!”萧弈道:“此信不该由信臣公署名,以免朝堂动荡,可由李兄代笔。” 李昉为人干脆,不再试探,向李涛躬身一礼,道:“信臣公放心,此事小侄会处置妥当。” “也好。” 李涛点点头,举步迈过门槛。 一袭朴素的鹤氅消失在夜色中,威压也随之而去。 终于,萧弈知自己活下来了,长舒一口气。 “随我来吧。”李昉笑容也温和起来,引着他往外走,如老友般随口称赞道:“着实厉害,二郎好口才、好机辩。” “李兄误会了,我真不是史二郎。” “好,萧弈,我记下了。” 李昉自嘲一笑,眼神露出了释然之色,不再纠结此事。 顿时,萧弈明白过来,为何李昉、李涛要猜测他是不是史二郎。 实则是为了保证他会去找郭威。 一个李崧府的旧仆,很可能出了城就逃了。但史二郎为求活命、为报家仇,只能去邺都。 他们岂是在乎他的身份?在意的是能否利用他。 能活下来,不仅因他的本事、眼界,最关键的是他北上的决心。 萧弈将这个领悟牢牢记下——命是否值钱,在于有多少价值。 李昉道:“你到我屋中歇息,待我写了信给信臣公过目,明日设法送你出府。” “不。”萧弈停顿了一下,道:“我今夜就走。” 李昉推门出了柴房,看了眼天色,道:“夜里走不掉,城门未开,到处都是巡兵。” “我去郭府,必须今夜就去。” “你是怕……明日就来不及了?” 这个问题,萧弈已想了很久,点点头道:“除掉了史家,他必会马上对付郭家。” “好,随我来。” 李昉很快明白过来,加快了脚步。 萧弈与他到了一间客院。 李昉进屋便点灯、磨墨,一边道:“你在我榻上小眠一会,我写了信便送你出府。” 与聪明人做事就是简单,萧弈也不客气,和衣躺下,道:“好,天亮前务必叫醒我。” “放心。” 萧弈也累了,听着那细碎的磨墨声,眼一闭,径直睡去。 …… 他是被推醒的。 醒来时夜色深沉如墨,李昉把一个信封递给他,道:“你竟真睡得着。” “习惯了,见缝插针的睡眠。” “这么一说,我有点信你原是当奴婢的了。” 萧弈无语。 他以前只是牛马,不是奴婢。 接过信,贴身收好,他问道:“怎么出去?” “急甚?你这般出门,能到得了郭府吗?” 李昉转身,捧过一件青绿色的官袍,道:“换了吧。” 萧弈也不废话,当即更衣。 官袍很新,显然是刚裁的,还有淡淡的皂角味。 “这是李兄的官袍?” “嗯,我还未穿过,便宜你了。” 萧弈年岁虽小,身量已与李昉差不多,倒也合身。 他蹬上官靴,又接过一条铜銙腰带系上,低头整理,自觉多了几分威严。 李昉拿起黑色幞头给他戴上,喃喃道:“把你的貂氅当了,不知能否值回我这一身行头。” “这份恩情,日后补给李兄。” “自有人会补我,不劳你挂心。” 说罢,李昉丢过一件鹤氅,让萧弈自己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赞许地点点头。 “一表人才,勉强配得上我族妹。” “李兄误会了。” “是误会就好。” 李昉语快,又递过一封官身文书。 萧弈接过一看,讶道:“这是……你伪造的?” 纸是精美的绫纸,上书“敕门下,将仕郎萧弈,早捷科名、器蕴冲深,宜升翰府,以奖时英,可守秘书省校书郎。尔其详勘群籍,雠校遗文,砥节励行,无堕乃职,乾祐元年八月初八”,后面是个巨大的官印。 “这印?” “萝卜章,手艺如何?” “以假乱真。” 李昉微微一笑,道:“我擅篆刻,一点小爱好。” “李兄大才,这辈子是饿不死了。” “休与我说笑……行囊还你,匕首与火石已放归,你带着手弩出门不妥,携我的佩剑便是。” 李昉把桌案上的物件一推。 萧弈当先拾起那柄剑,拔剑,随手舞了个剑,体会手感。 剑柄只裹了层皮革,很硬,重两斤左右,刚好,长八十多厘米……总体还算顺手。 李昉眼睛一亮,问道:“行家?” “略会,一点小爱好。” “那你也饿不死了,但可能会被人打死。这剑,我费十七贯钱寻名匠锻造的,你日后发达记得偿还,月息四分。但你若被捉了,只求千万莫供出我来。” “李兄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小气了。” “你倒是大方,把几颗珍珠给我。” “路上还需销。对了,可有铁钩、绳索?” “何样的?挂腊肉的可否?” “可,攀墙用。” “走吧,我们顺道到厨房拿。” 两人随口聊着闲话消解紧张感,脚步却不慢,说话间去过厨房,到了李府另一侧的小门。 “给,灯笼……知道为何给你灯笼吗?” 萧弈道:“大大方方照路,反而不引人怀疑。” “因开封城太黑暗了啊。”李昉随口一说,拉开门栓,道:“不送。” “后会有期。” 萧弈快步而出,身后立即传来了“吱呀”的关门声。 短暂而脆弱的庇护再次被隔绝。 萧弈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夜气,将青色官袍裹紧了些,铜銙腰带硌在腰间,提醒着他新的身份。 他认得去往郭府的路,立即往那边赶去。 夜风拂过,似乎还带着来自史府的灰烬与吆喝,少年独行于开封城黑暗的长街,心里却带着些许憧憬。 今夜虽历经劫难,可他在往高处走。 (本章完) 第25章 报信 第25章 报信 萧弈听说宋代汴梁繁华,夜市通宵达旦,可此时开封城却黑暗寂静。 偶尔传来的梆子声,以及巡街禁军的马蹄哒哒,反而给人一种危机四伏之感。 他拐过小巷,踏上马道街,官靴踩在硬梆梆的夯土路面上,不可避免地发出清晰声响。 很快,遇到了第一拨巡兵。 对方远远打量了他一眼,非但不上前盘问,反而躲开了些。 萧弈本有心喝问他们“躲着本官,做甚见不得人的勾当?” 转念一想,不必多此一举,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再走了一段路,遇到了第二拨人,这次他就没那么幸运了。 “站住!何人夜行?!” 萧弈停下脚步,见一个小校举着火把上前。 他下巴微昂,语带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耐与矜持,道:“秘书省校书郎萧弈,奉上官急令传送文书。” “文书呢?” 萧弈把李昉写给郭威的信封拿了出来。 果然,那小校看了眼,并不拆封,上下打量着他,道:“萧校书好生年轻。” “你当我与你一样,生来受苦的?”萧弈以一句旁人曾对他说的话怼了回去。 小校讪然,却依旧警惕,问道:“某是想问,萧校书为何不遣人送信?亲自夜行,也不带随从护卫。” 此话问到了点子上。 倒不是萧弈、李昉考虑不周,而是没有信得过的随从。 萧弈从怀中拿出告身,懒得完全展开,露出一角朱红大印,随口道:“本官有雅兴,你管得着吗?” “非是某为难萧校书,而是今夜城中戒严……” “哦?” 萧弈适机打断,反被动为主动,追问道:“我亦察觉不对,倘若一会座师问起,我该答得上来,出了何事?” “没事。” “夜里动静如此大,必是大事。” “某说了,没事!”小校皱眉,不耐地侧身,挥手道:“萧校书莫耽搁了,去吧。” 萧弈微露不甘,又盯着对方看了片刻,才以不疾不徐的官步从容离去。 待离开这队巡兵视线,他加快脚步。 终于,大相国寺的轮廓之下,一座宅院映入眼帘。 郭府到了。 朱漆大门紧闭,极为寂静。 萧弈不敲门,而是绕着围墙走了大半圈,寻了一处方便攀爬的地方,甩出挂腊肉的钩绳,轻轻巧巧攀入其中。 环顾一看,这是郭家的后苑东墙,他遂往主屋的方向走去。 后苑略有景致,中间的小空地倒有些演武痕迹,摆着木桩、石锁,只是石锁上挂着一件孩童的外袍,该是玩闹后遗忘在此,木桩旁歪歪扭扭画着跳格子的线。 萧弈绕过蹴鞠用的木架,前方,廊梁上挂了个秋千,廊凳上遗落着一箩针线、一件未缝好的皮袄,旁边散落着炒栗子。 这家人丢三落四,却比史府温馨。 他有点迷路,远远见有间庑房亮着灯火,便往那儿走去。 近了,对话声隐隐传出。 “嘿嘿,占了个好地,这棋妙吧?看你怎绕过去。” “看我的,开!哈哈,来的够大,你这棋若敢动,我打了它。” “天灵灵地灵灵,开!五?五!归点归点,都是我的。” “还玩吗?我可没钱了。” “呶,我都准备好啦,三哥在这欠条上画押吧。” “月息八分?你不如去抢。” “三哥签了呗,不然谁陪你罚跪?你可还得跪半个月呢。” “唉,跪得好酸。” “让你好色,活该。” “才不是好色,那契丹女俘说想看看我的匕首,我就给她看了一眼……” 萧弈走到门边,透过窗缝往里看去。 先是看到写着“赠太师显考郭公简之位”的灵牌,地上,一个少年侧跪着,与一个跪坐着的少女在玩双陆。 萧弈识得那少年,是郭家三郎郭信。 少女尚未及笄,梳着个双丫髻,髻上插着赤金缠枝纹小簪,穿着绫锦袄子,领口滚着一圈浅灰鼠绒,皮肤光洁,眼睛灵动……看年纪、衣着、气质,想必就是郭五小娘子了。 她正把地上的散落的铜钱全都拢到自己面前,高兴地弯了眼,脑袋摇晃,嘴里却不忘数落郭信。 “反正三哥闯了大祸,那惊马差点撞死我们。” “又提这事。”郭信偷偷伸手捉铜钱,“给我点,再玩一局,你攒钱也没用处。” “爪子拿开。哼,我攒钱锻柄匕首,若敢将我许给史二郎,我捅死了他,当快活寡妇……咦,谁来了?” “我跪着呢!”郭信吓得连忙跪好,头也不回,嘴里嚷道:“一直跪着呢,没起来过!” 郭五娘匆匆拿布把双陆与铜钱包了,拉门就跑。 萧弈才敲了两下门,见这两人突然炸了窝,忙用剑鞘去按郭五娘的肩,道:“且慢,我有要事……” “去!” 郭五娘身子一猫,当即要逃,忽“咦”了一声,转过身来。 她目光上下打量了萧弈,怔了怔,嚷道:“进贼啦!” 说罢,小拳头就砸了过来。 萧弈轻巧避过,道:“里面可是郭家三郎?还请回头。” “我知错了,在好好反省,是五娘非要赌钱……咦,是你?!” “是我。” “五娘住手,你看仔细,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呀!” 郭五娘收势不住,差点扑倒在地。 萧弈伸手拎住她的后领,将她提了起来。 郭五娘有些尴尬,双手捂住脸,嘟囔道:“谁知你当了官,哪认得出来。” 这兄妹二人胡闹,萧弈却郑重其事,道:“我有要事相告,烦请通传柴夫人与郭二郎。” 郭五娘遂向他一福,也不说话,转身跑掉了。 “你有事与我说也行。”郭信依旧跪着,道:“只是我不便起身,需你过来说。” 萧弈道:“史府已破家灭门,郭府满门危在旦夕,三郎务必……” “啊?那我做不了主,你等等,我去找二哥,哎哟!” 郭信惊得站起,捶了捶跪得发麻的腿,踉跄而跑。 一队牙兵提着灯笼匆匆赶到,问道:“三郎,进贼了?” “是误会。” 说话间,郭信跑过院门。 萧弈只好与几个牙兵对峙着,任他们警惕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郭家兄妹的胡闹打断了他紧张的情绪,他冷静一想,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仅凭自己一面之词,郭家能相信吗? 哪怕相信,也可能抱着侥幸,认为史家牵连不到郭家。 带阖府家眷连夜出逃,得非常果决,且需要莫大的勇气。 ———————— “二哥来了。” 终于,郭信快步跑来,身后跟着郭侗。 郭侗显然匆匆起床,还穿着内衫,随意披了件裘衣,发髻微松,但眼神却锐利清醒,毫无睡意。 萧弈大步迎上,正要开口。 郭五娘也小跑了过来,脆声道:“二哥,阿娘让你们到厅说话。” “走。” 萧弈的大臂便被郭侗一把捉住,快步赶往厅。 到时,柴守玉已端坐在上首。 她显得很从容镇定,穿好了深色常服,罩着锦绒斗篷,发髻梳得简单,全无头饰,却丝毫不乱。 “阿娘!史家……” “慌甚?” 柴守玉轻叱了儿子一声,转向萧弈,道:“小乙连夜报信,辛苦了。五娘,你来奉茶,不必用下人。” 她不提萧弈翻墙入院之事,打量了他身上的官袍一眼,似愈明白事态严重,吩咐牙兵守在门外。 萧弈争分夺秒,待牙兵退下,立即一揖,道:“夫人、二郎,官家已对太师动手,禁军右厢都指挥使聂文进倒戈,开封尹刘铢疑似背叛,眼下史府已被抄家。下一步,恐怕就要清算与史家关系密切之人,郭家万不可侥幸。” “此言当真?”郭侗问道:“你有何凭证?” “我刚从血海尸山的史府逃出,亲眼所见。” 闻言,柴守玉眼神一沉,如古井深水。 郭侗思虑片刻,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拳头攥了攥。 萧弈本担心他追问他逃出的细节,别的无妨,只是没到邺都之前,他并不想把李涛牵连进来。 “既如此,我知道了,多谢!” 郭侗一抱拳,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神逐渐果决,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担当。 他大步向外走去,压着声,却带着些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对牙兵咐吩起来。 “传令,所有门户加双岗,持弓上墙,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敢强行闯府或窥探者,杀!” “喏!” “派两人出府探明情况,尽快回报,把马蹄裹了。” “喏……” 萧弈闻言,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了些。 不论今夜是何结果,至少郭家与史家之差别肉眼可见。 (本章完) 第26章 果决 第26章 果决 郭府逐渐灯火通明。 厅中依旧只有寥寥数人,郭侗离开后,只听得厅外牙兵、仆役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 柴守玉招过郭信,轻声道:“去为娘屋中,把床头的匣子拿来。” “是。” “小乙。”柴守玉转向萧弈,感慨道:“你冒险示警,郭家又受你一份大恩啊。” “是我该做的。” “郭家自顾不暇,一时难以为回报。老身略有薄资,你莫嫌俗气,且拿着保命,往后,若家夫能躲过此劫,当有厚报。” 萧弈听出了柴守玉保全之意。 于他,暂时躲一躲,等郭威成了皇帝再来讨些回报,该是最安全的。 可他却毫不犹豫,应道:“晚辈愿护夫人北上。” 柴守玉奇道:“你如何知老身会北上啊?” 萧弈不是知道,而是在劝她离开,道:“我亦得罪过苏逢吉、李业,知他们器量狭窄,豺狼之辈,断不会放过郭家。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当速作决断。” “史府蒙遭大难,你既能脱身,何不远走高飞,反继续牵扯入局,不怕滔天大祸?” 萧弈感受到了柴守玉的审视,坦然迎上她的目光,说出了他的算计与野心。 他知道,一个有欲望的人,比“情义”更好把握。 “不瞒夫人,我亦是为自身谋一条出路,郭节帅英雄盖世,我素来景仰,投奔他,我才能在此滔天巨浪中自保,甚至有一番作为。” “难为你有这般眼界。” 柴守玉点了点头,眼神更添一丝赞赏。 她很干脆,不谈其他,抬手止住了正要出门的郭信。 “你这身官袍配不上你今夜送来的消息,也配不上你的胆识,到了邺都,家夫再厚报于你。” “多谢夫人。” 萧弈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既然提到了官袍,他顺便拿出告身,递给柴守玉。 “这是我出逃时得义士所赠,眼下还不宜牵连他,待到邺都,他有信件递于郭节帅。” “此人必是不凡啊。” 柴守玉并不追问,感叹了一句。 她接过告身看了,点点头,双手归还,问道:“你姓萧?单名一个弈字?” “是。” “老身记下了。”柴守玉坦言道:“老身本还在猜想,你会不会是史二郎,有气度、有胆识,有北上的决心。” “夫人误会了,晚辈只是萧弈,无背景、无门路,也无所隐瞒。” “好!” 柴守玉赞了一声,须臾又喃喃自语了什么。 声音很小,萧弈没听清,隐约好像是“可惜了”之类。 紧接着,柴守玉遗憾之意顿去,拉过身边的郭五娘。 “五娘,你可谢过恩公了?前番大相国寺前,若非萧郎,我们娘俩都要被惊马冲撞。” “阿娘上次还说,不需未出阁的女子露面道谢。” “此一时,彼一时,听话。” “哦。” 郭五娘老实上前,福身道:“多谢恩公两次搭救之恩。” 萧弈道:“小娘子太客气了。” 只见郭五娘眨了眨眼,像是示意他不要把她赌钱的事说出来,之后微不可觉地“哼”了一下,回到柴守玉身边,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过来。 厅外传来了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郭侗换了一身甲胄,领着两个牙兵回到了厅。 他穿的不是张满屯突围时那种明光铠,而是皮质札甲,戴着护心镜、铁臂缚、铁裈,外罩一件厚绒斗篷,轻便实用。 “阿娘。”郭侗脸色凝重,道:“被抄的不仅是太师府,杨邠、王章的府邸也被抄了。” “杨公与王公呢?” “他们傍晚前与太师一同入了宫,一直未曾出来,恐是……凶多吉少了。” 柴守玉脸上没有意外之色,只是唏嘘,叹道:“辅政大臣,不问而诛,酷烈至此,必致人人自危、天下离心啊。” 郭侗道:“事已至此,阿爷也难独善其身了,恐官家会对我们下手。” “他敢吗?”郭信不忿道:“邺都兵精粮足,阿爷手握枢印,敢对我们不利,也不怕阿爷杀进东京城来?” “闭嘴。”郭侗叱道:“官家若有此分寸,今夜岂至如此局面?” 他脸色更加难看,上前几步,俯身到柴守玉耳边。 “阿娘,还有一事,前番王将军回来……” 萧弈见状,暗忖郭侗该是避讳自己这个外人。 可眼下情形,能有什么事值得现在私语? 目光看去,却见柴守玉摇了摇头,低声道:“暂时不必替你阿爷忧虑这些。” “是。” 萧弈听得事关郭威,且是在郭信说了“兵精粮足”、“手握枢印”、“杀进东京”之后提及,猜是哪个环节出了点岔子。 郭家人没有商量太多时间。 柴守玉很快做了决定。 “立即出京,去邺都。” “是。” “家中财物不必拾掇,带些金银与干粮,必需之物路上添备,去,先命人备好马匹。” “是,孩儿这就让人安排。” 萧弈心中为柴守玉的果断喝了一声暗彩,可紧接着,便见她陷入思索,眉头蹙起。 “萧郎。” “请夫人示下。” 柴守玉问道:“你说刘铢背叛,可有实据?” “没有。”萧弈笃定道:“但我亲耳听阎晋卿言官家有心动手,随后阎晋卿便被刘铢带走,若他非同谋,岂会纵容今夜之事?” 柴守玉喃喃道:“若如此,就太不利了啊。” “阿娘问开封尹,是担心出不了城?”郭侗眼神中亦透出深深的忧虑,须臾,为坚毅所取代,道:“孩儿必誓死护卫阿娘。” “逞勇恃武没有用。”柴守玉摇了摇头。 半晌,她沉吟着,又念了一个人名。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此人萧郎想必也曾听闻?可知他如何了?” 萧弈心念一动,明白柴守玉一下就找到了重点。 关于禁军兵力,他在史府略有了解,毕竟禁军属史弘肇掌控。 禁军包含好几支兵马,最重要的是侍卫亲军,侍卫亲军又分为步军、马军,步军作战守城,马军机动突击;此外有牙兵、京畿巡检军;以及一些小股精锐,如厅子都、银枪效节军。 其中,侍卫步军是主力,负责开封城防。 史弘肇亲任步马军都指挥使;步军都指挥使是王殷;至于王殷的副手,步军副都指挥使,则由开封府尹刘铢兼领。 另外,侍卫亲军除了分为步、马军,还分为左、右厢,这次倒戈的聂文进就是右厢都指挥使。 简单来说,聂文进、刘铢控制着禁军与开封城防,能够顶一顶他们的就是王殷。 萧弈道:“夫人,王殷不在开封城,听说是为防备契丹冬袭,他早前带兵去负责黄河防务了。” “不在开封城?看来是早有布置。”柴守玉喃喃着,眼神终于黯淡了下来,“官家的城府,比老身预想得要深啊。” 她思忖了良久,似下了某个决心,缓缓开口。 “萧郎,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萧弈道:“夫人若是想联络王殷,晚辈不才,愿意前往。” “不,来不及了。老身是另有所托,虽恐拖累了你,却深盼你能做到。” “夫人但说无妨,只要晚辈能做到,在所不辞。” 柴守玉点点头,却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拉过郭五娘的手,轻轻拍了拍。 在这紧迫的局势中,这片刻的无言都显得奢侈。 “五娘,你去换身轻便衣裳,带着谊哥儿,到后门处等着。” (本章完) 第27章 分头走 第27章 分头走 “才不。” 郭五娘紧挨着柴守玉,撒娇道:“女儿想随阿娘一起。” “听话。这满宅的妇孺,岂是为娘能一并带走的?分批走,你莫惹为娘心烦。” “哦。” 郭五娘垂下头,见柴守玉松开了手,只好老实往外走去,道:“那我让阿梅去唤谊哥儿。” “婢子就不必带了。” “可她们……” “为娘自会放她们出府。” “那好吧,女儿告退。” 郭五娘一福,如寻常般与柴守玉告了别,离开厅。 柴守玉看向萧弈,道:“萧郎,你的官服告身可派上用场,老身想把谊哥儿托付给你,便是你从马蹄下救的那孩子,他与你有缘,让他扮作你的小厮,五娘便扮作你的婢女。”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正伸头往外张望的郭信。 “三郎,你扮作萧郎的护卫,随他们一路。” “啊?” 郭信不情愿,摇着头嚷道:“阿娘,我不要。我护在你身边,若有贼子敢拦,无非杀将出去!偷偷摸摸逃了,有甚……” “闭嘴!” 柴守玉脸一板,语气顿时严厉起来。 “老身还有数十口人要管,没工夫与你们一个个依依惜别,今日令出如山,有不遵的,家法处置!” 她声音不算大,但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郭信只好了低下头,道:“孩儿遵命。” “记住,这一路上,凡遇事,你们皆听从萧郎安排,不可拖累他。” “阿娘也太小瞧孩儿,太高看他……” “你还要聒噪?速去更衣、备马。” “是,孩儿告退。” 郭信吓得不敢吱声,老实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柴守玉看着一双儿女的背影,目光似有万般言语交代,末了,却只是微微一叹。 厅上,郭侗道:“阿娘,让他们再带几个牙兵。” “不可,人再多就引人瞩目了。” “是。” “萧郎,我三子冲动、五女顽皮、长孙懵懂,你多担待。” 萧弈知道,同样的情形换成史家,定会杀他,夺官袍、告身,让更多家人出城。 柴守玉则是把未成年的长孙以及一双儿女交给他,是信任,又何尝不是对他的照拂? 至于她认为哪条路线更容易活下来、如何分配人选,萧弈没有细猜。作为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选都满是无奈,她只能迅速作出决策。 他心中感念,一抱拳,应道:“定不负夫人重托!” 柴守玉又道:“若城门不开,切莫返回郭府,寻地匿藏……” 才说到这里,门房突然赶来。 “娘子,长街上来了十余人,为首者是个红袍官员,马上要拐进巷子了!” “来了!” 郭侗如临大敌,当即按刀要出去。 “你慢着。” 柴守玉喝止住儿子,不慌不忙地整理了发鬓,缓缓起身。 同时,她捉住最后的时间,向萧弈嘱咐道:“萧郎,你们从后门离府,出城后不必等待,径直往北,渡黄河,在白马津北岸的黎阳镇汇合。” “好,保重,黎阳再会。” 萧弈毫不拖泥带水,抱拳应了,转身便走。 “黎阳再会。” 柴守玉喃喃了一句,对郭侗道:“派人去看看王殷的府邸如何了。” “是。” 她再开口,语气已带着如郭威亲临的威严,道:“既有客至,开中门,老身亲自相迎……” 萧弈出了厅,再往后的话语便没能听到了。 由仆役引着,脚步匆匆走过长廊,前方却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立在那儿,手中还牵着两个更小的孩子。 其中一个孩子只有四岁左右,正抬着头,奶声奶气地问道:“阿娘,阿兄要去哪?我也想去。” “阿兄要随这位郎君去学堂。” “学堂?那三娃儿不去了。” 妇人待萧弈近前,福身道:“见过郎君,妾身姓刘,是郭家长媳,谊哥儿的阿娘。” “少夫人有礼了。” “这是妾身给家夫的信,烦请转交。”刘氏松开牵着孩子的手,拿出一封信。 萧弈知她此举该是对前途极为悲观了,收信入怀,以平静却坚定的语气道:“少夫人有话何不等到了邺都亲口说?” “身子骨弱,路途遥远,天寒地冻,以防万一罢了。” 刘氏眼中不知不觉噙了泪水,她没有去牵四岁的儿子,手抖了许久,欲言又止。 “阿娘,牵牵。” 萧弈心中不忍,又知自己无法再带更多人了。 一句话梗在喉头。 刘氏忽抱起孩子,毅然转身而去。 萧弈赶到后门,只见四匹骏马鞍辔齐全,马蹄皆用厚布包裹。 顷刻,郭五娘带着郭宗谊来了。 郭五娘换了一身粗布儒裙,背着个包袱,乍一看像个婢女,脚下却还蹬着双鹿皮小靴。 郭宗谊一身青衣青帽,睡眼惺忪,小脸上还带着压痕,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到萧弈,脸上立即显出惊喜之色,快步上前,煞有其事的一揖。 “咦?是恩公……宗谊见过恩公,恩公这是当官了吗?夜里我们要出门吗?” “带你去邺都见你祖父。” “好呀好呀!恩公你骑马好厉害,可以教我吗?” 说话间,郭信已到了,换了身深色的粗麻武袍,手持单刀,也不好好走路,翻过栏杆,意气风发。 “走吧,我们先前探路。” “三哥你怎没带行李?” “要甚行李?男儿在外,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说着话,四人动作却不慢,利落翻身上马,依次打马走向小门。 萧弈留意了一眼,郭宗谊年岁小,脚还够不到马蹬,但坐在马上平平稳稳,郭五娘虽是女子,骑术亦佳。 下一刻,忽见一缕淡淡的光洒在她脸上,细微的绒毛在光晕中清晰可见。 萧弈一愣,回头向郭府内看去。 不知何时,天已亮了,亮得很快。 积雪的栏杆边,一株紫薇枝干疏瘦,映着墙边的竹,似翘首迎着晨曦,倾刻间,阳光普照,如寻常的一个清晨。 他忙了一夜,历经艰险赶来报信,却不过只堪堪抢在天亮前一刻。 每与时间赛跑,皆感天地无情。 小巷里空无一人。 雪积了一夜,马蹄踏出,留下一行蹄印,须臾,有郭家仆役拿着扫把将蹄印扫开,不留痕迹…… ———————— 与此同时,大宁宫,广政殿。 数十武士立于殿东的廊庑内,鸦雀无声。 “嗒。” 一滴血落在血泊上。 血泊浸满厚实华丽的锦毯,毯上躺着几具尸体,三具裹着紫袍,是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史弘肇、杨邠,以及二人的党羽王章。 史弘肇尸身如倾塌的塔,脖颈青筋盘虬,身上刀刃林立,身边散落着武士尸体,都是他临死前所杀;杨邠仰倒于殿柱旁,喉间豁口翻着皮肉,眼神满是震惊;王章尸身蜷缩,身下压着染血的奏章。 忽有一根修长的手指拨开了史弘肇的眼皮,显出眼皮下满是杀意的怒目。 见状,蹲在尸体前的少年发出了不屑的轻笑。 “瞪,继续瞪着朕。” “陛下……” “嘘。” 刘承祐以手指压着唇,让准备开口的苏逢吉噤声。 他眼角弯起戏谑的笑意,故意压着声音,道:“别说话,杨太傅说了,‘有臣在,陛下但噤声’,你没听到吗?” 苏逢吉顺着天子的手指看向虚无之处,不由喉结滚动,咽下口水。 他伏地,带着颤声,打破庑房诡异的寂静。 “臣,恭贺陛下……奸党已除,江山永固!” “呵。” 刘承祐微微一哂,苍白削瘦的秀美面容显得莫名深沉。 他没有看苏逢吉那张老脸,而抬头,看向了大步而来的李业。 李业紫色官袍外披着一件奢侈大氅,英俊的面容上带着不羁的笑意,深邃的眼眸中闪动着的却是鹰隼般锐利目光。 “臣捉到史德珫了,但没找到符印。” “哦?” 刘承祐头也不回,依旧蹲在尸体前。 李业道:“但请官家放心,它们出不了开封城。” “小舅办事,朕放心。”刘承祐随口问道:“接下来呢?轮到谁了。” “陛下。”苏逢吉连忙道:“臣以为……”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他忽然看到,年轻的天子正用手指从史弘肇眼眶里扣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 苏逢吉的瞳孔不由收缩,之后猛地瞪大,像是喉咙被掐住了。 粘血的圆球在手掌中把玩着,像是一捏就要爆裂……那分明,是一颗眼珠。 (本章完) 第28章 封城 第28章 封城 黎明,雪后初霁,天气意外的好。 “好饿啊。” 郭信显然没完全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跨坐在马上,双手高举,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自语了一句。 他回过头,看向郭五娘,道:“又饿又困,你呢?玩了一夜的双陆。” “有点儿。” “反正城门未开,我们去外斜街子吃油吧?再配碗酥肉汤,香死了。” 郭宗谊听得睁大了眼,巴巴地看着,口水都要流出来,却是转向萧弈,小声道:“恩公,去吃吗?” “对啊,阿娘让你带队,去呗。”郭信一拍胸脯,道:“我请客。” 萧弈感受到他们并没有太多危机感,毕竟是少年心气,又一直被家里庇护着,不知天高地厚。 他从行囊中拿出干粮,随手丢给他们,道:“饿了就吃这个。” “啊?这又冷又硬的。”郭信道:“我肠胃可不好,还得赶一整天的路呢,吃点热乎的嘛,去封丘门很顺路,一点不耽误。” “你就默认我们是走封丘门?” “当然,那是北门,又离白马津最近。” “说说城门情况。” “哈?你带队却不了解?好吧,开封有陆门七座、水门两座。北面有封丘门与酸枣门,东面有宋门、曹门,唔,我说的都是唐时的名字,梁、晋、汉又起了许多名字,比如曹门,阿爷说以前叫‘建阳门’,如今叫‘迎春门’,它在东城偏北,走那儿也很方便。” 萧弈沉思片刻,走其它城门虽然更稳妥,但可试着抢一个时间差,以快打快。 “先去封丘门,等过了黄河,想吃什么都可以。” “小乙……” 萧弈抬手一止,道:“路上叫我‘郎君’,一会或许会遇到盘查,这是为了安全考虑。” “哈?” “郎君。”郭宗谊很听话,老老实实唤了一声。 郭信面露无奈,道:“好吧,但凡让我吃好了,我叫得可甜了郎君。” “我姓萧名弈,萧何的萧,对弈的弈,开封人氏,是今科进士,刚授官校书郎,奉座师苏逢吉之命,往封丘递一封私信。你们是我家里刚雇的奴婢护卫,其余事,皆不知晓,明白吗?” “知道了。” “你是护卫,名叫展昭。” “这名好!”郭信颇为满意,道:“招猫逗狗的‘招’?” “昭昭日月的昭……谊哥儿,你是我的书童,茗烟。” “是,公子。” “郭五小娘子,你是婢女,晴雯。” “哦。” 萧弈问道:“你们行囊中可有会暴露身份的物件?玉佩牌符,都给我。” 郭信、郭宗谊纷纷摇头,郭五娘有些迟疑,道:“嫂子让我带了一张……庚帖。” 说到后来,声音细若蚊吟。 萧弈不知庚帖代表什么,伸手道:“拿来。” 那是一张红色的柬帖,摊开来,小楷端丽。 “女命庚帖,谨将小女三代年庚开列于后,曾祖讳蕴、祖父讳简、父讳威,名馨,小字安儿,行五,属猴,丙申年辛丑月庚辰日乙酉时生。” 原来她名叫郭馨。 想了想,萧弈在马背上拿出火石,侧过身背着风,将庚帖点燃。 火焰卷过,直到一纸红柬只剩最后一角,他才随手一扬,将灰烬扬在风中。 “你!” 郭馨有点生气,驱马上前,抬手一指萧弈,却无法责备他,只好咽下嘴里的话,倔强道:“我本可自己烧的。” 萧弈抬手,把她头上的赤金小簪拔了下来。 “暂时由我收着,晴雯。” “好啊……郎君!” 郭馨有点生气,后两个字刻意加重了语气,像是要咬他一口。 萧弈不与她胡闹,又道:“展昭。” 郭信正打哈欠,浑然不觉。 “三叔。”郭宗谊连连摆手,“不对不对,是展护卫,郎君叫你呢。” 郭信这才一抱拳,道:“展昭在!” “开封城可有人认得你?” “放心,与我交好的都是游侠儿,这时辰他们才刚刚睡下呢。” “茗烟。” “在的。” “别紧张。” 郭宗谊羞赧笑了一下,似乎觉得扮书童很有趣…… 抵达封丘门时,晨钟恰好响起。 赶早出城的行人刚开始排队。 四人驱马排到队伍后面,郭信咬了一口胡饼,含糊道:“也是,早点排队,早点出城,我知道陈留镇上有家汤饼铺,贼他娘好吃。” 萧弈环顾观察,低声道:“城门恐怕不会开了。” “你怎知道?也许等会就开了。” 萧弈抬手一指,指向城门边的一队禁军,正围着一个埋头抄写告示的书吏。 不多时,那书吏抄好了一张告示,便有禁军拿了,直接往告板上张贴。 那是一张海捕文书,画了个虬髯大汉,咧大了嘴,仿佛要夺人而食,寥寥数笔,颇为传神。 “重犯张满屯,悖逆作乱,拒捕伤差,年三十又二,长近九尺,虎背熊腰,面皮粗黑,虬髯浓密,环眼塌鼻,口中多獠牙,门齿有缺。凡擒获献官者,赏钱千贯,知踪报信而拿获者,赏钱三百贯。若有藏匿资助者,一并处斩,家产充公,邻保连坐!牒付各城门,速速张挂,严加捕拿,勿得怠慢!” 萧弈看罢,惊讶于张满屯竟还是逃掉了。 再一想,此事很蹊跷,一个牙兵而已,哪值得这般大张旗鼓地找? 除非,张满屯带走了禁军兵符。 但史家父子、部将若都被拿下,想来兵符也没太大用处。 晨钟响罢,城门依旧未开。 萧弈眼神微沉,打量着守城兵士,有心寻找一个适合利用或收买之人。 看了半晌,他都不满意,干脆驱马上前,开口便问道:“今日为何不开城门?” 守城兵士却也跋扈,瞥了他的青绿色官袍一眼,随意拱拱手,道:“没看到吗?搜捕要犯。” 萧弈也摆出官威,道:“何等要犯?连城门都不开了,耽误本官要事,你们担得起吗?” “俺可担不起,官爷自去向府尹讨说法吧!对喽,他穿的可是紫袍。” 寻不到机会,萧弈当即拨马而回。 “走,去东城看看。” “是在搜捕我们?那阿娘他们如何出城?” “不用慌,没清算到郭家。” 清晨的开封大街只有零星几个赶早市的贩夫推着车。 从封丘门到曹门一共六里路,萧弈等人催动马匹小跑,大约跑了一刻钟,远远看到了城门。 这里,排队出城的队伍更长,四人依旧汇入队伍最后。 只听得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抱怨今日封城。 也有人小声提及昨夜城中发生了变故,抄了几个府邸,夜里禁军追捕纵马狂奔的逃犯,动静闹得很大。 萧弈警惕地环顾四看,发现城头上的士兵目光紧紧注视着排队的人群,一些作普通百姓打扮的健硕汉子来回走动、寻找。 人群中,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身高近两米,穿了一件看起来随时要绷裂的文士长袍,头戴幞头,正努力蜷缩着自己的身体。 只看背影,萧弈就认出了他,心中摇头,暗忖这装扮一塌糊涂,角色定位离谱,这样想蒙混出城太天真了。 偶然,张满屯回头张望了一眼,满脸的胡子倒是刮了,皮肤也白了,该是抹了脂粉,手法意外的不错,但反而莫名违和。 远处有禁军拿起告示看了看,转向城头,点了点头,城头上的守卒于是比划了手势。 萧弈见张满屯浑若未觉,遂低头,趁无人在意自己,陡然压着嗓子大喝了一句。 “拿下!” 这一下打草惊蛇,张满屯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直娘贼!” “拦住!” “咴——” 变乱突起,马匹受惊,萧弈四人连忙扯着缰绳退到旁边。 下马牵缰,再回过身来,长街已一片狼藉。 “嘭!” “嘭!” 张满屯不知打翻了多少人,成队的禁军被他撞倒在地。 但他终是力竭,陷入绝境,十数根哨棍齐叉他下盘,将他如铁塔的身躯绊倒在地。 “狗攘的!按住!” “肏!” 不等他起身,禁军如饿狼般一拥而上,刀枪相抵,狠狠压在他身上,用粗大麻绳将他手脚死死捆住。 张满屯兀自奋力抵抗,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竟好几次险些将压在身上的人掀翻,直到被刀柄狠狠砸在后脑上,那狂暴的挣扎才渐渐微弱下去。 一阵马蹄声自长街传来,数骑疾驰而至。 萧弈见了,连忙蹲下,藏身人群中。 为首者正是刘铢,官袍外还罩着件细鳞铁甲,显得杀气凛然,赶到张满屯面前,迫不及待喝道:“搜!” 众兵士按着张满屯一阵摸索,干粮、银两等杂物洒了一地。 刘铢亲自下马查看,末了,恼火地一脚踹在张满屯肚子上,叱道:“东西在哪?” “哈哈……已经拿去调兵杀光你们了!” “沿街仔细搜检,找他的马匹盔甲!将他押入府衙,本府亲自讯问。” “是!” 张满屯像死狗一样被拖走。 街边,萧弈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有了一个猜想。 (本章完) 第29章 异类 第29章 异类 “人犯自朱家桥步行至曹门,一路卑职都盯着,未曾停留,东西当不在附近。” “立即到朱家桥搜!” “是!” “方才谁先喊的动手?” “不知,人犯凶猛,卑职怕被他跑了,一直在等人手到齐。” “先找马匹再说……” 听着禁军的脚步声远去,萧弈从人群中站起身来,掸了掸官袍上的雪沫,目露思索。 “哎,腿麻。”郭信也起身道:“他们捉到了人,总该开城了吧?” “不,他们要的物件还没找到。” “何物?” 萧弈回想张满屯那句话,心忖禁军已被皇帝控制,刘铢不必如此紧张禁军兵符,再联想到郭侗那句私语,遂拉过郭信,低声问了一句。 “枢印,真还在郭节帅手中吗?” “我哪知。”郭信道:“我亦是听说,太师力排众议把枢印交给阿爷,不是吗?” 萧弈摇了摇头,终是不能确定。 想来,郭威有无枢印区别不大,终究是靠兵强马壮、民心所向,遂暂时不理会这茬。 “走,我们再去南城。” “又不开城门,还去做甚?” “看看有无机会。” 临走时,萧弈再次回头扫了一眼曹门的守卒,见个个都绷着脸,不好收买的样子…… 城南,尉氏门。 他们赶到时,城门处已经挤满了人。 萧弈依旧是跨坐马上,目光逡巡。 他的计划很简单,要么藏匿到开城门,要么买通一个守卒。 时近中午,被堵着的行人们愈发吵吵嚷嚷,抱怨不已,终于惹烦了守城兵士,抽刀大喝,声色俱厉。 “都滚!” “城门今儿不开,哪来的滚哪去!” “再不散开,休怪爷爷的刀不留情。” 两句叱骂非但没有平息吵嚷,城门处反而响起惨叫,人群混乱起来。 萧弈在马背上视线好,看得分明,一个担着菜筐的老农被急于出城的人们推搡到了前面,筐子撞到了一名守卒,对方毫不犹豫一刀搠出,老农当即倒在血泊里抽搐。 人潮退却。 郭信的马匹被人挤得有些烦躁,不安地尥蹄子,遂勒紧缰绳,道:“我们走吧?” “不急。” 萧弈目光落处,见到另一个兵士从城墙石阶处跑来,按住那老农,竟是开始止血治伤,嘴里急切喊叫着。 “快!来个人帮忙!” 这兵士背着几杆令旗,该是个旗手。 给老农治伤时,他把头凑得很近,眼睛眯成一条缝。拿伤药时也是,恨不能把瓷瓶怼到鼻子上,想必是个近视。 如今当然也有近视,只是近视却当旗手就很奇怪了,也许有些背景。 这人很瘦,面容黝黑,满脸都是迫切救人的焦急,张口大喊时显出整洁的牙口,不像别的兵士牙齿发黑发黄。 再看他的衣着,一身普通军袍,很旧,却很干净,外罩着札甲,穿戴得整整齐齐,靴子上满是雪渍,看得出一早上都在跑动。 见惯了五代丘八草菅人命,今日却遇到了一个异类。 “我过去看看,你们留在此处别动。” “可别,万一被识破……啊,直娘贼,胆可真肥。” 萧弈不等郭信说完,已驱马上前。 只见旁的兵士围着那旗手,却不帮忙。 “你这脓包,就别白费力气了。” “血要止不住了,来个人帮忙按着呀!” “你也不想想,这种贱民养得了伤、活得过冬吗?” “先救救他。” “唉,脓包你就爱瞎忙……” 萧弈翻身下马,拉起袖子,径直按住了那老农鲜血不断外涌的伤口。 那旗手抬头,眯起眼看了看他,一愣,继续用颤抖的手倒止血药。 半晌,萧弈手掌感受不到老农的颤抖,血的温度渐凉。 “死了。” “又死了?” 旗手只怔了片刻,神情转为颓然。 缓了口气,他探头凑近,看了眼萧弈的官袍,连忙起身抱拳,道:“这位……” “校书郎萧弈,奉座师之命出城办事,敢问城门何时能开?” “萧校书多礼了,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具体何时开城却是不知,未能为萧校书解惑,多多恕罪……萧校书,卑职拿水囊为你净手。” 萧弈能感受到这旗手对自己的好感,当今武人治国,这倒是罕见。 他遂多探问了几句。 “敢问这位长行尊姓高名?” “不敢担,不敢担,卑职秾,秾茂之秾,《洛神赋》言‘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字子茂,祖籍西京,卑职似乎说得太多了。” “好名字。” 秾有些受宠若惊,憨笑了一下,因笑容谦卑而显得有些丑。 萧弈顺势聊天,问道:“长行喜欢读书?” “卑职就这一个爱好。”秾眼睛一亮,道:“萧校书看着太年轻哩,定是今科高中吧?卑职若能讨教一番,那可就……呀,卑职失礼了。” “无妨,今日既出不得城,我左右无事,等长行当职结束,或可促膝长谈?” “太好了,卑职到何处拜会萧校书?” “我去见你。” “萧校书若不嫌粗陋,卑职家在安业坊,离这就一里地,沿街到了夯土巷往东拐,走百十来步,再进北边的柳溪巷,巷里有口老井、街坊共用的石槽,卑职家在巷尾第三户,没甚像样门脸,扎了圈竹篱。” 秾说得很细致,没等萧弈问,又继续说起来。 “卑职本月值日中番,辰时初至未时末,算来剩三个时辰,换了岗,交接、点清旗面,再把值城琐事向都头回禀一声,前后约莫需半盏茶功夫,申时初当可到家,烧壶粗茶,恭候萧校书。” 这是个周全人,萧弈抬手一揖,道:“到时见。” “好哩,萧校书慢走。” 萧弈翻身上马,拉缰而去。 他手上的血已经干了,颇不舒服,他却也不急着洗,毕竟在这人命如草的年头,难得与人一起试图抢救过无辜生命。 郭信正伸长脖子探望,见他回来,问道:“你与那人相识?嘀嘀咕咕说了甚?” “原本不相识,现在识了。” “你胆真大。” “现在不多打探情报,等开始搜查我们,就来不及了。” “到时我们早逃出开封城了。” 萧弈道:“也许吧。” 郭信道:“左右走不了,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不。”萧弈态度坚决,道:“我们就近找个客栈住下,一旦开城门,立即就走。” “可是……” “记住,夫人让我带你们北上,那就严格执行,别添乱,别让她顾着一大家子之外还要为你烦神。” “知道啦。” “走吧。”萧弈道:“先采买些物件,带我去市集。” “是,郎君!” 郭信如发泄不满般大声应了。 他们到了城南市井,此地毗邻汴河,舟楫往来,街道两旁货栈鳞次栉比,幌子招摇,叫卖、讨价还价、脚夫号子声不绝于耳,采买年货的百姓摩肩接踵。 牵马步行,闻到了混杂着牲畜粪便、香料,以及各种食材货物交织的复杂气味。 “咕——” 萧弈循声看向郭信的肚子。 “郎君,我肠胃真的不好,吃点热乎的吧?” “好,吃什么?” “就交给我来挑吧。”郭信大喜,四处张望,抬手一指,道:“吃那个。” 顺着他手指看去,四根枣木杆搭起一个棚子,只铺了两层麻布挡风,没有幌子,一个老妪在灶台前忙活着,嘴里嚷道:“兜子!现包现蒸的涅盘兜!” “吃吧。” 四人围着小案,蹲坐在小板凳上,挤得脑袋都要碰在一起。郭家三人各要了一笼猪肉馅兜,萧弈却要了三笼鱼肉兜子,又到几步外的汤饼摊买了一篮鸡蛋。 “我来请。”郭信颇豪气,转向郭馨,一仰下巴,道:“你先付了,回头我八分利给你。与你们说,宴席上的羊肉兜子才叫好吃。” 猪肉兜一笼五钱,鱼肉兜一笼却要十钱,算是普通百姓要咬咬牙才舍得吃一顿的大餐。 据萧弈大概了解,一般士卒每月饷钱也就一两千钱,已让大部分人家望尘莫及。 说来,张满屯还挺值钱,一千贯,一百万钱。 可惜了。 不一会儿,兜子端上来,热气腾腾。 郭信拿起筷子,深深闻了一下,道:“你们小心烫,内里汤汁最鲜,像这样先吸一口……香!” 萧弈见多识广,不觉得几个汤包饺子还需要慢慢品尝,不急不慢地吃了。 他吃得专注,一会便吃完了三笼兜子,下一刻,郭宗谊把蒸笼推了过来。 “郎君,你多吃点,茗烟吃不下了。” “你这小子。”郭信不由道:“怎不想着我?他都吃多少了。” 郭宗谊赧然低头,偶尔瞥萧弈,眼神满带崇拜。 这是萧弈到开封吃的第一顿热乎饭。 (本章完) 第30章 采买投宿 第30章 采买投宿 吃饱喝足,四人继续往市集走去。 萧弈并非闲逛,目光逡巡,看到一个挂着“生熟药材,道地饮片”的幌子,当即过去。 那是一个门脸不大的药肆。 “展昭,看好马匹,勿与人冲突。” “瞧你说的,我能与谁冲突?” 萧弈步入药肆,闻得药香扑鼻,精神一振。 “老丈,买些黄柏、姜黄、牵牛子、明矾。” “敢问郎官,有何病灶?又各需几两?” 萧弈对分量没有把握,不由迟疑。 他身后郭馨见状,上前,道:“你只管各捉三两,不必多问。” 老郎中并不起疑,熟练抓药,用草纸包好,以麻绳系牢。 “黄柏三百钱一斤;姜黄由岭南进买,斤价五百钱;牵牛子斤价两百;明矾斤价百五十钱……共二百一十六钱,小店概不还价。” 萧弈见郭馨付了钱,也就由她,暗忖这药价好贵。 “茗烟,拎着吧。” “是,郎君。” 出了药铺,径直进了对面的帛肆。 萧弈挑了两套质地粗糙的麻布衣裙、四套粗布短褐、四套细麻外袍、四双新鞋、四张羊毛毡子。 之后,却又在地摊上用几文钱买了四双半旧的布鞋。 把东西往马背上一挂,郭信打了个哈欠,道:“买好了?” “再带点礼物。” 萧弈环顾一看,见到一间书肆,装潢高档,牌匾上“宝翰堂”三个大字下是“珍本善藏”四个小字,他遂举步入内,先买了笔墨纸砚。 再扫视书架,忽见一个格子上贴着“王仁裕德辇公撰”字样,心念一动。 他在史德珫书房里见过王仁裕的情报,是当朝翰林承旨,意外于这样的高官还出书,干脆直接买了三卷,分别是《开元天宝遗事》、《玉堂闲话》、《王氏见闻录》。 书是刻本,却价格不菲,竟高达十七贯,一万七千余钱。 萧弈听了价钱,先是讶异,顷刻反而眼睛一亮。 他正是要给那城门卒秾一份厚礼,买不开城门,也能探知些消息。 “掌柜稍待,敢问何处有当铺?” 到了当铺,萧弈把从解晖身上拿的两块金锭、三颗珍珠,以及从郭馨发髻上摘的赤金小簪一并递了过去。 末了,他略略一想,拿回了一颗珍珠作为备用。 走过杀猪巷,在小摊上买了个有缺口的便宜陶碗,添了些黑面蒸饼、咸菹充当干粮,以及各类杂物。 回程时,经过一个首饰摊子,萧弈随手买了个最普通的木簪,往郭馨发髻上一插。 郭馨抬头瞪了他一眼,不满地扁了扁嘴。 “多谢郎君给我金簪换木簪,我送你……这个吧。” 她转头四下一看,见两步外的面具摊上挂着个丑丑的胖娃娃面具,一把拿了,挂在萧弈脸上。 萧弈气质顿变。 郭馨不由“噗嗤”一笑,拍手道:“好看好看,适合你。” 郭宗谊也是“咯咯”直笑,挑了个吓人的魁头面具。 有几个瞬间,他们仿佛忘了自己还在逃命。 采买完毕,就该投宿了。 萧弈没敢住官驿,太容易露馅,也没选临街的大车店,而是牵马拐进夯土巷深处,寻了家门脸低调的小栈。 抬头看去,幌子上写着“平安客栈”,寓意特好。 “就这家了。” 进门,这客栈临巷是门面兼饭铺,摆着榆木桌凳,一批行脚商人与三三两两衣着朴素的旅客在吃朝食,人员复杂,不易盘查。 后院有马厩,一楼分列东西厢房,都是通铺,楼上是厢房。 掌柜正在柜台后拨拉着算盘,见有客来,连忙迎上前,被萧弈身后戴着面具的三人吓了一跳。 “郎官大驾光临,不知是?” “要一间厢房,住一日,主仆四人,歇歇脚,喂喂马。” “住在……小店?”掌柜目露讶异。 “不错,有不妥?” “没有没有,郎官放心,小店干净公道,后院马厩备有豆料,只是得另算钱。” “喂精料,马鞍不必卸了,城门一开我们就走。” “是,是,小人一定嘱咐照料好马匹……只是,投宿须记上一笔店历,这是衙门定的规矩。” “姓萧,秘书省校书郎,出城办事遇到封城,懒得回内城了。” “好咧!里间请!” 厢房陈设简单,一铺到底的大床、一张方桌、两把条凳、一个陶制油灯、一个水壶,别无旁物。 闩好门,萧弈立刻动手拿出刚买的陶碗,将黄柏、姜黄、明矾捣碎,倒入水,调出黄褐色的汁液。 “过来。” 萧弈先招了招郭信,道:“脸凑过来。” “做甚?” “闭眼。” 萧弈用布巾蘸了药汁,涂抹在郭信脸上。 须臾,药汁干了,皮肤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蜡黄。 这是他以前在剧组学到的小技巧。 再把牵牛子与明矾调了水,搅拌成黑泥,给郭信点了个大痦子,并将他的眉毛染粗。 “咦——” 郭馨颇为嫌弃,偏又好奇,边看边摇头,下一刻,萧弈抬眸,与她对视了一眼。 “到你了。” “我才不要。” “闭眼。” “嘶,好凉……我是不是也会变得好丑?” “放心,出城了洗掉就好,衣领拉低。” “登徒子,占我便宜。” “别动,袖子拉起来。” “呀,好痒,手心就别抹啦。” 萧弈目光看去,郭馨原本白皙的皮肤已变得暗黄,却还是显得俊俏。 他遂在她嘴角又点了一颗痣。 但还不够。 “我需要把你的眉毛剃掉一半。” “不行!” “夫人说过,都听我的。” “剃眉毛也太过份了!” “……” 一番改扮,郭家三人的气质样貌终于与原来有明显区别。 萧弈打了个哈欠,把行囊全都拆开,铜钱、银锭分别归拢,道:“铜钱分成八个小袋,每人拿两袋,银锭我与晴雯拿着,每人在头发里再藏一小块,以防走散。” “哪就会走散啊?”郭信跟着打了个哈欠。 “以防万一,若走散失了音讯,就在兜子摊汇合,等两日若不见人,自设法出城,在黎阳镇南门附近找家汤饼铺子汇合。” “知道了,知道了。睡一会吧?” “轮流睡,留意着动静,城门一开我们就走。”萧弈道:“我先睡,申时之前务必叫醒我,我去见那个守城卒。” “见他能有何用?一个小卒,他又不能作主开城门。” “他是传令兵。” “那又如何?” 萧弈直觉那是可以争取的人,懒得多说,道:“晴雯、茗烟,你们先守。” “好。” 萧弈忙了一夜,终于可以躺下。 耳听着郭信均匀的吸呼与窗外传来的开封城南市井之声,很快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梦里听到了猛烈的拍门声。 “开门!” “官兵查店,速速开门!” 拍门声急促,呼喝声粗鲁。 萧弈被郭馨推醒,猛地睁眼。 窗外午后阳光正亮,身边的郭信也惊醒了,警惕地坐直了身子。 “都别慌,记住各自身份。” 萧弈瞬间清醒,整理了略显褶皱的官袍,在窗边坐定,拿起一本《玉堂闲话》看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道:“展昭,开门。” “是。”郭信拉开门栓。 六名站在门口的披甲兵士大步而入。 萧弈不悦地把书丢在案上,微微昂首,拿着些许官威,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道:“何事喧哗?” 为首的队正目光锐利地扫视屋内,气势稍敛,公事公办地一抱拳,声音冷峻。 “我等奉命搜查可疑人等,查验随身行囊,还请行个方便。” “何谓可疑?”萧弈寸步不让。 “今日入店投宿,皆为可疑。” 萧弈心中微凛,拿出伪造的告身,展开,淡淡道:“本官秘书省校书郎萧弈,奉座师之命出城送信,因城门封闭,暂歇于此。” 那队正目光掠过萧弈,打量了一眼郭信三人,目光并未多作停留,上前眯眼验看绫纸。 “萧校书往何处去?座师又是哪位?” 萧弈不耐地一皱眉,语气转冷,道:“苏司空的事,也要告诉你吗?” 那队正神色先是恭敬了几分,须臾,打量了这客舍环境,眼神转为嘲弄。 “哦?原来是苏相门下,失敬。只是上峰严令,该盘查的还是得盘查,那就……简单搜搜吧。” “喏!” 兵士大喜,当即翻开行囊、被褥,到处搜索起来。 萧弈余光落处,他们的目标似乎很明确,没有搜身,装着胡饼、药材之类的小袋子只是拎起来略一掂量就不管了,可见要找的东西该是有一点重量的。 果然是兵符枢印之类。 思量着,萧弈见到一名兵士把他行囊中的银锭、珍珠收入怀中。 “嘭。” 他当即一拍案,故作勃然大怒状。 “好贼子!朝廷命官的盘缠也敢拿,对百姓又要如何盘剥?!你们是侍卫亲军还是京畿巡检军?哪厢?哪都?给本官报上名来!” 一发火,那队正反而敬了他两分。 “萧校书误会了,弟兄们也辛苦,一点小事嘛。” 虽赔礼,却不还钱,仿佛只要萧弈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就不需要负责。 须臾,一个士兵道:“没搜到。” “谢萧校书的茶水钱,告辞……走!” 萧弈眼神一凝,记下了这队正与偷钱兵士的长相。 一个高眉骨,眼睛细长,目透桀骜之色,胡子稀疏发黄,根根分明;一个高瘦驼背,脸窄如锥,两眼间距颇宽,眼白多瞳仁小,看人总带着闪躲。 “慢走不送。”萧弈愠而不怒,道:“本官记住你们了。” “不劳上官挂心。” 一声轻哂,官兵扬长而去。 门重新被栓上。 萧弈脸上的怒容消逝,转为凝重。 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看得郭宗谊一呆,惊叹不已,小声“哇”了一下,道:“好厉害。” (本章完) 第31章 佛门净土 第31章 佛门净土 萧弈站在窗边,向小巷中看去,只见那六名兵士离了客栈,队正抬手一指,派了其中一人去往大街。 身后,郭馨边打哈欠边道:“展昭,该你值守了,我得睡一会儿。” 萧弈道:“我们离开这里,换一处藏身。” “为何?”郭馨问道:“这里该被搜过了,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他们验了我的告身,当时被唬住,事后冷静一想或是上报,很快就会察觉到不对,我们要出城,怎会在城中没有住处?为何又不去住官驿?只要一查问,伪装立即就会被识破。” 今日若不扮官,应付不了吃人的巡兵,可扮了官,便有被戳穿的风险。 “去哪?” “柳溪巷。” 郭信道:“那可是个官兵,去了岂非自投罗网?” “他已换岗,消息没那么灵通。”萧弈道,“我赠他厚礼,至少或可让他寻地让我们暂住一宿。” “一面之缘,你为何就信他?” “这是我看人的眼光。” 郭信道:“我觉得太冒险了,不如回去。” “我作主。” 说话间,萧弈已经把官袍脱了,包好,换了一身细麻袍。 “走。” 四人立即下楼,径直去后院马厩。 可一看,却是吃了一惊。 那掌柜太过殷勤,竟是将他们的马匹卸了鞍辔。 “怎回事?”郭信啐道:“狗店家多管闲事,都说不用卸了。” 郭馨道:“他定是看城门今日开不成,想让马儿夜里舒服些。” “备马吧。” 萧弈与郭信动作迅速,各自抬着鞍具往马背上搭。 忽然,密集的脚步声、掌柜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官爷怎回来了?” “守住大门,你们几个随我上楼!” 听动静,这次来的兵士竟更多了。 萧弈利落地一拉鞍带,转头一看,郭信马上套好马了,郭馨、郭宗谊还没解掉拴绳。 “来不及了,两人一骑,走。” 郭馨机警,连忙去推开后院侧门。 郭信见郭宗谊抱着行囊发呆,匆忙之下,顺手一托,将他提上马鞍。 萧弈翻身上马,催马出门时一伸手,轻轻巧巧把郭馨拉上马,一扯缰绳,闯入黄昏的巷弄。 走出不远,身后传来了呼喝声。 “他们在那!” “追,莫让他们逃了!” 尖锐的哨声响起。 来追捕的人数超乎了萧弈的预料,他分明只冒充了个小官而已。 前方,郭信忽放慢马速。 “快!” “过不去了!”郭信嚷道:“前面有官兵,怎么办?” “绕道!” “随我来!” 郭信的马匹忽然一拐,驰入大街,前方,一队兵士正从柳溪巷的方向涌过来。 萧弈只好追着郭信,冲入长街。 天还未黑,开封大街上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铛!” 远处,有梆子声传来,之后是尖锐的喊声。 “开封今夜宵禁,凡在外逗留者,当即缉拿!” “今夜宵禁,勿得停留……” 马蹄哒哒,郭信长街纵马,跑得很快,萧弈虽能跟上,眉头却越皱越深。 他看出来了,这去的是郭府的方向。 “停下!” “随我来!” “展昭,我让你停下!” 任萧弈如何叱喝,郭信就是不停,许是被使唤了半日之后的憋屈一下爆发出来,非得依自己的心意行事。 快马狂奔,甩开追兵,郭信继续拐入错综复杂的小路,专挑窄巷穿梭。 终于,郭府高墙在望。 “吁——” 他们却不得不勒马。 前方巷口,带着尖刺的拒马已经架起,十余名盔甲明亮的禁军正在盘查过往行人。 听得马蹄声,禁军兵士回过头,大声叱喝。 “什么人?!” 郭信没有回答,背影显得有些犹豫。 萧弈上前,一把捉住他坐骑的辔头,掉头就走。 郭家近在咫尺,但回不去了。 “站住!” “站住,问你等是何人?!” 萧弈不答,驱马狂奔。 尖锐的哨声再起。 巷子前方,密集的脚步声蜂拥而至。 他们的退路也被堵住了。 前后夹击,陷入死局。 “拼了!” 郭信自知闯祸,咬牙道:“我来断后,你们走!” 萧弈按下心中给这小子一巴掌的冲动,努力维持镇静,目光环顾,寻找一丝生机。 夕阳的光晕中,一座巍峨庄严的八角琉璃殿映入眼帘。 “随我来。” “……” “咴!” 骏马嘶鸣,带着急促的马蹄声往巷子另一边继续奔去,引开追兵。 暮色中,大相国寺的轮廓静谧而祥和,寺门还未关闭,偶有香客出入。 四个人影走进了稀疏的人群中。 萧弈心跳如鼓,却放缓了脚步,显得从容镇定,偶尔转头,向身后的三人温言道:“别回头,自然点,我们是去上香。” “哦。” “茗烟、晴雯,你们常随夫人来,僧人们认得你们吗?” “是需要我们出面吗?” “不,我只怕被认出来反而麻烦。” 郭馨道:“往日我们都是随在后面,现在改了装扮,认不出的。” “咚!” “咚——” 浑厚悠远的鼓声从庄严的殿宇传来,似盖下了寺外的喧嚣与杀机。 萧弈走到了寺门前,被一个知客僧拦下。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暮鼓已响,本寺即将闭门,不知有何贵干?” 这知客僧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破坏的规矩。 萧弈上前一步,合什行礼,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疲惫与惶然,道:“打扰大师清修,我带仆婢护卫自郑州来开封投亲,奈何亲戚已搬离,无处可去,又未料到京城宵禁,久闻大相国寺佛法慈悲,恳请行个方便,容我等挂单借宿一宿,明日一早便行离去。” 知客僧目光扫过四人,郭馨、郭宗谊忙低下头,郭信努力收敛了脸上尚未褪尽的桀骜。 “阿弥陀佛,本寺寺规森严,留宿需有保荐,请吧。” 说罢,知客僧径直关门。 “咚——” 又是一声庄严的佛鼓,却像是在催促着他们离开。 鼓声的间隙,远处的凶恶的呼喝隐约可闻。 “我有保荐。” 时机紧迫,萧弈心一横,探手入怀,摸出那枚从史德渊处取得的玉佩。 玉佩透如羊脂,触手温润,雕工精细,正面是莲瓣纹裹着一个佛家的万字符,背面是一个如饼一般的圆。 “弟子幸得文偃禅师点拨,蒙赠此佩,言若遇困厄,可至佛法昌盛之处寻求帮助,不知此物,可否作为保荐?” “文偃师祖?” 知客僧果然动容,接过玉佩仔细查看,喃喃道:“竟真是圆相……‘圆满报身,万法归一’,师祖达成了啊,阿弥陀佛。” 萧弈也适时合什行礼,道:“阿弥陀佛。” 知客僧再看萧弈,眼神已带着重视,侧身执礼,道:“施主请进,小僧这便去请方丈。” “不可。”萧弈随机应变道:“禅师慈悲,曾以片言指点弟子,岂可因此惊扰方丈修行?正是……片叶不沾身。” “受教了。” “若能提供一间寮房,容我等暂居,已是佛门恩德。” “那请几位施主随小僧来,只是寺有寺规,不可进入僧寮,女眷不可入正殿。” “多谢大师,定当遵守!” 萧弈身后传来寺门关闭的声音。 寮房简陋,一间通屋,加了帘子隔成两边,被褥陈旧却很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和皂角味道。 知客僧端上斋饭,道:“施主请安心歇息,若无必要,夜间切勿外出。” “多谢大师。” 闩上门,郭信立即竖起眉头,道:“家里被包围了!他们出来没有?” 郭馨担忧不已,道:“出府了又如何,城门紧闭,他们如何能离开?” 郭宗谊乖巧地坐在床边,低着头,没一会就掉了眼泪。 “放心。”萧弈道:“被包围没有被抄家,说明没被问罪,相信夫人与二郎还在转圜。” 郭信道:“可是……” 萧弈忽然叱问道:“你知道你今日所为,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吗?我知你担心家里,知你不怕死。只问你,谊哥与五娘死了也无妨吗?郭节帅得不到消息,被朝廷迫害也无妨吗?” “我……” “自己想想夫人为何让你与二郎分别走吧。” 萧弈说罢,不再与郭信多言,自拿过一份斋饭,认认真真吃起来。 半晌,忽听得“啪”地一声。 却是郭信给了自己一耳光,低头道:“今日是我错了,我这人性子就是冲动,没听阿娘的军令,该罚。” 萧弈淡淡道:“吃饭吧。” 郭馨道:“没事,没事,不枉阿娘终日上香,大相国寺保护了我们,佛祖也会庇佑郭家的。” “嗯嗯。”郭宗谊双手合什,闭上眼,虔诚许愿。 郭信也轻声道:“郎君别气了,我们就在这等到开城门吧。” 萧弈回头看向窗外。 天已黑,来不及去见秾了。 风声穿过古刹檐角,传来大相国寺的梵唱。 寺内灯笼昏暗,远处钟楼轮廓寂寥,开封的纷扰似乎已被隔绝开来。 佛门净土,让人心安。 (本章完) 第32章 家破 第32章 家破 一丝晨曦透过窗隙,寮房中,郭信的鼾声起起落落。 萧弈睁开眼,在鼾声的间隙,捕捉到一种异样的声响。 像风声穿过古柏,又比风声更沉、更乱,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从极远处被风送来。 他坐起,侧耳倾听,那声音……是呼喝?撞击? 似乎来自郭府方向。 郭宗谊被他惊动,揉着眼起身。 隔帘另一侧,郭五娘亦撩开布帘,问道:“怎么了?” “我出去看看。” 萧弈披衣而起,推门而出,站在雪中细听了一会,那声音真切,并非自己的幻觉。 他一回头,见郭五娘与郭宗谊站在身后,脸上毫无血色。 “是家里?出事了?” “不好说。” 萧弈抬首环顾,见八角琉璃殿旁有一座高耸的五层楼阁,道:“我上去看看。” 郭五娘立即道:“我也去。” 郭宗谊道:“我去喊醒三叔。” “他睡得熟,让他睡吧,未必就是出事。” 萧弈知郭信冲动,刻意不喊醒他。 三人关上房门,沿长廊而行,寺内古木参天,树影婆娑,少有人迹。 “咚!” “咚——” 晨钟已响,僧众们各持木鱼往大殿早课。 萧弈忽停下脚步,钟楼下,两个小沙弥正在敲钟。 他绕过钟楼,攀过楼阁外一段低矮的院墙,打开小门,让郭五娘与郭宗谊入内,重新拴上门。 拾阶登上石基,阁内飘来老和尚的诵经声,语调轻得像檐角垂落的蛛丝。 他们放慢了脚步。 抬眼看去,牌匾上刻着“排云阁”三个大字,两旁楹联的内容仿佛在抚慰他们。 “佛法度三千,心愿俱坚超苦海;” “尊名称五百,形容难判共慈航。” 阁内,佛像低眉垂目,目光慈悲,似注视着他们。 三人不敢惊动跪在蒲团前的灰衣老和尚,贴着墙根,慢慢挪到楼梯口。 木梯狭窄,踏板裂着细缝,萧弈踩到第五阶,榫卯发出“吱呀”的响声。 所幸老和尚耳背,没有反应,兀自念经。 这楼阁外面看只有五层,实则却有七层,最后一段楼梯陡得厉害,人只能猫着腰上去。 顶层的门虚掩着,萧弈一推,风呼地灌来,吹得他眯了眼。 他几步到了朝北的窗口,扒着窗棂往外看去,开封城像幅巨大的画卷在眼前铺展。 目光掠过那鳞次栉比的屋舍,迅速找到了郭府的方向。 耳畔的喊杀声愈发清晰。 郭府的牌匾已经碎在地上,府门大开,甲胄鲜明的禁军士兵如蚁附膻,不断向内冲击。 前院人影绰绰,打得激烈,箭矢如蝗般对射,不时有禁军倒地,但更多的人嚎叫着涌进。 “二哥?!” 郭五娘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萧弈也看到了,一人浑身浴血,手持长枪如磐石般扼守着大门,正是郭侗。 郭二郎已全无平日的温和,头盔掉落,发髻散乱,札甲破烂不堪,伤口汩汩流血将他染红,唯有长枪舞动如龙,每一击必有一名禁军惨叫着被挑飞、刺倒,他身边牙兵亦是悍勇,结阵死战,以血肉护卫。 “他们……怎还没出府啊?” 萧弈肩膀一痛,是郭五娘不自觉地掐着他,呜咽问道:“你分明早报信了,他们为何不走?” “因为……” 萧弈声音吵哑,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走呢?郭侗必派人探过了,所有城门已关闭,那么多妇孺,还能带着闯城门吗? 只能趁着朝廷还未对郭家动手,谈判、转圜,到了今日,终究是谈崩了。 但为何不保留着郭家家眷威胁郭威?其中想必又发生了某些变故。 “二叔?二叔怎么了?” 郭宗谊够不到窗台,看不到外面,急得小脸煞白,眼泪直掉。 似乎是回应这孩子一般,郭侗的怒吼声传来。 “闯门者,死!” 即便隔得老远,也能从那声嘶力竭的怒吼中听出无尽的悲愤与决绝。 萧弈甚至能看到他须发怒张、目眦欲裂的样子。 他咆哮着,一枪猛地将冲得最前的禁军刺穿,高高挑起,狠狠砸向敌群。 但禁军太多了,一名彪悍校尉趁机从侧地里冲出,手持大斧劈下,郭侗回枪格挡,肩胛崩裂,鲜血狂喷,身形一滞的瞬间,数柄长矛从不同角度刺入他的身体,矛尖透体而出。 塔上,萧弈瞳孔骤缩,郭五娘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轻响,手指掐得更紧。 郭侗竟还未倒下,竟借着长矛稳住身形,双臂贲张,将手中长枪再次刺出,狠狠刺入那彪悍校尉的脖颈。 周围禁军吓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更多的刀枪向他劈砍去。 郭侗的身影被汹涌的人潮与兵刃淹没。 萧弈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 “闯——门——者——死!” 郭侗竟还在咆哮,被纷乱敌人包裹的那柄长枪再一次高高扬起。 许久,它不曾落下。 塔上的时间仿佛停滞。 “不……” 郭五娘情绪彻底崩溃,张口就要尖叫。 萧弈迅速伸出左臂,一把将她箍住,右手则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悲鸣硬生生按了回去。 “唔……唔唔!” 郭五娘疯狂挣扎,泪水、鼻涕很快浸湿了萧弈的手掌。 她咬他的手、掐他的肉,像野兽一般剧烈地反抗,恨不得从窗口跳下去。 萧弈面无表情,眼神冰冷,手臂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郭宗谊没看到发生了什么,见此情形,吓得哭了出来。 “不许哭!” 萧弈叱骂了一句,声音很轻,又无比严厉。 郭宗谊一个哽咽,无声落泪。 萧弈死死箍着愈发挣扎的郭五娘,问道:“看到那人了吗?” 那是郭府门外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披着红色披风的身影,正在与另一个紫袍官员激烈争论着什么,萧弈很轻易就认出了对方。 “刘铢。” “开封府尹刘铢,记住他。活着,找他报仇。” 有一瞬间,萧弈想起了李昭宁那带着仇恨与强烈求生意志的眼眸。 他视线落处,郭府门前,紫袍官员愤然拂袖而去,刘铢抬起手,重重挥下。 隔得远,但他仿佛看到了史弘肇伸出了三根手指。 郭五娘一个抽搐,更多泪水喷涌而出。 萧弈反应迅速,干脆一掌重重劈下,将她打晕过去。 “传令——” “格杀勿论!鸡犬不留!” “传令——” “格杀勿论……” 喝令声远远传开。 萧弈蹲下身,轻轻放低郭五娘,眼见郭宗谊颤抖不停,伸手,捂住这孩子的耳朵。 “没事。” 这两个字梗在喉头,萧弈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带着隐约的惨叫的风吹入楼阁,拂过佛像慈悲的眼。 小炉中的香线一点点地燃。 萧弈蹲在那久久没动,护着怀中的两人。 偶尔他抬头看去,窗外的屋檐下挂着经幡,早已残破、褪色,被风雨撕得七零八落。 (本章完) 第33章 逐客 第33章 逐客 佛前香线燃尽。 窗边,萧弈久久俯瞰如人间炼狱的郭府,沉默着,如同佛龛。 直到衣角被拉了拉,他才回过神来,抖落了头发上的雪。 他低下头,看到了郭宗谊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郎君,发生……什么了?” 萧弈喉头滚动了一下,以担忧的语调,说了还算轻松的话,道:“郭家的妇孺们被捉走了。” 郭宗谊愈发担忧,抽噎着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去邺都,告诉你祖父,他会救回大家。” “嗯!” 郭宗谊用力点了点头。 也许,萧弈近乎冷酷的平静感染了这孩子,他抬起小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没有再哭。 “宗谊会听郎君的话,不哭,不闹。” “好孩子。” 萧弈轻轻抚了抚郭宗谊的头,低头看去,郭馨还未醒,睫毛挂着泪,眉头紧蹙。 他不忍叫醒她,走到别的窗口,观察着开封城。 寺墙外,卖菜的老农蹲在街边,脚边的篮子里摆着蔫了的冬日果蔬。 目光拉远,开封城像被雪揉过的青灰绸缎,街巷沿着蔡河、汴河的脉络铺展,并不规整。 城内百姓看似被大雪与官兵封住了。 随意看向一个街角,裹着破袄的车夫拉着牛车挤过十余个流民,挂着“汤饼”幌子的铺子前,老木匠帮忙修屋顶换了碗热汤,烟从屋缝中钻出,带来些烟火气。 漕船的橹声、守军的梆子声、流民的咳嗽声、炉子里的煤烟声,以及某处的茅草房塌了顶……声响混在一处,成了青灰与白之中的一股生机。 更远处,城墙上插着赤旗,每十步站着一个守兵。 晨钟已响过,今日城门依旧不开,门楼下挤着数十人,有老妇抱着孩子挤在守军身边哭求,该是急着出城见亲人。 这样一个开封城,该如何离开? “五姑,你醒了?”郭宗谊的声音响起,道:“家里人都被捉走了,我们得去找祖父来救。” 萧弈回过头,见到了郭馨原本灵动的眼眸变得空洞,仿佛魂被抽走了。 她也看向了他,嚅了嚅嘴唇,问道:“阿娘他们……被捉了?真的吗?” “是。” “阿娘还活着?你不要骗我。” “嗯。”萧弈用坚定的声音道:“你要救家人,我们得尽快见到郭节帅。” “好。” 郭馨想要起身,却是手脚一软,摔在地上。 萧弈伸出手,扶起她,感到她的胳膊冰冷无力。 目光看去,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沁出血来。 “别死撑,想哭,现在大哭一场。若等下了这楼阁,任何情绪都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你便再也见不到郭节帅了。” “呜呜……呜呜……” 郭馨这才大哭出来,郭宗谊也没忍住。 许久,郭馨涣散的目光盯着萧弈,开始慢慢聚焦。 “好了?” “嗯。” “走吧。” 三人慢慢下了陡窄的台阶。 忽听得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和嘈杂的呵斥声。 萧弈赶到五层窗口一望,寺门处,一队盔明甲亮的禁军骑兵疾驰而至,粗暴地推开试图询问的知客僧,涌入大相国寺,直奔大雄宝殿。 “怎么了?” “来捉我们的,你们先下。” 萧弈眼神镇定,观察着大相国寺的格局。 寺院规模宏大,殿周回廊环绕,北边是郭府方向,南边是山门,都不能去。东侧有广袤的菜园,临近汴河支流,两旁民舍密集;西侧是资圣门,连接寺内市集,据说中庭两庑可容万人,此时正是早市,十分热闹。 他心中有了计划,下楼,第五层窗口,郭宗谊踩着一张凳子,正扒在窗棂往外看。 “不好啦!方丈好像要出卖我们。” 再一看,大雄宝殿前,一个身披红色袈裟、体态圆润的老方丈,在僧众的簇拥下迎出,对官兵合什行礼,转向知客僧叱喝不停。 那知客僧拜倒在地,连连摇头,老方丈拿过僧棍,亲自打在知客僧背上,之后,抬手指向寮房。 “往这边来啦。” 郭馨则是抬手一指,道:“三哥在那里。” 萧弈目光转回,见郭信已经睡醒了,正站在院中处往大雄宝殿方向张望,时而茫然地挠一挠头。 “展昭!” “展昭!” 郭信听得呼唤,回过身来,到处看着,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们在哪啊?” “跑!出西门,去市集!” “啊?” “你跑啊!” 郭信懵了一下,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很快,官兵已向他追去。 “在那里!捉住他!” 这边三人下到三楼,从窗口看去,见老方丈正给官兵指路,让官兵从西边包夹郭信。 见状,郭馨不由大怒,骂道:“狗秃驴!枉阿娘布施许多钱财,什么佛门净土,忘恩负义,趋炎附势。” 郭宗谊亦是大恨,一口啐在排云阁的墙上。 “呸!” 三人跑下陡峭的楼梯,奔出排云阁。 原本关着的院门已打开了,穿着破旧灰袍的老和尚手持扫帚站在院中,低头扫地,眼中无喜无悲,如自始至终没见到他们一般。 萧弈耳边还回响着郭馨的话,心想,真正的得道高僧又岂需布施许多钱财。 转念间已跑出院门。 他们有心向西去找郭信,但急促的脚步声已从西边合围过来,只好换一个方向,往东面逃去。 路过寮房,萧弈想到行囊还在里面,尤其是李涛给郭威的书信以及一应文书。 “你们先走。” 他几步冲进寮房,拿了行囊便走。 “嗖!” 箭矢破空声响起,钉在他身旁的廊柱上,他脚步不停,很快追上郭馨、郭宗谊。 见他们跑得慢,萧弈干脆一手抱起郭宗谊,一手捉着郭馨的大臂狂奔。 跑过错综复杂的廊庑,利用转角、古树作掩护,跑过宽阔的菜圃,无情地踏过冬日艰难栽种出来的菘菜……终于,他们到了寺院的东墙。 萧弈放下郭宗谊,从行囊中拿出绳索,一抛,钩住庇檐。 “你先上去拉谊哥儿。” 径直先把郭馨推上墙头,萧弈一回头,两个官兵已追了过来。 这两人跑得最快,因为没有披甲,身上穿的是深色的皂服,该是开封府的差役,他们也没有弓弩,一边跑,一边显出贪婪的狞笑。 萧弈返身相迎,拔出佩剑。 “小子,束手就擒……” 剑光一闪。 差役才冲到萧弈面前,一个连忙挥刀劈下,另一名差役默契地横扫萧弈腰腹。 萧弈侧身避开,刀擦着他胸膛落下,余势砍在他的大腿靠膝处。 同时,他右脚一勾,绊在一个差役的脚踝上,那差役收势不住,向前扑倒,萧弈左手顺势将他的手臂一别,将其身体当作盾牌。 “噗。” “噗。” 横扫而来的刀砍在“肉盾”的背上,发出惨叫。 长剑却以更快的速度刺入另一名差役的咽喉。 萧弈踹倒喉咙中剑的差役,左手拎起受伤的肉盾,剑锋利落抹过他的脖颈。 “呲——” 眨眼间,两具尸体重重倒下,溅起雪沫。 萧弈给他们各补了一剑,雪地顷刻被染红了两片,腥味弥漫。 “好厉害!” “快来!” 墙头上,郭馨与郭宗谊急得伸长了手,萧弈却只是把行囊一递,手捉住垂下的绳索,两下就攀过了墙头。 “你们先沿着墙走,尽量别留下脚印。” “我扶你。” “不急,我先包扎,不能留下血迹。” 萧弈有过被解晖尾随的经历,不敢怠慢,在墙角坐下,从行囊拿出烈酒清洗伤口。 疼得他额上青筋抽搐。 郭馨一推郭宗谊,让他先走,又对萧弈着急道:“我怎么帮你?” “踩一行脚印到河边,再退着走回来。” “好。” 萧弈牙关紧咬,裹了金创药,给自己缠上裹布。 时间很紧,他动作极快,却有一种从容不迫之感。 须臾,郭馨退了回来,将他扶起。 三人贴着墙,沿着檐下没有积雪的小路走了一段,拐入鳞次栉比的民宅当中。 大相国寺的钟声再次回荡,此时听来,却像是无情的逐客令。 (本章完) 第34章 借宿 第34章 借宿 日头西斜,寒风吹散屋瓦上的积雪,似将杀猪巷的喧嚣吹散了两分。 一团白烟从兜子摊腾起。 老妪也许是心疼坐在寒风中的三个小辈,拿起一笼兜子,摆在小案上。 “买得多,送你们一笼。” “谢过老人家。” 萧弈大大方方拿起筷子吃了,少了郭信,终觉这兜子不如原先的香。 吃罢,他看看天色,摸出五枚铜钱放在案上。 “走吧,一会宵禁了。” 郭馨问道:“展昭怎么办?” “他应该还猫着,明日再来吧。” “好,我扶你。” “郎君,我们去哪?” 萧弈环顾四看,道:“柳溪巷……” 将近申时。 柳溪巷中传来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以及妇人为半文钱与货郎讨价还价的嚷嚷。 三人缓缓走进,在一口老井前站定。 井栏被绳索磨出了深深的凹槽,旁边是个破旧石槽,打水的人们抱怨着天气与粮价。 巷尾第三户是个竹篱围出的小院,院门是从外锁的。 隔壁院里有个老者正坐在门口编竹篮,头也不抬。 “嗐,俺还以为是旗头的两个娃儿回来了。” 一个打水的妇人回头,打量了郭馨、郭宗谊一眼,笑道:“可比家两娃漂亮多了,一看就有福气。” 萧弈抬手一指秾家,问道:“婶子是说这家有两个娃?” “是哩,也是姊弟俩,与他俩一般年岁,可惜他浑家气他窝囊,带娃跑回城外娘家去喽,就前几日的事。” “他怎不出城去劝回来?” “这不每日有差遣嘛,俺与你说,这户啊,越混越破落,男人没心气,大夫说他眼睛不好就是因为……啥来着?哦,肝肾亏虚,精血不足。骨子里亏虚了,干啥都提不起劲。” 萧弈问道:“听婶子说是旗头,我还当是与同袍吃喝,不顾家里。” “哪个丘八耐烦与他来往哩?说话慢吞吞文绉绉,听他扯一句卵,俺男人都快活三回喽。” “阿娘!”巷子里有孩童的大喊声传来,“屎都冻住了,水咋还不提回来?!” “来喽!这么大声叫魂啊?老娘难得和小郎子聊两句……” 萧弈由郭馨扶着,倚着粗糙的土坯墙,坐在墙角的石头上。 一只瘦巴巴的土狗在刨食,被他吓跑了。 郭宗谊很小声地嘀咕道:“我们是姑侄,不是姊弟。” 这孩子倒是很记大人的话。 等了一会,远远听那粗嗓子的妇人喊道:“旗头回来了,肚子怎打发?” “七婶挂心了,我在城楼啃了胡饼。” “眼瞅着年关喽,看着孤零零,怪可怜的。” “唉。” 萧弈起身,转过土墙。 秾是独自回来的,正摸索着钥匙,把脸凑到锁上去开门。 “长行。” “啊!” 秾吓了一跳,眯眼看来,待认出是他,顿时惊愕,呆立在那。 愣了好久,那如细缝般的眼里浮起欣喜之色。 “萧校书?你真来了?!哎呀,这……这……” “既说过详谈学问,冒昧打扰了。” “是,是。”秾一时语无伦次,连忙侧身,道:“萧校书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快请。” 小院不大,收拾得很齐整,角落堆着些柴火,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瘪的苇絮、几根风干的萝卜。 入了屋堂,首先闻到了一股劣质墨水的味道。 除了寻常物件,一张破方桌、两条破条凳,便是墙角堆着些书籍和卷起来的旗子,墙上挂着一顶旧幞头、一张旧弓,里屋的门帘低垂,静悄悄的,显然并无妇孺在家。 萧弈快速扫视,见无异常,才招过郭宗谊、郭馨,让他们进来。 “这是我身边仆婢,茗烟、晴雯。” 秾把眼眯成缝,大概是昏暗中看不清人,笑着点了点头。 “寒舍简陋,实在委屈萧校书,卑职这就烧茶泡水……不不,是烧水泡茶。” 他赶到冷冰冰的灶台前鼓捣,笨拙地生火,却怎么也打不着,紧张尴尬得头都要埋进灶里。 “稍待稍待,恰逢拙荆不在……” “我来吧。” 萧弈上前,拿过火石与火镰,划了两下,点燃火绒。 秾局促地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脸色微红,忙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瓷瓶,从中翻出个布包,连续掀了许多层,才拿出珍藏的团饼茶来。 “这是卑职珍……是陈年的顾渚紫笋,只盼不会怠慢了萧校书。” 终于,煮上了茶,屋里也添了些暖和气。 萧弈从行囊中拿出三卷书,摆在桌案上。 “登门造次,不好空手而来,我身无长物,只有几卷书籍,长行莫要嫌弃。” “这怎么好意思?” 秾下意识婉拒,可当目光落在书卷上,又忍不住凑近了去看上面的字样。 之后,如饿汉见了珍馐一般兴奋起来。 “这!是王公仁裕的著述?!该是才著成不久吧?这……这这这太贵重了!” 当然贵重,不提这三卷书值他一年半的饷钱,这心意更是难得。 他声音都带着颤儿,想伸手去摸,又觉唐突,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卷,如获至宝,眯着眼看,几乎要贴到书页上。 萧弈微微一笑,道:“宝剑赠英雄,好书赠知音。我看长行是爱书之人,留在你处,比在我行囊中蒙尘要好。” “知音不敢当,万不敢当。” 秾爱不释手地轻轻摩挲着书页,又生怕把墨迹弄了。 “萧校书可是进士,卑职连正经学堂都没去过,经史子集也看不懂,就是好读些杂书,看些前朝旧事、市井风情、山川见闻……见笑了。” “人各有志,何必强求科举一途?我看长行谈吐不俗,似是家学渊源?” “唉,说来惭愧,先父早年披坚持锐,积功升至侍卫步军左厢第三指挥第四都都头,拼了命才在这东京挣下这小小家业。他略通文墨,最敬重读书人,盼我文武兼修,光大门楣,可惜我是个废物,眼睛不争气,武艺也稀松。先父在时提拔我为小校,这些年一路落到旗手,实在是辱没先人。” 萧弈顺势问道:“可是因上官排挤?” “不不,是我没用,孙头儿对我一向照拂,时常让我帮忙打理文书。就是……许多事,我做不来。” “那近日京师巨变,这位孙头儿是升了,还是贬了?” “这也能料到?萧校书真乃诸葛在世,就在今日,他跃迁第三指挥的指挥使了。” 萧弈讶道:“据我所知,侍卫步军主帅王殷是史弘肇麾下,他竟未被牵连?” 秾还真知道一些,小声道:“孙头儿能跃迁,自有其门道。” 萧弈倾过身子,做倾听状。 见他如此感兴趣,秾犹豫片刻,道:“孙头儿的升迁令是枢密院直接下发的。” “他是投靠了权知枢密院事的苏司空?” 秾却摇头道:“不,他投靠了右厢都指挥使聂将军,兼任枢密院承旨。” “原来如此。”萧弈问道:“长行没借这机会谋个升迁?” “唉,如今军中这风气,将领攀附权贵、贪墨军饷,兵卒欺压良善、烧杀抢掳,我不懂逢迎,又狠不下心,自是处处碰壁。若是升迁了,反倒惹出麻烦来。” 秾说着,脸上又浮现出与世格格不入的苦闷。 “我不过是个废物啊。” 萧弈捧起茶杯一抿,淡淡道:“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天下纷乱、藩镇割据、礼崩乐坏的世道。” 闻言,秾如得知音,点头长叹道:“天下分崩离析数十年,卑职从出生就见纲常失序,兵祸连连,百姓流离,苦不堪言,真不知何日是个尽头,看了许多书,却还是无从寻找答案啊。” 萧弈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正是兴亡交替之理,如今乱极思治,天下兴盛……不远了。”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秾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大,脸上露出震撼之色。 他倏然起身,想要翻找什么,膝盖撞在桌案,却连痛都忘了。 “此言精辟,一语道破千古兴亡之机,如拨云见日,该记下来,记下,纸笔呢?我的纸笔……” 萧弈遂从行囊中拿出笔墨纸砚。 秾着急,用茶水研了墨,提笔就埋头书写。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那一笔一划于他而言,就仿佛是某种漫长的绝望之后的一缕曙光,使他眼中浮起了希冀。 萧弈见状,对这个生于乱世之人有了更深的一点了解。 过了一小会,秾停笔,将眯着的眼睛努力睁大看向萧弈,带着求知若渴的神情问道:“萧校书,你说‘天下兴盛不远了’,此言何解?” “大势如潮,浩浩荡荡,自当顺天应人,结束乱世,重建秩序……” “好,好。” 秾听得激荡,轻声叫好,边写边记。 笔走龙蛇,待“秩序”二字写罢,萧弈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然后呢?” “天要黑了。”萧弈抬头看了眼天色,“时间过得真快。” 秾一愣,眯眼看看天色,看看纸上的字,脸上浮起莫名的悲伤。 良久。 “卑职送萧校书。” 萧弈却不走,问道:“开封宵禁,夜路难行,我三人可否借宿于此?” 一瞬间,秾细缝般的眼睛里却透出了惊慌与为难之色。 “这……” 萧弈眼一沉,点点头,叹惜道:“看来,你知道啊。” “卑职……只是猜测。”秾低下头,喃喃道:“萧校书,你……你其实,不是校书郎吧?” “你不问我昨日为何没来,看来一开始就知道了?” “是,今早侍卫步军司下了书令,有逃犯假冒官员。” “你打算押我去立功吗?” “不不不。”秾连连摇头,急道:“我断不会如此,你绝非恶人。” “你我只一面之缘,你信我?” “信!” “那你也觉得这朝廷无道,滥杀无辜、残害良善,是吗?” “我……” 秾欲言又止。 萧弈知他怕被牵连,微吁了一口气,起身一揖,道:“相谈甚欢,告辞了。” 暮鼓声已响,柳溪巷外长街戒严,出了门,他还得另寻藏身之处。 还未出门,身后忽传来了秾的声音。 “寒舍鄙陋,若郎君与贵仆不弃,暂住一晚,也是……也是使得的。” (本章完) 第35章 招揽 第35章 招揽 夜深如墨,一盏油灯泛着极微弱的光。 萧弈笃定的话语在小屋中回荡。 “四分五裂的格局必将结束,走向一统,残暴杀人的混沌无序状态也必将被秩序所取代。” “真的吗?”秾问道:“郎君何以确定?我从未见过旁人如此断言,郎君却有如亲见一般。” “因为……” 萧弈闭上眼,感到很疲倦了。 从脑中搜刮背过的台词应付各种提问让他费尽了心神,他隐约意识到,能打动对方是因为自己曾见过对方所向往的兴盛。 “六合同风,九州共贯,此为《春秋》大义,是我们华夏民族数千年以降亘古未变的真理。” 秾神色一动,满是欣喜、好奇,忙问道:“听君一言,拨云见日啊!只是不知这‘华夏民族’何解?我朝实则是沙陀族所立……” “话题太大,夜太深了,歇吧。” “这……是,那明日一早再向郎君讨教。”秾依依不舍地起身,道:“鄙处有里屋两间,请郎君与贵仆将就。” “你呢?” “在外间对付一晚即可,我还不困,想再好好咀嚼郎君之言。” 萧弈并不客气,与郭宗谊同住一间,让郭馨住一间。 两间屋子各只有一张简陋的土炕,秾翻出了陈旧却已洗干净备着年节用的被褥给他们。 郭馨有些不放心,小声道:“他不会出卖我们吧?” “不会,安心睡吧。” “我先给你换了伤药。” “多谢了。” “晴雯该做的。” 好不容易换了药,郭馨去了隔壁屋子,萧弈终于和衣躺下。 郭宗谊给他盖了被子,与他挤在一起,忍不住又道:“你好厉害啊,几句话就说服他了。” “遇到同路人而已。” “没人的时候,我可以叫你阿兄吗?” “我和你三叔差不多大呢。” “可你们也只比我大几岁,叔叔和姑姑那是没办法。有时你像阿爷一样保护我,但你长相更像个兄长呢,我一直想要个阿兄……” “随你吧。” 萧弈打了个哈欠,目光看去,外间还亮着油灯,透过门缝,只见秾犹未睡,眯着眼凑在纸上,还在看今日的笔记。 他却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万籁俱寂之时—— “咚!咚!咚!” 粗暴的砸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脓包,开门!” 萧弈睡得虽熟,醒得却快,当即坐起,郭馨也马上赶了过来,衣衫整齐,发髻不乱,显然一直没睡着。 “是不是他出卖我们了。” “不急。”萧弈道:“我去看看。” 他拿起剑,走到门边,往门缝外看去。 秾慌忙站起,有些不知所措地向他看了过来,眼神带着询问之意。 “熟人?”萧弈问道。 秾点了点头。 萧弈看了一眼桌案上,轻声道:“把茶杯收了。” “好。” 秾连忙照做,撞倒许多物件。 门外的催促更急。 “别紧张,自然些。”萧弈道:“开门吧。” “好。” 秾深吸一口气,嚷道:“是赵队正吗?来了来了!” 门一开,寒风裹着三个披甲持刀的巡兵闯了进来,灯笼的光亮晃得人眼。 “娘的,冻死老子了。” “队正你别说,脓包这破屋感觉比外面还冷些。” “反正老子懒得多待。”赵队正搓着手,骂骂咧咧道:“人都被调去搜捕逃犯了,你别搁这躲懒了,麻利起来,孙头儿唤你有事。” “不知有何事?” “你自去问啊,老子还得巡街呢!” “是,是,我更了衣就去。” 秾说着就要关门。 赵队正却是手一撑,目光随意地扫过屋内。 “哟,脓包,你这冷灶台竟还有客来,那三两茶你可是从不舍得自己喝的,今日为谁拿出来?” 他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 萧弈眉头一皱,担心秾没有急智,这一下恐应付不过去。 秾确实慌乱,讪笑着,不知如何回答。 “问你呢。”赵队正不耐烦了。 “队正就别取笑我了,是我小舅子来探亲,不成想遇着封城,没了去处,只好将就一宿。” “小舅子?” 赵队正闻言,转头往里屋看来。 萧弈早一步移开眼睛,隐在阴影当中。 “正好,城头缺人手,你把他带上,就当是充一夜的劳役。” “这……” “少他娘的这那这那。”赵队正的声音愈发不耐烦,道:“顾好你家亲戚,别乱跑惹事就成,走了。” “队正慢走。” 萧弈再次从门缝看去,却见那赵队正转身欲走,但再次回过头来。 “我说你这脓包。” “怎……怎么了?” “长点心吧,眼下是甚时节?京里出了大事,上头割草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你倒是使劲啊,使劲,能不能中就靠这一哆嗦了,不说迁回原职,好歹到时接替我的位子。你混成这样,我们死后有脸见老都头吗?娘的,撒泡尿照照吧,你到底像个啥啊?你就算是个屁,也得有口气吧。” 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长段,赵队正冷得直搓手,转身往外走去,嘴里还自顾自地又嘟囔了一句。 “娘的,屁都不是……” 夜风从门里灌进破屋,秾久久没有关门。 萧弈从阴影处走出,目光看去,这个中年人的背影有些落寞,独面着风雪,抬手,无声地抹了抹泪。 两人各自站着,沉默无言。 半晌,秾吸了吸鼻子,擦干脸,回过头来,见到萧弈在看他,他浮起一个讨好的笑。 至于他的辛酸与无奈,无甚好提的。 “郎君,我不是故意不把茶叶收起来,真的,实在是太紧张了。” “我知道。” “他们要我带小舅子上城头,你放心,我去找邻居帮忙,你们待到天亮再走吧?” 萧弈沉吟片刻,忽问道:“你想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吗?” 秾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紧接着,用力摇头。 “郎君是不信我吗?我虽废物,但从来没想过要出卖郎君挣功业!我只是担心若我不去城头,他们会再来……” “我不是说这个。”萧弈上前几步,直视着秾的眼,问道:“你可知郭威郭节帅?” “知道,我久闻郭节帅大名,素来景仰。” “好,我不瞒你,我听闻郭节帅治军严明,体恤士卒,抚慰地方,甚得河北民心,是社稷砥柱中流,故而此番出城,有心前往邺都一见。” 说到这里,萧弈顿了顿。 他可以学李涛、李昉的城府,先虚言试探,可他想了想,干脆直言不讳了。 “先前聊顺势而为,那我就告诉你何谓势,当今天子擅杀顾命,株连无辜,任用宵小,猜忌边将,上下离心,恐难长久,我欲顺应天时,投奔郭公,成就大业,奈何困于城中,需有志之士相助,你若相信我的眼光,可愿随我搏一个前程,赌个安定天下、青史留名的机会?” 萧弈像是疯了,不管不顾把这些狂言妄语直接吐露,丝毫不考虑秾能不能接受。 他没有时间再试探、再考验了。 要说服秾,只在今夜,只能示之以诚。 “嗒。” 秾手中的门栓掉在地上。 屋内陷入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萧弈不催促,以平静与笃定作为说服力。 又是默立良久。 秾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声音干哑。 “郎君,我……” 他嗓子卡了,好一会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郎君……你……你为何敢与我说这些话?我只不过是……” “因为我懂。” 萧弈环顾着这屋舍,仿佛看到了自己以前的住处,潦倒、拮据。 他忘不了自己蜗居其中时的不甘与渴望。 当时,他总是会想,如果有人让他堂堂正正当一次主角而不是替身,他一定会义无反顾。 毫不犹豫地,不管对方有多少资源。 此时此刻,他确信自己在给秾渴望的东西。 “你看似困厄,其实心有坚持,你耽于现状,可你知道,现状不该如此的,你说自己是废物,可你不甘,你不是废物,你有抱负,所以才从不放弃读书,想找一条路……” 萧弈说着,停了下来。 因为秾已忍不住大哭。 最初只是落泪,之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声渐嚎啕。 一个大男人,莫名哭得涕泪交加。 萧弈就那么站着,任由他哭了好一会,方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秾,我原本是想来买通你,拿钱让你开城门,但来了之后发现你不一样。” “我对不起妻子儿女!我对不起我阿爷!我屁都不是!” “那就随我北上,让他们看看,你是大丈夫,你不像那些浑浑噩噩、蝇蝇苟苟的懦夫,世道不对,我们就把它扭过来,天下分崩离析数十年,到了改天换地的时候了!” “嘶——” 秾重重吸了一口鼻涕。 他抬起头,双眼发红,胸膛剧烈起伏。 最终,他猛地一咬牙,因为过于用力,下颌都在微微颤抖。 “好!” 又是猛吸一口鼻涕,秾几乎是跳着站起身来。 他面对萧弈,郑重而缓慢地一揖,声音虽然还带着颤音,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 “君之所言,醍醐灌顶,秾虽愚钝,愿效犬马之劳!从此追随郎君,共图大事!” (本章完) 第36章 偷手令 第36章 偷手令 两只蜡烛被点燃,立在桌案上。 小屋中稍亮堂了些。 四人围着破方桌坐下,郭宗谊看着秾,眼中泛着惊喜的光,像是不敢相信这个守城卒已成了自己人。 萧弈没有把他与郭馨的身份说出来,并非不相信秾,只是没必要增加风险。 “秾,你是传令兵,能否设法传令暂开城门?” 秾泪水未干,神态却大不一样,用力一点头,道:“能,城门虽关,朝廷往来递送的文书、粮银总得通行,甚至这两日颇频繁,只要有上官的手令。” “手令难取得吗?” “不算难,我常为孙头儿打理文书,拿他的印章盖一个就行,城楼里也有平时开城的手令。” 萧弈果断道:“我扮作你的小舅子,与你去城楼,今夜拿了手令,等与我的护卫展昭汇合后便出城。” “好。” “出城时他们扮作你一双儿女,我与护卫扮作朝廷信使。” “好。” “你妻子既在城外,也无牵挂,出城后与我们一起走,去邺都。” 秾犹豫了一下,环顾了一眼屋子。 萧弈道:“不必留恋,到了邺都,你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郎君放心,我没有不舍,只是可惜了这些书。” “书会再有的,比这多得多。” “往后我也能有个书房?” “岂止书房,你便要盖个图书馆也行。” “何谓‘图书馆’?” “得空再聊。” 萧弈转向郭馨与郭宗谊,道:“你们在这里等着,熄了烛火,不必出声,我们会锁好外门。” “好。” “剑留给你们了。” 萧弈留下佩剑,想了想,担心遇到搜身,把身上李涛的书信、史府的牌符亦留在行囊中。 史德渊的玉佩没用了,可带着,天亮后贱卖了,若遇搜查则随时丢了。 郭馨关心道:“你腿上的伤……” “不碍事。” “等等,还有脸。” 郭五娘从行囊拿出调好的药汁,在萧弈脸上一顿抹。 “好了,这下不那么引人注意,手给我。” “报仇了?” “哼,你活该。” “走了。” “郎君稍待。” 秾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打着补丁的半旧军袍,道:“这是卑职旧日号衣,委屈郎君穿上,到了城头也方便些。” 萧弈换了衣袍,见箱中还有一顶斗笠,拿了戴上。 “好了。” “郎君请。” “我现在是你的小舅子,你妻子贵姓?可是真有小舅子。” “有的,我小舅子名叫许丰,家住开封城外东北方向四十余里的瓦坡村,有几亩薄田。” “记下了,我上月种地被锄头砸伤了脚,进城买药,顺便备些年货……门锁好。”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院子,融入开封城的寒夜。 夜色如墨,风雪稍歇,但寒意更甚,街道的巡兵队次也明显频繁许多,梆子声和脚步声在远处回荡,更显肃穆。 离得近,很快,曹门那高大的瓮城轮廓显现在眼前。 城楼火把通明,人影幢幢,甲叶碰撞声和军官的低喝声不时传来,戒备森严。 城墙马道处,几个守卒挤在一块,共喝一壶烈酒,见了秾,道:“脓包来了,带了谁?” “小舅子。” “是个跛子啊,那把你婆娘送回来没?” “见笑了,见笑了。” 沿着陡峭的马道登上城墙,寒风扑面,视野豁然开朗。 满城灯火在脚下铺展;城头垛口边每隔十步立着一名持戈守兵;更夫提着灯笼,绕着城墙敲梆子报时;箭楼的阴影中,弓箭手的身影若隐若现。 城外旷野黑得一望无际,唯远山如巨兽蛰伏。 萧弈闻到了一点自由的味道。 城楼门口散慢倚着四个牙兵,见有人来,执戟起身。 “脓包?你这月不是值日中番吗?跑来做甚?” “说是孙头儿有事招我。” “这人又是谁?” “小舅子,到开封采买年货,借宿我家中,队正今夜缺人手,让他出个劳力。” “去去,没耐烦听你聒噪,进去吧。” 城楼内是个“工”字形的建筑,分里、外两间,外间是个通用的大堂,供兵士歇息、疗伤之用,两边各有楼梯,可登上二楼;里间则摆着一张桌案,上面堆着些公文、舆图,想必是平日商议军务之用。 秾抬手往上指了指,用口型示意孙头的廨房在上面。 萧弈点点头,往里间探头看了一眼,夜里没见到旁人。 他遂比划着询问印章是否在里面。 秾低声道:“案上或有暂开城门的手令。” 军吏偷懒,懒得临时签文书,就没把开城的军令归档,需要用时直接拿来用。 二人于是蹑手蹑脚进到里间,点起蜡烛,翻看桌案上的公文。 有呼噜声透过楼板从上方传来,平添一丝紧张。 萧弈目光扫过最上面的两封军令,将它们拿了起来。 “今有逆贼逃匿,为祸非轻,令诸部搜捕,务擒此犯,年约弱冠,貌英挺,凡街巷邸宅寺观营地左近见类此者即围控报司,毋纵毋误,此犯携要物,获时务必尽封,与犯同解本司。敢私藏纵逃者立斩,部将失察,连坐降职,籍没家产。” 该是在搜捕郭信。 之后,他再看第二封,发现内容大致相当,细微处却有奇怪的不同。 “你看。” 秾把脸贴到军令上,道:“这两封军令一样。” “不。” 萧弈摇了摇头,指了指第一封军令上右厢都指挥使聂文进的押印与右厢都指挥使司的钤印。 “聂文进管右厢,却把命令传到了左厢,且既没有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印,也没有枢密使的印;再看这个,既有步军副都指挥使刘铢的押印,也有侍卫步军的钤印,名正言顺得多。” “竟还真是。” “两份军令都是‘所携要物押解本司’,问题在于,两个‘本司’不同,一是聂文进,二是刘铢。” “郎君是说……他们在争权?” “嗯。” “孙头儿招你来,想必就是为此事。” “原来如此,那他若问我,奉谁的军令,该如何说?” “等他捉到人犯再为难不迟,何必现在烦恼。趁此机会,通过调动人手来巩固兵权才是正经,他不识字,必要你来写调令,你正好签个出城手令。” “郎君高明,秾叹服。” 萧弈虽有定计,却还是继续寻找能用于出城的公文。 两人又翻找了一会儿,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呼唤。 “谁在里面?!” 他们立即停下动作。 萧弈将蜡烛交到秾手里,示意他去应对。 “是我。” 秾遂往外走去,边走边道:“孙头儿唤我来,我却没见到他。” “你这脓包,怎才来?孙指挥都睡着了,他在楼上,随我上来吧。” “好。” 萧弈没了烛火,从容在里间坐下,等着。 不多时,楼板上的呼噜声停了,一个粗嗓带着刚睡醒的含糊响起。 “嗯?嗯!脓包来了,那啥,替老子看看,上头连发了许多军令,这升了官不识字也烦,你去看看,对,就是那个,他娘的,字老多哩!” “……” “怪不得,老子就说怎同样的军令下两份,跟他娘的双黄蛋似的。那老子是把人犯押给聂将军呢?还是交给刘府尹呢?好生为难,好生为难!” “……” “嗯!有道理,就这么办,你机灵了不少哇?看准了老赵的位子,总算肯使点劲,放心吧,哈哈哈!先替老子签几份军令,就依你说的,调兵搜捕,看看哪些杀才不听话,就这样吧。” 不一会儿,楼板那边又响起了呼噜声。 等秾再下来,手里已拿了好几封军令,他迫不及待把其中一封放在萧弈面前,面露喜色。 萧弈目光看去,果然是出城的手令,也不由微微一笑。 成了。 等明日与郭信汇合,随时可以假传军令出城。 如此,柴守玉的托付,算是过了第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 上位者自诩开封防备森严如同铁桶,实则铁桶是一个个小人物构成,改变他们的心意,则防备不攻自破。 两人快步出了城楼,吸着城头上冷冽的空气,不约而同舒了一口长气。 “郎君神机妙算,卑职幸不辱命……原以为很难拿到,根本不难嘛。” “找到对的人,是轻而易举。”萧弈道:“可若找错人了,那就万劫不复了。” 恰是知道这“万劫不复”,他心中感念,拍了拍秾的肩,又看到了秾那眯着细缝的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能放弃眼下的一切去赌一个未来,这等果决,绝非轻易能做到的。 萧弈有心告诉他,今日的付出定有所值。 可既是知己,其实万般都在不言中了。 月如钩,月下城墙隔开了满城灯火与山河壮阔,城头上,两人相视朗笑。 (本章完) 第37章 南侠 第37章 南侠 得了手令,秾还有差事要忙,萧弈站在垛口边眺望远处,心想着如何找到郭信。 他并非没想过放弃郭信先出城,若非郭信意气用事,他们昨日或许便能出城。但意气用事也有好处,保下郭信,对他与秾在郭威处的前程大有助益。 何况,他对柴守玉许诺过。 不时有巡兵气喘吁吁跑上城头,从他后面跑过。 忽然,一句话让萧弈留了心。 “报!城南市集附近发现可疑人物踪迹,巡检军请我等速速支援围堵!” 城南市集? 萧弈心知那就是郭信。 他迅速找到秾,低声道:“那是我失散的护卫展昭,我得找到他。” “好。”秾并没有劝萧弈牺牲掉护卫,而是立刻点了点头,道:“请郎君示下。” “你向孙头儿请缨,我们去围捕,要个牌符,人莫带多。” “是。” 秾连忙又跑回城楼,过了半晌,随着一个挺着将军肚的大汉出来。 萧弈隐在阴影处,目光看去,见他满脸横肉,凶神恶煞,长得如同屠夫。 很快,孙指挥点了八个兵士交由秾带队支援,又派人去召更多士卒。 萧弈快步跟上秾这一队人,下了马道,往城南市集而去。 火把照着路,照不到的地方反而更黑了。 他低着头,尽量走在黑暗处。 队伍中有老卒笑道:“脓包,你这小舅子是个闷葫芦,一腔不开哩。” “他一贯这样,别介意。” “也没看清长甚模样。” 秾没答,像有些心事,忽道:“我们今夜出街就别欺压良善了,当兵该为安定天下……” “呵呵,傻鸟。” 几名兵士哂笑起来,话题顿止。 他沿着城墙根向北赶了一段,折向西,踏上汴河南岸街道,在密密麻麻的货栈、塌房、棚屋中穿行,巷道密如蛛网,天漆黑一片。 到了城南市集,前方的火光越来越亮,执着火把的巡兵时而跑过。 时而可见巡兵粗暴地踢开沿街民宅的门,闯入搜查,呵斥、哭喊、犬吠交织,场面一片混乱。 像是忙碌的蜘蛛在织一张天罗地网。 萧弈特地留意了一下,巡兵捉了不少人,盘剥了许多钱财物件,但没见血。 可见,搜重要物件才是关键。 赶到街口,秾去拜见负责搜捕的巡检军指挥。 “指挥使,我们是侍卫步军左厢第……” “东边第七条巷子!两边巷口守死!把我的人替回来,去!” “喏。” “贼人武艺颇高,已杀了三人,别落单。” “喏…… 那东边第七条巷子颇深,两侧是货栈颇高的土墙,地上堆满了破旧的箩筐。 他们一队八人,两边各分了四人守着。 秾嘱咐道:“都精神点,盯紧了。” “哈哈,瞧这脓包,有模有样。” “客气点,这次俺们脓哥哥是打算大展拳脚的,都让兄弟们别欺压良善了。” 同队的兵士带着戏谑应和着,嘻嘻哈哈。 秾不知接下来怎么办,再次看向萧弈。 萧弈观察着附近情况,略一思量,捂着肚子,轻声呻吟。 “姐夫,我肚痛得厉害,得去方便一下。” “啊?” 说着,萧弈已往巷子当中而去。 “你……都说了别落单了,你这小子!” 秾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两人快步溜进了黑暗的巷子深处,身影很快被阴影吞没。 甩脱兵卒,萧弈立即挺直腰板,直奔与郭信约好汇合的兜子摊。 路上,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柴垛后、破筐下、矮墙头。 他不能喊,也没有太多时间,附近多是巡兵,如何联络郭信呢? 在来的路上萧弈便一直在想办法,倒也想出了一个烂主意。 勉强试一试吧。 “咳咳,太阳当空照——” 带着奇怪调子的歌声突然响在寂静的巷子里,秾吓了一个激灵。 “啊!郎……郎君?” “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 萧弈也不理会,继续唱着。 难听的歌声在寂静的窄巷里幽幽回荡,打破周遭的紧张氛围,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远处和近处的搜捕似乎永无止境,有时一队队巡兵会从相邻的巷子跑过,火把的光芒短暂地掠过巷口,脚步声和催促声让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哪个鬼在嚎?!” 忽然,一队巡兵执火循声赶到岔路口,为首的小校脾气暴躁,抬刀便指着萧弈。 “谁让你唱的?惊动了逃犯,我们还搜什么?!” 萧弈道:“卑职认为,夜黑、路杂,敌暗我明,恐难搜到,不如打草惊蛇,将他吓出来。” 小校眉头一皱,大概是被他一句话用两个成语的底蕴所震慑,没反驳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哪一都的?” 秾忙道:“卑职是侍卫步军左厢第三指挥第四都旗头,孙指挥手下,这是我小舅子,奉命在此搜查。” “娘的,难听死了。” 那小校啐了一口在地,掏着耳朵往另一边走去。 他身后的士卒指了指萧弈,做了个割耳朵的动作,戏谑一笑。 “傻鸟。” 萧弈不以为意,自觉唱得还是在调上。 他继续绕着兜子摊穿行,甚至提高了音量。 时间一点点过去,秾拉了拉萧弈,低声道:“太久了,他们要起疑的。” “回去吧。” 萧弈猜郭信已经不在这了,只做最后的努力,回程的路上继续唱着歌。 “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 “咳咳……别唱了……” 前方,一堆散发着鱼腥臭的破木桶后面,突然传来轻微却带着嫌弃的嘟囔。 木桶“哗啦啦”地被推倒,一个人用手在鼻子前扇着,踉跄而出。 正是郭信。 “难听死了,我要吐了……” 郭信头发散乱,脸上满是脏污,只一双眼在黑暗中发亮,写着后怕与绝处相逢的惊喜。 “方才你过去我就听到了,正好有队狗攘的巡兵,害我不敢出来。调子真怪啊,这又是谁?咦,你受伤了?” “秾,自己人。你跟着他出去,和我换衣服。” 萧弈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说话间迅速脱下身上那件旧军袍。 郭信反问道:“那你怎么办?” 萧弈道:“他们在搜你,不是搜我,我自有办法逃。” “可是你的腿……” “别废话,只有我留下能应对。” “不行,我不能丢下……” “闭嘴!”萧弈一把拎起郭信的衣领,叱道:“再不老实听话,你们我一个都不管。” “我听话,真的,这次我什么都没做,一直藏在这等你,可听话了。你一定要活着来找我,不然,我这条命还是赔给你。” “少放没味的屁,我自会活着。” “我这衣服很臭的。” “别废话,快点。” “哦。” “武器呢?藏在哪?” “我哪有武器啊。” “你杀了三个人,用的什么?” “我没杀啊。”郭信愕然,急道:“这次我真的很老实……” 萧弈把斗笠戴在了郭信头上,一推他,道:“秾,带他走,今夜就出城。” “郎君,我们在瓦坡村等你……” “不,别等,带上你妻儿,片刻不停,过黄河,在黎阳镇等我两天,我若没来,你们先去邺都。” 萧弈说罢,径直裹上郭信那件腥臭的外袍,闪身进了阴影当中。 回头看去,巷子那边提着灯笼的两个身影频频回首,渐渐远去。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没有行囊、没有佩剑,所幸身上还有玉佩、发髻里还有银两,熬过这一夜,明日就可置办行头。 在巷尾货栈角落藏了一会,察觉到包围圈越来越小,萧弈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忽地,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之后躲在墙角,探头看去。 月光下,一个娇小的身影轻手轻脚地走着。 也是个逃犯。 萧弈心中盘算,此人熟悉地形,倒可跟着,蹭个藏身之处,或是利用她金蝉脱壳。 他跟了上去,一会儿后,失去了那人的踪迹。 四下一看,不远处有个柴禾堆,还算适合藏身。 “呼——” 匕首寒芒一闪,萧弈下意识地闪身避开。 “嘘,同道中人。” “乌勒赫!” 萧弈这才认出了对方,竟是那契丹女俘。 “嘭!” 柴禾堆被她推倒,发出大响。 下一刻,伴随着密集的脚步声,火光顷刻照亮了巷口。 一大队巡兵迅速包围过来。 萧弈心一沉,却没有表现出惊慌,脸上反而显出欣喜。 “官兵来啦!” 他随手把怀中玉佩往柴禾堆里一塞,抬起双手,嚷道:“我来帮官府拿贼。” “什么人?!” “我是一腔热血的良民,这契丹女子杀了三个官兵,我来帮忙捉捕。” “乌勒赫!他不是你们的良民,哈几噶!他是该杀的郭家人!” “契丹人狡猾,官爷不可信她。” “你们汉人才狡猾……” “都别动!” 一个小校大喝着执刀上前,向那契丹女子问道:“是你杀的官兵?” “是又怎样?” “拿下她!” 萧弈退到了一旁,冷眼旁观那契丹少女被拿下。 之后,那小校看向他,一番快问快答,异常顺畅。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展昭,字熊飞,人送浑号,南侠。” “何方人氏?” “自幼流落江湖,祖籍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 “做何营生?” “护卫。” “护卫何人?” “先生姓包、讳拯,字希仁,庐州合肥人氏。” “包拯?何等身份?” “侍郎之子,年二十又九,高中进士,授官大理评事,断案如神,人称包青天。” “人在何处?” “因父母年事已高毅然弃官,回乡侍奉双亲,前日已出城。” “你又为何在此?” “为包公打点杂事,退屋舍、卖家当,本欲出城追赶,奈何遇到封城。” 每一句问话,萧弈都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信手捻来,语速极快。 他演过展昭,准确说是“替”过展昭,虽出镜的只有高来高去的背影,他却做了极充足的人物小传。 不曾想,背过的台词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 “她为何说你是郭家人?” “半月前,我与包公走在马道大街,忽遇官兵呼‘莫走了契丹俘虏’,我便出手帮忙,捉住了她。” “你倒是古道热肠。” “行走江湖,路见不平,该出手时便出手。” 萧弈说罢,连那契丹少女都信了,啐道:“展昭,两次坏我事,你死定了。” 小校的警惕之色舒缓了些,当是已不怀疑他,却还是挥手大喝了一句。 “都带走!” (本章完) 第38章 真正的通缉犯 第38章 真正的通缉犯 萧弈任由巡兵绑了双手,从容跟着他们走,一派良民模样。 半晌,被带到了附近一个临时的巡捕房,里面满是犯禁的流浪汉,空气中弥漫着秽物与汗腥混合的气息。 有气无力的“冤枉”声此起彼伏。 “快报都虞候,捉到了杀官兵的凶徒,是个契丹女子……” 那小校急着报功,说话的间隙仓促地一指,安排了萧弈。 “把他带到里间候讯。” 之后,没人搭理萧弈。 他干脆闭眼假寐,养精蓄锐。 似乎睡着了一会儿,忽听得外面传来对话声,是一个老者与那契丹少女。 “敢问可是大辽国舅与阿不里公主之女?” “不错,我正是大辽柳城县主,要杀要剐,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拜见县主,县主误会,与贵国交战、擅启边祸者乃叛将郭威,他掳县主至此,罪该万死,我大汉国其实一心与大辽通好啊。” “你不早说,害我躲躲藏藏了好多天。” “是,是,朝廷今夜方从俘虏名单中看到县主之名,多有冒犯,县主恕罪,请移步四方馆暂歇。” “好啊。” 萧弈不由错愕。 史弘肇一死,这后汉朝廷对契丹态度转变之快,可笑、荒谬。 等他再回过神来,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转头一看,见是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男子。 这人三十岁左右,面容清瘦,眼神锐利而冷静,看着有些文弱,却莫名有一股危险气质。 并非来自于权力、武力的威严,而是危险。 萧弈又说不上来为何会这般觉得。 青袍男子指了指萧弈,道:“把他带进来。” “喏。” 萧弈被带进了更里间的审讯房。 摆在屋中,一张桌案,案上放着一盏油灯,青袍男子在油灯后的阴影里坐下。 “宣徽院勾押官,孟业。” “南侠,展昭。” 孟业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萧弈身上,略带深意地微微一笑,问道:“古道热肠的游侠儿?” “视百姓如猪狗,待契丹人如上宾,还有王法吗?” “这不归我管,我捉拿通缉要犯。” “要犯?与我展昭何干?” “演得不错。”孟业笑道:“但,适可而止吧。” “该适可而止的恐怕是你们,敢问展某到底犯了何事?” 孟业道:“别演了,我见过你。” 萧弈脸上浮现出错愕的表情,问道:“展某何时见过孟押官?” “那日你长街控马,宣徽使临窗招揽你,我就在旁边,青衣赤马,少年意气,当喝一声彩。” “原来如此,当日展某与包公走在马道大街,恰见……” 笑声打断了萧弈的话。 因为孟业似乎被气笑了,笑容很狷狂,让人颇觉不适。 “忘了吗?当日国舅派人尾随你,你自报了家门,太师府。” 萧弈知道局势转向不利,低眸思索起来。 孟业笑得更欢了,道:“你不愿开诚布公,我先说。”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方薄绸面巾,深深吸了一口上面的香气,放在桌案上。 “认得吗?” “不认得。” “来自一个史府婢女,我到今日还在回味,她在我胯下痛哭、呻吟的样子。” 萧弈心下一沉。 这个瞬间,他对孟业莫名地浮起强烈的杀意。 “呵呵。”孟业继续笑道:“这婢女在逃跑前去了史弘肇的书房,并带走了两样物件,可她死活不说藏到了哪里,我只好亲自问一问她。对了,你知她是谁吗?” “不知。” “猜一猜,你认识。” “我猜不出。” “无妨,给你一个提示。”孟业道,“她……本不是女子,是我成全了她。” 萧弈愣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官员给了自己一点震撼。 “是……史德珫?” “啪、啪、啪。” 孟业抚掌而笑,连连点头。 “你看,我就说你能猜得出嘛。” “你把史德珫……怎么了?” “她要当女子,我就把她变成了女子。” 孟业的眼神泛起了回味之色,身上那种危险的气息更为浓郁。 萧弈一阵恶寒,不由想要远离此人。 “总之,史德珫快活欲死,然后,她招供了。” 说着,孟业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声音压低了几分,缓缓开口。 “史二郎,直说吧,你把东西藏在何处?” 萧弈瞳孔骤然收缩,讶道:“什么?” “呵,还演,你‘姐姐’已经把你供出来了。” 孟业的手指轻敲了敲桌案上的一封公文,将它推到了萧弈面前。 这正是萧弈在城楼看到的搜捕逃犯的军令。 他不由沉默下来。 原来,这些人在搜捕的不是郭信,而是“史德渊”,那“年约弱冠,貌英挺”,指的其实是他。 可笑。 萧弈道:“你屈打成招?他是顺着你的意思说的。史德渊分明已经死了……” “史府上下,尸首均已查验,阖家皆在,唯独少了史弘肇次子史德渊。当夜,突围者唯有史德渊身边牙将,张满屯。他声东击西,是为了让你离开,你,就是史德渊。” “不,史德渊被我杀了,在马厩,因为马厩大火,你们没找到尸……” “嘭!” 孟业突然猛拍桌案,狞笑道:“你也想试试我的厉害吗?” 萧弈沉默下来。 他脸上的错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同时,脑中急转过无数念头。 不能冒认,一旦坐实了史二郎的身份,必死无疑,但只会一味地否认没用。 还是那个道理,要求活,得有价值,想想他们要什么。 禁军兵符? 不,仅一个禁军兵符不至于此,有另一个东西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可调动天下兵马的枢密使印。 史弘肇没有把枢印交给郭威?或者,王彦超回京时把枢印交还给了史弘肇? 这枢印对郭威或许没那么重要,却是朝臣争权的关键。 当夜,史德珫必拿了枢印,但官兵抄家时没有找到。 只有一个可能,被张满屯带走了。 现在,官兵被误导,调查错了方向。 这些念头很杂,但在萧弈脑中转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太自负了,我不是史二郎……” “呵。”孟业冷笑道:“看来用嘴是劝不动你了。” 萧弈却不管不顾,兀自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我不是史二郎,但我能找到你们要的东西,应该说,找到兵符与枢印。” 最后两个字一出,孟业眼神有了变化。 “在哪?” “抄家当日,刘铢到史府,就是为了确定枢印还在史弘肇手上,但之后就不见了。” “在哪?” “你们不仅找遍了史府,还找遍了郭府。苏逢吉、刘铢、聂文进都想找到枢印,是吗?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兵马调动,更关系到他们的权力分配。” “我问你,在哪?” “你是国舅的人,你与谁合作?苏逢吉?看来不是。”萧弈紧盯着孟业的眼睛,问道:“刘铢?还是聂文进?捉我来的是聂文进的手下,看来是他了。” “是我在审你,说,枢印在哪?!” 终于,萧弈捕捉到了孟业眼底一闪而过的急切。 一息,两息…… 萧弈故意停顿了五息,等到孟业有些不耐了,才开口。 “我要见聂将军,与他当面谈。” “呵,品尝我的刑罚吧。” 孟业狞笑着,拿起桌上的面巾闻了闻,收入袖中。 萧弈背脊生寒,闻着那一缕香气,仿佛能看到孟业把它挂在史德珫脸上…… 不对。 这香味,比史府婢女们用的都要浓郁、劣质得多。 为何? 下一刻,萧弈似乎从孟业危险的狞笑中,看到一丝虚张声势。 莫非是一个文弱官员求存于跋扈武夫之中,为了让别人怕他,想出一个变态办法来骇人听闻,却要用这香味让自己下得去手? 若如此,不过是一个变态的时代催生出的可怜虫,底气还是虚的。 演技不错,戏瘾挺大。 萧弈咬了咬牙,道:“你想要找到符印,我想要见聂文进,各取所需。见到他,我立即开口,你就直接立大功了。” 刑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噼啪声。 两人对视着,像是想用气势压过对方。 萧弈已对孟业没有了方才那种因嫌恶而产生的畏惧,目光没有回避那危险的笑容,只有坚决。 他不怕他的刑罚,没被震慑住。 良久,孟业许是没把握审出萧弈,目光不自觉地虚了一下,起身,往外走去,两步之后,他停下脚步,用听不出情绪的声调吐出三个字。 “随我来。” 萧弈出了里间,环顾一看,没见有新的人被捉来,心知秾、郭信该是已蒙混过去,长舒了一口气。 他脑海里已逐渐编织出一个计划,不仅能自保脱身,还能直接让官兵为他备好北上所需、送他出城。 值得一试。 (本章完) 第39章 主审 第39章 主审 皇城西北隅。 萧弈抬头看去,眼前大衙壮阔,门悬黑漆木匾,上书“侍卫亲军都指挥司”大字。 入内,走过方五十步的仪卫庭,前面是大堂,梁高丈五,甲士皆着明光铠,执长戟,目不斜视,气息沉凝。 绕堂进入一条穿堂长廊,廊顶悬一铜钟,遇紧急军情则撞钟为号,钟声可传半城。 两侧设东西厢房,正连夜忙碌不停,东为籍册房,二十余军吏正伏案而忙,西为传令房,驿卒十六人持节待命。 再往后是议事厅,厅前设阶三级。 拾级而上,一推门,偌大的《汴梁城防图》映入眼帘,禁军布防、宫城门户、街巷脉络清晰可见。 下方长案上置着小木牌,随手一拿,可指点江山。 坐拥如此巍峨廨房,手握京畿大权,史弘肇的位置,谁不想取而代之? 只看这情景,史弘肇过去之骄蛮跋扈,聂文进此刻之意气飞扬,萧弈已深有体悟。 “聂将军,史二郎带到了。” 负手站在窗边沉思的男子回过身来。 与此同时,萧弈回想着在史德珫书房卷宗上看到的信息,做着比对。 “聂文进,并州军户子,世习弓马,少骁勇,善骑射,初为高祖牙兵,契丹游骑犯境,单骑突阵,斩其酋,由是知名,迁牙将,性黠而好货利,能屈能伸,可使之亲昵幼主……” 聂文进约摸四十余岁,早年戎马生涯将他一张脸晒成紫棠色,额间一道刀疤斜贯眉骨,颌下满布短硬虬髯,眼睛很亮,透着鲁莽大汉的直爽坦诚,不像情报里写的“性黠”,但野心的光还能从中闪现。 他紫袍的领口敞开着,外罩一件赤褐色皮甲,两肩甲片各缀着一块黄铜护肩,更显魁梧。 萧弈判断,这是一种刻意的装扮,在年轻天子面前彰显他的武人风范,与李业、苏逢吉区分开来。 这人演技很好。 该是个天生的演员,怪不得史弘肇派他卧底在皇帝身边。 孟业上前几步,附耳低语。 聂文进听罢,目光紧盯在萧弈身上,带着审视、怀疑和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史德渊?” “萧弈见过聂将军,我是宰相李公崧的养子,被史家抄没,赐婢名小乙。” 萧弈自知过于出挑的气质一直以来带来了许多麻烦,今夜务必彻底解决此事。 另一方面,这也是个机会,让他有了利用的价值。 孟业不屑一笑,自寻了一张小凳坐下,饶有兴趣地看着。 哪怕是李业的亲信,一个青袍押官这般作派,有些放肆了。 萧弈留意到,聂文进余光一瞥,眉头似微微一皱。 “史弘肇杀李氏阖族,加我婢名……” 说到这里,片刻的失神之后,他情绪有了些不同。 “堂堂男儿,被驱使如贱隶,呵,我的命不值钱?且看今史弘肇血溅五步,伏诛于将军剑下!是我的命贱,还是他的命不值钱?!将军是为我报仇的恩人,斩杀史弘肇,杀得好!杀得痛快!杀得大快人心!” 话到最后,他眼中已满是痛快之意。 仿佛带着小乙的悲苦、带着李昭宁的愤怒,因他感同身受到了那些情绪。 甚至,他与聂文进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痛快。 屈居于史弘肇之下,忍无可忍,一刀将其斩杀的酣畅淋漓,这一刻,萧弈为聂文进共鸣、喝彩。 聂文进不由得笑了。 斩枭雄、坐高堂、握重权,大丈夫生当如是。 这是他最得意之事,如何能不意气风发? 萧弈趁热打铁,迅速道:“将军常出入史府,该有所了解,史德渊痴肥迟钝,怯懦猥琐,终日埋首春宫,绝非是我。史弘肇若有我这样的儿子,又岂会常拘府内,耻见外客?他配有我这样的儿子吗?呸!” 聂文进抬手止住他的话,断眉一拧,只吐出两个字。 “枢印。” “好。” 萧弈适可而止,直入正题。 “当夜,我确实见到史德珫到书房拿了东西。史府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有他与张满屯逃出,无数禁军盯着,东西不可能凭空消失……” “所以是你。”孟业插话道:“史德渊,你带走了枢印。” 这人眼神有些阴翳,该是已后悔带他来见聂文进。 后悔也晚了。 “我若是史德渊,早召集史府旧部杀出城了。” 萧弈斩钉截铁地反驳,继续说出自己的推断,道:“因此,只有一个可能——枢印落在了当日包围史府的某个禁军兵将手中。” 聂文进微微眯眼。 萧弈敏锐察觉到他的神态变化,知这是个明白人,放心不少。 “胡言乱语,找死!”孟业猛拍桌案,杀气毕露,叱道:“你骗我,你说带你来见聂将军,你便说出符印下落……” “我正在说。” 萧弈反而愈发镇定,孟业越怒,越说明事态严重,才会紧张、生气。 果然,聂文进道:“让他说完。” “史弘肇在军中经营多年,禁军根基深厚,他麾下任何一个部将,都远远比一个弱冠之年的史二郎更能造成威胁。将军匡扶陛下,拨乱反正,振兴汉家社稷只在一步之遥,万不可疏忽大意,仔细想想吧,未经世事的纨绔和深耕禁军多年的将领,谁拿走符印的可能更大?” 萧弈适时地停了下来,静待聂文进的反应。 首先,看到了一双充满质疑的眼。 不愿相信很正常,但他说的是事实,至少可能性非常高。 退一万步,就算他是史二郎,现在人已经捉到了,杀不杀都不造成风险。 站在聂文进的角度想,最大的风险依旧是符印落在领兵大将手里,那就可能政变失败、死全家。 萧弈耐心等待。 终于,聂文进吐出一个字。 “谁?” “我来审。” “你?审谁?” “史德珫、张满屯。”萧弈笃定道:“让我审他们,必给将军一个满意答案。” “史德渊,你够狡猾。”孟业冷笑,压着怒意,道:“你是混淆视听。” 傻鸟。 萧弈知道,事实如何,聂文进自能判断。 “我已坦诚相告,信与不信,在聂将军。但你们查错方向了,追着子虚乌有的史二郎浪费了最宝贵的两天时间,再不纠正,等枢印到了某个大将或强藩手中,大势去矣。” 说罢,他垂下手,不再多言。 火光照着他们的脸,明灭不定。 孟业眼中浮起怨毒之色,聂文进皱眉沉思,萧弈一脸坦然,任他们权衡挣扎。 终于。 聂文进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果断所取代。 “张满屯在刘铢处,需派人押来,你先审史德珫。” …… 萧弈几乎没认出史德珫。 推门而入,戴着镣铐躺在那儿的人依旧作婢女打扮,长发散落,襦裙鲜血淋漓,让人一见就为之辛酸。 “史德珫。”孟业笑道:“看看谁来了。” 听得这声音,史德珫下意识地就是一颤,恐惧到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缩起来。 他回过头,露出无比苍白、虚弱的脸,垂着眼眸,不敢看孟业,直到余光瞥见萧弈,愣了一下。 “小乙,小乙哥……” 萧弈立即从史德珫的眼神里看到了求助,像在求他给他一刀,了结了他这痛苦的生命。 “嗯?” 孟业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史德珫吓得魂飞魄散,忙道:“二郎……不,二弟!二弟你也被捉了?快把符印给他们吧……呜呜呜呜……” 说罢,他再次俯倒,掩面抽泣。 “聂将军,你看,他显然是史二……” “不怪孟押官。”聂文进一抬手,看向萧弈,道:“去审。” “是。” 萧弈走上前,在史德珫面前蹲下,平视着那凄惨面容,道:“大公子……” “二弟,二弟,符印已在你手上,不关我的事了啊。” “将军,能否让我与他单独聊聊?” 聂文进不耐烦地长吐一口气,不等孟业说话,径直领着众人出去。 刑房中很快只剩下两人。 萧弈叹息一声,道:“回想大公子当时抱负远大,今日如此相见,可悲可叹。” 史德珫泣不成声。 良久,他含着满嘴的涕泪,颤声道:“悔不听小乙哥当日之言。” “说这些也晚了。”萧弈道:“我看着你揣了符印,府里没搜到,必是带出去了,交给某个禁军了,对吗?” “能让我……死个痛快吗?” “好。” 史德珫哭得泪也干了,喃喃道:“铁牙护我出府,我们遇到一个禁军将领,他说誓死救史大公子,我说我就是,他不信,我便把符印亮给他看了。” “然后呢?” “他拿了符印,上马就走,我急忙让铁牙去追……呜呜呜……” 说到当夜每一个决定,史德珫显然都非常后悔,呜咽不止。 萧弈已经听明白了。 果然,让禁军中的内鬼拿走了。 但为何不交上去? 观望局势?待价而沽?还是,送到了重要地方? 肯定没送到郭家。 “那人是谁?” “我没看清,太慌了……” “张满屯追上对方了?他有可能知道是谁?” “我不知道。”史德珫泣不成声,道:“小乙哥……主仆一场……给我个痛快吧……” 萧弈想了想,明知这里极可能隔墙有耳,却还是问道:“你想活吗?” “什……什么?” “我可以试着救你出去,只要你劝张满屯‘配合’我。那我问你,还想活下去吗?” 史德珫嚅了嚅嘴,那满存死志的绝望双眼中,竟是重新浮起对生的渴望。 (本章完) 第40章 诱供 第40章 诱供 出了刑房,萧弈转头看去,聂文进、孟业正站在不远处廊下低声交谈,从他们略显紧绷的姿态、无意识投来的凝重目光,萧弈判断他们已听到了屋内的对话。 这般就好,他可以彻底洗清被冤枉成史德渊的嫌疑了。 “将军,幸不辱命。”萧弈揖手道:“我确认符印被禁军内鬼拿走……” “审出是谁。” “张满屯必知。”萧弈道:“可否让史德珫见一见张满屯,劝他配合我们?” 聂文进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只许他们说一句话。” “可。” 沉重的镣铐声作响,两名甲士粗暴地押着张满屯去见史德珫。 这两人也很魁梧,但在铁塔般的张满屯身边亦显矮小。 只让史德珫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句“铁牙,配合朝廷搜查”,他们再次把张满屯硬生生拖回了原来的刑房。 但铁链撞击地面发出的“哐啷”大响许久没有停下来。 张满屯的怒喝响彻了禁军大衙。 “孟业!” “孟业!” “俺直你娘咧孟业!” “欺负俺大公子算甚本事?来,往俺身上拱啊!看俺不撅断你那细签!” “来啊,直娘贼!若不敢拱俺,你就张大了腚等着,看受不受得了俺一杵,杵死你祖宗十八代!” “肏!” “……” 萧弈听着,留意了一下孟业的反应。 却见孟业眼中泛着愠怒,脸上只是冷笑,悠悠道:“聂将军,今日若审不出来,把这人也交给下官,定教他开口。” 聂文进皮笑肉不笑,淡淡道:“若审不出,再辛苦孟押官。” “不辛苦。”孟业笑道:“下官很喜欢。” 周围亲兵听闻,不由嘴角抽搐。 聂文进看了萧弈一眼,道:“问出符印的下落。” “是。” “对了,刘铢以张满屯的家小威胁,他同样招供,符印被史二郎带走了。” “伪供。” 萧弈随口吐出两个字,推开门。 张满屯已不成人样,褴褛的衣衫被血污浸透,皮肤上布满纵横交错的鞭痕、烙印,以及各种青紫肿胀,十指扭曲,一只眼肿得只剩缝隙,另一只却犹倔强环瞪。 萧弈走近,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张满屯一只环瞪的大眼中。 “满屯哥。” 张满屯喉头滚动了一下,把骂人的话咽下,像大黑熊般咧嘴。 他发出嗬嗬的声音,道:“二郎?二郎你快走……” 萧弈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里的人都爱演,比他替的主角演技更好,个个都想演死他。 他再次向聂文进一揖,道:“将军。” 没等他话说完,聂文进挥退了旁人,并吩咐把门关上。 随着“嗒”的轻声,刑房中只剩两人。 “我说过‘两清了’,满屯哥何苦还要诬陷我?” “你说归你说,俺没认,你卖主求荣……” “啪!” 萧弈抬手就给了张满屯一个重重的耳光。 “别跟我来这套,告诉你,我从没把史家当成主子,史弘肇杀了李崧全家,以奴婢待我,我卧薪尝胆,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我不欠史家,更不欠你。” 话到最后,他一字一句道:“只杀史德渊一个,已是我的仁慈。” 张满屯怔在那儿,无言以对。 萧弈料定,在张满屯朴素的价值观里,他为李崧报仇,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忠心。 好一会,他叹惜了一声。 “当夜情形,我不杀史德渊,他便逃得出吗?我给他一个痛快,岂不好过他像史德珫一样受苦。” “大公子……太他娘苦了……” 张满屯嘴唇抖动,偌大一条猛汉,竟是要哭出来。 萧弈道:“说出谁拿了符印,他们可以放了史德珫与你的家小,此事你可相信,毕竟,史德珫已经废了。” 张满屯摇头,道:“你杀了孟业,俺就说。” 萧弈目光一凝,紧盯着他的表情。 显然,张满屯不可能认为他能杀得了孟业,为何在史德珫命他配合且家小岌岌可危的时候还这么说?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真的不知道符印被谁拿走了。 萧弈心念直转,应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配合’。” 张满屯一愣,再次摇头。 萧弈突然一把钳住他的双颊,冷声道:“还不说?当我猜不到是谁派的人吗?是郭威?” 张满屯眼中浮起不解。 “看来不是。” 萧弈回想着在史府书房看到的情报,说着一个个名字。 同时,每说一个名字,他就用手指比一个数字,用眼神示意张满屯看自己的手指。 “王殷?” “慕容彦超?” “郭从义?” “高行周?” “符彦卿?” “……” 一连说了十人,张满屯眼神渐渐浮出恍然之意。 萧弈放下左手,右手用两个手指,按在张满屯的脖子上,提醒着他是第二个人名——王殷。 这是他的推断。 王殷是禁军第二号人物,最有可能拿走了符印,也最具威胁。 但,得由张满屯亲口说出来。 “满屯哥,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了,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呸!” 张满屯吐出一口血沫,用嘶哑破碎的声音,怒道:“那又怎样?待王将军调兵入城,杀光你们这些狗猢狲!” 闻言,萧弈心中暗叫了一声好。 这浑汉看起来鲁莽,关键时刻还是能领悟他的信息。 “哈,果然是王殷,他派人拿走了符印?为何没有动静?” “你诈俺?”张满屯故作大怒,吼道:“猢狲,你敢诈俺!” “等着。” 萧弈已得到想要的结果,不再多问,推门而出。 才出门,他便见到聂文进阴沉的脸。 “将军,审出来了……是个坏结果。” 萧弈上前拱手禀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把审问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 “王殷。” 聂文进吐出这两个字。 于他而言,这是最坏的消息。 王殷是禁军最高将领,驻兵京畿,一旦得了符印,后果不堪设想。 孟业脸色难看,兀自道:“安知不是张满屯骗我们,让我们与王殷翻脸。” 萧弈道:“孟押官若能审出他的口供虚实,请。” 孟业恨恨瞪了他一眼,转向聂文进,道:“若真在王殷手中,将军待如何?发兵去讨要不成?” 聂文进不答,抬了抬手,示意他别吵。 萧弈道:“将军,孟押官方才说强攻,此乃下下之策,必致京畿大乱,外镇干涉。但,或许可以智取。” “智取?如何智取?”聂文进沉声问道。 萧弈没有马上回答,故意露出思索之色。 “王殷的麾下拿了符印,却并未轻举妄动,我认为,还可以争取他。” “如何争取?” “让史德珫去。” “有何用?” “派一队人假装救出史德珫,投奔王殷,试探符印下落以及他的态度。若他欲借史家之名起兵,便杀了他,或寻机拿回符印;若他献出史德珫以示忠于朝廷,则派人安抚他,让他交出符印。” 聂文进当即摇头,道:“只怕取信不了王殷。” 萧弈道:“我可以去。” “你?” “我是史家旧仆,还有信物,在杀猪巷的柴禾堆里有一枚史二郎的玉佩。且我有信心让王殷相信,是我与张满屯救出了史德珫。” “史德珫、张满屯愿意配合?” “我可说服他们。” 聂文进的眉头皱得更深,喃喃自语道:“可行吗?” “将军可做好两手准备。但这办法成本最低,哪怕不成,又有何损失?” 最大的损失无非是跑了犯人,可这争大权的时候,岂在意几个犯人? 聂文进踱了几步,问道:“有几成把握?” 萧弈反而迟疑片刻,几息之后,才缓缓开口。 “将军若能许我一个前程,我必竭尽全力,死不足惜!” “你要挟我?” “不,我得罪过苏逢吉,也正是他陷害李公崧,仇怨深沉,今他得势,我惶惶不可终日,若能在将军身边当一牙兵,护卫左右,便是大幸。” 聂文进见他提了要求,神色反而松动了几分。 “想当我的牙兵?” “是。若有幸得将军赏识庇护,我必为将军讨回符印。” 话虽如此,不防碍萧弈一出城就转投郭威。 今夜他所陈述的一切都是事实,唯独一件事没说,就是他认定了郭威才是前途无量。 那么,聂文进基于事实判断,就不可能猜到他想逃。 “好,既有本事,岂屈居一牙兵?任你为队正,带一队人去。” (本章完) 第41章 先杀 第41章 先杀 终究是解晖提出的“卖主求荣”最有用,让萧弈摇身一变从奴婢变成了聂文进的牙兵队正。 只剩一个问题,孟业有点碍眼。 “将军,他未必就不是史德渊,想救史德珫、张满屯逃。” 萧弈心想,孟业还真就猜错了,他实则是要利用那二人让自己逃。 他遂道:“将军,孟押官既不放心,可让他一道去,监督我。” 聂文进冷冷看了萧弈一眼,眼神有警告之意,叱道:“孟押官若去了,你还指望史德珫、张满屯配合?” “是,将军高见。他们一个恐惧、一个仇视孟押官,是配合不了。” 萧弈知自己路上杀孟业的心思被看穿,作羞愧状。 孟业冷笑,道:“问题不是我去与否,而是史德珫、张满屯是重犯,将军恐怕不能擅自处理。” “我自会禀明国舅。” 聂文进忧心忡忡,但肯定不是担心放跑了史德珫,而是害怕王殷。 萧弈算知道了,这个政变团伙,天子年少、苏逢吉阴险、刘铢发疯般杀郭家满门、李业则派了这么个傻鸟来,只有聂文进一个人在认真做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智囊,可惜,自己也会弃他而去。 孟业还在阻挠,道:“将军太信他的胡言乱语了……” 萧弈见状,低下头,眼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孟押官,你是因害怕后果严重,掩耳盗铃?还是在故意引导将军追查子虚乌有的‘史二郎’?” “质问我?你算什么东西?!” “我只是奇怪,你引导史德珫、张满屯做伪供,浪费时间兵力,或有不可告人之目的?比如,为王殷争取时间?” “你……史德渊!你反咬我一口?聂将军,让我审他!” 聂文进一挥手,向身边两个牙兵吩咐道:“把他带下去安置。” 刹那间,孟业眼中满带怨毒,紧紧盯着萧弈。 萧弈只是微笑,像在讥笑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人正是孟业,眼神带着挑衅。 “真相如何,将军自能分辨,卑职告退。” 末了,他从容一揖手,随着两个牙兵离开。 走了十几步,萧弈对身后的牙兵低声道了一句。 “看出来了吗?将军对孟业起了杀心,为了降服张满屯,罪名是勾结王殷。” “别跟我们扯卵,都不认识你……” 后衙。 一间偏僻庑房。 房中有一桌一凳,一盏油灯,一张简易床榻,该是牙兵当值时歇息用的。 “在这等着吧。” “两位稍待。” 萧弈唤住他们,问道:“能否让我洗漱,换身衣袍?再讨点热乎的吃食?汤饼、鸡蛋之类便可。” “你这猢……哎,你这人,要求真多。” “我不是人犯,聂将军有大恩于我,我打算往后追随他成就大事。” “那怎地?要在禁军大衙住下?等你真当了队正再发号施令。” “不敢当,都是袍泽兄弟。”萧弈道:“我叫萧弈,敢问两位哥哥高名?” “吕酉,这我弟,吕丑。” “我叫吕丑,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因长得丑,唉,我是己丑年生,属牛,阿兄是乙酉年生,属鸡。” “原来是大吕哥、小吕哥。” “你挺会叫嘛。”吕丑高兴起来。 萧弈指了指榻上的被褥,道:“我身上都是鱼腥味,你们也不想我污了这里吧?为大帅做事,我该收拾体面些。” 吕酉、吕丑愕然,对视了一眼。 “那好,洗漱可以,汤饼没有,每顿额外给你些干粮、肉脯,一碗热汤。” “多谢。” “等着。” 过了会,他们端着一粗陶大盆进来,还带了皂角荚、巾帕、木瓢,一迭旧衣袍。 萧弈一看那陶盆上没冒热气,知是凉水。 他就在廊下的冷风中脱了臭衣裳,先把脸上的药汁洗掉,以示坦诚,再用冷水擦洗身体。 冰凉刺骨。 皮肤上顿时冻得起满了疙瘩。 好在他前世就时常训练完泡冰水给肌肉消炎,未必科学,就是习惯了。 虽有守卫在一旁看着,他不以为意,不紧不慢,兀自咬牙把自己洗干净,换上那旧衣袍。 “娘的,你还真有副好本钱。” 吕酉有些佩服他,吸着凉气,竖了个大姆指,提醒道:“但你可留点心,莫让那孟押官欺负了。” 吕丑眉头一皱,透出深深的思虑,叹道:“每次见那孟押官,我就腚上一紧,唉,我太过俊俏了啊。” “谁说不是呢?娘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若教他给污辱了,往后谁还看得起咱们?” “俗话怎说的?士可杀,不可辱,萧弈,你不该洗漱的。你没见他方才看你的眼神。” 吕酉深以为然,叮嘱道:“咱仨长得俊,都得小心些。” 萧弈道:“他不敢吧?” “呵,你也算是个人物,心真大。” 萧弈露出害怕之色,道:“我也是一时嘴快了,现在回想,也是后悔不已。” “现在知错,晚了。怎地?还能回去向他赔个不是?” 萧弈从发髻里拿出一枚银子,递了过去,问道:“不知能否借柄匕首给我防身?” “那不行。” “小吕哥相貌英俊,该懂我的惶恐,这里是禁军大衙,一柄小匕首又能做什么?不过是让心里踏实些。” “不可能的,衙内兵器都有数目,闹出事来,牵连我们。” 萧弈道:“将军任我为牙兵队正,不过是早一日领取兵器。” 吕酉道:“你言巧语没用,个人佩匕如同浑家,概不出借。” 萧弈早料到他们不会借,依旧将碎银塞进了吕丑的手里,目光却落在他腰上的弩箭箭囊上。 吕丑知他心思,连忙摇头,银子也不要,道:“真不行。” “不借就罢了,银子拿着,不好白烦劳你们,往后还要常相处。” “这……” 萧弈笑了笑,转身入屋,只见吃食已放在桌上。 他慢条斯理地把胡饼嚼了,喝了热汤,驱散寒意。 之后,他拿起汤碗,准备摔了,用碎瓷防身。 这是他的备用计划。 门外突然“嗒”的一声轻响,萧弈推门而出,见地上落着一支弩箭。 拾起一看,箭杆短粗坚硬,铁镞寒光闪闪。 看来大小吕还是上道的。 回屋,关门,把枕头放在被褥中,裹成人形,却不躺下,而是吹熄了油灯。 屋内陷入黑暗,唯窗外微弱的光线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萧弈手握弩箭,倚站在床榻边的黑暗中,等待着。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庑房内一片漆黑,萧弈依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隐藏在床榻一侧的阴影中。 像只蛰伏的猎豹。 他闭目养神,全身肌肉放松,神智却保持着一丝警觉。 时间缓缓流逝,困意如潮水般阵阵袭来。 孟业像是不会来了。 萧弈本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但他不肯躺下,与墙壁融为一体。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刺破寂静的推门声响起。 瞬间,萧弈警觉,握着弩箭的手肌肉紧绷。 他迅速适应着黑暗,向窗户看去,只见三道身影从窗边路过。 当先两人身材壮阔,一人手执绳索,一人执刀,最后一人身材相对瘦削,正是孟业。 他们一进屋,立刻锁定了床上那鼓起的被褥。 萧弈屏气凝神,静待他们动手。 一步、两步…… 当先那人毫不犹豫,箭步上前,拉开绳索,径直按向被褥,要将其中的人影捆住。 微微一点光亮中,孟业脸上浮起了狞笑。 就是此时。 萧弈突然动了。 他从黑暗中暴起,紧握的弩箭闪电般刺出,径直扎进那执刀之人的侧颈。 “噗。” 三棱铁镞撕裂皮肉,鲜血喷溅。 那人身体缓缓栽倒,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萧弈一脚踩住刀,拨出弩箭,带出一蓬血雨,刺向另一人。 同时,对方反应也快,绳索已套在了他的后脖颈,用力交叉,想要勒死他。 萧弈顿时喘不上气,亦看不清对方的身体部位,手中弩箭干脆一阵乱捅。 “噗。” “噗。” “噗……” 缠斗之际,他感到孟业在拔那柄被他踩在脚下的刀,遂重重一脚将孟业踹开。 脖颈被勒得更紧了。 若再不能让执绳索的人松手,他便要先被勒死。 萧弈扩大了弩箭捅的范围,试图刺穿对方的心脏。 又是几声闷响,弩箭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 终于。 脖颈上的绳索松开了,涌进胸腔的冰冷空气让他感到无比舒服。 连喘了两口大气,萧弈顾不得歇,径直拿起地上的刀,给地上的两人各搠了两刀。 还有孟业。 萧弈环顾屋中,没看到人。 他的呼吸声太重了,也没听到孟业的动静。 于是,他提刀走到门外,往回廊左右看了一眼,守卫不在,廊上空无一人。 “咯。” 萧弈径直把门打开,任月光照进屋内,一桌一凳一榻,两具尸体,满地的血,依旧没看到人。 “孟业。” “孟业。” 没有人回答。 萧弈走到床榻边,刀柄敲了敲床。 床底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萧弈懒得爬进去,乱捅了几下,嗤道:“何必死得这么窝囊?” “我我……我是国舅心腹,你岂敢杀我?” “你若认为李业肯保你,早去向他请罪了,而不是来对付我。” “别杀我,实话与你说,我不是坏人啊,我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才那样……我自己也觉得恶心,可不这样,镇不住那些跋扈武夫,我也是可怜人啊,我我我只是折磨史德珫,罪不至死啊……你你不是也恨史家吗?” “待史德珫尚且如此,会放过别人吗?” “我放啊,我当然放,别杀我,求你了……” 声音从床底下传来,带着卑微、恐惧和绝望,与平日那个阴冷变态的宣徽院押官判若两人。 萧弈一把掀开了榻上的被褥,显出床板。 “啊!” 孟业惊呼一声,缩到了贴墙的位置。 “你在哭?” “别杀我,求你,我……” 萧弈一刀刺下。 刀尖向下,利刃穿透床板的缝隙,刺入血肉之躯。 “噗。” 哭饶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贯穿、无法呼吸的嗬嗬声,以及身体剧烈抽搐撞击床板的闷响。 “噗。” 萧弈又补一刀,彻底断绝了孟业的生机。 床下再无任何声息。 (本章完) 第42章 厚赏 第42章 厚赏 萧弈闭上眼,享受了片刻难得的宁静。 之后,他丢刀,转身出屋,站在廊下,大喊起来。 “来人!有刺客!” 呼喊划过禁军大衙,引来一片脚步声。 火把的光芒将庑房照得通明,吕丑探头看了一眼,大吃一惊,连忙去通报聂文进。 半晌,聂文进大步赶来,叱道:“怎么回事?!” “回将军,我正在歇息,忽闻异响,惊醒时见三人潜入欲杀我,奋力反抗,侥幸将他们反杀。” 聂文进眉头一皱,推开萧弈,大步进屋内,只见到两具尸体,道:“三人?” “是。” “把床掀了!” 床榻被掀开,两名亲兵上前,翻开趴在地上的尸体,同时惊呼了一声。 火光照耀出一张扭曲的脸,双眼圆睁,满是恐惧与痛苦。 “是……孟押官?!” “孟业?” 聂文进眯眼一看,猛地转头盯住萧弈。 “你杀的?” “是。” “你没认出他是谁?”聂文进陡然提高声音,压着不悦,问道:“天太黑了,你没看清是孟业,是吗?” 萧弈沉默片刻。 之后,他坦然迎向聂文进几乎喷火的目光,道:“回将军,我没看到他的脸,但我知道是孟业。” “什么?” 聂文进一怔。 萧弈道:“不敢隐瞒将军,他爬到床底求饶,我便知他是谁了。” “你知道?”聂文进一步踏前,强大的压迫感笼罩住萧弈,“那你还敢杀他?你好大的胆子!” 一旁,吕酉、吕丑骇然,瞬间脸色惨白。 萧弈垂下目光,道:“我一时糊涂,想到要在将军身边立足,不除他,早晚会是祸患。杀了他,则能让史德珫、张满屯降服,顺利实施计划。” “自以为聪明,光这一点,老子就该杀你。” “是我的错,在史府见惯了械斗,没收住手。” “你他娘真不懂?他是一般人吗?” “请将军治我之罪,以息国舅之怒。” “肏!” 聂文进一脚踹翻了桌案,胸膛起伏,踩着满地的血泊踱了几步,最后,径直往外走去。 他既没问孟业来时各处的守卫为何不阻拦,也不问萧弈的弩箭来源,像是早已司空见惯军中械斗。 吕酉、吕丑长舒一口气,指了指萧弈,随着别的牙兵追上聂文进。 门外又增加了守卫,也不让关门。 萧弈独自把床榻搬回来,铺上被褥,躺下。 隔着床板,孟业的尸体就在下面,他兀自闭目养神。 他困得厉害,却有点难以入睡,许久才进入了浅眠。 忽然,一只血淋淋的手从床下伸了出来,一把将他翻身按倒,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张被劈得血肉模糊的狞笑面容…… 萧弈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睁开眼,天已大亮,阳光透窗而入。 又等了一会,吕酉推门进来,见他躺在尸体之间安睡,无语地摇了摇头。 “将军吩咐带你到大堂……你差点害死我们了。” “国舅来了?”萧弈不急不慢起身,道:“放心吧,不会有事。” “哈?你可真是个人物。” 萧弈不认为李业会为了一个孟业杀他,至少他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不会。 但,李业竟连质问都没有。 “不必为几个废物的死浪费我的时间。” 萧弈才到大堂,李业便径直抛了这么一句。 他慵懒地倚坐在上首,手里捧着个暖手炉子,紫袍外披着一件雪白狐裘,贵气逼人,眼带笑意,提及了另一件小事。 “我记得有人说过,不论我是何人,我们缘份未到。如今呢?想投靠我?” “是。”萧弈知道李业想听什么,也不吝啬,直接便给了,“当时是我不识时务,想着屈身事贼,为李府报仇,没想到原来国舅才是深谋远虑、运筹帷幄。” 李业又笑问道:“史德珫更值得效忠?” “他不配。”萧弈道:“当时在台省,史德珫是嫉妒国舅才假装大度,当日下午他便招来一名李氏远亲,逼我当街杀李弘度,我万般无奈……” “说了,别为废物浪费时间。”李业抬起一根手指,止住他的话,道:“我很欣赏你,既愿投靠我,两条人命不算什么。” 第一次长街相见时萧弈就感受到了,李业看他的时候眼睛发亮,有非常明显的赏识之色。 这种赏识很热烈,且带着强烈的掌控感。 就好像……李业只是慵懒地倚在那,等着他投效,可他若转身,李业就要毁掉他。 “谢国舅。” “我看人很准,一眼见你,我便知你是千里马,而我,是伯乐。” 萧弈微微惊讶,顺势应道:“悔早未投效国舅。” “无妨。”李业道:“说回符印之事,你的计划……我不满意。” 萧弈十分意外,静待下文。 李业道:“我阿兄李洪威官任镇宁军节度使,治所就在澶州。你带史德珫接近王殷,获取他的信任,配合我阿兄,伺机行事,明白吗?” “明白。” “聪明人就是好用。” 萧弈问道:“可有联络李节帅的凭证?” 李业淡淡道:“你不必管,队伍中自有人联络。” “是。” 萧弈遂知道,这趟差事必然还有李业心腹同行。 “初见时,我便许过你一份大好前程,今日本想给你高官厚禄,可惜你还未立功劳,不急。” 说到这里,李业顿了顿,略一思量,大方地一挥手。 “传命,任萧弈为控鹤卫副都头,加云骑尉,赐钱百贯,锦缎十匹。” 萧弈第一反应是错愕,之后,转头看向聂文进。 聂文进对他这个态度很满意,下意识点点头,道:“还不谢国舅厚恩?” “多谢国舅。” “这算什么?等你立功归来,才算真正的赏赐。”李业嗤笑,“记住,为大汉社稷要铲除的敌人还有很多,正是用人之际,你莫让我失望……话不必多说,去领赏吧。” “是。” 萧弈也算是了解李业的性格了,胆子大、赌性强、只凭直觉就敢放手去做,这种人,可能一夕之间飞黄腾达,也可能转眼输到什么都不剩。 若是郭威也有这么大方就好了。 聂文进遂命吕氏兄弟带萧弈下去领赏。 很快,萧弈接过牌印与一张告身。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告身。 潢纸粗粝紧实,上沿淡墨勾勒淡淡云纹,间缀极小的“控鹤卫”三字篆印。 “敕授萧弈为控鹤卫左厢第二军第三指挥左都副都头、云骑尉,以其骁勇,补禁卫之缺。” 下面钤着两方朱红大印,“控鹤卫左厢印”朱砂饱满,边角洇着红痕,显然刚盖上去;“吏部勋官印”略小,朱砂颜色稍浅,肯定是早早盖好,让李业随时可许诺封赏。 副都头是从九品职事官,与都头一起管着百来号禁军,李业给这么一个差职,是要用他,让他能带一些兵,却只是副手,不完全放权。 云骑尉则是个正九品勋号,给萧弈的出身贴了一层金,每月能多领六斗粟、三十钱,每年冬天能从兵部多领一套袄鞋,出门时腰间还能挂个九品勋官的木牌,算是另外厚待。 如此,每月粟六石六斗、钱二百八十文,每季绢一匹半、冬衣半套,算下来他每月总收入大概三千多钱,比张满屯之前的待遇略差一些。 可须知张满屯是战场打拼了半辈子,铁牙生噬敌将,而萧弈不过是说了几句话。 比起史弘肇,李业毕竟是篡权上位,有点刚当家不知米贵的意思。 收入牌符与告身,萧弈才看向赏钱与锦缎十匹。 说是百贯,其实是等价的金银,他装了一袋方便携带的金锭,向吕酉、吕丑道:“我此去不知凶吉,若能回来,不缺这点。你们救了我一命,把这些分了吧。” “不行,不行。” 两人吃了一惊,瞪大了眼,末了,却是连连摆手。 “不是我们不想要,这是国舅给你安家置业的,我们哪敢收?” 萧弈也不勉强,道:“那你们尽管取用,剩下的可够我在开封城买间小房子?” “你若想在城中稍好地段买个半亩的独门独院,那不够。可要是不拘地段,找个两间屋的小宅,再置办些家当,那是够的。” “能否拜托你们帮忙?当然,绝不白帮,这是辛苦活,我支一成的佣钱。” “那也太他娘多……行,包在哥哥身上。”吕酉嘿嘿笑起来,道:“如此一来,你也算在京城安了家,再寻个婆娘,日子过得可美哩。” 吕丑也是喜不自胜,忽回头一看,道:“你的盔甲也送来了,试试吧。” 萧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了那套精良甲胄,眼中不由也浮起些许笑意。 (本章完) 第43章 整备 第43章 整备 军袍、盔甲、环首刀、匕首摆在桌案上。 萧弈褪掉一身旧袍,换上里衣,细麻为面,内填压实的芦与麻絮,袍角掖进胫衣,拿行縢扎好,塞进厚实的鹿皮军靴。 他终于没那么冷了,颇觉舒适。 制式军袄的面料是红色粗绸,左胸缝着方形布标,墨笔写着“左厢二军三指挥左副都头”,领口与袖口有羊皮扣用于束紧,腰间两侧各有三个布袢用于系腰带。穿好,整个人显得精气神十足。 束衬甲分三部分,抱肚、臂鞲、腿裙衬。抱肚以双层皮革制成,边缘用铜铆钉固定;臂鞲是护小臂的,熟牛皮制成;腿裙衬用来防止摩擦,是两片羊毛厚布。 之后是披主甲,肩甲以皮札片缝成,饰有铁片,萧弈没让人吕氏兄弟帮忙,了一点时间独自披上;前胸甲是整块皮甲,边缘镶着一圈黄铜,这是副都头以上才有的装饰;背甲同样是札甲编缀;腿裙由十二片皮甲组成,鹘尾镶熟铁。 腰带是双层皮革,表面镶着三个铜制带銙,对应副都头的等级,他缠了两圈,第一圈系紧,第二圈松些,留出插刀的空间。 拿起头盔摸了摸,边缘打磨精细,没有毛刺,盔顶插着一束红缨,有些干枯,但在昏光下仍显醒目,他戴上,用皮绳系紧。 最后,把副都头、云骑尉的牌符系在腰间。 “好!” 吕酉不由赞了一声,由衷道:“萧副都头这一扮上,我才知竟有人能比我还英朗。” “简直跟我一般俊了。”吕丑道:“我可不轻易这么夸人哩。” “俊不过大小吕哥。”萧弈不以为意,道:“这趟,聂将军必会派人同行,看着事态的进展,你们可想去立功?” 吕丑讶道:“我们?行吗?” 吕酉道:“那谁给你置宅?” “置宅是小事,托熟人即可,挣前程的机会可不常有。我相信只要你们毛遂自荐,将军会答应的,把握机会有时就这么简单。” 萧弈随口说着,把匕首塞进靴子,拿起桌上的环首刀,算上刀柄,总长不到一米,重三斤多,是单手刀。 拔刀出鞘,舞了舞,臂甲并无阻碍,屈膝也不影响,盔甲虽重,但行动还算方便,只是有些甲片摩擦时发出的铿锵声。 他自觉战力翻了不止两番。 只可惜眼下这具身体还稚嫩、瘦弱,远未达到他理想的武力状态,还是该多吃多练。 回刀归鞘时一瞥,刀身映照出一个英武的少年军官。 …… 等萧弈再回到大堂,堂上已多了个彪悍的中年男子。 这人身量不高,却壮悍如顽石,肩背宽厚,脖颈肌肉虬结,脸上布满了伤痕,唇边留着短硬胡茬,一双眼睛却流露出与武夫形象不相符的精明。 有种与饿狗争食的气质。 萧弈到时,恰见他正郑重其事以双手接过一份绢帛,想必便是李业要交给李洪威的书信了。 这人该是自己的都头,甚至是指挥使。 果然。 “萧弈,见过你的都头,曹当,他看着老,其实不过二十余岁,是奉国左厢都指挥使曹将军的孩儿兵,打过几场大战。官家愿意用年轻人,你二人不可让官家失望。” “是,萧弈见过都头,请多关照。” 曹当转过头来,褪去了面对李业时的殷勤,冷漠地一点头,道:“到了澶州,你只管带我接近王殷,其余不用管。” 这人有点霸道。 萧弈遂应道:“是。” 李业道:“我阿兄麾下不缺兵力,不必带太多人,挑些好手即可,最重要的是信得过,明白吗?” “明白!” “我不担心史德珫那个废物。”李业嘴角勾起一丝讥笑,道:“至于张满屯,孟业一条命能买他效忠吗?” 萧弈道:“国舅放心,卑职有把握。” “若不配合,随时格杀。你是史府旧人,王殷会信你。” “是。” “不必送了。” 李业并无别的吩咐,看了聂文进一眼,示意由他安排,起身往外走去。 路过萧弈身旁时,他伸手拍了萧弈的背,眼神中颇有亲近之意。 “用心办事,待你携符印归来,我置酒为你接风。” “是,国舅放心。” 李业说不必送,众人却不可能当真,纷纷随他出了大堂,穿过偌大的仪卫庭。 当大家都目送着李业走出正门时,萧弈的目光却落在了一旁长廊处。 在那里,一个等候接见的将领正伸长了脖子,一副努力瞻仰李业风采的样子。 身影有些眼熟。 将军肚挺得很高,满脸横肉如同屠夫……正是秾的上司,姓孙的指挥。 萧弈立即对他的来意有了许多猜测。 至少有来禀报秾之事的可能。 衙署大门外,李业的仪仗远去,聂文进回过身来,吩咐道:“安排好,到校场集合。” “是!”曹当抱拳而退。 萧弈并不跟上,而是低声道:“将军,还有一事。” “说。” “临行前,我想再查查近日的出城记录,看看是否有忽略的线索。” 聂文进摇头道:“你莫看城门紧闭,每日出城送信的驿使却多,来不及查了。” 说话间,有人趋步过来禀报了一句。 “将军,南门守将、左厢第三指挥孙忠求见,称发现异样。” 萧弈没走开,反而眼睛发亮,直视聂文进,表明对这线索很感兴趣。 “招他过来。” “是。” “孙忠参见将军。” “何事?” 孙忠有些惶恐地道:“禀将军,末将麾下有一旗令兵出城了,一查,发现他是假传军令。一开始,末将只是怀疑他去找回他的浑家,后来想想,不对啊,他带走了一双儿女,还有一个形迹可疑的年轻人。” 不等聂文进问话,萧弈径直问道:“何时的事?” “昨夜。” “具体什么时辰?” “这……好像是丑时三刻。” “你们何时意识到不妥,可有派人去追?” “末将一发现不妥,立即赶来禀报了,城外白雪茫茫,恐怕追不到了。” 萧弈皱眉,问道:“此人平时与谁来往?” “没哩。”孙忠径直摇道:“一个老实巴交的怂兵,没人稀得与他来往。” 萧弈摇了摇头,沉吟道:“看来是被人胁迫出城的,走了一夜,不好追了。” 他遗憾地微微一叹,对这条线索有些失望。 然而,孙忠却道:“末将知道他浑家住在城北瓦坡村,是否派人去查一查?” 萧弈心中暗骂,顺势点了点头。 “将军,我等往澶州正好顺路,此事交由我来查吧。” “允。” “卑职一定尽心。” “带史德珫、张满屯到校场。” “喏!” 萧弈抱拳应下,目送着聂文进大步离开。 孙忠屠夫般的脸上浮起亲切的笑容,问道:“这位小将军是?” “控鹤卫副都头,萧弈。” “小小年纪,厉害厉害,萧副都头往后路过南门,到城楼上喝两口?” “待回了开封,一定叨扰。” 萧弈深深看了孙忠一眼,带着淡淡微笑转身离开。 他接着去了史德珫、张满屯关押之处。 孟业的尸体已经搬来。 “价码开出来了,买你们‘配合’。”萧弈用刀鞘把孟业的脸拨到二人面前,道:“接下来,看你们值不值这个价。” 史德珫一看,不由又大哭,身体颤动不停,梨带雨的样子。 萧弈遂向人吩咐道:“带史大公子去换身像样的衣服。” “是。” 再看张满屯垂头丧气,萧弈上前,低声问道:“两清了?” “两清就两清……” 校场上,曹当带着十二名兵士已列好队。 吕酉也在其中,远远看到萧弈就高兴地招手,但吕丑没去,兄弟俩被分开了。 萧弈走近时,曹当正在把一张地图收起来,同时对聂文进说了一句。 “将军放心,此时出发,天黑前可赶到瓦坡村……” 恰听到这么一句话,萧弈眼中不由浮起一丝阴翳。 他垂下眼眸,心中暗忖,看来这位曹都头是非杀不可了。 (本章完) 第44章 出发 第44章 出发 聂文进激励了几句,离开,留十六人的队伍在校场汇合。 萧弈目光扫过,见挑选出的十二个兵士个个彪悍,穿的都是禁军的制式盔甲,只是札甲的质量和编缀工艺肉眼可见的差了些,没有金属点缀。 乍一看,杀气腾腾。 可若细看,除了曹当,没有一个人的盔甲是像萧弈这样穿得整整齐齐的。 或臂鞲歪斜、或行縢松垮、或军袄领口敞开、或腰间布袢未系。 控鹤卫在禁军中负责执卫皇宫,从中挑选的这些人,理论上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想来,要么是来镀金的官宦子弟,要么是善于打点逢迎的兵痞油条。 突然,萧弈目光一滞,停在一名队正脸上。 这人眉骨甚高,双眼细长,眼神有些桀骜,胡子稀疏发黄,根根分明,正是那日带队到客栈中搜索的队正。 萧弈再看向他身旁一名弓箭手,高瘦,披着甲背还微微驼着,脸窄如锥,眼距颇宽,眼白多瞳仁小,正是拿了他银两与珍珠的兵士。 二人想必也认出了萧弈,亦愣住。 “这是新任副都头……” 伴着曹当的声音,这二人的脸色难看了起来,呆了片刻,随着众人拱手见礼。 “见过副都头!” 萧弈走到那队正身前,道:“叫什么名字?” 上次他叱喝着让他们报上名来,他们讥笑不予理会,这次却只能不情不愿地执礼应答。 “卜亥,左都第四队正,参见萧副都头。” “你呢?” “小人,罗二虎,参见萧副都头。副都头,你怎从校……” 萧弈打断他的话,叱道:“再问你们一次,朝廷命官的钱也敢拿,对百姓要如何盘剥?” “卑职不敢。” 卜亥眼神虽然极为诧异,态度却很镇定,透着一股桀骜,像是想啐一口骂道:“娘的,运气真差,又遇到这猢狲。” 罗二虎斜眼瞥了瞥卜亥,见队正不怕,遂也不应话,眼神飘忽。 萧弈冷着脸,不说话,把手摊在二人面前。 罗二虎只好不情不愿地伸手入怀,好一会,从盔甲下掏出一枚珍珠。 “副都头,银两已经……已经分了,只……” 萧弈接过珍珠,扫视了众士卒一眼,语气严厉,道:“把衣甲穿好。” 这句话看似对罗二虎一个人说,实则却在试探看谁听话、谁桀骜。 目光扫过,除了罗二虎不得不整理衣甲之外,只有吕酉与两个原本就穿得还算齐整的兵士低头整理了衣甲。 “准备出发,莫耽误了时辰。” 曹当忽然开口下令,打断了萧弈整治士卒。 但此时马匹尚未牵来。 卜亥迅速领会到了都头对副都头的打压,脸上惊讶、担忧之色尽去,恢复了之前的傲慢,转身之时,嗤笑了一声。 “真吝啬,本来兄弟们一人也没分多少。” 说罢,他啐了一口在脚边。 一句话,配上一口痰,故意挫萧弈威风的心思就很明显了。 倘若萧弈忍了,谁还服他这副都头?虽说他打算脱身,但是越有威严才越容易行事。 他当即叱道:“站住!” 卜亥脚步不停,嘴里故作尽心地道:“都头下令,走,我们去牵马。” “我让你站住,敢不听军令者,笞二十。” “快快快。”卜亥语气吊儿郎当,道:“准备出发喽。” 萧弈要的便是他犯错,几步上前,抬手按卜亥的肩。 “呼——” 他手还未碰到,卜亥的肘已往他面门击来,显然早有动手的意思。 萧弈侧身避开,径直一拳猛击卜亥面门。 “嘭!” 卜亥左颊发出“嗒”的脆响,被打得吐出一颗碎牙。 他大怒,吼叫着就向萧弈扑来。 “干!” “哇呜!” 周围兵士不但没有劝阻,反而欢呼起哄,一脸兴奋地看着热闹,曹当也不阻止,冷眼旁观,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卜亥势头极猛,一拳回敬萧弈面门。 萧弈左臂一格,臂鞲碰撞,发出沉响。 “罗二虎!愣什么?上!” 听得拳风,萧弈侧身避开罗二虎的拳头,右腿横扫,踹在卜亥膝盖外侧。 卜亥重心不稳,踉跄着向旁倾倒,萧弈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盔甲与冻土撞击,一声闷响格外清晰。 同时,罗二虎双手想卡萧弈的脖颈,萧弈顺势扣住他的手腕,右手肘猛地顶在他的胸口,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瘫倒在地,半天缓不过气。 倾刻间,两人竟直接被打倒在地。 卜亥伸手就想去拔刀。 “还敢?” “啊!” 萧弈一脚重重踩住他的手,目光扫过周围的兵士,只见他们早已没了之前的起哄声,一个个面露惊讶。 “你们两个,上前!” 萧弈指向之前听话整理衣甲的兵士,沉声下令。 那两兵士一愣,连忙上前。 “小人在。” “叫什么名字?” “左都八队弓箭手,范巳,副都头可称卑职范小巳。” “韦良,卑职是左都二队的刀手。” 萧弈点点头,记在心里,语气冷峻道:“卜亥、罗二虎以下犯上,违抗军令,各笞二十棍!” “够了!” 曹当不等萧弈一句话说完,开口喝断。 之后,他语气难得缓和下来,道:“只是一点口角冲突,何必动刑?” “都头,他二人不仅违抗军令,还袭击上官,若不严惩,日后军中谁还会把军律放在眼里?” 曹当不悦,道:“马上就要出城办差,不是动刑的时候,我是都头,我说了算。” “好,既然是都头开口,今日便从轻发落,各笞五棍,以示惩戒。” “你敢!” “若我不能服众,这趟差事想必我也办不好,请国舅与聂将军另择他贤罢了!” 曹当放缓语速,却加重语气,道:“你不要辜负国舅与聂将军的厚望。” 萧弈已经给了他面子,此时寸步不让,道:“办不妥的差事,不如不办,要么都头拿下我,要么,上报此事。” 两人对峙,好一会儿都不再开口。 那边,马匹已经被送来,众人不敢上马,默默看着他们。 到最后,曹当转身走向马匹,喝道:“准备出发!” 萧弈则再次对范巳、韦良下令道:“动手。” 两人看了眼曹当的背影,见都头没有阻止,只好拿起校场边的木杖,分别走到卜亥和罗二虎面前。 “卜队正,得罪了。” “啪!” “啪……” 萧弈不在乎是实打还是响打,他不是要打痛谁,而是要打掉麾下兵士的嚣张气焰。 可惜,终究只是个副都头,没能随心所欲地整饬这队兵将。 五棍很快打完,卜亥、罗二虎起身,也不跟萧弈说话,狠狠瞪了范巳、韦良一眼,伸着懒腰,快步赶向曹当。 “你俩等着。” 他们多少是有些痛的,兀自强忍着坐上马鞍,示威般地吆喝起来。 “儿郎们!挠完痒了,随都头出城办事!哈哈哈!” 萧弈微不可察地冷笑一声,拍了拍范巳、韦良的肩,翻身上马,抬眼望向远处的城墙。 也该出城了。 …… 午后,北城。 封丘门的巨大的锁城栓被拉开,沉重的城门缓缓从内侧打开一道丈余宽的缝隙,露出门后斜顶的城洞。 萧弈抬头看去,城洞中的砖缝还嵌着朝代更迭时攻城留下的刀痕与箭孔,可见本朝立国之短。 前方,吊桥缓缓放下,轰然落在三丈宽的护城河上。 马蹄踏在桥上,两侧的铁链发出“哗啦”声响,冰碴摔得粉碎。桥那头,拒马桩斜插在冻土上,被搬开了刚好能容一骑通过位置。 萧弈堂堂正正驱马而出。 回望一眼,随着身后的骑兵依次出城,吊桥被拉起,城门被缓缓关上,最后发出“嘭”的一声重响。 眼前天地辽阔、荒芜…… (本章完) 第45章 配合 第45章 配合 “小娘皮们,快!天黑前给老子赶四十里路。” 伴着曹当严厉的呼喝,一队人骑马向北袭卷。 萧弈纵马疾驰,边观察这支队伍。 包括史德珫、张满屯在内,共十六人,二十匹马,四匹空马载着干粮、毛毡等军资。 这一趟不是上战场,没人携带长兵器,佩的都是刀,其中有四名弓箭手。 曹当的佩刀比旁人的更长,且厚重得多,该有五六斤重,此外,他褡裢里还塞着一把手弩,并非禁军制式。 作为都头,他披了一件粗布披风,挡风保暖,也更有辨识度。 史德珫、张满屯则没有披甲,也没有携带武器。 因为开封戒严,官道上行人不算多,两侧的农田荒芜,麦茬被雪埋了大半,远处的村庄冒着淡淡的炊烟,却听不到狗吠声。 卜亥有时会故意勒马,走得慢些,让马蹄溅起的雪粒落在萧弈的甲胄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萧弈没理会,还不急着收拾他。 奔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萧弈回头看去,见史德珫脸色苍白,开口道:“都头!” “何事?” “马太颠,史大公子的伤口可能裂了。” “莫管。”曹当道:“时间不多,若不想走夜路撅了跟头,都他娘快些。” 萧弈却依旧勒马,大喝道:“都停下!” 张满屯、史德珫连忙停下。 “吁——” 曹当硬生生扯住缰绳,战马长嘶而立,他回头瞪着萧弈,脸上横肉抖动,叱道:“又他娘什么事?!” “他撑不住了!” 萧弈翻身下马,搓了搓满脸的风霜,走到史德珫的马前,只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身体微微颤抖,胯下的衣袍已被暗红色的血水浸透了一大片,正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他失血太多,会死。” “晦气娘们。” 曹当皱紧眉头,骂了一句,却还是下了马,扯下防风的裹面巾,大步走了过来。 萧弈侧身,让他亲眼看史德珫的伤势。 “娘的,腚眼大的窟窿,哪来这多血,月事来了不成?” “若人还没到地方就死了,我们这趟差事也算办砸了一半。” “老子知道。”曹当不耐烦道:“前方两三里,路边有个废弃的河伯庙,到那儿歇脚。” 萧弈摇头道:“他走不了两三里了。” “窦大、窦二,把这娘们扶到林子里,找片没风雪的地儿坐下。” 曹当最终还是下了命令,语气恶劣,之后看了眼天色。 萧弈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去,云沉甸甸的,今夜恐还有大风雪。 曹当又道:“许让,带两个人,换马,先赶到河伯庙,支了火,煮上热水。” “喏!豹子、韦良,跟我走!” 许让等三人遂换了马,带着行囊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官道上。 “这破天气,你们让马歇歇脚,老子去给他包扎。”曹当捉了一把干净的积雪,走进树林中,一直到史德珫身边,嘴里骂道:“直娘贼,树林里太暗,吴九,照个火。” 范巳动作更快,麻利地点了火把,想送过去,吴九踹了一脚,抢过火把。 “给我。” “是,队正。” 萧弈留意到,吴九狠狠瞪了范巳一眼,带着些警告意味。 只见曹当割开史德珫的衣裳,把积雪按在伤口粗暴地擦拭,疼得史德珫浑身抽搐,惨叫不已。 萧弈与张满屯等人便跟过去看着。 他余光环顾,见众人或探头看曹当包扎,或整理装备,或各自休息,遂悄然把自己的匕首塞到了张满屯手里。 张满屯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被打肿的眼骤然睁开,深深看了萧弈一眼,眼神决绝起来。 萧弈目光与他短暂交汇,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解手”二字,再以目光示意史德珫。 张满屯点点头,以示明白了。 “你‘配合’点,别误事。” 说罢,萧弈走向曹当,问道:“如何了?” 曹当啐了一口在地上,道:“也忒娇贵,伤口颠破了。” 萧弈道:“就两三里路,搀着他走过去,到河伯庙歇一晚,明日再想办法?” “没必要,颠不死,歇会,骑马过去,明日给他找辆板车。” “也好。” 曹当起身走到一边,在树干上擦着沾了血的手。 “公子,怎么了?想说什么?”张满屯过去,附耳到史德珫嘴边听了听,嚷道:“俺家公子要解手。” 曹当道:“解。” 张满屯怒道:“你当俺公子与你这野狗一般屙屎?” “铁牙,休得放肆。”史德珫声音虚弱,哀求道:“曹都头,还请给我留最后一点体面,让我到无人处……解手。放心,我不会逃的。” “窦大、窦二,带他到树丛后面。”曹当道:“吴九,你也去盯着。” “喏。” 萧弈看了一眼张满屯架史德珫艰难行走的背影,雪天的树林里光线很暗,很快就黑得看不清人,只能听到声音。 转头向西远眺,夕阳坠得很快。 官道边,卜亥揽着罗二虎,远远向范巳嚷道:“听说前番校军,你箭术超了吴队正,揣着甚心思。” “我没有。” 萧弈故意走过去,与卜亥撞了一下,盔甲发出闷响。 “怎地?”卜亥目光不善,问道:“我俩挡了副都头的路?” “知道就让开。” 萧弈翻身上马,扯了扯缰绳。 他表现出骑术不精的样子,靴尖不停轻踢马肚,让马匹挤到前方的马匹腚上。 前方,曹当的马匹脾气本就暴躁,马腚被闻了一下,当即尥了蹄。 碗大的马蹄钉着蹄铁,重重踹在罗二虎的小腿上。 “嗷!” 罗二虎摔在地上,抱腿惨叫,腿上流血不止。 卜亥大怒,吼道:“你故意的!” “放你娘的屁。” 萧弈毫不客气,一脚踹在卜亥脸上。 “都发什么疯?!” 曹当冲上前来,一手摁住卜亥的肩,另一手指向萧弈,喝叱道:“别给老子惹麻烦。” “知道了。” “都头,他故意纵马踢二虎……” “给老子闭嘴。” 曹当俯身,给罗二虎查看伤势。 萧弈扯住发狂的马匹,道:“我去看看史德珫好了没有。” 说罢,不等曹当回应,径直驱马入林。 光线顿时暗了下来,积雪覆盖着落叶,马蹄踩上去发出咯咯的声响。 前方,张满屯、吴九、窦大、窦二正围着一个灌木丛。 萧弈再次观察了局势,决定动手。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惊讶,大喊了一句。 “什么人?!” 仿佛在林中发现了什么人。 吴九茫然回头。 下一刻,张满屯突然扑上,手中匕首猛地扎进吴九的喉咙,血狂喷如柱。 窦大、窦二大惊,一个立即扑向张满屯,一个本想转身,犹豫了刹那,也向张满屯扑去。 “有埋伏!” 萧弈大喝,驱马上前,拔刀,一刀劈下,砍在窦二脖颈上。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向正与张满屯缠斗的窦大搠了一刀,没有任何停留,左手在血泊里一摸,捂着右臂,转身就往回跑。 “快来,有人劫史德珫!” 他腿上本有皮肉伤,走路踉跄,手上满是鲜血,仿佛被杀退了一般。 “咴——” 马蹄声在他身后响起,是张满屯带着史德珫上马逃了。 “怎么回事?!” 顷刻,曹当已带着其余人大步赶入林中。 萧弈摔坐在地,怒喊道:“有伏兵,抢走了史德珫……我受伤了。” “追!” 曹当拔刀在手,径直从他身边跑过,带着人往树林中追去。 萧弈挣扎着起身,目光向官道旁看去。 卜亥正俯身查看罗二虎伤势,见状,站起身向他走来,脸上带着冷笑。 “萧副都头,我越想越不对劲,哪有从校书郎转……” “嗤——” 刀光一闪。 利刃割开喉咙。 卜亥脸上的质问之色瞬间凝固,转化为愕然与怒意。 他徒劳地用手捂住喷涌鲜血的脖颈,喉咙“嗬嗬”作响,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眼中的光彩迅速消散。 罗二虎躺在一旁,转头看来,面露骇然。 “救命!不,不,别别杀我,我愿追随萧副都头……” “噗。” 萧弈连搠两刀,径直断了他的生机。 求饶声戛然而止,马匹还在悠闲地打着鼻息,喷出粗重的白雾,无所事事地甩着头。 萧弈收刀入鞘,拿起一柄弓,背上箭囊,牵过一匹战马,重新往树林深处追去。 (本章完) 第46章 猎杀 第46章 猎杀 冬日黄昏中,树林格外萧瑟、晦暗。 马匹不喜入林,不时倔强地扭头、刨蹄,萧弈强控缰绳,目光锐利地寻找林间踪迹。 随着曹当等人深重杂乱的脚印追了一阵,前方隐隐传来呼喝。 “范巳,射马!” “喏!” “中了?拿下!” “休走了张满屯。” “跛驴,你押史德珫回去,其余人,随我追!” 萧弈循着声音追去,没多远,那粗鲁的呵斥、虚弱的挣扎声音逐渐清晰。 他们分了两队,有人往回走了。 “娘的,麻利点,刚才窜得老他娘快,搁这装甚柔弱妇人?想要爷爷让你爽透?” 透过稀疏的树干,只见浑号“跛驴”的兵士正拖拽着史德珫,嘴里不干不净。 “还别说,你是比寻常娘们还更嫩些哩,不亏是史府郎君。” 萧弈驱马上前,问道:“都头呢?” “见过副都头。”跛驴回头指向树林深处,“他们在……” “噗。” 刀光一闪。 跛驴喉咙里发出“咯咯”怪响,重重砸倒在地,鲜血从脖颈汩汩涌出,染红积雪的落叶。 血滴溅在史德珫脸上,吓得他瘫软在地,仰起头看向萧弈,眼中满是茫然、恐惧。 “小乙哥……” 曾经高高在上的史家大公子,匍匐在萧弈马下,狼狈得像一条野狗。 “求你……别杀我……我昔日待你不薄的……” 萧弈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径直驱马走开,只以毫无感情的声音丢下一句话。 “林外有马,自寻生路。” 史德珫一愣,连忙挣扎着爬行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道:“小乙哥,史家的恩情你都还了……从此……” 萧弈懒得多听,已驱马深入树林,继续追寻曹当踪迹。 循着越发清晰激烈的打斗声,隐约可见积雪被践踏得一片泥泞,断枝落叶四处飞散,几棵小树被恶战撞断。 再前面,是似一片狼藉的空地。 萧弈将战马拴在树干上,悄然上前,听到了曹当的呼喝。 “矮虎,你断他退路!” “好!” “范巳,持弓掠阵。还有你,随我围过去。” 透过树枝看去,只见曹当、吕酉、范巳、矮虎四人正呈半圆形,围攻着背靠一棵粗大树干的张满屯。 张满屯状若疯虎,握着从吴九手中抢的单刀,舞得虎虎生风,竟逼得曹当三人无法近身,可惜他受了重刑,体力不支,动作越发迟缓,全靠一股悍勇之气在支撑。 “娘的,蛮牛……耗死他!” 萧弈对自己的骑射没有信心,下马,张弓搭箭,对准了曹当头盔下的脖颈。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因剧烈动作而急促的心跳,屏蔽了耳畔的喝骂,紧紧锁定曹当的背影。 曹当一直在呼喝、移动。 萧弈感受着曹当身体摆动的节奏,手臂稳如磐石,手指倏然松开。 “嗖。” 箭矢离弦,疾如闪电。 可就在一瞬间,曹当仿佛听到风声,抑或是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养成的惊人直觉让他感受到了危机,突然就地一滚。 箭矢没能命中。 张满屯却捉住了这个机会,上前一步,一刀砍下。 曹当刚要起身,一刀劈中他的肩胛骨,血瞬间浸透了衣甲,他一个趔趄,发出一声闷哼。 吕酉、矮虎连忙合力挡住张满屯。 “呃……有埋伏?!” 萧弈丢开弓,持刀在手,大步赶过去,嘴里喊道:“都头?你们在哪?我刚杀了一个箭手。” 说话间,他已奔了十余步。 曹当回过头来,凝视着萧弈,瞳孔收缩,眼眸中浮起猜疑之色,之后恍然大悟。 萧弈还在往前奔。 “是你?别过来!” “别过来!” “范巳,射杀他!” “呼——” 曹当厉声大吼,同时,萧弈一刀劈向他面门。 “铛。” 金铁交鸣。 首环单刀与大砍刀撞击,溅起一溜火星。 萧弈被震得手臂发麻,暗惊曹当受伤之下,力道还如此之大。 与此同时,张满屯一记横扫逼退吕酉,手中单刀直劈曹当。 但曹当反应极快,虚晃一刀,做出全力劈向萧弈的架势,猛地一个就地翻滚,异常敏捷地滚入旁边一片满是荆棘的灌木丛,身影瞬间被枯枝败叶吞没,只留下飞溅的血、晃动不止的枝条。 “狗攘的,休走!” 张满屯当即追上。 萧弈本想追,听得耳旁传来刀风,连忙一闪。 是矮虎,刀法凌厉。 两人交错而过,一瞬间,萧弈手中单刀划出一道精妙的弧线。 并非格挡,而是精准地贴着矮虎劈来的刀锋逆向切入,刀尖顺势向上一撩。 “噗!” 一声轻响。 矮虎前冲之势戛然而止,喉咙显出一道血线,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徒劳地捂住脖子,身子晃了晃,栽倒。 萧弈刚要补刀,忽听得不远处响起弓箭的“咯吱”声,倏地回过头。 三步开外,吕酉提刀而立,像是准备扑过来;十余步开外,范巳手持弓箭,弦已大张,箭镞正对着自己。 “嗖。” “噗。” 箭矢激射,钉在树干上,没入数寸,箭尾只是微微颤动。 萧弈在刹那间躲开,闪在一棵树干后,一箭避得太险,他背上直冒冷汗。 遂大喝了一句。 “吕酉!动手!” 范巳刚拿了另一支箭,闻言吓了一跳,箭镞转向吕酉。 就在这一瞬间,萧弈如豹子般猛奔出去,穿过树丛,直逼范巳。 “嗖。” 仓促转回来的箭矢没射中萧弈。 十余步的距离,已容不得范巳再搭另一支箭。 “唰——” 刀劈下,斩在弓臂上,“嗡”地一声把弓弦震断。 范巳连退两步,摔坐在地上,脸上一片惊恐、茫然。 萧弈手中的刀落在他头顶两寸,却没有再斩下去。 “萧都头!” 身后,吕酉忽“噗”地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都头饶命!我愿降……愿听都头号令,请都头看在之前的情谊上,饶我一条狗命。” 萧弈头也不回,道:“丢刀。” “好,好!”吕酉将手中横刀扔在地,声音带着颤抖,道:“我阿弟……阿弟给了你一支弩箭啊。” “我知道。” 萧弈依旧看向范巳,问道:“你怕死?” 吕酉道:“我……我不怕死,我是觉得,跟着萧都头有前途,想为萧都头效命。” “是吗?怎么说?” “聂将军、李国舅那般赏识萧都头,你却……却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我虽没甚见识,但脑瓜子不笨,知道跟着都头肯定有前途。” “你确实脑瓜子不笨。那,你呢?” 萧弈缓缓放下刀,锋利的刀刃压在范巳额头上。 范巳不自觉地躬起了背,喉头很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我……” 显然,因为紧张,他嘴巴干得厉害。 萧弈道:“想死吗?” 范巳努力缩着脖子,道:“不想。” 萧弈抬起刀。 范巳连忙跪倒,道:“小人也愿降都头,请都头带小人一起奔个前程。” 萧弈问道:“你又是怎知我有前程?” “小人就是觉得,萧都头行事,与旁人都不一样。曹当、吴九他们打压小人……小人早想寻一条别的出路了,真的。” “起来。” 萧弈垂下刀,伸出手。 范巳一愣,握住他的手,一把站起。 “矮虎还没死透,你去杀了。” “这……好。” 范巳小心翼翼过去,拾起吕酉的刀,深吸了两口气,一刀劈下。 血溅起,落下。 萧弈看都不看,道:“走,随我杀了曹当,共图大事。” “是。” 枝叶被踩踏的窸窣声再次响起,血腥味在林中漫开,最后一缕暮色消退,寒林陷入了一片黑暗。 (本章完) 第47章 河伯庙 第47章 河伯庙 “谁?!” 一点月光透过枝桠,斑驳破碎,显出林中一具高大的身影。 萧弈垂下滴血的环首刀,知那不是个子矮壮的曹当。 张满屯劈开灌木丛,拖着满身的伤走了回来,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直娘贼,让狗攮的钻林子逃了,天黑透了,俺找不到血迹。” 话到一半,他突然拔高声音,向萧弈质问道:“公子哩?!你把他弄哪去了?” “放走了。” 萧弈语气平淡,浑不在乎。 张满屯瞬间急了,逼近一步,道:“他那伤,你怎能……” 萧弈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声音凌厉,喝道:“曹当不死,事情必会泄露,你照顾得了他一时,能帮他逃得过一辈子的追杀吗?” “那俺怎做?俺再去追那厮!” “不急。” 张满屯立即站住了,急道:“俺急死了,怎能不急?” 萧弈道:“我打算往邺都投奔郭节帅,随他起兵清君侧。铁牙,你若真想保史德珫的命,若真想让史弘肇沉冤得雪,瞑目于九泉之下,便随我一同前往,才算不枉你的忠诚、抱负。” 这话,他不仅是对张满屯说的,也是说给身后的吕酉、范巳听。 果不其然,能听到吕酉、范巳的呼吸急促起来。 萧弈知他们现在投降自己都只是出于无奈,继而又道:“开封城内蠹虫当道,争权夺利、构陷忠良,我观当今天下,唯有郭节帅是能结束乱世的雄主,你们意下如何?可愿随我北上搏一个大好前程?” 张满屯道:“你咋知郭雀儿就是雄主?” “我久在史府书房,岂能不知天下大势?郭节帅人心所向,大业指日可待,到时大军进入开封,你们不仅不会牵连亲族,还能为他们避免祸事。大丈夫成就功业、保全家小的机会转瞬即逝,今日不捉住,更待何时?!” 说着,萧弈回头,看向吕酉、范巳。 只见两人神情都有震动,眼底那一丝被点燃的野心如火苗一般。他们立刻抱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愿誓死追随萧都头!” “都头去哪,范巳就去哪,刀山火海,绝不皱眉!” “好!”萧弈重重颔首,“从今往后,同生共死,富贵与共。铁牙,你呢?” 张满屯粗犷的脸庞抽搐了两下,末了,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没骗俺就行。” “自然不骗你。” 萧弈抬起手,拍了拍这塔一样高的汉子的肩。 “莫碰俺,就说怎追狗攮的,天黑林深,可不好搜他。” “河伯庙。”萧弈斩钉截铁,道:“曹当既派许让三人到那里生火等候,受伤后必去那寻支援。” 范巳连忙道:“都头所言极是,小人知河伯庙位置,可以带路……对哩,韦良是小人同乡,小人能否劝他降了都头?” “前提是不碍事。铁牙、吕酉,到时你们做了许让、豹子。” “得令咧。” “把痕迹清理了,盔甲武器都剥下来带走。” “喏。” 四人动作利落,收缴装备,抛了尸体。 回到官道边,萧弈在曹当战马的褡裢里找到了一张弩,收好。 他们翻身上马,牵上无主的马匹,沿着官道向北疾驰。 墨蓝色的夜空点缀着几点寒星,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萧弈心中却比原来炽热了许多。 不过两三里地,一座破败庙宇的轮廓在浓重的暮色中显现。 河伯庙外的院墙坍塌了大半,主殿却还算完整,歪斜欲倒的院门透出橘红色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萧弈扯了缰绳,放缓马速,道:“吕酉、范巳,你们骑马过去,在庙门前等会,我与铁牙从树林绕过去,以免曹当看到马匹,发现埋伏。” 他带着张满屯离开官道,从树林间绕到河伯庙的后面,把空马拴在林中。 两人快步走到破庙后,他却止住张满屯,并不立即现身,而是观察了一会,见吕酉、范巳没有提前通知许让,方才上前。 “都头。” “进去吧,说曹当他们在后面处理伤口,晚些才到,神色自然些,别让他们起疑。” “都头放心。” 走近了,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食物香气飘来。 “说起来,你小子今日不该打卜亥那几军棍。” “萧副都头吩咐了,没得法子。” “都头没开口,你听那嫩鸟的……” “笃、笃、笃。” 四人走到了破旧的木门前,敲门,故意大声抱怨着天气。 吕酉喊道:“许队正,是我们回来了。” 破旧的庙门被打开,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一个警惕的脑袋探出来,带着篝火的温暖,正是韦良。 “怎这么久?队正说要找你们哩。” 韦良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漆黑的官道,问道:“曹都头他们哩?” “史大姑娘卵那裂得厉害,动不了哩,都头命我们先过来。” “帮你们卸马?” “不用,冷死了,进去再说。” 说着,范巳一把将韦良推入庙中。 篝火旁,许让、豹子两人已卸了盔甲,裹着毡毯取暖。 火上架着铜锅,里面煮着肉汤。 “煮了甚?寡香!”范巳与韦良说话时不由带了些地方口音。 “鼬子,我套的,闲着也是闲着,弄个陷阱。” “手艺没落下嘛。”范巳撞开他,乐呵呵道:“我尝尝。” “去,萧副都头还没尝哩。”许让啐骂一声,看向张满屯,问道:“这驴货竟舍得他主子?” “由不得他。”萧弈淡淡一笑,道:“有好吃的就不给都头留了,我们几人分了。” 张满屯入内,挣开吕酉,啐道:“你的卵才裂了。” “谢萧副都头。”许让声音懒洋洋的,向吕酉嚷道:“新来的,莫理他,把门关紧些,窜风嗖嗖的,冻死人了。” “好哩。” 众人分食了锅里的鼬肉汤,围着篝火,各自躺下。 韦良道:“我来守夜吧。” “不用。”萧弈道:“今夜让吕酉守。” “是。” 萧弈与张满屯不肯在篝火旁待着,只说太炕了,干得厉害,各寻了阴暗的角落躺下。 如此,曹当回来,透过门缝只会看到他的部下们,自然也猜不到吕酉、范巳叛变了。 夜渐深。 旁人遂也不说话,庙内安静下来,初时只听到篝火的噼啪声,之后,呼噜声此起彼伏。 萧弈把玩着手弩,闭上眼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踉跄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压抑的喘息。 “吱——” 庙门被推开,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那。 正是曹当。 曹当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肩头伤口的鲜血已浸透了他半边衣甲。 萧弈凝视着曹当的同时,手中的弩已抬起,瞄准。 “嗒。” “许……许让……” 曹当还在喊许让,脸上的那丝松懈和希望一瞬间凝固,转化为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瞳孔收缩,寒芒已至。 “噗。” 箭矢精准地钉入曹当的眉心,巨大的力道带得他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扬溅起红与白的飞沫。 “嘭!” 矮壮的身体砸在门槛上。 “杀。” 箭矢离弦的同时,萧弈冰冷的命令声亦响起。 张满屯早按捺不住,咆哮着,抢过一把单刀,率先扑向队正许让。 吕酉一刀挥向了还在茫然揉眼的豹子。 许让刚从曹当被射杀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刀锋已到面前,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挡。 “咔嚓”一声脆响,一条手臂被张满屯硬生生劈开。 刀势未减,狠狠斩入了许让的脖颈。 “噗。” 同一时间,浑号“豹子”的凶悍士卒发出惨叫,被吕酉一刀搠进心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彻底瘫软不动。 “别动!” 范巳却只是把刀架在韦良脖子上,叱道:“跪了,莫挨刀!” “咣啷。” 韦良脸色苍白,丢开了手中的刀,嚅着嘴,道:“小……小巳,我降哩。” “听我说完再降哩,咱几个打算跟着都头奔郭节帅,往后效死力,搞个大前途,你咧?眼窝子莫浅了。” “我降,跟你们搞前途……愿为都头效死力!” “行。”范巳道:“去把曹当脑壳砍了,交投名状。” 韦良点点头,跪在地上,向萧弈磕了个头,方才缓缓握住地上的刀,走到门口。 萧弈道:“先把他的衣甲卸了,牌符及他怀里的东西给我。” “喏!” 除了牌符,曹当身上还有一张舆图、几枚金锭,另有一把很精良的匕首,匕鞘上刻着“义卜云天”四字。 萧弈的匕首给了张满屯,随手把它插在靴子里。 他最重视的则是李业给的那一封绢帛。 展开来,竟是密诏。 “王殷拥兵澶州,结党蓄士,谋逆祸国,卿素忠义,今命卿乘隙擒之,就地正法,事须机密,勿泄分毫,朕意决,卿其勉之。” 甚至于,下面还盖着个明晃晃的大印,印是篆书,写着“受天明命,惟德允昌”八个大字。 李业说是派他们去试探王殷的态度,实则杀意已决。 萧弈把密诏收了,伸手烤着篝火,目露思忖。 过了一会,另外四人收缴了衣甲武器,血渍擦拭干净,将尸体搬到林子里丢了,把马匹牵了回来。 “都头,清理干净了。” “辛苦了,好好歇一晚吧。” 吕酉道:“我与范巳可轮流守夜。” “可。” 火光照着萧弈的脸,显得沉静而果决,仿佛发生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旁人遂也放松了下来。 张满屯甚至咧嘴笑了一下,自去寻了一身军袍换上,穿戴好盔甲,虽把布料撑得紧绷绷的,但脸一蒙上,完全是老卒模样,看不出是逃犯。 风雪夜,河伯庙中火光温暖,五人就这般安安稳稳歇了一晚。 (本章完) 第48章 瓦坡村(感谢“试试就试试”的盟主打 第48章 瓦坡村(感谢“试试就试试”的盟主打赏) 寒夜尽,破庙中浮尘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清晰。 萧弈被官道那边传来的马蹄声惊醒,闻到篝火的余烬散发着焦糊味,与血腥气、陈腐的木头味混杂。 身上盖了一条羊毛毡毯,上面血迹斑斑。 张满屯盘膝坐在对面,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铁牙?你没睡?” “嗯。” 张满屯宽阔的肩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脸上的胡渣更显疲惫。 他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哑着声道:“俺还信不过他们,一条绳上的蚂蚱,俺总不能让你栽了。” “还要赶路,不睡哪成?” “不打紧,俺骑在马上都能睡。” “趁着还没动身,你稍眯会。” 萧弈笑了笑,拍着张满屯的肩起身,心知这大汉虽粗糙,却有着近乎固执的信义。 两人之间因史德渊之死而生的隔阂,似随着寒夜褪去而完全消融了。 出了庙门,用积雪搓了脸,顿觉精神了许多。 外面,吕酉、范巳、韦良早已起了,正在拿精料喂马。 见他醒了,范巳忙拿铜锅舀了积雪,架在火上烧化,从行囊里掏出几捧粟米倒进去,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罐盐洒了一把。 不多时,张满屯嗅着粥的香气醒来,五人各捧破陶碗分吃了粥,暖意在胃里散开,慢慢传到四肢百骸,体内终于有了些热气。 吃好粥,韦良抢着洗锅,范巳把水囊分别递给大家。 “昨夜装的积雪,烤化了。” 这是个细心人。 张满屯竟也细心,低声对萧弈道:“俺一直看着,这水能喝。” “今日初几了?” “初七。” 出发前最后检查了行囊,范巳检查了弓弦,吕酉拿起曹当那柄厚重的大砍刀掂了掂,咂舌不已。 “娘咧,曹当用的家伙是沉,没把子力气还真耍不动。” “给俺。” 张满屯一把抢过大刀,乱耍了两下,摇头道:“也没多重嘛……上马上马!” 寒风依旧如刀,所幸白天暂时没在下雪。 官道上,一列列马蹄印与车辙远去。 萧弈在马背上展开地图,麻纸被汗渍浸得发黄,在陈桥驿与韦城之间,曹当用朱笔标了一下。 看画的路线,往瓦坡村该走前方往东北方向的一路岔路,但离岔路还有多少里却看不出来。 这地图抽象得很。 正皱眉之际,范巳驱马上前,与他并辔,问道:“都头,小人对京畿地形熟着咧,小人带路不?” “你可知这条岔路在何处?” “就前方七八里远,过了陈桥驿。” 萧弈见他果真熟悉地形,问道:“你是开封人?” “不是,小人是河中府河北县人,跟韦良那货算半个老乡,他是解州安邑的,俩河东老圪节。” 萧弈不太了解这些地名,道:“自家兄弟,不必拘谨,说说你们那吧。” 范巳道:“我们那哒啊,老辈人传下来说是古虞国,后来归了晋桓公。背靠着中条山,脚底下就是黄河滩。阿爷那会儿就靠着撑船、在河滩地种些耐涝的豆子过活。可要说富庶,还得是韦良他们解州,有老大老大的盐池子,我当初打点进禁军,使的钱还是寻他挪借的。” 萧弈点点头,喃喃道:“原来是山西人,运城盆地那边。” 范巳小心地摇了摇头,笑道:“都头,是河东,我不知‘盆地’是甚,管那一片叫‘河东川’、‘解梁川’,就是黄河东边的大平川嘛。” “你们怎么在开封当禁军?” “晋祖那会儿从太原起兵,征了阿爷入伍,就这么跟着来了。后来,晋少帝被契丹掳走了,阿爷那支兵马熬到契丹人退出中原,降了咱大汉高祖皇帝,算是立了点功劳,我成了军户子,好歹混进了禁军。” “娶妻生子了吗?” “没哩,都头莫看我长得急慌,才十七哩,小娘子的手都没摸过,阿爷心心念念让我回河东成个家,唉,可惜再没回去过。” “河东川,确实是好地方。” “都头尔格有机会,真该到我们家乡眊一眊,滩枣红得跟灯笼似的,山核桃、野栗子管够,黄河大鲤鱼那叫一个香……我打小记得,到大就也没回去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萧弈也觉得运城盆地确实是块宝地,将它记在心里,待抽空了再多了解。 “铁牙、吕酉,你们是哪人?” “俺,河北邢州人。”张满屯道:“与你要投奔的郭雀儿算是同乡。” 作为史弘肇的牙兵出身,他语气寻常,也没把郭威太当回事。 吕酉不由“哇”了一声表示羡慕,道:“我生在开封,除了长了副好模样,别的也没啥,屠户子,家中有点俗物,娶了个漂亮婆娘。” 韦良不由小声嘟囔道:“屁模样,比都头差得有黄河远哩。” “……” 经过这一番交谈,彼此间有了更多了解,信任也在慢慢加深。 没过太久,他们经过了陈桥驿,这是开封往北去的第一个大驿站,就建在官道旁,两边还有不少铺面,卖吃食、草料、马具、冬衣,甚至还有裁缝铺,甚是热闹,驿卒、官员、随从、商队、兵士、行人吵吵嚷嚷。 萧弈无心歇脚,打马而过。 他们边啃着胡饼,拐入岔路,却见一列杂乱的马蹄沿着小径一路而去。 “小巳,这条路还通到哪?” “好像有几个村落。” 萧弈依旧担心是有人去搜捕秾,立即塞好胡饼,加快行进速度。 晌午时分,可看到前方稀稀拉拉的炊烟有气无力地飘向灰白的天空。 一个村落的轮廓渐渐清晰。 村子不大,很平静。 几个瘦骨如柴的孩童正蹲在一户人家门前,眼巴巴地盯着一个正捧着碗吃粟饭的汉子,偶尔,那汉子嘴里吐出一块没啃干净的骨头,引得孩童们争抢。 一条野狗趴在不远处看着,听得马蹄声,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窜进树林。 萧弈驻马,深吸了几口气。 那些孩童向他看来,如麻雀般缩着身子,眼睛里盛满恐惧,以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麻木。 韦良驱马上前,小声问道:“都头,那吃肉的猢狲还算富裕,可是要征了他的余粮?” “不必了。”萧弈道:“拿两块胡饼,给这些孩子分了,把那人带过来。” “是……兀那猢狲,过来!” 那捧着碗的汉子本已转回屋内,闻言,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到萧弈的马前。 萧弈道:“我有个同袍姓,他娶了你们村的,住在哪?” “那那那那……那边。” “可有人来找过他?” “小小小半个时辰前……” 到了村西头一处院落,只见院门开着,挂在那的锁是被砸开的,虚掩的柴门在风中发出“吱呀”的轻响。 院门前的小路上,有凌乱的马蹄印子。 萧弈心中一沉,拔刀出鞘,翻身下马,推门而入。 屋中无人,家具都在,地上带着雪渍的脚印很乱,有些翻找的痕迹,但没有血迹。 桌上摆着没洗的碗筷,其中一只碗倒了,汤汁结了薄霜,该是昨夜之前留下的。 灶台冰冷,米缸上的木板被掀开,里面还有几斗粟,水缸则是灌满的。 主屋里放着纸笔,该是秾所用。 萧弈粗略看了一眼,正打算离开,忽扫到墙上写着一列字,定睛一看,竟是“背着小书包,我去上学校”。 他稍松一口气,判断秾等人已经走了。 朝廷追兵该是连夜出发的,如此像狗一样紧追郭家人的,只有刘铢。 想必是那个孙头又向刘铢禀报了秾之事。 出了屋,张满屯背身正蹲在院子里。 “铁牙。” “看,俺找到了马屎!新鲜哩,小半个时辰不假。” 萧弈点了点头,他推测秾一行人天不亮就走了,比追兵快了小半天,但妇孺行进得慢,恐有被追上的可能。 “走,往白马津,保护几个能给你们泼天富贵的人物。” “是!” 队伍再次出发,沿西北方向的小路汇入官道,向北疾驰,马蹄卷起一路雪尘。 (本章完) 第49章 韦城驿 第49章 韦城驿 风雪扑面,如刀刮般让人睁不开眼。 萧弈带人疾驰了快一个时辰,前方,一座孤零零的小驿栈矗立在官道旁。 远远听到喧闹,他目光望去,见行商、旅人,甚至官员被从驿栈中赶了出来,连忙催快马速。 “驾!” 小驿栈依着官道边的土坡而建,院墙以黄泥夯成,两扇没刷漆的旧木门挂着块木牌,书着“韦城驿”三字,磨得几乎看不清。 马厩建在旁的跨院,里面拴着几匹马。 萧弈并不下马,径直驰入地面坑洼的院子,见院中还有几匹马,驿栈大堂内,隐约可见官兵正在包围几个人。 里面的对话声清晰地传来。 “穆都头真是误会了,卑职只是带家人北上访亲。” “爷爷没工夫与你这废物扯卵,郭三郎,劝你把刀放下。” “你要追捕的只有我郭信一人,放他们走!” “不可能。” “小舅子,你哪是甚郭信?” “呜呜!当家的你到底在做甚呀?” 几人同时说话,叽叽喳喳如菜市场般。 萧弈驰马到堂外,只见官兵有十三人,控制大堂的门窗、楼梯,被包围的是七人,除了秾、郭信、郭馨、郭宗谊,还有个妇人正如母鸡护崽般搂着一双儿女。 郭信拿着秾的腰刀,一脸豁出去的表情。 郭馨则一手持剑,一手把小脸煞白、浑身发抖的郭宗谊紧紧护在身后。 她是第一个看到萧弈的,眼中绽出惊喜之色,开口就要喊。 萧弈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大喝道:“住手!” 此时,他才堪堪勒住缰绳,战马立起,发出嘶鸣,驿栈众人纷纷转头看来。 “呀!是……” 郭宗谊也认出他来,差点要喊出声,郭馨急忙捂住这小家伙的嘴。 萧弈目光与她片刻交流,当即道:“控鹤卫左厢副都头萧弈,奉令公干至此,你等是哪个军头的?!” 秾挡在妇孺前面,眯着眼,不太敢认,显然不明白两日未见萧弈怎就摇身一变成了都头,还带着几个悍卒,毕竟他在军中混了半辈子也只是个旗令兵。好一会,他才长舒一口气,脸上显出欣喜的笑意。 郭信大喜,无声地傻笑。 为首的官兵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萧弈一眼,开口,语气倨傲。 “侍卫亲军马军龙捷卫右厢第三军第五指挥都头,穆功,奉命捉拿钦犯,劳你们到别处去歇。” “原来是穆都头。” 萧弈翻身下马,大步入内,略略一抱拳,目光扫了一眼郭信,问道:“敢问穆都头,这些可是邺都留守郭威的家眷?” 穆功道:“是又如何?” 萧弈面无表情地亮出控鹤卫的牌符,声音冷峻,道:“我奉密令,正是来捉捕这批人犯,还请穆都头把他们移交给我。” “想得美。” “穆都头这是何意?” “让你滚毬。” 萧弈冷笑,从怀中掏出那封密诏,展开一角,正好让穆功看到上面御玺的盖印。 “这样呢?” 穆功脸色一变,伸手就要抢过细看。 萧弈径直收了手,将绢帛卷好,收入怀中,淡淡道:“此为密诏,不便给你过目。” “我不看过,安知你的差事是什么?若是趁机与我们争功呢?” “耽误了官家要办的事,你担待得起吗?” 穆功神色难看,眼中阴晴不定,末了,断然喝道:“我不可能仅凭这样,就把到手的人犯给你,便是闹到官家面前,也没这个道理!” “我如果一定要呢?” “那就告诉你两个道理——先来后到、寡不敌众。” 萧弈嗤笑一声。 张满屯立即持刀逼近一步,范巳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来,吕酉、韦良也反应过来,拔刀在手。 “你们敢?”穆功怒叱。 其麾下十二人纷纷转过身来,手按刀柄,眼神不善。 气氛剑拔弩张。 萧弈迅速扫视了驿栈的环境。 除了前院,还有后院,放着辆骡车,隐约可见厨房、柴房在后罩房,肯定有后门。 大堂排了四张方桌,门边柜台处缩着个胖驿丞、两个瘦驿卒,角落摆着许多酒坛,东边是两间大通铺,西边有个楼梯通往二层,楼上东、西两边各三间厢房。 他心念电转,放缓语气,道:“不如这样,我其实只需要一份口供,可将人犯暂且羁押于此驿栈,容我审问一夜。穆都头与众兄弟也可暂时歇息,酒肉算我的。明日一早,你押解人犯回开封立功,我拿供词向官长交差,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穆功脸上横肉抖动了一下,道:“我们拿的人,凭什么给你们审?” 萧弈向吕酉招了招手,道:“拿袋黄鱼给穆都头。” 吕酉遂从曹当的马褡裢里拿了一小袋金子,抛了过去。 穆功接过看了,眼中闪过权衡之色。 “不够,审问的结果也给我一份,你我兄弟一并立功。” “事涉机密,穆兄若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不如行个方便?” 都说是兄弟了,萧弈语气也客气了些,目光却更冷峻,仿佛穆功再不答应,就不客气了。 几个龙捷卫的兵士见了金子,走到穆功身边,耳语了几句。 末了,穆功点点头。 “那好,都是同袍兄弟,给你们行个方便。” “多谢穆兄。” 萧弈略略一抱拳,向张满屯道:“把刀收了,押下人犯。” “喏!” 张满屯随手把刀往腰里一插,边活动着筋骨,边走向郭信,嘴里道:“狗猢狲,俺空手与你单挑,你若输了,老实……” “去你娘的!” 郭信偷瞥萧弈一眼,大吼着,一刀劈向张满屯。 只听“嘭”的闷响,他被张满屯一脚踹飞,摔在某张桌案上,手中单刀“咣啷”落地。 两个兵士立即上前将他五大绑起来。 见状,穆功没忍住讥笑一声,啐道:“娘的,还以为是个强人,银样镴枪头。” 郭信反啐道:“走着瞧,傻鸟。” 萧弈上前,抬手就给了郭信一巴掌,叱道:“塞了他的臭嘴,押上去。” “得令。”张满屯提着人就上楼,“小猢狲,走咧。” “把他们也押了,都关东厢。” “喏!” “驿丞,给龙捷卫的兄弟们上好酒好菜。” “哈哈哈,承萧都头的情,咱们给你卸马?” “不必,我们自己来。” 龙捷卫十三人看似大大咧咧,却占了正堂,守住了前后门。 萧弈与吕酉安置了马匹,背着行囊上了楼。 走上楼梯,见韦良、范巳守在东厢房门外,正小声地交头接耳。 “赌半吊钱,那眯缝眼定是都头说的贵人,看着就读过书,还有四个娃,就是夫人凶了点。” 范巳摇头道:“赌一吊,我看铁牙哥拿下那位身手不一般。” “傻驴。”张满屯正好出来,“那是俺不一般。” “铁牙,守好楼梯,莫让任何人上来。” “放心吧!” 萧弈点点头,走到东厢房外,只听得妇人哭哭啼啼、喋喋不休。 “都怪你,往日不争气也就罢了,中了哪门子邪,弃了好好的差职不要,当亡命徒,呜呜,孩子还这么小,带到这冰天雪地,现在命都保不住了……” 进了门,房间简陋,寒气逼人。 萧弈见秾满脸为难,根本安抚不住的样子,道:“这位是嫂子吧?放心,放心,我是自己人,你们不仅命保得住,还有一场大富贵。” “你……官差饶命。” 那妇人只敢数落秾,只看萧弈那身衣甲就吓得不敢抬头,大哭不止。 秾眯着眼,脸上绽出笑容,道:“郎君果真来了,可惜我没用,只带人走到这就被捉了,有负郎君重托。” “不怪你,都是妇孺,自是逃不过骑马的官兵。” “二娘,这是萧郎君,很了不起,我便是要跟着他做一番大事业。郎君,这是拙荆姜氏,小女阿莞,小子阿衡,你们快给郎君见礼。” “不必多礼。” 萧弈目光看去,姜二娘身上市井气质很浓,满脸风霜,显然操持家业不易;莞比郭馨略大两岁,刚及笄的少女,长得不太好看,畏畏缩缩地躲在她娘后面;衡七八岁模样,也是丑丑的,但小眼睛亮而有神,颇机灵的样子。 “郎君,你就是谊哥儿说的阿兄?”衡一脸好奇,问道:“你不是逃犯吗?怎变成官兵了,果真好厉害。” “我从来不是逃犯,我们是要去投奔被朝廷迫害的忠良,除奸臣的。” “哦,我懂了,阿爷就怎么也说不明白哩。” 萧弈笑笑,摸摸衡的头,示意吕酉把行囊里的干粮拿出来,道:“你们先吃些东西。” “好。” 郭宗谊见状,忙挤到衡身边,看着萧弈,高兴地笑弯了眼,萧弈遂也摸了摸他的头。 郭信一直想说话,奈何嘴被堵住了,“唔唔”个不停。 至于郭馨,抱着膝坐在角落,没找到机会开口,可眼睛亮晶晶的,也是满带着欢喜。 让他们都填了肚子,重逢的欢喜也踏踏实实吞回肚子里了,萧弈方才招过手下们,低声吩咐。 “给穆功等人灌酒,入夜动手,一个不留。” (本章完) 第50章 伏杀 第50章 伏杀 寒风吹进西厢房,雪粒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萧弈站在窗边,望着官道与远山,随时留意天色,一个个“人犯”被单独带进来,如同在提审。 “你不必动手,到时在屋中照顾妇孺即可。” “好。”秾想了想,还是问道:“全都杀?是否我试着劝降……” 萧弈摇头,道:“再多人,我就管不好了。眼下这四人是挑选过的,听话。这是我的能力问题,但我答应你,不滥杀。” 秾倒也不迂腐,道:“我看得出来,郎君有仁心,往后当能管好更多人。” “去吧,保护好他们。” 秾被带出去。 很快,郭馨被带了进来。 她背过双手,站在那看着萧弈,微微偏头,道:“蛮威风嘛,变成军将了。” “你家人被捉之事,没告诉展昭?” “没,怕他冲动。” 那亮晶晶的眸子黯淡下来。 萧弈问道:“你剑术如何?” “还不错。” “弩呢?会用吗?” “当然。” “这个也给你。” 萧弈把手弩与箭囊也递了过去,郭馨接过,凑到窗边研究起来。 “到时你在二楼守住楼梯,不论如何都别下来。若有人往上冲,莫犹豫,射杀,做得到吗?” “放心,我可是将门女。” “去吧,让他们带展昭来。” “哦。” 郭馨转身要走,又回眸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你腿上的伤如何了?”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了。” “那,你一会小心些。” “好。” 等五大绑的郭信被推进来,萧弈先是提醒道:“说话小声些。” “嗯嗯嗯。”郭信连忙点头。 萧弈拿出他嘴里的破布。 “你知道阿娘他们如何了吗?” “不知,可能穆功就是追着他们来的。” “怪不得。”郭信道:“说吧,怎么宰他们?” “别急。” 萧弈拿了把刀递给他,又把门外四人都唤进来。 “等天黑透、官道上没有行人了再动手,到时他们也该喝到七八分醉,范巳,你拿着弓箭在二楼,假装看守人犯,之后在栏杆处射箭掠阵;展昭,等动手后再下来。” “好。” “铁牙、吕酉、韦良,到时一起下去与他们喝酒攀谈。先关门,院门、大堂门、后门全闩了,走脱一个活口,都可能害了你们在开封的家小。如此,若战斗不利,我们就上楼梯。我先杀穆功,他一死,你们立即动手。明白了?” “明白。” “都别紧张,按计划来,我们人少,但占着先机,他们醉了,反应慢,争取别有伤亡。” “是。” “时间还早,先休息。” 说罢,萧弈坐到榻上,闭目养神。 只听张满屯招呼旁人道:“有要屙屎屙尿的赶紧屙了,莫到时误事……” 等萧弈再睁眼,天已经黑了,楼下喧闹声、划拳声愈吵闹。 “整备好武器。” “准备好了,都头。” 萧弈起身,插好刀,把匕首藏在左边臂鞲,往外走去。 张满屯眼中凶光毕露,吕酉、韦良舔了舔嘴唇,纷纷跟上。 四人走下楼。 正堂里,龙捷卫的人正在喝酒吃肉,大部分都已把盔甲卸了,武器或丢在条凳上,或架在墙角。 两个驿卒来回端菜,胖驿丞则殷勤地倒酒,却有些愁眉苦脸。 但,前后门各有一人披甲执刀地站着,滴酒未沾。 萧弈暗自皱眉,遂向吕酉使了个眼色,让他灌醉守后门之人,之后,抬头看了范巳一眼,示意他射杀前门守卫。 龙捷卫分两桌坐下,一桌坐着包括穆功在内的四个,另一桌围站着七人,大半人已醉得不成样子。 关门。 萧弈与张满屯、韦良对视一眼,他去了穆功那一桌,两人则去了另一桌。 “萧副都头来了。” 穆功喝得面红耳赤,端起一杯酒,道:“哥哥我啊,还得多谢你的招待,哈哈哈。” “无妨,不是掏我的腰包。” “哈哈哈,你们控鹤卫就是油水多。” 萧弈笑了笑,压低声音,伸手入怀,道:“穆兄,你不是想看密诏吗?” “哦?” 穆功惊讶地晃着脑袋,探过头来,嘴里呵呵笑道:“你放心,我绝不外泄……” 就是这个刹那。 匕首的寒芒在火光中一闪而过。 “呲——” 血光迸溅。 穆功难以置信地捂着被切开一半的脖颈,眼中满是错愕。 “动手!” 萧弈大喝。 同时,手中匕首已连着刺出。 “噗。” 与穆功同桌吃酒的一人被刺中脖颈倒地。 另两人见了血,惊得酒醒,转身便跑,一人被条凳绊倒,摔在地上,萧弈收起匕首,拔出单刀,赶上,搠死。 另一人刚拿起刀,郭信从二楼跃下,砸倒了他,一刀劈死。 “娘的,银样镴枪头不留给我。” “嗖。” 范巳在二楼射出一箭,正中守在前门的兵士喉咙。 与此同时,吕酉正拉着那个披着全甲、守在后门的兵士喝酒,变乱一起,与对方缠斗起来。 “别让他跑了!” 张满屯大步过去,双手捉住那兵士的脑袋一拧,“咯嚓”将他脖子拧断。 堂上惨叫声、怒骂声、兵刃碰撞声、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 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快,不过片刻,堂内已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血染红了地面,流淌到墙角。 甜腥气迅速弥漫开来。 但不知谁推倒了烛台,堂内漆黑下来。 “照亮,清点尸体。” “九、十、十一、十二……干!少了一个!” “肏!” “找。” 萧弈转头一看,恰见一个灵活的人影撞出窗户,顷刻,外面传来了马嘶色。 “追!” 他毫不迟疑,一脚踹开大堂的门,只见一人正牵马打开院门,冲了出去。 翻身上马,向那马蹄传来的方向追去。 在他身后,韦良喊道:“范小巳,弓丢下来!” “韦良跟我来,其余人留下!” 月色朦胧。 官道上,龙捷卫逃兵策马跑得极快。 萧弈能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以及韦良拉弦的声音。 追过一个官道上的弯,前方身影愈发清晰了,因为更远处有火光照来。 “嗖。” 破空声起,韦良射出一箭。 “咴——” 那逃兵的战马悲嘶一声,将他狠狠摔下马。 萧弈目光看去,能清楚地看到一个身影从伤马身边爬起,往前撒腿就跑。 “人没死!” 他继续驱马狂追。 偶然抬眼,把视线放远,却见到百步外的官道上,一队火把如龙,正往这边迅速过来。 “都头。”韦良大喊:“你看……” “再射!” 那逃兵也看到了,如见救星,拼了命地往前跑,嘶声大喊。 “救命!杀人了,有叛……” “嗖。” 又是一支利箭破空射出。 萧弈纵马狂奔,看得清楚,韦良第二箭射中那逃兵的大腿,将人射倒在地。 “驾!” 骏马如箭般窜出。 在奔到那逃兵身边时,萧弈猛拉缰绳,马蹄高扬,人立而起。 “咴——” “有叛兵……” 那逃兵还在地上挣扎着起身、大喊不已。 马蹄踏下。 蹄铁彻底踩碎了那喊声与挣扎。 萧弈止住惊马,回头看去,前方的火光照耀着一面大旗,上书大字“奉国左厢都指挥使”。 “走!” 萧弈不敢停留,拨转马头,带着韦良以最快速度冲回驿馆。 驿馆内,众人正在清理。 秾等人也出来帮忙,姜二娘与两个孩子吓得大哭不已。 “又有兵马来了。” “怎么办?” “不急,我能应付,先关门。” “喏。” 萧弈环顾一看,见老驿丞与两个驿卒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问道:“哪里有安全的藏身之处?” “有……后院有个地窖……存冬菜用的……” “把衣服脱了。” “是,是。” “秾,你绑着他们,带妇孺到地窖藏好。” “好。” “晴雯,行囊里的衣裳、官袍还在吗?” “在。” “很好,给我,你也去地窖。” 韦良道:“都头,不如把驿卒杀了干脆。” “闭嘴,听我号令。郭信,把你的衣服脱了,换上军袍盔甲。” “好。” “挑六具尸体,剥了衣甲,改扮成‘敌人’,三具换上驿卒的衣服,三具换上行囊里的衣物。” “喏。” “剩下的尸体别管,那是我们战死的同袍。” 门外,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堪堪给尸体换了衣物,拍门声大作。 “嘭、嘭、嘭!” “开门!将军路过,快开门!” 粗暴的呼喝如同催命符般,火把的光芒透过门缝映了进来。 堂内,血腥气浓烈,十二具尸体横陈,暗红的血液在地板缝隙间蜿蜒、凝固。 萧弈深吸一口气,环视了一眼大堂,不急着开口,在那六具刚换好衣物的尸体上各补了几刀。 “都喝酒,灌多些。” 他自己也拿起一壶酒,猛喝一口,打了个酒嗝,方才上前开门。 门栓被抽开,寒风裹着雪沫涌入,吹得火盆中火焰摇曳,明暗不定。 十余骑兵跨马立在门外,手持火把,映照出冷峻漠然的脸庞。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发生了什么?何事迟迟不开门?!” 为首军官的锐利目光瞬间扫过,见到堂内情形,眉头骤然锁紧,厉声喝问。 萧弈已完全冷静下来,一抱拳,递过牌符,道:“控鹤卫左厢副都头萧弈,公办至此,不料遇到史贼余党,三人正面相抗,另三人扮作驿卒暴起偷袭,我方折损六人,勉力将他们格杀。” 他声音沉痛,夹杂着疲惫与如释重负。 那军官看过牌符,神色缓和,问道:“官道上有一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那是我派回去的信使,他被杀了?将军可有看到……” “够了,扯甚小鱼小虾,我等护曹将军北驰,自有紧急大事,今夜须在此驻跸,速清理尸体,泼洗血迹,烧水备屋!” 萧弈听闻“曹将军”,再联系方才看到的“奉国左厢都指挥使”大旗,心念直转,回忆在史府书房看过的情报卷宗,想到一人。 “曹威,常山人,少随父事高祖,有勇略,领弩手,晋末,破契丹于潞州,乾祐元年,随郭威讨伐三镇,身先士卒,破河中,先登城,以功加检校太保、奉国军都指挥使,兼领忠正军节度使。” 这样一个大将出京,不可能是搜捕逃犯,但不知有什么紧急大事? (本章完) 第51章 互相好奇 第51章 互相好奇 驿栈中一点火光映着门外骑士凶悍的面容。 萧弈没有畏惧,反而主动探问。 “敢问一会要来的可是当年讨平三镇、先登河中的曹节帅?” “不错,你竟有些眼识?” “曹节帅威名,军中谁人不知?卑职仰慕已久。”萧弈一报拳,作敬佩之态,问道:“将军在节帅麾下,亦是英雄,敢问大名?” “某乃节帅帐前牙将,曹力,奉命打前站。” “一路辛苦,我这便安排,不耽误节帅歇息。” “速度快。” 曹力冷峻地一点头,径直扯过缰绳。 “走!去回报刘使君,韦城驿可宿!” 马蹄顷刻远去。 萧弈稍松一口气,迅速清理了尸体。 他还不慌不忙收缴了穆功的牌符,拿回那一袋黄金。 “铁牙、展昭,你们到厨房生火烧水,用煤灰把脸抹了。” “可我不会……” “随俺来吧你!” 吕酉道:“都头,我做菜手艺还行。” “先把血迹泼了,门窗打开透气,支几个火盆来。” 不多时,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支百余人的骑兵队伍涌至驿馆外,动作迅捷地控制住各处要道,戒备森严。 兵士们簇拥着一名大将翻身下马,大步到了驿栈门前。 曹威约摸四十多岁,甲胄外罩着厚实的大氅,身量不算太高,步履沉稳,肩背宽阔,自有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威严气度。 他面容棱角分明,皮肤黝黑,胡子短硬粗糙,一双眼睛亮得慑人,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不愧是弓弩手出身,只是眼神带着思虑之色,似有莫大的忧心之事。 萧弈迎上,抱拳道:“控鹤卫左厢副都头萧弈,参见曹节帅。” “嗯。” 曹威略一点头,本待径直入堂。 可当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最后还是定格在萧弈身上,多问了一句。 “国舅的人?何事在此?” 萧弈暗忖,自己好奇曹威北上原由,曹威又何尝不好奇自己的差事? 脑中瞬间闪过各种说词,他决定实话实说,以免弄巧成拙。 “卑职奉命往澶州公干,路过此处,恰遇顽贼。” “是何顽贼?”曹威眼中明显有思忖之色,脸上却看不出喜怒,道:“尸体在何处?带路。” 萧弈正要应对,有人开口了。 “节帅,明早还得赶路,何必为这点微末小事劳神?国舅麾下,自能料理干净。” 说话的是曹威身后一名副将。 这人猿身豹脸,左颊有一道箭疤,眼神尖如鹰隼,眼尾上挑,显得严厉、紧绷,精制的盔甲下穿的是一件锦袍,边角露出漂亮的纹。 萧弈觉得那锦袍的纹眼熟,在哪见过? 是被史弘肇扒下来的、皇帝赐给伶人的锦袍。 也就是说,这是个天子近臣。 见萧弈目光看来,对方与他对视一眼,眼神难得有亲善之意。 “宣徽院副使、奉国军都副指挥使,刘继荣,你有事可向我禀报。” “是,见过刘使君。” 刘继荣点点头,抬手引着曹威往楼上去,道:“节帅请。” 萧弈忙道:“厢房已备好了。” 他心想,以刘继荣的官职,没必要与自己这个小小的副都头客气,除非因为是自己人。 却见曹威上楼时,有个牙兵想先上去查探,与曹威轻轻撞了一下,极不默契,甚至可以说是不熟。 老将出远门,贴身护卫竟像是新人? 再仔细一观察,其余几个牙兵的眼神、站位隐隐有监视之态,曹威举止虽威严,眉头却始终微蹙,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郁结与疲惫。 “敢问节帅,此行往哪个方向?”萧弈语态自然,搭着话,“若是顺路,卑职或可随行一段?” 曹威摆手,不答。 刘继荣反而道:“你去澶州,可随我等到白马津。” “太好了。” 萧弈心知他们要渡黄河北上,不再多问。 他下了楼,只见奉国军骑接管了各个关键位置的守卫,其余人或涌入大通铺,或聚在大堂围着火盆躺下,人困马乏的样子,显然是疾驰而来。 曹力摘了头盔,打了个哈欠,问道:“楼上还有空房?” “有。” “你的人住哪?” “我们到柴房挤挤就好。”萧弈问道:“将军可要喝口酒暖暖身子?” “拿来吧。” 拍开了剩下的酒坛,分给兵士,两人就倚着柜台喝酒、闲聊起来。 “控鹤卫,你替国舅办事吧?”曹力道:“我有个弟兄,前几天刚调过去。” “哦?莫非也姓曹,名当?” “不错。” “太巧了,正是我们都头,已先走一步,去了澶州。”萧弈脸上浮起笑意,仿佛遇到了同乡好友,问道:“将军与我们都头是兄弟?” “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都是节帅的孩儿兵,出生入死。” “那你也是我的阿兄,敬阿兄一碗!” “哈哈,干了!” 萧弈顺势问道:“阿兄这一趟,也是奉了陛下旨意?” 曹力眉头一挑,道:“你小子竟如此灵通?” 萧弈从怀中拿出那密诏一晃,又收了回去,小声道:“彼此彼此。” “呵。”曹力讥笑,道:“我干的才是泼天大事。” 见他不说,萧弈继续试探,道:“可我看……曹节帅似有些不情愿?” “若不是我们这些老兄弟‘劝’着他为官家效力,他这次只怕项上人头不保。呵,怎么说呢,有些往日情面他还未放下,想通就好。” “最后一口酒。”萧弈举起碗,自然而然道:“阿兄此去邺都,路途还远,不耽误阿兄休息了。” 曹力没察觉他话里的陷阱,随手与他碰了碰碗,一口闷了残酒。 萧弈眼中了然之色一闪而过,离开大堂,走向柴房。 关上门,他脸上的笑意褪去。 他招过手下们,低声道:“再端几盆热水给他们。” “喏。” “展昭,你别去,铁牙,你也留下。” “哦。” 郭信披了盔甲,自觉天衣无缝,也想跟过去,被萧弈叫了回来,他便拉过萧弈,嘀嘀咕咕。 “你听我说,外面是曹威吧?我见过他一次,他以前在阿爷麾下打过仗,对我阿爷服气哩,要不要我去劝降他?甚至他就是去投阿爷的,那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 萧弈摇头,道:“曹威是去邺都,但恐怕是去刺杀郭节帅。” “怎么可能?”郭信道:“他与阿爷关系不错,你为何这么说?” 萧弈深深看了郭信一眼,心想,朝廷杀了郭家满门,再派人到邺都,总不能是为了安抚,曹威那样子也不像私自逃出来的。 排除所有可能,只能是刺杀了。 “看我做甚?”郭信道:“你说呗,总有理由嘛。” “总之我有九成把握。”萧弈道:“这样,你与铁牙先行北上,马不停蹄,以最快的速度到邺都。” “那你和五……不,晴雯、茗烟怎么办?” “我会护送他们,你早点到,早点派人来接我们。记住,务必抢先一步见到郭节帅,提醒他提防曹威刺杀。另外,把这封信交给他,这是朝中文官对他的期许,还有这个,你大嫂给你大哥的家书。” 萧弈从怀中拿出信件,递在郭信手中。 “唉,你又不跟我一起走?” “别废话了,铁牙,你一定保护好他,见到郭节帅,史府的遭遇你自己说。” “放心,俺有一口气在,这小崽子就死不了。” “连夜就走,你们带六匹马,借这个通行。” 萧弈又把穆功的牌符、军令一并交在张满屯手中。 他带着二人离开柴房,一路到了马厩。 此时驿栈已被奉国军护卫起来,但只防止旁人进来,不拘他们离开。 “我派两人探路、禀报消息。” “你们自便。” 把张满屯、郭信送到官道上,萧弈给他们各塞了两枚金锭,道:“没时间备行囊,有缺的,你们过了黄河整备吧。” “不打紧,俺不瞎讲究。” “我也不讲究,天为盖、地为庐。” 萧弈交代道:“一路小心,大家伙的功业、前程就靠你们了。” 张满屯拍着胸脯,道:“放心!” “那我阿爷定少不了你的好处。”郭信叮嘱道:“你可得照顾好晴雯、茗烟。” “好,邺都再会。” “再会。” “驾!” 马蹄声远去。 月光下,官道蜿蜒,须臾就不见了那两人的身影。 (本章完) 第52章 开诚布公 第52章 开诚布公 萧弈回到柴房,吩咐吕酉、范巳、韦良歇下,拿了些胡饼、水囊与毡毯便去了地窖。 地下阴冷潮湿,弥漫着腐烂菜叶与泥土的气味。 一点微弱的烛光,映着几个可怜巴巴的身影。 老驿丞等三人被绑在角落,堵着嘴,害怕地缩在一堆。 郭宗谊与莞、衡姐弟正蹲在那抓抛石子玩,不亦乐乎的样子。 姜二娘本在小声地数落着秾,听得动静,紧张地回过头来。 郭馨则表现出与年纪不符的成熟,执剑守在最外面,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凝视着萧弈。 “没事吧?” “放轻松,不是冲我们来的,哪怕被发现了,说是住客的行旅,因为害怕躲起来便好……毯子给你们。” 萧弈把毡毯分出去,回过头,向郭馨低声道:“我让展昭与一人先去邺都报信了,外面是曹威,你知道他吗?” “听说过一些,他早年是父亲麾下骁将,他夫人秦氏与阿娘是闺中密友,偶有走动,我只知道这些。” “他应该被人挟持了,要去刺杀郭节帅,这队人只在驿栈待一晚,天一亮就会动身。等他们走了你们再出来,我留两人护卫你们,留下马匹行囊,你们沿着足迹跟在队伍后面,落后小半天的距离,一旦遇到危险,立即赶来找我。” 郭馨忙问道:“你不与我们一起吗?” 萧弈道:“我接触曹威看看,若能帮他解决问题,后面的路就顺了。” 若不如此,他就只能保护着妇孺在曹威后面慢慢走,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且夜长梦多,风险有可能更大。 “那你也要小心。” “这是控鹤卫都头的牌符,遇事,凭这个来找我。” “好,那我是晴雯都头了。” 萧弈走向秾夫妻,先是向姜二娘道:“嫂子不必担心,接下来的路只会越来越好走。” “可杀了那么多人……” “这是乱世。”萧弈态度虽亲善,语气却强硬,道:“富贵险中求,嫂子往日怪秾不争气,如今他在搏大前程,嫂子如何又不支持了?” 姜二娘无声嘟囔着什么,低头,不敢言语。 秾苦笑道:“郎君你莫理她,就是个无知妇人……嗷,好痛,没事,没事。郎君放心,我定会保护好这两位,只是,这位驿丞颇照拂我们……” “行,不杀,明日你们离开,不必给他们解绑,多争取些时间。” “好。” 萧弈又向那胖驿丞道:“之后有官兵来问,告诉他们,人都是曹节帅杀的,你们不会有事。若敢出卖我们,等郭节帅大军杀回来,我首先拿你们三个祭旗,明白吗?” 三人连忙如捣蒜般不停点头。 “走了。” 萧弈正要离开地窖,粗布披风却被人捉住。 转头一看,郭宗谊眼巴巴地看着他,小小声道:“好不容易汇合呢。” “好吧,那再待一会。” 虽说躲着,形势并不紧张,萧弈遂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倚坐,裹着毡毯。 他也没再说什么,只这么待着,便算是给旁人一颗定心丸了。 很快,郭宗谊也放松了许多,道:“郎君,三叔说你唱歌可难听了。” “他胡说的,不信你问秾。” “叔,真的吗?” 秾脸上浮起笑容,语气却虚,道:“郎君唱歌……好听的。” “我想听。” “睡一会儿。”萧弈打了个哈欠,“三更前务必叫醒我……” 说完,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被郭馨推醒。 旁人都已睡着了,郭馨送他到了地窖口,小声问道:“天亮你就直接走了吗?” “嗯,安心,我们隔得不远。” “去吧,副都头。” 郭馨晃了晃手里的都头牌符。 萧弈出了地窖,盖上木板,那一点烛光随即消失,他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感到外面冷得厉害。 鸡鸣声远远传来,奉国军已准备启程。 萧弈吩咐吕酉、韦良留下保护秾一行人,带着范巳混在曹威的队伍中一起吃了粥,在朦胧的天色中,踏上积雪铺地的官道。 队伍纵马北驰。 萧弈想打探曹威心意,可一直没找到机会,暗忖等到了黄河边就没机会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曹威突然勒住缰绳。 “咴——” 骏马长嘶,扬蹄立起。 一个个骑兵没及时勒马,从旁冲过。 “吁。” 萧弈勒马,道:“曹节帅,怎么了?” “踩到了雪窟窿,伤了马蹄。” “我扶节帅。” 萧弈搀着曹威下了马,站在一旁。 队伍中自有马夫来查看,禀道:“节帅,蹄铁歪了,得先拆下。” 见马夫在寻找工具,萧弈随手把匕首递了过去。 曹威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眼,忽问道:“你赴澶州公干,莫非……与王殷有关?” 萧弈想了想,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道:“不瞒节帅,此事干系重大,卑职本不敢妄言。” “干系重大?” “无非就是些跑腿差事,查验军资库存之余,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文书。” 萧弈前言不搭后语,曹威也像老糊涂了,没听出来,问道:“哦?递给谁?” “许是为防契丹南袭,朝廷有军务嘱咐镇宁军节度使。” 刘继荣牵了一匹马过来,打断了对话,“节帅换马吧,今日或可过黄河。” 曹威大步走开,临走时,回看了一眼。 目光交汇,萧弈能看到他眼底深处的警惕、试探,以及想信任又不敢完全信任的踌躇。 下午,队伍赶到白马津。 前方黄河部分结了冰。 刘继荣亲自带人去查看渡河事宜。 曹威则说累了,在白马驿暂时歇脚,进门时还感慨了一句。 “此地乃朱温一夜杀大唐朝三十余重臣、抛尸于河之所啊。” 驿馆条件简陋,好歹能遮风避雪。 萧弈、范巳吃了小粟粥,擦拭了甲胄上的冰霜,在驿馆内踱步消食,观察了一会,终是找不到机会与曹威说话。 再过一会,他就没理由再跟着曹威了。 踱步到后院,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嘘。” 眼前是一名老卒,压低声道:“随我来。” 萧弈心念一动,不露声色,随他穿过一条长廊,却是到了驿丞的住处。 推门而入,屋中阴暗,点着一支烛火。 曹威正与老驿丞对坐下棋,并无旁人在侧。 见有人来了,老驿丞起身,道:“小老儿去给节帅暖杯酒。” 萧弈入内,听得身后传来关门声。 “坐。”曹威指了指对面的胡床,问道:“会下棋吗?” “不会。” “你名‘弈’,却不会下棋,名不副实啊。” 萧弈上辈子是孤儿,被收容时没名字,旁人只知他父亲姓萧,母亲姓弈,也就这么起了名。 身世不足为道,他微微一笑,道:“卑职只是一颗棋子,不会纵观全局。” 曹威拈着一枚棋子,目带斟酌,之后缓缓感叹了一句。 “你我都是棋子啊。” “卑职不能与节帅相提并论。” 曹威道:“昨日在韦城驿,你那番说词,漏洞百出。” 萧弈并不否认,而是问道:“刘使君也看出来了?” “放心,他一心功利,没耐烦管你的事。” “那……卑职有罪,请曹节帅治罪。” 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晦明不定的脸庞。 曹威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若要治罪,当先论你戕害上官之罪。” 萧弈心中一惊,面上却波澜不惊,问道:“何意?” “曹当是我的孩儿兵,刚投靠李业,调任控鹤卫都头,他那柄匕首是战死袍泽所遗,从不离身,你拿了他的匕首,必已杀了他。” 空气仿佛凝固。 萧弈的身体紧绷起来,静待曹威的态度,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屋中寂静,直到被一声细响打破。 “嗒。” 曹威终于落子。 那枚黑子在棋盘上微微晃动着,逐渐站定,仿佛带着摊牌的决心。 “你……杀得好!” “曹当小儿,忘恩负义,趋炎附势,死不足惜!” 闻言,萧弈长舒一口气,道:“节帅北上邺都,莫非是奉旨诛杀郭威?” “不错,你往澶州,可是传信李洪威,诛杀王殷?” “是。” 曹威捧起酒杯,握在手中摩挲着,缓缓问道:“有何打算?” “我本欲北上投效郭节帅,谋一番前途。”萧弈揶揄道:“唯恐等我到了邺都,他已被曹节帅诛杀。” 曹威倒也直爽,摇了摇头,道:“我随大帅讨平三镇,赏识提拔之恩、生死与共之义,让我背弃他?可满门老幼在刀下抵着,若不奉旨行事……” 话到一半,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发出一声很轻、却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叹息。 “英雄气短呐。” 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泛白,曹威胸膛起伏,眼中有愤懑,亦带着一丝恐惧与无奈。 萧弈知他不是来说闲话的,问道:“节帅有何打算?” “你要送的信,给我看看。” “好。” 萧弈拿出那封密诏。 曹威看了,摇摇头,道:“你可救一救王殷,他少不了你一场前程。” 萧弈不知如何救、风险又有多大,不语,静待下文。 曹威道:“太师惨遭诛杀之后,王殷便是禁军至关重要之人物,李业显然早有计划,提前数月相继调他与李洪威到澶州,因为要杀王殷,必须托付给最亲近之人,但,李业漏算了一点。” “什么?” “李洪威为人懦弱、优柔寡断,未必敢动手。”曹威道:“你把天子密诏先呈于王殷,他必可拿下李洪威。” “节帅确定?” “可用人头担保。” 曹威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手指轻轻敲着棋盘,道:“这会是我们翻盘的第一步棋。” “然后呢?” “待王殷控制局面,让他派人到开封救我家小,遣一队精锐助我斩杀刘继荣,我将北上邺都请郭帅举兵清君侧!” 一番话,说到了萧弈心坎上。 萧弈却没马上就信了曹威,不提对方是否在试探他,哪怕事态真的这么发展,他这枚小棋子也可能被利用、牺牲掉,事后郭威追封他什么都没用。 “节帅为何与我一个小小副都头说这些?你我相识不到一日,就不怕我转头向国舅告秘?” 曹威淡淡道:“若连这点洞察力都没有,老夫早死在战场上了。” 说罢,他径直拿出一封书信,道:“带着,以防你不能顺利见到王殷。” 又是送信,送就送吧,郭威最初也是驿使起家。 萧弈接过,问道:“刘继荣……” 忽然,敲门声起,老驿丞在门外道:“节帅,酒暖好了,得趁热喝。” 曹威起身,同时,如下军令般甩下了一句话。 “黎阳县北四十里,白沟渠,诛刘继荣。” (本章完) 第53章 信使 第53章 信使 时近黄昏,四野晦冥。 官道旁时而可见饿殍被啃食得只剩白骨。 零星的流民见到两名披甲官兵一人三马奔驰而来,如避蛇蝎,逃进沟壑林薮。 萧弈、范巳袭卷而过,快得如同飞鸟。 终于。 远处一座雄城的轮廓伏在雪雾中,偶有几缕炊烟表示这片土地还有生息。 澶州横亘于黄河南北,两岸皆有城池,州治时而在北、时而在南,如今王殷、李洪威则驻扎在南城。 城墙巍峨,堞楼密布,刁斗森严,城头大旗于风雪中猎猎翻卷,守军甲胄的寒光隐约可见,戒备远比一路所经州县森严。 城外却是民居稀落,破败萧条,唯有连片的营寨与望楼,透出冲天的肃杀之气。 萧弈勒马,观察了城门盘查,见城门虽未关闭,守卒却隐隐有警惕之态。 “范巳,你在城外寻个稳妥的脚店住下。” “都头你呢?” “我独自进城,明日在此汇合,若中午还不得我的消息,你即刻北上邺都找到铁牙,告诉他澶州有变、设法救我。” 范巳脸色一凛,抱拳道:“喏!都头万事小心。” 萧弈点点头,将多余马匹缰绳交给他,打马进城。 城门处,守卒验了牌符,恭敬放行。 “请问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节帅府邸在何处?” 守卒正要答,忽向城外抬手一指,道:“少将军来了,都头随他一道去便是。” 十余骑奔来,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姿挺拔,剑眉朗目,一身精良的细鳞甲,外罩锦袍,意气风发。 “吁——” 那少将军驰到城门前,单手勒马,马蹄扬起,堪堪没踢到城门守卒,一手功夫显然很俊。 “兀那军汉,指我做甚?可是京中又有驿使?” “少将军可真是神了咧,这位禁军副都头有信递给节帅。” “哈哈……信给我也是一样,帅府次子,王承训。” 萧弈亦是抱拳,通了姓名,道:“此信重要,需亲手递呈节帅。” 目光看去,只见王承训眼神明亮,恣意昂扬。 因方才听到的是“京中‘又’有驿使”,萧弈看向王承训队伍中,果然见一名骑士满身风雪、靴上泥泞,此人作禁军打扮,衣甲上还沾着些血迹。 萧弈不由想到了史德珫的口供,符印被一个禁军骗走了。 “随我来,带你见阿爷……驾!” 王承训不等他上马,径直驱马入城,速度颇快,却游刃有余,并不撞到路上行人。 萧弈策马直追。 澶州城街道宽阔,行人不算多,但神色还算安定,临城门的店铺大多开着,酒肆里传出军汉喧嚣。 总体而言,有种紧张有序的气氛,细微中可见王殷治城的手段。 奔了小半刻钟,前方一座官衙,门前戒备森严,十余牙兵顶盔贯甲、按刀而立,浑身散发着百战老兵的悍煞之气。 “二郎。” “阿爷呢?禁军来人。” “节帅正在书房与大郎商议要事,恐不便见客。” 王承训随手丢开马鞭,回头看向萧弈,笑赞道:“你骑术真了得。” “不敢当。” “阿爷在忙,你先到庑房歇歇,填了肚子。” 萧弈道:“事急,可否请少将军通禀一声?” “好。”王承训异常干脆,引着他到了偏堂,道:“在此稍候。” 说罢,快步入内,亲自通报。 萧弈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王承训带着一人过来,但不是王殷。 这人年近三十,风采出众,唇上留着短须,添了几分沉稳之态。 “这是我兄长,承诲。” “萧副都头自开封来,不知受何人派遣?” 王承诲目光如电,带着审视意味,声音清朗,自有一股威势。 萧弈抱拳,道:“既受国舅李业所派、亦承奉曹节帅所托。” “何事?” “事涉王家满门性命。” 王承诲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阿兄。”王承训笑问道:“我可猜对了?” 王承诲不答,郑重其事向萧弈一揖手,道:“萧都头请。” “好。”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雅静院落。 王承诲拾阶而上,在门外恭声道:“父亲,人带到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阿兄还拘泥礼数。” 王承训则不等书房中回应,快步上前,径直推门。 萧弈随他入内,见一人端坐大案之后,年约五旬,面庞棱角分明,如刀劈斧凿,一双虎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不怒自威,只是嘴唇一道大疤让人触目惊心。 “阿爷,他带了曹威的信。” “信在何处?” 萧弈将书信呈上。 王殷接过信,撕开信封,目光如电扫过,面庞上看不出喜怒,只有腮边筋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末了,他将信纸按在案上,抬起沉甸甸的目光,看向萧弈,开口,嗓音沙哑,声调因嘴唇的旧伤而显得有几分诡异。 “信中所言之‘祸’,从何而来?” 萧弈开门见山,拿出密诏,道:“回节帅,这是李业命我递给李洪威的密诏。” 王承诲先接过,仔细检查了绢帛材质、封泥印鉴,确认无误后,方摆在王殷案上。 王殷眼神微微一眯,如猛虎假寐,半晌没有出声。 这反应出乎萧弈的预料,他本以为这个五代武夫看到天子下诏诛杀自己会暴起发怒,没想到只是发呆。 总不能是老眼,没看清。 一旁的王承诲看清了密诏内容,脸色转为铁青,手微微颤抖,可开口,声音却很克制,依旧带着些审视之意。 “萧都头,我有一事不解,冒昧相问,你如此年轻,李业为何派你前来?” “我是宰相李公崧之养子,后来沦落史府为奴,又逢史府遭变,李业命我来取信于王元帅。” 王殷终于把目光从密诏上移开,看向萧弈,叹道:“小小年纪,几经动荡,正是这你杀我、我杀你的乱世写照啊。” 萧弈正要答话。 王承训抢先开了口。 “阿爷,时至今日,长吁短叹,作此妇人之态有何用?昔日李业相继遣阿爷与李洪威至澶州,我便断言他心怀叵测,阿兄认为不至于此,今日被我言中否?” 王承诲叹道:“知他包藏祸心,安知他癫狂失智?” “该做决断了。”王承训陡然提高声音,道:“朝中奸臣当道,幼主无知,自毁长城。当今之世,岂有伸颈待戮之理?父亲掌禁军精锐,澶州兵精粮足,正该立即点齐兵马,挥师南下,直捣开封,清君侧,正朝纲。” “不可!” 王承诲立即出声打断,转向王殷,语气急促而冷静。 “父亲,开封城坚池深,李业、苏逢吉虽庸碌,却据守京城且握重兵。贸然兴兵,是为叛逆,届时天下藩镇作壁上观,我们孤军悬于城外,进不能克城,退无所归,祸及满门啊。” 王殷不答,眼含思虑。 王承诲连忙转向萧弈,道:“曹节帅让你来,想必是希望家父能联络邺都郭节帅?” “不错。”萧弈沉声应道:“曹将军言,李洪威迟疑寡断,节帅若控制澶州局势,请派一支精锐解救各家眷属,他可伺机诛杀刘继荣,北上与郭节帅共举大事。” 说罢,他却是瞥了王承训一眼,猜想这位王二郎应该还有手段没亮出来。 果然。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承训语态果决,道:“除奸臣、定祸乱,成事只在瞬息之间,岂容阿兄慢慢联络,徐徐图之?” “郭威兵壮马强,联络他共襄大业,此稳妥之法。” “那到时谁为主?谁为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阿爷务必出其不意,先发制人,掌控大局!” “糊涂!未有万全之策,岂能轻启战端,将家族置于险地?” “成业须把握瞬间万变之局,岂有万事求全之理?我为阿爷准备了一物,阿兄看过之后再做踌躇吧。” 说罢,王承训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拍在桌案上。 萧弈目光一凝,心道果然如此。 聂文进、刘铢等人苦苦搜寻之物,真就在王承训手中。 布包一抖,先落下一个黄铜兵符,沿续唐朝对“李虎”的避讳制成了鱼的形状,半掌长短,在案上一分为二,契合处刻有十二道细密齿痕,错落有致,严丝合缝,右符刻“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左符刻“天福九年造”,将符、君符都在,可见史弘肇之跋扈。 之后掉落了一方铜质印章,上铸纽兽,口中穿孔,系红绶,印面刻九迭篆的“枢密院之印”五字,印面边缘残留暗红色印泥痕迹。 “叮。” 一声轻响,似金戈铁马,天下兵权,仿佛就在这方寸之间。 王承训一笑,转过头,目光灼灼看向萧弈。 “萧都头,官家为奸臣所迫,遣你带密诏、兵符、枢印给阿爷,命他举兵入京,清君侧,救天子于水火,是也不是?!” 萧弈与王承训对视,看到的是一个年轻人的慷慨激昂、战意蓬勃。 这一瞬间他还真想过,难道自己改变了历史的车轮,皇位未必就归属郭威,也有可能换王殷? “够了!” 王殷一声低吼,如同惊雷炸响。 他眼中寒光闪烁,起身,两步上前,抬手,给了次子狠狠一巴掌。 “啪!” “阿爷?”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阿爷岂不知,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啪!” 王殷反手又是一巴掌。 书房一片死寂。 片刻,王殷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大郎。” “孩儿在。” “看紧这孽畜,再命陈光穗召集牙兵,待命。” “是。” 王殷一把将桌案上的密诏拿起,兵符、枢印滚落在旁,发出轻响。 他把密诏往萧弈怀里一塞,道:“你,随老夫来。” (本章完) 第54章 震慑 第54章 震慑 澶州已入夜,推门而出,北风卷着雪粒打在院门处的牙兵衣甲上,添几分肃杀。 王殷抬手拢了拢玄色大氅的领口,道:“走,随老夫去见李洪威。” 萧弈看他装束,不像军中大将,倒像去串门的富绅,不由问道:“节帅就这般去?” “怕了?” 王殷亲手提起一盏昏黄的羊角灯笼,似乎连护卫也不打算带。 光粒落在他嘴唇的旧疤上,愈显狰狞。 “不怕。”萧弈提醒道:“若事有不测,卑职可转头称奉命接近节帅,将密诏交于李洪威,完成天子敕令。被冠上逆臣名号、有性命之忧的,是节帅你。” “好个伶俐的小猢狲。”王殷喉间滚出粗粝的笑声,混着风雪声,道:“真到那一步,你便这么做吧,乱世求存,不寒碜。” 两人真就这么出了府邸,踏着没踝的积雪走过街巷。 没多远,就到了镇宁军节度使府。 朱门高阔,镶着铜钉,檐下悬挂的灯笼用的是轻容纱罩,透出的光晕柔和而昂贵,将雪地染上一层暧昧的暖色。 门外站着两列牙兵,守卫森严,见了王殷,躬身行礼,带着些刻意的恭敬。 王殷不待通报,径直跨入,萧弈紧随其后,眼角余光一瞥,牙兵们并不跟来。 似乎见到了他的小动作,王殷笑了笑,低声道:“那些是李洪威的河东旧部,他带了五百牙兵赴任,我已收买大半,唯有二十余府中人与他同吃同住,今夜若动手,你不必理会门外这些人。” 萧弈心中一凛,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莞尔之意。 到了大堂,不一会儿,两名容貌姣好的婢女款款而出,身着绿色杭绸袄子、外罩银鼠比甲,声音软糯得能滴出水来。 “阿郎已在书房等候,王公请随奴婢来。” 穿过几重游廊,拐角都放着硕大的炭盆,炭火烧得正旺。 空气中氤氲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混合婢女们裙摆扇动带来的清甜的脂粉气息,甚是好闻。 书房温暖如春,四壁檀木书架摆满了书,却崭新得像是书坊的陈列。 多宝阁上,青瓷温润,一尊汉代铜灯立在旁。 李洪威从紫檀书案后起身,绛紫绸衣裹着发福身躯,玉带勒得紧,走动时赘肉微颤。 “王兄来了,快请上坐!” 他声音洪亮透着热络,目光扫过萧弈的衣甲,向美婢吩咐道:“煮顾渚紫笋。” 王殷随意拱了拱手,毫不客气地在主位坐下,大氅都不解,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开封来了天使,有旨意给你。” 萧弈看他这么镇定地要自己宣旨,也就不客气了,从怀中取出那封明黄绢帛,身形挺得笔直,朗声道:“镇宁军节度使李洪威接旨。” 李洪威讶然,眉毛一挑,执礼道:“臣,恭聆圣谕。” “王殷拥兵澶州,结党蓄士,谋逆祸国,卿素忠义,今命卿乘隙擒之,就地正法,事须机密,勿泄分毫,朕意决,卿其勉之。” 萧弈声音平静,冷如冰锥。 李洪威先是愕然,听到后来,渐渐肩头猛颤,肥胖身躯不受控地发抖。 萧弈见他余光往墙边一瞥,顺势看去,见到了一柄挂在墙上的短刀,刀鞘镶着绿松石。 书房死寂,唯炭盆“噼啪”轻响。 好一会,传来清脆细微的叮铛声。 王殷慢条斯理端起茶盏,问道:“国舅,为何还不接旨?” 李洪威抬头。 他脸上的惊讶之色像是凝固了,也许还没想好该做什么别的表情。 萧弈遂上前一步,把密诏递了过去。 两人目光对视。 李洪威的手稍动了一下,又连忙停止了动作。 “这……这旨,我不能接。” “为何?”王殷撇着茶沫,道:“国舅现在就可将我押了,就地诛杀。” “王兄,莫再开玩笑了。” 李洪威满脸讪然,似要哭出来,只是眼底还有一丝思量之色。 王殷呷了口茶,动作很慢,似怕茶水从伤疤里漏出来。 在这谈话的间隙,萧弈也在思考,李洪威若擒杀了王殷如何,镇得住王殷的部将们吗? 很快,答案便摆在了他面前。 “这是矫诏。”李洪威摇头道:“矫诏……我不接。” 萧弈不能让这老匹夫转而针对自己,脸色冷峻下来,淡淡问道:“国舅是说,卑职在假传圣旨?” “不,不……是李业,我那幼弟打小就是个该杀的。” 李洪威总算是想到了说辞。 他脸上惊惧、讪然尽去,摆出了义正辞严之态。 “陛下深居宫中,被李业一帮奸佞蒙蔽。王兄,你我方是真兄弟,共镇河北,同气连枝,岂能因一纸乱命就兄弟阋墙,正中朝中小人下怀,让契丹人看笑话?” 王殷放下茶盏,道:“萧弈,把密诏收了,看你把李兄吓得!与他说说朝中变故吧。” 萧弈腹诽,哪是他把李洪威吓成这样。 他重新把密诏卷好,收入怀中,从史弘肇之死不紧不慢地说起。 说得很简单,反正他猜想李洪威必有其消息渠道。 “李业这厮,该千刀万剐。”李洪威怒叱一句,擦了擦额上的细汗,道:“家中出此祸害,擅杀顾命,我无颜见先帝啊。王兄、郭公皆国之元勋,岂能迫害?我虽愚钝,也知大势不可逆。愿追随王兄骥尾,大义灭亲,镇宁军上下兵马钱粮,但凭调遣,绝无二话!” 王殷起身,走到李洪威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带感慨,道:“李兄深明大义,实乃国家之福,为免李业再从中作梗,离间你我,便请李兄暂将镇宁军兵符印信交由王某统管,待朝廷澄清是非,拨乱反正,再完璧归赵,如何?” “应当,应当之至!” 李洪威如蒙大赦,笑颜浮面,两步扑到案后,取出一只鎏金瑞兽钮铜盒,双手高捧过头。 “兵符印信皆在此,敬请王兄收纳。” 王殷接过,径直递予萧弈,仿佛那只是寻常玩物。 萧弈打开一看,兵符由精铁锻造,刻“镇宁军左厢”字样,铜印顶端是个龟钮,翻过来,印面刻着九迭篆“镇宁军节度使印”七字。 他遂向王殷点了点头。 事成了,简单得让他有些意外。 “如此,不扰李兄休憩。”王殷微微颔首。 “那……” 李洪威该是想问后续如何。 王殷抬手止住,径直负手而出。 萧弈紧随,踏出门槛,寒风如冰水扑面。 走出李府一段路后,萧弈问道:“王节帅方才就真不担心李洪威发难?” 王殷驻足,回望那灯火通明的府邸,喃喃道:“老夫平生七次出镇澶州,这城里大至军资调拨、将领任免,小到柴米价格、市井流言,没有能瞒过老夫的。” 他无需与萧弈证明什么,却还是招萧弈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说,像是一个寂寞的老人。 “李洪威今早吃的羊肉羹,他的牙将张谦与侍妾红杏有染……他对我发难?如何发难?在澶州,逆我者,唯死一途,这道理,他比你清楚。” 一番话平静道出,却生杀予夺。 萧弈却听得骨髓发冷,豁然开朗。 他清晰感受了到何为势,非勇武权位,而是无数细节构建的、无处不在的掌控与威慑。王殷今夜来,无所谓带多少甲士,凭的是一辈子在军中威望与经年累月滴水不漏的苦心经营。 “可,官家与李业杀太师又何解?” 王殷一愣,摇头苦笑,叹道:“那是利令智昏、丧心病狂啊。” 两人继续步行,到了府邸外,王殷忽停步,抬头望着门楣,叹息一声,让萧弈与他回到书房。 “镇宁军的符印留下。” “是。” 萧弈放下铜盒。 王殷拿起禁军兵符、枢密使印,递出,道:“带给郭雀儿。” 萧弈一愣,没有立即接过。 “可知老夫为何让你交给他?” “知道。”萧弈道:“这符印,并非王二郎拿到的,而是卑职从史府拿出来的。” “不错,今日二郎所言,你务必忘了。” “节帅放心,一定守口如瓶。”萧弈问道:“只是,不知……” 他确实有些好奇,如此重器,逐鹿天下之基石,王殷竟拱手让人。 “老夫不是没想过争,但,争不起。” 王殷深叹,声浸疲惫,却坚定坦然。 他颓然在椅上坐下,捶了捶腿。 “老夫年过五旬,身子骨大不如前,去年在代州咳了半宿血,两个儿子,承诲软弱,承训跳脱,皆撑不起大局。郭雀儿是个人物,兵强马壮,威望甚著,更难得胸襟开阔,能容人,能用人,他比老夫强。” 萧弈一心投奔郭威是知道历史走势,此时知王殷有如此眼光,心下叹服,道:“节帅明智。” “有甚明智的?无非是衰病交加,无可奈何。” 王殷望向门外漆黑混沌雪幕,喃喃道:“百余年的乱局,称王称帝者如过江之鲫,可放眼看去,世人还不是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郭雀儿能否戡乱定兴不知道,至少他比老夫强,更有机会。就当是,我这厮杀一辈子的老卒对这天地的……一点念想。” (本章完) 第55章 急行 第55章 急行 客房内烛火昏黄。 萧弈把禁军兵符、枢密使印用油布层层裹好,纳入贴身内袋,吹熄烛火,和衣躺下。 他有大概一个时辰休息,之后王殷将准备好人手与他北上。 不知睡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咔哒”一声。 萧弈迷迷糊糊地想,该出发了。 下一刻,却感到有人伸手到了他怀里,目标精准,正是那裹着符印的油布包。 “谁?!” 萧弈陡然惊醒,未及睁眼,左臂如铁鞭横扫,直撞对方手腕。 那人右手翻腕避开,左手化掌为刀,直劈他脖颈。 萧弈避开,跃下床榻,黑影追至,客房狭窄,无处闪避,他只得沉肩一撞,硬生生接下对方一拳。 “嘭”地闷响,两人各退半步。 惨淡月光透进窗中,萧弈借微光看到身形,身高肩宽,当是王承训。 “王二郎……” “哼。” 王承训招式更烈,双拳如疾风砸向面门。 萧弈退进阴影,借着月光看准破绽,侧身,右腿勾他脚踝,左手按其肩头,借力一拧。 王承训一个踉跄,萧弈顺势欺上,膝盖顶住后腰,右臂勒住脖颈,将人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咳……咳……” 王承训被勒得挣不开,怒道:“松手,我费尽心思取得符印,不是让你小子送去给郭雀儿做嫁衣的。” “二郎还没明白吗?王节帅与大郎既无争霸之心,仅凭你意气行事,做不成的。符印由我带走,是纠正你的错误。” “我有何错?史家争得、郭家争得,我王家却争不得?!” “那史家满门遭屠的下场你可见了?” “我今日不争,他日仰郭雀儿鼻息,以求满门平安不成……” “嘭!” 木门被推开,王殷提着灯笼入内。 昏黄烛光照亮屋内狼藉。 萧弈松手,让到一旁。 王承训踉跄爬起,喘着粗气道:“阿爷,我呕心沥血拿到的重器,你岂可轻易……“ “住口!” 王殷厉声喝断,叱道:“你看不清吗,天下之势,岂是一枚死物能扭转的?邺都有兵马、士气、粮草,郭雀儿无此符印,铁骑亦能扫荡汴梁。无此势,你纵有十道符印,也不过是怀璧其罪,徒招杀身之祸!” 王承训兀自嘴硬,道:“纵使要助郭雀儿争雄,阿爷便将此重器托付于一个来历不明、相识仅一日的少年,岂非糊涂?” “他舍身前来,一腔孤勇救王家,你不思感激,反而出手。连这点容人之量也无,还妄言争雄?废物!” 说罢,王殷语气缓和下来,拍了拍次子的肩,眼中满是失望。 “当你与京中蠢货去争这两块铜铁,就已输了。为父问你,是曹威、萧弈等人投奔郭雀儿的心意重要、还是兵符重要?” 王承训胸口剧烈起伏,终是忿忿咬牙,咽下了满腔未尽之语。 王殷微微一叹,看向萧弈。 “曹威的家眷,老夫会遣死士携重金潜入开封,设法护他们周全,乱世之中,不敢说万无一失,但既答应了他,必会尽力而为。” “多谢节帅。” “你在城外的手下已经接来了,老夫已命陈光穗领一队精锐在马厩等你,去吧。” “是,告辞。” 萧弈一抱拳,转身出门。 王承训却道:“我送你,放心,不抢符印。方才我太冲动,向你赔罪。” 说罢,他拿起桌上的烛点燃,在前引路。 “不打不相识,我并非对你有不满。”王承训倒也豁达,道:“相反,我颇敬佩你的身手。” “我没往心里去,年轻人嘛。” “这个给你,算是赔礼。” 王承训摸了摸怀,没找到别的东西,拿出一卷书。 萧弈接过一看,却是本《贞观政要》,被翻阅得很旧了,展开来,还有蝇头小字的笔记。 “这是你心爱之物。” “没用了,你不是要替我纠正错误吗?带走吧,我不想再看了。” 说着,王承训失了神,末了,带着笃定的语气喃喃了一句。 “阿爷早晚必后悔。” 萧弈道:“节帅深谋远虑,心系苍生,我唯有钦佩。” “场面话说再多没用,若有缘再会,把酒言欢。” “一定。” 到了马厩,三十余骑已整装待发。 一名身材敦实、额角带疤的老将带着范巳迎上来,对着王承训一抱拳,转向萧弈。 “节帅麾下,陈光穗,与萧都头一同北上。” “陈将军多关照。” 陈光穗声音粗糙有力,又道:“三十弟兄已点齐,皆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鞍袋箭矢足备,另有巡兵号衣,随时可出发。” “走吧。” “儿郎们,出发!” 不等天明,队伍穿过夜晚的澶州街道,出了缓缓开启的城门。 三十余骑轰然启动,铁蹄踏碎积雪,如一股洪流。 抵达黄河岸边时,天光初亮。 这段河水急,尚未完全封冻,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大量冰凌,长驱直下。 渡口处,几条硕大的平底渡船在惊涛中剧烈摇晃,船公喊着苍凉号子,用长篙艰难地撑开浮冰。 陈光穗作为老卒的经验很快就体现了出来。 “黄河渡船颠簸,战马多惧水,上船时,蒙住马眼,两人牵马、两人推扶,免得乱了阵脚。” “喏。” 果不其然,上船时马匹皆扬蹄嘶鸣,不肯靠近跳板。 众人依计行事,仍有一匹战马突然扬蹄,险些将兵士踹入河中,陈光穗眼疾手快,挥鞭抽在马颈上。 萧弈暗自学习,将类似这些行军经验记下。 渡船出发,冰冷河水溅上船板,渐渐凝成薄冰。 船行到中流,颠簸更甚,萧弈按了按内袋,确认符印无恙,方才抓紧船舷。 “直娘贼,冻掉卵蛋的鬼天气。” 陈光穗骂归骂,却不坐下,按刀在船头张望。 萧弈问道:“将军是担心有伏兵?” “水耗子,黄河上多的是水匪。”陈光穗道:“看这光景,他们还窝在寨子里搂婆姨。” 萧弈目光扫过两岸芦苇荡,问道:“陈将军熟知此地?” “怎不知?”陈光穗嘿嘿一笑,拍了拍横刀,道:“萧都头莫看大雪封路之时,其实正是水耗子发财的时节。不过咱这阵仗,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哪个敢来触霉头?” 之后,萧弈说了曹威那队人的详细情况,船队平安抵达北岸。 众人牵马下船,检查鞍具箭矢。 陈光穗清点人数,确认无遗漏,旋即下令。 “细猴、胡凳,探黎阳驿,盯住曹节帅,随时来报!” “喏。” “其余人,整队,上马!” “……” 一过黄河,景象顿异。 河北之地经年战乱,更显荒凉破败,官道两旁残垣断壁随处可见,荒芜田野里可见被啃噬干净的白骨。 陈光穗引着队伍穿插小道,抄近疾行。 他们要去黎阳县北四十里的白沟渠,共一百二十余里路,且得赶在曹威的前面。 哪怕曹威有意拖慢行程,并在黎阳驿歇了一夜。萧弈也比他们来回多跑了近一百里,行程极赶。 只能说,老将下令太过严苛。 两侧的芦苇飞快掠过。 萧弈胯下的乌骓马是陈光穗挑选的良驹,跑起来稳如磐石,可疾驰了半个时辰后,马背肌肉也开始震颤。 他看不清路,俯身,将脸埋在马鬃里,任由马匹追着队伍,也任由风雪打在铁甲上,掌心被缰绳磨得发热,手指却冻得像要断掉。 最难受的不是他没有毅力,而是这具身体还太过稚嫩,经不起如此高强度的行军。 就在萧弈感到要吐出来的时候,终于,陈光穗勒住了马。 “吁——” 栽下马,一阵晕眩。 意志还很强大,五脏六腑却拼命往喉咙上涌。 手磨破了,脑袋一阵生疼。 萧弈深呼吸着,强撑,抬头看去,黄昏的光晕在芦苇荡晕开。 耳畔,是陈光穗的命令声。 “都下马歇息,吃干粮,只许吃五成饱!” “吴狗子,入你娘的给老子停了!不准让马匹饮水,炸肺。” “老三,带两个弟兄探路,荡子深,看曹力的探马来没来,见着芦苇丛里有新踩的痕迹,或挂了破布的,别惊动,原路回来报信!” “猢狲们,都把马嘴给勒上,谁让它们啃草的?冰碴子刮肠,用腿给老子跑到邺都!驴毬入的蠢货……” 萧弈揉着额头,犹努力听着,学习经验。 不多时,两批派出去的探马回来了。 “报!将军,奉国军在后面十里,百余骑,胡凳还盯着。” “小半个时辰就到,时间不多了。” “将军,曹力到了前面的林子便折返了。” “知道了。” 陈光穗说罢,走过来,拍了拍萧弈的肩。 “萧都头,还好吗?” “我不碍事。” “看到前面路口的老林吗?”陈光穗抬手一指,语速飞快,道:“我带二十弟兄过去,扮作河北兵盘查,待曹节帅队伍一到,正面攻击。” “好。” “你带十人,藏身右侧的芦苇荡深处,听我的喊杀声为讯,即刻从侧翼杀出,务必尽诛刘继荣及其党羽,勿使一人走脱。” “明白。” “老潘,你带一队人,跟着萧都头。” “喏!” 老潘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卒,队正打扮,也没二话,招呼了一队人,牵马,往芦苇荡里走去。 萧弈与范巳跟上。 “萧都头,你俩是守皇宫的,别嫌俺啰嗦。脚底下轻点,别踩断枯苇秆子,动静大了,十里地外都能听见。” “好。” 枯黄芦苇高大密集,脚下是半冻泥泞,冰冷刺骨。 十余人藏好马匹,坐下,埋伏。 之后,是漫长的等待。 (本章完) 第56章 白沟渠 第56章 白沟渠 小半个时辰仿佛无穷无尽,夕阳渐落,风雪愈盛,士兵冻得发抖,兀自忍耐。 萧弈与范巳挨着,不时活动手指,保持握刀力度。 沉闷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面微震。 来了! 百余骑出现在远处,疾驰而来。 萧弈不敢出声,任他们接近前方一百数十步开外的路口老林。 范巳缓缓拔出一支箭,搭弓上弦,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等待,等待。 “动手!” 陡然一声大喝传来。 “奉令诛杀国贼刘继荣!余者下马受缚!” 陈光穗的暴喝如同炸雷。 紧接着是曹威那沉稳却更具杀伤力的命令。 “儿郎们!刘继荣奸佞无道,随老夫诛之!” “……” 萧弈只能透过芦苇见到那边的景象。 刘继荣身边的牙兵们将他护住,长枪如林。 陈光穗的二十余骑并非盲目冲阵,而是不停鼓噪,摇晃多余的旗帜,造出大队人马的声势,同时,射杀刘继荣身边之人。 奉国军的队伍像炸了窝的马蜂,根本分不清敌我。 “杀奸贼!” 终于,陈光穗大喝着,领着一队人冲阵,刀枪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垂死惨叫声、惊恐的咒骂声混作一团。 刘继荣连忙呼喝不止。 “反了,反了!曹威反了!” “杀了这些反贼……” 苇丛里,老潘低声喝道:“动手!” 十余人牵出战马,翻马而上,却不急着冲,也是先闹出莫大动静,以声势继续恫喝。 “杀啊!” 刘继荣的心腹们再次士气大挫。 随后,曹威亲手斩杀了一个牙兵,彻底奠定了局面。 萧弈等人则穿过芦苇丛,去切溃兵的退路。 他目光盯着远处刘继荣亮色的大氅,见刘继荣慌得像没头苍蝇,好几次想跑,都被曹力拽了回来。 曹力确实是个猛将,挥着柄长矛,捅翻两个拦路的澶州兵,护住刘继荣,带着四五个牙兵,掉转马头就往后撤。 “来了!” “拦住他们!” 老潘低喝着,带人从侧边包抄,不时放箭。 “都头,看我的。” 范巳说罢,忽一箭射中。 随即马嘶声起,曹力胯下座骑中箭,轰然栽倒在地。 刘继荣大惊失色,狠狠抽了坐骑一鞭,向前狂奔。 萧弈策马围堵,与他迎面相对。 “萧都头?!” 却见刘继荣那惊慌失措的脸上浮出惊喜之色,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命向萧弈冲来,嘴里扯破嗓音求救。 “都头救我……” 萧弈驱动胯下乌骓马,迎上。 他一手勒缰,一手持刀,待双方仅有数步之遥时,紧紧扯住疆绳。 战马嘶鸣,人立而起,前蹄在半空划出两道残影。 萧弈身体微侧。 蓄力,挥刀。 右臂骤然挥出。 横刀划出一道冷冽弧光,精准狠辣。 “噗嗤——” 刘继荣的呼救声戛然而止,有一瞬间,眼眸有个往下垂视的动作,可也许只能看到战马带着他的身体还在狂奔。 鲜血如泉涌般在被斩断的脖颈狂喷。 萧弈手腕一旋,横刀收回,刀刃上的血珠顺着刃口滴落,砸在雪地上,瞬间冻成细小的血珠。 乌骓马前蹄落地。 “嘭。” 同时,一颗头颅落在地上。 萧弈回头看去,刘继荣的无头身躯在马背上摇晃,栽下。 空马发出惊惶嘶鸣,远去。 两个刘继荣的牙兵见此一幕,脸色僵硬,嚷道:“降,我降……” “杀!” 萧弈吐出一个字,如风雪般冰冷。 很快,战场上只剩下曹力一人还在反抗,他右腿被伤马压伤,长矛也折了半截,犹握着木柄,浴血奋战。 老潘带着四个澶州兵围着他,形成紧密的小阵,时不时捅出长矛。 曹力勇猛,却只能左支右绌,不停添新伤,渐渐要流血而亡。 “萧都头……我们是自家兄弟啊……曹当是我过命的交情……” 萧弈不语,眼神冷酷无情。 若非知道历史走势,他可能也会效忠于皇帝与李业。须知曹威、王殷、李洪威的精明决择背后,有太多寻常人无法获取的情报。 可恰是经历过太多失败,他更知天地无情,不容软弱。 那就……杀青吧。 不多时,曹力被刺成了血人,身体晃了晃,重重倒在雪地上。 老潘上前,踢了踢尸体,确认没了气息。 “这人倒是条猛汉,可惜选错了路。” “把萧都头砍下的那个头也包了,拿盐腌渍、油布包好。” 老潘一刀劈下,将曹力的脑袋斩了,丢给手下。 语气寻常,如同在说腌制刚获取的食材。 厮杀过后,白沟渠畔重归死寂,唯有风声呜咽,卷着血腥气与雪沫,掠过枯黄的芦苇荡。 曹威在两个牙兵的护卫下走了过来,玄色大氅上溅满斑驳血迹。 他目光扫过曹力的头颅,严厉的脸上闪过一丝惋惜,几不可闻地叹息,旋即被风雪吹散。 之后,他看向萧弈,点子点头。 “你做得不错。” “幸不辱命。”萧弈亦抱拳回礼道:“曹将军无恙便好。” 大概说了澶州之事,转诉了王殷已派人去开封保护曹家家眷。 曹威脸色终于舒缓下来,目光望向邺都方向,有了振奋之意。 他招过众将士,再开口,如同下达军令。 “此间事了,需星夜兼程赶往邺都面见大帅,就地歇整一刻,立即启程!” 萧弈略一沉吟,伸手入怀,从内袋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的物件。 打开来,禁军兵符、枢密使印在夕阳与火把的光亮中泛着幽冷光泽。 “请曹节帅将此物一并带上,转呈郭节帅。” 曹威接过一看,脸上闪过诧异之色,沉声问道:“此等重器,你从何而来?” “卑职原为宰相府养子,没为史府下人,故而从史府得来。” “此物干系天下兵马调度,你何不亲手呈交大帅?” 曹威难得放缓语气,仿佛怕萧弈不知道这东西能带来的功劳。 萧弈看了一眼那符印,开口,语气平静、坚定。 “史太师早已公开说过将枢印交给郭节帅,能物归原主,已是幸事,由曹节帅转交,既解郭节帅燃眉之急,也免了我越俎代庖之嫌。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向后回望。 “我出京之前,曾受柴氏夫人所托,保护两位郭家妇孺,他们就在后面。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他们还在历尽艰险赶来,我若为了符印先去邺都,反倒失了本心。” “你莫后悔啊。”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萧弈道:“我想,对郭节帅而言,亲人比这几个黄铜重要。” 曹威闻言,怔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好个小猢狲!” 他没再多说什么,随手揣了那符印入怀,环顾一看,招过陈光穗,道:“安排一队人,保护萧都头押后慢行。” “喏。” 陈光穗环顾一看,点中一名面带精悍之色的队正,喝道:“徐胜,带你的人留下,护卫萧都头,照顾伤员。” 徐胜一愣,梗着脖子,道:“将军,兄弟们千辛万苦从澶州赶来,不就是为了搏个前程吗?斩贼首的功劳给了老潘,眼下还要……” “住口!” 陈光穗大怒,砸出刀鞘,骂道:“直娘贼,当着曹帅,你教老子丢脸是吧?!” 徐胜不敢多言,兀自攥着拳,显然不甘。 见状,老潘忙开了口,嗓音沙哑,带着几分沉稳,道:“将军,让徐队正去呗,俺正好跑不动了,留下看顾伤员,收拾同袍尸体。” “允了,点人吧。” “喏。” 老潘转过头,一个个兵士低下脑袋。 萧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到两人愿意留下,一个是被唤作吴狗子的新兵,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另一个是浑号胡凳的斥候,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就他俩了呗。”老潘道。 “算我一个。” 另一个斥候细猴窜了出来,嬉皮笑脸道:“俺留下陪陪胡凳,河北地界的沟沟坎坎,俺闭着眼都能摸清楚,给你们当个向导。” “允,老潘,这交给你们了。” 陈光穗又瞪了徐胜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冻得徐胜不敢再吭声。 “走,路上再敢多嘴,军法处置!” 萧弈看了眼身后的范巳,道:“你也随曹节帅去邺都,先领了功劳。” 范巳却毫不犹豫地摇头,脚步往萧弈身边挪了挪。 “都头,我跟着你,我看你不太舒服。” 萧弈见他坚定的眼神,眼底泛起一丝暖意,不再多言,点了点头。 那边,大队人马不再耽搁,马蹄声如惊雷般在官道上响起,很快便消失在暮色沉沉的旷野尽头。 (本章完) 第57章 汇合 第57章 汇合 一小簇人留在那,回首看去,只见到满地狼藉的战场。 萧弈、范巳二人帮着老潘、细猴、胡凳、吴狗子四人埋了澶州兵的尸体,收缴了剩下的战利品,天黑了下来。 “就这样吧,剩下的给流民裹腹。” “找个地方避避风雪。” “那边就有个去处。”细猴指着路口不远处的林子,笑嘻嘻道:“林边有处废驿栈,早年是往来官差歇脚的地方,虽说破败,好歹有堵墙扛扛风刀子,强过在野外当冰梆子嘛……” 细猴没骗人,确实只有一堵墙挡风雪。 除此之外,地上散落着些灰烬,是过往商旅歇脚时留下的。 “漏屁的破墙。”胡凳笑骂道。 众人用油布支了个顶,拾来干柴,升了篝火,这才好受一些。 萧弈的身体太累了,头疼得厉害,坐在那把手凑到火边,很快就暖得发痒,一夜没怎么睡的疲惫与紧绷情绪渐渐松弛下来。 老潘就着火堆检查了吴狗子和胡凳的伤势,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些晒干的草药,还有一卷干净的麻布。 “别动,艾草、蒲公英,免得你破伤风哩。” 这老卒动作麻利,拿麻布裹了吴狗子的伤口,又让胡凳卷了裤腿,手掌轻轻按了按,确认没骨折,从鞍袋里掏出个酒囊,倒了点烈酒在手上搓热了。 “忍着点,俺给你活血散瘀,揉开了明天还能跟着走。” “那咱们也能快点到邺都。” “急甚?” “俺是不打紧,还不是怕拖累了大家伙。” 细猴在一旁乐得吱吱笑,插嘴道:“你这憨货,老潘在意这吗?他是菩萨心肠,看顾你哩,换做徐胜那驴毬入的,早把你丢下喂狼了。” 胡凳疼得额头冒冷汗,咧牙道:“还得是老潘,可不是第一遭救俺了。” “揉好了,歇着吧你。” 萧弈困得厉害,还是参与进去,递过一块烤温的麦饼,道:“看这包扎的手法,老潘是老行伍了?” 老潘接过麦饼,道了声谢,应道:“军中混了大半辈子咧,早年在陈州地界刨食吃,后来契丹狗打进来,一把火烊了村子,没了活路,只好扛刀吃粮。城头旗子换得快,俺跟过的将军掰指头算算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这两年跟了王节帅,才算屁股沾炕,吃了几天安生饭。” 他话说得平淡,透着点乱世小卒随波逐流的沧桑。 萧弈问道:“都头还是队正?” “什将。” “屈才了。” “不打紧,能不丢了命、让家里几个小猢狲吃饱饭就成,这世道,一不小心把命丢了的人多哩。” “没事,这次也算立了大功。” 老潘却摇摇头,看着跳动的火苗,叹道:“俺这年纪,就盼着攒够了家当,全须全尾地卸了甲,找个太平去处,把娃儿们养大……也不知有没有运气熬到那天喽。”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麻木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朴素的期盼。 萧弈沉默地点点头,心中莫名安稳了些,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总算不是浅眠,他睡得很沉。 仿佛睡到了天昏地暗,做了好几个梦……忽然,他被一阵推搡与喝骂惊醒。 “是谁?” “捉住,别让他跑了!” 萧弈瞬间清醒,按刀跃起。 “都头放心,不是大事。”范巳道:“有人骑马来,在路口处查看了尸体,摸过来窥视咱们。” “拿下了!” “押回去。” 不远处,细猴与老潘的喊声传来,之后是另一人在破口大骂。 “直娘贼,放开你爷爷!” “只看我这端正长相,能是贼吗……” 萧弈与范巳对视一眼,都听到了这声音。 是吕酉。 只见老潘和细猴一左一右按着一人过来,吴狗子牵着马走在后面。 “萧都头,这厮鬼鬼祟祟在周围晃悠,一看就是想探咱们的底!” “放开,我也是……都头?!” “放开他吧,是我的手下。” 吕酉挣扎着,扑通一下就摔在萧弈面前。 他干脆在火旁坐下,脱了靴子,倒出一地的冰渣子。 “都头,可算找到你了,我们过了黎阳,听前面喊杀声吓人,先生怕不安全,让我先探路。这一路可不容易,才过黄河,险些就遇着水匪。好在先生听出不对,晴雯小娘子拿弩箭射伤了踩点的猢狲,我与韦良又亮出禁军身份,镇住了对方,但那些杀才好像还一路跟着。” “他们在哪?” “就在后面的土坡,没敢靠近。” “带路。” 萧弈带着诸人翻身上马。 天外两点星光,照着茫茫雪路。 纵马疾驰了一段,吕酉指着前方嚷道:“就在那!” “驾。” 萧弈马快,当先而上,奔过旷野。 坡顶上,有人正站在那张望,见他来了,连忙牵过马匹,想要逃跑。 “晴雯?!” 闻言,那身影停了下来。 萧弈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赶上前去。 天太冷,他呼出的白汽氤氲了视线。 待雾气消去,最先看到的是郭馨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风雪吹乱了她的鬓发,几缕发丝贴在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她手里紧握着弩,缓缓垂下。 她站在原地,先是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流到下巴,被风吹薄,缓缓冻成了冰晶模样。 “你……怎么了?” “不再分头走了好不好?我好怕……前面有官兵,后面有水匪……我不知道怎么办呜呜……” “好。” “呜呜……我不是怕死,怕保护不了他们……” 手弩掉落在雪地里,郭馨忍不住哽咽着,蹲下,埋头哭了起来。 “好。”萧弈也蹲下,拾起弩,低声道:“不再分头走了,后面的路安全了。” “别让他们过来。” “什么?” 郭馨抬起头,偏过头,倔强道:“别让人看到我哭。” 她飞快地用袖子抹干净脸,吸了吸鼻子,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清亮,却还是带了一点鼻音。 “哦,我也没哭,就只是被风雪迷了眼睛。” “好。” 萧弈回过头,喊道:“你们别上来了!” “萧都头,没事吧?” “没事。” “那就好……” 喊声在旷野里回荡开来。 萧弈陪着郭馨平复了情绪,策马下了山坡。 秾、韦良等人已经与范巳、吕酉汇合了。 “阿兄!” 郭宗谊远远见到萧弈,喊叫着奔上前来,脚下扬起一团团雪尘。 萧弈接住扑过来的孩子,笑了笑。 转头看去,秾郑重其事地擦了脸上的风霜,深深一揖。 “郎君,幸不辱命。” 风雪还在刮,废弃驿栈的篝火在远处闪烁,似乎照得这片旷野、乃至整个乱世都没那么冷了。 (本章完) 第58章 小队人马 第58章 小队人马 残垣断壁勉强撑出一方狭小营地,十四人、二十余匹马挤在其中。 篝火升腾青烟,与众人呵出的白气交织,给冰封的旷野带来了些许烟火气。 天不亮,老潘已蹲在篝火旁忙活。 他搬了几块还算规整的石块,垒了个简易的灶,架了个有豁口的小铁锅,雪水煮开,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萧弈闻着肉味,睁开了眼,见老潘正往锅里洒粟米与捣碎的干藿菜。 想到昨日收拾尸体时听到那句“给流民裹腹”,他不由问道:“煮的……什么肉?” “马肉。”老潘叹息道:“活马是行军的命根子,死马肉柴,可不能糟蹋了。” 抬眼看去,林边,细猴、胡凳正在裹马革,吴狗子则把肉挂在树杈上风干。 萧弈轻吁了一口气,起身,从行囊中掏出精料喂他那匹乌骓马。 见马鼻孔里冻着冰霜,他拿了一块麻布去擦。 “萧都头,慢些。”老潘道:“马鼻娇嫩,这布冻了一夜,硬梆梆的,容易擦伤哩。得拿手轻轻揉,靠热气给它化霜,莫使蛮力。” 萧弈依言照做,捂了霜,又拿干草给它裹上蹄腕,保暖活血。 那马儿仿佛体会到了他的温柔,在他身上蹭了两下,萧弈遂摸了摸它的鬃毛。 老潘不由笑道:“这马儿骏,可比人金贵多哩,难伺候,吃得比俺们好。” 范巳是个眼里有活的,见了萧弈的动作,连忙把每匹马都照料一番,吕酉、韦良跟着帮忙,衡嚷着要学,带着郭宗谊追在他们后面跑。 “给它们喂点温水。”老潘又交代道:“喂完了牵着溜达两圈,莫立刻趴窝了。” “好咧!” 老潘这才摸索出个小扁陶罐,抖了点粗粝泛黄的盐末到锅里,拿了一根削了皮的柳木枝慢悠悠搅动。 韦良吸着鼻子道:“闻着真不歹,哥哥手艺比范巳强。” “没法子,俺这口老牙,啃不动硬货,行军嚼饼最是受罪,只能喝些稀的。” 姜二娘也没闲着,拿了个小破陶罐在篝火边煨了温水,把硬邦邦的胡饼烤到表面焦黄,内里温热。 她吹了饼上的灰,掰开,塞给衡、郭宗谊,骂道:“两个兔崽子!莫跟着闹了,吃,莫噎着。” 可一转向秾,语气又不满起来。 “在开封城里喝些照见人影的稀粥,也好过在冰天雪地里啃这些……” 秾尴尬地赔笑,眼看胡凳要给吴狗子换药,从行囊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道:“传家的草药,添点,不容易溃脓。” 吴狗子怔了怔,胡凳遂在他脑袋上一拍,骂道:“蠢货,不懂得谢。” “谢……谢先生。” 一顿简陋的朝食,众人都熟悉了起来。 来历虽不同,总之萧弈官阶最高、气质最好,老潘年纪大、经验老道,自然而然地由两人一主一辅领队。 吃完,埋灭余烬,盖上一层厚雪。 老潘挨个检查马匹,遇到松了的蹄铁便拿麻绳缠上两圈。 细猴先驱马到官道上,一边嚷道:“从这往北,邺都还有一百三十余里,搁往日行军,天黑前能望见邺都城墙哩。可咱们有妇孺伤员,那就不好说了……” “不差这一两日,安全要紧。” 这距离,其实比萧弈预想得要近。 他总听旁人说邺都乃边境重镇,感官上像是远在天边,这是割让了燕云十六州后的错觉,实则这个“大汉”疆域小得很,邺都大概就在河北邯郸大名县一带。 甚至都没有郭威、张满屯的老家邢台远。 启程,细猴很欢快,一马当先在前探路,时而一两个时辰不见踪迹,时而在官道边的土坡上勒马等候,挠着冻得通红的耳朵,确实像一只猴。 吕酉、范巳、韦良默契地散在四周,老潘带着胡凳、吴狗子押后。 萧弈则与郭家姑侄、秾一家驰在中间。 雪野空旷寂寥,远山如黛,在灰色天幕中勾勒出苍茫轮廓。 官道旁的村庄大多残破,土墙坍塌,杳无人烟,乌鸦立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发出刺耳的呱呱声。 见此情状,秾不由长叹。 “我曾读杜工部诗句‘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说的是‘十年不解兵’之情景,至今,纷乱已有百年啊,真是字字血泪,不知何年流尽。” 萧弈道:“快了,戡乱定兴,你有生之年便可见到。” 他总能够用始终笃定的态度树立身边人的信心。 秾还想再聊,同乘的姜二娘拧了他一下,埋怨道:“莫总说没用的,让萧都头耳根子清静会儿。” “唉,你也让我耳根子……” “你想说甚?” “没有,没有。” 这对夫妻的马匹便放缓了些。 郭馨很自然地驱马与萧弈并辔,问道:“你说,阿娘他们还好吗?” 萧弈默然片刻,语态平静,道:“朝廷忌惮郭节帅兵势,不会轻易对夫人动手,且澶州王节帅已派人到开封相救……” 他顿了顿。 其实能编的理由还有很多,可他耳畔又回想起了王殷评价刘承祐、李业的那句“利令智昏、丧心病狂”。 郭家满门不幸,遇到的是没有理智的疯子。 “嗯。” 郭馨纤细的背原本紧绷着,终于放松下来。 她转头看来,眼神又亮光了几许,轻声道:“晴雯信郎君……哦,本都头就信你这个副都头吧。” 邺都越来越近,像是希望越来越近,她心情也变好了许多。 萧弈配合着淡淡一笑,眼眸微垂,不与她对视。 晌午时分,日头稍高,却没什么暖意,积雪反射的白光刺眼。 细猴驱马回来,嚷道:“前方就是相州了!” 众人没有进城,在城外靠近官道的一个村落歇脚。 村中土坯房低矮杂乱,行人不多,个个面有菜色,匆匆而走。泥泞的道路边摆了十几个摊子,卖些粗糙的陶碗、草鞋、苇席等行路之物,或冬日难得的菘菜和蔓菁。 也有卖儿卖女的。 最有热活气的是一间挂着破旧酒旗的脚店,门口搭了窝棚,支着锅,咕嘟着混浊的汤,飘出几缕膻味。 众人不由围了上去,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开封本地人吕酉也凑到锅边深吸一口。 “直娘贼,快喝点热乎的吧。” “先炕二十个粟米饼!” 老潘看了一眼锅里的汤,皱了皱眉,道:“几片破下水,清得能照见人影,倒槽里喂马。给俺们把这些肉煮上,再去那边买些菘菜和蔓菁一并下了,有酒吗?” 守锅的老翁满脸褶子,揣着破旧袄子,赔笑道:“军爷,这锅汤十五钱,饼子四钱一个,煮肉汤须柴禾七钱,菘菜与佐料算十五钱,酒有的,五十钱一壶……” “扯你娘的臊。”胡凳眼睛一瞪,骂道:“老杀才,卖这么贵,开黑店杀到老子们头上了。” 老翁顿时哭丧了脸,告饶道:“行行好,这点羊杂军爷们看不上,小老儿也是钱买的,酒是俺儿从滏阳捎来,路上不太平,路费都不止这个价,这位老军爷是懂河北行情的。” “嗯?我潘哥哥好欺负?” 老翁欲哭无泪,知道该孝敬些,又实在为难。 萧弈见状,看了韦良一眼。 之前他让韦良给孩童分了饼,此时有心看看韦良的反应。 两人目光一对视,韦良反应过来,从行囊中拿出一袋钱凑上前。 “嘿嘿,哪能让澶州的兄弟掏钱?老丈,这些你拿着,多了算我家都头赏你的,好酒好菜端上,这冻了一路的。” “好咧!”老翁如蒙大赦。 秾本一脸担忧地看着,见状,松了一口气,点头不已。 众人进了脚店坐下。 萧弈在窗边看去,见范巳、韦良一起照料马匹,用家乡话小声嘀咕着。 “呀嗬,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你能转了性。” “嗐,那不先生说过嘛,当兵咥饷,护着点乡亲。” “恁往日不最烦恶这些大道理?” “哪能一样?先生说,与旁人聒噪,那是两码事……对咧,拿来。” “甚?” “打赌输我的半吊钱。”韦良道:“都头说能给咱们泼天富贵的贵人,准是先生冇错,他读过书哩。” “读书咋咧?恁不最烦读书人嘛?” “扯卵,读书人也分很多种嘛,咱烦的肯定不是要送大富贵的财神。” “滚远点。” “这半吊钱恁赖不掉,迟早得给……” (本章完) 第59章 终点(感谢“钱大来”的盟主打赏) 第59章 终点(感谢“钱大来”的盟主打赏) 云层低垂,吞没了夕阳的最后一丝暖光。 地平线上渐渐开始出现点点灯火,人声、车马声、驮铃声隐隐传来。 “前面有镇子,马颊镇。” 细猴奔马而回,勒缰,欢呼道:“过了镇子再走三十余里就是邺都哩!” 萧弈精神为之一振,决定不赶夜路,入镇歇息。 马颊镇紧扼官道要冲,虽无城墙,入口处扎了寨门,竖着一杆破旧旌旗,上书“邺都巡防”,由身着褐袄的乡兵守卫。 入内,街道黄土夯实,积雪被清扫到两侧,店肆林立,旌旗招展,酒肆、脚店、车马店、针线杂铺、鞍鞯铺不一而足。 萧弈吸了吸鼻子,闻到胡饼的焦香、羊肚汤的膻气、马粪的膻臭、浊酒气。 孩童们追逐跑过,嘴里嚷着不成调的童谣。 “邺都兵强马又壮,郭家相公打豺狼……” 秾看得发怔,喃喃道:“听闻郭节帅镇邺都以来,整顿吏治,劝课农桑,严惩劫掠商旅的军卒,看来所言不虚,果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又叨叨,有甚好的?哪比得了开封。” 姜二娘依旧抱怨,神色却松快了些。 萧弈环顾四看,细猴知他心思,挤到他身边,问道:“萧都头可是在寻客栈?俺都挑好了,看,那便是咧——” 那客栈门面颇大,前店后宿的格局,门前悬着一对灯笼,上书着“安寓客商”和“良心脚店”字样。 走近一看,边上立着一块木牌,字迹拙劣,价目却公道。 “上房每宿百五十钱,草料一束;通铺每宿三十钱,热水另计。” “来咯!” 这里的小厮竟不畏惧军汉,热情相迎,先向萧弈一揖手,唱喏道:“将军、娘子、军爷,天寒地冻,快里面请,小店有热汤饼、烫脚水,马厩宽敞,豆料都是新到哩!” 众人鱼贯而入,堂内宽敞,有个大火塘,柴禾烧得噼啪作响,暖意融融。 几只羊腿挂在那烤着,油滴落入火中,滋滋作响,香气诱人。 “哇!” 衡立刻就直了眼,恨不得马上扑上去。 郭宗谊拉了拉萧弈的衣角,道:“郎君……” 萧弈向吕酉点了点头。 钱袋便落在柜台上,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快快快,好酒好菜端上,冻死人哩。” “哈哈,今晚可算舒服了!” 众人被火烤得暖洋洋,嗅着肉香,都是展颜而笑。 萧弈穿越以来,也是难得这般自在、放松地吃顿好饭菜,不拘价钱,让众人敞开了吃,自己也吃得连打了几个嗝。 饭后,大家各自安顿。 萧弈见了那土炕上铺着干净的芦席,被褥没有异味,更觉舒心。 他昨晚睡得饱,此时并无睡意,便下去练武。 后院宽敞,积雪被扫到了院角,他在院中热身、健体、练武,没练太多哨的套路,反而从最基础实用的劈、砍、撩、刺、格重新开始,动作没以前漂亮,却更利落,多了战场搏杀的狠绝。 连日来的压抑、警惕、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都被融入这枯燥的训练当中。 萧弈的心反而一点点静下来,仿佛回到了过去。 时间流逝,月上中天。 他气息微喘,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却若有所觉,蓦地回过头。 郭馨不知何时来了,站在廊柱下看着。 她梳洗过,换了身干净的襦裙,罩着萧弈从李府穿出来的那件鹤氅,衬得她身形纤细,手里捧着个小巧的暖炉,双颊被熏得微红。 “怎么了?” “没事。”郭馨摇摇头,走上前来,道:“离邺都近了,反而睡不着。” “想你阿爷吗?” “嗯。”郭馨低头,鹿皮小靴踩在一块残冰上碾着,问道:“见了阿爷,你有甚打算啊?” 萧弈道:“看郭节帅身边是否有一个我能效力的位置。” “阿爷肯定要重用你呀,你有大本事呢。” “运气好罢了。” “嘁。” 郭馨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在廊凳坐下,兀自踩雪。 “我一直很奇怪呢,你说你是史府家奴出身,为何这般厉害?” “厉害吗?” “嗯!” “因为,我读书,习武,基本功扎实,穷人的孩子要改变命运,不就是这般吗。” “你往日都做些什么呀?” “我是个演……算是个卖艺的吧。” “卖艺?” 萧弈也在廊凳坐下,抬头看着天空。 初九的月亮半圆不圆,在雪雾中朦朦胧胧,与千百年后无异。 “就是,演一些很能打的人,舞枪弄棒的,荆轲、项羽、吕布、秦琼,诸如此类吧。” “你确是挺会舞枪弄棒,那你都演给谁看?” “演给旁人看。”萧弈微微一叹,轻声道:“更是给自己看,就当圆自己一个英雄梦吧。” “嗯……卖艺不卖身那种?”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 寒风掠过屋檐,带来马匹的响鼻声。 郭馨起身,把暖炉塞到萧弈怀里。 “给你暖暖手,练武出了汗,莫着了寒气,我……我回去了!” “哦。” “还有,到了邺都,你烧我庚帖的事……再跟你算帐!哼。” 说罢,不等萧弈反应,她快步跑掉了。 目光看去,只见裙裾和披风在灯影中飘动,跑到拐角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消失不见。 铜炉的暖意一点点渗入掌心。 萧弈想到自己的谎言,微微摇头。 是夜睡了个好觉。 次日,冬月初十。 醒来时,客栈中人声嘈杂。 萧弈从二楼临窗看去,见老潘在院中备马,细狗、胡凳、吴狗子围着他小声说话。 “今日要能到邺都,俺可没耽搁你们立功吧?” “蠢货,脑子里都想甚哩?” “听萧都头话里那意思,”胡凳道:“郭节帅怕是能坐龙椅,你们为俺们耽搁了……” “嘘!” “嘻,俺就是懒得与徐胜那厮一路,才特意跟着老潘来。萧都头出手阔气,跟着他,可不更舒坦。” “闭嘴吧你们。” 老潘低声骂了一句,语气却并不如何严厉,他拍了拍吴狗子的肩膀,道:“把心思收了,安安分分的。” 萧弈默默关上窗。 下了楼,收拾行囊时,他让吕酉把剩下的几锭黄金给老潘四人分了。 老潘没想到他会如此,不敢接。 “萧都头,俺们是奉命行事,哪能……” “命令归命令,情义归情义,拿着。” 细猴咧嘴笑得合不拢,道:“俺可舍不得,留着日夜念着萧都头的好!” 另一边,郭宗谊、衡无忧无虑,在大堂里追逐,嘴里嚷着昨日学到的童谣。 “邺都兵强马又壮……阿姐,今日又能见到展昭啦,他说到了邺都送我把刀哩!” “那人。”莞微微蹙眉,嫌弃地撇撇嘴,道:“嘴上没把门的油滑小子,你信他的,猪都能上天。” “他总不能骗我。” “为甚就不能骗你?” “他长得俊呀。” 莞嗤之以鼻,道:“长得像猴一样,怎就俊了?” 郭宗谊笑道:“他就是猴俊猴俊的。” 吕酉大摇大摆地经过,理所当然道:“都没我俊。” 启程,离开马颊镇。 与一路而来的荒芜不同,前方官道驮运着粮食、布匹、皮革、铁器的车队增多。 两旁的田垄间,能看到秋收后留下的犁痕,积雪下显出成片的粟米秸秆。 这情景看得秾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喃喃道:“好好好。” 然而,靠近邺都,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渐渐弥漫开来。 连绵的营寨,壕沟,栅栏,望楼。 望楼上不同颜色的旌旗迎风招展,上面绣着巨大的“郭”、“王”、“何”、“李”等姓氏。 不时可见斥候轻骑呼啸掠过,“探”字令旗招展。 一个岔路口,几名甲士押着些被绳索捆着的人行走,哭喊声传来。 “俺真不是契丹细作啊……” 萧弈等人也不自觉收敛了说笑,连最跳脱的细猴也不再吱声。 终于。 越过一片山丘,一座雄踞于漳水畔的城池显现出它的轮廓。 城墙巍峨,垛口如齿,旌旗如林,于风雪中岿然不动。 冬日苍茫的阳光下,邺都如同黑色山峦压着地平线,散发出冰冷、坚硬、无可撼动的磅礴气息。 (本章完) 第60章 邺都 第60章 邺都 远处城墙高达四丈,青灰砖石堆垒出边镇雄城的肃杀。 萧弈望见城头猎猎作响的大旗上写着“郭”字,稍松了一口气。 他本担心郭信没派人来接是出了意外,此时看,至少邺都还是掌握在郭威手里。 再往前,流民稀少,时而可见运送粮秣的民夫、行色匆匆的信使,以及少数胆大的行商,但捉捕契丹细作的队伍却更多了。 城门处,盘查甚严,守门兵士皆天雄军精锐,内着赭色战袄,外罩皮札甲,手持长戟,腰佩横刀。 萧弈停下了脚步。 秾问道:“郎君,怎么了?” “气氛有些不寻常。”萧弈道:“但不寻常才是对的,曹威既然到了,免不了一番清洗,就是……” 忽然,几骑从城外官道边的脚店向这边驰来,引得众人顿时紧张。 直到那为首一人露出面容,正是郭信。 “你们可算来了!” 郭信一扯缰绳就跃下马背,马绳也不牵,任由那马儿跑开。 他没披甲,裹了件臃肿的厚袄,眼圈黑得像是挨了重重两拳,看着跟个体虚怕冷的公子哥似的。 几步抢到近前,郭信先是用力拍了拍萧弈的手臂,道:“好嘛,气色比我都好。” 说罢,一把抱住郭宗谊拎起,将鼻子顶在这孩子的咯吱窝,挠得他咯咯直笑才肯松开。 “哈哈哈,展昭……你松开我……快……哈哈……” “叫三叔。”郭信故意把郭宗谊的头发揉乱,道:“都到阿爷的地盘了。” “你都没个正形,还叔呢。” 萧弈环顾了郭信带来的人,没看到张满屯,问道:“铁牙呢?” 郭信一把将他拉到旁边,小声道:“我与铁牙是前日下午到的,把事情禀明了阿爷。阿爷派了一队骑兵去接你们,可到昨日傍晚,曹威、陈光穗到了,你猜怎地?” “怎么了?” “曹威把那队骑兵带回来了,还说留了好手给你,不必从邺都派人。” “原因呢?” “没与我说,我还是今早才知道的。”郭信道:“监军王峻突然开始到处捉拿契丹细作,弄得人心惶惶的。” 萧弈大概明白过来,道:“想必郭节帅在清理军中亲近朝廷之人,此事该不必我们操心。” “我想操心也没用啊,他们把铁牙留在军营,却把我赶回城里。”郭信撇了撇嘴,问道:“对了,阿娘与二哥还没到,不会有事吧?” 萧弈见他神色,显然还什么都不知道,迟疑片刻道:“我也不知,妇孺多,想必没那么快吧。” “也是。”郭信眼中忧虑遂去,憨笑两声,道:“主要是没个消息,让人牵挂,你这么说,我可就安心了……进城再说,来!” 众人穿过城门甬道,踏入邺都城。 城内景象与开封截然不同,街道宽阔,可容五马并行,两侧坊墙高大,但多数民宅低矮朴实,少见雕梁画栋。 行人大多面色凝重,步履匆匆,商铺多是铁匠铺、鞍鞯铺、药肆等与军旅相关行当。 一队军士扛着矛戟,领民夫推粮车穿行而过,甲叶铿锵,军号短促有力,透着肃杀之气。 萧弈敏锐地感受到城中气氛紧绷,但井井有条,忙而不乱,有着强军镇守之地独具的纪律与效率。 姜二娘不曾见过这等军镇森严气象,脸色煞白,掐着秾的胳膊。 秾既心惊又好奇,喃喃道:“这军容、气象,郭节帅果真英雄也。” 他自顾自重力一点头,似坚定了某种信念。 吕酉、范巳、韦良也收敛了往日的散漫,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郭信见状,不由得意,向萧弈附耳低声道:“等到了节帅府,看我吓大家一跳。” 说罢,指点着邺都布局,神采飞扬。 天雄军节度使府位于城北,并不奢华,却自有气象,府墙高厚,门前守卫皆是百战精锐,目光锐利如鹰,便连郭信入内也要验凭证。 侧门才开启,一个中年文官出来,举止从容,目光明亮。 他向郭信点点头,快步迎上萧弈,抬手一揖,语速平缓却清晰无比。 “这位少年将军气度不凡,必是护持郭家家眷的萧都头了。明公与大公子心系于此,本欲亲迎于阶前,奈何军务倥偬,分身乏术。在下节度掌书记魏仁浦,表字道济,奉明公钧命,特在此恭迎大驾。” 魏仁浦约摸四十上下年纪,身量中等,穿着一件浆洗得很干净、有点脱色的青色细麻襕袍,罩着貉毛大氅。 他面容清瘦,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举止从容不迫,虽立于军府重地,自有一股书卷气与沉稳气度。 “魏书记有礼了,不敢当,晚辈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萧都头济困扶危之恩,患难相扶之情,郭家上下铭感五内。请随某来,这边请。” 魏仁浦侧身引路,步伐不快不慢,既能让人跟上,又显出其事务繁忙、惜时如金。 萧弈留意到,他袖口沾着些许未干的墨迹,腰带上挂着一枚小巧的铜印。 待客的间隙,有小吏跑着追来附耳禀报,隐约说了“粮草调拨文书”之类。 魏仁浦脚步未停,只快速吩咐“誊抄三份,即送王、何、赵三位将军签押,不得延误”,过程流畅,毫不影响他引领众人。 到了某处廊道口,早已有两名看起来和善的老嬷嬷等候在那里。 魏仁浦转向郭馨、郭宗谊,神色转为温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悯,声音也放轻了许多。 “五娘子、谊哥儿,一路受惊了,且安心随这两位嬷嬷到后苑歇息,一切自有安排。” 郭馨深吸一口气,转向萧弈。 她明眸之中情绪复杂,有依赖、不舍,以及劫后余生的恍惚,最终,万福一礼。 “萧副都头、诸位义士,大恩不言谢,我先告退了。” “啊?”郭宗谊忙去拉住衡的手,讶道:“我们要分开吗?” “走吧。” 郭馨径直转身。 两个嬷嬷上前牵起郭宗谊的手,将他往后苑拉走。 “阿兄……” 萧弈目光看去,见那孩子满脸不舍,郭馨则已走到院门,忽然回眸往这边看了一眼,须臾,身影消失在门后。 他心想,也好,至少谎言被戳穿时不必面对她了。 衡追了两步,停下,挥了挥手,道:“茗烟,再会。” “衡,我叫郭宗谊,一会我来找你玩。” “好!” 众人遂知,原来自己护送的是郭威的亲眷,一时反应各异。 吕酉兴奋地攥拳在胸前一挥,眼中的兴奋压都压不住;范巳咧嘴而笑,拿胳膊去捅韦良;韦良最是惊讶,看了眼秾,从范巳身边走开,挠头傻笑。 吴狗子憨笑两声,向胡凳小声问道:“这功劳不比徐胜小吧?” 细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向老潘,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老潘不在意功劳,眼神却也带笑,为大家高兴。 秾显然早就猜到了,脸色没有太多变化,眯着眼,出神地看着魏仁浦。姜二娘重重掐了他一下,疼得他“嗷”地叫出了声,但这次,姜二娘连忙给他揉了胳膊,很心疼他的样子。 莞则看向郭信,眉头紧皱,眼神满是质问,郭信回敬了她一个得意的笑容。 “可恶。” “哈哈。”郭信笑道:“魏书记,我正打算到了堂上吓他们一吓,你怎提前拆穿了。” 魏仁浦配合地笑着告罪,引着众人穿过回廊与一道院门,到了前府东侧一处独立的跨院。 庭中,数名青衣仆役已垂手等候。 “这几位是明公的贵客,好生伺候。”魏仁浦叮嘱道:“一应用度皆按上宾之礼,不可有丝毫怠慢。” “是。” 吩咐罢,魏仁浦又道:“萧都头,诸位,一路风尘劳顿,请在此暂歇鞍马,已备下汤沐、热食稍解疲乏,若有所需用度,但凭吩咐,切勿见外。明公正于城外大营督导军务,身不由己,待稍得暇隙,必当礼请。” “魏书记太客气了。” 萧弈更愿意到军营见郭威,可话还没出口,已有两个幕僚打扮之人小跑到院门处,远远向魏仁浦揖礼。 “三郎,有劳你款待萧都头与诸位义士了。” “放心放心,魏书记你忙你的。” “在下琐务缠身,先行告退,诸位万望海涵。” 魏仁浦这才不急不徐地拱手一礼,带着一阵微风转身离去,他穿过院门,两个幕僚立即快步跟上,行云流水。 不过片刻接触,过程却并不让人感到仓促,只觉其人态度周全体贴。 秾的目光紧随着魏仁浦,久久不曾移开,喃喃道:“举重若轻,处事圆融,真了得啊。” (本章完) 第61章 节度使府 第61章 节度使府 厢房中摆着浴桶,已备好热水,雾气腾腾。 萧弈终于卸下了许多天不敢解的盔甲,把身体埋进热水中,说不出的舒畅。 低头检查,腿上的伤已结了痂,前几天的酸痛之处已有了结实的肌肉。 洗去一路的风尘与血污,换上干净的细麻中衣、厚实的锦袍,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萧都头,吃食已送到堂上了。” “就来。” 萧弈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刚入堂,郭信就把一个酒杯塞在他手里,笑骂道:“这么慢,洗洗不就得了。快来喝酒,暖暖身子。” 堂中,矮案被拼在一起,摆着琳琅满目的吃食,大盆水煮羊肉、烤鸡、酱鹅、白面蒸饼、粟米饭、咸齑…… 众人吸鼻子,流口水,却没开动,显然在等他。 “吃吧。” “直娘贼,好久没吃白面了。” “哈哈,说真的,俺还真就从没吃过白面蒸饼哩。” 吴狗子嘴里塞着吃食,忽想到一事,向老潘问道:“陈将军他们也在郭府吗?” “当然不喽。”细猴笑嘻嘻道:“将军立再大的功,那也只是差事。哪像俺们,护卫郭节帅家眷,那是……嗷!” 老潘重重一脚,打断了他的话,骂道:“这么些吃食,还堵不住你的臭嘴。” 郭信哈哈大笑,道:“说得没错,这是恩义,来,我敬诸位一杯!” “好哩!三郎义薄云天,真英雄!” 胡凳一直在偷瞄着郭信,逮到机会,立即举杯夸赞,咕噜噜一碗酒下肚,又道:“俺若能在三郎麾下效力,死也甘愿哩!” “好啊。”郭信很干脆,道:“我与陈将军要人就是,你们几个哩?” 萧弈浅呷了一口酒,心知胡凳心思,也知郭信没什么心眼,向陈光穗讨一个无名小卒,根本不算事。 他倒是更好奇旁人的反应,默默观察。 秾眯眼看清筷子上夹的是块鸡屁股,顺势放在衡碗里,应道:“小人本就追随萧郎、为郭节帅效力。” 吕酉、范巳、韦良三人顿时轻松下来,嘴里说着“就是就是”,埋头喝酒吃肉。 细猴连忙戳着老潘,道:“俺和胡凳,那也是……鸡狗相随哩。” 吴狗子也是满脸期冀。 老潘迟疑半晌,终于开口,道:“家小都在澶州……” “不打紧,等阿爷见了王殷,我上前说一声就是了,哈哈,往后都是自家兄弟,喝酒喝酒。” 萧弈看了一眼郭信,试图看清他是否有建立班底的意思,但显然,这小子就没想那么多。 也是,都只是些无名小卒。 倒是他自己想多了,遂自嘲一笑,放下心思,安心吃喝。 郭信兴致高,不住劝酒,这杯敬萧弈的本事,那杯谢秾一家的照顾,又骂张满屯不讲义气,弃他而去,说到激动处,站上桌案,扬言要杀回开封,斩下那些奸贼的头出口恶气。 众人受他感染,放开胸怀,连日的紧张、恐惧、疲惫宣泄而出,气氛热烈。 姜二娘也举起碗敬了郭信、萧弈,称自家男人不懂事,请他们往后多提携,眼中喜气连连。 入夜,萧弈独自退席,在院中练武消食。 郭信嚷着晚些要与他抵足而眠,兀自与诸人吹牛。 伴着大堂传来的欢笑声,夜渐深沉,萧弈锻炼结束,自回房擦汗歇整。 他躺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心想郭威军务繁忙,今日当是见不到。 如此安置,想必之后前程不会太差,也就是了。 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睡了个好觉,直到被清晰的敲门声吵醒。 萧弈睁眼一看,夜还深沉,想必是郭信过来了。 “门没闩,自己进吧。” 门外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温和清朗却难掩疲惫的声音。 “营中郭荣,夤夜叨扰,还望海涵。” 萧弈心中一凛,当即清醒过来。 他其实知道来的这人是谁,在历史课本上比郭威更有名些的柴荣。 起身披衣,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年近三十的男子,身材高大挺括,没有披甲,穿着半旧的靛蓝细麻襕袍,外罩玄色裘氅。面容端正、棱角分明,蓄了短须,眉如刀,透着威严坚毅之态,目如星,蕴着温润宽厚之色。 他脸色苍白,眼中布满了血丝,显得十分疲惫。 萧弈一时恍神,不知如何见礼。 “冒昧来访,谢萧都头护我亲眷平安。” 郭荣竟是后退半步,向他深深一揖,目光坦诚,却带着一股深深的悲怆。 “曹威言,开封家中……已遭毒手。”他声音低沉,几乎一字一顿,又问道:“可我仍存万一之想,许是讹传,父帅尚在,他们岂敢?” “不是讹传。” 萧弈摇了摇头。 郭荣神色一黯,难掩失望,却还是轻声问道:“幸存之人呢?” “恐怕也没有,当时我藏身大相国寺,亲耳听刘铢下令‘鸡犬不留’,之后……并未见甲士押出活口。” 郭荣怔住。 良久,他回过神来,嘴唇嚅了几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 萧弈目光落处,见信上字迹娟秀,有几处已被泪水晕糊了,知这就是刘氏托自己转交给郭荣的信了。 握信的手指骨节粗大,却在微微颤抖。 “她……临行之前,可还有言语托我?” 萧弈记得当日匆匆奔忙,刘氏没时间多留半句言语。 他终究是摇了摇头。 郭荣怅然若失,吸了吸鼻子,将信件贴身收好,勉力挤出几分彬彬有礼的笑容来,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稳,只是低沉沙哑。 “让你见笑了。” “节哀。” 郭荣点点头,脸色转为郑重,渐渐如磐石般看不出表情。 “父帅听闻你来,亟欲一见,咨京中情由,奈何他仍在大营措置军务,只好劳你随我星夜驰往营中。” “节帅召见,岂敢怠慢,还请稍候,容我整肃衣冠。” 萧弈没想到郭威连夜就要见自己,拱手一礼,返身进屋,看向那套军袍、盔甲。 他动作利落,立即更衣披甲,穿戴胸甲时正要去拉后面的带子,郭荣已上前,给他搭了把手。 “多谢公子。” “不必客气。”郭荣语速很快,没有刻意的热络,但让人感到非常亲厚,“你保我至亲,恩逾千钧,若不嫌弃,私底下唤我一声‘阿兄’即可。” “这……” “我长你十余岁,托大,唤你‘阿弈’如何?” “是,阿兄。” “这才对。” 转瞬间,萧弈已把衣甲穿戴整肃,郭荣拍了拍他的肩,赞道:“好个英挺男儿,随我来。” “我手下几人……” “自有人领他们到军营。” 两人迅速走出跨院到了马厩,已有牙兵备好马匹。 翻身上马,踏入门外的空旷街道。 牙兵手持的火把风中顽强摇曳,光晕撕破邺都浓重的黑暗。 郭荣的裘氅被风鼓荡,如鹰翼展开,透着沉凝、肃杀之气。 “阿弈,与我说说澶州之事如何?” “好。” 两人并辔而驱,萧弈把去澶州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灌进他的嘴里,他却事无巨细,连李洪威的表情变化也托盘而出。 唯独没提王承训拿到禁军兵符、枢密使印一事。 郭荣却没放过这细节,问道:“符印你何处找到的?铁牙称史家覆灭当晚,被一名禁军夺走了。” “我追踪到了那个禁军。” “他欲往何处?” “邺都。”萧弈道:“他亦打算投奔明公,奈何身受重伤,不治而亡。” “倒也算义士,可知他姓名?” “禁军教头,林冲。” 郭荣不再追问,此事,萧弈暂时算是替王承训揭过了。 话题遂转到了曹威这一路。 “父帅本已派人去接你们,被曹威拦了下来,你可知为何?” “不知。” “昏君遣曹威北上刺杀父帅,还给了他一份密诏,命他联络郭崇威。此事未处置清楚,就连父帅也未必安全。” 萧弈问道:“可是那位不愿事契丹,毅然弃官南下的郭崇威?” “你知道他?” “曾在史府书房看过他的履历,他曾随郭节帅平定三镇,屡立战功。” 萧弈对郭崇威抗击契丹的经历有些敬意,又道:“想必,他不会奉昏君的密诏吧?” “应当不会。”郭荣语气中带了一丝忧虑,道:“但父帅并未让我参与此事,具体如何,还得待到了军营才知。若有变故,你随我保护父帅。” “明白。” 说话间,前方城门缓缓打开。 他们纵马驰出,闯入城外官道,不再说话。 小半刻,军营就在眼前,篝火亮光冲天。 策马靠近辕门,铁血肃杀之气如山岳般压迫而来,萧弈心头却涌起豪情,他将这一世的命运押宝于郭威,终于到了揭开底牌的时刻…… (本章完) 第62章 中军大帐 第62章 中军大帐 营寨依地势连绵,壕沟深阔,鹿角重重。 巡营兵士铠甲铿锵,火把映照下,个个面容饱经风霜,目光精悍、桀骜不驯。萧弈见状,只觉若不是猛人,绝对管不住这些骄兵悍将。 再抬头,哨塔上的弓弩手凝立不动,与军营轮廓融为一体,随时可一箭要了他的命。 虽有郭荣亲领,层层岗哨依旧严格查验凭证,军纪之严苛,气氛之肃杀,让人心悸。 “走,我们去中军大帐。” “是。” 萧弈环顾四望,见大营井然有序,猜想郭崇威应该是没有叛乱。 中军大帐外灯火通明,黑压压站了两列兵将。 篝火发出噼啪声打破沉默,火焰跳跃,时明时暗地照着他们凶狠的面容,愤怒、悲怆、疑虑、忧虑、决绝……阴晴不定。 牙兵守在帐门处,见了郭荣,依旧要验牌符。 “这是父帅要见的萧弈,开封之事,他最清楚。” “请。” 军帐很大。 帐内两侧列着军职更高的将领们。 步入其中,萧弈立即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扫过自己,带着审视与探究。 他第一时间看向端坐在帅案之后那人。 年约五旬,身材魁梧,渊渟岳峙,仿佛浑身都散发着磅礴的昂扬战意,侧颈处纹着一只鸟雀,随着盘虬的肌肉微微颤动,栩栩如生,平添了几分草莽豪雄的剽悍、不羁。 怪不得浑号郭雀儿。 郭威容貌雄壮,神情沉毅,额宽鼻直,眼角皱纹如同刀刻,更显坚毅,眼眸深邃,布满了血丝,眼中透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失望,同时蕴含着历经百战淬炼出的决断与威严。 他没有史弘肇那么严厉、杀气逼人,但气魄不逊之,器度恢宏,更浑厚,更如有实质。 萧弈心中不由浮起一个念头。 “大丈夫生当如是!” 他深吸一口气,舒缓了情绪,转开目光,先是看到了垂手站在帐中的曹威。 曹威此前很威风、严苛的样子,这会儿大氅也解了,苦着一张脸,极力表现出了忠心耿耿的老部将的样子。 另有一人正站在曹威身旁,年约四旬,身材高大健硕,面庞棱角分明,鬓染风霜,想来该是郭崇威。 果然。 “大帅,末将受大帅知遇提携之恩,纵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岂能做此背信弃义之事,此必奸邪之离间计,驱你我自相残杀,请大帅明察!” 郭威从帅案上捧起一封绢帛诏书,起身,走到郭崇威面前,道:“那这诏书,你不接。” “不接。”郭崇威毫不迟疑,慷慨道:“若大帅疑末将之忠心,末将愿自刎于此,以血明志,绝无怨言!” 说罢,他单膝跪下。 郭威一把将那诏书掷地,扶住郭崇威的双臂,将他扶起。 “你我兄弟自太原起兵便随先帝并肩浴血,尸山血海杀出的交情,岂可被小人离间?我若疑你,岂不让三军将士齿冷心寒?” 说罢,他指向地上那封诏书,转向帐内帐外的诸将,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雄狮。 “我只想让诸位看看这是什么!” 郭崇威低下头,叹息一声,痛心疾首,道:“官家……糊涂!” 萧弈站在不起眼之处,凝神细看,丝毫没看到他们有演的成分。 完全不同于王殷震慑李洪威的情形,在这里,不需要惺惺作态,只有愤怒。 真实的、无尽的愤怒。 仿佛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有怒火喷薄而出,杀气冲天。 曹威喉咙滚动,道:“王使君,你也该看看,诏书上……有你的名字。” 另有一人迈步而出。 此人年近五旬,穿了一身便袍,该是临时罩了皮甲,面庞瘦削,颧骨高挺,显得颇精明强干,两鬓已染霜白,刻意将胡子修剪得短而硬,冲淡了文官的文弱。 他拾起地上的诏书,看了一眼,一双眼透出精光。 眼珠转动,迅速扫视了帐中众人,念了起来。 “敕天雄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郭崇威,朕嗣守鸿业,倚仗勋旧,然近察郭威、王峻,镇邺以来,阴结逆党,擅权跋扈,迹其凶悖,将危社稷,尔忠勇素著,密敕至日,可即便宜诛戮。” 王峻念到这里,顿了顿。 他加重语气,抬手指向诸将,方才掷地有声念了最后一句。 “……并其党羽,一体剿除!毋得稽迟,毋负朕望。” 念罢,王峻高举诏书,紧接着就是一番慷慨陈词,言语滔滔,比郭威、郭崇威更激励人心。 “史弘肇、杨邠、王章,皆先帝托孤之臣,为国鞠躬尽瘁,无故喋血阙下,满门遭屠。如今,这催命符又挑唆郭崇威、曹威杀郭节帅与我。郭节帅率我等披荆棘、冒矢石,百战而为先帝取天下,九死一生,受遗诏,托孤命,竭力以卫国家,从未有半点私心,今朝中群小蒙蔽,窃弄权柄,欲将先帝旧臣、国之干城,赶尽杀绝!” 话到后来,王峻声音嘶哑,哽咽不止。 众人皆动容。 有将领小声地商议。 “竟然如此……” “怎么办?” 郭威凝视着他们,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与伤心,之后,转为决绝。 他向诸将重重一抱拳。 “满门遭戮、挚友冤死,我无意独生,诸位可奉行诏书,取我首级传天子,免遭池鱼之殃、保全家族性命。” 说罢,他闭上双眼,昂首而立,引颈就戮。 萧弈瞳孔微微收缩,没看出郭威有丝毫表演的痕迹,既不装坚强,也不掩内心的脆弱,就是真切的心灰意冷。 相比起来,他就能发觉到王峻有收买人心、煽动情绪的心思在。 可恰恰是郭威的真切,更悲壮,更打动人。 这一刻,郭威在他眼里不是权倾天下的节度使,是一个忠于社稷却被逼到绝境的悲情英雄。 大帐内外先是一片死寂,落针可闻,随即,诸将的情绪瞬间爆开。 “大帅!” “万万不可!” “谁敢动大帅一根汗毛,俺与他拼了!” “与狗朝廷拼了!” 郭崇威猛地跪倒,虎目圆睁,热泪纵横,嘶声吼道:“大帅万不可自弃,我愿随大帅杀回开封,诛奸佞,为史公、杨相及无辜遭屠者报仇雪恨!” “不错!” 王峻大喝道:“大帅堂堂丈夫,岂能蒙冤受难,坐以待毙,忍受千秋恶名?天子幼冲,不辨忠奸,此必群小所为,若使此辈得志,国家岂有宁日?社稷岂得安稳?先帝基业毁于一旦,我愿追随大帅清君侧、靖国难,荡涤鼠辈,廓清寰宇!” 曹威抱拳,吼道:“愿随节帅清君侧!靖国难!” 怒火中烧的诸将瞬间被点燃,轰然应喏,声震如雷,甲胄碰撞之声铿锵一片,怒吼、请命声汇成澎湃杀气。 “愿随大帅清君侧,靖国难!” “杀回开封,诛奸佞!” “杀!杀!杀!” 萧弈置身其中,只觉震耳欲聋。 满眼都是因愤怒而扭曲、因贪婪而兴奋的面孔,狰狞,凶悍,如野兽,如恶鬼。 怒火涌成的巨浪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也点燃,也几乎掀翻这中军大帐。 就连郭荣都涨红了脸,嘶吼。 萧弈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随之挥动,他极力保持着冷静,心知这一刻,没有人能阻止这些兵将。 此时此刻即便是郭威,也不可能遏制住这兵势所趋。 震天怒吼中,萧弈恍惚间竟能听到历史的巨轮嘎吱作响,滚滚而来,不可逆转。 胸腔热血翻涌,不能自已。 “请大帅下令,杀回开封,清君侧,靖国难!” “下令!下令!” “……” 萧弈深深看着郭威,看到他站在风口浪尖之上,脚下是翻涌着的无数将士的愤怒、不甘、野心、忠诚、期待、恐惧、贪婪,要将一切阻挡碾为齑粉! 这一刻,郭威失了神,他悲恸的内心镇不住这局面,躯体却可以凭借本能而不犯错。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声震四方。 “传我命令——明日即挥师南下,清君侧,除奸佞,以安社稷!” “大帅英明!” “各回营寨做好准备,点验部曲、检修军械,寅时造饭,卯时升帐议兵,巳时誓师开拔!” “喏!” 众将轰然应喏,如同战鼓擂响,声震四野。 随即雷厉风行地转身,奔赴各自的营寨。 萧弈立于郭荣身侧,目睹这风云激荡、决定天下命运的一刻,只觉心潮澎湃,难以平复。 (本章完) 第63章 郭雀儿 第63章 郭雀儿 众将领命而出,如流水退去。 郭威转过头,看了眼郭荣,脸上重新浮起悲伤之色。 “父帅,我问了……” “你们出去,我要亲自问。” 郭荣沉默片刻,深深一礼,带着牙兵们退了出去。 帐中只留下了郭威与萧弈。 萧弈本以为自己会紧张,可他竟感到郭威似乎更紧张。 郭威招手,让他到近前,嚅了嚅嘴想问话,喉头滚动了一下,却是先道:“你救我儿女孙子,我当谢你,想要什么?” “愿为明公效力。” “好。” 两人目光对视,这一刻,萧弈从郭威的眼神中看到的竟不是野心。 他遂明白,郭威留下自己,不是要谈夺取天下的偌大事业,暂时也没心情谈论李涛的那一封信。 “曹威说,我满门老幼妇孺惨遭屠戮,是真的吗?” “是。” 萧弈语气很克制,却把自己在大相国寺的所见所闻仔仔细细地说了。 他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精神上凌迟郭威,摧毁郭威那固执的、最后一丝侥幸。 “到最后,甲士搬出尸体七十余具……未见有活口押出。” 帐内陷入死寂。 郭威双手撑在帅案之上,如山岳般的身躯晃了晃。 “玉娘……你最后一次见到我夫人是何情形?她说了什么?” “当夜,夫人端坐厅,衣着整齐,发丝不乱,神态平静,举止雍容。她将三郎、五娘与谊哥儿交托于我,仿佛寻常别离。” “我要听她说了什么,一字一句,她在开封最后那段日子,是甚模样?” 换成旁人,可能会劝郭威,提醒他该先顾眼前的大事。 萧弈却只是尽可能详细地叙述两次见柴守玉的情形。 他心里没想着前途。 此时此刻,郭威不再是他心里一个代表着历史走向的符号,或厚黑、冷血的帝王。 两人相处,他把他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刚刚死了全家、悲恸欲绝的家长。 数万人问郭威要成就功业,可他私下里也有资格脆弱。 说着,萧弈提及那日在大相国寺前柴守玉的一句话。 “夫人于是说‘夫家年轻时也是贫寒’,眼里却带着笑……” “是啊,我那时是穷得叮当响。” 郭威终于开了口,带着回忆,声音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那年,我正落魄,四处漂泊,在黄河南岸遇上了暴雨,淋得像个落汤鸡,饿得前胸贴后背,困在了一个小旅舍里,从上房门前快步走过,忽然被人唤住了,她说‘兀那汉子,给你块巾帕擦擦’,我乍一回头,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因从没见过那般美的小娘子,后面的事,说出来你都不信哩。” “发生了什么?” “她见了我,眼睛发亮,‘咦,你这人看着倒有几分不凡,与寻常军汉不一样’,我便说,那当然不一样,我比寻常军汉穷多哩,她就笑了,美得人心尖直颤悠。更没想到,她转头就跑去与爷娘说要嫁给我,把他们气得。” “夫人眼光好。” “你没亲眼瞧见,那般个小娇娘,一面之缘,那般坚决要嫁我,谁都挡不住。她是唐宫嫔御出身,攒了许多细软,分出一半给了爷娘尽孝,另一半当了嫁妆,我俩就在那破得只有一张土炕的旅舍房里成了婚,我看她梳妆打扮,觉得那儿比皇宫都好……” 话到这里,郭威猛地一吸鼻子,竟是泪流满面。 他环顾着偌大的军帐,似想要寻找着什么。 帐中空荡荡的,帅案上的蜡烛缓缓堆积着烛泪。 “自成了亲,她拿出金帛助我度日,为我打点,劝我读书,为我谋出路。我好酒、好赌,因她管着,硬生生戒了赌,不敢贪杯。从今往后,再没有人管我了……我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郭威悲从中来,突然一拳重重地砸下,帅案从中断裂,轰然而倒。 他却也踉跄一步,魁梧身躯摇摇欲坠。 萧弈上前,扶着郭威的手臂,使其在那铺着狼皮的帅椅坐下。 他心中恻然,开口,声音也有些干涩。 “在夫人眼里,明公是大英雄。” “我算甚狗屁英雄?半生杀人,却连自家婆娘儿孙都护不住。” “我听说,真正的死亡不是没了性命,而是彻底被人忘记。” “何意?” 萧弈努力搜刮着脑海中记过的台词,缓缓道:“只要有人还记得夫人,她就没有真正消失。她眼界不凡,决意嫁给明公,不是求富贵,而是知明公英雄盖世。所谓‘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郭家的惨痛遭遇何尝不是这乱世写照?夫人心善,深盼明公能终结乱世,她也没看错人,那青史会铭记她,她将永远活在人们的传奇中,世世代代。” 郭威怔了怔。 愤怒、悲恸不会因为这番话消解,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最后却只是顿挫有力地道:“不需安慰我。” 萧弈道:“那……明公便不想为家人报仇吗?” 郭威攥紧了那流着血的拳头,良久,嘴里吐出两个字。 “刘铢。” 他眼中的迷惘转为恨意,咬着牙,一字一句恨声道:“待我杀入开封,必凌迟此獠,诛其满门,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仇恨的支撑,有时比理智的安慰要有用得多。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兵小心翼翼却又带着紧迫的声音。 “大帅,魏书记来回禀辎重之事了。” 郭威闭上眼,深呼吸。 当他再次睁眼,脆弱、悲恸、彷徨已不见了,虎目中只有凛然的威严、果决。 “传。” 很快,魏仁浦迈步入帐,目光扫过断裂的帅案,却未多言,只将账册放在帐侧的矮凳上,揖礼。 “明公。” “萧弈既愿在军中效力,你安排他一个军职,待取了开封,再行厚赏。” “谢明公。” “明公放心,仁浦必妥置。” 魏仁浦执礼应下,转向萧弈,语气持重却不失温和。 “帐外已有小校候着,可引你见同来诸人。你暂去稍待,待我禀毕军务,再与你论职事安排。” “是,告退。” 萧弈知他们还有军务要谈,识趣退出大帐。 牙兵引着萧弈穿过一片井然有序的营区,来到一处挤满了新募兵卒的营房前。 还未入内,便听得有粗豪嗓门正在嚷嚷。 “真的?!直娘贼,待俺杀回开封,剁碎那些驴毬入的,为大帅报仇……” 萧弈掀帘入内,只见张满屯正唾沫横飞地对着陈光穗的一众兵将比划。 听到动静,这糙汉猛地回头,大圆眼一瞪,箭步上前。 “可算来了,俺听他们说你到澶州借兵哩,你怎就啥事都掺一脚?干得漂亮。知道不?郭雀儿打算杀回开封……” “铁牙。” “怎地?” “少说话,多做事。” 萧弈轻轻一按,让张满屯坐下,看向陈光穗,抱拳道:“陈将军,又见面了。” “萧都头,别来无恙。” 陈光穗神态比之前激昂了许多,眼底的兴奋压都压不住,走近了两步,揽过萧弈的肩,低声道:“做大事的机会来了。” “不错,清君侧,靖国难。” 正说着,营房外又是一阵喧哗。 郭信最先闯进来,身后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秾、吕酉、范巳、韦良、老潘、细猴、胡凳、吴狗子。 他们身上的酒气未散,脸上却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都头,我们来了!” “萧都头!啊?将将……将军。” 细猴正要扑向萧弈,见了陈光穗,脸色一肃,低头,退到陈光穗身后。 秾没有顾忌,也许是认不清帐中旁人,径直走到萧弈面前。 “郎君,听闻郭公要扫除奸佞、重整社稷了?” “是啊,气氛热烈,军心可用。” 秾道:“郎君若随郭公南下,我愿追随。” “你妻子儿女呢?” “三郎让他们暂留在节帅府。”秾笑道:“我想,郎君说的‘分久必合’,当是从这一战起,不能错过。” “好。” 帐外忽有人朗声道:“军心可用啊!” 众人目光看去,只见魏仁浦快步而入,眼圈透着许久未眠的疲惫,眼神却依旧明亮锐利。 “诸公慕明公义举,远道来投,本当授以要秩,各展所长。然大军天一亮即当南下,军务迫促,只好暂将诸位编为一指挥,以陈将军为指挥使,总领部伍,萧郎任副指挥使,铁牙为教练使。其余职缺,便由陈、萧两位指挥量才定夺。至于兵额之数,待大军行稳后,再行补足额伍,不使诸公屈才,可否?” 萧弈听得“指挥”二字,已心中一定。 须知一个指挥五百人,只说副指挥使以下、副都头以上的军职就有二三十个,还不算队正。这帐中拢共五十余人,必是人人都有升迁。 仓促任命,不可谓不厚。 他没有押错宝,郭威不仅雄毅能驭下,且重情义,能容人、能厚待。 果然,魏仁浦一句话说完,营帐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本章完) 第64章 一个锅里搅马勺 第64章 一个锅里搅马勺 “哈哈哈,往后大家伙就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哩!” 帐中气氛热闹,郭信看得眼热不已,忙向魏仁浦道:“我呢?我也要从戎杀敌。旁人那我不去,就与萧弈一块。” “三郎的荫补到开封之后自会下来。” “我先在军中历练呗。” “三郎既有此志,从便即可,只需谨守营规,勿扰军务。” 魏仁浦转头与郭信说话的间隙,陈光穗身后,那个在白沟渠不肯留下的徐胜连忙上前附耳说了几句。 萧弈余光瞥见这一幕,接着看到细猴不停戳着老潘,向他这边示意。 老潘却只是用一个小动作示意细猴老实呆着。 “劳烦两位指挥帮忙照个亮。” 魏仁浦说着,走到一旁,从怀中掏出笔纸,铺在木桩子上。 萧弈会意,与陈光穗对示一眼,各执了一支蜡烛过去。 魏仁浦不慌不忙研墨,低声陈述,道:“左、右都虞候主军纪、营务,兼参军机;子将掌辎重、籍册、军械之属;都头、副都头各五员,分领部伍。人选可由二位量才定夺。大军明旦即行,事出仓促,礼数或有不周,望海涵。” 萧弈、陈光穗对视一眼,知道能考虑的时间很短,只有魏仁浦磨墨的这点工夫。 陈光穗眼珠转动,先开口道:“请郭三郎暂代都虞候,不知可否?” 这主意极聪明,没人会认为他想当郭信的上司,一是能与郭威之子亲近,二则这个指挥刚编立,扯个虎皮当大旗,不会被看轻,凡事也好办。 魏仁浦含笑点头。 “萧弈,你看呢?” “陈将军考虑得周到。” 萧弈随口应道,考虑着让秾当子将,但子将着名册、军械,也管队伍里的钱粮发放,恐怕陈光穗想用自己人,如何开口需要斟酌。 陈光穗又道:“我麾下都是大字不识的粗人,我听铁牙说,那个秾读过书,又救了郭家亲眷,当个子将,不委屈他吧?” 萧弈正中下怀,心知陈光穗志向不止小小的指挥,那往后便好相处。 “多谢将军。” “都是自家兄弟,说甚谢不谢的。” “是。”萧弈遂不再见外,道:“我看老潘经验丰富,正适合营务,任个右都虞候,当能胜任。” “那也太便宜那老小子了。”陈光穗气笑道,“他就泥腿子一个,这么多年连队正都不是。你这是给哥哥面子啊。” “老话说的好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行,那哥哥也不跟你客气。你带的三人,一个都头,两个副都头,如何?” 一共五个都,陈光穗带了三十个精锐来,要四个都头的位置不过份,萧弈点头答应下来。 “我听将军的。” “爽快。”陈光穗拉过萧弈,低声道:“我明白郭节帅的心意,你年轻、战阵经验少,哥哥无非是带你历练,没将你当作下属看待,明白吗?” “将军放心,我知好歹。” “既明白,兄弟相称便是。” “哥哥放心。” “这才像话。” 说话间,魏仁浦研了磨,提笔开始记名册。 萧弈选了吕酉当都头,领第五都,韦良当副都头,范巳则是第三都的副都头,都头是徐胜。 剩下的位置都由陈光穗安排。 魏仁浦笔走龙蛇,很快记下名册。 一宣布,爆发出的欢呼声更烈。 “真的?!” “直娘贼,我还没当过队正哩,就副都头了?” “哈哈,一本万利的买卖。” “……” 最诧异的却是老潘。 他很明显怔了怔,先是看了萧弈一眼,之后向陈光穗一抱拳,道:“将军,小人其实没立什么功劳。” “莫废话,让你当就当。” “是!” “弟兄们!” 陈光穗提高声音,大喝了一句,营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话不多说,明日便要随大帅南下,前头是刀山火海,也是功名富贵,大家伙既然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就他娘一句话——生死同命,富贵与共!” “生死同命,富贵与共!” “生死同命,富贵与共!” 众人热血上涌,齐声应和,气氛热烈。 萧弈目光扫过这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心中亦有一股热流涌动。 魏仁浦含笑看着,待到气氛稍平静下来,略一抱拳,道:“那便请诸位整队,点验兵甲,熟悉营规,趁点兵出征前还能稍歇片刻,我尚有杂务,告辞,子将秾可随我去领兵册……哦,萧副指挥,请随我来。” 萧弈与秾便跟着魏仁浦去了另一片营寨。 这边大多都是没有披甲的军吏,捧着籍册来回奔走,甚是繁忙。 魏仁浦才回来,立即有人赶上前,低声禀道:“掌书记,营地的粮还未分好。” “再派人手,记住,马军每人配三日炒面、两小块盐豉。步军每人加发半块胡饼、一捆草席。” “是。” 魏仁浦又招过另一人,问道:“我要的物件都准备好了吗?” “回掌书记,还少一样,那绢帛是双丝细绢,墨迹干后会有晕染痕迹,河北之地找不到……” “把别的先给我。” “是。” 进了一间小帐,帐内陈设简单,几口木箱,堆了许多文书,一桌一椅,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一盏油灯。 魏仁浦先是填好兵册,从箱子中取出几张盖好章的空白札子,填好诸人职名、统兵数,盖上兵马使印,交由秾。 “此为天雄军兵马使司札子,已填诸公职名、部曲之数,钤印为凭,可暂代职牒。待入开封,想必还有升迁,介时再补告身。” “是。” “此为军械籍、粮秣籍,出帐后,可令小校引你至司仓署、司兵署支领。须与司仓官、司兵官对核文簿,画押为证……此乃军中交割成规,你知否?” “魏书记放心,我省得。” 秾仔细,先眯着眼看了看册子,退了出去。 有军吏过来,递了一个木匣,魏仁浦随手放在桌上,将人挥退。 帐中只剩两人。 魏仁浦转向萧弈,问道:“天子命李洪威杀王殷的诏书,你可还带在身边?” “在。” 萧弈从内袋中取出卷绢帛,递过。 “劳烦掌个灯。” “好。” 魏仁浦接过密诏,仔细地看起来,却并非看内容,而是看绢帛的质地。 “双丝细绢,有了。” 点了点头,他打开那个小木匣,取出一柄柳叶小刀,小心翼翼地把绢帛的空白部分裁下来,铺在桌案上。 之后,从木匣中取出一块软木,将诏书上玉玺的印样覆盖上去,沿着边绷开始精雕细琢。 这是细活。 大刻半刻钟左右,一方伪印雕好。 萧弈不由想到了李昉,暗忖也许雕萝卜章是当世读书人必学的技艺之一。 魏仁浦取出木匣里剩下的东西,几块成色不同的松烟墨、胶、麝香,开始研磨,对着真诏的墨迹调色。 末了,从怀中拿出了曹威带来的密诏,展开,提笔,蘸墨,屏息凝神,在空白绢帛上缓缓书写。 他只是照抄,一直写到“可即便宜诛戮”,停笔。 萧弈目光看去,却见曹威带来的密诏上,杀郭威、王峻的命令后面直接就是“毋得稽迟”,并没有王峻所念的“并其党羽,一体剿除”。 魏仁浦再次动笔,添上了这八个字。 接着还在“毋负朕望”之后又写了一列。 “事后,天雄军诸校将分调、翦除,削河北之势,绝藩镇之患,以安朕心。” 写罢,魏仁浦轻轻吹干墨迹,闭目养神了几息,睁眼,拿起刻好的软木印章,蘸上印泥,稳稳地钤盖在伪诏末尾。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喃喃道:“诸将多是武人,当不至于识破。” 如此,朝廷针对郭威、王峻个人的杀招,就成了针对所有河北将士,反将他们拧成一股绳。 “萧指挥,劳烦你将剩下的密诏烧了。” “好。只是……魏书记为何当我的面做这些?” “因你斩刘继荣,故而这诏书先入明公之手,你是自己人,靠得住。我打听过你,三郎、五娘随你北上,至今不知夫人之凶讯,足见你口风谨密,非轻泄者。” 魏仁浦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欣赏,叹息道:“一路南下开封,我有诸多‘密务’需人襄助,相较于此,一纸伪诏,不足挂齿耳。” 萧弈道:“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愿助魏书记之‘密务’。” 魏仁浦微微一笑,抚须道:“我没看错人啊,往后共济大事,当可期矣。” (本章完) 第65章 誓师(感谢“流川的枫”的盟主打赏) 第65章 誓师(感谢“流川的枫”的盟主打赏) 寅时,梆子声响过。 各营埋锅造饭,篝火依次点燃,腾起袅袅炊烟。 米粟与干肉混合的朴实香气驱散了些许冬日的寒意,伙头军抬着巨大的木桶穿梭于队伍之间。 萧弈眯了不到一个时辰,再次起身,与同一指挥的袍泽一起进食。 众人虽兴奋,却没有时间交谈,沉默迅速地围蹲进食。 咀嚼声、碗筷碰撞声与远处的梆子声交织,透着军中独有的冰冷秩序感。 “走,升帐议事了。” 萧弈扒完最后一口粟米粥,与郭信往中军大帐赶去。 他任副指挥使,原本没资格参详军务,这种涉及军机秘密的议事时,他最多只能作为牙将在帐外护卫。 但郭威也许是念他护卫亲眷有功,且熟知开封城内情,有心栽培他,特允他入帐护卫,备咨询,立于帐侧,不得插嘴。 这是最快积累战略经验的方式之一。 “报!新任副指挥使萧弈、左都虞候郭信到。” “进。” 大帐中,郭威披着明光铠甲,脸色镇定,显然已做好了点将议事的准备。 萧弈快步赶进,与郭信并肩站在他左手边的角落里,身子挺得笔直,肃容,并不出声。 此时,大帐中央摆了好几张矮案,上面铺着一个简易的沙盘,用沙土、碎石、木块、以及不同颜色的布条堆出了邺都到开封范围内的大致地形。 布条蜿蜒,代表黄河与漳水;沙土、碎石堆起土丘,象征太行山脉;小木块标注着邺都、磁州、洺州、邢州等重要城池;不同颜色小旗标示着双方兵力。 山川走向、城池位置、交通要道不说一目了然,至少比地图直观。 萧弈心中暗忖,这沙盘还是太粗糙了些,名将、大将们心中自有丘壑,能看懂,对普通军校却不实用。若能引入比例的概念,对山川城池的位置进行具体勘测,该能提高整支军队的作战水平。 不一会儿,诸将集聚,向郭威抱拳行礼。 “军议吧。” 郭威没有废话,手持一根铜鞭,走到沙盘前指点。 “郭荣。” “儿在!” “留守邺都,镇守根本,此地乃我军退路根基,万不可有失。” 郭荣上前一步,沉声领命,道:“孩儿一定守好邺都,调粮护路,待父帅凯旋!” “郭崇威。” “在!” “你为先锋,走这里。” 铜鞭指向代表官道的浅沟,向南划出一条直线。 郭威声音沉静,语态果断,已听不出之前的悲恸。 “你率本部精锐骑兵,带两日人粮马料,即刻出发,昼夜兼程,不必理会沿途城池,遇有阻挡,可临机决断。昼夜兼程赴澶州,让王殷预备粮草,若他未及响应,则就地征调。” “喏!” 魏仁浦立即从帅案上拿起一封交给王殷的军令,递在郭崇威手中。 郭威继续指点那沙盘,鞭梢在黄河上点了两下。 “务必命澶州军先控马家口、杨刘渡,遣人伐木造桥、造筏,为中军渡河铺路,不得有误!” “喏!” “之后你兵抵开封城外百里,震慑朝堂,探明虚实。” “末将得令!” 郭崇威抱拳,声如沉雷。 郭威手中铜鞭向西一移,道:“王峻。” “在!” “磁州、洺州扼滏口陉,刘崇若从河东来犯,必走此路;常思在潞州,若他助朝廷,也会袭我侧翼,你拿下两州,既能挡刘崇,又能镇常思,令我军后路无忧。” 鞭梢在代表两州的小木块周围画了一个圈。 郭威道:“务必以最快速度锁太行山通道,待安排好防务,率兵与我中军在黄河汇合。此事重大,唯你能独当一面,莫让我失望。” “大帅放心!” 王峻领命,神态笃定,显然胸有成竹。 “曹威。” “末将在!” “你接管旧部弓弩手,掩护我中军右翼,肃清阻碍,而后随大军南下,直逼黄河。” “得令!” “何福进。” “在!” “你随我中军左翼……” 郭威决策清晰,语气果决,诸将信服。 待诸将分别领命而去。 魏仁浦出列,拿出一份写好的奏表,道:“明公,刀兵虽利,攻心亦不可废。学生以为,可每日遣使入京奉表,置朝廷于不义、不信,请明公过目。” 郭威没接,闭上眼,点头,示意魏仁浦念那奏书。 “臣昨得密诏,命郭崇威诛臣与王峻,此必李业、刘铢等奸佞蒙蔽圣听,构陷忠良,今帐下群情激愤,请臣南行赴阙,面陈冤屈。臣若强拒,恐三军哗变,河北一乱,契丹必乘隙来犯,先帝基业危在旦夕。不得已,唯领众南行,非敢犯上,实欲求陛下三事:一勘臣与王峻之罪;二诛李业、刘铢、苏逢吉等奸佞;三恤河北将士,勿使忠勇寒心……” 魏仁浦才念到这里,郭威抬手一止。 “若官家真诛了李业、刘铢又当如何?刘铢其人,我必亲自大卸八块。” “官家夺权,全依赖这些奸佞,绝不会自断臂膀。”魏仁浦道:“哪怕果真如此,明公已到开封,又岂能不入京谒圣?” 郭威只思忖了片刻,道:“好,依你所言,即刻誊写用印,递往开封。” 萧弈在旁听得,暗忖魏仁浦又是好一条攻心之计。 郭威迅速做了决断,再次下令。 “擂鼓,点兵!” “……” “咚!” “咚!” 天光微亮,大营中响起连绵不绝的鼓声,穿透晨曦。 巨大的校场之上,寒风吹拂,战旗猎猎。 萧弈跟在郭威身后,快步走向点将台。 他能感受到无数的目光往这边看来,放眼看去,数万甲士如乌云聚合,列成森然、整齐的方阵。 长矛如林,盔甲反射着惨淡的晨光,杀气弥漫四野。 眼前,郭威身披大氅,背影魁梧,巍然屹立。 鼓声停歇。 校场数万人不发一言,唯有风声旗响,充满了不安与期待。 “将士们!” 郭威声音嘶哑,却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他举起一封绢帛诏书。 “我等浴血奋战,平三镇、驱契丹,为朝廷戍守边关、流血流汗。昨夜,我终于收到了京中圣旨,不是封赏,不是抚慰,而是诛戮!” 他当众展开绢帛,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诏书内容念出。 待那一句“削河北之势,绝藩镇之患,以安朕心”读罢,他已声嘶力竭。 一纸诏书被丢下战台。 自有校将拾起,向列阵的诸将逐一展示,传令兵次第向普通兵士高声复述。 如同一点火星坠入滚油。 校场上,轰然爆发出了猛烈的、愤怒的呼喝声。 萧弈居高临下看去,仿佛看到数万人的怒火熊熊燃烧,冲天而起。 “狗皇帝!” “杀千刀的!” “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良久。 郭威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将士们骂够了,他才猛地拔出佩刀,指向天空。 “今奸佞蒙蔽圣听,诛戮功臣,与其坐以待毙,阖族被屠。不如挥师南下,清君侧,诛奸佞,廓清寰宇,尔等可愿追随?” “我等愿随大帅!” “好!今随军南下者,斩敌一级赏钱五贯;破城先登者,职升三级,赐田百亩;擒杀奸佞,首功者授刺史,荫及子孙,协擒者赏百贯;战死沙场者,按月给其家粟米三石,子愿从军者,补父职,永不绝禄……” 顿时,欢呼声大作。 郭威提高音量,喊道:“今府库有钱二十万贯、粟米五万石,皆为尔等军功之资;待杀进开封,内府金帛取之不尽。凡应得之赏,若有半分虚言,尔等可斩某首级以谢天下!” “清君侧!诛佞臣!” “杀!杀!杀!” “杀!杀!杀……” 怒吼震天声,如山崩海啸。 甲士们或因恐惧,或因愤怒,都疯狂地挥着手中的兵器,刀打在盾牌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绝望与贪婪迸发出的惊人战意。 同仇敌忾的磅礴气势,仿佛要碾碎一切。 郭威遂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 “全军开拔!” “全军开拔!” 点将台上令旗挥动,一个个传令兵用尽全力将这句话吼了出去。 大军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开始渐渐苏醒。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冲天而起,响彻邺都上空。 黑色的巨兽开始掉头,沉重的步伐扬起漫天尘土,踏得大地都微微震颤,向着南边缓缓前进。 辕门外,斥候游骑前出二十里探路,之后郭崇威的数千精骑率先出动,蹄声如雷,席卷而去,很快消失在天际线。 先锋军出五十里后,大军开拔。 至此,郭威从截获密诏,到整备出兵,不过短短两三日,如此雷厉风行的反击,虽仓促、匆忙,却也有序。 想必,可杀得朝廷措手不及。 萧弈领着麾下人马,编入中军左翼,行在郭威的大纛的侧后方。 他前后左右都是兵士,一望无际。 天地间充斥着破釜沉舟的悲壮、气吞山河的决心,让他感到自己置身于历史的洪流当中,随之滚滚而下。 不再只是旁观,他加入了席卷天下的狂澜,将把挡在面前的一切辗碎…… (本章完) 第66章 初战(求首订) 第66章 初战(求首订) 官道上,旌旗如林,队伍绵延十数里。 一杆“马军左厢第二十指挥”的旗帜下,萧弈策马而行,有时目光落在那临时用毛笔写的番号上,只觉实在威风不起来。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新编队伍。 每有老卒路过,都不免嘲笑。 “咦,来了个小老末。” “哈哈,这旗……画得不错。” 当今将领们为虚张声势或吃空饷,设立远超兵力的番号是常事。可军中武夫才不会因萧弈是郭家恩人就尊重他的旗号,只敬畏第一到第五指挥的劲旅。 这里凭战功说话。 二十指挥的众人则把自己称作“廿营”,扬言迟早要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刮目相看。 他们随左翼,主将是何福进,副将是李荣。 虽是急行军,终究要照顾步卒的速度。萧弈骑着乌骓马,偶有闲暇,便会向范巳讨教骑射之法。 他不耻下问,范巳受宠若惊,把压箱底的技艺倾囊相授。 “其实吧,指挥的骑射功夫已经很周正哩,架势可漂亮,骑术是真了得,就是准头欠些火候。” “说实在的。” “好咧,要想箭准,先驯马稳,得让马儿不怕箭响,就多对它放响箭,它要能老实呆着,就给它块盐。” “还有呢?” “练搭箭,箭囊挂右腰,箭羽冲自个儿。抽箭时莫看,只凭手感卡进弦槽,练到闭着眼也能利索上弦,才算成。” 萧弈试了一下,不太行,搭不准。 范巳道:“拉弓发力用腰劲,马跑着,胳膊再粗也拉不稳。这样,身子往左拧一点,腰腹使劲,像拧绳子似的,发力得顺,顺着马跑的劲拉,不能跟马较劲。指挥你准头差,我教你一个祖传的窍门。” 他指着五十步外的一棵树,道:“比方射它,甭瞄树身,得瞄它前头一蹄子远,马跑箭窜,得给箭留出窜的工夫,这叫‘望前一步,箭落一寸’!。” 萧弈没说话,一踢马腹,加快了速度。 搭箭,瞄准,果断射出。 “嗖!” 箭矢几乎要射中那树干,被强风一吹,斜斜落在地上。 “嘿嘿,再练呗指挥。” 范巳赶马上前,道:“不是我拍马屁,这骑射的天赋,指挥是真真高,最关键就是一个字,‘胆儿’,战场上,马儿跑,铜锣旗帜乱晃,周围箭落得下雨似的,还得心定、手稳,靠的就是这胆。” 萧弈道:“我旁的本事没有,就是心定、手稳。” 忽然,有一声低喝从后方传来。 “注意马距!挤个鸟!” 范巳连忙扯过缰绳,让马匹拉开距离。 萧弈回头看去,见左翼副将李荣如游隼般在队伍中穿梭,往这边驱马而来。 他遂抱拳道:“李将军,我初入军中,太散漫了,往后注意。” “原来是萧指挥,你骑术好,自个儿掂量就行。我是怕那些孬兵的马受惊,尥了蹶子。” 萧弈心中好奇,问道:“卑职听说,李将军当年曾与何将军一起,把契丹人驱逐出镇州?” “哈,你竟还晓得这桩?!” 李荣很惊讶,眼中却绽出光来,显然,这是他平生得意之事。 萧弈道:“卑职原是宰相李公崧养子,后为太师效力,在史府书房见过何将军的履历。” “李崧养子?哈哈,当时他也在镇州,与我等一起投奔高祖皇帝。” “竟然如此?”萧弈惊喜道:“可惜我只听闻只言片语,不知当时具体情形?” “且听我与你细说。” 李荣扯过缰绳,靠近萧弈,侃侃而谈。 “就三四年前光景,契丹人退出中原,我与何将军,以及冯道、李崧那些文官都在契丹军中,走到栾城,契丹主病死了,我们就留在镇州。夜里,何将军与我说,当反了契丹,我们就联络了壮士四十人,约定以佛钟为号,偷袭八百契丹兵,占领武库,把兵器盔甲分发给百姓,杀退契丹人。没过多久,契丹人又杀回来,屠了两千百姓。冯道、李崧便带了数千村民在镇州城外鼓噪,佯取契丹人的辎重、妇孺,吓得契丹人撤军北逃。” “原来还有如此壮阔故事。”萧弈道:“将军忠勇为国,我辈楷模。” “屁大点功劳,不值一提。” 李荣嘴上这么说,神态中却有自傲之色。 这是个桀骜难驯的猛夫。 “何将军!”李荣一拨马,又往何福进所在方向驰去,嘴里喊道:萧弈是李崧的养子哩,自家人……” 之后的行军路,萧弈时常与何福进、李荣并辔聊天。 萧弈留心观察过,这两个主将性情大不相同,一个经验丰富、心思缜密,一个骄傲刚愎、彪悍冲动,但两人是旧识,颇能互补。 何福进年过六旬,肩背有旧伤,因此没有穿沉重的明光铠,而是披着轻便的皮甲,没戴头盔,戴幞头,幞头下两道眉毛白,眼睛总是半眯着,似在琢磨军务,颇显沧桑,可身上依然有武夫的悍勇气场。 李荣才四十岁,膀大腰圆,魁梧如熊,比寻常士卒高大半个头。粗豪不羁,一张脸凶得像个被烟熏黑的铁块,满是刀疤。身披明光铠,护心镜上全是凹痕,铁盔上插着一根黑色雉羽,腰间挂着一串牙齿,走路时叮当咣啷,颇有炫耀战功之意。 两日急行军,十一月十三日傍晚,逼近黄河北岸重镇滑州,离治所白马县不到四十里。 这速度不可谓不快。 至此,大军已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距开封不过一百八十余里。 瓠子河如一道灰黄色衣带横亘在大军前面。 它是黄河支流,也是滑州城的北面屏障,大军过了河,便等于敲开了滑州的北门,拿下滑州,方可从容过黄河。 郭威的大纛停下,传令休整,等斥候消息。 萧弈正好与何福进一起,两人翻身下马,到河边查看地势。 走到岸边,只见靠岸三尺的水面结了薄冰,河中心水流仍急。 司水参军拿着探杆量过,大声禀道:“将军,深约丈二,骑兵泅渡不得过。” “嗯。”何福进闷哼一声。 “此段河面宽约三十丈,滩涂宽五丈,土质偏沙,可容兵士列队。” “老夫知道。” 何福进蹲下身,抓起一把滩涂地的沙土,手一握便成块,松开却又散了。 他看向萧弈,道:“这是冻沙,白日化冻后表层松软,夜间再冻又变硬,正适合扎营。” 萧弈却反问道:“将军,若趁滑州城门未闭,派轻骑直插城下,是否比扎营更省时间?” 何福进笑道:“急甚?想扑城,得有桥才行呐。” 说话间,远处有斥候飞马来报。 李荣、郭信等人不知何时凑到了一块,截下那斥候,抢先听了消息,忙往这边奔来。 “将军。”李荣道:“下游六七里,有座木构便桥,我们离得最近,请将军立即下令,容末将夺桥。” 何福进又望了一眼河面,当机立断。 “李荣!” “在!” “命你率三百骑兵,疾驰下游,夺下便桥,站稳脚跟,待我步卒抵达!” “得令!” 李荣立即传令麾下骑兵集结。 何福进则道:“左都虞候郭信,你立即禀报大帅……” “我不当传令兵,我要随李将军厮杀,驾!” 郭信语罢,径直驱马追上李荣。 何福进皱了皱眉,无奈,让萧弈带人追上保护并告诫郭信切勿冒进。 他则另派信使禀报郭威。 很快,三百骑集结完毕。 廿营也在其中。 指挥使陈光穗居中,萧弈作为副指挥使在左侧。 郭信、张满屯、秾、吕酉、范巳、韦良、老潘、细猴、胡凳、吴狗子等人全都不自觉地往萧弈这边靠拢。 只有六七里路,他们没带副马,而是带了五十弓箭手,配了二十副弩。 萧弈也要了一张弓,范巳给他挑的,黄桦短弓,弓长只有三尺二寸,以免影响马匹。 这是二十斤弓,指的是拉开这张弓需要用的力道,弓本身重四斤左右,算当世最常见的配置,能杀伤披轻甲的敌人。 对于他而言,这弓非常轻便,初学骑射时可保证稳定性,杀伤力暂时算够。 “出发!” 马匹狂奔,直扑下游。 夕阳把人影拉得极长,马蹄踏在河滩上,传来冻土碎裂的脆响。 奔了一刻钟,几名斥候飞骑回报。 “报!前方三里,便桥处,滑州步卒约千余人正在拆桥!” “直娘贼!” 李荣先是怒骂,转而朗笑起来。 “儿郎们,随老子夺桥,斩首立功,一级五贯!” “喏!” “立即分为三拨,甲队,我亲率锐士为锋矢,破敌阵;乙队,陈光穗你领好手,杀敌,扩大战果;丙队,游射警戒。” 骑兵反而纷纷减速,让马匹稍歇,一手执缰,一手拿起单刀或短矛。 廿营于是一分为二,陈光穗带着一部分人前冲;萧弈与范巳、韦良游射,秾举旗传令,老潘督队。 五十弓箭手们纷纷把角弓举起,二十弩手也抬起弩。 萧弈压慢马速,余光却见有一人从后面超过了他半个马身,正是郭信。 “郭信,给我慢着!步卒拆桥必带拒马,直冲过去,难免伤亡,你等弓箭压制了再冲。” “哦。” 旁人的话郭信从不理会,唯独肯听他的,勒了缰绳,老实跟在他侧后方。 果然。 再往前,桥旁的河滩上,一排以木杆捆扎的拒马立着,敌军弓弩手正趴在拒马后,时不时抬头张望。 桥上,滑州守卒正在砍凿。 “弓弩手!冲至百步内放箭,射击拒马后的敌方箭手!” 李荣也看到了拒马,抬手让骑兵稍减速度。 “其他人,调整阵型,待弓箭压制后,随我冲锋!” 萧弈左手勾着缰绳,握弓,同时目不斜视,只凭右手手感搭箭,箭尾稳稳卡在弦上。 但李荣并不下令放箭。 敌方的第一波箭雨抛射而来。 “铛。” 萧弈微微低头,一支箭无力地落在他肩甲上,没有造成伤害。 马匹还在前冲,八十步、七十步…… “放!” 李荣终于大喝。 萧弈盯着一个敌兵留出半步距离,果断松手。 “嗖。” 那人惨叫着滚倒,压塌了身边两具拒马。 手感很顺。 萧弈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直接搭了下一支箭,同时瞄准了另一个敌兵的眼睛。 “嗖。” 对方应声栽倒,面门绽出一团鲜血。 而萧弈已经冲得很近了,双方马上要短兵相接。 (本章完) 第67章 取滑州 第67章 取滑州 “杀!” 李荣将矛向前一压,厉声喝道:“甲队,锋矢阵,随某破阵!乙队清障,给老子把那些破烂搬开!丙队,两翼散开,骑射覆盖,压住他们的弓手!” 他话音未落,身旁旗令兵奋力摇动赤色三角旗,吹出两短一长的急促号音,麾下牙兵迅速变阵,收拢成楔形,冲杀而上。 滑州步卒人数虽多,拒马后面的弓弩手却不多,见北兵气势,乱了阵脚,射出的箭大多稀稀拉拉,有人往桥底躲去。 拒马被冲出了缺口。 三百铁骑如决堤的洪水,马蹄声震得河滩发颤。 桥面上,滑州兵已列队阻拦。 “杀过去!” “杀!” 李荣仗着一身明光铠,径直冲撞。 滑州步卒不过是州郡兵,比不得天雄军精锐,见骑兵冲得猛,顿时大乱,桥上的人有人要战,有人要退,“噗通”地往河里掉,如下饺子一般。 一个回合,甲队便杀过了桥面,直接到了对岸。 萧弈却发现乙队的完全散了,陈光穗已冲到南岸,吕酉却还在北岸直顾砍人。 “范巳,你带人游射!” “喏!” 萧弈收了弓,拿出单刀,冲向吕酉,叱骂道:“还不先整队?!” “喏。” “先过桥,随我冲。” 刚踏上桥面,两名步卒举着斧头向他砍来,萧弈右手横刀顺势劈下,刀光闪过,一名步卒的胳膊带着斧头滚落桥下。 “啊!” 与此同时,张满屯上前,短矛立即捅死另一名步卒。 桥的木梁被拆了好几根,虽还能过马,马蹄踏上时却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要随时断裂。 乌骓马有些惊惶地刨了蹄,萧弈连忙安抚,这马也颇有灵性,四蹄翻飞,迅速跃到对岸,鼻腔喘出白汽。 萧弈勒马,也不盲目乱冲,重新整理队伍。 后方,木桥晃动的声音更大,有同袍大喝不已。 “再踩,桥要榻了。” 萧弈回头扫了一眼,喝道:“控制马匹,两人一组过桥,扯缰缓行,注意脚下……把尸体都给我清下去!” “来援!快!” 前方,陈光穗大喝不止。 萧弈目光看去,见廿营指挥使的大旗已经被敌潮湮没。 陈光穗正与一名敌军队正厮杀,没注意到另一名敌兵举着长枪刺向他的马腹。 “噗。” 萧弈杀上,横刀架开长枪,左手顺势抽出马鞍旁的短矛,狠狠刺进那敌军队正胸口,破甲而入。 热血顺着甲缝渗进内衬,黏在腰腹上。 陈光穗危机稍解,与萧弈对视一眼,呲着牙道:“我受伤了!你带队立功,我护桥。” “好。” 萧弈目光看去,见陈光穗右半边盔甲已经裂了,军袍被血浸染。 他立即接过指挥。 “铁牙,结阵守桥,掩护兄弟们过来!” “你们几个,随我整队冲杀!” 终于,在南岸站稳了脚根。 萧弈抬手,指向不远处李荣的大旗,在那里,李荣已率部对敌将正面发起了冲锋。 这是此战最关键的一击。 “廿营!随我冲锋!” “杀!” 萧弈纵马冲撞,张满屯在左,短矛乱舞,郭信在右,单刀飞斩。 他们如一柄尖刀,直插敌将侧翼。 “呜——” 一声尖细的哨啸,敌军主将两面受敌,急急下令后撤,滑州步卒纷纷掉头就跑。 “杀!” 北军骑兵立即追上,毕竟一个首级就是五贯,如何肯放过? 李荣知道弹压不了,干脆留下一百人,自率部追击。 如此,千余滑军立即大溃,被两百骑撵着跑。 “萧弈,随李将军追。”陈光穗捂着伤口,大喝道:“其他人,占两岸高点,修复桥面,待何将军主力!” 萧弈环顾四看,己方的队伍也已经散了,接连下令。 “秾,打旗令,让廿营没受伤的随我来。” “喏。” “老潘,整队。” “喏。” “细猴、胡凳,向前警戒,一旦遇到敌方援军,立即来报。” “喏!” 向南望去,张满屯、郭信跟着李荣大旗,杀得正欢,他们忙催马追上。 一路追,一路砍杀。 小半个时辰之后,夕阳完全沉没,只剩最后一缕天光照着溃兵的人影。 骑兵有快有慢,已有不少人掉队,在后面割人头或收缴战利品。 萧弈并不在意人头,初上战场,他能学到经验、尽可能保护手下就足够了。 忽然,他看到前方一座城池的轮廓渐渐显在地平线上,城头火把晃动。 竟已不知不觉追到了滑州城外。 数了数,包括自己,李荣身边仅剩五十余骑,不由想起“穷寇莫追”之言,同时,他也在冷静分析,是否能驱溃兵拿下滑州? 此策虽险,但看今日情形,滑州并无防备,若能成功,大军可省去数日围城之苦,直逼黄河渡口。 “看!” 李荣回过头,却是满脸兴奋,抬手指向滑门,大喊道:“城门未关!吊桥未收!” 不需要说更多,只通过那桀骜、张狂的姿态,萧弈就知道李荣想做什么。 果然。 “驱溃兵,杀进滑州!” “杀!” 郭信第一个响应,拍马狂奔。 此时此刻已不容萧弈多想,干脆收了心思,奉命随溃军攻城。 抬头望去,城墙上刻着“望河门”大字,城垛后隐约可见守军的箭矢光芒。 滑州守军显然措手不及,还没做好守城的准备,溃兵已涌上吊桥、挤进城门洞里。 城门内,守将怒叱不已。 “快关城门!” “禁止入城,反身杀敌!” “给我反身杀敌!” 李荣、郭信当先追上,冲过吊桥,挥刀劈砍着挡路的败兵,嘶吼着要拿下城门。 萧弈没有太关注穿着明光铠的李荣,目光紧盯着郭信。 只见几支箭矢从城垛后射出,郭信挥刀格开一支,另一支箭已倏地扎进他战马的脖颈。 “咴——” 战马悲鸣,轰然栽倒。 郭信猝不及防,被惯性狠狠甩了出去,摔在城门口的溃兵脚底。横刀也脱手飞出。 同时,几个原本逃窜的滑州溃兵见有机可乘,持刀扑向倒地不起的郭信。 “嗖。” 萧弈一箭射出。 一名溃兵应声而倒。 同时,他大喝道:“铁牙!范巳!” 张满屯跃马而下,捅翻另一个溃兵,抢过一柄长矛,舞得风雨不透。 “嗖嗖嗖。” 萧弈、范巳连射数箭,专射敢转身的敌兵面门,又准又狠,压得他们不敢轻易冲到郭信面前。 终于,危机稍解。 萧弈飞马奔过吊桥,迅速拉起郭信,两人对视一眼,暂时没时间多说,立即随李荣冲击城门。 “抢城门!” 李荣捉住机会,指挥着剩下的三十余骑不顾一切杀散城门洞内残余的溃兵和守军。 滑州守军震惊于他们如此悍勇,区区数十骑就敢夺门,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战斗惨烈,不断有人倒下。 李荣不停指挥,带着萧弈、张满屯、郭信等人结阵,借着城门洞内地势狭窄,使守军兵力优势无法展开。 萧弈心知守军仓促应战,必是心慌,开口大喝道:“天雄军大军就在后方,即刻便到!你等何苦为高官卖命?降者不杀!” “不错!” 这一喊提醒了李荣,也跟着大吼,声若惊雷。 “滑州守将听好了!我天雄军大将李荣,郭大帅已至城下,若敢抵抗,破城后屠你们满门!” “郭大帅战功赫赫,欲与我等共富贵,斩将献城者,重重有赏!” 城中守军本就慌乱,再听了这等狠话,明显士气大弱。 恰此时。 “铛——” 一阵急促的鸣金声从城内传来。 密集的马蹄声、脚步声从城中远远而来。 城洞那一边,火光驱散了刚刚降下的夜幕,一队队衣甲鲜明的牙兵涌了过来,不知有多少人。 “直娘贼。”张满屯啐道:“这还杀得光……” “住手!” 忽听得城中一声惊呼,之后,响起了喊话声。 “在下义成军行军司马王崇文,谨代检校太尉、广平县开国公、义成军节度使宋延渥表归顺之意。” 滑州守军纷纷让开通道。 萧弈目光看去,只见一名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双手高捧黄绫包裹的印信,在十名卸去兵刃的牙兵护卫下,步履踉跄往这里走来。 快到近前,王崇文正好与萧弈对视一眼,吓得目露惶恐,连忙低下了头,跪倒在地,将手中印信举过头顶。 “节帅愿率滑州文武官弁恭迎郭公天兵,今朝廷昏聩,奸佞当道,构陷忠良,人神共愤,滑州上下不忍与忠义之师为敌,唯乞郭公念苍生可怜,勿伤百姓,则阖城军民,永感大德……” 萧弈还在观察王崇文神态,手腕忽被李荣一捉,高高举起。 身后将士顿时欢呼。 “万胜!万胜!” 大军开拔不到三日,直取滑州,如此必可从容渡过黄河,与开封之间再无天堑。 (本章完) 第68章 常例与破例 第68章 常例与破例 入夜,滑州城灯火通明。 廿营的旗帜被插在城中一个脚店的门前。 经此一战,他们的人数不减反增,编入了一批降卒,人数达到一百二十余人,连原本资历最浅的吴狗子也作为队正,领了五个兵卒。 秾忙得连夜造册。 郭信被郭威派传兵令带走了,萧弈让张满屯与他同去,自己则去马厩喂马。 乌骓马今日立了功,少不了喂一顿精料。 正梳着马鬃毛里的碎骨、血肉,外面响起了欢呼,有人喊道:“核算战功喽!” 但不久,却传来争执声,其中还掺杂着秾的据理力争。 萧弈没有急着过去,而是在后院驻足听了一会儿,先了解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瓠子河夺桥时,萧指挥至少杀了五人,北岸射杀两人,桥上斩一人,南岸我见着的就有两人……” “射伤可不算,当时敌兵没死,犹在反抗,我们冲过去杀的。” 回到堂上,只见秾正与徐胜及其手下们对峙,争得面红耳赤,一名军法官捧着记录功勋的册子站在中间,面露难色。 “何事?” 秾立刻转身,急道:“指挥!徐都头欺人太甚,瓠子河一战,我们没来得及砍下的首级,皆被他们拿去领赏。” 徐胜抱着胳膊,嗤笑道:“军中常例便是如此,正经杀了人才算,躲在后面放箭可不行,你们一个个也别说得像老子贪几贯钱,自己看功劳簿,我有记一级吗?不过为底下弟兄讨公道罢了。” 那军法官看向萧弈,面色为难,道:“萧指挥,你看这……徐都头所言,也符合常例。” 萧弈心中明白徐胜的心思与小伎俩,但军中既有常例,拿这种模棱两可的事治对方,旁人只会说他为了几贯赏钱与下属争得撕破脸皮,反而落了下乘。 他摆了摆手,语气平静无波,道:“无妨,些许军功,争它作甚?弟兄们没有伤亡便是大幸。” 秾不忿,还要开口,被萧弈以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 徐胜咧嘴一笑,招呼手下,拥着军法官扬长而去。 “指挥。”秾心中不平,道:“他这是借军功惯例耍无赖,意在打压你的威信。” 细猴道:“我看,老潘当了右都虞候他不爽利得紧,腚上发痒,想被搞几下,老潘你也不给他点厉害瞧瞧。” 范巳则向萧弈附耳道:“指挥,我听那厮与手下们说……说你是个家奴出身,借着讨好郭家女眷的人情欺到他们头上,还有些话,不太好听。” 萧弈豁达一笑,道:“这是军中,还能连这点口角摩擦都受不了?终究是靠本事与战功说话,都急什么?” 众人这才没话说。 是夜,萧弈早早歇下。 这是他的习惯,只要有机会,就捉紧任何时间休息。 果然,这时节没有安生觉,不知睡了多久,他被老潘推醒过来。 “指挥,出事了?” “嗯?” “巡兵队说廿营有人闹事,让两位指挥过去。” “哪个?” “徐胜。” 萧弈起身,环顾脚店,问道:“陈指挥还没回来?” “该还在处理伤势。” “走吧。” 脚店外站着个巡兵,见了萧弈,抱拳道:“指挥随我去把人带回吧,莫让他把事闹大了。” 听着语气,像是徐胜受了甚委屈。 穿过滑州城街巷,只见一个民宅前,士兵们举着火把。 地上,有一男子匍匐于血泊中,双臂都被斩断,脸上表情狰狞,口中哭喊怒骂,眼神喷火,死死盯着徐胜。 “怎么回事?!” 徐胜没有披甲,下裳也解了,回过头来,抱拳道:“指挥,这朝廷走狗要刺杀卑职。” 萧弈余光一瞥,地上的一条断臂确实握着一把破旧的菜刀。 他却没有信了徐胜的一面之词,径直往那宅院里走去。 院角,两个小小的孩子互相抱着,缩成一团,无声哭泣,瑟瑟发抖。屋内,一具女尸斜卧,衣冠不整,额头下一片血泊。 萧弈上前,蹲下探了鼻息,已经死透了。 “徐胜!” 秾怒不可遏,冲出民宅,吼道:“你强掳民女,屠戮百姓,触犯军规,还有何话说?!” “嚎什么丧?这是个暗窑娼妓,我正和她在做买卖,这狗杀才见我是天雄军,跑来刺杀我。” “你自己信吗?!” 徐胜道:“这整条巷子全是暗窑,你不信?自己问问巡城的兄弟们是不是?” “徐都头说的不错,这巷中都是暗窑。” “不是暗窑!不是!” “……” 萧弈走出民宅,只见巡兵们纷纷支持徐胜,不远处,有兵士分别从不同的宅院中出来。 那倒地挣扎的断臂男子则发出嘶心裂肺的怒吼,气绝而亡。 巷中,隐约的哭声汇聚,远远不止一家。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巡兵说莫把事情闹大了,他们与徐胜是一丘之貉,区别只是出了人命。 不,他们根本不在乎人命,就只是不想事情闹大。 “拿下,军法处置!” “萧指挥,你这是何意?!” 秾、老潘、范巳等人当即拔刀,徐胜却不肯乖乖就缚,叫嚣着,领几个手下拔刀抵抗。 双方一对峙,巡兵们变了脸色。 萧弈见状,拔刀,走向徐胜,道:“要我亲自动手?” “谁怕谁?!” “都住手!” 忽然一声大喝,却见陈光穗缠着裹布大步走来,冷着脸道:“都给我回去说,休在这丢人现眼。” 他上前,揽过萧弈,低声道:“哥哥带来的人惹你不快了,我先给你赔罪。莫在街上冲突,万一传到降将宋延渥的耳里,损的是大帅面子。” “问题不在于我是否‘不快’,而是两条人命……” “我知道,何将军、李将军招我们过去,到了再谈。” 一行人拐进大街,走了小半刻,前方灯火通明,一派忙碌景象。 此处却是滑州府库。 府库前,魏仁浦手持一份册簿,刚核对完辎重准备离开,转身见了萧弈,微微一笑道:“萧指挥来了,何、李两位将军在武库,让你们去挑些赏赐。” “魏书记。” 萧弈执礼,正想说军纪之事。 魏仁浦脚步匆匆,已走了数步,带着微微歉意,道:“今夜太忙,来日畅谈,告辞。” 随陈光穗继续入内,何福进与李荣正笑着对武库指指点点。 “哈哈,阿弈来了,挑几件趁手的盔甲兵器。” 萧弈上前,低声将情况说了,道:“此事恶劣,不严惩恐不足镇军心。” 李荣不以为然,嗤笑道:“屁大点事。” 说罢,掏了掏耳朵,自去挑兵器。 何福进微微叹息,语重心长地道:“小事化了,也就是了。” “将军,军法如山,岂能儿戏?” “老夫非保他,而是为你好。且不提此人从澶州投奔大帅、今日又立了功,你可知今夜军中有多少人犯了与他同样的事?你处置他一人,正不了军纪,反而让旁人难堪,往后如何立足?” 萧弈道:“至少我不能让自己麾下有这样的害群之马。” “如今正是将士用命之时,为一两个小老百姓处置麾下猛士,寒了军心,挫了士气,谁还愿意效命?此例绝不可开。” “明公欲成大事,难道不更应该体恤百姓……” “还不明白?徐胜才是常例,你是破例!” 何福进终于失去耐心,叱喝了一句。 如同一盆凉水泼在萧弈头上,终于让他安静下来。 之后,何福进继续苦口婆心把道理掰细了说。 “唐乱以来,全天下士卒就是如此,罪不在他一人,你若打算扭转风气,先立足,别让自己成了全军将士的敌人,记住,慈不掌兵,小不忍则乱大谋。” 萧弈默然不语。 “走吧。”何福进轻拍着他的背,道:“带你的人,去挑赏赐。这是命令!军令如山,休得再纠缠,去。” “是。” 萧弈面无表情,拱手领命,回过头对秾、老潘等人道:“把我行囊里的钱给那对遗孤。” 秾一愣,问道:“那徐胜……” 老潘连忙拉过他。 秾遂明白过来。 那眯成缝的眼愣愣看着萧弈,良久,他喃喃了一句。 “郎君,你说过会不一样的。” “别说了,走。” 老潘强拦着秾就走,嘴里道:“指挥放心,俺一定把钱给到那俩孩子手里。” 萧弈转身,随何福进走进武库。 李荣正拿着一张短弓把玩,回头一笑,将弓抛给他,道:“试试,这弓好,四十斤,你用正好。” 萧弈接过,拉开,听得那弓弦的咯吱声。 李荣得意道:“我挑得好吧,这是柘木弓,弓臂坚韧如铁,再看筋腱,你得这么看,逆着光,看,一点泡都没……好弓。” 他也拍了拍萧弈的手臂,像是在说,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终于,萧弈点了点头,道:“是好弓。” 他心里也在想,小不忍则乱大谋。 下一刻,隐隐地,听到了徐胜在门外轻声嘀咕了一句。 “我得挑一条腰带,方才扯得太急,哈哈……” 笑声落入耳中,萧弈闭上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在那宅院中看到的两个孩童无辜的眼睛。 泪水从他们眼中滴落。 “嗒。” 萧弈忽有所感。 他转头看向门外黑漆漆的夜,眼神逐渐坚定,攥紧了弓臂,转身走出武库。 徐胜还站在武库外与两个手下闲聊,回过头来,笑道:“今夜多谢指挥开恩……” “谢我的军法吧!” 萧弈声音带着寒意,两步过去,一拳猛击徐胜的面门。 “嘭!” 颧骨“咔嚓”一声脆响,徐胜没来得及惨叫,整个人被打得踉跄而退。 “萧弈!” “指挥!” 众人惊呼。 萧弈充耳不闻,脚步跟上,抬脚重重一踹,将徐胜踹倒。 他顺势上前,死死踩住徐胜,将弓弦在那粗壮的脖颈上一套,双手交错,用力一绞! “都头!” “放开徐都头!” 徐胜麾下两个心腹这才反应过来,惊怒交加,拔刀扑上。 “滚开!” 萧弈暴喝,右手捉着弓臂,向上一扯,带着被勒得双眼翻白的徐胜猛地旋转半圈,径直踹飞两人。 “指挥!” “保护指挥!” 外面,秾、老潘等人大叫着扑上,将那两人搠倒。 “呃……呃……” 徐胜喉咙里不停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声,双脚疯狂地蹬踹着地面,双手徒劳地想去抓挠脖颈上那根夺命的弦线,却被萧弈钢铁般的手臂死死禁锢。 “萧弈,住手!” 何福进厉声喝叱。 萧弈眼神冰冷,没有丝毫动摇,双臂肌肉爆起,青筋盘虬。 有那么一段时间,武库前陷入死一般寂静,唯听到弓弦在不断收紧。 “咯吱——咯吱——” 就像,扭转一个名为“世道”的庞然大物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本章完) 第69章 孤立 第69章 孤立 回到驻处,萧弈把带血的弓放在了廿营的大旗下。 站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见麾下兵士已齐聚在身后,把脚店大堂挤得满满当当。 “今日廿营没人死于战阵,却有人死于军法。” 萧弈开口,声音平静。 “你们或许会说,天下兵卒都烧杀强掳,凭甚我们不行。道理你们心里清楚,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是支持仁义之师,还是匪类?话不多说,廿营初立,今天我把规矩立在这,欺虐百姓就是不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做不到的,趁早走人。” 气氛凝重,众人面面相觑,澶州兵多数面带不忿,也有部分人神色透出敬佩,新编入的降卒大多一脸麻木。 “赏钱到了,分吧,我再立一条规矩,廿营绝不克扣赏钱、粮饷,若有一例,你们随时报我。” 说罢,萧弈安排老潘分赏钱,自去打水洗手。 秾捧着兵册走了过来,道:“指挥,徐胜的名字划掉了,他的两个心腹也调走了,你过目。” 萧弈目光看去,见兵册列出的二十多个都头、队正的名字,都是陈光穗带来的澶州兵。 “陈指挥今日恐怕很不满。”秾道。 萧弈不由微微一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啊。” “卑职是迂,但不傻,哪怕陈指挥不生气,此事他也不能算了,否则他无法对属下人交代,郎君还拂了何将军的面子,李将军当认为你不是同路人。” “那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对!” 秾毫不犹豫点了头,甚至有些激动。 “郎君说过,错的是这世道,我们北上,不就是为了改变世道吗?只是,郎君你不曾在军中被排挤过,恐怕不知日子会很艰难,不过,我有经验……” “放心,我不认为会被排挤,我说过的,分久必合,我信我的选择。” “不管郎君选择郭节帅是对是错,总之,今夜,我已知我没有看错人。” 闻言,萧弈欣慰了不少。 决定杀掉徐胜之前,他想了很多,之后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了。 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是先被同化然后再改变的荒谬言论,他宁可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表达出他的态度,必然有人会站到他的对立面,但也总会有人与他志同道合。 旁的事可以是灰色的,大是大非得黑白分明。 于他,就这么简单。 萧弈拍了拍秾的肩,道:“要改变军中风气,不能只靠军法约束、赏赐激励,这些治标不治本,我们得提高将士们的认识。” “请郎君指教。” “灌输思想。”萧弈想了想,道:“不是像你平时那般‘我们要爱护百姓’,没有用,得有方法,让他们认识到何谓可耻、何谓光荣。” 秾连忙拿出笔墨,在兵册后面下笔如注,眯眼问道:“如何灌输?” “以喜闻乐见的方式,用具体的人物与故事,为他们建立道德是非观念,霍去病封狼居胥是英雄,而欺凌百姓的小人都遭人唾弃。” “此为教化之道?” “你得学会寓教于乐,旁人才能听你的啊。” 秾连连点头,记得不亦乐乎。 可一停笔,他脸上又浮起忧虑之色,道:“郎君,万一陈指挥想把我们排挤出廿营,那这些良策还能施展吗?” 萧弈笑道:“哪怕我明日就被解职,今夜廿营也得有规矩。” “好。”秾遂没那么不安,道:“朝闻道,夕死足矣。” 门外忽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有传令兵赶到。 “萧副指挥,大帅召见。” “……” 义成军节度府衙。 萧弈到时,他的三个上级,陈光穗、李荣、何福进正站在前院说话,见了他,表情各异。 “陈指挥。” “我这人坦荡,有话就明说了。”陈光穗道:“我主张任秾为子将,可见没打算和你争权夺势,是也不是?” “是。” “行,那你我不对付,与私心无关。我带来的人被你杀了,我不表态,谁还服我?你我治军的心思不一样,尿不到一壶去,是也不是?” “指挥,军法服人才是……” “屁话不说,我已与大帅说过,第二十指挥这滩浅,容不下你这条真龙,请他看在你的功劳上,给你另谋高就。” 陈光穗说罢,向何福进、李荣一抱拳,转身就走。 萧弈与他一起自澶州北上从邺都南下,同行三百里,最初相互欣赏,终是分道扬镳。 李荣干笑了两声,没觉得这是甚大事,道:“不打紧,杀了人嘛,军中难免口角争执。” 只听这话,萧弈就知彼此聊的都不是一件事。 何福进则是满脸失望,摇了摇头,道:“老夫不是为你的事来的,是为三郎,听说他今日落马,险些战死,是吗?” “是落了马,但……” 话音未落,何福进转头看向李荣,叱道:“谁让你贪功冒进的?” “我不是趁势取滑州吗?” “陷了郭三郎,取滑州有何用?!” 李荣错愕道:“那又怎地?郭大郎从戎之初不也是刀口舔血滚过来的?” “莽夫,今时今地,能一样吗?” “将军若心疼他,莫让他在我麾下便是。末将养得了狼,护不住羊!” 何福进大怒,叱道:“还不知轻重,大帅召见三郎这般久,或为此事,看你如何是好!” 李荣被骂得狗血淋头,愁眉苦脸。 说话间,却见郭信与张满屯出来。 “父帅召见诸位。” 何福进、李荣整理了衣甲,与等候在庑房中的将领们一同入内。 萧弈跟在后面,被郭信扯了一把,小声说话。 “哎,我刚才听到何将军骂李将军了。” “骂就算轻的了,今日你若战死,事实就是他难辞其咎,必挨连累。” “这……” 郭信一愣。 萧弈颇不客气,道:“我知道你一腔热血,但事实摆在那里,你冲动丢了性命,就是会连累旁人,自己想想吧。” “哦。”郭信嘟囔道:“我下次注意呗,今日明明是听令厮杀,怎又成了我的过错?” 萧弈心想,郭信就不适合在李荣麾下,两人都冲动。 “郭帅见你,也是为此事吗?” “不是。”郭信打了个哈欠,道:“我一直陪宋延渥聊天,明明他才是降将,审我似的。” “他审你?” “怎么?你又在史府书房看过他的履历?” “听史德珫说起过他,‘皇亲世胄,藩镇重臣’,唐庄宗的外孙、高祖皇帝的驸马,十一岁授殿直,十七岁加御史大夫,二十岁拜尚书右仆射,如今不过二十四岁,封广平县开国公,检校太尉,赐号开国奉圣保定功臣,任义成军节度使。” “史大郎一定是嫉妒死了。”郭信叹了一口气,道:“他确实是俊,父帅说我和他一比,像只野猴。” “所以,他审你什么?” “就是考校我……” 说话间,他们进了节帅府大堂,依旧是侍立在旁,不能出声。 若说上次军议是恰逢其会,这次特意将他们唤来,提携之意就很明显了。 郭威端坐主座,威风凛凛。 侧座则坐了个年轻男子,风骨俊秀、气质雍容,难得的是眼神清明,神色恭谦,无半分局促不安,唯有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 想必就是义成军节度使宋延渥了。 “大帅。” “诸将免礼。” 郭威声如沉钟,道:“义成军节度使宋延渥,识大体、恤军民,使滑州免于涂炭,开我大军南下通途,自今而后,便是同舟共济的袍泽。” 宋延渥从容起身,向众将一揖礼。 “今主上蒙尘,汴梁奸佞枉杀顾命,屠戮忠良,人神共愤,郭公振臂,海内翘首。延渥年少德薄,愿与诸君并肩,助郭公清君侧、安社稷。” 众将纷纷还礼。 萧弈站在角落,留意到前面的李荣咧嘴轻笑了一下。他不屑这些场面话。 之后,魏仁浦已手持一卷册簿出列。 “启禀大帅,卑职点清过,滑州府库计得粟米八千斛,刍草五万束,熟绢三千匹,钱八千缗;甲三百领,弓八百张,箭矢六万支。” 说着,他略略一顿,抬眼看向宋延渥,语气带上一丝赞叹。 “滑州府库充盈,账目明晰,足见宋节帅治理之精、筹备之勤。比如,箭矢有七成为新镞,弓弦以牛油浸润,保存得法,实乃大军之幸。” 角落这边,李荣转过头,附耳对萧弈道:“是得法,我捅进城里了才投降。” 堂上,宋延渥声音清朗,道:“魏书记过誉,毕竟守库廪、缮甲兵,乃节度使本分。去岁契丹扰边,今春潞州有警,故不敢懈怠,略作储备,滑州些许资储,能充义师粮秣,岂料天意冥冥,竟是留待郭公义师。” 话到最后,他转向郭威,言辞恳切,感慨了一句。 “此非人谋,实乃天意属意郭公啊。” 李荣对这话认同,点了点头。 萧弈心中暗忖,宋延渥对答如流,一番话不卑不亢,熟知政务,绝非寻常纨绔子弟。 “你深明大义,使滑州免于兵祸,保全府库之功,本帅记下了。” 郭威微微颔首,立即转入正题,道:“议渡河事。” “是。” 宋延渥欠身,上前,为诸将指点着桌案上的地图。 “此为滑州府库的黄河水道舆图,滑州城外有白马渡、韦城渡、长垣渡。其中,白马渡最佳,河宽三百步,水流缓,自息三尺,北岸黎阳有大伾山为依托,南岸白马堤可集结兵马,囤积粮草……” 萧弈听了颇为受教,暗忖宋延渥身世不凡、还重实务,只要真心归附,必能得郭威重用。 接着,魏仁浦开口道:“若只一路渡河,易为南军所扼,分三路并近,方为稳妥、快捷之法。澶州有杨村渡、德胜渡可互为犄角。” 郭威心有定计,执起铜鞭,径直分派。 “遣人星夜往澶州,联络王殷,命他造浮桥于杨村渡;另飞马告王峻,扼太行陉之后,走德胜渡。” “喏。” 铜鞭指向白马渡,敲了一敲。 “仁浦,总揽渡河事宜,调民夫三万,夜间备料,卯时造桥,明日晌午前白马渡浮桥必须架通。” 魏仁浦领命道:“喏。” “粮草由长垣渡转运,一并由你调度,不得有误。” “喏……” 这“渡河”二字说得简单,要安排的却比三日行军加起来的还繁琐。 军议持续了约两刻钟,方才结束。 诸将行礼告退。 萧弈正要跟着他们退出去,却听郭威的声音传来。 “萧弈,郭信,留下。” (本章完) 第70章 吾道不孤 第70章 吾道不孤 萧弈、郭信对视一眼,只好留步等候。 待众人散去,郭威看向他们,目光温和了些。 “为何甫一从军就与将官不合?” 郭信理所当然以为是在说自己,道:“父帅,可是陈将军告状了?战场上哪有没危险的……” “没说你。” “哦。” 郭信松了一口气,之后忽然惊讶,看向萧弈,问道:“难道是你?你与谁能合不来?” 萧弈一揖,道:“我有负明公厚望。” 郭威目光如炬,看着萧弈道:“麾下士卒犯了军法要处置,你动用私刑杀人又何尝不是犯军法?陈光穗说你杀气太重,何福进亦认为你刚而易折。依他二人之意,你该卸了军职,去魏仁浦帐下磨砺。” “父帅,萧弈他……” “还有你,言你棱角过锐,贪功冒进,也该去当个书吏。” “我全是听了李将军的军令……” 郭威一个眼神扫过去,郭信后面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 萧弈心下了然,这是何福进、陈光穗对他擅杀徐胜的回应,但郭威还没有下令。 “明公,卑职知何将军、陈指挥是出于好意,但廿营初立,难免需要磨合,岂有三日不到就放弃的道理,卑职请求留下。” 郭威看着地图,头也不抬,道:“军中法度,岂是儿戏?你今日可因义愤杀徐胜,明日麾下是否也可因不服而杀你?” 萧弈心头一凛,沉声道:“卑职愿立军令状!廿营若不能军纪严明、能征善战,卑职愿受军法处置,绝无怨言!” “主将想挤走你,你还非要赖着不成?” 萧弈渐渐感觉到郭威其实并不因此生气,甚至心底是支持正军纪的,他遂干脆直率应道:“军中之事最简单,陈光穗不爽我,跑来告状有甚意思?不如与我比试一场,拳脚定输赢罢了。” “对!”郭信当即帮腔,道:“糯糯唧唧,像个娘们,让他与萧弈打一场,谁赢了,廿营谁说的算。” “当天雄军是儿戏吗?!” 郭威随口叱骂一声,道:“老子没有耐烦看你们争勇斗狠,军中立足靠的不仅是个人武勇。念你初犯,兼有护送之功,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待攻下开封,论功行赏,再看你二人谁更能服众、功勋更高,再行定夺,可公允?” 萧弈却知,这话看似公允,其实是偏向他。 现在没调走他,待攻下开封,他与陈光穗各自升迁,也许就没有可争的了。 同时,郭威也是告诫他,军中最重要的是功勋与服众。 虽未明言,却包含了爱护与栽培之意。 “谨遵明公之命,卑职定当奋力向前。” “去,安抚部众,拿战功说话。” “喏!” 两人退出节帅府,郭信不由嘟囔道:“打一架多痛快,父帅就是规矩多。” “打赢陈光穗容易,要让他服气却难,让全指挥上下心服口服,更难。” “那怎么办?” “明公说得很清楚了,战功、实力。” 萧弈看向漆黑的夜空,感受到了全新的挑战。 好在,他知道接下来的路如何走,哪怕它满是荆棘。 两人走出节帅府大堂,却在前院遇到一人,风骨俊秀,正是宋延渥。 “三郎。” “宋节帅?”郭信一愣,顺嘴道:“你还没走啊?” “我住在此处。” “哦,对,这是你的府邸。” 郭信虽不是有意嘲讽,可确实挺得罪人的。 宋延渥不以为忤,微笑化解了尴尬,道:“我在后苑暖阁略备薄酒,邀三郎与萧指挥小酌一杯,如何?” “宋节帅客气了。” 萧弈有些意外他还知道自己,可见耳目灵通。 郭信不好拒绝,只好道:“走呗。” 帅府前院为郭威所据,穿过院门到了后苑,却还是一派宁静,与外面的肃杀隔绝开来。 步入一间小阁,暖意融融,陈设清雅,一几一榻皆见匠心。 三人分宾主落座,自有侍女悄步而入,斟酒添菜。 “我字仲俭,都是年轻人,平辈相称即可,你们可有字?” “没有啊,我只有小名,意哥儿。” “我也没有。” “无妨,今夜能与三郎、萧郎共饮亦是缘分。”宋延渥端酒,道:“我先饮为敬。” 郭信倾过身,向萧弈附身,问道:“不会有毒吧?” 萧弈并不回答,举杯,饮了一口。 郭信讪然,捧着酒杯尝了尝,赞道:“好酒,味道真好,寡淡了些。” “明日还有军务,待进了开封,再与你们饮烈酒,如何?” “你也去开封?” “郭公奉天伐逆,自当骥随。” 郭信好奇地问道:“可你不是皇帝的姐夫吗?” 宋延渥道:“官家为奸臣蒙蔽,连我也为郭公不忿,正是人心向背。” 郭信撇撇嘴,似觉这话不真诚,道:“我们杀过来时,你还拆了桥哩。” “北军来得太快。”宋延渥苦笑,道:“我尚未见郭公旗号,游骑已至城下,未知虚实,岂敢轻启门户?万一以粮赍契丹,我百死莫赎,唯有毁桥断路,静观其变,方能保全阖城生灵,此不得已之下策,万望见谅。” 萧弈暗忖,宋延渥既然是皇帝的姐夫,耳目又灵通,有可能知道皇帝派人刺杀郭威,拆桥之时,无非是观望郭威是否活着,结果李荣直接攻到滑州城下,主动降反倒成了被动降,确实让人措手不及。 想着这些,他不觉得自己脸色有甚变化,可竟被宋延渥看出来了。 “萧郎该信我所言?” 萧弈道:“我信仲俭兄是真心归附明公,但不知原因?” 意思是,至少那“奸臣蒙蔽,为郭公不忿”的场面话,他不信。 宋延渥反问道:“我听三郎言,萧郎一心北上投奔郭公,又是为何?” “我是受柴夫人所托,信守承诺。” “难道不是觉得郭公能成就大事?” “是。”萧弈也不藏着掖着,道:“仲俭兄呢?” “一样。”宋延渥举杯,道:“安重荣曾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此言虽不当,可若论天下谁兵强马壮,郭公以平定三镇之战功,一人可当十万师。” 萧弈顿时对这谈话来了兴趣。 他投奔郭威,是因对历史大概脉络的了解。旁人说郭威强,却都说不出强在哪,比如,王承训就觉得王殷实力并不输郭威。 宋延渥见他来兴趣,侃侃而谈起来,说到后来,持杯到近前,以手指沾酒水,在桌案上画了地图。 “三镇之乱,河中、永兴、凤翔呈犄角之势,加之暗中联络契丹,战事一旦拖延,则陷内外夹击。郭公以临时拼凑之兵,战其精锐,围歼、威慑、招抚,各个击破,不到一年平定三镇。用兵如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游刃有余。庙堂之上,再无出其右者。大汉社稷倚郭公为柱石,可惜,官家看不明白这一点啊。” 萧弈往日知其然,今日才知所以然,宋延渥眼光独到,远非史德珫、王承训可比。 “更难得的是。”宋延渥道:“郭公平叛期间下令‘不扰百姓’,此四字,强藩之中,未见有比郭公做得更好的。” 一句话,萧弈确信了宋延渥不会背叛郭威,举杯。 两人相视一笑,饮了杯中酒。 看得出来,宋延渥是想与郭信亲近,但跟那愣头青聊天实在无趣,渐渐地,多是与萧弈畅谈时政。 萧弈偶有独到见解,宋延渥便抚掌称妙。 饮了四五杯之后,萧弈忽留意到了一个细节。 给宋延渥侍酒的婢女很是漂亮。 虽然阁中婢女都相貌姣好,唯独她气质出众,姿态端庄,在美女当中也能一眼就脱颖而出。 她穿的是青色襦裙,梳双环望仙髻,髻上却插着一支衔珠步摇,任她如何动作,步摇却没有晃动。 宋延渥方才用手指沾了酒,大概有些黏,抬手示意了一下,这婢女却没留意到,正以略带嫌弃的眼神偷看郭信。 “净手。” 宋延渥只好出声提醒。 那婢女这才转身去寻帕子,随手放在桌案上,宋延渥没多说,自用清水沾湿擦手。 这一个小动作之间,萧弈观察到,她裙摆下稍稍露出的是一双绣了莲纹的云头锦履,鞋尖绣了一粒圆润的珍珠。 再看她的手,十指纤纤,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毫无劳作痕迹。 下一刻,这婢女似感受到萧弈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竟有些威严高贵之色。 萧弈若有所悟,心中有了猜测,自饮酒聊天,不再理会她。 对谈间,有文士打扮的幕僚悄然入内,在宋延渥耳边低语片刻。 “把那对遗孤收养了吧。” “是。” 萧弈闻言心头一动,转头看向宋延渥。 目光对视,宋延渥也没遮掩,道:“郭公入城,答应我不扰百姓,已做到了,虽不免有些许滋扰,在当世实属难得。此外,听闻萧郎今日以军法处置了一名都头?” “是,廿营初编,我治军不严,使麾下将官残杀两条人命,该向仲检兄赔罪。” 宋延渥问道:“你初入军中,地位低下,这么做,不怕遭人排挤?” “是非公道,与资历、地位有何干?若等到了身居高位才知爱惜百姓,那岂非是利益使然、逢场作戏?” “好!” 宋延渥不觉得被冒犯,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光彩,朗声道:“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萧郎肝胆侠气,当浮一大白!” “谢仲俭兄不怪。” “吾道不孤啊。”宋延渥感慨道。 萧弈今夜总听旁人说他错了,要被孤立,此时这一杯酒下肚,却给他带来了些许暖意。当然,郭威的态度才是他最大的底气,也是“吾道不孤”更深的注释。 虽与宋延渥聊得不错,但他看了眼天色,还是道:“明日还要渡河,我与三郎这就告辞了。” “意犹未尽啊。”宋延渥感慨着,举杯道:“再饮最后一杯。” 萧弈拿起酒壶,里面却是空的。 正要向郭信讨酒,忽听得有女子清丽的声音响起。 “我为萧郎斟酒。” 转头一看,却见那个气质端丽的婢女手捧酒壶,款款而来。 她明亮如皎月,郭信下意识自惭形秽地避开眼神,萧弈却是自然而然端起空杯,任她斟满酒。 一饮而尽。 搁杯,起身,揖手告辞,萧弈便要带着郭信离开。 哪怕在世代皇亲的贵胄面前,他依旧不卑不亢,举止洒脱…… “哎,这些肉菜打包回去呗。”郭信嚷道,“给廿营的弟兄们,肯定香死了。” 萧弈脚步一顿。 他确实没想到这一点,点头道:“打包吧。” “这个糟烧驴肉好吃……” 暖阁外寒风呼啸,让人恨不得立即钻回去。 出了节帅府,却听侧门的倒罩房里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哎,你们,怎不等等俺?” 张满屯从里面跑出来,嘟囔道:“等你们老半天了,别的将军议完事早走了,你们就是挨训,怎训这般久?郭雀儿不忙吗?咦……酒味。” “嘿嘿,不仅有酒,还有肉,你尝尝这个糟烧驴肉,香。” (本章完) 第71章 指挥渡河 第71章 指挥渡河 “起来朝食了!” 次日,萧弈被推醒时天已大亮,见郭信、张满屯一左一右和他睡在大通铺上,让他安心了许多。 这一觉虽然睡得沉,却梦到自己被陈光穗砍了,难免有些不安。 “要渡河了?” “快了吧,民夫在造浮桥,我们是夺城有功,能多歇片刻。” “陈指挥呢?” “一大早就起了,和老姐妹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哩。” 萧弈往外看了一眼,见陈光穗被几个澶州兵围在中间,看样子,当是被要求要为徐胜作主。 起身过去,隐约还能听到抱怨之言。 “今日不出头,来日他的刀落在俺们头上,将军也不管喽?” 换旁人可能就假装没听到,萧弈却不避讳,道:“只要你们不违军法,刀落不到你们头上。” “说得好听,刀不落来,你是用弓弦给他绞死的哩。” “怕不是你想与指挥争权,故意除掉老徐。” 萧弈没再解释,他们若觉得劫掠百姓是天经地义,说也说不到一块。 灶上,一口大锅就摆在那,旁边搁着马勺,但没人去搅。 廿营似分成了两拨,针锋相对。 “娘的,都不饿是吧?还不捉紧吃朝食!” 李荣骂骂咧咧地从外面大步进来,一见这气氛,道:“怎地?马勺搅不到一个锅里了?” 陈光穗道:“萧副指挥昨夜一口气都不愿忍,我处不了。” “两条人命,两个孤儿,不是我忍一口气的事。” “够了。”李荣啐道:“就这一点屁,整夜还不散,起早就凑在这使劲闻。” 陈光穗道:“这屁不是末将放的。” 萧弈道:“徐胜放的,透着尸臭。” “你不把他脖子划拉开了,能闻见臭吗……” “都他娘闭嘴!” 李荣猛地把腰刀拍在桌案上,发出震天响。 “还治不住两猢狲了?都给老子听令!萧弈,带一队骑兵,滚去东门,听何将军令;陈光穗,不许开口,老实呆着!” “喏。” 萧弈领命,回过头,下令道:“第二、三、五都,立即披甲,随我出发。” 第五都归吕酉、韦良管,自然二话不说;第三都都头徐胜被他杀了,范己是副都头,只拉拢了半数人;第二都的两个都头都是陈光穗的人,但细狗、胡凳、吴狗子带着一撮人听令。 如此,一百二十余人的队伍,有三十余人立即起身。 郭信见状,嚷道:“铁牙,把旗扛了。” “好咧!” 几个兵士想起郭三郎身份不凡,遂起身去披甲。 却也有嘀嘀咕咕的声音。 “傻啊,指挥手下都是劲卒,又宽待咱,跟着他们去,少了油水。” “不克扣赏钱,俺不要油水也中,郭大帅在河中起就下令不许惊扰百姓,这油水不长久。” “你怎知晓这些?” “昨夜里老讲的……” 末了,四十六人披甲候令 秾皱眉,拿起兵册就要点卯,陈光穗一把将兵册抢过,喝道:“将军命你等去,还在这磨蹭?!” 萧弈不与陈光穗争执,下令道:“用朝食。” “喏!” 众人领命,郭信、张满屯尤其大声。 他们狼吞虎咽,把整锅小粟粥喝大半,肉干一点不剩,风卷残云,带着半数辎重马匹扬长而去。 分家一般。 “哈哈,廿营大旗在这里!” 郭信策马,挥舞旗帜,欢快道:“自成一军,我还觉得更痛快哩。” 萧弈却皱了皱眉,知道痛快只是一时的,失去了陈光穗的经验、劲卒,实力远不仅仅是折损了一大半。 驰骋出了东城,远远就见到军阵在何福进的大纛下集结。 他们也往大纛赶去。 “马军左厢第二十指挥副指挥使萧弈率部前来待命!” 何福进看到萧弈、郭信,毫不掩饰地就皱起了眉,摆出很不待见他们的神色,招了招手。 “将军。” “你俩还在军中啊。” “是啊。”郭信道,“父帅让我们历练。” “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个小猢狲,老夫既想让你们吃点教训,又怕你们一下吃了大教训。” “何将军,但有军令,你下就是了。” “等着。” 不一会儿,远远有一骑从军阵中奔过,那骑士极是高大,手中还高举着一个色彩鲜艳的旌节,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吁!” 骑士奔到何福进面前,勒马,声如洪钟地嚷道:“参见何将军!随从骑兵直卫傥进,奉命持旌节往先锋军,请将军送俺渡河!” “萧弈领命!” “在!” “率你部护送旌节,留郭崇威帐下听用。” “喏!” 傥进挠了挠头,嘟囔道:“送就送,哪还要护送?” “走吧。” 队伍立即向黄河行去。 上了路,萧弈打量了傥进一眼,身材高大魁梧,与张满屯差不多,还有同样根根粗硬的大胡子,就上半张脸长得大不相同,眉峰高隆,眼眸深邃,鼻梁高挺,像个匈奴人。 傥进也立即留意到了张满屯,看了一眼,自语道:“你也挺魁梧,但比俺丑多了。” “放你娘的臭屁!” “俺娘不放屁,俺娘死得早,骨头都成灰哩。” 吕酉道:“行了行了,你俩也就半斤八两。” “比你这灶前奴可高大威武。”傥进嘴不饶人,道:“俺七岁就有你这么高了。” 吕酉脸一垮,嘴里骂骂咧咧,却没敢发出声来。 张满屯挺了挺身板,道:“俺比你这蛮子还更高些。” “是你的马高,傻大个,别压塌了。” “狗蛮,嘴怎这么臭?” “俺是率直,你那是屁多。” “你那破腚还在崩屎,俺可是教练使,你咧?” “俺们随从直卫,不在乎你的俗官。” 郭信听他们斗嘴,大乐,恨不得在马上倒过来坐,笑道:“傥进,要不编到我们廿营,正好有个都头的阙。” 范己大惊,连忙转头,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们。 “小猢狲,俺可是直卫,能到你们这……”傥进抬头一看,道:“真他娘寒碜啊这旗,写得甚?” “第二十指挥呗,你不会看?” “俺又不识字,你们还是个指挥?半个都不到嘛,稀稀拉拉,全是新兵卵子。” 张满屯怒骂道:“臭嘴,你又在屙屎。” “俺屙的屎都没这么稀哩。”傥进一本正经道:“要遇到南军,别怪俺不保护你们,俺得护着这旌节。” “……” 四十八人的队伍护着旌节奔到黄河边,眼前是一幅壮阔画面。 朔风卷着碎雪掠过黄河,河岸的冻土已被踩烂,准备集结的大军列成了一个个方阵。 一队又一队民夫肩扛粗木,络绎不绝。 “嘿哟!嘿哟!” 号子声中,以数十名为一组将一艘艘空载的渡船推向河面,作为浮桥的基座。 萧弈放眼望去,宽阔的河面上,十余艘渡船连成一线,民夫站在船上,手中粗壮的麻绳拉得笔直。 黄河似不甘被征服,发了咆哮,水浪推着桥板与船身碰撞,砰砰作响,麻绳摩擦,沙沙不止。 更远处,人如蝼蚁。 萧弈刚从军,置身于这浩大场面,一时竟不知下一步怎么做。 还是老潘道:“指挥,俺去探探渡口的调度规矩。” “好,其他人,就地休整。” “喏。” 不到一刻,老潘回来,道:“指挥,讨了三艘漕船,还有两条舢板运辎重。” “出发吧。” 萧弈沉声下令,又依照着上次随陈光穗渡河的流程,吩咐士卒把马匹蒙上眼。 但他的经验还是差了太多。 且上次都是澶州精锐,这次却有许多新兵,要注意的事就更多了。 老潘凑了过来,提醒道:“指挥稍待,今日风雪大,河上浪高,得给马儿把鞍卸了,盖上粗布,怕毛沾水结了冰砣子,明儿就得病哩。” “好在有老潘……你们照做。” “喏。” “俺看这些人都是生卵子,还是再找艘援渡船来,就怕有人落水。” “好。” 萧弈会意,从行囊拿出钱来,让老潘去打点。 新军上路可比劲旅困难。 众人做着准备,牵马到河边,老潘已又借了艘小船,船上有两人持着长竹竿与麻绳网。 “不会水的,自把盔甲卸了,泡了水,老子可捞不动。” 傥进闻言,默默卸甲。 张满屯见状,咧嘴嘲笑不已。 出发前,老潘检查了一遍,再次摇头,道:“指挥,这些生卵比澶州精锐可差太多了,得教他们把弓弦解了放进箭囊,用油纸包了,不然潮了可坏了;马鞍绳也得打成双死结,不然一挣就脱,在这河面上尥个蹶子,人可是要下水喂王八;头盔得让他们要么解喽,要么系紧,河上可风大……” 萧弈上次来,听陈光穗下个马要发十几条命令,还觉得那些人也叫精锐,今日才知道,精锐士卒能自己注意上百个事项,让将领只需检查一点疏漏。 而他带队,手底下全是疏漏。 过了一会儿,救援船上的人先不耐烦了,之后,傥进也着急起来,嚷道:“你们行不行啊?俺自己去,这会都到了。” 张满屯立刻回呛:“臭嘴蛮子,急着过河投胎啊?!” 终于,一切就绪。 他们分为三队,每队十六人,老潘、傥进护旌节在前,萧弈、郭信在中间,最后一艘船由张满屯领队。 上船前,老潘让秾挥旗号,对船夫做了交代。 “看好了,黑旗前进,黄旗是左右,长哨响停,短哨响就加快,到了河上,喊话可是听不到的。” “好。” “河上那些红幡是司水官标好的路线,水流缓。挂黑幡的地方可去不得,那是阎王涡。” “好。” 萧弈牵着乌骓马踏上漕船,看了眼麾下十五人。 在船上没有老潘,他得独自负责他们的性命。 “都安排好马匹,别慌,你们慌它就会乱……刘娃,缰绳收短。” 船行了一小半,萧弈留意到,有一匹马的鞍带松了,缠住了马腿,引得它不安地乱蹭,船身晃动,及时过去解了。 不多时,一个浪打来,船身倾斜。 萧弈立即让士卒移动压住船身,安抚马匹。 “咴!” 忽听得马嘶,回头看去,后面的船上,一个草料包落在甲板上,被水流泡胀,缠住马腿,惊马扬蹄,瞬间引发混乱,将第三艘船乱晃几下,边缘处,一个身影被甩出船舷。 “有人落水!” 萧弈一步踏到船舷边,向前方的救援船呼喝不已。 然而,风浪盖住了他的声音。 他当即抢过哨子,吹响长长的哨音。 “救援船!有人落水,快救他!” “……” 目光看去,那落水的身影已被冲入挂着黑幡的水流,倾刻不见了。 萧弈愣在了那儿。 这是他麾下第一个杀青的士卒,大名叫罗卯,他知道今日若是陈光穗带队,一定会顺利得多。 缺乏经验,他终究还是吃到了教训。 踏在黄河之上,站了一会,萧弈眼神恢复了果决与平静,他自然不会被这困难压倒。 “记下,罗卯以战亡抚恤,按月给其家粟米三石,从我俸禄中再另添一石给他。” “喏。” 不到半个时辰,漕船终于靠上南岸浅滩。 “娘的。” 张满屯一脸凶恶,落地就要去寻援渡船上两人的麻烦,嘴里骂骂咧咧道:“军混子,不救人,俺拧了他们的脑袋。” “铁牙!够了!” 萧弈喝住张满屯,走向援渡船。 “萧指挥,咱也是没法子,大军渡河,死人是常有……” “下游也在造浮桥,若能找到尸体,还请还于他的家小,他家住滑州城黄羊巷,一问姓罗的人家就知,到时我会派人去抚恤,必有重谢。” “行,萧指挥放心。” “小人听说你这二十指挥新设,冲你能记着那新丁的名字、地址,有这份抚恤,二十指挥迟早打出威风哩。” 萧弈知对方是找补两句好话,没甚好说的。 回首,黄河依旧流淌,浮桥已初具雏形,南岸营垒也已立成,两岸军民一派繁忙,想必大军今日就能渡河,与王殷会师。 廿营却要抢先一步去先锋军。 “整队!” “动作快,三个时辰之内务必赶到先锋军驻地。” “走,到营里吃热汤。” “出发。” “驾!” 旌节被傥进高高举起,张满屯似较劲一般,把廿营的大旗也举了起来。 四十七骑纵马向南。 (本章完) 第72章 先锋 第72章 先锋 黄河南岸,土地泛淤。 马蹄陷入沙层,每次拔出都溅起雪沙,速度快不起来。 萧弈看了眼天色,太阳在东南方,正好照着他的脸,却没甚暖意。 他现在学会在白天看时辰了,喃喃道:“巳正一刻左右。” 如今郭崇威该是驻扎在陈桥驿,八十里路。 心中盘算了一下,萧弈不再一味求快,作为将领,他现在更重视的是安全。 “都小心翻浆坑,避免马匹失蹄!” “喏。” “细猴,带几人在前探路。” “喏……” 好不容易,十余里地之后,他们进入了夯土筑成的官道,加快速度。 纵马驰骋到中午,在青陵岗的土陇上歇了马,每人啃了胡饼,喝了些掺了姜汁的酒,暖了暖骑马时被风吹得僵硬的身体。 这条路萧弈走过,熟练地带队涉过了黄河故道的浅浅冰面,之后官道更加平整。 申时,日头西移。 “秾,快到你老丈人家了。” “那陈桥驿就不远了!” 这正是时人吃第二顿的时候,前方远远已能看见炊烟。 老潘忽然抬手一指,喊道:“指挥,有青幡哨!我们的人!” 萧弈顺势眺望,见官道旁的土堡上插着一面青色小旗。 “放慢速度,按规矩来。” “吁!” 众人勒住,土堡跑出两名兵士,见了傥进高举的旌节,又核对了萧弈的指挥令牌。 “参见萧指挥,郭将军就在陈桥驿,往前六里就能见到。近日南军的探马在附近打探,萧指挥小心。” “多谢。” 果不其然,又行了两里地,到了哨堡与陈桥驿之间,官道边是茂密的树林。 南面有马蹄声响,是细猴带人奔了回来。 “报——” “指挥,遭遇南军游骑,挂黄色幡旗,当为泰宁军斥候!” 难为细猴没读过书,却能记得各家幡旗军号。 萧弈知道泰宁军节度使叫慕容彦超,是史弘肇颇在意的皇亲大将。 史家父子每次都是蔑称“阎昆仑奴”,一开始萧弈以为是个奴婢,后来才知道是高祖皇帝刘知远的弟弟,同母异父那种,也算是刘承祐的叔叔。 这人在史府书房没有履历,却有许多破事流传,说他贪财暴躁,曾私自贩酒、受贿。欺辱天平军节度使高行周,气得高行周在嘴里塞屎以表愤怒; 还说慕容彦超招募了两千盗匪为部曲,号“山林犷悍”,杀人如麻。 果然,前方官道西侧的树林里窜出五道黑影,看着就异常凶悍。 “嗖嗖嗖!” 隔着百余步,南军游骑对着廿营就是一顿箭雨,之后驱马就走。 郭信大怒,道:“就五个,追他们!” “不可。” 萧弈当即拒绝。 他虽没经验,但看过的剧本多,感觉到了不对。 老潘道:“指挥说得对,不能追,这是游骑惯用的伎俩,几个人正面佯攻,其他人绕后,我们一拉开,他们就要射马,切断了阵型,怕是要抢旌节。 “直娘贼!”傥进骂道:“想俺的屁吃。” 但廿营不追,南军游骑就一直袭扰,压着他们的速度,甚是讨厌。 萧弈拿出弓箭,道:“你们保持阵型,范巳,随我射杀他们。” “喏。” 两人不动声色,待南军游骑再次靠近,放了一轮箭雨,才突然一踢马腹,策马往前冲。 乌骓撒蹄而奔,萧弈握着在滑州武库获得的柘木短弓。 拔箭,盲搭,四十斤弓弦拉满,同时,奔到了离南军游骑五十余步。 “嗡。” 弓弦发出好听的微微震颤。 铁脊箭如流星“唰”地窜出。 几乎是同时,范巳也一箭射出。 前方,一个南军游骑堪堪勒马转身想跑,侧颈中箭,绽出红光,栽倒在地;另一个人胯下战马中箭,悲鸣着栽倒在地,将那人摔在地上。 “——” 其余三人大惊,飞马便逃。 廿营中立即有人赶上,一矛刺穿倒地南军兵士的手臂,将他押下。又将尸体的左耳割下,用来记功。 萧弈与范巳对视了一眼,道:“还是你的箭准啊。” “指挥高明,活捉一人,可套问出情报。” “我是没把握射准人罢了。” 范巳低下头,挠了挠脖子,小声道:“我怕箭术被指挥超过,又下了功夫琢磨哩。” “那我还得多练啊。” 郭信策马上前,道:“你俩也太急了,怎不多喊几个箭手,一并将五个耗子射杀了。” “不必。”萧弈道:“明公让傥进送来旌节,不就是为了让南军看到吗?” “哦。” 郭信一点就懂了,道:“原来如此,狗皇帝一看父帅旌节这就到开封城下,怕是要吓死了。” …… 申时未过,太阳还未落山,旌节已高高竖在了陈桥驿。 萧弈上次过而不入,这次回来,终于进入其中。 整个驿馆已被军营包围,辕门两侧各立一根三丈高的木柱,柱上挂着旗贴,除了北军的军旗,还有一面的避兵旗,示意战事将至,商旅行人绕道。 穿过军营,驿馆里有三重院落,外院占地约十亩,可容纳五百骑兵列阵,院东,三十间马棚整齐排列;中院被征为牙兵宿卫之地,萧弈等人也被安排在其中一间通铺;内院则设着郭崇威的中军大帐,旌节就是悬在帐外高高竖起的旗杆上,旁边是郭崇威的大旗,上书“先锋招讨使”。 后面则是粮仓、水窖,守卫森严。 “郭将军巡营未归,萧指挥可先行歇马用饭。” 军需官很快端了吃食上来,胡饼、熟羊肉、粟米粥,伙食颇好。 萧弈一边吃,一边看向外面,兵士们正分批休整,或擦拭兵器;或给马匹喂草料;或围坐在一起啃胡饼,整个驿区秩序井然,听不到半点喧哗。 吃完没多久,整齐密集的马蹄声传来。 赶出辕门,抬眼望去,官道南面,数百骑黑衣骑兵列着整齐的方阵疾驰而来。 骑兵奔驰虽快,却阵型严整,最前的是持长槊的锐卒,中间是挎弓带弩的游骑,后面则是披轻甲的押阵兵。 他们策马入辕门,在驿前停下。 为首一人面容刚毅,不苟言笑,正是郭崇威。 郭崇威应该得知了消息,目光扫过萧弈,径直问道:“俘虏审了?” “还没有。” “廷让,你与萧弈去审,审好了到大帐报我。” “喏。” 一个年轻兵士从郭崇威身后出列,应喏。 待郭崇威带着五百人流水一般地过去,他才向萧弈一抱拳,道:“先锋斥候将,刘廷让,参见萧指挥,请。” “请……” 出乎萧弈意料的是,刘廷让没有大动刑罚,只是让人剥了那俘虏的衣服,丢在冰天雪地里,自己与萧弈坐在火炉旁暖酒。 萧弈留意了一下,刘廷让不过二十出头,颇为沉稳,没有寻常兵将的戾气,眉宇间有一股正气。 两人都没理会那俘虏,简单聊了几句。 “卑职字光义,涿州范阳人,将门子……” 说罢,看时间差不多了,刘廷让转向那俘虏,招了招手,道:“过来。” “是,是。” “喝点酒,暖暖身子,问你,慕容彦超的中军大帐在哪?我刚从南边回来,你若瞒我,知道后果。” “不敢,不敢。大帅……不,是慕容彦超就驻扎在七里店,今日刚下寨,在赤岗西侧三里,后面是各路主力。” “说你见到的情形。” “是,是,赤岗岗顶最显眼的大帐外,插的是黑钺大纛,书着个‘侯’字旗,今日刚下寨,还在挖壕沟,小人没进去过。” 萧弈心想,不愧是斥候,说得清清楚楚。 刘廷让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张麻纸,用炭笔快速记着,又问道:“东边呢?” “东边五十步有个营地,挂‘袁’字大旗,有木桥连着。号称整个营地有数万禁军,其实没有,分马军和步军,马军帐在西,步军帐在东。” “骗我?那里不是金水河?” “小人不敢撒谎,挨着金水河还有‘吴’字大旗,两千郑州兵,一半守水车,一半守粮道。” “……” 半个时辰后,萧弈、刘廷让一起走进中军大帐。 郭崇威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手执朱笔,眉头微蹙,不时在地图上勾上两笔。 “将军,审出来了。”刘廷让道:“与我们探查的情报可以一一对照。” “念。” “慕容彦超亲率先锋,驻于赤岗西侧三里的土陇顶端,此地名七里店,可俯瞰赤岗与刘子陂之间的平地,是骑兵突击的制高点。” “嗯。” “侯益中军帐在赤岗顶;袁嶬率禁军环伺;吴虔裕两千郑州兵分守金水河水车与南侧粮道。” “嗯。” “刘重进在北;张彦超在西……” 刘廷让不停念着,郭崇威惜字如金,有时下笔修改地图,有时沉吟不动,有时添上两笔。 末了,郭崇威停下动作,吁出一品长气,喃喃了一句。 “两三万兵力。” 在他面前,南军的兵力已然清晰可见。 萧弈凝视地图,只见上面画得密密麻麻,因标注得太过细致、太过直观,让他仿佛能看到大军集结,旗帜如林,人马嘶昂。 甚至,他还能从其中感受到一丝杂乱,像是看到刘承祐红着眼、不顾一切地把兵马当作赌注,一股脑押上。 这是十一月十四日,郭威誓师起兵不过三日,他已重回开封。 大军自滑州渡河,一两日即可兵临城下,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南军的兵马也堆垒出来了。 决战紧锣密鼓被推到了眼前,一触即发…… (本章完) 第73章 临时训练 第73章 临时训练 入夜,陈桥驿营地静谧,毫无兵马喧嚣,只能听到巡兵整齐的脚步声,可见郭崇威治军之严。 萧弈甚至留意到驿市商铺内还有百姓躲藏。 五代风气虽坏,可越精锐的部队,越是军纪严明,这坚定了他的信心。 “萧指挥。”刘廷让举着火把,送他到了驻地,道:“你们是客军,今夜可卸甲安歇。” “万一南军夜袭?” “嘿嘿。”刘廷让道:“别担心,你们赶路辛苦,歇好了,后两日好杀敌。” “如此,我们就放心休整了。” 是夜,廿营难得卸了甲,加上傥进,四十八人挤在一个通铺里,臭气熏天。 萧弈一开始觉得肺都要被闷炸了,恨不得去住虽然冷但透风的帐篷,渐渐也就习惯了,作为主将,同吃同宿是最基本的。 他踹了张满屯一脚,骂道:“直娘贼,把脚洗了。” “嘿嘿。”傥进道:“你们闻,俺就不臭,俺这人好干净得很咧。” “俺只是脚臭,你是嘴臭。” 张满屯到外面捧了点雪,囫囵把脚抹了两下又回来,道:“这先锋军也就五个指挥,加廿营共六个哩。” “嘁,你们也能算一个?” “都闭嘴!就你俩话多,熄灯后不许说话!” 萧弈学着骂人了,心里就爽气了许多。 他发现管着这些大头兵,话多了没用,凶他们才能老实。 “秾、老潘,你们过来。”萧弈招过两人,走到门外,道:“明日训兵,我们做些准备……” 是夜,在此起彼伏的鼾声里睡了个好觉。 十一月十五日,卯时初刻。 “咚!咚!咚!” “起身整备!卯时三刻,校场集结!” 都将的呼喝伴着军鼓从别的营帐传来。 萧弈坐起,疼得悄悄呲了牙,他十天往返了一千三百余里,身上没有一块肌肉不酸疼。 他踹了郭信一脚。 “起了。” “让我再睡会。”郭信翻了个身,嘟囔道:“好困。” “起。” 萧弈毫不客气,一把将他从通铺拖到地上,却牵动了自己背上的肌肉,顿时疼得精神起来。 “哎哟。” “披甲,用饭,校场操练。” “指挥,郭将军没让俺们廿营操练啊。” 萧弈冷冷道:“我让你们操练。” 到饭房帐用了朝食,廿营准备赶去校场。 傥进还坐在那大吃特吃,甚至故意气人,打了个很响的饱嗝。 “嗝!肚子啊肚子,俺可没有辜负你,走哪都吃饱。” 张满屯回头,啐道:“你的肚子可辜负你太多哩,一点主意也没给你出。” “还不去点卯?!” 赶到校场,正好卯时三刻,郭崇威已在点将,只往廿营这边看了一眼,没理会他们,自率一队骑兵流水般地出营而去。 副将王审琦负责营垒守卫。 萧弈没领到军令,就在校场操练廿营。 大战一触即发,临时练刀枪棍棒来不及,他想过,这两日能提升的只有一点——凝聚力。 “列队!” “喏!” “范巳,代三都都头;吴狗子,副之。” “喏!” “细猴,代二都都头;胡凳,副之。” “喏!” “左都虞候、子将,到第三都入列。” “喏。” “都站齐了!” 校场安静了一会。 萧弈站在那儿,姿态挺拔,标准,一动不动。 兵士们愣愣看着他,渐渐跟着静止下来,老潘遂上前,一个个给他们调整站姿。 “都站直喽,看看指挥,肩平,背直,谁动一下,整个都一道去跑十圈。” 立军姿是免不了的。 过了半个时辰,三队人都绕着校场跑过,不再敢乱动,军容算是有点样子了。 “站累了?”萧弈终于开口,“我们玩个游戏,姓名接龙。” “啥呀?” “……” “俺叫金三水,滑州胙城人,三都新兵,会使矛、骑马;俺前面是胡凳,好像是曹州?” “错了,胡凳是他的浑号,他叫甚名?” “哎,胡,胡甚来着?俺忘了。” “胡照古,你个驴毬,俺这名出自李白的诗咧,‘今月曾经照古人’,懂吗你?” 细猴大乐,道:“你个胡凳,怎还有这么个雅名?没看出来呀。” “俺阿爷以前也有点家底,你这狗眼当然看不出喽,侯姬。” “啧,莫叫俺的本名。金三水,继续接龙。” “好哩,俺前面是胡照古,籍贯曹州冤句,擅马、矛、弓、刀、口技。” “俺叫王九,滑州酸枣人,会骑马、射箭,还有……绣,俺以前是织匠;俺前面是金三水,滑州老乡,他会的不多。” “……” 萧弈默默看着,根据这些兵士们在众人围观下或洋洋得意、或羞赧的态度,了解着他们的性格。 傥进一直双手抱怀站在一边,忍不住插嘴道:“都听俺的,俺大名傥进,生在朔州马邑,除了不识字,俺就没有不会的!” “狗蛮,你又不是俺廿营的,谁耐烦记你姓名?” “俺就要你记住,傥进傥进傥进……” “够了!” 萧弈喝止,再次命令众人整理队列,报数,方才重新开口。 “下一个游戏,信任背摔。” “这又是啥?” “……” “指挥,俺能不摔吗?俺身板太重,怕他们接不住俺。” “信任你的同袍!” “俺是信,可俺重。” “摔。”萧弈叱道:“这都不敢往后倒,上了战场,你也把命交给他们吗?!” 作为指挥,每一次信任背摔他都在下面接着。 “相信我们,下来。” 张满屯站在战台上,背对着边缘,悄摸着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犹豫。 傥进大乐,嚷道:“傻驴,哈哈哈,你也太孬了吧?在我们从直卫,这种孱头只能拉粪哩。” “你来试试,狗蛮。” “那你倒是下来呀俺才能试,来,俺给你接着。” 终于,张满屯往后一倒。 萧弈与另外四人伸手去接,只觉一座大山倾倒下来,沉得他差点一个趔趄,浑身肌肉酸痛。 傥进上前,帮忙拉起张满屯,讥道:“这么重,满肚的屎没屙吧?” “啊——” 张满屯大吼,长出一口气。 之后,换傥进上去,张满屯显然想要嘲讽几句,没想到傥进头都不回,没心没肺就往后倒。 “接住他!” “哈哈哈哈……” 一直操练到快午时,萧弈才下令休息。 时下军中都是一天两餐,战时会加一餐干粮。但萧弈习惯了一日三餐,若消耗大还加补给餐,特意拿钱给伙夫队,午时一刻就用了饭,且有热羊肉。 众人大块朵颐。 “狗蛮,你不是廿营的,怎敢臊着丑脸跑来吃俺们东西?” “嘿嘿。”傥进能屈能伸,唆着羊蝎子,笑道:“俺和兄弟们一路来的嘛。” “直娘贼。” “萧指挥,下午还有甚好玩的?” 萧弈问道:“一起?” “要是搁那傻站着,那俺可不。” “来,带你玩个‘四人三足’。” “哈哈,你样还真多哩!” 午时三刻,又回到了校场。 先用一个四人三足的游戏把傥进骗进廿营,摔了个七荤八素,萧弈就开始正经操练。 “子将,出列。” “喏!” 秾捧着令旗站到了阵列前面,高声喊道:“接下来训练‘听号识令’!” 他手里有五面令旗,赤色、黑色、青色、白色、黄色,杆尾皆有铜铃。 “看好了!赤旗高举,缓慢挥动,前进;黑旗垂腰,上下挥动,后退;青旗左倾,画圈挥动,左转;白旗右倾,画圈,右转。你等必须在三息之内识令,否则阵型一乱,罚。” 傥进嚷道:“俺能吃苦,但记不住。都是听什将喊的哩,可大声了!” 萧弈断然喝叱道:“都给老子记住!” 秾又拿起黄色令旗。 “此为战术旗,黄旗搭赤旗,高举向前,猛挥三次,冲击敌阵;黄旗搭黑旗,横举平移,立即结阵,持盾防御;黄旗搭青旗,斜举挥动,绕至敌侧。” 这些对普通士卒已经很难记了,萧弈却还让细猴拿出他的哨旗,教众人识别。 细猴的旗就小得多,旗上还绣着字,颇好辨认。 “看好哩,给你们这些不识字的孬货开开眼。得胜旗,俺发现敌人溃逃哩就举,中军自会吹得胜鼓;这是‘援’字,俺举这旗,就是援兵来喽;这是个‘警’字,敌军要偷袭俺们哩。” “娘咧,老子记了你的,前面的又忘了!” 萧弈不怕他们一时记不住,无非是练。 他将廿营分成两队,郭信、老潘各带一队,让秾站在战台上挥旗,不停地前进后退左右冲锋,哪一队犯的错多,今夜给另一队洗胫衣。 自然得把张满屯、傥进分开。 时不时地,细猴冲出来高举“警”字旗,考验临时反应。 “结阵结阵!黄旗搭黑旗了,莫害俺输给那傻驴!” “停!右队胜,今夜左队受罚。” “直娘贼!” “哈哈,可算操练完了吧?” 萧弈看了看天色,进入今日最后一项操练。 他手一指,让众人席地而坐,向秾点了点头。 秾会意,拿出一张纸,上前道:“再唱首歌,大家伙们就用饭,唱得好的加块肉。” “哈哈,还有一顿?唱呗,俺会唱《喜嫁郎》哩。” “唱军歌,我写好了。”秾眯着眼摊开那纸,清了清嗓,道:“这是《定乱歌》,我听指挥陈述天下大势,回想数年军中过往,有感而发……咳咳,让诸君见笑了。” “唱呗。” 秾舔了舔唇,终于开了口,一开始声音很小,但他唱得很好,调子虽简单,却苍凉古朴。 “甲胄冷浸霜天月,烽烟漫卷故园雪。” “忆昔闾里多离散,白骨露野谁收管。” “父哭子兮妻哭夫,田畴荒芜少人锄。” “我本农家耕织郎,披甲持戈赴疆场。” “昨日垄上种粟麦,今朝阵前驱豺狼。” “灶中留米给孤孀,檐下添薪暖阿娘。” “若问此心何所向,万家灯火映寒窗。” “我辈执槊从征来,愿为苍生谋平安。” “纵死得闻太平乐,此身何惧埋青山。” “……” 萧弈知道兵士们都听不懂,没关系,一起唱就行。 唱到第二遍,他从秾手中接过那张纸,放声唱起来,他知道自己唱得难听,但也没关系。 他们就这般一遍遍地唱,歌声渐渐整齐,混杂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响遍了校场。 萧弈回过头望去,见夕阳把天空染成了红色,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 他还留意到,先锋军副将王审琦站在远处,似乎一直在看着他们这边,看了很久。 (本章完) 第74章 探敌(感谢“猫咪在屋顶打了个哈欠” 第74章 探敌(感谢“猫咪在屋顶打了个哈欠”的白银盟) 十一月十六日,寅时三刻。 萧弈昨夜睡得很早,听到伙夫队的动静就醒了,打算抽空练练骑射。 身上依旧酸疼得厉害,他只好先给自己拉伸,用手指推肌肉内堆积的乳酸。 睡在旁边的郭信也醒了,揉着眼问道:“干嘛呢?” “酸疼。” “哎哟,其实我也酸,我给你按,你给我按。” 过了一会儿,通铺上响起郭信杀猪一般的惨叫,所有人都被吵醒过来。 帐帘“唰”地被掀开,刘廷让大步进来。 “萧指挥,听说你曾是控鹤卫副都头?” “是。” 萧弈好奇道:“刘兄怎知道的?” “我昨夜和他聊天说的呗。”郭信呲着牙道。 刘廷让问道:“牌符、军袍可还在?” “在。” “将军召见,请随我来。” 萧弈遂跟着去了中军大帐。 郭崇威已披了全甲,正在用朝食,见他来,径直一指案上的胡饼、羊肉。 “坐下吃。” “喏。” “哪天出京的?” “初六。” “十天,禁军知道你转投大帅了?” “我官职低,时间短,可能没引起他们注意。但李洪威未杀王殷,李业、聂文进见我未死,必知我弃暗投明。” “无妨,不需你见他们。只需你带我的人进敌营转一圈,打探、投书即可。” “好。” “你们卯时一刻出发,至刘子陂等候,待我率部驱赶南军探马,随其避入敌营,酉时之前务必归营。” “喏!” “用食吧。” 郭崇威说罢,起身往外走去。 萧弈食量颇大,一边看着那标了南军战略布置的地图,一边把案上的吃食都嚼了。 他回去换了一身军袍,重新披甲,又让吕酉、范巳、韦良把营军牌符都拿出来,交代老潘、秾今日好好练兵。 “你去哪?怎又穿禁军军袍?”郭信径直道:“我一起呗。” “去统算辎重、抄写文书,你来吗?” “算了,自去吧你……廿营的小娘皮们,今日老子来带你们操练!” “别惹事。” 卯时一刻前,萧弈赶到校场。 刘廷让已带了两个人备好马匹,都换上了禁军军袍。 “萧指挥来了,这两个是我队里的好手,崔彦进、海进,骑射都是军中最一等的。” “参见萧指挥!” “不必客气,这一趟同生共死。” “喏。” 萧弈留意了一下,崔彦进年纪大些,近三十岁,身材魁梧,面有悍气;海进二十四五岁,外族相貌,身材精瘦灵活,气质凶恶。 时人起名,多是“进”、“威”、“荣”之类,大概与崇尚军功有关。 “出发。” 晨光初绽,四骑出营。 马蹄踏碎积了一夜的霜雪,没走官道,拐进了连绵的树林。 这是斥候潜行路径。 大概一个时辰,四人停了下来,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到林边向南眺望。 “那边是刘子陂。” 刘廷让系了马,俯身上前,道:“看到那片土陇没?七里店,慕容彦超大营就在陇顶上,这一带多是南军斥候巡查,先别露头。” 萧弈放眼看去,七里店的土陇像一条土黄带子横在前方,岗上,隐约可见黑色影绰,当是南军瞭望哨。 他回忆脑中地图对照,知慕容彦超屯驻于此,与赤岗主力互为犄角,临着金水河,既得制高点,又保障水源。 “海进,你去洒点。” 刘廷让拖过马褡裢,从中拿出一个皮囊,丢给海进,转头对萧弈解释道:“艾草末,遮马汗味,免得被南军的狗鼻子闻到了。” “是说真狗?” “嗯,细犬,营地周围有。不仔细可不行,慕容彦超的部曲箭矢歹毒,我昨日栽了两个弟兄。” 说话间,刘廷让从褡裢里掏出一迭旗帜,每人发了一面。 “缴获的敌旗,一会举着。” 萧弈接过,展开一看,正是自己前日缴获的黄色军旗,边角绣着“泰宁军左厢先锋斥候”字样。 刘廷让又指着敌营,道:“瞧见没?南军辕门每半时辰换次岗,巳时正刻会有几拨巡骑从刘子陂过去,他们兵马混淆,认不出对方,郭将军在那时动手。” 萧弈道:“还有一两刻。” “嗯,等将军过来。” 刘廷让掏出两条白色的羊毛毡,与萧弈裹了一条,让崔彦进、海进共裹,四人就趴在雪地里等着。 “萧指挥,可知将军为何让你亲自来冒险?” “为何?” “王将军昨日看到你练兵了,夜里向郭将军夸赞你有章法,将军看你年纪小,经验浅,想让你方方面面都学着点,好胚子得用真火炼,命我手把手带着你,若是有冒犯无礼之处,你多担待。” “多谢,两位将军提携之恩,刘兄照顾之情,我铭记于心。” “同袍兄弟,不瞎客气。” 刘廷让咧嘴笑了笑,又道:“不是吹嘘,这趟虽险,凭我们四人的马术,箭术,没几个南军能拦住。” 等了一会,树梢的阴影渐渐短了,北面忽传来马蹄声和喊杀声。 “来了!” 萧弈向北面官道方向看去,只见数十骑南军斥候被从林子中赶出来,纵马向刘子陂狂奔。 他躲了这么久,都不知林子里有这么多人。 之后,密集整齐的马蹄声传来。 “走。” 四人迅速翻身上马。 萧弈攥着黄旗,策马向南军斥候的队伍汇去。 身后,稀稀拉拉的箭矢落下,两支打在他背甲上。 “噗。” 不远处,一个南军斥候被射落马下。 萧弈回头看了一眼,见竟是郭崇威在百步开外亲自射出了一箭,也不知那弓拉力多少,准头实在了得。 “狗叛军发狠了,先回营!” “走!” 有南军斥候大喊,声音透着慌乱。 萧弈四人马快,迅速冲到队伍前方,只听后面郭崇威率两百余骑紧随不舍,不停放箭射杀斥候。 终于,马匹奔上土陇,靠近了七里营地。 北军还在跑,直到哨塔上的南军箭手纷纷放箭,才止住追势。 萧弈真的有了点死里逃生之感。 他低头喘气,余光瞥去,前面是两丈宽的壕沟,民夫们正往里插尖桩。 壕沟内侧,木栅一丈高,十步一岗,防备森严,营内高竿上挂“泰宁军节度使”大旗,猎猎作响。 辕门处,甲士执戟,要求每个入营的斥候核验木牌,之后端详长相。 刘廷让扯了一下萧弈的缰绳,摇了摇头。 这是示意放弃进入慕容彦超的大营,盘查得太严了。 “去禁军大营。” 慕容彦超是南军前锋,后面才是南军中军。 四人大摇大摆贴着营栅穿过七里店,直驱赤岗。 翻过山顶,放眼眺望,一片密密麻麻的营地铺开,果然如那俘虏所述。 隔着一个平缓的小山坳,南面山头就是赤岗,金水河从旁缓缓流淌。 赤岗顶上一座大营还在不停地扩建,那是南军主帅侯益的主力部队,还有许多营地环绕着赤岗,袁嶬、刘重进、吴虔裕、张彦超……各部排列,与郭崇威地图上一般无二。 “营建得真不错,就是将领太杂,萧指挥,我们去哪个营地?” 萧弈早就想过,道:“袁嶬。” “为何?” “他是史弘肇手下大将,任神武军左厢都指挥使,掌着禁军最精锐的三分之一兵力,地位与聂文进相当,因此,他与聂文进关系不好,不了解我。” “萧指挥竟这般了解南军将领?” “在史府书房看过一些履历,但我没听说过侯益。” “哈哈,侯益老儿早致仕了,故而你不识,他是唐、晋、蜀、汉四朝老将,军中资历最高。” 说着,刘廷让脸上却浮起轻蔑之色,道:“将军正好有书信给他,看我射入他的大营。” 说话间,他们已纵马冲下山坡,直投袁嶬营房。 “停下!验符!” 营门口的兵士喊道,手里的长槊横了过来。 萧弈傲然喝道:“控鹤卫左厢都头萧弈,奉令递信!” 他并不下马,径直把牌符、告身丢了过去。 “原来是萧都头,敢问为何从泰宁军营地过来?” “管得着吗?!寻个空帐让我歇马。” 一声叱骂,比什么解释都有用。 四人驱马入营。 刘廷让低声道:“我们先摸清营地布防、粮草方向,再伺机投书。” 萧弈不动声色地观察,营地刚刚落成,禁军们驱赶着民夫造着各种防御工事。 帐篷依规制排列,每十顶为一坊,坊间留三尺宽的通道,通道旁挖着浅沟,从金水河引了水,设隔火沟。 可见袁嶬扎营颇有章法。 四人钻进帐篷,崔彦进、海进守着帐门。 刘廷让掏出炭笔与纸,迅速绘制地图。 萧弈低声补充所见所闻。 “马厩在东侧,堆了草料,西侧是兵器库,北面是饭房帐,看到炊烟了……” 忽地,只见外面一阵喧闹,两人撩起帐帘往外看去,远远见一员大将率领骑兵往赤岗顶而去。 萧弈凝神盯着那旗号,道:“是袁嶬,他当要去见侯益。” “走,去他的大帐投信。” “我来,给我。” 刘廷让从靴子里掏出一迭信,看了看,选了那封郭崇威写给袁嶬的,递在萧弈手里。 这信,透着股脚臭味。 萧弈接过,带着三人往外走去,大摇大摆,直奔袁嶬中军大账。 “站住,何人闯帐?!” 帐前甲士相拦,态度凶恶。 萧弈态度更跋扈,叱道:“控鹤卫左厢副都头,奉国舅之命,前来送机密军情,请神武军左厢都指挥使袁嶬亲自来接!” “将军不在,把信给我。” “这是机密军情。” “我放进去,中军大帐,外人不得进。” 萧弈皱眉,以示不悦,但还是递出了那封信。 他目光看去,见一名甲士掀帘入内,把信放在桌案上。 瞬间,他瞥了眼挂在帅案后的地图。 “你看什么?!” “盯着你把国舅的信件放好了。” 萧弈径直带着刘廷让三人转身离开。 待左右无人,萧弈低声道:“我看到了行军路线图,路线是去澶州,想是因遇到了郭将军,只好停下,驻军赤岗。” “哈?我当他们早有准备在此阻拦。” “不,于他们是意外。” “郭将军只带了五个指挥,南军都没打过去?” “他们可能还不确定澶州情况,看地图,其战略意图本是去黄河渡口设防。” “成了。”刘廷让大喜,道:“这可是重要情报。” (本章完) 第75章 捡了个宝 第75章 捡了个宝 “走。” 既得了重要情报,刘廷祐便提议归营。 海进忽然抬头往赤岗上方看,奇道:“那是什么?” 萧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午的阳光照在一顶巨大的青绸圆顶车盖上,有金光从下方反射,异常夺目。 “莫非南军拿出金银犒赏?”崔彦进啧啧感叹,道:“得堆多少金子能这般亮。” 萧弈则留意到围着青绸盖,有九面不同寻常的大旗。 一面绣着日月星辰的硕大旗帜居中,左右的四角各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大旗。 “侯益的派头比慕容彦超还大这么多?” “那是太常、引军旗,象征天子镇护四方。”刘廷让喃喃道:“不,不是金银的反光,是近卫军的明光铠,以及……金辂!” “刘承祐。”萧弈亦是有了判断,道:“他御驾亲征了?” “官家……皇帝小儿竟敢到赤岗来?”刘廷让舔了舔唇,掩饰着声音里的微微颤抖。 崔彦进倒吸一口凉气,道:“直娘贼,若生擒了他,得算多大功劳?” “何必生擒?”海进不惊反喜,咧嘴,露出残忍的笑意,道:“俺一箭射杀了他,够封个节度使吧?” “你们找死!” 刘廷让立即打消了二人的妄想,叱道:“官家出巡,百余卤簿卫队个个精锐,不离左右,五百近卫皆全甲,十步一岗,两百余步开外不许生人靠近,何况这是南军大营,你放一箭,插翅难逃。” “既撞见了,还能不打探点甚?”崔彦进亦大胆,道:“入了宝山,哪有空手还的?” “闭嘴,让我想想。” “可以去。”萧弈沉吟道:“南军原路线是到澶州设防,可见还不知澶州详情。我的身份很可能还没暴露,虽不能靠近御驾,过去看看应该不难。” 刘廷让顿时心动,不自觉地两眼冒光,擦了擦手汗,道:“去探探侯益老儿的营?看看皇帝小儿来做甚?” “好!” “我们去,萧指挥,你先归营递情报?” “既一同来,便一道回。” “行,同生共死。” 四人议定,离开袁嶬大营,路过饭房帐,还大摇大摆吃了粟米粥,讨了几块留给将领的煮羊肉,他们虽带了干粮,哪有这热乎的好吃。 牵马沿赤岗缓坡上行。 侯益大营,辕门处的盘查依然没拦住萧弈,毕竟大营初立,禁军各军混杂。 可进了大营,想靠近中军大帐却不太可能。 整个营地呈“回”字形布局,外面有三道拒马阵,入内步兵巡逻,每五步一岗,核心区域根本不容闲散兵士接近。 “不愧是四朝老将,营盘扎得比袁嶬还规整。” “是啊,守备也细致得多。” 四人只好躲在一个空帐的阴影处,驻马眺望。 隔着两百余步,太常旗在风中招展,数百名披明光铠近卫军列阵执守,盔甲与帐前的金辂发出耀眼光芒。 金辂虽威风,但由四匹马牵引,体积庞大,其实不好在军营内狭窄通道穿行。 这就是年轻人,没经验。 “直娘贼!”刘廷让忽啐道:“慕容彦超也来了。” 萧弈虽没见过慕容彦超,但一眼就认出来了。 此人非常容易识别。 他不愧被称为“阎昆仑奴”,长得很黑,黢黑,体格魁梧,还披了一件黑漆铁甲,边缘鎏金,又亮又黑,怪异且瘆人。 边上一员老将身披银甲,白须及胸,该就是南军总领侯益,一黑一白,相映成趣。 慕容彦超大步走到金辂边,开口,声音洪亮、急促,隔得老远能感受到一股暴躁气。 “请陛下进帐!” 萧弈目光一凝。 只见南军诸将簇拥上前,从金辂上扶出一人。 果然是皇帝小儿。 刘承祐很年轻,消瘦,苍白,那一身金甲鲜亮,饰以兽首,轻便坚固,装扮威风,罩红色披风,头戴镶金的折上巾。 面对郭威大军压境,他并未显出恐惧,相反,他站在金辂上,竟是不慌不忙地往这边看了一眼,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诸卿栉风沐雪,为朕讨贼,都辛苦了!” “愿为陛下效死!” “赏!” 金辂边,一名中年官员展开绢帛,高声宣赏。 “皇帝诏,郭威构逆,举兵向阙,赖尔诸军将士,屯戍赤岗,拱卫京畿,忠勤可纪。今颁犒赏,以慰劳瘁。” “禁军诸营,每人钱三百文、生绢一尺,队正加赐靴一双,都头加赐熟羊肩一副;藩镇援军每人赐铜钱二百文、粟米一斗,队正加赐钱盐半斤,都头加赐铜钱二百文;凡阵亡者,每户赐钱三贯、永业田十亩;重伤不能战者,赐钱两贯。俟叛贼荡平,再行论功,首功者授刺史、团练使,次功者迁禁军指挥使,凡从军满三载无过者,子孙许补三班奉职,尔等当勉力杀贼,共保宗社!” “谢陛下隆恩!” 传令兵迅速把旨意传达下去,赢得满营欢呼,山呼万岁。 “跟着喊。” “万岁!万岁!” 刘廷让小声嘱咐了一句,四人遂高举着佩刀,跟着欢呼起来。 海进问道:“俺们有禁军腰牌,也能领赏?” “傻鸟。”刘廷让叱道:“别多事。” 萧弈先觉得这赏赐没有郭威大方,再一想,刘承祐是皇帝,既然来了,就得赏全军,可想必国库空虚,只好重核心、省开支。 忽然,他瞳孔一缩,连忙低下头。 他看到刘承祐身旁有一人转头往这边看来。 “怎么?” “聂文进,他认得我。” “没事,隔得远。”刘廷让啐了一口,道:“直娘贼,既近不了身,我们去投信。” “西边,俺看了,那边防备最松散。” “走。” 四人迅速离开,绕到大营西侧。 这一带该是南军低级将官们的帐篷,夜里或许守备森严,此时无人住宿,显得颇为安静。 刘廷让再次从靴子里掏出一迭信,翻出给侯益的,四下一看,道:“那顶帐篷最奢华。” 萧弈也留意到了,那帐篷颇大,布料厚实,底下还用木板垫高了两寸,帐外挂着罩子,铺了地垫,甚是讲究。 “海进,你留下看马,望风。” “喏。” 萧弈缓步上前,挑开帐帘,往里看了一眼。 帐内暖意融融,摆着一盆炭火,弥漫着淡淡的檀木香味。 目光一转,却见有人正仰躺在榻上,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上晃悠,手里捧着书卷在看,甚是悠闲自得。 这人三十五左右年纪,白白胖胖,穿的圆领袍,盖了条毡毯。 冷风从缝隙钻进帐篷中,他抬眼一瞥,懒洋洋问了一句。 “谁呀?” 崔彦进当即拔刀上前,打算将这人一刀砍死。 萧弈抬手止住他,示意可以进去。 三人鱼贯而入。 “你们!哎,你进来怎么不把靴底的雪渍刮了,我这毯子全弄脏了。对了,你们谁呀?人模狗样的。” 萧弈冷着脸,随手把禁军牌符丢过去。 “视察军纪。” “啊?这……这位控鹤卫都头,失礼啦,我可不是将官,我是来照顾我阿爷的。” “令尊何人?” “哦哦,家父当朝中书令、鲁国公,我乃侯家三郎,侯仁宝是也。” 侯仁宝起身,放下手中书卷,目光依旧盯着三人的靴子,嘟囔道:“一会雪化了,毯子就脏了。” “侯三郎?”萧弈问道:“为何不去觐见?” “啊?我只荫补了个八品供奉,没资格嘛。平常在阿爷幕府混混日子……不是,磨砺磨砺,帮忙打点些粮草辎重,嘿嘿。” 萧弈从刘廷让手中接过招降信,放在案上,淡淡道:“你既管辎重,这份军情晚些交给侯元帅,不许擅拆,否则拿你是问。” “是,是。” “娘的,守备如此稀松。” 萧弈骂骂咧咧,准备离开。 刘廷让却不肯走,犹在打量着侯仁宝,眼神像是在青楼里挑姑娘。 片刻,他拉过萧弈出帐,附耳道:“侯益的儿子,若能带回去必有大用,就怕他嚷起来,把马蜂窝捅了。” 萧弈懂他的意图,沉吟片刻,道:“我来与他说。” “好。” 两人重新入帐。 侯仁宝可不欢迎他们,道:“三位上差,你们若不走,先刮靴底呗?我这毯子……” “呵,随我们走一趟吧。” “什么?” 萧弈道:“袁嶬将军请你到营里交接粮草军务。” “啊?可我……” “闭嘴,这是机密军情。” “走吧你!” 刘廷让一个眼神,崔彦进会意,动作粗暴,径直把侯仁宝往外推。 “这是做甚?我裹个氅子……嘶!好冷!” “别吵吵。” 三人出了帐篷,崔彦进将侯仁宝一把推上马背,翻身上去抱着他。 萧弈、刘廷让各自上马。 “事了,归营。”刘廷让嘿嘿一笑,小声道:“仁宝仁宝,捡了个宝,运气真好。” “什将,这可不兴念。”海进道:“莫把运气念跑了。” “滚你娘的,就这点路了。” 五人四骑,往寨门而去。 忽然,前方一队人马斜插过来,为首者身披明光铠,趾高气昂,正是聂文进。 萧弈反应迅速,扯过缰绳,掉头往另一边去,嘴里道:“我忘了东西。” 刘廷让会意,道:“一起走。” 他们立即回头。 “站住!” 身后却传来了呼喝声。 聂文进身边有牙兵叱道:“哪个军头的?见了主帅,为何不拜?!” 撞见了禁军主帅,如何还能蒙混? 他们不敢回答,踢马便跑。 身后,喝叱声愈发激烈。 “还不站住?!” “驾。” “不对!拦住他们!” (本章完) 第76章 闹营 第76章 闹营 萧弈骑术高超,刘廷让三人亦是军中第一等的骑射好手,四人迅速绕过几个帐篷,趁着聂文进亲兵错愕的工夫,甩开他们。 前方是通往粮仓的通道,颇宽,车马往来的辙印犹存。 转头一看,萧弈却忽然勒马。 西边,隔着两排低矮营栅有一片营寨,寨口有甲士把守,里面却只有许多大帐,不见人烟。 “那是哪?”萧弈向侯仁宝问道。 “好像是辎重帐,堆放兵器、盔甲、杂物之类。” “我们过去。” “你们……四位英雄不会是郭……” 侯仁宝轻声问到一半,戛然而止。 崔彦进已拿着匕首抵住他的后腰,低声道:“老实点。” “好,好,我最最最老实了,我小名阿乖。” “走。” “你们跃得过去吗?” “小看俺?谁还不是精锐?” 萧弈踢马,控着缰绳,让乌骓跑出轻快的小跑频率。 他抬胯,上身前倾,以减轻马背压力,双腿轻贴马腹,让马儿感受到他,但不夹紧,以免影响它后腿发力。 五步、四步……一步,起跳。 乌骓一蹬,轻轻巧巧跃过矮栅,萧弈控马、安抚,轻压缰绳不让它跑开,继续向前,再次跃过下一个矮栅。 身后,三骑跟上。 他们进入了西侧的这片营寨,萧弈回头看了眼,积雪被扫过,立栅的民夫留下混乱足迹,禁军追踪不了。 不多时,一队巡兵路过,并不上前盘问,对着侯仁宝肃然而立,喊道:“见过少将军!” 深入营寨,他们选了一顶大帐,驱马而入,暂时躲藏。 帐中无人,只有冰冷的兵器。 侯仁宝轻声道:“英雄们若想打探军情,我知无不言,问完了可否放了我?趁他们还不知我……” “闭嘴。” “哦。” 外面忽有一阵马蹄声传来。 四人安抚住马匹,以免它们出声。 渐渐地,追兵的马蹄声远去,当是没想到他们会进入有甲士把守之地,径直往前追了。 “等等再出去。” “好。” 萧弈环顾一看,看到帐中挂着一柄长枪。 他在滑州武备没能挑到趁手的长兵器,此时不由捉过它。 枪长二米七,枪头标准的三寸有余,覆了薄薄的纹银,色白泛青,锋刃薄如纸,手指敲了敲,声音清悦。 红缨鲜艳,既挡敌人视线,又吸血。 掂了掂,八斤左右,桑木柄,重量却不轻,可见枪头用的是百炼钢,覆银是为了不生锈。 一般长枪若枪头太重,往往头重脚轻,挥起来吃力气,但这柄枪桑木杆质地坚硬,枪尾有银箍固杆,旋起来很顺手。 萧弈随手盘了一下,银轮飞转,枪身嗡嗡轻响,声音均匀。 刘廷让眼前一亮,惊讶道:“你还会枪法?” “会耍些样,走吧。” 萧弈也不与南军客气,缴了这柄枪,驱马而出。 他们重新往辕门去。 然而,穿过营寨,忽有哨声响起,一队队巡兵竟是立即包围过来,呼喝声大作。 “在那里!” “拿下!” 刘廷让讶道:“怎么被发现的?” 萧弈回头看去,见赤岗山顶立着一座高塔,上方有旗令兵连续交叉挥动两面“警”字旗,赤旗指西、黑旗指东,打出急促的旗语,之后,旗尖向他们这边指来。 传令兵立即配合大喊,声音远远传来。 “西营左厢第三坊!贼骑四匹,着禁军衣甲,挟一白衣者,由兵器帐向北窜!” “当——” 营中,方位铃的响声大作。 “糟了。”崔彦进脸色一变,“哨塔发现我们了,在调兵合围。” “侯益老儿,营扎得真他娘刁钻。” “冲出去。” “不行。”萧弈拉过刘廷让的缰绳,道:“我们进得太深,哨塔盯死了我们,冲不出去的。” “那怎么办?” “反攻。” 萧弈语气果断,道:“刘承祐就在营中,佯装刺驾,引禁军混乱,让哨塔顾不上我们再杀出去。” “好,随我来……驾!” 刘廷让立即调转马头,崔彦进、海进亦是凶悍,浑然不惧,反而哈哈大笑。 四骑疾驰,径直往中军大帐冲了过去。 此时他们离刘承祐至少五百步远,中间隔着数不清的甲士。 可当四人纷纷拿出弓,射向远处奔过来的巡兵,竟是几乎大老远就箭箭命中。 “呜——” 尖利的哨声顿时划破天空,伴着一道道命令 “护驾!” “快,甲士结却月阵!弩手列前,长槊手护侧,步卒环守金辂!” “传令诸军,擅近中军大帐百步者,格杀勿论!” “……” 侯益的反应很稳当。 但这营寨刚扎好,民夫都还没撤出去。加上天子亲自前来劳军,各部将领齐聚,营防终于还是出现了漏洞。 脚步声、马蹄声,立即往同一个方向涌去。 萧弈瞥见不远处的帐篷外有个火塘,径直驱马过去,纵马踩倒帐篷,篷布立即盖在炭火上,窜起火苗。 “放火。” 他低吼一声,用长枪挑起燃烧的篷布,甩向旁边的帐篷。 刘廷让三人立即照做。 很快,大营各处不少帐篷都着了火,可惜营地里挖了防火沟,各帐篷也离得远,无法烧成一片,只能造成部分混乱。 萧弈没有被冲昏脑袋,知道必须打个时间差,趁营中士卒还不知道他们是假扮禁军之前冲出去。 纵马冲出一段,迎面有巡兵赶来,他反而大喊起来。 “走水了,快灭火。” 再走一段,见有人来救火,他又叱骂道:“蠢材,敌人声东击西之计,还不去护驾?!” “护驾!” “……” “走。” “崔彦进,你在前面!” “好咧!” 四骑这才重新冲向辕门。 萧弈抬头看去,山顶哨塔上旗帜挥舞,忙着指向火光、指向有可能对刘承祐造成威胁的混杂之处,暂时没指向他们。 “快!” 远远地,前方却有南军兵卒正在推着拒马,试图封路,营门也在缓缓关闭。 “射杀他们!” “嗖。” 刘廷让三人相继放箭,百发百中。 萧弈并不减速,在拒马被搬开的刹那间冲马而过。 有兵卒扑上,横刀,要斩他的马腿。 “噗。” 长枪一捅,绽出鲜血。 这种纵马狂奔之时,出枪易,收枪却极难。 萧弈手腕一翻,左手迅速前伸,握住枪杆中段,一翻一握之间,长枪倒转了方向,枪尖向后。 他马速不滞,借着前冲之势,枪杆自尸体中拔出。 “嗡。” 右手松劲一推,左手一拉,顺势舞了个枪旋,他沉肩坠肘拉住,左手回握缰绳,右手轻握枪尾,长枪便已归位。 与此同时,乌骓风一般穿过堪堪要关上的营门。 萧弈再刺一枪,将营门处想扑上的敌兵搠倒。 整个动作不过短短三息。 旋枪归位,红缨上的血迹被风吹开,涟起一道红线。 “飒!” “娘咧!” “好俊的功夫!” 刘廷让三人回头看来,不由纷纷叫好。 萧弈不以为意。 在他替过的无数动作当中,这不过是最没难度的。 四骑如流星一般冲下赤岗。 但这一带尽是南军营地,他们穿棱在侯益、袁嶬的大营之间,难免遇到南军的斥候。 哨声又响。 山顶上的哨塔再次有旗帜指向他们,指挥巡骑围堵。 “拦住他们!” 前方,一队泰宁军正在陇顶上观望,当即向他们张弓搭箭。 萧弈追在刘廷让身后狂奔,把长枪挂在鞍上,摸出弓箭。 敌方箭矢已至。 他俯低身子,任箭矢落在头盔上,叮铛作响。 只听得侯仁宝发出尖叫。 “啊!” 奔到八十步内,刘廷让三人各自放箭,前方敌兵应声栽倒。 六十步,萧弈盲搭,放箭,射中一个敌兵的面门。 乌骓继续前冲,三十余步,再次搭箭,随手射出。 “嗖。” 这个距离,四十斤的柘木弓一箭射出,径直射穿了对方的皮甲。 相比于三个同袍,他的骑射只能算不拖后腿。 那队泰宁军被杀得胆寒,隔着十余步,不敢接战,掉转马头,散逃开来。 四骑趁机越过山陇,俯冲,直奔刘子陂。 之后,上了官道,直趋陈桥驿。 “哈哈哈哈。” 终于把追兵甩在身后,刘廷让勒马,大笑,问道:“萧指挥,与我等当探马,可还畅快?” “你们三个,骑射果真这个。” 萧弈微微喘息,竖出了一个大姆指。 侯仁宝还坐在崔彦进马背上,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发青。 但这人倒也机灵,跟着夸赞道:“四位英雄,真是了得,仁宝敬佩万分,佩服佩服……我在京中薄有家资,想奉上金帛……” “闭嘴,你个活情报,有你开口的时候。” “走。” 夕阳一点点斜移。 快到酉时,离陈桥驿还有两三里路。 萧弈忽然勒马。 他感到大地在微微震颤,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驱马上了官道旁的小山坡,放眼望去,北面地平线上,巨大的黑影正缓缓而来,显出一个个齐整的方阵。 旌旗招展,长枪如林。 郭威的大军已到了,兵马比从邺都南下之时更雄壮。 “哈哈,我们带回情报,正好报于大帅。” “驾!” 天地辽阔,四骑驰骋而去,汇入密密麻麻的大军…… (本章完) 第77章 定策(感谢“孤山万刃”的盟主打赏) 第77章 定策(感谢“孤山万刃”的盟主打赏) “报——” “廿营副指挥萧弈、先锋斥候将刘廷让探营归来,有重要军情禀报!” “传!中军大帐候见。” “喏。” 萧弈、刘廷让穿过一个个帐篷,快步进入中军大帐。 大帐刚刚搭起来,炭火还没支,几个牙兵正在悬挂巨大的京畿地图。 郭威盔甲上的霜雪还没化开,正在用饭,帅案上的粟米粥几乎未动,胡饼吃了半块,酒囊却已空了两个,他脸上浑无醉意,眼神反而更加清明。 萧弈正要开口,魏仁浦快步而入,道:“明公,捉拿到几名南军细作。” “押来。” 很快,五个穿着天雄军衣甲的兵士就被押了上来。 萧弈观察了一下,大概知道他们是怎么露馅的,北军远道而来,个个疲惫泥泞,他们却衣着崭新、脸庞白净。 “哈哈。”刘廷让一看就乐了,讥道:“直娘贼,没几分本事,学我们探营,傻鸟!” “某乃天子近侍瑽脱,你等反贼,也配与我相提并论?呸!” 魏仁浦问道:“你都打探到了什么?” 瑽脱道:“反贼们刚立寨,能有甚好打探的?” “那你便回禀陛下,臣已与王殷合兵七万,誓为陛下除奸佞,李业、刘诛等辈若知悔改,自缚出降,犹未晚也。” 说罢,郭威自拿起酒囊,不紧不慢把最后一点酒饮了,如挥苍蝇般一挥手,竟示意将瑽脱等人放了。 魏仁浦不错过攻心的机会,道:“押下去,待明公再写封奏折,交他面呈天子。” 瑽脱似想说几句硬话,嘴巴张了几下,讪讪然一抱拳,被带了下去。 “报大帅。”刘廷让骄傲道:“我等探营,平安归来,收获颇丰!” 郭威目光如电扫过,在萧弈身上停留一瞬,道:“心急了,以指挥之职亲探敌营,不是为将之道。” 刘廷让连忙解释道:“禀大帅,是郭将军……” “卑职知错。” 萧弈立即抱拳认错。 他感受到郭威对自己有爱护之心,敲打两句该是怕他年少立功,轻狂骄傲。 沉稳的态度远比解释重要。 果然,郭威点点头,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莫学三郎冲动。” “是,卑职记下了。” “记你一功,但想赢陈光穗,你要学的还多。” “是。” 很快,郭崇威赶到,王殷、李洪威、曹威、何福进、宋延渥等诸将相继入内。 萧弈与王殷对视了一眼,王殷微微颔首,带着亲善和煦之色。 下一刻,感受到有人目光盯着自己,萧弈顺势看去,见到了监军王峻。 他不由心想,王峻这一路兵马好快的速度,扼滏口陉、走德胜渡,竟还与郭威同时抵达陈桥驿。 看来,是生怕错过了从龙之功。 不知为何,萧弈感觉王峻看自己的眼神不善,很不喜欢自己的样子。可两人分明都没有交集,更不曾得罪过他。 待诸将站定,郭崇威言简意赅吐出一个字。 “讲。” “是。”刘廷让上前两步,递出画好的南军扎营图,道:“我等潜入袁嶬营帐,瞥见南军行军路线,朱笔标注,意向本非赤岗,而是北上澶州,抢占黄河诸渡口……” “怪不得。”何福进道:“我就说侯老狐狸如何这般快就扎营阻拦,还当他心有定数,原来是撞了个对头!” “不仅如此,我们还探到御驾已至赤岗!” 刘廷让终究年轻,难免激动,把今日探得的许多情报仔仔细细地说了。 萧弈则在旁拾遗补阙。 说到后来,他明显感觉到宋延渥目光灼灼看向自己,眼神热络,不时点头,似对这份详尽情报十分满意。 之后,侯仁宝就被押了上来。 “郭公在上,请受仁宝一拜,谢郭公为侯家报仇雪恨,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甫一进帐,侯仁宝立即跪倒磕头。 萧弈目光看去,见他已镇定了下来,浑不似下午突营时那般害怕,白白胖胖的身体异常灵活。 “乾祐元年,阿爷在凤翔任节度时,得知高祖称帝,满心投效,可担心蜀主犯境,只好筑城加强防守,王景崇趁机进馋,称阿爷有二心,率兵杀奔凤翔,阿爷连忙入京解释,结果,王景崇联合两镇叛乱,侯家留在凤翔城中的七十余口全冤死刀下,呜呜……” 一番话,侯仁宝说得情真意切,眼眶通红。 “全赖郭公平定三镇,为侯家报仇,为此,侯家设了供台,日日为郭公祈福啊!” 刘廷让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少在这惺惺作态,侯益老儿助纣为虐,设兵阻拦大帅,不是恩将仇报是甚?!” “阿爷也是被逼的啊。”侯仁宝大哭道:“阿爷不欲与郭公为敌,他领到圣旨时正在用食,掷箸大骂朝中奸臣当道,迫害忠良……” “放你娘的屁。”何福进怒叱道:“当老子不了解侯益老儿?他有这般硬气吗?” “没有,没有,阿爷软得很,小侄愿为郭公招降阿爷。” “再有一句假话,拖出去斩了。” “是,其实,朝廷诸将都不敢撄郭公锋芒,心中惶惶哩,只有慕容彦超大言不惭,他说……他说北兵算屁,他一战可破郭公。简直荒谬!小侄认为,郭公只要集中兵力,击败这阎昆仑奴,大局可定啊。” 萧弈听了,暗自点头,侯仁宝看起来笨,眼光却不差,可谓“面带猪相,心中嘹亮”了。 帐中旁人也是认同,不再喝叱。 郭威起身,上前,亲手扶起侯仁宝,叹惜道:“我与侯公同病相惜,岂忍斧钺相向?你须劝一劝他啊。” “阿爷早想投效郭公,唯缺一个机会啊。” 魏仁浦道:“请三郎写封家书,给侯公报个平安。” “该的,该的。” 侯仁宝被郭威一扶,表情激动,仿佛恨不得把全家都卖了,道:“我还知道一个情报!” “说。” “慕容彦超贪财吝啬,给赐的银两是假的,我们私下里都笑话他哩。” “何意?银两如何能有假?” “他拿银两向阿爷买粮草,可我偷……不,我拿那银两把玩,觉得重量、成色不对,用磁石一试,竟能吸住,再向泰宁军打听,称之为‘铁胎银’,我看呀,除了他的牙兵部曲,没人愿为他卖命。” “这猢狲,俺也是服了。” 诸将啼笑皆非,颇怀疑这情报有假。 郭威扫了萧弈、刘廷让一眼,抬手一指,沉声道:“厚赏!用真银。” “谢大帅。” 诸将纷纷大笑,觉得主帅这句话难得有点风趣。 一般军赏往往是铜钱、绢帛、粟米,今日因侯仁宝一个情报,萧弈等人各自能收获一笔丰厚银子,却是难得。 郭威转身,负手,看向地图。 侯仁宝很会来事,转向萧弈、刘廷让,深揖一礼,道:“多谢两位英雄让我有机会表明投奔郭公的决心。” 刘廷让被他气到,撇了撇嘴,轻哼一声。 萧弈则点点头,回礼道:“盼能与侯公、三郎共为明公效命。” “此,仁宝之幸、阿爷之幸啊。” 侯仁宝这才依依不舍地被带下去,面露傻笑,看起来人畜无害。 可此战的策略,却是按他所言而定下的。 “大帅,当集中兵力攻慕容彦超,其部一破,则南军不战而溃。” “话虽如此。”王峻道:“我军不宜主动进攻,引慕容彦超主动攻击为宜,一则不堕大义,二则可使南军首尾不相顾。此人冲动狂傲,不难引他轻进。” “不错,侯益老儿想稳扎稳打,慕容彦超欲恃勇轻进,南军阵型看似严密,实则北上战略打破,被迫应战,部署未周,军心必躁。” “兵多而将杂,各部协调必有间隙……” 诸将各抒己见。 良久,郭威下令,语速不快,却掷地有声。 “王殷。” “在。” “遣一部精锐即刻出发,沿金水河西岸隐秘前行,抢占青陵岗诸陇头,防南军绕小道抄我军后方辎重。” “喏。” 王殷一抱拳,雷厉风行,当即派王承诲亲自带队去办。 “郭崇威。” “在。” “明日拂晓,先锋军前出七里店,不必急于接战,广布疑兵,多张旗帜,摆出我军主力即将猛攻赤岗之态势,吸引慕容彦超、侯益目光,使我大军从容列阵布防。” “喏!” “王峻。” “在。” “你持我手令,督帅中军,明日辰时,拔营启程,各部依序开进,列阵……” 说话间,郭威铜鞭在地图上缓缓划过,停在一处。 萧弈盯着那鞭梢,回忆着今日亲眼看到的地势,想着赤岗、七里店一带最适合大军列阵之地,心中做出一个判断,嘴里极小声地喃喃了三个字。 “刘子陂。” 果然,郭威话到最后,正是如此。 “列阵刘子陂。” “喏!” “待南军进退失据之日,便是我等犁庭扫穴、直捣开封之时,愿与诸君,共襄大业。” “必胜!” 萧弈虽明知历史走向,却知这是最好的学习机会,支着耳朵,目光贪婪地盯着地图,学着排兵布阵、发号施令。 此战之后,恐怕再难切身实地跟着郭威历练了。 (本章完) 第78章 决战前夜(感谢“一笑奈何有酒醉”的 第78章 决战前夜(感谢“一笑奈何有酒醉”的盟主打赏) 廿营宿地还是弥漫着臭味,但比昨日好些。 也可能是萧弈闻习惯了。 放下赏银的匣子,他就到外面拧了冷水,简单擦拭身体。 摸了摸初具规模的背肌,进步还算满意,耍枪、射箭,他不缺技巧,膂力、腰背则有许多提升空间。 “背着我去闯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郭信快步过来,气恼质问道:“怎不带我?” “我本来在筹算、抄写,刘廷让把我带走了。” “你当我傻?我不爱动脑子,不是没脑子。” “好吧,说实话,你水平不够,骑射、武艺、机变,都没达到斥候的标准。” “哎,别说实话了,烦人。” 萧弈笑笑,随意披上衣袍,道:“明公记了我一功,想必我们能守住廿营的旗号。” “啊,你还不知道?” “怎么?” “陈光穗那老猢狲,不知道从哪拉了两百多人,把一都、二都、四都几乎都编满了。” 萧弈笑容褪去,问道:“他哪来的兵源、马匹?我们是马军。” 郭信一脸倒霉,道:“想必是渡河时从澶州拉山头,澶州兵谁不愿投阿爷啊,王殷又不拦他,我怀疑,若不是他故意给我们好看,能把整个指挥填满。” 萧弈回头看了一眼,道:“没事,至少廿营的旗帜还在。” “话是这么说,唉,我带你看看,来。” 两人往外走没多远,见一个营地前插着一杆大旗,枣木旗杆裹着黑色皮革,旗面是天雄军的深靛色,“马军左厢第二十指挥”诸字以金线绣成,颇显威风。 “气人不?” 郭信盯着那旗,往雪地里啐了口唾沫,骂道:“陈光穗这老娘们,绣工倒不差。” “三郎,何必背后骂人?” 萧弈回过头,恰见陈光穗大步前来,向郭信执了礼,好声好气道:“三郎若对卑职不满,尽管直说。” “没有,我夸你请的绣娘手艺好,了不少钱吧。” “我是第二十指挥的主将,自该上心。” 陈光穗说罢,转向萧弈,语气坦率,道:“我知大帅赏识你,迟早将你调到别的指挥扶正,往后各走各的道。” 萧弈道:“要高就的该是陈指挥,我经历浅,打算在廿营多磨砺。” “还犟。”陈光穗气得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道:“眼下没旁人,说句心里话,大丈夫之间没甚过不去的坎,但在弟兄们面前就不同,我若服软,脸往哪搁?定得给你挤走了!” “各凭本事呗!”郭信嚷道,“回头我们还得谢你拉的人头、绣的旗帜。” 大话是放出去了,一转头,郭信就没了信心,唉声叹气。 “直娘贼,两百人缴获首级肯定比四十人多,怎么办?我去求阿爷?” “无妨,兵在精,不在多。” “可我们也不精啊,新兵卵子傻不愣登。” “别说打压士气的话,今日操练得如何?” “练得贼好,我主意特多,让他们打乱了姓名接龙,可好玩了,歌也唱了……” “站军姿、听号识令练了没?” “哎,练了练了。” 忽然,大营中传来了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兵卒们山呼“万胜”,声震四野。 萧弈、郭信对视一眼,皆不明就里。 两人赶了一段路,前方,秾、老潘恰与一个校将说完话,站在那儿面面相觑。 “发生了何事?” “指挥,军中都在说,待攻破开封,允兵士劫掠。你不是说郭大帅与旁人不同吗?这……” “怎么可能?我阿爷平定三镇都秋毫无犯,哪个杀才造谣?!” “是真的。”老潘道:“监军的原话是‘得公处分,俟克京城,听旬日剽掠’。” “王峻?” 萧弈背脊一凉,旋即明白为何军议时王峻眼神不善,既是主张纵兵劫掠,听闻他杀徐胜之事,自然是看他不顺眼。 反过来也是,他现在也厌恶王峻。 但,此事关键在于郭威的态度。 “我去见明公。” 萧弈立即往中军大帐快步而去。 郭信毫不犹豫跟上,道:“我和你一起!” 一时间,萧弈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为何王峻会如此?郭威又是何态度? 今日涉险探营,见南军士气远逊北军,此战几乎必胜,何必多此一举?看来,王峻根本不信自己,认为郭崇威授意自己与刘廷让拣有利的说;王峻被天子御驾亲征吓到了,认为这押上全家性命的赌局绝不能输,一定要保证必赢。 狗东西爱惜身家性命,开封城二十余万户的男女老幼就只是筹码。 想到后来,萧弈脸色阴沉。 “王峻老儿,看着就阴鸷讨厌,出这样的馊主意,坏我阿爷一世英名。”郭信骂骂咧咧道:“看我定不饶他……” “你们俩,站住!” 还未赶到中军驻地,有两人从旁边并肩而来,叱喝了一声。 萧弈转过头,见是王殷、郭崇威,连忙抱拳。 “看你这张脸绷得。” 王殷上前,拍了拍萧弈肩上的雪,低声道:“大丈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要有所作为,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是。” 萧弈深吸一口气,脸色平和了些,可眼神却更坚定。 郭信问道:“王峻说阿爷允将士们旬日剽掠,真的假的?” “我与郭将军正是来劝阻此事,你们先回去。” 萧弈道:“我敢断言此战必胜,不须如此,眼下收回成命……” “谁敢断言必胜?淝水之战,苻坚投鞭断流,必胜乎?”王殷道:“我会劝郭元帅约束兵马,但现在不宜给将士们泼冷水,得等到刘子陂击败南军,犒赏将士之时宣布,明白吗?” “好。”萧弈却还有一个疑问,道:“不知此事是王峻擅自主张,还是真奉了明公之命?” 王殷长叹,道:“事到如今,还重要吗?” 萧弈默然片刻,道:“我想随两位一起见明公。” “不必了,你太年轻,人微言轻,放心去吧,凡事有老夫与郭将军。” “可……” 郭崇威不待萧弈多说,大步迈出,一把推在他肩甲上,沉声下令。 “回去休整!” “是。” 萧弈眼看着王殷、郭崇威的背影进了中军,只觉浑身热血凉了一半。 追随郭威效命的热忱也随之凉了下去。 “走吧。” “就这般算了?”郭信道:“我们去当面问问王峻。” “有何用?且信王、郭两位将军,决战之后再谈。” “哦。” 再回到廿营宿地,相比别的营寨士气高涨,众人的情绪明显低迷了些。 他们之所以追随萧弈,除了个人魅力,有一部分原因是相信郭威平定三镇的秋毫无犯往后会成为常例。 这也是萧弈、陈光穗的矛盾所在。 萧弈还没进门,被秾拉到一旁。 “指挥。” “怎么了?” “驿市商铺里那些百姓……郭将军驻此数日,他们平安无恙,王峻那路兵一来,全都……” 萧弈目光落处,见秾眼中落下两滴泪水。 “午时,我还去买针线,邢娘子给了我一碗热汤,说郭将军与我们军纪严明,她娃儿才四岁,缠着我教了一个‘郭’字,她说,说‘往后见到这旗帜不害怕哩’,言犹在耳,言犹在耳……” 话到这里,秾哽咽大哭,摔坐在地上,干脆重重一拳击在地面上,砸得手上血肉模糊。 “肏!” 萧弈蹲下,拿干净的雪给他擦了伤口的泥渍,问道:“你还信我吗?” “从军十余年,我早麻木了,若非郎君给了我盼头,我当不至于恸情到斯,可这盼头……郭威真不一样吗?乱世真能到头吗?” “天下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一个个小的改变汇聚成一个大的改变,这叫‘量变引起质变’,军中像我们、王殷、郭崇威这样的将军越来越多,早晚能扫清五代风气。” “量变、质变,郎君用词精辟,何谓五代?郎君认为乱世有五代吗?” “别急,只要我们在做,就能改变。前提是你不能垮了,你垮了,士卒们怎么办?” “……” 两人回到宿地,却见郭信、张满屯正在教训士卒。 “怎么?” “这三个孬货,想跑去找陈光穗……还想说甚?闭嘴。” 萧弈道:“张彪,有话就说。” “好,这可是萧指挥让说的,陈指挥本就是主将,俺跟他,没错。再说了,等破了开封,萧指挥肯定要拘着大伙,这一算,进项就差得太多哩,俺盘算好了,抢几家大户,占些美娇……” “说啊!你他娘倒是往下说啊,直你娘的,出息,信王峻老儿的屁话,我阿爷能让他祸害了吗?” 郭信骂骂咧咧,扑上前一脚踹翻张彪,照着面门连踩了五六下,犹恨恨道:“驴毬入的,老子最恨两面三刀,今日敢走出去,往后见一次老子打你们一次。” “让他走。” 萧弈冷着脸道:“想走的可以,从此别再回来,丑话说在前头,我方才已去问过,明公并不允劫掠开封,若让我撞见你们奸淫掳掠,休怪我无情!不走的也考虑清楚,往后凭本事厮杀立功,休了挥刀向妇孺求发财的心。” 话罢,他抢过张满屯的刀,一刀劈断案角。 “廿营规矩,虐民者死,说到做到!” “我走。” 张彪站起身,忙不迭往外走。 郭信还想去拦,萧弈抬手止住,道:“等动摇软弱之辈走了,再聊我们的。” 他掀开今日立功后郭威赐的那个木匣子,显出里面一锭锭亮闪闪的银子。 “我亦说过,廿营不克扣钱饷,赏钱只会更丰厚,一口唾沫一个钉。此番决战刘子陂,凡我麾下作战英勇者,除军中规定当有额外犒赏,如何分派,弟兄们可商议个章程。” 却见张彪走到门边,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眼睛盯着那满匣银两,一时忘了挪脚。 两个想随他而去的兵士屁股刚抬起来,立即落了回去。 劫掠开封的消息真假未知,即便为真,还得和五万同袍争抢,这一大匣银子却是实实在在由众人分。 “傻鸟,滚!” 郭信见张彪不走,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廿营只要肝胆相照的弟兄。” 似乎是随着这一句话,廿营有些低迷的气氛被驱散,多了一点义气、侠气。 傥进还不回从直卫,坐在那散着脚臭,一会看萧弈、郭信,一会看向那匣银子,眼珠转动,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众人怀着立功分赏的期待,枕戈待旦,直到卯时的军鼓一响,纷纷起身,奔赴刘子陂。 (本章完) 第79章 列阵(感谢“aa小舞小舞”的盟主打赏 第79章 列阵(感谢“aa小舞小舞”的盟主打赏) 十一月十七,刘子陂。 这一带地势开阔,略有缓坡起伏,利于大军展开,但雪窟窿与积雪覆盖的树枝也容易绊倒马蹄。 天不亮,先锋军已赶到,熟悉地势,布置战场,廿营随在其中,包括陈光穗带来的两百余人。 郭崇威的“先锋招讨使”大旗竖在一个小土陇上,陈光穗、萧弈的两杆指挥旗一起竖在土陇西边的缓坡上。 萧弈驻马而立,督促着兵士们用夯锤把削尖的木桩砸进冻土,在木桩间系上绊马绳。 “冻土硬,大家多费点力!” “绊马索固定牢,不可失效了,西面再多埋两条……” 当阳光洒在战场上,南军游骑发现了他们,呼啸着,想奔过来骚扰。 萧弈率麾下骑兵过去射箭驱赶。 双方隔着大老远射了几轮箭,骂骂咧咧,稍作接触,北面传来了脚步声,大地微微震颤,各自撤回。 回头看去,配合先锋军作战的八百弓弩手已赶到,列两迭阵。每迭擘张弩一百具,由三人操作,一人持弩、一人装箭、一人瞄准,前迭射完,后撤装箭,后迭补位。另有两百人持长角弓,直立于其后侧应。 剑拔弩张。 如此,先锋军就算是站住了阵脚,倘若南军来攻,骑兵与弩箭手便可互为犄角。 有点被动,但他们的战略就是不率先发动进攻。 郭威已传令“此战只为清君侧、诛奸佞,安敢与天子相抗?诸军紧守阵脚,未有号令,不得先行接战!” 这命令,战术上避实就虚,政治上把挑衅天子的罪名推开。 萧弈知道后面还有一句话——“待其分散出击,可破之!” 接下来就是等着。 他下了马,牵马而立。 身后兵士照做,每十骑为一列,间隔五步,四十六骑排成长形方阵。 左手边是拒马、弓弩手的两迭阵;右手边,陈光穗的二百余骑与他们间距十余步远,靠向战场外侧。 “陈指挥,你有点远了。” 陈光穗按刀不答,其麾下几个桀骜兵士发出讥笑。 “一郡怂兵,莫耽误我们立功。” “就半个都的人,还缩在弓弩手旁,笑死了……” 寒风刮在脸上,像细针扎刺,战马打着响鼻,鼻息凝成白雾。 随着大地发出震颤,他回头看去,目光越过密集的枪槊,郭威的大纛已出现在刘子陂北部最高的山陇上,距离他大概两三里远。 大纛斜指前方,示意全军前进;直举天空,是确立阵心;左右轻晃三下,命两翼调整间距。 北军大阵正像一头苏醒的巨兽,缓缓伸展,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杆方位旗晃动,一部部兵马随之调动。 萧弈出神地望着,与昨夜大帐中看到的地图互相对照。 他只能看到近处的方阵,盾手披着铁甲,举着六尺高、三尺宽的大盾组成盾墙,盾后是弩箭手;长枪兵枪刃如雪;突击步兵则身披重甲、手持横刀、大盾;长弓手数以千计,弓臂直指苍穹。 右翼五千骑步混杂,列雁行阵,刀牌手在前,骑军在后,每十骑一队,间距五步,如雁翅般展开;左翼隔得太远,他看不到。 这是“阵心固、阵翼活”的布局。 整整了一个多时辰,数万人的大阵才绵延开来,东、北两个方向根本望不到尽头。 目光拉回,秾拿着令旗不停呵手,老潘裹着羊毡节省体力,郭信一脸兴奋到处张望,傥进立在一旁似乎保护着郭信,张满屯站着睡着了,吕酉一脸担忧地看着南军,范巳在调整弓弦,韦良偷偷拿酒囊抿了一口…… 见新兵金三水紧张得直打哆嗦,萧弈过去拍了拍他。 “放轻松。” “指挥,俺是冻得哩,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喝三大碗热羊汤。” “好,我请你喝酒。” 数万人的呼吸汇聚,沉重、压抑,让人没有说话的欲望。 战马不安刨蹄,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甲叶碰撞,声响连绵不绝。 从北面吹来的风,混着皮革、铁锈、体臭,以及兵刃上未擦干的血腥气。 风向忽然变了。 雪终于不再迎面飘来。 转回视线,望向前方,七里店大营中鼓声已响了有一会儿。 慕容彦超的大纛前倾,兵马如流水滚来,一直压到山陇下,列锋矢阵,大纛就竖在阵尖。 萧弈数了数,有十面指挥旗,每面对应五百人,皆是骑兵,其中最精锐的是沙陀轻骑,穿的深色皮甲,隔得虽远,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傲慢。 其东南方向的赤岗,先是飘起几星黑点,很快就连成了片。 南军的大方阵缓缓而来。 待到近了,可见他们分为许多大阵,每阵十二指挥旗,六千人,又分三部排列,分别由长槊手、刀盾手、弓弩手组成,阵列间留出通道,容一名传令兵策马穿梭。 慕容彦超摆的是一个非常尖锐的进攻阵型,像一支随时要射来的箭,一只鹰隼;侯益与诸将摆的却是这么个“重防御、轻机动”的通用阵型。 就连萧弈也能看出明显的割裂感。 他亲自打探过对方营地,知禁军骄横,地方镇兵战意不坚。 由此,留意观察之后,他能注意到南军阵型虽阵线铺天盖地、衣甲光鲜,但旌旗繁杂,指令不一,各军、厢之间旗号传递迟滞,尤其是一对比与契丹长期征战所淬炼的北军,显然松散。 故而此战关键,在于打破南军本就脆弱的配合。 也就是吸引慕容彦超出战,与后军脱节,各个击破。 漫长的排兵布阵,双方终于靠近。 相隔,对峙。 良久对峙。 阳光一点点西移,却没有半点暖意。 萧弈能看到旁边方阵的弩手拆下给弩机上弦的牙片,用嘴哈气暖着。 他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弓弦已用油布包着,马鞍冻得像块木板,长枪的红缨梆硬,一敲,簌簌地掉冰渣。 午时三刻,伙夫队提着热汤、胡饼过来。 萧弈与同袍们草率吃着,总觉嘴里没滋味,倒不如打完仗,回去好好吃一顿来的痛快。 可心里也不免担心,这一碗热汤是麾下兵士的最后一碗。 “金三水,你还喝吗?” “指挥,莫让他再喝哩,一会打起来了屙尿……” 忽然,远处的南军爆发出了欢呼声。 “万岁!万岁!” 萧弈抬眼看去,目光越过南军广袤的阵列,太常旗刺破灰雾,旗面上,鎏金日月星辰像在反射着微弱的日光。 是天子仪驾,刘承祐来劳军了。 南军士气大振,慕容彦超的先锋军明显躁动起来。 数千人齐声的震天骂声传来。 “北军反贼!待平定叛乱,将你等脑袋挂在开封城头!” “……” 北军这边,气氛明显低迷了不少。 此时,细猴才想起来,惊呼道:“咦,我们原来是反贼哩?” “哈哈,你才知道。” “不打紧,发的饷钱是真的就行。” “瞧那些狗攘的高兴的,怕是要杀来了。” “赶紧来吧,战死好过冻死。” 萧弈塞了最后一口胡饼,灌完热汤,做好接战的准备。 可惜,天地间依旧压抑,没听到南军的号角或战鼓声,天子劳军,并没有给侯益等将领带来冲锋的勇气。 萧弈心想,胜利的天平开始向北倾斜了。 又继续对峙。 时间像是冻住了。 只有日头还在慢慢西斜。 积雪的反光干扰视线,双方都稍稍调整了阵型,规避盲区,可并不开战。 “唱歌吧。”秾提议道。 “唱呗。” “甲胄冷浸霜天月,烽烟漫卷故园雪……” 廿营这边四十余人渐渐放歌,初时声音很小,渐渐歌声高亢。 旁边传来了讥笑,但众人还是精神为之一振。 萧弈忽听得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看去,一名传令兵纵马奔来,手持中军令旗。 “传令——” “命马军左厢第二十指挥,立即全军移动至西侧青陵岗,占据陇头。” “得令!”陈光穗当即大喝道:“弟兄们,上马,随我来!” “喏!” 众兵士轰然应喏。 郭信大喜,嚷道:“苦等一整天,终于开战了!” 萧弈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先锋军旗帜并未挥动。 依惯例,兵马调动,该由中军传至先锋主将郭崇威,再层级传递至指挥。且是先打出旗语,再由传令兵喊话递送,不应有这种情况。 他遂向那传令兵问道:“谁下的命令?” “中军副统帅。” “指挥。”秾忽抬手一指,道:“有旗语。” 萧弈回头看去,却见郭崇威打出旗语,黄色令旗搭黑色方位旗,横举平移,示意第二十指挥固守本阵。 队伍顿时出现了骚动,奇怪为何有两道截然不同的命令。 萧弈本以为南军指挥混乱,没想到竟是北军先出现这种情形。 “怎么回事?” 传令兵这才一抱拳,道:“此为中军密令,先锋招讨使并不知晓,有小股敌军绕道青陵岗西侧欲偷袭后方,你等骑兵立即前往阻击。” 萧弈觉得有点不对,要调骑兵去防备青陵岗,完全可以从中军或右翼调兵,王峻为何要瞒着郭崇威抽调兵力? 他遂问道:“我等奉郭将军令,侧应、保护弓弩手,岂好擅自离开?我们就在阵前,岂非会被敌兵发现?” 传令兵策马上前,低声道:“我有军令给两位指挥,请看。” 萧弈、陈光穗凑过去,见那军令上只有四个字,“保护三郎”,两人遂对视一眼,明白过来。 萧弈能理解王峻想保护郭信,但认为不宜绕过先锋军直接下令,会出乱子的,再次看向先锋军大旗的方向。 他隐隐担心郭崇威,因此不愿随陈光穗离开。 郭崇威话不多,但治军严明、能打硬仗,值得敬佩,对他的提携他也记在心里。 陈光穗知他心意,道:“我不能违背副统帅的命令,那便兵分两路。” “好。” “愿随我立功的弟兄们,随我来!” 很自然地,廿营再次分开。 “三郎,在此对峙也闷得慌,与卑职杀敌如何?” “我也不想听王峻的命令,烦他。” 萧弈太懂郭信了,故意道:“你留下也行,这里安全一些。” 陈光穗道:“我看你是怕我与三郎亲近。” 说着,他向两个手下眼神示意,那两骑径直牵过郭信的缰绳,夹着他将他带了出去。 郭信喝叱道:“休来讨好你爷爷!与我杀敌,我也不鸟你。” 傥进策马跟了过去。 众士卒则纷纷呼喝,嚷道:“立功去喽!” 两百余骑迅速向西驰骋而去。 萧弈立即下令道:“秾,打旗语,报郭将军。” 此时,刘廷让已策马狂奔而来,问道:“何事?!廿营为何擅自离阵?!” “他们奉中军之命,往青陵岗阻敌。” “青陵岗有王承诲部,岂须增援?” “命令是王峻绕过郭将军下的,你尽快告郭将军此事……” 突然。 “呜——” 号角声撕破了战场对峙的压抑气氛。 急促的军鼓震得大地发出颤抖。 萧弈回头看去,只见慕容彦超的大纛动了,往北倾斜。 他顿时恍然大悟,王峻不仅想保护郭信,还想故意制造一个破绽,吸引慕容彦超主动出击。 而这个破绽就是昨日与其观念冲突的郭崇威,是先锋军。 郭威又是何心意?平定三镇秋毫无犯,从昨夜布阵之后到现在,为何凡事任凭王峻安排? 不论如何,旁边这八百弓弩手,尽成了鱼饵;他与剩下的四十三个男儿,也是随时可牺牲的棋子。 怒火滚烫,反觉吹来的风雪更冷。 萧弈猛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此时此刻,唯有一战,唯有大胜,才有资格谈其它。 心中怒气化为杀意。 (本章完) 第80章 刘子陂之战(感谢“陆流云”的盟主打 第80章 刘子陂之战(感谢“陆流云”的盟主打赏) “来了!” 马蹄如雷,慕容彦超五千骑奔来,直指先锋军的破绽。 “直娘贼。”吕酉喊道:“阎昆仑奴好毒的眼!” “闭嘴。” 萧弈心情不佳,喝叱了一声,这小子妨碍他听命令了。 一瞬间,中军大纛下的令旗、营旗、方位旗瞬间活了过来,纷纷挥动,哨声不止。 先锋军紧跟着鼓号大作。 郭崇威的大旗下,警字旗高举,先指中路拒马阵,再分指西翼、东翼,最后猛地向下一压。 呼喊声一层一层传了过来。 “敌骑分攻中路,西翼、东翼骑兵准备迎击!” 一名传令兵飞骑而来,道:“第二十指挥听令,严守西面,务必守住两迭阵,直到中军支援!” “准备!杀敌!” 喊声很快被密集的马蹄声湮没。 萧弈心中一凛,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泰宁军的旗帜下,沙陀骑兵直冲而来,杀向拒马后的弓弩手,马蹄如雷,骑士们高声呼喝,看似要强行冲阵。 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 “弓手,放箭!” 指挥弓手的北军将领大喝下令。 “嗖嗖嗖。” 箭雨如蝗般向南军骑兵射去。 下一刻,敌骑突然变阵。 五千骑分作三股,中路五百骑迅速散开,以稀疏的阵型前进,在马背上张弓搭箭,射向拒马后的弓弩手。 其左右两路,却各分出两千余骑,贴着陇下的缓坡迂回,试图绕到拒马阵后。 沙陀骑兵斜斜插来,或张开短弓,或扬起刀。 这是“正面佯攻、侧翼包抄”的老战术。 郭崇威的军令不断。 “中路弩手放箭。” “东、西路冲锋,挡住敌骑!” “王审琦固守陇顶,其余诸将,随我支援。” “敢退一步者,立斩不赦!” “喏!” 赤旗猛烈挥动,号角冲天。 萧弈领令,高举长枪,喝道:“廿营,随我冲锋!” 此时,南军骑兵已经到了陇坡下,离他们不过数十步,必须提起马速,借着居高临下之势,给其一记重创。 而郭崇威的本部骑兵就在自己身后十余步,他们若不冲,反而要挡着友军。 “可我们只有四十余人,他们……” “怕个鸟!” “杀!” 兵士中有人还在犹豫,很快被喊杀湮没。 北军如蓄满力的利箭窜出,而廿营,就是锋矢。 萧弈肘架长枪,俯冲而下,一马当先,与身后同袍拉开了两步距离。 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想。 “噗。” 萧弈没使劲,借助了马匹的冲势,一寸长、一寸强,枪尖刺破一名敌军后胸甲,血瞬间浸染了红缨。 同时,左手猛地扯住缰绳。 乌骓仰立而起,前蹄踏下,重重踩在一个策马冲上前的敌兵的马胸上。 萧弈双腿夹紧马腹,左手只勾着缰绳,双手持枪,拔出,顺势一旋。 “叮、叮、叮。” 敌方的单刀、长矛纷纷砍在坚硬如铁的桑木柄上,被他扫开。 “嘭!” “杀啊!” 张满屯第二个撞进敌阵。 廿营全都冲撞了过来,之后,是刘廷让、崔彦进、海进等先锋军骑兵。 双方骑兵斜撞在一起。 刹那间,战场被雷霆万钧的马蹄、刀兵撞击、嘶吼、惨叫吞没。 双方人马猛烈对撞,扭曲、抛飞。 “南军包围过来了!” 混战中,萧弈抬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他们挡住了敌骑的第一波冲锋,可西路的两千敌骑并非只有一拨,而是分成了四拨,此时,正相继从更西边迂回过来。 其中,慕容彦超的大纛赫然在列。 此人必是看到了郭崇威两千余骑的破绽,想迅速以五千骑击败郭崇威,奠定胜局。 只见慕容彦超麾下沙陀精骑前排执槊,后排举刀,形成先冲阵再劈砍的架势,斜斜冲杀。 萧弈回头向老潘看去,喝道:“绊马索!” 五名骑士立即向北面奔去。 第二拨敌骑冲至三十步外,二十步、十余步…… “咴——” 西侧,数丈长麻绳突然从雪地里绷了出来。 马嘶声中,第二拨敌骑的马儿被绊前蹄,轰然摔下,骑士滚落,来不及反应,后续战马已踩了下来。 “噗。” 小红珠飞溅,人的身躯被踩得血肉模糊。 “范巳,放箭!” “嗖嗖嗖。” 北军后排的骑兵纷纷放箭,角弓声咻咻,暂阻了第二拨敌骑。 可还有第三拨,绕过混乱的战场,奔至西北方向,略做调整,便要冲杀过来,斜切向郭崇威与萧弈之间。 一旦被切断,先锋军就要被一分为二,廿营与七百弓弩手都要被包围。 “杀啊!” 恰此时,陈光穗的两百余骑从西面杀奔回来,那杆崭新的廿营大旗迎风招展,冲向包围过来的第三拨敌骑。 为首的却是郭信,手持长矛一阵乱捅。 傥进则护在郭信左侧,极是勇猛,手中拿的是一柄硕大的狼牙棒,也没甚章法,见人就砸,仿佛鬼神。 萧弈下令的片刻工夫,一名敌骑举刀劈来,他侧身避开,张满屯恰护卫在他左右,将敌骑斩落。 见局势暂时稳下来,他才安心厮杀。 铁器刮过骨头,声响令人牙酸;横刀劈砍铁甲,迸溅火星;战斧砸碎盾牌,闷响声脆裂。 箭矢如飞蝗,交错穿梭,不断有人栽倒马下,鲜血捂化了积雪,变成泥泞。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刻钟,或许根本没有。 萧弈盔甲破开,身上的血迹染成暗红。 他还未力竭,却开始担心己方的伤亡,觉得一场必胜之战,廿营若伤亡惨重,未免不值。 突然,一阵尖锐的鸣镝声响起,很急。 “撤!” 慕容彦超的怒喝声如雷传来。 南军骑兵迅速脱离战场。 萧弈抬眼环顾,发现慕容彦超的大纛已倒向了南方,不停晃动。 大纛下,慕容彦超身影醒目,黝黑、鲜亮。 扯过缰绳,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郭威大军已及时压上,慕容彦超再不撤,只会陷入包围,其速败郭崇威的战略已然失败了。 另外,侯益与南军诸将的旗帜根本没动。 一切如军议所料。 整个战场如一般大棋,随着北军方阵的移动,占据了棋局上风,逼得南军首尾分隔,要吃掉慕容彦超这条大龙。 先锋军只是棋盘一角,廿营只是一个棋子。 但,萧弈心中怒火还在燃烧,哪怕只是一个棋子,他也要撞破了这棋盘。 毫不犹豫策马奔出。 “范巳,随我射杀他!” “喏!” 身后,号角声响。 萧弈知是郭崇威下令追杀,更是无所顾忌。 胯下,王殷送的乌骓马神骏,他骑术高超,人马配合默契。 很快追上一名沙陀骑兵。 “噗。” 长枪刺出,穿透对方脖颈。 萧弈手腕一拧,将其挑落马下,前冲,顺势拔出长枪,一段三连刺速度极快,直捅翻三人。 “断后!拦住北兵!” 五六名敌骑返身杀来。 “嗖嗖嗖。” 范巳、韦良放箭,将他们压制住。 先锋军精骑纷纷追上,射杀敢于反抗的敌军。 有他们配合,萧弈越战越勇,双腿夹马狂奔,横过长枪,在空中舞出枪旋。 他亦知自己动作太哨,但这是多年练成的技艺,临时刻意改变,不如顺着本能。 近一丈长的枪发出均匀的“嗡嗡”声。 快得连红缨都几不可见。 枪尖扫过,一个敌骑被击落马下。 前方敌骑大惊,纷纷拨马往两侧逃开。 萧弈从他们中间飞驰而去。 他身后十余步,刘延让似乎是飞一般地冲马狂奔而来。 “驾!” “驾!” 南军游骑不少人四散逃逸,还有一些追随着大纛的,不时被雪窟窿绊倒,难以提速。 北军却提前熟悉了战场,马匹要大胆得多,渐渐追上。 慕容彦超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了萧弈紧追不舍,俯身从靴子里拿出匕首,狠狠刺在马臀上。 萧弈舞着密不透风的长枪终于落下,稳稳架在他手肘间。 他胳膊夹住长枪,反手抽出了背上的柘木弓,动作一气呵成。 搭箭,目光盯着慕容彦超的战马。 还隔着四十余步,双方都在飞快移动。 凝神屏气,心无旁骛。 望前一步,箭落一寸……不,半步就够,他的马更快。 慕容彦超的战马也神骏,但披着华丽的马甲,影响了速度,马甲间只有不大的缝隙。 萧弈的身体顺马背起伏,这一刻,乌骓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平静,跑得又快又稳。 马鞍像是一张置于平地的凳子。 弓如满月,手臂肌肉的酸胀感清晰无比。 铁簇微微调整。 福至心灵,手指果断松开。 “嗡。” 弓弦发出好听的声音,箭矢刹那消逝。 “咴——” 骏马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嘶。 慕容彦超高高飞起,重重摔在冻土上,“咚”的一声,震得地面都颤了颤。 雪尘,血雾,以及慌乱的马蹄,遮掩了那黝黑的身影。 “保护节帅!” 人影翻滚、挣扎,伤马嘶鸣、狂奔。 萧弈恍若未闻,丢开柘木弓,拔出长枪,不时格开攻击,目光死死锁定慕容彦超。 乌骓如知他心意,在混乱中穿梭。 终于。 枪出如龙,刺向刚刚从地上爬起的慕容彦超。 “谁敢杀我?!” 慕容彦超大怒,就地一滚,捡起丈八长的马槊,反击萧弈,招式大开大阖,力量刚猛无俦。 萧弈反而气定神闲,长枪从容格挡,不使蛮力,却挡住每一次攻击。 “大帅,走啊!” “北军追来了,得走了!” “肏!” 慕容彦超武力虽不弱,却担心被北军合围,无心应战,边战边撤。 牙兵策马挤过来,用身体组成盾墙,奋力将他从地上拖起,簇拥着向备用战马转移。 萧弈身后,北军精骑涌上。 “掩护萧指挥,夺下南军帅旗!” “杀!” 廿营掩杀,刘廷让则指挥崔彦进、海进等精锐夺大纛。 很快,南军先锋大纛摇摇晃晃,轰然倒下。 萧弈从容追上,长枪毒蛇一般直刺慕容彦超。 身后传来海进的大吼。 “娘咧,萧指挥抢俺赏钱!” 南军牙兵们想拦,张满屯、老潘、吕酉冲上前,奋力厮杀,配合萧弈。 慕容彦超回头一瞥,怒极反笑,道:“疯狗,发甚狂?不要命了?!” 萧弈不语,催动乌骓,沉默比叫骂更具威胁,如锋刃死死压过去。 “直娘贼,放了俺,赏你们每人白银万两……” “哈哈,当俺不知道你是假银。” 这反倒提醒张满屯了,他当即大喊起来。 “拿铁胎银的蠢货们,拼什么命?!” “何必为几两假银丢了性命?!” “去死。” 慕容彦超大怒,回过头,向已跑远的牙兵怒喝道:“告诉侯益老儿,俺直他娘!” “杀!” “此战,非俺不能克敌,败在满朝蠢猪!” 至此,慕容彦超才决定一战,放声怒喝,震得人耳膜发疼。 长槊“铛”地砸在长枪上,萧弈觉得虎口一麻,长枪被砸得弯成了弧。 慕容彦超长槊一挑,划过萧弈那破损的盔甲,在皮肤上割开两寸长的口子,洒出小血点。 相比而言,慕容彦超浑身黑漆铁甲防护更强,就是太重了,使他的动作慢了一些。 与此同时,萧弈侧身,蓄力,挺枪直刺。 枪尖在夕阳下泛着光。 “噗。” 慕容彦超瞪大了眼。 黝黑的脸上怒意未消,如同活阎王,整个人却是僵立不动了。 枪尖已狠狠地贯入他的脖颈,连红缨都没入其中。 慕容彦超左手抓住枪杆,右手长槊仍想奋力挥出,槊尖缓缓提到萧弈脚底,终是力竭了,“咣”地砸落在地。 “呃……俺一世英雄……呃呃……岂可死于……无名小卒……” “今日之后,我已不是无名小卒。” 慕容彦超将死之际听闻此言,双眼圆瞪,眼球布满血丝,嘶声欲吼。 奈何他喉头“咯咯”作响,不停往外冒血,气绝而亡。 其脸上怒容犹在,如同死阎王。 …… 长枪抽出,扬起一蓬热血。 萧弈高高挑起慕容彦超那顶镶着金翅的黑盔,放声大喝。既是喊给周围的南军听,更是喊给身后的王峻等人听。 “慕容彦超已死!” 周围的殊死搏杀仿佛瞬间停滞。 恐慌如瘟疫,如燎原野火,在南军中路中炸开、蔓延。 “节帅死了!” “快跑啊!” 凶悍的沙陀骑兵斗志如同雪崩般瓦解,有人呆立当场,有人发一声喊,调转马头便跑。 北军轰然叫好,呼声震天。 “万胜!” “万胜!” 混乱之中,萧弈挺枪驻马,喘息着。 怒气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他抬眼,第一时间并非去看赤岗方向的胜与败,而是回过头,看自己的麾下有多少伤亡。 一骑绝尘、不顾一切地斩将杀敌,他为的是功业,是狠狠出一口恶气,也是要给那些愿意追随他的同袍们挣一条出路。 (本章完) 第81章 派系 第81章 派系 放眼平野,密密麻麻的人如蝼蚁。 萧弈也是其中一只。 他驻马在慕容彦超的尸体前,凛冽南风不停刮过,却冲不散鼻腔里的血腥气。 一动,甲胄上凝结的血霜簌簌掉落,血来自慕容彦超、敌兵,也有许多来自同袍。 秾攥着炭笔,手持一卷麻纸,快步赶来。 “伤亡了……几人?” 萧弈心中估算,正面鏖战持续了一刻,在先锋军赶到前,廿营独自接战也就不到两分钟,应该不会损失太多人。 此战,他承认自己的指挥存在不少问题,能改进的还有很多。 秾眯起眼,这动作漫长到让萧弈有些不耐,恨不得给他配一副眼镜。 “战死三个,重伤四个,轻伤七个……我是说,不包括陈指挥的人。” 萧弈回头看去,廿营的人并没有跟刘廷让等人继续追击、缴获首级。 张满屯的战马死了,正在寻高大马匹;老潘在救伤员,吕酉、韦良帮着打下手;范巳蹲在地上检查受损的弓弩;郭信正与陈光穗争执着什么,傥进在旁抱臂旁观;细猴在马背上张望;胡凳把缴获的南军兵器归拢到一起…… 金三水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浑身浴血,抱着一棵树呕吐。 “哕!” 萧弈下马,走了过去。 “指挥。”金三水回过头来,擦着嘴,道:“俺真不是怕,真是冷得哆嗦,俺一直跟紧你咧,杀了两个。” “活着就好,三碗羊汤。” “好哩,就是羊汤膻气,俺这会……哕……” 战事已失去了悬念,萧弈向南望了一眼,南军诸将的旗帜皆已消失在山坡上,无心去管后续的情形,那自有大人物操心。 救治伤员、清点战场,待夜幕降下,郭崇威传来军令,命他们归营休整。 乌骓似也疲惫,步伐慢了许多。 兵士们兴奋地算着赏钱,诉说着钱的打算,萧弈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着,复盘如何能做得更好,心中耿耿于怀王峻的那一道命令。 营地篝火明亮,突然响起呼喊。 “斩杀阎昆仑奴的萧将军归营了!” “俺也瞧瞧。” 军中最重武勇,不少兵士围上前看萧弈,七嘴八舌地议论。 “看着也不如何威风,忒俊俏了些。” “他才多大,有真本事哩。” “俊的是身手哩!俺亲眼见着了,一箭射倒阎昆仑奴的战马,那准头,那骑术,那枪法,上去突刺几下就给攮死啦!” 萧弈团团抱拳,道:“侥幸而已,都是弟兄们奋勇杀敌。” 便有兵士询问如何能调到廿营,众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待到了宿地,还在筹算功劳,陈光穗便到了,身后还跟着昨夜刚走的张彪。 “指挥。”萧弈也不小家子气,道:“今日你及时回援,我当谢过。” “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兄弟,客气甚?” 陈光穗摆了摆手,在火塘边坐下,吁嘘道:“你身手了得啊,一战立威,没说的,弟兄们都服气,军中嘛,武勇为王。照这情形,我该会被调走给你腾位置,打个商量,我招募的人马,若愿意跟你,就留下;念我旧情想随我走的,你也莫强留,可成?” “好。” 萧弈虽与陈光穗有不痛快,却知他为人还算坦荡,答应下来。 陈光穗一桩心事了了,松了口气,笑道:“到时那面新旗给你留下。哦,还有这小子。” 他回头看了眼张彪。 张彪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郭信,低声道:“小人先向萧指挥、郭虞候赔个不是……” “滚!” 郭信径直叱骂。 萧弈亦道:“我说话算话,走了就别回来,指挥既要高就,就把他带着吧。” 陈光穗笑笑,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想必于他而言,没与郭三郎交恶,同袍一场,好聚好散也就是了。 郭信尤忿忿不平,道:“看着就气,眼看我们立了大功,跑来分赏。” 傥进问道:“俺也立了不少功,也能分廿营额外的赏钱不?” “你又不是廿营的。” “俺可以调来嘛,这不,马上要出缺哩,萧指挥一扶正,空个副指挥使。” 张满屯大怒,骂道:“狗蛮长得丑,想得倒美,滚开。” 说话间,刘廷让来了,身上血迹未拭,脸上带着笑意。 “萧指挥,该往大帐献功了,请。” 萧弈拿起慕容彦超的头盔,随刘廷让去往中军大帐,郭信理所当然就跟在后面。 中军大营,篝火通明。 牙兵掀开厚重的毡帘,大帐内的争吵声便传了出来。 “诱慕容彦超出击,应有之义,末将无话可说,眼下说的是‘听旬日剽掠’之事!” “你是何意?邺都起兵,儿郎们抛家舍业,图的是甚?我告诉你,非大义,而是破城后能捞的油水!开封城高池深,天子决心死战,若不允剽掠,谁肯卖力攻城?一旦事败,你我身死名裂无妨,毁大帅一生宏愿,岂不可惜?” “大帅宏愿,是纵兵劫掠,丧失民心不成?!” “崇威,慎言……秀峰兄,刘子陂大胜,大势已定,何须纵兵剽掠?今日之胜,先锋军军纪严明、战功彪炳,气象全然有别于流寇、匪兵,此大帅之基石,若行劫掠,纵得开封,反失人心,此谓因小失大啊,遗祸无穷啊!” “军中无戏言,昨夜既已允诺,克城之后听凭取偿,岂可出尔反尔?士气如虹,正赖此维系,一旦收回成命,军心顷刻瓦解,这开封还如何打?这天下还如何定?!” 萧弈走到帐帘下,恰见王峻一番话说完,郭崇威大怒,欲上前动手,被王殷拦住。 王殷自己却也是怒不可遏,情绪激动,转向郭威,慷慨陈词。 “大帅,我直言不讳了,众人拥戴你,正应了得民心者得天下,一旦入主开封,城中皆你子民,既为人主,万不可效一方节镇纵兵剽掠之流寇行径,你一举一动、所作所为,天下人都睁眼看着,屠刀一举,尽失人心,你自毁矣!” 王峻脸色铁青,叱道:“你口口声声为人主计,可想过朝廷府库空虚,拿甚赏赐数万虎狼之师?非常之时,行非常事,若无这些剽悍将士拥戴,大帅恐连刘子陂都走不出去,谈何天下?此刻拘泥于虚名,才是取祸之道!” “大帅岂惧将士?真正恐惧败亡的,是你……” “王殷!你沽名钓誉,有何居心?!”王峻抬手一指,叱道:“你故作清高,反陷大帅于不义,意在何为?!” “嘭!” 郭威一拳砸在帅案上,怒叱道:“够了!本帅还没死,不需你们叫丧!” 帐内寂静,几人呼吸粗重。 萧弈目光看去,留意到帐中站位泾渭分明。 王峻、何福进、李荣等人站在一侧;王殷、郭崇威、宋延渥等人站在另一侧,侯仁宝竟也在,站在宋延渥身后,努力缩小胖胖的身躯。 萧弈入内,没有任何犹豫,径直站到了王殷这一边,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 他有心声援王殷、郭崇威,但王峻所言,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凭刘子陂之大胜,南军军心已到崩溃边缘,威慑开封,逼迫满朝文武投降献城绝非难事,这种时候还主张剽掠,必要性恐怕已不在军事上。 王峻问王殷拉拢民心意在何为,那么,王峻收买军心又意在何为? 这话,不能问出来。 郭威必对一切心知肚明,且自有其考量。 造反大业将成,涉及到巨大的利益分配,各将心思一团乱麻,已不是谈论是非黑白的道理能解决的了。 郭威需要的是一柄能斩乱麻的快刀。 萧弈高高捧起慕容彦超的头盔,朗声道:“卑职已斩杀奸佞慕容彦超,向大帅献功!” 众人目光聚焦过来,其中有欣赏、亦有不善。 “好!”郭威道:“阵前斩敌主将,扬军威,壮士气,此战你为首功。说,想要何赏赐啊?” 一句话慷慨真诚,带着对晚辈的欣赏喜爱,驱散了大帐中的不愉快。 萧弈却瞥见,郭威那双平静中带着温和的眼睛,似不经意地,扫过了王峻、王殷。 他遂意识到郭威所面临的处境,比他预料的要复杂得多。 这两日,他心底对郭威其实开始疏远了,一系列的事让他意识到郭威虽看起来至情至性,可终究是一个军头。 自己若真把救了郭家家眷的恩义太当回事,早晚大祸临头。 回过神来,眼下郭威的喜爱,更像是要求孩子给亲戚表演节目、活跃气氛,用来转移话题,缓解派系间的冲突。 可他当然不是只有这点作用。 他是斩乱麻的那把快刀。 “卑职不要赏赐。” 萧弈放下头盔,也压下失望、愤怒、忧虑等诸多心绪,抱拳行礼,语气笃定。 “卑职愿效死,为大帅兵不血刃拿下开封城,只求大帅不必纵兵剽掠。” (本章完) 第82章 快刀斩乱麻 第82章 快刀斩乱麻 萧弈一言既出,帐中诸将反应各异。 王殷、郭崇威皆面色动容。 宋延渥回头看来,眼神有几分洞悉之意,该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之后,了然化作了激赏。 王峻目光如刀,叱道:“大言不惭!开封城岂是你一小辈能拿……” “大帅!” 突然有人打断了王峻的发言,竟是帐中勋阶最低的斥候将刘廷让。 刘廷让慨然一抱拳,单膝跪地,朗声道:“卑职亦不要赏赐,愿追随萧指挥先登开封城,只求大帅收回成命!” 以王峻的城府,眼神还是无法掩饰地阴鸷了下来,可见其盛怒,他转向郭崇威,讥了一句。 “郭将军,好心计啊。” 刘廷让道:“卑职所为,与将军无关!” 郭信立即站到萧弈身旁,嚷道:“阿爷,我亦愿随萧弈先登开封,求阿爷收回成命,莫再听那断子绝孙的馊主意!” “三郎?!”王峻怒叱道:“你太放肆……” 下一刻,郭威身后却有一名少年牙将忽擅自出列,站到刘廷让身旁,抱拳,单膝跪地。 “郭守文愿随萧指挥先登开封,只求大帅收回成命!” “阿舅,重进亦愿与之先登开封!” 又有一个大黑脸的年轻将领出列,一同请命。 萧弈回头看去,郭守文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大,其他人也大多年轻,眼中俱带着少年人的肝胆义气。 之后,让他诧异的是,另一人竟也出列,拜倒。 “明公,仁宝愿为明公招降阿爷……只求……只求明公收回成命……” 侯仁宝虽只是一个俘虏,今日能在帐中议事,可见他已有颇重要的作用。 哆哆嗦嗦一句话,他脸色越苍白,越可见怕死也得表态的决心。 从某方面说,他代表的是侯益,甚至是降臣们的态度。 郭威脸色沉静,眼神深邃了许多,道:“萧弈,大放厥词,若误军机,真当本帅不舍得斩杀你?” 萧弈一脸坚毅,慨然应道:“卑职愿立军令状,拿不下开封,请大帅将我斩首示众!” “郭信愿与萧弈同死,到时大帅将我的脑袋一并斩了便是!” “不克开封,刘廷让愿同死!” “若不能拿下开封,不需大帅斩我,战死而已!” “李重进亦然,战死而已!” “明公,我……我愿招降阿爷,我没说要去开封……” 侯仁宝一开口,又让帐中安静了片刻。 不知为何,郭威目光落在王峻脸上,沉吟未语。 无形的压抑。 萧弈不急,目光扫去,帅案上摊着开封城防图,曹门、封丘门的位置有朱笔勾圈,却并无行军路线,只有几个看不清的人名。 再看郭威眼神清明,可知其心有定计。 一个温和、清晰的声音打破僵局。 “明公,诸位将军或忧当下或虑长远,皆有道理,两相为难,萧弈少年锐气,既有胆魄请命,何不允他一试?” 魏仁浦并未参与先前的争吵,一直静立在旁,此刻才出列一揖,从容不迫地开口。 “若事成,开封传檄而定,免刀兵之灾,省钱粮性命,明公大义播于天下,届时,自无需再议剽掠,难题迎刃而解,此两全之策。若不成,既全诸少年将领拳拳报效之心,于大局无损,再行旧议不迟。” 微微一顿,魏仁浦目光掠过萧弈,笑着补充道:“萧弈自投入明公麾下,屡有奇遇,可谓‘福将’,非常之时行非常事,何不借这福将之运道一试,或可见天意?” 天意听起来玄,却比大道理有用。 李荣闻言,点了点头,道:“还是这话有道理。” 作为一个头脑简单、性格暴躁的将领,李荣的态度该是具有代表性的。 郭威终于开口,问道:“秀峰兄,你认为如何?” 王峻淡淡道:“听大帅处置。” 郭威脸上亦看不出喜怒,道:“萧弈,你需多少兵马粮械?几日为期?” 王殷、郭崇威立即回头,以目光给出支持,示意萧弈尽管大开口;王峻冷眼旁观,嘴角噙起一丝讥诮。 “回大帅,卑职只需大帅一封亲笔信。” 萧弈语速平稳,缓缓道:“我受人之托,从开封带了一封信给大帅,如今该忠人之事,把回信交回去了。” 他护送郭家家眷北上时也是这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时再次提及,倒愈显沉稳。 魏仁浦微微一笑,揖手示意,让萧弈晚些来找他要回信。 “好!” 郭威深深看了他一眼,霍然起身。 “本帅许诺,若汴梁主动开城门迎我王师,所谓‘旬日剽掠’不得再提,全军上下,敢有擅取民间一钱一物者,立斩不赦!” “喏!” 一众年轻将领轰然应喏,声音中是压不住的激动与决绝。 萧弈看着,心想这几人或是郭威的子侄外甥亲兵、或是郭崇威心腹,那从对年轻将领的培养上,就可以看出郭威心中倾向了。 …… 待退出大帐,几个年轻人当即就聚在一起。 “痛快!”郭信当先道:“就是要让王峻老儿脸上挂不住!” “三郎可别口无遮拦。” 说话的是那脸颊黝黑的年轻将领李重进,二十岁出头,生得虎背熊腰,豹头环眼,长了副猛将胚子,声若洪钟,带豪莽之气。 说罢,他还一把揽过郭信,把郭信的发髻揉散。 “好小子,一路行军,我还没和你好好亲近亲近。” “阿兄,你身上臭死了。” 萧弈方才听李重进唤郭威“阿舅”,便知这是郭威的外甥,果然与郭信关系匪浅。 “萧兄弟,你好肝胆、好身手,又救了五娘……和三郎,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李重进一拍胸脯,道:“此去开封,没旁的话,同生共死!” “守文虽年少,亦知信义,此去开封,愿与诸兄共死!” 郭守文一抱拳,脸色异常郑重。 他身量虽未完全长开,但眉目疏朗,顾盼间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郭信一把揽过郭守文,给了他胸膛一拳,笑道:“长高不少嘛,我都没认出你来……萧弈,这是我阿弟,他阿爷在河中一战殁,我阿爷把他当亲儿子养。” 萧弈回礼,拉过躲在后面的刘廷让,道:“先锋军斥候将刘廷让,将门之后,军中顶尖的好手。” “好汉子!” “这趟同去开封,往后大家就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好!” 夜风凛冽,五个年轻人互相捉着手、撞着胸膛,浑不在乎前途未卜,反觉热血沸腾。 偶然间,萧弈回头,见侯仁宝站在不远处,傻愣愣看着这边。 见萧弈看来,侯仁宝犹豫片刻,憨笑着一揖手,走开了。 “我们何时出发?” “明日卯时辕门集合,披上缴获的南军衣甲。” 郭信提议道:“今夜我等抵足而眠,商谈计划,如何?” “大可不必,各做准备,养精蓄锐。” “哎,你这人,我正高兴。” “早点睡。” 萧弈向众人抱拳道:“我还需去找魏书记,诸兄,明日再会。” “再会。” “我陪你去。”郭信跟上,并肩而行,边走边道:“这两日你忙,我还未与你说呢。” “什么?” “我问了阿爷,怎还没见到阿娘、二哥他们,阿爷说府邸被围了,此番入城,我便救他们。” “嗯。” 萧弈心知,郭信再不爱动脑子,此事也瞒不了多久了。 心中浮起一丝隐隐的担忧。 到了魏仁浦的宿处,人竟是不在。 “魏书记到辎重营接收粮草,让萧指挥到了可过去找他。” “好。” 萧弈遂又往辎重营的方向赶去,只见篝火大亮,辅兵和军需官们忙碌地搬运、清点,人声鼎沸。 他远远就看到了魏仁浦,正站在帐篷前与一个兵士说话,不知为何,神情有几分无奈、凝重。 当魏仁浦转头看来,那兵士也顺势看到了萧弈,径直向这边冲了过来。 其人身材瘦小,穿着颇显宽大的衣甲,脸被灰土糊得看不清。 萧弈下意识就去拔佩刀,手刚按在刀柄上,却是顿住。 对方已冲到他面前,泪水流下,显出一道灰土下白皙的皮肤,那一双明眸他很熟悉,蒙着痛苦、绝望。 竟是郭馨。 她没收住脚步,径直撞在萧弈身上,抡起拳头,不管不顾地捶打他的胸甲。 “你这个骗子!呜呜……你骗我,他们全都死了……你为何骗我?” “五娘。”郭信上前,试图拉开郭馨,道:“你做甚……” “呜呜,我看到大哥设了灵位……他都告诉我了……阿娘、二哥分明没了……这个骗子……” 郭信愣在了当场,失魂落魄。 郭馨还是一下下捶着萧弈。 隔着衣甲,萧弈并不觉得疼,他低下头,见郭馨双目通红,伤心欲绝。 她泪眼朦胧,远比拳头对他更有杀伤力。 (本章完) 第83章 归开封(求月票) 第83章 归开封(求月票) 帐中明亮,魏仁浦却又添了一盏油灯,坐下,铺开笔墨,代郭威写给李涛的回信。 萧弈沉吟着开口,道:“郭五娘让我顺道带她一起去开封。” 魏仁浦不语。 “魏先生?你不反对?” “你与我说,是盼我反对?”魏仁浦问道:“那……理由呢?” “有危险。” “有危险的是那些归降得慢了的官员将领,否则,明公放任子侄随你同行,诸将岂会不管不问?”魏仁浦下意识轻笑一声,道:“我敢保证,今夜开始,就会有南军将领前来归降。” 萧弈道:“如此说来,魏先生同意郭五娘随我一道前往?” 魏仁浦又不答。 “魏先生方才与五娘在说什么?” “年轻人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魏仁浦笔走龙蛇,须臾写好了一封信件,并不急着折好装封,而是沉吟着,缓缓开口。 “刘铢戮明公满门,其罪万死难辞,明公恨不能生啖其肉……可当明公入主开封,对刘铢的处置反倒可以利用,此间原由,你可明白?” “不明白。” 魏仁浦一滞,无奈,只好将话说得更直白些,道:“刘铢屠郭家,明公若复屠其家,冤冤相报,岂明主所为?彼时,我必劝明公赦免刘铢家眷,以彰仁德,尽快稳定局面,故而,刘铢之家眷,你务必留着。” 言尽于此,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 郭威想必恨不得对刘铢施以极刑,然而挥师南下,纵得了江山,就连心中仇恨与一口怨气,也被臣属视为政治斗争的筹码,博取仁名的工具。 报仇泄愤之事,倒不如交给子女快意恩仇,不掺其他。 萧弈不由有些唏嘘。 郭威起兵本是说要报仇,走到这里,考虑的已是人心利弊,安稳局势,哪怕一切还只是魏仁浦的想法。 幕僚敢有此想,可见郭威有终结乱世之志。 再把对高官贵胄之仁与对百姓纵兵剽掠之诺一对比,可见时代风气之酷烈,郭威之不自由…… 一封信被交到了萧弈手中。 “去吧,将那匣子带上。” 魏仁浦随手一指,旋即翻看军粮簿,显然还很忙。 萧弈收信入怀,捧起帐帘边的匣子,打开一看,是慕容彦超的头颅,已经用盐腌好了,栩栩如生。 出帐,郭信如行尸走肉般站在那,郭馨却不在。 “魏先生答应了,五娘想去就让她一道去吧。” “好。” “走吧。” 萧弈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沉默着,走过庆功气氛正浓郁的营地。 廿营宿地,一派喜庆。 秾已填好了功劳簿,甚至连廿营额外的赏钱、抚恤都已发了下去,众人甭提多高兴了,或捧着钱来回地数,或商量如何置办家业,或哈着气擦拭着缴获的武器。 萧弈先把木匣子放在外面的地上,拿雪冻住。 “指挥回来啦!” “哈哈,指挥,俺听营里正商量着给起个威风的浑号哩,有说‘枪’的,那可不够威风,又有起‘阎王枪’的,俺看就不错。” “廿营这次可是大出风头,立了首功。” “嘿嘿,看谁还不眼馋咱们……三郎,怎脸色不对?” “他累了。”萧弈看了郭信一眼,也没拂了众人的兴致,淡淡一笑,道:“这点功劳你们就满足了?明公可还未清君侧。” “指挥说的对。”张满屯道:“这点功劳算个毬,田舍汉就是没见识。” “铁牙哥不愧是太师府出来的。” 闻言,傥进咧开大嘴,难得没嘲讽,起哄道:“傻驴得了许多赏钱,让他请酒!” “对,铁牙哥请庆功酒!” “狗蛮,肚子馊了吧,出这馊主意……” 萧弈适时抬手,止住众人的七嘴八舌,道:“庆功延后再说,今夜早些睡,明日寅时起身用食,卯时出发。” 他没有具体说要去办什么差事,以免这些人激动得睡不着,只是私下让老潘把缴获的南军衣甲准备好并留其照顾伤员。 老潘不贪功,非但没有不满,反而认为这是萧弈的信重。 入夜,通铺上不少兵士翻来覆去,连鼾声都比平时少了许多。 萧弈目光看去,淡淡的月光中,只见郭信仰面而卧,脸上满是泪水…… 因刘子陂一战的疲惫,这一觉睡得很沉。 被老潘推醒时,萧弈正梦到自己在战场上一枪刺出,刺死的却非慕容彦超,而是王峻。 “指挥,寅时了。” “我那套禁军衣甲呢?” 老潘早已准备好了,又道:“指挥的乌骓马这些时日怕累得够呛,俺在战场上踅摸了一匹好马,指挥试试脚力?” 那是匹白马,萧弈一见就喜欢。 高头大马,肩近五尺,肩背宽实,神骏桀骜,毛色如覆细雪,萧弈试了一下,初时这马儿还想将他甩下去,之后一人一马相得益彰,鬃尾飞扬。 “好马!脚力强劲,体力充沛。马具也好,鞍桥、额带都比原来好用。” “指挥识货,这鞍桥是上好的桑木裹厚牛皮,俺偷偷从阎昆仑奴马背上顺来的,就怕这白马太扎眼,等雪化了,冲锋陷阵怕是不便宜。” “无妨,此番不冲锋,正好雪地里行路。” 萧弈很满意,却不是因为骏马,道:“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老潘一愣,搓了搓手,上前扶他,笑道:“世上骏马多,能相马的却少哩。” 两人相视一笑。 “指挥保重。” “你顾好伤员,若增编,挑人先看人品。” “……” 待萧弈策马赶到辕门,又是鲜衣怒马的禁军都头扮像。 郭馨换了一身更合身的衣甲,蒙着脸,只露出还在泛红的眼,眸子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仇恨,柔弱中却带坚毅。 她驻马而立,身后还跟着两个披着甲衣的沙陀女壮士。 见萧弈一到,她也不说话,偏过头去。 不一会儿,旁人也来了,刘廷让带了崔彦进、海进;李重进、郭守文各带了两个好手。 廿营包括郭信、傥进在内,萧弈带了三十人,如此,整个队伍四十三人。 “五娘?” 李重进见了郭馨的背影,愣了愣,策马赶上前,关切道:“你怎在此?” “见过阿兄。” “快回去,这不是耍处!” 郭馨不答,踢马绕到萧弈身侧。 李重进隔着萧弈,大声问道:“莫非你想去手刃刘铢?放心,我会擒回那厮,亲手交给你,你只管好好待着着。” “我要去。” “万一有一点儿闪失,怎生是好?!” 萧弈见有唾沫星子飞溅过来,后仰避开,目光看去,只见李重进一张黑脸满是激动与关切。 郭馨躲在他身侧,扯着缰绳,不语。 李重进大急,驱马过去相劝,道:“你……” 两人的马儿绕着萧弈转了一圈。 萧弈只好抚着白马鬃毛安抚,以免它心烦尥了蹶子。 “李兄,让五娘去吧,此事魏先生已答应了。” “魏先生答应了?” “应该说就是他安排的。” “那好吧,五娘,你放心,我宁死不让你掉一根汗毛!” “走吧。” 今日云沉雪重,卯时的天空仍然昏暗。 队伍没有走官道,向西而行,这是刘廷让等斥候摸出的小路,沿汴水支流西行,绕过赤岗,再折向东南。 “小路有不少雪窟窿、河沟,大伙跟紧些,莫要走散。” 李重进一听,刻意打马到郭馨前面,默默探路,虎背熊腰,看着就踏实。 郭馨却不声不响,绕到了萧弈身后。 路上始终没怎么见到南军的探马,可见南军将领已无战心。 行了十余里,前方就是青陵岗,陇上有人策马而出,手持旗帜挥动。 刘廷让道:“是澶州王承诲部,以为我们是南军,命我等投降,否则射杀我等。” 秾回了旗语,表明身份。 不一会儿,身后的榆树林中,一队兵马包围过来,为首的正是王承诲、王承训兄弟。 “还真是萧郎。” “大郎、二郎,别来无恙。” “听闻你枪挑阎昆仑奴,武勇过人,一战扬名。” “是大军推枯拉朽,让我捡了人头。” 王承训问道:“这是要去取开封?羡慕你立功的机会多啊。” 萧弈并不正面回答,只道:“机会都是争取的。” “怎还带着小娘子?” 王承训问罢,脸上泛起明悟之色,抬手一摆,示意萧弈不必回答。 他瞥了郭馨一眼,眼神一亮,径直道:“我熟悉南军哨点,愿为诸君引路。” 说罢,不等旁人说话,他一个潇洒的动作翻身上马,引路在前,架势比平时更端着。 众人继续上路。 路上,王承训不时与萧弈评论兵法谋略,侃侃而谈,颇有见地,萧弈收获颇丰,谦虚听着。 直到某一刻,不知为何,李重进忽然不爽起来,嚷道:“聒噪什么?让人耳朵清净些成不?” “黑脸莽夫。”王承训轻嗤,道:“不知所谓。” “你这个白面敷粉郎说甚?” 萧弈正要调停,两个沙陀女壮士驱马挤上前,把他与郭馨挤到了后面。 很快,前方二人也就没再争吵,队伍安静下来。 不多时,萧弈派人细猴带游骑去盯着南军动向,若有不对,再到开封城回报。 行路三个时辰后,开封城的轮廓在望,城门依旧紧闭,官道上杳无人烟。 “怎么进城?” “走南门。” 萧弈心有定计,径直驱马向南。 抬眼望去,青灰色城墙沉默地立在汴水畔,在雪雾中格外森然。 他们曾迫切地想要逃离它,如今回来,已时移势易。 (本章完) 第84章 入城(感谢“户口他爹”的盟主打赏) 第84章 入城(感谢“户口他爹”的盟主打赏) 午后,阳光照在护城河上,冰面反光粼粼。 选择南门,是萧弈早就决定好了的。 北门直面战场,朝廷必警惕,重兵布防,南门远离战场不提,更重要的是,南门守将他正好认识,甚至曾邀请他到城楼喝茶。 他上次是从北门离开,还没来过此处,放眼看去,护城河宽二十米,对岸瓮城延伸而出,包铁的城门紧闭,“熏风门”三个大字颇新,可人们一般依唐时习惯唤此为“尉氏门”。 城高八米左右,雉堞间守卫持弓而立,看似守备森严。 萧弈抬手,身后队伍立即停下。 “下马歇整一下。” “胡凳,你不必进去,带两人在城外接应,看我旗号行事,若事有不谐,立即寻找援兵。” “喏。” “秾,看看守南城的还是不是孙忠。” “是。” “你眼睛不好,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侍卫步军左厢第三指挥的大旗,我不用看就能认得。第四都的小旗插在城楼,那是孙忠的心腹,守最舒服的位置。” “和大家说说孙忠。” “是,他长了屠夫的凶相,早年靠替豪强看家护院,后来得了个‘软脚屠’的浑号,混不下去,被征了兵,当时我阿爷任都头,以为他是个猛将,带在身边,他会来事,喂马、递水、暖床,契丹占了中原那些年,还学了些契丹话,升到队正,笼络了几个好手,本朝立国时立了军功,又一路打点,当上指挥……” 萧弈道:“此人不难收服,但我们需做两手准备,再说说南城防事。” 秾拿起树枝在地上划了划。 “禁军第三指挥名义上有兵五百,实则不到三百五十。指挥使驻城楼,总领防务,副指挥与左、右都虞候协助轮值;瓮城值房在城门内侧,有四人,查验文书、登记往来物资;箭楼四座,各四人;城门两侧各八人;吊桥有绞盘房二处,各六人;城墙马道守备六队,每队十二人;内城墙下藏兵洞六人看管箭矢、粮草;另有传令兵八人往返子城大营。每日辰时、未时换防,城门钥匙三把,依律由指挥使、城楼、子城大营保存,需两把同开,但钥匙总放在一处。” 刘廷让算了算,道:“每班一百二十余人。” 萧弈问道:“战力如何?” 秾看了一眼几步外的张满屯,压低声音,道:“禁军本精锐,但史弘肇辅国以来,严于虐民,宽于治军,兵士欺榨民财变本加厉,吃喝嫖赌,风气愈坏,甲戈不修,偷卖军粮。” 崔彦进冷笑道:“只要入了城,全干掉也不费事。” “不必。”秾道:“这些人我几乎都认识,劝降他们不难,以王师大胜之势,孙忠必第一个归降。” “他告密使人追杀你,你不恨他?” “大局为重。”秾道:“东西两段城墙还有禁军第二、第四指挥,不宜惊动了他们。” “好样的。”李重进道:“只怕他们不放我们进城。” 萧弈远远往城上望了一眼,道:“今日并未增派人手,可见昨日傍晚的战事结果还没传到孙忠这一级,否则开封绝不会这般平静。” 商议妥协,他便开始分派任务。 “入城之后,我与秾到城楼招降孙忠;郭信,以你为首,带人守着城门,听我信号,视情况抢夺城门。” “好。” “一旦动手,吕酉、韦良,你们拿下城门;” “喏!” “范巳,到时你带人拿下箭楼。” “喏……” 准备就绪。 张满屯策马上前,准备叫门。 “嗖。” 一支箭羽落在他马前。 “城上的弟兄听着!”张满屯嗓门大,嚷道:“俺们是禁军,从赤岗回来,有要事面见国舅。” 片刻,一个兵士探出头来,放声喊道:“可有文书凭证?腰牌何在?” 萧弈从容把腰牌递给范巳,由他绑在箭上,驱马上前,射入城头。 他心想,孙忠若发现大势不妙,不放他们这些“禁军”进城,那便是有投降郭威之意,反而更好解决。 可惜,过了约摸一刻钟,城门开启只容一骑通过的小缝,吊桥缓缓放下。 “进城。” 萧弈催动白马,当先踏上吊桥,秾则用布裹住了脸。 门洞阴冷,尘土与霉味颇重,显然许久没开过城门了。 守军兵士们木着脸,并无临战前的紧绷,反有种前途未卜的茫然,与他们这四十余人的锐气形成了强烈对比。 “嘭!” 城门闭合,拒马铺开,并传来吊桥归位的声响。 瓮城中,孙忠已等侯在那儿,禁军指挥使的制式札甲很新,反衬得他心神不宁,眼中没了刚升官时的得意。 “孙指挥,又见面了。” 萧弈声音沉稳,礼貌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矜持。因副都头虽职低,控鹤卫却更矜贵。 孙忠微微眯眼看他,屠夫般的脸上浮起亲切的笑意。 “还真是萧都头,禁军大衙一别,许多天没见哩。咦,后面这些是镇兵吧?” “带了些泰宁军的废物回来。”萧弈道:“可否向孙兄讨杯热水喝?” 孙忠受宠若惊,笑道:“求之不得哩,只要萧兄弟不急着见国舅就好。” “冻了一路,差事哪有暖身子……哪有你我兄弟情谊要紧。” “哈哈哈,请!给控鹤卫的兄弟,哦,还有泰宁军端些热汤来。” 萧弈对郭信等人使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让他们占据有利位置,只让蒙着脸的秾捧了匣子跟在后面。 他与孙忠并肩走向城头。 “唉。”孙忠忽长叹一声,道:“观萧兄弟面色如此镇定,不知城外情形如何了?” “孙兄还不知道?” “我只知朝廷与北军陈兵于刘子陂了,具体的情形却难打听哩。” “看来,侯老元帅是担心乱了人心,没把消息传回来。” “有甚消息?!” “刘子陂一战大败了,慕容彦超身死,五千沙陀骑兵溃散。” “这这这这……” 孙忠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萧弈判断此人必降,心下一定。 恰此时,长街那边忽传来马蹄声,踏着夯实冻土的蹄声密集,愈发沉实,恐有上百匹马。 萧弈不动声色地回过头,对麾下抬手,示意他们别轻举妄动。 蹄声由远及近,一半是空马,大概四十余人。 为首者一身锦袍,外罩漂亮的银甲。 “那是谁?” “官家身边的红人,飞龙使,就是管御马的,名叫后匡赞,与聂将军不对付。” 孙忠今日似没心情维持对高官的恭谨,小声道:“娼货生的,他发达后不少人自称他阿爷哩。他是伶人,有一副好嗓,官家就是爱用皮囊货,打了大败仗……哦,哥哥不是说你,真不是,萧兄弟是有真本事的。” 萧弈摆摆手,道:“无妨,我与他不同。” 孙忠揉了揉屠夫般的脸,挤出笑意,迎上前两步。 “吁!” 后匡赞勒马。 他长得确实俊俏,脸上敷着淡粉,扫了一眼孙忠,叱道:“我奉命出城募兵,开城门。” “喏!” 孙忠连忙递出两把钥匙,命麾下去开城门,却被后匡赞的人一把抢过。 下一刻,后匡赞目光落在萧弈脸上,眉头微蹙。 “这是何人?” “回使君。”孙忠道:“这是控鹤卫左厢第三都副都头,萧弈。” “控鹤卫终日在我眼皮子底下,岂有我不识的?!” 萧弈道:“我是半月前由国舅亲自任命,都头是曹当。” 后匡赞身后有兵士上前,附耳说了两句,他这才点了点头,深深看向萧弈,眼中满是猜疑、审视。 “国舅命你做了甚?” 萧弈沉吟片刻,言简意赅道:“送信。” “送给何人?” “给国舅的兄长。” 后匡赞叱道:“你去了陕州?!” 萧弈沉默,思忖他说的是“澶州”还是“陕州”。 “问你话!胎毛未褪的竖子也敢在我面前摆谱?!” “并非摆谱。”萧弈已想好应对,道:“只是此事机密,不便当众说。” “使君。”孙忠连忙打圆场,道:“萧都头才从城外回来,冻了一路,我正邀他到城楼喝碗热汤,询问些情况。” “正好,我一并听听。” 后匡赞马鞭一抽,催马从马道上了城头,翻身下马,先入城楼,径直在主位坐下。 萧弈与孙忠随之入内。 他留意到,后匡赞带八人登城,四人守在城楼门口,两人护卫其侧,两人立在萧弈、秾身后。 “说。”后匡赞一脸倨傲,道:“耍甚头?” 孙忠道:“卑职只是打听了一下城外的战事……” “没问你。”后匡赞转向萧弈,道:“说!李业命你办何差事?他有何事交代李洪信?你与曹当押送了甚?” 萧弈不知他为何在意陕州李洪信,他分明是去找澶州李洪威。 此时不及细思,目光一瞥,完成了对环境的观察,心想,若动手,可拔孙忠的刀,使孙忠没刀。 后匡赞一脸怒意,眼神却愈发兴奋,指向秾,道:“把面巾摘了,匣子打开。” 秾有些慌,道:“萧郎?” “无妨,给他们看看。” “是。” 秾摘下了脸上的面巾。 “脓包?!”孙忠一愣,惊呼道:“怎会是你?我说眼熟呢!” “嗒。” 木匣被打开。 慕容彦超冒出头来,黢黑的脸,圆瞪的眼,表情狰狞,仿佛要夺人而噬。 “呀!” 孙忠一个激灵,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嘴唇打颤,语无伦次。 “这这这……慕容……他他……头……头头怎在此?” “咣啷。” 刹那,萧弈兔起鹘落扑向后匡赞,顺势拔出了孙忠腰间的佩刀。 快得几乎连残影都看不到。 屋中牙兵还在盯着慕容彦超的人头发呆,萧弈已至后匡赞面前,一刀挥出。 “唰。” 刀光如泓,迅若闪电。 避无可避的一击。 但……竟落空了。 怎么可能? 萧弈垂眼看去,目光一凝。 却见后匡赞已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本章完) 第85章 审问(感谢“幼儿园抢饭第一名哦”的 第85章 审问(感谢“幼儿园抢饭第一名哦”的盟主打赏) “饶命!” 后匡赞连忙喊道,生怕稍慢一点就身首异处。 萧弈缓缓垂刀,落在他颤抖不已的脖颈上,刀面如镜,映出一个个鸡皮疙瘩。 “降,我降了!别杀我,我只是一个无用的伶人,方才态度差了些,实在是害怕镇不住军中兵士,我见了慕容彦超人头,就知阁下是北军将领,愿降!” 后匡赞求饶时可怜兮兮,竟与方才的倨傲判若两人,变脸的本事出神入化。 “你们快把刀收了,收了,怎敢对萧将军亮刀?” 此时,牙兵们才刚刚要拔刀,立即收了回去。 “缴械。” “是,是。” 很快,刀都被放在地上,秾全都踢到一边,拾起一把,守在萧弈身侧。 萧弈瞥向孙忠,正要开口。 “我先降的……我先降的……” 孙忠迫不及待跪倒在地,凶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 “萧兄弟,不,将军,求将军给我一个归顺郭公的机会。脓包……不,是兄弟,我往日待你不薄,这些年,我念着老都头的情义,见你让人欺负,一直护着你啊……” 萧弈抬手,止住孙忠废话,道:“我知你家在哪,敢有异动,我杀你全家。” “不敢,绝不敢。” “秾,你带孙忠先控制住城门守军。” “喏!” 后匡赞见孙忠没有被刀架着,忙道:“将军,是小人先降的,小人更忠于将军。” “放屁,你是昏君的走狗,清君侧杀的就是你这等奸佞。”孙忠骂道:“我对将军的忠心,岂是你这等巧言令色的娼伶能比的?” “呜呜,小人愿为将军劝降带来的人马。” 萧弈问道:“你为何问我是否去陕州见李洪信?” 后匡赞没马上回答,低着头,眼珠转动。 萧弈觉得这种天子近侍肯定很狡猾,一刀利落劈下,斩了他一根手指。 “啊!啊!” “不许嚎,说!” “是,是……呜呜……小人只是猜想,小人听闻了慕容彦超战败,准备出逃,却发现……发现内帑的金银珠宝都不见了!” “何意?” “官家不在城中,只能是李业卷走了。小人方才听说李业曾派将军与曹威出城办事,怀疑他让你们把金银送到了陕州。” “还有呢?” “没,没了,小人只去过内帑两次,除了今日就是十月初,里面还堆了许多黄金,其他的,真就不知了。” “起来。” 萧弈收了刀,与秾各带着后匡赞、孙忠去招抚人马。 后匡赞手下本就打算出逃、孙忠麾下则士气低落,纷纷选择归附,并无反抗。 秾筛选出孙忠麾下不老实者,将他们卸甲缴械,与后匡赞手下集中绑了,关在藏兵洞内。 如此,萧弈带进城的近四十人换上守军衣甲,队伍扩到一百五十余人,占据南城,巡逻、警戒,又与胡凳打了暗号,随时接应大军入城。 忙完这一切,李重进不由大喜,道:“哈哈,开封城到手了!” “不错。”刘廷让道:“王师已能顺利进城。” 萧弈想要的却不止是助大军进城,而是兵不血刃拿下开封。 他再次将孙忠、后匡赞押到城楼仔细审问。 “说眼下开封情形,我需看看你们谁的情报有用。” “卑职先……” “小人先说!李业总领开封防务,扬言‘勿惜府库诏勤王之师’,实则定是想溜。李业之下,刘铢负责治安、李洪建暂统禁军。” “李洪建?” “此人是李业兄长,任侍卫马步军都虞候,聂文进随驾于赤岗之后,他就是城中禁军主帅。” “他在何处?” “近来常驻禁军大衙。” “将军。”孙忠抢答道:“卑职也有重要情报,李洪建每日申时三刻会来南城巡视!” 刘廷让倏然起身,看了眼天色,道:“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无妨。”王承训淡淡一笑,道:“我识得李洪建。” 他脸上浮起运筹帷幄的笃定神情,起身,在郭馨面前踱步,侃侃而谈。 “此前,我曾遣人携李洪威之书信,呈于李洪建,阐明利害,说服他保护王家及曹威在京城的家眷。他知奸佞势难长久,并未伤两家家眷,还供给了吃食。” 萧弈闻言,下意识看向郭馨,果然,她触及伤心事,眼眸一黯,紧接着,她恰好抬眸。 目光对视,萧弈转过头。 那边,李重进冲王承训“哼”了一声,不爽道:“你装甚诸葛亮?还不是因为大帅兵锋所向,跳梁小丑们畏服,不敢动你家小。” “你这黑厮……” “够了。” 萧弈喝止两人,道:“孙忠,说李洪建来时情形,带多少人马,从哪个方向,他与你关系如何?给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他每日领牙兵一都,沿城头巡视,单日从西来,双日从东来,他为人和善,很好说话……” “放屁,你不了解他。”后匡赞道:“李洪建虚伪得很,他不杀曹威、王殷家眷,根本不是如这后生所言知晓利害,当作自己的护身符罢了!”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情形说得愈发仔细。 萧弈不厌其烦地听着。 李重进插嘴问道:“刘铢呢?我必杀此獠!” “刘铢麾下也有不少兵马,驻防在北门。” 王承训瞥了一眼郭馨,沉吟着,问道:“你们能诱他到南门?” 后匡赞顿时为难。 “卑职有办法。”孙忠道:“可遣人向他禀报,就说飞龙使后匡赞想逃出开封,被卑职堵住了,请他带人来支援。” “好主意!”李重进眼前一亮,道:“就这般做,剁了这厮。” 王承训道:“待我设下埋伏,生擒此獠。” “现在就……” “别急。” 萧弈不得不再次抬手止住他们,道:“既夺南门,北门已不是关键。李洪建申时必来,务必先拿下他,之后,立即对付李业、控制禁军大衙。” 李重进道:“可五娘来就是为了……” “我们来,首先是为了拿下开封,其次才是杀刘铢。” 王承训微笑道:“萧郎,我看还是先杀刘铢为妥,城池跑不掉。万一让刘铢跑了,未免遗憾。” “不可颠倒主次。”萧弈依旧坚持,看向郭馨,道:“我说过,带你来可以,不能误事。” 李重进连忙安慰道:“五娘,你别生气……” “闭嘴吧你们,听他的。” “哦。” “现在布置埋伏李洪建,此事关键不仅在于擒下他,还得让他带来的随从兵士无一人逃出报信。崔彦进、海进,你们分别带人熟悉箭楼,到时见有人想逃,立即射杀。” “喏!” “……” 安排妥当,众人才终于休整、用食。 萧弈就着羊肉吃了三大碗汤饼,起身。 秾道:“指挥,你可以到城楼二层睡一会。” “不了。”萧弈看了眼天色,时间还早,道:“我入城一趟,将大帅回函交于信臣公,请他们说服百官献城。” 王承训不由轻笑,摇头道:“文官的态度,根本不重要。” “这点,白面敷粉郎倒没说错。”李重进道:“待大军入城,他们不献城也得献城。” 萧弈其实也知道,当朝文官确实毫无权势。 “拿下城池,文官确实帮不上忙,但他们能尽快稳定秩序、平息动乱。待大帅来时,见到一个臣服、有序的京城,自然不会下令劫掠。” 李重进道:“原来如此,成。” 刘廷让、郭守文亦是点头。 “萧指挥大义。” 准备停当,萧弈招过张满屯、吕酉、范巳、韦良,私下吩咐了几句。 “你们家小都在城中,想必不放心,这样,分头去联络昔日同袍、好友,务必要信得过的,眼下北军挟大势而来,但凡不是愚忠于皇帝的,不难招降。” “瞧指挥说的,这汉朝立国才三年,能有几个愚忠的?” 韦良道:“该说除了必诛的恶首,都想投降哩。” 范巳道:“他们也得知道局势才行,狗朝廷瞒着消息。” “我正担心阿丑。”吕酉道:“指挥为我们着想,这份情义我记在心里,往后我们兄弟的命就卖给指挥了!” “待我把阿爷阿娘藏好了,招几个同袍给指挥卖命!” “一样!” 见状,张满屯道:“成,俺家小还在禁军手中,等俺先去救出家小,再与你们同生共死。” “别急,你先去联络太师麾下旧部,找信得过的。”萧弈道:“酉时初回来见我,我们拿下禁军大衙。” “得命!” “喏,阿丑若在禁军大衙,让他里应外合。” “去吧,小心些。” 萧弈也准备出发,却见郭馨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边,手里还拿着他给的那柄剑。 “怎么了?” “你打算独自去?” “嗯。”萧弈道:“我快去快回。” “我带人保护你。” “不必,我不会有危险。” “待在这心烦。”郭馨蹙眉道:“我想找些事做。” “你在狩猎,狩猎就得等待、休息。” “哦……还有,我没想妨碍你,他们说的话并非我的意思,我不需安慰,更不需破坏计划只为顺着我,倒显得我……” “我知道的。” “嗯。”郭馨有些骄傲地偏过头,嘟囔道:“那就好。” “走了。” 萧弈脚步匆匆,掠过她,赶往李府。 下了城头,他隐约感到身后的目光,回头一瞥,见郭馨还站在那看着自己,也不知为何。 (本章完) 第86章 文臣(求月票) 第86章 文臣(求月票) 开封城没了昔日的热闹。 街巷旁的民居、铺面大多门窗紧闭。 萧弈有时能看到趴在缝隙处张望的眼睛,感受到这座城池对战争的麻木与恐惧。 史府出现在了视野尽头,石阶积雪厚实,大门贴着封条,墙上的血迹凝结成黑色,一片衰败景象,昔日门庭若市的权臣府邸,如巨大而沉默的坟墓。 对此,他内心毫无波澜。 待走近李府,见大门紧闭,他才有一丝忐忑,担心自己逃出史府时留下的痕迹连累到了李家。 好在,侧门的石阶处,积雪是扫过的,可见府中如常。 “笃笃笃。” 萧弈扣响铜环。 门房的眼睛贴在门缝上看了他一眼,赔笑的声音传来。 “这位长行,我家主人已致仕多年,概不见客,请回吧。” “烦请通报信臣公或明远兄,萧弈自北面归来,有回信相递。” “稍等。” 过了一会,侧门被打开,门房迎了他们入内,立即去关门。 萧弈来过一次,不等门房引路,径直大步往里走。 才到长廊处,李昉迎面走来,身穿一件青色官袍,比之前沉稳忧郁了些,彼此碰面,他驻足,双手放入袖子抱怀取暖,脸上挂起淡淡的笑意。 “你还是这般无礼啊,上次翻墙,这次直接往里闯。” “事出紧急,就不与信臣公、明远兄客气了。” “也好,明算帐嘛。我昨日还在想,放出去的钱,该收利息了。” 打了两句岔,萧弈已走到近前,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郑重一揖。 “明远兄,别来无恙。” “不过短短半个月,你竟长高了,还壮实了许多?” “北军伙食好。方才我还在担心,那夜我走后你们是否遇到麻烦。” “我自能化解。” “如何做的?” “简单,主动告诉禁军有人闯府,向北跑了……我造了不少假像。” “了得。” “我赠你的宝剑,你弄丢了?” 萧弈一怔,答道:“转赠了旁人,但明远兄的情义,我是留下了的。” “只盼我这份情义,值应有的价钱啊。” “不知这封信可值?” 萧弈拿出郭威的回信。 李昉眼睛一亮,难得显出意外之色。 他却不接过,道:“你可亲手交给信臣公,他方才在种梅,换身衣裳就来,唔,我亦遣人告诉族妹了,不知她是否来见你。” “好。” 说话间,到了书房,李涛还没来。 两人各自坐下,李昉也不唤下人,生了炭火,煨着手,随口闲聊。 实则是打探北军情形。 “算来,你回来得够快。” “毕竟王师势如破竹,催枯拉朽。” “那来的是董卓,还是曹操啊?” “安知不是隋文帝?” 李昉脚步一顿,问道:“你对他竟有如此高的评价?” 萧弈这次感受颇深,道:“大帅最后能得何等评价,也得看是谁辅佐他,若有信臣公、明远兄这样的人才……” “且住。”李昉手一抬,道:“不吃这套。” 随着一阵苍劲、爽朗的笑声,有人影转过窗外长廊,步入书房。 “哈哈,萧郎前番深夜来访,料老夫亦未寝,此番晡时之前到,是料定老夫尚未食了?那留下用饭便是。” “信臣公,别来无恙。” 李涛还是罩着那件半旧的藏青色鹤氅,不紧不慢坐在书案之后,并不掩饰脸上的欣喜,以及眼睛里的忧虑。 “晚辈幸不辱命,特来呈递郭公回函。” “好小子,老夫没看错人,龙潭虎穴,去而复返,有胆色。” 李涛说着,抚须,自嘲道:“武夫秉政之世,郭雀儿竟愿回函于老夫这致仕文臣,实属难得啊。” 萧弈回想了一下,若不是自己要求,郭威确实一直没太在意过李涛的信。 他不提这茬,揖手道:“大帅志向宏伟,心存仁义,与史弘肇不是一类人。” “是吗?且容老夫一观。” 此时,李昉才接过信,拆开,点起火烛。 李涛揉了揉老眼,就着烛光看去,古井无波的脸色渐渐凝重。 就仿佛,这封信每一字都有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看到最后,他脸上皱纹更深了。 “虎狼之师,兵临城下啊。” 感慨了这一句,他将信递给李昉。 “明远,你看看。” “是。” 李昉看罢,喟然道:“好一句‘倘李相迟疑,城破之日,将士历战心躁,恐难尽制’,郭元帅此言,是威胁信臣公啊。” 李涛道:“这便是郭雀儿与史弘肇的不同吗?” “恕我直言。”萧弈道:“大帅并非威胁信臣公,也无此必要,他说的是实情。” “哦?” 萧弈遂把王峻的许诺、兵士们对剽掠的热情,以及王殷等人反对,据实说了。 听罢,李涛闭上眼,像在思考,又像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会。 李昉略略一想,忽道:“我敢断言,待郭元帅论功排序,王峻必功列第一,为宰相,总领军政。” “为何?” 萧弈认为魏仁浦才是出谋划策、呕心沥血,且郭威显然更信赖魏仁浦,对王峻则颇客气,除了下军令时,都是以“兄”相称。 李昉道:“王峻本为监军,地位超然,于军中威望仅次郭元帅,今一句‘听旬日剽掠’不费吹灰之力收买军心,威望愈隆,使郭元帅无法轻视于他,待大业初定,必得倚重啊。” “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从邺都运送粮草,路途所耗,十倍不止,而国库空虚,北军确无钱粮犒赏,一旦战事拖延,唯有纵兵剽掠,介时,提议听凭剽掠的王峻威望只会更盛。” 萧弈本就奇怪,这么顺的战事为何非要剽掠,对郭威、王峻的态度也有所猜测,此时听李昉一说,更是豁然开朗。 “既如此,唯有以最快速度平定动乱,才能阻止此事,不是吗?” 李涛并不睁开,反问道:“倘郭雀儿反悔,又当如何?” “不会。”萧弈道:“大帅虽有无奈,但绝不是那样的人。” “介时他为刀俎,满城百姓为鱼肉,承诺岂有用?” “信臣公可愿信我?我往返千里,不曾毁诺,我信我的眼光。” 这次,李昉很干脆,转向李涛,一揖到地。 “信臣公,事已至此,别无它法。为解黎民倒悬之难,唯有助郭元帅尽快稳定局面,偃旗收兵。此事不关乎于忠节,只关乎满城百姓,还望早做决断。” 萧弈及时配合,道:“明远兄所言极是,尽早献城,既全朝廷体面,又免生灵涂炭。” 李涛长叹一声,喃喃道:“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啊。” 之后,沉默了大概三息。 老者睁开了眼。 “萧郎,老夫不过一辞了官的文人,你希望老夫如何做啊?” “晚辈入城,非孤身一人,麾下五百锐士现已完全控制南门,拿下并招降了城中禁军主帅李洪建……” “什么?”李涛不由惊讶,“你竟做到了如此地步?” “不错。”萧弈一脸坦然,道:“我欲诛李业、刘铢,如此,祸乱可一举平定。信臣公只需要联络朝中德高望重之臣,说服李太后,待大帅一到,出城顺迎即可,名义一定,开封自安。” 上次,在是否救萧弈这一件小事上,李涛的权势仿佛是一座大山;如今郭威大军逼近,李涛的权势却变得像一片枯叶。 没有犹豫的余地,他终是点了点头,咄嗟道:“好,老夫便出面劝说朝廷诸公与李太后。” 萧弈再次行礼,道:“既如此,万事拜托信臣公了。” “难为你还给老夫面子,其实老夫都明白,没有谁能挡住郭威入城了。这世道,文官轻若鸿毛,你来此,更多的是为还老夫的人情啊。” “不。”萧弈很认真,道:“都说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却不见天子换得如流水一般快,日子太难了,要想世道变好,只靠武人是不行,文武并重,才是长治久安之道。晚辈今日来,是真心请满朝文臣出面,为这社稷出力。” 李涛默然良久,一双历经沧桑的老眼深深看了萧弈一眼,微微颔首。 就连李昉看待萧弈的眼神也有了不同。 他们没再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晚辈尚有要事,告辞。” “也好,得闲再过府,共饮一杯,今日老夫就不送了……明远,备马,我去见冯公。” “是。” 李昉笑道:“看来族妹是不过来了。” 萧弈微微一怔,揖手准备离开。 一转身,正见纸窗外有人影飞快跑过长廊,快到门边时却停下,略整理了头发,才缓步上前。 虽只是朦朦胧胧的剪影,也能感受到她的清丽姿态。 “信臣公,今日雪大,夫人说你忘了带伞……” 李昭宁还披着那件青貂斗篷,手里拿着一柄纸伞,踱步到了门边,步姿优雅。 她低垂的明眸一抬,见到萧弈,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道:“是你?我当是谁来了。” 萧弈微微颔首,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送你?” “好。” 两人往府外走去。 过了一会,萧弈从李昭宁手上接过伞,举着,挡雪。 “好威风的盔甲,你当了北军校将?” “猜中了,不过这是禁军衣甲。” “你入城莫非为擒李业?” “算是,却也不是。” 李昭宁道:“也是,既来找信臣公,当不为功业,为的是情义与安稳。” 萧弈惊讶于她会这般说,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一双美目似带着会心的笑意。 “又猜中了?”李昭宁问道:“那苏逢吉又当如何?” “待大局已定,自当拿下。” “那……我可否与你同去?” 萧弈摇头,果断拒绝。 李昭宁又故意用她如含秋水的眼眸看着他。 萧弈低声道:“放心,我既是李府出身,受你阿爷恩惠,那苏逢吉也是我势不两立之敌,我必将他交于你。” 李昭宁问道:“可若他降了郭威呢?” “那又如何?我与他有隙,若不杀他,寝食难安。” “多谢,我知此事你不帮是本分,帮是情分。我先祝你鹏程万里,来日再一道杀人?” 萧弈点了点头,知她故意讨好且带着几分心计,却也知她身世凄凉,不像郭馨。 “好。” “一言为定。” 不知不觉,到了侧门。 李昭宁道:“伞你带着。” “不用,一点风雪于我无妨。” “遮着脸也好,下次再还。” “也是。” 萧弈大步出门,离开李府的短暂安宁,继续奔赴他刀头舔血的日子。 (本章完) 第87章 重游禁军大衙 第87章 重游禁军大衙 申时一刻,斜阳把城楼的阴影拉长,覆雪长街被划为两片区域。 “来者何人?!” 萧弈刚踏入阴影,远处箭楼忽传来一声大喊,他放下纸伞,仰头,任雪散在脸上。 “哈哈,原来是指挥故意打了把伞,一定是为了试试俺松懈了没,放心吧,盯着哩。” 回到城楼,李重进转头看来,黑脸上满是惊奇。 “萧兄弟,怎打着这娘里娘气的伞?大丈夫不惧风霜,可莫学白面郎。” “呵,黑厮懂甚?”王承训道:“萧郎玉树临风,必为倾慕他的小娘子所赠。” “嘿嘿,原来是去见了相好。” 萧弈不理他们,问道:“如何了?” 秾道:“东南角坊的旗下,派了两人盯着,西边亦设了哨点。依指挥吩咐,我安排了两个相熟兵士到禁军衙门看动向,还未回报。” “不急,沉住气等着。” “我准备了更漏、梆子,指挥歇一会吧,到时唤你。” “好。” 萧弈遂闭眼养神。 郭信这两天很沉默,却还是挨着他坐,反复摩挲着横刀,发出细微声响。 不小心又睡着了,直到被秾推醒。 “几时了?” “已过了申时三刻,李洪建还没来。” “怎么回事?” 刘廷让快步赶入城楼,道:“人没来,莫非他察觉到了有埋伏?” “不会。”王承训道:“若有察觉,他早派兵前来抢占南城门了。” 傥进一指孙忠,咧嘴道:“许是这驴毬没说实话哩,让俺来审,定叫他把肠子都吐出来。” 孙忠一看傥进模样就吓哭了,急道:“卑职全是实话呀!许是他有事耽搁了,这事……要不,遣人报他飞龙使后匡赞想逃?” 王承训踱步沉吟,道:“既然李洪建不来,与其诱伏他,不如诱伏刘铢?” 李重进道:“不错,我正想说,被他抢了先。” “别急。”萧弈道:“秾,再派人去探。” 远远地,一个兵士小跑过来。 秾刚转身,忙道:“是我派去禁军大衙的寿桃回来了。” 萧弈目光看去,那兵士没披甲,穿的寻常短袄,头尖脸大,长得就像一颗桃,脚步却很快。 “脓包,俺打听清哩。” 寿桃先嘟囔了一句,向萧弈单膝跪地,抱拳道:“报,俺看到大衙内备了三十余辆马车,在装军粮辎重,李洪建的大旗还在里面,看来不打算巡城。” “不对!” 后匡赞突然大喊,声音美妙,如黄莺出谷。 “南军既败,阎昆仑奴一死,窝囊将领投降都来不及,怎需粮草?他定是要与李业逃,那马车必是掩人耳目,载的是内帑黄金!” 萧弈沉吟,道:“秾,遣个信得过的去诓他,就说飞龙使涉宫闱机密,请他务必亲至南门。” “喏。” 等待的时间漫长,萧弈命令麾下分批进食,晚饭是干粮、汤饼、腊肉。 吃完,吕酉、范巳、韦良一起回来了,带了十余禁军。 “指挥,这些是我们在军中最信得过的一批弟兄,人品可靠,都盼着归顺郭大帅。” “我等愿弃暗投明,归顺郭公,请指挥纳入麾下,给我等一个效命的机会!” “好!都是好汉。” 萧弈一个一个扶起,询问姓名。 末了,他转向吕酉,问道:“吕丑呢?” 吕酉担忧道:“指挥,阿丑跟着聂文进出了城哩,我真怕他死心眼子,万一降得慢了……” “无妨,就是全投降了也得排队,来得及。” 萧弈又问道:“家小都安排好了?” “是,我们再无后顾之忧了。”范巳咧嘴笑道:“阿爷可劲夸我有眼光哩,吕酉的婆娘也藏起来了,没他说的那般水灵。” “那是你眼瞎……” 很快,张满屯也回来了。 傥进一见,不由嘲笑道:“傻驴,看看他们,你怎就只带了个单根?俺就说你人缘差吧。” “狗蛮,你就会闻屁!俺带回这一人,顶他们一百个!” 这话太狂,众人纷纷看向张满屯身后那人。 那人禁军都头打扮,二十多岁,高大壮实,国字脸,塌鼻子,眼睛不大,但目光纯朴,透着一股忠厚、率直的气质。 他上前,利落且标准地叉手行礼,神态严肃,一丝不苟,说话掷地有声。 “捧圣军右厢第一指挥第一都都头李崇矩,见过萧指挥!” “你可愿归顺大帅?” “愿!” “为何?” “名正言顺!” “仔细说,何谓名正言顺?” “俺受太师重恩,自当披肝沥胆报效,可太师突然身死,朝廷以圣旨压俺,俺既不愿辜负太师,又不愿背叛朝廷,好生为难。铁牙说,郭公清君侧是要杀官家身边的奸臣,这是大义,又能为太师报仇,这是言顺,俺不用寻思,就知得这般干!” “好样的。” 萧弈连连点头,心知李崇矩是将领们最喜欢的兵,能打、老实、一根筋,命令吩咐下去,不多想、只执行。话少,让他解释了才肯细说,言语听得出是个苦出身,不时又能蹦两个成语,可见好学。 “我若想控制城中禁军,你有何看法?” “卑职愿擒李洪建,号召禁军归顺!” “好,好!” 张满屯见萧弈点头,不由得意,一瞥傥进,傲然仰头。 不多时,派去报信的兵士回来,带了李洪建的答复。 “他说‘命孙忠自行处置’。” “还有呢?” “就这一句。” “禁军大衙情形如何?他打算走哪个城门?” “他派人往西城梁门去了,马车也快装好了。” “娘的!别管李洪建了。”李重进猛地起身,“陪这老货耗了一下午,既不来,不如先去宰了刘铢,拿下北门,大事可定。” 郭信难得开口,声音嘶哑,道:“不错!” 萧弈见郭信目光带着期冀看来,心中略一思忖,却还是摇了摇头。 “刘铢再负隅顽抗,大军一到,杀之易如反掌,哪怕担心他逃了,派人盯住即可。可大帅接下来赏赐兵士需大量钱财,拦下内帑黄金才是雪中送炭。” 入城的目标是维稳、避免剽掠,他须始终坚定这一点,其次才是为郭家报仇。 王承训显然早有所料,沉吟道:“可李洪建不来,如何是好?” 萧弈道:“他不来,那我们去。” “好!”刘廷让振奋道:“就闯禁军大衙,诱伏太没劲,我都困了。” “哈哈。”李重进道:“行,要去就快,早点拿了李洪建那老货,早点杀刘铢。守文,你怕不?” “怕卵?就去禁军大衙!” 竟是没有一个人害怕。 萧弈却并不打算带所有人去,本想让郭信、郭馨留下,可他们一定要去,最后,郭守文留守南门,刘廷让、崔彦进、海进领兵协助,并留秾辅佐。 临行前,却见海进一摸后匡赞的脸,道:“不愧是皇帝玩的,真他娘,比俺相好过的所有娘们都俏!” 后匡赞吓得眼珠一翻,晕死过去。 萧弈只好叮嘱道:“不许动他。” “喏。” 萧弈又挑了五十余人,裹上鼓号、旗帜,去往禁军大衙。 路上,王承训自荐道:“一会我来劝降李洪建,免得动刀兵,平添伤亡。” “瞧你能的,降得慢的全杀了便是!” “……” 夜幕降下,禁军大衙内外火光通明。 萧弈等人隐在街角暗处踩点。 相比上次,肃杀之气少了两分,添了三分忙碌。如寿桃所言,大门内正在装载马车,差不多已装好了。 甲士执戟而立,戒备森严;一队队兵士牵马,准备出发。 萧弈招过众人,道:“我与承训兄入内劝降,一旦失败,我吹哨为号。” “就你们两人去?太危险……” “嘘。三郎、重进兄,你们带三十人守在这,若我吹哨,立即冲进大门,擒杀李洪建。切记,鼓噪起来,扬言大帅已进城,只诛恶首,晚降者死。” “懂的。” “傥进,你保护他们,别杀红了眼。” “得令。” “张满屯、吕酉、范巳、李崇矩,你们带人绕后,去联络更多愿意归降的将领,一旦听到鼓噪,立即挟禁军诸将,举事。” “喏!” “敢反抗者立即射杀,但不可放火,不可乱杀,以免吓得他们乱跑。此番是震慑人心,使他们有序投降,都明白?” “明白!” 分派妥当,萧弈又想到一事,道:“若有意外,吹哨提醒我们。” “好。” “我们走。” 王承训略一整理衣袍,从容起身,与萧弈一并上前。 “何人?!” “去,告诉禁军副帅李公,有故人求见,鄙姓王,自澶州来。” 等了一会儿。 大衙的阴影像是要把王承训、萧弈吞噬。 终于,几个牙兵出来,道:“王郎君,请!只是……还请把兵器留下。” 王承训嗤笑一声,似笑李洪建不够英雄,随手把刀丢了。 萧弈也把佩刀交了出去,靴子里的匕首也被搜出来。 穿仪庭,进了梁高丈五的大堂,堂外甲士执戟围绕,堂内牙兵按刀肃立。 除此之外,只有一条九节鞭搁在帅案上,再无旁的武器。 王承训面无惧色,萧弈更是从容不迫。 故地重游,他已今非昔比。 (本章完) 第88章 擒仇敌 第88章 擒仇敌 李洪建正站在帅案后,一身出远门的打扮,披风都罩好了。 他是李业的兄长,约摸五旬年岁,鬓角的银发用靛青染过,在火光中透出几分欲盖弥彰的老态,表情和善,眼神却带了深深的思虑。 萧弈留意到,王承训见礼时,李洪建的手不停捻着衣襟上的金线,想必心中焦虑。 “难为王二郎能进城看我,不知我阿兄可还好?” “当然好,他离开澶州,随在大帅左右,心宽体胖,又胖了两分,很快就能与李公兄弟团聚了。” “二郎也可放心,王家家眷,老夫照料得很好。” “晚辈直说吧,今夜来,是想送李公一份大好前程。” 李洪建脸色变幻,想了想,问道:“城中还有刘铢的兵马,你是如何入城的?” “哈?”王承训轻笑一声,道:“李公竟把刘铢当个人物?在晚辈看来,他不过是一桩功劳。该趁早擒下、献给大帅,以免功劳归了旁人,待降得的人一多,李公挤上前都难……” 萧弈始终没开口,在旁冷眼观察。 李洪建内心显然十分挣扎,却不肯表态,目光几次望向门外的马车,该是还想走。 他遂开口,把李洪建最后的侥幸打碎。 “李公,莫非想带着内帑黄金去陕州割据一方?” “你!你你……你在说甚?” 李洪建脸色瞬间煞白,指着萧弈,手指不住颤抖。 “你怎知……” 萧弈陡然提高音量,声色俱厉,叱道:“你不见三镇叛乱,大帅一举荡平,你李家兄弟比三镇之势如何?寄望镇兵,不怕身死族灭?!” 李洪建瞳孔巨震,脸上冷汗直冒。 “我……” 恰此时,突有哨声响起。 “咻——” 尖锐哨声划破禁军大衙的森然气氛。 萧弈还当李洪建要动手,下意识就上前一步。 目光看去,却见李洪建一个哆嗦,瞪大了眼,惊恐不已。 “怎……怎么了?!” “报!” 有兵士狂奔过来,道:“刘……刘府尹率兵到了!” “什么?!他必是冲着黄金的,快,快把马车拉到后面。”李洪建倏地起身,焦躁地踱了两步,揣着手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萧弈也在思量。 刘铢来得太突然,想必张满屯那边还没有联络好禁军们起事。可这也不是坏事,若选择先对付刘铢,李洪建必携内帑黄金跑了,现在正可逼李洪建令禁军拿下刘铢。 就怕守在外面的郭信、郭馨、李重进、傥进等人冲动莽撞,得快。 王承训反应也很快,立即向李洪建郑重一揖手,语态欣喜。 “李公,天赐良机啊!” 先是一句极有煽动力的话,王承训又侃侃而谈。 “此时率禁军拿下刘铢,献于大帅,不仅可免身死族灭,还保前程无量啊!” “我……” 李洪建差点就答应了,话到嘴边,却眼神飘忽,喃喃道:“容我想想……我再想想……” “快啊!” 王承训差点被气死,上前道:“还有何好犹豫?可知多少欲降的汉臣求此良机而不得?请李公早做定夺,顺大势而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再有踌躇,取死之道啊,取死之道!” “我在想……我脑子太乱……” “快下令啊,快。” “我……” “肏!” 王承训难得失态,破口大骂。 突然,萧弈箭步上前,直扑李洪建。 “保护大帅!” 堂中牙兵立即拔刀相向。 “住手!” 萧弈已扼住李洪建的脖子,叱道:“传令禁军,拿下刘铢。” “是,是,你们把刀收了,我这就下令,这就下令……我的符印呢?符印……” 李洪建一慌,膝盖撞在帅案上,文书符令倒了一地。 来不及了。 密集的脚步声已穿过仪庭,盔甲碰撞时发出的铿锵声响彻。 萧弈回头看去,见到了一顶顶头盔下满带杀气的脸,以及刘铢。 先涌入大堂的是一阵喧嚣声。 “刘京尹,不能进……” “滚!” “国舅,我等正欲与北军决一死战,你为何欲携内帑黄金出逃?!” “我我我没有,误会了……” “还敢骗我?!” 相比于李洪建的优柔寡断,刘铢要果决狠辣得多,披了一身甲胄,带了上百精锐牙兵,进堂之前已拔刀在手。 “给我拿下这未战先降的……咦?史二郎?你怎在……” “保护京尹!” 萧弈握住了帅案上的那一条九节鞭,倏然出手。 只见刘铢迈步入堂、目光转来,脸上带着惊愕,也感受到堂中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他与刘铢不过一面之缘,彼时他只是奴隶,穿越带来的不符气质总容易让人错认,无妨,杀了刘铢,再无人能在意这“不符”。 “唰——” 九节鞭如灵蛇飞出。 鞭长近两米,重量不到五斤,分九节,由精铁铸就,八棱形,容易集中力量。每节以铜环连接,扁圆双扣,外环大、内环小,两环以铜榫铆接,可灵活转动,又绝不会脱离,工艺极复杂。 这是少见的兵器,旁人难免会认为它不够致命。 但,在萧弈手中则不然…… 他出手时用的不是臂力,而是腰,腰一拧,鞭梢就如飞箭般被送了出去,铜箍的刺尖如毒蛇吐信。 “噗。” 尖刺刺穿了挡在刘铢面前一个牙兵的咽喉,他难以置信会在这么远被攻击到,当场丧命。 “杀啊!” 鼓噪声忽起。 前衙,随着厮杀之声,李重进、傥进喊声如雷。 “郭元帅王师进城!只诛恶首,降者免死!顽抗者格杀勿论!” 郭信的喊声带着少年气,跟着道:“拿下刘铢者,不仅既往不咎,还论功行赏!” 随着这震天鼓噪,后衙方向,喊杀声、呼喝声也渐渐传来。 “禁军的弟兄们,随我等归顺郭元帅!” “随郭元帅清君侧,只诛恶首!” “弃暗投明,既往不咎!” 其中还能听出张满屯、吕酉、范巳、韦良、李崇矩的声音。 大堂内,王承训挟持了李洪建,高举令牌,大喝道:“李洪建已降,擒刘铢者赏钱百贯!官封三级!抗令者,以同谋罪诛九族!” 李洪建吓得脸色苍白,颤声道:“对,对……拿下刘铢!” 禁军见主帅发话,几乎都愿意归降,或拔刀围着大堂观望情形,或倒戈杀向刘铢。 然而,刘铢带来的牙兵却也凶悍,大骂着“反贼必死”,挥刀乱杀,须臾斩杀了许多禁军,吓得旁人不敢上前。 “结阵!保护京尹!” “杀出去!” “突围!突围!” “杀!” 萧弈见局面已泾渭分明,专注杀敌。 他学九节鞭是为了替反派高手,这兵器虽然冷门,其实很强。 鞭梢刺杀一人,血珠才溅开,手腕下沉,鞭子像波浪般抖动起来,打掉了两名敌兵手上的刀,同时,鞭梢一划,从另一个敌兵的太阳穴划到胸膛。 借助灵活的节环,一鞭即可攻击三次,所谓“一招三变”。 “杀他!” 两人扑来。 萧弈鞭身斜握,腰腹带动手臂,横扫。 “唰——” 鞭身挥展,九节精铁形成两米多的攻击范围,虎虎生风。 一名敌兵撞上来,第九节立即击碎他的皮甲,打断了他的脖子。 “啊!” 灵活的铜环使得长鞭不像枪一样卡住,而是扫过,同时,第六节打在另一敌兵的手臂上,惨叫倒地。 萧弈变招,改横扫为抽打。 先回拉鞭身,突然抖腕向前,第九节借铜环惯性如蟒蛇甩尾,抽打在一名敌兵脸上,击碎了颧骨,喷出一嘴的牙齿,场面极是骇人。 血溅开,洒在刘铢的脸上。 堂外的喊声也传了过来。 “封死大衙,一只蚊子也不许飞出去!” “擒刘铢!” 喊杀声愈近,萧弈已能看到郭信、郭馨的身影。 “京尹,突围不了了……” “那又如何?!” 刘铢忽向萧弈看来,瞳孔骤缩,杀气迸发。 “史二,决一死战吧!” “虎——” 借着两个牙兵的掩护,刘铢突然扑上,挥刀。 这人是个疯子,竟不想着逃,选择了死战。 萧弈再抖腕,如蛇的长鞭活了,第二节顺势缠上刀背,铜环与铁刃摩擦,发出刺耳尖鸣。 刘铢竟也极能战,抽刀,仰身,身体如断了一般折成两节,避开长鞭。 他打算逼近、贴身厮杀。 萧弈是一寸长一寸强,刘铢却是要一寸短一寸险。 “让开!” 九节鞭立即挥洒开,舞得密不透风,一瞬间,几乎半个大堂都是残影,逼得刘铢不能近身。 “你伤到我……” 王承训惊呼一声,甩开李洪建,险险扑倒在一旁。 只见鞭影打在那帅案上,木屑四溅。 “嘭。” “嘭。” 刘铢却是反手制住一个想要捉他的禁军,推向萧弈,同时,一脚再踹另一个禁军进入残影笼罩的范围。 两声闷响,那两个禁军倒地而亡。 九节鞭也缠在了一人的脖颈上。 “死!” “虎——” 刘铢迅如鹰隼扑来,一刀挥下。 萧弈瞬间撤步,脚踩断掉的帅案,后移,站到了帅案的木椽上,动作行云流水,身姿如鹤。 可他的盔甲却是被刀锋劈开,皮革札片落了一地。 刘铢逼近,狞笑,猛冲,刀尖直刺萧弈小腹。 又快又狠,这是战场练出的杀人招术,干脆利落。 电光石火间。 萧弈右脚踩着帅案木椽,左腿向后悬空,身体舒展,如飞龙绕云,侧转,拧腰的同时,右手握住鞭身中段,猛地一挑。 长鞭变成了短棍。 “铛!” 鞭梢巧妙地刺在刘铢手背上。 单刀脱手飞出,擦着萧弈的脖颈飞过,钉在他身后的地图上,刀柄还在嗡嗡颤动。 “好!” 众人堪堪杀进堂,顿时一片喝彩。 一刹那,萧弈借势向前,左脚踹在刘铢支撑腿的膝弯处。 刘铢顿时半跪在地,才要抬头,萧弈右脚一踏,狠狠踩在他脸上。 借势一跃,跃下摇摇欲坠的木椽,身后帅案轰然断裂。 “拳绣腿,去死!” 刘铢犹不肯就缚,回头看来,眼中寒光一闪,抽出靴中短匕,起身,猛扑。 萧弈长鞭一送一拧,鞭身如蛇缠住刘铢的脚踝,铜环瞬间收紧。 “啊!” 刘铢怒吼,摔到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 郭信、傥进、李重进已冲了进来,踩在刘铢后背,硬生生将这疯子按住。 “别杀他!” 郭信脸涨得通红,连劈了十数刀,剁烂了刘铢持匕首的手,嘴里却还在大喊大叫。 “别杀,折磨死他!” “哈哈。”刘铢痛得嘴里嗬嗬作响,却兀自大笑,“只要我不在乎,你再如何折磨,气的也只有你。” “去死!去死!” 郭信气得猛砸了几下。 刘铢恍若不觉,仰头冲萧弈冷笑道:“史二,史府后眷也是我杀光的,来,你也来折磨我啊,哈哈哈。” “傻鸟,我不是史二郎。” 刘铢一愣,下意识问道:“不是?你布局擒我,不是史二又是谁?” “呵。” 萧弈懒得理他,转身走开。 身后传来傥进“嘿嘿”的憨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嚣张?慢慢玩呗……三郎,俺手艺好,能给他割成三千六百片,把他眼皮先剪喽,免得他闭眼看不到俺动刑。” (本章完) 第89章 释然 第89章 释然 很快,刘铢的牙兵尽数被搠死,傥进拖着死狗般的刘铢、招呼了郭家兄妹绕到大堂后面,半晌,瘆人的惨叫声传来。 萧弈环顾看去,火光照着满地尸首狼藉,血已凝成黑褐色。 禁军们一个个惶惶不定、心思各异,看待他的眼神却满是敬服。 当世人对武艺的推崇,远不是他打替身时可相比的。 “鞭子耍得挺好。”王承训表情复杂地向萧弈一拱手,深吸一口气,叹道:“差点要了我的命。” “李公呢?” “我去找找。” 王承训整理了凌乱的衣袍,绕到大堂后,把李洪建拖了出来。 “李公,你保王、曹两家家眷,小侄视你为恩人,此来是为你送功劳,可你……唉!” 只见李洪建以袖掩面,泣声不已。 “我糊涂啊!方才反应太慢了,一念之差,险误了身家性命啊……” “现在哭有何用?我初来时你若顺归,此时已是首功。” 闻言,李洪建哭得更大声了。 萧弈没耐烦听老东西哭哭叽叽,清了清嗓。 “啊,这位是?贤侄,快引见这位少年将军。” 李洪建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看来,揖手时双手不住颤抖, 王承训道:“萧弈,郭元帅的心腹爱将。” “萧将军!请受老夫一拜,谢将军救命之恩。” “李公不必客气。” 萧弈随手把鞭子递还过去。 李洪建不接,连连摆手,赔笑道:“羞煞老夫,老夫不会用鞭,留下也是暴殄天物。萧将军鞭法如神,此鞭当归将军,所谓宝马赠英雄啊。” “客气了,李公若不会用鞭,为何携带?” “老夫从不与人出手,装饰罢了。诸般兵器,这九节鞭造价最高,精铁铸八棱面,熟铜锻双叩环,鞭梢的莲箍,鞭头的铁榫,非能工巧匠不能造也。” “我懂,贵。” “将军是行家啊,正是如此。” 萧弈忽然脸一沉,道:“李公毁就毁在这一个‘贵’字上。” 李洪建吓得一个哆嗦,反应过来,忙道:“不瞒将军,内帑黄金就在此,我愿尽数献于郭公。” “晚了!” 萧弈语气愈发冷峻。 “你知保王、曹家眷,却不知保郭家?大错铸成,不思悔改,犹贪图财宝,方才良机摆在眼前,为何不下令诛刘铢?!” “噗通。” 李洪建骇然拜倒,大哭不已。 “我……我慢了……我这人一着急就头昏脑胀,甚决定也做不了……我心里想归顺郭公,可没来得及反应,你们出手太快了啊……” 王承训斜睥着李洪建这样子,忽气极而笑。 萧弈猜他也许是看朝廷这么废物,王殷举兵也能打赢。 可王承训还是上前相扶,嘴里向萧弈道:“瞧你,把李公吓得,这可是国舅。” “国舅又如何?要想大帅放过他,也得先立功。” “立功,我立功,拼命立功。” “李业、苏逢吉何在?!” “他们……他们两个时辰前就逃了啊。”李洪建满脸苦色,哭道:“今日午时,李业招我过去,说慕容彦超战死,侯益、袁嶬、焦继勋等将领连夜出奔投降,郭……郭公马上要进城,他打算先到陕州,让我率禁军押送黄金跟上。” “直娘贼。”李重进道,“我去追!” “不,先安抚禁军。” 挟着李洪建出了大堂,只见张满屯、吕酉、范巳、韦良、李崇矩各带了许多人站在庭中,个个都满脸激昂。 李崇矩确实能干,就方才王承训劝李洪建、萧弈擒刘铢这会工夫,已召集了半个衙的禁军杀到,刘铢若动作稍慢,恐怕近不了萧弈的身。 萧弈道:“刘铢祸国,业已伏诛,郭公仁德,只诛恶首,今夜所有遵从李副帅号令,拨乱反正者,一概无罪!” 说李洪建下令拨乱反正,算是极给面子,重要的是给禁军们一个名义。 果然,兵士们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 “我等愿弃暗投明,随郭公清君侧!” “诸将听令。” “在!” “携李公传告城门守将,朝廷已平反大帅冤屈,清除奸党,命其约束部众,不得擅动,你等分率禁军依次接管城门。先至曹门,韦良,你带五十禁军留守,原守军挑选五十人配合,其它人缴械至藏兵洞待命,倘有抵抗,格杀勿论。” “喏!” “范巳,你留守宋门。” “喏!” “至尉氏门后,调刘廷让守东水门,调崔彦进、海进守西水门,命郭守文驻原地。吕酉,你守郑门。” “喏!” “李崇矩,梁门。” “喏!” “张满屯,酸枣门。” “得命!” “重进兄,请你守封丘门,大帅很可能从此门进,由你配合迎接。” “好。” 萧弈把最有机会立功的城门留给李重进。 李重进也承这份情,重重一抱拳,回头向大堂看了一眼,道:“照顾好五娘,还有三郎。” “放心……承训兄,劳你带兵往开封府衙一趟,持刘铢信印,拟定安民告示,封存衙内文书、册籍。” 话到最后,萧弈有些不放心,可实在分不出别人了,交代道:“务必封存。” 王承训淡淡一笑,道:“放心便是。” “凡有惊扰百姓、趁乱劫掠、散布谣言者,立斩不赦!” 诸人轰然应喏,大步而去。 禁军大衙很安静了不少。 萧弈一看身后,只剩几个兵士。 “将军,小人寿桃,原是秾的同袍,方才见将军长鞭耍得……天神似的,敬佩死了哩!” “我知道你,去把那些马车拉回仪庭,箱子卸下来,盯紧了。” “喏!” 吩咐完这些,萧弈只觉口渴得紧,走到旁边的石栏杆处,捧起积雪就要往嘴里送。 “喝这个吧。” 回过头,郭馨正站在那。 她一手还持着剑,剑尖淌着血,另一手递过一个水囊。 “多谢。” 萧弈接过,咕噜噜喝了一大口,那水正好微微温热,甚是舒服,他干脆全部灌进肚里。 郭馨道:“慢些,可别呛了。” “太渴了。” “忙完了?” “还没,黄金还没检查。” “一整天就想着黄金,钻进钱眼里了。” “谁不爱财。” 萧弈笑了笑,随口答了,也不解释这些黄金是给郭威犒军的。 事实是不必解释郭馨也都明白,轻声道:“这下安心了?保护了开封百姓不受剽掠,你这人……倒也有几分侠气。” “称不上,和开封百姓也不熟,不过顺手做点事。” “哼。”郭馨小声嘟囔道:“你分明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 萧弈觉得她似乎有话想说,往大堂那边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不去泄愤?” “刺了一剑,有点没劲儿。” 郭馨显出些茫然,失落地低下头,喃喃道:“再折磨仇人又如何?阿娘也不能复生……比起恨,我该是更怪自己吧?那般不懂事……” 萧弈没说话。 他有点累了,倚着石栏休息,看着雪一点点覆盖地上的尸体、血迹,就像掩藏乱世的残酷。 郭馨吸了吸鼻子,站在他身边,渐渐平静下来。 “嗯……我想和你说……其实我没怪你骗我,我怪自己一直在骗自己……那天打你,就只是……太难过了……” “我知道,没事的。” 萧弈转头看着郭馨,以目光安慰。 他觉得她的眼眸很亮,不再被仇恨、痛苦遮蔽了。 “整天这也知道,那也知道。”郭馨又“哼”了一声,抬眼看他,下意识道:“干嘛把招子放那般亮……真讨厌。” 说着,她故意和他对视,须臾,偏过头去。 萧弈也收回目光,抬头看向天空。 雪夜,月亮也亮不过她眼睛的星星。 过子一会儿,郭馨忽然轻呼了一声。 “啊,你受伤了?” 萧弈低头,透过被刘铢那一刀劈开的衣甲裂缝,可见块垒分明的身体上一条浅浅的伤疤从左胸延伸到腹部,好在不怎么出血。 “没事,被刀风割到了,我去处理一下。” “哦,你……” 萧弈很重视治伤,吩咐禁军煮了盐水,拿了伤药,自到聂文进的公廨坐下,给自己清创、敷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郭馨探头看了一眼,捂眼,闪了出去。 “你在这做甚?”郭信大咧咧说着,走了进来,道:“受伤了?” “没事。”萧弈问道:“忙完了?” “傥进还在割,一边割一边喂狗。那狗贼虽还活着,魂没了,没劲,还腥气,闻得头昏……我帮你敷药。” “别挨我,我好好的,万一因你感染了。” “我洗过手了。” “那也别碰,走开。” “哦。”郭信挠了挠头,语气认真地道:“我的仇人,本该我亲手擒下,结果反倒害你受了伤。” “你擒不下,武艺不行。” “真别说,你样样兵器都耍得厉害哩。” 萧弈伤口被盐水一渍,疼得厉害,痛哼了一声,兀自咬牙挺过去,随口玩笑道:“我耍的不是兵器,是帅气。” “何意?” “听不懂算了。” “懂,就是自夸嘛,臭不要脸。” “呵。” 抬头一看,郭信脸上终于绽出了往日的笑模样。 萧弈遂也一笑,接着胸膛上挨了轻轻一拳。 某些事,也就此释然了…… (本章完) 第90章 万金 第90章 万金 “指挥,你快来看!” 萧弈处理好伤口,换了一身新的衣甲,与郭信、郭馨返回仪庭,只见寿桃很不淡定,来回乱跑,上窜下跳。 “指挥你看,好多箱子,可别是石头,若是铜钱,可数也数不清哩!” 萧弈目光看去,马车上装谷糠的麻袋已被搬开,其中几辆马车里藏的箱子显了出来,标准的一尺长、六寸半宽高的樟木宝箱,镶了铁边,锁扣处以封条密封,颇沉,搁在石板上时发出闷响。 “指挥,点过了,拢共三十二个!” “撬。” “喏!” 寿桃很激动,拿出匕首,上前撬了一口箱子。 随着“嗒”的轻响,箱盖打开,一霎那,金光流溢。 火光照耀下,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散发出耀眼光芒,仪庭内一片惊讶的吸气声。 “直娘贼!” 寿桃一屁股坐在地上,失了魂一般。 郭信虽是节帅之子,估计也是没见过多大世面,喃喃道:“不会全是金子吧?” 萧弈算是明白为何李洪建会那般犹豫了,正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上前,拾起一枚金锭看了看,长条形,锭底清晰地錾刻着三列字,“乾祐二年内帑”、“重贰拾两”、“监铸官王甫记”,侧面还有三司使王章的画押印。 “一箱有三十二锭。”郭馨凑过来,帮他数着,掐指一算,喃喃道:“怎有这般多?” 萧弈问道:“很多吗?” 正此时,衙门外传来了叱喝声。 “滚!哪个不想归顺?还排不到你们这些文弱书生,去,没见将军在忙吗?!” 萧弈大步赶到门外,远远地,只见李昉正被执戟的甲士往外叉。 “住手!怎么回事?” “报将军,有不省事的文官来,卑职替将军打发了!” 那禁军兵士理所当然的样子,甚至还认为自己做对了,对文人的轻蔑更是溢于言表。 萧弈叱道:“谁给你胆子替我作主?!”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觉得,眼下哪有这低级文官的事……” “退下!” 萧弈喝退那兵士,上前迎了李昉。 “明远兄,怎会来此?” 李昉微微苦笑着上前,正要开口,瞥见仪庭内的情形,转而问道:“那是?” “内帑黄金。” “有多少?” “两万两左右。” “如此之多?!” “多吗?” 李昉叹惜一声,道:“你可知我朝岁入多少?” “不知。” “仅一百万贯上下。”李昉道:“王章任三司使以来,田赋增为十倍。改省耗为每斛二斗,出纳行省陌之法,盐、矾、酒曲厉行专卖,此外,农器钱、曲钱、牛皮税,甚至百姓连饮水都要纳税,如是种种,兑换为黄金不过七八万两……偌大朝廷需运转,平三镇、御契丹,内帑竟能攒下两万两,李业手段了得啊。” 萧弈一算,即使五万大军每人五贯,这些黄金都够犒赏将士,何况南军还没那么多人头砍来领赏,心下稍安。 下一刻,李昉向他深深一揖。 “你此番阻内帑金宝外流,功在黎民,受昉一拜。” “明远兄不必如此。” “说正事,我来,是冯公想要见你。” “见我?” “不错。” “待我安排一下。” 萧弈先回了大衙,拉过郭信,交代道:“我去见冯道,你在此守着黄金,派双岗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文官有甚好见的?好吧,放心,我让傥进出来守,明天再割。” “明天大帅就进城了。” “那就把刘铢拖出来割,这里亮堂。” “随你。” 收拾停当,正要离开,郭馨再次道:“你去哪?我与你一起。” “不必,你若待得心烦,到厢房去睡会,你许久没睡了。” “哦,这可是你第二次推辞,再有一次,我可不依。” “下次注意。” “九节鞭不带吗?你使得……挺厉害的。” “不用,我用什么武器都一样。” 萧弈随口应了,脚步不停,出了禁军大衙,与李昉并肩而行。 衙外,长街覆雪,新雪盖住脚印与车辙,一整天的繁忙似要渐渐过去。 没走出多远,转过街角,就见到一辆马车停在那儿。 李昉当先上前,对着马车执礼,道:“信臣公、冯公,萧郎来了。” 车帘掀开,李涛先出车厢,又扶了一名老者出来。 冯道七八十岁模样,身穿麻袍,鹤氅比李涛那件还旧,戴幞头,面容清癯,皱纹深刻,须发皆白,手持一根木杖,动作缓慢,带了一种历经沧桑的从容。 仿佛不论社稷如何天翻地覆,他只管慢慢下车。 “萧郎。”李昉微微侧身,引见道:“这位是太师、中书令、弘文馆大学士,冯公。” “晚辈见过冯公。” 冯道微微颔首,温声开口,话语平和,听不出褒贬。 “萧指挥一日之间稳固开封局面,使朝廷不至颜面尽失,战火不至蔓延城内,居功甚伟啊。” “冯公过誉了。” “只是,老朽不知,郭雀儿清君侧之后,对官家、太后,以及这满城惶惶官民又有何章程?” 萧弈知这个问题难答,颇考验他的分寸,沉吟片刻,道:“此等大事,非晚辈所能妄测。” 冯道闻言,抚摸着被盘出浆的木杖,半晌不言。 萧弈转念一想,若要争取更多机会,当透露一点立场以换取文官们的好感与支持。 “大帅忠肝义胆,平三镇、拒契丹,心怀天下,爱惜黎民,至于宫闱宗庙如何安置,冯公历事数朝,德高望重,天下仰望,还需冯公与大帅共商大计,以定人心。” 他前世背类似的台词,常觉得是空话,如今却能自然用来表达。意思是,他认为郭威在乎天下、黎民,但不在乎陛下,这也是他的立场,只看冯道接不接受。 “老朽明白了。”冯道眼神古井无波,缓缓道:“太后亟需有人能陈述局势,以明郭公之志,解社稷之忧,萧郎可愿与老朽入宫一趟?” 萧弈微微一怔,思量着此时去见李太后,有何收获,又有何风险。 他若不想去,仅凭眼前的老者、书生,绑不了他去。 冯道也不等他回答,转身,柱着木杖往马车慢慢走去。 李涛深深看了萧弈一眼,目含鼓励之色。 李昉则低声道:“走吧,冯公历数朝而屹立不倒,跟着他做,不会有错。” 萧弈略有所悟,果断做了决定,迈步上前,扶住了冯道。 冯道头也不抬,自顾自感慨道:“少年郎,颇有悟性。” …… 他们离大宁宫并不远,行了不久就到了承天门。 李昉并未得到召见,由萧弈、李涛扶着冯道下了马车。 承天门分为三个门,中间御道仅皇帝出行才开启,左右掖门供臣僚出入,常设金吾卫值守。 此刻左掖门已破例开了半扇,几个提着灯笼的内侍候在那儿,为首者身穿绯色窄袖袍,面白无须。 “老奴阁门副使王彦,为冯公勘契。” “此乃郭元帅麾下萧弈。” 冯道边从袖中取出一枚鎏金铜契、一枚私印,一封牒文递了过去。 王彦接了,在宫门侧的契牌库存档,又告罪搜了萧弈的身,将他的佩刀、匕首留下,方才传值殿侍卫引路。 在寂静宫城中走了好一会,值殿侍卫回过头,低声提醒着萧弈,道:“往前便是太极门,后面就是内廷,左入右出,万不可踏御道中间的青石。” 萧弈目光看去,见天街尽头的御道上积雪已被扫了,露出雕刻的云纹。 到太极门,金吾卫又验了次牒文;过两仪殿,至内庭,引路者换成一个年迈宦官,手里提着一盏雅致的宫灯。 总之,朝廷不大,规矩挺多。 “紫宸殿到了。” 进殿,虽燃着炭盆,可空旷的殿宇还是让人感觉冷。 萧言目光看去,正前方的御座空着,左侧凤椅上坐着个端庄妇人,穿赭黄常服,以一支银簪绾发,看起来竟只有三十多岁,容颜犹可见风韵,只是脸色苍白,眼神不掩惊惶与疲惫。 几个心腹宫人垂首屏息,如同泥塑木雕。 “老臣冯道,叩见太后。” “李涛叩见太后……” “快快免礼。” 不等冯道行礼,李太后立即温言止住,还让宦官搬了一条小凳给冯道坐下。 很快,她目光就落在了萧弈身上,询问道:“你就是萧弈?” “回太后话,是。” “莫紧张,说来,是皇后与老身说起你,她自幼与李崧之女交好,打听到其下落后常唤入宫中说话,提及你的事迹,说你顾念旧主,忠勇可嘉,是个好孩子。” 萧弈本是垂目而立,闻言不由瞥了李太后一眼,只见她眼中满是亲善,当不是想拿李昭宁威胁。 威胁也没用。 “老身想着,该给李崧平反,这才召你进宫,也给你赐个出身,你如今在郭卿军中是何职位啊?” “回太后,忝任副指挥使。” 李太后径直开口,语带威严,向内侍吩咐了一句。 “萧弈护京师、安黎民、定人心,居功甚伟,擢内殿直都虞候,加检校国子祭酒衔。” 说罢,她看向萧弈,脸上浮出温柔的笑意。 “内殿直系宫禁宿卫之师,往后,内廷安危也交你一份担子,你需尽心;检校国子祭酒虽虚衔,算朝廷弥补李崧,给你一个出身。郭卿那边,你递一句话……朝廷待功臣,定不辜负。” 萧弈闻言,略一琢磨,明白过来。 冯道不会自寻死路,既掺和进来,说明李太后已决心与郭威合作,很可能是暂时让郭威监国。她此时是在未雨绸缪,希望他之后能像保护开封一样保护宫廷,故而授他内殿直都虞候。 换言之,若郭威将派人监视她,她希望是派他。 至于检校国子祭酒,则是加强他的文官属性,推他与文官走得更近,潜移默化改变他的倾向。 这妇人比看起来要聪明。 可对自己而言呢,万一在郭威心里背个了私通皇室的罪名? 正作此想,冯道忽然晃了一下,似要摔倒。 萧弈连忙扶住,问道:“冯公,没事吧?” “无妨。”冯道摆了摆手,眼神似有深意,悠悠道:“老朽经历数朝,官是一朝比一朝高,人是一年比一年老喽。” 闻言,萧弈豁然开朗,知自己顾虑太多了。 冯道为何资历深?桀燕、后唐、后晋、契丹以及当朝,各朝各代都给他抬一抬,官阶、身价愈抬愈高,直至地位不可撼动。 当今改朝换代如流水,数遍天下文武,有几个不是“贰臣”?所谓“臣节”,不过是个没味的屁。 重要的是价值。 今夜说服李太后归顺,奠定郭威入主开封的大义,就是他的价值;往后作为李太后和郭威之间的沟通桥梁,亦是价值。 若畏手畏脚,只等郭威给封赏,论资排辈之后又如何?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几次,务必争取。 “晚辈以为,冯公一年一年添的都是智慧。” 萧弈认为,今夜得冯道教诲,比得两万两黄金更有收获。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但见老者微微颔首,眼中饱含“孺子可教”之意。 (本章完) 第91章 天子西逃 第91章 天子西逃 殿内空旷,越呆越冷。 很快,老内侍端鎏金托盘入殿,奉上热茶,却只有一盏。 茶盏腾着热气,仿佛是某种特权,莫名让人想喝。 李太后亲手接过,捧茶抿了一小口,以不经意的语气道:“今儿夜深,就不留诸卿了,若得闲暇,再召萧将军品茶。” “谢太后恩典。” 萧弈感觉这妇人很会拉拢人心,先给个大赏,再抛个小钩子,故意营造一种为她做事好处源源不断的心理暗示。 可这是小手段,郭威才是真实力。 李太后看了他一眼,似对他的平淡反应有些失望,指尖摩挲着杯壁,缓缓开口。 “李业、苏逢吉等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召天雄军节度使郭威,率军清君侧,并命文武百官各安其位,京畿军民,不得惊扰,静候郭威整肃……拟旨吧。” 刘子陂一战之后,她已比刘承祐更能代表朝廷,而这道懿旨效力如何不论,是朝廷的态度。 一句话说罢,李太后似乎失去了力气,茶盏发出了“叮啷”一声轻响。 冯道、李涛开口称颂。 “太后圣明,老臣即刻派人通传郭威,并安排仪仗,准备迎郭威入城。” “太后圣明,老臣这就遣人劝陛下……醒悟。” 李太后点了点头,道:“诸卿去吧。” “老臣告退。” “末将告退。” 萧弈原以为今夜需对李太后长篇大论地劝谏,没想到就这么简单,领授了一个官职。 或许冯道的政治智慧就是如此,各方受益,水到渠成。 出了紫宸殿,远远听得宫中更漏声传来,不过夜阑时分,不算太晚。 雪仍在落,站在高高的白玉阶上,放眼望去,开封城灯火虽稀,远处城墙却如一条火龙。 这皇宫,比禁军大衙更壮阔、更巍峨。 “走吧。” 默默无言地出了宫,李昉还在承天门外等着。 马车缓缓而行。 李昉想必是通过观察他们的神色知道了结果,道:“避免了战火波及、百姓遭殃,信臣公、冯公已尽力,也恭喜萧郎再添新功。” 李涛感慨道:“太后顾全大局啊。” 冯道显然累了,闭目养神。 萧弈问道:“李幼娘为何与皇后有交情?” 李昉正要答话,李涛摆了摆手,道:“太后并未骗你,晋开运二年,李崧与安审琦共列同平章事,联手主持安阳河之战,两家女眷当时便有往来,此后,李崧冤死、安审琦放为襄州节度使,近来安皇后听闻昔日闺中密友下落,邀她叙旧,并非另有居心。” “原来如此。” 李昉莞尔道:“放心了?” “我没有不放心,只是疑惑。” “原来如此。”李昉不置可否,淡淡一笑,正色道:“今夜还忙,冯公须到省台,安排迎郭元帅之事宜,同去否?” “不了。” 萧弈立的功劳够多、与冯道学的也不少,打算慢慢消化,道:“我还是回禁军大衙坐镇为妥。” “随你。” 李昉与他相熟,说话毫不见外,道:“那便不送你了,自去吧。你的告身牌符,稍后便遣人给你送去。” “有劳了。” 马车缓缓停下。 萧弈揖礼道:“信臣公、冯公,晚辈告辞。” 正要掀帘,却见冯道忽睁开了眼,如梦呓般呢喃低语了一句。 “董卓弑君易主,天下共伐,不若献帝都许,仍存汉祀啊。” 萧弈动作一顿,听懂了这句话,无非是委婉地让他劝郭威不要杀刘承祐。 可惜,此汉非彼汉。 下了马车,在风雪中走回禁军大衙,进门,萧弈就因仪庭中的情形愣了一下。 装黄金的箱子已垒好,四列禁军背对守卫。 一个木架插在箱堆之上,架上绑着个……带肉的骨架。 如同屠肆挂的骨肉,不同之处在于刘铢好像还活着,头皮都被剥了,眼珠却还会动。 傥进正坐在篝火旁磨刀,见萧弈回来,起身道:“萧指挥,看,把它挂在这,看谁敢来偷黄金。” 萧弈也有点头皮发麻,语气却淡定,道:“手艺不错。” “嘿嘿。” “三郎呢?” “他困了哩,在议事厅睡觉。” 萧弈走过大堂后的长廊,却见议事厅的门开着,里面亮着烛火。 郭信没睡,枕着双臂仰卧,看着横梁发呆。 “你可算回来了。” “怎么不睡?” “睡不着,我在想以后的打算,阿娘总叫我多读书,还打算给我说门亲事,二哥说过想去燕云、江南、西蜀游历,我打算这样,替二哥去游历一圈,回来娶妻生子,然后读书,你觉得哩?” “按风俗,你不得守孝吗?” “不知道哎,到时问问魏先生呗。你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游历。” 萧弈对此不感兴趣,更不认为郭信能随心所欲,道:“你不困正好,一会冯道要派人宣诏、递信,你放他们出城。” “嘿嘿,他们老实了吧?放心,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办好的。” “我到后衙庑房睡觉,有正经事再喊我。” “你这人,抵足而眠呗……” 上次来住的庑房还在,被褥换了新的,孟业的血迹也已泼洗干净,弥漫着一股艾草熏香。 卸了盔甲,萧弈打了一盆水,洗了身子,回房擦拭,检查了愈发结实的肌肉,用手指推揉堆积的乳酸。 廊中有脚步声传来,很平稳,之后是推门声响,该是郭信过来了。 他头也不回,道:“累,就别抵足而眠了,好好歇吧。” 身后却没了动静。 萧弈披了中衣,转身看去,门还开着,却不见人影。 地上却摆着新的告身、牌符,该是有人送过来了,见他在更衣,并不出声打搅,怪扭捏的。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哪怕听到了梆子声,他也懒得睁眼,直到被人唤醒。 “指挥……哦,该称将军哩,将军,胡凳来了。” 萧弈支起身,只见一人垂手立在屋中,双颊肥嘟嘟,是那个南城兵士寿桃。 “还是叫‘指挥’,朝廷封官,也得大帅点头……让胡凳过来。” “喏,小人给指挥带了热水、汤饼。” “昨夜是你送了告身牌符过来?” “啊?” “没事,去吧。” 萧弈迅速洗漱,吃了朝食,正在披甲,胡凳就赶到了,忙不迭上前给他搭手,嘴里语速飞快。 “指挥,细猴直盯着赤岗,南军大营动静没停,侯益老儿带头,将领们一股脑地降了大帅,接收都接收不过来哩。昨夜,开封还传了旨意,都以为皇帝小儿老实认输了,可情况好像不对劲。” “怎么不对?” “天不亮御驾就起行了,就聂文进的大纛跟着,可既不往北见大帅,也不向南回开封,转道往西去了哩,细猴还盯着哩。” “逃?” “江山社稷在这,皇帝小儿能逃哪去。” 萧弈闻言,不由看了胡凳一眼,暗忖这话竟有些见地。 胡凳嘿嘿一笑,道:“指挥莫看俺,胡照古也有几分文才哩。” “识字?” “那不识,爱听参军戏哩,俺以前相好了一个伶人,指挥猜是男是女。” “女的?” “指挥可真神了,旁人可全猜错哩。” 说话间,他们动作不停,出了庑房。 恰遇有兵士风尘仆仆赶来,道:“萧指挥,魏书记有信给你。” “信呢?” “是口信,还请附耳过来……拦住官家。” 萧弈一愣,想来魏仁浦传信是因为只有廿营在刘承祐后方。 可眼下哪有人手?只能尽力而为了。 他快步赶到了议事厅,二话不说弄醒了郭信。 “你坐镇城中,若遇御驾进城,拦住,带官家见大帅。” 郭信困得厉害,眼都睁不开,嘟囔道:“怎么了?” “我去城门看看情况……” 穿过大堂,仪庭中,箱堆上的刘铢已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十余条关中细犬正趴在篝火边打盹。 傥进巨人般的身体倒在箱堆上睡着,鼾声震天。 萧弈没从禁军中挑人,只带了寿桃、胡凳以及他的两个游骑,翻上白马,提起长枪,从西北酸枣门出城。 到了城门,果然未见刘承祐返开封,该是已得知消息。 他从张满屯手下要来了廿营的金三水、王九。 “走,去细猴所在的方向。” 出城不多时,遇一个游骑归来,禀道:“指挥,细猴往牟驼冈去哩。” 众骑遂向那边奔去。 远远看到牟驼冈,听得哨声传来,顺势看去,细猴带着一名游骑挥舞着旗帜,指向牟驼冈另一边。 “报——” “宋延渥与聂文进在那边交手了!” 十骑汇合,奔上一个缓坡。 萧弈驻马而立,放眼看去,雪雾弥漫之中,交战双方全是骑兵,旌旗挥舞,战马嘶鸣。 (本章完) 第92章 追击 第92章 追击 萧弈所在的陇头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坡缓且长。 缓坡尽头的战场离他不到四百步。 聂文进原本是向西逃,却遇到了一条深沟,沟上搭了木板,车轮碾出的痕迹一直向西延伸,该是刘承祐的仪驾已经过去了。 剩下的兵马还没来得及过去,宋延渥的兵马追到了。 一杆“聂”字大纛插在沟东边,列阵,准备背沟一战。 此时通过旗帜已数不出人数了,萧弈通过阵列算了一下,聂文进大概只剩三百余骑。 宋延渥军阵里,大纛下有一个指挥旗,以雁行阵包围过来,左右各一个指挥旗,后方还有一个指挥押队,足足有两千滑州骑兵,只是一路追奔,阵型已经散了。 北风卷着呼喝传来。 “请陛下勿逃……来者为宋驸马!请陛下归城……” “聂文进劫帝西奔,是为叛逆!杀之赏绢百匹、田十顷……” 散开的雁行阵从三面向残军包围过去。 宋延渥这道命令很稳当,先切断聂文进往南北方向逃的道路,再整理阵型。 可萧弈从高处看,却能看出问题所在。 聂文进已经做好拼命的准备了。 大纛前倾,鼓号声起。 “杀!” 聂文进一马当先,高举长刀,直奔宋延渥的大纛。 他胯下是匹河西大马,被马刺扎得狂躁,冲得如箭一般,身后三百骑受到激励,呐喊着随之袭卷而上。 滑州兵还在放箭。 萧弈知道,骑弓往往只有两斤,隔得远伤害有限,近射则非常考验胆气,聂文进所部这样发疯似地冲来,估计寻常士卒手稳不住。 果然,宋延渥的中军前阵顿时乱了。 “看这样子。”细猴道:“驸马爷得吃点亏哩。” 胡凳摇头道:“两千围三百,大纛若丢了,脸就丢大发喽。” “指挥,俺有个主意,贼妙。” 细猴抬手一指,道:“绕到那儿,沿着车辙子追,没准能捉到皇帝小儿。” “好!”胡凳大喜,道:“难为你个傻缺能出这么个好主意,俺们抢在这宋驸马前面,立大功!” 萧弈摇头,抬手止住这两人的话。 他不需要为了立这种功劳得罪宋延渥,得不偿失。 “鼓噪起来,给义成军助威。” “喏!” 细猴虽遗憾,立即吹响了军号。 胡凳则把廿营的大旗展开,在陇顶摇晃。 滑州兵们听得号声,转头看来,明显士气一振,远远能听到有人大喊。 “是破阎昆仑奴的廿营!” “阎王枪来啦!” 忽然,萧弈眼神一凝。 他看得清楚,聂文进急于冲击大纛,兵力很集中,没有布置左右两翼保护。 那一奔跑起来,马匹有快有慢,队伍只会变成长蛇阵,果然,有些马匹显然越来越没力了。 “给宋延渥打旗语,告诉他,聂文进没预备兵力,我要切断南军阵列,让他两翼缩小包围圈。” “指挥,可我们只有十……” “打旗语!” “喏!” 细猴立即挥动信号旗。 很快,宋延渥的大纛下立刻有金钲声回应,两翼开始收缩。 “随我冲阵,百步之内再提速,切记,不必缠斗,切断南军阵型即可!” “喏!” “我在前,寿桃、王九,你二人持盾,保我两侧;金三水,你持短刀随后,斩近身之人;其余人,以长兵器逼退敌兵,不可冲到我前面。” “喏!” 萧弈驱马下坡,十骑奔向战场。 越来越近了,当能看清敌兵的表情,白马兴奋地刨了蹄。 “驾!” 冲锋,腰背挺直,微微前倾,沉肩坠肘,挺起长枪。 白马银枪如流星掠过,只听得烈烈风声。 眼前,西北方向一个敌骑仓促勒马,避免与他冲撞;东北方向另一骑回头,挥刀。 萧弈手中长枪并非刺出,而是枪头向右轻拨,拨开刀。 紧接着,长枪顺势高仰,往斜下方猛砸,砸在另一敌骑的头盔上,将他砸下马来。 “嘭!” 枪身横扫卸力,扫倒两名敌骑,辟开通道。 “嘭!嘭!嘭!” 一点血未溅,萧弈竟已连续击落五人坠马,直接从敌骑的队列中突破了出去,前方,宋延渥的右翼还在赶来。 身后,金三水搠倒一人,眼看敌骑挥刀过来,不由放声大吼。 又是数声响,寿桃、王九亦是嗷嗷大叫,举起盾牌,只听着数声金戈交鸣之声,更后方的兵士长矛错峰刺击,刺倒数人。 萧弈又奔出数十步,勒马,重整队列。 “杀回去!” “杀!” 这次是斜斜穿插,冲的是方才杀出来的豁口。 十骑如同一柄匕首,再次刺向长蛇的七寸。 滑州军的两翼顺势包夹,把敌军切成两个部分,分别包围。 萧弈驱马上前,看向在包围圈中奋力厮杀的聂文进。 “咴——” 一声悲鸣,河西马被一矛刺中,聂文进摔下马背,犹挥刀乱砍,刃口已发卷。 剩下的三十余牙兵拥上前,护住了他。 “聂将军!”萧弈喊道:“局面已定,降了吧!” “萧弈?” 聂文进回头看来,大怒,叱道:“我待你不薄,为何不奉命杀王殷?!” “人心向背。” 萧弈只给了四个字,劝道:“愿赌服输吧,我愿回报将军之恩,向大帅求情。” “哈哈哈,好个‘人心向背’。” 聂文进仰天大笑,放声大喊道:“我乃宫变主谋是也!” “诸奸之中,唯将军算英雄……” “噗。” 话音未落,聂文进反手把刀一横,干脆利落一抹,脖颈间鲜血喷涌,整个人晃了晃,轰然倒地。 “将军!” 六七个牙兵见状,悲呼一声,横刀自刎,同时倒下。 萧弈忽瞥见其中一人,叱道:“吕丑!” 吕丑目光看来,一愣,停下了自刎的动作。 萧弈语气不容置喙,道:“放下刀,余事见了你阿兄再谈。” 吕丑犹豫片刻,随着其余牙兵弃刀,投降受俘。 萧弈翻身下马,过去查看了聂文进的尸体,伸手合上他的双眼。 参与政变的诸人中,聂文进有能力,有肝胆,也最清醒,可惜,选错了路,终究是杀青了。 “萧郎,多谢援手。” “仲俭兄。” 萧弈回过头,见宋延渥快步赶来,遂回了一礼,道:“同为大帅效力,该做的。” “萧郎白马银枪破阵,今日风姿,我毕生难忘啊。” “过誉了,仲俭兄,聂文进待我有过恩惠,我想将他厚葬,为他家小求情。” “此事我虽做不了主,但你放心,军功起家之士,大帅必不在死后追咎其罪,我亦帮你说话。” “多谢。” “你我兄弟,何必见外。官家被人挟持,恐有危险,大帅看我是官家近亲,命我竭力护驾,你可愿一道?” “愿与仲俭兄同往。” “请!” 虽答应同行,萧弈见宋延渥看自己时总是目光灼灼,又不知为何,下意识地保持了距离。 留人清点战场、暂时看管聂文进的尸体与俘虏,很快,滑州骑兵重整队列,出发。 驰过风雪,半个时辰后,前方有游骑赶回来。 “报——” “发现天子金辂!” 再往前赶了一段路,只见太常引军旗还竖在金辂旁,一群官员、甲士垂头丧气地守在那儿。 宋延渥驱马上前,喝道:“陛下呢?!” “陛下……西狩了。” 萧弈目光看去,只见金辂旁往各个方向的脚印都有,向西边官道去的最多。 可却有一列蹄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往北的一条崎岖小路,也不知通往哪个小村落,可往那儿跑的全是马匹,没有人步行。 “走,继续走!” “我怀疑官家往北逃了。” 官员中忽有人喊道:“你胡说!我亲眼看到陛下策马西奔了。” 萧弈没理他,下马走向北面小路,蹲下,观察蹄印。 宋延渥也凑了过来。 “仲俭兄看,御马蹄铁,比寻常战马宽半寸,边缘有卷云纹,往北走的全是御马。” “你如何知晓?” “我昨日擒了飞龙使,留意到他所携皆河西大马,蹄宽三寸。”萧弈道:“你再看,马蹄间距均匀,可见控马稳定,不像溃散兵士,更像挟持天子的精锐,我们可分兵追。” “好。” 宋延渥的分兵,却是让行军司马王崇文负责安排各个方向,他自己则与萧弈带小股轻骑走北面的小路,该是极信任萧弈的判断。 小路蜿蜒,通到了一个小村庄,村口木块写着“蔡泾村”,再经过一段扫过雪的冻土路面之后,蹄印继续向北而去。 萧弈忽然勒马。 宋延渥问道:“怎么?” “雪刚扫过,为何?这条路在村子边上,路边房屋多是空置,再看那边村子的主路。” 萧弈指向村子,从村子中间穿过的主路上,积雪被踩得脚印狼藉。 他翻身下马,推开一扇屋门,锁是被砸开的,屋中丢着一把满是雪渍的扫帚,脚印凌乱,穿堂而过。 宋延渥跟上,一看,立即道:“官家就在附近。” (本章完) 第93章 护驾 第93章 护驾 萧弈走出农宅后门,环顾一看,村中房屋多为黄土坯墙、茅草顶。 缀着脚印到村中主路,积雪被踩得凌乱,难以辨别。 但鹿皮靴留下的痕迹终究不同于村民的麻鞋,兵士们仔细搜查了每个小路口,不多时,发现一列靴印,顺着追过去,前方是一间比土屋规整的瓦房。 宋延渥打了几个手势,示意麾下兵士包围过去。 布置妥当,两名兵士上前,踹开了门。 “嘭!” 伴随着门栓断裂之声,木门大开。 让萧弈略感意外的是,刘承祐就端坐在大堂上,正对着大门。 他没有乔装打扮,只褪掉了那身显眼的明黄色绣龙袍,穿着浅赭色里衣,材质是狐皮,华贵、保暖,也衬得他瘦削惨白,眼神中,不甘的怒意如火在燃烧。 刘承祐身前立着几个甲士、官员,有一人萧弈识得,正是阎晋卿。 “乙郎?” 阎晋卿也是认出了萧弈,轻呼一声。 萧弈点点头,感受到刘承祐目光看来。 “你是郭威派来弑君的?” “不是。” 萧弈言简意赅。 刘承祐冷笑,移开目光,道:“那就是由姐夫动手了?” 宋延渥忙道:“陛下误会了,郭公起兵只为清小人、除奸佞,绝无伤陛下之心,请陛下随臣回去澄清误会。” 刘承祐讥道:“虚伪,这些鬼话,你自己信吗?” “臣句句实言……” “你不如说成王败寇!”刘承祐径直打断,咬牙切齿道:“休当朕不知你的想法,‘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今你一心奉郭威称帝,保全荣华,犹在此惺惺作态?恶心。” “臣绝无此意,只不忍陛下受颠沛之苦。” “呵,朕既必死,你留着谄媚脸皮去向郭威献媚吧。” “陛下,请回吧。”宋延渥不再多说,喝道:“把挟持陛下的叛逆都押下!” 义成军兵士纷纷上前,拿下了那几个甲士。 刘承祐也不喝止,端坐不动,阎晋卿满脸无奈与苦意。 末了,宋延渥转头向萧弈看来,眼神略有深意。 萧弈微微侧身,示意他自便。 宋延渥微微苦笑,亲自上前去扶刘承祐。 “臣扶陛下。” “好啊,落于姐夫之手,好过旁人……” 忽然,萧弈目光一凝,留意到刘承祐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疯狂的眼神中绽开杀意。 其袖口寒芒闪过。 “小心!” 血珠溅开。 宋延渥侧颈出现一道血痕。 电光石火间,萧弈飞起一脚,踢在刘承祐手上,将那匕首踢飞了出去。 “陛下,这……” 宋延渥呆怔片刻,退后两步,拜倒在地,顾不得去按伤口,道:“臣有罪。” “哈哈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死啊!” 刘承祐愈显疯狂,见宋延渥不答,啐道:“不敢死就休在此恶心朕……朕非败于郭威,败于你等首鼠两端、卖主求荣之辈,通通该杀。” “臣惶恐。” “李洪威、曹威、侯益、宋延渥,朕用你们这些废物,不如多养几条狗。” 话到后来,刘承祐怒气迸发,扑上前想踹宋延渥,被兵士死死抱住,簇拥了下去。 终是活捉了天子。 萧弈没去看宋延渥的尴尬脸色,上前拾起匕首,一转头,阎晋卿正呆呆看着他手中匕首。 “怎么?想死战?” “不不不。”阎晋卿眼中淌泪,悲道:“我是想自寻了断。” “何必急于求死?”萧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阎晋卿愕然,道:“乙郎,你……” 萧弈抬手一止,示意他此时不便多说,让人将他押了,带出民宅。 一队人马沿原路返回。 萧弈与宋延渥并辔而行。 “一日之间,萧郎救我两次啊。” “仲俭兄不必在意,想必官家只是一时激动,并非真想杀仲俭兄。” “唉。” 宋延渥叹息一声,欲言又止。 萧弈也不主动说话。 若说今日是场戏,魏仁浦给的剧本只有四个字,他没读透,不太能入戏。 转回官道,与大队人马汇合。 守着金辂的一众官员见天子还活着,有人喜极而泣,之后又是一阵哭声。 休整了一会,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萧弈远远看去,却见魏仁浦只带两名精骑,疾驰而至。 “吁!” “找到官家了?” “是。”宋延渥道:“幸不辱命。” 魏仁浦往金辂方向扫视,深深看了看宋延渥,转向萧弈,眼神带着询问。 萧弈坦然相迎。 “随我过来。” 萧弈、宋延渥翻身下马,随魏仁浦走进了旁边的树林中。 林中昏暗,唯见魏仁浦的目光闪动。 “两位擒获天子,此不世之功。然可曾想过,将天子带回明公驾前,明公该如何处置?” 萧弈默然不语。 宋延渥脸色变幻,低声道:“请陛下罪己……” “可行否?!” 魏仁浦出言打断,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重锤。 “明公磊落,非董卓、朱温之辈,清君侧只为大义,亲言‘只诛首恶’,并无弑君之心。可放权天子,必为后患,天下复乱,挟之则汉贼之名难洗,更有违河北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之初衷。你二人将官家送回,岂非陷明公于两难?” 闻言,萧弈忽然想起了在邺都之时,魏仁浦说过的另一句话。 ——“南下开封,我有诸多‘密务’需人襄助。” 魏仁浦打算让刘承祐现在就杀青。 萧弈想来,他先来开封时,魏仁浦估计就打算因势利导、让他弑君,只是没想到他说服了李太后归顺,导致刘承祐不回开封,使局面出了差池。 再看宋延渥,脸上满是为难之色。 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萧弈打定主意不先开口。 他是替身,不是替罪,发盒饭的事从来不管。 最后,宋延渥问道:“依魏书记之意?” “驸马是天子近亲,今日忠心护驾。奈何天子一意孤行,难免意外,恐为小人所弑。” “萧郎以为……阎晋卿如何?” “可有别的人选?” “也有。” 宋延渥指了指林外的一个俘虏。 那是最后追随在刘承祐身边的一名官员,不到三十岁,长相非常英俊,面容白晳。 “茶酒使,郭允明。此獠为天子近侍,奸佞媚上,祸国殃民,正是清君侧必杀之人。” “人选不错。” “如何动手?” 魏仁浦道:“给个机会,让他们趁隙逃脱,萧郎追上,做成郭允明弑君假象。”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萧弈果断拒绝,道:“说服郭允明,让他当众把事办了。” “他怎可能答应?” “条件是给他三十息逃跑的时间。” 宋延渥道:“他若真逃了,可就完了。” “逃不掉。” “告诉郭允明。”魏仁浦道:“他本是诛九族之罪,若愿效劳,放他一条生路。” “做吧。”宋延渥道:“立个誓,从今往后我三人同气连枝,绝无背叛。” “好。” 三人遂在林中对天发誓。 萧弈把匕首递给了宋延渥。 宋延渥深吸一口气,往刘承祐那边走去。 萧弈则回到马匹边上,检查了自己的弓弦。 余光落处,只见宋延渥殷勤劝刘承祐吃点东西,被啐了一口。 宋延渥讪讪,转向郭允明,把吃食递过去,命郭允明劝说。 不多时,郭允明被刘承祐摔了一巴掌,宋延渥过去扶起,把郭允明带到一旁说话。 队伍继续出发。 忽然,一匹战马受惊,尥蹄子乱踢,引得拖着金辂的马儿乱窜,撞向官道旁的树林,金辂轮子卡在了林中的沟壑中。 此时前方的骑兵拉开了距离,后方的官员俘虏们拥上,队伍一片混乱,周围兵士只顾去抬车轮。 萧弈勒马,远远地冷眼旁观。 只见郭允明扶着刘承祐下了金辂,走向官道旁的树林,渐渐加快脚步。 “陛下?” “不可再走了,陛下请回来。” “陛下,快走!走!” “拿下他们!” 两人猛地撒开腿就跑。 可惜,才跑不多时,刘承祐摔在地上,力竭瘫倒。 郭允明拉了两下,没能拉起,悲哭一声,从袖中掏出匕首,对着刘承祐心口猛搠几下。 “噗。” “噗。” “呃——” 短促的痛呼中,刘承祐抽搐,鲜血迅速染红那华贵的狐皮里衣,他伸出手,抓向空中,也不知想握住什么。 郭允明脸色既伤心又焦急,状若疯魔,大哭大吼,窜入林中。 “护驾!” “护驾!” “捉住他……” 萧弈不急不缓,反手拿过弓。 他不管旁人如何,独自仰头看天,心里默数。 数了三十息,驱马追入林中。 白马颇有灵性,不时避过树木,速度却不减。 只见郭允明跑得飞快,身影时隐时现。 萧弈追到二十余步,搭箭,凝神,瞄准。 “嗖。” 闪过树干的身影应声栽地。 宋延渥早已率人围过来,怒喝道:“给我杀了弑君的逆臣!” 有兵士上前,拖出郭允明的尸体。 却见一箭正中咽喉,人已经死透了。 萧弈放下弓,回头,不易察觉地与魏仁浦、宋延渥对视一眼。 此事将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秘密。 对视之后,魏仁浦长舒一口气,抚整了被风吹乱的长须,仿佛只是又完成了一件琐事。 “陛下!” 宋延渥悲呼,扑到刘承祐的尸体旁,泣不成声。 刘承祐眼神中的疯狂已逐渐涣散,渐渐失去了所有神彩,只有脸庞还是那么年轻。 就是太年轻了。 冯道倒是有足够的经验,那句“献帝都许,仍存汉祀”终成了一种奢望。 当世武夫,不玩曹操那套。 “我等护驾不利,向明公请罪吧。” “带陛下回京。” 雪由风吹卷,落在脸上,冰冰凉凉。马蹄留下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纷乱之世,又一个帝王落幕。 (本章完) 第94章 宿宫门 第94章 宿宫门 封丘门外。 萧弈放眼望去,大军的方阵像是给茫茫雪原披上了黑色的札甲。 旌旗招展,声威振天。 这是十一月十九日未时,自十一日邺都誓师起兵不过八天,郭威的旌节已竖在开封城头。 百官畏服,正在城门迎接。 萧弈穿过军阵,从马军的阵列中找到郭崇威大旗,顺势在后方看到陈光穗那柄廿营旗帜,过去,找到自己的位置,驻马而立。 张满屯、秾等廿营将士们已交出城门,在此等候,老潘与伤兵也在,众人纷纷行礼,脸上满是喜意。 能在这有个位置,就是从龙之功。 周围将旗比战前更多了,侯益、袁嶬、刘重进、吴虔裕等南军将领悉数归降,看来郭威这两日一直忙着受降。 忽然,数万人山呼。 “大帅!” 郭威昂然立于城头,抬手虚按,好一会儿,山呼声才渐渐平息。 萧弈留意到,郭信、魏仁浦就侍立在郭威身后,想必已把诸事禀报。 一名官员双手持节,走到城墙边,高声喊话。 “乾祐三年冬月十九,邺都行营都统、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郭公威,承太后密旨清君侧、诛奸佞,今逆党已除,谨宣谕于文武百僚、诸军将校!” 之后,郭威才开口。 他声音沉稳,且传得很远,至少萧弈在城墙下听得很清晰。后方则有兵士相继递话。 “某自邺都起兵,非为篡谋,实为社稷。陛下为奸邪所蔽,李业、苏逢吉、聂文进、后匡赞之流惑君乱政,使将相骈戮,更致陛下蒙尘于郊,为郭允明所弑……某未能护陛下还宫,此大罪也!” “大帅无罪!” “无罪!无罪!” 将士们根本没心思悼念刘承祐,纷纷鼓噪,齐声呼喊,又以兵器击打盾牌,声如雷霆,骇得百官无人敢当众表露哀思。 于是,这环节迅速略过。 “昔霍光辅汉,诛上官桀,不及妻孥。某虽不才,愿效之,今恶首伏诛,胁从者解甲待罪,有司暂禁。凡逆党家眷未从逆者,不问;其部曲门生未从逆者,不问。” 说罢,郭威手重重一挥。 有两人被押到城垛,刽子手挥刀斩下,将他们拦腰斩断,上半身扬着血肉,重重摔在城下。 萧弈看得分明,是后匡赞,和已经死掉的郭允明。 所谓“清君侧”,清的是天子身边的奸佞,因此,后匡赞投降立功,还是必死;郭允明虽死,犹腰斩分尸。而刘铢满手鲜血,却祸不及妻小;聂文进主犯,却得厚葬,体现对军功起家之士宽仁。 政治需要通过各种划分,拉拢有利统治的群体。 萧弈由此受教,心知郭威此前默许儿女进入开封、派傥进暗中保护,是对政治束缚的一种规避。 “昔汉高帝入咸阳,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皆赦免’。某虽不才,愿效之,今日起,百官各司其职,百姓各安其业,诸将各守其营,若妄杀一人、妄没一产,诛之!” 闻言,萧弈长舒一口气。 他终于阻止了纵北军剽掠开封的提议。 然而,众将士沉默,显然十分失望。 如同一块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城下,带来可怖的压抑感。 好在很快一箱箱黄金被搬到了城头,打开,在阳光下耀眼夺目,驱散了乌云的沉重气氛。 “诸军将士效命疆场,战功已录,凡冲阵、斩敌、立功者,三日之内,核定授赏,绝不食言。此外,凡随征兵士,每人赏钱一贯、绢二匹、酒一斗、肉五斤,由各营将校统一领取分发,不得克扣。” 城下军阵中先是寂静,继而响起欢呼。 声浪渐起,从步军阵传到马军阵,裹着风雪,漫过封丘门。 “大帅威武!” “万胜!” “赏令已颁,诸将士归营,各自营中领赏!” “我等誓死追随大帅!” “万胜……” 军前宣谕结束。 大军分批驻扎,依宫城、外城、近郊三层布防,既防逆党余孽反扑,又避重兵集于城内引发恐慌。 萧弈留意到,曹威被安排在朱仙镇,那是西南要冲;郭崇威往牟驼冈扎营,防备河东节度使刘崇;王峻、王殷分别带兵驻扎在城门附近的驿馆、军营。 “萧兄弟。”陈光穗策马过来,低声道:“我已经打点稳当,护圣军,任指挥。跑这趟差,半月内升两级,又进了禁军,托萧兄弟的福。” 萧弈不说自己可能要进内殿直,只问道:“那,陈兄不随郭将军去扎营了?” “当然,先领了升迁,在城中驻扎多快活。我想多留几个弟兄给你,可他们不愿跑远,想进禁军。从澶州征的兵就那二十多个肯留在廿营……你带着吧。” “多谢。” 萧弈招过了那二十余新兵。 加上他麾下四十余人,廿营正好有七十骑兵。 正打算随郭崇威去牟驼冈,李重进策马过来,传令他到宫城玄武门驻兵。 萧弈不由疑惑。 开封城门、宫城四门既靠近权力中枢与繁华地带,还不用跑远路扎营。宫城更是好中最好,住的是宫门营垒或两廊宿卫房。 这种核心宿地,当然是留给郭威的牙兵以及心腹将领,或留给整编过的禁军。 他资历浅,带的就几十杂兵、新兵,竟能驻扎到玄武门? “这命令没错?” “哈哈,当然没错。” 李重进上前,低声道:“眼下,阿舅还名不正、言不顺,你依旧任天雄军指挥,兼内殿直,明白吗?把禁军换成我们的人。” “明白。” “嘿,我也兼了内殿直都虞候,你左班,我右班。” “太好了,往后请重进兄多多指教。” “说甚客套话,过命的兄弟。” …… 玄武门是宫城的北御门,为防契丹突袭,禁军驻地规模颇大。 萧弈策马沿丈五高的宫墙走到城门前,只见檐角下悬着铜钟,金吾皆穿明光铠,手持长戟。 “我们是新任的内殿直左右都虞候,萧弈、李重进!” 金吾甲士核了牌符,侧身,让开通路。 城门为两重直门,外门称“牙门”,内门称“直门”,两门之间是广袤的瓮城。 宿卫房就在瓮城内。 “哇!” 赞叹声不时响起。 “哇!” “俺们真驻在这?” “不会吧?” “做梦一般哩。” “你们烦不烦?没见过世面。”张满屯终于不耐,嚷道:“别给俺指挥丢人。” 萧弈反认为他大声喧哗更丢人,但无所谓。 目光看去,宿卫房分东、西两廊,间距五步,中间的青石板道通向内直门。 步入长廊,每廊各十二间营房,极宽敞,一间就能挤下七十兵士,门楣上挂着编号木牌,诸如“北左十二”、“北右十二”之类。 推开东廊“北左十二”房门,艾草香浓郁,掺杂着一丝体臭。 房内陈设整齐,靠门摆着小案、木椅,放着值守簿,上书“皇城宿卫”四字,旁边是梆子、铜铃;左墙摆了二十张榆木床,铺着青布芦褥子,有木柜,可存放兵士的物品;左手边靠墙摆着兵器架,用于陈列物件。 “娘咧,俺真要住皇宫?” 老潘摸了摸刷得铮亮的红漆柱子,两眼放光。 张满屯没骂他,大咧咧道:“那可不,你也成禁军了呗。” 秾立即坐在木椅上,抚着值守簿,喃喃道:“好纸……” 萧弈走出营房,绕到廊后,伙房、马厩、炭房、茅房应有尽有。 “啧啧,这儿好吧?”李重进一指最里的三间营房,道:“左右一到三,萧郎先挑一间,夜里值守议事都方便。” 萧弈挑了左三。 入内,房中摆着屏风,外设公案、椅子、书架、茶台、蒲团,公案上摆着册簿、铜鱼符、玄武门宿卫图,书架置卷宗、制册、文犊;屏风内摆着一张床,铺着兽皮褥子,放着崭新的夜壶。 “这就值守的时候住,莫嫌弃。”李重进道:“阿舅定还会再赐你大宅。” 说罢,他咧嘴一笑,道:“我就住隔壁,往后我俩一块守宫门,嘿嘿。” 李重进麾下是郭威的牙兵,比廿营见过世面,但也像乡巴佬,众人赞叹了好一会,安顿下来,喂马、洗漱、进食,一派喜气洋洋。 萧弈的个人物件也从马背卸了过来。 长枪、九节鞭、弓刀、箭囊、匕首、披风……打开行囊,牌符、告身、信件,连王承训送的《贞观政要》都还在。 钱不多了,得只剩三枚小银锭、一百多个铜钱。 “老潘,可有看到一把伞?” “没哩,马褡裢里的物件全在这儿,俺再去找找?” “不必了,不是甚要紧之物。” 李重进嚼着胡饼从门外过,嚷道:“萧郎若是问那把伞,是被五娘拿去用了,那是你相好所赠吧?我给你讨回来!” “不敢麻烦重进兄。”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今日太晚了,明早我就跑一趟!” 说罢,风风火火跑掉了。 萧弈招来吕酉,道:“我上午见到吕丑了,人没事,但随聂文进死战被俘。” “啊,这死脑筋……” “别急,过两日我将他带回来,但得从杂兵做起,你心里有数便是。” 吕酉“噗通”跪倒在地,道:“谢指挥大恩,我兄弟俩的命就卖给指挥了!” “去吧。” 萧弈想了想,没有旁的急事。领赏也不在今日,李业、苏逢吉,自有轻骑去追,魏仁浦不可能忘。 他累了半个月,难得放松下来,提水擦拭了身体,在值房屏风后躺下。 还没到傍晚,今日就睡个早觉吧。 一觉睡得舒舒服服,睁眼时天已大亮,忽听得屋内有人说话。 “这家伙,在开封连个宅子都没有。” 睁眼看去,是郭信,随手把玩着一块金鱼符。 郭馨也跟来了,站在屏风处没进来,手里还拿着那把伞…… (本章完) 第95章 禁军日常 第95章 禁军日常 萧弈还想清静一天,又被打扰,不免有些遗憾,道:“怎来得这般早?” “昨儿一整天不见你,还怪想哩。” 郭信也没个正形,在床边坐下,问道:“你一直睡着?也没去庆功,城中昨夜酒肆可都满了。” “歇着舒服。” 萧弈伸了个懒腰,这一觉舒适到让他觉得自己又长高了。 郭信道:“我也没喝,今儿去呗,出出郁气。” “得给弟兄们发赏。” “哈,我多乖觉啊,已把赏钱领回来了,秾正发哩,我们战功最多,又兼禁军一份差,往后能领双份饷,全高兴傻了。” 萧弈竖耳一听,果然,宿房外欢呼雀跃。 他起身,绕过屏风,自然而然接过郭馨手里的伞,放在一旁,问道:“重进兄去问你要的?” “啊?” 郭馨一怔,显然没见到李重进,道:“我挡风雪的。” 她又把伞拿了过去,收在脚旁。 兄妹二人在茶台坐下。 郭信“啪”地将一个小包袱放在台面上。 “阿爷说,太后抢先给你赏官,倒让他为难,若不给你升官,显得他小气,骤然拔得太高,又是害你,暂时先兼着天雄军、内殿直的差遣,待诸事定了再论吧,你心里有数就是。” “我明白大帅的恩典。” “嘿,那就好,你竟还加了个检校国子祭酒。文才都不如我,贻笑大方了吧?” “不值钱的虚衔罢了。” 萧弈颇淡定,他这些时日太师就见了三个,史德珫一入仕就是检校司空,可谓三公遍地走。 至于文才,他肯定比郭信要高,不必争论。 谈话里最关键的那句反而是“待诸事定了”,也就是郭威的身份得先确立。 这种事不好瞎打听,他并不主动问。 “不过,阿爷说你功劳大,给你加了个武勋。”郭信从包袱中拿出告身、牌符等物,道:“骑都尉,从四品,嘿嘿,萧将军可还满意?” “骤得高位,有点担心。” “又放没味的屁,骑都尉能加几个破钱,且离发俸禄还早,我怕你手头紧,替你把杀敌的赏领了。” 郭信拿了一大袋银子,哗啦啦倒在台面上。 “你杀敌多,没教他们细数,讨了五十两。可别再给出去了,依你上次说的,廿营把战利品分润留了部分作公钱,秾列了帖目,总之,这些你留着销。” “你呢?没加官?” “没,还是你麾下的校将一个,嘿嘿。” 郭信不任官反而高兴,没心没肺地道:“我都想好了,等阿爷诸事忙定,我就去游历天下,不急着门荫。” 萧弈本想提醒一句,一转念,算了。 别说郭信对新身份没有心理准备,他自己都有点不安,这次立的功劳不小,却没根基,又得罪了王峻,谁知是祸是福。 他看了郭馨一眼,问道:“夫人他们……可安葬了?” 郭馨垂首,轻声应道:“早前,李太后下旨安葬了,我们昨日已去拜祭过。” “夫人待我甚厚,我也想去拜祭。” “好,我们带你去。” 萧弈利落洗漱,吃了些朝食。 出门前,又让吕酉去义成军打听吕丑的下落。 他与郭家兄妹也不带随从,在开封城东南隅的奉先寺后的空地见到了郭家家眷的合葬坟。 本是想与郭家加深人情,上了一柱香后,他莫名心定下来。 “柴夫人,你所托之事,晚辈办好了。” 忠人之事,问心无愧,往后官途如何,随它。 祭拜过,正要离开,转身,忽见有一人站在那儿。 那人靴子和膝盖上满是泥泞,上身那洗得褪色的旧军袍却很干净,好几处打着补丁,没带幞头,显出白的头发,只看衣裳,仿佛一个潦倒军汉,但身形魁梧,气场慑人,正是郭威。 他颓废地躬着肩背,手里拿着一壶酒。 按理而言,此时郭威正是该忙于巩固权力之时,没想到会在此处。 “阿爷。” “见过大帅。” “这里没有大帅,只有郭雀儿。” 郭威抬起握酒壶的手,一挥,道:“去,老子时间不多,需与他们说几句。” “是。” 郭馨作为女儿,颇体贴,因担心父亲便留下了,撑着伞站在远处。 郭信则颇畏惧郭威,拉着萧弈离开。 萧弈也不好多说,回头一看,郭威自坐在坟前,默默饮酒。 往内城而去的路上,不时见到文武官员们涌向皇城方向,脸上带着从龙立功的兴奋之色,高谈阔论声不绝于耳。 大业当前,踌躇满志者芸芸,反倒衬得那个坟茔前的背影有些孤独…… “将军!” 才出奉先寺,吕酉急急忙忙找来,道:“打听到了,阿丑不在战俘营哩,被带去了开封府狱!” “别急。”萧弈转头问道:“可是魏先生坐镇开封府?” “不是。”郭信道:“魏先生接管了太府寺,昨夜还听他与阿爷说,要在西市贴出布告,每日向市井卖粮五十石,百五十文一石,防止粮商趁乱囤积居奇。” “那开封府是谁在管?” “这事可难办。”郭信没好气道:“是阿爷麾下我最烦的一人,王峻老儿。” “走,过去看看。” 才到开封府,忽听得一声悲哭。 “放开我!我乃吏部侍郎,与李业、苏逢吉之流并无关联……” 萧弈循声看去,喊话的是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十分激动,腰带上挂着各种钥匙,挣扎起来叮叮当当。 此人大概是个巨富,落入了王峻的眼,少不得要破财免灾。 郭信不由道:“好个王峻老儿,不让他剽掠,又敲起竹杠来。” “不急下定论,你看。” 萧弈抬手一指,不少贫民正在衙前感恩戴德。 过去一问,却是王峻重勘旧案,释放了苏逢吉、王章在任时因欠税入狱的贫民百余人。 至于小部分权贵,则是以奸佞党羽的名义逮捕。 对此,萧弈认为王峻颇有一手。 可惜王峻对他怀有敌意,其手段越厉害,越非好事。还是那种事事都立场冲突的政敌更让人安心。 挥散这念头,他向衙役打听吕丑的下落。 “聂文进的牙兵属‘协从待罪者’,将军可知,他们为何关在开封府狱而非战俘营?” “还请赐教。” “能入禁军者多颇有家资,军饷亦丰厚,只要查证并无大恶即可纳赎,八十贯。” “这么贵?!” 禁军一个月算上禄米、杂项,总收入才三贯,这确实是要掏空家底了。 吕酉家是屠夫,确有点家资,萧弈又借了他一点,帮吕丑纳赎。 不多时,吕丑苦着脸出来,不停落泪。 “多谢萧副都……萧将军,救命之恩,小人万死难报。” “不必客气,我问你,与你一起被俘的牙兵中,可有人品可靠、老实听话的?” “有一些。” “问问他们,可愿到我麾下做事,若愿,纳赎的钱若不够,我可先出,往后从饷钱里扣。” “是!”吕丑道:“对了,将军离开前托我置宅的百贯赏钱还在,我去拿来……” 最后,挑了九个没有劣迹、勇力不俗的。 牙兵们确实都有点家资,萧弈光了五十两银子,郭信又找人借了点,全垫进去,纳赎了他们。 过程中,恰见到了阎晋卿被押解审问,罪名还没定。 萧弈想了想,干脆求见王峻,除了说情,也是表示他对王峻并无芥蒂,愿意与之就事论事。 见面,王峻冷着脸,看他的眼神依旧不善。 “还真是哪都有萧郎,不愧是年轻人,腿脚快。” “过奖,晚辈不敢当。” 萧弈态度平和,说了阎晋卿给史府通风报信之事。 他不提别的,有心看王峻是否公允。 案子审得很快,王峻查看了诸多证据,又审问了一番,认为阎晋卿只是被天子裹挟,要他交一千贯的臣款纳赎。 萧弈已没钱了,爱莫能助。 忙过此事,出了开封府,他马不停蹄去了禁军大衙,想把李崇矩调到内殿直。 意外的是,李崇矩昨日就被郭威调为牙兵。 没办法,只好调了吕酉、范己等人举荐的三十个禁军,如此,他麾下有了一百余人,打算先带熟练再补剩下的兵额。 经验还浅,宁缺勿滥。 返回玄武门宿卫处的路上,远远见到了张满屯,正站在一棵柳树下与家眷说话。 萧弈一直以来从没见过张满屯家人,最初还以为是个光棍,此时才知有一大群孩子。 他没想着偷听,那边却有颇大的声音传来。 “你也莫怪俺嘴硬,那时俺若是招了,逆贼们更要杀了你们。” “当然不能出卖主家,你我夫妇深受史府恩惠,死也得撑住。我是担心男娃们被铰了趾头,学不了武,往后如何成家立业?” 张满屯之妻一看就是史家奴婢出身,颇厉害,说话一板一眼。 “怕个鸟,俺特能赚军饷,养得起他们吃闲饭。” “女娃们本就像你,小小年纪就长得粗大,怕不好嫁,不知得赔多少嫁妆。” “嫁他娘个腿,俺养一辈子。” “你说得轻巧!往后的事我不念叨,只说眼下,没了史府依靠怎么办?原来那宅院屋契是史府的,回不去了,你去找郭雀儿说说情。” “烦不烦,当郭雀儿还是阿郎部将哩?几万张嘴等着吃饭,俺说不了。” “那我们娘几个睡大街去吗?” “喏,这些,还有这些,全拿去!先赁个大宅院一样的嘛,等俺再杀敌立功呗……” 萧弈默默走开,暗道这就是娶奴婢、生小奴婢的下场。 往后帮衬着些吧。 回了宿卫房,隔壁李重进见了他,嚷道:“萧郎,不巧,一整天没见到五娘,明日我再去给你要回来。” 不多时,张满屯也回来了,兵士们顿时闹成一片。 “铁牙,不是买酒去吗?酒哩?” “没买!” “那大伙的酒钱哩?” “俺了,下次发赏了再补你们。” “你恁多赏钱,还贪俺们这点铜子?哪个娘们的被窝钻得这般快?还是手痒喂了骰子?” “屁!俺不好赌,更不好女人,就想杀敌,都给俺操练起来!将军说的对,平日多操练,战场少流血!” 萧弈闻言,不由点头。 奔波拼命了大半个月,接下来正是狠狠操练的时候,他立即拉伸筋骨,随手捉住檐枋,一下一下地拉着引体热身。 (本章完) 第96章 仪卫 第96章 仪卫 其后三日,萧弈专心整编、操练。 除了他特殊的训练方式,也加入兵器、弓马。但只是简单列阵,反复突刺、劈斩。 每天清晨,他们会绕宫墙负重跑四圈,大概二十里,号子声震天,傍晚则唱歌,马上,禁军诸班直就认识了这一支新的内殿直。 十一月二十四日,刚带队负重跑步归来,却见一个宦官等在两廊之间。 萧弈见过对方一次,上前问道:“是阁门副使王公公?” “当不得‘公公’,萧将军竟还记得老奴,唤老奴王彦便是。” 王彦说罢,清咳两声,道:“太后口谕,内殿直都虞候萧弈接着!着你率二十人移防紫宸殿。” 萧弈微微一怔。 他如今的上司是禁军副帅王殷,再往上,就是郭威。 他不太懂规矩,不知李太后这样调动他合不合章程。 王彦早有预料地笑了笑,道:“今日午时,郭公与众大臣要入宫议事,萧将军若认为太后调不动你,呵,这是禁军调令,且接着。” 到此时,王彦才从袖子里递过王殷的手令。 上面写得清楚,往后萧弈、李重进分单双日轮流护卫内廷。 分明有手令,却还来这一出,想必是太后有意耍小伎俩,慢慢培养他奉懿旨行事的习惯。 萧弈也颇给面子,应道:“末将谨领太后口谕。” “好,好,萧将军是个乖巧人。” 王彦要的就是他这个态度,脸上泛起笑意,从直门返回内廷。 那门,萧弈虽把守着,却还没进去过…… 点了二十个身材差不多的兵士,他开始披内殿直甲胄。 这是禁军最精良的近侍制式——细鳞明光铠。 与他原先的札甲颇有几处不同。 主胸甲是鎏银明光镜,两侧缀有细鳞。萧弈的这副,边缘还有一圈铜制金钉,区别于普通士卒。 老潘帮忙披甲时不由感慨“这盔甲忒精细,甲鳞比拇指还小哩”,与秾两人合力,才扎紧了牛皮带。 此外,披膊也是黑皮革包鎏银熟铁,雕着吞口兽;捍腰宽三寸,衬得身材高大,还能支撑腰部;吊腿甲缀着精细甲鳞;头盔是凤翅盔,加了翎羽,挂有面帘,平时向上翻起,遇刺客才落下。 重确实是重,大概三十多斤。 “将军,这可太威风!” “将军真是英武极了哩,我远远不如……” 这次换甲,吕酉、吕丑兄弟恰巧又在跟前,不再敢说萧弈与他们相貌旗鼓相当,但两人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话,夸不出几个好屁来。 倒是张满屯说了句实话。 “俺披甲是杀人,将军是勾搭小娘们,又不打仗杀敌,这不白放屁吗?” “滚,你们操练去。” 萧弈挂上蹀躞带,缀上各种佩件,佩刀上挂了紫绫穗,铜牌用于彰显他是都虞候,金鱼袋里装着入宫门籍。 最后,一丝不苟地检查了每个人的衣甲、铜牌,调整好所有细节。 整装完毕,他们不再像之前那般粗犷,精致中带着肃杀,冰冷中透着严谨。 “出发!” 内直门缓缓打开。 入宫,穿过长长的永巷,两侧朱墙高耸,唯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回荡。 萧弈本就重仪态,今日披甲为宫廷仪卫,更是挺立如松,迈着标准的四方步。 他的姿态、步伐都专门勤学苦练打磨过,以往给人替背影、替手、替脚、替肌肉、替各种动作,自是出众。 一股气场压得身后甲士肃然起敬,默默跟随。 至嘉福门,老宦官验过萧弈的牌符,赔笑道:“原来是萧将军,过了这道门,就是后宫地界,规矩多,将军留意些。” “是。” 萧弈不多话,率队入内。 果然,进门后气氛顿时不同。 往来宫人脚步轻盈,目光全都瞄向他,时而有年长的女官的低喝声传来。 “还看,不懂规矩。” “可那将军好生英武俊朗。” “他走路真好看……” 萧弈目不斜视,继续穿永巷,过太极门。 前方是个巨大广场,紫宸殿矗立,在白日里更显巍峨。 重檐庑殿,斗拱层层。 拾阶而上,安排部下分列在殿外廊下,他则解下佩刀、拿下头盔,迈步入殿,向李太后复命。 紫宸殿还是那么冷,像青砖缝里透着寒气。 入内,只见朱红大柱缠着白绫,绫穗垂下。 御座被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临时搭建的灵堂,颇为简陋。 灵柩上盖着素纱,前面放置了个青铜方鼎,烟气盘旋,混着宦官们小声的呜咽。 一张灵案上摆着三牲祭品,旁立两柄素幡,轻轻晃动。 殿中没有官员,只有内侍、乐工,有些凄凉。 李太后坐在灵柩东边的丧幄中,身穿麻布衰服,衣身宽大,头上金钗、玉簪尽数撤去,只插一根竹簪,不施粉黛,皮肤苍白,双目微红,却还保持着威严与体面。 她身旁有个年轻女子,该是安皇后,也是身着衰服,头发垂鬟,仅用白麻线束发。 安皇后伏跪着,双手按地不动,如同雕塑,萧弈走了十余步也没见她动一下。 “末将参见太后、皇后,请节哀。” 萧弈近前一揖。 上次冯道没拜他也不拜,这次他甲胄在身,自然不能全礼。 李太后转过头来,道:“萧弈,送送陛下吧。” “是。” 萧弈不知礼仪,干脆迈步到柩前,点了三柱香。 想到那年轻人在树林边被捅死的模样,他默立片刻,插香,奉起一杯醴酒,轻洒在灵前的白毡上。 安皇后也不知道怎么看到他插香的,此时才有了动作,起身,款款上前,把方鼎中快烧尽的香线拔了,用帕子擦手,把帕子交予宫人。 萧弈瞥见她的容貌,长得极是标致,鹅蛋脸,身材匀称,气质端庄,五官挑不出一点儿错。 他见过的美人特别多,遂知少有人能演出这种仪态,因为都太瘦了……安皇后倒也不是胖,而是骨肉均匀,长得国泰民安。 但太木了,是个瓶。 她神色看似有点悲痛,其实没有任何表情,既不哀伤,也不愤怒,没有“活气”,像个用躯壳来表演的假人。 萧弈转向李太后。 “末将奉命移卫紫宸殿,请太后吩咐。” “天子治丧,如此冷清,让萧将军见笑了……听闻官家是你找到的,与老身说说当时情形。” “是。” 萧弈一五一十地说,只略去了与魏仁浦、宋延渥在林中的对话。 他不拘谨,说话也与时人不同,如讲戏般把事情说得跌宕起伏,淡化刘承祐的悲剧,着重讲寻找的过程。 说到后来,周围宫人们听得津津有味,那管炭盆的小宦官连火也忘了拨,只顾两眼放光定定看着他。这些面无表情的宫人,原来也能像寻常人一般偷懒。 想必刘承祐待下并不友善,众人一出神,都忘了悲伤。 唯有李太后一人叹息着,手中的帕子却握得更紧,喃喃自语道:“老身这辈子,还剩什么?” 萧弈难免有些愧疚,低声劝慰道:“逝者已矣,生者终究得活下去,太后正当盛年,不可自弃。” 李太后眼中似有诧异一闪而过,很快恢复了掌权者的喜怒不形于色,道:“官家终究是被这些谄媚弄臣害了啊。” 安皇后配合地哭了两声。 演技一般,看样子,她也不打算再仔细雕琢以把皇后扮演好。 萧弈道:“逝者流水归海,生者孤舟行江,几个弄臣不过江面浮萍,太后不必介怀。” “一场风云,炼出了你这枚真金啊。” 李太后夸了一句场面话,挥挥手,让萧弈站到殿门侧护卫。 约摸半个时辰,宫人刚扫了石阶上的雪,冯道带着文官队伍到了。 他身披丧服,手中拄着铜木丧杖,缓步入殿,对着灵柩三次叩首,站到了东侧文臣首班的位置。 不多时,郭威率一众武将到了,披甲,简单罩了件丧袍,如同披风,气势雄壮。 确实失了臣礼,但他满门身死都还没治丧。 “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望恕罪。” 依制,郭威本应在西首勋臣班,可他说罢,却走向东首,往冯道所在的位置走去。 他龙行虎步,甲叶铿锵作响,每近一步,文官队列就紧张一分。 萧弈目光看去,只觉冯道一个枯瘦老儿,在郭威气势的压迫之下,像是巨浪下的一叶孤舟,随时要被拍散。 就在他以为郭威要强占首班时,郭威停下,向冯道郑重行礼。 “冯公,今朝局未稳,某虽掌兵权,于礼制政务却多有不明,还赖你居中调和。” 萧弈一扫王峻、王殷等人的表情,只见武将们皆是目光灼灼盯着冯道,似在逼他赶紧臣服。 但,冯道非旦不避,连扶都没扶郭威,微微颔首,双手仍扶着铜木丧杖,坦然受礼,缓缓道:“先帝丧仪,关乎国体,老朽忝为文臣之首,自当尽这‘最后一份力’。” “冯公为国操持,某敬服。” 郭威竟就此垂手,站到了西首。 瞬间,文官们明显舒了一口长气,郭威身后武将一部分面露不忿,局面却有种微妙的平静。 能让武夫们忍耐不发,极不容易。 一个照面间的交锋,萧弈揣度着冯道的分寸、郭威的格局,暗忖这恐怕是试探,也是定一个“文辅武治”的基调,对当世风气多少有所改变。 从重兵锁城、分层布防,到卖粮抑价、重斟旧案,再到今日参加国丧、尊重冯道,至少在萧弈眼里,郭威承接权力的过程非常稳健,与史弘肇形成鲜明的对比。 简单的奠仪之后,很快,到了殿议的关键。 “诸卿。” 李太后开口,声音轻柔哀婉,却传遍大殿。 “国家遭此不幸,神器不可一日无主,当于‘诸刘’中择贤而立,以安社稷……请百官共议吧。” (本章完) 第97章 殿议 第97章 殿议 一场殿议,萧弈并无发言权,但并不无聊。 他观察每个发言者的表演,猜测其意图。 比如王峻。 “臣以为,高祖之子、先帝之弟刘勋,年近及冠,可立之以承汉统!” 萧弈觉得“年近及冠”就很有态度,刘承祐就是太年轻了,换个更年轻的刘勋,随便拿捏。 他看向李太后。 本以为今日是群臣欺负李太后,没想到她颇为镇定,向一名内侍轻声吩咐。 “请来。” 等了一会儿,四名内侍抬着软榻入殿。 萧弈站在殿门处,看得清楚,榻上躺了个年轻人,与刘承祐年岁相仿,盖着厚裘,面色枯黄,双眼紧闭,气息急促。 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 黄柏、姜黄、牵牛子……刘勋涂脸的药汁,与萧弈上次给郭家兄妹改扮的配方一样,还挺巧。 “咳咳咳。” 似乎感受到萧弈的审视,刘勋发出一阵要命咳嗽,看起来油尽灯枯。 王峻不等刘勋被抬到里面,径直走来,眉头紧皱,脸色冷峻,俯身一探。 “呵,昨日尚康健,今日便病了?看来你是无意社稷!” 刘勋大骇,瞳孔圆睁,估计不病也要被吓病了,喃喃道:“王相公……我无意,无意……不,是无能为力……” 装病的人治不好,王峻无能为力,阴沉着脸回到班列。 萧弈眼看刘勋被抬了出去,对其演技颇认可。 第一回合过招,该是李太后胜了。 过了片刻,见无人开口,李太后只好亲自趁胜追击。 “刘崇、刘信,皆高祖皇帝之手足,为刘氏血脉至亲,可堪大任。” 萧弈在史府书房看过刘崇、刘信的卷宗,史弘肇对这俩“皇叔”非常重视。 两人都五十多岁,在刘知远称帝前就跟着打仗,军功、资历、手段都不缺,比起刘承祐,他们才是能上台面与郭威交手的人物。 刘崇任河东节度使,盘据太原,根基深厚;刘信原任义成军节度使,前两年被宋延渥替换,到许州任忠武节度使,可见史弘肇之忌惮。 两人若联手,一北一南,夹击开封,郭威难免吃力。 再加上邺都精兵尽数南下,他们若再联络契丹,郭荣一旦顶不住,局面确有翻盘的风险。 萧弈暗忖,李太后是有见地的,能提出这个方案,除了人心算计,多少还得懂些军事。 想了想,若由他来应对,可以推举刘信为帝,让刘氏兄弟阎墙,伐讨实力更强的刘崇,再杀刘信自立。 但他是外行,不知引狼入室的难度,还得看郭威的应对。 再看群臣,魏仁浦没来,王峻应该没有备用方案,皱眉不语。旁人都是武夫,打仗可以,却不擅争辩。 最后是王殷出列,声音沉稳,侃侃而谈。 “提及刘崇,老臣想起几桩旧事,高祖起兵时,刘崇总督兵马,与军校聚赌,输尽三月粮饷,乃至克扣士卒赏钱充数,几致哗变。高祖自掏体己替他弥补亏空,然其不知悔改,节度河东,将盐铁之利充作赌资。去岁契丹使至晋阳,他设局豪赌,输三县之岁赋!军中皆言‘刘三痞赖,嗜赌如命’,此等视国利如儿戏、以疆土为注码之徒,若登九五,岂非要我等再向契丹称奴?!” 殿中诸臣顿时炸开议论,“宁战不从”之声不绝于耳。 “不错!” 王峻反应过来,立即出列,道:“刘崇无德,刘信更甚,今岁许州大涝,百姓饥馑,刘信闭仓不赈,反强征民夫筑私宅,致涌入开封之流民逾万,史公召他入朝,他以‘疽发于背’推脱,如此欺上虐民之辈,若主神器,生灵涂炭!” 说罢,他向李太后逼进一步,语气铿锵,态度坚决。 “太后岂不见闵帝失德,四月而亡?今强立此二人,重蹈覆辙,轻则朝堂动荡,重则契丹入寇,届时,臣等拼了性命!恐怕也难挽危局啊。” 萧弈听得非常清楚,王峻的重音在那‘拼了性命’四字。 这是当众恐吓。 武官纷纷大喝支援,文官个个垂首敛目、不敢说话,似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太后脸色泛白,攥着手帕,闭目缓气,许久无言。 倒是那安皇后,跪在旁边,还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动不动。 直到大殿安静下来,落针可闻,郭威才说话。 他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看向冯道。 “国不可一日无主,还望冯公指条明路啊。” 萧弈看懂了,冯道该会提出一个对各方都有利的办法,郭威等之后再定夺,当能保证想要的结果。 冯道缓缓地出列。 木杖点地,声音慢得要死。 “嗒。” “嗒。” “嗒。” 满朝重臣都耐心听着。 终于,老者开口了。 “老臣愚见,当此非常之时,择君宜求稳、求安,非必拘泥于长幼亲疏。神器不可虚悬,臣请太后临朝,安诸藩之心,免‘外臣擅权’之口实。” 此言一出,萧弈大为意外。 只见李太后目含惊喜,眼神明亮了起来。 郭威身后的武将们顿时站不住了,郭威却并未反对,反而抬手示意众人不可聒噪。 为何? 萧弈再回味冯道之言,明白过来,题眼在“诸藩”二字,安抚的是刘崇、刘信,而不是臣民之心。 冯道停顿良久,见没人想要打断他,才继续说话。 “至于储君,老臣倒有一人选——刘赟。他是刘崇之长子,年已及冠,现于徐州,任武宁节度使。” 殿中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萧弈忘了看旁人反应,兀自沉思。 绕过兵强马壮的刘崇、刘信,改立刘崇的儿子为皇帝? 这主意……太妙了! 比立刘信更高明。 眼下,郭威不论是自立还是立旁人,刘崇必起兵,郭威应该衡量过,暂时这一仗不好打。 刘赟即位就不一样了。 刘崇不可能反自己的儿子,就是想起兵也师出无名;郭威暂时稳住了局面,又能慢慢拿捏年轻的刘赟,从容布置;李太后保了刘氏江山,还得了临朝的体面;文武百官,谁都挑不出错来。 冯道这一招看似折中,各方利益都照顾到了。 果然。 郭威淡淡道:“冯公此言,甚合社稷大计,臣附议。” 一锤定音。 “臣等附议,请太后圣裁!” “臣等附议……” 萧弈再看向冯道,只见老人拄着桐木丧杖慢吞吞退回班列,仿佛那一语定乾坤之言,不过是句寻常话。 轻描淡写,水到渠成。 他受益匪浅,心想冯道这份本事自己若能学上几分,哪还怕不能在新朝立足? 郭威谈定此事,不再多待,告退而出。路过了萧弈身边,一句话也没说,却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如同对待子侄般亲近,眼神也很有温度。 萧弈一怔,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了郭威的信任。 之后,王峻路过,看都不看他。 王殷则停步、驻足,意味深长地道:“往后随太后临朝、值守内殿,务必保护好太后。” “喏。” 目送了武将们大步而去,转头,萧弈发现文官们全看着自己。 他心念一转,无视了这些目光,转向殿外,向郭威的身影朗声说了一句。 “恭送大帅!” 文官们反而不敢再看他,移开目光,低头,默默从他面前走过。 冯道是最后离开的,从萧弈面前路过时,萧弈分明见到了他眼中的悲哀无奈之色。 一瞬间,萧弈有了更深的思考。 厉害的不止冯道。 郭威早打算让李太后临朝、让刘赟即位,以冯道之口托出,该是故意示弱,以退为进。 这是稳住局面的障眼法。 为了麻痹刘崇、刘信、刘赟,以及契丹人,然后,各个分化,逐个击破。 不是权谋,是兵法。 与郭威平定三镇时的做法如出一辙。 …… 百官退去。 紫宸殿只剩两宫妇人还在守灵。 一场不见刀光的较量,冯道一策安诸藩,郭威以退为进掌握全局,李太后于绝境中勉力维持……如灵柩前的青烟消散。 素幡无风自动。 李太后转向殿门方向,道:“萧弈。” “末将在。” “明、后两日予你休沐。十一月廿七,先帝出殡,由你护持。” “太后,末将与李重进轮值……” “死者为大,何况天子?陛下奉安,你也敢推托?”李太后语气不容置喙,道:“领旨吧。” 她以皇帝出殡的天大理由,打乱萧弈轮值的小事,容不得萧弈拒绝。 也许,在她看来,一次破例代表能有下次,她试图这样一点点打破郭威的监视、控制。 一阵风吹来,吹动了招魂铃。 仿佛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萧弈望向门外,广袤的开封城景铺展开来,似臣服在紫宸殿的石阶下。 他正处风暴中心。 (本章完) 第98章 调休 第98章 调休 未时,萧弈安排兵士轮值站岗,他则回了两廊宿卫房。 “将军,有人找你,在牙门外等了许久了。” 来的是李涛府上的青衣仆僮,邀他得空过府用饭。 “我明日不当值,午时初登门拜会。” “是,家主届时静候将军。” 萧弈于是找过老潘、秾,道:“既打完仗、局势稍稳了,明日让弟兄们轮班歇半天,但不许惹事。我明早还需到禁军衙门一趟,劳你们操心。” “将军放心。” “我还得到信臣公府上拜会,带甚礼物适合?” 秾想了想,道:“买文房四宝是最好的。” “有道理。可有地图?当朝州县防御图。” “有,我为将军拿来。” “郭信呢?” “被大帅召去了……” 回到值房,萧弈卸了盔甲,顿觉身轻如燕。 进食,射箭,洗漱,坐在烛火下看着地图,研究了一下若与刘崇、刘信交战的战略。 门外忽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我没醉……” 萧弈眉头一皱,开门,见是李重进。 “重进兄,后两日由你轮值,二十七日我护卫送殡队伍,如何?” “太好了!你怎知我不想给昏君送殡?” 李重进黝黑的脸颊泛出些许酡红,大咧咧答应下来。 萧弈依旧把话说清楚,道:“这是太后的要求。” “那妇人,难应付,高祖立国,她主张不夺民财,有义名。在她眼皮子底下混,不能尽听她言,也不好得罪她,给你小鞋穿……哥哥教你,派兵士当值,你我躲懒,甭近了。” “谢重进兄指点,那我明日去报王节帅。” “嘿嘿,今儿阿舅入宫,你当值,苦哩,披甲站那,老头们咿咿呀呀,受罪,学堂罚站,最受罪……后两日,交给我了!” 说着,李重进闯进萧弈的值房。 也不顾水渍,一屁股坐在茶台,他打了个酒嗝,似乎醉意更上涌。 “萧郎,与你说会话,我这心里痛快多了……呜呜呜呜……” 哭声来得太突然,萧弈吃了一惊。 “重进兄,怎么了?” “我心里苦啊!” 李重进猛拍了心口,嘭嘭作响,道:“阿舅让我娶妻,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哇!” 猛哭一声,他往后倒去,滚下茶台,也不起来,坐地大哭。 萧弈扶了两下,没扶起来,干脆陪他席地而坐。 “成家立业是好事,重进兄要娶谁?” “马氏,申州马铎之女。” “重进兄不喜欢?” “都没见过她……” 萧弈心想,眼下郭威操心的恐怕不是外甥的婚事,而是为了联姻。 为何是马铎? 申州? 他起身,看向地图。 当朝疆域不大,手指从开封往南划,划过许州,再南就是申州……许州? 刘信就是在许州,今日王峻还提及许州大涝。 萧弈顿时明白了郭威的打算,拉拢马铎,对刘信形成南北包夹之势。 “呜呜呜……萧兄弟!我好心痛!” “别急,也许马家小娘子很好。” “你不懂,不懂男女之情……我从小就知不能娶她,可我这颗心……呜呜……我要去杀了王承训!” 李重进猛地起身。 萧弈措手不及,连忙拦住。 “重进兄,何以至此?” “你不懂我的心!”李重进眼眶通红,大吼道:“我已立誓,一生一世守护她,哪怕不能婚娶,也绝不能让王承训那等奸诈之徒觊觎,她得嫁一个我李重进能看得上的大丈夫……哇!好痛!心好痛!” “你醉了,回去睡一觉。” “没醉,我从来没这么清醒过,你知道为何吗?因为我的心太痛了,哇!杀!杀!”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萧弈死死抱着猛虎一般的李重进,感受到对方力大无穷。 他累了一整天,猝不及防摊上这事,左肩肌肉好像抽筋了。 “来人,来人!” “放开……谁敢拦我?!” 细猴、胡凳不愧是斥候,最先冲了过来,抱住李重进。 萧弈连忙放手,拉伸肌肉。 “嘭!” 却见李重进腿上挂着两个人,犹冲出房门,大步跑过长廊,向玄武门内直门的方向奔去。 “拦住他!” 若任李重进喊杀着冲了直门,那就不是小事了。 吴狗子、韦良、吕丑飞奔出来,鞋掉了都顾不得捡。 众兵士相继扑过来,终于按住了李重进。 “何人压我?!呜呜,春蚕到死丝方尽!” “娘咧,累死俺了。” “俺服了,真猛。” …… “萧弈!欺负五娘,我杀了你!” 萧弈忽然睁眼,扑到眼前的狰狞黑脸消失,天光大亮。 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伸了个懒腰,起身,出了值房,老潘正好端着朝食过来。宫中虽派了杂役服侍他,但老潘坚持入口的东西都亲自把关。 “重进兄呢?” “酒劲散了,准备去当值。将军,要见他?” “不。对了,我们可是有私留一部分战利品?” “将军,这是军中惯例了,秾记在公钱里了。” “挑把剑给我。” “是。” 吃了朝食,萧弈收拾停当,出了两廊宿卫房。 他回头看了一眼,觉得今日哪里怪怪的,像少了什么。 禁军大衙,传令兵、文吏们往来奔走,十分忙碌。 求见王殷的队伍排得很长,萧弈自觉站到后面,却有军校过来,让他通报姓名。 “萧弈。” “既是萧将军,直接随卑职到议事厅便是。” “那多谢了。” 萧弈往前走去,听到身后传来了小声嘀咕。 “那小子谁呀?不排队。” “你没听到?枪萧弈,挑了阎昆仑奴。” “不信,长得跟绣枕头似的……” 萧弈没理会他们,走过穿堂长廊,籍册房里尽是沙沙的写兵名簿的声音。 离议事厅近了,王殷的叱骂声隐隐传来。 “老夫不管!一月内不能补足粮草,军法处置……” 萧弈猜想,郭威大概在做与刘崇干一仗的准备。 当然,上兵伐谋,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更好。 他这算是窃听军机了,不得命令就靠近。 在石阶下等了等,议事厅内有将领带着满脸委屈,匆匆而出。 王殷见有人来,随手把桌案上的地图翻到背面,待见是萧弈,重新翻回来,头也不抬地看,毫不见外。 “末将见过王节帅。” “免礼,有空多来走动,莫拘着。” “末将有事禀报。”萧弈道:“太后让我明日歇着,后日护卫两宫送殡。” “嗯。” 萧弈顺势看向地图,果然,王殷的目光落在许州。 过了一会,王殷回过神来,道:“你行事沉稳啊,虽小事也知禀报……太后有吩咐,你大可依着,只有一点,莫放过宫外递给她的消息,遇刘崇、刘信、刘赟所派信使,立即拿下。” “喏。” “想必我就算不吩咐,你也不会出岔子。还有事?” “末将想打听一下,是否捉到了苏逢吉?” “为何?” “我受李崧恩养,自当为他报仇,以全忠义。” “好!我两个儿子若有你这般……” 王殷忽然住口,舔了舔唇上的旧疤,道:“过来。” “是。” “参详参详。”王殷指点着地图,道:“李业、苏逢吉必打算投陕州李洪信,三百五十里路,他们十八日下午出发,我十九日一早便派出最快的轻骑,按理,早该追上了,可今早两名轻骑刚从陕州回来,李洪信降了,赌咒发誓没见到李业、苏逢吉。” 萧弈道:“这话当可信,他不可能比我们轻骑更快到达陕州,是隐匿在路上了?” “大路有三条,陕州道最快、最好走,我加派了人手严查路上驿馆、民宅,崤山古道、洛水纤夫小道,亦派人搜了,连邙山峡谷也未放过。” 萧弈凑近细看,舆图上陕州周边的驿馆、渡口、隘口,标注得密密麻麻。 他不信李业、苏逢吉有本事逃过王殷这样的搜捕,除非不在这三条路上。 “有没有可能,他们转道去了河东?” “考虑到了,汴口、中牟、郑州直到黄河南岸滩涂小道;西穿绕过洛阳官驿直抵硖石关的崤山樵道;汴河支流的漕运私道……大路小路,都设了卡。” 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留下浅痕,王殷眼神如捕猎的鹰。 “他怎能藏得过我的轻骑?” 萧弈闭上眼,试想若是自己,面对骑兵的围追堵截会怎么办。 他睁眼,沉吟道:“除非,他们没在任何一条路上。” “返回了?” “是,若是我,当发现轻骑在前,便会意识到逃不了,我会第一时间沿原路返回,轻骑不会盘查反方向之人,那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唯有这一个可能了。” 王殷喃喃,手指轻敲着地图上“开封城”三字。 (本章完) 第99章 登门 第99章 登门 与王殷聊得比预想中久了太多,萧弈又买了礼物,再赶到李涛府已是午时初。 冒着风雪,快步入堂,他顾不得扫掉头发上的雪,先揖一礼。 “晚辈来迟,失礼了。” 李涛已在主座坐着,笑道:“至少此番既非翻墙而入、也非径直闯门了。” “晚辈汗颜。” “无妨,你倒守信,约好午时过府,不早一刻,不晚一刻,看来是不愿与老朽多费唇舌,又想吃老朽的佳肴啊。” 萧弈知他爱玩笑,微微一笑,道:“晚辈也不是白吃,带了礼物,这是从江南贩来的歙砚,虽不贵重,信臣公起复后用得着。” 这砚其实挺贵,算是奢侈品,了十贯钱,他小半月的俸禄,但更重要的是“起复”二字。 李涛含笑收了,看起来颇为喜爱。 萧弈又解下佩剑,道:“这是给明远兄的礼物。” “一看便知是军中旧物,剑鞘里沾着血腥,不收。” 李昉莞尔道:“我夜观天象,决定弃武从文,你下次送套趁手的文房四宝来便是,利息莫忘了。” “哦?明远兄可是因感受到大帅的不同,料天下将定。” 李昉微笑摆手,道:“不谈时政,你先掸了雪。” 萧弈隐隐闻到一缕沁人心脾的淡香,心有所感,回头,恰见李昭宁步入堂中。 她走到他近前,递过巾帕。 “下着雪,也不打把伞。” “伞被人拿去用了。” “眉毛上还有……这边。” 李昭宁抬眸看来,目光微凝,似想帮他拂掉,纤纤玉手抬起,在空中一顿,却点了点她自己的柳叶眉。 一个动作,让他留意到了她漂亮的手指、眉眼,以及弯弯的睫毛。 萧弈却没陷落于她的眼眸,淡淡一笑,侧头,拂掉发间落雪。 雪扬落,似带了几分不羁与洒脱。 李昭宁轻轻“嗯?”了一声,问道:“给信臣公与阿兄都带了礼物?” “给你带了个消息,听吗?” “饭后,我送你……” 萧弈难得吃了一餐精致菜。 有几道菜他颇喜欢,比如金齑玉脍,鲈鱼切片蒸好,浇金汤,色泽漂亮,肉质鲜嫩,他觉得味道可口,一问才知配料里还有白梅、橘皮、栗子;还有十远羹,混合了三味高汤与石耳、海紫菜、鲍鱼等食材,浓郁醇厚。 可惜分案而食的菜量少,他意犹未尽,李涛案上还有剩。 饭后,撤了碗筷,只留了茶水,难免要聊天。 萧弈怕万一泄了机密,没谈时政。 三人点评了当朝一些人物,谈论了些钱粮之事,提及他私下出银激励士卒时,李昉笑了笑。 “你这般销,今朝用尽待明朝,财帛无规划,永陷匮乏啊。” “正是月光将军。”萧弈先逗笑了李涛,问道:“明远兄有何赐教?” “钱如流水,只出不进则涸,有源头方可绵绵不绝,你分再多给兵士,无非在酒肆、青楼、赌坊,既知麾下设公钱,岂不知以公钱生钱?” 萧弈懂这意思,理财嘛。 可他不熟悉世情,遂问道:“可有生钱的门路?” 李昉道:“简单,往后缴获赏赐,留足日用、应急之需,余者或赁田收租,或入股可靠商号,再不济放贷收息。” “明远兄这话,换旁人听了必嗤之以鼻,乱世朝不保夕,都习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萧弈道:“可我不同,既知大帅将奠定安稳之局,是该提前置产。” “你既愿听,我再多说一句。与其直接发赏,不如补贴至兵士家中。军中难管的多是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让其成家立业、安生立命,财帛才算用在了刀刃上。” “此言有理,拨云见雾。” 萧弈知晓道理,但具体实施却还要再想想,身边也缺少擅长理财又可信任之人。 改日可到西市逛逛,顺便看看如何给秾造副眼镜。 稍聊一会,联络完感情,他起身告辞。 李涛、李昉并不相送。 出了偏厅,李昭宁正站在廊下赏雪,回眸看来,美目流转。 “今日菜肴可合口味?” “唇齿留香,回味无穷,你呢?吃过了?” “嗯,只剩一把伞了,你撑着吧。” “一起好了,可失礼?” “是有苏逢吉的消息?” “我猜,他藏身开封城中。” “何以见得?” “我仔细看了搜捕地图,他只可能返回开封藏匿。开封府已拘捕了苏府上下,暂时还未审出有用口供。” 李昭宁停步,思量片刻,忽道:“我或许有线索。” “嗯?” “可记得葛延遇?” “你说过,你阿爷的家仆,就是他向苏逢吉举证李家。” “葛延遇原是替我家打点产业,他精于商贾,得阿爷信重,他常年做假帐贪墨钱财,阿爷知道后笞责了他,他心怀怨忿,找到苏逢吉的牙将李澄,合谋陷害阿爷,此人如今并未被开封府拘拿。” “你怎知晓?” “自从出了史府,我便安排人一直盯着他。” 萧弈目光看去,见李昭宁发髻上已无任何饰物,只一根木钗挽发,青貂斗篷下穿的还是前两日相见时的襦裙,想必钱都在报仇上了。 她没留意到他的目光,认真说着。 “葛延遇投靠苏逢吉后得了重用,替苏家打点产业,本朝立国是从契丹手中收回汴梁,三年多间,他们占了许多无主宅地。十八日,也就是你进城那日,他没随苏逢吉逃,而是去了兴宁坊、秦国长公主府。” “那是……驸马宋延渥的府邸?” “是,想必葛延遇看大军要进城,提前带着苏家产业投其门下。” 萧弈不由轻笑,道:“他挺会挑。” 站在葛延遇的立场上,选宋延渥投靠确实最好,历代贵胄,稳妥、体面。 “这奸贼素来狡猾,我怀疑他知道苏逢吉的下落,但……恐怕不好办吧?” “我去讨要。” “可行吗?万一你得罪了长公主与驸马?” “试试便知。” “你为我奔走,我如何谢你?” “小事,且我受李府大恩,理应如此,也全个忠义之名。” “原来是为了名声。” “可有笔墨?写份拜帖。” 两人转回一间庑房,李昭宁拿来笔墨,动作优雅地磨了砚,把笔递给萧弈。 萧弈不接,道:“字丑,你写吧。” “好,如何写?” “就‘萧弈拜会仲俭兄’吧。” “登门拜会,好歹写上身份、来意才不失礼。” “哦,天雄军马军第二十指挥使、内殿直都虞候、检校国子祭酒、骑都尉萧弈,登门讨杯酒喝。” 李昭宁执笔,凝神书写。 她字写得极漂亮,绢秀又不失大气。 萧弈看得赏心悦目,心想自己也得练练字了。 忽听她低声说了一句。 “知你是有本事的,立这许多功劳……受了不少伤、不少罪吧?” “还好。” 写好拜帖,两人一道出府。 兴宁坊不太远,他们安步当车,抵达时还未到申时。 萧弈上前递了拜帖,门房一打开,立即恭敬行礼。 “萧将军,还请堂上稍坐,家主人该散衙回府了,顶多一盏茶的工夫。” “你知道我?” “是,家主人特意提过,曾蒙将军两次相救之恩,阖府上下,无论在何处遇到将军,不可失礼。” “仲俭兄太有心了。” 大堂烧着炭盆,椅子上铺着兽皮,暖意融融,不仅茶水好喝,竟还有几样水果。 萧弈、李昭宁边吃边聊,也不无聊。 没多久,宋延渥回来了,尚不及更衣便亲自赶到堂上,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早知萧郎今日来,我便不出门了。” “冒昧登门,失礼了。” 萧弈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为葛延遇。” “葛延遇?那是何人?” “李府叛奴,当年正是他向苏逢吉诬告李公,此人我必杀之,听说他已投在仲俭兄门下,斗胆前来索人,也是担心仲俭兄收留毒蛇,反被蛇咬。” “稍待。” 宋延渥二话不说,踱步到门外,招过管家,问了几句之后,忽叱道:“速将人带来!” “是。” 说罢,宋延渥转向萧弈,竟又是一揖,道:“萧郎这是第三次救我啊。” 他甚至不是背台词,张口就来这么一句。 萧弈一下子没能接住词,只好道:“仲俭兄太客气了。” “若非你及时提醒,纵然大帅不怪罪,来日宋某亦难保不为这小人戕害,家人短视,贪图财货,竟收容此贼,惭愧。” “仲俭兄忙于公务,一时失察也是有的。” “确是公务缠身,大帅命我返镇滑州,卫戍开封北门,往后你若至滑州,定要来寻我,痛饮一番。” “定当叨扰。” “军务易理,亲族难缠,今日让你见笑了,这些俗事想必你还未经历,不知其中繁琐,对了,冒昧相问,萧郎可有亲族?” “没有。” “这世道,若无亲族帮衬,着实艰难,英雄如大帅,亦多赖妻族鼎力相助。” 提到柴守玉对郭威的助力,萧弈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宋延渥忽问道:“萧郎想必尚未婚配?” 萧弈一怔。 若说没有,他怕宋延渥因此起甚心思,可若说有,亦不好圆。 稍稍侧过头,感受李昭宁目光灼灼,似想看他如何回答。 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 终于,随着脚步声起,管家回来了,身后两名仆役还押着一人。 (本章完) 第100章 捕国贼 第100章 捕国贼 萧弈看向葛延遇,意外于此人长了一副忠厚端正的模样,留着三缕长须,颇有文气。 他正好想找人置业理财,若识人不明,恐怕被这种人骗了还蒙在鼓里。 葛延遇入堂,眼神转动,分清了主次后,向主座上的宋延渥深揖一礼。 “小人葛延遇,见过阿郎。” “我当不起你的‘阿郎’,可识得他是谁?” “这位郎君风采不凡,小人往日无福识得。” 萧弈道:“那你看看,可识得她?” 葛延遇转头,见他身边是女眷,没敢仔细看,道:“小人不识。” “再看。” “小人眼拙,实不知这位小娘子是?” 李昭宁咬牙道:“狗奴,果真不记得我了?” 葛延遇脸色一变,瞳孔骤然收缩,透出震惊之色。 “是……是是是李家小女郎?” “我阿爷救你性命,豢养你家小,将产业田亩尽数托付,你却勾结奸人,捏造谋逆重罪,送他入狱、阖族受诛……这便是你的报恩之法?!” “不不,是苏逢吉逼迫小人的啊,小人没得办法……” “我满门血染黄泉,你却靠构陷主家求荣华富贵,这般背主忘恩、猪狗不如的东西,今日且看天地能否容你。” “不!不是这样……” 葛延遇骇然,猛地跪到宋延渥面前,哭求不已。 “阿郎救我,小人是真心投效啊,苏逢吉那些田产、铺面,小人愿悉数奉上,只求阿郎保全。” “你也配?!” 宋延渥大怒,一脚踹翻葛延遇,叱道:“宋家几世清白名声,岂容你这等背主求荣的鼠辈玷污?!” “阿郎,苏家产业价值万贯,一直是小人打点……” “把这脏东西拖出去,乱棍打死。” “仲俭兄稍待。”萧弈道:“且容我带走,审一审他,以免弄脏仲俭兄此处。” “既要审,管家,把这背主之奴拖到犬房上刑。” “不用,不用去犬房,我现在招,招!”葛延遇浑身一颤,瘫软在地,颤声道:“小人什么都愿意招啊。” “苏逢吉现在何处?” “我说,我说,他藏在城西永泰坊的典当行质库里,少有人知那是苏逢吉的产业,叫裕丰当……” 萧弈问道:“你这等人,既知他下落,为何早没出卖他?” 葛延遇痛哭流涕,道:“小人是被逼无奈啊,李业扣押了小人家眷,逼小人投靠……投靠王师,为他们遮掩、打探形势。” 萧弈与宋延渥对视一眼,道:“此事,该知会王节帅一声,请他派兵围捕。” “萧郎考虑得周到,这样,我先派几个人去盯着。” 倒不是需要兵力,他考虑的是不宜绕过王殷。 永泰坊是西市周边坊区,商贾聚居,坊内半数是铺面、货栈。 坊门处贴着两张通缉令及李业、苏逢吉的画像,赏钱各一千贯。 半个多时辰后,禁军包围了永泰坊,由一个军副指挥使亲自带兵,马蹄、脚步声齐整。 萧弈一直等着,迎上前,道:“前后门都盯着,并未见人进出。” “拿人。” 典当行在坊南角,有三间门脸。 四名兵士摸到门侧,比划着手指,猛然踹门。 “嘭!” “逆贼就擒!” “反抗者格杀勿论!” “……” “报,没发现人!” 萧弈眉头一皱,与李昭宁大步入内,只见铺内一片狼藉,散落着许多铜钱。 典当行往往有质库放置贵重物品,他们穿过窄门,见后堂靠墙处摆着几排货架,下面灰尘痕迹明显,蹲下一看,果有暗门。 “掀了。” 兵士们掀开石板,下面别有洞天。 质库很大,中间立着十几排木架,架上摆放着封存的箱笼,贴着当票。 萧弈随手翻开一个箱笼,里面是各类古董、玉器。 往里几步,看到了许多人在此生活的痕迹。 火光再往前一照,李昭宁忽然一个激灵,拉住萧弈的胳膊,但颇克制,没有叫出声。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 被押着过来的葛延遇突然悲哭一声,扑上前去,抱着尸体大哭。 “阿娘!儿啊!你们怎能死了?我做了那么多……就为你们能过得好,你们怎么能死了啊……” “嚎甚?闭嘴。” 兵士们毫无同情,猛踹葛延遇,直到踹得他不敢再发出声。 萧弈则上前探了尸体,体温还在。 “找!他们没走多久,还有别的出口。” “喏。” “找到了!” 那是在质库最深处,推开顶上的石板,进了另一个铺面,货架上摆着布匹,地上有刀尖淌下的血迹与脚印。 随着踪迹追到铺门外,叫卖声传入耳中。 萧弈放眼看去,只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这里竟已不在永泰坊,而是到了西市。 摊贩卖力吆喝、铺坊中挤着挑年货的人,讨价还价、驴叫、独轮车吱呀声混杂在一起,打断了追踪的线索。 “有地图吗?” “没有。” 萧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回忆曾在大相国寺看到的开封城布局,忽听到各种声音掺杂着号子声。 隐隐约约,好像是“漕船靠岸喽!” “那是哪?” “漕河。” “追!分两队,一队沿漕河南岸搜,留意神色慌张者;二队去河埠头,盯着所有待发漕船。” 萧弈并非这队禁军的指挥官,发号施命却不容置喙。 兵士们见他腰间牌符甚多,纷纷应喏,立即散开搜捕。 萧弈选择去河埠头。 他直觉李业、苏逢吉藏身这一带,必是为了随时可从漕河逃跑,当备了船。 刚到埠头附近,忽听远处传来了呼喝、喊杀。 “包围他们!” 大概百步远的位置,漕河岸边,禁军们正在迅速包围五六个汉子。 那些人很凶悍,手持单刀,护着两个蒙面之人,不怕死地与禁军厮杀。 正准备过去,萧弈被李昭宁拉了一下。 “看那里,李澄!”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漕河上,一艘乌篷船已驶出六七米外,船尾立着个青衣男子。 “李澄是谁?” “苏逢吉的牙将,葛延遇便是与他合谋害我阿爷。” “金蝉脱壳,人在船上。” 萧弈目光一扫,见埠头停着一艘在卸货的大漕船,果断冲了过去。 脚下疾踏,雪粒从靴底飞溅。 他纵身一跃,腾空而起,腰腹发力,稳住重心,“嘭”地落在大漕船上。 提前屈膝,靴底刚踩到船板,便顺势奔了两步,卸力,同时一把捉住船桅杆系着的粗麻绳,荡起,动作一气呵成。 手中是漕运缆绳,很能吃住力,他目光锁定那划得更远了的乌篷船,身体如荡秋千般高高扬起。 身后传来孩童惊喜的欢呼。 “看!他会飞!” 风拂过脸庞,带来了熟悉的气息。 萧弈太怀念飞翔的感觉了。 只有一瞬。 松手,坠向乌篷船。 顺势拔剑。 剑是准备送给李昉的,与原来那柄差不多,颇为顺手。 “啷。” 寒芒出鞘的瞬间,萧弈一剑刺出。 他虽在空中,但发力的关键是以身带剑,而非以臂带剑;准度则在于身剑合一,即身体方向与剑尖方向完全一致。 论快,他挟下坠之势刺出,论稳,他的手很稳。 腰腹一推,右臂直伸。 剑光映着漕河,漾起一泓水光。 他目光落处,李澄脖颈不远处的肩膀动了,想要拔刀。 “噗。” 一剑封喉,血溅船篷。 同时,萧弈双脚落在乌篷船上。 船剧烈晃动。 李澄尸体缓缓倒下。 划浆的老船工呆愣愣看了萧弈一会,忽然纵身跃入冰冷的水中,往对岸游去。 乌篷内,苏逢吉回过头来,目露震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你你……你?你!” “苏司空,好久不见。” 苏逢吉怆然泣下,悲哭道:“陛下宫变,不曾问过我啊,我是被裹挟的!” “我信。”萧弈道:“但我是为李崧而来的。” “什……什么?!” 忽听得桨橹声,李昭宁已雇了一艘小船往这边来。 两船相近,萧弈伸手一扶,将她接到乌篷船上,示意小船划开。 之后,他把剑递了过去。 “报仇吧。” 李昭宁接过剑,含恨看向苏逢吉。 “小娘子……你是谁?可否放了老夫?” “我阿爷姓李,讳崧。” 苏逢吉大惊,退了几步,到船舷边,似想跳河,犹豫两下,坐下大哭道:“饶了我吧?” 李昭宁冷笑。 萧弈本以为她会像上次那般砍人泄恨,可半晌,她却转头看向他,问道:“若将他交上去,郭公会放过他吗?” “不会,他是主谋,必死。” “那,我们将他交上去。” “不亲手报仇了?” “这些年我日夜都在想着如何报仇,可我查他底细查得越多,越觉得只是手刃他,不够,这等畜生不配安静死去。” 李昭宁盯着苏逢吉,眼中恨意愈浓。 “你拜相以来,除了收纳贿赂、勒索同僚、市权鬻官,做的事可不少。你盘剥无度,搜刮珍宝,加苛徭重赋,致天下人流离失所;你以捕盗之名,命人杀郓州平阴十七村数百人,于卫州以村民充贼,断其脚筋,任其暴死山麓;天下冤号遍野,无数人被你逼良为盗,高祖遣你疏理狱囚、洗冤静狱,你不问轻重曲直尽数杀之;你寡情不孝,杖杀庶兄,母亲去世,拒不服丧,发妻身卒,成了你借机搜刮绫绢之由。你构陷同僚、争夺权位、挟私害公、祸乱朝局、屠戮无辜、误国误民……你罪该万死、罄竹难书!” 想必是苏逢吉罪过太多,李昭宁一时不能尽诉,话到后来,声音破碎。 萧弈眼看着她渐渐双目通红,泪水滑落,滴在她握剑的手上,手在不停颤抖。 “你这等国贼,死在我手上太可惜了,难解天下人心头之恨,你该当众受刑,且看有多少人想让你死,看在世人眼中,是我阿爷冤还是你该死……” 苏逢吉听到这里,面如死灰,身体颤抖得厉害。 他目光闪动,泛起巨大的恐惧与绝望,终于纵身一跃,“噗通”跳进漕河当中。 可惜,禁军们已划着船围了过来,立即就用渔网捞起了他。 “捉到苏逢吉了!” “是苏牛皮?!” 周围百姓听得呼喊,纷纷围来。 渐渐地,怒叱声四起。 “杀了苏牛皮!” “生啖了他!” “……” 乌篷船还在河面上飘荡。 萧弈微微一叹,伸手想拿过李昭宁手里的剑。 剑忽然掉落,一道身影扑在他的怀中,失声痛哭…… (本章完) 第101章 财无源则涸 第101章 财无源则涸 乌篷船随波逐流。 萧弈感到怀中身躯愈发娇弱,低头一看,李昭宁双目紧闭,似晕了过去。 “病了?” 问了一句,不得回应,他低声喃喃道:“真晕了?” 招手,让禁军划船过来,将乌篷船牵引回岸边。 “哪有医馆?” “往右,过了金梁桥街,有间金钩医馆……卑职为将军引路。” “不耽误你们,搜捕李业吧。” 萧弈对后续搜捕不感兴趣,他得到过李业的帮助,不说报答,也不好把所有的功劳赏钱都抢了。 横抱李昭宁,大步而行,待见了那写着“杏林”二字的药幡,入内,明间设柜,次间设座,诊席后坐着个老郎中,前面却有三五人在排队。 萧弈问道:“她已晕过去了,可能急诊?” 他今日穿的是常服,腰间却佩了牌符,老郎中抬头瞥来,显出不敢怠慢之色,却没停下手中动作,嚷道:“元娘,看诊!” “来哩!” 有中年妇人掀帘看了眼,招手,让萧弈将人放在帘后的座上。 “扶她半坐,先喂点壶里的温水,免得气脉滞了。” 萧弈不太会照顾人,不知从何下手。 他原以为李昭宁眼睛最漂亮,此时近了一看,发现她闭着眼又是另一种美,美得惊心动魄。 拿着水壶折腾了一会,好不容易喂进几滴。 “笨手笨脚的,让开。” 元娘忙完手头事过来,伸手,掀开李昭宁的眼睑一看,搭腕。 “脉象细弱,左关沉滞,右寸虚浮,郁气积肝,气血两亏。近来可是熬夜少食,又受了甚惊吓委屈,劳费心神?” “大抵都对。” “气疾、虚劳,两病夹攻,静养调治便是,先配疏肝养气汤疏郁气,再配八珍汤养脾……去捉药。” 说罢,一张药方就被递到萧弈面前,字迹潦草,没几个字能看得懂。 柜台后的捉药小厮接过,问道:“客官要寻常药材还是好药材?” “好药。” “几帖?三五帖救急,十二帖治标,三十帖固本,六十帖药到病除。” “六十帖。” 小厮动作飞快,从柴胡、香附、当归、白芍、党参等柜子里捉了药,以小秤称了,装成小小一包。 “养气汤三十九钱每帖,八珍汤五十七钱,共计五千七百六十钱。” 萧弈已是第二次买药,犹暗自咂舌,从怀中掏出所有银块。 小厮在药秤上一称,恭敬道:“二两七钱,近日银价涨了,值四千四白八十五钱,客官再补一千两百……” 萧弈掏出所剩铜钱,只有数十枚了,道:“先拿三十帖。” “那请客官先到银铺兑钱。” 诊席后的老郎忽然开口,道:“茯苓,给军爷拿六十帖便是。” “阿翁莫忘了这一打仗,进价可涨了三倍不止,算起来还赔本哩。” “聒噪甚?捉药!” 元娘掀帘而出,嚷道:“福德寺下午可得来收债,阿爷这般做买卖,可算好了滚不滚得过大师们的利钱!” “是挣钱吗?是堂上这副字,‘悬壶济世’,等俺老骨头咽了气,有你们挣钱的日子……” 医馆里吵成一团。 萧弈才知,当今寺庙放利钱,这就是李昉说的“财源滚滚”吧。 李昭宁也被吵醒了,虚弱地坐在那与萧弈对视一眼,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末了,萧弈去兑了钱,以市价先买了三十帖药,在这医馆煎了一帖给李昭宁喝。 他的马匹还留在李涛府,想到李昭宁不方便走回去,到脚店套了辆马车,算上车夫,又了八十八钱。 这么贵的马车,却并不舒适,摇摇晃晃,李昭宁几次撞在他胸口,好在他肌肉结实。 “不知郎中一家为何争吵?” “哦,因我没钱了,争论是否给我便宜。” 萧弈并没讳言他的穷,钱不过就是有就用、没有就挣,平常心。 李昭宁先是窘迫,感受到他的满不在乎,安心下来,低声道:“让你破费了……” “没事,还有苏逢吉的赏钱,等领到了,给你把剩下的药拿来。” “不用麻……那,到时见?” “好。” 到了李涛府,时已黄昏。 李涛携妻子迎了出来,略寒暄了两句。 “玄武门快落钥了,晚辈还得赶回宿卫房,告辞。” 萧弈匆匆而去,只在转头间感受到李昭宁的目光。 斜阳下,策马而归,白马该是吃饱喝好,兴致颇足。 见马儿如此,萧弈心想,李涛府上想必喂了它不少精豆,也不便宜。 昏前一刻,恰好赶回玄武门。 “将军了得。”细猴赶上来,抢着卸马,道:“时间拿捏分毫不差哩!” “这口臭味,又是胡饼炙羊肉?还有吗?” “有哩,给将军留了一份,俺去拿来。铁牙说将军若不回来,他便吃了,那大棒锤……” 廊下,老潘、秾迎出来。 “请将军示下明日安排。” “照常训练,让铁牙督促着,你二人随我去趟西市。” 老潘笑得满脸灿烂,道:“俺今日逛了开封,可长眼哩,不愧是汴京城,物价真贵。” “买了什么?” “一个铜板没,赏钱全托军中寄回家里了。” “老潘有定力。”秾道:“那些光棍全把赏钱了个精光,嚷着要再分公钱,我看,往后当少放他们出去。” “公钱不能再动了,留作应急。” “是。” “你赏钱还剩多少?” “也是一文不剩寄回邺都。”秾道:“将军,我家小寄在邺都节帅府,总是不安心,我想将他们接回来。” “别急,等诸事定了……对了,三郎呢?” 萧弈问出口,才意识到这两天没见到郭信,难怪这般清静,总觉哪里不对。 “他昨日被大帅唤去,就没再回来。” “重进兄呢?如何了?” “当值完就喝酒去哩,让他手下人看着,俺们可不敢惹他。” “……” 次日,先安排好军中诸事。 萧弈画了张视力表,给秾测了一下。 他没做过这行当,全凭经验感觉,最后喃喃道:“大概五六百到一千度吧。” 拿纸笔画了眼镜的样子,根据前世看别人戴的厚度作了标注。 “肯定得再调整,先去西市做出样子来。” “将军,这是?” “到时便知,走,先去开封府领赏钱。” “又有赏钱?!” 三人出门,萧弈见老潘背了个行囊,像去打仗一般,里面不知是什么,许是采买用的。 到了开封府,又遇到了阎晋卿,正愁眉苦脸走出来,一见萧弈就激动上前,深深一揖。 “多谢乙郎……不,是萧将军,谢萧将军相救啊。” “阎公不必客气,我并未出力,你实自救。” “不不不,将军救命之恩,绝不敢相忘。略备薄酒,想请将军过府一叙,以表谢意。” “近日还得当值,得空就来。” 萧弈留心打量了一下,阎晋卿依旧穿着素色的细绫襕袍,罩白细绒狐氅,腰间玉佩还在,远处的仆役牵骏马、配好鞍,竟是交出一千贯都没有伤筋动骨。 想来,王峻肯定后悔死了。 进了府衙,萧弈亮出牌符,径直到户曹,表示来领赏了。 户曹参军脸色一变,道:“将军稍待,下官去禀明王相公。” 这一稍待,就是小半个时辰。 萧弈闲来无事,拿着户曹的笔墨写写画画,根据眼镜,又画了个望远镜。 “将军。”老潘道:“俺看他们想把将军晾到散衙,好不容易歇一天,还得去西市采买,可没工夫与他们瞎耗哩。” “走,去拜会王相公。” 径直走到后堂,王峻确实在忙,瞥了萧弈一眼,抬手一止,竟不让他进门。 “擒苏逢吉之赏,待李业就擒后一并分付。” “王相公此言不妥,仿佛李业也会是末将所擒一般。” “不晓事。”王峻脸一板,叱道:“赏钱以激励士卒百姓,你是大帅近臣,跑来胡闹,去!” 萧弈道:“昨日不少禁军参与搜捕,我领了赏,该与他们分润。” “收买军心吗?你欲何为?!” 这种话,吓得住王殷,根本吓不住萧弈。 “赏而有信,此大帅军中规矩。” “开封府没钱,你自去大帅府领。”王峻抬手一挥,下令道:“驱出去!” 萧弈总不能硬抢开封府,最后还是自己走出来了。 若是郭信在,不少得骂几句“那老货真是赖皮脸”之类,老潘、秾却只会挠头。 “将军,要不……等发饷吧?” “走,去大帅府。” “将军三思,为了这赏钱,让大帅以为你不晓事……” “放心,不找大帅,找郭信。” “哦。” (本章完) 第102章 借据 第102章 借据 郭府如今才是开封的权力中枢,求见的官员将领排队排到了大相国寺。 府门是那旧木门重新安上,但气势森严,十分慑人。 老潘、秾没做好心理准备,连忙整理衣服,走路僵得同手同脚。 萧弈不排队,上前,向门房表示要找郭三郎。 “是萧将军?” “你认得我?” “将军里面请,廊庑稍待。” “我只是来找三郎。” “请。” 进了郭府,环顾看去,前庭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耳畔却似乎回荡着郭侗那一句“闯门者死”。 府上也在治丧,但非常低调,没有挂丧帷,以免影响到国事……不,萧弈再一想,郭威该是不愿把满门被杀的惨案作为博取同情的工具。 毕竟是武将之家,丧事在心,不在形。 老潘、秾颇不安,眼珠子都不知往哪儿放。 在邺都节帅府、在皇宫,都没见他们这般局促过。 “将军,外面的官员都在盯着你看哩……” 很快,迎出一个中年男子,身量中等,方脸,留着整齐短髯,双目有神。 “在下王朴,字文伯,东平人氏,忝任节度使府中门使,敢问足下可是萧将军?” “先生有礼了。” “哈哈。”王朴朗声大笑,道:“我与萧郎际遇相同,神交已久啊。今秋我进士及第,为太傅杨公府记室,见先帝任用李业,而杨公与将相交恶,知必有大祸,劝说无用,秋末我便辞别杨公东归,躲过一劫。你我是同遭变乱,侥幸得活啊。” 萧弈方知王朴是杨邠的门客,与自己这史府奴婢,却有相似际遇。 “先生神机妙算、洞悉祸福,有远见,实经天纬地之才。” “那将军便是身手不凡、且有急智。” 两人相视而笑。 王朴道:“听闻将军昨日又擒苏逢吉,屡立奇功,可谓了得。今日莫非有事向明公启禀?” “不敢打搅大帅,我来找三郎。” “请。” 萧弈遂把老潘、秾留在廊下,随王朴走向后堂。 他猜想,怕不是郭信又惹了什么大祸,正在跪祠堂。 入堂,一人坐在那儿,穿着一身素色襕袍,竟是郭威。 “末将见过大帅。” “文伯,你下去,我与他单独聊聊。” “是。” 堂上只剩两人,郭威微微一叹,难得显出作为父亲的无奈一面,道:“三郎自己跑去邺都了。” “这……末将不知。” “老子不过是想给他约定一门婚事,又没胁迫,挑了几家给他选嘛,玉娘的丧期还没过,就是先下定,小猢狲!你说,谁没道理?” 萧弈应道:“三郎太率性而为了。” “嗯。” “大帅,末将是否去追他回来?” “罢了,已派人护卫,大郎也会照看好他。你来,是为了擒苏逢吉的赏钱?” “是。” “苏牛皮也值一千贯?” “回大帅,这是开封府给的这赏额,苏氏宅地产业,价值连城。” “是他苏牛皮的吗?是民脂民膏!” 萧弈听出来了,郭威也不想给这一千贯。 “军中信赏。”郭威顿了顿,沉默了好一会才觍起脸皮,道:“可这悬赏缉贼,激励的是外人。” “是,末将明白了。” “我没把你小子当外人,这是心里话。再多说一句实话,治国如当家,我这鳏夫也是接手了这烂摊子才知道,这家……太穷了。” 萧弈心想,擒苏逢吉的赏钱换郭威一句“自己人”并不亏。 他老老实实应道:“末将明白,绝无怨言,一定继续全力办差。” 郭威满意点头,道:“你立功就得赏,再兼个天雄军节度府推官,一会领个牌子。” “谢明公。” 萧弈顺势又把称呼改了回来。 郭威抬手一指他,道:“小小年纪,是个人精。” 正准备告辞,郭威先起身,往前堂走去,却丢下两个字。 “待着。” 萧弈不解其意,揖礼送了他,独自在堂上等着。 过了一会,有细微的脚步声从堂后的屏风那边传来。 梳着双环髻的脑袋稍稍探出屏风,往这边看了一眼,之后,郭馨提着裙摆跑出来,轻轻巧巧跃下石阶。 “我说呢,哪有人找我。” 她恢复了白净,因还在服丧,没戴钗环,一身素净,也没穿鹿皮小靴,提裙时显出白袜绣鞋,减了几分英气,多几分秀气。 那双环髻看起来还是幼稚。 “见过五娘。” “哼,你可算想起我……们了,三哥都走了一天啦。” “昨日事忙,没顾得上。” “你分明昨日调班值,一点义气都没,擒苏牛皮这样的事,要是和三哥说,他肯定不跑。和你说话呢,看甚看?” “你眉毛长出来了,恭喜。” 萧弈知道,夸女生就得夸眉毛,因为是重要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果然,郭馨嘴微微一抿,没再追究他。 “嘁,就是被你剃的,你个驴毬入的。” “哪学的脏话?” “早就学啦,没机会用……还没说呢,来找我做甚?” “来找大帅领赏的,可惜被赖掉了。” “谁赖你的赏钱,等着呗。” 郭馨不等萧弈说话,匆匆跑开,不多时,捧着个匣子回来,径直递在他面前。 “呶。” “这是你攒的体己,不一样的。” “命都是你救的,说这些。嗯……再说了,我为阿娘服丧,很久不会出门了,连双陆都不能下,哪有用钱的去处?” “不是打算买把匕首杀史二郎?” “杀你……不对,我放下屠刀了。阿爷让我为阿娘抄经,说阿娘生前最信这个,我才不抄,恨不得抄了那些秃驴。” 提到和尚,萧弈就想到利息,道:“那算你借我的,月息四分。” “我借钱出来从来都是八分利,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四分就四分,立个字据呗。” “你写,我字丑。” “倒有点自知之明,笔墨伺候。” 待萧弈探头看着郭馨写字,不由道:“你倒没什么知自之明。” “怎地?在我家,除了大哥,我这字可是最好的。” “你庚帖上的字就很漂亮。” “不许说庚帖!” 郭馨气鼓鼓骂了一句,搁笔,道:“画押画押。” 萧弈拿起借据一看,上面仅有“兹萧弈借郭馨钱三百贯,月息四分,不得抵赖”一句,也没个期限。 “等我发了俸禄……” “穷光蛋,你那俸禄还不是一到手就用光。” “你这匣里真有三百贯?” “我这全是金银,眼下能兑更多铜钱了哩。” “好吧。” 萧弈沾了印泥,盖了手印。 郭馨吹吹干,仔细收好。 “我走了。” “哦。” 出门时,萧弈回头,郭馨有些百无赖聊地独自坐于偌大的厅堂中,眼角的一点笑意渐渐褪去,显得颇为孤独。 若有所感似的,她抬眸看来。 他则在对视之前收回了目光,快步离去。 …… 离开后堂,穿廊回到前院。 恰见王朴正慷慨激昂地与人说话,声音颇大。 “谁说明主不知财帛事?要不了多久便教你们刮目相看,我先去迎一人……” 此人性格外放,不如魏仁浦沉稳,但也是胸有丘壑。 他转头间也见到了萧弈,问道:“萧将军,有事寻我?” “是。” “好,稍待。” 王朴脚步匆匆,往侧门走去,不一会儿,硬挽着一个五旬年岁的官员从前院路过。 “李兄可算来了,明公以三司使虚位相待,日夜盼你归京打理钱粮诸事啊。安定民生、平抑物价,不可再拖了!” “慢些,慢些,王文伯,何太急也?” “为天下荐才,岂能不急?” 萧弈目光看去,只来得及看到那两人步入大堂。 他却仿佛看到了新朝气象,也相信郭威能当好这个穷家。 不多时,王朴出来,笑道:“恭喜萧将军兼领幕府官职啊。” “劳烦王先生了,领块官牌。” “哈哈,往后你我同在幕府为明公效劳,该多多来往……” 待出了郭府,萧弈腰带上又多了一块“天雄军节度使府推官”的牌子。 (本章完) 第103章 市价 第103章 市价 西市。 市口布告牌上,苏逢吉的通缉文书已撕掉了,李业的还在。 禁军扫视着每个行人,难得并未扰民。在民心损失与李业的威胁之间,王殷显然有所权衡。 萧弈听着人们谈论拿到一千贯之后如何,只觉好笑。 先到银铺,掌柜算了匣中总数,算盘打得一阵响,最后道:“总计二百六十七贯,客官兑多少?” 萧弈、秾都觉得差不多。 老潘却道:“不对哩,一两金抵十两银,一两银抵一千六百钱,这差了不少!” “客官,那是昨儿的兑法,铜钱因打仗掉了价,今儿不一样哩。” “哪不一样?” “没听说吗?朝廷拿出大把的金子买粮食、冬衣,金价落回去了呗。” 老潘气恼地一拍大腿,道:“把这茬忘了,内帑黄金的事,俺还是最早知晓,没劝郎君早兑钱。” “老哥哥莫恼,若有本事,眼下也不迟哩,带商队去蜀地、江南采购粮食、布帛回来,只要不遇到山贼,保挣大钱。” 老潘劝萧弈暂时把部分金银换成布帛,免得再掉价。 萧弈知郭威已在着手平抑物价,不急,只兑了三十贯铜钱,让老潘与秾背着。 先去了趟金钩医馆,把剩下的药买了。 老郎中今日得闲,见他拿钱来,感慨道:“郭公麾下军士,与旁人都不同喽。” 萧弈故意道:“是郭公与旁的天子不同。” “这话吓不倒小老儿,一辈子经历的天子多喽,不谈,不谈。” “敢问老先生,我若想打磨两片通透的……嗯,镜片,该找何人?” 老郎中大概也没听懂,道:“军爷去找刘铜匠便是,马行街,过桥右转进巷,第三家小门脸便是,没挂幌子,靠手艺揽客。” 到了铜铺,萧弈见满铺只有铜器,第一反应是找错地了。 可当看见老铜匠正坐在矮凳上打磨铜镜,磨得光滑如水,又觉不愧是磨镜片的。 萧弈打量着这铺面,拿起几件铜器看了看,做工精细,叹为观止。 “这都是老师傅做的?” “不废话嘛。” “手艺真好。” 老铜匠头也不抬,道:“小后生就说,要甚?” 萧弈指着一面铜镜问道:“这镜子能否磨得中间薄、边缘厚?” “瞧不起俺?硬磨呗,可那磨出来照人变形,能有鸟用。” “我想要透明材质,磨个镜片,透过它看字……他眼睛不好,做给他的。” “水晶镜呗,多稀奇似的,那得是中间厚,边缘薄,嵌在铜环里看字,你说反哩。” “没说反,若能磨,工钱比平时多出一倍。” “那物件里面杂质多,看不清楚,没甚鸟用。” “可有办法?” “得找通透料子,你自个找,我只管磨。东市有卖水晶料,西市就有一家,前边的珍宝阁。” 萧弈知水晶料不便宜,他有心造玻璃,但暂无头绪,只得一步步来。 果然,一块不到拳头大的水晶,要价两千三百多钱,秾几乎跪着劝萧弈别这冤枉钱,硬是拦不住。 回了刘记铜铺,萧弈拿出图纸时,手却停了停,道:“我这设计,老师傅可得保密。” “一个小破玩意儿,你这小后生可真他娘……是个军爷啊。” 老铜匠一抬头,见了萧弈腰间挂的牌子,浮起谄媚笑容,道:“军爷说得对,军中机密,小老儿这嘴一定把牢!” 萧弈递过图纸,问道:“多久能制成?” “八天后来取,工钱八百钱,铜架五百钱……军爷,工钱四百也成,料子太硬,不好磨。” “四天,工钱算一千六百。” “这……谢军爷!” “城里还有谁技艺好的?” “哈?没哩,小老儿称第一,那……军爷问话,城东王小锤手艺还过得去,可他铺里多是徒弟货,不像小老儿件件亲手做哩。” “好,这活我也给王小锤一份,你俩谁做得快、做得好,还有大生意交托。” “三天!就是不睡,俺也比那老龟早一天做出来。” “别不睡,多想办法。” “是,瞧好吧军爷……” 出了铜匠铺,到东市一看,果然比西市高档。 很快就找到一块通透的水晶料子,到王记铜铺,原本是学徒接手,听说城西刘铜匠揽了一样的活,王小锤亲自跑了出来。 秾眯着眼一看,讶道:“名叫小锤,这般年迈?” “俺打小就叫小锤,待俺造了这镜片,给你开开眼!” 这般下来,一副眼镜四贯多,还造双份,秾心疼得落泪。 萧弈不以为意,道:“你不懂,科技就得砸钱。” 之后,他们打算看看布帛。 萧弈环顾一看,就在东市最好的位置,有间布坊门楣上“宋氏布坊”四字崭新,散着漆味。 他径直迈步而入,腰上牌符叮当作响。 迎客小厮一见到他,却是愣了一下,忙不迭飞奔到隔帘后。 “英……英俊公子……” “新东家来了?” 很快,一个老掌柜带着人转出来,慌张拜倒,道:“老奴见过驸……” 话才出口,他揉了揉老眼,看清萧弈牌符上的字,连忙起身,脸上浮起待客的笑容。 “客官有何需要?鄙店只卖最好的丝织缂丝、蜀锦、吴绫,不卖葛、麻。这块瑞兽纹蜀锦,经锦工艺,质地紧密耐磨,裁春衣最合适。” “有布?” “有!竟知这新鲜料子,客官必是贵人,请……这批布贩自蜀地或江南,为何?汴梁一带就没有,摸这料子,比丝绸软和,又不娇贵怕汗,经得住搓洗。冬日裹着,比狐裘还暖,夏日单穿,汗湿不粘,两个字——舒服。” “难得见到布啊。” 萧弈的内衫是细麻料子,硌得很。自睁眼以来还是初次摸到布,果然舒服多了。 掌柜见他神态,不由拍掌,啧啧惊叹道:“贵人,真贵人也!一看郎君以往就是常穿布的,与旁人不同,今日买几匹裁春衣?” “多少钱?” “八贯一匹。” “什么?!”老潘惊跳而起,道:“一匹布……八千钱?!上好的细麻也不过八百钱。” 掌柜淡淡一笑,不语。 萧弈摇了摇头,道:“太贵了。” 同样说贵,面对萧弈,掌柜神态就大不相同,赞道:“客官懂行,想必以往常穿布,可开封物价涨得多厉害呀,何况千里贩运,过关驿的成本亦不低哩。” 他捧起一块布,送到萧弈的手掌下。 “挑这匹,出自江南绣娘之玉手,双经双纬之工艺,平滑如玉。瞧这色泽,岭南最名贵的染料,苏木染,最正的红色,暴晒半年,绝不褪色。” “好布。” “再挑匹白布,感受蜀地娘子之体贴,缉缕成线,每一根线都由三股絮拧成,所织布面细密,能挡细风。石灰脱浆,井水里漂了七道工序,纯白无半点杂色。” “好布。” “给客官拿上。”掌柜向小厮轻斥一声,又拿出一匹布,“这匹布好,这颜色,杏烟雨,多美,娘子最喜……” “打住。” “是。”掌柜十分笃定,笑道:“客官下次来,可再买这杏色。” “一套衣裳需几匹布?” “那得看内衫或外裳,春衣或冬衣,如客官这么高大英武,外裳就得一匹半到两匹哩。” “红白各三匹。”萧弈问道:“你这铺子,如今可是仲俭兄的生意?” 掌柜目光又瞥向他的牌符,犹豫片刻,道:“小人哪知这些?” 萧弈不强问,道:“能送货到府上?” “那是自然。” “白的三匹,送到郭府。” “不知是哪个郭府?” “离大相国寺不远。” 掌柜骇然变色,忙道:“小人以进价给客官……” 萧弈淡淡道:“不用,就按市价。” 掌柜想了想,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不敢瞒客官,鄙店并非挂在驸马府名下。” “知道了。” “求客官答应以进价结算,小人也不容易啊。” 买定,白布送去郭府,红布萧弈一会自带去李府。 (本章完) 第104章 置业眉目 第104章 置业眉目 出了布坊。 老潘道:“将军,这营生可真不赖哩,从蜀地、江南进货来,价格翻了几个跟头,你若与那‘粽捡兄’相识,参上一股,钱就能不停生钱喽。” “倒买倒卖有甚意思?要做,就做实业。” 这话,萧弈前世也是听朋友说的,那朋友后来再未联络过,不知如何了。 老潘果然听不懂,问道:“将军,甚是实业?” “种,让他找我们进料,实实在在的产业,不是参股,而是合作。” “将军高明,但种得有地哩,本钱可不小,娇贵难种,比庄稼不好伺候多了。” “别急,慢慢来,等先把镜片弄出来。还有,不是。” “将军种过?” “……” 萧弈观察出来了,秾对做买卖不灵光,更适合指导兵士的思想。 老潘还不错,是麾下最适合做生意的人选。 但需请个人帮忙培养培养才行。 此事可找李昉。 转头见一间文房四宝店铺格调不凡,他举步往里走去,挑了一副文房四宝问价,五贯。 秾大惊,低声道:“将军,我买的笔墨就五十钱,甚是好用……江南货都宰人的。” “送礼,要么不送,送就送好的。”萧弈招过掌柜,问道:“那套呢?” “客官好眼力,龙尾砚、松烟墨、楮皮纸、宣州笔,皆江南美货,十五贯。” “要了。” 之后又买了些洗漱用品,萧弈自己用的,就挑些平价好用的。 逛了一圈也饿了,见东市的酒楼不错,他有心进去尝尝,犒劳手下,却被两人死活拦住。 “将军,俺带了吃的,宫门供应,不吃白不吃哩。” 老潘打开行囊,里面尽是胡饼、水囊。 秾也道:“将军,东市可太吓人了,若点些好菜,不知得多贵,还是这胡饼吃的心安,里面有肉味。” “又吃这些,铁牙会怎么说?” “嘴里淡出鸟来了。” “那就是了。” 可惜,到酒楼一问,想吃点正常菜肴还得提前预定,不然就是胡饼、汤面、兜子。 终究还是啃了带来的胡饼,省得那两人聒噪没完,扫了吃饭的兴致。 “再去趟李府,今日早些回去,明日还得为天子发引。” …… 李府。 侧门停着一辆奢华马车,一个锦衣男子捧着个匣子在那来回踱步,唉声叹气。 萧弈路过,对方也没注意到他,他就没多理会。 李昉接过文房四宝看了,笑道:“你这是怕拖久了利息太高啊。” “那明远兄猜错了,我是有事求你。所谓拿人手短嘛。” “哦?” “我想造一物名为望远镜,这是图纸,若能造出来,则卖于大帅军中,拿到预算之后,把产业置起来,再建个窖,试着烧出更便宜的材料。” 李昉接过图纸,看着,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手指轻动。 好一会,他终于开口。 “你这图纸,可是‘景倒’、‘鉴洼’之术?光行如矢,遇镜则折,故能成影?” “明远兄竟能领会?” “然否?” “我不知道啊。”萧弈有些惊喜,道:“我只是见过此物,照猫画虎罢了。明远兄若知原理,此事便拜托了,你字‘明远’,暗合望远镜的作用,此为天意,你可参一股分润……” “不要。”李昉递回图纸,道:“观你无经商之材,若有闲钱,存放我处为妥,给你月息二分,如何?” “明远兄真会理财,李剥皮不成?” 李昉傲然道:“我非理财,实大才,不屑此商贾小道。” 恰此时,李昭宁端着个托盘入内。 “族兄,当是给小妹一个面子,助他一臂之力,可否?” “唉。” 李昉微微一叹,从萧弈手中拿过那图纸。 “也罢,你嫡亲兄长回来之前,我暂替你还他人情。” “族兄待小妹与亲兄无异。” “是吗?”李昉一瞥萧弈,悠悠道:“可惜,我不能替你作主。” 萧弈移开目光。 李昭宁款款到了面前。 她今日已好多了,只是脸色苍白,更添几分柔弱。 嘴唇也不似平时鲜艳,有种破碎的美感。 “尝尝?” “嗯?” 萧弈垂眸,只见托盘上摆着两道精致菜肴。 “信臣公知你爱吃鲈鱼,今晨让人去捞的,养在缸中,备好了料;这蛋羹你尝尝,炖得可嫩?” “有心了,多谢信臣公。” 李昭宁微微一扁嘴,似有些不满,道:“信臣公也该谢你带的布匹,很漂亮。” “和药一起带的,你若喜欢,裁套衣裳。” “那,给你也裁套春衫?一会量量尺寸。” “颜色不合适,你替我试试布,若舒服,我再买喜欢的颜色。” “嗯,擒苏逢吉时,你的剑落在船上。族兄派人找回来了,一会记得拿。” 李昉忽然发出了讪笑。 萧弈问道:“明远兄何事发笑?” “这望远镜,需我看过成品之后再论,但料子、成本、工钱岂可全无规度?拿纸笔来,我与你说。” “请明远兄教教老潘,我打算将置业之事托付他。” “老兵?那得教多久?从筹算教起不成?” 李昭宁道:“族兄,待我阿兄归来,他可以教,在这之前……” “知道了,老潘,随我来,还有你,也来。” 秾一直就用仰慕的眼神盯着李昉,闻言大喜,忙不迭跟上,小腿撞在案角也不觉得痛。 堂上只剩两人。 萧弈拿起筷子,问道:“你不吃吗?” “我随时能吃,不差这一会儿。” “你还有个阿兄?” “信臣公打听到的,当年家变,阿兄恰好在外,逃难到了伪唐,现已派人寻访,待他归来,由他替我报答你的恩情。” 萧弈道:“这可不像你的为人。” “我是如何?” “外柔内刚,难得见你依靠兄长。” “笑话我?可别怪我也笑话你,宋驸马看上你了,许是有漂亮妹妹想嫁与你呢。” “哦,打听过了,因李业未落网,苏逢吉、葛延遇被严刑逼供,已体无完肤,只等捉住李业,便当众问斩,到时你若痊愈了,可去观刑。” “昨日,你为何那般拼命捉苏逢吉?” “没拼命啊。”萧弈讶然,问道:“我看起来很吃力吗?” 李昭宁垂眸,低声道:“不吃力,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一时技痒罢了。”萧弈自嘲道:“就爱耍帅。” 李昭宁也不说听不懂,定定看了他一会。 萧弈认真吃喝,才发觉这鲈鱼和上次吃的金齑玉脍味道相似。 “你做的?” “不是。”李昭宁抬起纤手,稍稍掩嘴止住清咳,轻声道:“只知道做法,盯着厨娘做的。” 萧弈道:“再帮我个忙吧。” “好,你说便是。” “若找到你阿兄,帮我从江南带一批种子、种农匠以及织工回来。” “你想种?放心,我能办好。” “此事所需银钱你拿着,莫小气了,钱是小事,能请到人重要。” “好。” 李昭宁应下,忽抿嘴微微一笑。 萧弈问道:“笑什么?” “嗯……我想想,信臣公有个门生,无意中瞧见了我,今日中午捧了一匣首饰过府,说要送我,挺可笑的。” “他还在外面,但为何可笑?” “可能他觉得我穿旧衣、不戴金玉首饰不美吧?你觉得呢?” 李昭宁故意把那张吹弹可破的脸凑近了些,似乎一定要个回答。 萧弈舀了勺蛋羹,不慌不忙地吃了,完全咽下。 “今日眉毛画得挺好。” …… 出了李府,秾几番回头。 “流连忘返,李先生真奇才!三言两语,茅塞顿开。将军,我知道了,对兵士劝是没用的,得‘潜移默化’。” “好,往后你在此事多尽力。老潘,你可有收获?” 老潘道:“筹算可难,俺岁数大了,学起来吃力。” “你仔细学了,往后为我打点产业如何?” “真的?!”老潘惊喜万分,道:“俺要得了这安稳差事,那那……” 他放不出几个好屁来,干脆翻身下马,想实打实磕两个头。 萧弈拉住他,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不嫌累就行。” 老潘咧嘴直笑,许久,想了想又道:“将军身边都是新兵卵子,俺给带熟了才好安心撒手。” “不急,慢慢来,眼下诸事还未铺开。你俩互相帮衬着些,各补所长。” “好哩。” 回去的路上,大抵自觉更是萧弈的人了,老潘拨马凑近,道:“将军。” “嗯?” “俺这老眼虽,可看着郭小娘子、李小娘子都中意将军,将军可得想好娶哪一个喽。” “郎君,我也看出来了。”秾道:“依我浅见,你该娶……” 萧弈抬手止住。 连他俩都能看得出来,他前世混圈子的又怎能不觉? 今天一想,她们想谈婚论嫁,可自己暂时没打算成亲,还是得避嫌。 世风不同了,往后若克制不住撩拨人的习惯,这种不好沾惹的小娘子就离得远些吧。 “将军?” “莫再胡言乱语,瓜田李下,坏人声誉。” “喏。” “对了,将军,是否有柄剑忘在李府了?” “不拿了,我用树枝也能杀人……” 驰回玄武门宿卫房,两日调休也就结束了。明日亡君发引,还得早起当值。 天一黑,萧弈迫不及待抱着被子早早睡下。 待听三更梆子响,他坐起,准备披甲入宫,忽见两名女子立于月光下。 白衣如雪,红衣艳丽,身姿翩跹,皆手持长剑。 “萧弈,你说,到底娶谁?” “萧某前世一生不曾被人绑住。” “那便受死吧。” 萧弈冷笑,回头看向玄武门,打算跃上紫禁之巅。 脚步一动,他却微微一怔。 威亚呢? 下一刻,剑光闪过,血在心口绽开。 “噗。” “噗……” (本章完) 第105章 颍陵 第105章 颍陵 冬月廿七,天子发引。 昧旦。 “将军,该起了。” 萧弈忽听到耳畔传来催促,倏然坐起,喃喃道:“我还活着?” “将军做梦了?”秾问道:“梦回沙场厮杀?” “嗯。” 萧弈沉闷地点点头,起身,朝食,披甲。 披风换成了一块麻布,盔甲上的红缨尽数换了素色,刀鞘缠了三圈白绫,连马鞍两侧都覆了一层素布。 众人都因早起而沉默,就张满屯废话忒多。 “披重甲不杀敌,给人装点门面,俺不干。” 李重进还没睡,坐在廊中喝酒,上前给了他一脚,道:“吵死了,利索送走刘姓小儿,拥我阿舅当皇帝!” “俺去就是了,李将军别再哭了。不知道的,还当你给先帝哭丧哩。” 整肃完毕,出发护跸,天还完全黑着。 萧弈派麾下到朱雀门静街,他则到紫宸殿接梓宫,昧爽的官员只有三十多人,多是宗室外戚,认识的仅冯道、宋延渥、刘勋、李洪威、李洪建五个。 气氛沉闷。 巡视时,萧弈凑到宋延渥身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昨日在东市看到一家布坊新换了牌匾,我还当是仲俭兄的。” “那萧郎是喜欢白布、还是红布?” “果然与仲检兄有关。” “原是苏逢吉的产业,在他一个外室名下,朝廷抄没苏家,没连坐到她,可她心中不安,干脆贱卖于我,求我保个平安。” 萧弈道:“原来如此。” 宋延渥颇有深意地微微一笑,道:“这铺子挂在舍妹名下,当个嫁妆。” 萧弈本想谈谈布,闻言作罢。 终于,随着三声梆子响,挽郎们抬起棺椁,开始发引。 “梓宫启行。” 外围由控鹤卫护卫,萧弈率内直殿护卫中央,李太后、安皇后的素舆就在他侧后方。 留意了一下,最后方是重臣们的随从,每家带四人到十二人不等。 队伍没骑马,三步一停,称“步挽”礼,走得非常慢,天亮时才到州桥,离颍陵还有二十余里,恐怕得走三四个时辰。 出朱雀门,行五里,终于可以歇一刻钟,不得进食、交谈、嬉笑,唯一的声音就是悼念亡君。 “陛下啊!” 萧弈忽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啼,暗忖谁演得过了。 回头看去,却见宋延渥泣不成声,想扑向梓宫,被吕酉、韦良拦下,宋延渥立即倒地抽搐。 “怎么回事?!” “我我……我们没推他。”吕酉吓坏了,高举双手,满脸惊骇,喃喃道:“将军,我真没推。” “我也没推。” 韦良想去扶,宋延渥突然口吐白沫,惊得他不敢再碰。 “御医!快!” 萧弈连忙上前扶起宋延渥,手腕却被宋延渥一把握住。 他当即会意,想必下次见面,宋延渥要谢他第四次相救之恩了。 “仲俭兄悲伤过度,晕厥过去了,快,送他回京疗养……” “皇兄啊!” 陡然又是一声恸哭,刘勋身子晃了晃,倒地不醒。 萧弈见这人装病连皇位都不要,也不为难他,允他的随从把他也送回城。 之后,冯道目光看来,萧弈点点头,按刀巡行,整肃队伍。 “萧某原为天雄军卒!受命内殿直,今日必护先君顺利合陵,诸位再悲痛,也请莫再晕厥!” 说罢,他扫视众人,恰与安皇后对视了一眼,瞥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带着些忌惮,不似之前那漠然的瓶。 只一个瞬间,她迅速垂眸,再抬眼,又是面无表情。 谅她也不敢晕,演也得把皇后演完。 再行五里,歇食时,萧弈悄悄吃了几块肉脯。 他确实需要吃,不是出于怠慢,也不受规矩所拘。 转头间,余光再次发现安皇后在看自己,之后,她转头与宫女低声说话,宫女偷瞄过来。 大概是议论他吃东西。 这是整个漫长无聊行程中的寥寥意趣。 终于到了颍陵前的享丧亭,礼官带队演练了封陵的过程。 需要萧弈做的不多,只说密封墓门时,他得防止匠人出逃。 “墓门封闭时,里面为何还会有匠人?” “处置筑陵工匠,以防陵寝泄露、随葬被盗,此非我朝独有,自古之成例。” “所以,活埋他们?” “是。” 萧弈问道:“放了他们又如何?” 那礼官脸色一变,答得滴水不漏,低声应道:“那,先帝陵寝可能会被盗。” 颍陵。 皇帝一登基,陵寝就开始修筑,刘承祐登基三年,颍陵已修建得有些规模。 因战事,民夫已逃了大部分,却还剩下六千多人在最后赶工。 地宫如何不得而知,只有一截墓道探出山野。 风雪茫茫,采石匠赤着双膊,握着铁錾一下下凿着铁板;夯土的民夫扛着巨大的木夯,号子沙哑;熔炉旁,铁匠满头是汗;背着碎石的民夫从墓道进进出出…… 萧弈走近,只见民夫们衣服破损,显出肩膀筐绳勒出的伤痕,新的、旧的,无数道疤。 他们老的有六七十岁,小的只八九岁。 “啪!” 监工挥出一鞭,把一个脚步踉跄的老头打倒,嚷道:“天子落棺,剩下的石料不搬了,把那些尸体搬走,散了!” 萧弈回头看去,只见两个孩子,搬起另一个孩子的尸体。 视线拉远,寒风大雪中,民夫们像蚂蚁搬着食物回家一般抬着尸体远去。 亲眼见到这情形,才明白上位者口口声声的“蝼蚁”有多切贴。 他看向监工、官员、梓宫,握紧了刀柄又松开,感受到了兼济天下的无力。 工匠们还在,铁匠们烧着铁水,准备用生铁水灌注墓门,目露悲怆。 萧弈带队巡查,走进了墓道。 一群土木匠、石匠正在浆补缝隙、凿刻雕饰。 “墓门要封了,为何还不出去?” 匠人中有老者伏地,哽咽道:“回将军,墓室机关都是小人们设计,小人们不敢离开。” “我说,你们出去。” “这……谢将军美意,小人们的家口还在,岂敢脱逃?” 萧弈打量着墓室,问道:“这是你们挖的?如何确保不塌的?” “逐层夯筑,自然不塌。” “哦?”萧弈忽想到一事,问道:“会挖矿洞吗?” 老匠愕然,愣愣点头。 萧弈继续往里走,见一个衣着潦草的老道士盘坐在一个墓室前,闭目打坐,有高深莫测之感。 “道长在此做甚?” “等死。” “为何等死?” “此陵乃贫道助钦天监所勘,乾山乾向水朝乾,卯山卯向卯源水。” “勘了陵寝,便要死吗?” 老道并不睁眼,淡淡道:“无数人亡于筑陵,怨气聚集,贫道当以身化解……” “将军,莫听他牛大。”老匠道:“这老道,勘陵不假,却也干点穴分金的盗墓勾当,定是要被埋的。” “地脉可勘,人心难测啊。”老道讪然而笑,睁开眼,换上一副谄媚表情,道:“求将军救贫道,贫道没有家口,愿意出去。” “道长会勘矿吗?” “不在话下。” 萧弈点点头,环顾看去,只觉这墓中工匠都是宝。若能全带回去,不就是一个现成的烧玻璃帮底? 数了一下,最终要被封在陵墓里的有八十六人。 他出了墓道,当即向两宫的素舆走去。 李太后看着远处剩下的木料发呆,大概在感伤颍陵的潦草,皇后则时不时哭上两声。 “末将有事参禀太后。” “何事?” “请太后开恩,赦免陵墓中的匠人。” “你放肆。” 萧弈理解李太后不愿增加被盗墓的风险,使逝者再被打扰。可事实是,放不放那些匠人已经没区别了,陵都没修完,匆忙下葬,能防得住谁。 他按刀走近素舆,低声道:“请太后开恩。” “老身不开恩又如何?” “请太后开恩。” 萧弈也不多说,因为道理双方都明白,李太后能力主给百姓免征,也不是没有恻隐心肠之人,现在较量的是心境。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不让官员们注意到这里,维持着李太后的体面。 而一旦吵起来,吃亏的还是李太后,可谓政变一败百事哀。 李太后发怒,如母虎般倾身,恨恨盯着萧弈,眼眶泛红,咬着牙,轻叱了一句。 “竖子,你也想欺凌汉室孤儿寡母?” “请太后开恩。” 良久,两人一言不发,默默对视着。 旁边的素舆上,安皇后几次目光看向这边。 远处,冯道带着礼官走来。 李太后终于闭上了眼,淌落两滴泪水。 她抬手,抹了抹脸,喃喃道:“无谥号、庙号,亡君之后事,已不能更潦草了。” 萧弈问道:“要谥号,还是要仁名?” 说完这句话,冯道与礼官到了,禀道:“太后,时辰不早了……” “传旨。” 李太后已然端坐,双手交覆,背脊挺得笔直,神态平静,看不出半点波澜。 “先帝临御三载,素怀爱民之心,天子之丧,以仁为本。今颍陵,工役匠人供役日久,若随陵封锢,违先帝仁心,悉入将作监做事。” 冯道感念道:“太后慈恩。” 萧弈亦随着揖礼道:“太后圣明。” 李太后不看他,继续下旨。 “梓宫西归,赖诸君护跸,辛劳倍至。原备陪葬银器百五十事,熔充赏赐,宗亲官员各赐银二两、绫一匹;卫士银一两、绢一匹;宫人、随侍钱五百、布一匹。” 冯道闻言长叹,面露悲色,再次深深一礼,却已无言。 礼官则拜倒,哭道:“太后三思啊。” 李太后似已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朕惟盼汉室社稷度此劫,望诸臣同心,恪守臣节。” “臣等,领旨谢恩。” “末将领旨谢恩。” “……” 夕阳下,忽响起一声高呼。 “天子西归,梓宫落!” 石板缓缓盖下,铁水浇涛,堵死缝隙,三尺高的封土堆无碑无像,孤零零地立在山间。 风雪之中,萧弈命麾下带上那些匠人同行,感到陵地中那股死亡气息渐渐被生命的暖意驱散。 当夜,送殡队伍驻扎在陵寝东南三里处的丧营。 (本章完) 第106章 守鸾驾 第106章 守鸾驾 颍陵东南,丧营。 两宫所在的鸾驾区在北,宗亲重臣的素帐区在南,内殿直守内,控鹤卫守外。 众人走了一天,好不容易歇下,围着火堆,抱怨不已。 张满屯掰开硬邦邦的胡饼,不慌不忙道:“披甲慢吞吞走了一天,就为给皇帝小儿送丧,俺这脚肯定老臭了。” 胡凳喜滋滋道:“好歹还有赏钱哩,太后真果决。” “那是咱将军劝得好,将军长得又俊,哪个妇人不迷糊。” 吕丑现在一天到晚就想拍马屁。 萧弈听了却并不高兴,叱道:“闭嘴,不许再乱说。” 张满屯嚼着胡饼,道:“就是不让吃荤腥,只能吃素的,嘴里淡出个鸟来。” 老潘从行囊中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炙羊肉,迅速用泡软的胡饼裹了,递到萧弈手里。 萧弈道:“你体力不好还非要跟来,我就短了这一口肉吃?” 老潘咧嘴一笑,道:“不累,俺从小田里走惯的。将军麾下就俺是老兵,不来可不安生,怕新兵卵子出了差池……” 丧乐又起,夜奠开始了。 萧弈按刀巡营,去了宗室重臣们的素帐区。 仪式由冯道主持,站在祭台上念奠文,众人或垂首闭目养神,或低声说悄悄话。 “萧将军。” 忽听身后有人相唤,萧弈转头一看,是李洪威。 “萧将军方便一叙否?” “国舅请。” “不可再称国舅,将军直呼我名便是。对了,需与将军说,我为避郭公名讳,已改名‘洪义’,将军觉得此名如何?” 萧弈暗忖,郭威还没称帝,就迫不及待地避讳,此人也是极想自保。 他面上不显,笑道:“好名字,李公不肯奉伪诏而杀王节帅,此为义举,亦是与王节帅的兄弟之义,‘义’字正合李公。” 两人走到无人处,李洪义并不直接说事,反而顾左右而言他。 “此前在澶州一面之缘,不及叙话,将军若得空,还请过府喝杯酒。” “一定叨扰。” 李洪义赔笑道:“听说,我四弟洪建当时在禁军衙门犹豫不决,但萧将军还是承认了他归顺之功,于李氏有大恩啊。” 萧弈知他先表忠心、再拉关系,定是心里有事,道:“李公尽管直说,若有能帮忙之处,我绝不推脱。” “那……我若大义灭亲,将军可否帮忙向郭公说情?” “当然。” 萧弈也不催促,做洗耳恭听状。 李洪义踌躇片刻,长叹一声,道:“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啊,原来,我那幼弟就藏在四弟的随从当中。” 萧弈确实没想到李业如此大胆,转念一想,李业就是个疯子,没什么事是他不敢。 倒是李洪建,优柔寡断,三心二意,蠢得令人发指。 “李业不逃?反而跑来冒险。” “他一定要见到小妹。” “为何?” “将军请看这个。” 李洪义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道:“这是他写的《联诸镇靖乱策》,我是傍晚才看到,默记了一部分,抄录下来,本想连夜送给郭公,可被将军麾下拦着,不能离开。” 萧弈接过,只见上面墨迹未干。 是李业写给刘赟的。 “君若轻身赴汴,必死无疑,业谨献三策,可安汉室。其一,请辞帝位,劝立河东,君父德隆望重,手握劲旅,宜承大统,则郭威挟主之阴谋自破;其二,整饬徐州,结盟兖州、郓州,以固根本;其三,通使许州,求援刘信,诸镇联结,则郭威四面受敌。昔光武中兴,凭河北基与诸将力,今君有徐州之基、宗室之亲、诸侯之援,万万不可受制于‘迎立’之虚名、贪一时之小利!” 看罢,萧弈想了想。 这确是对付郭威的上策。 但刘崇、刘信、刘赟也不是任李业摆布的木偶人,各有各的想法,说服他们同心协力也很难。 刘赟是否进京,是第一轮博弈的关键。 “所以,李业想去投奔刘赟,劝其不可入京。但他只是一个逃犯,所谓‘赴汴必死’毫无根据,自知劝不动刘赟。” “是,他怕刘赟拒绝不了皇位,不敢贸然前往徐州。要让小妹给他一封秘诏,表明他代表的是太后与李氏之意……” 萧弈脸色一沉,声音陡然冷峻。 “好个李氏,反复无常,当明公真不敢杀你们?!” “绝非李氏欲反,只是家中出了祸害。”李洪义满脸恨铁不成钢,咬牙道:“我幼弟是疯子,四弟耳根子软,我是被他们害得没了法子,只好来求将军,请将军阻止此事,大事化小。” 萧弈听得懂,李洪义的“大事化小”就是希望他去杀了李业。 “我问你,太后怎么想?” “小妹她……她是个聪明人。” “李业已去见太后了?” “是。” 萧弈招过老潘,吩咐道:“看住李洪威、李洪建及其所有随从,再带三十人,轮流守住官员素帐,任何人无我命令,不得随意走动。” “喏。” 他又把剩下的七十名手下兵士分为两班,秾带队守上半夜,张满屯带队守下半夜。 四十五人守营,做不到十步一岗,便在四个哨岗、两个辕门每处设五人,剩十五人巡逻。 分派妥当,萧弈不带旁人,独自去了两宫所在的鸾驾区。 到了内营出入口,却见女卫、宦官几乎全都在这营栅边守着。 萧弈留心观察,见他们十分混乱,有人连外袍都没披,显然是临时被赶出来的。 可见李太后并无周密安排,事先并不知情。 “为何不在两宫身边伺候?” “回将军,太后听到有野兽叫声,命我等来看看。” “我有紧要之事,需见……皇后。” 话到最后,萧弈微微一顿,改了口。 这时候求见李太后,对方未必肯见,就算见了,恐怕李业也已经藏匿起来了,不如声称见皇后。 这却让女卫们有些为难。 “萧将军,夜深人静,你独自见皇后,恐怕……不妥。” 萧弈听懂了她们的言下之意,脸一沉,正气凛然,叱道:“这是何意?把本将看成何样人等?!” “不敢。” “若因你等胡乱猜测而误了要务,担待得起吗?” 想来,汉室将亡,她们也没必要固守礼节,得罪郭威的爱将。 说得再残酷些,这些人已是亡国奴。 女卫果然羞愧地低下了头,道:“我领将军进去。” 步入内营,远远地,见到太后帐篷内亮着火光,一个宫女正在雪地中徘徊,望风。 萧弈停步,隐到宫人帐篷的阴影中。 “萧将军,你……想做什么?” “你去把她唤来,莫惊动旁人。” “是。” 等女卫走开,萧弈裹紧了麻布披风,以免盔甲发出铿锵声。 他绕过宫人帐篷,等那宫女被支开,靠近了太后的帐篷。 果然听到了李太后与李业的低声交谈。 “郭雀儿怎可能真心立刘赟?他必灭刘氏,自坐天下。” “刘崇兄弟父子死活与我何干?我保刘氏社稷,实为保李氏身家,你不该来,平白牵连阿兄。” “阿姐是妇人短见啊,唇亡齿寒,待刘氏灭亡,李氏岂能独存?阿兄苟活一时,早晚也是个死!” “休当我不知你的小心思,你不能独存,要将我等全都拖入死地。” “……” 萧弈回头,见到宫女向这边奔来。 他抬手一指,用凶恶的眼神给了她一个警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帐内,李业声音愈急。 “阿姐宁信郭雀儿也不愿信我?兄弟姐妹十余,你我才是一母同胞,年岁相近,从小一起长大啊。我是阿姐在世上最亲的人,还能害你吗?我是来救你的。” “既知如此,你自去投官受戮或隐姓埋名,才是救我。” “阿姐且看我此策,刘氏有极大胜算啊。只求你一封旨意,我去联络刘崇、刘信、刘赟,共举义兵!” “你疯了?我与诸刘实无半点血脉情谊,扯虎皮作旗可以,岂能真个与虎谋皮?” “阿姐!江山社稷也是你的心血,怎能拱手让人?当年高祖犹豫不定,是谁主张高举义旗收复中原?是你啊;汴梁乱政,百废待兴,是谁主张蠲免赋税,大赦天下?是你。入汴不久,高祖撒手人寰,此汉,自立国以来就是你的!” “你既知道,却要鼓动诸刘举兵,使战火重燃,裂我疆土、杀我百姓、毁我心血?” “阿姐苦心经营,结果呢?今日一个乳臭未干的竖子也敢欺辱你……” “啪。” 一声巴掌响。 李太后声音带着几分讥诮,问道:“是谁毁了我的苦心经营?不是你吗?” 过了一会,李业的声音也冷下来,道:“求阿姐赐一封秘旨。” “你待如何?” “求阿姐赐一封秘旨。” 这语气,与萧弈请李太后赦免匠人时一样。 他心中一凛,掀帘而入。 帐内,李业单膝跪在李太后面前,一柄匕首从靴子里拿出,指着李太后。 李太后卸下了国母的威严,眼带讥诮与失望,微仰着头,引颈待戮。 听得动静,李业回过头,眼神中满是绝望、疯狂、悲愤、不甘,像一匹负伤的狼,待见到是萧弈,他不惊反笑,嘴角扬起弧度。 “萧弈,来得好,我有场大富贵送你。” “你知我的立场身份?” “我知,但你站错队了。”李业极是自信,起身道:“郭威只是一时得志,成不了气候。他能给你的,我能给更多,莫忘了你曾轻视过我一次,莫再有第二次,真正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你眼前!” 这人是个疯子,说不通的。 萧弈干脆大步上前,直接拿人。 李业眼光闪动,自知不是萧弈对手,立即逃到李太后身后。 “阿姐救我!” “阿业,你走投无路了,就擒吧,趁我还能为你说情。” “萧弈,你莫忘了,当初是我擢你任禁军都头,才有你今日。” “我没忘,你现在就擒,我也会为你说情。” 老鹰捉小鸡似的,三人绕了半圈。 突然,李业重重一推李太后,向帐外飞奔而出。 萧弈正要追,李太后却没松手。 “萧弈,你欲如何处置李业?” “太后请先放手。” “李氏亡,则我一无所有,鱼死网破。” “外面,我的人已设了重重包围,李业逃不掉。放我追,此事尚可私下解决;可他若落入控鹤卫或旁人手中,李氏休矣。” “你……愿救李氏?” “我信太后今夜并无鼓动诸刘联手举兵之心;至于信不信我,太后自决。” 李太后仰头看来,与他对视了一眼,目光似想看透到他心底。 片刻,她松手。 萧弈出帐,放眼看去,李业往北跑出了二十余步。 他追着,却见顺着李业逃跑的方向有一列脚印,这些脚印比李业的小了非常多,颇为秀气,软履鞋,鞋底是莲纹。 萧弈回看脚印的来处,目光落处,却是皇后的帐篷。 他不由暗忖,是皇后与李业勾结?还是被劫持了? (本章完) 第107章 皇后的护卫 第107章 皇后的护卫 营栅边亮着火光。 萧弈追着李业过去,听到叱喝声传来。 “让开!皇后欲悼念亡君。” “不得萧将军吩咐,任何人不能离开!” “内殿直连皇后懿旨也敢不领?” “容俺先禀报将军。” “动手!” 只见两拨人正在对峙,一拨是细猴、胡凳、吴狗子、金三水、王九,另一拨则是十二个控鹤卫打扮的兵士,安皇后与两个宫女亦在其中。 萧弈离他们还有十余步时,突然,那些控鹤卫兵士拔刀闯门。 胡凳、吴狗子正在阻拦,顿时被劈倒,所幸披着重甲,该只是受了轻伤。 场面顿时混乱。 李业趁乱一溜烟窜了出去,钻进了北面的颍陵树林中。 看样子,他与这些控鹤卫不像一伙的。 萧弈转头看去,见东边的小道上备着马匹,当即下令。 “刺客挟持皇后,杀!守住东面,不许他们上马!” “杀!” 他快步跑过去,率麾下兵士追杀,很快杀倒二人。 东面,守哨塔的范巳也带人赶到,阻住对方去路,使之不能再奔向马匹,双方合围,杀倒五人,或死或伤。 余下五名控鹤卫转而拥着安皇后窜入北面树林。 “细猴,你追那白衣随从,遇敌随时吹哨。” “喏。” “胡凳,还行?守住营门,看住俘虏。派人找秾调人,保护太后。” “喏。” “范巳,留两人守此处,派两人回你哨塔,不可再出疏漏。” “喏。” “金三水、王九,随我追。” “喏。” 萧弈带两个人是为了以防万一,但还不如不带,新兵披重甲摸夜进林就是累赘。 他从容地朝着远处的火光走去,同时留意着脚下的道路,身后却是两声“哎哟”,一阵盔甲碰撞声,该是手下被树枝绊倒了。 “回去守着。” “将军,我们保护你……” “滚回去!” “喏。” 萧弈心知对方带着女流,走不快,调整呼吸,不紧不慢地追上。 火光时隐时现,越来越近。 前方有女子哭哭啼啼,是那两个宫女跑不动了,蹲在树林边。 “萧将军……” “老实待着。” 萧弈径直路过她们,不远处,五个控鹤卫正拥着安皇后走,其中两个伤兵见他追来,返身断后。 “你们保护女郎走!” “唰——” 横刀斩向萧弈脖颈。 他不避不闪,稍稍侧身,肩甲“铛”地撞上刀的刹那,拔刀。 仪刀映着月光,如流星一掠,破开札甲,从小腹划到胸前。 “噗。” 一人倒下。 萧弈顺势砍翻另一个伤兵。 身后的宫女吓得尖叫。 前方,安皇后回过身来,面露惊色,抬手指来,娇叱道:“再追……再追就杀了你……” 萧弈只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杀了他。” 剩下三人同时返身。 萧弈突然加速扑到他们面前。 三人连忙出手,一人矮身扫腿,一人短刀直刺他腰侧甲片衔接之处,一人直扑上来抱他的腰。 萧弈动作更快,抬脚猛踩一人膝盖;右手仪刀回撩,刀刃贴着甲叶掠过,以刁钻角度削在一人手腕上;左手高抬,放另一个的头撞上他的胸甲,左肘一夹,甲片夹住对方的头。 随着“咔嚓”的骨裂脆响,一人抱腿滚地;一人捂着手腕后退,血洒在积雪的落叶上;另一人脑袋卡在萧弈身上,才挣扎两下,萧弈刀一转,利落抹了他的脖子。 “嗤——” “噗。” “噗。” 转瞬间,三人尽丧刀下。 安皇后怔怔看着这一幕,惊得瞪大了眼,双手捂着嘴。 “末将护驾来迟,皇后请回。” “不。” 安皇后转头就跑。 萧弈不急着追,拾起地上的火把,免得树林被烧了。 果然,没几步,安皇后素纱裙勾在树枝上,摔倒了。 “你别过来。” 萧弈本准备过去扶,闻言,停步。 安皇后娇气得很,手在地上撑了两下,被硌得眉头紧蹙,好不容易起身,没走两步,外裙“嘶”的一声,又摔在地上。 她终是哭了出来。 忽然,树林那边有哨声响起,之后是细猴的喊声。 “可是将军?!那白衣随从就在附近,小心偷袭。” 萧弈顿时警惕,回望了一眼。 余光忽瞥见人影一晃。 再转过头来,李业已从灌木丛中扑出,挟持了安皇后,匕首架在她雪白的颈间。 “啊!” “别动!” 李业面露冷笑,看向萧弈,道:“放我走,否则杀了她。” “我不在乎她的性命,你杀了又如何?” 安皇后见他这般,吓得浑身发抖,哀求道:“求你……救我……我不想死。” 李业道:“她死,安审琦必起兵,一旦他与刘信联手,你可就不止是渎职之罪了。而放我走,你只是疏忽。” “好,放你走,你我恩怨两消。” “刀丢过来。” 萧弈随手把刀丢在李业脚下,依旧表现得从容镇定。 李业踩住刀,叱道:“让你的人滚,牵匹马来。” “好……细猴!去牵匹骏马来,其余人回营。” “喏。” “腰牌,不,整条腰带丢过来,还有盔甲,全解下给我。” “国舅若隐姓埋名,活下去的机会更大。” “呵呵,苟活有甚意趣?我宁死也要掌大权,卸甲!” 萧弈“咣啷”把盔甲丢在积雪的落叶上。 “军袍也脱给我……干脆内衫也脱了,光着走开,若不想冻死,后面的尸体上有衣物,快!不然我杀了她!” 匕首在安皇后脖颈上沁出血来,她吓得魂飞魄散,眼泪像珍珠般往下掉。 萧弈什么没替过,一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脱了,光着身子,俯身,抬脚,脱靴。 就在这个瞬间,捉住头盔,舀雪,掷出。 同时,他如猎豹般窜出。 “嘭!” 头盔重重击在李业脸上,积雪纷纷扬扬,遮住了视线。 同时,萧弈已至,撞开安皇后。 匕首狠狠刺下,萧弈捉住李业的手腕,一拧,匕首落地的瞬间,抬脚,将他踹飞。 “嘭!” “咔嚓。” 一踹之力,李业撞断了两棵小树才停住坠势。 “束手就……” 萧弈赶上,才说到一半,忽住口无言。 只见一根断裂的树枝带着鲜血,从李业腹中透出,上面还挂着肠子。 他玩笑说能用树枝杀人,不成想,一语成谶。 因剧痛,李业面容扭曲,兀自嗫嚅张嘴道:“萧弈……你现在醒悟,追随我成就大业……时犹未晚……” “好。” “嗬嗬……真……真的?” “真的,你待我有恩,我该报答。” 随着这句话,萧弈匕首一划,利落地抹了李业的脖子,低声道:“杀青吧。” 让李业死得不痛苦,便是他最后的报答了。 血喷涌而出。 在空中虚握的手无力垂下。 萧弈把尸体从断枝上拔出来,平放在地,却发现李业腰间挂着个锦囊,打开,里面只有一把钥匙。 光着身子太冷,暂时顾不上别的,他转身,打算先穿衣服。 一回头,却发现安皇后抱着他的内衫、军袍,手里拿着他的刀。 “别过来!听我说完,我再容你穿衣,你可知我阿爷是谁?” “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 “不错,我阿爷乃三朝元勋,守太傅,封齐国公,手握重兵。” 安皇后摆出母仪天下的威严姿态,比平时演得认真许多,只是持刀的手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因为刀重,还是害怕。 “今我阿爷欲接我归襄州,你若愿放我,必有重赏。否则,你便冻死这林中……你别动,想去扒后面的衣服?你敢,我便捅死你。” 萧弈已走到她面前,伸手,去拿衣裳。 “啊!别过来,我可是将门之女……” 安皇后胡乱挥刀,反而吓得闭眼,许是怕萧弈的血溅到她。 萧弈直接捉住她的手腕,细得不像将门之女,还没拧,刀已掉在地上。 接着,安皇后左手推在他的胸膛上,尖叫一声,抛下衣袍,转身就跑,没两步,被眼前的尸体吓得摔坐,抱膝大哭。 一连串动作,神态鲜明,眼中满是情绪,全不像原来的瓶模样。 萧弈穿上内衫,终于没那么冷了。 他呵了呵冰冷的手,道:“令尊想接你回襄州,与明公谈便是,何必多此一举?莫非是想与明公为敌,怕你被当成人质。” 安皇后哭了一会,努力收了泪,抹着脸,道:“才不是,阿爷从不参与朝争,你想挟我威胁阿爷不成?” “我职责所在,不能让皇后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丢了。” “可我不想当皇后,本就只是有名无份,你看颍陵都合了,连太后都没打算让我与先帝合葬。” “那些控鹤卫是你的人?” “是我阿爷早年派进京保护我的,与旁的无关,可别牵连我阿爷。” “还有多少人?” “没有了。” “别瞒,你的人我俘虏了两个,自能审出来。” “就是没有。” 安皇后也平静下来,不摆母仪天下的姿态,拿出“将门之女”的风范来。 “郭威与刘氏争位,胜负未知,你也不怕大祸临头?我看你是个人才,不如投了我阿爷,送我到襄州,稳稳得场大富贵。想要多少财帛,只需开口,我出双倍给你。” 萧弈不为所动,从容穿衣。 于他而言,胜负早已知晓,自有一股自心底而发的笃定。 “萧弈,我知你是谁,李府旧仆,我与李幼娘是闺中密友,也算你半个主人,你敢不听我的?” 萧弈并不回应这种傻话。 “真的,李幼娘没与你说过我吗?我闺名……元贞。” “安元贞?” “谁让你叫了,该死。” 安元贞反而吃了一惊,侧过脸去。 过了一会,她又问道:“你没听说过吗?她肯定有提起过我,嗯,晚娘?我与阿兄都是阿爷晚年所得,以前她叫我晚娘。” 萧弈穿好军袍,系上腰带,道:“不管你是元贞还是晚娘,我任内殿直一日,你就是我护卫的皇后,请回吧。” “你!” “请。” “油盐不进,真是块硬梆梆的臭石头,得罪我,你没好处。” 忽听得脚步声传来。 细猴赶来,恰撞见这一幕,转身就走。 “咦?将军跑哪去了?俺怎找不到将军了?” “回来!” “喏。” “为我披甲,把李业的尸体带回去。” “喏。” 今夜,萧弈算是“护卫”住了两宫,另外,他也从李业的《联诸镇靖乱策》与安审琦的态度中察觉到,郭威要称帝,还得过诸藩这一关。 (本章完) 第108章 南阳王 第108章 南阳王 帐中灯火通明,照着李业的英俊面容。 其人至死,眼中犹有昂扬之色,仿佛已有翻盘的自信。 李太后站得端庄,居高临下地看着担架上的尸体。 “这就是,你保李氏之法?” “确是失手所杀。” “罢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就当天意如此吧。” “太后节哀。” “如何节哀?!” 李太后突然发怒,转身,用力一推萧弈,质问道:“我最亲的两人都是你带回了尸首,劝我节哀?你是想击垮我。” 萧弈下盘不动如山,身体却顺势晃了晃,以免她被反作用力顶出去。 李太后眼眶通红,但没哭,双眸中带着敌视之意,犹有倔强。 “可知我为何还没被击垮?因为我还有一个孩子——这大汉社稷。你想助郭威夺走它?休想!” 萧弈知道,她正在承受一个个接踵而来的巨大痛苦,他理解她偶尔的失态,应该说,惊讶于她现在还没崩溃。 他没说话,以眼神表达理解,直到李太后也恢复了平静。 “社稷不是谁的孩子,帝王将相、走卒贩夫皆青史尘埃,芸芸众生才是社稷。所以,民心在谁,谁主社稷。” “呵,我若为男子,郭雀儿敢主社稷否?” “太后巾帼不逊须眉。” 李太后返身,在矮榻端坐,恢复了国母的体面与威严,淡淡道:“我不追究你杀李业之事,四哥一时糊涂……” “我会为李洪建说情。” “召内侍进来。” 不一会儿,萧弈把王彦与几个内侍唤来。 “拟旨。”李太后淡淡道:“朕以寡德,遭家不幸,弟李业包藏祸心,禁中谋刺,布告天下,明正其罪,弑逆之行,天地不容。内殿直都虞候萧弈,奋身护驾,忠勇可嘉,择东京近郊皇家庄田三十顷赏之,另赐江南贡品秘色瓷莲碗一对、锦鞍一副、联珠蜀锦十匹。” 萧弈明白这些赏赐的含义。 京畿庄田谁都想要,李太后自知早晚留不住,不如大方给他。但他资历浅,想拿稳,难免与郭威麾下旁人起冲突。 另外的赏赐表面上是一份尊荣,贡品非宗亲重臣不能使用、锦鞍只要骑马出门都能被看到,锦衣在官面场合非三品以上不能穿。萧弈有了这些,处处可彰显尊贵,也显他像个太后亲信。 重赏的旨意也会冲淡李业带来的后果,人死已矣,尘埃落定。 “萧弈,你不谢恩吗?” “末将谢太后恩典。” “本宫乏了。” “末将告退。” 随内侍们抬着李业的尸体,一起退出太后帐篷。 王彦赔笑道:“老奴明日便将懿旨送中书门下,萧将军便可领赏了。” “多谢。” 萧弈回头看了一眼李太后的帐篷。 其实,她说出那句社稷是她的孩子,他就能够预料到她最后会做的选择了…… 连夜手书一封,派人回京,将发生之事及那封《联诸镇靖乱策》递给郭威。 次日辰时,送殡队伍返程。 能策马乘车就快得多了,不到一个时辰已行了十里。 中途歇息,萧弈到树林里行了个方便,回到队伍中,见到安皇后身边宫女正在向他招手。 近前,宫女不敢下素舆,低声道:“萧将军,你附耳过来。” 萧弈见她表情神秘,倾身过去。 却听她紧张兮兮说了一句。 “皇后有私需。” 萧弈一怔,没听懂,再看她们的样子就明白了,人有三急。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点小事,但还没到太庙告祭、除丧,两宫就不能被看到脚沾地。 他低声道:“此事归宫人管。” “就是归我管,可我从来没出过宫,这个便舆幄我用不来,好重。” “给我。” “谢将军,烦请搭在那边,再请将军把你的人带开,另外,能不能挖一个坑?还有还有,万万不可告诉旁人。” 萧弈瞥了安元贞一眼,只见她端坐着,又在扮演瓶皇后,仿佛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昨夜被她害得晚睡了,见她如此,故意问了一句。 “皇后要大坑?小坑?” “你……” 安元贞好不恼怒,恨恨瞪了萧弈一眼,侧过身去。 萧弈不为难她,又下令防圈扩大三十步,给宗室们临时支个挡风帐休息。 他到后面搭了便舆幄,用仪刀刨了个大坑。 宫女连忙引着素舆过去,铺毯、挂帘、熏香,好一通忙活。 好不容易,她们解决了私需,萧弈却没落得好,那宫女路过他时万福一礼,眼神带着歉意,代皇后啐骂了他一句。 “挖那么大做甚?” 又一个时辰驰行,入城,祭太庙、除丧。 把两宫鸾驾送进直门,总算完成了这桩倒霉差事。 兵士一片嚎叫。 “比打仗还累哩!” “脚都磨出泡了……” “不许抱怨!用食、歇息,末时后继续操练!” 萧弈马不停蹄,立即去见了郭威。 他带着李业的尸体与两个俘虏,李洪义、李洪建兄弟也跟着去负荆请罪。 郭府门前车水马龙,他本打算通报,门房却抬手虚请,示意他径直去大堂。 入内,王朴匆匆迎出来。 “萧郎又立新功啊。” “不敢称功,险些出了差池。” “昨夜之事影响甚大,明公已召幕府诸人议事,让你来了直接进去,走。” 王朴为人豪爽,径直揽过萧弈,扯他进了大堂。 堂上,郭威大马金刀居中而坐,魏仁浦、王峻、王殷、何福进、李荣、李重进等人皆在,正分列而坐。 “见过明公。” 郭威笑道:“难怪都说这小子是福将,走到哪都立功。” “爱出风头,不是好事。”王峻转头看来,眼带不喜,道:“你不是早知李业下落,故意放任?” 萧弈道:“不是,是得李洪义检举。” 他阐述了事情经过,也着重说了李洪义的大义灭亲,李太后并未答应给李业秘旨。 王峻手里正拿着那《联诸镇靖乱策》,听罢,冷言道:“李洪建宜斩,以儆效尤。” 萧弈道:“若斩,往后谁还敢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在于‘灭’字。” “李业既死,身死灯灭。” “莫非你受李太后之赏,为李家说话?” “王相公若有此想,则中李太后之计,智略不如妇人。” “够了。” 郭威指着萧弈叱道:“你小子,话不中听。” 转向王峻,他则是另一种态度。 “秀峰兄,莫计较这点小事了,继续看这靖乱策,李业此人,眼高手低,但有些见地。” 王峻淡淡道:“策论是像模像样,但,他做不到。” “李业做不到,刘赟未必做不到。” 说着,郭威走到地图前。 众人围了过去。 萧弈目光看向地图,形势就直观起来。 东边,徐州、兖州、郓州形成一个小三角,分别贴着“武宁军节度刘赟”、“泰宁军节度慕容彦超”、“天平军节度高行周”的小旗。 南边,许州、申州、襄州是一个大三角,分别贴“义成军节度刘信”、“申州刺史马铎”、“山南东道节度安审琦”。 以两个三角形为点,与河东又形成一个更大的三角形,包围开封。 李业之策,在于构筑三角攻势。 那么,郭威的应对,就该是打破诸藩的联结。 “这靖乱策,李业能想到,刘赟也能,都说说,如何应对?” 王朴率先开口,道:“敌策之关键在‘联诸镇’,应对之法,当在分化诸镇。” “我看,当先下手为强,各个击破。”李荣道:“安审琦敢派人进京劫女,必怀异心,何不遣大将领精兵五千屯驻邓州,看他还敢胡来!” “不可。”王朴道:“我军兵力分散于邺都、开封、澶州,若再分兵于无谓之处,取败之道。” “依你这书生之见,又当如何?” “明公宜致信安审琦,许诺大业若成,封他为南阳王。” “愚见。” 开口的是王峻,语气坚决,道:“安审琦将山南东道经营得如铁桶一般,今日许他南阳王,明日他尾大不掉,割据荆襄,伐是不伐?” 王朴也不怯他,道:“王相公只见安审琦之实力,却未见他的软肋。其一,他年已五十又六,其子则尚未加冠,明公若予他安稳爵位,为子女之长远计,必欣然受之。其二,襄州虽富,接壤南平伪国,他一旦割据,则独自对敌,他岂能割据?” “书生之见。”王峻叱道:“安审琦愿从,部将未必肯从,但使骄兵悍将拥他自立,岂容他作主?” “事有轻重缓急,刘氏方为眼下大敌,待大局平定,明公自能从容削其兵权。” 王峻态度强硬,叱道:“让他得南阳王名分,日后更难节制!” 堂中一静。 萧弈想了想,出列,初次在议事时发了言。 “明公,我认为文伯兄所言有理。” “竖子有何见地?” “无妨,说来听听。” 萧弈沉吟道:“据我从安皇后及俘虏口中得知,安审琦此人,有情义而无大志,有信诺而无谋略,许其王爵,可使他心满意足,不致割据之患。” “何以见得?” “他安插牙兵于控鹤卫之中,若有异心,能让这些人做许多事,可他只下令接女儿回襄州,且安排得并不高明。” 王峻道:“你这理由,比王文伯更可笑。” 魏仁浦道:“明公,既然安审琦在意其女,当不会妄动,何妨许重赏以防他倒向刘信?” 王峻眼看辩不过了,道:“可先许检校太师、同平章事,明言若他助剿刘信,待新帝即位再进封南阳王,既给了盼头,又让他助力,若他不出兵,日后再行讨伐,亦师出有名。” 王朴直言不讳道:“王相公何以太小气?” 萧弈立即附和,道:“末将也以为王……既要许赏,便该让他诚心虔服,知明公气度远非诸刘可比。” 郭威叱道:“王文伯,口无遮拦。” “在下一时嘴快,向王相公赔罪。” 萧弈差点就跟着认同王峻小气,所幸,及时改口。 郭威沉吟片刻,道:“便许他安审琦一个南阳王又如何?再告诉他,待京畿战局平息,我遣人送其女归家,豪杰之女不该与亡国昏君合葬。” (本章完) 第109章 议策派差 第109章 议策派差 谈完了襄州之事,众人目光移向地图上其他位置。 萧弈刚体会了建言献策的感觉,暗忖接下来恐怕没有能发言的地方了。 恰此时,有幕府官吏报通,魏仁浦出堂了一趟,回来便道:“明公,马铎的回信送到了。” 萧弈眼尖,看到那哪是甚回信,分明一张庚帖。 郭威也不看,直接招过李重进,递了过去。 “王文伯,你提议的联姻,成矣。” 王朴微微一笑,正要答话。 “原来是你!” 李重进突然发怒,指着王朴,啐道:“就是你这书生出馊主意。” “主意馊不馊,将军婚后自有分晓。”王朴含笑揖礼,道:“将军可往申州接亲矣。” “现在?” “再晚,杀刘信便难了。” “你是说……” 李重进话到一半,倏然住口,转向郭威,默默抱拳。 “李重进,命你率一百精锐,乔装为接亲队伍,至申州与马铎合兵,待我传令,兵进许州,取刘信首级,不可早,亦不可迟。” “喏!” 李重进领命,又问道:“如此说来,接亲是假……” “是真。”郭威道:“你翁婿同心,莫误大事。” “甥儿……得令!” 李重进虎目含泪,一脸悲愤,得令退下。 何福进抚须笑道:“这小黑脸,得了便宜还卖乖。” 如此,分化南方诸镇的策略基本定下。 萧弈目光落在了徐、兖、郓三州,心想,慕容彦超已死,这地图上的小旗却还没换,该是新节度使未定。 果然。 “泰宁军节度使,诸位有何看法?” 萧弈心下一动,比起看门,他也更想当个节度使,一方诸侯,自由自在。 虽说从地图看起来,兖州地盘不大,与徐州、郓州挤在一起,怕是个四战之地……更重要的事,自己眼下没资格。 “慕容彦超之子慕容继勋,自封泰宁军节度使,并上表请罪,诸位有何看法。” “遣派新节度使,杀之。” “有何人选?诸位共议。” 萧弈心想,去兖州斩草除根也行,以免慕容继勋盯上他这个“杀父仇人”。 “萧弈枪挑慕容彦超,扬先锋军军威。”何福进道:“我以为,可由郭崇威出镇兖州。” “不可。”王峻道:“明调郭崇威至兖州,必吓得刘赟不敢入京。” 王殷道:“有一人曾随明公平定三镇,先登破城,可当重任,禁军控鹤卫右厢第一军主将,韩令坤。” “你倒是举贤不避亲。”王峻冷笑,道:“韩令坤虽勇,难治理藩镇。” “他不仅勇,亦曾有减赋诱流民之策。” “用他,依旧会吓到刘赟。”王峻转向郭威,道:“当遣端明殿学士颜衍,权知兖州事。” 王殷道:“文人,岂是慕容继勋之对手?” 王峻胸有成竹,道:“颜衍已有方略,事先联络了泰宁军节度判官崔周度、司马阎弘鲁,里应外合,必除慕容继勋。” 萧弈虽然觉得王峻有私心,但对这个策略也认可。 果然,郭威道:“挑选一百精兵,护颜学士赴任兖州。” “喏。” 王峻应下,指向郓州,道:“高行周经营天平军十余年,虽未奉刘承祐之令出兵,却于郓州边境增兵,观望风向,其志难明。以我之意,遣一部人马驻郓州,称恐慕容彦超作乱,请郓州暂支粮草,允其驻兵,看他态度如何。” 萧弈对这差事兴致不大,去当客军,没甚意思。 王殷则反对道:“高行周不出兵,已表立场,贸然处置,徒使藩镇寒心。” 何福进出列,道:“我与他有旧交,知他脾性,只要加其封邑、厚赠财物,再调其子到禁军重用,暗为人质,郓州可定。” “他能从吗?” “他年迈力衰,已无战心,其子年方二十四,既得禁军高位、富贵荣华,岂能拒绝?” 如此,兖、郓二州之事定下。 魏仁浦沉吟道:“眼下最大的顾虑,怕刘赟不赴开封啊,反与刘崇联手。” “道济有何高见?” “借太后之名。”魏仁浦道:“刘赟最忌明公杀之、挟之,该请李太后下诏召之,以示明公归政、太后临朝。再遣使赴徐州,言百官深盼刘赟即位,若其迟疑,恐刘信争位,激其争心。” “以冯道为使,如何?” “有一更适合的人选。” 说罢,魏仁浦转身,向萧弈看来。 “萧郎,你是李太后钦封内直殿都虞候,得她厚赏,由你前往徐州迎接刘赟,如何?” 萧弈没料到得了这么个破差事,可看到了魏仁浦眼神中似有深意,应道:“愿为明公效力。” 王峻道:“派此竖子,不如遣冯道。” 魏仁浦笑道:“萧弈是福将,能破刘氏气运。” 这理由,却让王峻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刘赟未必轻信。”王殷道:“我有一物,可消其戒心。” 只见王殷忽从袖子中拿出一物,双手捧起。 萧弈识得此物,正是上次那枚禁军兵符,兜兜转转,郭威又将它交给了王殷。 郭威道:“告诉刘赟,我愿交出禁军兵权,待他即位,率天雄军返回邺都、抵御契丹。” “末将领命。” 萧弈上前,接过禁军兵符。 没人对此有异议,郭威治军,靠的是平定三镇的功劳与威望,不靠几块铜铁。 最后,众人目光看向河东。 “刘崇实力最强。”魏仁浦目光凝重,道:“哪怕他不联合诸镇,也是劲敌啊。” 郭威道:“我亲自领兵北上。” 短短一句话,一锤定音。 议事结束,众人告退。 萧弈正要离开大堂,见王峻对自己招手,停步,静待下文。 王峻以审视的目光看来,问道:“李业既知搬空内帑,岂不自留一份重金?你未见到?” “敢问王相公若步行二十余里至颍陵,带得动重金否?” “竖子言出无状。” 郭威温言道:“秀峰兄一心国事,你是晚辈,需体谅。” “是。”萧弈心想,王峻盯上的恐怕不止黄金,遂道:“太后所赐三十顷田,末将愿献于明公以犒赏军士。” “甚屁话?太后赏你,我转头夺了,世上岂有这般好利小气之人?”郭威摆手道:“安心拿着,去吧。” “是。” 萧弈转向王峻,语气平和,道:“王相公刚毅,虽屡叱末将,皆为国事,而非私事,末将并不怨怼。” 王峻冷哼一声,但该是受用的,暂时没再说什么。 萧弈出了堂,隐隐听到身后传来的对话声。 “文仲,你糊涂啊,今予安审琦老匹夫南阳王,高行周、符彦卿之辈又如何?” “秀峰兄且莫躁,情形所迫嘛……” 出了院门。 前院,魏仁浦、王朴两人正私下说话,见有人来,顿了顿,待看到是萧弈,继续说起来。 “旁人越老越沉稳,他越老越骄纵。” “明公平定三镇起就由他佐军,此番他留京的满门家眷亦遭杀害,明公对他自有一份旧谊与愧疚,你莫悖逆他,顺附他便是。” 王朴颇刚直,不吃这套,梗着脖子道:“岂可事事顺他,他又岂能事事无错?!” 说罢,拂袖而去。 魏仁浦微微苦笑,转过身来。 “萧郎可也有怨气要诉?” “只对这趟徐州之行还有许多细节不明,向魏先生请教。” “萧郎此去,第一要务不可让刘赟向河东借兵,这父子二人间往来的信使务必留意。” “明白,安刘赟之心,阻河东出兵。” “需请太后写一封私信,消他戒心,你若能劝太后下笔最好,若不能,可请李涛劝说,他颇有辩才,至徐州,你莫忘了开口当以太后为先。” “好。” “队伍只能带二十人,内侍二人请太后亲选;礼部官吏三人、向导二人,我会派遣给你,关于徐州情报,他们会给你;你再挑十二名麾下精锐,披札甲、配短兵。” 萧弈低声问道:“魏先生可有旁的事吩咐?” 两人对视,魏仁浦微微摇头。 “不急,只要刘赟愿入京,拖得越久,我们对付河东就越从容。” “好。” “若河东生变,我会随时遣信于你,届时……” 话到这里,魏仁浦住口不言。 萧弈心领神会。 谈罢,正要离开,有郭府仆役赶来。 “萧郎且慢,前日你送来布,后府女郎交代,若你来,须当面道谢,请。” 萧弈想了想,道:“烦请转告,此前奉命护送小娘子,全立功之愿,赠布只是聊表心意。往后我需奔走公务,就不多打搅了。” 原本,彼此来往他也没多想,但老潘提出嫁娶之事,却将他点醒了。 想到郭馨孤单无聊的样子,他心中也有些怅然,但他既然暂无成亲想法,不能再无顾忌与她来往,今日所言,她应该听得懂。 待她过了守丧期,那些心意大概也就淡去了。 所谓“不娶何撩”。 打马回了玄武门,有李府下人等候在牙门外,见他马来,迎上前道:“将军,家主人听闻将军护跸归来,邀将军过府用膳。” 萧弈道:“替我谢信臣公厚谊,只是近来公务繁忙,不敢叨扰。” “小人还有一事,李家女郎相问,三日后苏逢吉当众处刑,是否同往一观?” “我需出趟远门,届时恐不在城中。” “女郎若问将军去向,不知小人如何回答?” “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说罢,萧弈进了玄武门,心想,以李昭宁的聪慧,当明白他的意思。 “唉。” 李重进恰好出来,重重叹气,道:“我走了,接亲去了。” “恭喜重进兄,可惜没能讨一杯喜酒。” “恭喜个屁!对了,有一事我没来得及办,你帮我个忙。” “何事?” “听说有人送了五娘三匹布,给她欢喜的,寻了十多个裁衣匠都不满意。你找到是哪个天杀的,先莫动他,待我回来再说。” “重进兄误会了,其实……” “误会个屁,再会!” 不等萧弈一句话说完,李重进已带着一队精锐离开。 时已黄昏,玄武门落钥。 萧弈独自回望,朱红宫门缓缓闭合,隔绝了俗世,竟让他一时失神。 (本章完) 第110章 养子 第110章 养子 次日,冬月二十九。 一大早,萧弈亲自督促操练,在走之前了解操练进度,安排清楚诸事,以免有后顾之忧。 麾下兵士日益精锐,至少军姿站得已经有模有样,发号施令,如臂使指。 末了,众人立定听训。 “我需离京办差,将宫门安危交于你等,能放心吗?” “将军放心!” “好,且信你们一回。我不在时,秾负责军律及排值、老潘管庶务,铁牙督促操练,不得有误。” “喏。” “现挑选十二人随我办差,听名出列。” 萧弈目光扫视,陆续念了名字。 “金三水、王九、吕丑、寿桃、余兜子、汤饼……允你等歇息半日,安顿家小,养足精神,明日起随时奉命出发。” “喏!” 被点到名的个个红光满面,卯足了劲想要大干一场。其他人则投去羡慕的目光,若非军纪管着,怕要吵成一团。 午时,萧弈回值房换掉汗湿的衣裳,准备求见太后。 张满屯、秾、老潘过来。 “将军怎尽挑新兵、孬兵?名字也不吉利,尽是些食货,这不送去给人吃吗。” “是最想扬眉吐气的兵。金三水、王九前夜随我进林,摔了跟头,羞愧难当,军中已开始笑话他们,休当我不知。” “将军对他们个个门清咧。” 老潘上前,低声道:“两家小娘子派人在牙门外等着,将军昨日不见,该是来讨个说法。” “就说,来往太勤,怕人误会。” “这……”老潘顿时明白过来,大急,自责道:“是俺上次说错话,将军莫理会俺这蠢汉便是。” “不,所幸你提醒得及时。”萧弈拍了拍老潘,道:“我该悬崖勒马。” 张满屯竟是听懂了,嚷道:“将军做得对!好端端的男儿,哪能教小娘们给拴了,俺最后悔的就是……” “别说了。” “俺是说,玄武门挡着,她们有本事攻进来。” “你闭嘴。” 秾则问道:“将军出门,需做何准备?” “我自己来就行。” “俺看不行,你送殡穿的靴子还搁着,回头老臭哩。” “又不是你那臭脚。” 老潘见了,上见拾起那靴子准备一起洗,“叮”的声响,却有枚钥匙落在地上。 萧弈此时才想起从李业身上捡到钥匙之事。 再一思量,王峻话难听、但有理,李业必有重金,这钥匙许就用于藏金,在哪呢? 李业动线无非那样,经内帑,出西城梁门,返京藏于典当行质库,之后是西市、李洪建府。 在上交、自留之间,萧弈犹豫了片刻,招过三个心腹上前,低声道:“你们抽空到西市走一趟,看看这把钥匙能打开何处。” “郎君放心。” “……” 午后,王彦前来传旨,带来了李太后赐下的贡碗、锦鞍、蜀锦,还带了衣匠给他量尺寸、裁衣,要让他在人前风光。 “萧将军,你可真是得宠哩。” “是太后恩典。” “你可得好好报答,呵呵呵。”王彦笑道:“走吧,太后召见。” 此前两次觐见都是在紫辰殿,今日却进了内苑。 入西宫,宫殿有三重门,回廊环绕,越入内,宫人越少,颇显幽静。 寝殿前隔出一个小庭,种了许多的梅,在风雪中吐出蕊,梅枝遒劲,似李太后的风骨。 檐下挂了两串铜铃,两排宫人拉响了铃,示意萧弈独自入内,王彦则带着宫人离去。 殿分内外,外殿并不奢侈,但感觉颇舒适,殿柱褪去了浓艳,只以桐油养护着淡雅色泽,亦合主人气质。 屏风上绣着风雪寒梅图,青砖地面,中央铺着地毯,摆了蒲团,旁边是檀木书架,放着书卷、奏折。 李太后掀帘而出。 她已褪去丧服,换了一身素绸长裙,外罩一件虽无繁复绣纹却能显华贵的褙子,梳飞天髻,插梅簪。完全看不出丧子、丧弟的痛苦,只有一国之母的庄重、沉稳。 殿中无旁人,宫闱中充盈着神秘感。 萧弈转念一想,李太后在此接见,是故意给他带来心理压力。可惜,他哪没去过,没甚好紧张的。 “见过太后。” 李太后在蒲团坐下,旁若无人地拿过一封奏折看着,淡淡道:“何事?” “请太后一封亲笔私信,遣心腹内侍,言汴京无险,以便末将往徐州邀刘赟。” “允了。” 萧弈微微一怔,本以为要说服李太后不易,没想到她径直允了。 她难道不知刘赟一旦进京就会成为傀儡,性命被操持于郭威之手?不可能不知。 转念一想,萧弈明白过来,李太后不在乎刘赟的损失与死活,刘赟即位且能与郭威抗衡,对她才有用,若死了就再换个皇帝。 可李太后答应了却不写,自翻阅着奏折,既不理会他,也不驱他出去。 萧弈不知这是何意,但他就是常年在冷板凳上熬过来的,安之若素。 良久,李太后目光瞥来,道:“给本宫倒杯水。” “是。” 萧弈见一旁的茶台上摆着水壶、茶杯,过去倒了杯水。 想到女子往往喝温水,他特意把水壶放在炉上加热,端水,走到蒲团前,递过。 李太后接过杯,浅浅一抿,道:“越窑青瓷壶,你竟放在火上烤。” 萧弈回去拿起水壶一看,才发现壶底被熏黑了,一时无语。 “罢了,水还算温。” 李太后饮尽杯中水,优雅抬腕,把空杯举着,萧弈先是微愣后才会意,过去接过空杯。 “太后还喝吗?” “河东进贡的羊毛地毯,你来回踩了三趟。” 萧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洁白柔软的地毯上,大脚印分外明显,满是雪渍、泥泞。 再看李太后的脚下是一双绸面软鞋,鞋底纤尘不染。 他披甲在这殿中走动,想必带给她一种破坏之感……就像乱兵进城。 “末将失仪,请太后恕罪。” “可我看你并不自觉有罪,甚至毫不惶恐。” 萧弈遂知这些还是李太后的小心思,从细节建立心理优势,打压、施恩、笼络。 “末将惶恐。” “无妨,既是为我做事,损失些物件不打紧。” 李太后凤眼瞥来,轻描淡写地一笑,掠过了此事。 两人磨到现在,终于有一人的耐心耗尽了。 “这奏章上说,契丹主进兵南下,扰我镇州、邢州,郭威欲统兵北御,呵,可是真的?” “想必是真的。” “萧弈,为何忠于郭雀儿?说说心里话。” “明公当主社稷。” “局势尚未大定,刘氏实力犹存,本宫临朝当政,平衡郭、刘,犹能掌握情形。或许在你眼里,我最弱小,可辅佐我,你能得到的最多。” 图穷匕见,他只要一封信,她却想收服他。 萧弈摇头。 李太后微笑,从容问道:“你以为我做不到?” “太后不难做到,可平衡了郭、刘又如何?始终如履薄冰,维持脆弱局面,勉强算是临朝,无法当政。”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 “术是小道,非帝王大道。” 李太后凤目微睨,道:“那你说,何谓帝王大道?” “兴邦治民,结束乱世。” 萧弈心中莫名觉得仅仅这样不够,也许该做得更好。 他遂顺势直抒胸臆。 “若不能以一统天下为己任,立志驱逐契丹,收复燕云,进而开疆拓土,强国富民,奠定华夏恒强于天地之基,如何称帝王之道?” “你……” “太后既无此志,执于平衡臣下之权术小道,不如退位让贤。” 李太后手中动作一滞,目光怔怔看来,好一会儿,反问道:“郭雀儿有此志不成?” 萧弈不知道,他只是知历史走向。 方才所言,也许是,心底期盼着自己的穿越能带来更多更大的改变。 这一犹豫的片刻,李太后再次开口。 她眼神炯炯,隐有某种光亮。 “若我有此志,你可愿真心投效?” “不。” “我还没说能给你什么。” “本朝立国之基在于明公平定三镇,功盖朝野,如定海神针,无人可撼动,当得位者,非明公莫属。” 这是绝对的实力,李太后听罢,终是颓然闭目。 良久,她微微一叹。 “我竟还是小瞧了你……研墨吧。” “太后深明大义。” 萧弈转过头,见殿侧的桌案有笔墨,走过去,磨墨,铺开黄麻纸。 之后,李太后过来落座,执笔,写信。 她的字写得很好,笔划规整,沉雄大气,半点看不出是妇人手笔。 “先帝遇弑,国步阽危,尔为高祖之侄,吾视同己出,欲收为养子,入承高祖之祀,以为皇嗣之正统……” 先收刘赟为养子,再言郭威并无反心,让刘赟莫有疑虑、星夜赴阙。 写就,李太后做势欲递。 萧弈伸手去接。 她却并不把信纸直接递过,而是两指拈着,悬在半空,微微倾身,低声问了一句。 “帝王大道,你如何知晓?” “曾得李公崧收养、教诲。” “是吗?可依我所见,你是有感而发,发自内腑。” 萧弈一怔,能感觉到李太后目光灼灼,满是探究之意,似要剜进他心里。 今日恐怕是言多必失了。 不等他回答,她松开信纸,随即,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来。 “拿着吧,此为立国之初高祖所赠梅纹佩。” “转交刘赟?” “不,给你的,为我亲信,接我养子,当有信物为凭。” “多谢太后。” 萧弈接过那玉佩,入手温润,当非凡品。 李太后道:“我扶嫡子为帝,任亲弟掌权,皆难堪大任,时到今日,只好再收养子,刘赟与我非亲非故,也不知其人如何……若有你一半,我心可安啊。” 萧弈隐觉她另有深意,目光看去,见她神态端庄高贵,眼神威严中透着赏识。 她在试探能否收他为养子,自然不是扶立他为帝,而是以政治资源,比如李业那般的权力,换取他为她所用。 萧弈理解她不甘认输,可这作态落在他眼里,一笑置之而已。 她还是小瞧他了。 (本章完) 第111章 备厚礼 第111章 备厚礼 雪落于宫庭小路间。 王彦在前方领路,侧身躬背,笑道:“老奴能与萧将军共赴徐州接驾,三生有幸。” 萧弈道:“王公公若有心,新君即位,当得大功。” “将军抬爱,公上加公,老奴愧不敢当哩。” 说话间,却见两个宫娥站在前方,是安元贞的身边人。 她们该是在等萧弈,脸被风雪吹得通红,上前万福道:“萧将军既入宫,正好,皇后有事询你,请随奴婢来。” 萧弈知安元贞无非又是想回襄州那点事,他连郭馨、李昭宁都未见,更无心情见她。 “末将尚有军务,请皇后见谅。” “啊?这可是皇后召见,你你你怎么敢不从?” 萧弈就是敢,一揖手,示意王彦领他出了直门,留两个宫女在身后气得跺脚。 回到两廊宿卫房,魏仁浦已派人来传话,让他去尚书省,见礼部侍郎赵上交、枢密直学士王度,萧弈遂带着王彦一同前往。 到了台省,众人相见,一派和睦,以赵上交任主使,王度、王彦、萧弈为副使,当然,这些都是虚的,萧弈才是队伍的实际首领。 此外,魏仁浦还选派了一名官吏,是个左藏库小吏,此人才是辅佐萧弈、提供情报之人。 “见过将军,在下张美,字玄圭,贝州清河县人,擅于筹算。” 张美约摸三十出头,体态微驼,圆肩,微眯着眼,该是常年埋首案牍,有些近视,面容清癯,颇显精明强干。 “玄圭兄了解徐州?” “不敢当,萧将军太客气了。” 张美揖礼道:“我曾在徐州榷场做过三年计吏,对官场商路、风土人情略知一二。” “既如此,此行有劳玄圭兄,有甚该准备的。” “厚礼。”张美微微眯眼,沉吟道:“刘赟优柔寡断,将军当收买他身边人。他妻董氏,乃原彭门节度使董璋侄女,好奢华、慕虚荣,我听说她常采买奢侈之物,将军若能买通董氏,事成一半。” 萧弈心想,要采买厚礼,得找帅府拨钱,还得在刀刃上才能打动董氏。 “依玄圭兄之见,可备何礼?” “徐州富庶,货通江南,寻常物件未必能入董氏之眼,若要投其所好,最好有宫中珍品,外间绝难一见之物。” 说着,张美目光似无意地扫过一旁的王彦。 萧弈会意,招了招手。 “王公公,可否从宫中库藏挑一件珍宝给徐州董氏夫人?” 王彦顿时为难,语恳应道:“宫中岂还有珍宝呐?太后连最后一样宝物也给将军了。” 萧弈只好向张美道:“既如此,还请玄圭兄费心到东市挑些厚礼,到帅府支钱。” “也唯有如此了。” 议定,约好明日辰日一刻在东城曹门汇合出发。 返回玄武门,还没来得及与王彦告别,张满屯大步走来,边走边大咧咧地嚷着。 “将军如何又得罪了皇后哩,她派了内侍来骂……” 细猴从后面追上,蹦了两下,灵活地跃上张满屯的肩,一把捂住他的嘴,两人便在那边纠缠。 萧弈只好过去喝止。 “胡闹什么?!” 细猴神神秘秘道:“将军放心,俺没让铁牙胡闹,将军与皇后……说不得。” “皇后召见将军,俺有甚说不得?掩揍死你。” 萧弈不理这两个活宝,去见安元贞既没正事、又没好处,还不如想想给董氏送何厚礼。 不对,皇后手上就有厚礼。 “王公公,末将能否求见皇后?” “……” 日晡时分,离宫门关闭已没有太多时间。 穿过重重朱门,坤宁殿前,守门的宫女正打着哈欠,见有人来,才上前万福。 当朝是沙陀人所建,规矩本就不严,又亡了国君,宫人更显散漫。 王彦驻足,道:“这位是皇后召见的萧将军,老奴在此等候,将军,一刻钟内,务必出来。” 萧弈加快脚步,那守门宫女只好小跑起来引路。 前方,回廊拐角处传来了对话声。 “人家是乱臣贼子,当然不把皇后旨意放在心上,回头还欺凌你哩。” “才不怕他,那日送殡,我一路都在瞧他,幸好不是黑厮轮值,不然苦闷死哩。” “瞧他做甚?” “我觉得,嗯,觉得他中意我。他可讲究哩,在我面前就没个难看的姿势,站定时这样侧身,和我说话时眼神可亮了,他走路俊、骑马俊,我就爱看他唰地一下就翻上马背。” “要我说,你是想他翻你身上。” “噫,去你的,羞死了。” “羞甚?甚样美男子没见过,后匡赞、郭允明,多俊美啊,嘻,我和官家眼光一样。你猜他们玩的时候,谁来执戈?听说李业也一起,他年纪刚好,英俊又威严。” “别说了,皇后听到生气了。” “皇后才不生气,乐得清闲。” 萧弈转过回廊。 两个宫女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其中一人吓了一跳,连忙捂住脸就逃,另一个匆匆跑进殿中去通传。 她们一走,殿外也就没人拦了。 萧弈径直迈过门槛,步入其中。 “皇后,萧将军……” “哼,休再提他,也别再叫我,我已被他气死了。” “是是是萧将军到了。” “啊?你别按了,下去,我的鞋袜呢。” 殿中暗香浮动,屏风那边,影影绰绰能看到安元贞正半躺在贵妃榻上,由两个宫女给她捏脚,之后,她们一阵忙乱。 萧弈不便多看,侧身,见外殿摆着一面很大的铜镜,难得清晰可鉴,能照全身。 他到当世以来还是初次如此真切地瞧自己,不由仔细端详。 原身的畏缩气质已然全然不见,身姿挺拔,近两个月该也长高了些,肩背宽阔了许多,完全能够驾驭这身盔甲,远远看,英武不凡。走近,五官还不错,重要的是眼睛始终是自己的,剑眉星目,神采奕奕。 镜中,有美人从屏风后转出,款款走近,对镜欣赏了一会,眼中同样显出满意之色。 萧弈却没怎么看安元贞,美人他见得多了,却太久没有欣赏自己这双眼睛。 安元贞忽然恼了起来,哼了一声,道:“你看我的镜子做甚?” “末将失礼。” 萧弈退了几步,此时才略一打量,殿内颇奢华,地上铺着团锦毯,墙上挂着轻容纱幔,檀木妆台上摆着鎏银胭脂盒……送哪样给董氏好呢? 有宫女端着银盆从屏风后出来,盆中盛着牛奶。 他想到好久没喝牛奶了,不由多看了一眼。 “还看。”安元贞啐道:“我沐足用的,你也敢看。” 得宫女提醒,她在椅子缓缓坐下,摆出皇后的端庄架势,换了声调,道:“将军忙于军务,岂有空入宫觐见?” “末将特来告知皇后,明公已遣使前往襄州,册封令尊为南阳王。“ 闻言,安元贞立即就不演了,眼睛一亮,问道:“当真?那我何时能回襄州?你送我吗?” “得看令尊心意,若他愿助明公安定局势,皇后自当归家。” “哼,这还不是威胁?” “王爵之位,岂不足表明公诚意?皇后若不放心,可手书一封询问令尊之意。” “好吧。”安元贞展颜一笑,道:“办事还算得利,便放过你这一遭。” 萧弈时间不多,也不废话,道:“末将想借皇后某物一用。” “嗯?何物?” “凤冠。” “你敢!”安元贞倏地站起,恼道:“才夸你一句,你就敢打我的主意,休想。” “……” 宫门落钥前,萧弈手捧木匣,快步赶出了坤宁殿,也不理身后恼怒的娇叱。 王彦已站在门外急得踱脚,见他来,迎上前道:“这便是你要送给董氏的宫中珍宝?” “正是。” “如此珍贵之物,皇后竟愿意献出?” “当然,皇后深明大义,认为新皇后入主后宫,不能失了颜面。” “萧将军真好口才也……” 如此,东行的人手定下,该备的礼也备好。 萧弈酣睡了一夜,养足精神,次日清晨,二十人在曹门汇合,带着天子仪仗,出发,前往徐州骗刘赟。 (本章完) 第112章 态度 第112章 态度 腊月初四,符离驿。 萧弈早早起来,洗漱,进食,披甲。 他没披重甲,锦裳为里衣,外穿军袍,披轻便实用的禁军札甲,罩了件红披风保暖且彰显使节身份。 此处离徐州已只有最后的四十里,今日即抵达。 路线是向导规划好的,取汴水南岸官道,经宋州、蕲县、符离,约六百四十余里。 官差颇舒服,每七十里一驿,供应驿马、食宿,连带来的乌骓马都不用驮人,通消息也方便。 “将军,有信至兖州来。” “进来说。” 萧弈打开门,迎张美入内。 “兖州急报,崔周度、阎弘鲁配合颜衍计划,暗中联络兵士,然而,不等颜衍赶到,泰宁军已因铁胎银之事哗变,慕容继勋镇不住,带了五百牙兵往徐州来了。” “何时之事?” “有两日了,慕容继勋恐怕已先我们一步抵达徐州。” “玄圭兄怎么看?” “这是坏消息,慕容继勋若知将军是其杀父仇敌,必在刘赟面前挑拨。将军还是隐去姓名,见机行事为妥。” 萧弈沉吟着,问道:“刘赟的皇位是朝廷给的,慕容彦超父子是朝廷认定的叛贼,依理,他不能收容慕容继勋。” 张美道:“话虽如此,亦看其私交、立场。想必慕容继勋之所以奔徐州,必是为了劝刘赟不受皇位。” “他劝他的,我劝我的。刘赟若抵得住皇位诱惑,即使没有慕容继勋也会起兵。” “将军好胆魄。” 队伍起行。 巳时,到了徐州西郊,前方一辆破旧驴车满载柴禾,缓缓而行,挡住道路。 萧弈等骑士虽能策马绕过,可还带了车马,只能请赶路的老者靠边,容他们先过。 赶车的是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连忙赶驴往旁边,然而,许是负重太久,忽听“咔嚓”一声,车轴从中断裂,车子歪倒,柴禾散落,驴子悲鸣。 老者想稳住受惊的驴子,又想扶车,急得手足无措,最后选择向萧弈跪下,不住赔罪,脸上满是惶恐。 萧弈看着只觉辛酸,下马将他扶起,又让兵士帮忙把柴禾装好,临时修车轴。 队伍继续前行。 很快,到了徐州城西通汴门,徐州不愧为东南锁钥、漕运重镇,时近年关,城门外行人排起了长队。 一队江南商旅堵在护城河上,想过也过不去。 等了一会,吕丑不耐烦地四处张望,道:“那倒霉老儿也来了。” 回头看去,老者边扶车边赶驴,走得比原来更慢,许久才到十余步外,对着萧弈作揖而笑。 远处,随着一阵急促马蹄声,一队骑兵疾驰而来。 张美顿时警惕,低声道:“只怕是慕容继勋的人。” 萧弈道:“应该不是,只有二十余人,都是精锐。” “将军好眼力。”吕丑眯着眼,道:“他们马匹高大,胸骨突出,是河东健马……看,那小娘们好漂亮!” 对方近了,萧弈首先观察那些骑士,他们脸上满是粗粝与彪悍之色,穿的也是汉军札甲,却带着些胡风,比如头盔下有护耳,军袍是窄袖短袄,袄领缝着白色皮毛。 张美凑近,低声道:“不好,是刘崇的牙兵,代北白狼卫。” “无妨,社稷如此变故,刘崇派人来问,实属正常。” 此时,萧弈才看向吕丑说的那个漂亮小娘们。 那是个戎装少女,策马在最前,身披银色细鳞甲,罩一件火红狐裘大氅,皮肤略黑,鼻梁高挺,眼睛深邃,瞳仁却是罕见的浅褐色,典型的沙陀人模样。 说来,刘承祐也是沙陀人,但相貌上并不明显。 沙陀少女催着骏马疾驰而至,却被那载着柴禾的驴车挡住,当即挥鞭,抽在那老者身上。 “哪来的老厌物,滚开!” 老者吃痛,却不敢叫,慌忙想把驴车拉开,奈何一时转不过来。 少女不耐,叱道:“杀了,把碍事的东西推到路边。” “喏!” 一名骑兵领命上前,边策马,边拔出弯刀,挥向那茫然无措的老者。 萧弈诧异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如此狠辣,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猛夹马腹,策马向那边冲去。 “驾!” 乌骓如离弦之箭窜出。 前方,河东骑兵雪亮的刀锋直劈老者脖颈。 萧弈拔刀。 “铛。” 人借马势,刀随身走。 刀锋顺势一挑,破开那骑兵的护腕,在其持刀的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可惜,慢了片刻。 骑兵与老者同时惨叫,弯刀脱手的瞬间,老者背上也中了一刀。 血液飞溅。 萧弈勒马,乌骓扬立而起,长嘶。 二十余骑立即向他合围过来。 沙陀少女马鞭一指,叱道:“大胆贼子,你敢伤人?!” 萧弈不语,乌骓前蹄刚落地,他径直夹马回突,冲围。 总不能等对方已经完成了合围再走。 “拿下他!” 萧弈如闪电般从驴车的另一侧窜出。 左右三名河东骑兵挥刀劈来,一人取马颈,一人砍他肩头,另一个横刀斩他腰侧。 提缰,乌骓似通人性,猛地向右侧横踏半步,避开弯刀。 与此同时,萧弈举刀一挡,格开劈来的刀,刀身顺手一翻,反伤对方。 血溅开的瞬间,他借势翻身,左手按住乌骓脖颈,右腿屈膝蹬住马鞍,整个身子如坠马一般,滑向马匹左侧。 贴水飞燕。 这是他常替的马术动作,如同消失在马背上一般。 电光石火间,横斩来的弯刀劈了个空,萧弈已然窜出。 腰上挂的牌符擦过地面积雪,刮起雪沫。 一人一马,冲出包围。 “好身手!” 身后,沙陀少女惊呼一声,再次喝道:“追!” 萧弈翻身回坐,纵马奔回。 前方,麾下十二兵士已策马赶到,将他护住,迎战眼前的二十河东骑兵。 萧弈并非莽撞出手,他想过,沙陀少女心高气傲,已离开了本阵,十二人对二十人,他有把握擒贼先擒王,拿河东骑兵给刘赟一个下马威。 “住手!” 赵上交连忙呼喝,带着王彦、王度催马上前拱手打圆场。 “误会,皆误会,我等乃汴京使臣,奉太后之命迎请嗣君,这位是太后钦点的内殿直都虞候,少年心性,冲撞了贵属,还望海涵。” 王彦亦上前赔笑道:“女郎息怒,都是朝廷兵士,不可伤了和气。” 萧弈冷眼看去,见那些河东骑兵已勒马,遂下令麾下不可妄动。 “都放下武器,他们是朝廷使节。”沙陀少女笑道:“我在路上听说,太后与郭雀儿商量好,要立大哥当皇帝,可是真的?” “自是千真万确。” “还算你们有眼光,我大哥文武双全,是当皇帝的好人选” “女郎,依礼制,你该称嗣君为‘堂兄’或‘殿下’了。” “为何?分明是我嫡亲大哥。” 即打不起来,萧弈翻身下马,走到那老者身边,蹲下查看。 伤口却贯穿了老者整个背,血流不止,完全浸透了身下的积雪,这一刀换成披甲兵士或健壮之人挨了或能扛下来,可他年老体衰,被吓得魂飞魄散,已气若游丝。 “老人家,可有遗愿?” “俺……柴禾是要卖给……” 老者艰难开口,一双老眼紧盯着萧弈,话音未落,忽断了气。 “老人家……” “我叫刘鸾,你呢?身手真俊。” 耳畔,沙陀少女的声音传来。 萧弈犹注视着老者的眼,从那浑浊之中看到了对生命的眷恋、卖了柴禾之后回家见亲人的期冀。 “问你话呢!耳里塞驴毛了?” 刘鸾驱马上前,又道:“你可知我身份?河东节度之女,你是当朝太后钦定的将军吗?她可是我伯母。” 萧弈压着心中厌恶,起身,目光看去,刘鸾那浅褐色的眼眸中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没有消退,但更多的是浓浓的好奇。 他不答话,侧头看向张美,示意张美过来应对。 “小人张美,见过女郎。” “问你了吗?他怎不理我?是哑巴不成?” 萧弈招过吕丑,吩咐道:“安葬这个老者,找到他的家人抚恤。” “喏。” “原来你会说话。”刘鸾撇嘴道:“怎么?杀个老厌货让你生气了?你伤我兵士,我还没找你算帐。” 萧弈依旧让张美应对,他则翻身上马,自领兵回到队伍中。 听着身后对话声,判断着刘鸾的立场。 “女郎,将军职责所在,保护百姓,出手急切了些。冲突若传到嗣君耳中,恐生误会,不如先行入城,面见嗣君,毕竟,即位大事要紧。” “有道理,但他凭甚不理我,事事让你传话啊?讨厌我是吗?他神气个屁。” “不不,女郎误会了,将军一向冷面寡言,不爱说话。” “那好,一道入城,我倒要看看,他能傲到几时。” 不一会儿,张美策马过来,附耳道:“萧将军,大事为重,不可意气用事。” “我知道。” “将军为何如此不礼遇此女?万一撕破了脸……” 萧弈并不刻意降低音量,以冷峻而清晰的声音道:“嗣君即位,便是天子,当修仁政,若天子之妹肆意杀人,而我等纵之依之,堪为人臣吗?” “将军之意?” “当街犯法,待见了嗣君,我必请他处置此事。” 身后,刘鸾听到了,大为恼怒,叱道:“你敢?!” 萧弈依旧不理会。 他确实厌恶刘鸾,但没有冲昏理智。 这就是他此番的态度,他来请刘赟即位,是带了天大喜讯的使臣,又不是诓刘赟去开封的骗子。 所以就该神气,他越神气,对方越信。 (本章完) 第113章 嗣君 第113章 嗣君 穿过城洞,徐州城展在眼前。 徐州为汴河下游通衢之地,接开封、江淮,如今虽不复唐时“雄镇”之繁盛,商贸却颇繁忙。 萧弈放眼睥去,道旁店肆鳞次栉比,青旗招展,随处可见商旅身后跟着载货的太平车、独轮车,货郎挑担,脚夫肩扛麻袋。 江南的丝绸、瓷器、粮食,由码头方向被送往各个店铺。 他转头对张美道:“徐州财赋想必不少?” “否则嗣君何以弃河东而任徐州?” 萧弈明了,刘赟据徐州,控扼漕运,与河东南北呼应。一旦开战,刘赟只需闭城,断了开封钱粮,郭威纵百般能战,也无以为继。 故而须将他请走。 绕过巍峨鼓楼,转入肃静里坊,高墙深院,隔开市井喧嚣,往来者衣着体面。 一座气象恢弘的府邸出现在长街尽头,正是武宁军节度使府。 刘鸾早派人通传,此时门洞大开,披甲执戟的牙兵沿阶迎出。 “快。” 一名文官匆匆而出,此人约摸四旬年岁,长须打理得光亮,趋步上前,先后向刘鸾、赵上交揖手行礼。 “武宁军节度判官董裔,恭迎女郎及诸位天使。” “滚开,你挡道了。” 刘鸾愈发恣意,翻身下马,径直掠过董裔,招手,领着使团穿过层层门禁。 绕过壁照,眼前豁然开朗,庭院广阔,大堂规制宏大。 随着脚步杂沓,环佩轻响,一行人自堂内快步而出。 刘赟年约二十有余,头戴进贤冠,身着紫云纹襕袍,腰束金玉带。五官深邃,但面容白皙,颌下短须修理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温文尔雅。 “大哥。” 刘鸾雀跃上前,娇声道:“看,我把汴京使者给你接来了,他们要请你去当皇帝。” “是吗?小妹你稳重些。” 萧弈凝神观察,刘赟脸上掠过复杂之色,混杂着惊喜、不安,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旋即整了整衣冠,面向使团,努力维持着镇定。 作为副使,他此时并不出面,由赵上交应付礼节。 只见双方相见,十分郑重,仪程繁琐,但刘赟非常耐得住性子,刘鸾几次想要说话都被他止住。 终于,赵上交一脸肃穆地展开诏书,清嗓,以庄重声调宣旨。 “天下之本,属在元良,宗庙之重,归于嗣胤。咨尔武宁军留后赟,高祖嗣子,夙成奇表,天资仁孝,神授英明……” 诏书很长,且用字生僻,听得萧弈庆幸自己不是正使,明白有些事它就得文官来干才有那个感觉。 刘赟非常郑重,深深揖礼,撩起袍角,恭敬下拜。 看得出,他努力显得沉稳,声音却还是带了微微颤抖。 “臣,刘赟,领旨,谢恩!” 赵上交熟练地收起诏书,向前一步,虚扶刘赟。 “殿下,请起。” 声音低沉醇厚,如陈年老酒。 刘赟听了,不自觉一个战粟。 “你叫我什么?” “自是殿下。” “殿下!” “殿下!” 见他喜欢听,萧弈跟着唤了声,示意身后众人同声呼唤。 刘赟一直压着喜意,此时起身的动作却不由一滞,瞳孔失了焦距,似乎醉了。 一旁,刘鸾喜形于色,眉眼弯弯,笑道:“大哥,你快起来。” 赵上交连忙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提醒道:“女郎,不可再称‘大哥’,殿下既承高祖之嗣,便需与河东刘公以叔侄之礼相见,女郎当谨守礼法,改口……” “去!” 刘鸾笑容凝固,柳眉倒竖,骂道:“我自与大哥说话,要你这老货三番两次多嘴?!” 她语气蛮悍,赵上交心中害怕,不由退了半步。 萧弈正担心这文官怯场,却见他理了理衣襟,再次上前,郑重一揖。 “礼法大于天,不可违。” “你不怕死吗?!” 刘鸾冷哼一声,抬手就要挥鞭。 “住手。” 萧弈身负护卫之责,当即喝止,上前一步,也不看刘鸾,面向刘赟,道:“殿下,郭公入城之日,赵侍郎与冯道等人正是如此直面斧钺,维护汉室正统,方有这道请嗣君即位之旨意。” 赵上交一愣,侧目向萧弈看来,眉毛微挑,眼神泛起光亮,沉声道:“威武不能屈。” 王度亦是上前,道:“不错,殿下承高祖之嗣,不再是河东刘公之子。” 萧弈暗叫一声好,就得这样,不停给刘赟灌输他不是刘崇之子的概念。 “好!” 刘赟目光激赏地看向他们,感慨道:“公等护汉室社稷,真忠臣也。” 说罢,他连忙转向刘鸾,语气软弱,道:“小妹,不,堂妹,不可无礼,赵相公所言,乃朝廷法度。” “哼。” 刘鸾恼怒,道:“我就不管。” 刘赟连忙附耳过去,低声交谈了两句。 萧弈凝神观察,看到刘鸾嘴唇微张,隐有“阿爷”的发音,感受到了兄妹二人对河东根本之地的依赖。 安抚了刘鸾,刘赟松了一口气,目光却是往这边看来。 “将军英姿勃发、气度不凡,还未赐教?” “萧弈,内殿直都虞候、检校国子祭酒。” 刘赟微微一怔,眼中掠过惊异之色,道:“枪挑慕容彦超的枪萧弈?” 听这句话,萧弈与张美对视一眼,心知刘赟必已见过慕容继勋。 他收回目光,平静道:“微末之功,不足挂齿。” 刘赟身后僚属将领一阵哗然,众人目光齐齐落来,审视、忌惮、好奇不一而足。 刘鸾眼眸圆瞪,毫不掩饰地以探究目光打量着他,惊奇道:“你竟还有这等本事?” “萧将军英雄出少年,名不虚传!”刘赟语气带了一丝试探,问道:“如此,将军乃是效命于郭枢密?” 萧弈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道:“殿下谬赞,末将为汉臣,唯知忠心报国,以安定天下为念,效命的是汉室社稷,而非李业、郭威之中某人。” 王彦上前两步,笑道:“萧将军浩然正气,行事一向是奉太后钧旨。” “是……太后之意?” 刘赟目光转动,似有所悟。 董裔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萧弈竖耳倾听,隐隐约约该是说,若郭威完全放权才有假,太后与郭威之间有人搭桥是好事之类。 如此,刘赟点了点头,再次向萧弈看来,目光落在他腰间之间,微微一凝。 萧弈知他在看太皇所赠的梅纹玉佩,并不刻意亮出,从容取出太后亲笔信,道:“末将有一封殿下的家书相递。” 刘赟接过信件,并不当众拆开,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消散,露出诚挚之色。 “萧将军国之栋梁啊。” 气氛转为融洽,萧弈却忽感到被人以狩猎的目光盯着。 侧头看去,僚属人群之中,一个穿锦袍的高大身影恰隐入了回廊之后,动作矫健。 慕容继勋? 萧弈心中有了判断,不动声色,重新观察刘赟,见他脸上是被幸运砸中的晕眩与喜悦,可若细看,其眼中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疑虑与审慎。 那是一种命运骤变带来的本能不安。 “殿下,末将却还有一件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需请裁断。” “哦?将军但说无妨。” 刘鸾见状,向他招招手,脸带撒娇之色,示意他放过这一茬,见他不理,蛮悍地瞪了他一眼。 萧弈依旧道:“今日入城,恰逢女郎纵兵残杀一名载柴老者,众目睽睽,证据确凿。殿下将君临天下,当修仁政、正纲纪,末将恳请殿下依律处置,以安天下之心。” “这……” 一言既出,和睦气氛凝固。 刘鸾啐道:“呸,你还真敢为难我?殿下有本事就杀我为贱民报仇,看阿爷敢不敢打断你这位天子的腿。” 刘赟脸上故意显出窘迫之色,环视身后属僚。 顿时有一员大将跳出而出,豹眼圆睁,声若洪钟。 “某乃徐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张令超,见过诸天使。萧将军,你本事大,也莫要欺人太甚,谁没杀过贱民,有甚大不了?” “殿下将为天子,乃万民之主,岂有天子不为子民作主的?” “节帅若连胞妹也护不住,狗屁天子还有何好当的?!” “放肆!” 萧弈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杀伐决断怒叱道:“汉室社稷还没亡,法度犹存,纲常仍在,岂容你践踏天子之威?!” “张令超!”刘赟大怒,叱道:“你给我闭嘴!” “是。” 张令超忿仇难平,退了下去。 经过这一番闹,刘赟更是难决,转头看向刘鸾,低声道:“阿鸾,把杀人的兵士交出来吧?” “才不。” 刘鸾傲然偏头,不肯服软。 董裔适时站了出来,道:“萧将军率直敢言,体国公忠,确有其理,女郎年少,管束不当,不如这样,把杀人兵士押入府狱,由徐州府审理,杜绝私情,以公处置,如何?” 对此,萧弈是满意的,不论结果如何,比直接杀了杀人者对世道的改变更大。 “董判官所言有理。” 董裔又转向刘鸾,道:“女郎……” “不行。” “就这么办!”刘赟态度坚决,一指刘鸾身后那手臂受伤的兵士,喝道:“押下,交徐州府。” “大郎饶命,小人是大帅旧部啊,求大郎看在大帅面上……” “带下去!” 声音渐远。 借此事,萧弈不仅为死者出头,还试探出了众人态度,知需要提防谁。 他目光一扫张令超,果见其神色不满。 董裔笑道:“诸位天使鞍马劳顿,馆舍早已备好,请随在下前往暂歇。今夜殿下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说罢,他在前引路,将一行人安置在节府东跨一个独立院落。 院内粉墙环绕,内有厢房十数间,陈设雅致,家具皆上等木料。 “比不得汴梁馆驿,望诸位不嫌简慢。” “此处甚好,董兄有心了。” 萧弈愿与董裔多聊几句,以试探其态度,又道:“董兄乃殿下近臣,深得信重,马上要一飞冲天了。”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董裔感慨道:“某虽才疏学浅,亦常怀报效天下之念。” 萧弈既知其心意,微微一笑。 (本章完) 第114章 收买内眷 第114章 收买内眷 众人安顿,萧弈洗去风尘,吃了些东西,稍做锻炼,趁离夜宴有还些时间,睡了一觉,养精蓄锐。 直到被敲门声唤醒。 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院中的烛光透过窗纸。 他没马上开门,先透过门缝往外瞧了一眼,见是张美,方才开门。 “哎哟!” 金三水、王九倚门而坐,摔在地上。 “你们在这做甚?” “将军,俺听说慕容继勋在城里,怕他行刺将军。” “那他的牙兵来了,你们打得过?” “俺拼死护卫将军!” “不好好练,尽日只会‘拼死’。” 一句话,说得二人羞愧难当。 萧弈迎入张美,感到他一身寒气,道:“玄圭兄去见了徐州旧人?” “是,打探了些底细。”张美声音压低,道:“慕容继勋确已入城,五百牙兵由刘赟麾下大将巩廷美安置,我怀疑,刘赟打算吃掉这支牙兵。” 萧弈颔首,道:“慕容继勋怀璧而来啊。” “这不是坏事,但,只怕刘赟转变态度。” “董裔、张令超、巩廷美,此三人中,董裔该支持刘赟入京,张令超心里恐怕是坚决反对,尤其是他今日还对我不满。” “不错,张令超是刘崇旧部。” “巩廷美呢?” “此人虽出身河东,但不是迂腐之辈,当可争取。”张美道:“最关键的还是董氏。” “今日没见到她。” “夜宴时该会出面,到时请将军奉上厚礼,只是……礼太重,态度却不好把握了,万不可让她察觉到是饵。” “放心,我晓得。” 两人商议妥当,不一会儿,董裔再来相请,该赴宴了。 萧弈没披甲,换了便服,他如今是忠臣人设,国丧期间挑了身素色细麻袍,外罩深色鹤氅。 张美看了,连连点头,道:“将军俊朗,对了,麾下吕丑可随侍左右。” “为何?” “见机行事吧。”张美笑道:“若有时机,将军只需让他听我吩咐就好。” 吕丑一来,不由道:“将军真乃温文尔雅,玉树临风,我就想长成将军这般模样。” “休再溜须拍马,把那木匣捧着,一会你听玄圭兄安排。” “将军真冤枉我了,有感而发……好沉,这里面是甚?嘿嘿,我就问问,将军不必真说。” “闭嘴,你给我侍酒。” 吕丑大喜,向门边兵士道:“可知将军为何选我?长得俊!才好撑门面。” 金三水嗤笑道:“屁哩。” “屁?在堂外受冻吧,歪瓜裂枣……” 节度府华灯初上。 萧弈从容迈步于几个老迈官员之后,目光从赵上交的头顶掠过,见对面回廊中,刘鸾正往这边看来。 他侧头,与董裔闲谈。 “董兄既姓董,不知与董氏夫人是?” “我与夫人是同宗,论辈分,当夫人一声族兄。” “原来如此,说来也巧,离京前,宫中曾托付我,呈一份礼物于董夫人,宴前仓促,不知可否劳烦引荐?” 董裔脚步稍稍一停,稍作思量,笑道:“此乃小事,何谈劳烦?萧郎请随我来。” 萧弈讶异,问道:“不用先通传?” 董裔凑近了些,表示与他亲近,低声道:“既是送礼,夫人没有不见的。” “多谢董兄。” 他们脱离队伍,并未进入正堂,绕至堂侧小厅。 厅内不见炭火却暖意融融,壁悬山水图,家具精巧,品味不俗,隐约可见奢靡。 坐定,张美、吕丑一左一右站在萧弈身后。 不一会儿,环佩叮咚,一位盛装美妇由六名婢女簇拥,袅袅而来。 萧弈大胆打量,董氏年方二十,穿织金绸裙,罩缂织霞帔,领边缀小颗珍珠,戴金步摇,镶绿松石……这种女人,他两辈子都养不起一个。 “族兄,何事如此急切?” 董氏放缓脚步,有种刻意训练过的优雅。 她虽向董裔发问,目光却扫过萧弈,在他脸上、腰间梅纹玉佩略作停留,嘴角牵起略带审视的浅笑。 “夫人,此乃汴京天使,内殿直都虞候、检校国子祭酒萧弈萧将军。” “萧弈见过夫人。” “将军不必多礼,远道而来,辛苦了,不知将军此时见妾身,所为何事?” 董氏声音柔婉,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在了木匣上。 萧弈看见她虚抬右手时,腕间金玉叮咚作响,按下心中好笑,不急不缓地开口,却不先说礼物,吊着对方。 “实为受人所托,有一事相求于夫人,夫人可知宫中安皇后?乃山南东道节度之女。” “自是知晓,皇后贤德,妾身虽未得见,心向往之。” 董氏的目光忍不住瞄那木匣,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好奇。 萧弈只当没看见,道:“安氏曾私下泣言,身为女子,命运飘蓬,不愿老死深宫,盼能归家侍奉老父,以全孝道。夫人此番入宫,母仪天下,届时恳请夫人全其孝心。” “母……母仪天下?” “当然,届时夫人便是皇后。” 董氏神色变幻,好不容易消化了命运的骤变,又拿狐疑的目光不住地打探着萧弈。 末了,她似有深意,道:“萧将军,安氏不会是想改嫁吧?此事关乎国体礼制,妾身可做不了主。” 萧弈知火候已到,微微侧头示意吕丑。 吕丑捧着木匣走到殿中间,一名婢女过去接。 “你捧不动。”吕丑嘴角微扬,歪嘴一笑,道:“打开。” 那婢女瞪了他一眼,拨开鎏金铜扣,缓缓掀开匣盖。 刹那间,厅内亮起一道光华。 “天!这这……这是甚?” “凤冠。” 凤冠以赤金为胎,缀翡翠、珊瑚,冠前嵌一颗鸽卵大的珍珠,两侧垂珍珠串,华美绝伦。 哪个女子不爱? 萧弈捧起茶盏,浅浅一抿,只见董氏仿佛被摄去了魂魄一般。 她眼神热切、渴望,下意识地向前伸手,指尖微颤。 “这……太精美了。” 董氏倒是见多时广,端详了几眼,低声道:“此乃岭南珠,白中泛粉,晕彩如霞,竟如此之大,宫中贡品果然不同。编法也别致,蜀地金线缠丝,比江南十字结更牢,更显华贵呢。” “夫人见识非凡,更重要的是,唯有皇后方可佩戴如此隆重礼冠。” “我能戴它?”董氏眼中异彩连连,道:“可我没配得上它的霞帔……” 萧弈无语,清咳一声。 吕丑适时盖上匣子。 董氏、婢女们眼睁睁地看着,怅然若失。 “皇后之位,安氏之心愿,不知可否托付给夫人?” “放心,你们哪怕想双……妾身是说,安氏如此深情厚意地信任妾身,岂能辜负?此事,妾身必竭力分说。” “如此,便拜托了。” 萧弈知事成,不再多言,微微颔首。 他见董裔一直站在门口处,起身,向那边走去。 路过时,见吕丑把木匣交在那婢女手中,趁机低声交谈了几句。 “拿好了?我可松手了。” “嗯。呀,好沉。” “我还没松手呢,你真柔弱。放哪?我给夫人送过去,也免得累着了你……” 出了厅,萧弈紧了紧鹤氅,与董裔说话。 回头一瞥,张美正附耳对吕丑交代着什么,还从袖中递了一盒胭脂与半袋钱过去,吕丑收了,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须臾,吕丑找机会近前,低声道:“张先生让我收买那婢女当眼线。” “办得到吗?” “将军放心,我这模样,她哪能不迷糊?” “只说你想巴结未来皇后。” “是。” 大堂石阶处,刘鸾正站在那四处张望,见了他,招了招手。 萧弈只当没看到,回堂,分案而坐,不一会儿,宴会开始。 气氛热烈,刘赟被众星捧月,与赵上交、王度、王彦等人相谈甚欢,推杯换盏间,俨然以君王自居。 萧弈坐在左首第四席,对面恰好是刘鸾,眼眸不时瞟来,带着好奇、探究,隐隐还有些躁动。 菜品很不错,主菜有羊方藏鱼、三军占鳌头、天下第一羹,他大块朵颐,心无旁骛。 待吃到八分饱,他才抬起头来,只见堂中十余穿轻薄彩衣的舞姬婀娜起舞,水袖翻飞,身姿曼妙,媚眼如丝,煞是好看。 看了不多时,他发现自己每看一个舞姬,对面的刘鸾都会皱起眉头,以满带敌意的目光盯着人家,他索性不看了,转而毫不避讳地看向刘鸾。 刘鸾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终究是刘鸾垂下了眼眸,棒起酒杯抿了一口。 萧弈遂大抵知她心思,可他这人却简单,一开始对她没兴趣,就永远不会有兴趣,何况她还滥杀无辜。 (本章完) 第115章 阎奴子(求月票) 第115章 阎奴子(求月票)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放松,萧弈喝了几杯,观察着刘赟的属僚,很快锁定了站在张令超身后的一名汉子。 此人身材健硕,大部分时候低着头,但萧弈已从那黝黑的皮肤猜到他是谁了——慕容继勋。 留着这祸端,千日防贼,终究不是个办法,不如趁今夜对方无备,引蛇出洞,迅速了结。 这般想着,萧弈对敬酒来者不拒,几巡喝下来之后,故作醉态。 他发挥演技,以手扶额,眼神迷离,身子微晃。 “臣说句……大逆之言……殿下比先帝……胜之远矣……” “将军醉了。” “臣没醉!只需解手一番……还能喝!” 萧弈踉跄往外走去,偶然环顾一看,见慕容继勋正走到刘鸾身后,与她低声说话。 刘赟大笑,道:“将军实在人,无妨,无妨,好生引萧将军前去。” 张美起身搀扶。 萧弈身体微倾,轻声耳语道:“看到慕容继勋了?若他与张令超同出,你绊住张令超。” 张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萧弈伸手一推,往外走去。 廊下的暗处,吕丑正在与一人交谈,赶过来,低声道:“将军,办妥了,若有变化,她随时给我传信。” “可信?” “有十成把握。” 萧弈道:“看到里面的黑脸了?若他带一两人出堂,你跟着,若有三人以上,招呼我们的人,杀了。” “就在这节度使府?” “当然。”萧弈十分果决,道:“外面有他五百人。” 出堂,有仆役手提灯笼,领着他去解手。 寒风吹过,冷意让人精神一振,眼中的迷离瞬间消散,恢复清明。 竖耳倾听着周围的脚步声,不见有人跟来。 解手,返回,萧弈刻意放慢脚步,走到角门处,他瞳孔微缩,见前方一道身影隐在阴暗处。 心中一凛,他警惕靠近,随时准备出手。 近了,不是慕容继勋。 刘鸾正负手而立,目光看来,道:“你随我来,有话与你说。” 萧弈心中思量,这女子表面上对自己感兴趣,安知不是演的?实则是为了诱杀自己。 至少有这可能。 他随她到旁边一处僻静庭院。 “女郎有何指教?” “你穿这一身,像个文士,还挺好看。” “所以呢?” “我们沙陀人有自己的习俗,这个给你……” 刘鸾低头,往腰间的锦囊里掏着什么东西。 萧弈边看着,边凝神戒备。 果然,有极轻微的脚步声正在快速接近。 破风声骤起。 间不容发,萧弈向侧前方避开两步,右手疾探,拽下刘鸾腰间悬挂的软鞭。 既夺了刘鸾武器,他便不急拔靴中匕首。 软鞭是长兵器,对距离节奏的掌控是关键,他脚步不停,又迈出数步才转身。 一道黑影如猛虎扑来,单刀再劈,正是慕容继勋。 “拿命来!” 刘鸾大喊道:“来人!” 萧弈跨步,敏捷如猎豹,腰力带手臂一摆,抖腕,软鞭向慕容继勋头顶狠抽。 抡鞭盖顶,鞭影如电。 慕容继勋不避,硬挨,同时欺身而近,但显然低估了这一鞭的力道,脸上顿时一道血痕,痛苦惨叫,身影一滞。 距离没被拉近。 软兵器之难,在于不能“泄劲”,必须“留劲”,萧弈顺势抡圈。 鞭梢借着惯性形成冲击力,“啪”的脆响,抽打在慕容继勋手肘上,似将空气都撕裂。 只要保持距离,萧弈能活活抽死他。 但慕容继勋反应也快,知必须近身缠斗,不再胡乱挥刀,只顾猛扑萧弈。 “啪。” “啪。” 又是几鞭,换旁人已倒地抽搐,慕容继勋却不欲,强忍剧痛,借地势拉近了距离,挥出致命一刀。 “虎——” 刹那间,萧弈手腕内扣,折鞭,沉劲,急抖,绕腰抖鞭,使出“贴身绕”,鞭与他的鹤氅融为一体,打得慕容继勋手腕无力,刀刀劈歪。 “死!” 慕容继勋力大刀沉,凭蛮力硬斩。 萧弈险险避开,终于找到破绽,一鞭重重抽在他手腕上,鞭梢顺劲缠上。 借势扯鞭。 “咣啷。” 单刀落地。 萧弈抬膝一顶,收腿,一绊,绊倒慕容继勋,扯回鞭子,勒他脖颈。 慕容继勋察觉到危险,抬手,护住脖子。 萧弈猛一拉鞭,将他的手与脖子缠住,鞭子嵌入了慕容继勋的皮肉,鲜血渗出。 “鸾妹……杀他……快!” 这才是慕容继勋的杀招,以二敌一。 萧弈目光看去,落地的刀就在刘鸾脚边不远。 他腰腹发力,肌肉贲起,准备迅速弄死慕容继勋、以靴中匕首杀刘鸾。 就在这时…… “住手!” “放开他!” 听得大吼,萧弈感到身后劲风,跃开,避过凌厉刀锋。 张令超手持单刀,挥斩。 萧弈赤手空拳,不接招,两个利落的后空翻,翻到刘鸾面前,抢过地上的单刀。 同时,吕丑扑上,与张令超战在一团,三人在刹那间来回数招。 不多时,金三水等人也赶到。 “住手!” “张令超,给我住手!” 刘赟连叱两声,喝令牙兵围上,张令超才悻悻收刀,退后几步,一把扯过慕容继勋,将他拖到刘赟身后。 “怎么回事?!” 刘赟显然极是愤怒,脸色震怒。 萧弈不急着回答,怒叱道:“慕容继勋!” “爷爷没死,你等死吧!” “敢问殿下。”萧弈这才平静呼吸,质问道:“为何窝藏朝廷钦犯?” 刘赟道:“将军这是何意?” “慕容继勋是为叛逆,藏匿于殿下潜邸,此事若传出去,天下人如何看待?” 萧弈顿了顿,字字诛心地问道:“是否会以为殿下与慕容彦超,甚至李业、苏逢吉、郭允明等人同流合污,逆谋作乱?” “这……”刘赟脸色瞬变,掷地有声道:“绝无此事!” “那为何女郎与慕容继勋合谋戕害朝廷使臣,这是应有的待客之道吗?!” “我没有!” 刘鸾看起来又急又气,跺脚道:“我哪有想杀你,他自己过来……” 慕容继勋缓过气,挣扎半跪,咳嗽着开了口。 “赟哥,休听郭雀儿走狗诓骗,他假意迎立,实则骗你去汴京,方便杀你。助我收服兖州,你我互为犄角,联络河东,诛杀国贼,你早晚是天子,不需他人扶立!” 张令超亦激动,大声附和道:“大郎,这才是正理啊,你手握徐州,扼汴梁钱粮,又有大帅强援,进可攻,退可守,何必看人脸色?!” “不错。”慕容继勋道:“赟哥可凭实力为天子,万不可中计啊,杀了萧弈祭旗,今夜便起兵!”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劝得刘赟脸色变幻,眼中满是挣扎。 赵上交、王度有一肚子话要劝,被张令超凶狠喝止。 萧弈忽然冷笑,只反问了一句。 “殿下,何故造反?” 只这“殿下”与“造反”两个字落在刘赟耳中,与“赟哥”、“大郎”带来的冲击力,不可同日而语。 刘赟一时难决,抿嘴不语。 此时,董氏在侍女搀扶下匆匆赶来。 “赟郎……殿下!” 扯过刘赟,董氏看了眼他那犹豫的表情,什么也顾不得了,拼命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扯到一旁。 但那焦急、尖锐的话语还是传了过来。 “有甚好犹豫的?为了保你的杂种兄弟,到手的皇位不要,当逆贼,你昏了头了。听蠢货之言起兵,打得过吗?打多久?便是打赢了,安知你阿爷要活多久,他可是有近十个儿子……” “大郎!” “殿下!” “都闭嘴!” 刘赟猛地转身,一脸决绝,沉声道:“不必再争,孤意已决,奉诏入京。” “赟哥……” “慕容继勋!你这朝廷钦犯,潜藏本府,欲谋行刺,给我拿下!” 张令超道:“大郎,三思啊。” 萧弈目光看去,只见慕容继勋转身便逃,城中尚有五百兖州牙兵,断不可让他脱身。 正要拦下,却有一道身影已抢先掠了过去。 “不必拿了,杀了便是。” 刘鸾一声娇叱,抢过张令超手中单刀,没有丝毫犹豫,狠狠一刀刺入慕容继勋腹中。 “噗。” “呃……” 慕容继勋见到刘鸾就已停步,难以置信地低头,喃喃道:“鸾妹……” 刘鸾叱道:“你为何坏我事?” 说罢,她转过头,看向萧弈,俏脸只有羞恼之色,没有任何怜悯。 “谁和这阎奴子联手杀你了?我与你说话,他自过来。” “鸾妹!” 慕容继勋悲哭一声,浑身剧震。 “你……怎能如此?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你们兄妹……我待你们比亲弟亲妹都……” “你还敢提?阎昆仑奴真当自己与高祖、阿爷是兄弟吗?你家就是杂种!去死,去死!” 刘鸾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勃然大怒,竟是又狠狠地捅了两刀。 萧弈亦知慕容彦超是高祖的同母弟,遂看向刘赟,只见刘赟掸了掸衣襟,眼中亦带一丝不屑。 慕容继勋生机迅速消褪,却还不甘于就此死去,喃喃道:“赟哥……鸾妹……你我……本是同根……生……” “噗。” 刘鸾又是一刀,打断了他最后的遗言。 她丢刀,转身看来,问道:“信我了?” 萧弈不答,看着慕容继勋的眼,那双眼至死都在盯着刘鸾,交织着亲近、痛苦,渐渐化成了悲凉、死寂。 “嘭。” 尸体重重倒下,砸起雪雾。 萧弈心想,刘赟何时会悔不听“杂种”之言? 刘赟反而长舒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董氏的手。董氏满眼欢喜,拂去他肩上雪。 “逆贼既除,尽快收拾行装,赴京即位。” “殿下明鉴。” 萧弈淡淡应了。 他目光从尸体上移开,掠过刘鸾沾血的手、刘赟憧憬的眼神,按捺住心中对这兄妹,乃至刘崇一家人的莫名厌恶。 (本章完) 第116章 质子 第116章 质子 腊月初六,朔风大雪卷过徐州西郊官道。 萧弈勒住缰绳,等待身后的队伍,乌骓马不耐,铁蹄刨着冻土。 回头看去,队伍前呼后拥,刘赟的銮驾华盖璎珞,仪仗森严。 天子仪仗是他带来的,太常旗招展,显赫异常。 依例,节度使离镇可带牙兵三百,因嗣君身份,刘赟还带了家眷奴婢、卤簿仪卫、幕僚属官、旌旗鼓乐,林林总总近六百余人。 “将军有何忧虑?” 张美驱马过来,与他并辔而行,呵着白气道:“莫非是担心三百徐州牙兵?” 萧弈反问道:“我看起来忧虑吗?” 张美道:“将军脸色虽不显,胯下战马却在喷气、刨蹄。” 萧弈笑了笑。 他其实在想这趟差事的意义,觉得郭威不太可能把皇位给刘赟,到时事事掣肘不提,之后要讨伐刘崇也不方便。 讨伐皇帝生父,名义怎么都不正。 所以,他在出京前,就问魏仁浦是否要杀刘赟,但魏仁浦暂时似乎无此打算。 “玄圭兄觉得,嗣君此行,作用何在?” “斗胆一猜,必进不了开封。”张美道:“可若大帅讨伐河东,或许会带上他。须知,刘赟离开徐州,便是离水之鱼,真正可虑者,唯刘崇。” 萧弈问道:“确定大帅要出兵?” “我听闻,契丹在袭扰邢、镇二州。” 这与萧弈想法不谋而合。 可回想当日魏仁浦的态度,话没说死,许是对讨伐河东还有犹豫…… 言语间,吕丑自队伍后方策马过来,凑近低语。 “将军,张先生,小桃方才寻机递了消息给我哩。” “小桃?”张美笑道:“董氏身边那婢女?” “是。她说刘崇派了密使告知刘赟,打算派大军南下开封,护佑他登基。” 萧弈暗道,果然,刘崇不打算坐视儿子成为傀儡。 与张美对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将军以为如何?” “究其根本,还需明公大军应对。” “是啊,你我能做的,也只是稍缓局面。” “玄圭兄想必已有办法。” 张美道:“离间父子,使刘赟心生忌惮,遣人坚决反对。” 萧弈抬手,示意由他安排。 张美便对吕丑低声吩咐道:“让小桃吓唬董氏,刘崇派兵,恐非为保驾,实欲借机掌控汴京,自己当皇帝,届时,刘赟连太子都未必当得成。” “先生高明,我想办法递话,保管董氏比刘赟还着急上火。” 吕丑说罢,调转马头,自然落到队伍后面,向后方的奴婢队伍靠拢。 是夜,队伍抵达砀山驿。 安顿之后,萧弈在驿馆二楼的上房临窗而坐,看着地图思量,听着风刮过院中槐树秃枝,呜呜作响。 忽闻马蹄声起,急促远去,他凝神细听,仅两三骑。 不多时,吕丑裹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脸上笑开了。 “将军,成哩!小桃偷听了他与董氏谈话,夫妻二人防着刘崇。刘赟连夜派了心腹持他的手书北上,让刘崇不可南下,惊扰地方,还徒惹郭公与太后猜疑。” 萧弈头也不抬,道:“做得不错。” 吕丑得意一笑,摸了摸冻得发红的脸颊,道:“嘿嘿,将军这般说,那我的模样立功了哩。” “对,对,我麾下就数你长得最俊。” “毕竟是将军你的兵嘛。” “去吧。” 吕丑却不走,犹豫着,欲言又止。 萧弈嫌他挡着烛光,道:“有屁就放。” “将军,小桃还在董氏身边听到一些消息,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 “那我可照董氏原话说咧。”吕丑捏着嗓,细声细气道:“那萧将军定是与安氏皇后有染,回头施恩这对奸夫淫妇,不难收服。” 萧弈无语,继续看他的地图。 他原觉得安元贞有点烦人,近日一对比刘鸾,同样是沙陀人,她性格就大不相同,竟被衬得有一丁点儿可爱了。 “刘赟说‘施恩?我给他更大的恩,小妹看上他了,我封他当驸马’,董氏说‘可妾身看,他对小妹无意哩’,刘赟说‘小妹看上的东西,有得不到的吗?待进了开封,且瞧小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了安氏的命……’” 萧弈抬起头来。 吕丑莫名吓得一个哆嗦,忙道:“将军,我就是转述。” “知道了。” “将军在看河东地图?我有个主意。”吕丑小心翼翼道:“我看,刘鸾心慕将军,将军何不说服了她?既得美人,又得河东情报……” 萧弈以不悦的眼神打断这话。 本是懒得多说,但看吕丑也是个俊的,遂问道:“心慕你的人多了,你分得清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我,”吕丑垂头道:“我一惯来者不拒。” “若一个女子被人倾慕、强迫,是喜是悲?” 吕丑问道:“将军之意是?” “若她以‘心慕’我之名,行害我之事,便是我的敌人,我绝不姑息。” 吕丑一凛,道:“我明白了,将军是担心安皇后,和别的相好……” “滚出去。” 熄灯,萧弈和衣躺下。 是夜梦到了安元贞,总追着他问她皮肤是否比刘鸾白,末了,安元贞死在他怀中,娇滴滴地哭。 “呜呜……我死得好冤啊……” 宫殿外有人不停撞门,要将她葬到颍陵。 “嘭、嘭、嘭。” 萧弈睁眼,天已微曦,有人在敲门。 开门,是刘鸾,还打扮了一下,外貌与品性大不相同。 “干嘛这表情?你很讨厌见到我?” “是。” “我不管,这个给你。我还没说完,沙陀女子赠亲手制作之物……” 萧弈向她手掌瞥去,见是个兽牙做的箭头,径直道:“不要。” 说罢,径直往外走去。 刘鸾偏要给他,追着骂道:“你凭甚不要?!” 这种不讲理的话,萧弈不应,向兵士下令道:“拦住她,别让她近我身。” “放开!哼,我送你东西,敢不收,下次就是射进你脖子里!” “……” 一日赶路。 傍晚,队伍进入宋州境内。 前方有探马赶来,称朝廷派人来迎接嗣君。 众人原以为是文官,可随着雪尘起处,一队骑兵驰来,约五百人,挂禁军旗号。 待到近前,萧弈认出了为首的将领,正是刘廷让。 双方队伍汇合,两人碰头,相视朗笑。 “刘兄升了指挥?” “比不得你这内殿直,走,寻个无人处说话。” 两人遂策马驰至一处土坡上,可俯瞰官道。 刘廷让确认左右无人,面容严肃,道:“大帅统军出兵,北上澶州了。” “契丹?河东?” 刘廷让不答,道:“你也不必带刘赟入京,直接转道澶州见大帅。” 萧弈心念电转,暗忖果然如此。 刘赟无非两个作用,一则麻痹刘崇,二则若出兵,带到军中作为人质,关键时刻可以利用。 “郭将军还是先锋?” “是,领一路偏师自滑州西进,经孟、晋二州,取绛州,锁死晋阳南面的门户。” 萧弈取出他的绢布地图,就在马背上展开。 果然,郭威提兵北上不是因为契丹入境,那主力到了澶州之后怎么走?为何要自己带刘赟过去? “这里。” 刘廷让倾身过来,手指在地图上一点。 萧弈点点头,道:“潞州。” “大帅该是打算亲率主力,经澶州、相州,从滏口陉直扑潞州,此乃河东咽喉,兵家必争之地,一旦拿下,刘崇便成瓮中之鳖。让我们带刘赟过去,许是借他劝降潞州守军,省去攻城损耗。” 理清了原由,接着议怎么做。 萧弈提醒道:“刘赟带了三百牙兵,且精锐,非易与之辈。” “擒了刘赟,不信他们能翻出天。”刘廷让道:“前方三十里有青阳驿,今夜趁其牙兵卸甲入眠。你挟刘赟,传其命令,我领兵控制局面,敢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见你来难免警惕,不如等再往前到了宋州?” “兵贵神速,大帅只给了我们三日到澶州,不等了。” “好。” 商议既定,两人各自返回队伍。 萧弈面色如常,让赵上交出面,引着刘赟的车驾到青阳驿。 夜幕降下。 事态却并不按刘廷让的计划进行,他这支甲胄精良、杀气内蕴的精骑出现,使得张令超非常警觉。 当夜,宿营青阳驿,张令超亲自布哨,将牙兵分成两班,轮流值守,驿馆的出入口以徐州牙兵把守。 见此情形,萧弈劝说刘廷让道:“既有防备,强行动手,恐难免伤亡,不如缓些时日,待他们对你降下戒心。” 刘廷让眉头紧锁,道:“等降了刘赟的戒心,只怕刘崇反应过来。既离了徐州境,离水之鱼,先拿了!” 萧弈正要开口,远远见吕丑过来。 “将军,不好了,小桃说,张令超苦劝刘赟,刘赟再生犹豫,与董氏商议,想回徐州带更多兵马。” 刘廷让斩钉截铁,道:“不等了,拿下他!” “好。”萧弈亦果决,道:“依计划,分头行事。” “动手吧。” 萧弈立即召集十二名兵士,去往刘赟下榻的驿馆正院。 院内,火把发出轻微的声响,二十余名徐州牙兵执刀肃立。 董裔刚从院中出来,目透忧色,见萧弈来了,连忙上前一揖,道:“将军,那五百兵马是怎回事?” 萧弈云淡风轻,道:“朝廷派人迎接嗣君,实属正常,这便怕了,到京城还五万禁军呢,我与殿下分说。” “殿下不欲见你。” 萧弈拿出一物递出,道:“劳烦将此物交于殿下。” “这是?” “禁军兵符,兵符在手,殿下还有何可虑?” “将军稍待。” 董裔入院通报。 萧弈等着,呵了呵手,以免一会动手时太僵。 他心想,刘赟一出徐州就从高祖嗣子变成了质子,这世道瞬息万变,果然是凭实力说话。 (本章完) 第117章 以牙还牙 第117章 以牙还牙 不一会儿,董裔出来相迎,神色已放松不少,却还要求萧弈把麾下兵士留在外面,并解下兵器。 入内,刘赟正捧着兵符端详,神色复杂,踌躇满志之中又带着几分担忧。 “殿下。” “这兵符?” “刘廷让送来的,以表投效之意,殿下可放心让他护卫。” 刘赟叹息,还是将兵符搁在案上,道:“我思虑再三,决定传令徐州,调两千兵马前来护驾。” “殿下何出此言?刘廷让足可保殿下万全。” “你为何阻我?” “汴京百官、天下万民翘首以盼,岂好再耽搁?” “既翘首以盼,不容我再调两千人?” “既已到此,殿下为何反复?可是张令超心向河东,进言挑唆?” “离京愈近,我心中愈不安啊。” 萧弈耐心渐失,道:“是张令超动摇殿下决心?此獠欲陷殿下至万劫不复之地,臣请殿下斩杀以正军心,以安众意!” “你……” 刘赟一愣,惊怒交加,瞪大了瞳孔,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萧弈图穷匕见,快步上前。 “来人!” 刘赟大呼,拔出腰间的华丽佩刀。 “快来人!萧弈欲害我……” “咣。” 刀出鞘,向萧弈刺来。 萧弈左手疾探,扣住刘赟握刀的右手腕,一拧,佩刀脱落。 刘赟抬脚就踹,身体向后一仰,摔落在地,滚了两圈,爬开。 萧弈避开,右手抄起将落地的刀,两步追上,挥刀,刀锋瞬间抵在刘赟颈侧。 动作一气呵成,只在电光石火间。 “啊,殿下!” 董氏才绕过屏风,见此一幕,发出短促的尖叫,吓得双手捂嘴。 “萧将军,这是做甚?可是殿下不允你与安氏之事?妾身来作主,必让你得偿所愿。” “夫人救我!” “别动。” “萧弈,你好大的胆……” “保护殿下!” 门外牙兵持刀冲入堂中。 萧弈挟着刘赟,叱道:“都别过来!” 其中却有一人贴着墙,绕到他的视线盲区,试图扑上前。 萧弈也不转头,听得声音,抬脚一踹,踢出堂中的火盆。 火盆划过一道弧线,“嘭”地砸在那牙兵身上,“滋”地一阵响,伴着惨叫,那牙兵倒地嘶嚎。 萧弈一刀下去,结果了他的性命。 刘赟立即就逃开,他才走了两步,萧弈手中血淋淋的刀锋又抵在刘赟喉间。 “我……我就是走走。” “哪个还敢上前?!” “别别别动!”刘赟也呼喝道:“听萧将军的,别动……” “走。” 萧弈挟着他往外走,院中,内殿直十二人已与门外牙兵战作一团。 董裔失魂落魄,摔坐在雪地上,喃喃着“完了完了”。 “放下兵器,嗣君在此!董裔,起来,你去传嗣君命令,禁军替防,命徐州兵卸甲,交出武器。” “萧将军,你真是郭威派来诓骗殿下的?就不怕河东大军?” “我让你传令。” 萧弈一把扯下刘赟腰间牌符,丢了过去。 董裔掩面悲哭,跪倒在地,道:“殿下,臣无能,害了你啊!” “去吧,传令吧。”刘赟声音颤抖,哭道:“将军,我必配合,只求郭公留我性命。” 董裔以袖抹泪,拾起牌符,往外走去。 萧弈目光紧随着他,见他才走三十余步,前方,一队巡兵过来。 “董判官,发生了何事?禁军为何在包围我等?” 董裔持牌道:“传殿下之命,你们护卫辛苦,余程护卫交由禁军,都回帐歇息,卸甲,交出兵器……” “休听他的!” 恰此时,又有一大队骑兵赶来,为首的却是张令超、刘鸾。 “大郎呢?” “在萧将军手中……” “救大郎!”张令超大喝道:“传我军令,杀贼!” 刘鸾身披细鳞银甲,手持弯刀,背挂角弓,叱道:“杀光他们。” “女郎,你听我说。”董裔小跑过去,呼道:“殿下他……” “废物。” “噗。” 刘鸾毫不留情,一刀劈死董裔。 “诸将士听令,救下大哥,随河东大军杀进开封,破城不封刀!” “杀!” 河东骑兵冲来,驱着徐州牙兵冲向正院。 萧弈喝道:“守住院门!” “喏!” 吕丑、金三水、王九等人立即劈翻站在门边的牙兵,进入正院,闩上门守卫。 “嘭!” 徐州兵杀至,重重撞门。 火把光芒晃动,箭矢破空声刺耳。 “堵门!发号!” 院中没有太多重物,众人死死顶住门板,吕丑吹响尖锐的哨声,请求刘廷让支援。 “守住,刘将军一会就到。” “嘭!” “嘭!” 一阵重响,门闩被撞裂,之后,一扇木门被撞倒。 诸兵士结阵死守。 战况瞬间激烈,徐州牙兵悍不畏死,向小小的院门冲锋。 怒吼、刀剑撞击、利刃入肉、惨叫,顷刻间许多人挂彩,墙壁、门框全被血染。 “住手!” 萧弈挟持刘赟站在石阶上,声震全场,道:“谁敢再前,我杀了刘赟!” “嗖。” 破风声忽至面前,萧弈险之又险地一避,箭矢贴着他的脖颈掠过,钉进身后的门楣。 转头看去,刘鸾坐于马上,手持角弓,又搭了一箭。 “萧弈受死!” “嗖。” 萧弈再避,一把扯过刘赟挡在前面作为肉盾。 “不想刘赟死,立即停手!” “攻进去!”刘鸾娇叱,“看他敢杀我大哥否。” “杀!” 忽听得一声惨叫。 萧弈眼见着王九横刀格开劈砍,一条右臂却被另一刀斩断,鲜血如泉水般喷涌。 王九痛到浑身痉挛,却犹守在院门处,不肯退下。 萧弈大怒,毫不犹豫,一刀卸下刘赟的小臂。 “啊!” “节帅!” “大郎!” 院门处,攻势顿止。 此时,远处传来了禁军呼喝。 “张令超叛逆,挟持殿下,欲谋不轨,被蒙蔽者速速弃械,可赦无罪,负隅顽抗者,株连家小!” 张令超大惊,道:“女郎,来不及了……走!” “大哥被挟持了。” “救不了了,走啊,向大帅报信要紧。” “不行,大哥毋宁死,不受俘。” 萧弈才听到刘鸾这一句话,目光转过,“嗖”地一支箭矢向刘赟射来。 电光石火间,他扯着刘赟往后倒,摔在地上。 “放箭!”刘鸾喝道:“射死他们!” “嗖嗖嗖。” 箭矢如蝗,射向正屋。 “放火!” 随即,一个个火把被掷了进来,点燃幔帘。 刘赟一边痛呼,一边大哭,喊道:“鸾妹……鸾妹……你疯了啊……” “你才疯了,想当殿下,不想当我大哥,成全你就是。” “女郎。”张令超大吼道:“走啊!” 刘鸾喊道:“请大哥自裁,莫丢河东颜面……驾。” “包围他们!” 屋内,火势迅速腾起,熏得萧弈睁不开眼。 他拖着刘赟出了屋,再一看,董氏已然中了两箭,倒在了血泊中,火势迅速吞噬她身上的绫罗。 丢开刘赟,萧弈转身去查看麾下伤势,受伤最重的就是王九,倒在雪地里,因剧痛挣扎。 “快!给他止血,断臂能不能接上?” “接?” “救他!” 吕丑扑过去,掐住王九的手臂,道:“捧干净的雪来,裹布,止血药……” “将军,刘赟的手也断了。” “先顾王九。” 萧弈过去,扯过干净的裹布,去裹那惨烈的断臂。 王九痛得不停抽气,道:“将军……俺这次……没……丢人……啊!” 话音未落,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全力救治!” 萧弈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外面,刘廷让已控制住了局面,绞杀了零星的负隅顽抗者,徐州牙兵大多数选择投降。 但营地外,还隐隐有马蹄声。 “有人逃了?” “是。” “给我弓马。” 萧弈接过弓和箭囊,试了试,步弓,六斤,不太顺手。 他翻身上马,向北面疾驰而去。 营栅处,留了一地的徐州牙兵尸体,可见突围之惨烈。 月色下的北面荒野,十余骑正在玩命地狂奔,这边则派了四十余骑追着。 萧弈马快,追了上去。 只大概一刻钟,这匹马就累了,速度减缓。 前方,追兵们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喊叫不已。 “他们在拆桥。” “射杀他们,你们几个绕过去。” 同时,刘鸾的声音也传来,喝道:“弓箭掩护,快拆桥。” 萧弈离河还有十余步,边策马,边凝神看去。 对岸,刘鸾一身银甲在月光下显得很亮。 她把面甲拉了下来,一手持盾,一手持刀,督促着兵士拆桥。 己方有几人试图从桥上冲过去,皆被她一刀斩落。 萧弈马速渐缓,双腿控马,一手持弓,自箭壶中抽出一支三棱箭。 满弦,弓弦咯吱作响,他瞄准刘鸾,目光寻找她盔甲的薄弱处,最终落在她腰间的细鳞片上。 刘鸾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扯过缰绳,向这边看来。 萧弈没有任何手软,脑中什么也没想,就像面对每个对手时一般,毫不留情。 “嗡——” 弓弦颤动,利箭离弦。 锥箭在寒风中发出轻微而锐利的呼啸。 小河对岸,骏马一声悲嘶,马背上披银甲的纤细身影被箭矢射中,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马背上重重栽落。 “女郎!” 河东骑兵发出惊呼。 隐在对岸树林设伏的张令超策马狂奔而来,怒吼不已。 “萧弈,河东铁蹄必将你踏成碎肉!” 饱含血恨的吼声传过河,被风声扯得破碎,落到萧弈耳中时已显无力。 他只知郭威要攻河东,不能让刘崇事先得到消息。 “杀过去,一个不留!” (本章完) 第118章 河东攻略 第118章 河东攻略 腊月初九,澶州城外,风雪到了最大的时节。 十二骑疾驰而至,其中一骑的马背上趴着神情委顿的刘赟。 萧弈于城门处勒住乌骓,举目望去,远处连绵营寨铺开,壕垒层次分明,伙营升起炊烟,像是三万大军在抖落尘埃。 “天雄军二十指挥、节度推官萧弈,奉命携要犯而来。” “将军到帅府候见。” 萧弈是第二次来澶州,此番入城,只见虽有战前气氛,但年节将近,还是有不少门户张挂了彩灯。 原属于李洪义的节帅府已为郭威征用,门前甲士肃立。 通报入内,在曹房见到了魏仁浦。 “魏先生。” 魏仁浦正拨弄着算盘,眉宇间锁了一抹忧色,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瞳孔微微一缩,指向刘赟的断臂。 “何以至此啊?” 萧弈道:“牙兵凶悍,不斩他一臂,无以震慑,死的就是麾下儿郎。” 魏仁浦深深看了他一眼带着些许审视,末了,也未赞许,也未指责,才想起来似的起身向刘赟一礼。 “刘留后一路辛苦,来人,带下去好生照顾。” “是。” 魏仁浦又转向萧弈,问道:“河东悍兵,可有逃脱报信的?” “仅张令超率数骑在逃,刘廷让已带兵围堵。” 萧弈把拿下刘赟的经过说了。 当夜,他追着张令超、刘鸾到了响河桥,一箭射落刘鸾,命人过桥追击,没多久,刘廷让亲自赶到,让他先带刘赟到澶州复命,围捕张令超以及对徐州城的后续,刘廷让自会处置。 他则是马不停蹄赶来,只留吕丑照顾王九,料理杂事。 张美虽是文人,一路跟着萧弈,竟也吃得消。 末了,萧弈道:“先生放心,宋州往北的所有道路皆已封锁,必不让消息传到河东。” 魏仁浦笑了笑,道:“你们是猜到了明公所想啊?” 萧弈问道:“可是大战在即?” 魏任清转头望天,微微一叹,呵出白气,喃喃道:“寒冬腊月,太冷了啊。” 萧弈感受到了他话里的犹豫。 自邺都南下以来,萧弈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茫然。 魏仁浦拍了拍萧弈的背,拢着衣袖,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在庑房歇息了一会,吃了东西,萧弈被带到大堂见郭威。 堂上还有另一人,也是风尘仆仆,该是从邺都赶来,萧弈觉得十分眼熟,却是他初次随史德珫去郭府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彦超。 “德升,且看看,还认得这小子吗?” “是那史家仆僮……小乙?”王彦超惊赞道:“两月未见,一跃为大将之材啊,名驹遇伯乐,真千古佳话。” 萧弈回礼谢过,又道:“王将军从邺都过来?不知三郎如何了?” “他还能如何,一天到晚地闯祸。” “不提那小子。”郭威道一指萧弈,道:“这小子动作够快,我本打算派你去徐州替他兜底,他已把刘赟押到了。” 王彦超忙道:“恭喜大帅,得霍去病也。” 萧弈一听这话,就知王彦超绝不是军中莽夫,颇有水平,把他比作霍去病,那把郭威当成谁?” 可惜,郭威脸上毫无波澜,道:“萧弈,你与德升说说徐州情况。” “是,徐州还有刘赟大将巩廷美坐镇,藩兵两万,精兵三千左右,另有兖州牙兵五百。” 萧弈知道,刘廷让的资历、兵力都不足以镇住徐州,最多只能作为先锋,还得王彦超这样的宿将出面。 果然,郭威起身,下令道:“王彦超听令。” “在!” “擢你为武宁军留后,立即率本部兵马赴任徐州。” “喏!” 王彦超退下。 郭威看着地图,许久才回过神来,如叙家常般道:“莫拘着,也没外人。” “是。” “我听闻,刘崇之女倾慕于你,想招你为婿。你倒狠心,一箭射杀她?” 萧弈暗忖郭威好快的消息,该是魏仁浦迅速审问了刘赟,打了小报告。 “回明公,末将一心公事,毫无徇私。” “便是说不喜欢?” “不喜欢。”萧弈也干脆,道:“刘氏性情残暴,末将不可能喜欢。” “刘崇之女性情不好。”郭威似不经意地喃喃道:“我的女儿呢?性情如何?” “刘氏岂配与五娘相提并论?” 萧弈实话实说,他从来就没把刘鸾与郭馨作为比较,此时才发现,一个在他心里连尘埃都不算,一个在心里却是……至少是有位置的。 郭威似感觉到他的态度,满意地点点头,摆弄着地图上的军旗,淡淡问了一句。 “喜欢?” “什么?” 萧弈一怔。 “别装蒜。”郭威道:“你小子惹麻烦了,离京前为何惹得五娘不快?” “末将……” “磨磨叽叽!就问你,想不想娶郭某的女儿?” 萧弈身子不由一僵,首先感受到的是泰山压顶般的压力。 这就是他与郭馨相处得挺开心,可一提婚嫁就不敢见她的原因,事情顿时复杂起来。 他能感受到郭威离称帝不远了,在称帝前或后提亲,可能会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在这个时间点提出,可见郭威还是颇重情义,比起联姻,更愿意把女儿托付给自己。 萧弈两辈子第一次发现,那不想谈婚论嫁的想法有些动摇了,可只是一瞬。 他本心还是不想被“郭威女婿”的身份拘着。 怎么办? 萧弈灵机一动,应道:“乱世未定,何以家为?” “哼,真当你是霍去病?!” 郭威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却没真的怪罪萧弈,而是傲然道:“想求娶我女儿的如过江之鲫,你既无此意,作罢便是。” 萧弈才不求他,心道,想嫁自己的女子也不少。 堂中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天气依旧冷得厉害。 良久,郭威眼睛一瞪,清咳两声,道:“竖子不知男女之事,咳,这地图……你可能看出甚来?” 萧弈压力顿消,心想郭威还是不了解自己。 目光看去,图上山川河流、州县关隘详细,蝇头小楷标注将领兵力,密密麻麻,从滏口陉到沁州、晋阳的一路上,关键处皆以朱笔勾勒。 “明公想趁刘崇不备,奔袭河东,犁庭扫穴,以绝后患?” “嗯。” “潞州是第一个关键点。” “胃口小了。” 提到战略,郭威十分笃定、霸道。 他手指重重一点潞州,道:“此为昭义军节度使常思驻地,常思早年曾在我麾下效力,有几分情面,我已遣王朴为使,前往说降。” 萧弈确实没想到这一点,道:“得了潞州,就是进了河东的南大门,那一举拿下太原,并非没机会。” 郭威眼中精光浮动,喃喃道:“故而我力排众议,冒险一搏。你可知,此战最怕的是什么?” 萧弈想了想,应道:“怕久战,而河东山多地险,刘崇经营多年,唯攻其不备,方可速胜,明公担心……刘崇有防备?” 郭威手指西移,落在潞州以西的沁州,神色转为凝重。 “斥候冒死打探,刘崇已遣心腹大将李存瑰率五千沙陀精骑南下,三日之内,恐怕即到沁州。” 萧弈拿起放在地图边贴着“李存瑰”三字的宗卷,展开看了看。 “李存瑰,沙陀人,李克让之裔,少以宗室子补横冲都小校,从征吐谷浑破阵斩级,始称其勇,天福间,以‘代北旧勋’擢河东节府左都押衙,佐刘崇典军务……” 刘崇派来的是大将。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山西那地方山多路险,若连沁州都拿不下,这一仗,战略上就已经失败了。 但,未必。 萧弈沉吟道:“明公,李存瑰此来,未必是发觉了我们的用意。” “是吗?” “刘崇传信于刘赟,欲派一支兵马护卫刘赟即位,很可能就是李存瑰。” 萧弈把小桃打听到的消息说了,最后道:“刘赟已亲笔修书,让刘崇撤军,此时书信也许刚到河东。换言之,李存瑰有回师的可能。” 郭威走到门口,招过一人,命他再审刘赟。 他在地图边踱步想了想,摇头,道:“不,不让李存瑰回师。” “明公是说,吃掉他?” “趁他徘徊不定,歼一部沙陀精骑,比一城一地的得失更有用。” “明公英雄,李存瑰急于赶路,我军可出其不意、半途截击,击其精锐,断刘崇一臂,顺势取沁州,太原必震动。” “大军调动来不及。” “末将愿往!” 萧弈立即抱拳请命,道:“末将愿率一支精兵西进,抢在李存瑰抵达之前,设伏于必经之路。” “你做事,不曾让我失望过,但独当一面还过早。” 郭威颇果断,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吩咐道:“招李荣来!” “喏!” 下了命令,郭威忽皱了皱眉,慢慢踱回座椅,坐下,用拳头抵住膝盖,发呆。 “明公?” “无妨,老寒腿……天太冷了。” 萧弈今日已是第二次听到这感慨,从魏仁浦到郭威,他们当然不是自己怕冷。 所虑者,这不是攻打河东的好天气啊。 “明公可是另有忧虑?” “无妨。” 郭威挥挥手,没有深说。 但萧弈已感受到军中气氛与南下以来攻城略地、士气高昂时不同,似有一种无形的暗流弥漫在这些战略之下。 甚至,他在郭威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无奈。 “若能先灭了刘崇,我才好放手施为啊……” “大帅!李荣到!” 突如其来的通传,打断了郭威的感慨,他立即收敛情绪,起身,语气果断。 “李荣、萧弈。” “末将在!” “命李荣为中路先锋,萧弈副之,率精骑两千,配双马,携五日干粮,即日西进!” “喏!” 当夜,萧弈带着他的十名兵士编入了李荣中军先锋军。 队伍准备妥当,所携还包括刘赟,以及武宁军旗号、二十余副徐州牙兵的衣甲。 (本章完) 第119章 初入太行 第119章 初入太行 是夜,萧弈随李荣驻扎在澶州城外大营。 他刻意留意了一下,发现将士虽依旧精锐,隐隐却有些不同。 牵着乌骓走过校场时,听到了一点细细碎碎的言语。 “打了开封就走,不是白打?” “俺把粗布衣裳都丢了,就等着大帅坐龙椅哩,这就又出来了。” “……” 面对河东之战,士气有些滞涩,将军们的号令更是明显不如往日激昂。 感受到这些,连萧弈心中都浮起一丝忧虑。 假设大军不发,他与李荣孤军深入,万一陷在河东……千辛万苦立从龙之功,这结果可就太荒谬了。 做好战略,李荣拉着萧弈与他同宿一个军帐。 “你裹这个。” 萧弈接过一个厚重的毡毯,陈年的血腥、脚臭味扑鼻,一抖,全是灰。 李荣则搓着手,凑到火盆边,不时叹气,终是没忍住开口。 “你说,我俩怎就摊上这么个差事?” “将军不是喜欢打仗吗?” “那也分时候啊!” 李荣啐了一口痰在火盆里,大概是觉得说不清楚,干脆打了个比方。 “好比我喜欢炙肉,可我急着屙屎,总不能这时拿炙肉问我咥不咥?” 萧弈问道:“将军准备屙什么屎?” “当然是好屎!你能不知吗?你小子贼精。” “我是知道,可刘崇站在边上拿刀看着,先把他杀了,再屙屎,岂不畅快?” “狗屁!”李荣嗤之以鼻,道:“我又不是面皮薄的小娘子,他爱站就站,熏不死他?!” 萧弈笑笑,道:“既领了军令状,将军何必还想这些。” 李荣脸色却还是焦虑,声音沙哑,道:“你不懂,这鬼天气进河东,冻坏脚趾手指,比战场折损还多,地形险,路不熟,粮草没保障。儿郎们怎不犯嘀咕?” “只要潞州归顺,沁州到手,岂还怕冷怕饿?” “你还是没懂。” 李荣瞥了眼帐外晃动的牙兵身影,声音压得更低。 “皇帝都杀了,儿郎们为了甚?那位置空在那,大帅不坐上去,谁能安心?你别说话,道理我懂,我不傻,可小卒能懂吗?一群泥腿子,哪管弯弯绕绕,我再给你打个比方……” “不用比方。” “这就好比,你跟一个开封小娘子,这那,这那,扒了个精光,火急火燎,就差那一捅了,这时她说,‘停,你先去河东把死鬼杀了,奴家才好安心从了你哩’,有这道理吗?” 萧弈沉默。 他发现李荣还挺有辩才。 “你看。” 李荣摊开手,掌心全是厚茧。 “老子一辈子握刀,不怕打仗,更不怕死。可说实话,这一仗心里没底。” 萧弈摇头,道:“将军大错矣,明公眼光长远有担当,你我在河东,他便绝不会弃你我不顾。” 李荣道:“不怕狗攮的刘崇兵强马壮,怕的是,错过了大事。” “大事?” “不瞒你说,几位老将军派人去邺都问白老夫人了,想请大帅即皇帝位,此等盛事,我麾下儿郎可不想错过。” 萧弈道:“那又如何?明公身边不缺拥戴他为帝的人,缺的是理解、贯彻他战略的人……” “可我难受啊!” 李荣拿起酒囊闷饮一口,末了,道:“不想了,弄死刘崇那狗攮的,你我就是第一功臣!” 早早睡下,因为太累,萧弈甚至觉得李荣那如雷震天的呼噜声颇为助眠。 天不亮,两千精骑带着必要的辅兵、驮马,出发,西行。 队伍过处,雪尘飞扬。 萧弈仿佛回到了与陈光穗疾驰邺都的时候,穿风淋雪,舍身忘我地狂奔。 他裹紧征袍,用毛毡包着头,连眼睛都不露出,在粗布缝隙中看前方,其实也没甚好看,天地间白茫茫一遍,马匹紧跟着向导的老马。 过相州而不入。 之后人烟更稀少,村落荒芜,待抵达滏口陉,行进速度才终于慢下来。 萧弈每次下马几乎都是摔下马背,因为身体冻僵了。 休整一夜,探马禀报前方无事,他们进入陉道。 滏口陉在太行群山蜿蜒了上百里,两侧崖壁如刀削斧劈,小径在悬崖、深谷间盘旋,最窄处仅容两马并行。 时值深冬,陉道无旁人走动,积雪没膝,背阴路段的冰厚且滑,不一留神就摔下山崖,冷风穿陉,发出鬼哭,崖顶的厚雪塌落,也能砸死人。 萧弈以前也常走线,但确实没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到过这么险峻的地方。 还好不是他独当一面,不然麾下肯定哗变。 李荣挥泪斩了个妄言退兵的牙兵,才让队伍老实行军。 老向导教了他们一个土法,把马粪收集起来,裹在脚上,以免在雪地冻死了脚趾。 李荣又派了辅兵在前当斩冰队,耗费两日,他们才艰难钻出这冰雪隘口。 眼前豁然开朗,到了潞州地界。 次日,部队向潞州城挺进,距城十余里,探马回报,前方出现了大队昭义军。 气氛顿时紧张,李荣自语道:“我等生死就系在王朴一介书生之手,他若不能说服常思,唉!” 萧弈回头看去,两千精骑疲惫到了极点,恐难与昭义军一战。 之后,探马再次回禀,昭义军节度使常思率部来迎。 李荣还是不放心,道:“鬼知道是不是诓我。” 继续行军七八里,远远看到了昭义军,望旗帜,恐有三四千之数。 “娘的,被王朴骗了。”李荣在马上啐了一口,道:“老贼带许多人来,我命休矣。” 一队人马簇拥着两人驰出。 其中一人脸带笑意,举止从容,正是王朴。 他陪同之人披着银甲,外罩貂裘,年约五旬,面容儒雅中透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武人的刚毅,想必便是常思。 “末将李荣。” “萧弈。” “见过常公!” 常思勒马,环视天雄军骑兵,眼神隐有震惊之色。 萧弈遂明白过来,其实昭义军也在窝冬,根本没做好打仗的准备,自己这队骑兵穿越滏口陉虽险,带给对方的震慑却不小。 常思脸色几番变化,拱手道:“文伯已将郭公诚意、天下大势告知,常某非冥顽不化、逆势而为之人,意已决,顺天应人,归附郭公!” 潞州既下,队伍终于是好好休整了一夜,又补充了粮草。 当夜,王朴来和他们聊天,笑吟吟道:“常思本有迟疑,见我军气势雄壮,当即下定决心,在下深谢两位将军。” 来都来了,李荣战意渐高,把对澶州那场“大事”的牵挂抛诸脑后,道:“这才哪到哪?等我灭了刘崇,他不得吓死!” 总之是牛皮先吹出去,唬一唬常思。 王朴到潞州已有两日,搜集了一些情报、地图,交给了他们。 萧弈这趟来,有李荣领兵,向导带队,还有常思、王朴接应,他更多时候能做的也就是了解、熟悉河东的情况。 一夜休整,恢复精神,次日,先是派探马回报郭威,常思已归顺,大军可开拨进入河东。 下一个任务是挫李存瑰。 于是两千先锋精骑先行,丢下辅兵在后方缓进,挥师直逼沁州。 这是太行山腹地,队伍于雪原山谷蜿蜒穿梭。 萧弈放眼看去,山峦起伏,沟壑纵横,白雪覆盖,万木萧疏,天地间唯有黑白二色。 当夜行到潞州治下的屯留县,城墙是低矮的土坯,城门紧闭,显得萧条死寂。 李荣想屯兵县城,派兵拿着常思的手令,到城下叫门。 却见城头放了个吊篮下来,里面坐着老迈官员,穿着破旧的浅青官袍,里面不知夹了多少层袄,衬得很是臃肿,一脸的苦笑。 “下官,屯留县令李继儔,见过两位将军。” “管你叫甚,开城门,放我们暂驻一夜。” “将军,城外有昭义军旧垒,下官引将军前去,稍候再派人送吃食来。” 李荣不悦,抬起马鞭,“唰”地虚挥一下,骂道:“没听清吗?我要入城歇整。” “将军,屯留地穷,入城也没几面墙,真不如昭义军旧垒哩。” “老驴毬,我看你是想死!” 萧弈目光看去,见这李继儔缩着头,揣着双手,看着很是窝囊,可眼神深处似无惧意,反而有种倔强。 他心中暗忖,对方该是打定主意,死活不放他们入城。 他们有常思的手令,入城不会对县令如何,那么,李继儔在维护的该是城中百姓。 “将军,就去旧垒歇吧。”萧弈道:“我看这城墙要塌了。” “走!” 李荣也没心思纠缠,踢马就走。 李继儔千恩万谢,目光还往萧弈这边多看了几眼。 萧弈打马而走,回望了一眼屯留县,暗忖要是在此与刘崇交兵,这城门经不起两下撞……太穷了。 次日启行,李荣嘴里不住地骂那李继儔。 “狗攮的老货,送的破饼硬得老子牙都磕掉,再遇此僚,必杀他。” “将军息怒。”萧弈笑道:“那饼,泡着热水还能下咽。” 李荣道:“有柴禾才能烧水啊,这破地方,他也是倒了大霉,到这当官。” 萧弈却觉不然。 他一路而来都在观察,此地西高东低,东部平川,有绛河、岚河、谷河,三河贯穿,支流密布,可以屯田;中部丘陵,可筑城;西部山区,可为屏障。 且这里是并、潞、泽、汾四州通衢,古驿道穿境而过,又靠近滏口陉,商旅、军事意义都不小。 假设与河东形成拉锯战,而他若替换常思当昭义节度使,就在绛河修渠,灌田的同时,开通水路,建立水防,屯田收粮。然后筑山城,招流民,发展商旅,练山地兵,把屯留打造成攻取河东的前哨之地。 当然,这只是用来锻炼自己的一时遐想。 想到这里,萧弈发现,就连自己,对郭威这次讨伐河东的信心也并不足。 他思路拉回,看向风雪前路,似嗅到了战事迫近的气息。 (本章完) 第120章 沁州设伏 第120章 沁州设伏 从屯留县向西,就是刘崇的势力范围。 是日出发,萧弈与三十八个兵士都换上了徐州兵衣甲,依旧张美带上刘贇隨军,以备如有需要,诈开沁州城门。 西出屯留,经过了一处险隘。 萧弈颇喜欢与老嚮导聊天,驱马上前,问道:“老人家,这是何山?” “回將军,是三嵕山,扼潞州西面咽喉,据说是后羿射九乌处。” 老嚮导颇为健谈,指点耸立在驛道前方的山峰,给萧弈介绍。 “所谓『三嵕』就是这麟山、灵山、徐陵山,『嵕』字上方有个『凶』字,乃因此山有凶兆,故在山顶建庙镇之,后来庙毁了,河东就兵灾不断嘍。” 萧弈则觉得山顶若建个瞭望台,用处更大。 出此险隘,前方是閼与故道,好走了许多。 老嚮导说这是沁、潞两州之间的要道,閼与之战发生之地。 “將军得小心嘍,前方就是沁州地界。” 接下来的山隘都属於沁州,首先是马鞍山隘,隘口通路很窄,仅容双马並行,两侧崖壁垂直耸立,如刀劈般,高达三十余丈。 萧弈如今走这样的路,心情与旅游时大不相同,道:“若河东军在此放滚石、擂木,就是绝佳的设伏点。” 李荣道:“老子也不傻,当然探过了,没有敌人踪跡。” 老嚮导道:“將军们看上面,那是曹魏时司马懿开凿的栈道残孔哩。” 出了隘口,沿著谷水河谷走,路好走了许多。 李荣却一脸不高兴,道:“这种河谷全是冰坡,地湿路滑,骑兵冲不起来,我们步战不如河东兵习惯,烦死了。” 萧弈学习到了乾货,回头一看,见兵士们的士气並不高。 好在沁州兵没有设防,一路险隘並未遇敌,兵马悄然行进。 终於。 “到铜鞮了!” 老嚮导抬手一指,道:“这是最后一道隘口,乌苏隘,沁州城外没有別的山川屏障嘍。” 萧弈上前,驻马望去。 前方是个广袤的盆地,他们正在盆地边缘的高处,可俯瞰沁州城及周边驛道。 天地如棋盘,沁州城坐落於盆地中央、沁河西畔,城周水流环绕;盆地远处,太岳山余脉绵延。 山西各个城池都是山河表里。 萧弈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个绝佳的观察位置,转头,果然见不远处有个望堡,但深冬大雪天,里面没人。 故而说,河东无防备,討伐的难度降低了不是一点两点。此战若不下沁州,恐怕再无如此良机。 “將军看那里。” 老嚮导指向官道附近的一片平原,道:“雪埋了冰面,看著像是地,其实是沼泽哩,铜鞮泽,过去时可得小心。” 萧弈道:“若没有老人家带路,我们难免陷在里面。” 李荣叉腰看了一会儿,招过探马问道:“沁河上是有桥吧?还没拆?” “有哩,没拆!” “迅速行军,过沁河!” “將军,看!” 忽有兵士抬手一指北面。 萧弈凝目看去,只见沁州城以北的河谷中,有兵马如蛇一般游出。 “斥候將!” “在!” “派出所有探马,务必探明敌情!” “喏!” “其余人,隨我西进,衔枚!解驮马!” 萧弈也从马鞍侧袋摸出“枚”来,那是个长条形的熟牛皮,两端系麻绳,横塞到乌騅口中,绕著马頷勒紧,仅留半寸空隙让马呼吸。 乌騅很不高兴,萧弈摸了摸它的马鬃,检查了鞍韉、武器。 长枪是军中拿的,不如他那一柄,但也算趁手,另有一把刀,一张六斤弓。 之后,给驮马衔枚,把马背上的麻布袋全卸下来,留给隘口建立防事的士卒看守。 他翻身上驮马,给乌騅留著体力衝锋。 披上白麻布,在雪中掩住身形。 “把刘贇带著。” “诈不了城门了吧?” “见机行事。”萧弈道:“掩藏行跡,以有备击无备。” “好,出发!” 留四百人守著,建垒防御看守物资,既可望阵支援,也可战败断后。 骑兵分左、右两厢,各列长蛇阵行进,间距三丈,不走官道中间,以免痕跡难以掩饰。 既避免拥挤,又能在遇袭时快速合拢。 萧弈策马在官道东侧,回头看去,后方有斩棘队,这些人动作麻利,用铲尖刮去浮雪,让马匹踏过的痕跡模糊。 旁边则是铜鞮泽,芦苇盪高逾七尺,枯苇秆刮擦著他的札甲,冰碴子乱掉。 还未到沁水边,前方传来探马的鸣鏑,一短一长,表示发现敌情,但不危急。 萧弈与李荣同时勒马,一名斥候从苇盪深处钻出来。 “將军,沁州城北发现河东军,旗號是『李』字,约五千人以上,正往沁州城去,看行军队列,像是要入城驻守。” 第121章 河东猛將 第121章 河东猛將 萧弈跃下土墙,扫了眼刘贇。 只见刘贇听到刘继业来了之后脸色明显激动,像是觉得遇到了救兵。 萧弈招过麾下兵士余兜子、汤饼,道:“贴身看好他,若他敢不按我说的做,直接结果了。” “喏!” “这……”刘贇顿时恐惧,道:“將军放心,我万万不敢。” “来的是何人?” “是我阿爷养子,本姓杨,麟州豪强之子,早年我阿爷为麟州刺史,见他十来岁就弓马出眾,勇武过人,收在膝下,赐名刘继业。” 刘贇说著,下意识补充道:“他很能打,我离开河东时,军中皆称他『小尉迟』。” “再能打,只身前来,打得过两千人吗?” 萧弈一句话浇灭了刘贇的希望。 他转身出了村口,注视著刘继业赶到、利落下马。 这人约二十岁上下,高大魁梧,穿河东军袍,披札甲,边缘镶著鎏金铜钉,面容刚毅,鼻樑高挺,丹凤眼,炯炯有神。 “大哥在何处?” “在里面歇著。” 刘继业目光看来,凝神一打量,道:“你是何人?” “泰寧军马军副都头,兗州慕容復。” “慕容继勛手下?”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是。” 刘继业脚步不停,问道:“出了何事?” “郭雀儿假意请殿下赴汴即位,却狠下杀手,我家郎君与张將军相继战死,我等护卫殿下一路奔逃至此。” “为何不过河?” “实在走不动了,马匹都累死,殿下的伤口也经不起折腾,需要车驾。” 萧弈故意落后两步,迅速向穆令均打了个手势。 四十余人对废村形成了包围之態。 “大哥?!” 前方,刘继业一声大呼,几步跨到刘贇面前,关切道:“你的手?怎会如此?!” “是……是郭雀儿麾下……萧弈所斩。” 萧弈也不生气,就按刀站在刘继业身后,目光淡淡盯著刘贇。 刘贇眼神闪避,虚弱地喃喃道:“我侥倖逃出,一路被追兵追杀,实在走不动了……” “王贵,去告诉李將军,请车驾来接。” “喏。” 萧弈留心观察,见那牙兵王贵气持精悍,令行禁止,须臾,打马而去。 刘继业眼眶微红,为人颇重情义,解下披风,盖在刘贇身上,转身,又向萧弈询问徐州之事。 “郭雀儿竟敢派兵追入河东?” “是,这帮逆贼悍不畏死,紧追不捨。” “我亦知萧弈枪挑慕容公之事,与我说说其人。” “提起此贼我便恨。”萧弈咬牙道:“他生得五大三粗,丑恶如鬼,杀人不眨眼。” 刘继业道:“我让你说他如何追杀大哥。” “他来了。” 马蹄声远远传来。 两人连忙攀上土墙,向东面望去,只见官道上雪尘飞扬,数百骑疾驰而来,打著天雄军旗號。 “带大哥走!” “怕是来不及了,殿下伤重,我们马匹不够。” 萧弈知来的是李荣麾下负责假装追击的范守图,故意拖延,很快,四百骑兵开始包围这个废村。 刘继业指挥不了萧弈,调动牙兵却很果决。 “贺怀浦,立即带两人回去,向李將军求援!” “喏。” “其余人隨我布防,十人守村东残垣,垒石拒马,长枪列阵;你们几个分別到旁的村口布哨。” “喏。” “慕容復,带你的人支援我。” “好。” 萧弈冷眼旁观,见刘继业有条不紊,动作迅速,暗忖此人不凡。 就让他守,守得越像那么回事,李存瑰越容易中计。 很快,范守图的骑兵围了过来。 四百骑在村外五十余步外勒住马韁。 “放箭!” 稀疏的箭雨射来,钉在土墙上,或落在地上,並无准头。 计划进行得颇为顺利,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萧弈盘算著李存瑰该快到了。 “不对!” 刘继业忽然沉声道:“情形不对,他们別有所图。” 萧弈见他竟看出来了,给了穆令均一个眼神,示意隨时动手,问道:“將军何出此言?” “我们这点人,所守並非险地,他们岂有围而不攻之理?” 萧弈不动声色道:“將军多虑了,叛军也追累了,想必是打算歇马之后再衝杀。” “不,深入河东,他们绝不可能如此从容。” 刘继业很篤定,眯了眯眼,指向远处的骑兵,道:“他们右手握韁,隨时准备后撤或包围援兵……此佯攻,是在围点打援。我须知会李將军,切勿轻易渡河……” “虎——” 萧弈与刘继业说话时,穆令均已悄然绕到刘继业身后,一刀劈下。 然而,刘继业竟像是身后长眼一般,在瞬间闪避过了。 人影迅捷如电,向外扑去。 “拦住他!” 两名兵士当即挡在他面前。 刘继业横刀出鞘,劈断一名兵士的长矛,顺势割开他脖颈;另一名兵士才举刀,被他踹在胸口,飞倒在地。 萧弈指挥兵士围上,刘继业牙兵拥来,拼死护著他翻身上马。 “儿郎们,突围!” “拿下!” 萧弈不急著追,而是立即抽出赤色信號旗挥舞,示意范守图收紧包围。 同时,命穆令均守好废村各个出入口,命麾下看好刘贇,以免刘继业抢人。 “將军。”寿桃急促喊道:“敌军大旗来了!” 萧弈两步攀上土墙,放眼望去,那绣著“李”字的大旗已过了沁河。 不是他预料的两千人,看旗帜数量、队伍长度,李存瑰颇有自信,大概只带了八百余精骑前来解围。 “来的好。” 他立即抽出红翎箭,满弓,射向芦苇盪。 片刻后,李荣以赤旗回应。 萧弈同样摇旗回应,示意李存瑰已至三百步开外。 大事定下,可当目光掠过废村当中,却意外地发现,刘继业还没被击杀。 “范守图怎回事?传令,速歼刘继业!” “喏。” 萧弈又看了一会,发现范守图反应不慢,但刘继业马快、枪快,向西突围不成,就利用残垣穿插,从东面防线薄弱处杀出。 范守图麾下骑兵追击,被他回身一枪挑落两人,拉开距离,带著仅剩的六七骑,想从芦苇盪迂迴绕道去找李存瑰。 芦苇盪里有李荣的伏兵,不怕杀不了刘继业。 萧弈目光迴转,李存瑰的前队已狂奔而来,距废村不过百余步。 “將军,来了。” “沉住气,別放箭,命范守图准备佯退。” “喏。” “把刘贇带出去,让李存瑰的人瞧瞧。” “喏。” “一百步,打旗语。” “喏。” 萧弈盯著李存瑰的大旗,及时通知著李荣。 突然。 风雪官道上,一骑闯进了他的视线。 是刘继业。 他没再向东迂迴,而是突然一个回马枪,杀穿了范守图的防线,牙兵已悉数战死,他也浑身欲血,手中铁枪杀成了红色,在风中溅著血滴。 “拦住他!” 范守图再想调兵已来不及了。 刘继业胯下骏马仿佛是要飞起来,风驰电掣。 “伏兵!” “有伏兵,李將军止步……” “动手!” 萧弈果断抢过传令兵手中令旗,重重挥下。 號角骤起,鼓譟震天,芦苇盪中骑兵突然杀出。 “杀!” 穆令均、范守图麾下兵马立即转变方向,杀向李存瑰大旗。 此时,李存瑰前队骑兵已奔到三十步內,仓促勒马。 “咴——” 许多战马嘶鸣,扬立而起,后方骑士撞上,人仰马翻。 萧弈在墙头看得分明,范守图麾下骑兵当面撞向敌军,李荣的伏击分左、右两队,从侧翼包抄过去。 虽未完全包围,但也形成了足够的优势。 李存瑰的大旗摇摇晃晃向后撤。 刘继业却飞骑入阵,护住旗下那披著银甲的大將,向西逃窜。 “莫走了李存瑰!” “银甲红披风者,李存瑰,勿使走脱!” “……” 眼看双方廝杀向西,离开了废树墙头能看到的范围,萧弈翻身上马,提枪追上。 赶到沁河畔,见天雄军堪堪包围了河东军。 再看对岸,敌方,李存瑰的援军刚刚绕过沁州城池,正往这边来;己方,李荣早已派儿子李守节率兵绕后,旗號已在南西方向显现。 只要斩將夺旗,驱溃兵破阵,即可再现当时取滑州的战果。 萧弈冷静扫视,发现刘继业正护著李存瑰及大旗突围,因其武勇,一部分牙兵已冷静下来,跟在他左右结阵。 “隨我取敌首!” 萧弈踢马衝锋,金三水、寿桃等麾下或持短刀、或持盾牌,护卫左右。 他则提枪连挑数人,冲至刘继业身后。 一枪刺出。 “鐺!” 刘继业回枪格档,手中长枪如毒蛇般一缠,斜刺上来。 萧弈同样挥枪拨开,刘继业却借力一抖枪桿,力道“嗡”地击在萧弈虎口。 剧痛。 只从这一招来看,两人皆动作敏捷,舞枪技巧高超,但萧弈知道,自己在力量上差距太大了。 又数招,刘继业借重量发力,劈、砸;萧弈借韧性卸力,闪、刺。 “嘭!” 枪桿再次撞击。 萧弈手中的桑木桿被压弯,刘继业所持却是纯铁长枪,重量大,更添刚猛。 这次,虎口终是破裂,又痛又粘,差点握不住枪,只好身子一仰,卸力,避开刘继业的横扫。 节奏已被打乱,他只能凭技巧与马术闪避,瞬间陷入被动。 他忽然知道那些被自己一枪挑死之人临死前是甚感觉了。 “你便是萧弈?” 刘继业忽喝问道。 萧弈不答,趁隙调整呼吸。 下一刻。 眼前忽银光一闪。 萧弈连忙侧身闪避,几乎摔落马下,全凭腰力掛著。 鲜血涟在眼前。 视线混乱,只见马蹄、兵器嘈杂,耳边是麾下兵士奋力抢救自己时发出的怒吼。 只在刚才那一瞬间,刘继业一记中平枪直刺他的脖颈。 中平枪本该属於他更擅长的刺枪之法,传自杨家梨枪,没想到在刘继业手中又是另一种威力。 被刺中了? 他仿佛看到了死神就在眼前。 也听到了刘继业的讥笑。 “不过如此……” “鐺!” 一支利箭重重射在旁边李存瑰的头盔上,发出重响。 天雄军兵士们涌上来,高呼道:“斩李存瑰!” 刘继业受惊,顾不得与萧弈纠缠,扯过李存瑰韁绳,喝令牙兵们断后,挑杀几个慌乱挡路的河东兵,倾刻逃远。 萧弈用力一扯鞍桥,翻回马背,重重喘息。 顾不得周遭混乱,左手一摸脖颈,手掌出现一条血痕,血不算多,但受伤了。 好险。 此时他不由反省,只挑了个慕容彦超,便以为当世名將不过如此,今日算是被敲了个警钟。 回过神来,李荣正在不停喝叱。 “传令兵,给我命李守节断了敌將后路,不可走脱了李存瑰!” “娘的,杀过去!” “……” 萧弈包扎了脖颈的伤口,正要再上马,忽见东面一队骑兵疾驰,高举天雄军旗帜。 “报——” “將军,是大帅信使。” “太好了!” 李荣大喜,嚷道:“大军到了,可一举拿下晋阳,將刘崇老儿挫骨扬灰!” “万胜!万胜!” 这支先锋军一路而来的忧虑终於在这一刻被消除。 信马终於奔到眼前,马上骑士冻得脸色青紫,一勒韁,竟是滚落马鞍。 萧弈驱马过去,接过那封著火漆的紧急军令。 展开,他却是一怔。 踢马赶向正在兴头上的李荣,道:“將军……” “別管我,看我亲自杀入沁州。” “將军,明公有令!” 萧弈重重扯过李荣的手臂,儘可能以平静的语气,一字一句传达了命令。 “先锋军立即停止进军,撤回相州!” “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来了……” 萧弈也不甘。 他咽下一口冰冷的空气,觉得肺都要被刺破。 此番確不是征討河东的良机,功败垂成,难免觉得受挫。 脑中,刘继业铁枪刺来的画面不断浮现,让他体会到了自身的平庸。 有片刻的失落。 可当他转头看向河东的重峦叠嶂,眼中闪动的依旧是绝不认输的火苗。 力不如人,那便狠狠地练。 来日再次马踏河东,必要攀过这高山。 (本章完) 第122章 百人敌或万人敌 第122章 百人敌或万人敌 漫天雪落如梨。 萧弈抬头怔怔看著,缠著裹布的手虚握,微微颤动。 仿佛有柄无形长枪在手,试著刺出如雪的梨。 他始终想不明白,刘继业如何能用那么重的铁枪,刺出那么快的中平枪法? 有时,他也回想起前世学枪时的口诀。 “杨家枪法世称雄,去似箭回如线,手急眼快扎人面。舞枪,眼撩乱;锁喉枪,鬼神难挡。” 他的枪法师傅乃杨家枪第四十九代传人,嫌他所学太杂,不肯收他作入门弟子,却也是倾囊相授,常说枪法之道,在於人枪合一。 两世为人,他却只见过刘继业做到了这一点,重枪刚猛,劈砸是虚,快枪锁喉是实……不,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如此强手,在史书上也不过是无名之辈。 不对。 刘继业……本姓杨,杨继业?杨业? 莫不是,遇到了老祖师? 若真是如此,这次假称慕容復,倒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一念至此,萧弈重新揣摩了一遍刘继业的枪法,感受又大不相同。 忽然,有人一拍他的左肩。 他猛地回身,手中长枪横扫,化作劈式,砸向来人的腰间。 “嘭。” 又一只大手盖在他右肩,按得他不能动弹。 “萧將军在干啥哩?” 萧弈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张非常粗糙的丑脸,正咧嘴而笑,露出几颗蛀牙。 “儻进?你怎在此?” “接应將军啊,俺可在这候了两三日光景嘍。”儻进道:“將军可別是这一战磕了脑袋?呆怔了。” 萧弈低头一看,手中並没有长枪。 环顾四望,队伍已出了滏口陘,前方是滏阳河畔的边绵军营。 耳边,儻进还在说些不著边的囫圇话。 “將军比俺强的地方,就是这脑子,要是缺了,那太可惜哩……” 萧弈问道:“在你眼里,我武艺不强吗?” “哈哈,架势是好瞧,头也多。”儻进挠了挠头,道:“俺最佩服將军的一点就是总能逮到死耗子。” “在你看来,慕容彦超、刘銖,只是死耗子?” “败军之將嘛,反正武艺不咋滴,顶多算四五流。” “哦?”萧弈颇感兴趣,问道:“那我算几流?你实话说无妨。” “俺从不会说假话啊。” 儻进牵过萧弈的马,边走边说。 “俺凑合能算第一流,郭崇威將军也能算一个;大帅壮年时那铁定是最顶尖的,后来有了俺,许久不出手哩;大郎自幼隨大帅习武,武艺也不俗;符彦卿早年驍勇,听说,一箭能射穿七层鎧甲,老了怕是不成……哦,要是李存孝还活著,那是第一流还往上。” “二流呢?” “呶,前面。” 儻进一指前方的李荣,点评道:“李荣將军猛是挺猛,打不过俺,只能算二流;还有,何福进將军年轻时能算一流,旧伤太多,打不动哩;曹英將军箭术了得,十步之外他杀俺,十步內,俺隨便杀他。” 萧弈才知自己在儻进心里还挤不进二流。 “三流呢?” “傻驴有把子力道,也算一个;俺说实在话,將军这点膂力,算不上三流,可你有巧劲,架子能唬外行,骑术是真厉害,这点比俺强,寻常三流武將一不留神,还真能给你挑下来,能算是三流。” 说到这里,儻进咧嘴嗤笑道:“將军还真別不服,你杀的人里不少都死在轻敌。你杀刘銖时俺看得真切,都说刘銖狠毒,武艺稀得跟吞了巴豆般,全靠狠名嚇唬人,俺后来拿刀一切,皮肉都是松的,只能算四流;阎崑崙奴就別提哩,长了个二流的身体,动作太笨太慢,五流货色,也能成名將,呸。” 从征以来,萧弈感觉自己挺能打的,今日听儻进这么一说,原来目前为止,能打的全在自己这边。 “可听说过刘继业?” “没,阿猫阿狗,俺哪能都听过。” 萧弈回想了一下,认识儻进以来,只看到他在郭信身边护卫,不太费力的样子。 “得空我们过两招试试?” “嘿嘿,俺从不跟人过招,俺只会杀人的把式。將军今日问这些做甚?你长得俊,又识字,往后可当万人敌!武艺再高,最多不就百人敌吗?” “你还懂这道理?” 儻进大概觉得萧弈是夸他,乐呵呵直笑,很是自我陶醉。 “俺除了不识字,没旁的缺处,俺要是识字,写个天下武將榜,谁都夸俺有见识……哦,俺是说,將军怎不问些有用的事?比如,大帅为何召你回来?” “这我知道。” 说话间,队伍已行进到大营辕门,萧弈抬眼望去,天雄军的大旗在风中翻卷。 各色方位旗竖於大旗之后,青赤白黑分指东南西北,一桿黄旗居中高耸。 几乎没有多等,萧弈与李荣被带到了中军大帐。 帅案后,郭威端坐,膝上披著件旧毡,依旧不怒自威,可若细看,眼睛血丝密布,看来好几夜没睡了。 “见过大帅!” 眾將行礼前,萧弈留意了一下,帅案上的地图换成了范围更广的当朝疆域图,分別以墨笔、硃笔写著各地节帅使的名字,硃笔多出现在河东。 可在河东之地,有两个名字被划掉,用墨笔重新写过,一个是潞州的常思,另一个是晋州的王宴。 他正思考著,忽若有所感,抬眼一看,郭威正目光灼灼盯著自己。 “初入河东,有何所得?都说说。” 李荣先嚷道:“差点得了沁州,可惜退兵了……可话说回来,大帅自有道理,末將是个蠢人,只管奉命行事。” 郭威沉著脸,不语。 李荣遂老老实实把征河东的经过说了,末了,抠著指甲里的马粪,道:“大帅问我有何所得,我看,刘崇、李存瑰不过如此,待来年春夏,一战可定!” “萧弈,你说。” “河东不好打。” “大帅莫理他。”李荣打岔道:“他没吃过苦,这一趟走懵了哩。” “將军所言,阵前之锐,我军自可胜。可破阵易,灭刘崇却难。” “你不懂就別瞎咧咧,也不怕人说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郭威抬手一止,道:“让这小子说。” “是。” 萧弈微微沉吟,方才开口。 他至少比李荣要有文化。 “河东之地,襟带河山,名不虚传,其地之险,寒冬高山雪顶难以逾越,开春大河为阻,又是屏障,其关隘无数,皆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我军便有数十万之眾也难速克,而一旦战事久拖,河东骑兵可隨时袭扰粮道。” 他顿了顿,目光瞥去,郭威无甚表情,显然对此了如指掌。 这一场问对,考校的意味更大。 “此外,河东兵將颇悍,多是与契丹、吐浑久战的边地健儿,胡汉混杂,弓马嫻熟,良马数量远胜我军,且人心未散,刘崇终究是高祖之弟,多年经营,根基尚固。” 说罢,萧弈肃立半晌。 他能感受到郭威与他一样,心中有著强烈的不甘。 郭威摩挲著膝盖,问道:“倘若,此番不能速取河东,依你之见,如何破之?” 萧弈没敢立即回答。 他並未学过兵法,若说有比旁的將领强的地方,可能见识丰富些,见过的“演绎”战爭多些,不知能不能班门弄斧。 李荣看他不会了,打破了沉默,道:“这小子屁大点年纪,能扯出个鸟来。” “既无旁人,大胆说。” “是。” 萧弈还是决定试著说说,上前一步,指点著地图,道:“末將斗胆,以为破河东之险,可用『步步为营』之策。” 郭威眼中似有了兴趣,示意他细说。 李荣遂收了浮躁,停下了抠马粪的动作。 萧弈有了点自信,道:“第一步,固防断援,扼其咽喉。潞、晋二州为刘崇南下门户,需遣心腹大將镇守,既阻其扩张,也是我们北上的跳板,在此屯田,囤积粮草军械,可免大军粮草运转之苦。” “有点见识。”李荣道:“可那破地方,哪能囤出粮来?” “接著说。” “第二步,断其外援,耗其根基。刘崇以河东一地之力,无法与我们抗衡,必仰仗契丹,若不能一战破河东,不如以兵马消耗契丹,以战略消耗河东。” “何谓以战略消耗河东?” “譬如,贩江南奢侈之物,购其战马皮革;以流言离间其能臣良將,以重金收买其心腹近臣;吸引流民,派遣细作,打探情报,掌握其城防……待准备充足,再到第三步,择机决战,一战歼灭。” 萧弈初次试著提出战略,心中没底,说完,静待郭威说话。 郭威却不给评述,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此时魏仁浦入了帐,向萧弈、李荣一礼,道:“明公原打算进军河东,趁刘崇沉浸於其子即位,一战灭之。然消息传来,晋阳已有防备,故命你等撤军。明公又恐河东兵马追击,力排眾义,亲率大军北上,为二位坐镇。” 这理由,萧弈无所谓信不信,总之是有个理由。 “谢明公。” “谢大帅。” 魏仁浦一本正经道:“刘贇弃天下而擅逃河东,两位將军拦他辛苦。今他既非皇位之主,大帅也该返回开封,重立嗣君。” 来了。 萧弈顿觉风雪欲来。 天更冷了,该添衣了。 (本章完) 第123章 黄旗加身 第123章 黄旗加身 次日,大军自滏阳河大营返程,傍晚时抵达了相州。 萧弈隨郭威驻扎在城外大营,本打算早些歇息以解河东之行的劳累,可一想到技不如人,还是先练了一套枪法。 才擦了汗,帐外就有人相唤。 只听声音就知是郭守文,正是变嗓的时候,声音如公鸭一样难听。 “萧兄在吗?” “怎么?” “军中设酒宴犒赏將士,就在南面营地,李將军邀你一起过去。” “此时犒军?” “是,魏先生允的,拨了钱粮。” “那一起去吧。” 郭守文却摇头道:“我是大帅牙兵,一会还得值防。” 闻言,萧弈隱隱有了某种预料。 往外走去,出了內营,遇到了儻进。 “南营犒军,你去吗?” “俺可是大帅亲直,走不开。”儻进拍了拍肚皮,道:“萧將军要是好心,给俺打包些肉来,不亏待这肚皮就是。” 李荣正好出来,骂道:“重要的是吃吗?你脑子长肚子里了。” 儻进仰头,斜斜睥睨了李荣一眼,目光颇为鄙视。 萧弈趁李荣没看到,说话,引他往外走去。 “今夜为何犒军?” “记得我的比方吗?弟兄们撩拨得火起,不得安抚安抚?” 出內营,往南走半里,酒香、烤肉的焦香愈浓。 南营校场架著数十口大锅,锅底柴火噼啪作响,肉汤咕嘟冒泡。掌勺的火头军卖力搅动马勺。 校將们三五成群围坐在火堆旁,垫著粗布毡,用陶碗喝著酒。 “走,到里面。” 往里走了一层营柵,可见到指挥以上的將领们围坐著,啃著肉骨,喝著好酒,穆令均、范守图、李守节等人亦在,但看起来无心喝酒,交头接耳地说话。 李荣脚步不停,再穿过最后一层营柵,只见十多个小帐篷,围著一个大帐。 他隨意掀开一道帐帘,见没空位,重新找了一个,径直进去。 “进来,我们坐这。” 萧弈跟了进去,帐中,四个將领围著几盆吃食盘,盘坐在厚毡上,正低声说话,见李荣进来,顿时没了声。 大概李荣平时人缘一般。 气氛沉闷,李荣不以为意,颇没礼貌地端起个盆就抓肉。 萧弈留意到他指缝里的马粪还没抠乾净,端盆时还蘸到了汤汁里。 “都吃唄。” “好。” 萧弈也不客气,尽拿硬菜吃,酱卤肥鹅、火烧驴肉之类。 再一看,毡子正中间还摆了盆硕大的蒸糕,上面写著个硕大的“禄”字。 帐帘又被掀开,灌进一股冷风。 “坐满了。”李荣头也不抬,骂道:“哪个驴毬?还不给我把帘子放下来。” “萧郎?” 来人唤了一声,顺势在萧弈左手坐下,却是王承训。 “我也在这挤挤……福禄糕,好彩头,诸君怎还不吃?” 李荣嚷道:“没人先动手掰唄,一个个的,瞎客气。” 王承训微微一笑,道:“李將军,请。” “我是粗人不假,但也不是不知分寸,这主菜,还得等那顶大帐里的將军们发了话,才敢开动。” 说罢,李荣挤著萧弈凑过身,压低声音,向王承训问了一句。 “说说,你阿爷是甚主张?” 王承训不答,以手指沾酒,在毛毡上写了个字。 萧弈夹在这两人之间,目光看去,见那是个“立”字。 李荣嗤笑,仿佛有甚高深见解,末了,吐出一句话来。 “我不认字。” 王承训无语轻呵,不愿再理会李荣,隨手倒掉杯中酒,重斟了一杯,自抿了一口,扫了眼帐中另外四个將领。 “我得到消息,马鐸进了许州,刘信已死。” 他拋出了有用的情报,大家就低声交谈了起来。 萧弈不参与討论,埋头进食,竖耳倾听。 “既如此,大帅还有何顾虑?” “且问李將军、萧將军,河东情况如何?” “情况大好!潞、晋两州都拿下了,刘崇那狗攮货打不过来。” “看来,这块福禄糕,铁定要进肚了。” “就看怎么分了。” “我听大帅的意思要分兵回鄴都驻守,不知谁要错过嘍。” “王家二郎,你阿爷威望最高,可得替大傢伙作主。” “阿爷老迈,作不了主。” “作不了也得作,丘八们闹將起来不是说著玩的。” “就是,最后关头,万一出了事,谁都稳不住……” 萧弈不动声色,默默旁观。 却见王承训忽拔出匕首,一把切开中间那块福禄糕,意气风发。 “王某年轻识浅,愿为诸位分糕!” “好!” 眾將叫好,共举一杯,各自捉过糕大口地咬。 萧弈特地拿下面的荷叶给儻进打包了一块。 忽听得外面有人嚷道:“郭將军回来了!” 眾人仿佛立即有了主心骨。 李荣当即起身,掀帘而出。 萧弈咽下最后一块肉,隨诸將跟出去,见郭崇威大步而来,风尘僕僕,盔甲上沾著满是血污、雪渍。 “郭將军怎也回来了?” “听说你们打到沁州了,如何?” “哈哈,李存瑰不过尔尔!” “边走边说,萧弈,你也来。” 萧弈连忙塞好打包的福禄糕,跟上。 郭崇威径直走向大帐,掀帘而入,大帐宽阔,摆了两列案几,上面各放著些酒菜。 但诸大將无心进食,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说话。 王殷坐在主位上,何福进正站在一旁,激动地说话。 “怕甚?你不出头?谁出头?” 萧弈注意到,左手有个位置酒菜分毫未动,筷也很乾净,看来,魏仁浦人没来,但有一席之地。 郭崇威大步上前,问道:“出了何事?” “军心难以按捺。”王殷忧虑嘆息,道:“再这般下去,恐生譁变。” “回开封之前能压得住?” “不能。” 王殷摇头,道:“否则,寧让王峻出头。” 郭崇威不像旁人犹豫,当机立断道:“那就干。” “只恐大帅重情义,不忍背叛高祖,难让他下定决心。” “劝进便是。” “还得是你敢担待啊。”王殷感慨,问道:“何时劝进?” 萧弈站在后面,能看到王殷眼神中的顾虑。 郭崇威却连背影都显得果断决绝,只给了一个字的回答。 “走。” 说罢,郭崇威自斟了一碗酒,朗声道:“我决意劝进,愿同往者,干了此碗!” “当然愿与你同往!” “干!” 话说到了这里,没人不举碗。 萧弈仰头饮尽一碗酒,虽不烈,却莫名感到一股热流涌上脸颊。 “酒拿著,走。” 隨著郭崇威,眾將出帐。 外面,一个个將领们已捧起了酒碗。 “愿同往劝进者,干!” “干!” 萧弈也喝了第二碗,浑身暖和,莫名激动了些。 王承训挤过来,道:“阿爷前怕狼后怕虎,郭將军方显豪杰本色,我愿效之!” “別衝动。” 出了营柵,外面的校將们已然沸腾。 一个个酒碗高高捧著,旁的也不必多说,郭崇威向来话少,但字字有千钧之力。 “诸位共饮,同享大业!” “愿隨將军同享大业,干!” 第三碗酒落肚,萧弈肚子涨得厉害,感到有些醉了。 “咣!” “咣!” 他也將手中空碗重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气氛更是高涨。 “走!同享大业!” 眾將踩著碎陶,往中军大帐赶去。 萧弈偶尔回头环顾,身后先是只有数百人,却还在不断增加,出南营时已是密密麻麻。 路过营中大旗,王殷一指方位旗中的黄旗,下令道:“去,解来。” 但没具体吩咐谁。 萧弈余光扫视,周围听到命令的大概也就数人,李荣脸上有跃跃欲试之色,动作却颇犹豫。 他瞬间考虑了一下是否去做这件事。 好处是能给郭威留下深刻印象,出风头,但这也是坏处,出完风头,徒惹旁人嫉妒,却未必能在郭威心中提升实质的地位。 不適合他这种已经简在帝心之人。 才想到这里,旁边有一道身影越眾而出,正是王承训。 萧弈看向王殷,见其眼中浮过失望之色。 王殷略有所觉地往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似带著欣赏与遗憾。 穿过大营往內营走,兵士们纷纷欢呼,召唤同袍,成群地涌了过来。 毕竟谁也不想错过拥立之功。 人数已太多,萧弈看到了有兵士推搡拥挤,有了譁变的苗头,不由担心局面失控。 “郭將军。” 郭崇威回头一瞥,下令道:“各指挥、各都,管好麾下兵士!” “喏!” 匯集的趋势已无法改变,但兵士们都自觉地排好队列,整齐、沉默,士气高昂。 待抵达中军大帐,整片营地已被唤醒。 如同校场阅兵,眾將士列阵,火把的光亮延伸到了视线尽头,照得天地恍如白昼。 儻进、郭守文等人正在值守,拔刀相拦,紧张大喝。 “你等意欲何为?!” 郭崇威迈步上前,边走边解开佩刀、卸掉身上的盔甲,喝道:“让开!” “將军,你带这么多人来,好歹说是甚事……” “劝进。” 萧弈见儻进脸色为难,上前揽过他,道:“给你打包了福禄糕,一旁吃去。” 郭崇威、王殷、何福进等大將遂越过儻进、郭守文,掀帘入帐。 帐中,郭威正在与魏仁浦说话,目光看来,拍案暴喝。 “做甚?!兵变不成!?” “大帅息怒。” 郭崇威单膝跪地,声如洪钟,道:“刘氏失德,天下无主,请大帅顺天应人,即皇帝位,安军心,定天下……” “住口!” 郭威大怒,叱道:“高祖待我恩重如山,你让我有何面目九泉之下去见高祖?!” 眾將士来时激昂,却还是被骂得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萧弈目光落处,王承训的手微微颤抖,最后带著几分决然,上前,展开手中黄旗欲披。 郭威怒目一瞪,转向王殷大骂。 “王殷,念你我数年同袍,我不加罪於你,速约束儿郎,否则休怪我取你首级!” 王承训目露骇然,脚步一顿。 突然, 一声大吼,点燃了帐外的將士。 “万岁!” 吶喊如浪一般传递出去,一阵高过一阵。 之后,又如浪一般传递迴来,更高,更壮,整个大地都在震动。 兵士们激动得满面通红,將手中武器重重顿地,鏗鏘声先是杂乱,逐渐整齐划一。 “咚!咚!” “万岁!万岁!” “咚!咚!” “万岁!万岁!” “……” 声音湮没了天地间的一切。 萧弈看到,王承训张嘴低语了一句什么,大概说这是眾將士的心意,然后才敢上前,將黄袍披在了郭威身上,接著,以最快的速度跪倒在地。 “请陛下顺天应人,即位称帝!” “请陛下顺应人心,即位称帝……” 数万人在场,但大概唯有萧弈看到了郭威的表情。 那是一种被无数双手推到了最高处之后的惶恐、茫然、震撼、踌躇、凝重、悲伤、满足、骄傲、沉毅,以及豁出一切的决心。 萧弈试图理解,也许像他第一次跨上最快的骏马狂奔,感到了难以驾驭、恐惧,然后惊喜、畅快? 他看到郭威抚摸了旧军袍上的补丁,裹了裹颈间滑落的黄旗,站起身来。 “咣啷。” 郭威拔出佩刀。 “休得喧譁!” 数万人逐渐息了声音,无数期待的目光凝聚在这大帐。 “想让我即位,先约法三章,稟明太后、保全汉室宗庙、不准骚扰百姓。你等若从,则归汴京,若不从,我寧死不作汉贼。” 气氛一凝,然后暴发出惊喜的欢呼。 “陛下答应了!” “我等答应陛下便是!” 萧弈被震耳欲聋的山呼声炸得有些懵,再看向郭威,见他眼神已变得纯粹,像有一团烈焰把杂念烧尽。 燃烧著的,唯有……雄心壮志,万丈豪情! “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 (本章完) 第124章 心思纯粹 第124章 心思纯粹 近距离看了郭威黄旗加身,萧弈就回帐睡了。 醒来时,天朦朦朧朧,忽见一个罗剎鬼蹲在旁边,他以为到了地府,再一看,原来是儻进。 这人竟每次丑得不一样。 “你怎在此?” “俺还没问將军哩,这么大的事,你怎睡得著?” 萧弈心想又不是自己黄袍加身,不如早睡长身体。 在心里用意念回答过了,他问道:“有朝食吗?” “將军怎总想著吃,大帅唤你过去。” “现在?” 刚醒就得开工,两世为人也没甚区別。 萧弈起身,披了厚氅,啃著冻得硬梆梆的胡饼,穿过冰天雪地的大营去见郭威。 王承训、李荣等人还在中军大帐外的篝火边踱步,交谈。 见他来了,两人转过来,同时开口问话。 “陛下竟先见你?” “你竟睡得著?” 萧弈把胡饼塞给他们,入帐。 大帐內瀰漫著酒味、炭味,以及一股老汉们身上浓重的浊臭,蜡烛还燃著,蜡泪淋满了烛台。 郭威还披著黄旗,眼眶发黑,眼睛里的血丝更浓了,显然一夜未睡。 王殷、郭崇威、魏仁浦等人熬得脸都黑了,却还满眼振奋。 “这小子来了。” (请记住 追书就上 101 看书网,?????????s??.???超实用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见过陛下。” “休得乱叫。”郭威摆手,目光看来,忽道:“就属你睡得香,倒是心思纯粹。” 萧弈暗忖这话说的,像是有谁心思不纯粹一样。 他只不过是早有预料,没那么激动罢了,其实夜里好像还梦到郭威给他盖了件黄毛毡,问他冷不冷。 “末將就是困了,请明公恕罪。” 郭威带著深意问道:“你可有甚后悔之事啊?” 萧弈微微一怔,明白过来,乾脆继续发愣。 郭威无奈,摇了摇头,转入正题,道:“你先回京,將此间之事稟报太后,尽好內殿直的本份。” “喏。” 萧弈明白,他的任务是让太后识相点,把皇位交给郭威,再看好皇宫,別出乱子。 “腊月休务,官员们亦不可打搅太后。” “末將明白。” “再去咐嘱我府上眾人,一切如常,不可跋扈。” 萧弈微微迟疑,应道:“是。” 魏仁浦坐在一边的案几上奋笔疾书,写完一封奏摺,盖上信印,递了过来。 “此为明公呈给太后之奏章,劳你递呈。” 萧弈接过,目光一瞥,见最后一列有“愿为太后养子”之语,不由错愕。 “怎么?”郭威道:“给我看看。” “是。” 萧弈知这些文书事务平时交於魏仁浦,郭威不太过问,看来是还不知有这一茬了。 果然,一递过去,郭威就显出无奈之色。 “道济,太后比我还小十多岁,还得认她当娘?” “明公不必在意,不过是礼法如此,以示明公是继承高祖之业。” “勺叨。” 郭威也没有否决,骂了句邢州方言,把那文书復丟给萧弈。 萧弈接了,告辞出帐。 外面,王承训揽过他,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封赏?” “別急,还早著。” 萧弈答了,暗忖王承训文武双全,可惜城府浅了,郭威说的心思不纯粹大抵就是这样吧。 他遂提醒了一句。 “沉住气,做好自己的事。” 召集麾下十个兵士,留下张美、刘贇,即刻启程,直奔京师。 经过河东之行的磨礪,回程的风雪已不算什么,途中只在汲县歇了一夜,次日傍晚,赶在玄武门落钥之前回了宫。 萧弈掀开落满雪的斗篷、缠面巾,守卫吃了一惊。 “是將军……” “不必声张,我看看他们在做甚。” “是。” 萧弈下马,掸了雪,往两廊宿卫房走去。 远远就听到了张满屯骂骂咧咧的声音。 “要俺说,那定是回去投刘大耳朵唄!凭甚?凭当初一起蹲涿郡编草鞋、一锅饭义气!” “曹阿瞒待他那也是没得说,金银珠宝、高官厚禄,连赤兔马都赏给他嘍。” “你懂个屁……” “都停停,听老的。” “就是,老如今可是琉璃眼哩,快说唄,关云长去哪儿了?” 萧弈走到拐角处,目光看去,兵士刚操练完,盔甲上的雪还没擦掉,排队列盘膝坐在两廊中,整整齐齐。 穠站在中间一个倒扣的马扎上,脸上多了一个铜框眼镜,大抵是眼镜太沉,时不时就要伸手扶一下,咳了咳,开口。 “关云长便將官印掛在了曹孟德的府门上,去寻刘皇叔……” “真就去找刘大耳朵哩?!” “哈哈,我就说嘛。” “老你可得说清为啥。” 穠不急不缓道:“关云长是响噹噹的好汉,有的不仅是义气,还有大道义,曹操屠徐州,杀得尸横遍野,泗水断流,刘皇叔治徐州,以仁义治民……” 萧弈能感受出穠做事的方式有了很大的改变,不像以前只会说“我们不要烧杀抢掳”,而是努力试著潜移默化。 不多时,穠往这边看了一眼,镜片后的眼睛习惯性地微微一眯,脸上显出了惊喜之色。 “今日便说到这里,下回操练结束,再说关云长如何投奔刘皇叔。” “不对哇,今儿只讲了一刻钟!” 穠笑了笑,摘下眼镜,向萧弈这边跑来。 他身后,诸兵士回过头来,爆发出惊喜的欢呼。 “將军?!” 穠先跑到萧弈面前,一礼到地,道:“將军回来了,宿处一切都好,兵士们没捅乱子。” “下回说千里走单骑,可以添个过五关、斩六將。” “还请將军赐教。” “不急,你这眼镜戴得如何?” “真神了,如將事物拉到近前,这已是第三对水晶,反覆磨了七次……哦,是明远先生一定要求重磨过,有的太晕,有的不清,有的如隔水波。先生说,乃因镜曲与目力不合,需有衡量,反覆调试。” “不错,这叫『度数』。” “明远先生言『目与镜合,如钥入锁』,定了个测目之法,他持书於八尺之外,让李府所有下人与我渐次移近,待不能看清书上之小字各自站定,谓之『定目距』,真乃奇才。” 萧弈拿过穠的眼镜,隔著些距离看了看,摇头道:“杂质多,又重,想必不好戴。” “好戴!就是太容易碎了……” “老你囉嗦完了没?”张满屯挤开穠,道:“就你话多,將军刚回来,还没歇脚哩。” 穠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笑道:“是,將军该洗尘歇息。” 眾兵士全都围了过来,脸上洋溢著欢喜之色。 在河东时萧弈置身李荣军中还不觉得,此时就感到,带自己的兵就是不一样。 “將军,你可回来了。”细猴笑道:“铁牙老欺负俺哩。” “俺怎欺负你了?驴毬。” “你拿臭脚熏俺。” “对了。”萧弈向张满屯问道:“邢州话里『勺叨』是甚意思?” “就是细猴这样,招人烦,不是甚正当玩意。” “你才勺叨。” “哈哈哈……” 眾人大笑。 萧弈留意到,吕丑和王九已经回来了,向他们招了招手。 吕丑上前道:“將军,王彦把天子仪仗带回宫了,说凤冠是你拿来的,放在值房里,你『私掏腰包』给刘贇的厚礼也退回了。” 萧弈並没有送別的礼物,那是刘贇打算带进京的財宝。 他不急著查验,而是看向王九。 王九是在场唯一没披甲的,断臂处空荡荡,脸上也洋溢著笑,眼神里却带著彷徨不安。 “抚恤可领了?” “领了,比旁的禁军还多一份哩,小人没想过能领这么多,谢將军大恩。” 王九说到激动,乾脆跪倒,磕了一个,因掌握不好平衡身子晃得厉害。 磕完,他却哭了。 “小人想著……拜別了將军再卸甲走人……” 萧弈扶起他,问道:“我打算置些產业,缺人手,你可愿过去帮忙?” “真的?!” “还能骗你不成?弟兄们奋勇杀敌,该有条出路。” “將军,呜呜……” 王九单手抹不完泪,又想磕一个。 萧弈扯住他,道:“这事老潘在办,你跟著他后面学著。” “喏!” 气氛热烈,好一会,萧弈才带著张满屯、穠、老潘回到值房。 一进门,就见几个箱子堆在那儿,正是刘贇的“行李”。 打开一看,金银珠宝,琳琅满目。 “这……將军,有了这些財宝,不愁摊子铺不开,郭家女郎的债也能还上哩。” 萧弈却微微一嘆,隨行的官员、隨从全都知他这笔財富,留不得。 “上交吧。” “哦?將军一说,俺明白哩,是得交上去,这就让人贴了封条,明早送到郭府。” 萧弈想了想,道:“留下一千贯。” 穠担忧道:“將军,是否不妥?” “无妨。” 萧弈自詡心思纯粹,留该得的赏钱,有甚打紧。 “找到李业的钥匙能开哪里了吗?” “没有。”老潘把钥匙递上,道:“將军,这真不好找。” 萧弈接过,道:“无妨,慢慢来吧。” 既然藏著重金,他这次上了心,仔细收好。 终於,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舒適的衣裳。 夜间无事,本打算早些睡觉,值房外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提著灯笼过来,之后,是王彦那尖细的声音。 “萧將军,太后召见……” (本章完) 第125章 寒梅 第125章 寒梅 几朵腊梅顶著风雪,开得正盛。 萧弈一进殿就感到十分暖和,他留意一下,殿內掛著几个熏笼,未见太多的炭盆。 那张羊毛毯已然清洗过了,一尘不染。 李太后从屏风后走出,也不瞧他,自在蒲团坐下,一派端庄模样。 “倒杯水来……把靴子脱了。” 虽不知这合不合宫中礼仪,萧弈依言照做,细麻布的足衣踩在青石板上,竟十分暖和,原来下面是有地暖,只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壶中水正温,他倒了一杯,过程中,感到李太后目光瞥来,侧头,却见她在看奏章。 过去,递过水杯,李太后头也不抬,淡淡道:“做多了,果然能熟练。” “末將伺候不了太后几次了。” “何意?”李太后脱口而出地问,继而改为高高在上的陈述语气,道:“你没將嗣君接来。” “刘贇背国弃民,擅自逃往河东,末將已將他拿下。” “郭威想立谁?” “明公本想归京与太后及百官商议,行至相州,军中譁变,披黄旗於明公之身,拥他为天子,此为人心所向……” “你们敢?!” 李太后倏然回头,满脸威慑。 她这下该是真的震惊了。 萧弈掏出郭威的奏摺,递在她眼前,道:“这是明公的请罪摺子。” 李太后不接,如同雕塑一般。 渐渐地,她因生气而呼吸加重,胸膛起伏。 “十五年,郭雀儿投高祖十五年,怕是忘了当年哭诉『恩我者唯刘公』时的情形了,枉我屡称他是忠臣,这便是他的忠心?!” 说到脾气上来,她忽將水杯掷在萧弈身上,水杯落在地毯上,没碎。 但这个汉室社稷早就碎了一地了。 真掰扯起来,是刘承祐、李业先动手坏了规矩,想必李太后心里门清,萧弈遂不多扯,只给了三个字。 “结束了。” 李太后顿时眼眶泛红。 萧弈道:“成王败寇,尘埃落定。太后既已尽力,往后不必费心於权谋算计,安度余生……” “还有甚余生?!” 李太后突然发怒,起身扑来,撕萧弈手中的奏摺。 萧弈手一抬,不让她够到,她便捶他的胸口,扯他的肩。 也许社稷一亡,她不必再维持体面,发疯般地哭喊、抢夺、宣泄。 “十六岁被强掳为妻,迄今我靠甚活著?你们也敢抢?!” 萧弈一把捉住她想掐自己脖子的双手。 李太后挣扎不开,又哭又骂。 “你们以为是从死人手里抢的皇位?我还在呢!刘知远三十八岁还是个马夫,大字不识几个,是我,二十年苦心经营,成就大业,这社稷是我的!拿走了我的命,却说我还有余生?去死吧!” 萧弈不以为然,认为她对刘知远有偏见。 从在郭威军中了解到的,他大概能拼凑出刘知远的成事脉络,一个马夫在短短十余年间取了江山,奇遇確实也有,比如捨身救了石敬塘一命。可更关键的是,其人有勇武、重义气,凝聚了一批很能打的兄弟,捉住了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时代机遇。李太后当然起到了不小的助力,但她放大了自身作用,因此更痛苦。 “太后未免高看了自己,立国有你一份功劳,岂无明公、史弘肇、王峻的功劳?社稷是天下人的,天下人已做出选择,再像小孩一样闹也没用。” 实话实说,似击碎了李太后最后的骄傲。 萧弈感到握著的手腕软了。 他鬆手,李太后瘫坐在地,终於不再发疯。 “也罢,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忽见寒光一闪。 却是李太后拿出蒲团下的匕首划向自己的脖颈。 萧弈忙踹出一脚,將匕首踢开。 几滴血落在洁白的羊毛地毯上,如雪中盛放的梅。 李太后闭目,倒下。 “太后?” 萧弈俯身看去,见她雪白的脖颈上多了条红色的伤口,但並不深,该是心力交瘁,激动之后晕厥了过去。 “来人!” 往殿外喊了两声,竟无宫人过来。 萧弈感到有些不对,还是拿出隨身携带的伤药洒在伤口上,从素裙边缘割了两条布在她脖颈缠了两圈。 又倒了杯温水,洒了几滴在那没有唇色的嘴唇上。 过了一会,李太后的睫毛动了几下。 她睁眼,目光空洞地看著他,许久,轻声开口,声音虚弱,心如死灰。 “救我也没用,我心力散了。” “太后……” “別叫太后,我已不是太后。” “明公愿奉你为母,你还是太……” 萧弈说到一半,知这话安慰不了她,只会更伤她的心,遂改口道:“你还是太年轻,高祖皇帝在你这个年纪,还没开始发跡。” 李太后侧过头,喃喃道:“我不想再提他们。” “是。” “我封你为內殿直,让你至少官高三级,你若承我的情,帮我一个忙吧?” “但说无妨。” “我死后,不想葬在睿陵,你將我火化,骨灰洒在并州榆次县鸣李村,村后山有片梅林,权当送我回家了。” “太后何必求死?” “说了,莫叫太后,我倦了。叫『三娘子』也好,『李寒梅』也罢,但不许宫人唱『风雪寒梅李三娘,映我刘郎好前程』,我討厌这诗,被抢去了,我认命,但,我不愿嫁,就是不愿嫁。” “好。” 萧弈能理解,一个少女无端被老马夫抢作妻子,哪怕这老马夫后来当了皇帝,被抢时的恐惧始终是她一生的阴影。 这一刻,他才当眼前的女子不是太后,是李寒梅。 他见她蜷缩著身体,似又进入了某种无助的状態,绕过屏风,拿起厚褥,盖在她身上。 李寒梅转过头,与他对视了一眼,虽什么都没说,她却问了一句。 “你……懂?” “嗯。” 两行泪水莫名从李寒梅眼中流下。 她抹了抹脸,讥誚道:“连我阿爷阿娘乃至全家都总说,『你有甚不愿的,你当了大贵人哩』,可笑至极。” “有人簪,有人看,这些人自不能体会枝被折的感受。” “天知我第一眼见到他有多嫌恶……本以为这一切是给我的弥补,呵,二十年如一梦。” “谁又不是?蹉跎一生,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李寒梅闻言沉默。 萧弈乾脆在蒲团上坐下,等她心情平復。 许久,他感到李寒梅看著自己,回头看去,她没有闪避,直视著他。 眼神深邃,果然带著几分试探。 “你还没答应。” “什么?” “將我的骨灰葬回榆次。” “你正当盛年,真打算死?” “先说是否答应?” “好。” “发誓。” “李寒梅若死,我必將她的骨灰葬回鸣李村梅林,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李寒梅眼眸亮了起来,恢復了几分国母的风范,沉声道:“榆次属并州,为刘崇之根基之地,你去得?” “终有一日能去。” “如今去不了,因刘崇还在。” 萧弈心道,眼前这妇人倒是人如其名,有几分寒梅的坚韧,前一刻看似情绪崩溃,实则志斗未灭。 她方才一番话出自肺腑,而她的厉害之处就在於,想以真心收买他。 可惜,她对歷史走向的预判,远不如他。 “死心吧,不提刘崇並不会真心迎奉你,此人绝挡不住明公。” “我並非押注刘崇,而是……你。” “我?” “从李嗣源起到郭威,算上辽主,以及必定会称帝的刘崇,我见过十个皇帝,我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所以?” “你心存大志,不是吗?” “想害我?没用,明公知我心思纯粹,不会中你的计。” “他小瞧你了,一直以来,我也小瞧了你,但现在,我是真心愿帮你。” “帮我当皇帝?” “別再急著拒绝,听我说完。我可收你为养子,你为內应,联络刘崇灭郭威,再除刘崇,我以你为嗣君,二十年间,你我母子可共享天下。” 萧弈失笑,道:“现在我相信你是真想寻死了。” “何必笑?此事並非不可能成,事成,我除了你这个养子,还能予谁以大位?” 萧弈忍俊不禁。 李寒梅盘膝坐起,端正了姿態,摆出威严模样,以国母的口吻道:“有何好笑?” 她越一本正经,萧弈越觉可笑。 “休得御前失態,你有顾虑,但说便是。” “还挺幼稚的。” “什么?!” “我说,我不答应。” “不愿联络刘崇,还是不愿当我的养子?” “都不。” “怕了?” “激我也无用。这般说吧,我上辈子活到比你年长几岁,且知天下走向,岂会答应你?” “戏弄我?” 萧弈目光落处,李寒梅双眸凝著威仪,试图用眼神压住他的气场,他並不迁就,坦然与她对视。 只见她未施粉黛,甚至故意扮老,以显庄重,但颇有林下之风,甚至愈看愈有韵致…… 李寒梅终是避开了目光,侧头,失落地看向殿外。於她而言,最后的反击,还是以失败告终。 她还是太小瞧他了。 “罢了,你想要什么?” “就请你顺天应人,下詔传位吧。” “好。”李寒梅闭上眼,过了一会,却淡淡道:“明日再谈。” “何必呢?” “就当是……我想死得慢一点。” 萧弈离开时,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庭中的腊梅,心想,这场雪一过,期就要结束了。 (本章完) 第126章 宫城无主 第126章 宫城无主 值房虽不如太后寢殿暖和,比帐篷却舒服许多。 萧弈想到得给麾下点卯,才艰难地从被窝爬了起来。 他起床气没地撒,亲自拿著锣把自己及李重进的麾下全给喊起来。 与李荣去了河东一趟,他其实蛮横了不少,不再客气,把李重进的兵也当自己的兵。 整备,朝食,列队训话。 “出了何事,不必我说,你们心里门清。” “嘿嘿。” “今日腊月廿四起,百官休务,內殿直接管宫门,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 “喏!” 萧弈顿了顿,道:“大帅重情,迫於无奈承继社稷,最后这几日,谁敢动宫中財物宫人,坏大帅体面,定斩不饶!” “喏!” 分派兵士接管宫门,萧弈又把王彦招来。 这次,他没再笑脸相见,而是在廊间置了一张高椅端坐,脸色冷峻。 王彦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同,面露惶恐。 “萧將军,这是……” “变天了。” 王彦一愣,慌张拜倒,流泪道:“天冷了,盼郭公与萧將军多添衣物。” “王公公入宫几年了?” “五岁净身,至今近四十年矣。” “伺候过几朝天子?” “经梁、唐、晋、辽、汉五朝,从梁末帝迁东京时入宫,未去过西京,伺候过晋祖、出帝,辽主来时,侥倖苟活,又服侍了高祖、先帝。” 萧弈道:“经歷挺丰富,新帝进宫,如何安排?” 王彦哭泣不已,一时答不上来。 萧弈道:“宫中我与你最熟悉,因此先问你,你若不想回答,不缺资歷更高的太监。” “老奴愿意配合,老奴就是……太重情义了。” “好了,知道你重情了,说实在的。” “是,昔时易主,並无安排,晋祖至开封时已受辽主册封,高祖入宫连仪仗车驾也无,口头宣布了即位,十日后才补上詔书和祭祀。” “新帝与他们能一样吗?” “不,不一样,郭公,不……是陛下,陛下是数代以来少有的仁君。” 萧弈道:“宫人之中,哪些心向前朝的,你擬份名单来给我。” “是,將军放心,本朝立国不过三年,先君不得人心。” “两宫该如何安置?” 王彦想了想,道:“开封城中有一皇家尼寺,名太平宫,是个好去处。” “明公即位,需有天子仪驾、百姓拥簇、大臣劝进、宣詔祭天,与宫城有关的你好生配合。记住,可俭朴,不可潦草。” “將军放心,老奴这就安排。”王彦问道:“太后那儿?” “还问,你已换主人了。” “老奴是说,符印还在太后那,是否需去拿来?” “不急,她拿不了多久了,等她主动交出来吧。” 好不容易,將宫城之事安排妥当。 萧弈终於得空,匆匆塞了点东西吃,却见老潘搓著手上前,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 “將军,李府时常派人来打听,你回京了,是否登门一趟?” “你派个人到李府说一声,告诉信臣公,要变天了,多加衣服。” “是,將军是要出门见谁?” “见王峻。” 到了开封府,丝毫没让他等待,他就被引进了大堂,可见王峻已知郭威黄旗加身之事。 也许是因为劝进首功被王殷、郭崇威抢了,王峻心情並不好。 萧弈把郭威的奏摺递交,由王峻安排递入省台,表示之后太后自会下詔传位。 之后,商议了调动禁军防守开封,调换態度存疑的將领,以及迎郭威进城的各种事项。 萧弈本当王峻今日转了性,聊到后来,察觉到王峻打算让他辅佐旁人守开封水门,將防备宫城的职务交给更有资歷的天雄军將领。 他果断拒绝,道:“末將奉明公之命行事,旁的一概不问。” “改朝换代之际,安全为第一要务,你年轻识浅,岂不怕出疏漏?” “我先入开封夺城尚且未出疏漏,王相公何必杞人忧天?” “战场可只凭一腔勇武,宫中嬪御上千,你血气方刚,易为权色侵蚀。”王峻一脸冷峻,道:“我主开封,自当作万全考虑。” 萧弈道:“王相公请明公下军令来便是,末將还须奉命往郭府一趟,告辞。” “慢著!我今日所言,皆是为你好,你虽不愿听,我还得提点你一事。” 萧弈驻足,转头看去,见王峻一副严厉却自以为关心后辈的嘴脸。 “王相公请说。” “听说你与李崧之女来往频繁,擒拿苏逢吉时,不少禁军士兵都见你抱她去医馆,可有此事?” “有。” “不许再与她往来。” “我为恩公报仇,送恩公之女求医,违了哪朝的法?” “休胡搅蛮缠,你护送五娘北上,安能不知她的心意?文仲纵容你,我却不容,郭、王两家只剩这一个未出阁女儿,你敢亏她半点,我必杀你!” “不劳费心。” 萧弈一拱手,转身就走, 身后,还传来了王峻的一句叱喝。 “今日已给了你警告,他日莫撞在我手里。” 萧弈暗忖,王峻即使大事上不亏,小事上也真够烦人,庙堂重臣,还有这种破德性的。 但再一想,討厌王峻的也不止自己一个,也就释然了许多。 待到了郭府,把郭威交待的言语与老管家说了,对方眼里泛著笑意,道:“萧郎稍待。” 说罢,匆匆走开。 萧弈知这是去请郭馨。 旁的不说,哪怕就当是朋友,他也是想见她。毕竟他討厌的只是成婚,而从来就不是她。 可今日见了王峻的態度,他便意识到新朝的駙马不是好当的,纠缠下去对谁都不好。 乾脆转身走了。 出了郭府,牵马走过巷角,他心念一动,停步,回过头看去。 只见一道身影追出侧门,左右环顾。 將近一个月不见,郭馨脸上的婴儿肥褪去了些许,因清瘦而显得眼眸更大。 她见巷子里没人,失望地垂下头,一脚踢开石阶上的积雪,鼓了鼓腮帮,骂了句什么。 看嘴型,似乎是“狗杀才”。 萧弈不由笑了笑。 他没过去相见,但也没因王峻的话语迁怒到她头上。 …… 等萧弈再回到玄武门宿卫房,气氛已大不相同。 直门处,由王彦带著,身后站著一排头戴幞头,穿著紫色、緋色官袍的宦官,每人手捧著一个小匣子,態度殷勤,仿佛萧弈才是这宫城的主人。 “这是做甚?” “等將军训话哩。”王彦諂媚道:“都想与將军混个面熟。” “匣子打开。” “將军,就是些宫人名册,何不到值房再看?” “就在这看。” 萧弈语气不容置喙,於是“嗒”的几声匣子被打开。 看得出这些宦官並不富裕,拿的都是些赏赐之物,但他们脸上的討好笑意却让人觉得收他们的东西是他们的荣幸。 “一点心意,恳请將军笑纳。” “我若不收,想必你们心中不安,可我不想落个贪財名声,这样,每人留一两银子,多了不要,权当年礼。” “这……” 眾宦官面面相覷,有人反应过来,拜倒,呼道:“將军大德,老奴们感激不尽。” “各回宫外府邸,安生待新帝入宫,严冬腊月,少走动。” “是,谨遵將军吩咐。” 王彦挥退宦官们,又到萧弈耳边,低声道:“將军,六尚想要见你。” “何谓『六尚』?” “是宫中女官,打点宫中诸事,管理宫女,多是贵家女中选拔而来。” “在哪?” “请將军来。” 过了直门,拐入尚宫局旁一间冷静的廡房,王彦驻足,请萧弈独自入內。 萧弈步入廡房,只见到三名女子,因当朝太穷,简化了女官职能。 其中,尚仪女官负责舞乐、礼仪,甚是漂亮,心肠也好,她知萧弈在开封没有宅院,愿意拿出积蓄资助,还问他独居是否无人照料,言语关切,巧笑嫣然,让人如沐春风。 末了,她含羞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想要嫁给他。 “奴家蒲柳之姿,心许將军久矣,微薄积蓄,权当妆奩,若將军不弃,愿结连理,共相白首。” 萧弈反应过来,简直是郭威与柴守玉之旧事重演。 他不会这般容易就被女人骗到手,却也没直接拒绝,带著些许遗憾口吻,道:“可惜有缘无份。” “將军何意?” “今日王峻相公才特意敲打过我,不可轻慢宫中嬪御。” “將军是担心奴家是他派来试探你的?才不是呢。且宫中女官未被宠幸,到龄即可遣散,將军遣我出宫,明媒正娶,谁敢说你秽乱宫闈?” “实不相瞒,王相公敌视我久矣,我断不敢落此把柄在他手中。” “將军可是嫌弃奴家?先帝宠爱郭允明、后匡赞,奴家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绝无此意,是我明哲保身,配不上你。” 见这尚仪女官空有漂亮样貌、优美姿仪,却不擅长勾搭,说话如谈生意一般,萧弈遂告辞而去。 身后,只听她轻声啐骂了一句。 “甚王峻老儿这般討嫌?” 出了廡房,命令王彦將六尚与宫人们安置好,他心想,王峻果然是小瞧了自己,天雄军中,恐怕没几人像自己这般坐怀不乱,能抵挡住宫闈的权色诱惑了。 忙了一整日,宫门各处全换成了萧弈的人,除了两宫还没搬出去,大寧宫几乎已被空置出来。 宫城暂时无主。 (本章完) 第127章 龙椅 第127章 龙椅 傍晚,诸事安排妥当。 王彦赶来道:“將军,皇后闹著要见你,说你若不去,便將大寧宫一把烧了。” “让她烧。” 萧弈料定安元贞不敢乱来,可还是去了一趟。 因为他,大寧宫已几乎停摆,宫道不见宫人,地龙没烧,坤寧殿冷清得如同冷宫。 迈步入內,安元贞坐在椅上,侧身对著他,正在抹泪。 “见过皇后。” “我的凤冠呢?” “须归还內帑,皇后迁往太平宫,並不能將它带走。” “你……你欺负人。” “这是改朝换代,皇后若觉我做得不好,换成別的武夫看看。” “我……哼,这般小气?我不开心了说一声,你凶甚凶?” “请皇后儘快收拾行李,这几天就搬到太平宫。” 安元贞转过脸来,脸上泪痕犹掛,眼中的忧虑却化成了好奇,问道:“不是说好封我阿爷为南阳王,送我回去吗?” “此事不归我管。”萧弈道:“但只要令尊识实务,明公即位后,自会信守承诺。” “可这阵子怎么办?你裁撤了宫人,用度也全少了,我过得好苦。” “皇后只怕还没吃过苦。” “我能不吃苦,为何要吃?”安元贞扁扁嘴,道:“都出去,我有话与他说,离远点。” “是。” 待旁人都下去,她向萧弈招了招手,低声道:“近前来,你照顾好我,我阿爷自会回报你。” “我已尽力了,是皇后身在福中不知福。”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追书神器 101 看书网,1?1??????.???超好用 】 “那与你说一件別的事,再过来些。”安元贞声音更低,颇为神秘,道:“你出京这个月,幼娘可是时常进宫与我聊天,每次都打听你的消息。” 提到李昭寧,萧弈默然不语。 安元贞问道:“你为何在去潁陵之后,忽对她冷淡下来?” “她与你这般说的?” “是我聪明,猜到的。我在问你,你先答。” “並无此事,我正好出京办差。” “嘁,走时不告別,回时无音讯,为何啊?” “不关你事。” “果然。” 安元贞顿了顿,忽似不经意地、以玩笑的语气问了一句。 “因为你喜欢我?” “嗯?” 萧弈错愕了一下,目光看去,见她嘴角扬著些促狭的笑意,眼眸却亮晶晶的。 他心觉好笑,问道:“喜欢你什么?” “哼。” 萧弈倒没说她自作多情,只是重新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安元贞有些不满,问道:“那你觉得我美,还是幼娘美?” 萧弈不答。 可她既然问了,他就打量了她几眼, 安元贞双颊微微泛红,偏过头去,嘟囔道:“看甚看。” “皇后是沙陀人?” “啊?”安元贞顿时紧张,道:“我明明长得更像我阿娘。” “眼睛像你阿爷?棕色的。” “嗯,没有很像沙陀人吧?” 萧弈摇摇头,道:“江南女子都少有你这般白皙的。” “你还去过江南?我都没去过。” “那你见识浅了。” “你……你真討厌,我下次要与幼娘说,嗯,就说你勾搭宫女。” 萧弈不以为意。 他看得出安元贞的心思,这宫中女子都是八百个心眼,安元贞算是最傻的,也是想要拿捏他。 “皇后就安心呆著吧,末將告退。” “你等等。”安元贞道:“李幼娘真的想知道,你为何冷落她,你就不能说吗?若是因为……” “不是因为皇后,就只是我並不想成家。” “为何?” “皇后嫁入宫城后,开心自由吗?” 安元贞错愕了一下,愣愣看著他。 萧弈告辞而出。 殿外,王彦正在候著,低声道:“將军,太后等了一天了。” 传位詔书还没拿。 萧弈看了眼天色,夜幕就快要降下。 虽说如今宫城由他掌控,来去如自家园一般,可越是如此,他反而对去见李寒梅有种莫名的不安。 他说不上来这种隱隱的感觉来自於何处,总之没有见女官、皇后时的挥洒自如。 “我须去前殿巡视,你去太后处拿了传位詔书,放到我的值房。” “是。” 穿过宫道,离开后宫,便不再有宫人跟隨。 前殿广袤空旷,除了远处的宫墙处有禁军守卫,到处一片寂静。 萧弈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眺望天边,夜幕吞没最后的天光,开封城家家户户亮起灯火。 他颇享受这种时光,一直看了很久,之后,命令麾下不必跟著,独自提著灯笼巡视殿宇。 最大的紫宸殿已去过两次,里面的金祥殿他却还没去过。 夜色静謐,透著巍峨与神秘感。 萧弈在金祥殿外站了一会,心知这是宣武节度府內殿改造的宫殿,一度是乱世的权力中心。 他推开朱漆板门,灯笼驱散殿中的黑暗,只见殿內不算大,大约十米宽、七米深,八根立柱支撑,却莫名透著股帝王气势。 殿中无人。 萧弈往里走,看到了陛后的那一张御座。 铺著明黄锦缎,绣纹云,扶手两端雕龙头,吻含宝珠,椅背嵌有七道鎏金横棱,象徵天子七政。 拾陛而上,將灯笼掛在一旁的架上。 火光落在扶手的龙头上,瞬间,那龙像是活了过来,向萧弈睥睨了一眼。 一瞬间,近来的各种心思、梦境、话语,在脑中浮过。 “倒是心思纯粹。” “我並非押注刘崇,而是你。” “你心有大志,不是吗?” “万岁!万岁!” 萧弈闭上眼,甩了甩头。 他此前並未认真考虑过这些,毕竟一直忙於求生,直到昨夜,李寒梅的话像是敲醒了他。 这辈子到底有何打算……心有大志吗? 不知过了多久。 龙椅侧后方的幔帐忽然亮了,有人提著灯笼走来,脚步声很轻。 萧弈心知来的是李寒梅,果然,幔帐被掀开,显出那张肃净而端庄的面容。 她脖子上还裹著那一圈布,像是项圈。 “萧將军原来在此,何事?” “巡视。” “不替郭雀儿来討传位詔书,却在这巡视龙椅,好閒心。” 李寒梅说著,微微一笑,缓步上前,关上殿门,栓上门閂。 她回过身,道:“既然今夜宫城由你作主,不如坐上去试试?” 萧弈道:“只是张椅子,坐不坐有何区別?” “怕了?” 李寒梅走到他面前,问道:“你不敢直视心中志向,怕被我说服?” 萧弈摇了摇头,诚恳说道:“今日,我每做一桩安排,都会想到,你做什么都影响不了改朝换代,你已经彻底失败了。” “我昨夜与你所言,皆出自真心。” “许诺再好无用,形势比人强,认命吧。” “萧弈,我说过,我看人很准,我懂你,你心有大志……” 萧弈回头,看到了李寒梅眼中的执著。 他心中浮起几分悲悯,摇了摇头,拾陛而上,坐在了龙椅上。 落座,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只觉是一张视野颇好的椅子,摩挲著扶手的龙头,似有似无感到大权在握。 他居高临下,看著李寒梅,以眼神问她“满意了?” 李寒梅立於御阶之下,目光看来,许久不语。 末了,她不知是何心態,竟是万福一礼,柔声道:“见过陛下。” 声音並不娇媚,但不同於往日的威严,温柔地让人感到背脊酥麻。 萧弈沉声道:“上前来。” 李寒梅似乎一愣,垂首低眉,显得很顺服,举步上前。 萧弈看著她微提裙摆,绸面软底鞋踩在地毯上悄然无声,看著她默默掛好灯笼,款款走到他面前。 “陛下。” “好玩吗?”萧弈道。 “满足吗?” 萧弈没有回答,说实话,一朝太后如此听话,確实容易带来满足感。 她想让他有种坐上龙椅就能拥有一切的错觉。 李寒梅眼中有了笑意。 萧弈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拉,將她拉到身旁坐下。 “你……做甚?” “不是说想与我同享社稷,这就怕了?” 李寒梅迅速遮掩了惊慌,直起身板,道:“你答应我了?” “不。” “为何?” “我立大志,可自取天下,何必与你合作?” “竖子嘴硬,拉我坐下,难道不是与我共谋天下之意?” “我只想告诉你,玩火自焚。”萧弈道:“再做无谓之事,吃亏的是你。” 李寒梅一愣,像是被烫到一般往旁边挪了挪,以免与他贴在一起。 萧弈却早就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梅香味。 前几次相见时,她並没有用薰香。 沉默地坐了一会,发现龙椅还挺舒服的。 “好了。” 萧弈喟然道:“坐也坐了,你奈何不了我,死心吧。” “嗯。” 李寒梅微微一嘆,听得出来,她也死心了。 萧弈本可以不理她,甚至直接將她关起来。终究还是承她的情,才劝她莫再耿耿於怀。 毕竟相识以来,她赐官、赐物,答应放潁陵工匠,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不论如何,到此为止了。 “走吧。” 下一刻,萧弈转过头,对视到了李寒梅的眼眸。 两盏灯笼掛在一旁,光线晦暗,她眼神里却隱隱有些別的东西。 他留意到她今夜画了眉毛,挺好看的。 宫城寂静,这般並肩坐在这龙椅上,於两人都是颇危险之事。 他们却颇有默契地想要多坐一会…… (本章完) 第128章 悬崖墮马 第128章 悬崖墮马 两盏灯笼的光渐渐晦暗。 萧弈偶尔转过目光,能看到李寒梅的侧脸。 她坐得很端庄,目视前方,故意用老气横秋的语气说话。 “你年岁轻,无亲族助力,根基浅,旁人若知你志向,必不信。然我见的世情多了,知你並非全无机会。这次,並非想利用你,权当……临別赠言吧。” “我知道。” “这两日我做了谋划,听吗?” “好。” 李寒梅淡淡一笑,道:“白日你不来拿传位詔,此时不知能说多少。” “不急,你姑且说,我姑且听。” “立足禁军,我观郭雀儿之手段,必亲握禁军,强干弱枝,你取他信任,谋禁军高位,则兵权在手;文职则谋枢密院,枢密院掌天下兵事,置身其中三年五载,则各镇动向、天下形势,你瞭然於心。积累十年之功,你根深蒂固矣。” “外放节度使如何?”萧弈道:“不那么拘著。” “视形势而定,你还没这个资格。” “哦。” 李寒梅稍稍侧头瞥了一眼。 萧弈看向她,她迅速转回了头。 “郭雀儿的帝位,未必坐得牢固,外有刘崇,內有我几位兄长、王殷,以及诸藩,你可与他们互相倚仗,尤其是王殷,手握三万步骑,实力不容小覷。” “这点,我判断与你不一样,我认为诸藩掀不起太大风浪了。” “为何?” “大势走向如此,藩镇之乱总会结束。” “这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闻。”李寒梅沉吟道:“也是,杀了百余年,天下疲弊,人心思定……你见地倒有几分不凡。” 萧弈笑笑,心想自己也说不出更多了。 李寒梅道:“此外,你该联姻。独木难支,成业必须有亲族支撑。联姻有两条路子,或选郭威、宋渥、符彦卿这等强权高门之女,好处是可借妻家权势,然行事多有掣肘;或选李崧、阎晋卿等士族之女,倚其名望、財富,待你起势,可再添侧室,联姻诸方。” “侧室?” “如杜重威之王娘子,鄆州豪强之女,掌鄆州半数乡兵;如赵在礼为侧室请封『譙县君』,亦属联姻。”李寒梅多解释了一句,道:“所谓『正妻为尊、侧室有实、姬妾无位。』” “原来如此。” “你若感兴趣,我给你挑个人选。” “哦?” “符彦卿有个女儿,初嫁李守贞之子,李守贞叛乱被郭雀儿平定后,她被郭雀儿收为义女。” “她有甚好的?” “发此问,足见你不知符彦卿之实力,亦不解符氏嫁妆之丰厚。举例而言,高行周之女曾嫁杜重威之子,杜重威叛乱被杀后,高氏改嫁符彦卿次子符昭寿为侧室,符昭寿的正妻则是郭崇威之女……三家互为姻亲,盘根错节,关係深厚,你若能娶符氏,远胜於与一家联姻。” 萧弈就是听个新鲜,心中不以为然。 只郭馨、李昭寧冒出谈婚论嫁的苗头已让他头痛,才不去沾这些。 李寒梅问道:“怎么?嫌弃寡妇?可恰是寡妇,才懂风情,心疼人,家资丰厚,还能允你纳侧室。你若联姻符氏,定比当駙马如鱼得水。” “倒也不是不喜欢寡妇,就是不想太早娶妻。” “情竇未开?” “是啊。” 李寒梅忽转过脸,目光看来。 萧弈对视过去,看到了她眼眸中的试探、隱隱的期待。 她嘴角压著笑意,讥道:“我看你是待价而沽。” 萧弈没想到她还会开这种玩笑,奇道:“嗯?怎么?你觉得我值钱?” 李寒梅再次端坐,不看他,淡淡道:“小丫头们爭著抢著,如何不值钱?” “你误会了,也许是甚谣言传到了你耳里?或是你特意打听我?” “恰好听到罢了。” 李寒梅顿了顿,道:“我懂,你是不愿被左右,权力、美色,你並非不想要,但需由你驾驭,而非受其束缚。” 萧弈反问道:“觉得我自视甚高?” “觉得你特別,人贵自珍。” “嗯。” 萧弈见她真懂自己,倒也难得。 他微微苦笑,说回正题。 “你说我有大志,也许吧,可我並不需要处心积虑,至少明公在时不急。” “也是,你还年轻。”李寒梅忽微微嘆息,喃喃道:“太年轻了。” “不论如何,你今日教我这些,谢了。” “我只是不甘老死太平宫,原想绑你为助力。此时想来,甚是可笑,今日以后,你锦绣前程,繁美眷,我青灯古佛,孤了残生,又岂是同路人?” 萧弈知道,她真的认输了。 他却没有胜利的喜悦,这本就不是他的胜利。迄今,他只不过是个知道赌局结果的押注者。 若非她指出来,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有怎样的野心与欲望。 今日坐上这龙椅,心底的某些东西似乎被点燃了。 “言尽於此,我这『太后』再无用处。”李寒梅闭上眼,道:“你……告退吧。” “末將告退。” 萧弈起身,站到李寒梅面前,揖了一礼。 只见她闭著眼,妆容素净嫻美,梳了个往日从未梳过的墮马髻,中和了高高在上之感,比平常显得年轻了许多,她该是刚洗过头,几根碎发飘逸,穿的还是素裙,但剪裁得体,衬出身段婀娜。 因她气息不稳,脖颈上的裹带溢出一点血来,端庄优雅中添了几分可怜。 她睁开了眼,见他在看她,也没恼,抬眸,任他看著,眼中多了几分泪光。 许久,萧弈开口,道:“先到太平宫,过一阵子,不再引人关注了,我设法送你走。” “我还能去哪?” “別再想著爭权夺势了,过些寻常人的开心日子吧。” “萧弈,你小瞧了我。” “你做不到能屈能伸、荣辱不惊?” “那好,你是高看我了,我一介妇人,做不到。” “何必过早断言?” “你呢?”李寒梅问道:“你为何要冒险送我出太平宫?对你殊无益处。” 忽然,一只灯笼灭了,光线暗了下来。 萧弈拿起唯一还亮著的灯笼,道:“我送你回殿。” 李寒梅却不起身,道:“你还没回答我。” “报你的恩。” “我对你哪有恩?” “说过,我承你的情。” 李寒梅稍稍低眸,道:“不必为我的风烛残年,给你添麻烦。” 这话,不太好接。 火光微弱,美人愈发有风韵,让人特別想否定掉“风烛残年”之语。 可气氛已经很危险了,萧弈担心手里的灯笼点燃了金祥殿。 他目光落处,李寒梅虽还在维持著国母威仪,耳朵却红得厉害,她今日打扮得很精致,在等一句夸讚。 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不麻烦。” 萧弈给了回答。 李寒梅抬眸。 未及细看,恰此时,最后一盏灯笼也灭了。 宫殿瞬间一片黑暗。 萧弈感到左手手腕被捉住,顺势也握住了李寒梅的纤细手腕。 “萧弈,护驾。” “我扶你。” 右手丟掉灯笼,探过去一扶,李寒梅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 梅的幽香传来,髮丝撩拨著他鼻尖。 她起身,却是撞进了他的怀里,萧弈鬆手,她的一双手环到了他的腰间。 两人都怕黑,默默站著,不敢说话,不敢动作。 许久,她的手渐渐抚到了他的后脑勺,让他低头,给他餵了一块梅膏。 动作笨拙,初时先碰到了他的下巴,然后,才送入口中。 梅膏冰冰凉凉,似雪,香甜软糯,梅香气浓郁。 萧弈並未风捲残云、狼吞虎咽,而是浅尝輒止,仔细品味,方才慢慢品尝。 就著梅膏,又共饮了一杯酒,皆有些微醺。 一点点月光透过殿门的缝隙照进来,渐渐地,他隱隱看到她的眼眸,明亮中带著沉醉之意。 “我不会左右你,就只是,想死得慢些。” 李寒梅低语著,拉过他的手,环在她的腰上。 萧弈也有些醉了,想著悬崖勒马,手一扯,没捉住韁绳,掌心唯有柔腻。 这匹马终究没能勒住,坠入悬崖,白茫茫、雾蒙蒙一片。 这梅膏竟是越吃越美味。 灯笼中的一点烛火终究还是点燃了金祥殿,熊熊燃烧,但李寒梅显然醉得厉害,没察觉到火势。 她醉得娇软,双手掛著萧弈的脖子,重些摔回龙椅上。 “盔甲好冰,硌。” “等一下。” “我帮你。” “点个亮才好弄。” “不许。” “就点一根蜡烛。” “不许,你嫌我风烛残年。” “是我看你的眼神让你这般误会?” “你轻薄,总用……那般眼神打量当朝太后。” “我还没轻薄。” “解好了,不必点烛。” “好冷。” “过来些,为何你这般好闻?没有血腥和马粪味。” “我仔细洗过了。” “我也是,可等了一整天,只等到裁撤宫人、关闭宫门、派旁人来取詔书……你既无意,走开。” “哦。” “回来,报我的恩情。” “真美。” “真的?” “嗯,越看越惊艷。” 李寒梅不由欢喜,又给了他一块梅膏。 坠马落悬崖,萧弈在崖底看到了一株梅,他伸手轻抚,却没有折下它,浇水、施肥,细心侍弄。 梅愈开愈盛,绽放出了夺目光彩。 (本章完) 第129章 花期 第129章 期 次日,隅中时分。 萧弈走出直门,远远看到细猴、吕丑鬼鬼祟祟挤在角落说话,迈步过去。 这两人说得认真,竟没发现他。 “铁牙说见著將军到宫门巡视了,也许真值守了一夜。” “看来,铁牙也知道了,给將军打掩护呢。” “他嘴严吗?” “不如担心皇后身边人说出去。” “你我二人可得保密。”细猴道:“你太不小心了,我一见你把凤冠往將军值房里放,就知你知道这事……” “萧將军!” 忽听一声喊,细猴、吕丑一回头,见了萧弈,不由骇然。 王彦匆匆赶来,道:“皇后请你过去。” 萧弈却是一夜未睡,困得厉害,並不理会,先忙完公务,派人把传位詔书送去给王峻,回到值房,倒头就睡。 醒来已是午后,王彦还在门外。 “你在此做甚?” “老奴没甚差遣,在此恭候將军吩咐。” “带我去趟太平宫吧……” 作为皇家尼寺,太平宫的规制还算过得去,只与宫城隔著一片湖,朱墙高耸,前殿是两间佛堂,隱隱传来尼眾的念经声。 萧弈没有进去,径直到了后方供给两宫的住处,只见虽远不如宫殿,但规整素净。 看了一圈,他嘱咐道:“再添地毯、妆檯,把窗柩修一修,庭院里,移两株梅树。” “是,將军有心了,皇后那儿是否看看?” 萧弈没有厚此薄彼,到了隔著院墙的皇后居所,道:“再置一面铜镜、衣柜,莫让人觉得明公亏待前朝后眷。” “是。” 熟悉了环境,他亲自安排了守卫,挑选了禁军左厢第三指挥孙忠,看中的就是孙忠无能,方便他往后设法送李寒梅离开。 此事,只是出於他想要这般做,与昨夜无关。 一天就这样过去,回玄武门已是傍晚,萧弈洗漱一番,犹豫片刻,並未去见李寒梅,回了值房,早早歇下。 他心想,彼此身份悬殊,往后其实颇难常伴。何况,以他前世习惯,一夜互相取悦,各自散去,本为常事。 却有一件小事,让他有些怜悯李寒梅,是夜,梦中又回想起这桩小事。 悬崖下的梅枝养到正鲜艷,他才要摘,却被她捉住了手。 “別。” “嗯?” “我不喜欢那样。” 他遂停下动作。 她却贴上来,问道:“你不急色,是不喜欢?” “这种事,总得两人都舒服。” “这种事也能舒服?” “水到渠成,自然能。” 萧弈遂知,她少女时就被抢去,哪怕母仪天下,在某些事上却只有简单粗暴、恐惧阴影。 他却懂何为欢愉。 於是,梅开得更盛,美得挥之不去。 一夜旖梦。 醒来后,萧弈拿雪搓了脸,如往常般校场点兵、操练,在大冷天里出了一身汗,直到有信使来,让他到开封府议事。 到开封府大堂,王朴已风尘僕僕地回来,高声宣布,道:“明公已抵达开封城外的皋门村!” “今日便能入城?” “不,这几日明公就在皋门村监国,元月初一,入城即位!” “真的?!” 包括王峻,堂上眾人都激动不已。 王朴亦按捺不住昂扬之意,问道:“诸位可知国號为何?” “是甚?” 萧弈心想,是“周”啊,没有悬念之事,他兴致寥寥。 “好!周文、武二王以仁政定天下,八百年基业垂范,『周』带圣德之兆!” 王峻摆出了掌管一切的架势,安排不停,要把文官们都带到皋门村,表示郭威只要在皋门村待一日,天下中枢就在皋门村,之后又著手即位事宜。 萧弈没有分到任何差事,唯一的任务就是儘快把两宫迁到太平宫。 至此,连开封城都显得空旷下来。 得了理由,萧弈这才再次进宫…… “哼,你现在才来见我。” 才见面,安元贞就把手里的衣裳丟过来,没砸中他,反而香风扑鼻。 她倒不是真的发恼,很快眼中就泛起了笑意,招招手,道:“你近前来,我问你,等郭雀儿即位,我莫非就是太后了?” “封令尊为『南阳王』之事已定,过阵子,等无人在意了,该会送你回襄州。” “你送我去吗?” “应该不是。” “哼,我又不认得旁人,你们已经把禁军全换了。” “放心,必能保皇后安全。” “那我搬到了太平宫,能去开封街市逛吗?” “明日一早,我护送皇后去太平宫,便不归我管了。末將告退。” “谁允你走了?这种时候,我又无聊又害怕,你作为內殿直,该保护我,不是吗?” “末將不便久留宫中,这样吧,让王彦留下,听皇后吩咐……” 把王彦留在坤寧殿,萧弈终於去了西宫。 庭前,腊梅依旧盛放。殿中,几个宫人正在收拾,那个漂亮的尚仪女官也在。 李寒梅端坐著,见他来了,吩咐道:“你们先出去,阿婉,你看著。” “是。” 那尚仪女官往这边看了一眼,离开,带上殿门。 李寒梅淡淡道:“萧將军今日不披甲来,就不怕我设伏杀你吗?” “甘愿受死。” “你好大胆子,当朝太后也敢得罪。” 萧弈见她虽然还端架子,其实耳根已经红了,遂褪去靴子,踩著地毯上前,坐下。 “不知末將如何得罪了太后?” “你昨日竟敢不来见驾。” 一句话,人已入怀。 鼻尖又縈绕著一股淡淡的梅香味。 先尝了两块梅膏,其中似添了酒,尝得有了几分醉意。 好一会,李寒梅喘了口气,抬眸凝视著萧弈,眼中深情似要化了严冬。 “昨儿,等你一整日,可我又想,我与那些小丫头不同。主社稷的妇人,岂会缠著你?你大可放心,一夕欢好,若你不愿再见我,断无牵扯。” “好。” 萧弈故意应下。 李寒梅倒真是不娇气,问道:“今日安排妥了?” “妥了。” “我也安排妥当,你待一整晚好吗?” “好。” “去屏风后面。” 內殿装饰典雅,只是行李已被收拾好,临时有些杂乱。 软榻上铺著素色绒毯,边角绣著几枝半开的梅蕊。 萧弈將她放在榻上,褪去她的绸面软底鞋,只这一个动作,李寒梅眼中便水雾朦朧。 “天太亮了。” “那,聊聊天,等到晚上?” “上来。” 萧弈许久没有躺过这么舒適的床。 相比起来,昨天的龙椅確实太硬了。 “舒服吗?” “暖和柔软。” “別看,昨夜身上磕青好几块……你笑什么?” “笑你平时端著架子,私下里像个小孩。” “没大没小。” “谁大谁小?” “不许说。” “末將遵命。” “萧弈。” “嗯?” “过来。” “不是要等天黑?” “才不管。” “…” 冬日斜阳透过纸窗,光线渐暗。 萧弈看到香炉中的烟气细若游丝,梅香气浓浓裹著他。 待月华照来,屏风上,梅枝绣得清透,无风自动,几乎晃了整夜,似要將瓣都抖落。 墮马髻不停摇曳,如瀑布,洒落。 前夜醉中曾见梅盛放,今夜又醉。 梦到坠入云端,初觉柔和,其后有一匹烈马几次想掀翻他,他顺著烈马的节奏,压浪,打浪,用体力与技巧与之飞驰过茫茫雪原,酣畅淋漓,直到烈马再也跑不动了,蹭著他,表示顺服与亲昵。 最后梦到闯入一片梅林,梅如雨落,温柔包围。 雪簌簌,落了一夜。 不知多久,萧弈感到脸颊被亲了一下,怀中的娇软人儿离开,下榻时发出轻哼。 他被吵醒,贪睡地抱过被子,又躺了一会儿,想到今日还得护驾去太平宫,起身。 转过屏风,见李寒梅坐在案几边,自勘了一杯酒,喝下。 “好渴,给我也喝一杯。” “喝完了。” 萧弈困意未消,过去坐下,李寒梅抱著他的头,没亲他,只是温柔地抚著他的背。 “今日就要去太平宫了吧?” “放心,我已有安排,过阵子便接你出来。” “为我画眉好吗?” “好。” 萧弈其实不会画眉。 可他只是拿起眉笔轻扫两下,李寒梅看著铜镜中他的眼睛,便流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很久以前,我便想过这情形,如意郎君为我对镜画眉,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实现了。” “我手生,画得不好,好在你眉毛长得漂亮。” “真会说话啊,怎有你这般男儿?心志不凡,俊朗,能干,温柔……可惜,我早生了二十年。” 几颗泪水忽从李寒梅眼中掉下来。 萧弈惊讶。 他从不觉得她是如此柔软的女子。 “怎么不开心?” “没有,是太开心了,我很满足,真的。” 李寒梅握著萧弈的手,擦开了脸上的泪水。 她看著他,展出笑顏,眼中儘是温柔。 “让如意郎君为我抹泪,也是我一直想要的……好了,该去太平宫了。” “好。” 面对莫名伤感的李寒梅,萧弈感到很奇怪,只好儘可能地体贴对她。 走出殿门前,他亲手为她披上狐皮大氅。 萧弈道:“我去找把伞来。” “不。” 李寒梅拉住他,道:“离开之前,一刻都不分开,好吗?” “往后时日还长。” “就不。” “好吧,我们走。” 出殿,李寒梅依旧紧紧拉著他的手。 萧弈望向前方重重门闈,心知穿过庭院必须鬆手了。 李寒梅却在庭中停了下来,喃喃道:“离开此处,你我便要装作是君臣,是敌人了。” “只是一时。” “一时也不要。” “他们在等著。” “就让他们等。” 萧弈愈发察觉到不对。 下一刻,李寒梅软软倚倒在他怀里。 “你怎么了?” “就在这庭中坐一会,再看看我栽的腊梅。” “好。” 萧弈搂著李寒梅,坐在冰冷的雪地里。 任雪洒落,任远处的宫闈外还有人在等著。 “若是十年后,我还这般与你撒娇,你定很討厌我吧?” “那得到时才知。” “我不想等,等不起,好恨,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你怎么了?” “我是不是很不適合念诗?我从小就想与如意郎君对诗呢,都当过太后了,还与你作此小儿女之態,可笑吧?” “不会,等离开了太平宫,我陪你赋诗。” “你会赋诗?能送我一首吗?” “过几天。” “不,就现在,就要。” “好。” 萧弈一时记不起名篇,拭去不停落在李寒梅额头上的雪,一句不是诗的台词浮上心间。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暂时只有半句,明日我补给你。” “我很喜欢,真的特別特別喜欢。” “你若喜欢,我还会很多诗,慢慢念给你。” “不要,我不贪,寧缺毋滥,我只要这半句至情至性,不要诗三百。” 说著,李寒梅脸上浮出笑意,低声道:“你知道吗?我原本好恨,恨我一生错付,二十年岁月皆成空。可我明白了,寧要一夕刻骨铭心,不要半生碌碌。” “那杯酒有问题?”萧弈起身,想要去检查那壶酒。 李寒梅握紧了他的手,安详地贴著他的胸膛,低声道:“遇到你,我真的好满足。我不想置你於险地,更不想你往后嫌弃我,就记住我最美的样子吧……” (本章完) 第130章 金蝉 第130章 金蝉 腊月廿七,大雪渐歇,风停了。 远处隱隱传来安元贞的声音。 “让开,別跟来。” 萧弈低头看去,见怀中李寒梅没留意到,依旧低声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余光一瞥,对上了安元贞那震惊的眼眸,侧身,挡住李寒梅的视线,专心与她说话。 “我生在腊月最冷的时候,爷娘就著梅林给我起名『寒梅』,你知道吗?冬天唯有梅开放。待春来百齐放,梅绝不屑与她们爭,今日我被你押出这道门,余生就只是残梅。梅自有傲骨,你若懂我,莫逼我以残红度春秋,让我独占你整个冬天,好不好?” 萧弈见惯风月,从不认为两个人金风玉露相逢一场就要捆绑一生,本以为她也有这样的认知,他才会碰她。 没想到,最后被她以死在心上咬了一口。 他终是答应下来。 “好。” “社稷易得,难得你知我心。我本以为,母仪天下是给我的弥补,最后方知,其实你才是,让我当回了一次李寒梅。” 李寒梅展顏而笑,伸手抚著萧弈的脸,喃喃道:“你会送我去榆次吗?” “会。” “到了那里,你会认识一个完整的李寒梅……” 许久。 萧弈感到唇间冰冷,睁眼,李寒梅犹带笑意,眼眸中最后留下的不止深情,还有骄傲。 风雪寒梅,不以残红爭春。 萧弈知不必悲伤,他要做的是依照承诺葬她回家乡梅林。 忽然,有人走到身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萧弈抬头,淡淡扫了安元贞一眼,復低头思量。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超便捷,?????????s??.???隨时看 】 “你……你们……我……”安元贞吱唔半晌,道:“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你……节哀顺变啊,嗯,逝者流水归海,生者孤舟行江,你不要自弃。” “她这一生绽於风雪,归於傲骨,不必哀。” 安元贞道:“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么久不出来,有些不对,你放心,我是独自过来的,没有旁人听到你们说话,我也会保密的。” 萧弈却有些疑惑。 他与李寒梅廝会,彼此都做好了完备的安排,她的人应该守在紧要之处才对。 为何安元贞会轻易过来? 他遂问道:“你来时,没人看著吗?” “有啊,张尚仪在宫门处。” “尚仪?她让你进来的?” “不然呢?” “张尚仪是何出身?” 安元贞奇道:“她之前想嫁你,你不答应,现在就惦记……我说就是嘛,她是晋昌军节度使张彦超的庶女。” “她是太后心腹?” “是。” 萧弈愈觉奇怪。 他承认自己並未因李寒梅的死而变得恍惚失神,他依旧冷静。 想来,张尚仪欲嫁他,是在他与李寒梅乾柴烈火之前,本以为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她…… 安元贞忽伸手在眼前挥了挥,道:“既然我替你保密了,你会安全送我回襄州吧?” “好。” “真的?” “这交易很公平。” “那你亲自送。” “我说,保证你安全回襄州。” “不是,我是说……” “去把王彦唤到紫宸殿。” 萧弈抱起李寒梅,往前殿走去。 安元贞追了过来,道:“你你你……你就这样抱著太后过去,不太好吧?” 才走到第一重宫门,就见到了那个张尚仪有些惶恐地立在那儿。 “萧將军,太后她……” “她睡著了。” “將军,你恐怕不能这样抱著太后出去,请將太后放下。” 张尚仪愣了一下,左右一看,推开廊中一间廡房,万福,垂首。 萧弈也知不能真抱著李寒梅到紫宸殿,遂依言將她放在廡房中的床榻上,至此,他才道:“太后殯天,操持丧事吧。” “什……什么?” 张尚仪一慌,伏地慟哭。 哭声很快惊动了別的女官,纷纷往这边跑来。 安元贞显得颇为不安,使了个眼色过来。 “萧將军,你先去紫宸殿吧。” 萧弈最后看了李寒梅一眼,见她躺在那儿像是睡著般安详,转身,离开。 走到前朝后寢之间的小宫门,细猴、吕丑二人还在当值,这是他为了方便约会做的特意安排。 “將军,莫非是事发……” “去把弟兄们都招到紫宸殿前。” “喏。” 紫宸殿上一次大朝还是刘承祐出殯,如今正在张掛即位大典的红绸。 王彦也已赶到。 萧弈再一次宣布太后殯天,道:“把红绸都撤下,掛丧帷。” 宫人们大哭。 王彦“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哭道:“太后驾崩了?!都是老奴的错啊,老奴就是太心软了,没有劝將军把太后关押起来……” “闭嘴。” 萧弈叱喝一声,道:“正月正日,新帝入宫即位,在这之前,你给我操办好丧仪。把收起来的汉室旗帜、冠冕重新拿出来,该有的仪程可俭朴,但不许敷衍。” “是,老奴一定办好,只是,文官们都出城迎新帝了。” “不需要文官,把李氏族亲请来。” “是。” “过来。” 萧弈待王彦近前,方才低声道:“查,谁给太后送了酒。” 他其实知道,酒是昨日傍晚前就放在殿中的,因为昨夜到今晨,他很確定没人进来过。 很快,麾下的內殿直集结到紫宸殿外,排得整整齐齐。 萧弈走下石阶,看了他们一会,开口。 “我办砸了差事!愧对於明公重託,打算请辞內殿直都虞侯之职,愿与我回天雄军者,出列;想留在內殿直的,绝不勉强,绝无芥蒂。” “將军,哪就至於啊?” “闭嘴,听军令。” “俺隨將军回廿营!不当看门的了!” “俺也是……” 很快,队列中就只剩下之后调拨过来的禁军。 他们倒不是捨不得禁军待遇,问道:“將军,我们在天雄军没有军职,也能隨將军走吗?” 吕酉连忙嚷道:“傻鸟!过来就是!” 萧弈见麾下都愿意隨自己降职,心中有数。 之后招过老潘,吩咐道:“你去將作监,看看上次从潁陵回来的工匠中有哪些可以信任,带到玄武门外见我。” “喏。” 萧弈闭上眼,盘算著偷梁换柱、火化李寒梅的遗体,往后將她送回家乡。 “將军。” 王彦趋步到了他的身后,低声道:“查到了。” “这么快?” “是,酒是吴尚食昨日中午送到,她……她也服毒自尽了,留下了这张纸条。” 萧弈接过一看,见纸条上字跡娟秀。 “奴婢奉鴆太后,不敢苟存,唯隨太后於地下,以全仆节,望有司莫累及无辜。” 这算是对他差职有了个交代,他收好纸条,想了想,却问道:“这吴尚食是何人?” “將军不久前刚见过。” “只记得她颇高挑,不喜言语,其他也没细看。” “吴尚食是前朝宫女,契丹入中原时……她颇遭坎坷,身世可怜,被救下后几番自尽,是太后安慰提携了她。” “如此,三日前,她为何与张尚仪来见我?” “许是太后不忍她们蹉跎,让她们各谋出路吧。” 萧弈问道:“吴尚食的后事如何安排?” 王彦道:“由张尚仪一併安排。” “关於张尚仪,你了解多少?” “她名张婉,善乐舞,人也美,本有机会服侍先君,可先君不喜,反倒是李业看上她了,她不愿从李业,得太后回护,老奴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让她一会来见我。” “是。” 说话间,两个宫女趋步到萧弈身后,万福道:“萧將军,奴婢奉命出宫订製梓宫,请一份手令。” 萧弈签了手令,见她们有些面熟,问道:“我们在何处见过?” 其中一人顿时有些慌乱,低头道:“奴婢是……” “奴婢洒扫直门,常见萧將军呢。” 治丧诸事颇为繁琐。 萧弈是第一次为人治丧,有不懂就问,却极有主见,认为李寒梅不喜欢的环节立即裁撤。 仿佛他真的有主持丧礼的权力。 忙了一上午,不见李氏亲族过来,他招过宫人询问此事。 “回將军,已派人去请了,但李洪义、李洪建不在京中。” “去皋门村了?” “不是,去城西接李洪信。” “李洪信今日归京?” “是。” 关於李洪信,萧弈略有了解。 此人是李氏兄妹的大哥,时任保义军节度使,年轻时颇擅弓马,是后唐捧圣军军校,十六年前,后唐少帝欲杀石敬瑭,李洪信关键时刻转投刘知远,救下石敬瑭,使刘知远开始发跡。 李寒梅之所以认为后汉立国离不开她苦心经营,这也是其中一节。 据萧弈所知,自朝中政变起,李洪信就杀光了朝廷派到他身边的属官,上表撇清,足见此人果断、狠辣,算是李氏一族如今的顶樑柱。 李洪信此番归京,该是为了庆贺郭威登基,新朝並不打算动他,以免陕州生变。 待到午后,萧弈吃了些东西,见梓宫送来,直接被宫人搬到了后方的金祥殿,遂招过宫人问道:“怎么回事?” “將军,尚仪女官正在为太后更衣、装殮。” 萧弈感到今日有许多疑团。 他若是失魂落魄,或许会忽略,可他確实很清醒。 於是,举步往金祥殿走去。 才拾阶而上,守在殿门处的宫娥立即入內,不一会儿,安元贞迎了下来。 她换了一身丧服,素麵朝天,又开始表演木偶皇后,但这次脸上有些悲慟之意。 萧弈正往前走,被她拦住。 “你该向我这个皇后见礼。” “见过皇后。” “你別进去,女官们正在给太后更衣,她们还提醒我,我是皇后,丧礼该由我来作主……你別太过尽心,万一被她们看出来了。” 萧弈道:“宫城本是由我作主,此时成了张尚仪作主?” “你疯了?你忘了你们……”安元贞哼了一声,道:“我还生气呢,你给我摆脸。” “皇后若不想惹麻烦,莫多事。” “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管你了。” 安元贞一生气,摆出瓶皇后的架势,自去紫宸殿。 萧弈走到金祥殿前,正要推门,张婉匆匆迎出来。 “萧將军。” “我需见太后最后一面。” “不可,太后正在更衣。” 萧弈长得高,越过张婉的髮髻,见到殿中的梓宫已经盖上,道:“不是已经装殮好了吗?” “將军,死者为大。” “我须再看她一眼。” 张婉忽握住萧弈的手腕,低声道:“將军,太后只想安静走完最后一段路,將军如何忍心打扰她?就此封棺,好吗?” 萧弈甩开她的手,径直入內。 殿中,宫人只有两个,一见她来,慌忙跪下。 张婉追了过来,还想再拉萧弈。 他的手却已放在了梓宫上,只要一推,就能推开。 萧弈却没有推,只是站在那儿,任张婉如何拉扯,他都纹丝不动。 良久,他回头,淡淡道:“带我去见吴尚食。” “什……什么?” “我要看一眼吴尚食的尸体。” “可,可王彦已经看过了。” “我要再看一眼。” 张婉错愕片刻,万福一礼,道:“请將军隨我来。” 也没带旁的宫人,两人穿过重重宫闈,一直到了宫城西北角的女官宿处。 这一路上,萧弈愈发冷静。 走到一间廡房前,忽然,张婉返身抱住了他。 “萧將军,我好喜欢你……我给你当侧室可好?我不求名份了……呜呜……” 萧弈暗道果然如此,口中却叱道:“滚开。” 张婉抱得更紧,笨拙却卖力地在他身上蹭,亲他的脖颈。 她身上是另一种香气,如淡淡的茉莉,唇先是冰凉,渐渐温热,呼吸喷在他皮肤上,有些痒。 萧弈却將她一把推开,叱道:“休在此假意假情,我已都知道了。” “將军,奴婢知罪。”张婉抱住他的腿,哭道:“可太后是真情啊,这么做,是为了不牵扯你……” “还在瞒我,晚了。” “不敢瞒將军,太后是怕连累你才没说的,否则我们本该做得更充分,我没想到皇后进去时,太后竟已忘情。她若想利用將军,昨夜寅时三刻,將军睡著时便有机会啊……” 萧弈一把將她提起,压著她走到无人角落,道:“从头说。” “將军,你不会害太后的,是吧?” “说。” “是,计划是早就做好了的,本与將军无关。郭雀儿出尔反尔,言立刘氏,却寻机统兵离京,太后担心受辱,请李节帅接她去陕州,本意是在將军回来之前假死脱身。没想到將军突然回来。我担心被將军看穿,想要引诱將军,本想循序渐进,可没想到……太后在金祥殿之后,心意动摇,担心长此以往连累將军。李节帅已归京,万事俱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本提议请將军相助,可太后说『他知情与不知情,天壤之別』,呜呜,太后对將军用情至深,奴婢绝无虚言,只求將军息怒。” “够了。” 萧弈佯怒,心中却依旧冷静,整件事他早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此时此刻,前殿梓宫里躺得该是死掉的吴尚食,李寒梅则在这廡房的薄棺中。 生气不至於,龙椅是他自己想坐的,她確实帮他立了志;两夕欢好,她浓情蜜意,抵死求欢,他確实享受;金风玉露相逢,之后各自做自己的事,更是他的认知。 一场风月,李寒梅继续她的步伐,不愿被押往太平宫便实施她的计划,应该的;他也该继续他的步伐,识破她的计划,押她立功,应该的。 但,这是太冷静的想法。转念一想,她並非没有牺牲,至少没牵扯他,自谋出路,比他从太平宫救人风险更低。 想到她不可抑制的颤粟、泪水,以及最后分別时的崩溃……他终究没再推开那扇门,转身离开。 今日一別两宽,往后也不必再见了。 (本章完) 第131章 为我所用 第131章 为我所用 回到紫宸殿,梓宫已被移至殿中。 萧弈站在廊下,安元贞正如木偶一般,带著一眾宫人哭祭。 老潘赶来,低声稟道:“將军,挑好匠人了,就在宫门外。” 萧弈暗忖事到如今可省了这麻烦,然而,转念一想,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走吧。” “是,俺挑的是那日与將军搭过话的老石匠,名为赵础,他家里人口多,工匠们都认为他做事牢靠。” 边走,边听老潘说,萧弈心中却是盘算著另一桩事。 关於李氏兄弟。 既然试坐了龙椅,尝了梅膏,颇舒服,风险也不是白担的,当开始付诸行动了。 出了宫门,他先打量了那老石匠赵础一眼,见对方裹著件短袄缩在寒风中等著,没有不耐,是个老实人。 那边,赵础目光看来,立即跪在雪地里。 “小老儿见过恩公,谢恩公救命之恩。” 萧弈上前扶起,问道:“近来可好?在將作监有人为难你们吗?” “好哩,好哩,就是忙,忙著给迎新天子造器物。” “我有件私事想托你办。” “恩公只管吩咐,小老儿得恩公救命,一定眼都不眨。” 萧弈不说,目光深沉,以示这桩託事很隱秘。 赵础微微一怔,反应过来,道:“恩公放心,小老儿办事牢靠。” “好,太后殯天,三日后將送到睿陵与高祖合葬,封墓之事,还是交给你们。” “那小人们……” “放心,保你们无恙。但太后遗愿,希望葬回榆次,此事与国礼不合,我打算到睿陵后,將梓宫掉包火化,此事,你能做到吗?” “小老儿……”赵础目露骇然,却是咬咬牙,应道:“能,可得有人手,挖通地道,建焚化炉。” “好,你找人,事成之后,每人十贯。” “不敢要將军赏,只是所需黏土、松柏木……” “钱不是问题。”萧弈转向老潘,叮嘱道:“所需费用,你儘管支给他。” 老潘提醒道:“將军,需动用截留的一千贯,此前的帐你是否看看?李先生试造望远镜,三百贯已完了。” 萧弈道:“不必动我们的钱,我一会找钱给你。” “一会就找到钱?” 回到宫门处,远远听到了李洪建的哭声。 萧弈转头看去,李洪义、李洪建穿著麻衣,正扶著另一人下马车。 此人五旬年岁,高大魁梧,同样披麻,却掩不住身上的杀伐气,当是李洪信了。 萧弈驻足,等这兄弟三人上前,目光落处,李洪信还没留意宫门这边,目透沉思,左手摩挲著右手大姆指上的一枚银戒。 “啊,是萧將军。” “见过诸位,这位想必是陕州李节帅,久仰大名。” “该是李某久仰萧將军大名,『年少敢为』啊。” 李洪信说罢,双眼带著深意看来,眼角的细纹都像在试探。 果然,想必他方才已接到了“吴尚食”的薄棺。 萧弈感到李洪信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梅纹玉佩上,道:“节帅这次来,打算何时回陕州?” 两人好好说正事,李洪建偏当他们在閒扯,抹泪过来插话,道:“將军你说,三妹害人不浅吶,怎能在这个时候撒手不管?万一触怒了新帝,怎生是好?!” 萧弈遂知,李洪建確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面露不悦,叱道:“胡言乱语!” “这……” “太后因李业蛊惑先君而痛心疾首,今社稷託付明主,安心撒手,你敢造谣生事,不怕被问罪吗?!” “不,不不敢。” “还有,新帝胸襟万里,是那般容易被触怒的吗?” “不不不。” 李洪建被叱得骇然变色,又鬆了一口气。 李洪信脸上似有一丝笑意浮过,瞬间转为哀慟,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好气魄,萧將军,没有让我失望啊。” 萧弈態度变得也快,一揖礼,道:“我未保护好太后,请诸位恕罪。” 说罢,他不等李洪信再出言试探,抢过谈话的主动权。 “我有一事,与诸位说,请。” 四人遂移步到了旁边的无人处。 萧弈道:“太后遗愿,希望葬回榆次,我打算在睿陵掉包梓宫,请三位配合。” “什么?!” 萧弈不理会李洪义、李洪建的反应,目光只盯著李洪信。 原本是彼此心照不宣,眼下,他却多了一分主动。 目的很简单,借一桩不大的隱秘之事,创造一个双方利益互惠的关係。 他手中最大的筹码是对郭家有恩,可恩义总会淡去,得儘快转化成实力;李家根基深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缺的正是郭威的信任,彼此最为互补。 果然,李洪信眼中闪过错愕,眼珠迅速转动了两下,有意动,又有些拿不准。 “何必如此?太后与高祖合葬,理所应当。” “死者为大,我想遵照她的遗愿。”萧弈问道:“李节帅是怕,风险太大吗?” 李洪信淡淡一笑,道:“也是,我这小妹一向思念家乡,做此事需要什么?” “大哥……” “你们闭嘴。” 萧弈道:“暂时,只需收买工匠的费。” 李洪信点点头,向李洪建扫了一眼。 很快,一张契券就被递到萧弈手中。 “凭此契,將军可在城中任何一间『晋地商行』支取一千贯。” 萧弈並不客气,接过,隨口问道:“晋地商行?贩的是北货?” 李洪义抢先笑著摆了摆手,道:“小打小闹罢了。” 他们不愿说,萧弈也不追问,似不经意般道:“往后倘若刘崇割据,北货若无门路,恐难弄到。” 李洪建笑道:“若能在新朝立足,这些都是小事。” 他话音未落,李洪信拍了拍他,阻止了话题继续深入。 见状,萧弈也就没再多说,请他们入宫。 今日足够了,大生意岂是一次就能成交的? 进紫宸殿,拜祭。 李洪信演技不错,悲慟、惶恐,又不过份。 之后,眾人默默守丧。 安元贞摆出端庄、哀婉的姿態,许是她也没想到还得在这种场合再母仪天下一次,难得地十分尽心。 萧弈沉默立在殿门处,见到张婉带著乐师过来奏丧乐,向他使了个眼神,他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走了好一会儿,张婉不时左右张望,避开旁人,最后选了最大的广政殿东廊一间无人的廡房。 入內,她关上门,道:“这是先帝杀史弘肇等人之地,无人会过来。” “你没隨她离开?” “我不能走,尚仪女官若潜逃,既引人察觉,你也会落个疏忽之罪。” 萧弈不以为然道:“你挺为我考虑的。” 张婉道:“只请將军为我们保守秘密。” “凭甚?” 张婉低下头,作顺从姿態,轻声道:“將军若觉得与太后……犹不足,我愿服侍將军,此外,你大可放心,等梓宫入陵,我会自尽,此事便不会再有走漏的风险。” 萧弈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是。” “李寒梅要做什么,还不认输?打算投靠刘崇与新帝爭霸?” “不,绝非如此。”张婉上前两步,恳切道:“亡国之人,只求保全身家,蜇伏以观形势。” “我岂能信你?” “因为家父、李洪信,以及汉室诸藩皆是如此想法。我是將死之人,又何必骗將军?” “知情人还有多少?” “將军、太后、李洪信,以及我的两个心腹宫女,再无旁人知晓。” “皇后没有参与?” “她没有,我本想让她见证太后已死,撞见你们说话只是意外。” “如何堵她的嘴?” 萧弈其实並不怕安元贞,所谓疏不间亲,就算安元贞揭发他与李寒梅之事,他也有应对。 这般问,更多的是试探。 张婉没有犹豫,答道:“安审琦之心思与家父、李洪信无差,且因女儿在宫中,他更急切些,安皇后知道这些,其实也是心虚。” “有证据?” “没有可让新帝治罪的证据,但有安审琦早年与杜重威通信的证据,太后收著,並未带出宫。” “拿给我。” 张婉万福道:“將军愿帮我们吗?” 萧弈不答,深深看著她,心中考量。 如今他只有军中部下,缺得力心腹,眼前这女子忠於李寒梅,又有共同秘密。 在与李寒梅没有利益衝突的情况下,或可收她为己用。 至於往后,往后再谈。 对视半晌,直到他看得张婉不安,眼神闪躲。 “將军?我有哪儿不妥吗?” “你们知道我的秘密,我不可能让你们留在宫中。” “是,我们会自尽……” 张婉话到一半,抬眸看来,似明白过来,眼眸一垂,睫毛闪动了几下,声音渐低。 “若蒙將军不弃,能救我出宫,我愿为姬妾,服侍左右,生死不离。” “甘愿?” “奴家……奴家相信太后的眼光,且太后对奴家的最后一道命令是保护將军,奴家这也是执行命令。” “过来。” 张婉迟疑片刻,垂首,莲步轻移,柔顺地倚进萧弈怀里。 她虽美,却还无氛围,既不专注也没动情,萧弈只是抱了抱她,轻拍了拍她的背,没有更多动作。 一开始,她身体很僵,显然非常紧绷。 过了好一会,渐渐能感觉到她放鬆下来。 “往后不必再言死。” “是,郎君。” “怎改口了?” “郎君之志,不止於將军。” “这么懂事?” “郎君往后会明白,太后將奴家调教得很好。” 萧弈知太后的调教肯定不包括风月之事,太后自己都没甚经验,唯胜在动情。 待感觉到张婉习惯了他的拥抱,他反而轻轻推开她,道:“去吧。” “是。” 张婉走了两步,整理了衣裳,回头,撞上他的目光,迅速垂眸,悄然出了廡房。 萧弈不急著离开,在廡房中坐下。 想到史弘肇、杨邠、王章就是死在这,感受到伴君的凶险。 (本章完) 第132章 织网 第132章 织网 腊月廿八,萧弈在值房醒来,揉了揉眼,感觉睡得蛮好。 他吃了朝食,还练了一套枪法,方才有条不紊地洗漱更衣,往前殿当值。 过了直门,吕丑快步跟上前,轻声问道:“小人如何为將军解忧?” “我有何忧虑?” 吕丑四下一看,轻声道:“太后殯天,將军就不怕新帝责罚?” “是啊,明公说我从未让他失望过,现在人设破了。” 萧弈隨口感慨了一句,见吕丑显然没懂,便由他继续忧心忡忡。 到了嘉福门,有个宫女在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招了招手。 “萧將军请隨奴婢来。” 萧弈跟著她往后宫走去,留意了一下,这宫女长相颇不起眼,有种特別容易被人忽略的气质,昨日金祥殿装殮她也在,该是张婉说的心腹之一。 “你叫甚名字?” “灯笼,奴婢已听尚仪说了,郎君愿收留我们,可以不死了,谢郎君大恩。” “多大年纪了?” “十三。” “怎么成为张婉的心腹?” “奴婢与烛芯都是张节帅府上的家生子,爷娘还在张府。” 萧弈遂知只要张婉在身边,就不怕这两个宫女会背叛。 他便问道:“想留在宫里还是出宫?” “奴婢都可以。” “宫中危险些,但往后有前途。” “奴婢明白,愿为郎君留在宫中。” 萧弈点点头,又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解书荒,101????????????.??????超全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郎君若能將我家人接到府上做事,奴婢死也甘愿!” “张节帅府不好?” “好,但女郎是庶出,爷娘在偏院地位低。郎君是太后看重的人,一定没错。” “此事我会办,你在宫中想谋个怎样的闕?” “奴婢长得不好,在尚仪局没前途,想去尚宫局。烛芯喜欢缝衣裳,早想去尚衣局。” “知道了。”萧弈最后又叮嘱了一件事,道:“別让王彦知道你们是我的人。” “奴婢明白,郎君不信任王彦,也怕旁人通过王彦查到我们。” “难为你小小年纪这么懂事……” 不一会儿,到了一间无人的廡房。 推门,张婉正坐在案后整理一个小木匣,十分专注,听得动静,抬头看来,起身相迎。 “郎君,我怕旁人撞见我们总在一块,才让灯笼请你走一趟。” “知道。”萧弈道:“我方才问了,灯笼与烛芯愿意留在宫中。” 张婉立即会意,应道:“奴家来安排。” 说罢,她拿起一封书信,递了过来,低声道:“这是郎君要的。” 看了一眼,安审琦字跡七扭八斜,写信与杜重威商议,是要干仗还是低头。 这种早年间的罪证確实没甚用,嚇唬笨蛋却足够。 萧弈收了,目光看向桌上的木匣。 张婉有些担忧,小声道:“太后嘱咐,需將这些烧了,奴家须遵守,將军若想知道什么,奴婢都记得。” “烧便烧,我看一眼?” “多谢郎君体贴。” 萧弈遂翻看了那木匣,全是信件,诸藩之间勾心斗角之事,对郭威稳定朝局当有些用处。 即便如此,他没为难张婉,任她將信件都烧了。 正要转身出去,张婉追了两步,关切问道:“郎君,你救我出宫,会不会连累你?” “不吃这套。” 张婉微微一怔,想要解释。 萧弈自转身而去,隨意挥了挥手,让她不必紧张。 到了紫宸殿,他脸色冷峻下来。 在殿门处,遇到了李洪信,看样子昨夜並未留下守灵,刚刚入宫。 “李节帅久未归京,想必颇忙碌?” “萧將军气色颇好啊。”李洪信嘆道:“接连生变,昨夜不知多少辗转难眠者,或忧虑,或不安,或愧疚,或思念成疾,还是少年人好,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末將別的不敢说,无愧於任何人,自是睡得好。” “好,好。” 李洪信感慨了两声,显出了昨日所没有的信任態度,问道:“萧將军对做买卖也感兴趣?” 萧弈道:“不是我,有几个亲朋,做些布生意,从江南贩货,到汴梁翻这个数,但不知往后贩到更北边能翻多少。” “这门路,我暂时也无,倘若新帝能容我,我为萧將军打听打听?” “一言为定。”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两人肃容,入殿守灵。 安元贞已经跪在丧帷后面了,母仪天下的姿態维持了一天之后,今日,她又显出初见时那种淡淡的死感。 萧弈心中盘算,借布生意,以李氏贩於山西,若能再以安氏在襄州进货,且不得赚多少钱,利益链就形成了。 需与安元贞谈谈。 他不急,毕竟手里一匹布都还没有。 站了没多久,安元贞先坐不住了。 “萧將军,关於出殯,本宫尚有事宜需吩咐你,隨本宫过来。” “是。” 两人转到金祥殿说话。 安元贞一派雍容大气模样,吩咐手下宫人道:“你们在外面守著。” “是。” 等殿门“嗒”地一声关上,她脸上表情立即就变了,颇生气地瞪眼看来。 “哼。” 萧弈知道,她就是看起来神秘,其实根本没甚大事,永远就是些芝麻大点的小事。 果然。 “你別动,我得打你一下才能解气,不许动。” 不动就不动,萧弈无所谓。 安元贞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选择了他左肘没被盔甲覆盖的大臂,用手指扭了一下。 並不痛。 “还挺硬……你给我记住,是我在替你保守秘密,你最好识相一点,別再惹我生气。” “识相?有何具体要求?” “你都不问本宫为何生气,一点不懂宫中规矩。具体要求是吧?我都想好了,我不去太平宫,我要住阿爷在京的別院。” “不行,我会担疏忽之责。” “现在怕担责啦?你和太后……那个……那个的时候怎不怕?说白了,你就是不愿为我担责,凭甚啊?我都替你保密了。” 萧弈没甚好说的,拿出那封信来。 安元贞视若无睹,气呼呼道:“你若怕担责,找个人假扮皇后好了,我看那个张尚仪就很適合,你不是总盯著她看吗?才见过几次呀?觉得她的帔帛高腰裙好看是吗?她也不怕冻死。” “不必找人假扮,皇后必须到太平宫住些日子。” “萧弈,本宫看你是不识好歹。” “所以呢?” “当然是告你的状,让你完蛋。” “皇后请看看这个。” “我怕你?直说是甚便是。” “令尊的笔跡……” “啊。” 安元贞也不知一眼扫到了哪句话,嚇得惊呼一声,用手捂著嘴,瞪圆了眼看著萧弈。 殿中静默了两息。 “给我。” 萧弈手一举,把安元贞掛在大臂上提起来,她捉不住,滑了下去,很快,换了一副表情。 她原来是有演技的,眼中泫然欲泣,双唇扁了扁,声音轻柔,语调慢慢的。 “我又没真要告密,一直替你瞒著,你倒好,拿出这般嚇人的东西,烧了唄?你的事,我保证一辈子不说出去。” “我並未打算害安节帅,因我一直当皇后是朋友。” “朋友?” 安元贞眼眸一转,目光似带著“我都知道,可我不说破”的意味。 萧弈收了信,道:“皇后可否帮我个小忙?” “你先说。” “我有个亲朋,想採购布,苦无门路,襄州地接西蜀、江南,想必安节帅可以帮忙?” 安元贞轻舒了一口气,道:“好呀,我写信回去时提一嘴就好了,你想採购多少?” “一千贯的货。” “嘁,杀鸡用牛刀,你当我的面子不值钱?” “小本买卖。” “笨蛋。”安元贞忽骂了一句,道:“你送我回襄州,要多少钱財没有,费劲赚这么一点。” “行,我笨,打算慢慢学,先铺开路子,往后再做大。” “知道啦,让阿爷给你垫些本钱,『等你送我到了襄州』还有报酬。” “不必,一码归一码,这本钱,我是一定要给的。” “还挺实诚,那好,现在我们各替对方保守一个秘密,谁都不许说,各帮一个忙,谁都不许耍赖,说好了?” “一言为定。” 安元贞忽笑了一下,道:“中计了吧?” “嗯?” “你没发现吗?我话里的陷阱,真笨。” 她颇得意,背著双手走到殿门处,清咳两声,摆出皇后架势,道:“给本宫开门。” 打开宫门,萧弈放眼看去,宫城巍峨,前方两座大殿耸立,远处,开封城在雪中若隱若现。 他在宫城肆无忌惮的时日將近结束了。 天下权力之中枢,终不是他的。 目光一转,殿门处,一只小小的蜘蛛,织下了它的第一张网…… (本章完) 第133章 辞旧 第133章 辞旧 从金祥內殿出来不久,萧弈被李洪义、李洪建拉到一旁。 “萧將军,送殯之事,你与皇后商议好了?” “是。” 李洪义捻须,轻声问道:“敢问,决定如何解决?” “解决什么?” “这……萧將军难道未与皇后商议?” 萧弈暗忖,他们莫非是察觉到了某些端倪? 可他与安元贞之间既是清白的,倒也坦然,淡淡道:“有话还请直说。” “禹州距开封三百余里,出殯一趟来回,少说也得十天。新帝就要即位,来不及了呀。” 萧弈微微一怔,听这意思,是说睿陵在禹州,竟葬得那么远?他本以为和潁陵差不多。 问题在於,真就没人与他说过。 皇后主办丧礼,肯定不能指望她懂。懂这事的,谁都不敢开口,生怕得一句“你既知睿陵在哪,你去送吧”。 李洪义眼神闪动,问道:“新帝即位,谁愿意错过?且新帝登基时,梓宫也不能摆在这,如何是好?” 一种荒谬感扑面而来。 萧弈感到包括自己在內,这宫城全是草台班子。 这就是李寒梅的骨肉至亲,就是她的身后事。也就是她果断脱身了,否则无论是死,还是去太平宫,都將成为旁人的累赘,等待旁人的救赎。 萧弈从她身上深刻地学到了两件事。 其一,不论男女,丧失权力,就如同丧失尊严、丧失生命,必须不计代价、不择手段,无比坚韧地维护斗爭到底;其二,不要想著前途性命完全託付给任何人,保持独立,任何情况下,首先自救。 “萧將军?你说话啊!” “两位有何赐教?” “萧將军操持丧仪,昨夜里酣睡如常,想来心有定计,还请拿个主意。” 萧弈知道他们的心思,希望让他做主,让李家兄弟不必去送殯。 他可以做这个主,但有条件,且只与李洪信谈。 这也是个契机,逼著彼此开诚布公…… “你看我这两个兄弟,蠢材!” 李洪信长嘆一声,道:“你我皆知,那梓宫里不是真的小妹,我断不可能去睿陵而错过新帝即位,。” “李节帅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依我本意,是过阵子再动手,正好等到我离京之际。” 李洪信一承认,窗户纸捅破,態度就大不相同了。 他再次嘆气,道:“要么,停到哪个寺庙里;要么,让宫人去送,我们不必跟去。” “两个办法都夜长梦多,容易露馅。且明公是重情之人,如此,让明公轻视了节帅。” “你有甚办法?” “送出城三十里,火化遗体,送回家乡安葬,其后,队伍继续去睿陵,我们则回京迎明公。” “可新帝若知道……” “节帅心疼妹妹,遵她遗愿。明公既知当年高祖抢妻之事,会因此怪罪节帅吗?” “该是不会怪我,但你可就干係大了。” “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李洪信却没马上答应,来回踱步,忽回头看来,警惕道:“你有何条件?” “不急,先保李氏。” “你不说,我反而不安啊。” “自己人,何必现在急著算清楚?” “小子,空手套白狼。” “我搭上一条命,李氏搭上数百条命,是李氏吃亏?” “若非小妹拦著,我真想杀了你啊。” 话虽这般说,李洪信却伸出手,与萧弈击了个掌。 议定,当日他们就先送赵础等人到城外二十里的山间筑火化炉。 次日,开封西郊,浓烟在荒野上腾起。 萧弈抬头看著,与李洪信所聊的话题又加深了一些。 “明公与唐亡之后的歷代天子不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则自明公起。若无这一点共识,李氏还是保不住。” “若能得新帝信任,谁愿理会刘崇那等赌徒、无赖?不瞒你,我初投高祖,就与刘崇不善。”李洪信道:“问题在於,新帝能容李氏?” “节帅莫想著倚仗兵权,论打仗,天下没人打得过明公。刘崇所能倚仗的,唯河东地势,但陕州绝不行。要想得明公信任,唯有『诚』之一字。” “於你容易,於我难啊。” “到时我为节帅示范,如何?” “你此番闯了大祸,若你能平安渡过,我便信新帝又何妨。” “好。” 聊到这里,赵础捧著一个偌大的白陶盆子出来,准备递给萧弈。 李洪信先一步上前,接过,道:“我会派人送回鸣李村。” “也好,想必刘崇还没完全封锁河东道路。” 至此,整件事对於萧弈而言已告了一段落,他此时才意识到,李寒梅需要他做的其实很少。 似不经意地,李洪信又道:“送殯之后,去我府上坐一会吧?” 萧弈摇头道:“不了。” “我在京待不了多久。”李洪信嘆道:“明日闭城之前,就安排家人先回陕州。” “我明夜还得赶到皋门村。往后有机会再到节帅处叨扰。” “你小子是个硬脾气啊。” …… 送殯队伍抬著空棺继续前往睿陵,值此新君即將入城的时候,此事已经没人关心了。 “走吧,辞旧迎新。” 李家兄弟並不回京,直接快马奔往皋门村。 萧弈则先护送皇后去太平宫,完成关於旧朝最后一桩差事。 中途歇息,安元贞不停招手,让萧弈到近前。 “皇后。” “本宫招你数次,你才来。” “是,皇后这次要大坑还是小坑?” “闭嘴,笞你。” “那皇后有何事?” “我就是和你说,之前我从襄州来,也是走的这条路,昨天都没发现。” “襄州有那么好吗?” “有啊,你去了就知道,唐乱以来,襄州最安稳了,繁华富庶,比开封待得让人安心,包你去了就不想走。” “知道了。” “那好,去搭便舆幄吧……嗯,小小的就行。” 此时,安元贞心情颇好,仿佛郊游归来一般,可下午到了太平宫前,她就怔住了。 “住这里吗?” “环境虽比不得宫中,但也不差,皇后请。” “可是……好像牢狱啊。” “哪里像了?” “外面的守將长得像屠夫,好嚇人。还有那些老尼,眼神就不舒服,她们就是討厌我。” “客院不错,你看看。” “哪里就不错了?这么冷清,墙好高,好阴冷,这里肯定死过很多人吧?我不要住这里,不要。” “只住一段时间,等令尊敕封南阳王……” “不要,我就不要。萧弈,我求你了,別让我住这里,送我去阿爷的別院好不好?不要住不要住,我死都不要住。” 安元贞只看了屋子一眼,转身就要跑。 萧弈过去想拦她,她忽地一拳打在他身上,结果痛得捂著手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呜呜呜……” “皇后,別哭了。” “你怎能这样?!你为了前程把我送到这种地方来,呜呜呜……我是亡国奴了,他们要怎么对我啊?” 宫人们连忙过去小声安慰。 很快,有老尼走来,一脸肃容,向萧弈合什,道:“阿弥陀佛,將军可自去,此间交由贫尼即可。” “那就拜託了,她不仅是前朝皇后,更是当朝勛贵的女公子。” 萧弈交待了一句,回看了一眼自己布置的屋子,心知不可能放了安元贞,往外走去。 身后哭声更盛,颇为可怜。 彼此分明没有很熟,倒像是他亏欠她了一般。 出了太平宫,孙忠立即迎了上来,脸上的諂媚像是要溢出来。 “萧將军,愈发魁梧、愈发贵气了,没想到將军会给我这等好差事,真不知该如何谢將军恩德。” “知道该如何做吗?” “请將军赐教。” “安皇后乃山南东道节度之女,明公很快要封安公南阳王了。” “明白,我一定谨小慎微。” 萧弈点点头,孙忠殷勤送他到马边。 正要翻身上马,街角忽有一名灰衣小僧跑了过来,也是合什一礼。 “敢问,可是萧將军当面?” “何事?” “阿弥陀佛,小僧受人之託,为將军带一句话,再带路,原话是『虽无意相瞒,心中愧对,聊赠一礼,另祝辞旧迎新,前程锦绣』。” “她人呢?” “施主在鄙寺布施之后已离开了。” “带路吧。” “请。” 身后,吕丑嘟囔道:“我早看见这小和尚躲在街角,还当他是来尼寺找他姘头的哩。” 队伍往东走了不多时,拐入一个坊,青砖铺路,勛戚宅邸云集。 穿坊而过,前方有一座大宅,筑乌头门,尽彰奢阔,大门却贴著封条。 “那是哪?” 吕丑是开封当地人,答道:“回將军,前面是李业宅。李家兄弟都住在这附近,后面那个是李洪建宅。” 萧弈本以为是李寒梅临走前想见他一面,回头看去,街道上无旁人,李宅门前唯有一列马蹄印往西而去。 李业宅临著坊墙,坊墙另一边是间小寺,露出殿宇的一角,颇为静謐。 萧弈路过时,发现坊墙有一小截墙面往地下陷了些,不由想起了捉拿苏逢吉时遇到的质库,正是一条地道穿过两个坊。 小和尚引著他们穿坊而过,拐入了那间寺庙。 (本章完) 第134章 迎新 第134章 迎新 寺庙小而精致,门楣掛著“宝兴寺”的匾额,香火不旺,但建筑十分讲究。 萧弈眼见带路的小和尚跑入寺门,传来了对话声。 “跑哪去了?午课也不做。” “回师叔,有位施主让弟子带话,为她请人来。” “胡闹。” “可那位施主布了三十贯福泽。” “阿弥陀佛,福泽深厚,你请了哪位施主来?” 萧弈翻身下马,走进寺门,恰见一中年和尚看来,脸皮抖动,先是惊惧,之后淡定。 “是位將军?阿弥陀佛,贫僧来为將军消杀业。” “师叔,不是来消杀业的。”小和尚道:“那位施主让我带將军去小佛堂。” “小佛堂非寻常人可进啊。” “对啊,可她有李府令牌。” “嘘,你怎甚都说?没遮拦。” “出家人为何要遮拦?” “闭嘴。” 中年和尚转头看来,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请隨我来。” 萧弈隨著中年和尚往里走,问道:“这寺庙与李府有何关係?” “並无关係,不过是早年间,李府捐了一笔福泽,在鄙寺建了一座小佛堂。” 绕大殿而过,后方是座精致殿宇,悬“普度眾生”字样。 举步入內,映入眼帘是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像,坐三尺高台,垂眸露悲悯之態,两侧分立文殊、普贤像,周边供桌上法器如云。 “搜!” 萧弈一吩咐,中年和尚就变了脸色,道:“施主,这是做甚?” “禁军办案,给我拿下。” “喏!” 麾下兵士翻翻找找,其实不知要找什么。 萧弈想到此处与李业宅只有一墙之隔,再次吩咐道:“看看地面有何异样之处。” “將军,找到了!” 吕丑翻起一块青砖,显出下面的石阶,极是兴奋,当即下去探了。 过了一会,他上来稟报,道:“將军,有条地道通到李业府,被封死了。下面另有个铁门,太沉了,推不开。” “火把给我。” 萧弈亲自下去,举火照著那铁门,不一会儿,在门上看到了一个小孔。 他心念一动,拿出从李业身上搜来的钥匙,插入,一拧。 “嗒。” 再推门,颇为轻鬆。 里面是个石室,带著一股沉滯的气味,举火扫过,它如寻常仓库一般大小。 铁门边摆著几口大陶罐,掀开,里面是粮食与水,原来是李业为政变失败而准备的藏身处。 石室中央,一排木架掛著数十具铁甲、环首刀,另有二十支手弩,上百支箭簇。 火把再一扫,墙角摆了一口大箱,掀开箱盖,里面满满是铜钱。 走到最里面,一张床榻上放了个小木匣子,打开来,看到了些金锭,但不多。 旁边还有桌案椅子,过去,点燃烛台,案上摆著一张落满了尘的禁军將领名单,该是李业杀史弘肇之前所写,已然没用了。 坐在这,能感受得到李业策划宫变的前夕,坐在这个备用於失败的藏身地,心中是带著纠结的。 拉开抽屈,里面有许多册子,隨手拿起一本,翻开,萧弈目光一凝。 他大概找到了此间最有用的东西。 “王章,乾佑二年六月,加征两税,以军需折纳截留六万贯,七月初,置城西別业一处,佃户三十家,七月中,以族兄榷盐……” 目光迅速扫过,掠过后面苏逢吉的家当、產业,这些已被人吃干抹净了。 没多久,就看到熟悉的人名。 “侯益,乾佑二年初,改军田两千亩雇流民耕作,未纳两税,七月,置汴河码头货栈二座,十月,允商旅以军中名义贩马,避市税五百贯……” “阎晋卿,族业含晋州铁矿、白瓷窑场、东市银楼、漕运货艘,京铺七间,涉酒楼、绸缎、粮食、典当……” 整本册子,记满了勛贵重臣们族中有多少產业,大致收入,避税的手段。 李业自己藏在暗中的產业则单独记了一本,时间仓促,大概扫了一眼,借著宣徽院官职之便,以进贡的名义开设的驛馆就不少,但没赚到太多钱。 再拿出另一本,记的则是李业向这些人索贿的帐,收买史弘肇麾下禁军將领的帐。 怪不得,李业不声不响宰了史弘肇,表面看起来轻而易举,背底里是下了苦功夫的。 萧弈目光看去,麾下兵士们都站在外面守著,並未跟进来。 他想了想,將这几本册子收进怀中,暂时留作后手。 如此,石室中的盔甲、財宝倒也不必留了,献给郭威,算是將功补过。 走出石室,时近傍晚。 寺中僧眾惶惶,出了寺,四下环顾,依旧不见有旁人。 留下部分兵士看守,萧弈寻了个机会,把怀中的帐册交给老潘,嘱咐道:“你不必隨我去皋门村,把这个收好。” “將军放心。” 萧弈不敢再耽搁,翻身上马,直奔皋门村。 当远远看到郭威那杆大旗,他已能感受到一种与城中大不相同的气氛。 还未到村口,前方,马匹与车辆已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两个兵士便迎上前,道:“请將军下马,村中拥挤。” “好。” 见此情象,萧弈有些不太明白郭威为何非要驻在一个小村子里。 他將马系在一棵老槐树下,见老槐树的树皮已被流民啃食得一乾二净,树干上却系了五匹骏马。 步行往前,一辆华贵马车深陷在泥泞中,僕役们嚷著找石头来垫,从积雪中挖出个骷髏头来。 “这破路不好走,用邢州话怎说?” “圪成破路,可北儿类。” 人们操著並不標准的邢州方言。 入村,两个村民在修补他们破败的茅屋,茅屋中走出个穿著锦绣官袍、长得白白胖胖的男子,嘴里嘟嘟囔囔。 “好冷啊,你们往年不冷吗?” “俺们习惯了。” “天快黑了,你们也別补了,再添些柴吧?占不占?” 白胖男子说著,回过头,却是侯仁宝。 萧弈既知道他的家底,再看他感受又不相同,觉得这富家公子適应能力其实挺强的。 “咦,萧將军?” 侯仁宝快步迎上来,一揖,道:“谢过萧將军助我弃暗投明之恩。” “侯兄不必客气。” “將军,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侯仁宝双手揣在袖中,上前几步,显得颇为神秘。 萧弈道:“但说无妨。” “我若说错了,请將军莫怪,此事我是无意中听到的……有位重臣,言將军闯了大祸,准確而言,是『秽乱宫闈』,请將军小心。” “秽乱宫闈吗?” 萧弈暗忖,自己所犯错误分明是让太后自尽,竟成了秽乱宫闈?王峻如何发现的? 他確实有些惊讶,也没隱藏神態。 侯仁宝观察入微,问道:“將军似乎不知?” “我確实不知。” “那,我提醒將军一二,皇后。” “皇后?” “哞——” 一头老牛发出叫声。 侯仁宝表情单纯,眼神却丰富,礼貌地一笑,揣著手又躲回了那茅屋里。 “对了,陛下住在里正家里,往前走就是。” 萧弈往前走,直到看到一个坯土墙的三进小院守备森严,一条瘦的只剩骨头的土狗抬起腿,在守卫脚边撒了一泡尿。 他亮了牌符,入內,见儻进正坐在个磨盘上啃乾粮,不时踢一脚路过的鸡。 “咯咯咯!” “萧將军来了,你说,这鸡咋不会下蛋哩?” “它可能是只公鸡。” “俺不傻,当然晓得。”儻进道:“俺是说,把公鸡放在母鸡堆里,肯定是为了让母鸡下蛋嘛,不想下蛋,那就別放它嘛,放都放了,下蛋就下蛋嘛。” 萧弈笑笑。 儻进斜眼往屋堂里一瞧,道:“这个里正养鸡,既要公鸡打鸣,又不让母鸡下蛋,勺叨。” “嗯,儻兄不仅武艺强、还聪明。” “嘿嘿,你懂俺。” “明公呢?” “里头。” 萧弈再往里走,是一个不大的前庭,魏仁浦、王朴等人带著幕僚忙碌,几个流鼻涕的小娃挤在炭盆边取暖,想必是里正家的小孩。 魏仁浦抬头看来,点头示意,继续忙碌,神態平常,与往常无二。 王朴则站起身过来,低声道:“王峻在里堂处置政事,你撞著他没好结果,我带你去见明公。” “多谢文伯兄。” “这边。” 他们却是穿过侧门,出了里正宅。 此时天已黑了,绕过坯土房,到了田边,远远见到一团篝火,走近了,几个老农正围坐著说话。 萧弈初时没看到郭威,待看到郭守文穿著破袄站在一旁,再一看,才留意到坐在篝火边、打扮得如老农一般的魁梧身影。 “俺今年收了十五石粟,正税交了四石,羡余两石,又要斗余、耗损、称耗,俺也听不懂,就瞧官府收税用的斗比俺的大一圈,一斗按两斗收哩,可不要命?!” 郭威揣著手,问道:“还能剩一半?” “哪能哩?!” 老农们显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一听就恼了,语气激动起来。 “老哥哥,他还没说完哩,你家不得交布帛嘛?也得称,称完一会说少了五两,一会少三两,得补。” “牛租还没算哩,这也是大头。给的牛瘦得像柴棍,耕不动地,每年交两石。” “牛租完了又是牛皮税,俺就问『俺家也没养牛啊?』差人就说『那也得交一张牛皮,打契丹人不得要皮革嘛』,逼著俺又卖了一石粮,驴毬入的……” 他们说话间,萧弈默默走了过去。 今夜见了这一幕,他心里莫名踏实了许多,也大概能明白郭威黄旗加身后,为何驻在这小村子里。 老农们见他衣著,纷纷紧张起来,起身,拘谨道:“来了个军爷。” “莫怕这小子,乳臭未乾。”郭威招手,唤他们都坐下,道:“是俺不爭气的后辈,会两下破把式,混在將军身边当个牙兵,別拿他当回事。” 萧弈摘下盔甲,配合著,谦逊靦腆地笑了笑,道:“见过老丈们。” 郭威这才转向他,一指旁边空隙处,道:“待著,你襠下的屁事不急著说,俺先和老哥哥们谈正事。” (本章完) 第135章 罚 第135章 罚 篝火把周围积雪烤化,颇为泥泞。 萧弈铺了点乾草,坐下,见郭威坐的石块上粘著块黑乎乎的东西,拿起看了看,是块牛粪,隨手就丟到火堆里。 再从怀中掏出块硬得能挡刀的胡饼,放在火边烤著。 见有个老农眼馋,他掰了一半递过去。 “有肉味,还是咸的,有个把月没尝这一口咸嘍。” “粮税要半条命,盐税是要整条命哩。” 郭威来了兴趣,道:“老哥哥说说。” “猜猜,俺们这盐价多少?” “一斤盐,半斗粟?” “三斗!整整三斗粟,只换了一斤盐!” 萧弈看到,说话的老农伸出的三根手指不停打颤,因太激动,麻木的老眼中闪著浑浊泪。 郭威问道:“怎这般贵?俺在鄴都吃盐,没到这个价。” 萧弈倒是正好知道,此事,李业就记在册子里,是王章、苏逢吉弄钱的妙法之一。 他不急著说,见老农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才开口。 “叔,是这样,朝廷一直在加盐税,每石盐,先缴一千钱正税,另外,留一斗盐当附税,另外还有过税、配盐、科盐,这些,叔那边可能没有。” “说说。” “过税就是盐每过一个州、县、关隘,另外徵税,运往军中也许能避开,但贩卖百姓的,层层都得加;配盐就是无论百姓是否需要,按户强制摊派官盐……” “没派哩!” “就是,俺们就没拿到过呀!” “是没派。”萧弈解释道:“配盐,不是真要派盐给你们,是先把你们买盐的钱收走,明白吗?” “啊?那盐哩?” “盐得你们另外再买,意思是,付两次钱,一次强派,一次自愿。每次贩盐,再收一次盐税,就是科盐。” “这天杀的!” 郭威回过头,向萧弈低声问道:“我们吃的盐没这么贵。” “叔,我们吃的不是官盐。” “你们咋敢吃私盐哩?” 老农们十分不解,瞪起了疑惑的眼。 关於盐税,他们没法算明白,但私盐重罪却惊惧不已。 “私盐要是被查到,就算是一銖一两,那也是私盐罪哩,不分初犯、偶犯,直接重罚,五斤就得砍头。” “屁,张老栓只带了两斤回来,被砍了脑袋……” 听著这些,萧弈目光看去,火光明灭,照得郭威的脸色阴晴不定。 事实上,这些苛政並非出自刘承祐之手,盘肃百姓之人、不分青红皂白砍下那些为尝一口咸夹带私盐的百姓头颅之人,正是郭威的盟友史弘肇、杨邠、王章。 盘剥而来的钱財,很大部分確实是流入郭威军中,支撑起河北战局。 郭威手下的天雄军、支撑郭威的史弘肇旧部,全是这些民脂民膏供养的。 破旧立新,要破的不是敌人的旧,实则是自身的旧。 郭威会怎么做呢? 良久,萧弈旁观著郭威眉头时而皱紧,眼神时而忧虑,时而坚定。 老农们渐渐散去。 篝火不如方才旺盛了。 “郭守文,去拿几坛酒来。” “喏。” 郭威转头看来,道:“先说你的破事,还是处置你更容易些啊。” “末將知罪。” “都犯了那些罪啊?” 萧弈问道:“末將又立了个小功劳,能否先说这个?” “说。” “杀李业之时,我在他身上捡到一枚钥匙,想著也许是藏著钱,就没有上交,今日找到了他的藏身处,里面有盔甲武器、黄金铜幣。” “这不是功,是私心,是过。” “末將知错。” “如何找到的?” “李洪信派了个婢女帮忙打听了。” “他为何帮你?” “因为我与他有秘密,我帮助他火化太后,偷偷將骨灰送回了鸣李村。他说,他既不想错过明公即位,也想完成妹妹的遗愿。” “此事,李洪信情有可原。”郭威道:“但你没有恪尽职守。” 萧弈想了想,解下腰间的牌符,一块一块地放在了地上。 “明公,我不仅没有恪尽职守,还监守自盗,请明公降罪。” “说清楚了,该怎么罚,我自不会姑息。” “是。” 萧弈做好了挨一巴掌的准备,打算这次,摔得远些。 与其瞒著,万一被发现就是不容姑息,不如一次吐露清楚。 “我与太后有染。” “谁?” “太后。” “不是安氏?是李三娘?” “是,李三娘。” 一直平静的郭威突然回过头,眼神终於有了震惊、诧异。 萧弈屏息以待,腰腹收紧。 然而,郭威竟只是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差点让他嚇出一身冷汗。 “眼光与高祖相类啊。” 萧弈想好了无数可能,此时却怔了怔。 如何回答? 把手中的牌符掉在地上? “明公,我罪大恶极。我与太后留情,之后,我没严格看守她,给了她自尽的机会。” “那我斩了你?” 萧弈倒吸一口凉气,不再与郭威说虚的,实实在在道:“请明公夺了我的所有官职,只求保留一个天雄军指挥之衔,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 “允了。” “是。” 竟真被剥了官职。 郭威沉吟著,又道:“既然李三娘赐你的官职都免了。她赏你的三十顷京郊庄田,一併交出来。” “是。” “可有怨言?” “末將犯了错,该。” 话虽如此,萧弈其实有些意外。 他本盘算著,秽乱后宫之事不可能宣布,在外人看来他的错还是疏忽职守,郭恩若愿意放他一马,並不难。 但郭威看来並不想放过他,真就罚了,之后脸色平淡,也不说话,兀自想事。 显然,郭威是真没心思纠结他这些破事。 换位一想,他是好上了不该好的女人,可手下那么多人,还能个个都管著?太后是死了,还能比刘承祐之死更严重? 是,该罚就罚,绝不姑息。罚完了,一个马上就要当皇帝的人何必心思和他多说? 生气也得耗费情绪,他凭什么让郭威生气? 恩情渐渐消耗得差不多了,若他没有更多价值,往后可能就会渐渐淡出核心圈层。 关键在於价值。 想明白这点,萧弈反而淡定下来,不再担忧。 他有价值。 不多时,郭守文拿了坛酒回来。 郭威不悦,叱道:“才这么一点?再去拿,拿大坛。” “喏。” 郭威依旧坐在篝火边,大口灌了酒,道:“被玉娘言中了啊,十五年前玉娘便断言『李三娘憎刘公』,我竟忘了此事。那些年每逢宴聚,高祖都要把李三娘请出来,哈哈大笑,放言『抢得并州第一美人,平生最得意事也』,抢来的,终究要丟,能守住的,才是自己的。” 萧弈听出来了,郭威现在满脑子琢磨的都是怎么当好一个皇帝,且有点看不起刘知远了。 他遂试著把话题引到郭威感兴趣的方向,道:“在我看来,明公胜高祖远矣。” “溜须拍马无用,还没见真章啊。” “末將真心这般以为。” “我一旦立国,疆域又小於高祖啊。” “高祖不过是趁时而起,结束乱世,却是自明公而起。” “为何?” 萧弈一滯。 他確实是真心这般认为,歷史课本就没提过刘知远。可问题在於怎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今日是来狡辩的,没做好准备。 “因为……高祖浑浑噩噩,而明公打算改革,有改天换地之志。” 郭威转头看来,眼神一凝,问道:“谁说我打算改革?” 萧弈道:“末將猜的。” 郭威的目光中浮起了深深的审视之意。 好一会,就在萧弈拿不准他的心意之时,他转过头,继续饮酒。 “动了李三娘,动了安氏没有?” “没有。”萧弈道:“但我確实与安氏走得很近,她求我救她出太平宫。” “你小子不是没有定力之人,那是没招架住并州第一美人的手段?” “明公明鑑。” 萧弈暗忖,看来是过关了。 他遂低下头,轻声道:“李三娘身边的尚仪女官张婉……我可否带她出宫?” “咳咳咳。” 郭威被酒呛了一下,终於发怒,扭过头,问道:“你打算娶这张氏?” “没有,她愿意当我的姬妾。” “畜牲羔子,骂你不爭气,你还真扶不上墙。” “末將知错。” “说,错在哪?” “我定力太差,没扛住女色,疏忽职守。” “蠢犊,让你当女婿你不愿意,尽耍些头。你找女人,就跟你的拳绣腿一样,不踏实。” “明公教训的是。”萧弈老老实实道:“我……不是会过日子的男人,怕伤了五娘。” 若当初真答应做了郭威的女婿,今日才叫完蛋。 不说郭馨守孝三年,他跟著守身三年。万一碰了旁的女子,有几个头够砍? 就看郭威能否理解了,说来,郭威虽对柴守玉深情,也是有侧室的。 “那,尚仪女官之事,明公是答应了?” “罢了,本以为你像我,是踏实男人,原来是个浪子,带著你的姬妾,滚一边去。” “是,明公少喝一点,或是回屋里喝,外面风大。” “夯货,回去了许多人呱呱呱,还能喝吗?去,莫烦我。” “是。” 萧弈感觉郭威是想重用自己,等了一会,官职之事並没有转机。 只好拿起天雄军指挥使的牌子,告退。 回头看去,郭威坐在那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其心思却比以往难猜了许多。 (本章完) 第136章 赏 第136章 赏 夜深,皋门村依旧热闹。 路过破旧的民宅,萧弈能从漏风的窗子里看到从龙功臣们神彩飞扬,议论著明日迎天子入京之事。 在里正宅门外,又遇到了儻进。 “咋样?” “剩这一个牌子。” “嗐,如今军律太严明了,以前哪管这些。那你月俸领了没?” “没领。” “糊涂了吧,没事,下次就懂先领了月俸了,对了,你今晚住哪?” “搭个帐篷吧。” “哪还有帐篷哩?屁大点村子,你手下人俺帮忙打发回京了,你跟俺挤一挤得了。” 萧弈不太想跟儻进挤一张榻,想到侯仁宝住的村舍还算乾净,往那边走去。 敲了门,一个农汉迎他入內,里面几乎是个通堂,只用麦秆混著黄土筑了一道薄墙隔著个单间,掛著帘子。 灶边,搭了个临时用的大通铺,睡著这农汉一家子。 侯仁宝听到动静,裹著个皮毛氅子从单间出来,胖胖的脸上绽出笑意,道:“萧將军若不嫌弃,在这將就一晚吧?” “多谢侯兄。” “老丈,给萧將军烧些热水洗漱。” 听得出来,侯仁宝挺爱乾净,怕他脏。 萧弈见那农汉忙碌,掏出钱来要给。 侯仁宝忙道:“不用,我都给过了,断不亏待他的。” 萧弈卸甲洗漱,进了单间,只见到处都掛著帘子,铺著毯子,摆著薰香,布置得比有些女生的闺房还整洁。 但还是冷嗖嗖的,平民百姓的土房漏风,甚至不如帐篷暖和,怪不得侯益老儿没来住。 侯仁宝递了毡毯过来,轻声问道:“看將军腰间牌符,莫非是受罚了?” “是啊。” “这……说句不该说的,陛下不宜罚將军啊,太后因李业蛊惑先帝之事气急攻心而崩,皇后与將军更是清清白白。这一罚,反而更使人误会啊。” 萧弈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可谁知道郭威真就罚他了。 再看侯仁宝的眼神,明显多了些狐疑之色,大概在猜测他与皇后胡来,致使太后自尽。 “侯兄有所不知,我不冤,我与宫中的尚仪女官有些瓜葛。” “原来如此,尚仪嘛,负责乐舞、仪礼,一定是极美……哦,我是说,將军情有可原,呵呵呵,这次罚得还是太重了些。將军切莫自弃,我敢断言,你早晚必得重用。” 萧弈本以为侯仁宝是说客气话,可听在耳中,少有人客气话说得如此篤定。 “你为何断言?” “將军遇如此大挫,而眼神波澜不惊。且將军有恩於陛下,立大功却受罚,可见,陛下想要重用將军。” 最后一句话,倒让萧弈有些意外。 他再看了侯仁宝一眼,感觉到这个紈絝子弟有点不一般。 土屋虽冷,当晚睡得还算舒服,次日天不亮,竟有猎户打了一只野鸡,烤好了送来,配著农汉煮的白粥,颇香。 热水也是烧好了的,连昨夜褪下的脏衣服也帮忙洗了炕干,穿上后乾燥舒適,盔甲也被擦得乾乾净净。 有钱確实不一样。 侯仁宝却还感慨这些村民不会伺候人。 收拾停当,天也亮了。 “喔喔喔——” “走,最后一次劝进了。” 出了土屋,只见往里正家的小路已经被文武官员挤得满满当当。 侯仁宝还没资格过去排队,就在村口的古树下站著。 萧弈排在武官队伍中,转头看去,水井边的老妇满脸不解,嘀嘀咕咕。 东边的土墙塌了半边,几个脏兮兮的孩童躲在后面偷看,也学著谈论天下大事。 “狗娃,这是做甚?” “郭公不想当皇帝,躲在俺们里正家里,被找到啦,劝了好几天哩。” “为啥总不答应当皇帝?” “不愿背叛大哥唄。” “可他再不答应,天下就完蛋了哩!” 萧弈见孩子们很激动,著急地快哭出来,向他们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他们就过来,仰著脏兮兮的脸看著他。 “你们也想让郭公答应当皇帝吗?” “嗯!” “好,跟著,一会你们也来劝进,得个赏赐。” “俺不为赏赐,就觉得白鬍子大官为了百姓,哭得太可怜哩。” 很快,冯道饱含期盼的声音传来。 “老臣冯道,三率文武百官,恭请监国登基即位,神器无主,监国以仁义安邦,以兵戈靖乱,天授之命,万不可辞啊!” 百官跟著附和,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道:“请监国登基即位!” 好一会,郭威终於出了里正宅,站在那摆手。 萧弈便低声向那几个小孩道:“去吧,嚷起来。” “请郭公即位!” “郭公,你就即位吧!” 童稚的声音划过村落,郭威往这边看了一眼,招了招手,问道:“小娃儿们,为何盼我登基啊?” “郭公你要是再不答应,天下就完蛋了哩!” “陛下,睁眼看看吧,这就是民心吶!” 王峻极是激动,声音都带著颤,之后,手一挥。 儻进捧出裁製好的龙袍,不由分说,裹在了郭威身上,郭守文適时上前,为郭威穿戴。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哞——” 村口的牛也跟著欢呼。 远处,几个老农不停揉著眼睛,惊呼道:“他成万岁了哩?!” 鼓乐起,號角冲天。 十二名持戈卫士在前,拥著郭威登上天子金輅,王殷率禁军开道,王峻领百官跟在金輅之后,队伍浩浩荡荡向开封行进。 萧弈正看热闹,见魏仁浦路过时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並轡交谈。 “昨夜,明公与你聊了何事?” “因我犯了错,处置了我。” “除此之外?” “与老农们聊了些粮税、盐税。” 魏仁浦显然整夜未睡,脸色憔悴,闻言,眼神透出思虑,好一会,问道:“你如何看?” 萧弈本想说,肯定得减免。 转念一想,郭威、魏仁浦还一句话没说,自己怎能先沉不住气了。 “我觉得,百姓苦。” 魏仁浦问道:“关於你下一步的官职,明公有何说法?” “明公未说。” “你呢?如何想法?” “我接受明公安排,绝无怨言。” “你的事,自己当能应付过来?” “能。” 萧弈懂这是何意,彼此之间有办辛秘之事的交情,真遇到事了,魏仁浦会帮他一把,可眼下不至於。 魏仁浦心思很重的样子,沉默了很久,一直到开封城就在眼前了才开口。 “明公考虑了几天,最后下了决心,让我在即位詔书里加了一段话。” “是甚?” “天下所有拖欠未缴的赋税,一併免除。双税之外的斗余、秤耗、羡余、物色,一切停罢。” “好魄力!” 萧弈不由赞了一句。 魏仁浦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仿佛近来的所有精力都耗费在这一个决策当中了。 队伍绕城,从南门进入开封,百姓们夹道欢迎,眼神却带著麻木。 像是想早点应付完这个武夫的登基仪式,回家过年。 萧弈知道,从晋亡,到契丹入主中原,到三年汉,到如今,十多年数,皇帝走马观灯地换,他们已经厌倦了。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个皇帝不一样。 没关係,等即位詔书一念,人们就会褪去麻木,欢呼雀跃,会发现这次是真的辞旧迎新。 就在这隆重有序但不热烈的气氛中,金輅穿过开封,进大寧宫,入广政殿。 萧弈识趣地站在武官最末,看著郭威受宝册,登御座。 山呼万岁。 之后,颁布即位詔书。 “自古受命之君,兴邦建统,莫不上符天意,下顺人心……朕本姬室之远裔,虢叔之后昆,积庆累功,格天光表,盛德既延於百世,大命復集於眇躬,今建国宜以『大周』为號,可改汉乾祐四年为广顺元年。” 萧弈耐心听著,等后面的关键信息。 果真听到了减税之事。 “掌纳官吏一依省条指挥,不得別纳斗余、秤耗,旧来所进羡余物色,今后一切停罢。” 抬头看去,御座上,郭威挺直身体,仔细听了这一条,眼神打量著百官,带著些观察之色,渐渐坚定。 他身姿僵硬,似乎还不太习惯,但萧弈却看到了他想成为一个明君的决心。 出乎意料的是,百官对此反应不大,或许认为这就是一句场面话吧。 看来,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看到了新帝的决心。 即位詔书念罢,再次山呼万岁。 其后,念追諡故汉主与李太后詔,算是给刘承祐补了諡號。 “今朕肇建大周,推恩前朝,礼葬故主,考之諡法,『不显尸国曰隱,怀情不尽曰隱』,汉主在位三年,功业未彰,国祚中绝,諡曰『隱』。” 汉隱帝? 萧弈暗忖,自己才是影帝。 礼仪还没完,进入了冗长的封赏功臣环节。 “马步诸军將士等,戮力叶诚,输忠效义,言念勋劳,所宜旌赏……” “王峻久预腹心,协赞兴復,忠勤懋著,才识明敏,加授为右僕射、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庶其缉熙庶政,垂范將来。” “魏仁浦性识详谨,奉职恪勤,典掌机务,厥功可纪。授为枢密院副承旨,冀其益殫心力,赞襄密勿。” “……” 过了不算太久,萧弈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天雄军第二十指挥萧弈,夙怀忠毅,救朕骨血,临阵摧锋,招諭开封,为酬茂绩,赐『翊运忠勇功臣』,封开国县男,授忠武將军,加朝散大夫,检校大理寺卿。” 萧弈很意外。 先是诧异他犯了大错之后,郭威还是给了他厚赏。当然,因为李寒梅先前封官太高,郭威其实不好加封,再往上,他就得位列三品了。 更意外的是,没有任何实际差遣。 功臣封號、爵位都是虚的,忠武將军是武散官,朝散大夫是文散官,检校只是荣誉加官。 换言之,没有给他任何的权力。 为何? 两种可能,要么,就是不想再用了,给些虚衔了结恩情;要么,还没想好怎么用。 萧弈思忖著,无心观察接下来的即位流程。 直到大典结束,他隨著百官退出广政殿。 “萧將军。” 一个小宦官向他走来,脚步踉蹌,看来是刚净身不久,好不容易才走到近前,行了一礼。 “奴婢张德钧,见过將军,陛下命將军依旧暂领內殿直,待到新的人选回京交接。” “末將遵旨。” 萧弈告退,回两廊宿卫房的一路都在思忖,却依旧猜不透郭威的心思。 “將军回来啦!” 麾下眾人围了下来,七嘴八舌。 “我们守著玄武门也听到鼓乐哩,往后就是大周朝了!” “將军,我们调到哪?要俺说,守宫城也没甚意思,不如到鄴都杀契丹立功。” “就是,把廿营的旗帜扬起来,杀贼立功。” 萧弈摆摆手,道:“別急,具体的差遣还没下来,今日过年,虽还得值守,还是置办些酒肉。” “真的?!” “自是真的。” 萧弈笑道:“旁的先不多想,兄弟们一块过个好年,老潘,每人再发些年金。” “好哩!” “太好了! 老潘笑道:“就是这时节,又赶上陛下即位,酒肉没提前备,怕是不好买。” “我有办法。”吕酉道:“我家是屠户,家里肯定留著猪,將军允我一个时辰,我回家杀一头来。” 韦良道:“我阿爷藏了十坛酒在地下,我去搬来。” “好!”张满屯大喜,连连夸讚,道:“你俩真够义气。” “好歹比铁牙哥分文不掏要强些。” “你们晓得个屁,俺若不是成了亲,能大方死你。” “哈哈哈哈……” 傍晚,酒肉置办好,宫城正准备落钥。 却有人一身便服从直门出来,引得麾下兵士呼喝不已。 “何人闯门?!” “竟从宫中出来,还有有……有鬍子?!” 萧弈赶到一看,是郭威。 “陛下。” “嘘,我回府与女儿过年,答应好了的,你莫声张,过两日,待万事落定了我再搬进来住。” “可……” “冷冷清清,住个屁,你们还在值防时饮酒呢!” “臣遵旨。” 萧弈送了郭威出了宫门,看著夜幕降下,马蹄远去,忽觉帝王心术也没那么可怕了。 几缕酒菜香气飘过冰冷的宫城楼闕,笑声此起彼伏,平添几分新年气氛。 汉乾祐三年过去。 明日,是大周广顺元年。 (本章完) 第137章 广顺元年 第137章 广顺元年 大周广顺元年,正月初五。 校场,积雪被铲到四周,夯土冻得梆硬。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双马擦肩而过的瞬间,萧弈手持长枪,剎那刺出,枪头包著浸染红墨的布包,击在张满屯的胸膛上。 “好!” “將军胜第五场!” “不算,俺的马不行,驮不住俺。” “下去,下一个谁来?” “请將军赐教。” 萧弈左手勒韁,右手顺势舞了个枪,暗恼又没戒掉这些哨动作。 回马,见是吕酉驱马上场,没甚意思。 布枪头遂一指吕丑。 “你们俩兄弟一併来。” “喏!” 很快,吕氏兄弟一左一右夹攻,一棍砸向头盔,一棍横腰扫来。 萧弈虚晃一枪,逼吕丑回挡,迅速变中平枪,直刺吕丑面门。 梨枪法,多了几分刘继业的刚猛之势。 “別打我的脸!” 吕丑顿时慌乱,一仰,摔在马下。 萧弈料定吕丑不敢让脸受伤,这一刺却是虚招,借力迴旋,横扫吕酉。 然而,吕酉太矮,身子一缩,逼近,一棍捅来。 萧弈扯韁,白马突然扬蹄而立,嚇得吕酉的马不敢靠近,枪再一挑,將他挑落。 “好!” “將军胜第六场!” “那是將军马术好……” 练了一个时辰,萧弈亦是满身大汗,身上热气从盔甲缝隙溢出,在寒冬冒著白雾。 他心里憋著一股劲,不想当三流,因此这几日得閒,什么都不做,每日就是操练自己,操练士卒。 只是身边除了张满屯都是不入流,与他们过招进展太慢,有机会该找儻进练练手。 “那边比好没有?” “回將军,比完了。” 萧弈向麾下兵士看去,见寿桃、余兜子、汤饼那几人依旧是体能武艺最差的,训斥了两句,让他们知道,每次都垫底往后要受罚。 那边,吕丑却还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不起来。 “哎哟,我受伤了,能否容我休半天?” “將军,可莫搭理他。”细猴道:“他想出宫会相好的。” “你怎晓得?” “不瞧瞧俺是谁。” 老潘遂过去,踹了吕丑一脚,道:“莫搁这滚粪了,今日本就要轮值休半日。” “真的?尽日守著这宫门,苦死我也……” 萧弈虽不怕苦闷,今日却得出宫一趟。 李涛已三次下帖邀他府上用饭,再婉拒就不礼貌了,且也该与李昉谈谈望远镜的事。 换掉被汗湿的衣衫,摸了摸三天没洗的头髮,出门前还是洗了个澡,换上一身乾净衣裳。 许久没裁衣,里衫是李寒梅上次给的蜀锦,外袍是逃难出城前与郭家兄妹去买的细麻,再罩一件鹤氅。 外表看起来像个寒门弟子,实则好料子穿在里面不磨皮肤,当世恐怕少有人这么穿。 才出玄武门,恰见一个瘦弱白皙的小年轻踉蹌走过来,深深一礼。 “奴婢见过萧將军,將军原已准备好去赴宴了。” “你是……张德钧?” “將军竟记得奴婢?!” 张德钧很惊喜,喜得手都不知怎么放才好,靦腆一笑,低声道:“陛下唤將军到潜邸用饭。” “臣遵旨。” 萧弈只好让老潘去李涛府上解释,表示下次再过去。 再看张德钧,因刚净身,疼得站都不太稳,脸色发白。 “你刚入宫?怎不乘马车过来?” “陛下让奴婢来请,奴婢就来了,也不知找谁討马车,怕被骂。” “会骑马吗?” “不会。” 萧弈遂招过穠,道:“你载张公公。” 张德钧眼神颇恐惧,应对却还是妥当,道:“萧將军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並轡而行,萧弈问道:“你有乾爹吗?” “乾爹?哦,有的,我本姓王,隨养父姓张。” “他任何职事?” “养父在陕州东市当伢人。” “问你在宫中可有养父?” “回將军,没有。” “阁门副使王彦人不错,有不懂的你可以问他。” “奴婢谢將军指点。” 萧弈就是看张德钧可怜,隨手帮一把,这是在郭威身边服侍的人,留个善缘也就是了。 之后的一路上,他遂不再交谈。 快到郭府时,巷子附近守著许多官员。 萧弈胯下白马突然发恼,扬起前蹄,还回头想蹭他,他知不对,下马看了眼,是马蹄铁快脱落了,隨手用匕首撬开。 隱约听到了身后细细碎碎的谈话声。 “是枪吧?” “他也进不去,在这等著。” “听说与前朝皇后有染,惹恼了新帝……” 可当萧弈回头看去,一个个或负手赏雪,或在摊边挑货,或谈论时政,不知是哪个在嚼舌头。 “烦请都让让。” 忽见一辆马车从人群中挤出来,欲往郭府门前。 萧弈也牵著马让到一旁。 马车中却下来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走到他前面,彬彬有礼地一揖,道:“敢问可是萧郎?” 萧弈目光看去,见此人二十出头,相貌英俊,身材高大,举止得体,一眼就让人觉得各方面非常优秀。 只是,莫名给人一种没甚性格的感觉,就像他上辈子同班的某个模范生。 “不知兄台是?” “张永德,字抱一,并州阳曲人氏,马车里的是家妻,郭四娘。” “原来是张駙马。” “不敢当,岳翁还未封赐,萧郎与我兄弟相称即可,此处不便交谈,一道入內如何?请。” “请。” 到了郭府侧门处,张永德颇体贴地从马车接了郭四娘,郭四娘虽未完全披麻戴孝,但穿得颇素。 “娘子,这位便是家书中所言的萧郎了。” “多谢萧郎相救家人之恩。” “公主万莫客气。” 步入府中,內侍迎上来,第一时间关了门,一通见礼,把郭四娘迎到后院,留两个年轻人在前院廡房说话。 “京城生变之时,我们夫妻恰好去了潞州,给昭义节度使常思贺生辰。岳父举事之后,王朴到潞州,常思便將我们放回了,恰与萧郎擦肩而过,今日才见到恩人义士啊。” “想必说服常思归顺,抱一兄出力良多。若非常思归顺,我与李荣將军到潞州,必死无疑,如此说来,抱一兄也是我的恩人。” “既是自己人,你我便不必互相致谢了。”张永德道:“今日本是到南门接李重进,家妻正好想出门逛逛,我怕她冷,没接到人先回来了。” “原来如此,重进兄今日回京?他此番南下,立了大功啊。” “不仅立了功,他还娶了贤妻,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张永德这个人就有一种工工整整、標標准准的气质,说话也是,也许人生也是。 萧弈陪他聊天倒也聊得住,就是感觉像过年走亲戚。 不自觉想打一个哈欠,抿了口茶水掩盖过去。 “抱一兄,你武艺很强吧?” “阿爷从小教导文武,略通拳脚。” “反正等著,我们过个招如何?” “不可,长辈在堂上说话,隨时要唤你我。” “也是。” 终於,李重进到了。 带著风雪寒意的身影推门进来,一张黢黑的脸上带著欲言又止的表情。 一句话没说,只看著,都比张永德生动。 “哈哈,你俩躲这呢,看我做甚?我脸上又没。” “恭贺新婚。”张永德一板一眼地执礼,问道:“嫂夫人呢?” “到后院去了。” 萧弈也是道贺,同时,目光打量著李重进,观察他对新娘子是否满意。 李重进赧然一笑,擂了他一拳,骂道:“看我做甚?听说你犯事了。” “重进兄如何听说的?” “入城时听守將说的啊,你和安皇后……” “並非如此,我是向陛下討要了一个女官。” “你的事一会再谈,我让你查的事呢?” 王朴忽站在门外敲了敲门,笑道:“三位,且入堂吧。” 萧弈意识到,今日其实是与郭威的女婿、外甥一起,吃的是家宴。 堂上,正与郭威说话的,仅有王峻、魏仁浦二人。 如今郭崇威留在河北防备刘崇,王殷没来,在场的算是心腹中的心腹。 不过,入堂时,王峻正在以教训的语气对郭威说话。 “陛下又犯糊涂,没有王章供给军旅所资,你能平三镇,能战契丹吗?一旦免了,发不出餉,岂不怕兵头们反了你?” “必须免,否则百姓全饿死了,我何必称帝?” “我並非反对减免税赋,只问从何补?得先有办法。” “省。” “省?” “我是穷苦人,头一遭当皇帝,除了打仗,不会治国,今日就放一句话在这,我带头节俭,给百姓减的税,从我身上开始省。” “陛下真是……” “好了好了,怕了秀峰兄,小辈们来了,大过年的,不谈国事。” 萧弈觉得,这覲见情形与上辈子演的不同,更像是来串门。 他见王峻转头看来,眼神不善,心知自己犯的事又惹王峻不快了,再一留意,王峻对李重进也没好脸色。 “见过陛下。” “在这儿就別拘著了,坐吧,等开席。” 说是不谈国事,话题却根本没离开过国事。 萧弈才坐下,郭威就抬手向他指了过来。 “这小子,自请罢了旁的官职,只留一个天雄军第二十指挥,可眼下,还能把天雄军將士全遣回鄴都不成?” 一句话,萧弈立即反应过来,如李寒梅所言“强干弱枝”,这便要改军制了。 自己的第一个差遣,恐怕就要落在这里…… (本章完) 第138章 家宴 第138章 家宴 堂上只有七个人,仿佛隨意閒谈。 很快,萧弈听懂了郭威的心思。 眼下有三个问题,倘若天雄军北返,总不能把护卫京畿、保护天子的重担完全交给禁军;朝廷一旦减税,军资就供应不了整个大周那么多兵马;此外,还要担心各地藩镇效仿郭威夺皇帝之位。 解决的办法,不难想,但萧弈一直没有开口,默默坐著。 他猜想,郭威、王崇、魏仁浦、王朴该已有大致方略,与他们三个年轻人商议细节,带著一点考校的意味。 既身份不如李重进、张永德更近,不好抢风头。 因此,萧弈心態放鬆,留意到,郭威说话的间隙,堂后传来了“嗒”的推门声,之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看到屏风下方缝隙稍稍显出一双白色绣鞋。 眾人都知道有女眷过来了,该是提醒可以开宴了。 但话题正聊到兴头上,郭威没动,旁人也没动。 “萧弈,半天崩不出一个屁来,你说说。” “臣今早在校场练兵,想到可把兵士以精锐程度分上中下三等。那军中是否也可进行选拔,从诸藩之兵中选拔精锐,被充到禁军之中,再汰撤禁军中的老弱。如此,州兵少,而禁军强,以更少的粮餉,养更多忠於陛下的精兵……” 萧弈其实知道这办法有一点不好,就是久而久之,禁军太久不经战阵会变弱,边军又不能战,成了弱宋,可眼下哪怕是矫枉过正也得矫好了再扶到正確的路子上来。 郭威闻言,脸色平静,只是略略点头,道:“抱一,你的看法呢?” “回岳父,小婿以为禁军之权皆在侍卫马步军司,若选拔天下精兵于禁军,一旦有变,难以遏制,不如另设一司,两相制衡。” “重进,你也说说。” “阿舅,甥儿觉得两个办法都好,可一併用了,骄兵悍將编到禁军,有不服的,甥儿一个个给他们打服!” “你这黑廝,儘是打打杀杀。” 郭威虽骂了李重进,接著却微微一嘆,问道:“娶了马氏,你可喜欢?” “阿舅让甥儿喜欢,甥儿就喜欢。” “莫亏待了人家,我在京城挑了一座宅院赐你,明日带妻子去看看。” “谢阿舅,甥儿一定待她好!” “抱一,待我住进大寧宫,此宅赐於你与四娘。” “谢岳父,小婿一定守好此间一草一木。” 萧弈在旁听著,暗忖郭威就喜欢这种踏实听话的,自己在这个赛道肯定竞爭不过这俩。 “既说到宅院。”郭威又看向王峻,道:“秀峰兄,苏逢吉那座宅子赐於你,如何?” 王峻摇头道:“那本是李崧宅邸,苏逢吉欲夺此宅,遂灭李崧一家,我不愿处之。” “那杨邠与李业宅,秀峰兄喜欢哪个?” “陛下俭朴,我岂好住大宅?” “与检朴何干?你等功臣在京,总该有宅院居住。” 萧弈走了神,再看那屏风下方缝隙,只见下面显出一角襦裙,看材质分明是布。 “小子,老神在在。”郭威拋了张地图过来,道:“既献了三十顷皇田,你也挑个。” “谢陛下。” 萧弈接过地图,打开,粗略地画著开封各坊,標註出罪臣们的宅邸,写明了各有几进院,杨邠、王章的亲族死绝,宅院也空出来了,但没有標註史弘肇的。 想来,王峻肯定想要史弘肇的大宅院。 看了看,他觉得后匡赞的宅院就很好,面积虽不大,地段却非常好;聂文进的也不错,面积大,想必能在家中练马术。 但,內心深处更想要李崧故宅。 正考虑著,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既非薰香,也非气,抬眸一看,郭馨不知何时走来了。 她依旧梳著双环髻,髻上系了两根布条装饰,添了两分俏丽。 一身布裁製的襦裙十分得体,翩翩然仿佛莲仙子。 见他抬眸,她颇为不满地瞪了一眼,之后又是一笑,隨手往地图上一指。 “选这个唄,选好了早些开宴。” 萧弈目光落处,那漂亮纤细的食指正点在李崧旧宅上。 他也不客气,向郭威道:“臣曾受李公恩情……” “赏你了。” “谢陛下恩典。” 郭威忽然不太高兴,板著一张脸,起身,道:“开宴。” 郭馨轻“哼”一声,悄悄向萧弈挥了挥拳头,小跑过去扶著郭威。 “阿爷,搬进宫的时候,让他们三个帮我搬吗?” 萧弈刻意落在最后。 起身,却见李重进还在那儿失魂落魄。 “重进兄?” “就是那匹布。” “重进兄既已成婚,又何必在意此事?” “那也是我最珍视的妹妹,不容別有用心之人覬覦。” “误会了,布是我所赠,但我並无別的用意。” “这样?”李重进愕然,道:“那我一会问问五娘是怎……” “不必问了。对了,陛下既打算在侍卫马步军司之外再设一司,重进兄以为由何人统领?” “无论是谁统领,我绝无二话。” 萧弈隱隱有种感觉,近来恐怕得勤加练武,否则一旦动起手来,自己未必打得过李重进。 开宴,还是他们七个人分案而食,继续討论军制一事。 菜色也很粗糙,粟米饭、炙羊肉之类,略比军中伙食好些,可见郭威是打算走勤政、俭朴的路数了。 席间,郭威去更衣,萧弈也起身出恭。 才出了小厅,就看到一个小雪球掷了过来。 他本想躲掉,一转念,低头,用脑袋挨了一下。 不远处,郭馨正站在那儿,拍著手中的雪沫,嘟囔道:“反应慢了许多嘛。” “吃太饱了。” “根本就没甚好吃的。”郭馨道:“街市上的吃食味道才好,我阿爷要节俭,往后你给我带好吃的吧?欠著我钱呢。” “好。” “我知道你为甚不敢来见我。” “因为欠你钱?” “屁。” 说完,郭馨迅速环顾一看,方才低声道:“因为他们给我们谈婚论嫁,对吧?真討厌。” “你都知道?” “嗯,我骂过阿爷了,让他別总想著说亲。” “你这是犯上之罪啊。” “我才不怕。方才,四姐与嫂子还说呢,你看著不如姐夫、表兄踏实,嘁,谁要嫁你。” 如此,气氛就轻鬆了许多。 两人自然而然並肩而行,走过长廊。 萧弈道:“我確实比不过抱一兄、重进兄。” “他俩可没意思了,我最怕和他俩聊天。”郭馨意识到说多了,伸手捂了一下嘴巴,问道:“总之,莫坏了你我之间的义气,可以吗?” “好。” “那你还会找我玩?” “嗯。” “骗人,我看啊,得等三哥回来。” “等郭信回来,我请你们吃顿贵的。” “那我给三哥写信……嗯?你站著做甚?” “我去那边更衣。” “我走这边,对了,明日你送我与阿爷入宫吧?” “是,公主殿下。” 郭馨的爽朗性格,让萧弈轻鬆了许多。 想来也是,都没及笄,哪懂男女之情。 次日,护送她入宫时,她还当著李重进,问了萧弈与安元贞之事。 “我听说,你是因为安氏被罢了官职,真的吗?” “不是安氏,是一个宫中女官。” “还是传你与前朝皇后勾搭,听起来有意思。那安氏漂亮还是女官漂亮?” “各有千秋吧。” “教你,你下次若怕抵不住女色,把她们的眉毛剃了。” 萧弈策马在车厢边,还未应话,身后,李重进忽然笑了出来。 “哈哈,五娘真是聪明。” “还好吧。” “萧郎,你也真是的,这么容易被女色引诱,你看我,从不沾惹草。” “是。” 萧弈见李重进开朗了许多,心想,这一架暂时该是打不起来了。 入宫,由尚宫女官引路,带郭馨挑选宫殿。 路过一条长廊时,萧弈见到了张婉躲在柱子后往这边瞧,美人身姿优美,透著嫻静,神情温婉像是等待丈夫。 他驻足,故意落在最后,过去。 “郎君。” “陛下已答应,我今日就带你出宫。” “是,郎君,奴家已收拾好了。” “到直门等我。” 萧弈自是不好把张婉带回两廊宿卫房,反正李崧旧宅已赐给他,正好安置过去。 说定此事,再一回头,却见郭馨也停步,往这边看来,似乎委屈地扁了扁嘴,招手。 萧弈过去,郭馨却不理他,只看向张婉,赞道:“你好漂亮啊。” “公主。” “我刚到宫城,这里太冷清了,你先陪我待两天,可好?” “这……” “就两天,不需你做事,陪我下双陆,聊天解闷也好。” 郭馨转向萧弈,道:“我又不耽误你们见面,你若想见她,就来见她好了。” 萧弈倒不担心张婉会吐露秘密,只是感受到郭馨的眼神像是有一点吃醋,微微一愣。 她昨夜分明还是懵懂模样。 郭馨轻“哼”一声,拉过张婉的手就走,裙摆飞扬,只留下一缕清香。 …… 办完这一桩差事,萧弈预感到,自己这內殿直都虞侯要当到头了。 接替的人选,应该就是张永德。 果然,才回到两廊宿卫房,便见有宦官前来宣旨—— “方当肇建新邦,整飭戎备,必精编伍以壮军威,今改『天雄军左厢马军第二十指挥』为『殿前军左厢铁骑第一军第一指挥』,自詔下之日起,军號旗幡、籍册文书悉行更易,隶殿前司统辖,限一月內自择精锐,补足兵额……” 萧弈並没有得到新的差遣。 但他仅剩的一个差遣,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本章完) 第139章 殿前司 第139章 殿前司 殿前军营垒是从禁军中划过来的。 萧弈的驻扎处附北城墙而建,与玄武门遥遥相对。 依“五都为营,五营为军”编制,一营即一指挥,他有个独盘营垒,周长二百步,夯土为墙,设鹿角、岗哨,就是皂旗还没插。 一百人搬过来,显得空空荡荡。 虽说环境不如两廊宿卫房,但眾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吕丑,眺望著营垒外的天空,笑道:“哈哈,可自在多哩,不像宫城拘得慌。” “將军,他们这些孬货可不配叫第一指挥,剔出去一些唄。” “铁牙哥你怎能这般说?” “不然咧,往后瞧著你们被別的营搓成毬,在军中,谁会不挑衅俺们?” “铁牙说的对,不爭点气,怎当第一?” 麾下们吵吵嚷嚷,萧弈心中却知道,殿前军不会立即扩编太多人,眼下只是在搭个骨架。 军制改革必须循序渐进。 搬好驻地,很快有传令兵过来,请他到主营议事,萧弈带著张满屯、穠、老潘,出了营垒就到了原本控鹤卫的军衙。 前庭站著的全是年轻將领,朝气蓬勃。 萧弈只认识其中小半数人,儻进、郭守文、李崇矩…… 目光一转,见到刘廷让、崔彦进、海进等人聚在角落里,他过去打招呼,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那肯定更信任外甥和女婿啊。” “论起来,將军与萧弈,哪个都比他功劳大,此前萧弈还和他平起平坐,如今倒好,他窜到最上头去了。” “嘘,萧弈的內殿直都虞侯是前朝太后封的,他故意自污,居於李重进之下,才是常理。” “我说哩,懂了,恩高岁小嘛,难安排。” “管他们谁当军头,官不值钱,发钱快活才是实在。” 萧弈放慢脚步,等他们岔开话题,方才过去。 简单聊了一下,殿前司初立,分铁骑左右两厢、控鹤左右两厢,其实就是马军与步军。 暂时每厢只有一军一指挥,各五百编额,总额才一千,刘廷让是铁骑右厢指挥,儻进、郭守文则是控鹤指挥,李崇矩在郭守文麾下辅佐。 看起来就是让年轻人瞎混混。 不多时,张永德、李重进並肩而来,两人相互推让了一下,由李重进开口训话。 “咳,废话不多讲,殿前军初立,只有一个统帅,就是陛下!往后我是铁骑军头,这是控鹤军头。” 张永德再次抱拳,笑道:“诸位或是陛下从直、或是军中驍锐,皆豪杰,永德年轻,硬著头皮顶上来,往后多多担待。” “见过两位军头!” 萧弈留意到,儻进抱拳颇为敷衍,海进则是凑到崔彦进耳边小声说话,被刘廷让以眼神叱责。 这年头,兵士骄悍,想必是不太服气。 进堂,张永德扯了一块红布,提笔挥洒,写下三个大字,盖在原来的侍卫司牌匾上,眾人叫好。 “好!” 儻进边拍掌,边凑到萧弈身畔,问道:“写了甚?” “殿前司。” “好!”儻进大声叫好,小声问道:“为甚要叫好?” “字写得好。” “你也写几个唄。” “我字丑。” “那你岂不是输了他一筹?” 萧弈不知儻进为何拿他与张永德比,他根本无意与旁人比较。 张永德抬了抬手,止住眾人叫好,道:“殿前司初立,首先就一件事,选练精兵,编满兵额。调兵告示已发往各禁军、州兵,还请诸位將麾下老弱筛汰出去,旬月之后校场点兵,不是精锐,殿前军不收。” “哈哈哈,俺手底下哪有老弱啊?俺可是从直卫出来的。” “就是,从直卫若不是精兵,谁是精兵?” “两位军头,要將旁处兵马选到我们殿前军,得先讲好俸禄哩。” “嗐,那禁军为何要调过来?” 李重进道:“终有一日,你们会知道殿前军的好处!” “好,那就各自选兵……” 萧弈留心观察,只有李崇矩不叫板,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觉得李重进、张永德年轻位高。 当然,换他上去也一样,眼下不是关心別人的时候,他更担心自己麾下兵士被筛汰了。 第140章 望远镜 第140章 望远镜 萧弈没有骑马,踱步消食,走到李府时已是黄昏。 一辆奢华马车停在侧门处,阴影被斜阳拉得很长,有个锦袍青年正在车边踱步。 隔的还有些距离,门房往这边望了一眼,殷勤相迎,道:“萧郎来了,请进吧。” “前日便打算来,恰不得空。” “慢著。” 身后忽传来一声呼喝,萧弈回头看去,见那锦袍青年走来,一揖。 “阁下姓萧?” “是。” “苏德祥,京兆郡武功县人,相门之子。” “苏兄何事?” “听闻阁下自幼为李府收容,与李家小娘子青梅竹马?” “算不上青梅竹马,算是共经磨难吧。” 苏德祥目露忧虑,认认真真问道:“你也想娶李小娘子为妻?” 萧弈感到有些被冒犯,他没必要与一个不认识的人说这些。 他听得出苏德祥对李昭寧的在意,遂提醒了一句。 “苏兄若想娶李小娘子,只怕这姓氏,她就不喜欢。” (请记住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我与苏逢吉无亲,家父……” “交浅言深,不必提令尊。” “那你我比文才。” “不了,我来找信臣公,失陪了。” 萧弈入內,李涛、李昉已经到了。 相见行礼,先为前几次没来告罪,又恭喜李涛復官,任刑部尚书,恭喜李昉被任命为左拾遗。 “萧郎来时,想必见到了我那弟子?” “是。” “乃宰相苏禹珪之子,文章资质极佳,拙於人情世故,让你见笑了。” “年轻人,可以理解。” “看他,说话老气横秋。”李涛道:“当今天子不同啊,正月正日的夜里,亲自到竇贞固、苏禹珪家中,请此二人復相,有欲扫积弊之心。” “陛下愿意用文人,是好事。”萧弈道:“可我认为,扫积弊,还得先安排好人事,任用官员,改革军制,其后才好大刀阔斧。” 李昉道:“河东未定,言之过早。” “明远兄就是太小心谨慎。” 聊了会政事,萧弈得知了郭威近来颇提携文官,待李涛离开,他便向李昉问起望远镜之事。 “哦,该已大概试成了。” “造出来了?” 李昉淡淡一笑,从袖子里拿出张纸,道:“先说钱,九成费在水晶石及打磨,凡石料浑浊、杂质、裂纹皆不可用,需以金刚砂打磨且极易失败。算上眼镜,两个铜匠一共试验了十二次,你的两百二十二贯不够,我另垫六万七千三百八十五钱,本息共七万零八十钱,给七十贯即可。” “好,钱不是问题,成品给我看看。” “放在幼娘那了,让她绘其图样,记录诸般度衡。对了,图样度衡,乃我兄妹所有,须另外算钱。” “无妨,明远兄说个数便是。” “材料了三百贯,那试出来的度衡怎么也值六百贯。你说,有道理吗?” 萧弈微微一怔,心里竟很认同这句话。 可他手上大钱就两千贯,其中一千贯准备在襄州採买布,剩下的钱若这般,就很紧了。 “怎么?”李昉笑道:“我以济世之才为你操持商贾事,这点钱都捨不得。” “给。只是,能否容我拿成品去討到订金?” “你打算如何討要订金?” 萧弈问道:“造一个望远镜,需要多少成本?” “至少六十贯,才可完全保证磨出合用的镜片。” “我向陛下贩售、演示。” 李昉摇头,道:“你真当天子会给你订金?” “否则如何?” 萧弈才问出口,很快明白过来。 郭威肯定又拿他当自己人,让他把製作方法献出来,再赏个没用的虚衔。 李昉道:“我教你一法,如何?” “请明远兄赐教。” “三十贯。” “你今日怎事事算钱?” “因为积蓄都为你光了,看。” 李昉一掀衣襟,显出一双破损的靴子。 萧弈只好安抚道:“一会先支些钱给明远兄,说吧。” “你找个天子心怀愧疚之人出面。” “谁?” “你才是天子近臣,如何问我。” 萧弈心想,还活著的人里,郭威最愧对的就是王峻,受其连累满门被诛,但显然不可能找王峻出面。 此外,倒是还有一个人选。 李昉招了招手,让老潘、穠上前,对帐,询问眼镜最近使用的感受,空隙时,隨口丟了一句话过来。 “你去厅拿成品与图样吧。” 萧弈虽有心不见李昭寧,此时却不好矫情,往厅走去。 在廊下就看到了纸窗映出一个优美的剪影。 走到门边,见到了站在案前提笔写字的李昭寧,她瘦了些,更显高挑,红布裁製成了交领襦衫,长裙及地,腰肢盈盈一握。 同样是双环髻,她却一点也不显幼稚,有些清冷。 听得动静,她抬眸看来,只一瞬间,眼眸里就泛起了雾气,莫名地就让人心中浮起歉意。 萧弈微微一嘆,自觉要被她埋怨了,她却是偏过头去,抹了抹眼,再转过来,脸上浮起了委屈却欢喜的浅笑。 “回来了?” “是啊,跑了一趟徐州、河东。” “壮实了许多,穿这么少,冷不冷?等等。” “不必麻烦……” “披著看看。” 那是一件红色的对襟披风,带有腋下两侧开衩的袖子,领下缝著系带,披在身上,首先闻到淡淡的香,之后,脖颈被李昭寧柔嫩但冰冷的手背碰了一下。 目光落处,她离得很近,皮肤光洁,微泛著酡红,因他看来,她垂下眼眸,睫毛微微颤动。 氛围颇浓,他差点想要凑近些,却想到她不好轻易招惹。 “挺好看的。” “是好看。” “我是说,你披上之后,它挺好看的。” 萧弈道:“我也是说它。” “哦。” 李昭寧嘴角似含了笑意,偏过头去,道:“我本是要生你气的。” “我惹到你了?” “你欺负我闺中密友。” “安氏?她是前朝皇后,请她移居太平宫,我只是奉命行事。” “那,你没有旁的欺负她之事?” “她那人……不顺著她的意就叫欺负她。” “哦?看来,你很懂她呢。” 这话不好答,萧弈走到桌案边,目光看去,见到图纸上画著望远镜的內外结构。 旁边还用漂亮的字跡写著一列列蝇头小楷。 “筒长一尺二寸,围径五寸。” “黄铜两分接焊,以锡补,鞘厚二分。” “前镜径四寸,中凸三分。” “后镜径二寸,边薄一分,中凹二分。” 甚至连“近目镜端三寸处刻细槽,防手滑”这种细节也没忘。 他知有这些图纸数据不易,不由道:“辛苦你了。” “举手之劳罢了,族兄说要痛宰你一笔,那是玩笑之言,你千万莫理他。” “亲兄弟,明算帐,该给的。” “怕欠人情?” “没到需要欠人情的时候。” 李昭寧似玩笑般道:“又不用你卖身偿还。” 萧弈仿佛没听懂,轻描淡写地道:“我当奴僕当怕了,寧愿摆阔。” “那给我吧。” 李昭寧將手掌摊在他面前,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縴手如玉,神情更是灵动。 福至心灵一般,萧弈顺手从怀中拿出一封房契,放在她手掌中。 指尖相触,第二次觉得她的手好冰,他却没有表示关心。 “这是甚?” “苏逢吉的宅邸,归我了。” “嗯?” “我看过图纸,苏逢吉夺了李宅之后,相继占了三家邻宅,將四个宅邸连成一片,我准备把李宅割出来还你……还你兄长。” “为何?” “我住那般大宅,树大招风,如此,全了忠名,对我的名声有益。” “我不能受。” “说过,给你兄长的,你不必代他作主。” 说话间,萧弈將桌上摆著的暖手炉拿起来捂了捂,还有余温。 李昭寧走近,將图纸塞回他怀中,莫名有些不满,道:“那等阿兄回来,你与他说。” “好。” 萧弈並不勉强,隨手將暖手炉塞到她手里,拿起桌上的望远镜把玩。 李昭寧浅浅一笑。 “对了,王峻与令尊交好,以前见过我吗?” “许是有过一两次,你以前见人总低著头,他不太可能记得你……別看我,用它看人好丑。” 萧弈透过望远镜看去,视线模糊。 水晶石还是不適合,磨得再透亮,里面也浑浊。 但確实是將远处的屋脊拉到了近前。 李昭寧轻声问道:“是你要的吗?” “地方太小了,我到府外看看。” “我给你带路,附近我熟。” “附近不就是史府。” “我们走后门。” “因为苏德祥?” “他无缘无故跑来下聘,说了不见他,偏堵在门外。” “你能看到那只猫吗?” 萧弈確实不在意,他觉得哪个女子若不小心喜欢自己,情敌只会更多。看了看,望远镜能看到远处屋脊上走过的猫。 “哪有猫?” “那里。” “看不到,喵……喵……” 李昭寧往屋脊那边叫了两声,等了等,没见到猫过来找它。 “你没骗我吧?” “这就是望远镜的厉害之处了。” “原来是谎报军情用的。” 萧弈笑了笑,出了角门,外面就是甜水巷了。 李昭寧抬手一指,道:“你看那里。” 萧弈知她说的是两人一起逃命的墙,故意道:“墙太近了,不適合用望远镜。” “装傻。” “苏德祥追过来了。” 萧弈在望远镜里看到一个小廝向马车跑去,手往这边指来。 李昭寧忽拉过他往甜水巷里走。 “不想见他,我们走这边。” “竟还要躲著。” “你不也躲著我?” 一句话,萧弈感到了压力,遂道:“那倒不是,近来確实忙,公事私事。” “有何私事?” “添了一位姬妾。” “嗯?那……美吗?” 萧弈觉得望远镜真是个好东西,尷尬的时候举起来一看,就能好很多。 远处,有个脚步踉蹌的身影,正鬼鬼祟祟走来,往史府后门探头看。 视线拉近,有些模糊的水晶镜片中显出一张脸,神情落魄,眼神惶恐,只是个流民……不对,是个熟人。 “嗯?” “好一招转移话题。” “你看那是谁。” 萧弈將望远镜递了出去。 他知道该由谁出面能利用郭威的愧疚感、拿到为军中造望远镜的订金了。 (本章完) 第141章 主僕 第141章 主僕 萧弈走到史德珫身后。 好一会,史德珫始终在专注地盯著史府后门。 “看什么呢?” “啊!” 眼前身影如惊弓之鸟般跳起,摔在地上。 “小乙?是你?救我。” “这里只有我,除了我,你没有別的危险。” 萧弈没有掩饰他的不怀好意,史德珫却全然没有听出来,捉著他的脚求救。 “救我,有人要杀我。” “谁?” “我我我也不太確定,他们说是郭……是新君派人杀我,可我怀疑是二叔。” “走,找个说话的地方。” 萧弈没有把史德珫带到李宅,而是向御街方向。 回头一瞥,那一袭红衣的身影已进了李宅的角门,接著,苏德祥的马车过来,没在角门等著,竟是跟了过来。 史德珫很紧张地低著头,道:“杀手追来了。” “那不是杀手。” “他跟著我。” “他是跟著我。” 入夜的御街还有不少商铺亮著灯,虽不是上元节,却有些过年的热闹。 许是郭威登基时的宽仁表现让民心迅速安稳下来,许是开封百姓对换皇帝习以为常了。 萧弈提著史德珫的后衣领,在甜水巷与御街的拐角处加快脚步,避开马车,进了间小酒肆,要了个包间。 “小乙哥,我能……要些吃食吗?” “胡饼,炙羊肉,使得?” “使得使得,多谢小乙。” 史德珫大喜过望,千恩万谢。 萧弈遂给他多要了一壶酒,掏出袋子,数出三十枚铜钱,眼一抬,见史德珫目光紧盯著铜钱,像狗盯骨头一般。 “从头说。” “那日你救了我之后,我骑马向东逃,直到痛晕过去,醒来,发现到了水贼窝里,贼首说要招我当女婿,我……瞒了他一阵,直到没瞒住,被暴打了一顿,他们让我在水寨当苦役……呜呜呜……太苦了……” 提到当苦役的日子,史德珫痛哭,泣不成声,哭到胡饼端上来才勉强收了泪。 “真的太苦了,呜,狗都不如,比你在史府做事苦太多了。” “后来呢?” “听闻郭威攻克开封,我猜局势有变,与贼首说,放我可得大笔钱財,他虽不信,依旧答应索赎金一试,我遂写信给滎阳二叔,没多久,二叔派人来了,方见面唤了声『大郎』,竟被砍死了。贼首告诉我,二叔许他重金,要买我的命。可贼首打算干一笔更大的,派了四人带我回京城討大富贵。” “人呢?” “才到陈留,路上遇到一队官兵,突然被砍死了他们,夺了盘缠,这天杀的世道。我侥倖逃生,一路行乞回了开封,前日就在史府门外遇到二叔的管家,他让我別声张,说郭威要杀我,让我跟他走,走到半路,我心里怕,偷跑了。” 萧弈赞道:“不愧是大郎。” 情况既已了解,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利用、控制史德珫了。 正想著,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声,示意史德珫莫要说话。 很快,门被推开,苏德祥一脸认真地走了进来。 “萧郎,今日不妨將话说清楚!” “嗯?说甚?” 苏德祥郑重其事道:“你我之间,必须有一个人放弃李小娘子。” 萧弈顿时明白为何李昭寧烦这人了,狗皮膏药一般。 再一看,史德珫头也不抬,疯狂地往嘴里塞胡饼与羊肉。 “你出去,你別噎死了。” “我们较量一场,不比文才,我胜之不武。只比谁真心待李小娘子,比谁能让她过得好。” “傻鸟。” “你说什么?岂可如此粗鄙?” 萧弈正要將苏德祥赶出去,忽见有五个恶汉上了楼梯,看身影,他不由想到了史德珫说的“杀手追来了”。 苏德祥挡在了眼前,郑重其事道:“李小娘子是天仙,你这等武夫,配不上他。” 萧弈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將他摔在身后。 “咣啷!” 桌案被打倒,杯盏摔了一地。 “呼——” 一柄剃骨刀朝面门劈来。 萧弈一个幽灵步,瞬间退后半步,对面的恶汉明显一愣,他紧接一个低扫腿,扫倒对方。 收腿,连一个高扫腿。 “嘭!” 厚鹿皮军靴梆硬,把第二个扑来的恶汉门牙踢飞。 脚落地,第三个恶汉持剃骨刀刺来。 借势屈膝,瞬俯,避刀,铁山靠,双手同出,八极拳击翻对方,推敌人的身体挡第四个恶汉。 侧闪,躲过第四个恶汉掷来的剃骨刀,腾空飞膝。 “咯嗒。” 膝盖狠击鼻樑,听到牙齿与鼻樑碎落的声响。 萧弈落地,撤步,卸力。 此前的打杀都是披甲,今夜穿得轻便,训练回来的各种格斗技才终於畅快用出来。 这叫三流? 顶级武替。 “啊!” 此时,苏德祥、史德珫才来得及尖叫出来,一个死死抱另一个,挤在角落。 萧弈拾起地上的一把剃骨刀,看向最后一个恶汉。 “鐺。” 对方的刀落在地上,跪地求饶。另外四个或在地上哀嚎,或爬起来,却不敢再动手。 “好汉饶命!” “谁让你们来杀人的?” “没问僱主是谁,总之有人出钱,要杀他……” 萧弈看了眼那恶汉掏出的画像,一对比史德珫,画得还真是挺像的。 “你们几个,每人留下一根指头,表示改过自新的诚意。” “渠社不是好惹的,我劝你……啊!” 看其中一人还敢囂张,萧弈径直拿剃骨刀,將对方半条胳膊卸下来。 眼见另外四人嚇得各剁了一根指头,他提起史德珫,往外走去。 “等等我。” 苏德祥脸色惨白,紧跟著他们,还把下襟抱起来,免得沾到地上的血。 出了酒肆,没多远,又开始喋喋不休。 “你打架確有些许英姿,可你没有我对李小娘子真心,我绝不会因此拱手相让。” “別跟著我。” 萧弈隨手把带血的刀递过去。 苏德祥嚇得愣愣接过,丟在地下。 “你……你嚇不住我,你们要去哪?我有马车。” “不用,就在前面的酒楼。” 萧弈脚步顿了顿,示意史德珫把剃骨刀捡起来。 走到临闕楼,萧弈见苏德祥还在后面,招过两个兵士,直接给他架走。 拎著史德珫到了雅间,殿前司诸將还在吃酒。 只见张满屯正与儻进拼酒,嘴皮子和酒量都处在了下风,还挨了儻进数落。 “嗐,傻驴,你武艺不咋样,酒量更差哩。” “狗蛮,嗝,再喝。” 萧弈心想,气运就是这样,若史弘肇称皇帝,天子从直卫就是张满屯,看这两人是否易地而处。 当然,人生且长,气运都是一时的。 “铁牙,看谁来了。” 张满屯转头看来,酒意顿解,嚎啕大哭。 “大郎?呜哇!” 李崇矩虎目含泪,单膝跪倒,哭道:“今见大郎得救,我等九泉之下方敢见史公啊!” 张永德看得感触不已,端起酒杯,慷慨道:“史公旧部,皆忠胆义肝也,我敬诸位!” 萧弈不懂他们到底感动个甚,反正个个猛夸他忠义。 他枪挑慕容彦超都没被他们这么夸过,当时都骂他抢功,现在才说他是好汉。 再看史德珫眼神闪动,像是又觉得史家还有根基了。 萧弈心中冷笑,趁著眾人的酒劲,说了史德珫遭人刺杀之事。 “哪个狗杀说陛下派的杀手?!” 儻进拍案道:“陛下对史公旧谊深厚,谁不晓得,要俺说,定是史福想要夺了史氏家財。” “被你个大聪明说中了,定是当叔的谋財杀侄。” “走!找史福当面对质,把这事掰扯清楚了。” 萧弈听著,递了一坛烈酒给史德珫,道:“天冷,暖暖身子。” “小乙,还是你待我好,一日主僕千日恩,不,我想认你当弟弟,可好?” “別急,先替你把家事料理清楚。” 张永德是个办事周全的,不多时便派人查到了史福的下落,就在城中官驛。 殿前司诸將亲自出头,自是很快就將人按住了。 史福性格与史弘肇倒是完全相反,富家翁模样,唯唯诺诺,只有眼神中偶尔闪过的一丝精明显露出这是个阴险之人。 初时,史福还不承认,欺负李崇矩不敢对他用刑,儻进上前,两下就把他弄哭。 “驴毬,杀侄夺財,欺君之罪啊,你还想陷陛下於不义,再不说实话,当俺不能给你剔成一千片!” “我说我说,我没想欺君啊,我只是觉得……史德珫苟且偷生,活著是宗族之耻,祖宗蒙羞,才派人杀他……” “啊!去死!” 萧弈眼前人影一晃,史德珫已扑上前去。 他若拦,自是拦得住,可他非但不拦,反而假装没捉到史德珫,把李崇矩给挡住了。 本想顺水推舟,事態已水到渠成。 “噗。” 剔骨刀捅进了史福的肚子。 “去死!去死!苟且偷生?你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罪!” “噗。” “噗。” “铁牙,拉住他。” 萧弈俯身查看,大臂已被史福捉住。 “救……救我……” 史福眼神痛苦,但生机竟未散,再看伤口,虽有三刀,但都在侧腹,避开了要害。 史德珫看著厉害,次次让人失望。 萧弈迅速回头一瞥,確定无人在意,一手像要史福合眼,实则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握住剔骨刀往斜上方一送,一拧,放血。 片刻,史福眼中生机尽去。 “他死了。” 萧弈起身,退了两步,走到张永德、李重进身边,低声道:“我们闯祸了。” 李重进道:“怕个鸟。” “史福是岳父请进京的,旁人杀了无妨,我们不能。” 此时,张永德的態度终於不那么板正了,瞥了旁边史德珫一眼,示意萧弈与他到一旁说话。 “阿弈,殿前司初立,不能授人以柄,必须得与史大郎划清界限。” 萧弈沉吟半晌,道:“我没问题,不瞒军头,我与史家有恩亦有怨,如今,恩义已结。” “岳父肯定会见史大郎,他的说词很重要。” “我会教他。” “好,我须叮嘱李崇矩、张满屯。” “放心。” 谈完,萧弈转过头,见史德珫正呆呆看著这边,显然已预料到不好。 他招招手,道:“隨我来。” 在驛馆中寻了个无人之处。 史德珫失魂落魄,道:“小乙哥,我……” “啪!” 萧弈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你知道何为殿前军?天子亲卫,今日初立,你便敢鼓动来为你报私仇?” “小乙哥,你听我解释……” “啪!” 反手又是一巴掌。 史德珫不敢躲,老实挨了,闭嘴。 被水贼调教得很好的样子。 “与我解释有何用?告诉朝堂诸臣,你心中將陛下、史家、你,分別置於何地?为何敢用陛下的刀杀你的亲叔父?!告诉殿前军,你为何要害他们?!” 高声叱到这里,萧弈忽放低音量,轻声问了一句。 “莫非是,你心中大志未消?” “我不敢!” 史德珫一个激灵,跪在地上,抱住萧弈的靴子,重重磕了个头。 “救我,求求你,再救我一次,小乙哥,看在往日的情份……不,看在往后,往后我为你做牛做马的份上,再救救我……” (本章完) 第142章 订金 第142章 订金 萧弈低头一看,史德珫用袖子替他擦乾净了靴尖雪渍。 动作熟练得可怜。 萧弈一脚將他踢开,道:“最后救你一次,往后再无情面。” “是,是,往后你是我的郎君,我是你的小人,我一定知恩图报,肝脑涂地。” “待你见了陛下,主动斩断瓜葛,往后只有天子之臣,別让我再听到『史家旧人』四个字。” “我明白,今日之事,与殿前军无关,是我一时衝动。” “拿著,別摔了。” 萧弈递过望远镜,道:“由你献给陛下,就说你造了此物,可望到远处,於战阵大有裨益。” 史德珫小心翼翼地接了,问道:“此等大功,郎君竟让给我?” 萧弈最后盘算了一遍,直接交给郭威或能得到些许赏识,兼个工部或將作监的官,可不提朝中有个“肉视群后”的王峻,当世也没有专利保护,技术必然得交出去,要想利益最大化,还得掌握在自己手里,可小儿抱金於市,须再扯个大旗,史家也就这点价值了,若被发现,就是史德珫无亲无故,把產业交给最信任的自己。 “你与陛下谈个生意,八十贯一个,军中若要採购,付定金,由你来製作。” “如此,万一陛下不悦?” “你想吃陛下对史家的情谊吃一辈子吗?” “郎君,我知道怎么做了。” “嗯,聪明人。去,与张满屯、李崇矩恩断义绝,一个人把杀人之事担下来。” “是。” 萧弈看著史德珫爬起,脸露討好,態度谦卑,回想过去,微微唏嘘。 迈步往外走,余光落处,靴子乾乾净净。 处置好这些事,夜已深了。 想到若不去与李昭寧说一声,她大概不会去睡,萧弈遂策马再去了趟李府,顺便接老潘、穠。 堂上,穠正在向李昉请教问题。 李昉手里拿著一卷书,时而漫不经心地答上一句,抬眼看来,抱怨了一句。 “这么久。” “遇到了些事,出门处理了一下。” “把他们带走吧,我困了。” 萧弈遂知,李昭寧什么都没与李昉说,口风甚严。 “明远兄,你为何不劝我直接把望远镜献上去?” “嗯?”李昉头也不抬,道:“你说过要做买卖。” “明远兄没想过献宝升官?” “你们两个,出去。”李昉支开老潘、穠,淡淡一笑,道:“天子尚且换得勤,官值几个钱?还是到手的实在。” “支开他们,就为说这个?” “某人啊,赌场上押对了一注,就自觉一生富贵,可赌局还没完,別把钱都压光了。言尽於此,我送你。” 萧弈听懂了。 李昉见惯了世面,不认为皇帝就此不换了,提醒他,得有所保留。 出了堂,李昭寧提著灯笼过来,道:“正要问族兄是否要歇息呢。” “呵呵,有劳你关心我,帮我送客吧。” “是。” “再会。” “事情可都解决了?” “若顺利,过几日我把欠明远兄的费用送来。” “那我备些菜餚。” “请你们搓馆子也行。” “搓馆子?礼尚往来,真君子也。” 一来一回,成了一起吃两顿饭。 萧弈见提了纳姬妾她还愿意来往,依旧事先把话说清楚,以免万一伤了与李昉的情面。 “我倒不是君子,是小人。苏德祥才有几分君子风范,我学不来。” “哦?你们有何不同?” 李昭寧竟反拋了一句。 换成沉不住气的,或褒一贬一,或表露心思,或提出要求,或討好或施压,她却不同,化被动为主动。 萧弈侧头看去,她眼眸亮晶晶,掩饰不住对他的兴趣,但带著促狭笑意。 她也许动心,但自持,对等地在探究他,在交流。 “假设我与苏德祥都是马,他是匹温顺的良驹……” “你呢?” “我是一匹烈马、野马。” “很骄傲吧?” “嗯?” 李昭寧嘴角扬起笑意,道:“你一说自己是烈马、野马,眼睛就更亮了,心里可骄傲了。” “有吗?” “有,恨不得嘶鸣两声,撒开蹄子跑。你肯定想『我这么骏的马,谁都別想骑』。” “骑可以,不拴就好。” “哼,我偏喜欢驯服烈马。” “驯服不了怎么办?” “摔了也认。” 萧弈不由好笑。 李昭寧自知失言,垂下头来,道:“我是在说马。” “我知道。” “对了,我想去太平宫看安姐姐,可以吗?” “你进不去,若得空,我带你去吧。” “只怕大忙人忘了,若到上元节,让她一个人在太平宫里,也太可怜。” “好,上元节前,带你去见她一面。” “那你提前派人说一声,我带些糕点给她吃,你有甚想吃的?” “都可以。” 萧弈驻足。 因为已经到门边了。 李昭寧又抬眸看了他一眼。 “再会。” “再会。” 离开李府,转头一看,老潘、穠还在前庭壁照处。 “你们走那么远做甚?回营。” “喏。” 不用宿卫宫门就是方便,多晚都能回营。 …… 殿前军既立,其后是操练,选练新兵。 萧弈知越上心就越能挑到更精锐的兵员,当別的指挥在宿醉,他已跟著兵曹到侍卫亲军各军挑人。 每看到精神气足、身材健壮、目光凝聚纯粹的好兵苗子,他都会记下名字,让手下人过去招揽。 当日下午,在禁军大衙遇到了个一看就很不凡的大汉。 那人三十多岁模样,孔武有力,双目极为有神,穿著一身普通便服,看不出品阶。看著兵曹翻阅兵册,对殿前司很感兴趣的模样。 萧弈遂与他打了招呼。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不敢当,慕容延釗,不是彦超,是延釗。我是太原人,鲜卑后裔。” 萧弈初时没听清名字,差点不敢报自己的名字。 通过姓名,他遂问道:“慕容兄现居何职?” “西头供奉官,就是陛下从直卫。” 萧弈遂知,慕容延釗是补儻进、郭守文等人的位置,招揽不了。 “陛下从直,来此是?” “哦,是来找萧將军入宫,陛下要见你。因看了殿前军选兵,误了公事,恕罪。” 慕容延釗显然比儻进沉稳、低调,不仅穿著不显,入宫的一路上,也根本不透露郭威召见的原因。 萧弈心知,定是与史德珫有关。 但不知事態进展如何了。 一路进宫,绕过广政殿,入紫宸殿,却见殿中大变了模样,所有奢华装饰全都被撤下,添了屏风、公案、地图等物。 改成了一个实用风格的起居殿,颇適合君臣奏对,王峻还有一把凳子坐著。 史德珫果然在,旁边还站著一脸倒霉的李重进、张永德。 萧弈执礼,目光迅速一瞥,看到了郭威案上的望远镜。 “臣见过陛下。” “说昨夜之事,在朕的殿前军眼皮底下,如何出了命案?” 此时不能对质,萧弈不知郭威是问出了什么,乾脆认罪。 “回陛下,错在我,是我鼓动诸將去对质,事后想来,不该,陛下肇建大周,纲领法纪,史家之事应由有司处置,殿前军无权插手。” 郭威道:“武夫蛮横惯了,你还懂这些。” 李重进连忙道:“阿舅,是我的错,分明是我鼓动的……” “朕没问你们谁的错。” 萧弈大概猜到了郭威的意思。 史福不重要,郭威肯定能看到望远镜的价值,不如把史德珫杀叔之事体面地揭过去,又不让殿前军感到被纵容。 “回陛下,史大郎並非是要杀史福,是误会,失手所致。” “岳父,我看得更清楚,史福是自尽的。” “秀峰兄,我打算封化元兄为郑王,如何?” 王峻显然要反对,道:“陛下……” 史德珫忽然大哭,拜倒在地,道:“陛下有心了,还记得家父是郑州人。” 王峻道:“陛下,史弘肇之政绩,滎阳王足矣。” 萧弈微微低著头,心想,王峻有私心,但这句话还算公允,史弘肇有得有失,郡王已经高抬了,多的是歷史功绩更大的人都没追封为王。 可郭威对史弘肇確实有一份义气在,颇为坚持。 这些事他不在乎,等了一会,郭威拿起望远镜。 “萧弈,你见过此物吗?” 萧弈心中一凛,拿不定郭威的心意,略略一思索,应道:“见过。” “何处见过?” “史大郎以前曾与我说过。” 应答了之后,耐心等了一会,萧弈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不是因为郭威的城府突然变得很深,而是因为皇帝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郭威又开口,问道:“为何没与朕提过?” 萧弈担心露馅,道:“我试著造过,到东市买了水晶石,还造了个水晶镜,但造不出望远镜。本想,造成了再与陛下说。” “你也能造?” 郭威这一句话,终於透出了情绪。 萧弈安心下来,知道今日的御前提问都是出於省钱,遂道:“不能。” “那你认为这一个望远镜,成本得多少?” “臣以为,该有百贯?” 郭威不爽地从鼻子里出了口气,看向史德珫,也不说话。 见史德珫瑟瑟发抖,萧弈不由担心他撑不住。 过了一会,王峻就开始施压了。 “陛下待史弘肇深情厚谊,史德珫却贪图市利,不愿报答陛下,如此,陛下还要追封郑王吗?!” “臣不敢。”史德珫颤声道:“只是……成本確需八十贯啊。” 张永德道:“史兄,不如这般?你把这望远镜的造法说出来,不需你出成本,朝廷来造。” 史德珫又是一阵颤慄。 萧弈知道他撑不住了,若知道造法,他肯定现在献出来,可惜,他不知道,而现在说实话,已是欺君之罪。 撑不住也得撑著。 关键时刻,李重进开了口,叱道:“你抖甚?阿舅又不是抢你的!说!” 史德珫大哭,哭得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好了,莫哭了。”郭威摆了摆手,道:“朕非不讲情面之人,记得你的功劳,不好断了你的营生,就先……造一百个吧。” 萧弈长舒一口气。 终於拿到钱了,接下来就能把摊子铺开。 然而,王峻又开口了。 “陛下,先造二十个,足矣。” 萧弈微微一怔,心知莫说二十个,就是一百个也远远不够,王峻老匹夫这是不肯吐出钱来,打算仿製。 (本章完) 第143章 技术升级 第143章 技术升级 刚出宫门,李重进当即啐了一口。 “怎哪都有王老儿,原本都解释过去了,非把我们拉回来骂一顿。” 张永德道:“王相公担心岳父太纵容小辈,严厉点也是该的。” 萧弈瞥了眼史德珫手里那张只值一千六百贯的宣帖,心中也是不快,但没说话。 他沉得住气。 史德珫道:“王相公若身故,一定也能追封王爵。” “嘿嘿。”李重进被逗乐了,道:“史大郎竟还是个妙人。走了,头疼,睡觉去。” 张永德苦笑道:“我不该请重进喝酒,昨夜闹得厉害。” 萧弈遂知他们后来还喝了一顿,当世风气本就差,年轻將领再不管教,不知成甚样子,王峻就该对他们狠狠严厉。 “重进兄发酒疯了?” 张永德指了指脸上的黑眼圈,意味深长道:“你躲著他些。” 萧弈听了,心想,怕是迟早还得与李重进打一架。 “记下了,我带大郎去领钱。” “好,你先到枢密院签帖,再去內府,莫去三司。內府管天子用度,三司管公事开支,流程慢,还得剋扣。” “多谢军头。” “客气了,私下里兄弟相称便是。” 张永德为人八面玲瓏,拍了拍萧弈的肩,还不忘向史德珫一揖,微微含笑。 “大郎,告辞了。” “张將军慢走。” 待旁人都走了,萧弈见史德珫眼神闪烁,知道史德珫是看骂王峻就能拉近与年轻將领的关係,又想经营人脉了。 但这种小聪明没用,在大周朝,他捏死史德珫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不用说话,两人眼神对视了片刻,史德珫垂下头,佝僂了腰,將手中的宣帖递上,道:“郎君,幸不辱命。” “不用给我,给老潘。” 萧弈没有听张永德的建议去內府,而是去了三司。 今日去內府虽方便,可內府能给的只是应急小钱。往后朝廷採购望远镜是大笔款项,当然得经三司,哦,前提是生意做得顺利。 总之,先让老潘混个脸熟。 老潘每遇到一个官吏,就送上一袋准备好的茶叶。 可到了三司使李谷面前,反而不送了。 萧弈到时,王朴恰好也在衙中,招手,让他入內,並未停下与李谷的討论。 “惟珍兄,国朝初立,改牛皮税无妨?” “那也配叫税法?乃苏逢吉、王章之辈剥削之法,朝廷岂需用尽民间所有皮革?我权判三司,每留苏牛皮的税法一日,多一日奇耻大辱。” 李谷把桌子敲得嘭嘭作响,听到动静,转头看来。 萧弈之前只匆匆见过李谷一次,此时仔细打量,发现李谷虽是文官,身材却高大壮实,气势雄阔,举手投足间慷慨激昂,虽年近五十,犹有少年意气。 “见过李相公。” “哈哈。”王朴笑道:“我为惟珍兄、萧郎引见。” “不必引见,我听说过他,擒下苏牛皮,大快人心。” “天下百姓被压迫日久,终於遇到一个好的三司使,可喘一口气啊。” “一隅之地,岂称天下?” 李谷这一句话,听得萧弈微微一怔。 目光凝视,李谷眼神清澈,有种权场中少见的侠气。 这种性情,萧弈自詡做不到,比如关於牛皮税,他也有想说的,与其改,不如废,朝廷不必再摊派,而是专人收购,但他有顾虑,並不会现在说,只会等適合的时机。 “萧將军,来三司何事?” “是陪史家大郎来支钱的,为军中製造望远镜。” 老潘適时把宣帖递上。 李谷接过一看,立即皱起了眉,问道:“何物造价竟达八十贯?” 萧弈能回答,但不开口,看向老潘。 史德珫会意,摆出虚弱的姿態,道:“李相公,晚辈身体不好,凡事府中旧人出面。” 老潘很紧张,搓了搓手,道:“望远镜……哦,回李相公话,有此物可看清远处,於战场上大有……那个,大有裨益。它由珍贵石料造成,製造时一旦料子破损,就需……” “拿来,给我看看。” 李谷气场很强,没甚表情,简单一句话,压得老潘慌张地回头看来。 萧弈依旧不出面,眼看著老潘喉头滚动几下,擦额头的汗。 “回李相公,只造了一个,在,在陛下那里。” 李谷点点头,道:“你等可明日再来。” 出了三司衙门,老潘颇为羞愧,低声道:“將军,这事,俺办砸了。” “別急,李相公没说不给,我们明日再来。” “是。” 史德珫附耳过来,低声抱怨道:“新朝官员竟都这般吝嗇,郎君,是否再去內府?” “不必。” 萧弈知他想用这种方式套近乎,可惜没用。 减了那么多的税,三司谨慎支出是应该的,李谷未因皇帝、枢密院签了条子就放钱,是负责任的態度。 “你住哪?” “自是回府。” “史宅?” “是。” 萧弈目光看去,见史德珫眼神躲闪,也不追问,向老潘吩咐道:“让王九带人保护好史大郎。” “喏。” 回营操练,选练新兵。 虽忙,萧弈傍晚时还是让张满屯把点卯册交出来看了。 “吕丑怎回事?今日操练就无精打采,早上竟还没来点卯?” “他拉肚子,夜里去城中寻医了。” “演练时若被筛了,莫说我不留情面。” “嘿,他武艺是最强的一批,轮不到他。” 次日,萧弈早早起来,一点卯,吕丑又不在,告假称拉肚子还没好。 操练之后,看三司差不多上值了,萧弈再次带老潘、史德珫到三司去领钱。 入衙,李谷见他们来了,拿起案上的望远镜,摩挲把玩著。 萧弈预感到不好。 果然,待老潘將宣帖双手递上,李谷看都不看,开了口。 “我姑且猜之,此物內置两丸晶石,一使远物倒影入石,一將虚影扩至眼前,故能观远如近,然也?” 老潘答不出,转头看来,萧弈微微摇头。 史德珫笑道:“李相公,陛下购置此物,为观阵料敌於先,避免將士牺牲,三司何必阻挠?” 李谷嘆道:“若说石料难得,磨製时十之九废,故成本高昂。然而,八十贯之价,岂宜军中多用?史郎好自为之,以免无以后继啊。” 说罢,他拿过宣帖,签字盖章,交给老潘。 萧弈听出了李谷的弦外之音——这望远镜,李谷仿得出来,且为了让朝廷缩减开支,他必会仿,但他愿给一个机会,让史大郎主动把造价降下来。 离开三司,一路上,萧弈一直在思考此事。 老潘终於支领了一千六百贯的金锭,捧了个小匣子,跟在后面。 回营,到了值房坐下。 “老潘,算一算,我们一共还能拿出多少钱?” “是,这是帐本,將军上次看过之后,添了几个大收支,从刘贇、李洪建处共得两千贯,火化炉支出一百一十七贯,襄州採买布支出一千贯,打点太平宫支出六十五贯,给李先生一百贯,算上其余小项开支,余六百九十八贯,欠李先生六百贯。” 萧弈道:“算上今日所得,能动用的大概两千三百贯?” “是。”老潘道:“扣除望远镜成本,再还了李先生钱,最后剩六百贯哩,再还了郭家小娘子的三百贯与利钱……” “赔的?” “將军,好像是赔的。” 萧弈只觉头大,亲自算了一遍,发现忙了一通,最后赔了一千贯。 老潘安慰道:“將军,这才第一笔哩,等卖得多了,成本就摊薄了。” “他们打定主意只做这一笔生意了,这二十个望远镜交出去,必被拆开研究。” “將军,俺才发现,朝廷少给了八十贯。” “样品就算了。” “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李先生说,將军不適合做买卖,往后要不……算了?” 萧弈甩开帐册,深吸两口气,没有退缩,態度反而坚决了起来。 他不能算了,没有一个能够不断赚钱的產业为源,他在乱世安身立业的所有计划都是无根之萍。 眼下的生意模式不对,没有技术壁垒,那就,建一个壁垒。 “李明远不懂,你別听他的。” “將军,该怎么做?” 萧弈想了想,道:“老潘,你现在俸禄是多少?” “回將军,料钱六千,禄粟二石。” “给你双倍之数,每月另设奖金,你可愿卸甲为我做事?” “谢郎君栽培,俺早就做好准备哩。” “那好,你去把赵础带来见我。” 萧弈作了决定,他已有经验、图纸,还有两千多贯本钱,现在该技术升级,更领先一步了。 那就建厂、造玻璃,让当世人开一开眼界。 (本章完) 第144章 支摊子 第144章 支摊子 傍晚,值房中,老潘点亮蜡烛。 萧弈倾身向前,双手比划,儘可能地描述出他想要的玻璃。 “赵老,你是修建皇陵的能工巧匠,应该明白我说的东西吧?” “將军所说『沙子烧出来的玻璃』,小老儿实在不曾见过,倒是与璧流离有些相像哩。” “哦?何为『璧流离』?” “將军可曾见过瓷器上的釉,透亮晶莹。” “对,是那么回事,赵老可知如何烧制?” 赵础摸著稀疏的鬍子,琢磨了一会,道:“小老儿倒也可以试试,可要做出將军说的那般透亮,那也难,或许还得寻几个常与胡商打交道的老同行问问。” “那就拜託赵老了,还请儘快开始著手,多试,总能造出来。” 萧弈虽不懂技术,却愿意指明方向,因此非常篤定。 赵础面露惶恐忧虑,似乎担心造不出,被他这个权贵武夫杀了,应下,告辞,表示今晚就去寻人商量。 老潘也有些担心,问道:“郎君,官家要二十个望远镜,一两个月造不出来,算不算欺君?” “放心,欺君也是砍史德珫的脑袋……” 萧弈发现,做买卖很是愁人。因为算了帐,他当晚甚至没睡好,才睡了四个时辰就醒了。 起身,天还没亮,张永德买来打鸣的鸡不知又被谁吃了,营中颇安静。 洗漱时,听到辕门处有人与值守的兵士说话,过去一看,是吕丑鬼鬼祟祟地回来。 萧弈什么也没说,直到点卯时,把吕丑喊出列。 “吕丑,出列。” “喏!” “昨夜去了何处?” “回將军,我拉了三天肚子……” “说实话。” “是,我给小桃在开封赁了个院子,昨夜去见她了。” “连著三夜都是藉机出营去见她?” “不,不是,不是见她,前两夜见了別的相好……不是,你们笑甚?站好。” 萧弈脸色一沉,笑声顿止。 他故意等了几息,见麾下兵士渐渐不安,绷起了脸,才再次开口。 “吕丑不守军律,笞二十,筛汰出营。穠,收了他的腰牌盔甲武器。” “將军!小的知错了。” 吕丑顿时色变,连忙跪倒。 吕酉犹豫了片刻,上前求情,道:“將军,阿丑以前是牙兵,浪荡惯了,还请將军看在他是初犯……” “军法无情,拉下去。” 张满屯嚅了嚅嘴,似想劝,最后没开口,架起吕丑,將他拖出了校场。 不一会儿,嚎叫声传来。 萧弈目光扫过兵士们那一张张噤若寒蝉的脸,道:“继续操练。” “喏!” 一直到操练结束,回了值房,萧弈才命人把吕丑抬过来。 “委屈吗?” 吕丑趴在担架上哼哼唧唧,闻言立即点了点头,嘴里应道:“为將军肃军纪,不委屈。” “看来你觉得冤枉?” “將军,小桃是我骗到开封的,我总不能不管她。” “你管得过来吗?” “我知道將军是为我好,笞我二十,让我歇几天,不然真是不中哩。” 萧弈隨手拿起一袋铜钱,砸在吕丑脸上。 吕丑先是捂脸心疼,待掂了掂那袋子的份量,大喜过望。 “谢將军赏。” “拿去善后。” 说话间,老潘带著赵础进来,萧弈並未让人把吕丑担出去,任他趴在那儿听著。 “將军,小老儿或许可以试著烧出將军要的玻璃。” “那就动手做,有何需要?” “得有窖,最好是在城郊山坳,好砍烈薪烧窑火,山坳挡风,方便窑火聚温,能近水源就更好哩,好淘洗、冷却。” “需多大的地?” “租赁两亩足矣。” 萧弈摇了摇头,心知赵础这么说只能建个小作坊,他该买上一大片地,方便后续的扩张,更重要的是保密。 他遂招过老潘,嘱咐道:“在城郊挑个好地方,以你的名义,把整座山买下来。” “郎君,这成本可差了不少。” “办大事,何惜小钱?” 之后无非是建窖,採买原料、雇用工匠等小事,萧弈只把握几个重点,工匠必须是信得过,能保密的,此外,让老潘行事儘可能抬出史德珫的名义,別暴露出他才是东家。 商议妥当,再看向吕丑,只见他脸上满是討好之態。 “怎么?” “將军正是用人之际,小的想为將军继续效力,恳请將军给个机会。” “不回去继承家业。” “杀猪有甚意思,小的只想为將军,不,只想为郎君尽犬马之劳哩。” “你是筛汰下来的,俸禄可没军中高。” “我该,我一定好好干。” 萧弈这才向老潘道:“把他带走。” “嘿嘿,多谢郎君。” 总算是暂时先把摊子支起来了…… 萧弈知道,眼下的安稳其实颇为难得。 等年节过去,河东的刘崇得知郭威称帝,必然有所反应。诸藩,甚至诸国也可能坐不住。 因此他不敢懈怠,一手布置產业,一手选兵操练,得空便勤练武艺。 到了正月十四,兵额编了八成,麾下有了四百精锐,身体也打熬得愈发强健。 一些邀约他都婉拒了,新赐的大宅也一次都没去看过。 除了忙,当然也有別的原因,比如没钱修缮,比如孤身一人没必要过去住。 有点想把张婉接出来了,郭馨说好陪她几天,却扣著人不放。 这天醒来,不知做了什么梦,血气方刚的身体如铁一般。 乾脆独自到校场舞了一遍枪,终於等到了时间,敲锣把麾下都喊起来点卯,狠狠地操练。 “哈!” “哈!” 辰时,李重进策马赶到校场,道:“你们第一指挥吵死了。” 萧弈做好了隨时与他打一架的准备,上前道:“见过军头。” “去洗漱一下,一会就別披甲了,隨我去办差。” “为何?” “看你这一身泥,汗津津的,风一吹著凉了,快去,我等你。” 萧弈虽不知李重进打算做什么,反正不披甲也不怵,换了身轻便衣物。 李重进一瞧他,道:“嘿嘿,瞧著是像回事,怪不得能勾搭宫中尚仪。” “我们去哪?” “我没说吗?去金凤园蹴鞠。” “军头方才说是办差。” “还不是因为当著兵士们的面。” 金凤园就是大寧宫西面的空地,设了一个蹴鞠场,不算大。 场上,郭守文已带著几个年轻人在准备,看起来都是將门子弟。 旁边看台设置了屏风、雅座,有不少女眷正吃著瓜果,准备看他们蹴鞠。 萧弈问道:“这是何情况?” “明日就是上元了,玩一场。”李重进揽过他的肩,耳语道:“有几个藩镇子弟进京,向来对我们不服气,找机会给他们点顏色瞧瞧。” “谁?” 李重进还没来得及说,张永德到了,体贴地扶著郭四娘走上看台。 萧弈很快留意到,郭四娘身后还有两个他颇熟悉的身影,正是穿著男装的郭馨、张婉。 郭馨一身白色襴袍,衬得皮肤更白,穿扮得没有英气,反显得比往日玲瓏可人些。 张婉更高挑,头髮全梳起来之后,天鹅颈更为优美,背部笔挺,利落的衣著反而显出身材的婀娜。 很快,也许是感觉到他在看,郭馨牵过张婉的手,十指相扣,示威般地向这边扬了扬。 萧弈心知,他越在意,郭馨越不会把人还给自己。 他只当没看到,转过头,继续与李重进说话。 “重进兄,还没说是谁。” “谁?” “谁对你们不服气?” “哦,他们来了。” 萧弈转身,顺著李重进的目光看去,一行人穿著圆领窄袖的蹴鞠短襦走来,他立即留意到了一人。 这人约摸二十四五岁年纪,面容俊朗,眼神刚毅,剑眉斜飞入鬢,鼻若悬樑,外貌丝毫不逊於张永德,而气场更甚,身材高大魁梧,与同伴谈笑时自有一股沉稳、厚实之感。 萧弈留意到,他手掌宽厚,骨节粗大,显然是个武夫,腰间却插著一根笛子,繫著红缨络,摇晃间尽显瀟洒。 张永德见他来,很快迎到场中。 “藏用兄,可是昨日刚到京师,別来无恙。” “抱一兄別来无恙,今日蹴鞠后,当痛饮一番。” “那是自然,我定好临闕楼雅座,届时若能聆藏用兄一曲,今日输了也甘愿。” “抱一兄若有本事贏,不论胜败,我皆可奏上一曲。” “好,那就各出真招了。” 萧弈听出来了,这两人看起来很客气,其实较著劲。 他遂向李重进问道:“那是谁?” “天平节度使高行周之子,高怀德,他武艺很强,我们……打不过他,今日必须在蹴鞠上贏他,杀他的威风。” “重进兄,我不太会蹴鞠。” “这就怯了?五娘都说了,你最会蹴鞠。没时间聒噪了,走。” 这就是胡说八道了,但事以至此,总不能露怯,萧弈只好上场,活动筋骨。 场中有二十多个年轻人,高怀德並未问他姓名,目光淡淡扫过,有种高手看寻常人的不以为意。 对上那眼神,萧弈心中莫名燃起跃跃欲试的战意来。 (本章完) 第145章 蹴鞠 第145章 蹴鞠 一颗鞠球自半空斜坠。 萧弈不闪不避,右脚一摆一勾,脚外侧精准地卸了力,稳稳地停住鞠球,似黏住一般。 看准了那风流眼,轻轻巧巧抬脚一拋,將鞠球踢过去。 “你不是说你不会吗?”李重进问道。 “一通百通吧。” 萧弈確实不太会蹴鞠,但耍帅的事总能做好。 李重进却道:“你不要乱踢,开场后把球给张永德,让他来踢。” “为何?” “规则如此唄,他当球头,就球头能得分。”李重进小声道:“谁让他是駙马,我们不是哩。” 那边,高怀德接了球,耍了一通白打,样漂亮將球踢了回来。 看台上有美妇抱著个小女孩入內,发出奶声奶气的欢呼。 “阿爷腻害!” 萧弈说话间,左脚顺势一勾,盲接鞠球,顛了两下,踢给张永德,心想,这种规则有甚意思。 “高怀德孩子都三四岁了?” “嗯,他是安国军节度使刘词的女婿。”李重进啐道:“但你看,至少我妻子比他妻子漂亮。” “恭喜。” 萧弈大概扫了眼,除了相识的几个,没在女眷中再看到哪个引人注目的,觉得还是张婉最漂亮。 稍稍热身,蹴鞠开始。 他们的球头是张永德,驍球是李重进,正挟是郭守文,萧弈则是头挟,职责是跑位接球,为球头创造机会,防守拦截,阻止对方传球,相当於中场。 这种按地位排兵布阵的打法,萧弈踢得很难受,施展不开。 他只能適应著规则,与对手身体对抗。 对方的头挟是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有些虚胖,体力远不如他,但胜在有经验,老喜欢拦腰抱他。 “你不犯规吗?” “哪有犯规,我知道你,挑了慕容彦超的萧弈,我叫米福德,记住我的名字,我早晚也会大放异彩。” 萧弈被他抱得难受,几乎是拖著他的整个重量跳起,用头一顶,截下鞠球,传给李重进。 乾脆当作是负重训练,拉著米福德满场跑,消耗对方的体力。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米福德累得直喘,道:“好累……但你们要输了……” 萧弈瞥了眼计筹,对方已得五筹,这边则只得三筹。再看高怀德的状態,还是游刃有余,张永德则累得眼神涣散。 按照这破规则、烂阵型,肯定是贏不了。 不多时,双方休息,萧弈恰好截了鞠球,隨意一踢,踢过风流眼,转身拿了个水囊。 高怀德路过,隨口道:“好脚法。” 萧弈对蹴鞠不太在意,却颇好奇高怀德的武艺,道:“若得空,想向藏用兄討教武艺。” “不必,我不与人比武。” 高怀德摇了摇手指,態度並不傲慢,自有种天高云淡的超然。 接著,还莞尔了一句。 “若想贏我,只有今日了。” 萧弈原本不想对张永德、李重进的战术多嘴的,终究是没忍住,过去,低声道:“我们得换阵。” 李重进急得脸都更黑了,道:“怎换?” “抱一兄擅纵观全局,进退冷静,该当驍球,传球调度,组织进攻;重进兄力大体壮,风格凶狠,该当正挟,跑位截球,卡位制胜;郭守文灵活,跑得快,该为散立,再挑个技术好的当球头。” “你来当球头。” 张永德竟很有大局观,不知是心胸开阔还是太没性格。 他说著,解开那身红锦外袍,道:“我们换衣裳。” 那边,米福德嚷道:“开始了,还不来,你们莫非是怵了?” 萧弈见时间不多,当仁不让,与张永德换了衣裳,重回场上。 对手来不及变阵,依旧是米福德在防他,嘰笑道:“你也能当球头?” 说罢,展开双臂就抱过来。 萧弈一个瞬步撤开。 “抱一!” 张永德技术其实很好,差在没有一股狠劲,射门太不乾脆,但传球却是眼疾脚快。 萧弈话音未了,球至。 他不急著接,眼看米福德衝过来截,抬脚將鞠球高高踢起,同时身体一旋,假动作晃开米福德,方从容接球,勾脚,果断射门。 鞠球“唰”地飞过风流眼。 “好!” 李重进大喜,高声叫好。 四筹比五筹。 不多时,高怀德一串让人眼繚乱的白打,绕开张永德,再下一筹。 萧弈在场上跑得飞快,忽如骑兵冲阵般,避开米福德,示意郭守文传球,一记內切抽射,扳回一筹。 待下一次,他再得到机会,对方多了一人来防他,他遂左脚鉤球,身体顺势侧转,拉球变向。 “嗖。” 六筹比六筹。 米福德已累得跑不动。 萧弈还有活,马赛迴旋,凌空抽射。 踢到后来,他渐渐熟悉了蹴鞠的方式,与高怀德你来我往,踢出了火气。 忽地,球自上方坠来。 萧弈正背对著风流眼,乾脆判断著落点,左脚碾地,右腿膝盖微屈,腰背绷紧,如蓄势之弦。 球至,对手也围防过来。 他骤然蹬地,身体如离弦之箭,腾起,倒翻,双腿一扬,右腿绷直,脚背內侧精准踢向鞠球。 倒掛金鉤。 “嘭。” 一声沉闷轻响。 衣袂翻飞,萧弈下落,双手才触地面,缓衝,腰腹发力一撑起,双脚交错落地,站稳,掸了掸散乱的衣襟。 动作於他而言轻而易举,难在准头,好久没踢球了,不知射中没有。 “好!” “好!” 迟滯了片刻,场上忽然爆发出欢腾的喝彩。 萧弈转身一看,九筹比八筹……下一刻,李重进等人围了过来,將他高高举起。 “贏了!哈哈哈哈,贏了!” 萧弈在空中被拋了几下,也觉颇为畅快,仿佛回到了前世年少之时。 好不容易被放下来,只见高怀德、张永德、李重进等人都往看台走去,各自去寻他们的妻室。 他也有话想与张婉说,遂往那边走去。 只见张婉正提著袍襟跟著郭馨跑到了看台边缘。 郭馨跳了下来,颇俏丽的模样,张婉却是淑女,没敢跳。 “小心些。” “你方才挺帅的嘛。” 闻言,萧弈微微一怔,才想起来,上次与郭信说这个词,郭馨就在门外偷瞧。 “给你。” 郭馨拋了个水囊过来,道:“那小胖子总掛在你身上,累惨了吧?” 萧弈接过喝了一口,竟是温水。 这情形,就像杀刘銖的那天夜里。 “还好,你怎与重进兄说我会蹴鞠?” “就是想让你也来……也来出个丑,没想到还真有两下子,你脚法与旁人不同。” “你看得出门道?” “小瞧我,鞠球给我。” 萧弈向远处的宫人招招手,一颗鞠球就拋了过来,他伸脚正要接住,一只穿著鹿皮小靴的脚却抢先接过球,还在他脚背上踩了一下。 郭馨调皮一笑,顛了几下,衣摆飞扬,確实很漂亮。 忽然,她抬脚一勾,球向萧弈面门飞来,但颇轻缓,他遂用肩膀停球,抖落,踢过风流眼。 郭馨有些小得意,问道:“我踢得如何?” “刮目相看。” “蹴鞠、双陆、投壶、捶丸,我都很厉害。” 萧弈看她笑靨如,仿佛颇单纯贪玩,可若细瞧,眼睛里似藏了少女情愫。 “看我做甚?” “佩服你。” “明日是上元节,你护卫我们到御街赏灯吗?” “明日就是上元节了?” 提及此事,萧弈想到还没带李昭寧去见安元贞,今日若得空,还得將此事办了。 郭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嗔道:“休要装傻,你明夜来了,我才允张婉姐姐出宫。” 说话间,张永德、李重进各自携著妻子过来。 郭四娘问道:“五娘,聊什么呢?手舞足蹈的。” “阿姐,我夸他蹴鞠厉害,让他明夜陪我们逛灯会。” “行行行,让你姐夫喊上萧郎便是。” 萧弈感到郭四娘看来的目光带著审视,依旧坦然。 陪著寒暄了一会,见张婉站在一旁眼巴巴看著,他找了个机会过去。 两人走到无人处说悄悄话。 “郎君。” “可还待得惯?” “郎君放心,奴家什么都没说,就是……盼著郎君接奴家出宫。” “快了,再等等。” 张婉上前一步,细声道:“郎君,郭五娘子该是对你有意吧?” “为何如此说?” “她问了奴家是如何与郎君……成双成对。奴家不知如何回答,就把自己想像成太后,答宫中孤寂,难得遇到你这般男子,心志卓绝,心意相通。郭五娘子却说,她是问,奴家如何得到郎君青睞。奴家只好说,主动找你聊天。” “你想多了,以她的身份,若真有这种心意,岂能容你在我身边?” 张婉一怔,垂首道:“是,郭五娘子入宫前,身边没有婢女,让我帮忙挑选宫娥,是否把灯笼、烛芯安插过来。” “不,她往后需出嫁,我们的人得留在宫內,给她挑几个能忠心为她做事的。” “是,奴家想把这个给郎君。” 说著,张婉双手递过一个小布包。 萧弈打开一看,是些金银首饰,讶道:“这是?” “这些年攒的妆奩……给郎君销用的。” “我岂能用你的钱?” “听闻郎君得赐了大宅,本该奴家前后操持,奈何不得脱身,请郎君收下,买些奴婢收掇。”张婉低下头,细声道:“等奴家出宫,方好与郎君同住。” “好。” 萧弈也不矫情,接过,感到布包上还有她的温度与淡淡香气。 他发现,如果不做买卖,自己並不缺钱。 本打算下午就带李昭寧去见安元贞,但张永德又要请客吃酒,不得不去,只好將此事拖到明日白天。 眾人直奔临闕楼,到了地方,抬头一看,皆错愕了一下。 “怎回事?” “来错地方了?” 萧弈赫然见门楣上的牌匾已换了,他几乎可以断定,此楼的东家就是阎晋卿,且很给他面子。 因为那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正是——樊楼。 (本章完) 第146章 上元节 第146章 上元节 上元节。 是日,殿前军休沐,不用操练,萧弈却雷打不动地早起练武。 他预感到今夜和李重进打一架的概率很高。 沐浴更衣,先去观前街的宅院看了眼,太大,逛不完,僱人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方便安置张婉。 之后,到李涛府拜会,绕到后面角门入內,喝了会茶,便与李昉谈事。 “明远兄,为何一直寄居在信臣公府上?” “自是因为囊中羞涩。” 萧弈道:“我得苏逢吉宅,乃由四座十亩宅院扩建而成,总占地四十多亩,於我而言太大,我打算將它一分为四,东北隅李宅归还李家娘子,东南隅便给明远兄,如何?” “欠的钱呢?” “明远兄往后多帮我几个忙即可。” “我是说,你欠我的钱如何?” “自是一笔勾销。” “不。” “为何?” “你这算盘打得倒精,若我族……” 李昉似有未尽之言,摇了摇头,转而道:“若买你的宅子,还得钱修缮。我居於信臣公府,可览万卷藏书,往后自有人赐我大宅,此谓『书中自有黄金屋』。” 萧弈苦笑,道:“宅大,居不易啊。” “怎么?买卖果然赔了?” “我找了匠人烧制玻璃替代水晶石,明远兄帮我参详一二?” 李昉摆了摆手,道:“待匠人解决不了,你再来问我。” 中午在李宅用饭,菜餚很是精美。 萧弈知道是李昭寧费心准备的,却没见到她。 等吃完了出来,才见她提著个食盒站在迴廊处。 “今日菜餚还算可口吗?” “下次你一起到席上吃吧,自然就知道。” “寄人篱下,岂好这般没礼数。”李昭寧迅速略过这话题,道:“我备了一辆马车,你就不骑马了吧?” “好。” 两人遂同乘马车。 李昭寧此前还说要驯服烈马,其实根本不太会骑马。 车厢幽闭,能闻到淡淡的香气,马车顛簸时,时而有些肢体碰撞,两人却都颇为自然。 “听说今夜灯会有个特別漂亮的鰲山灯。” “是吗?安元贞应该看不了。” “她独自在太平宫未免太可怜了,那,我今夜可以陪陪她吗?” 萧弈侧头看去,李昭寧眼眸像是朦著水雾。 像是在问她今夜独自逛灯未免可怜,可否陪陪她。 可今夜却是不好安排。 “我与守卫商量一下,看能否让你陪她待一晚。” “好。” “你阿兄可有消息?” “还没有,江南路远,寻人没那般容易。” 聊著的话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因为两人的手背轻轻碰了一下。 萧弈感受著手背传来的滑嫩冰凉之感,心里却莫名有种预感……今日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 到了太平宫,预感愈发强烈。 才到客院月门,一个宫女见他来了,立即小跑著去通报。 “娘子,萧將军来看你了。” “哼,这个没良心的,告诉他我已经死了。” “求娘子別说胡话了。” 萧弈举步入內,只见安元贞背对著门,坐著抹泪,身形纤瘦了许多。 可她其实是丰腴更好看的类型。 “安娘子。” “还有脸来,枉我待你好,捎信让阿爷替你採买布,你呢?今日才想起我了?坏人。” 安元贞不演皇后时说话本就娇滴滴的,今日更添幽怨,倒显得萧弈欠了她似得。 侧头一看,李昭寧果然盯著自己,似乎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晚娘,是我来看你了。” “啊?” 安元贞转头看来,表情怔怔的。 萧弈也微微一怔,本以为她在抹泪,没想到是正对著一个小铜镜抹口脂。 还未抹完,樱唇微红。 “呜呜……幼娘……还是你对我好,我就说,他躲著我都来不及,哪肯来见我。” “你受苦了。” 李昭寧上前,仿佛不小心地,踩了萧弈的靴子一脚。 两个女子遂抱在一块,哭哭啼啼,画面是好看,偶尔转头看来的眼神却颇为不善。 萧弈心中却在想,她们若真有这般要好,李昭寧当年被抄没在史府,却也不见安元贞相救。 当然,也不能说是虚情假义,谁都有生存之道。 “给你带了糕点,你吃吗?” “嗯,还是你最好了。” 两人打开食盒,一共就四块糕点,安元贞却像很难选择的样子,挑了好一会,道:“我都想吃。” “本就是给你的,你都吃了。” “我又不像他胃口大,怕吃不下。” “无妨,你先挑一块,下次再给你带,有红豆糕、桂糕、杏糕、桃夭糕。” “我从未见过桃夭糕呢,你手艺真巧。” 安元贞拈起一块粉色糕点,轻轻咬了一口,趁著李昭寧低头之际,往这边瞄了一眼,欲言又止。 李昭寧则拿了块红豆糕,浅尝著,將食盒递了过来,轻声道:“你吃吧。” “好。” 对话虽简单,自有种熟稔之感。 萧弈见食盒里还剩一块白糕,一块杏色糕点,忽想到一事。 此前买布,那铺里还有一匹杏色的布,颇为好看,得空可去买来送给张婉。 他坐著默默吃著糕点,並不说话。 安元贞偏不放过他,过了一会儿,又將话题引回他身上,道:“今日乖巧得像只猫,你不知道,他胆子可大了,坏得很。” “却不知萧郎做了何事?” “嗯,倒也没甚。” 萧弈目光看去,安元贞吱吱唔唔说不出来。 她大概原本想嚇唬他一下,结果有些下不来台。 乾脆拿手帕丟了过来。 “我们想去逛灯,你带我们去。” “安娘子恐怕去不了。” “哼,谁说的,我可是纳了捐的,新皇允我去了,不信你问门外的守卫……幼娘,晚些我们观灯好不好?” 萧弈遂到太平宫外,招守卫问了,竟真得命令,能让安元贞出太平宫观灯,只是得確保人不走丟。 他看了眼天色,不知不觉已到了酉时。 遂回去向李昭寧道:“我还有些公务,先送你回去吗?” “我想陪晚娘观灯,你忙完公务能来吗?” 萧弈见她目含期待,心中算了算,郭馨出来观灯,戌时三刻怎么都得回宫了。 “那我亥时到州桥找你。” “好。” 其实话一出口,萧弈就后悔了,觉得方才有点儿衝动了,何苦把自己置於紧迫的境地。 但既许诺了,看李昭寧颇开心的样子,也不好反悔。 出了太平宫,发现马匹也没带,好在此处离宫城不远,他便先到宫城处等著。 不多时,张永德、李重进带著妻子,驾著马车过来。 “我说找不到萧郎,原来已在此等著,还真是上心。” “恰好在附近。” 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 没等太久,一个戴胖娃娃面具的身影在宫人的护送下出来,比约定的时间还提前了一刻。 白襦衫配长裙,罩了件狐裘,手里还撑著纸伞。 郭馨却没带张婉一起来,身后跟著的是那两个沙陀女卫。 到了眼前,她也不摘面具,瓮声瓮气地道:“你小子还记得我吗?” 萧弈顺手就对著那胖娃娃一弹。 郭馨笑骂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 她將面具一掀,下面竟还有一张面具,是个颇嚇人的魁头。 萧弈不由莞尔,旁边,李重进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就你机灵。” 萧弈目光看去,见李重进挽著马氏,看郭馨的眼神更多的是种爱护,忽意识到,倘若被他知道什么,最糟糕的不是打一架。 以李重进的性格,更坏的结果是他把他別的红顏都打死了。 心中一凛,连笑意都收敛了。 “走吧,去御街观灯……” 郭威尚俭朴,上元节既无宫宴,也不御驾观灯,以免多钱。只是不禁民间娱乐。 暮色四合,眾人从宫城往南,很快到了樊楼附近。 放眼御街,到处张灯结彩,称不上壮观,只能说难得在节日显出些安定气氛。 孩童们提著兔儿灯、鱼儿灯跑过。 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焦锤、冰雪元子、滴酥水晶鱠,萧弈既没听过,也没吃过。 张永德先提议道:“去猜灯谜如何?” 李重进嚷道:“猜灯谜有甚意思?我听说大相国寺造了个鰲山灯,最是壮观……” “不去大相国寺。” 萧弈怕郭馨触动伤心事,迅速换了个话题,道:“先去樊楼吃些东西,看杂戏如何?” “你总想著吃……” “就去樊楼好了。” “好,我正好也饿哩。” 却见樊楼前也搭了个大灯,造成海外仙山、珍禽异兽,甚至有竹条驱动,仙人袖袍挥动,仙鹤引颈长鸣,引得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萧弈正走著,忽见有人朝自己挥手,转头一看,竟见到是李昭寧、安元贞正在观灯。 他顿足,等旁人先进了樊楼,走了过去。 “好巧。” 李昭寧笑问道:“忙完了?” 安元贞嗔道:“说是公务,却跑来吃酒。” “陪我的两个军头来的。” “看到了,那黑廝爬到你头上,戴面具的那人是谁?怪有趣的。” 萧弈转头看去,樊楼门口处,郭馨已驻足,正到处张望,似在人群中寻找自己。 “你们打算去哪儿?” “想在樊楼吃点东西,可没有位置了。” “等等,我去问问。” “好,你倒是有些用场。” 萧弈遂转身进了樊楼,挤过人群,郭馨便瞧见了他,笑问道:“方才跑哪去了?没见过这般鰲山灯?” “遇到两个朋友。” “走吧,姐夫问过了,在雅间就能看到杂戏。” “他们在哪?” 萧弈心中那不好的预感更强了。 他暗忖自己分明还没答应与她们交往,却不知怎就落到了这个处境。 “好!” 大堂內响起一片叫好声,人潮涌动。 “他们在那儿,我们快过去!” 忽然,萧弈手腕被郭馨捉住,由她牵著,往楼梯走去。 (本章完) 第147章 灯谜 第147章 灯谜 樊楼占地近四亩,三层高,五楼相接,吃喝玩乐俱全,暖和又不挤,確实是权贵玩乐的好去处。 堂內杂戏演到热闹,有伶人將长竿顶在肩上,让另一个身材瘦小的伶人爬到了竿顶,摆出各种高难度动作,引得阵阵叫好。 萧弈心想,让这两人到军中放哨就很適合,走到哪都能登高望势。 他被郭馨拉著,登上南楼三层,只见长廊中漂亮的灯延展,灯下掛著灯谜,李重进正在陪马氏看灯,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看,一会我们也来猜灯谜吧?” “好。” 萧弈適时停步,道:“我先找掌柜说些事。” 郭馨遂鬆了手,问道:“怎么了?” “给朋友订个雅间。” “今夜可难订,要让姐夫出面吗?” “应该不用。” 萧弈走到栏杆处,招了招手,本想寻个小廝去请此间掌柜,没想到,不一会,掌柜就到了身后。 “见过萧郎。” “你竟记得我?” “东家一直想多谢萧郎帮忙起了个新店名,琅琅上口,使生意好了许多,奈何找不到机会。” 萧弈知道,阎晋卿一直在找机会復官。 但他自己暂时都没立功的机会,不愿多事,遂也不接这茬,道:“我还有两个朋友想订雅间,可是满了?” “萧郎既来,隨时都有阁儿,东楼三层桂月阁,小人来领路。” 重新下楼,萧弈见李昭寧、安元贞还在外面看鰲山灯,冻得脸颊红通通的,又让掌柜拿两个手炉来。 “快进去吧。” “还有座吗?” “正好剩了个雅间。” 安元贞道:“可方才有个幼娘的相识,说帮我们订座,等他吗?” 李昭寧道:“不必理他。” 门外一个穿著锦綾的胖男子顿时不满,道:“狗掌柜,这不扯卵吗?俺等了两个时辰哩!” 掌柜连忙示意小廝过去安抚,领著萧弈绕过大堂,登东楼。 “都让让,贵客登楼。” 萧弈感到衣襟被扯了一下,回头一瞥,却是被安元贞捉住了他左边袍角。 接著,李昭寧捉住了他右边衣角。 没办法,一路拖著这两人进了雅间,好在她们並不重。 雅间旁边设有两间通房,分供护卫、侍婢休息。 推开雕木门,淡淡的松木香味入鼻,墙角立著青铜炭炉,散出暖意,让人十分舒服,绕过屏风,小阁两边通透,西边是木栏杆,可看到大堂的表演,东边是窗,可望到御街灯火,方桌上摆著糕点小食,旁边的小案上放著铜盆,热水腾著雾气,边上掛著擦手的绒布。 “好呀,萧弈,我喜欢这儿,安排得不错。” 安元贞一入內就转了一圈,在矮榻上坐下来,招她的宫人给她捏脚,一边问道:“这儿可有住宿的厢房?” 掌柜连忙应道:“有的,鄙店南楼就有厢房,贵人若想住得更好,西边我们还有带院子的馆驛。” “萧弈,我再纳捐一些钱,可否搬出来?才不想再住太平宫了。” “这不归我管。” 萧弈暗忖到她嘴里也没个把门的,现在好了,阎晋卿肯定知道自己与皇后来往了。 “你们在此坐一会,我先陪军头。” 李昭寧道:“我送你过去,想看看走廊的灯谜。” “好。” 两人出了雅间,身后安元贞“哎”了一声,想跟过来,偏偏被宫人握著脚。 东楼与南楼之间长廊相接,灯如星河。 李昭寧抬头看著,绣口微张,轻声念著那些灯谜。 “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是『慧』字,这些都太简单了,难不倒你。” “放心,这里就没有一个能让我猜中的。” 李昭寧掩嘴而笑,嗔道:“看你气势,还当你要说没有能难倒你的。” “毕竟武夫一个。” “那给你出个简单的。” 李昭寧边走边看,到了南楼附近,见一张字谜晃动,踮起脚,抬手想將它拿稳,衣袖却落了下来,显出一段白皙的手臂。 “呀。” 她连忙收手,拉下衣袖,羞得低下头。 萧弈遂將那字谜解下,递到她面前,笑道:“看来,被它难倒了?” 李昭寧看了一眼,镇定下来,道:“这个简单,你猜。” “相思又十年……猜不出。” “是你常见的器物。” “我常见的?” “提醒你,『钟鼓饌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復醒』,谜底就在这句诗里。” “是……鼓?” “真聪明。” 隨著这一句夸讚,李昭寧忽抬手轻轻摸了下他的头。 萧弈错愕。 李昭寧敏锐捕捉到了什么,问道:“你不喜旁人碰你的脑袋?” “嗯,不喜欢。” “因为你是烈马、野马,討厌被驯服?” 李昭寧还想再次伸手。 萧弈捉住她的手,用眼神明確表示不喜欢被摸头。 李昭寧犹豫著,轻声问道:“那,我若还当自己是你的主人,你会生气吗?” “会。” 两人对视了片刻,她似想挑战他,末了,却是低下头,略带不满地嗔道:“嘁,开不起玩笑。” 她撒了娇,方才的一点小碰撞也就烟消云散了。 李昭寧忽指著另一张字谜,道:“你看,这个字谜应景。” 萧弈目光看去,见上面写的是“郎前露一手”,不由微微一笑,道:“还真是应景。” “猜得出?” “猜不出。” “捃。” “嗯?那是甚字?” “手给我。” 李昭寧忽拉过他的手,用食指在手掌间轻轻划了一个字。 有点痒痒的,鼻尖,是她淡淡的香气,目光落处,她睫毛闪动了几下,遮住似含秋水的眼眸。 正此时,李昭寧写罢最后一笔,似也掩不住羞意,转身,只留了个漂亮的背影。 “我把晚娘忘了,一会见吧。” 萧弈怔在原地。 过了片刻,他转身,拐角却有一人走了出来。 是安元贞。 “你怎在此?” “自是绕过来的,哼,你可真坏。” “我怎坏了?” “方才我可都亲眼看到了,你分明知道幼娘爱慕你,偏不肯先开口。” 说著,安元贞走近,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按他的额头,指了两下,没敢真的戳过来。 最后她又哼了一声,道:“我看透你的坏心思了,嫌她家道中落,不愿娶她,想等她自己提出当你的侧室,坏死了。” 萧弈还真不是嫌李昭寧家世如何,就是经歷多了之后没那么容易著迷,不会觉得非谁不可。 谁先著迷,谁就让步得多一点,他不打算当被拿捏的那个。 “倒也不是,只怕我能给的心意,满足不了李小娘子。” “我懂,她要你整颗心,可你还想分给別人唄。” 安元贞嗤笑一声,附到他耳边小声问道:“所以,太后不要真心,只要你的身子,你就给了?” 萧弈摸了摸鼻子。 没想到,安元贞看起来笨笨的,悟性却很高。 “怎么?不说话,我猜中了,呵,狗男人。” 萧弈觉得她有点囂张,盯著她看了一会,直到她偏过头去,不敢再与他对视。 “干嘛?与我就无话可说,想吃人啊?” “幼娘回去不见你,很快会找过来。” “我们又没做甚,我便不能与你待著吗?” “京中传言,你没听说过?” “真冤枉。”安元贞扁了扁嘴,嘟囔道:“反正你我清清白白,旁人爱信不信。” “瓜田李下,注意些也好。” “偏不,我要去告诉幼娘你轻薄我,让她死心,省得她再被你欺负。” 萧弈不怕这种威胁,只觉安元贞挺好笑的。 正好,南楼传来李重进大声嚷嚷的声音。 “肯定是躲酒去了,招掌柜去喊他便是。” 萧弈遂道:“去吧。” “我真告诉她去。” “再会。” 隨意挥了挥手,转身,回到南楼雅间,恰见郭馨走出雕门。 她大概饮了一杯酒,俏脸微红,又是另一种美感。 萧弈应接不暇。 “怎去了这般久?” “陪友人聊了一会儿,你呢?怎出来了?” “谁教你留我看他们成双入对的,早知如此,与你一块去接友人。走,猜灯谜去。” 萧弈刚猜过灯谜,打算提议別的活动。 李重进又跟了出来,哈哈笑道:“灯谜好,大家都来,比比谁猜得多。” 张永德、郭四娘皆是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马氏露出无奈之色,招了招手。 这些,萧弈都留意到了,李重进却是道:“夫人你招手做甚?来啊。” “猜唄,看进郎能猜几个。” 忽地,长廊西边传来清朗的声音,道:“我能否也一起猜灯谜?” 转头看去,来的是王承训。 萧弈觉得他比往日看得更俊俏些,仔细一看,原来敷了粉,头上还插了一朵大红,不知这大冷天是从哪里摘来的。 王承训一来,气氛顿时不同。 李重进较上了劲一般,不等王承训抬头看灯谜,就用手盖住字条,大声嚷道:“等等,得一起看,我数三下。” 一边数,他一边让郭馨、马氏先看,之后自己看,再让萧弈看,数完都不让王承训看。 王承训则面露讥笑,从容一抬手,道:“诸位先猜,若猜不中,我再猜。” 萧弈见两人如耍杂戏一般,不知说甚才好,进入游离状態,心想,不知在樊楼订个雅阁了多少钱。 如今只有张婉才算自己的女人,拿著她的钱请外人销,那唯一愧对的是张婉。 忽被一小蛮靴踩了一脚。 “想甚呢?”郭馨拽著他的肩,小声道:“这个谜底知道是甚吗?” “捃。” “嗯?写我手上。” 萧弈低头,见她把手掌摊开,放在背后。 他犹豫片刻,觉得这小丫头今夜似乎比之前主动了许多……郭馨又踢了他一下。 悄然伸出手指,写下谜底。 “我猜出来啦,是个『捃』字,我先得一筹,猜下一个吧。” 一片讚嘆声中,萧弈又悄然在郭馨手掌写下了一个“鼓”字。 这些灯谜,他全会。 到最后,贏的人却是郭馨。 引得王承训、李重进夸讚不已。 “五娘真是慧质兰心,在下甘拜下风。” “要你说?五娘一向是聪明伶俐。” 马氏若有深意,笑道:“五娘如有神助,恭喜拔得头筹。” 郭馨犹不满足,转向萧弈,道:“你也夸我一句听听。” “原来五娘不仅蹴鞠、双陆、捶丸、投壶厉害,猜灯谜也是圣手,可谓『五绝』。” “呸。” 郭馨虽嗔,却是眉眼弯弯,很是开心,偷偷道:“那四绝,我可是真厉害。” (本章完) 第148章 鷸蚌相爭 第148章 鷸蚌相爭 猜过灯谜,郭馨甚是得意,拍掌道:“你们都给我罚酒。” 萧弈远远见到南楼桂月阁的门被推开,显出李昭寧的一角红裙,以及裙下的绣鞋。 郭馨听得动静,转头往那边看去。 恰此时,王承训喊了一声。 “苏德祥?” “王兄?” 萧弈目光落处,见李昭寧的裙角迅速缩了回去,关上了雕木门。 说心里话,他其实不怕郭馨、李昭寧相见,但能不见,他还是鬆了一口气。 往长廊西边看去,苏德祥边走边东张西望,之后快步赶到王承训面前,一揖。 “还真是王兄。” “你今夜亦在此宴饮,哪个阁儿?” “没有阁儿了,只有西二层临窗的座,王兄可否帮忙要个雅阁?” 王承训微笑摇头,道:“带你见张军头,共饮一杯。” “这……不瞒王兄,我正在寻走散的友人。” “不耽误,饮一杯而已。” 萧弈听著,明白王承训看似提携苏德祥,实则是为了构建人脉。 眾人转回雅间。 他见郭馨还在往桂月阁的方向看,问道:“怎么了?” “方才好像有个美人。” “嗯?” “我就喜欢看美人。” “懂的。” “你懂什么了?” “女子更会欣赏美人。” “那男子呢?” “男子多是馋……” “怎不说了?”郭馨踢了一下门槛,嘟囔道:“嘁,当我不懂,又不是小孩。” 进了雅间,女眷绕到屏风后坐一桌。 张永德、王承训、苏德祥几人碰头,又成了无聊的聚会。 萧弈埋头吃东西,直到苏德祥凑到他身边,低声道:“你可知李小娘子在何处?” “不知。” “她就在此楼,你未见到她?” “未。” 对於这种纠缠不休的人,萧弈胡言乱语,毫无负担。 苏德祥问不出所以然,悻悻作罢,他与王承训不走,郭馨偏待在屏风后不出来。 过了一会,郭四娘道:“今夜人多,玩『覆射』吗?” “好主意。” 眾人都赞成,张永德遂道:“请夫人出题。” 可隱约见到屏风后的郭四娘拿了一物置於托盘上,用红绸盖住,命婢女端出来。 “请诸位郎君猜。” “可有提示?” 郭四娘轻声道:“圆似月魂墮,轻如云魄浮。盛得春泉味,能消尘俗愁。” 张永德想了想,笑道:“是茶盏。” 萧弈这才知覆射怎么玩,就是猜被覆住的物件嘛。 过了一会,郭馨也挑了样物件,覆上红绸。 婢女端出托盘,只见那红绸起伏並不明显,看不出下面是什么。 王承训皱眉半晌,问道:“可有提示?” “圆月当中落,轻如鱼白浮。盛得人间味,能消尘俗愁。” “这……此间拢共就这些物件,还能是何物?” 王承训喃喃自语之后,起身一揖,问道:“敢问五娘,可是茶杯?” “不是。” 萧弈不觉得自己能猜出来,继续吃菜,却发现有道菜曾与郭馨一起吃过。 李重进道:“我懂了,一定是酒杯。” “不是。”郭馨道:“萧弈,你说呢?” “是兜子?” “噗嗤。” 婢女掀开红绸,果然是一个放在杯子里的涅盘兜子。 李重进拍脑袋道:“这么难,谁能猜出来?” 其后,马氏也放了样东西。 李重进猜得认真之际,有婢女端了一壶酒出来,放在萧弈面前,低声道:“五娘请郎君饮此桂酿,不易醉。” “多谢。” 萧弈自斟了一杯,红烛映著杯中春酒,微微荡漾,饮下,竟是暖的。 他心头不由浮起李商隱的一句诗。 接著,感到了王承训、苏德祥的目光射来,要將他钉死在樊楼一般。 “哎呀!”李重进忽道:“戌时二刻,得送五娘回去了。” “我才不回去,阿姐,我今晚回去住可好?” “不行,你下次若还想出来,今夜便早些回去……” 萧弈心道,果然如此。 今夜万事都依了郭馨,也没闹出乱子,明日就可把张婉接出宫。 除了李重进,没有人关心马氏让他们猜的物件是什么,眾人起身,出了雅阁,下楼。 “阿姐,再让我逛会儿御街吧?” “好好好,依你。” 走到二层,东、南两楼之间,萧弈故意落在后面,以免李昭寧在上面看到他。 前方,郭馨转身,抬起手中的纸伞,向他挥了挥。 拐角的帷帘后,有人影过来。 几乎同时,萧弈听到了有人在唤自己。 “萧弈,我们再去御街逛一会。” “萧郎忙好公事了?去州桥吗?” 世间竟有这样的巧合。 萧弈目光扫过,郭馨穿的是那匹白裁製的衣裳,李昭寧穿的是那匹红裁製的衣裳。 他还发现,眾人都向他看过来。 分明什么都没发生,但场面竟是莫名的尷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过了很久,眾人都没说话,仿佛大堂上看客都停止了吵闹。 远处,有人嘀嘀咕咕,交头接耳,也有人从雅阁中探出头来。 最后是张永德先开了口。 “阿弈,这位娘子是你的友人?” “是,李公之女,对我有大恩,亦是共患难的交情。” 李昭寧上前,走到萧弈身旁,万福道:“见过两位军头。” “有礼了,不愧是相门之女。” 苏德祥连忙上前,彬彬有礼地一揖,道:“李小娘子,我订到座了。” 李昭寧没有答话。 萧弈顺著她的目光,落在了郭馨手中的伞上。 郭馨返身过来,道:“李家娘子好美。” 苏德祥连忙引见道:“这位是郭五小娘子。” “民女见过五娘子。” 李昭寧十分得体地万福行礼。 原本尷尬的气氛好像没那么尷尬了。 可这时,王承训冷不丁开口说了一句。 “两位娘子真是有缘,连衣裳材质亦是相同。” 李重进道:“看来萧郎说得不错,这布是谢礼,两家都有。”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终是惹烦了郭馨,向他瞪了一眼。 李昭寧也低下了头,难掩失落。 苏德祥顿时著急,道:“李小娘子,我们走,萧弈不是好人,他对你谎称有公事对吗?他方才分明……分明在与旁人『分曹射覆蜡灯红』,这等三心两意之人,你何苦为他错付?!” 这些是实话,苏德祥敢说出来,不怕得罪人,倒也难得。 萧弈立即感到,眾人看自己的眼神复杂起来。 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路人,则开始对李昭寧、郭馨指指点点。 他皱了皱眉,转身,故作气急败坏地向人群叱道:“看甚看?老子还屁都没干!” 眾人散开,楼上雅阁有人推窗骂了一句,却未现身。 “呸,狗男人。” 真到了这时候,萧弈反而轻鬆下来,旁人冷眼相看、幸灾乐祸,却都弄反了一件事。 实际情况其实是,郭馨、李昭寧在追他。他早就委婉地表明了拒绝的態度,因她们不再步步紧逼他许下承诺,一个说要讲义气,一个试著驯服他,他才继续与她们接触。 当然,也是因为她们漂亮可爱,他有情不自禁的时候。可总之,他才是被追求的那一方。 没有企图心,自然坦然淡定,泰山崩於眼前而面不改色。 这些,王承训、苏德祥不会懂,说也说不清楚,他们只觉得他卑劣、玩砸了。 下一刻,郭馨开了口。 “李姐姐好美,我早就听闻过你,今日总算能得一见,陪我逛御街吧?” “民女也久闻郭娘子事跡,心中仰慕,上元相逢,不胜荣幸。” “那我们走吧。” 郭馨牵起李昭寧的手就走,却是一指萧弈,不满道:“你別跟来。” 王承训、苏德祥正要跟上。 “你们也別跟。” “是。” 很快,一红一白两道倩影消失在楼梯处。 苏德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萧弈,若郭娘子对她不利,如何是好?” “不会。” 萧弈了解郭馨的为人,知郭馨方才这个反应,就是在保护李昭寧。 苏德祥一副恨不得扑过来掐他的样子,末了,咬牙道:“你让她受这等委屈,却还要在人前强顏欢笑,你真不是个男人!” “打一架?” “哼!” 苏德祥拂袖而去。 王承训笑了笑,一揖,道:“萧郎,情敌如战场,没有相让的道理,见谅了。” “不妨。” 萧弈回了一礼,目送王承训离开。 左肩忽被人拍了一下,他余光瞥见人影,径直看向右边,果然,是安元贞。 她似乎有些微醺,双颊酡红,更显娇俏。 “都看著你,回雅阁坐会?” “好。” 萧弈知道,郭馨一会肯定会派人把李昭寧送回来,直到盯著他们各自还家。 走上楼梯,安元贞道:“与这两个男的一比,我才知她们为何都喜欢你。” “为何?” “一个是小偷,覬覦郭五娘的权力,看中她的身份,却演得款款深情;一个是强盗,非得让幼娘心许於她,强迫女子的意愿,却装得文质彬彬……真噁心。” “我也不是好东西?” “你是坏人。旁人眼里,郭五娘最重要的身份,偏偏你最不想要,你这个笨蛋,太傲了,你与她来往,就是馋她。李幼娘也傲,你越不让她得到,她越想得到,你怕伤了她,想走开,却馋她。” 萧弈发现,安元贞不是笨,而是把心思都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了。 他见她晃晃悠悠,扶著她,推门而入。 娇软的身躯顺势倚到了臂上。 安元贞道:“我还没说完呢,知道吗?她们最喜欢的就是你这样,感觉隨时要失去你,却不时能察觉你的一点心疼,总是忍不住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弈不以为然,道:“你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般啊。” 萧弈才扶她到矮榻坐下,闻言,动作微微一滯。 “哪般?” “说喜欢我,却把我丟在太平宫,我……自也是会猜的……” 安元贞颇委屈,抬脚,轻轻踩在他靴子上,那绣鞋小巧,云头缝著珍珠,罗袜微弓。 她原是在表示不忿,被萧弈盯著看了一会之后,动作渐带了三分醉意,神態却有五分端庄,两分嫵媚。 “馋猫,给我捏捏脚。” 萧弈目光凝视著她的眼,想看清她是否有別的心思。 安元贞本就白皙,被他盯得愈发脸红,如同桂糕上开出了桃。 对视,她先是垂眸避开,之后支起身子,咬著唇,轻声嗔了一句醉话。 “捏脚都不敢?我又不要你娶。” 话到后来,最后一个字几不可闻。 萧弈慢慢往前俯身了一点点,安元贞闭上眼,凑了过来。 先是品到了一点酒味。 之后,萧弈仿佛尝到了桃夭糕的香甜…… (本章完) 第149章 工艺 第149章 工艺 醒时残酒未消,如揣铁器。 萧弈在值房中坐起,揉了揉头,仿佛还能听到安元贞骂他轻薄的声音,偏他每次浅尝輒止,过会儿她便凑过来。 回想起来,昨夜只是互饮了些酒,感觉没过太久,奇怪却一下就到了子时,掌柜敲门提醒他李重进到了,遂老实送安元贞回了太平宫。 受了樊楼的好处,他答应今日到阎晋卿府上坐一会。 起身,练武。 想到李重进昨晚隱有怀疑的模样,他加练了半个时辰。 今日是最后一天休沐,校场上並无旁人,让他感到上元节繁华过后的不甘。 当了从龙功臣,好像什么都有了,可一细思,其实没几样是真正由他掌握的,除了手中长枪,一次次砸在积雪堆上,溅起雪沫。 “郎君。” 卯时三刻,吕丑走了过来。 他平日起不来,离开军中了反而来得这么早。 “来,打一场。” “小的屁股还没好哩,將军,琉璃烧出来了,就是……你是否看看?” “到值房看。” 萧弈如今已知当世有不少琉璃,比如佛寺常“椽铺玳瑁,瓦甃琉璃”,但是有顏色的,他要的则是透明的。 接过吕丑递来的一小块琉璃,他不满意。 材质有些像玉石,只能说是半透明的,总体还是有些浑浊。 “郎君,还未打磨哩,赵老说,打磨之后更薄,能做到像水晶石那么透。” “不行,这个程度不够。” 萧弈隨手將琉璃砸在地上,“咣”地四分五裂。 吕丑顿时惶恐,垂首道:“郎君息怒。” “我不是生气。” 萧弈俯身拾起一块看了,认为方向是对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提高透明度。 “带我去窖里看看。” “是。” “我不好直接去,把史德珫带上,我是陪他去的。” 洗漱更衣,吕丑已去把史德珫接来。 萧弈出了辕门一看,马车、伙计已经置办起来了。 马车不算豪阔,中规中矩,有双挽马、硬木盖,属於舒適实用类型,看不出是朝廷造军器的皇商。 问了下,车夫是常年雇的,是一个白髮苍苍的老头,两个负责看史德珫的都是外乡客,从面相就能看出心思单纯,为人可靠。 “这些都是老潘挑选的人,从建窖的匠人、杂工,到砍柴、烧火,到护卫、车马,前后已雇了三十多个人,依郎君吩咐,工钱给得丰厚,只挑勤快可靠的,个个都感恩戴德哩。” “东西都没造出来,你有何好高兴的?” “小的替郎君欢喜嘛。” 萧弈留意到,才不到半个月,吕丑胖了不少,登车前遂踹了他一脚,骂道:“武艺別丟了。” “是。” 车厢里,史德珫一脸忧虑。 “怎么?出城去趟作坊,大郎不愿意?” “郎君误会了。”史德珫连忙道:“我想请郎君为我作主。” “何事?” “王峻老儿似乎想要我的宅院。” 萧弈道:“他是宰相,手下官员、幕僚云集,想住城里最大、最便利之处,理所当然。” 他没忘了这是乱世,不是讲法制的年代,他最近过得舒服是因为有权力。 史德珫似还没完全適应失去权力,嚅嚅半晌,道:“那我怎么办?” “建议你趁陛下待史家情谊尚存,把宅子卖给王峻,晚了,就卖不上价了。” “呜呜,祖宗宅邸……” 萧弈踹了史德珫一脚,不让他继续演。 后汉立国才三年,史家发跡也没多久,哪来的祖宗宅邸。 马车坐得顛,史德珫哭哭啼啼也让人心烦,萧弈乾脆策马而行,出了城,不到半个时辰,抵达了城北一处山坳。 只看地段,萧弈就皱了眉,离官道太近,而且北边的牟驼冈有军垒,很容易泄漏了技术。 虽然暂时並没有领先的技术,造琉璃的工艺恐怕还不如江南。 穿过小路,树林里传来了呼唤。 “郎君。” 萧弈转头看去,王九穿著猎户的衣著,一边袖子空荡荡,带著两人迎了出来,递过一面旗帜。 “郎君,小的想把这个送给郎君。” “这是?” 萧弈展开,见上面绣的赫然是个狼头,栩栩如生,凶狠异常。 王九挠了挠头,道:“小的本想绣廿营,都绣一半了哩,可郎君调到了第一指挥,以后指定还要再升官,想来想去,廿营廿营,不如绣个狼旗。” “你如今绣这些……费了大工夫吧?” “小的心想,哪怕断了手,也得给它绣出来。” “好,你还有这股劲,我就放心了。” 萧弈仔细收好狼旗,让史德珫等在外面,策马进小路,在尽头看到了一个作坊。 坊外停了两辆骡车,三个杂工正在帮运麻袋。 入內,有人砍柴、担水、建墙,匠人们或用石磨或用石臼研磨粉末,老潘正在忙著调度,转头见了萧弈,擦了擦额头,显得很有压力。 “郎君。” “別紧张,我了解一下工艺,烧琉璃是何过程?” “是,这几样是原料,解玉砂、铅丹、草木灰,眼下俺们只用这三样。” 萧弈看到旁边还有绿色、褐色的矿石,问道:“那是?” “绿铜、褐铁,老早俺也不懂,工匠说得用就买了,嗐,烧了两次俺才搞懂是用来上色的,不能添,白瞎了许多钱哩。” “配方確定了?” “是哩,砂三铅一灰半。” “还是混沌,我要更透明。” “俺让赵老试了,他想了个办法。”老潘道:“解玉砂有透有浑,先挑出透的,筛洗乾净。” 萧弈点点头,捉了一把解玉砂看了看,又看那铅丹,呈鲜明红色,略带金属光泽。 “这是做何用?” “赵老!来一下,郎君问铅丹有甚用处。” “见过郎君,铅丹有著色、助熔之用。” “我不要著色,不放它是否更好。” “没有铅丹,解玉石不好烧熔哩。” “哦,草木灰做何用?” “也是助熔用的……郎君,小老儿少放些铅丹,多放些草木灰试试?” “好,这东西很难烧透吗?烧得越透,越透明?” 赵础擦了擦额头的汗,道:“解玉石不太好烧。” “是不是火不够大?” 萧弈看一眼火窖,觉得和以前看到的烧砖场不一样,具体说不上来,只能说个大概。 “怎不建个馒头……建个像坟头形状的火窖?” “回郎君,最初没想到。” “那就重建,还有,这样扇火,怕是扇不出多大的风,可以像农村灶台搞个鼓风机……我是说,造个风箱。” “是。” “雇个铁匠来建火窖,或者哪种工匠最懂?建窖也是重要一环,请最专业的人。” 萧弈虽然外行,但他也不需要很大块的玻璃,大不了就是砸钱、请人,死活坚持一点,就要透明。 “郎君,有块烧好的新琉璃,是否看看?” “好,烧一块要多久?” “將料磨成细粉,筛洗后静置三日,再烧半日,冷却两日,前后需六日。” “往后多建几个火窖,同时烧。” “是,郎君看这一块新烧成的,筛洗过料子后,更透一些。” “不够,继续试,最好烧出来后看不出是琉璃……老潘,带我转转。” 在作坊转了一圈之后,萧弈见不远处有座山,驱马登山,往作坊眺望了一会儿。 “我们有几亩?” “五亩。” “选址不行,我若想学你造望远镜,买你一个,站在这里,就能把你的流程看得一清二楚。” “这……谁这么卑鄙?” 可见老潘还是太朴实了,不知商场险恶。 萧弈道:“至少王峻必定会这么做,他连史家的宅子都抢,岂会不抢技术?” “那把这块地退了,换个地方?” “不用退,在此铸铜,造镜筒,买些水晶石来掩人耳目。玻璃换个地方起火窖,乾脆到陈留去,买一块大点的地,至少要五顷。” “五顷?那样太大了?” “我是说至少五顷,別只建一个作坊,既然火窖都建了,往后为何不能建铁坊?周围再建个农庄,让工匠们携家带口安顿好,最外面种地。” “郎君,是不是先看一下帐?” 老潘一提到钱就开始愁眉苦脸,提醒道:“要不,先把朝廷要的二十个望远镜造好?” “不,一旦交上,王峻必立即派人偷学,得未雨绸繆。” 不能从小本生意慢慢做大,当世人坏得很,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萧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帐拿来吧,我看看……” 拢共不到半个月,可调动的两千三百贯,就只剩一千五百贯了。 但比萧弈预想中好些,他对老潘还是那句话。 “办大事,別心疼钱。” 他心里却知道,还得再找钱往里砸…… 回城的路上,史德珫终於被顛出了几分权贵之子的脾气,向老俞骂道:“你会不会驾车?!就没坐过这么顛的马车。” “闭嘴。” “是,郎君。” 萧弈策马在侧,从车窗看去,史德珫还算老实,想了想,道:“王峻之事,我替你作主。” “郎君愿帮我保住家宅?” “难。”萧弈摇摇头,道:“我只能替你卖个好价钱。” 史德珫眼中浮起失望之色,低声问道:“他总不能硬抢?” “能说出『俟克京城,听旬日剽掠』的人,不敢抢你的宅子?” “可我观王峻,不像愿拿出钱来……” “你开个价,把地契给我。” 萧弈心有成算,打算今夜就把史宅卖出个三贏的局面。 (本章完) 第150章 搞钱 第150章 搞钱 萧弈得了李业留下的册子,心知阎晋卿家资巨富。 可去了阎宅,却不见奢侈气阔,只有些细节处可窥见端倪。 宅前的街巷由规整的青石板铺路,两侧排水沟砌了青砖,不似別的巷子泥泞骯脏。 巷子里走动之人脚步轻缓,多穿著青衫,看起来像是附近的住户,应该都是阎府的奴婢、部曲。 阎宅的门楣很低调,阎晋卿竟是亲自在门外等候,穿著一身常服,披著毛皮大氅,在层层斗拱的大檐下来回走动。 “阎公。” “草民见过萧將军,將军真是守约,果然来了。” “阎公太客气了。” 见了礼,萧弈让吕丑扶著史德珫下了身后的马车。 再看阎晋卿,脸色颇为复杂。 回想去年冬天在王章府外,史德珫自阎晋卿身旁打马而过的画面,恍如隔世。 “晚辈见过阎公。” “啊,史大郎真是……真是客气了。” 阎晋卿唏嘘两声,搓著手,看向萧弈,眼神似在表示希望能单独聊聊,嫌史德珫碍事。 可以理解,那日顶著风雪等在史家门外报信,史德珫一定是伤透了他的心。 萧弈道:“正好陪大郎出城了一趟,怕来得晚了,没能先將大郎送回府。” “原来如此,那……再添一张案几?” “不必,不必。”史德珫十分谦逊,道:“我与吕丑在廡房等小乙哥也是一样。” “岂可如此怠慢大郎,请,到厅稍坐。” 入內,阎宅並不恢阔,但很精致。 史德珫被安排在厅,也不知是何心情。 萧弈则与阎晋卿登上暖阁,併案而食,一边谈话,一边观赏歌舞。 乐师只有三人,八个舞姬分为两队交替表演,赏心悦目。 环境舒適,酒也香醇,甚至菜品都是萧弈两次去樊楼吃饭爱吃的,可见主人招待是用了心的。 吃饱喝足,萧弈道:“阎公过得如神仙一般,何苦留恋官场?” 阎晋卿苦笑道:“有財而无权,今日罚千贯,明朝又罚千贯,这便罢了,族中买卖也难以为继啊。” “原来樊楼不止是阎公一人所有。” “族人一心,才撑起偌大產业。因我原有些官职,在族中还算说得上话。” 萧弈抿了一口酒,心知阎晋卿想要起復。但他不急著进入正题,反而看向了乐师、舞姬。 阎晋卿会意,屏退了她们。 “阎公是晋人,在河东也有买卖?” “是有一些。” “过完年,陛下最关心的便是刘崇,北面可有消息?” “大雪封路,商旅不行……我確实零星听闻了一些,刘崇恐怕不会顺服於陛下啊。” 萧弈问道:“消息准確?” 阎晋卿倾身向前,低声道:“不敢瞒將军,昨日族中来人,言刘崇准备称帝,割据河东。” “那阎公是何打算?恐怕祖宅田亩產业不少还在河东吧?” “自当忠於陛下,何惜身外之物?只怕,报国无门。” “岂会报国无门?陛下曾对策击败刘崇之法,其中便有一条,渗透河东。届时,阎公熟悉河东情形,正是最適合的人选。” 阎晋卿双手举杯,道:“敢请將军为我引见,大恩没齿难忘。” 萧弈没有马上答应,问道:“你起復,最大的阻碍为何?” “这……萧將军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 “直说无妨。” “王相公为人,实在严苛,他虽未取我性命,却认为我是逆从。唉,我实在冤枉。” 萧弈顿时为难,喃喃道:“王峻此人好嫉妒、贪权利,被他把持著,你难有出头之日矣,我年轻位卑,岂比得了他的权力地位。” “唉,我几次想奉承他,偏是不得机缘啊。” “若说机缘,倒是有一个。” “请將军不吝赐教。” “史宅。” 阎晋卿愕然,道:“史宅?” “王峻想据史宅为己有,奈何碍於陛下对史家的情谊,他不好下手。” “若如此,史大郎何不將宅院献给王峻,换取提携?” 萧弈摇头嘆道:“阎公所需未必是大郎所需,他孑然一身,要官职有何用?” 阎晋卿想了想,轻声道:“那不如这般,我出钱,將史宅买下赠於王峻,如此,三方各取所需。” 萧弈不由赞道:“好主意。” “但不知史大郎想卖何价?” “阎公出个价,若合適,我来劝说大郎,如何?” 阎晋卿缓缓比划出三根手指。 萧弈心想的是三万贯。 阎晋卿却道:“三百万钱。” 听得唬人,其实就三千贯。 这是做生意的,精明又小气,不愿意为史德珫多一文钱。 萧弈有些话不好明说,道:“太少了些。” “战乱不停,前朝不过三年又建新朝,开封官邸,恐怕没旁人愿意买。” “我送阎公一个消息,再加一百万钱,如何?” “將军对史家还有如此厚谊?好。” “开封宅子的价格,此后会不断往上涨。” 两人碰了一杯,以四千贯谈定了史宅的价格。 此事是三贏,可参与者却是四方,王峻、阎晋卿、史德珫,以及萧弈。 终究有一方得要吃亏。 乱世,没有权力的人就是鱼肉。 到最后,萧弈招过吕丑,吩咐道:“明日,让老潘陪大郎去交割房契,给他买个过得去的小宅院,往后每月给他十贯销。” “郎君,十贯太多了吧?他就一个人,哪得完?” “照做就是……” 次日,休沐结束,回到操练兵士的日子。 萧弈命人把王九绣的狼旗掛在营垒上,引起了殿前军、禁军中旁人的嘲笑。 他脸皮厚,也不与人爭论,是狼还是狗,只有上了战场才有定论。 巳时二刻,李重进派人喊他到军衙,张永德也在,见了他,两人都一脸恨铁不成钢。 “阿弈,你可真是。” 萧弈知他们说的是上元夜之事,暗忖莫非是郭馨发了脾气。 他还觉得冤,到现在没能把张婉接出来。 “哈哈。”李重进忽笑了两声,道:“你胆可真大,为了与安氏幽会,不好好陪我们便罢了,还利用李家娘子。” “嗯?” 原来他竟是这般以为的。 李重进道:“旁人不知,但你瞒不过我。我一看,你待五娘与李小娘子就是朋友之谊,不然怎能送一样的布?你当夜与安氏下楼时,她看你的眼神……” “咳咳。” “我是说,活该你丟了官职。” “走吧,陛下召见。” 听郭威忽然召见,萧弈有一点担心莫非是骗史德珫的钱事发了,可想来,当不至於这般快。 三人一併入宫。 萧弈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不过是指挥级,可每次只有他隨两个军头入宫。 到了紫宸殿,殿中只有王峻、魏仁浦、李谷、王朴等几人。 见礼,萧弈站在末尾,默默观察,见御案上摆著个算盘,还有个酒罈,判断方才君臣对奏,该是谈了税法改革或钱粮之事。 郭威不太高兴,肯定是因为缺钱。 和自己一样。 “萧弈。” “臣在。” “五娘与朕说了一件事。” 郭威话到此处,略一停顿,拿起御案上的酒,喝了一口。 他没有刻意遮掩喜怒,给萧弈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 终於,他接著往下说。 “大相国寺……有施眾捐赠功德,却不能得到寺院庇护,反被出卖给叛党,是吗?” “是。” 萧弈知道郭威说的施眾是谁,也知这事郭馨早就说过,郭威忍到今日才问,为的不是报復。 “道济,此案由你来查。” “臣遵旨。” “殿前司,配合枢密院查办此事。” “臣等遵旨。” 郭威没再多说,挥退了他们。 退出紫宸殿,魏仁浦拢著官服的袖子,望了远处的开封城,吐出一口白气。 “你们可知陛下的心意?” “懂。”李重进道:“找禿驴算帐。” 张永德忧心忡忡,道:“国朝初立,此时若动寺庙,恐人心动摇啊。” 魏仁浦向萧弈看来,道:“你如何看?” 萧弈道:“钱財?” “不仅是钱財,还有国地、人丁、赋税。” “明白,不止为查办一个大相国寺或其方丈,这是由头,陛下是想禁佛?” “只说对了一半,殿前司需隨我捉拿大相国寺方丈,搜出其叛逆铁证、抄查寺產,此为由头,但,禁佛太冒进了。” 魏仁浦难得明明白白地指出了郭威的心意,道:“陛下欲整飭寺庙,禁私度僧尼,淘汰冗余僧人,敕令寺庙交出部分田地。” 萧弈听懂了,此事是对殿前军的歷练,不是武力,而是执行力的歷练。 他觉得郭威有些保守了,不做则已,既然做,当以雷霆之势。 可惜,眼下他还影响不了朝廷的大决策。 但这差事却是一个契机,或可牛刀小试,推进一下歷史的进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