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刘寄奴》 第1章 世子 晋义熙十二年(公元416年),正月。 建康,豫章郡公府。 “你们是怎么看著世子的!” 跪坐在床榻前奴婢赶忙转身,將头埋的极低,纤细的手臂止不住的打颤。 “太…太夫人,世子外出游猎,归…归来时……” 为首的靚丽侍女匍匐在地上,泪珠在美眸中打转,娇柔声中透著惊慌。 此时正值开春之际,可屋內眾人皆是汗如雨下,包括那位身披貂衣的老妇人。 佝僂的身躯,面上层层褶皱,脖颈上悬掛的璞玉,无不彰显著老嫗的威势。 躺在软榻之上不是旁人,正是中外大都督、平北將军、太尉、持节且获得篡位三宝——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豫章郡公刘裕之长子,刘义符。 而刘义符之母,张氏,此刻正在萧文寿身旁搀扶,见儿子昏迷,她还是按捺著急躁,命侍从替代自己后,才上前抚著刘义符面庞。 “车兵?” 柔软的触感紧贴著脸,隨著一阵清香拂来,涣散的瞳孔开始逐渐紧缩。 刘义符不知为何,竟在母亲呼唤下,猛地张开了眼。 双瞳漆黑如墨,直瞪著眼前的妇人。 张氏受惊,身子微微一颤,轻抚著胸腔,好一会才缓过来。 还不等她询问刘义符,屋外又传来脚步声。 肩披大氅,身穿黑衣褥袍的中年人步伐矫健,掛在其腰间的佩剑隨之抖动,发出哐哐的声响。 “车兵如何了?” 车兵是刘义符的字,他的弟弟们小字也都几乎含有车字。 问话之人乃是刘裕,他听到刘义符外出游猎后昏迷,便急忙从宫中赶来。 身为刘裕的长子,刘义符是在刘裕四十三岁时出生,在这个普遍十三四岁当爹当娘的年代,刘裕对长子的宠爱,等同於爷孙辈。 “符儿刚醒,你莫要惊了他。” 张氏缓声说道,眼中还带有庆幸,毕竟刚才侍从来报时,言世子倒地后,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还是先让太医看看吧。” 刘裕风骨奇伟,身长七尺六寸,到了天命之年,须鬢长茂,威严更甚。 而刘义符算是继承了他的血脉,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接近成年男子,肩宽,臂粗,容貌说不上俊俏,有几分少年英气,若是刻苦钻研兵法,不失为大將之才,可惜他每日却顾著与狐朋狗友享乐,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跟隨在刘裕身后的太医提著药箱来到塌前,张氏起身让位,任他上前为刘义符把脉。 刚刚恢復意识刘义符看著陌生又熟悉的周遭,一时陷入了恍惚。 自己这是穿越了?系统怎么还没叮一下? “还请世子將右臂……” 刘义符止住惊诧神色,面对著一双双眼睛,压力顿时直线上升,他听著眼前老者的话,將右手伸了过去。 替他把脉的太医的神情十分微妙,其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让整间屋子的空气升温。 “太医,符儿他……” 张氏终是忍不住问道。 “请夫人安心,世子无碍,或…或许是染了风寒,力竭所致。” 太医不敢断言,根据侍从的描述,眼前的这位世子,身子骨非常健朗,脉象也没有问题,可他要是硬说没病,出了事,只怕晚年不保,为了折中,只能如此述说。 “无碍便好,无碍便好。” 老妇人不断庆幸道。 刘裕微微一笑,缓步来到萧文寿身旁,轻抚其背。 “车兵贪玩成疾,让母亲受惊了。” “你啊,整日为了功名奔波,不懂得管教儿子,车兵如此,车士也如此,这样下去可不行吶。” “母亲说的是,是儿疏忽了。” 能教训刘裕这位当朝第一人,除了其继母萧氏,也就只有尚书右僕射刘穆之。 “我乏了,先回屋歇息了。” 比起父亲,这位祖母显然更为严厉,见大孙子没事,也是安下心来回屋休息。 刘义符听著两人的交谈,隱隱约约的琢磨出什么。 正当此时,天灵盖传来阵阵绞痛,碎片化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 太医原本要起身离去,见刘义符面色扭曲,双手贴著额,眼一跳,又再次蹲下身来,想要再次为其诊断。 “我…我没事。” “世子莫要担心,让……” 一番乌龙过后,刘裕亲自搀扶著萧氏回屋歇息,张氏则是陪坐在刘义符身旁,安抚著儿子。 “你父亲整日为国忧心,常待在宫城中,疏於管教你和弟弟们。符儿,你身为长子,將来可是要……” 朱漆木门嘎吱一声打开,冷风透过间隙,寒意从背部袭来,张氏闭住了嘴,没敢继续说下去。 “你们先退下吧。” 婢女侍从不敢直视刘裕,纷纷低著头有序的离屋而去,嘎吱一声后,屋內安静到落针可闻。 张氏来到刘裕身旁,想替他解下披氅,却被抬起的臂膀所阻挡。 “不用。” 他將那刻有精纹佩剑置放於案牘,隨后將柜前的胡椅搬至刘义符的塌前。 “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刘裕一双深邃的黑瞳,直视著塌上的稚嫩少年。 “父…父亲,孩儿昏迷,应当是太医所说……” “车兵,不用畏惧,是何人所做,与父亲说便是。” 从那太医的表情与自己儿子状態来看,刘裕知道,他压根就没有染上风寒。 面对著这位雄父的直视,刘义符的耳根都通红起来,支支吾吾的说道。 “父亲,孩儿不…不知。” 强有力的手掌拍抚在左肩上,刘义符微微一愣。 “你这小子,没事就好,怎么与为父如此拘谨,下次游猎,切记多加些衣裳。” 刘裕笑著嘱咐道,先前屋內的肃穆之气,一扫而过,张氏见状,隨之附和道。 “符儿下月便及总角,半大个人了,怎能如此不明事理?” 男子满十一便要在头顶两端各扎一结,形如两个羊角,因此得名“总角”,通俗说就是丸子头。 刘义符只能憨憨一笑,右手抚著后脑勺,以此回应。 “无妨,孩童贪玩乃本性使然,隨心便是。” 刘裕对刘义符倒没什么要求,只要他身心健康,爱咋玩咋玩。 “夫君,符儿身为兄长,应当做为弟弟们的榜样,整日不务正业,成何体统。” 相比於刘裕的隨性,张氏显然对儿子忧虑的多。 正在一家三口谈话之际,却传来门环叩动声。 “何事。” “主公,右僕射请您赴太极殿议事。” ……………… “太宗文皇帝,少时驱马入林,偶失驭而坠,时天穹云霞绚烂,有麒麟现焉。帝归则无损,反增聪慧。”——————《宋书·符瑞志》 第2章 主僕 低沉声传来,刘裕面不改色,在与母子二人笑谈几句后,终是起了身,將佩剑重新掛在腰间泛黄革扣后,缓缓出了门。 屋外,头戴进贤冠的中年儒生屈著身,作揖行礼。 “季友,我早与你说了,家中不同於朝堂,往后不必如此多礼。” “主公,世子……” “无碍。” 在得到刘裕的斩钉截铁的肯定后,傅亮一双愁眉瞬即舒展开来,挺直了腰,双眼炯炯有神,神采奕然地说道。 “主公,大喜啊!” “有何喜事?” 刘裕没有停下来,在几名身穿重甲的武士的隨从下,往府外走去,而傅亮则是在其右侧,喋喋不休的述说著“喜事”。 “秦主病逝,此事当真?” 刘裕的脸色终於开始动容。 “应当无误,消息是深夜传来,刘公已派人去查证。” 刘裕一跃而上马车,傅亮则是踩著踏板,小心翼翼上了车。 四匹纯黑色的高头大马被粗长轡绳所缚,马蹄焦躁不安的来回挪动,同样身穿甲冑的车卒,確认车厢內两人坐稳后,才高高举起马鞭。 “啪!” 前蹄抬起,简朴不失气派的车舆这才不疾不徐的往北驰驱。 ………… 府內,张氏在为刘义符服药,隨后嘱咐再三,见儿子頷首答应,这才扫去忧色离去。 屋內终於只有刘义符一人,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 上一世,身为小镇做题家,按部就班的工作后,因为劳累过度,倒在了自己的工位上。 他並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自从母亲进了医院后,医药费就如同流水般,將这个平凡家庭顛覆。 “死了也好,那群公司狗赔的钱应该够了。” 说是如此说,刘义符躺床榻上,被褥和枕头虽是布织的,但也算十分舒適,案牘上锈跡斑斑的铜炉散著沁人清香。 此时此刻的刘义符,头不晕,腰不酸,胃不疼,可心中只觉得有种说不出惆悵,他只能拼命拋开那些胡思乱想,开始注重眼下。 义符,义真?我是宋高祖刘裕的儿子! 自己是那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刘寄奴之子?! 好一会,他才终於反应过来,但隨著记忆涌现,他瞪大的眼睛再次灰暗下去。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諡號是少帝,就是被废杀的皇帝,这种情况在两晋已经见怪不怪,想到此处,刘义符浮躁的心渐渐平復下来。 一个劳累致死的社畜,竟然穿越到了只顾纵情声色的废帝身上,真是…… 刘义符起身下榻,穿上由麻布所制的分梢履,来到支摘窗前,將其打开。 冷风从窗外涌入,刘义符打量著府內的情况。 与自己屋子相连的老旧木屋,裂痕蹣跚的顶樑柱,屋外的三俩僕从,让他一时间觉得自己所居住的不是郡公府邸。 “刘…父亲还真是节俭吶。” 刘义符不由感嘆道。 皇室与世家大族自南迁后,便沉醉於温柔乡中,只顾著互相爭权夺利,甚至出现王与马,共天下这句讖语。 琅琊王氏,地位甚至要高於司马家。 自从王敦,王导二人死后,经淝水之战,谢氏后来居上,自此王氏的权势得到了抑制。 此后,刘裕等人平定桓楚之乱,经过几番波折,开始全面掌管朝政大权。 从刘裕崭露头角至今,最大的功臣,当属刘穆之。 刘裕时常將其比作为高祖之萧何张良,若是北伐之时,刘穆之未曾病逝,谁都不敢断言刘裕能带领麾下诸多猛將精兵打到何处。 思绪至此,刘义符心感急切,打开屋门,想確知今夕是何年。 原先那侍奉在身前的靚丽婢女,此刻正孤零零的站在屋门外靠著墙,白衫褥与条纹青间裙衬托著其纤细曼妙的身子,白皙精致的鹅蛋脸被冷风捶打出红彤彤的酒窝。 少女正低著头,双手相握於背,见屋门打开,娇躯一震,赶忙上前劝道。 “世子,夫人让您今日待在屋內歇息,还请……” 刘义符打断她的述说。 “我昏迷后,有些事记不清了。” “芸儿这就去……” “唉。” 刘义符一把拉过少女的手臂,轻声道。 “你先进屋,我有话要问你。” 少女目光有些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隨著刘义符进了屋。 两名僕从正在后院中打扫落叶,见到此幕,只是四目相对一笑,皆闭口不言。 “今夕是何年?” 这一问,让少女微微一怔,甚至感到些许后怕。 “回…回世子,义熙十二年。” 见少女十分窘迫,刘义符为了缓和气氛,问道。 “呃…你叫。” “世子连芸儿都不认得了吗?” 不知为何,这名叫芸儿的女婢眼眶竟湿润起来,顿时让刘义符一阵头疼。 “我与你说笑,怎还当真了呢?” 说著,刘义符还从木栏处掛著的脸帕递给她擦擦泪水,以此安抚。 面对眼前这位十三四岁的女婢,刘义符连哄带骗的从其嘴中“拷打”出些许有用的信息。 义熙十二年,是刘裕最后一次北伐。 此后,便是元嘉草草,仓皇北顾。 刘义符之所以听到义符、义真就得知自己身份,是因为自己有个超级败家的弟弟。 让王猛这位功盖诸葛第一人之孙,立下赫赫战功的猛將王镇恶死於內斗。 除了王镇恶,还有沈田子、王修、朱超石、朱龄石兄弟二人。 所夺取下的关西之地,尽归胡夏,虽说刘裕的安排刘义真这个十一岁的孩童坐镇长安有失妥当,可谁能想到他如此败家。 正因这番安排,刘裕將自己带出的武將班底折损大半。 此后,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將,唯有檀道济、谢晦二人。 而谢晦,正是废杀自己的那三位权臣之一。 本还抱有庆幸的刘义符,此刻的已经有些心慌,要从何开始做,他还暂时没有头绪,处於一片迷茫之中。 “我是怎么昏迷的?” 见刘义符终於问起今日之事,早已述说数遍的芩芸不再支支吾吾,流利答道。 “世子今日出城,芸儿就一直侍奉在身旁,您与二公子打赌,若二公子能先打到猎物,便將郎主所赐的紫檀弓赠与二公子,您为了追那灰兔,策马驰入林中,芸儿与侍卫们追上时,您就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刘府虽简朴,但刘裕在兵器,马匹上,从不会对儿子们吝嗇。 从取字来看,车兵,车士,都能隱喻出刘裕对其军事能力上的期望。 可张氏等人却不这么想,哪有母亲会想唤自己儿子与士卒一般。 刘义符將衣袖托起,看到小臂处的裂口已经涂上金疮药,也少了几分疑虑。 他偏首看向铜镜,稚嫩且英气的脸庞浮现,自己的身量已经比年长两三岁的芩芸都高出不少,还擅长骑马射箭,一时意气上头,爭强好强也就不奇怪。 “我二弟何在?” 第3章 北伐 武侯出使江东时,曾对吴主进言:“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 数年后,吴主筑石头城,並將秣陵改名为建业。 后因避愍帝“司马鄴”讳,改建鄴为建康。 建康作为晋都,以宫城为中心建城,外周八里。 自孙吴至今,將近百年,从起初的夯土墙至如今砖石混杂,气派不及洛、长、鄴三城,但胜在地势险要,以长江天险垒城为屏障,不亚於洛之金墉。 东南西北垒城数座,皆屯有重兵。 马车从大司马门而过,值守在城门处的禁军甲士本想上前阻拦,但当车帘掀开,又自觉的往门旁退去。 穿过城门,便是两里长的御道,道路两侧旁柳枝隨北风飘摇。 三两成群的宫女宦官们放缓了脚步,屈身頷首,待车马侍卫远去后,才恢復原状。 马车停在南掖门前,刘裕下了车,身后传来铁甲振动发出的哐当声。 待傅亮就位,刘裕这才往太极殿走去。 “茂宗、干木可在?” “徐司马与张参军已在殿內候著了。” 刘裕没有回应,微微頷首后,有条不紊的迈过台阶,武士占据阶道两列。 殿內,左右两侧站著数人,皆是头戴进贤冠,身著深红絳纱袍,內衬白色单衣。 早已察觉殿外动静的张邵、徐羡之向刘裕作揖行礼。 同一时间,刘裕也向正上方拘坐在御塌之上的司马德宗作揖。 “陛下。” 这位至高无上的大晋天子,面对著阶下年近半百大臣时,口齿不清,双手紧紧托於膝前,头顶之上的通天冠微微晃动。 司马德宗嚅了嚅嘴,神情怪异,只得看著眾人訕訕地笑著。 安帝口吃愚笨,连春夏秋冬都无法区分,天子威仪早已如同司马家之气运般,荡然无存。 礼仪不可废,该走的过场还是得走,即使这次议事与他毫无干係。 “咳…咳咳!” 左前列为首的中年人面容清瘦,肤色略显苍白,正握拳及口鼻间,止不住的咳嗽两声,刘裕见状,有些动容。 “道和这是?可要……” 刘穆之抬手拒绝,声音带著些许嘶哑说道。 “偶感风寒,静养几日便能痊癒,劳主公费心了。” 刘裕依然担忧道。 “唉,应当以身体为重啊。” 说完,他又示意殿门处僕从点燃烛火,紧闭门窗。 比起其他功臣,刘穆之在刘裕心中是无可替代的,朝中大小事务皆任其一人决断。 刘穆之名义上任右僕射,实际上却担丞相之职。 一番安排后,眾人才各自站位,等刘裕居於首位,刘穆之才稍有喜色说道。 “姚萇弒主篡位,秦立国不正,太子姚兴继位后,施政贤明,几番鏖战,这才有了当今疆土。其子姚泓,软弱无能,又体弱多病,姚秦为四国所围,赫连勃勃大胜其军,蚕食秦地,秦举国震动,內外人心不齐,关中之地唾手……咳可得!” 刘穆之娓娓道来,愈发兴奋,气色也隨之红润。 殿內眾人,除了听到弒主篡位的司马德宗,其余人无不亮眼看向刘裕。 秦国明主病逝,国內动盪不安,看似岌岌可危,但关內之地,依天险雄关而守,自周朝起,便是京畿之地。 前秦苻坚大帝,举全国之力南下,八十万秦军在淝水败於八万晋军,苻坚仓皇而逃。 此后,前秦分裂,北方征战不止。 自衣冠南渡后,关內饥荒不断,征战不止,比起人口,富庶,只怕將长安与洛阳绑在一块,都不及半座建康城。 关中有秦岭,扬州有长江,皆有天险所依。 但守归守,要想夺取关中,並非易事。 “右僕射所言极是,天赐良机不可失,北伐之事,应当早做筹谋。” 傅亮当即附和,徐羡之、张邵隨即表態。 “关中乃华夏之龙脉,占据关中,方能睥睨中原,继而平定北方,天下一统!” 只要是读过书的,都明白关中意味著什么。 扬州吴郡富饶,不能总揽天下,晋朝割据半壁天下,仍不能掌控地方豪族世家。 就比如西蜀之地,山脉环绕,地处西方,离建康甚远,纵使刘裕西征灭亡譙蜀,使其重归晋地,也只是名义上。 在刘裕发兵討伐前,蜀地割据於晋,常有叛乱自立之事。 如今就算一时安稳,不过是表面之上。 一旦往水中拋下一块石子,都能激起千层浪。 刘裕在数道火热的目光照耀中,身处在阶下的他仿佛才是真正的在位天子。 血气涌上心头,没有男儿能眼睁睁看著建立万世之功而面不改色。 他屈身向司马德宗行礼。 刘穆之等人也著隨刘裕一同请司马德宗降旨。 “臣早欲北上,奈何时机不至,今日诸位同僚皆与臣不谋而合,还请陛下能应允臣筹备北伐之事。” 司马德宗似是失聪一般,沉寂了好一会,一旁的內侍上前,替其出声应道:“陛下允了。” 等他说完,刘穆之便將早已擬好的詔书递给身旁的宦官,宦官將传国玉璽盖在詔书之上,此次小朝会,才得以告终。 第4章 骨肉 刘义符欲言又止,只能转过身,继续往別院走去。 多做多错,许多事情,越解释便越不清楚。 一主一仆的之间的气氛开始奇妙起来,芩芸呆是呆了点,但可不是傻子,像她这般能够日日侍奉在郎君身旁的奴婢,府中一双手都数的过来。 刘义符身为世子,哪会缺的了僕从。 要是自己將世子隱私悉数告知张氏,等前者后知后觉明悟过来,从疏远到身死,也不过是朝夕之间。 “不是我做的!他自己不要命,干我何事!?” 还未进院,便能清晰听见少年带著哭腔的怒斥道。 “反了你!我看你是要上天了!” “吾乃桂阳公!你管不著我!” “管不著你?老程!取藤条来!!” “夫人,郎君年幼不知事理……要不……” 驼著背的老僕挤出苦笑,为少年求情道。 美妇用力拽著少年衣角的同时,还几次三番撇过头来瞪了瞪这位服侍身旁多年的管事。 后者再也不敢推脱,走至围墙的角落处,熟练的从一堆柴火后方拿出支半截带有倒刺的藤条来。 老程抬起头,却看见院门外的二人,一时怔住。 “世…世子怎……” “老程!!” 老程话还未说完,便屁顛屁顛的跑了过去,美妇人往后一瞥,接过了藤条,一手把住少年的双手,一手脱去其襠裤。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刘义符看在眼里,一时骇然,竟没有迈进门去。 “啪!” “让你不敬兄长!” “啪!” “让你贪玩!!” “啪!!” “娘…娘別打了,孩儿知错了!” 刘义真终是忍不住,带著哭腔乞求道。 孙氏不顾,继续挥舞著藤条。 两瓣肉一红一肿,高潮叠起的啼哭声迴响在府內。 好一会儿,满头大汗的美妇接过巾帕,將其叠成方状,擦拭著脸上的汗水。 “去將青茱唤来,给这逆子上药。” “是,夫人。” 老程来到院门处,衝著刘义符苦笑一声,隨后离去。 “姨…姨娘这是……” 刘义符与那双美眸对视后,两人就这么怔了片刻,直到孙氏开口打破了僵局。 “义符?你怎来了?” 两人皆不是正室,刘裕的结髮妻子早早病逝,未曾诞下男儿。 孙氏怀有刘义真,与张氏所差的也就是时间。 要真论嫡庶之分,刘义符、刘义真也只能算是庶子,只不过前者年长一岁才被立为世子。 面对明知故问,刘义符心里嘲道,这位姨娘显然是在“大刀阔斧”前看到了自己,现在装作惊疑。 此种作態,跟前世那位故意拖著时间,逼著大家加班的狗领导有什么不同? “母亲让我出来走动走动,我听见二弟啼哭,以为是出了事……” 趴在石阶上的刘义真扭过头来,奇怪的打量著刘义符,往日里,他兄弟二人相爭之事可不少,往日让他见到自己这样,早已开怀大笑到合不拢嘴。 同一时间,刘义符也在打量著自己这个败家二弟,要不是还没完全適应过来,代入不深,他也想抓起藤条狠抽一顿过过癮。 该说不说,他这位弟弟確实有些过人之处,样貌出眾,標准的瓜子脸,丹凤眉,继承了其母孙氏的容貌。 若是没有那两道深浅不一的泪痕,倒算得上是个俊美少年郎。 “姨娘听说你染了风寒,这几日风大,还是在屋里好生调养为好。” 说著,孙氏扫了眼他身后的芩芸,隨后笑了笑。 “姨娘说的是,但我来此,便是想与二弟说些心里话,如今看来,我还是先回……” “姨娘乏了,便不送你了。” 孙氏故作劳累般,握著巾帕的手撑著头,美眉微眯,似在养神。 见如此情形,刘义符也只能带著芩芸离开。 回院的路上,主僕二人还是闭口不言,刘义符忍不住问道,“怎么哑了?” 芩芸有些错愕,支吾著回道:“世子不喜芸儿多……” “哈?” 其实刘义符心里很是烦闷,虽然他贵为世子,但如今也只是个徒有名的世子。 刘义真与自己不和,好像是眾人都知晓的事情,刚才回孙氏那番话,好像又露出破绽了。 “自己”应该是直性子,如今说话弯弯绕绕的像个大人,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刘义符脚步放缓,他似是想通了,眉眼逐渐舒展开来。 不一样了又如何?我是刘义符,不管怎样,我是刘裕的儿子,豫章世子,想做什么便做,旁人再怎么起疑,自己这张脸与骨子里流著的血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最坏的下场,不也就是议论自己从马上摔下后变得更“聪慧”了? 夕阳如偽装般落下,使建康重新为夜色所笼罩。 当詔书发出后,司马德宗已经回了寢宫,刘裕与刘穆之等人畅所欲言,又频发詔令,命各地守將整顿兵马,囤积粮草,以待出征之日。 “如今詔书已经发出,用不了多久,姚秦国內便会人心惶惶。” 直到此刻,傅亮依然乐在其中说著收取关中之事。 刘裕眉头微微皱起,傅亮从自己府邸到太极殿上,时时说著姚秦將亡,我大晋定当一统之类的话。 他虽然对半路开香檳並不反感,但香檳喝多了,也会吐,微醺反而是最好。 刘穆之也是察觉到了,反驳其说道:“姚秦虽立国不正,但姚兴不失为明主,我们趁其国丧之际发兵,未必能占……咳……咳占据多少优势。” “道和,来,先坐我车……” 刘裕想让刘穆之坐自己的车回府,但刘穆之却作揖婉拒道:“僚属染疾,身为主公,应当避著才是,若是……” “唉,我都知道了,上车。” 刘裕挽著刘穆之的臂膀,拉著他上了车,任其车夫先回。 两人虽都年过半百,五十有几,但刘裕从戎十数年,身子骨自然要比刘穆之健朗,不说力气,就从髮鬢来说。 刘穆之鬍鬚、眉毛,灰大於黑,要不是常年服用滋补之物,早已支撑不住,如今染了病,更是散发出一股垂暮之气。 看到这一幕的徐羡之、张邵等人,相互摇了摇头苦笑,分別上了各自家的车乘。 唯独傅亮一人,举著火把,步行离去。 第5章 百年 “道民,你我何至於此?” 道民是刘穆之的小字,刘裕与其独处,总爱唤其小字。 刘裕坐在前位,与车士只有木板相隔,与刘穆之诉说著。 “穆之已不…是琅琊主簿,主公亦不是那北府军中小卒。” 刘穆之胸腔起伏,强忍著没咳出来。 听刘穆之说起当年,刘裕身姿都不由正了些,他担忧著刘穆之的身体状况,不仅是情义上,也有功利。 若不是刘穆之,他说不定已然与那桓玄一般,拥了大权后便早早称帝,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如今麾下猛將如雨,谋士如云,但他始终感到害怕。 这可不是春秋时期,自司马昭当街弒君后,什么天子,什么皇帝不过是虚名,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群只会攻城略地的军阀。 当今天下,除去后秦,还有西秦、胡夏、北燕、北魏、西北二凉。 加上晋,共有八位“天子”。 “时过境迁,遥想当年,再回首眼下,你我皆成了一介老朽。” 说这番话时,刘裕开怀大笑,染的刘穆之也笑了起来。 车乘中,谈笑风生,好一会,刘穆之正色道:“世子无碍?” 以刘裕今日在太极殿的举措,眾人皆知世子昏迷只是虚惊一场,刘穆之此问,別有用意。 刘裕知其意,苦笑挥手道:“你知我老来得子,车兵尚未及总角之年,我未能奢望太多。” “主公可知苻坚待姚萇如何。” 见刘裕頷首回应,刘穆之继续说道:“做出逆天理人伦之事,依能以关中之地建国,秦四面环敌,仍能够游刃有余,姚兴乃明主,此为秦国至今未覆之因。” 刘裕还是未有回应,刘穆之眼神带著急切说道:“世子虽年幼,但早有一日是要接下主公之位,主公应当知晓,欲承其位,必承其重,主公与我相识至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够了,车兵他……”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主公先听我说。” 刘穆之极少会態度如此强硬。 “我老了,主公也老了。世子不单是世子,他既是世子,也是太子,更是未来的天子。” 车头处的鞭声戛然而止,顷刻后,又再次响起。 刘穆之说出这话时,脸色很平淡,他知道刘裕终会有那么一天,但,自己能不能亲眼所见,便要看命了。 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 “若是主公不想百年之后,落得……便该早作准备。” 马车稳稳的停在刘府大门处,此刘府非彼刘府,府外一列家僕侍从皆举著灯,恭奉在车前。 刘穆之最知晓刘裕的性子,此时该让他自己好好思虑一番。 三五僕从见车帘拉开,赶忙上前搀扶著刘穆之回府。 车帘再次合上,刘裕目送著刘穆之踉踉蹌蹌的走到台阶上,隨著大门关上,鞭声再次响起。 第6章 晚宴 刘惠媛说话时带著诧异,张氏却不愿解释。 “媛儿到娘这来。” 张氏向其招手的同时,又让站在门旁的侍女为刘惠媛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往日里虽过不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毕竟身为开国郡公之女,该有的体面得有。 刘裕很少与自己的几个女儿相处,並不是他重男轻女,只是膝下那位嫡长女早已搬出了府去,难以时常相见。 “昨日先生与我说,你又擅自离开学堂了?” 面对张氏严厉的目光,刘惠媛抿著嘴笑道:“娘亲不是唤女儿去吃晚餐吗?” 张氏见她转移话题,只能无奈的勾了勾刘惠媛的小巧的鼻子,道:“下次再犯,娘亲可要用家法了。” 本是一句狠话,谁知刘惠媛举起手来,竟要发誓,张氏见状,哭笑不得,怒气也散了大半。 张氏见天色愈发昏暗,不再与她掰扯。 出了门后,她左手牵著刘义符,右手牵著刘惠媛。 ………… 正堂內,没有摆设著什么奇珍异宝,两侧的桌椅纷纷被挪开,中间的一张红木长桌上,摆著七八盘荤素参半的菜餚。 带著锈跡的雁鱼灯散发著柔和的光晕,缓和著刘义符头上的压力。 刘裕居於首位,面南而坐,左右两侧,分別是刘义符与刘义真,他是特意让这两个儿子坐在自己身旁。 换上宽鬆襦衫后的刘裕,所散发出的威势並未减少,他先是看了眼刘义符,见其面色红润,正襟危坐,全然无一丝染病的样子。 桌的另一边,刘义真板著脸,嘴都嘟囔起来。 刘裕见状,他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此时的刘裕,神色比起白日,虽也是带著笑,可这笑中却带著些许沉重。 刘义符在完全认清自己的身份后,还是有些没缓过来,面对刘裕时,总是感到紧张。 他將头轻微侧偏,打量著其他人。 除了今日已见过的孙氏与刘义真,还有另外几位妾室与兄弟姐妹。 刘裕从不惑之年得子,到如今子孙满堂,还是在古代,无论如何解释,都让刘义符感到不可思议。 年轻的美妇还亲自安抚著身处襁褓之中孩童,使其不要吵闹。 小自己一岁多的,除去刘义真,便是早已过继给刘道规,又再次回本家的刘义隆。 刘义隆如今还不到十岁,坐在靠末的位置,举止得体,孩童年纪,却带有一股书卷气。 刘裕不喜刘义隆之母胡氏,对其母子多有冷落,胡氏在六年前因犯了小错而被赐死。 当时,刘义隆的三叔刘道规,因为没有儿子,刘裕便將刘义隆过继给他。 义熙八年,刘道规去世,追封南郡公,本应將刘道规之前的爵位华容县公赐给刘义隆,但前任御史中丞范泰认为“礼无二嗣”,刘裕听从范泰建议,刘义隆回到本家。 刘裕虽不喜他,但毕竟是亲生儿子,还是封了个彭城县公的爵位。 比起看著刘义真那张臭脸,刘义符显然更愿意观察自己这位三弟。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仓皇北顾,说的便是宋文帝,刘义隆。 在词中,刘义隆可能会被视为庸君,但诗外,元嘉之治,可是实打实的功绩。 即使比不上汉之文景,唐之贞观,但在这个两脚羊遍地走的时代。 盛世二字,连梦中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也正是如此,他这位三弟,才配得上文的諡號。 刘义隆察觉到刘义符几次三番打量自己,脸色也未有变化,端正的坐在那。 “车士这是怎了?” 看见低著头沉著脸的刘义真,刘裕不禁问道。 “娘…” 话还未出口,坐在一旁的孙氏將手放在他的肩上,笑著回道。 “义真做错了事,妾身罚了他。” 即使肩上压力传来,刘义真还是置气道。 “爹都封儿为桂阳公了,娘根本不顾儿的脸面,打的儿连路都走不了了。” 说著,刘义真眼角还带著泪水,好似真的伤重到下不了塌一样。 “你这孩子……” 孙氏大惊,想动手捂住他的嘴,可没想到刘裕没有一笑置之,而是正色斥道。 “桂阳公又如何?难道桂阳公犯了法,做错了事,就不用受罚了?更何况是你娘亲责罚。” 刘义真见刘裕话风大变,一时傻了眼,嘴中无理,只能支吾的说道。 “这…那……” 经此一闹,堂內的气氛开始肃穆起来,好在刘裕动了筷,不计较这件小事,眾人才缓了口气。 刘裕曾带著刘义真討伐南野,卢循,哪怕他每日在帐中吃喝玩乐,连战场都未曾见过几面,也算立了功,被封为桂阳县公。 封爵后,刘义真在身旁侍从的奉承和煽动下,觉得兄长远不如自己,毕竟他桂阳公可是立下战功的。 刘裕念他年幼,隨军吃了苦,回建康后,便宠溺的多,刘义符昏迷时,他也未曾责骂刘义真,谁知晚餐时,却开始不认人了。 晚餐还算丰盛,鸡鸭鱼肉俱全,厨子手艺嫻熟,阵阵香气惹的刘惠媛口水直流,要不是母亲坐在身旁,她早就开始“大快朵颐”。 刘裕没有那么多的计较,他夹起一块鱼放入嘴中,咀嚼了片刻將骨刺吐出,说道。 “你有些时日未去学堂了,告诉为父,你是如何想的?” “孩儿…孩儿也想读书了。” “哦?” 听到这话,刘裕还是没有料到,本以为还要一番劝说,刘义符才会勉强应下。 没有人会热爱那枯燥乏味的读书时日,大多数人好学皆是为了功利,刘义符身为小镇做题家,就更別提了。 “儿子想读书,可又不想读书。” 若是以前,刘裕定会送子嗣前往太学念书,可如今天下纷爭不断,连温饱都是问题,又何谈学堂。 底层的百姓读不起书,而世家大族之书籍经典,连十辆车都难以装下。 族中常以长辈担任老师,亲自教导后生。 太学,便成了摆设,有识之士与庸者参半。 “这是何意?” 刘裕再次问道。 “儿只是想让父亲为儿另择老师。” 刘裕的妻妾们听父子谈话,神色多有不同,其中以张氏、孙氏二人最甚。 张氏难掩喜色,暗嘆儿子终於懂事了! 而孙氏听完,则是看向刘义真。 刘义真手中的饭碗还剩大半饭菜,赌气般不愿多吃。 凉意由心传遍全身,刚才还春风拂面的孙氏,脸色逐渐难堪起来。 第7章 类父 “怎了?学堂的老师还教不了你?” 刘裕为儿女挑选的老师,都是远近闻名的大贤,不存在师德有缺与才学不足的问题。 “並非是老师的原因,孩儿只是觉得,学习那些圣人所撰之书,甚是无用。” 刘义符还是逐渐適应下来,回答时语气平缓,不再如先前那般带有颤音。 “无用?圣人之所以为圣,用为父解释与你听吗?” 刘义符身为长子,性格喜好,刘裕都再清楚不过,他本以为是浪子回头,现在来看,好像也只是为討的自己欢心,脸色不由一沉。 “若孔子在世,看到当今天下是这般模样,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这番话,他早就想说了,这父子兄弟相残,食人肉,扒人皮的世道,读圣贤书,钻研学问,才是真的无用功。 就如同应试教育一般,教导大家要遵守道义,做一个君子,但面对当下的处境时却根本不切实际。 在这个时代,“君子”不是动手,不是动嘴,而是动刀,这也是为什么太学落寞至今,晋廷不愿重兴学业的原因。 刘义隆坐在末处,停止咀嚼嘴中的菜饭,大为震惊的看著自己的兄长。 刘义符见眾人模样,又继续说道。 “读书人常说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可长安洛阳仍由杂胡所鳩居,天下未曾一统,又何谈治天下?父亲要孩儿念那些无用之书,儿更愿到军中歷练!” 正堂內安静到落针可闻,刘裕將筷子缓缓放下。 灰黑参半的长须开始抖动,脸上褶皱收缩,开怀大笑道。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类我!车兵类我吶!!” 宴席过后,五十有三的“老朽”面呈酡红,脚步悬浮的在两名僕人的搀扶下回了后院。 …………… 乌鸦落在屋檐上,黑斑的瞳孔一开一合,不知在看著什么。 空中灰雾散去,弯月高掛,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缝,使地上的黑影在光晕下显得高大了些。 屋內,烛火明亮。 “娘真的…真…………” 张氏握著巾帕,正擦拭著湿润的眼眶,颇有种贫苦人家苦日子熬到头的作態。 晚宴上的一席话,让刘裕笑的合不拢嘴,口中时常说道復兴有望、此子类我的一番话。 整个郡公府邸內,从上到下,时时传著林中有麒麟出没,世子坠马毫髮无伤,反而开了慧,乃是祥瑞所致。 虽然刘裕不信鬼神之说,但刘义符的“蜕变”,让他不得不信了那么一分。 装完逼过后的刘义符觉得好像有些说大了,面对张氏的喜极而泣,他正色安慰道。 “孩儿不喜读书,看母亲日夜操心,不敢再贪玩,可儿又喜爱马与弓,所以想让父亲带儿参军。” “符儿你切记,男儿想驰骋沙场建立功业无错,可千万要小心,刀剑无眼,你有这份上进心,娘便无忧了!” 说完,张氏搂著刘义符,一只手在其背上缓缓的拍著。 刘惠媛看到这幕,轻轻的哼了一声,一对铜铃般的眼珠瞥向旁侧,似是受到些许打击。 往日里大兄常常受娘亲训诫,而她就待在一旁施以“顏色”,煽风点火。 可有时候,打骂是一种偏爱的表现。 正当刘惠媛情绪低落时,有力的臂膀將她拉过。 刘义符看著只能到够到自己胸腔的妹妹,心有怜惜,他前世也是有个顽童般的弟弟,大不及小的观念让他动了惻隱之心。 母子三人温存了会,张氏鬆开二人,醒了醒鼻,柔声说道。 “天色不早了,符儿,先回屋歇息吧。” 张氏留下了刘惠媛,隨后又唤来芩芸与两名僕从,服侍刘义符回屋就寢。 晚宴之事不脛而走,即使眾多人不在现场,可郡公府就这般大,刘义符惊人之语被添油加醋般不断传开。 从“不愿读无用书,只愿投身於军中”到“世子得祥瑞庇佑,为还於旧都,欲身先士卒隨父北伐”。 第8章 人家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大多时,人与人之间的喜怒哀乐並不相通。 此刻,连东西二院的僕从们,神情也是参差不齐。 “看看你兄长!再看看你!” 吼声传来,让院內正在干著活的老程猛地哆嗦一下。 晚宴过后,孙氏大受打击,而刘义真毫无波澜,其实在兄弟二人还未明事理前,关係还是不错,常常一同嬉戏打闹。 那时,他们还算和睦,隨著年纪渐长,懂了些许事,便又不同了。 兄弟不和的状况,就是在刘义真隨刘裕得胜凯旋之后出现的。 身为母亲的孙氏,眼中看到了希望后,每日都在说那些事,刘义真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不知是从哪听来的话,故意背给父亲听罢了。” “背?他会背,你便不会?我说了多少遍,让你好好在父亲面前献献殷勤,多尽孝道,怎不见你有一丝改变?用晚餐时还板著黑脸!” 本来都在差不多的起跑线上,如今自己的儿子还停在原地,而刘义符已经发起了衝锋,领先了一大截。 刘义真生的俊俏,各方面相比之下,他也就身量略不及刘义符,两人可以说是各有千秋。 往日刘义真隨刘裕出征,而刘义符则是被委以留守后方的“重任”。 相处的时日多,陪伴的多,偏爱也多。 天枰本就倾斜向刘义真了,他却没有把握的住。 机会也不止一次从指缝中溜走,上苍不会一直眷顾同一人。 “娘,儿都有些不认得他了。” “怎的?莫非要娘也送你去那林中摔一摔?” 十岁的少年终究还是孩童,比起大人们的心思,刘义真所处的角度不一样,在沉默了一会后,突兀地说出了这句话来。 刘义真不知道该如何说,隨著烛火燃尽,困意如潮水涌来,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 或许是傍晚时哭累了,没一会儿,此起彼伏的轻微呼嚕声响起。 看著儿子稚嫩的脸庞,孙氏嘆了口气,亲自为他脱下鞋履,將外衣褪去。 她正想把刘义真身子放平时,竟感到有些吃力。 当被褥盖上,捋平后,孙氏才轻轻的走出屋去。 “夫人,您没事吧。” 老程从刘义真出世前,就已经侍奉孙氏多年,对她的脾性十分了解。 “我能没事吗?平日里让你別老是顺著他!” 孙氏怒气未消,不免又训了一句。 对於刀子嘴豆腐心的孙氏,老程只能连道不是。 “唉,二郎聪慧俊俏,只是还未开窍……” 听著诸如此类的话,孙氏的心也开始平復下来。 她不相信所谓的祥瑞,今天刘义符能在晚宴上道出那般言语,定然不是他自己所想。 ………… 清晨,建康城中各大府邸门前,都停著马车。 一个时辰过后,晋廷文武百官,皆排列在朝堂长阶之下,无论是身处前列,还是排於末尾,都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谈论著北伐之事。 “刘公欲发兵攻秦国,你等是何看法?” “內乱平定不及一年,又要大动兵戈,將士们厌战已久,依我看,怕是……” 这名官员不知该说些什么,哪怕国库充盈,兵精粮足,他也能从刁钻的角度来发表不同的说辞。 “自义熙九年土断后,我大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此乃国运兴盛之兆,姚秦四面环敌,人心不齐,新主无能,为何不能北伐?!” 一位正值壮年,模样俊美的官员当即不忿驳斥道,那年长於他的同僚面红耳赤,说不上话来,一扫衣袍,侧过身,不与其爭论。 这壮年官员虽是名门子弟,但驳斥时真情流露,与左右那些只顾及眼下的“同僚”们显得格格不入。 自刘裕掌权以后,用人不看出身,朝中寒门庶族身居高位者,比比皆是。 傅亮、檀道济等人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三年前,刘裕再次实行土断,彻查那些不在籍贯中的隱户、流民,以及那些世家门阀中故意隱瞒不报的佃户。 不按照条例行事的地方官员与豪族,有了杀鸡儆猴的前例,加上抵在脖颈处的刀刃,大多数人都低下了头颅。 土断之后,赋税、兵源都有了保障,国库这才有了富余,更何况刘裕遵奉节俭,以身作则,上行下效,效果十分显著。 “咳……咳咳……” 当一眾官员发现刘穆之未曾將手举起,顿时心中一凛,纷纷偏过头,往身后看去。 第9章 入朝不趋 天子除佩通天冠外,也冠五梁进贤。 三公及封郡公等冠三梁,卿、大夫、八座、尚书、关中內侯、二千石及千石以上冠两梁,中书郎、秘书丞郎、著作郎、六百石以下至於令史、门郎等並冠一梁。 马车停於南掖门前,刘裕戴著的进贤冠上穿有三根缀梁,身上的深红絳纱袍还有几处显眼补丁。 车后,二十名班剑武士分为两列,整齐有序跟隨在刘裕身后。 此时此刻,没有旁人警醒,文武百官相继噤声,原本喧闹不止的朝堂外,顿时安静下来。 刘裕不动声色,从群臣中缓缓走到阶下。 他先是看了眼刘穆之,见其气色好了许多,面带喜色交谈几句,隨后扫了眼徐羡之、张邵等人。 见该到的人都到齐了,刘裕才开始登阶。 朝殿外,刘裕缓步而行,后方的群臣只能刻意缩减步伐间隙,既要走得急,又要走得慢,连走路都成了门学问。 司马德宗一只手托著下巴,依靠在御榻之上,袍袖露出著大片苍白的小臂,身旁的內侍低声提醒道。 “陛下,刘公到了。” 听此,司马德宗依然无所示意,瘫在御榻上一动不动。 在群臣行拜礼后,朝会正要开始,殿门外却突然传来急报。 刘裕当即令驛卒进殿奏报。 驛卒日夜兼程奔赴至建康,乱发中藏污纳垢,脸上满是灰尘,左右两侧的官员不由自主的避让起来,即使中间道路十分宽敞。 面对满朝文武,以及那上方天子,驛卒有些胆怯。 “报!雍……雍州刺史赵伦之,在襄阳城外大败秦军!!” 刘裕面露大喜之色,心中暗道天赐良机,但他还是按捺住心境,问道:“秦军將领是何人?” 驛卒上前递过褶皱不已的信件,兴奋说道:“行军途中,秦军统帅鲁宗之离世,赵刺史得知,立马整顿军士,放下吊桥,亲自领兵杀出城去,秦军一时慌乱,鲁轨率残部大败而逃!” 刘裕得知赵伦之未能生擒鲁轨,眼中瞬间闪出一抹失望,但顷刻后他又恢復了先前的喜色。 “好,好!” 刘裕拍了拍驛卒的沾满灰尘肩膀,示意他先下去歇息了。 “喏!” 驛卒脸色大为所动,离殿时也不怵了,欣喜不已,大步出了殿。 刘裕明明可以让殿门处的小黄门递上战报,可他偏要驛卒入殿,眾人心中颇有微词,却不敢言。 刘裕折开信纸,抚著长须看完后,他將纸张递给身旁的刘穆之,来到御道前向上方作了一揖,隨后转过身来,背靠司马德宗,面向文武大臣道。 “陛下命我筹谋北伐之事,诸位同僚有何看法,请畅所欲言。” 刘穆之早已打好了腹稿,出列进言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国库尚有富余,臣以为,应当派遣属吏到各大族中,以市价收购粮食,以备王师入关之需。” 此话一出,议论声层出不穷。 那先前高声驳斥的壮年官员出列道:“正月未过,右僕射便要往各大族中收购粮食,若是今年收成不好,岂不又要徒生动乱。” 自淝水之战后,晋廷不仅增收税米,还將布、绢、丝、绵等以户为单位徵收。 百姓家中存有余粮,但刘穆之不愿收购百姓余粮,偏偏要动那些豪强大族的存粮,不单是为了筹集粮草。 刘穆之进言,主要还是为了抑制世家大族。 刘裕北伐,其麾下將领、参军,定要隨同进发。 到那时,后方空虚,刘穆之病情痊癒也就罢了,若是出了变故,徐羡之、张邵等人未必镇得住。 缩减大族存粮,也是在逼他们减去那些赡养的侍卫僕从,以防趁火打劫之举。 “属吏收购粮食,自然也有限度,会留下足以支撑到来年正月的余粮。” 流民,佃户这些活人都能藏匿,更何况那堆积到发臭的粮食。 能留多少,说到底,还是要看刘裕对此事看的是重还是轻。 土断法施行时,刘穆之一帮人可是將晋朝上下翻了个底朝天来。 “宣明。” 刘裕唤的是谢晦的字,陈郡谢氏的谢晦。 谢晦听到那不容置疑的语气,退回到队列当中。 王谢早不及当年,谢晦担任太尉参军,跟隨刘裕征战数次,已经是王谢两家中最能说得上话的了。 刘裕用他,便是因为他年富力强,又有真才实学,不用白不用。 但谢晦总有些自以为是,几次三番忤逆刘穆之的命令,惹刘裕十分头疼。 提拔不是,打压也不是。 徐羡之一直担任著刘穆之的副手,见采粮一事尘埃落定,出列进言道。 “平北將军沈林子请求朝廷拨款,资助其打造大小战船百余艘,兴建水军,还请刘公定夺。” “允。” 而那些地方將领,如檀道济,王仲德等各地守將,皆是上表忠心,决意北伐,严加操练麾下士卒,厉兵秣马,以待將来。 朝会结束前,宦官下詔,令刘裕兼任司、豫二州刺史,世子刘义符兼任徐、兗二州刺史。 加上这两州,刘裕一人已经都督共二十二州,且拥有开府置官之权,各州太守,刺史,任由他一人安排。 都督中外诸军事,节制大晋从禁军到边军所有兵马。 如今这大小官职,任命加起来,连半张纸都不够书写。 位及人臣之巔,登基称帝,也不过就是一念之间。 ……… 屋內,太医坐在胡椅上,再次將那苍老的手掌贴合在刘义符的手腕。 “夫人放心,世子已然痊癒。” “多谢葛太医了。” 张氏知道刘义符无事, “我观世子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气色红润,此乃大福之兆。” “哈?” 刘义符险些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可当他看向张氏,却发现对方好像信了三分。 张氏观他神色,笑道,“葛太医可是小仙翁的后人,望闻问切、炼丹术之术精通绝伦,你可別冒犯了。” “无妨无妨,夫人谬讚了,老夫只是略懂一二罢了。既然世子无碍,那老夫便先行告退了。” 面对自己的质疑,这位年过半百的太医毫不在意,笑呵呵的提著药箱离开了。 等到屋內只剩下母子二人时,刘义符才问道。 “母…娘亲,葛太医精通丹术,您与父亲可……” “你父亲捨不得糟蹋那些东西,他总与我说什么生死有命……” 张氏虽是笑著回答,但语气中还带著一分怨气。 府內,从衣裳到院舍摆饰,就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真要说值钱,恐怕还得是那块刻著豫章郡公府的牌匾。 与那些不那么富庶的豪族相比,都不见得有多少区別。 刘义符不觉得安心点了点头,他並不质疑这位太医的医术,但所谓的丹药,全都是骗人。 炼丹所需多以矿物质为主,经常包含重金属成分,如铅、汞等,常年服用,害处不亚於五石散,两者所差,也不过就是毒性轻重之別。 东汉末年的天师张角,也是靠医术闻名天下,隨后创建太平道。 至今,医与道还是难以分割开来。 所谓仙丹续命,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 “昨日你说要到军中歷练,等你父亲下了朝,你再与他说说。” 张氏说著说著,想到以往,便兴致斐然的念著。 刘义符听了半刻钟后,也有些惊诧。 “自己”在六年前,就被刘裕任命为征虏將军镇守京口,那时自己才……五岁? 第10章 春酿 五岁孩童怎能守城? 刘裕自然不是傻子,他派遣檀道济担任征虏司马,“协助”世子刘义符镇守京口。 京口,亦称为北府,连接建康与三吴,若是两地间受阻,长江两岸军队就得不到给养。 南方不同於关中,纵有江水所依,可却极少有那能够一夫当关的狭隘关城。 京口、建康、三吴形成一个稳定铁三角,京口的重要程度,不亚於洛阳虎牢,长安函谷关。 闻名天下的北府兵便是谢玄镇守广陵郡,也就是京口时,徵募徐、兗二州流民军中的驍勇之士组成。 桓玄死后,北府军被刘裕兼併后,一度发展为私军。 刘牢之姓刘,刘裕姓刘,因此时常会被人戏称为刘家军。 不单刘义真立下军功,刘义符同样有守城之功。 诸如此类掛名领功之举,便是那些世家子弟所开先河。 在刘裕重用寒门子弟前,晋廷任官不问才学,不问德行,只看姓氏出身。 “父亲可答应了?” 一想到能亲眼见识那威震天下的北府军,刘义符神色都有些飞扬起来。 “自然是答应了。” 刘义符镇守京口时,还哭闹著不愿离开建康,想要待在娘亲身旁,最终还是在“威逼利诱”之下哄著去的。 讲到这,张氏的嘴好像停不下来,兴致饶饶的说著刘义符小时候的糗事,不过让她奇怪的是。 刘义符也不恼了,嘴角上翘,忍著笑倾听,好似不是在说他一般。 “夫人!” 门环扣动,男僕喜声喊道。 被打断的张氏无有不满,让其进屋后问道,“有何喜事?” “天子加任郎主与世子兼任豫、司、徐、兗四州刺史。郎主已经到正堂了,还带来一位郎君,让仆唤世子过去。” 听到加任刺史时,母子二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听得刘裕带了郎君回府,表情不同起来。 张氏笑而不语吩咐道,“快去吧。” “娘亲可知道是何人?” 张氏摇了摇头。 能被称呼为郎君,而不是公的,除去年纪问题,才德也不一定十分过人。 或许张氏也不知是何人,刘义符不再追问,整理好衣裳,穿上鞋履,跟著男僕出了屋。 “记住,不可无礼。” “孩儿知道了。” ………… “今日朝堂上,你做的很好。” 刘裕拿起桌上的羽觴,饮了口酒,对那“郎君”讚赏道。 “此乃主公与刘公的主意,晦只是听命行事,不敢居功。” “你啊!” 刚来到堂外的刘义符,听到了一阵笑声,还有些不明所以。 “事虽订下了,请主公切莫逼的太紧,不然,晦之族兄弟只怕要『刀兵相向』了。” “道民做事,何曾出过紕漏。” 最后一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刘穆之一人处理內外政务,事无巨细,极少出过差错,更別提这关乎著北伐的天大事。 “唉,晦只是担心,刘公的病……” 那男子说是这般说,可脸上不见忧虑,趁刘裕饮酒之际,反而不经意间抹过一丝窃喜。 听此,刘裕表面不动声色,可心中也在隱隱后怕,朝堂上,刘穆之看著比昨日好了许多,可谁能知道这是不是迴光返照呢? “道民…会好的。” 站在门处的刘义符,有著未被“侵染”的视力,默默的看著两人。 比起那位郎君的心语不一,刘义符不吃惊,可让他惊讶的是,他竟从刘裕那风雪苍苍的脸上看到片刻的惧色。 那挺拔的半大身姿站在门槛前,阳光照在身上,暖意与朝气如同具象化般,刘裕愣了下,唤道。 “车兵,到为父这来。” 刘裕刚刚打道回府,朝服还未来得及更换,那三粱进贤冠就隨意的摆放桌上。 “父亲。” “你说要亲往军中歷练,往后,便跟著他。” 那男子起身,打量著刘义符,笑道。 “仆若没记错,上次见到世子也就在数月前,没想世子又长高了些。” 男子起身,向刘义符行了一礼。 刘义符不敢怠慢,赶忙回礼。 “车兵,坐。” 见刘义符矗在那,刘裕说道。 “是,父亲。” “宣明,你见车兵可类我否?” 见谢晦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刘裕也不介意,微微笑道,“难说便不说了,明日上午待车兵用餐后,你带他往石头城中去。” 下达安排时,谢晦连连頷首回应,而刘义符则是一头雾水正襟危坐在椅上。 “你可是忘他是何人了?” 看出端倪的刘裕笑问道。 “儿…儿健忘。”刘义符故作憨笑回道。 就算他前身记忆俱全,刘裕麾下那么多名士猛將,也不见得那个不明事理的顽童都能记住。 “宣明乃是为父的主簿,你可称他为谢公。” 听到这句话,谢晦顿时汗顏,他不知,刘裕是调侃,还是…… “主公言过了,谢晦怎敢当公一字。” 此时的谢晦,仿佛被架在温火上烤一般,汗珠从下頜处滴落在地,穿在內侧的单衣已经有些湿润,他屈著身,把头埋低,向刘裕作揖道。 一时间,堂內冷暖交替,让刘义符难以適应。 眼尖的侍婢看到羽觴见底,抬起那鸡首壶,哗哗的声响流动。 “玩笑罢了,来,与我饮一杯。” 侍婢再倒了杯酒,用木盘衬著,端到谢晦的桌前。 “谢主公赐酒。” “咕咕~” 羽觴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尝出否?” 谢晦回味了片刻,答道。 “晦不喜饮酒,猜是…是刚酿的春酒。” “不错,那你可曾饮过这九酝春?” 第11章 猛虎 《九酝春酒》既是词,也是酒,乃魏武帝曹操所创。 九酝春酒即是用九汲法酿造的“春酒”,“三日一酝,满九斛米止”,就是每隔三天投一次米,分九次投完九斛米。 建安年间,曹操曾將家乡亳州產的“九酝春酒”进献给献帝刘协,並上表九酝春酒的製法,此后才广为流传开来。 当刘义符得知眼前的这位郎君是谢晦时,霎时间脸色一黑。 史上,刘裕便是將谢晦当做自己往后的辅政大臣来培养。 如今刘裕把谢晦和自己唤来,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不是,爹,我的亲爹,你怎么能把杀了儿的仇人寻来当心腹吶! 正当堂內鸦雀无声时,刘裕不动声色的问道。 “常有人將我比作魏武帝曹操,称我为乱世之梟雄,你们怎么看?” 谢晦抬起头来,神色肃穆道,“依仆之见,曹操宦官之后,与主公的出身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官渡之战虽大胜,可多因袁绍愚昧,此后,曹操坐拥半个天下,百万大军皆毁於赤壁之战,当时若由您来领军,何来三足鼎立之势,从武功来看,曹操远不及主公。” 刘裕在军事上,就是全知全能,野战,水战,攻防战大大小小百余战,凡是他亲自领军,便未有败仗。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刘义符心中却有不同的见解。 时胜时败乃“常”,时时败乃“庸”,时时胜乃“圣”。 谢晦虽是在拍马屁,但句句事实,刘裕也十分受用,片刻后,他將目光转向刘义符。 顿时感到压力倍增的他,面对这种问题,实在没有多少经验,只能硬著头皮答道。 “谢公说的极是,父亲统兵之能,胜曹操十倍,若是让父亲身处曹操的位子,绝不会有三国鼎立之势,但……” 听到这个但字,刘裕握在手中羽觴停顿了片刻,隨后置放在桌上,饶有兴致的看著自己受祥瑞所庇佑的长子。 同一时间,谢晦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那府中传闻世子开窍,他本以为只是为了造势罢了。 主公的三子他都是见过的,老大老二完全就是紈絝子弟,唯有老三刘义隆,饱读诗书,举止得当,比两位年长的哥哥更稳重的多。 “但是什么?” 刘义符笑道:“孩儿说出来,还请父亲不要责罚。” “你这小子,我何时罚过你。” 刘裕知道刘义符是要指出自己的不是,比起那些属臣,幕僚所说,十一岁儿子说的,才不参杂那些心思。 “比起文治与识人用人上,父亲不及曹操。” 刘裕听了也不气恼,心平气和问道。 “文治为父不及曹操,可这识人用人上,又怎不及了?” 任用寒门子弟,为首的刘穆之,檀道济等人,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大才,论识人用人,凭心而论,当今天下,无几人能及他。 刘义符若有所思,不经意间瞥了眼谢晦。 若是旁人不得知,看见堂內这一幕,只会觉得是祖孙三代人,可当有了身份后,便大有不同。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天下是山,父亲便是山中的猛虎,只要父亲一日尚在,隱藏在山林中的蛇蝎鬣狗们自然不敢跳出来。” 刘裕听得这句比喻,大为所动,一时间沉默不语,布满岁月的双手放在椅托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 刘义符知晓谢晦废杀“自己”,也是出於忠字,可他忠的是刘裕,忠的是刘宋,唯独忠的不是自己这位未来天子。 他虽能感同身受,可既然是为了刘宋基业,你总归要另立新君,且是德才兼备的子嗣。 在这一点上,刘义隆与刘恆除去文的諡號上相同,做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废也就废了,杀了“自己”,谁能保证往后不会再杀其他皇族? 刘义隆纵使不愿杀三人,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司马氏的例子,出现一次便够了。 若是不杀,保不齐也就流放苦寒之地。 毕竟谢晦三人,別向而言,到底也算是拥有从龙之功。 废帝时,用的是太后名讳,天下多数人不知实情,也都会隨著风向站在他们这边。 要是真能做到密不透风,不失为一次载於史书的政变,多了一段忠良贤臣的佳话。 谢晦与刘穆之不和,只要是稍有些话语权的官吏大都知晓。 可刘裕最初並不喜用士族子弟,尤其是王谢两家,而谢晦,又是刘穆之所举荐的。 或是刘穆之怀有爱才之心,虽知其心性不佳,可依然推给了刘裕。 此后刘裕几番提拔,却都被刘穆之所拒,理由也很简单,太年轻,心性不成熟,过早掌揽权柄,躋身於庙堂之中,反是坏事。 这番话,让谢晦像及了一位需要到基层磨练的高干子弟。 刘裕听得刘穆之解释后,深以为然,遂也作罢,可他见谢晦每日勤勤恳恳,又心有不忍。 旁人干四个时辰的活,谢晦干六个时辰的活。 要说做的多也就罢了,偏偏还做得好。 不过细想一番,拋开谢晦的能力不谈,依靠他的家世,不论做何事,都能顺风顺水,可他上进不输寒门,甚至比徐羡之、傅亮等人还要更甚,这就有些………… 於是乎,刘裕便陷入两难之境,他不管是治军还是对待僚属,向来赏罚分明,可刘穆之態度坚决,他也只好夹在二人中间,相互说好些好话。 数次提拔无果后,谢晦与刘穆之的关係也就僵住了,本来是引他入仕的老前辈,几次断他上升通道,这是怎么个事? 本还不深的间隙,在兄长谢瞻的一路高升上,彻底扩大。 他的兄长谢瞻,好淡雅,每日悠閒自在,却从刘裕的镇军转任琅琊王大司马参军、主簿,又转为安成相,入中书省担任侍郎。 起点相同,同为主公的属僚,为什么谁做的越多,得到的却越少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將此“归功”於刘穆之。 也就刘穆之患有病根,加上年岁,才让他继续孜孜不倦的敬业下去。 毕竟他的一言一行,刘裕都看的清清楚楚,遂也没有因此而颓废,反寄望於未来。 谢晦身为太尉主簿前,曾代替患病的刑狱参军处理讼案,把积压如山的案件隨审隨断,毫无差错,推行土断时,立了大功。 要知道,阻扰土断可不是那些流民、隱户,最为牴触的便是那些士族,而谢晦的谢可是陈谢,他能如此做,忠心之志,无需言语,更何况今日朝上演的那出戏。 任为参军后,他恪尽职守,时有机变之策,还说出那句『天下可无谢晦,不可无您啊!谢晦死了又有何妨?』 刘裕从不怀疑谢晦的忠心,可听了刘义符所言,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毕竟这些话,刘穆之也曾对他说过。 刘裕几次想提拔谢晦,都为刘穆之所拒,他本以为是两人性格不和,携有私怨。 谢晦今年二十有六,如此年轻,文武兼备,又是名门望族出身。 刘裕重用他,不全为自己,更多是为了未来的储君,也就是刘义符。 沉默过后,刘裕笑著与谢晦谈论几句后,抚须感慨道: “宣明,你隨我多少年了?” “仆也记不大清了,该……有六年。” “六年,竟有了六年。” 刘裕望著堂外的隗树,心有所感后,笑著说道。 “我记得那时,义符才五岁,整日喊著爹爹。” 谢晦揣摩著刘裕的话,他看了眼刘义符后,思忖片刻道。 “虎父无犬子,世子聪慧,颇有天资,又擅骑射,往后定然能继承主公衣钵。” “哈哈!你说的对,虎父无犬子。” 谢晦巧妙的回答让刘裕十分受用,大笑道。 正当一副主僚和睦之时,堂外传来声响。 “二郎当心!当心!” 几名僕从焦急的喊声,引得刘裕三人放眼望去。 只见刘义真跨坐在一头棕色的小母马之上,一双稚嫩的小手牢牢的抓著韁绳。 喘著粗气的母马四处衝撞,棕色鬢毛剧烈抽动,时刻想將身上的顽童甩下来。 “这……主公。” 受了敲打后的谢晦顿时顾不得什么礼节,赶忙小跑出堂,刘义符反应过来后,也是冲了出去。 刘裕捂著额,哀嘆一声后,起身快步往堂外走去。 第12章 顽童 几名男僕將那母马围成一圈,焦急大喊著,始终不敢上前,只能尽力挥摆著臂膀,限制那母马横衝直撞。 “让开!我能驯服它!都给我让开!” 刘义真口齿不清的咬牙喊道。 谢晦身长七尺五寸,身姿挺拔,他趁旁人都不敢上前时,一个健步越过,想要趁其不注意攥住韁绳。 “让开!” 面红耳赤的刘义真猛地提起韁绳,马驹抬起。 砰! 马蹄踹在谢晦的腹部,后者倒在吃痛一声,倒在地上。 刘义符见状,他看了眼倒在地上的谢晦,上前与僕从一同搀扶。 “谢公可还好?” “多…多谢世子。” 谢晦捂著胸,向刘义符道谢时都有些喘不上气。 府门外值守的武士,听见事態闹大,顾不得站岗,赶忙冲了进来。 往日里刘义符、刘义真本就十分闹腾,称他们为顽童都算是讚美之词。 挨过责骂后,那些侍卫也不敢再马上“擅离职守”。 全身被甲冑包裹的数名武士,想要制服这未长成的马驹,自然不在话下。 正当此时,刘裕来到眾人身前,挥手止退了眾人。 刘义真趴在马上,半个身子都快要掉下来,却死死的不肯鬆手。 刘裕比那马驹还要高上一截,他淡然的看著那深邃的黑瞳。 马口喘著粗气,马蹄来回在地上摩梭,过了一会,那马驹竟出奇的安抚了起来。 刘裕径直走上前去,將手抚在马鬢上,对刘义真说道。 “马儿也是通灵性的,你光以蛮劲御马,怎能使其顺服?” “儿……儿知道了。” 要是刘义真有蛮劲,自然也能以力降之。 ………… 堂內。 “还不快与宣明道歉?” 刘义真见谢晦捂著胸腔,不愿般说道:“爹,我早说了,让他们別挡著我,这怎能怪……” 谢晦听了,只是苦笑道,“二郎年少,气盛在所难免,是我唐突了。” 凌厉目光射来,刘义真急忙改了口。 “是孩儿错了,多亏谢郎捨命相救。” 不知刘义真是不是特意而为,他在捨命两字上拖音长的多。 “二郎多礼了,这是谢晦该做的。” 刘裕嘆了口气,先是看了眼刘义符,又看了眼刘义真,手掌心处传来阵阵瘙痒。 他极少打骂过子女,毕竟都是爷孙辈,对子女管教不严,平日里主打的就是快乐教育,怎么开心怎么来。 如今,老大刘义符开窍了,也肯上进了,而刘义真…… 若是两人半斤八两也就算了,一前一后的落差才是最让人难受。 等那提著药箱的老头再一次来到郡公府,孙氏在听到消息后忙不叠的赶了过来。 “真儿?!” 刘义真就傻站在那,一声不吭,等孙氏上前拥住他,方才回过神来了。 刚刚替谢晦查探过伤口后的葛太医则是忍不住说道,“二郎只是受了惊嚇,夫人…放心。” 说完,他又对谢晦说道,“谢郎,胸腔囤有淤血,我给你开副方子,回府后多吃些补血的,再多泡热水澡,几日便可痊癒。” “多谢葛老。” 等谢晦与那葛老头离开刘府后,刘裕才开口问道。 “为父罚你站著,可觉得委屈?” 孙氏就坐在一旁看著,刘义真看了一眼母亲的脸色后,马上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不委屈。” “你说与为父听听,为何要驯那性烈马驹?” 刘义真瞥了眼有些幸灾乐祸的刘义符,义正言辞的说道,“都是爹的儿子,兄长能骑马射箭,那我也行。” “混帐话,为父让你兄长站在身前比比。” 刘裕笑骂道,遂即示意刘义符走到刘义真身前。 相差一岁的兄弟俩,不仅身长上差了半个头,臂膀,手掌也都有所差距。 刘义符身长大约六尺五寸,也就是一米六,骨架要比刘义真大上一圈。 要可知道,十一岁的少年还未真正开始发育,因为吃食上比较单一,古人生长普遍要比后世慢上不少。 虽然身材不及兄长,但刘义真继承了母亲的好样貌,要是换上女装,保不齐也是一位美人胚子。 身为“泥腿子”出身的刘裕,知晓刘义真有好胜心十分正常,先前与刘义符作赌,害其昏迷不醒,如今放著那些温和的马驹不骑,非要逞强,害谢晦受了伤。 距离上一次这才多久,更何况刘裕对谢晦还是抱有愧意的,高门子弟,不以家族利益为主,谢晦的忠心可想而知,而刘裕想提拔又提拔不成。 “饶是你兄长,也未曾那般强拽硬踢,那刚断了奶的马驹性子烈……” 情理皆不占的刘义真在父母的双重打击下,板不住脸,开始哀求道。 “孩儿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你还想有下次!” “儿以后不敢了!” ……… 谢晦受伤需要调养几日,刘义符前往石头城军营的事情就被耽搁了。 北伐一事早已传遍了建康城,他本以为城內会有些乱鬨鬨的,可没有,反而异常的平静。 刘义符不知道是暴风雨前的寧静,还是真正的风平浪静,不过从刘裕每日的举动来看,还真是静。 这位豫章郡公、当朝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二十二州刺史,每日偷的清閒。 南方潮热,可还未到三月,天黑的总会早些,而刘裕总是在天色未黑前,便已经归家。 “父亲今日怎回的这般早?” 刚打道回府的刘裕愣了一下,说道。 “呵!你怎还管起我来了?” “儿只是好奇,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按理说,应当忙的不可开交才是。” 刘义符故作疑问的说道。 刘裕听完后笑了笑,抬头看了眼天色,背过身去,招手道。 “与为父上车。” 这还是“刘义符”第一次坐马车,且还是四匹战马所拉的马车。 建康城內的驰道极为平坦宽阔,轮轂滚动声参杂著武士甲冑哐当声,前列的车乘赶忙避到一旁,好让出一条道路,车水马龙,两旁的商铺门户大开,让路过的人能清晰看见那柜上的瓷器与绸缎。 刘义符收回了头,开始想著数千里之外,该是怎样的一幕? 第13章 渔夫 刘义符跟在刘裕身后,还未进那刘府,便听得阵阵嘈杂声。 “刘公,琅琊王进言,欲带兵马千人,先行北上修缮祖陵……” “允。” “刘公,庾氏、曹氏声称……我等只购得………” “你与茂宗再去…………” “刘公,王將军的信……” “放那吧。” “刘公,今日陛下到华林园与………” “刘公,吴郡徵募有三千青壮………” 队伍从门外排到了屋內,张邵领命后,刚走出来,见到刘裕父子二人,作揖行礼道。 “主公与世子怎来…………” “无事,只是带车兵来看看道民。” 刘裕连掩盖都不愿掩盖,除了必要的大事,其他事务他向来是交由刘穆之打理,这不是最近一两年才开始的,自从刘穆之跟隨他之后,向来都是如此。 数年前,刘义符就已经从征虏將军提为中军將军,获得开府的权力,而张邵如今的担任的官职,便是他的参军、记室。 “既如此,仆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能陪……” 张邵与刘裕谈论几句后,便与那属僚一同出了府。 刘义符看到台阶两侧的竹牘、讼书、信件堆积成一座座小山,一名名书吏在稳固原有的小山上,还在不停的继续往上叠著。 他走近了些,从人肉的缝隙中看到了刘穆之。 只见刘穆之右手握著笔,左手拿著信件,站在其身旁的书吏还在不断的述说著什么。 刘穆之在面对前后“夹击”的处境时,常以頷首回应,遇到了棘手的,则会停下手中的动作,斟酌片刻后再给出答覆。 队伍排得长,可处理的也快,不一会,府门的队伍排到了堂外。 原以为刘义符会大吃一惊的刘裕,见他神色並未如自己所想一般,只是微微张了张嘴,眼睛瞪的比平日大了些。 这一幕,刘义符在高三的办公室见过,一张张白的试卷从印表机里弹出,摆满了一张张布满裂缝的办公桌和椅子。 昏暗的灯光,三棱页的悬掛风扇,以及桌上那如同城墙般的书本试卷。 “你现在可知道为父为何能早出早归了?” “父亲怕不是要活活累死刘公?” 自己要是记得没错的话,刘穆之年纪是比刘裕大的,接近六十岁的老头,还天天九九六,他不病重谁不病重啊! “事务虽繁杂,但多为决策,具体的事务都是交由小吏属僚们去做……” 刘裕回答的泰然自若,但却对刘义符的问题避而不谈,开始教起他如何处理政务。 出於无奈的刘义符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著,即使刘裕不比刘穆之,可自己一个门外汉,连小小佐吏都不及,自然要多学多看。 讲了有一会,刘义符不知刘裕是口乾了还是腰酸了,遂带著他来到了庭院內歇息。 凉亭內的竹板上,还架有两支竹竿,刘裕拿起一把,又递给刘义符一把。 他手上的动作不紧不慢,將那透明泛光的丝线拨开,遂即,他又打开那小瓷罐的封盖,將几条蠕动的蚯蚓穿插在铁鉤之上。 刘裕笑呵著自夸道,“为父当年也是捞鱼的好手。” 刘府要比豫章公府气派的多,溪水从假山流下,往凉亭打了个转,又顺著流了回去。 府內的侍从每日都会將死鱼捞出,再將小鱼投入其中。 当鱼线拋出,水面传来阵阵波纹。 刘义符从未钓过鱼,他也曾有过钓鱼的想法,可一旦想到打窝的饲料拋出,几乎收不回本时,他就放弃了。 老父亲见儿子手脚有些笨拙,便拿起他的鱼竿,演示两遍。 “先这般,然后……” 一大一小两条身影倒映在湖面上,刘义符佝著身子,打著哈欠问道。 “父亲不是捕鱼的好手吗?” 他摆弄著水桶中唯一一只与自己拇指大的小鱼。 “你以为,渔民是如何维持生计?” 刘裕依不觉得有何羞愧,反问刘义符道。 “儿不知渔民如何生活,儿只知靠父亲的捕鱼之术,儿与娘亲也要瘦成这竹竿模样。” 眼见为实,毕竟刘义符也就只看过刘裕钓鱼。 “你这小子,怎摔了马后,竟说些胡话。” 面对儿子的尖牙利嘴,刘裕忍不住笑骂道。 在“讥讽”后,刘裕还是执著竿,一动不动坐在那胡椅上。 灰白长鬢隨著一阵清风摆动,他缓缓说道。 “为父上次打渔,都不知是何时了。” 刘裕早年家境贫寒,落魄到靠砍柴、种地、打渔和卖草鞋为生,勉强维持著每日的温饱,后来因为赌博而倾家荡產,受乡邻所轻。 什么是卯金刀之讖? 老刘家之后,卖草鞋,家道中落,这buff都叠的不能再叠了。 刘义符如此想到,忍不住心中感嘆一声。 天命之子,当如是! 夕阳渐渐落下,黄晕与晚霞交替,凉亭外传来唤声。 “主公。” 刘裕半眯著眼,好似睡著了般,一时间有些错愕,他偏头看去。 “主公与世子来府上拜访,穆之因公务招待不周,还请你们父子体谅吶。” 当刘义符真正近距离看清刘穆之后,不免又是一番感触。 比起刘裕的灰黑参半的鬢髮,刘穆之眉眼处都显著几分苍白之色,好在他平日喜穿白色褥衫。 若是以另一种视角看去,颇有股得道高人风骨。 看到刘穆之后,刘义符莫名联想到另一人。 “你这府邸上下我都逛了个遍,哪需要招待?” 刘裕將竹竿放在一旁,起了身,先一步来到刘穆之身前。 先前还一幅慈父模样的刘裕,竟与刘穆之並肩远去,让刘义符独自一人收拾残局。 “留世子一人,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刘穆之在一个时辰內处理完那些堆积政务,心细程度,不能以常人相比较。 刘义符完全可以撩袖子不干,直接追上来,可他却偏偏留在凉亭。 “世子果真变了。看来,主公那晚是將穆之所说都听进去了。” 刘穆之笑道。 “哈哈!” “我不是向来都听你的!” 年过半百的老头,此时却……却笑得像个半大的孩子。 “我也时常抱有怀疑,那林中是否真有祥瑞现世。” “主公可从来不信这些。” 笑声过后,刘裕突兀问道。 “你说,到了那日,司马氏留否?” 第14章 正统 惊天之语脱口而出,可刘裕脸上则是一片淡然之色。 而听了这一问的刘穆之顿时怔住,停下了脚步,说道。 “主公知晓曹家是怎对汉献帝的,也知司马家又是如何对待曹家,司马家落寞已久,庸者辈出,早已成不了气候。可主公要將其赶尽杀绝,毫无益处,只会留下隱患吶!” 世道有轮迴,常有人將刘裕比作曹操,將当今天子比为汉献帝,这些类比並非是张口胡来。 “隱患?灭口才是真正除了隱患,死人能做什么?” “主公该把眼光放远些再看,屠杀皇族,这怎不是隱患?隱患不在司马家,在人心!” 刘穆之语气坚定的驳斥道,在这种等同於自掘坟墓的事上,他不会有半步退让。 “司马昭当街弒君,开未有之先河,此后晋室衰微,八王之乱,衣冠南渡,这何尝不是天谴?” 天子天子,上天之子,在一个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时代,谁敢在明面上弒君呢? “你方才还与我说不信这些,怎又信了?” 刘裕有意缓和下气氛,打趣著说道。 刘穆之苦笑应道,“主公知道,这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所谓时势造英雄,若是天子贤明当道,穆之如今也只能在琅琊当一主簿。” 见刘裕一时沉默,他又说道:“司马德宗禪位於主公,主公灭其族,从纲常伦理上,便要受人詬病,且自古以来,从未有前朝皇室灭族之例,主公此举,难道不也是在开未有之先河吗?” 刘裕听了,深有同感,道:“司马家时行人神共愤之事,不得天下人心,我善待与否,有何区別?” “天下百姓尊的不是司马家,尊的是两个字,正统。” 刘穆之道出正统二字前,还故意放缓了语气。 “正统。” 刘裕独自喃喃道。 “不错,庶民、奴、羌、胡皆可为天子,天子是何人不重要,魏、秦之国主同样被奉为天子。而华夏正统,唯有晋,因此,晋室存,汉人之血性尚在。” 刘穆之说到这,胸膛不断起伏,眼神中透著光亮。 “主公欲成霸业,且將基业延续数百年,靠的便是这二字。” 因为正统性,八王之乱后,晋朝依然能延续至今,尊的就是正统。 强如苻坚大帝,雄踞北方中原,弱如当今北燕,割据一州之地,弹丸小国,也称天子,设文武百官。 有不少从立国到灭国只有几十年光阴的国家。 淝水之战能胜,本身就是一场奇蹟,要不天时地利人和俱在,只怕早就有所不同。 而最重要的人和,就包括那些心向晋室的汉人,他们的倒戈尤为重要。 桓玄篡晋建立楚国,连三年都不到,全国各地叛乱,也正是因此,刘裕才彻底走上人臣之巔的道路。 “道民所言,我会考虑。” “这怎用考虑?朝中大臣,哪一个不是心向主公?司马德宗禪位於主公,主公应当好生善待才是。” 刘裕的执拗让刘穆之开始头疼,语气也开始急促起来。 刘裕自然是明白这些道理的,他今日问的问题,其实也不全是为了解惑,同时也是在徵求刘穆之的意见。 显然,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谈论这些为时尚早,先去用餐可好?” 刘裕使出惯用的伎俩,刘穆之哀嘆一声后,也妥协了。 “那主公请吧?” 两人便往后堂走去,等僕从將椅子拉开,刘裕才意识到不对劲。 我儿呢? 刘义符来到正堂,看著那些奏疏、信件等整齐摆放在案牘之上,好似垒起一道道高墙。 他走近上前,仰著头往上看了看,从最上方抽出几本看了看,见都有批覆印章,又细看了內容。 过了会,他在刘穆之的批覆上找不出丝毫漏洞,刘义符霎时心惊道。 龟龟!我做卷子也很……可这……… 可那些试卷怎能跟半壁江山的政务相比,而且量之间都不是一个级別的。 怪不得刘裕没做什么安排就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世子,郎主请您到后堂用餐。” 僕从见刘义符平安无事,鬆了口气后带著他来到后堂。 相比於自己家的府邸,刘府就更为雅致了些,有山有水,后堂还大的多,特別是那长桌。 约有四五米长,宽至两米,两旁坐满了人,而刘裕却和刘穆之同坐在首端,刘义符便坐在第一排。 有的时候,他开始怀疑刘裕是不是有些特殊的癖好,就比如喜好龙阳,毕竟这也是老刘家的传统了。 刘穆之的几个年长的儿子也在作揖行礼后入座,而先前那些在正堂做事的数名书吏也洗净了手,坐在了长桌的末端。 刘义符有些吃惊,可当琳琅满目的珍饈一一端上桌,几乎要摆满时,也就不说什么了。 “世子还是首次在我府中用餐,可有还习惯?” “刘公用这长桌做餐桌,未免有些太长了吧。” 刘穆之笑著解释道。 “我喜欢热闹,觉得用餐时人多些为好,便令工匠打造此长桌,用餐时,可以坐得下一二十人。” “原来如此。” 晚餐过后,刘裕还停留在堂內,与刘穆之谈论政务要事。 半个时辰后,府中一名灰头土脸的男僕捧著一小青绿色瓷瓶上前,刘穆之接过后,打开了木塞。 阵阵热气涌出,一颗灰黑色的小泥丸暴露在空气中。 刘穆之正要將那泥丸一口咽下时,刘义符忍不住喝止道。 “刘公,丹药不能吃!” 刘穆之的动作停了下来,他问道。 “世子这是……” 城中皆传闻豫章世子开了窍,眾人见刘义符神情严肃,不像是在打趣的样子,一时间都沉默了起来。 刘穆之取名穆之的这个之字,除去能够避开族中长辈的同名的忌讳,便是因为信奉五斗米教,也就是所谓的天师道。 南方许多大族都信奉道教,连司马家也不例外,比如王羲之,其七子取名都带有之字,七个之字,这已经不是单纯为了避讳来取名了。 刘义符想解释与刘穆之听,可他一时半会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毕竟刘穆之不知道那些重金属元素什么的。 “刘公必然知道五石散,这丹药就如同五石散一般,几次服用不见危害,可时间久了,毒素深入五臟六腑,会演变成不治之症。” 第15章 丹毒 南方信奉五斗米教者数不胜数,从王公贵族,到百姓庶民,都大有人在。 孙恩卢循之乱,便是打著五斗米教的名头起事,其军队所过之处,百姓无不欢喜,甚至以家中余粮相助,奈何贼寇终究为贼寇,贼性难移。 在几次劫掠后,三吴之地的百姓才幡然醒悟过来。 贼寇得势快,失势更快。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孙恩卢循全都成了刘裕的经验包。 可即使有这两位海贼王的前车之鑑,五斗米教徒依然大有人在,比起北方刚刚兴起的佛寺,南方信道已有百年之久,扎根极深。 要往前追溯的话,怕是要要追到东汉末年。 刘义符知道,像刘穆之这个年纪,在此时已经算是长寿的了,怎可能一点毛病没有,饶是刘裕,估计也是有的,只是他未表现出来罢了。 “小仙翁改进炼丹术以来,许多医师都兼修炼丹之法,道教延续至今,丹术革新数代,长生之秘法,五石散怎能与其相比呢?” 一名年长的宾客感到不忿,起身质问道。 小仙翁说的是葛洪,时人常奉其为得道仙师,他是江南豪族出身,后来家道中落,晚年著《抱朴子》一书,將外丹分为神丹、金液、黄金三种,並称金丹为药。 说是这般说,可那丹药在丹炉中猛火烧制,哪有什么药性,黑乎乎的泥丸上都是那青铜炉鼎的边角料,也配称为长生药? “我服用丹药已近半月,世子言丹药有毒,可我的病情却逐渐好转,这是为何呢?” 刘裕想喝止住刘义符,可想到那迴光返照四字,他不敢赌,遂將送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刘义符被那么多目光看著,有些人在思忖,有人则是觉得不可置信,他知道迷信思想难以改去,心中生出一种无力感。 即使到自己那个年代,爷爷奶奶都会去寺庙送香火钱来保佑母亲病情好转。 刘义符常与他们说过,那些寺庙都是骗人的,没有什么用,唯一的用处,可就是劝不住。 “父亲,孩儿有些不適,能不能……” 刘义符故意瞥了几眼周围,刘裕怎能不知他的意思,当即安排了下去,几名甲士从府外赶来,为首一名,用力握了握刀柄,冷眼看向眾人。 刘裕虽未明说,可在座的宾客都不是傻子,纷纷开口解释道。 “不敢不敢,仆只觉头脑晕厥,刚才的事,都不记得了。” “我这一醉,总是会忘事,来,再喝…………” 那些书吏僕从,平日极为安分,见到这阵仗,也是急忙互相担保。 刘义符知道,若是不採取措施,只怕明日城中又传出豫章世子不奉五斗米,声称炼丹术乃害人法门,要剷除天师道之类的话语。 新闻学的魅力,在此时,他也不得不小心对待。 真要传出去,失了民心,损了威望,往后立储未必不会出么蛾子,刘义符还是觉得自己太衝动了,偏偏刘穆之用餐时嫌人多,差点自废双臂。 他可不想成为下一个“小霸王”。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等三人离开了后堂,来到刘穆之的书房后,便深感清净了许多,刚才堂內那些低沉的议论声让他不敢再言语下去。 书房不比刘府其他处的气派,相对简朴单一了些。 刚一进屋,刘义符便嗅到一股浓烈的书香气,清一色柏木柜上装著一本本刘义符看不懂的书籍,而这样的书柜就有三排,靠在屋中三面,中间则是摆设著一张檀木案牘,上面还陈列著不久且刚写的字。 刘义符不懂书法,只能勉强看懂上面写的是什么。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是,短歌行? 刘穆之笑道,“世子可认得这是哪首词?” “短歌行,乃魏武帝曹操所作。” 刘裕见状,欣慰的同时,又感到诧异,心中疑惑道,“平日里我没见你读过书啊?难不成是整日背著我用功?” “来,背与为父听听。” 想到这,刘裕便想试探一番说道。 刘义符听了,只能心中默念著背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不错。” 刘义符背完后,不在意当前之事,脸色焦急的说道:“刘公,我真的没有譁眾取宠,丹药是有毒的,先前您觉得病情好转,不过是因为心理作用罢了。” “心理作用?” 刘穆之听著,问道。 “因患有心病而忧鬱致死者不在少数,鬱郁寡终者不少,心中积鬱不散,久而久之,便成了心病。” 刘穆之頷首,见他说的有道理,便沉默继续听著。 “您在心中一直暗示著丹药会有助於病情,这就是一种心理作用,短期內,或许会有些许好转,但丹毒还未发作,长期服用……” 刘义符没再说下去,可刘裕刘穆之两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何时学过医术?” 刘穆之毕竟不常见刘义符,而刘裕身为他的父亲,居然看不透自己的儿子。 “刘公可否將丹药交由义符一看。” 讲到此处,刘穆之已不在乎这丹药是否有毒,他甚是欣慰的將先前那瓷瓶递过。 刘义符从袖口处掏出一块巾帕,將其摆平置放在案牘的边角上,他將那泥丸倒在上面,对其讲解道。 “父亲和您都明白军中器械兵器甲冑来於冶炼之术,炼丹术与冶铁有异曲同工之妙。炼丹,无非就是將那些药材捣碎研磨后与那些银、铁等熔炼在一块,最终形成这颗药丸。” 刘义符顿了顿说道,“为了塑成丹形,就必须加入那些带有毒素的矿物,而那些药材在大火猛烧之下,药性失去十之八九,即使有所残留,也是毒大於药,丹药比起五石散,毒性不大,可时间长了……” 刘义符怕二人不懂,向刘裕再打了个比喻说道,“简而言之,若是孩儿每日將那些铸剑的精铁熔炼成碎末,端给您服用,每日抿一小口,久了,怎能不生病?” 他不管別人吃不吃丹药,自己的“亲人”,父亲麾下的那群人才,刘义符是一个都不想失去,更何况是刘穆之这位幕首。 刘穆之沉默了片刻,苦笑道,“听世子所言,穆之受教。往后,便不服这丹药。” 听到受教二字,刘义符愣了下,回道。 “刘公每日那般操劳,义符只是略懂些医术,实在不敢当。” 半晌后。 刘穆之亲自送二人离去时,他与刘裕单独说道:“两次相见,宛若隔世。” ……………… “高祖偕帝临文贞公邸,见其用丹。帝曰:“世人皆云丹药可长生,然吾观之,恐多为毒药耳。”帝又曰:“然丹药之中,多含金石之毒,久服则体渐衰颓,渐致毙命。”文贞公闻之,深以为然,遂绝丹药之服。————《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16章 出行 “为父不懂这些所谓的丹药,为父就想问这些道理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刘裕本就不喜好读书,府中藏书並不多,年轻的时候,勉强识些字。 可文治不行,武功却是天下第一。 血脉传承,承的该是这武字。 唯靠武,才能开疆扩土,建立万世之功业。 所以,刘裕不喜欢好读书的老三刘义隆,而宠爱老大老二。 贪玩好胜,一看就是隨自己的种,潜意识中认为其將来定能独当一面。 “孩儿说是梦中学的,父亲相信吗?” “信。” 刘义符只是隨口一说,没想到自己的老父亲竟当了真。 问完后,刘裕像是释然模样,躺靠在车榻上,闭目养神。 刘义符见了,放下了成稳作態,身子如同烂泥般躺了起来。 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浮现那段描述。 遇贼数千人,即迎击之,从者皆死,裕坠岸下。贼临岸欲下,裕奋长刀仰斫杀数人,乃得登岸,仍大呼逐之,贼皆走,裕所杀伤甚眾。 自己眼前的人,叫做刘寄奴,一个从河里爬起来追著两千多人杀的“人”。 刘裕信命,也不信命。 他有时候甚至都不信自己能做到那般惊为天人的壮举。 是靠勇武吗?是靠不怕死吗? 他常感嘆时光匆匆,可今日却过的极慢。 ………… “谢…谢郎,主人还未回府,你先回去吧。” “我是来寻世子的。” 管事以为谢晦要与刘裕议事,说了胡话,赶忙赔不是。 “老奴愚笨,把主人交代过的事差点忘了。世子就在东院,谢郎隨老奴来。” 谢晦頷首点了点头,示意他为自己带路。 谢晦除了在刘裕面前格外谦卑,平日里,脸色都不是太好,有股旁人难以靠近的冷气。 说是冷气,其实就是出身名门的傲气。 来到府內的院道时,谢晦看了,问道。 “这过道怎如此狭窄?” “让谢郎见笑了,夫人们也曾说过几次。主人说,府內僕从不多,扩建无非是看著顺眼,白浪费钱,好在平日里不怎受影响,这事就落下了。” 若是说这话的是旁人,谢晦定会评论上那么一句守財奴。 “主公奉行节俭,不在乎身外之物,这才是真正的高风亮节。我今日见了,心中顿感惭愧。” 管事听的一愣一愣的,將这句话记下来,打算等刘裕回来再复述一遍与他听。 两人就在石板路上走了一会,来到了东院门前。 “世子再用些力!要到了!” “小……小声些。” 听得这声音,谢晦脸色一黑,那管事愣站在院门前,开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僵在了门前。 “这…谢郎,世子不便,要不……” “小小年纪,不思上进,竟做这些苟且事!” 谢晦一时间对刘义符失望透顶,他受刘裕的嘱咐,要带刘义符往石头城军营中歷练半日,本以为世子开了窍,上进了。 如今光天白日之下,竟做………… 当得知之前刘义符的作態都是假象,谢晦那白净的面庞竟逐渐通红起来。 那有些驼背的管事见了,知道那不是羞红色,那是怒色,似火山喷发般的怒色。 “你与主公说一声,我先走了。” “谁啊?” 谢晦正欲转身就走时,院门被打开了。 芩芸站在门后,白皙的鹅蛋脸透著微红,见外面来访的客人离去,不由追问道。 “郎君有何事?” 谢晦冷哼一声。 “你说是何事。” 院门缓缓地推开,大汗淋漓的少年郎浮现在在眾人眼前。 只见刘义符光著上身,双手紧握在那不知从哪来的长粗木桿,身子浮在半空中,不断往上顶去。 饶是见多识广的谢晦,不知道刘义符这是在干嘛。 “八…………九………………十!” “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管事不同於谢晦要端著架子,疑惑问道。 “没什么,我在做引体向上。” 想了一会的刘义符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替代,便直说出来。 “引什么上?” “老张,是引体向上,只是一种健体法门而已。” 那名为老张的管事听完解释,才展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隨后又有些羞愧,他先前还真以为…… 原来都是误会。 “谢公来了,伤可好了?” “本是小伤,痊癒了。” 谢晦虽有城府,不是冷血动物,先前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此刻不动声色的回道。 “谢世子关心,小伤早已痊癒。” 说完,谢晦眉头一皱,正色道。 “还请世子切勿要再称我为公,称我官职,或是名,都可以。” 刘义符称谢晦为谢公,明显是带著情绪的,毕竟是“自己”的仇人,但他不是小孩子,犯不著一直用意气用事。 “谢主簿可是要携我去军营?” “嗯。” 確认之后,刘义符瞳孔一亮,他已经有些憋坏了,没有电子游戏,没有小说,没有短视频的日子实在难熬,就跟戒断反应一样。 即使偶尔到街上转一转解解闷,坚持不了多久,便又觉得无趣 开始还新鲜,多转几圈后,便开始觉得无趣。 刘裕先前命谢晦领他去军营,后者因受了伤,需要调理,耽搁了好些天。 刘义符即使掛有徵虏將军的武职,不能在未得允诺前独自前去石头城,其重要程度,可显一斑。 刚换上乾净衣裳的刘义符与谢晦言语几句,便隨其出了院。 “要不带些糕点去?路上饿了吃。” “娘,孩儿晚上回来的。” “江边风大,要不再多穿件……” 母亲的嘱咐让他燃起的兴致灭了下去,神色渐渐阴鬱起来。 与张氏告別后,刘义符上了马车。 谢晦扫了他一眼,遂將头瞥过窗外。 第17章 琅琊王 “出何事了?” “谢郎,世子,好…好像是琅琊王的队伍。” 谢晦正准备下车看一看是什么状况,刘义符就已经將半个头伸出,张望著那拥堵的源头。 “世…唉” 谢晦看到这一幕,欲言又止,嘆了口气后,正准备下车时,却发现那车门处被隨行的甲士堵著,连落脚的地都没有,只好又坐回车內。 刘义符看了会,將头伸了回来,问向谢晦,“琅琊王,如此气派?” 谢晦百思不得其解,世子到底是怎了,开慧后怎就连琅琊王都不认得了? “世子该是认得琅琊王,主公曾…………” 刘义符对谢晦刚才的作態不以为意,道,“儿时的事,不怎记得了,琅琊王,是…司马德文?” 好在他还有些碎片记忆,苦思后,道出了姓名。 “正是。” 得到答覆后的刘义符,確认了这位就是那六位帝皇丸之一。 数年前,刘裕在消灭刘毅后,才开始逐步接管朝政, 在掌握大权之后,刘裕开始了清算,矫晋安帝詔以令各州刺史。 当政之后,司马德文不知道察觉到了什么,告病搬出了宫。 “司马德文今日是要作甚?” 那日朝会上的议事,谢晦还未曾忘却,思绪片刻,回道。 “琅琊王在朝上进言,要为北伐大军开路,先行领兵至洛阳祭祖,主公允了。” “至洛阳?” 刘义符还觉得自己听错了,连许昌都未曾攻下,怎还要到司隶去? “世子多虑了,琅琊王该是领军驻扎在彭城,待大军北上后……” 搞这么大阵仗,原来是去当个侦察兵啊。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隨行的这些兵马……” “都是王府家僕,侍卫……” 司马德文不像是去祭祖,看样子,更像是迁居。 除去那中间的駟马车舆,其余的马车不像是载人,车栏极为下沉,马匹喘著粗气,许是载著不少重物。 你问我答说了半天,谢晦有些不耐。 刘义符知道的也差不多了,便也停止了发问。 车內,一时无言,而车外的喧闹声极大。 “让开让开!你们可知这是谁的仪仗!” 一名身著轻甲的带刀侍卫向刘义符这边喊道。 “路就这么宽,我能怎办?况且我已將车往右靠了许多!” 谢府的车夫语气不耐说道。 “唉,唉你这是作甚?车上坐的是贵人!” 侍卫一脸烦躁之色,见车夫还敢还嘴,竟直接开口骂道。 “贵人?谁能及我家主公贵!我家主公可是亲王,你家贵人是哪根葱?!” “你可认得豫章世子?!” 那侍卫双眼闪过一抹亮光,高声呵道:“不认得!” 车夫听了,脸色煞白,不再与其爭论,而是將头偏过去低声道。 “谢郎,您看……” 谢晦不愿多生事端,淡然道。 “看看还能否再让些?” 正值午时,这交叉路口处便是闹市,道路旁排了一列小摊小贩,加上行人,此刻实在是挤得不行。 唯手熟耳,这个熟也是有度的,车夫纵使经验老道,也不能再挪。 车马虽温顺,可终归是牲畜,周围的密集的人群,已经使它们感到不安。 侍卫见身后车舆愈发的近,露出焦急神色,往后挥了挥手,说了几句话。 其身后的七八名披著轻甲的私兵冲了上来,打算將车身往內侧推,想要硬挤出一条路。 车身晃动,车前阵阵嘶鸣声传来, 刚刚將头伸回来的谢晦,因为身材修长,额头磕到了顶板。 他哼了一声,伸手模去,几滴鲜血从指间流下。 刘义符看著眼前谢晦脸色逐渐扭曲,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顷刻后,又恢復如常。 他其实可以亲自出面喝止,不过既然谢晦在,自己坐在车內看戏便是。 纵使事態闹大,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毕竟刘义符还是非常相信刘裕派给他这些北府军老卒的。 谢晦站在那车辕处,向那些挤在后方的武士示意。 那十数名武士见状,丝毫没有迟疑,刀光乍现,那些正在收拾的摊贩和行人,纷纷惶恐的往其他地方挤去,哪怕他们身后没有了位置。 “反贼!有反贼……” “噗!” 喊声戛然而止,血液从脖颈缓缓流下,那倒在地上侍卫的嘴角仍在抽搐。 剩下七八名侍卫惊恐不已,不敢再推,相继爭先往后退数步,才后知后觉的拔出了刀。 在他们身后,数不尽的同袍如潮水般赶来。 “刺……反贼!反贼余孽弒杀亲王!!!” 这些家族僕从所组成的私兵,从未上过战场,见了血后满脸惧色,面对著杀气凛冽的武士,手中握著的刀都在轻微的抖动。 “反贼?” 谢晦听得反贼二字,不由冷笑一声。 人性亦如兽性。 只见原本还拥堵的闹市口,就在这几瞬之间清出大半条路来。 那駟马车舆似乎发现了这前面动静,停了下来。 紧接著,十名,百名侍卫当即围了上来。 此时此刻,这略显陈旧的马车就这般被围在墙角,进退两难。 “爹!快看吶!” 少女拉过车帘,望向那半圆阵,兴奋的对著眼前父亲喊著。 那身著深色褥衫,面色枯槁的中年人闭著眼,仿佛神魂飘忽在外般,不做回应。 “发生何事了?” “夫人,有刺客。” “刺客?” “只有十数人,请夫人放心。” 贵妇嘆了一声,问道。 “他这是何意?” 司马德文睁开了眼,露出鹰隼般尖锐的目光。 “不是他做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夫君怕是真病了。” 听完,司马德文沉默了片刻,冷不丁的说了句。 “我倒希望是真病。” 司马德文望向了窗外,脸色阴晴不定,他不知自己是何时得罪了人。 “茂英。” 见女儿屡屡做出失態举动,司马德文严声唤道。 “爹平日里不让女儿出府,好不容易………” 目光扫来,司马茂英重新端坐在榻上。 事態演变极快,连刘义符都未曾想到,他虽是成了刘裕的儿子,可到底是外乡人,哪曾见过这般阵仗? 刘义符开始深呼吸,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面对眼前数十倍敌军,那守卫在马车前列的武士们手心冒出层层冷汗,汗水浸湿了玄甲內的衬衣,饶是如此,他们屹立在原地,未曾退后半步。 僵持了片刻,见那些侍卫一时胆怯,不敢上前,为首的队主见状,与身后同袍持刀上前,列起了军阵。 北府军哪有懦夫?! 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谢晦正欲呵斥时,却被一喊声所打断。 只见刘义符將半截身子探出车窗,高声吼道。 “吾乃豫章世子!尔等意欲何为!!” 第18章 险夷 “豫章世子?” 司马茂英常年居於宫府中,听到那少年郎怒喝声,感到熟悉又陌生。 谁知司马德文听得这四字,仿佛深陷泥潭,一时愣住了,等他回过神来,驀然喝道:“让开!” 司马茂英被突如其来的暴怒所惊地娇躯一震,水灵灵的眸子有些湿润,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听话地挪开了位子,供出通道。 司马德文一把拉开车帘,大步跃到那车栏处,毫无一丝病入膏肓的模样。 或许是他反应过来了,象徵般握拳捂著嘴,咳嗽了两声后喊道。 “住手!” 原先那护卫在车舆旁的贴身侍卫已然上前指挥,可在听到那名號后,顿时傻了眼,呆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住手!都给我住手!!咳……咳!” 那数百名王府侍卫面面相覷,互相看著,如同失了魂的傀儡,呆立在原地。 “司马公欲何为!!” 谢晦高声吼道,先前他被打断了喊话,心中一直积攒著怒气。 青筋涌起,鲜血从那俊朗面庞缓缓流下,使他看起来威势十足,至少要比那被车窗卡著身子的豫章世子更有威势。 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忍了许久,要是不喊出这声来,半夜里怕是要睁著眼入睡。 司马德文一时无言,只觉得是上天遣罚他司马家。 他並非说要招摇过市,堵住这路口处,他欲趁此时机,迁居往兗州,远离这生杀之地,可老天爷跟他开了个玩笑。 兗州处於边界之地,也正是如此,刘裕才会欣然答应。 若是是巴蜀、三吴之地,无论司马德文说出来,刘裕都不可能放他离开建康。 大错已经酿下,纵使他一意孤行,只怕还未来得及出城,便要被追兵拦下。 想到此处,司马德文不由哀嘆一声。 刘裕生在寻常人家,可不是帝王家,不惑之年得子,十分护犊,况且他早就想藉机处置司马一族,今日不拿自己开刀,怎么想都有些不切实际。 “怎……怎会如此…他就这般急?” 褚氏哀声说道,她指的自然不是谢晦,夫妻二人常以他代指刘裕,哪怕是在臥房內,也不敢说出其名讳,平日里他们深居简出,口风甚严,谁知今日出了这档子事。 褚氏三十有二,保养的极好,姣好的脸庞被泪水打湿,她实觉得刘裕欺人太甚,怎就不肯放过他们一家呢? 还未等王府士卒们后撤多少,街道尽头,已有百名骑士隨风驰骋而来。 百姓早已不敢驻足观望,道路本就开阔,骑士们还在不断鞭策战马。 “哐当!” “啪!” 鞭挞与铁甲碰撞声此起彼伏。 “世子何在!!” 为首的骑军將领声如洪钟,粗壮的臂膀紧拉韁绳,横刀立马在百卒之前。 他那虎背熊腰般的体魄,將其跨下战马都衬的矮小了些。 “世子在此处!” 谢晦替已经缩回在车厢內的刘义符喊道。 墙角周围的士卒退去,刘义符见情势稍还,旋即那將领所在之处望去。 “你要做甚!!” 披甲侍卫见对方竟欲衝杀过来,惶恐质问道。 “建武將军胡藩!奉豫章公之令,请琅琊王入太尉府议事!!” 手中的长刀高高举起,春暉从刀身折射而出,让人感不到分毫暖意,只觉阵阵冰寒刺骨。 “退开!我愿隨將军往太尉府。” 司马德文喝退拦在身前的侍卫,在僕从的搀扶下落地。 排排士卒从中间让开一条道路,胡藩手握韁绳,独自纵马上前。 “主公当心!” 司马德文身旁侍卫见状,猛地扑到其身前,欲以肉体挡住铁蹄的践踏。 “刘公何许人也!蠢物!你们这些蠢……咳……咳咳!” 司马德文素来心性沉稳,城府极深,少有失態,今日接连被麾下的侍卫所害,实在隱忍不了,爆了粗口。 胡藩光是策马路过,左右那些王府侍卫顿觉压力倍增,纵使他们人多势眾,可那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血煞气可不是一般士卒能忍受的。 一人一马先是来到车舆前,司马德文想苦笑解释,可胡藩故意不以正眼相看,依然纵马而过。 以热脸贴冷屁股的司马德文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 胡藩所过之处,士卒纷纷规避,就这般,他来到了那墙角马车前。 守卫在前的武士见了胡藩,皆是露出欣喜之色。 “是胡將军!” 胡藩翻身下马,屈身作揖道。 “世子可无碍?” 两人同为太尉属僚,谢晦向来是对胡藩不太感冒,可他今日也是替自己出了气,不免有所改观。 “无碍。” 刘义符依靠在车窗前,故作沉稳,用余目打量著胡藩。 明光鎧之下水桶粗般的腰,不但不显赘色,反而彰显其威武之气。 刘义符见过最雄伟的人,也就是自己父亲了。 而胡藩身材能比肩刘裕,定然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猛將。 可惜的是,刘义符不认识这位建武將军。 要是以他认识的武將来举例,胡藩倒有几分与许褚相像。 他不是歷史系出身,能牢记得那些名士过往,已是非常难得。 华夏数千年,多少风云人物? 纵使他能熟读二十四史,也根本记不住如此多人。 “世子既无碍,能否隨末將同去?” 事情闹到这般大,见了血,刘义符也失了去石头城的心思。 他心中感嘆世事艰难,先是谢晦受伤,后又无故遭遇辱骂,怎么去个军营看看就这么难呢? 同一时间,司马德文步履维艰地回了车厢,他难以在眾目睽睽受此等屈辱。 “想当年他阿爷也是天子近侍,受了皇恩,怎……怎能这般!” 褚氏用锦帕擦拭著眼眶,带著哭腔诉苦道。 “我能如何!我又能如何!” “朝中哪还有忠於陛下之臣?忠於我司马家之臣!”司马德文怒道。 “出行前我还与你说,让你別將那些俗物带著,你偏不听!” “俗物?你可知那所谓的俗物价值几何?!” 面对父母爭吵,司马茂英埋著头,小心翼翼地將身子蜷缩起来,若有若无的望向窗外。 能让父亲与母亲这般怨恨,她明白豫章世子是何人了。 胡藩在前方开道,武士分列在车乘两侧,缓缓地往她这边行驶。 “司马公,请吧。” 胡藩確认刘义符无碍后,语气不如先前那般冲,不论如何,堂堂琅琊王大司马,还是需要一点体面的。 “先回府。” 司马德文长嘆一声,嘱咐二人。 “爹。” 司马茂英握著他的臂膀,乞求道。 司马德文顿了顿,摸著她乌黑秀髮,无奈道。 “为父晚些便回去。” 语毕,司马德文离开了车厢。 胡藩命麾下骑士將战马让於他,又令其为司马德文牵马而行。 司马茂英含著泪再次望向窗外,她没能看见父亲的身影,却看到那近前马车內的少年郎。 刘义符察觉到了目光扫来,他往那车厢望去,竟一时恍惚不已,原先的冷肃之色不復,转而代之的则是惊嘆。 那女郎身穿青色裙襦,外衬浅紫袿衣,两只纤细玉臂交叉於胸前,一对丹凤眉,似晚霞春雨般,直直盯著刘义符。 “哼!” “英儿。” 褚氏唤道,司马茂英这才扭过头来,低声哽咽著。 ………… “帝与昭胜公出游於市,逢琅琊王之车驾,因道狭而塞,府卫欲行不轨,帝临危自若,一语震喝数百卒。旋而,壮侯帅百骑至,帝得全。”————《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19章 无辜 京师鼎族,多在青溪左及潮沟北。 青溪即东渠,通城北堑潮沟,自东吴时许多名门大族多居住在城北堑潮沟外和城东北青溪附近。 简而言之,青溪边上便是富人区,別墅林立,水色清幽,道路也更为广阔。 六朝国都建康城还有一特殊之处,即城小市区大,宗室贵族多居住在城外,而司马德文居於城南,住於平民大户在之地。 开府仪同三司,便是获得同三公三师殊荣,开府设官。 而太尉府,设於城东,刘裕任太尉一职后,未曾有所变动。 此时,正堂內,左右两侧站满了人。 “主公息怒,此事多有蹊蹺,不如交由……” 傅亮忧心忡忡的向正前方劝道。 刘裕面色沉重扫了他一眼,傅亮话未说完不敢言语。 刘裕看向了刘穆之,试图让他说些话来使自己冷静冷静。 “琅琊王向来行事谨慎,唯恐避著主公不及,如今在市口欲对世子行不轨之事……我认为,应当先將他软禁於府中,等水落石出后再做处置。” 也就是刘穆之极力劝说刘裕,换做是旁人,刘裕怕是已经下令斩了司马德文。 “主公,胡將军到了。” “车兵怎样了!” “世…世子无碍,正与胡將军候在府外。” “命他先押司马德文入堂!” 甲士赶忙出堂去传告,过了会,司马德文站在胡藩身前,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 “咳…咳……咳咳!” 司马德文脸色比刘穆之都要苍白的多,一进堂,便时不时用拳捂著嘴。 “听人说,你称车兵乃是反贼余孽?!” 刘义符是反贼余孽,岂不正是指著鼻子骂他刘裕是反贼?这还是在大庭广眾之下! 司马德文想儘量保持著司马家的体面,据理力爭道。 “不敢,此话不是我说的,刘公知我品性,我怎会对世子………咳咳…” 刘裕十分清楚司马德文是何种人,平日里夹著尾巴做人,今日刚出了洞,便对幼虎露出一副烂牙,確实不太合理。 他思忖著刘穆之所言,不由留了个心眼。 “今日之事不是你做的?那又是谁做的?管不住手下的人,该当何罪!” “砰!” 案牘之上的佩剑与文书受巨力一震,歪七八扭的铺在桌上。 司马德文见此情形,顿时大慟不已,惊悸之下,他捂著胸脯,大口喘著气,嘴巴张了张,始终没说出话来。 “主公。” 刘穆之忧声唤道。 那日刘裕与他在府中商议那事,刘穆之十分清楚刘裕心中是如何想的。 司马德文双眼通红,流下了泪来,他以袖拂面悲道。 “府中侍卫调度,皆为徐从事安排,咳……咳咳!刘公真…真是误会了我啊!” 看到此幕,堂內眾人先是扫了眼徐羡之,观其面不改色,又將注意转移回司马德文身上。 见他嚎啕大哭,眾人心中不免唏嘘,堂堂琅琊王,此时竟好似受了天大冤屈一般,声泪俱下。 往日旁人在暗地里骂他司马德文虚偽,可今日,他却是带有真情流露。 那些侍卫推挤马车时,完全是擅自做主,为首者被杀后,后方的侍卫误以为有贼人慾行不轨,將马车团团围住,也是合情合理。 他堂堂琅琊王!大司马!总不能等刀架在脖子上,再命侍从上前护驾吧? 傅亮向身前正皱著眉王弘轻声唤道。 “休元。” 王弘听了,侧过身来,摇了摇头,面露苦涩回应。 他虽然向来实事求是,做事公允,深得刘裕的信重,可自己毕竟是琅琊王氏出身,司马德文又受封琅琊王,封地在琅琊郡,他上前劝说,恐怕要事倍功半。 此时,一名身穿玄甲的壮硕男人上前劝道。 “主公,刘僕射所言极是,琅琊王毕竟…………” “伯儿。” 刘裕打断了朱龄石,冷眼看向司马德文,沉默了片刻,说道。 “你大病未愈,念在你乃是陛下之兄弟,我可以饶你今日过失。但,祭祖一事免了,往后你便待在府中好生调养。” 在北伐大事之前,刘裕还是有分寸的,要是杀了司马德文,那些忠晋之士免不了要再生动乱。 司马德文得知自己要被软禁於府中,心中悲喜参半,可他却不能表露出来,遂感激涕零道。 “谢…咳咳……谢刘公恕罪!” ………… “怎样?” “还能怎样?那世子连根毛髮都未有脱落,他总不能真在此时打杀了我,不过,这洛阳是去不了了。” 司马德文哀嘆一声,好在他制止的及时,不然真是要走投无路。 “那几个畜生呢,你可送去了?” “杀了,送去了。” “都杀了?” “带头的早已死了,你审他们又有何用?”褚氏冷声道:“那些侍卫本就不是你我所安排的,杀了岂不更好?” “你认为他会治徐羡之的罪?” 听此,褚氏不作回应。 司马德文长嘆一声,眉眼之中儘是忧鬱之色。 “往后只能愈发小心了。” 褚氏安下心来,不知为何,她心中还带有一丝窃喜,自己不用离开建康往那苦寒之地去了,免了一路上的舟车劳顿。 说是这般说,可北伐之事尚早,打下洛阳更不知是何时。 况且南方养地,也养人,待久了这富饶之地,再往別处去,心有落差,在所难免。 可司马德文就不这么想,他早已將刘裕视作一名手法嫻熟的刽子手,每时每刻举著大刀对著司马家的脖颈,那大刀沉重锐利,却又轻如鸿毛。 哪天要是风向变了,或是颳了大风,皮一破,血与肉就要洒满一地 如是想著,司马德文愈发的惆悵。 司马茂英见父亲回来的快,得知只是虚惊一场,好奇问道。 “爹,那世子放过你了?” “哈!” 司马德文真是被气笑了,不愿再多说。 他刚及而立之年,自然是能再生的,之所以膝下唯有司马茂英一个独女,也是为了保全己身。 见父亲不愿多言,司马茂英也乖巧的闭上了嘴。 司马德文看了看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 “你觉得那世子如何?” 往前,陈氏因颇有美色受召入宫,得孝武帝宠幸后诞下两子,这二子便是司马德宗、司马德文两位难兄难弟。 司马德文察觉到祖孙二人的相似之处,自己女儿虽有些不太聪慧,可到底是继承了褚氏和自己的样貌,长的极好,况且她才十二三岁的年纪,还未完全长开,就这般动人,年纪上两者又十分相仿。 遗传了父母血脉的司马茂英从儿时就以貌美而冠,远超那些同龄的大家闺秀。 “啊?父亲问这是做什么?” 司马茂英瞪大了眼睛,不解问道。 一旁旁的褚氏也是愣了愣,霎时间还未反应过来。 “才险些丟了性命,你怎………” 可当褚氏细想之后,顿时明白了司马德文的用意。 “英儿年纪尚小,这般做,会不会太早了。” 司马德文见褚氏也心有此意,笑了笑道,“爭伐战事,动輒数年之久,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等到那时候,不管北伐成与不成,你我都难逃此劫…………” 话未说完,两人同时看向了司马茂英。 第20章 细作 “为父问你,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旁人之言不可信,等坐到了他这个位子,哪还有所谓的真话,大多都是真假参半。 刘裕虽不好读书,但邹忌讽齐王纳諫的典故是肯定是知道的。 谢晦站在刘义符身后,额上被布包了一圈,低著头。 “谢主簿午时到府上,带孩儿往石头城军营一观,到了路上…………” “胡將军赶来之前,司马公就已命麾下侍卫退后…………” 刘义符从头到尾的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他相信父亲和刘穆之的判断,没有丝毫添油加醋,若是说的多了,反而影响这群人精的判断。 刘裕正听著时,府外士卒將一叠沾著血色包裹提来。 “主公,琅琊王府的僕从送来的。” 六七枚血淋淋的人头就这么摆放在地上,刘义符回头看了看,只觉得肠胃翻滚,一阵噁心。 堂內眾人,哪个没有见过成片的尸骸,区区数枚人头,仿佛如同寻常家具般,对他们丝毫不受影响。 “这些便是衝上前去推车的王府侍卫?” 傅亮確问道。 “正是。” 得到答覆后,傅亮冷哼一声,对刘裕说道。 “主公,琅琊王只將头颅送来,似有包庇之心吶!” 徐羡之一直沉默不语,到了此刻,他必须上前请罪。 “琅琊王府中侍卫混进逆贼,是仆瀆职之罪,请主公责罚。” 刘裕看著徐羡之,轻嘆一声,道。 “这些日子事务繁忙,我屡屡召你至太尉府议事。责罚便免了,但此事,就由你去查。” 司马德文担任大司马一职,凌於三公之上。 之前,徐羡之任琅琊內史,后被调为大司马从事中郎,按官职,徐羡之便是司马德文的属官,可二者的地位却截然不同。 徐羡之算是刘裕安插在司马德文身旁的判官,平日里大小动向,府中侍卫,隨从的任命皆是徐羡之这位从事中郎负责。 这也是为什么刘裕没有第一时间拿司马德文开刀。 “谢主公不罚之恩。”徐羡之深深行了一礼,瞥眼看向后方后,又道:“主公可否让季友与仆共查此事。” 徐羡之出身寒微,家中並无才能出眾的长辈,因此学识不及傅亮、谢晦二人,他受刘裕信重,便是其品性,遇事沉稳,平日里喜怒不形於色,颇有些谢安的遗风。 况且查案一事,不是他的强项,让他一人去做,怕是棘手,可又不能不让他去做。 刘裕思绪片刻,頷首说道。 “既如此,宣明、季友,你二人作羡之的副手,助他彻查此事。” “诺(是)。” 吩咐过后,刘裕便遣散了眾人。 待所有人离开,堂內只剩下刘裕、刘穆之、刘义符三人。 “怕不是魏国细作?” 刘穆之冷不丁的说道。 刘义符听了,若有所思的呢喃道,“细作?” 那带头衝撞的王府侍卫,居然从一开始便別有用意,自己竟然还看不出来,只觉得琅琊王府中人,自视甚高,囂张跋扈惯了。 刘裕心中早已抱有猜测,回道:“阴凉时节,河水尚未消融,他知我此时不敢北上……” 刘穆之之所以能有判断是北魏细作,便是因为后秦国內自顾不暇,能够挑动生事,安插细作的,暂时就只有北魏具备这种能力,毕竟北方世家大族多数投靠了拓跋氏。 其中,名声最甚的便是清河崔氏。 安插谍探一事,让那些鲜卑胡人来做,无疑是强人所难。 拓跋嗣十分看重崔浩,任其担任经学博士国內大小事务每有爭议,都加以问之,可以说,崔浩就相当於拓跋嗣的刘穆之。 三吴之民,多擅水性,晋军能与北魏骑军抗衡,多仪仗水军之利。 北人耐寒,不耐燥,水势湍急缓和也要看天气,不论是前秦还是北魏,要想南下征伐,都得到秋冬之际,才会举大军南下,平常时节,断不敢贸然出击。 南方同样如此,即使现在有充足的粮草战船,可还未到那夏季,万一出了变故,则大局有变。 到了七八月份出兵,刚好逢上秋收之时,后方粮食军需都能得到保障。 “若是主公今日杀了司马德文,恐………” 刘穆之与刘裕相视一眼,心中所想不言而同。 刘裕苦中作乐般笑道:“没想到,车兵也有一日能成为他们的眼中钉。” 说是这般说,刘裕心中还是清楚,刘义符还没有重要到那般程度,只是今日对方恰巧握住到了时机,被加以利用罢了。 “真乃多事之春,北伐之事,朝內人尽皆知,筹集军粮,操练士卒诸如此类的动作瞒是瞒不住的,只能赶在夏季到来之前,多做些准备…………”刘义符分析局势道。 正当两人谈的深入之时,刘义符思绪已久,说道。 “父亲,您可知晓汉武帝所创立的绣衣使者?” 说到细作谍探,刘义符想到了明朝时的锦衣卫,而他又不能直说,便举了汉时的例子。 “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亦或是作恶逃逸的贼寇,光靠贼曹追查抓捕,太过勉强,就更別说那各地豪绅,仗著权势为所欲为,受不到管控……” 刘裕与刘穆之静静的听著,两个半百的“老人”就如此安分的听著少年的高谈阔论。 “绣衣……” 刘穆之嘴中呢喃,按照刘裕当今的威望,哪怕是以他的名义设立这等机构,也不是难事,难的在於,那些士族该会如何看待。 等那些鲜为人知的骯脏被挖出,那披著风流的肚皮被切开,恐怕要比北魏开拨大军南下更难处理。 “我已將侦捕交予他们二人所做,至於绣衣,往后再说。” 刘裕仔细想过后,终是觉得不妥,拒道。 “父亲重用寒门士子,同样也能以寒门子弟担任这新办的谍探机构,如今士族羸弱,父亲若是要做,谢氏、王氏皆不敢有所阻拦……” 理想终归理想,现实与理想总是有些出入,刘义符提出创建与绣衣使者相同的机构,只会適得其反。 “我不说他人,便说那前秦丞相王猛之孙,王镇恶。去岁,征討司马休之时,他大败朱襄,停兵不前,只为劫掠蛮夷,等他领兵归来时,为父早已平定了叛乱…………” 王镇恶贪財之事,人尽皆知,当时刘裕可被他气得不轻,仗还没打完,便停下来劫掠財物。 当时,王镇恶知晓刘裕必胜,与其赶去与大军匯合,不如在当地將那些蛮夷所劫掠的百姓財物夺回。 也就是这套说辞,方才使刘裕饶恕了他的罪过。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纵使刘裕麾下猛將如云,可比肩王镇恶者,又有几人? 有的时候,不是不想,而是不得 “车兵,如今行此事,只会適得其反。” 第21章 摊铺 刘义符太过想当然,连杀人充军粮的事都已经见怪不怪,更何况那些违法之事。 贪財,好色,都已经算是美德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癖好,怕是刘义符做梦都想不到。 自古以来,都是高位者制定律法,庶民永远不可能与王室同罪。 只要做的不是太过分,一般的小打小闹,刘裕都是不予追究的。 刘裕还未登基称帝,便开始对文武百官与麾下功臣进行彻查,这一举动,无疑是自断双臂。 “父亲,孩儿明白了。” 刘义符不是倔强的性子,做不了,便是做不了,弊大於利,他也没什么好爭的,大不了等將来再做。 “宣明与季友做事,向来牢靠,放心。” 刘裕以为他说这些,是对谢晦、傅亮二人信不过,安抚道。 刘义符摇头笑了笑,“孩儿不敢,儿所说绣衣之事,只是有感而发。” ………… “谢主簿昨日才痊癒,怎又添了新伤?” “干你何事。” 谢晦瞥了他一眼,傅亮见状,则是訕訕笑了笑,戏謔说道。 “我不信鬼神之说,可谢郎屡次中伤,怕不是被仇人下了巫蛊之术,不然怎会如此?” 傅亮一脸认真的解释道,他出身寒门,对谢晦的家世颇为在意。 九品中正制,也就是在察举制上做了改动。 晋以后,改由朝廷三公中的司徒选授。 其中郡的小中正官可由州中的大中正官推举,但仍需经司徒任命。 任官,便是从家世、行状、定品来赋予官职。 家世就是字面意思,看出身,以及家中长辈的官职与爵位。 中正制刚刚推行时,最看重的乃是行状,也就是对个人品行才能的总结。 定品则就是评定品级。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说的就是寒门子弟,无论行状品语高低都只能定为下品,而高门大户子弟,即使整日不学无术,身处鶯鶯燕燕之中,也能被定为上品。 寒门子弟受到偏见,士族子弟也不例外,傅亮对谢晦屡屡中伤一事,谈不上幸灾乐祸,顶多算是有些恶趣。 徐羡之面对两人的谈话,则是不以为意,等上了车,他才开始询问谢晦。 “尸体可保全了?” “胡將军率兵来时,我便留了心,命士卒將尸首保留下来,刘公现在可要看看。” 徐羡之以为谢晦一时怒上心头,才命甲士杀人泄愤,见他留有一手,頷首示道。 “先带著,你我三人到王府去,查查此人身世,若是查不出,只能往尚书省走一趟了。” 王府侍卫,说白了也就是家奴罢了,不管是家奴、僕从还是佃户,都是登记在册的,王府有籍册,朝廷也有备份,且每年都要派人清点,核对户数,以免偷税漏税的现象发生。 ………… 三月中旬,建康逐渐回暖,许多城中百姓已经褪去了外衣,有的青壮火气旺,穿的单薄衬衣,將臂膀露出。 不少男人扛著木担,从城南走到城中,来到闹市口边上找著位子,將自己要卖的货物摆齐。 即使城內发生了闹剧,城里城外的百姓为了生计,该摆摊的摆摊,该播种的播种,多数人都只是將今日的所发生的大事视为谈资,毕竟,只是死了几人,算不得什么。 “你怎么还卖起死鱼来了?” 被问到的渔夫骂道:“滚滚滚!不买就別聒噪,我清早到玄武湖钓的,怎会是死鱼!” 黝黑的脸上满是狰狞之色,刚才那位卖汤饼的摊主见了不以为意,他將抹布掛在肩上,笑呵呵道:“你那水桶都涌白沫子了,还说没死,真把人当成傻子不成?” “你再叫!” 渔夫黑著脸怒道。 他站起了身,將那布满锈跡的刮骨刀握在手中,气势汹汹的走到那汤饼铺子前。 闹市口本就人多,许多双眼睛当即望来,原先还在那铺子內吃著汤饼的食客纷纷起了身,有的还往桌上丟了几枚铜钱,有的连钱都不付,用袖口擦了嘴便往外跑。 “適才相戏耳!相戏耳!!” “你就一个卖汤饼的!说什么鸟文话!” 渔夫拿著骨刀,步步逼近,等到了那铺门处,见那汤饼贩子將一小袋钱递出,他才停下了脚步,將那钱袋接过。 转身走向自己的摊位,他將担子挑起,哼著歌往城外走去。 卖汤饼的见他走远后,呼了口气,与围观的看客大声骂道。 “这廝每日都到我铺子外卖死鱼,腥臭逼人,害的客人嫌!还不让说了,这铺子我不开了!” 喊完,他將外面桌椅碗筷收起,一併放入那狭小的商铺內。 收拾的差不多了,他还不忘將门前的那块『陈记汤饼』的门匾收进去。 “你这铺子卖不卖。” “不卖不卖!” 那姓陈的铺主收拾的极快,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提著包裹离去。 天色渐晚,刚刚出了城的渔夫將那钱袋打开,几枚石子间参杂著纸团抖落在粗糙掌心上。 “真他娘的抠!” ………… 琅琊王府。 叩门声响起。 “大王,徐从事与…………” 才停歇一会的司马德文,从床榻上坐起,不耐道。 “可將籍册送去了?” “送去了。” “让他们去查便是了,你与主母说一声,让她莫要操心。” “是。” 堂內。 徐羡之安排属吏开始核对籍册,王府家奴多达一二千人,要想找出那带头闹事者,怕是要耗费不少时间。 日暮西山,晚餐之时,褚氏来到堂內,见眾人皱著眉头,仔细查阅著籍册,不敢打扰,便派婢女將餐食送去。 “放在那就行,有劳夫人了。” “府內空著的院落不少,徐从事不嫌弃的话,我这就派奴僕去收拾收拾。” 褚氏还是听了司马德文的话,面里面外都在配合,话中且还十分关心徐羡之等人的衣食住行。 “多谢夫人好意,不敢打搅司马公与夫人,仆寒舍就在城东。” 三人之中,徐羡之最为年长,他年过五旬,谢晦年轻熬得住,傅亮也正值壮年,故大部分的籍册都是他们二人在查阅。 “找到了。” 属吏將籍册递给近前的谢晦。 谢晦確认后又递给了傅亮。 徐羡之將手伸出袖口,伸入盆中,以水拂面,醒了神后,示意傅亮可以言语。 “此人名叫王巳,原是冀州流民,义熙十年逃难至扬州,实行土断后入了籍。” 第22章 羔羊 “冀州流民?可確定?” 徐羡之听完,问道。 “確定,户上只有他一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事情仿佛一下清晰起来。 “贼曹先前派人看过,这王巳是冀州人无疑,他背上多生红斑,显然是受不了南方湿气,燥热所致。” 谢晦思忖片刻,肯定道。 “嗯。”徐羡之頷首回应,他本以为是司马德文自导自演,亦或者是士族中人,不满购粮一事,故意生乱,没曾想到,竟真是北魏的细作,如今,其身份已確定十之八九。 傅亮抚著须,感嘆道:“刘公果然慧眼,连尸首都未看过,便能猜中其身份。” 徐羡之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后,说道:“接下来的事便好办的多,去问问那些平日与其相处的侍卫,看看他都去往何处。” ………… “我问你,这铺主到何处了?” 一名佩著刀的吏卒问向那『陈记汤饼』旁的摊主。 那摊主见几人围了上来,有些惶恐,口吃道:“我……我不知。” “不知?你与他为邻,是何去向怎会不知!” 吏卒见他瞒报实情,想要將其带回审问。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昨…昨日有个渔夫与他爭执,他一怒之下关了铺,说…说不干了。” “跑了?娘的!” 几名吏卒不死心,四处询问,却得不到的成果。 ………… 屋內。 “跑了?!你让我怎么与徐公交代!” 那大喊的贼曹脸上的肥肉抽动,他在屋中来回踱步,过了会,说道。 “实在不行,到狱中拉两个北人去顶罪。” 低著头的属吏听了,忧道:“要瞒徐公,只怕……” “细作本就难抓,如今已逃出了城,天下何其大,你知要派多少人手才能抓到?就算抓到了,值吗!”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出了事,有我顶著,你怕个甚!” 肥胖男人发泄完怒气后,走到那属吏旁,轻声道:“徐公不是迂腐之人,你大可…………” 那瘦如竹竿的属吏一听,眼神漂浮,不断点著头,片刻后,回道。 “仆明白了。” 王府。 “徐公,这两人便是那冒犯世子的同党。” 徐羡之看著被枷锁镣銬所束缚的两人,只是一眼,便看出了端倪,他转过身去,顿了顿,说道。 “你可確定这二人是魏国细作?” “…確定。” 那属吏屈身作揖,回道。 徐羡之轻嘆一声,令他將人留下,可以回公府復命。 要想捉到那已经逃出城去的细作,多半是要动用军士,可如此做,实在不值当。 刘裕偏爱刘义符,眾人皆知,抓不到细作,也就只能將这两人拿去復命。 徐羡之无可奈何,沉默了“你们可有家眷?” 刚被从刑狱中拖出的两人精神有些恍惚,好一会才回道。 “罪…罪人家中老母住……” 他们被带到这里,已经是做好准备的,回答起来还算顺畅。 这两只待宰羔羊,本就难逃一死,临死前若是能了去牵掛,大都是愿意往火坑跳的。 第23章 讲学 豫章公府分东南西北四座院落,北院是萧氏所居住,最为宽敞,僕从也是最多。 在这个没有举孝廉的时代,还能保持像刘裕这般对后母尽孝始如一的人已经不多。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味。 而这些兄弟之中,当属刘义隆最为出色。 而刘义符的这位三弟,却是死於亲生骨肉之手,每当想起,不由得令人唏嘘。 经天纬地曰文,能以文为諡號的,就没有一个昏庸之君。 刘义隆的文虽不及汉文帝的文,但好歹是中兴之主,且还为自己报了仇,哪怕徐、谢、傅三人不得不杀。 还未来到南院门处,便能听到一位老者稍有模糊说书声。 “玄之又玄,眾妙之……” 这不道德经吗? 刘义符听后,想起了那句:道可道,非常道…… 南方以五斗米为主教,少有佛寺,玄远之学从中而生,其立论承接的是那大汉开国时的黄老学说。 晋朝书生多以《老子》、《庄子》、《周易》三书为主。 当然,要论治学,自然也少不了儒家经典。 刘义符在晚宴上说出了“读书无用论”,其实也是为了投刘裕所好,此刻他閒的不行,又有些想要去读书。 刘裕將当地有名望德行的老先生请入府中,在南院设立学堂,负责为儿女们授学。 刘义符读书的念想不是突然萌发而出,他见刘义隆与刘义康以及自己的妹妹,几乎每日都要到南院上学。 看著弟妹们每日都在上进,刘义符身为兄长,又是长子,即使他好武艺,也不能完全不读书。 《周礼》中所记载的君子六艺,就是为了让贵族子弟跟未来地德智体美劳一样全面发展。 加点全加在武力上,那不就是一介匹夫吗? “世子这是…………” 芩芸见刘义符驻足不前,疑惑问道。 曾经,刘义符经过这南院时,巴不得快步掠过,停下听先生讲学的举动,从未见过。 刘义符想了想,正准备走进院中,右侧传来喊声。 “鬆开!我自己走!” “夫人的命令,二郎就別为我们了。” 僕从的双手牢牢的按著刘义真的肩膀,將他如同犯人般押送过来。 “吾未壮!壮则有变!!” “二郎,这话不是如此用的……” 几名僕从闻之变色,手都不自觉的鬆开了些,可一想到孙氏,又下意识的按紧。 拼命挣扎的刘义真左摇右晃过了转角处,丝毫没在意眼前站著有人,僕从们停下了脚步,而他还在往前顶著。 “砰。” 刘义真的头撞向到刘义符的肩背处,吃痛闭著眼,刚想破口大骂,却怔住了。 “大…兄长?” 自从前几次闹剧之后,刘义真在刘义符面前便多了些隔阂,他开始看不透这个仅仅比自己大一岁的兄长,说话也没有昔日那般隨意。 “你这是做甚?整个府內闹得鸡犬不寧的,不知弟妹们在院內读书?” 被刘义真猛地撞了下,说不痛肯定是违心的,可刘义符脸上的没有痛苦的神情,反而有一种长辈说教的意味。 “兄长说我?” 刘义真满脸不可置信,要知道,一月前,刘义符还跟他一起被“抓”回来上课,怎么今天就摆出一副白莲的样子,搞得他好读书似的。 这句话要是从刘义隆口中说出,刘义真还能接受,可从刘义符口中说出,他实在不能忍,可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脸色逐渐红了起来。 刘义真猛地摆肩,僕从还未来得及反应,霎时脱了手,心中一凛的同时,准备往前扑去。 可刘义真没有再次跑开,他缓缓的走到刘义符身旁,故意用肩膀磕碰一下,然后往院內走去。 “二…二郎。” 僕从轻声唤道,见刘义真进了院,鬆了口气,对刘义符说道:“世子可……” “无碍。” 刘义符不知回答了多少遍,已经快形成肌肉记忆,谁让自己最近总是出事呢。 等僕从行礼离去后,芩芸笑著说起刘义真来:“二郎不好读书,孙夫人整日打骂无用,世子一激他……” 刘义符未曾想到刘义真能有这般变化,心中说不上欣喜,顿了顿,他也跟进了院內,来到那书堂內。 两鬢斑白的老者握著手中的些许破旧的经书,嘴中还在讲述著道理,他见刘义真,刘义符相继来进堂,面部没有什么变化,示其隨意入座。 步入这家中私塾的刘义符,一时间有种別样的感觉,上课的老师是谁不重要,重要的屋內全是自己的弟妹。 “哥,这里。” 刘惠媛轻声呼唤,想让刘义符坐在自己旁边的位置。 刘义符扫了两眼,欣然的坐到了妹妹旁,低声说道:“书能借我看看吗?” “看不懂,你拿去。” 刘惠媛也才七八岁的年纪,她来听先生讲学,自然不是为了上进,也不是怕母亲责骂,而是张氏不给她零嘴吃。 从右到左竖列编排的书籍让刘义符难以適应,不过只要静下心来去看,还是能看懂一些。 “二郎,你来说说,何为修齐治平啊?” 老先生见刘义真沉不下性子,三页作两页般大力翻著那泛黄麻纸,遂瓮声瓮气的问道。 刘义真面对提问,不愿站起。 “天地君亲师,此乃纲常伦理之本,老夫从第一天讲学起便说过,到如今,一年半载过去了,二郎还是这般,毫无寸进?” 老先生严声质问著刘义真,到了甲之年,他也不会畏惧什么生生死死,该说什么,就说什么。 或许是刘义真心態有所不同,他脸色本就有些红,如今被说了,更是受不了,起身反驳道:“我不会,先生问他人不行?” 老先生不动声色,又一问道:“你不愿学便罢了,翻书为何要那般用力?书乃…………” 刘义真静静的站著,等面前的老先生把道理来回说了一通,才得以坐下。 “三郎,你来说。” 刘义符看向右前方的刘义隆,见他有条不紊的站起,朗声答道:“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君子有絜矩之道…………得眾则得国,失眾…………” 刘义隆先是將原文一字不差背出,隨后说了说自己的见解。 老先生终是露出微笑,頷首示意:“嗯。” 他没有夸讚刘义隆,是因为刘义隆平日里就是如此,不能完美的回答,才是反常。 “孟子言,长兄若父,身为兄长,当为表率……” 第24章 暖风 老先生这一话,像是同时在对刘义符、刘义真二人含沙射影。 刘义真並不傻,自然能听出话中之意,相比於刘义隆、刘义康,他和刘义符身为兄长,往日都是紈絝子弟。 他撇过头看向兄长,见刘义符正聚精会神的沉浸於案牘之上,全然没有一丝动怒的样子,自己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每当刘义真快要忍不住时,总是会不自觉地回想起被孙氏鞭挞的时光。 老先生並没有多说,继续开始讲述起典籍来。 半个时辰后,老先生准备收起讲学的包袱,缓缓走出了学堂。 刘义符看著身旁已沉沉睡去的妹妹,纵有不忍,还是轻拍呼唤道。 “羊……痒” 刘惠媛嘴中念叨著痒,他遂加大了力度。 “羊……羊羹呢?” 刘义符哭笑不得,苦笑道:“先生已经走了。” 刘惠媛听了,將未怎翻动的书籍拿起,起身就走。 “慢些。” 刘义真是最先离去的,刘惠媛紧隨其后,刘义符舒服的伸了个懒腰,看向了那个存在感极低的老四刘义康。 “三哥,先生说,往昔的道理不能適用於今日,修齐治平在当下又有几人能做到?不说別人,父亲当年,也未修………” 刘义隆莞尔一笑回道:“你我的年纪,还是以修身养性为主,爭论这些,本身就是不切实际。” 他没有將所谓的道义看作人生的准则,能用则用,不能用则不用。 相比於儒家那套君子之说,早已过时了,不少博览群书的士子,皆以隱居山林为资歷。 大部分都所谓的名士,深入到老林田野之中,皆是为了养望,以求谋得更好的官位,只有极少数是以隱居为乐。 就以谢安为例子,朝廷几次徵召无用,到了最后,国难当头,朝中无人之际,他方才出山入仕。 淝水之战后,谢安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新的士族领袖。 时人都看不透谢安的心思,不知他所求为何。 要知道,他入仕时,已年过四旬,正处不惑之年。 刘义康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遂即相继与刘义隆、刘义符告別。 “三哥,兄长,我先回去了。” “嗯。” 刘义康与刘惠媛同一年纪,可两人间所相差的沟壑,却有如山高。 为此,刘义符忍不住轻嘆一声。 刘义隆住在南院,每次等老先生授完学后,等兄弟姐妹离去后,他便喜欢独自一人静静的待在堂內。 “兄长这是怎了?” 刘义隆见刘义符正在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疑惑道。 “三弟,今晚到我那吃饭吧。”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刘义隆愣了愣,婉拒道:“兄长不用担心,灶房会送菜饭来。” 刘义符被拒绝,也不恼。上前拍了拍刘义隆的肩膀,笑道。 “你我亲兄弟,何必如此见外,走便是了。” “还是……” 他们虽是亲兄弟,但毕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往前刘义隆被过继给刘道规抚养,四年前归了家,那时刘义隆才六岁。 而刘义隆之母胡氏,则是在其四岁时落罪被刘裕赐死,至於是什么罪,几乎没有人知道。 当刘义隆每每向那些侍从问起原因时,侍从们皆是面带惶恐声称胡氏是因病而死。 胡氏离世时,刘义隆还未记事,就被送去了刘道怜家中抚养,故儿时过的还算正常,有一个相对完整的童年,可自从他回府了后,居住於南院,整日与书籍,字画为伴,在诸兄弟中便像是个异类。 “走吧。” 刘义符比刘义隆高壮些,特別是臂膀,刘义隆被搂著肩时,好似在承受怪力似的,他拗不过刘义符,只好答应下来。 等刘义隆匆匆收拾后,便同刘义符回了东院。 “世子您……” 院门的僕从见刘义符搂著刘义隆的肩,欲言又止般说道。 刘义符没有与僕从废话,拉著刘义隆就往院內走去。 堂內飘过阵阵惹人垂涎的肉香味,同时,还有刘惠媛的喊声。 “娘!怎么是牛肉?我的羊羹呢?” “明天吃羊羹。” “不行!” 母女二人对峙之际,刘义符挠著脖颈喊道:“娘亲。” “符儿回来了。” 张氏面带慈笑,放眼望去,见刘义符身旁还站著有些拘谨的刘义隆,唤道:“义隆也来了,芩芸,贴双碗筷。” “是,夫人。” 等刘义符与刘义隆坐下,张氏才问道:“听媛儿说,你今日到学堂去了?” “嗯,父亲让孩儿这几日不要出府,儿閒的慌,便去听学了。” “夫人,芩芸可以替世子作证。” 芩芸说时,已从甑中盛出两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来,递给刘义符两人。 张氏听此事是真,脸上喜色更甚,一时年轻了些,接连问了许多。 刘义隆不受宠,又是个『別人家的孩子』,张氏对他態度要比刘义真好许多。 “谢姨娘。” “你这孩子,多吃些,比符儿瘦多了。” 即使刘义隆比同龄人都要沉稳,可到底是个十岁的孩童,凉风从窗吹来,他不觉得冷,只感到阵阵暖意。 ………… 太尉府。 徐羡之风尘僕僕赶到府外,望见正堂烛火通明,便转身吩咐了几句,命吏卒押著两人走了进去。 “主公,这二人就是那王巳的同僚。” 刘裕正拿著书卷,身后的吏卒將两人押的更前了些,他打量几眼,问道:“审出来了?” 要说建康城內只有这两名细作,刘裕定然是不信的,但他心里清楚,当下要紧的是何事。 “他们二人便是负责与王巳交接,司马公出行时…………” 徐羡之將两人的身份,以及当日是如何做的,说的绘声绘色,好像真有其事一般。 刘裕扫了两人,挥了挥手,示意徐羡之自行处理。 能够给刘义符一个交代,身为父亲的刘裕於情於理,在明面上怎么都说得过去。 “此事便算了了,购粮之事,有几家不愿配合,明日,你与茂宗、道序一同去。” 听刘裕要派胡藩同去,性质便大有不同了,徐羡之不免心中一凛,问道。 “可要多带甲士?” 刘裕放下了卷宗,说道:“你观我面相,可像贼寇?” 纵使是向来以沉稳著称的徐羡之,也不由顿时一愣,连忙俯首作揖道:“主公说笑了,世人皆称您生的一副真龙之相,怎会像那些山林贼寇呢?” 风骨奇伟,不拘小节,这是对刘裕相貌的评价,该说不说,脸长圆润,確实像是所谓帝王相。 第25章 永遇乐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街道两旁,悬掛在枝头上的灯笼,摇曳著浅红色的光芒。 小桥流水旁,徐羡之步行回府时,见有人在此对弈,终是按耐不住,来到棋盘前,负手而立,默默观察棋局。 那正在对弈的两人对此丝毫不在意,全神贯注著在眼前棋盘之上。 半盏茶后,士人哀嘆一声,说道:“罢了,我该回家去了。” “走什么,钱还没给呢。” “记著先,家中老虎压的紧。” “你啊,去吧去吧。” 那穿白褥衫,蓄著斑白山羊鬍的老翁笑骂著,送走年纪差了两轮的好友,开始收拾著棋盘。 正当他將一把黑子放入棋奩中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 “范公雅兴,可否与我下一局?” 徐羡之恭声说道。 那被称为范公的老翁摆手拒绝道。 “宗文啊,切莫怪旁人不与你下,与你对弈,甚是无趣吶。” 说是这般说,范泰缓缓坐了下来,徐羡之知他意犹未尽,手法嫻熟的將棋子收进棋奩。 “范公,我执白,让您六子如何?” “唉。” 徐羡之棋术精湛,建康城內外,能与其比肩者,不出一手之数。 范泰对围棋涉猎不深,徐羡之让他六子,也是为了能下的尽兴些。 “我听闻,主公曾召您族弟到府上讲学,至今可还去?” 徐羡之落下一子后,抚了抚褶皱的袖口,隨意问道。 范泰一双老眼眯著,紧盯著棋盘,淡然回道。 “既是刘公相召,他怎能不去。” 过了会,范泰似乎反应过来,嘲道。 “偌大太学,师生不过十余人,陛下不在意,刘公亦不在意,我一张老嘴,哪怕磨破了也无用。” “主公不兴学业,实是无奈,望范公体谅。” “我怎没体谅,可在他眼中,《春秋》、《易经》尚不及一桿枪,一匹马。” 徐羡之听了,默不作声,过了会,他又问道。 “我若未记错,再过一年,四郎该是及冠了。” “过了今月…………”范泰想了会,道:“早了,两年。” “当初郡中召四郎担任主簿,他怎拒召了?” 隱居辞召那一套,自殷浩后,就已经褒贬不一了。 “砖儿好读书,不愿入仕。”范泰说完,又笑道:“我曾问他为何不应召,他说,为官之乐不及书中之乐。” 徐羡之听了,頷首应道。 “书乃人之所撰,我才疏学浅,唯以耳目之所及为学。” 他似是心生感触,握著白子的手停在棋盘之上,顿了顿,方才落下。 “言之有理。”范泰抚著长鬢,淡然道:“等太平了,他当会出仕。” 半盏茶后。 徐羡之看著近乎铺满的棋盘,笑问道:“范公可带有钱?” “徐从事向度支尚书索要钱財,有调令否?” 语毕,两人莞尔一笑。 ………… 屋內。 刘裕刚一进来,便看见母子几人交谈,走了进去。 他刚坐下来,发现刘义隆也在,脸色平静了些。 “夫君回来了。” 张氏见甑中的米饭已经没了热气,便想亲自端到灶房热一热。 “不打紧。”刘裕出声说道。 “那怎行?夫君劳碌一日,吃些冷饭算什么事,等一会,马上就好。” 张氏也过了四旬,即使早已手指不沾阳春水,也抵不过岁月的摧残。 夫妻间的亲热早已磨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多日夜相处的温情。 张氏执意要热下饭菜,刘裕也只好让一步。 刘裕抚著刘义符的头,嘱咐道。 “那些作乱的人已经拿住处置了,为父加派一队甲士到府中,往后出行,多带些侍卫…………” 刘义符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也逐渐融入这个时代,可被刘裕抚著头时,还是觉得十分尷尬。 “车儿。” 刘裕见刘义隆正襟危坐,总是肃著脸,好似他们两人之间不是父子,而是君臣。 “父亲。” 面对自己从小在兄弟家长大的三子,刘裕对刘义隆是心有愧疚的,毕竟胡氏之死,皆是因自己一时糊涂。 刘裕又问了刘义隆平时的话,比如每日吃些什么,院中缺不缺僕从。 嘘寒问暖之下,刘义隆回话也不再往前那般冷淡。 过了会,张氏领著僕从端著木盘,將一碟碟温热过的饭菜端上桌。 刘裕咽下一口燉牛肉,觉得甚是软烂,非常对胃,夸道:“老张以前可烹煮过这牛肉?” 老张是刘府的家僕,煮菜煮了多年,算是个厨师长。 不论是谁,吃一人的饭菜吃久了,是不是其本人做的,一口便能尝出。 用俗话来说,就是“家乡的味道”。 刘裕並非是没吃过牛肉,行军粮草补给不足时,他除了人肉,什么肉基本都尝了个遍。 但精心烹飪之下,与那用篝火炙烤,撒点盐就啃,定然是截然不同的。 “这几日符儿待在府內,无事时到灶房去,教他做的。” “哦?” 不单是刘裕讶然,刘义隆听了同样是一愣,不知兄长何时还有这一手。 刘义符因为天赋异稟,早早学了骑马射箭,他最为喜好的,还是吹簫,可如今,那支竹簫已经落了灰,就摆在那堂侧的桌上。 男子擅厨艺,在这风雅名士遍地走的扬州,压根上不了台面,也就是家人之间,张氏才会拿出来说说。 “今日符儿去听学了,下了学………” 张氏饶有兴致的將刘义符去听学的事说了,还不经意间提了嘴刘义真。 本想面露微笑的刘裕,得知刘义真所作之事,眉头一皱,避其而不谈,问道:“你荒废学业已久,今日听学,可觉得晦涩难懂。” 对於那些圣人之学,前身与自己,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孩儿是觉得晦涩,可三弟博学,能多教我。” 刘义符对刘义隆的態度转变太大,以至於后者有些受宠若惊,小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 听得此话,刘裕將碗举起,用筷进皆扫入嘴中,全然不在意鬢须上沾著的油渍和碎肉。 “你们兄弟和睦,互相帮衬,为父方无忧矣。” 刘裕胃口大开,张氏自然的接过碗,替其再盛了碗饭。 等刘裕將剩菜一扫而空,將甑中的米饭勺了个乾净,才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夫君吃慢些,吃的多了,难以消食…………” 张氏嘴上斥责,心中还是欢喜的。 不提那几位年轻的妾室,就说那比自己小一轮的孙氏,刘裕常去她们院中就寢,张氏这来的便少了。 “那些隱居名士,不常称此为隨心吗?毕竟是家中,不需那些规矩。”刘裕笑道的同时,还几次望向了刘义隆。 “说是这般说,可哪有人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不顾…………” 听刘裕与张氏说著,刘义符便联想到了那词句,他看了眼刘义隆,心中呢喃著:“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话送到嘴边,刘义符清了清嗓子,酝酿片刻,正色道。 “廉颇从心之年,尚能饭一斗米,肉十斤,廉颇不及父亲年轻,文治武功更是远不及父亲,娘亲觉得父亲吃多了,儿却觉得父亲吃的少了。” 第26章 性情 当笑声传到院中时,那负责看著院门的侍卫忍不住一颤。 其中一位年长些的侍卫,对身旁的同袍感嘆道:“主公上次这般笑时,我都不知是几年前了……” 屋內。 刘义符说到一半时,刘裕即大为所动,洗耳恭听著。 等刘义符语毕之后,刘裕方才说道:“不少人以古时典故驳斥,可却都未能及车兵所言深得我心吶!” 不知怎的,他现在每看一眼,便愈发的喜爱。 那些文人才子所拍的马屁,刘裕早已听的腻了。 满腹经纶的儒生大臣们与大字不识几个的佃农同时称讚当今天子的功德,两者之间不可相提並论。 这番话由徐羡之、谢晦说出,刘裕可能只是一笑置之,可从刘义符这个从武不从文的长子口中说出,意味便截然不同。 在父亲前显圣后的刘义符,虽面露微笑,却不及刘裕开怀。 那首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他第一次知晓有刘裕这个“人”。 即使这首词是要考的,是必须背的。 可刘义符朗声背道时,却始终感不到枯燥乏味,每次背起时,总是能感到不同的韵味。 就像是一道菜餚,儿时吃起,会觉得新奇,年將朽木时再尝,品的不是味,而是情。 刘义隆看著眼前父慈子孝的一幕,纵使他未曾感受过,嘴角也不禁地自觉的上翘起来。 半晌后。 张氏见刘裕心情极好,便打算趁此时说一说刘义符学业的事。 “范先生年迈,每日来回奔波不易,符儿好学,夫君看看,能否让顏郎重新回府上讲学。” 张氏所说的顏郎,乃是顏延之,他此时担任的刘义符的参军,可自从刘义符不愿听学时,刘裕虽没有將他调为太尉参军,但顏延之几乎每日都要往太尉府中做事。 “你要让顏彪来教导车兵?” 刘裕知道顏延之富有文采,可就是脾性太烈,在太尉府还好,若是在家中,保不齐又要生出些麻烦事来。 恰巧的是,元嘉三大家,除去那才三岁的鲍照,两大家都曾是刘义符的属僚。 刘裕给他培养的班底,就没有一位是庸碌之辈。 要比起培养子嗣,当今天下,除去北魏拓跋嗣之子拓跋燾之外,就没有比得过刘义符这位豫章世子。 顏延之任豫章世子参军,谢灵运则是在刘裕北伐后,才被任为諮议参军、黄门侍郎,諮议参军地位高於参军。 简而言之,谢灵运在诗才、官职上,都是要比顏延之强些。 顏延之诗才不及谢灵运,那是无可奈何,可在处理政务上,顏延之是要过於他。 而为什么官职低於谢灵运,到底还是因为出身。 顏延之少孤贫,居负郭,室巷甚陋。 刘义符若是看过这则记载,怕是已经忍不住轻哼起来,为其咏一首陋室铭。 从小居住在贫民窟的顏延之,比起陈郡谢氏出生的谢灵运,官职相差不大,与刘裕重用寒门子弟之举功不可没。 “先前顏彪来府上讲学,车兵屡次触怒他,你又不是不知他的为人。他在太尉府做事已久,如今请他来担任车兵老师,怕是不妥。” 不堪的回忆喷涌而出,想起往日刘义符所作所为的刘裕,失去了先前慈祥笑容。 张氏见状,语重心长道:“夫君之前可不是这般说的,顏郎的文采,夫君是知道的,毕竟他是符儿的参军,范老讲经学,顏郎便教诗辞文章……” 刘裕頷首听著,张氏得知有戏,继续说道:“符儿大了,该替他寻一位老师。” 张氏身为刘义符的母亲,说没有私心定然是假的。 “太子身旁有太子太傅、太子舍人,符儿也该…………” 刘裕听完张氏所言,认同道:“明日我与他说,他愿来则来,不愿,也不强求。” “如此甚好。”张氏欣喜道。 刘义符未听过顏延之的名讳,竭尽著脑力回想。 刘义隆有些艷羡,可看到兄长一副沉思模样,便也调整好表情,冷静下来。 ………… 翌日,午时。 豫章公府门前。 因为先前北魏细作之事,刘府外的武士不得不比平时更为谨慎。 哪怕是在府中多年的老僕,进出时都不免要查探一番。 “可是顏参军?” 常年守卫府邸的武士自然是认得顏延之,可因为职责所在,他还是要问一句。 “是我。” 一名较为年轻的士卒上前,想要摸索顏延之肩上扛著的包袱,却被身旁的同袍拉住。 “你干甚呢!顏参军也敢冒犯!”为首的队主喝斥道。 顏延之见状,不以为意,说道:“看一下也好,毕竟我与世子结了怨,要是包中藏有刀剑,让我刺伤了他,你们也要受罚而死。” 几名武士听了,身子皆是一哆嗦,心中惊嘆。 原先那呵斥的队主,也自觉上了前,亲自接过包袱,小心翼翼的打开。 “顏郎真性情啊。”看到包袱內只有两壶酒,武士悻悻的將包袱合起,双手递还给顏延之。 大门打开,顏延之大步入內,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句空话。 等他走后,那年轻士卒不解问道:“队主,他都说要行刺世子了,您还放他进去?” “我不是说了,顏参军乃性情中人,他向来是这般说话的。” “啊?” 年轻士卒更为不解,继续追问道:“那为何……” “娘的,问东问西,你要是有顏参军万分之一的才华,何至於在此守门?!” 年轻士卒有些懵,想要挠挠头皮,却忘了戴有头甲,乾裂的手指在铁盔上摸索了会。 队主哀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走到一旁。 院中。 “世子,是顏郎来了。” 还在自律锻炼的刘义符听僕从说话有些急促,也停下了动作,问道:“来便来了,你急什么?” 昨晚他已经四处问过顏延之是何人,得知其名讳和才学后,刘义符便对他钦佩至极,顏延之与自己同样是出身寒微,同样都“饱读诗书”。 意识到自己“僭越”了的刘义符咳嗽了两声。 僕从见刘义符这般反应,惊讶道:“世子难道忘了……” 鞋履踩踏在石板路之上,发出“噠噠”的声响,那僕从顾不得其他,走到刘义符身旁,在其耳边小声述说著刚才府门所发生之事。 僕从还想多说,可奈何声响愈发清晰,只好作罢。 刘义符听完,懵了一下,问道。 “你可是在誆我?” 第27章 厕书 等那张肃穆的脸庞出现在眼中,刘义符便信了几分,他先入为主,笑呵著说道:“老师来了。” 顏延之多看了他几眼,隨后坐到院中摆放好的胡椅上,將包袱置於圆桌之上。 刘义符还以为他要从包袱中取出文房四宝,教自己如何成为辞赋大家时。 谁知顏延之將两壶酒轻轻的拿出,又轻轻的放在桌上。 “老师这是…………” 顏延之忍不住嘴,將酒盖拧开,一只手握著酒壶,喝了一大口。 “咕~~咕~~” 当酒水从顏延之嘴角溢出,滴落在那深灰长衫之上时,刘义符不禁遐想起来。 这就是能与谢灵运齐名的大家? 文坛巨匠? 脑中刚冒出这想法时,刘义符似乎已经忘了,这是在晋朝,且还是东晋。 隨性,洒脱,方能彰显出这些名士才子的个性来。 当然,也算是能称之为魏晋风骨。 事已至此,刘义符也懒得计较,张氏劝刘裕让延之来担任自己的老师,自然不会害他。 想著,他坐到了顏延之的对面,目不转睛的盯著对方喝酒。 一壶酒很快见了底,顏延之有些微醺,脸色逐渐红润起来,说道:“去取笔墨来。” 刘义符见他终於肯教自己,也兴奋起来,去往屋中取纸笔来。 等刘义符將文房四宝取来,顏延之,示意他为自己研墨。 刘义符听从,为其研墨。 顏延之见他手法生疏,眉头微皱,说道:“墨水不宜过多,水多则墨散而不聚,水太少,则墨燥而枯槁,写出的字全无生韵。” 在顏延之眼中,刘义符確实是如同传闻一般,变了许多,可从这研墨看来,又好像没变。 刘义符將砚台中的墨水倒在一旁的木桶中,重新开始。 一刻钟过后,刘义符终於是研出能够让顏延之勉强动笔的墨水。 “春酿虽藏瓮,香幽韵且浓。” “封坛如蕴梦,启盖似迎风。” “细品若逢友,倾饮自忘忡。” “世情皆可醉,心畅岂言穷。” 刘义符嘴中反覆读了一遍,有些难以相信这是顏延之隨手所作。 顏延之停笔后,將第二壶酒盖拧开,大口饮下。 等刘义符回味过后,问道。 “老师,这句细品若逢友,是您哪位至交?” 刘义符知道,这『友』定然写的不是自己。 那些僕从即使不说,昨晚他也能从刘裕张氏口中得知自己与顏延之有些许“过节”。 只是他没想到顏延之说起话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毫无遮拦。 顏延之不作答,灌了口酒后,直截了当的说道:“诗辞我教不了你,世子便先从练字开始吧。” 对方不愿说,刘义符只好作罢,回到屋內,取了许多张纸来,仿照著顏延之作的这首春酿诗抄写。 砚台的墨水见底了,刘义符又重新研墨,他没那么多讲究,几个大字一会重,一会轻。 当顏延之將第一张抄写完毕的纸张拿过,脸色霎时间有些阴沉。 “这才几月?世子这写的是什么?!”从未见过这等字的顏延之,起身喝声道。 “我能怎么办,若是字写的好,那还用老师教我吗?” 挨了骂的刘义符有些嘴硬,连反驳都彰显著无力,毕竟他写的確实太烂了,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格格不入。 顏延之抬手擦了擦眼,將纸张翻面,嘲道:“要我评价世子的字,这不是章草,该是厕书。” 厕书?这是在说我写的字就是一坨?写出来的字,只能用来当厕纸? 娘的!也太侮辱人了! 原本还较为和睦的氛围,顿时变了味,当然,刘义符是没有办法,別说他不是文科生,即使是文科生,也不全都会去学书法。 他又看了看顏延之写的诗,字跡与诗句皆是凝炼规整,虽算不上极好,但与自己相比,定然是天壤之別。 顏延之写的字,如同后世电脑手机打出来的官体字一样,规整的不像是常人写的。 对於刘义符这样的“文盲”来说,拿几副隶书给他看,无疑是在玩从两张极度相似图片中找出不同的小游戏。 看著脸色酡红的顏延之,刘义符想著他在府外直言不讳的说要拿刀刺伤自己,此时说自己写的字是大粪,相比较之下,已经算是委婉了。 顏延之口吐不快后,又缓缓坐下,示意他继续练字。 刘义符深呼吸一口,静下心来,安心写著字。 汉隶唐楷,唐朝以前,上到天子詔书,下到郡县官文,都是以隶书为准,隶书是实打实的官方认证。 在此时,你可以不会写章草、今草、狂草、小草,但要是你不会写隶书,就是连最下等的文吏都做不得。 “是谁告诉世子练的这章草?”顏延之见刘义符全神贯注的抄写,冷不丁的问道。 不说有没有长进,这倒退成五六岁的孩童,也太过骇人了些。 “无人教,我自学的。” “可是有人说世子天赋异稟的呢?” “无人说。” 顏延之愿与他聊,刘义符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说实话,有个想什么就说什么的老师,倒也不错,在这个处处是背叛的年代里,至少能够百分百避免受到背刺,当然,若是直刺的话………… 想到这,刘义符觉得还是悠著点好。 他已经听出顏延之的话外之意,或许是因为今日自己格外认真,他不愿抹杀自己的才子猛,故意外的委婉询问。 不一会儿,酒壶见了底,顏延之轻嘆一声,闭目养神起来。 “还请世子记住,今日就当我未曾来过,往后也不要称我为老师。” 第28章 酒 “老师说这话是为何?” 面对顏延之如同刀剑一般锋利的三寸之舌,刘义符打算装傻充愣,也算是以柔克刚了。 见顏延之又不说话,刘义符写完一副后,笑呵呵说道:“学生突然想起,家父在其他院落中藏有几坛九酝春酒,老师若是不介意,学生这就去拿。” 那一对鬚眉先是抽了抽,原先还闭目养神的顏延之陡然睁开,他看著眼前堆著笑的刘义符,滚动了下喉咙,说道:“既是主公的私酿,还…还是罢了吧。” 九酝春酒不比一般春酿,唯有手法技艺嫻熟的酒匠才懂得如何酿造。 刘义符投其所好,这是阳谋,若是顏延之喝了酒,以后自然是要继续来府中教学的,可若是顏延之不喝,他又会觉得这是一桩人生憾事。 以往的春酒,以三四月的最为醇香,更別提这是用九汲法酿造的九酝春。 刘义符看他脸色犹豫,心中挣扎不已,便二话不说起了身,往院门外走去。 “回来!” 顏延之急忙站起,接连喊了几声,而刘义符却毫无反应,將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似的。 等刘义符出了门,顏延之不由得长嘆一声。 “酒误我啊!!” 顏延之三十有二,他三十岁时还未娶妻,就相当於后世五六十的大叔老头单身汉一般。 在这个普遍十四十五岁就娶嫁的年代,普通人家,顏延之都可以当上祖父了。 虽然有些夸张的成分在,但好顏延之如今已成家两年,儿子也刚出生不久。 他晚成家並不是因为没有能力,而是实在不想被酒色所误。 酒色沾上一个就好了,两个都沾…… 酒色酒色,好酒,总比好女色要好。 况且,女人怎能与酒相比? 酒那是越久越醇香,而女人青春年华,也不就那短短十年。 绝色佳人?粉红骷髏耳! 路上,芩芸还將顏延之的状况述说一遍,没有夹带两人之间的私货。 “我知他好酒,却不知他是离不了酒!” 刘义符听了,笑了笑,步伐加快了些。 “世子这是……郎主吩咐……” 几名僕从见他来到院內就直往那藏酒屋中走去,虽不敢拦,但话总是要说的,话到了,萧氏也不会责骂他们玩忽职守。 “太夫人在歇息,世子轻些,要不让仆来搬?” 刘义符看著那位曾经在路上提醒自己的男僕弯著身,想要上前帮衬,问道:“你叫什么?” “啊?”男僕脸色轻声诧道。 “我问你姓名。” 男僕见是刘义符问自己名字,面露喜色说道:“仆姓名是太夫人取的,仆姓刘,名叫士伍。” 刘义符听其名后,笑道:“刘士伍?祖母眼光尖锐,你確实很识时务。” 刘士伍憨笑著,没敢再接话。 进了屋內,十数坛酒堆堆积在左侧,几乎要將半个房屋塞满,刘义符看了,欣喜不已,想要上前抱一坛。 “世子当心,这一坛酒有六十斤重,还是让仆来搬吧。”刘士伍担心道。 东晋一斤等於十六两,刘士伍说有六十斤重,其实也就差不多三十斤,刘义符气力远过於常人,怎可能搬不动? 说著,刘义符一手一个,毫不费力的將两坛酒拿起,靠著腰的走出屋去。 “世子总角之年,便能提起一百二十斤酒水,果真是膂力过人吶!” 刘士伍虽是夸讚惊嘆,可他时时刻刻將声音压的很低,就如同在说悄悄话一般。 等三人提著酒来到院门前,那主屋的门突然嘎吱一声打开。 “砰!”一声,酒瓮打碎在地上,瓦片四溅,酒水在从那低矮的台阶下流著。 萧氏沉著脸,丝毫没有受到惊嚇的样子,她年事已高,本就睡的极浅,从那藏酒的屋门被打开时,她便醒了。 见到这一幕的萧氏,缓缓的走出了屋,走到那暖阳照射之下,说道:“你这般大,怎能饮酒,放回去。” “孙儿是想拿几坛酒送给老师作为拜师礼,吵醒了祖母,是孙儿错了。”刘义符不知该不该作揖,他只好略低著头,对萧氏抱歉道。 萧氏向来明断是非,得知刘义符並不是馋酒,而是要送给师长的,深沉的眉眼倏忽舒展开来,笑道:“既是送给老师的,不妨多拿几坛去。” 本还有些心虚的刘义符,听完萧氏所言,对刘士伍先前惊颤的样子有点不解,不过很快他又明白过来,遂即笑道:“谢祖母!” 说完,刘义符走到墙角处,將笤帚拿起,又回到了院门前,打算亲自將那些散落在地的瓦片打扫乾净。 其他僕从即使再不识时务,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下了,一名男僕来到刘义符身前,笑著说道。 “世子,这种小事还是交给奴来做吧。” 刘义符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来打扫,可那男僕话都说出了,不敢站在一旁看著世子干杂活,还是想伸手接过。 “酒是我要来取的,酒瓮打碎了,也该由我来承担,我书虽读的少,但也知道何为天地君亲师,父亲常常侍奉在祖母身前,恪守孝道,我身为孙子,却不及父亲一半孝顺,如今我为祖母打扫院落,你为何要阻拦?” 院落內,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落针可闻。 顷刻间,萧氏那一双稀疏的白眉如同弯月般,乾裂的嘴角止不住上咧。 佝僂的身子在一旁的侍婢搀扶下,慢慢地来到刘义符身前,她想要挠一挠这个大孙子的头。 可当走到刘义符身前萧氏才突然发现,刘义符竟已长得快要比自己高了,布满褶皱的手掌连够著刘义符的头都有些困难。 她年轻时,忙完了农活,便要回家伏著桌织布,以此来补贴家用,过了耳顺之年后,后腰便时不时的隱隱作痛,更別提如今七十有二。 说是午睡,其实她哪能睡得著,坐著,站著,腰疼的厉害,萧氏没有办法,只有臥在榻上时,才感到舒服些。 刘义符屈著身,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好让萧氏能够轻易够著。 “车兵长大了,懂事了。” 第29章 拜师 呆愣在原地的男僕,满是汗顏,手足无措的解释道:“世子误会仆了……” 男僕本以为刘义符会再次训斥他,可却並没有。 “你想做事,就去屋內再替我拿坛酒。” “是…是,仆这就去。” 那僕从背后传来阵阵凉意,好在刘义符与萧氏都没有责罚他的意思,他才鬆了口气。 可当他正准备往屋里取酒时,却看到那刚才还被世子讚赏为识时务的刘士伍,怀中捧著两坛酒,直直的站在一旁,心中一时恍然。 所谓识时务,便是能看清当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昧的献殷勤,哪能被称为识时务? 刘义符与萧氏礼別后,出了院,说道:“一共十坛春酒,莫要全都拿到我院中,刘士伍,你带他们二人与芩芸拿六坛酒先到南院放著。” “是。” 到了转角,四人往南走去,刘义符与身后一人往东而去。 一次性拿十坛给顏延之,不说对方会不会酒精中毒而死,这么多坛,够他喝好久了,要是对方酒未喝完,不愿再来该怎办? 不是刘义符心眼多,他成了刘裕的长子,许多考虑事情的角度早已与之前大为不同。 更何况,这种认知是潜移默化之下改变的,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到。 当四坛酒置放地上后,那僕从离去,顏延之见状,摇了摇头。 “都说了让你回来,怎还是要去取?”顏延之虽语气带著责意,可脸上却不是这样表现的。 “学生准备仓促,以这几坛酒为拜师礼,还请老师不要推脱。”刘义符正色说道,弯下腰对顏延之深深的作了一揖。 比起那坛中散发出酒香,刘义符这一礼,更让顏延之意动。 沉默了良久,顏延之像是释然一般,说道:“当初你以砚台掷我,你今日赠酒於我,便算了去了恩怨,拜师,还是免了吧。” 刘义符一听当初的“自己”曾用砚台砸过顏延之,顿时怔住了。 “学生那时不懂事,现…………” 顏延之摆了摆手,恢復原先的肃色,说道:“我实在不敢认你做学生,但主公既令我来教你,往后,我每隔三日来一次,午时至,傍晚去,如何?” 刘义符哭笑不得,还以为顏延之始终不谅解自己。 感情是觉得自己的字不堪入目,怕传出去丟人。 靠! 心中怒骂一声后,刘义符显然舒服多了,顏延之的態度已然转变,往后自己勤学苦练,对方定然会承认自己这个学生。 万事开头难,迈出第一步,就算成功了。 更何况来日方长,他不著急。 刘义符如此想著,蹲下身来,將酒盖拧开。 霎时间,酒香四溢,惹的刘义符都有些馋了。 想当初刘裕唤他到正堂,与谢晦聊曹操时,他还闻不到这种扑面而来的酒香,毕竟正月只是刚入春,想来是那时还未发酵完全。 顏延之听著“哗哗”的声音,心情难以平復。 等那见底的酒壶再次装满,顏延之强忍著馋意,等著刘义符將酒罈放好,坐下后,他才故作悠閒的將酒壶拿起,饮了口。 醇香带著烈辣在腔中肆意奔腾,让顏延之瞳孔一亮,正当想再饮一口时,他却见刘义符正微笑看著他,便抚了抚长须,说道:“练字,最重要的便是静下心来,你总是分神,怎能有长进?” “学生知道了。” 说完,刘义符遂不再看,全神贯注在眼下的纸张上,一笔一划,都慢了下来。 天边残阳如血,当最后一抹斜阳透过稀疏的梧桐,洒落在地上一叠叠散落的纸上。 当穷字最后一勾重重提起,刘义符呼出一口气来,轻轻將笔放下,双手將纸张捧著,扭过身去,借著夕阳仔细打量著。 顏延之站在树下,望著天,手中提著酒,不知在思量几何。 “老师,你看我这副写的如何?” 退出心流之后,刘义符的双手传来丝丝麻痹之感,可他不在意这些,径直走到顏延之身后,將纸张反竖对著自己。 “勉强入目。”顏延之评道。 四个字,让刘义符放鬆起来,用一下午,写出能够入目的隶书,进度应该算快的了吧。 “今天便到此为止,你这几日不可鬆懈,勿要想其他,多练隶书,莫要再学那章草,可明白了?”见时间刚好,顏延之便在离去前吩咐道。 “学生明白。” “嗯。” 顏延之將空了的两酒壶装入包袱中,提著便要离去。 “我送送老师吧。” 顏延之刚要拒绝,见刘义符正捧起了两坛未开封的九酝春,欲言又止。 他轻嘆一声后,跨过门槛,大步离去。 於是乎,刘义符与顏延之人,在府中僕从看来,不像是师徒,更是一个酒蒙子带著个书童。 待到了府门处,高大的熟悉身影浮现在眼前。 顏延之面不改色,行礼作揖道:“主公。” 说不上是碰巧,刘裕大多数都是在此时回府,刚好遇见了刘义符和顏延之两人。 待刘裕看到了跟在顏延之身后的刘义符时,问道:“你这是。” “老师好酒,儿知父亲藏有不少九酝春,便………”刘义符略显尷尬的回道。 刘裕听了,也不生气,只是觉得好笑。 “拿便拿了,你躲在延年身后作甚。” “毕竟孩儿未告知父亲,擅自做了主。” 刘裕见刘义符还在解释,便嘱告他往后这些小事用不著过问。 “延年,我可誆了你?”刘裕问向顏延之。 “是仆孤陋寡闻,世子,確是不同了。” “你既然输了,往后每三日到府上,可勿要失信。” “仆不敢,仆已与世子说了,三日一次。” “好。” 等刘义符將酒放在车厢內,便见刘裕与顏延之避著他,在门旁谈论。 “车兵可有天分吶?”刘裕知道顏延之向来心直口快,忍不住问道。 “孺子可教。” 第30章 家母 等父子两人同在夕阳下目送车马离去后,刘义符好奇问道:“父亲与老师赌了什么?” 他知道刘裕曾经年轻的时候因为好樗蒲,也就是嗜赌。 刘裕领兵统战时,极少有过优柔寡断之举,往往是想好了怎么去做时,便立马行动实施起来。 那个时候,刘裕孤注一掷,將家里所剩的锅、碗等等输的一乾二净,称为倾家荡產也不为过。 任何事都有两面性。 赌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让“赌徒”学会孤注一掷。 极大避免了时不时出现优柔寡断,摇摆不定的情况。 刘裕微微一笑,说道:“我赌你洗心革面,贏了,他往后便担任你的老师,输了,便赠十坛九酿春於他。” 满是好奇之色的刘义符,表情有些控制不住,他不知道该不该现在与父亲说。 等入府之后,刘义符知道刘裕迟早会发现,不如早点“认罪”。 “父亲既贏了,也输了。”刘义符如是说道。 刘裕停下步伐,转身诧异问道:“何出此言?” “孩儿去祖母院中取酒时,正好拿走了十坛。” 一时间,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 ……………… 『嘎吱』一声,刘义符推门而入。 张氏此时还未回到隔院中,即使僕从不来告知,他也能猜道今晚大概是要设宴。 可为何设宴,刘义符猜测,应该还是因为刘裕欢喜,想要摆下宴席抒发一番。 自古以来不管是遇到喜事还是丧事,便免不了要摆下宴席,庆功宴、升学宴、满岁等等。 当刘义符现在也变成了“別人家的孩子”,身为父亲,这种喜悦是难以按捺的,更何况是五十多岁的老父亲。 刘义符不是神仙,也没有系统,他想让刘裕延年益寿,只能是儘量让其过得开心些,也就是当初自己在刘穆之府上说的心理作用。 只要足够乐观开朗,例如癌症这类的不治之症也能得到抑制。 刘义符从穿越时,便开始贪图享乐,继续当个紈絝,刘裕也大概不会管他。 但一时逍遥,又能够逍遥多久呢? 每天的练练字,听听学,骑马射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已是刘义符上辈子乞求不得的美梦,他不想,也不敢再墮落下去。 毕竟,离北伐之日,只剩下数月的时光。 ………… 未时的事,到了酉时,就已经在整个郡公府內传了个遍。 家丑不外扬,孝事传千里!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拋开不忠不仁不义不信,我大晋还有“孝”! 如今,察举制与举孝廉虽早已废除,虽不以孝道为基准评选人才,但百善孝为先,府邸就这般大,出了事,皆是口口相传,至於会不会彻底传播出去,则是要看是好事还是坏事。 刘裕年轻时受乡邻所鄙,大多都是骂他不学无术,没出息,为赌所害,可却没有一个骂他是不孝子的,对待继母能够如此地步,更何谈其生母。 可惜的是,赵氏在生下刘裕后患病而死,时年,才二十一岁。 刘翘无力请乳母给刘裕哺乳,几次想要打算拋弃这个儿子,好在赵氏的亲姐,也就是刘怀敬之母,不忍心妹妹唯一的儿子就此离去,便替其餵养了刘裕。 寄奴之称,由此而来。 生母、养母、乳母,怎么看,都是只有生在富贵人家才会出现的情况。 世上三姓家奴不少,像刘裕这样的平民出生,能拥有三位家母的,已是有天命加身。 简而言之,就是命硬。 因纲常伦理,他不能册封乳母赵氏,遂只能对四个从兄弟施以重用。 好在老刘家人才辈出,这几个从兄弟也都没有辜负他。 一个多月以来,堂內还是那副样子,桌上的菜餚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多了锅燉牛肉,以及那主位上坐著的老妇人。 “车兵来了,坐。”刘裕原先还在与萧氏谈论,见是刘义符到了,大喜道。 刘义真、刘义隆、刘义康,刘惠媛也都早已入座。 堂內,可谓是群贤毕至。 “车兵今日取酒时,你们可知他说了什么?”刘裕笑问道。 眾人皆知,可却都没有先一步言语。 “你们祖母年事已高,为父忙於政务,不能时时伴在你们祖母身旁,身为孙儿,平日里,你们应当替为父尽孝。” 听刘裕说完,刘义隆先起了身。 “孩儿往后每日到祖母身旁侍奉。” 刘裕没想到刘义隆第一个站了起来,笑道:“你祖母身旁不缺僕从,父亲只是希望你们多去陪陪祖母。” “孩儿知道了。” 等刘义隆坐下,刘义康,刘义恭等人也相继表示会常到北院去。 而刘义真………… 原先,萧氏对刘义真与刘义符都是训诫的多,故而不如刘义隆等弟妹与萧氏来的亲。 在注视之下,也是正色表示回应。 “儿…儿也愿去。” “愿?” “儿也去。” 第31章 入军 平镇峭壁之下,江水沸腾,底部的岩石在常年浸泡中留下岁月的痕跡。 石头城以清凉山西坡天然峭壁为城基,环山而建。 北缘大江,南抵秦淮河口,南开二门,东开一门,因其直接威胁到建康的安危,山城几经修缮。 高处烽火台格外的醒目,从山脚下看去,几乎要遮住那悬掛在正空中的暖阳。 原先低矮的城墙已经初具规模,城墙上一队队士卒来回走动巡逻,高低不齐的墙垛后站著一名名略显鬆散的弓弩手。 刘义符下了车,见到这一幕,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毕竟徐、兗二州都已收復,多数精锐边军都被设防在南阳、彭城等与后秦国土接壤的要地。 留在建康城內的,除了那些能够以一敌五,以一敌十的亲军,私军外,大半都是没打过几次战的。 谢晦將令符显出,那负责查验的守將过目后,才命令士卒將城门打开,一条从低到高的顛簸路段直通山顶。 “山路有些崎嶇,世子隨谢晦下车步行可好?” 石头城只有南西门才能供马车通行,修建这条山路是为了运送军需,少有人会乘车进城。 “好。” 出了建康,刘义符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乡下。 刘裕知他待在府中久了,便允他出行散散心,顺便到军营中看看。 於是,刘义符从出行到此,格外的顺,没有像那日一般出现岔子。 不过这应该都得益於车乘后方一列列的武士。 一路过来,道路上人烟愈发稀疏,少了城中的烟火气。 此时再面对这些手持刀剑身著甲冑的兵士时,心態又截然不同。 刘义符即使从未打过仗,对用兵之法一窍不通,但也能明白邻居屯粮我囤枪的浅俗道理。 马车停在了城门处,刘义符与谢晦一前一后的走著,十数名武士跟隨在两人身后。 “石头城作为山城,城內设有仓、库,用以囤积粮草与军械,山腰处,地势相较平坦,设有校场供军士操练。” “我能到校场看看吗?” “世子想去哪便去哪。” ………… 咻! 几发羽箭接二连三从箭靶偏离,力气够,射的远,可就是射不中。 半刻钟过去,刘义符汗如雨下,他向身旁递著箭矢的侍卫解释道,“好些时日未曾开过弓,生疏了。” 谢晦身为太尉主簿,本职乃是处理太尉府中大小事务,但既然到了石头城,他也正好能够审查一番,遂朝城中府衙走去。 刘义符对身旁的年轻佐吏问道。 “谢主簿往前来石头城都做些什么?” “主簿每到城中,会先到仓库中按著帐册清点粮草,器械。除此之外,偶尔还会替其他將军操练士卒。” “城內有多少士卒?” 佐吏想了想,说道,“约有五千人,守备军两千人,北府军三千人。” 石头城虽为军事重地,可边境所离甚远,境內四平八稳,大半兵马都驻在北边,城內屯扎五千人,算不得少。 “谢主簿何时会操练士卒?” 佐吏知道刘义符所想,回道,“守军五日一小练,北府军三日一大练,今日刚好是第三日,午餐后过一个时辰,主簿该会到此处集结……” 刘义符仔细听著,偶以頷首回应。 “嗖!” 箭簇牢牢地扎在靶边上,箭声一阵晃动,显然还剩有余力。 佐吏与侍卫见刘义符终於是中靶,想喝彩几句,又觉得不妥。 刘义符是靠著肌肉记忆来拉弓射箭,虽然许久才中了一箭,可那种陌生的感觉已经在逐渐褪去。 半个时辰后。 几轮下来,最好的一轮也就是十箭中四靶,且有两箭是连中。 但这也只是三十米的近靶,强弓手的標准是五十米,二十米的差別,上了战场,保不齐就是胜败关键。 “好!好!” 喝彩与拍掌声响起,刘义符却笑不出来,等那股倔劲过后,臂膀处酸痛袭来,虎口处更是传来阵阵的疼。 他接过水壶,將满壶的水一饮而尽,隨后用袖口擦拭嘴角。 春风拂面,刘义符心如止水,正想继续练习箭术时,闻到了肉味。 “世子不如歇息会,用过午餐后………” 大量消耗体能后,肚子早已饿的咕咕直叫,刘义符也不逞强,隨佐吏离开了靶场。 进了屋,刘义符看到那摆在桌上的五六道色香俱全的菜餚,不由问道,“平日里將士们也是吃这些。” 他心中已有了答案,可却忍不住一问。 “自然是没有的,属下不是怕………” “罢了,带我去將士们用餐的地方。” “这…世子您……” 刘义符没有听从佐吏的话,一心要与士卒们共同用餐,佐吏无奈,只好带著他一同前去。 阔地上,米香味,肉味瀰漫在空气中。 一列列脱了甲的士卒们拿著碗,依次序排队。 “世子,就是这了。” “我问你,这肉是天天有,还是只有今日有?” 刘义符问这个,是因为他上学时,只有所谓的“官”来了才会吃的好一些,平日皆是一言难尽。 儿时他第一次得知掩耳盗铃时,只觉得那小贼痴傻的不行,未能钻研到其中深意,直到长大后,方才心中瞭然。 因此,他最討厌这些修饰太平,做表面功夫之人。 要不然,晋惠帝怎能说出何不食肉糜这句遗传千古的荒谬之言? 即使江南富庶,军中想要顿顿吃肉,以现在的生產力来看,显然是不可能的,刘义符发问也是想要从最浅显的伙食入手了解。 毕竟,民以食为天! 百姓与士卒吃的好不好,最能体现出国家是否强盛。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粮草,也就是每日士兵的吃食,与军队士气密切相关。 “军中的餐標是不同的,北府兵,两日一荤,寻常士卒,四日才有一荤。” 兵在精而不在多寡,从这餐標上,就能一目了然其中道理。 刘义符不想区別对待麾下,可时代的局限性,是人力不可为的,不能大幅提升生產力,想要平等,也就只能想想。 而在学生时代的那些知识,刘义符基本忘得一乾二净,手搓核弹不行,但……… 想到此处,刘义符灵光乍现,开始皱眉思索起来。 佐吏侧目望去,见得他面色有些不耐,步伐加快了些。 正想著,他已隨著佐吏来到了一片人满为患的平地。 刘义符被嘈杂声打断了念想,有些恼怒的他,见是用餐地,摸了下肚子,脸色恢復如初。 刘义符热衷於来军营,为的便是这名震天下的北府兵。 但北府兵人马並非集结在一处,西州城、东府城,京口等地皆有。 当然,建康城內才是北府兵的总营,他早前问过谢晦,北府军约有五万人马,其中两万驻在建康及四周郡城。 其余三万人马,分布在边境、三吴、巴蜀之地。 刘义符拿著碗筷,从最后方排起,一名名身材壮硕的新老卒扫过刘义符后,也没太过在意,打过饭,三五成群的围在一块吃。 一刻钟过后,终於是轮到了刘义符。 他领著一碗粟米饭,饭上,盖著与拇指般大小的两三块鸡肉,几片菜叶。 又接过一碗递来的清汤后,刘义符空隙处,与大多数人一同盘地而坐。 没有人不想顿顿大鱼大肉,顿顿大快朵颐的吃著山珍海味,刘义符也想,不过他既然想要融入到军中去,与士卒同食同寢是应该的。 第32章 列阵 “咚!咚!咚!” 校场处,鼓声震天动地,与刘义符一同坐著休息的士卒猛地起身,排成一道道队列。 十人为一什,待什长清点人数后,再领著九人站入队中,由队主来清点人数。 “李二狗!” “到!” “周伍!” “到!” “朱圆!朱圆?他人呢!!” 队主高声质问那未到士卒的什长。 “队主,他与我说肚子………” “操练缺一日,扣百钱!” 南方无战事,但北伐在即,朝廷已徵收粮食多日,即使朝廷有意控制,粮价也依然在逐渐上涨。 接近一刻钟后,除了个別人,校场上集结近三千士兵,每一幢为千人,结成方阵。 谢晦负手站在高台之上,挥动令旗,三个方阵开始变换阵型。 刘义符毕竟年少,比不上这些精挑细选而出的士卒,他遂即上了台,站在台后方看著谢晦操练一军士卒。 先是隨著令旗摆动,不断排列阵法站位,有的士卒站错了位,在鞭策之下又迅速归位。 谢晦命幢主自行演练,他则是来到刘义符身旁,问道。 “世子在军中可还习惯。” 台下的吶喊声阵阵传来,士卒开始换上器械,整齐划一开始挥舞兵器。 “还算习惯,我想与他们一同操练,可以吗?” 谢晦皱了皱眉,说道,“世子是想当一士卒,衝锋在前?” 来军营,不说学习什么高大上的兵法,熟悉军务,才是为將者该做的,就以刘义符出身来讲,他註定是不用上战场杀敌的。 “自古以弱胜强之战,少不了將领身先士卒,以此激励士气。况且,如果有一日真到了走投无路之地,退无可退时,倒不如拼死一搏。” 这些话语从刘义符嘴中说出,让谢晦一时惊诧。 他本以为刘义符只是一时心热,可对方却以长远的角度来说服自己。 谢晦自身都难以与那些普通士卒感同身受,而往日被称为紈絝的刘义符不说能不能做到,光是这份心思,就已经非常难能可贵。 “世子隨我来。” 谢晦带著刘义符下了台,来到军阵侧方,命人取来甲冑,长枪,不管刘义符想要做什么,他也得从最基本的排兵布阵开始讲述。 “北方各国以骑兵俯瞰天下,我晋朝立足於南方,因地势陡峭,多於丘岭,放牧蓄马艰难,因此马价高昂稀缺。” 谢晦顿了顿又说道:“再者,中原流民与南人又不善骑术,如此一来,骑军不成规模,无法与北国骑军正面抗衡,要想应对铁骑冲阵,唯藉助地势,结阵防守以待。” 谢晦將长枪取过,双手持著,他將左腿跨出,以枪柄抵著地面,枪尖以斜角之势架起。 “对付骑军,大多数步卒皆是以此架设长枪抵御,方阵前列设有两列甲士,持大盾抵御在前,后列士卒將长枪架在盾墙之上,再以少量骑军分布在大军左右翼,以防………………” ………… 时光飞逝,暮色降临,灶房之上,炊烟裊裊。 屋內,张氏正吩咐厨子多备些肉食。 “符儿可回来了?” “夫人莫担心了,世子有祥瑞所护,不过是往军营中走一走……” 街口的变故让张氏难以忘怀,故而总是会胡思乱想。 “娘?” 刘惠媛见娘亲有些忧愁,挤著笑走到她身前,贴了上去。 “饿了?” “嗯。” ………… 西院。 刘义真手握炙烤成火红琵琶腿,大口大口的咬著,仿佛越吃越香,丝毫不在意嘴角的油脂, “不知兄长去那荒郊野岭,能吃上些什么。” 在刘义真的眼中,刘义符此行过去,就是没苦硬吃。 建康多好啊,他听旁人说,天底下没有比建康更好的地方,连长安都比不上。 东吴的底子在,那些懂得治国之道的士大夫也在,比起经营地方,胡人就像是稚童邯郸学步。 所以,治天下的依然还是士大夫,不论是北魏还是后秦,即使汉人在北方地位衰微,可国君却又不得不用。 孙氏这些日子看开了许多,语气缓和道。 “你不喜过苦日子,那就好好读书,看看你三弟是怎做的。” “他都要读成书呆子,太无趣,太枯燥了,孩儿为何要学他?” 听著,孙氏那怒气开始聚集,“不肯练武,又不愿从文,难不成往后就指望著那一千封户,过一生?” 刘义真义正言辞的回道,“一千户够孩儿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娘问你是为这些吗,你能告诉娘,你的志向在哪里?” “兄长只要还在一日,怎轮得到儿?娘还不如让儿……” “在说些什么呢?” 刘裕推开了门,走进屋內。 “夫…夫君来了。” 原先还满脸忧愁的孙氏急忙起身,快步走到刘裕身旁,为其脱去外衣。 “还能说些什么,妾身正忧著呢。” 孙氏挽著刘裕的臂膀来到桌边坐下,將先前说的倾诉给他听。 “车士年纪还小,你担心的再多,有何用?” 刘裕从来不將所谓的志向当回事,他在刘义真这个年纪时,也就是个大头娃,不是在田野里忙农,就是在河边打渔,哪来什么志向。 “想当年……” “有几人都能似夫君这般…………” “汉高祖四十有八,仅用八年而平天下,吾不及也。” 孙氏见刘裕说的极为认真,笑了笑,嗔道,“那妾身想问问,似汉高祖这般人物,天下可有第二人?” 当她问出这话时,刘裕会心一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总拿那凤毛麟角的例子来標榜己身,完全就是幻想,人各有志。 “谢家那位美鬢郎,你该是听过的,极有文采,我不懂诗词,却常听属僚进言,称其整日夸夸其谈,自视甚高,治理一县尚不从心,却总想参与朝政大事,你说说,他的志向足够高远吗?” “自然高远。” “如果你是我,会重用他吗?” “妾…妾身不会。” 刘裕笑道,“不说帝王家,百姓家中出了败家子,那也是灾祸降临之兆,更何况是万万百姓所在之国家。” 哪怕是个傻子,都明白这话中之意,孙氏看著眼神清澈的刘义真,轻嘆一声道,“是妾身错了。” “知错就好。” “娘,爹,孩儿吃饱了。” 刘义真见气氛有些不对,向来比较识时务的他,用袖口擦了擦嘴,小跑出了屋。 “慢些。” “知道了。” 等屋门嘎吱一声关上。 粗壮的臂膀搂过双肩,孙氏脸上闪过一抹緋红。 屋外,细雨绵绵打在屋瓦之上,在这春雨的滋润下,院角处的枯树枝干上,嫩叶从中而生。 第33章 爭辩 翌日,晨雾如纱,春意渐浓。 刘义符从榻上爬起,纵使他往前每日都会在院中锻炼。 军中的操练,与他自己瞎练完全就是两回事。 一旦开始列阵,便不会停下来,若是因为偷懒而止步不前,马上便会被后面的士卒撞到。 因此操练时,便免不了掉队的士卒受到鞭打责骂。 也就是刘义符身份不同,队主不敢打骂,连纠正错误都得卡著嗓子细声说道,惹得不少麾下低著头暗自笑话。 哪有那么多桀驁不驯不畏权势之人,那些清流终归是极少数。 而面对同袍被鞭打,呵斥的现象,刘义符也不觉得有什么。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军中不同府邸,慈不掌兵,这是治军最基本的道理。 刘义符排著队,接过一碗有些粘稠的汤饼,这便是他的早餐。 味道很淡,浓稠的汤麵上,还浮有黑色斑点,他知道这是污垢,但身旁的士卒没有一人在意,皆是大口喝著热汤。 刘义符心有不適,但还是忍著大口吃下,毕竟等会还要隨著一批驻军出城,到田野中干农活。 屯田制从东汉末一直延续至今,除去中军宿舍卫,驻军、边郡在无战事时,都是要下田的。 在屯田制以前,驻军守备军战力薄弱,便是因为能够每日拿著军餉摸鱼,等於是地方收著百姓的税,无偿供养他们。 驻军屯田同时,吃空餉的现象也能得到抑制,每年的收成该是多少,都是相差不大,士卒下地干活,等到秋收时,收上的粮食少了,都是要在军中彻查一番。 “世子可还住的习惯?”谢晦面色如常的走到刘义符身前问道。 刘义符身旁没有奴僕服侍,衣裳有些乱,头髮蓬起,与谢晦状態截然不同。 他很少起的这么早,在府中往往都是要到辰时才起来,早了一个时辰起,就同如鯁在喉般难受。 “会习惯的。”刘义符喝下一大口麵汤,回道。 “世子其实不必如此。”谢晦见他这副模样,正色说道。 “谢主簿隨父亲征战时,可会讲究这些?” “会。”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听到这,坐在胡椅上刘义符沉默了片刻,问道。 “主簿生於谢氏,自幼锦衣玉食,忍受不了苦寒,那是因父亲征战时从未有过败绩,向来都是追著敌军打,抢著敌国的粮食为己用,谢主簿不知何为窘迫,所以,您才会觉得,我这是在做无用功。” 听完,谢晦比刘义符还要沉默的多,心中思量的同时,也在暗嘆怎会有如此厚顏无耻之孺子。 堂堂豫章世子,刚及总角,竟与自己说人生低谷之事,何其讽刺?何其荒唐? 他是名门出身不错,可你这位世子又差哪了? “你真是这般觉得?”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谢晦盯著他,良久无言,等他缓过来后,说道:“世子伶牙俐齿,我不及,可我想说的是,世子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刘义符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谢晦已经说的很清楚,自己身为豫章世子用不著没苦硬吃。 行军打仗时,他只需待在军帐中,將战事交由眾將领、参军们来指挥,最后坐享其成便是。 这样的事,刘裕一直在做,他带著刘义真出征时,就是这样。 让未满十岁的刘义符镇守京口时,也是这样。 “晦只是一任主簿,那日在府中,主公將自己与曹操作比。我便以此为例,要比起统军之能,十个谢晦,也不及一个王镇恶。”谢晦坦然说道。 王猛谁人不知?而王猛之孙王镇恶,除去刘裕能盖过他,论统兵,他谢晦自愧不如。 “谢主簿是告诉我,在其位,谋其事,我不该掺手军中事务?” “我並无此意,若世子觉得这就是我的意思,那便是。” 刘义符见他口出此言,笑道:“为將帅者,不能与士卒同甘苦,共进退,等到了战场时,麾下將士是否会一往无前的衝杀在前?” 听此,谢晦也来了兴致,遂与刘义符爭辩。 “依世子所言,每逢大小战时,將帅皆要衝锋在前不成?若是有了闪失,三军士气就会同决堤洪水般一泻千里,到时,光是军阵大乱,因践踏而死者便不计其数。” “主簿言个人勇武无用,父亲曾以一敌数千,大败敌军,那时主簿若在,可会言无用?” 许多士卒纷纷望向一大一小两人,可碍於谢晦的威望,他们不敢靠的太近,只能噤声倾听。 不知怎的,听著两人爭论时,他们碗中的汤饼竟比以往要香的多。 “世子可知主公与您的祖籍何在?” 往前的他,或许不知,可刘义符来此已快两月,祖籍又怎会不知,他答道。 “彭城。” 谢晦循循善诱般继续说道:“彭城原是西楚霸王项羽所设立之国都,项羽虽万人敌,可终是败於淮阴侯与汉高祖” “世子认为,淮阴侯百战百胜,是因与项羽一般冲阵廝杀否?” 刘义符也是一愣,他未曾想到谢晦能由自己与刘裕的祖籍彭城来延伸到以项羽刘邦举例,该说不说,多读书,与人爭论时,所能找的角度也多得多 “项羽暴虐不得人心,对麾下吝嗇轻薄,光凭匹夫之勇,尚能与汉高祖,淮阴侯占据半壁天下,您说勇武无用,如今却难以自圆其说。” “…………” “世子之口才,晦钦佩,可世子当明白,我与世子说这些是为何。”谢晦自知爭辩下去,只会越跑越偏,便开门见山直言道。 刘义符示意谢晦与自己到屋中去说,后者答应了下来,遂一同进了屋。 待四周无人时,刘义符意外躬身行了一礼后,方才正色道。 “我以诚待您,还请您也以诚相待。” 刘义符直起身来,虽然他远不及谢晦高,但眼神却毅然坚定的抬头望著他。 谢晦见刘义符不如先前的隨意,少年英气在此时却显出一丝这个年纪所没有的威严来,遂頷首以应。 “父亲他今年五十有三,年过半百,髮鬢一日比一日要白。而我身为世子,才及总角之年,谢主簿仰慕父亲,您的忠心,世人皆知。” 顿了顿,刘义符一字一句说道。 “若家父百年之后,您可会同对父亲一般对我?” 刘义符將对我二字压的极重,不像是询问,更像是质问,逼问。 谢晦愣在当场,面对刘义符,眼神开始躲闪,接著闭上了双目。 顷刻后,他又恢復了镇定,缓了缓,脑中思绪千万,他开始回想起主公的每一位子嗣,刘义真……刘义隆……刘义康,再到眼前的刘义符。 这是逼我在此时做出抉择吗? 他开始回想起去岁他跟隨刘裕討伐司马休之时的种种一幕。 当时徐逵之兵败被杀,在得知徐逵之战死后,刘裕怒不可遏,想要亲自披甲登岸衝杀向敌阵,所有將领都在百般劝诫,而却无一人敢上前以身相拦时。 是他一人顶著刘裕震怒,衝上前去,死死的抱住了那伟岸身躯。 当刘裕拔出佩刀,出言要杀了他的时候,依然寧死不松。 直至他牢牢握著刘裕的腰,喊出那句:『天下可无谢晦,不可无您!』时,其实就早已做出了选择。 谢晦踌躇在原地,下一刻,他先是剑眉微蹙,念头通达后,当即睁开眼帘,弯下身作揖道。 “世子贤明,晦当愿效死。” ……………… “文帝在军,与士卒同甘苦,晦与帝论將略勇武,为帝所折,乃伏。”————《宋书·谢晦传》 第34章 田野 春阳宜人,一双双沾满泥污的脚掌踩在稻田之上,近千人弯著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插著秧苗。 人群之中,还有数十名武士,神情肃穆围著中间的少年郎站守一圈。 “老伯,这田是哪家的?”刘义符抬起头,將犁竖深深地插进土中,將背靠在把上,问道。 那皮肤黝黑,腰背有些弯曲的老汉笑呵道。 “郎君真会说笑,这是俺的田,不是別人家的。” “老伯是哪的人?” “俺是泰山麻子村,当年隨著刘公逃来的哩!” 刘义符见他提到了刘裕,好奇追问道。 “老伯是兗州泰郡人,我没猜错的话,您当时可是燕国子民?” “什么燕?”老汉似是听不懂。 “燕国。”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我是说您当时是在燕国的治下,怎会跑到扬州来了?”刘义符走上前,声音大了些问道。 “郎君这话说的,俺要是不跑,早给那些个胡人吃了,俺们村逃出来可就没几个,刘公来时,就有好些个郎君对俺们说,要不要坐船到扬州去,到了扬州,就分给俺们田地。” 刘义符似乎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像这些世代住在一片小地方的百姓,大都不知哪是哪,也就只有到收税的时候,小吏挨家挨户的清点人口,籍贯时,才能知晓。 大部分人,都知道关中,长安、洛阳、建康,可具体在哪,脑中也就勉强有个南北东西的印象。 如今看来,刘裕不是画饼,是真另起炉灶,做饼给这些南下流民吃。 “俺来扬州已有六七年了,刘公没有骗俺们,这里確实从来不打仗!”老汉说著时,脸上笑意涌现,將其黝黑的皮肤衬的红了些。 哪怕卢循曾兵临石头城,也终究未能登岸踏足在这片土地之上。 田野中,有驻军,有佃户,同样也有许多的北方流民。 人口是第一生產力,这些流民若是不背井离乡,多半是要被抓去充军粮的。 干活时,手脚总是停不下来的,这一干就是一两个时辰,乏闷的很。 老汉见刘义符毫无架子,肯与自己嘮嘮嗑,也不拘束,笑著问道:“俺看郎君长的不像是一般人家,怎还下田干农活嘞?” “我是石头城的驻军,跟著大家一同来的,您也说了,扬州这么多年都未有战事,士兵们也是要下田的。” 老汉低著头,使劲挥舞著木犁,將那未开封的泥土拨开,以供晚些播种。 “老伯,这十几亩田,够您吃吗?” “够,俺就一个人,家中的米缸都屯了大半,怎么会不够呢?” 问到此,刘义符也歇够了,他遂將一旁草袋中拿出浸湿的秧苗插入土中。 老汉见刘义符一会插的深,一会又歪了些,放下木犁,忍不住上前说道。 “唉!郎君可不能这样………” 半个时辰后,感到腰背酸痛刘义符,停下了手中动作,来回伸著腰,试图缓解。 他平日在院中健体,亦或者是在校场上操练时,都没能感到这般的疼,他苦笑一声,遂往后方走去。 天开始暗了起来,这些驻军虽要屯田,並不是每天都来,许多士卒脸上都显著疲乏。 南方水土,不似北方乾燥,灌溉有水利之便,耕田也能依靠水牛,亩產虽不及巴蜀,但好在轻鬆,有十亩田地,养活一家是远远足够的。 更別提那些织布,制陶,冶铁的匠师,南方远要比北方富饶,这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可华夏大地,从北到南,地势由高到低,从南往北打,同样也受地理所限。 刘义符双手倚著头,躺靠在田野后的草地上,他望向眼前那一片片田地上的绿斑,不知在思绪著什么。 没一会,队长的喊声响起,一个个疲乏的士卒快步向其赶去,开始逐一列起了队。 刘义符也拍了拍屁股,往前方走去。 回到了石头城后的刘义符,瘫倒在榻上,一动不动。 谢晦来到屋中,见那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说道:“世子该吃些。” 刘义符感嘆道:“下田以前,我还不以为意,今日过后,方知粮食来之有多么的不易。” 前世日子虽苦,可衣食却不用愁。 谢晦也没再劝,遂说起了別事:“主公派人来,问世子要何时回去?” 即使刘裕未派人来,谢晦也快要按耐不住了。 刘义符不急,他要急了。 “天色已晚,现在回城,也不大安全,明日吧,明日一定回去。”刘义符低声说道 谢晦也知道此时回去不合时宜,从石头城到建康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尚也不急这一晚。 “那世子先歇息吧,晦先告退。” 在与刘义符谈话时,他没有將急切之色露出来,可等离了屋后,谢晦又不免轻嘆一声。 他身为太尉主簿,总是待在这石头城中,无疑是屈才了。 即使这城中也有府衙,可要比起建康,比起谢府,太尉府,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谢晦有野心,他向刘义符表了態,便是为了將来那“从龙之功”。 若不是刘穆之阻拦,他又怎是一个主簿。 他是谢家子弟,不说宰制天下,最起码,也得是上品官。 往日曾言,上品无寒士,可如今………… 刘穆之病情加重时,谢晦巴不得他驾鹤西去。 前日谢晦还特意问了问刘穆之病情如何,等他得知对方病情有所好转后,无疑是失望的。 好在谢晦年轻,既然当朝无望,还可以等待来时。 ……………… 郡公府。 “今日也不回来?”张氏忧心忡忡的问道。 “夫人,郎主是这么说的。” “明日便是第三日了,不过是一山城,他怎连家都不愿回了?” 张氏顿时有些恼怒,除去当年刘义符被派去“镇守”京口,他们母子二人很少分开这么久。 “娘!” 还在责怨刘义符的张氏,乍一听,以为是他回来,可当刘惠媛的脑袋从门边出现,脸色又沉了下去。 “娘,今晚吃什么?” 刘惠媛小跑到张氏面前,软声问道。 “要吃什么,到灶房支一声便是。” 张氏说完,便唤来僕从。 “兄长什么时候回来?今日他都没来听学。” “你哥与你父亲一个样。”张氏轻嘆一声,“媛儿,你是女子,切莫要学他们。” 第35章 温室 一行数十人的车队再次回到那高耸城墙之下。 驻守在城门处的將领甚至都没看一眼令符,只是瞄见那马车后的武士,便心领神会的示意麾下放行。 车內,谢晦身上的褥衫由白转灰,在军营中,即使有人替他清洗衣物,也远不及府中的奴婢手巧仔细。 “世子,到了。” 刘义符睁开了眼,一扫昨晚的疲惫,笑道:“午时老师要来,等到晚些时候,你到府中寻我。” 谢晦见刘义符还要折腾,皱眉问道:“世子又要做些什么?” “我欲往刘府走一趟,拜访刘公。” 听此,谢晦眉头皱的更深了,那笔直的剑眉形如弯月。 “世子见刘公所为何事?” “到时你便知了,你陪我多日,先回府歇息吧。” 等刘义符进了府邸,跟隨著马车的数十名武士顿时只剩下几人,一路隨著谢晦往府中去。 车內,只有谢晦一人,他倚著车窗,嘴中呢喃道。 “为何?” 年仅十一的刘义符,怎会让自己看不透? ………… “夫人,世子回来了!” 芩芸正在打扫院落时,见到刘义符冷不丁的回府,欣喜之后,赶忙去告知张氏。 “回来了便回来,不过是两日未见而已。” 张氏嘴中虽是这般说,可身子却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往屋外走去。 “娘。” “两日不见,怎还黑了些?”张氏伸手摸著刘义符的脸,问道。 “孩儿到军中,又不是去享乐,晒了几日,实属正常。”刘义符不再拘谨,比以往隨意了些,笑著说道。 “那日你与娘说,晚上便回来,怎能不守信?” 刘义符挠了挠头,说道:“娘知道父亲在军中威望,儿去石头城哪会有什么危险,娘放心便是了。” 喜色过后,张氏闻到了刘义符衣裳上的土腥味,责道:“操练时,也不知换件衣裳…………” 谈了会,张氏便让芩芸带著刘义符沐浴更衣。 屋中热气涌出。 芩芸背对著刘义符半个身躯透过窗,双手轻轻的摆弄著支木,好一会,才不容易的將窗合上。 “世子沐浴时,要记得关窗。” “如今已到了四月,哪有那么冷,透透气也好。”刘义符双手架在桶边之上,愜意的將大半身子浸入温水之中。 张氏让芩芸服侍自己沐浴,刘义符若是刻意拒绝,反而显得有小心思。 “夏时也会染上了风寒,世子还是要记得。”芩芸不依不饶的说道。 “嗯。” 芩芸微微一笑,从一旁的架上拿起巾帕,半蹲在桶边,刘义符见了,语气略显急促道:“我自己擦拭就行了。” 面对刘义符的牴触,芩芸还是將帕放入桶中,在温水中泡了会,又拧乾,从脖颈开始擦去。 刘义符感觉有些燥热,遂伸手握住了那柔软的手腕。 “世子?” “你先出去吧。”刘义符沉声道。 “世子可是嫌芸儿了?”芩芸停下了动作,声音颤道。 “没,你很好……” “往日芸儿服侍您沐浴时,世子可不会………” 刘义符见芩芸眼眶湿润,一时间有些欲哭无泪。 他不是想当太监,也不是想清心寡欲,当个不问女色,一昧上进之人。 刘义符难受的是,自己这个年纪,做了那些事,所承受的代价实在太大。 面对芩芸时,他要说一点不动心,那肯定是在自欺欺人。 这也就是在没有那么多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和深度美顏的时代。 样貌生来如何,就是如何,即使抹上再多的胭脂遮掩,也毫无用处。 春情怡人,芩芸自然就会想得多,更別提刘义符三番两次“偏爱”。 “芸儿生得如此貌美,我怎会嫌弃你呢?” 为今之计,还是以安抚为主,刘义符说著,將手伸到芩芸那一双水汪汪的美眸前,替她擦去泪水。 “真…真的?”芩芸醒了醒鼻子,柔声道。 “我何时骗你了?” 语毕,芩芸破涕为笑,遂即用衣袖抹了抹眼眶,轻声问道:“那世子…………” “擦吧,擦上面就行了。” “嗯!” ………… 本想泡个舒服澡的刘义符,却引得身心燥热,每当到此时,便会在院中锻炼。 他还特意让芩芸制了条符合自己身长的麻绳,时不时的在院中空地处跳著。 用过餐后,他便掏出一叠纸张,平铺在院中的圆桌上,准备先预习一番。 一盏茶功夫,院门推开,顏延之那张时刻绷著的脸出现在眼前,刘义符停下动作,起身作揖道:“老师。” 顏延之倒是不太在意这些,他頷首回应,遂將酒壶从包袱中拿出,开始今日的“教学”。 “你莫要装著一副用功的模样,巳时才从石头城归来,我让你勤加练习,便是这么练的?”顏延之不悦道。 不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是真无所谓啊,刘义符心中腹誹道。 “老师说的是,可学生也不是在做无用功。” “行,那你便说说,到军中学到了什么?” 顏延之本就是他的参军,此时不免诧异问道。 “呃……学生擅射,此去军营中,练了箭术,又隨北府军士卒操练,参悟了些许布阵之法,后与城中驻军往稻田做活,对农桑之事了解一二。” 刘义符娓娓道来,顏延之见他言语,心中瞭然,遂又问道。 “三日不到,我听世子所言,像是入伍已久的老卒。” “学生说的都是实话,未有半句虚言。” 顏延之正色道:“我不是世子的老师,可却是世子的参军,既涉及到军中事务,那我便问问世子可知晓,何为『励军』?” 刘义符思忖片刻,答道:“吴起身为统帅,领兵出征时曾接连为父子士卒吸取脓包。因此,学生认为,为將帅者,不仅要善待麾下,还要与將士们同甘共苦,在战前战后,以財帛豪言激励,如此,便算是励军。” 听完,顏延之眉头一皱,又问道:“那何为『將威』?” “慈不掌兵,为將帅者,当赏罚分明,必要时,该进则进,该退则退,上下一行,使麾下將士如臂驱使,如此,方为『將威』。” 顏延之抚著长须,缓了缓,说道:“若是杀一人,足以使三军畏服,哪怕他未犯军令,甚至还立有战功,世子是杀,还是不杀?” 顏延之直视著面前的少年,很是想要听他亲口回答。 刘义符似是感到为难,几刻后,答道。 “不杀。” 第36章 轻重 “为何不杀?”顏延之追问道。 “治军当严谨,斩有功无过者立威,也只能使士卒们暂时服从,依旧是不得人心,孟子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老师要使三军畏服,而不是与將士们眾叛亲离,因此,学生认定不能杀。” 顏延之审视著义正言辞的刘义符,下一刻,那绷著的眉眼舒展开来,笑道:“我本以为世子是怀有仁慈,不愿杀功立威,如今看来,世子不单是背书,確是有一番见解。” 顏延之態度转变,让刘义符一时间还没缓过来。 “你平日里,除了《六韜》可还看过其他兵书?”顏延之畅饮一口,问道。 “学生没看过《六韜》。”刘义符说道。 “当真?” 顏延之刚才所问的《六韜》中的《龙韜》。 姜太公所撰的《六韜》,传中分《文韜》《武韜》《龙韜》《虎韜》《豹韜》《犬韜》六卷。 所谓的文韜武略,便是来源於此。 作为一个键政青年,能说会道,纸上谈兵,那都是最基本的,不比文武,只论口才的话,谢晦、顏延之確实“稍有”不及。 “是晦涩难懂,还是不喜读书?”顏延之问道。 “皆有。” “…………” 顏延之不太相信刘义符未看过兵书,就能道出这些治军之理来的。 要说子承父脉,血脉相传,谁能相信? 刘裕虽然也不曾读书,可他毕竟是从大头兵做起,治军的道理都是在数不清的大小战中所领悟。 况且,刘裕从担任北府將领时,也不曾落下学习兵法。 “下次,我便带几本兵书来以供世子学习。” “老师莫忘了,父亲是请您教我学诗辞。”刘义符苦笑道。 话音刚落,顏延之也举起例来驳道:“我效仿圣人,因材施教,世子天分不在诗歌辞赋,有何不可?” “更何况,我担任征虏参军,教导你兵法,来日统帅一方,收復失地,岂不更遂世子心意?” 说是这般说,刘义符真要学治军,长进最快的办法,就是隨刘裕出征,从实战中获取经验。 “古时的兵书,到了现在未必能用,姜太公撰写《六韜》时,可有万钧神弩?可有北方那身披重甲脚踏马鐙的骑士?”刘义符说道。 “有何不同?汉朝开国时,北方匈奴肆虐,那时又可有如今的巨弩、船舰所抵挡?” “诗辞,到底不过是我等文人自哀,卖弄文墨所作。” “当年苻坚领百万大军南下,世子若有曹子建之才,大可试试,看看能否以诗词喝退三军!!”顏延之喝声道。 刘义符哑口无言,他低著头去,默不作声的继续写著字。 顏延之缓了缓语气,说道:“天下分裂之时,当以治军为先,治国为后,等到国家兴盛时,方才以治学为重。二郎、三郎、四郎皆可以治学,唯独世子不行……” 顏延之欲言又止,但刘义符已经从他口中听出了意味。 刘义符轻嘆一声道:“学生听老师的。” 他並不是怀有文学梦,只是在这个名士辈出的年代,不治学,与那些高谈阔论地大臣聚在一起,显得过于格格不入不说,就是怕出了洋相。 顏延之將他比作曹植实在太过了,刘义符不是想成为那等文坛大家,只是想到个及格线,引经据典,写字之时不会出惹人笑话就足够了。 “老师,那学生还要不要练字了?” “等你何时写不出厕书了再说。” 刘义符脸色一黑,感情顏延之是懒得教,要让他自学。 ………… 傍晚,刘义符在府门外恭送著顏延之离去,临行前,他还不忘再唤刘士伍拿两坛春酿来送行。 回到屋中,他躺在榻上,等著谢晦前来。 一刻钟后,谢晦如约而至。 刘义符再见他时,其身上的衣裳巾幘皆是焕然一新,那一袭白衣就站在府外等候。 不少路过的小娘子、妇人,无不侧头相望,且还发出鶯鶯燕燕的笑声。 刘义符心中感嘆,不管是在何时,还是要看脸的,最好的例子,便是那北齐太祖高欢。 高欢因样貌极好,攀上了娄家的高枝,此后…此后才有了那些荒唐事。 上了车后,刘义符问道:“老师平日里对谁,都是那直性子?” 谢晦见他谈起了顏延之,正色道:“顏彪可是冒犯了世子?” “顏彪,这名字是何人取的?” “他得罪了不少人,私下里有人如此唤过,口口相传之下,便人尽皆知了。” 原先刘义符还以为彪是顏延之的名,延之是他的字,等谢晦解释后,他才弄清楚。 “你可信道?” “江左一代,信奉五斗米者数不胜数,仆不喜故弄玄虚,对『道』所知甚少。”谢晦顿了顿,又说道:“不过,家中长辈兄弟中,大都是信道的。” 谢氏是北豫州人,南下之后,也隨著当地同伙,逐渐信奉五斗米。 当年卢循孙恩作乱时,能够拉起十数万人马,多是依靠这“五斗米”教眾。 而王羲之之子,谢道韞之夫王凝之就曾干出荒唐事来。 王凝之时任会稽太守,孙恩起事后,王凝之不信孙恩会谋反。 等到叛军兵临城下时,眼见为实后方才相信。 可见到这浩浩荡荡的贼军,王凝之却不组织军队抵御,而是踏星步斗,拜神起乩,对身旁人称自己请下鬼兵守住各路要津,贼兵不能犯。 结果不出意料,城破后,王凝之想逃也已来不及了,最后落只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以虚无中的阴兵守城,著实让人唏嘘不已。 “鬼神之说除了害人,还有何用?”刘义符不忿道。 谢晦没有回应,刘义符又说道:“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子弟,皆以三玄为治学基石,纵使大兴学业,广开民智,依我看,也免不了这种风气盛行於世,唉!” 君权神授是刘义符无所改变的,也正是如此,他才会感到气愤和无奈。 “世子慎言。” 两人这般说著,不一会儿,便到了刘府外。 刘穆之好热闹,常邀宾客至府中会晤畅谈,因此,他生怕冷落客人好友,便命府中的管事僕从常与侍卫守在门外。 “这…是世子。”管事见是刘义符前来,皱巴巴的脸顿时如沐春风,笑著上前迎接。 “世子要来,也不派奴僕知会一声,也就是仆……” 管事正说著,却隱约看见车厢中的人影,车內还有一人,初始他还以为是刘裕,可当看清面貌后,发现此人是谢晦时,脸色大变道:“谢……谢郎。” 第37章 炼丹 谢晦始终是一脸淡然的样子,刘府管事见是这位不速之客前来,即使心中暗道不好,也不敢冷落了他,硬是挤著笑,带著两人入府。 “谢郎是稀客啊,仆一时没能认出,还请您多担待。” “无妨。” “世子与谢郎先在此等候,郎主在后院,仆先去知会一声。” 管事说完,挥了挥手,几名婢女当即会意,端著茶壶糕点前来。 书房。 刘穆之还在批覆各地投来的卷宗,脸色时而舒缓,时而肃穆。 “郎主,世子与谢郎来了。” “世子回来了。” “是。” 自司马德文之事过后,刘穆之时刻关心著刘义符的动向,得知后者回来,当晚便来府上拜访,嘴角不由翘了起来。 “孺子可教。”刘穆之笑道:“主公这几日常在我耳边炫耀,世子竟能让顏彪讚誉,是我没有想到的。” 要可知道,在此之前,这师生两人,没有情,只有仇。 “世子能够化干戈为玉帛,著实让人惊嘆。”管事附和道。 “哈哈,你能说出这般话来,也是长进不小。” “郎主饱读诗书,结交的好友皆是德才俱佳的郎君,仆常伴在侧,耳濡目染下,也会说些文话。” 管事受到刘穆之讚赏,笑呵呵的说道。 刘穆之说完刘义符,便又问起了谢晦。 即使他心中瞭然,可到底有些诧异,不免问道。 “哪位郎君?” “是谢主簿。”管事一时记不清谢晦家中排行老几,只得明说出其官职。 “啪”一声,卷宗合上。 “他二人现在何处?” “仆让其在堂內候著。” ………… “世子怎来了。” 刘穆之以笑相迎,上次刘义符劝他不再服用丹药后。 近一月过去,除去刚开始几日,病情略有加重,此后,虽然未能根除,但也算是稳定下来,不再似当时上朝般,止不住咳嗽。 “刘公身子骨可好?”刘义符笑道。 他说此话,不是为了客套,而是真的非常关心刘穆之的病情。 “比以往好些了,世子所说之丹毒,我如今是深信不疑。” 一老一少相谈甚欢,而一旁的谢晦则是感到如坐针毡,他与刘穆之是有隔阂,但两人地位相差悬殊,年纪也差了一倍。 “谢主簿今日回来,怎又隨在世子身旁?”刘穆之冷不丁问道。 刘义符与谢晦时时在一起,那日闹市口在,去石头城在,如今更是来到自己府上。 这不太可能是谢晦的意思,但刘穆之明知如此,却不问刘义符,非要问一问谢晦。 “晦…是受世子所邀而来。”谢晦如实说道。 早在路上时,刘义符便对他说了许多,示意其在刘穆之面前不要板著,应適当伏低。 “不管如何,在其位,谋其事,你既担任太尉主簿,太尉府中的事务该处理妥当,忙完了公务,再顾及私事。” 面对刘穆之的说教,谢晦本想反驳,可他见站在刘穆之身后的刘义符轻晃著头,便又作罢。 “刘公…说的是。” 刘穆之看了眼身后的刘义符,见他笑呵呵的模样,也不由著摇了摇头,苦笑道:“天色已晚,你们俩人待会便在府中用餐吧。” “刘公,我能问问您往前服用的丹药,是在何处炼的?” “怎了,世子对炼丹术也有所涉猎?”刘穆之打趣道。 “我是有些好奇,刘公可否让带我看看?” “有何不可。” 刘穆之听完,便带著刘义符与谢晦往后院走去,为了方便控制火候,那丹房便在柴屋旁,还未入內,刘义符就闻到一股药味。 “丹药我虽不服了,可每日还是要熬些药来喝。”刘穆之说道。 刘义符入內,见那青铜炉被閒置在角落中,一旁灶上的瓷罐还在冒著热气。 药气入鼻,刘义符不觉得有什么不適,医院待的久,他对药材味早就无感。 那灶前还有一穿著素色道衫的年轻人时刻盯著。 “刘公,再等半刻钟就好了。”年轻人作揖道。 “嗯。” “刘公,往日替您炼製丹药,可是他?”刘义符问道。 不等刘穆之回答,那青年抢先答道:“师父调配丹方后,刘公服用的丹药,都是在下所炼。” 年轻人说话时虽不卑不亢,他已认出了刘义符,话语中,带著些许不忿,当初刘义符断言丹药有毒,他身为葛家子弟,自是不信。 “这么说,你对炼丹之术颇为嫻熟?” “是。” 刘义符见他始终一副淡然模样,继续追问道:“我问你,炼丹时,可会有意外出现,比如起火,爆声?” “世子所说的状况,偶尔会有发生。” “好,府中可有硝石、石流黄?”刘义符兴致勃勃问道。 “先前备有不少,世子要这硝石、石流黄,可是要炼丹?” “我不会,你替我练,硝石与石流黄各拿些来,对了,还要木炭。”刘义符说道。 刘穆之与谢晦两人不懂炼丹之术,只是在旁听两人一答一问。 刘穆之得知刘义符要炼丹,问道:“世子这是?” “刘公待会便知道了。”刘义符还是一副乐呵的模样,故意卖著关子不说。 “对了,练丹时会有些动静,不大安全,刘公还是先避一避为好。” 刘穆之不是心急之人,刘义符让他避让,便也照做了。 青年从柴房柜中拿出两个麻袋和一块木炭,回到丹房后,说道:“世子所要的都在这了。” 刘义符將袋口打开,看了眼,吩咐道:“先將其磨成粉末。” “世子可要先伏火?” “你先按我说的做。” “世子也读过《抱朴子》?” “未曾。” 青年眉头一皱,《抱朴子》中明明记有此合练之法,只是还要施以佐料。 像硝石、木炭,本是为了更好的淬炼药材中的药性,用以伏火,他按照刘义符所说的做,到最后,丹是定然练不成的。 刘义符见那硝石已经被锤成了粉末状,他又让青年將那些难以捶碎的颗粒挑出。 一番操作过后,刘义符唤来几名僕从,將铜炉抬出,置放在亭边。 刘府上下得知世子要亲自炼丹,赶忙围在一旁看著。 “世子若是要以硫磺伏火,用不著如此……” “等会,我让你走开,便赶紧跑,千万不要回头。” 青年见刘义符正色说道,愣了愣,頷首回应。 刘义符让他將先前磨成粉末状硝石、石流黄、木炭混杂在一起,遂又让人取来几张废纸。 “记住,点燃丟进鼎炉后,盖上盖子,赶紧跑!” “是。” 第38章 天雷 炼丹时出现事故也是常有的事,青年不敢大意,听著刘义符所说的,將纸卷点燃,丟入炉中,將鼎盖合上,转身就跑。 “砰!!” 如雷轰顶一般的声响从亭边传来,那青色鼎盖从天而降,砸落在地上,震动不止,离那青年只有两步之遥。 那丹炉已经倒塌在地,炉口还冒著股股黑烟。 “这是!” 府中较为年老的僕从当即惊呼一声,他甚至以为是炼出了真正的金丹。 刘义符看向刘穆之与谢晦,自己先前一而再的提醒,让他们心中早做了防备,可饶是如此,两人还是十分动容。 “世……世子。”青年跑到身前,喘著粗气,喊道。 “调配的比例还能再改善,你叫什么名字。” “我…仆名叫葛旭。” “字呢?” “还未取有字。” 刘义符用葛旭来炼黑火药,还是因他对炼丹术炉火纯青,换个不懂行的僕从来做,恐怕效果便没有刚才那般惊人。 “已经无事了,把丹炉抬过来吧。”刘义符说道。 几名僕从左顾右看,生怕还会出现先前的动静。 刘义符笑道:“『丹』已炼成,无事了。” 世子再次发话,他们也不敢再阴违下去。 待炉鼎被抬到刘义符身前,许多人见黑气散去,也开始纷纷上前一观。 看了几眼后,炉鼎中根本没有所谓的长生金丹,只剩下一团黑灰,以及扑面而来的焦味。 “这丹…丹在何处?” “世子只是用了伏火之法,哪来的丹?” 人群之中有人疑问,葛旭见此,摇头回道。 正当眾人疑惑不解之际,唯有刘穆之感嘆道:“刘天师用伏火之法,竟能有天雷般的奇效。” 刘义符听完,笑了笑,说道:“义符今日来,便是为了送您这天雷『丹方』。” ………… 后堂中,刘穆之屏退左右,只留下刘义符、谢晦三人。 刘穆之察觉到此“天雷”的妙用后,脸色波澜不惊的问道:“世子能使这天雷量產?” “只要有足够的硝石、石流黄、木炭,再按照固定的调配研磨混合,量產不是问题。” 谢晦一听,也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刘义符。 他早年原是建威將军孟昶的中兵参军,孟昶服药自杀后,谢晦便被刘穆之举荐给了刘裕。 后来,谢晦又隨刘裕討伐司马休之,他在军中积累了不少经验,十分明白刘义符制出这所谓的天雷,到底意味著什么。 南方冶铁发展迅速,隨著战爭的需要,兵器甲冑都有所精进,就比如弩。 刘裕与卢循交战时,曾以万钧神弩大破敌军,称呼如此犀利,其实也就是比强弩大一圈。 从弩身到箭头上,都进行了改良,为的便是能够一发击穿甲冑。 此时弩的地位,远比弓要大得多。 造成这种现象,也是因为各国士卒的披甲率上升了不少,箭矢难以击穿甲冑,就更別提那些从头武装到脚趾的具装骑士。 “当真能量產?”谢晦胸腔起伏不断,追问道。 “当真。”刘义符肯定后,又说道:“量產是能量產,只是这『天雷』极为不稳定,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后患无穷。” 他虽然在大庭广眾之下炸了炉子,可从始至终围观的,也就只有刘穆之、谢晦、葛旭三人。 听完,谢晦脸色由红转青,他瞥眼看向葛旭。 葛旭脸色惶恐,他不是傻子,刘穆之虽未表示,但肯定会有所顾虑,遂急忙辩解道:“仆为刘公炼丹熬药,不敢有非分之想。” “此事是机密,但要量產,免不了要被他人知晓,这负责铸造『天雷』一事的人选,乃是重中之重,我明日亲自去安排。”刘穆之正色说道。 晋廷已设有尚方一署,刘穆之要保证生產火药的同时不將配方泄露,就只能再设立右尚方,挑选忠心的亲信来做此事。 “刘公,这『天雷』危险,產时得多加小心。” 刘穆之頷首以应。 “量產后,刘公可试著將其用麻纸等物裹著,以引线为缓衝,置放於砲石机之上,点燃后拋出。”刘义符兴奋提议道。 想法归想法,刘义符只是提供配方和想法,至於最后的成品,还是要看刘裕,刘穆之用人做的如何。 刘义符自知没能力来做这生產火药的差事,今日前来,就是来將火药託付与刘穆之。 等刘义符又说了些要注意的事项后,刘穆之笑道:“世子今日,確实送了一枚金丹吶。” 此金丹非彼金丹,北伐在即,能够在此之前制出这火药,等大军交战时,定有奇效。 兵者,诡道也。 战场之上,风云变化莫测,两军交战,能否大胜,便是看双方底牌和后手。 “父亲大小事务都要过问於刘公,义符今日来,也是拿不准,便想將此『金丹』交由给您。” 刘穆之听完,莞尔笑道:“世子是如何得知这『天雷』的配方呢?” 一个总角之年的孩童,聪慧过於同龄人也就罢了,偏偏脑中还有诸多奇思妙想。 刘穆之对刘义符的惊嘆,要比那天雷所造成的动静还要过甚。 每当被这般问到的刘义符,都会说出那常掛在嘴边的那句梦中所见,可这火药製法,本就是因炼丹而发觉。 或许已有不少炼丹师復刻过今日的一幕,有些因此受伤,或因此亡命。 即使有人存活,也只会当自己出了失误而感到懊悔。 简而言之,他们注重的是丹药,是长生,哪能想到这付伏火之法还能用於战场上。 刘义符不知道这火药制出来后,会改变多少,但能用,总比不用而感到悔恨要好。 刘义符与谢晦用过晚餐后,出了府,刘穆之站在府门处,亲自相送。 “世子不妨今夜住下。” “刘公好意义符心领了,要不是今早娘亲责怨………” 马车为夜色所覆,逐渐远去后,刘穆之依然还站在门槛处眺望。 “咳……咳咳……” “葛太医说了郎主可不能受凉,您还是先回屋吧。”管事为刘穆之披上了大衣后,忧声道。 等那隨行在车驾后的两列武士彻底消失在天边,刘穆之方才转身往府內走去。 “想起当初主公与我同行回府时,我还百般劝告他要注重教导世子,如今想来,到是我自作多情了。” “郎主怎能这般想,刘公显然是听了郎主所言……” 刘穆之不以为意,閒庭散步笑道。 “非我之功,非我之功吶。” 第39章 唇亡 长安,长安,意为长治久安。 这座自初汉时所设立的都城,至今高耸雄伟。 可与以往不同的是,城墙上的孔洞多了,城中的房屋,百姓少了,守卫在城门处的甲士也不同了,关陇口音消失不见,转而代之的则是一片“鸟语香”。 关中歷来为必爭之地,可爭来爭去后,关中的百姓却愈发稀少,城池虽在,但生机不还。 城楼上的白旗,街道边上都掛著的白布,无不散发著沉沉暮气。 姚兴在正月时就已病逝,姚泓此时才为其发丧,大赦“天下”,並且改年號为永和。 先前姚泓秘不发丧,便是因深恐举国动盪。 当时內忧外患俱在,不谈魏东晋这两座大山,秦北有夏,西有凉、乞伏秦。 往日秦国能一扫六国,统一华夏,就是因为能够在六国不断內耗爭斗时,坐拥关中之地,进可攻,退可守。 因此,函谷关方才有了天下第一关之称。 秦依函谷天险,使六国军队伏尸百万,流血漂櫓。 那时占据关中之地,当以俯瞰天下。 可姚秦四面环敌,关隘秦岭之险已不如当初。 未央宫,殿內。 “晋廷欲北上伐朕,你们说说,该如何是好啊!” 身著龙袍,头戴通天冠的大秦天子姚泓脸色铁青,在他身前,尚书令王尚、黄门侍郎胡义周皆是沉著脸,久久不能言语。 “朕听你们之谗言,杀了胞弟,朕才登基为帝一月有余,刘裕便要率军伐我,你们倒是说说该如何是好!!” 姚泓自知不及父亲,姚兴在位时,便时常提起刘裕,每当提起时,便满是嘆息。 当初刘裕灭南燕,南燕国主慕容超向姚兴请求援兵,姚兴便派来使威嚇刘裕。 来使言姚兴在洛阳屯聚十万精兵,若是刘裕攻伐南燕,他便率大军南下,横扫江北之地。 当时刘裕心里清楚,姚秦自身难保,便对来使说,若是姚兴敢率军前来,便省了自己去討伐。 父子两人心中对刘裕的畏惧,並非是说上几句漂亮话就能消散的。 姚泓见两人还是不出声,一向以平和仁爱著称的他,猛地一踢烛台。 “哐!” 烛台倒塌在地毯之上,姚泓还不解气,又踩了几脚,方才罢休。 “咳咳!” 姚泓猛咳一声,怒道。 “朕视你们为心腹,为何此时就不能与朕一个对策,父皇刚下葬不久,昨日朝堂之上,甚至有人进言让朕向晋廷称臣!” 王尚知晓退无可退,若是再不表態安抚姚泓,怕是在晋军攻入长安前,自己就已身首异处。 “我大秦拥有虎牢、潼、函谷、武等雄关险隘,晋军要想攻取关中,难如登天,此时,陛下应当先除內忧,再考量外患。” “內忧,朕连弟都杀了,国中哪还有內忧?” 王尚是汉人,姚泓是羌人,两人当下是君臣的身份,可王尚听得姚泓总是將弒弟之事掛在嘴边,即使面色上无所表示,但心里却感到鄙夷。 杀便杀了,这种不道德上不了台面的事怎能一直说呢? “南阳公意欲谋反,陛下杀他是无奈之举,是为社稷江山所虑…………” “够了,朕不想再听那些道理,朕问你,国中可有人能挡得住刘裕?”姚泓不耐说道。 “这……” 面对姚泓的质问,王尚哑口无言,往日征战,多由先皇姚兴亲自领兵,可姚兴能统军,姚泓却不能。 “当初你让朕派鲁宗之虚张声势,发兵襄阳,可结果如何?”姚泓怨道:“震慑不成,反倒给了晋廷出兵的理由。” “是臣之罪,臣请陛下治罪。”王尚故作惶恐,行拜礼道。 “起来!朕唤你来,不为治你的罪。” 姚泓自幼体弱多病,独尊儒术,要论守成还行。 可秦之国情,靠守成之君,连自保都困难。 重压之下,纵使是一向平和地姚泓,也总是忍不住高声呵斥。 “晋军尚未开拔,刘裕远在建康,陛下纵使畏惧,也不能流於表面………人心惶惶……” 正当王尚和胡义周跟姚泓踢皮球之时,殿外传来喊声。 “前线军情!我要当面呈於陛下!” “齐公还是等仆通报一……唉!” 宦官上前陪笑阻拦,却被姚恢一把推开。 “陛下!臣早向陛下进言,姚艾不可用,逆贼遣乞伏曇达来犯,姚艾在蒲水大败!”姚恢夸大其词道。 “败了?”姚泓见状,顿时大惊,遂又问道:“贼军到何处了?” “姚艾退守上邽,贼军劫掠数千户人撤军了。” 劫掠人口,在北方已经见怪不怪了,相比以往劫財劫色屠戮城池,人口也成了战略物资。 没粮食了可以当作粮食,有粮食时可以拉去服役。 几万人口被符秦掠走,对於战败的姚秦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赫连勃勃欺朕,刘裕伐朕,此时,连贼军也能踩在朕头上了。” 姚泓似是气笑了,他一扫先前的怒火,身子仿佛如同烂泥一般,颓废的坐於龙塌上。 “早知如此,这灭国之君的皇位,朕不爭也罢!不爭也罢!!” 殿內,姚恢、王尚等一眾侍从见状,赶忙拜倒在地,劝说姚泓。 “国中尚有忠义之士,姚艾不过是败於贼军,我大秦尚有二十万大军,陛下万不可言弃吶!”姚恢悲痛道。 他面圣指责姚艾,没有私人恩怨,只是想由此请命,让姚泓封自己为大將军,总览兵权。 谁知姚泓承受不住打击,一代新君,却露垂暮之相。 胡义周见此,进言道:“陛下可遣使与魏国交好,魏国与我大秦隔著夏国,赫连勃勃多年以来,侵犯两国边境,不为攻城掠地,只为劫掠钱粮百姓,拓跋嗣早有討伐之意,不如………” “不可,正因有赫连勃勃作缓衝,魏国才能与我国交好,若是夏国已灭,你敢確言拓跋嗣不覬覦关中之地?。”姚恢见他欲与北魏共討赫连勃勃,当即驳斥。 “我大秦能以关隘山岭抵御晋军,若是魏灭了夏,寒冬之际,河面结冰,失了黄河天险,你说说,该怎么抵挡魏国的铁骑?!” 赫连勃勃已经够头疼了,虽然他一直在消耗姚秦的国力,可却没有能力灭秦。 若是夏国被北魏吞併,魏军只会比晋军还要难以对付。 姚泓见几人爭论起来,恢復了些许生气,遂下旨道。 “夏国无非弹丸之地,唇亡齿寒的道理,朕明白,拓跋嗣也当明白,王尚,你速速遣使往魏国!” “臣遵旨。” 第40章 兴弟 郡公府外,马车缓缓停下。 “娘,这是哪?” “又不记得了?这可是你外祖家。” 身著锦衣的稚童一双细狭眼眸中透著灵动,白嫩小手上戴有一对玉环。 妇人下了车,牵著稚童入了府。 “兴弟?!” 萧氏正在院落中晒著太阳,看见院门处刘兴弟略显憔悴的面庞,心不由一酸。 “湛儿也来了,来,到外曾祖母这来。” 刘兴弟鬆开了徐湛之的手,后者直接小跑到萧氏身前,扑了过去。 “唉,湛儿长大了,曾祖母都快抱不动你了。” 僕从將拐杖接过后,低身站在一旁,神经紧绷著,深怕萧氏要抱不住徐湛之。 “祖母近来可好。”刘兴弟笑问道。 “好,你要是能多带湛儿和淳儿来看我,便更好了。” 刘义符刘义真等人,即使平日里不来北院看她,也同居一府,刘兴弟嫁出去后,只能偶尔回府,相见便也少了。 东海徐氏,以前也算是望族。 刘兴弟嫁给了徐逵之,自然是要住在徐府。 由此一来,祖孙两人见面的机会便少了。 刘裕的结髮髮妻乃是臧氏,刘兴弟乃是臧氏所生,是两人唯一的子嗣,同样也是唯一的嫡子,嫡长女。 臧氏虽然没能为刘裕广开枝叶,但两人是在微末之中结下姻缘,用俗话来讲,那就是糟糠之妻不可忘。 相比於后来的张氏、孙氏、等一眾妾室,都是在刘裕崭露头角之后才纳娶的。 当年的刘裕在京口,穷困潦倒,还好赌,周围人大都看不起他,而臧氏却义无反顾的嫁於他。 如此髮妻,此生何求? 也正是刘兴弟出生后,刘裕幡然醒悟,知晓自己不能再墮落下去,遂离家去投了军。 刘兴弟出生那年,正好是淝水之战前,那时的京口由谢玄坐镇,谢玄挑选精壮之士组成北府军,刘裕正好被徵召入內。 从此,他的路,才终於开始。 修齐治平。 刘裕没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倒是做到了。 要是以成家立业为典范,刘裕便是当今天下的榜首。 等到夫妻重会时,二人年纪都已经不小了,要是臧氏年轻十岁,尚能生育一子,世子之位是绝对轮不到刘义符的。 这不单是偏不偏爱的问题,自古以来,废长立幼不可取,且长与幼指的是嫡子。 在张氏未被册封为郡公夫人前,刘义符虽是世子,但也改变不了他是庶子的事实。 刘裕掌权后,完美詮释了什么是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在闹市无人问。 一时间从前不肯雪中送炭的“亲戚”们都拼了老命地来锦上添了。 阿諛奉承和送礼的数不胜数,而臧爱亲並不为这些所动,即使刘裕成了权臣,她也仍然过著俭朴的生活,那些想要成为“外戚”全都踏了空。 三人坐在院中,萧氏握著刘兴弟的手,宽慰道:“过去了便过去了,你也宽心些,前些日子,他还说了,要替你再寻一门夫婿。” 刘兴弟之夫,徐逵之为鲁轨所败,战死后,惹得刘裕想要亲自披甲登岸,此后,才有了谢晦以死劝諫一事。 战后,刘裕令心腹卫士督护丁旿为徐逵之收尸。 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本来就不擅言辞的丁旿,面对一身縞素的主公之女,对徐逵之身首异处之事难以启齿。 当时,刘兴弟问一句,他才勉强答一句,刘兴弟掩面嘆息:“丁督护啊!”多少伤心苦痛,尽在不言中。 不久之后,一曲著名的哀歌开始在建康、京口一带传唱,它以刘兴弟那一刻的哀嘆而得名——《丁督护歌》。 如今,刘兴弟仍然是一身素衣襦裙,身上能够入眼的首饰,也就只有脖颈间的玉佩。 而其子徐湛之的一身则是截然不同,父女二人节俭,是因为从小到大皆是如此,可徐逵之战死,对待外孙,刘裕毫不吝嗇。 “祖母千万別这么说,孙儿都这到了这般年纪,湛儿也都懂事了,再嫁……”刘兴弟说著,略显苍白的脸色满是忧愁。 “年岁大些又怎了,你若是想,弱冠年纪的郎君也娶你…………” 萧氏对於刘兴弟三十出头便不再想婚嫁感到急切。 刘兴弟如今三十有二,若是不愿再嫁,往后数十年便都要守著寡。 刘兴弟虽不算十分貌美,但也算中上乘。 当然,要是比起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就不免有些失色。 在这个时候,改嫁是常事,士族寒门与平民百姓,都不会对改嫁或再娶抱有多少偏见。 “孙儿忘不了逵之,祖母还是放过孙儿吧,况且,徐家人待孙儿不薄,孙儿不愿再嫁。”刘兴弟本想找藉口一带而过,可萧氏盼著她再嫁,只能吐露心声。 徐湛之靠在萧氏的怀中,他见娘亲的眼眶又红肿起来,便来到刘兴弟身旁,轻轻的拥著她。 “唉,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也不再劝了。” 萧氏一笔带过,与刘兴弟聊起了家常。 不一会,刘兴弟便提起了刘义符,询问道:“对了,车兵可还在府中?我听人说起,他如今在城中被人唤做小天师呢。” “车兵这孩子懂事多了,可就是不太安分,这几日,他都在院中练字读书,每天啊,都会过来看看我。” 家中长辈总是这样,面对子孙被夸赞时,往往都是不愿多说,以谦辞应对,深怕其骄躁,萧氏也是如此。 刘兴弟见萧氏没露出以往的肃色,反是喜色,便知晓刘义符定然变化极大。 正说起刘义符,院外就浮现了人影。 “是…车士来了。” 来的不是刘义符,而是刘义真,自从那次晚宴过后,他们兄弟姐妹每日都要来北院向萧氏请安。 “祖母,阿姐。” 刘义真见两人在此,行礼都拘束了些,萧氏不用说,他心里是畏惧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萧氏。 而刘义真面对刘兴弟之所以会拘束,只是每当他喊刘兴弟阿姐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到彆扭,毕竟这位姐姐与他的娘亲年纪相仿,也没他娘亲貌美。 “嗯,义真吶,怎么见了阿姐那么生分呢。” “孙儿没有。” “车士年纪小,祖母不用为难他了,湛儿,还不快唤你舅舅。”刘兴弟见祖孙两人话风不对,笑著说道。 “舅…舅舅。” 徐湛之唤刘义真舅舅时,口中也带著不情愿。 “舅舅,你是我外甥?”刘义真听他喊自己舅舅,觉得好玩。 “再唤一声让我…舅舅听听。” 第41章 寒士 徐湛之常被家中长辈夸讚聪慧,他一时意识到这个比自己没大几岁的舅舅是为了打趣,遂將头扭去,不愿再喊。 “誒?” 刘义真见他不愿再唤,觉得无趣,便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了院落。 “你看看,成何体统。” 萧氏没有当面呵斥,等刘义真走后,方才对刘兴弟说道。 “过几年,等车士长大了,会让您省心的。” 此时,刘兴弟反而宽慰起萧氏来。 “但愿吧,如今车兵懂事了,唯独车士一人不让我省心,车儿媛儿他们都乖巧的很……” 萧氏不愿再提刘义真,遂问道:“我院中空屋多,这次来,要住几天吶?” “祖母,孙儿就是想回来看看,晚些时候还要回去的。” “来都来了,就住一晚吧。” 刘兴弟本来便打算回来住一天,先前拒绝,只是为了折中,怕扫了萧氏的兴。 听得刘兴弟要住下,萧氏当即起了身,唤僕人去打扫屋子,將被褥枕头换新。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 东院。 刘义符手中捧著带有注释的《孙子兵法》,皱著眉看著。 要读兵书,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部兵学鼻祖所作之兵书。 孙武被称为兵圣,可见其兵学造诣,以及对后世的影响有多深。 相比於《春秋》、《道德经》等典籍《孙子兵法》的体量倒不多。 全书一共十三篇,刘义符如今已钻研到了第四篇,军形篇,这一篇讲述的两军战力强弱与军粮物资补给的调度。 “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刘义符独自呢喃道。 良久,他放下了书,起身出了院。 每当书读累了,刘义符便会做些別的事为缓衝,文言文不同白话,他读的久了,就会感到晕厥。 白话文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平白直敘,而文言文,每个字在不同的句中都有不同的释意,读起来相当的费劲。 上一世他不喜读书,可这时,若是让他穿到普通人家,买不买得起书和纸笔是一个问题,读不读的懂又是一个问题。 士族垄断的不只是土地,財富,同样还有“知识”。 寒门学子能用,是因为人家曾经祖上阔过,家中长辈都会留有注释典籍,以供其学习。 刘义符思绪著,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北院,他今日还未与祖母请安。 刚在院外,他便听见萧氏与一妇人相谈甚欢的笑声,顿时奇怪了起来。 “世子,是大娘子回来了。” 刘士伍还是一贯的会看脸色,见他好奇,当即解释了一番。 刘义符心中暗道:“是那位阿姐?” 没想太多,他遂入了院。 当他见到刘兴弟时,没有那种熟悉的感觉,这位姐姐在样貌与身材上,与自己十分相似。 刘兴弟身材高挑,但要比刘义符消瘦的多。 从眉眼来看,刘兴弟眉毛深,眼眶也要比一般女子粗些,有些男子的英气。 “车兵。” 刘兴弟唤道。 “阿姐。” 刘义符不敢冒犯,规规矩矩的向两人行礼。 “怎还变拘束了,刘天师?”刘兴弟笑道。 东海徐氏,虽然也是南迁士族,但信教方面,比起王家都不逞多让。 从徐逵之、徐湛之、徐淳之父子三人的姓名来看,徐家不信五斗米,谁能相信? 此时信道,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一种思想潮流,凭人力是阻挡不了的。 因此,刘义符对自己这个称谓已经释然了,但他还想解释一下。 “姐,那都是外人所造的谣言,弟不是什么天师。” “不是?那你在刘公府中引天雷是真是假?”刘兴弟笑问道。 刘义符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会,说道:“那天雷不是法术,弟只是將炼丹术中的硫磺伏火法改进了一下。” 刘兴弟虽然听不太懂,但她大为所动,洗耳恭听著刘义符娓娓道来。 刘义符想用科学道理来替代迷信的思想,他见这位大自己二十岁的姐姐能耐著性子听,不怎么敷衍,便稍讲的细致起来。 刘义符绘声绘色的解释了半天,刘兴弟懂了些许,问道。 “那你改良这伏火法不为了炼丹,是为了什么?” “这个嘛,姐以后就知道了。” 刘义符握拳咳嗽一声,卖了个关子,作了一副高人风范,惹得萧氏与刘兴弟两人相视一笑。 徐湛之双眼发亮的看著刘义符,唤道:“舅舅能不能再施展一次法术?” 刘义符看著眼前的徐湛之,面色带有疑惑。 萧氏笑了笑,问道:“车兵不认得湛儿了?”。 “祖母,孙儿那次坠马后,以前的事都不大记得住。”刘义符正色回道。 刘兴弟道:“车兵与湛之也未见过几次,不认得也正常。” 解释后,刘义符打量著这位衣著华丽的小外甥。 “徐从事是湛之的叔祖?” 刘义符惊诧不已,他知道徐羡之是寒门子弟,可谁知他本家是东海徐氏。 刘义符与刘兴弟聊了会,方才得知,徐氏是近些年来才崛起的士族,往日的徐羡之,確实是寒门子弟。 可当刘兴弟嫁过去后,徐氏就隨著刘裕一同节节高升。 一朝天子一朝臣,士族同依此理。 刘裕当今的权势,想要趋炎附势的士族寒门可不少。 不少士家子弟口中说著功名利禄为粪土的道理,可心中却极想身居高位,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为的就是两个字,“脸面”。 殷浩就是明例。 想要却不能说出来,这便是“高雅”。 寒门子弟就不同了,丝毫不做作,想要就要,拼了命也要往上爬。 王谢两家身为曾经的士族领袖都已向刘裕伏首,恰恰说明朝堂之上已经不是士族的天下。 而徐家能够后来居上,便是因为刘兴弟与徐逵之。 就如萧氏所说,刘兴弟若是愿意再嫁,定然是不乏有年轻郎君上门的。 刘兴弟一一回答后,问道:“怎了?” “没…没什么。” “弟改日可否能去徐府看看姐与湛之?” “刘天师要去看看,明天与我一同坐车回府便是。” 刘兴弟见刘义符愿去徐府,心里是欢喜的,徐家待她好是好,但聪明人都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她姓刘,又名兴弟,毕竟年纪摆在这,弟弟妹妹都与自己有隔阂也实属正常。 刘义隆,刘义真,刘惠媛都算是在“玩泥巴”的年纪,对已生育两子的刘兴弟没有所谓姐弟妹之情,只有对长辈的敬爱。 而刘义符却不同,从谈吐上来看,就不像是一个少年郎。 而他又提出想去徐府,刘兴弟身为长姐自然是高兴的。 第42章 闹腾 晚时,万家灯火中,郡公府与往日不同。 府內外张灯结彩的,比平日过节还要热闹了些。 刘裕得知刘兴弟来了,当即摆下宴席,还令僕人取了几坛九酝春来。 堂中,徐湛之坐在刘裕的膝上,显的极为一小只,他见祖父的长须时不时的抖动,便伸出小手揪了揪。 “唉!湛儿。”刘兴弟当即唤道。 刘裕不以为意,笑道:“无妨无妨,湛之聪慧,就是够闹腾,孩童还是闹腾些好啊。” 刘义隆听了,瞥了眼徐湛之,一时间,他突然觉得碗中的饭菜不那么香了。 宴席过后,刘兴弟在后堂为刘裕梳著发。 “父亲白髮都这么多了,刚才该少喝些酒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话虽如此,可亲情就像是细水长流,有时,从高往低处流,有时,又会逆流而上。 “尽兴便是了,这酒春时不饮,何时饮?”刘裕说完,又想起了趣事,笑道:“车兵尊师重道,那顏彪每来府上,他就送两坛与他,今日不喝,明日怕是没得喝了。” “还有此事?”刘兴弟不由一乐。 “你不在府上,不知这小子变了大样。” 刘兴弟一边听著刘裕说著趣事,一边轻轻地拔下根根白髮。 “母亲她今日可与你说了?” 刘裕没有明说,但刘兴弟知晓他要说的是什么,遂带著气驳道:“父亲有无考虑过女儿的感受?” “为父这不是……” 刘裕长嘆一声,他双掌拍膝,缓声道:“为父当初派逵之討伐鲁轨,是想为他谋个荆州刺史之职,他与道恩分兵而行,中了鲁轨的埋伏…………” 这是刘裕在徐逵之战死后第一次与刘兴弟述说此事。 被鲁轨所杀的,可不止是徐逵之一位女婿,还有沈渊子、刘虔之等一眾將领。 鲁宗之与鲁轨父子二人,原是司马休之党羽。 刘裕赐死司马休之的两个儿子司马文宝与司马文祖后,司马休之见有杀身之祸,便暗中联络鲁宗之父子一同叛乱。 结果不用想,这几人被刘裕所败,逃亡向姚秦。 刘裕一意北伐,虽然多是为了开疆扩土,可要说其中没有私怨,定然是假的。 “你知道,为父在军中向来是赏罚分明,为父欲让他立功升迁,可未曾想到……唉,到底是为父的错吶。” “父亲不用再说了,女…女儿知道。” 顷刻间,几滴泪水隨著白髮一同掉落在地。 刘兴弟知道徐逵之並非將帅之才,刘裕每次派遣他出战,几乎都是胜券在握的仗,父亲的用心,她心里清楚。 刘裕始终抱有愧意,敞开心扉说出后,觉得好受了些。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过去便是过去了,为父看………” 刘兴弟停下了手中动作,刘裕不敢再言。 一时间,堂內鸦雀无声。 “今怎不见淳儿来?”刘裕訕訕道。 刘兴弟未有回应,刘裕转头看去,一时怔住了。 两条泪痕从脸颊划过,刘兴弟湿红的眼眶中透著悲哀。 刘兴弟捂著嘴,將梳篦丟下,往堂外跑去。 “兴弟,兴弟!” 刘裕高声唤著,可刘兴弟消瘦的身影却愈发模糊,他赶忙起了身,往堂外追去。 “大娘子这是……” 一名僕人见她泪水狂涌,心中大骇,话音未落,刘兴弟便越过了他。 “兴弟!” 等刘裕追了出来后,僕人才后知后觉,急忙隨著他追去。 “湛儿,跟娘走。” 徐湛之正在萧氏的屋內玩著几辆铜鳩车。 他在案牘上摆著车阵,幻想著自己是沙场上领兵的將军,操控左右的“车兵”“车士”互相衝杀。 “娘?” 刘兴弟上前抱起徐湛之,轻声道:“回家再玩。” 徐湛之本想抗拒,可当他看到娘亲的面庞时,乖巧的点了点头。 “都已亥时了,今夜先住下,为父往后再也不提了。”刘裕站在院门处,苦笑著说道。 府中的僕人哪见过刘裕这般好声好气地说话,一个个呆愣在原地。 刘兴弟低著头,没有回应,她抱著徐湛之便要往外走,可刘裕身材高大,又站在门前,颇有股“一夫当关”之势。 “父亲!”刘兴弟怒嗔道。 饶是在愤怒之下,她也保持著理智,没有衝撞刘裕,只是往空隙处前走去。 萧氏本已经睡下,听得院中的动静,已是起了身,她见徐湛之不见,焦急唤道:“湛儿?” “曾祖母。”徐湛之知晓萧氏对自己的好,听得她在唤自己,不由地应道。 父女两人惊醒了萧氏,皆是心中一凛,不敢再对峙下去。 刘裕赶忙上前,搀扶住萧氏,“娘,湛儿在这呢,您先回屋去,莫要著凉了。” 刘兴弟见到此幕,心顿时一软,抱著徐湛之到萧氏身前,说道:“祖母,湛之困了,孙儿带他回屋睡觉去。” “哦,无事就好,无事就好。”萧氏放下心来,刘裕便扶著她回到了屋中。 过一会,刘裕出了屋,他见刘兴弟未走,笑道:“很晚了,先带著湛之去睡吧。” 刘兴弟別过脸,牵著徐湛之往隔院走去。 刘裕见她回了屋,方才安下心来。 他望著空中残月,情不自禁地长嘆一声。 第43章 隨行 “阿姐已经回去了?” “大娘子前脚刚走……” 刘义符话还未听完,拔腿就往府外跑去。 府门前值守的武士,眼睛半咪著看向前方,正当他与眼皮打架时,恍惚间好似有一黑影溜走。 武士擦了擦眼睛,瞪大了眼,眺望道:“那……那是” “娘的!那是世子!你他娘还看什么呢!快追啊!!” 队主忍受不了,控制著力道,往他后脑来了一下。 “哐”一声,被扇脑门的武士到底是年轻,他当即將铁盔扶正,与身旁的同袍猛地追了上去。 等几名武士离开府门,那队正才偏过身去,甩了甩布满老茧的手,骂道:“娘希匹!” 队主骂完才反应过来,他心中一凛,暗道自己刚才光顾著骂人,遂急忙进了府。 ………… 街边,不少铺子才刚刚支起,马车不徐不慢的行驶宽敞空旷的道路中央了,其车身上雕有纹,绸锦所致成的帷幔的著车乘摇摆,十分惹人醒目。 “阿姐!等……等等!” 刘义符喘著粗气,边跑边喊时,还心中感到懊悔自己光顾著做力量训练,他从府门一路跑到这里,一时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坐在车中的刘兴弟揉了揉眉眼,她昨夜辗转难眠,听到刘义符呼唤的声音,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车辕处的马夫偏过头往身后看去,顿时愣住了,他这一看不要紧,手中的韁绳差点脱了手。 “吁~~” 辕马从急促的小踏步转停,两匹驂马也隨之停了下来。 “夫…夫人!”车夫惊道。 刘兴弟拉开帷幔,问道:“怎么了?” 只见远处天边,一名少年小跑追著,在其身后,十数名披甲执锐的武士隨其奔袭而来,鳞甲与刀鞘的晃动声惹得路旁的行人与铺主纷纷侧目相望。 车夫看不大清,也不太认得刘义符,当刘兴弟放眼望去,顿时怔住。 “车…车兵?” 本还睏乏著的徐湛之看见娘亲从车窗坐回来时,脸上满是惊诧,便將绒毯拨开:“娘是在唤大舅吗?大舅可是施展了法术?娘快让我也看看。” 刘兴弟回过神来,听徐湛之问起,一时间哭笑不得。 揣摩了片刻,她以为是父亲要派车兵来挽留。 刘兴弟几乎一夜未眠,一想起昨日之事,心中悲愤挥散不去。 可惜她还是心软,一码归一码,自己的弟弟都不顾体面,在街上飞奔,刘兴弟若是令车夫继续驰行,於情於理,都是不对。 刘义符见车乘停下,也隨之停下了脚步,他大口喘著气,回首望去,见那群武士身披著重甲,都能游刃有余的追来,顿觉得自己还是懒惰了。 刘兴弟下了车,她看著这个快要与自己比肩的弟弟,既欣喜又无奈。 “你怎还追来了?” “君…君子重诺,弟昨日说了要与姐同去,自然不敢落下。” 刘兴弟掏出巾帕,为他擦去面上还在流淌的汗水,轻声问道:“可是父亲唤你来的?” 听得此问,刘义符心中瞭然,他赶忙否道:“父亲哪会起的这般早,姐还信不过弟弟了?” “往日不见你有这般口才。”刘兴弟嗔了他一句。 正当两人交谈时,刘义符的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没吃早餐吧?先吃些吧。” “嗯。” 刘兴弟向车夫示意,让其將车乘靠边后,又抱著徐湛之下了车。 “羊汤吃不吃?” “吃。” 刘兴弟带著一大一小两人,来到那陈氏羊肉的铺中坐下。 铺主身材瘦高,此时正值四月春,他还里外穿著两三件麻布衣,衣袖还长了不少。 “三位贵人要吃些什么?” “三碗羊汤,一碗多加肉。” “好嘞。” 铺主先是瞟了几眼值守在外的武士,后將衣袖拉起,准备妥当后,又开始用铁勺搅著锅中冒著阵阵热气与香味的羊汤。 累乏过后的刘义符,目不转睛的看著他將汤肉舀进碗中,十分稳当的端了过来。 “您是关陇人?”刘义符冷不丁问道。 那铺主一听,手臂颤了颤,他避著刘义符的目光,笑答道:“郎君好眼力,小人父亲与阿爷都曾是在长安开羊肉铺子,您也知晓如今这世道,唉……” 刘兴弟见他与铺主都能聊起来,嘖嘖称奇。 等那铺主回到灶台处,刘义符才用勺子喝了口汤。 汤很鲜,肉白嫩,有膻味,但不大。 “嗯!”徐湛之似是觉得新奇,大口喝著。 “慢些。” 刘兴弟未吃几口,生怕他弄脏了衣裳,遂將勺子拿起,一口一口餵著他吃。 下巴上的汤汁被送回口中,嘴角的油渍被擦去。 眼下一幕,又让刘义符回想起过往,他渐渐明白且熟悉,何为睹物思人。 刘兴弟见刘义符一时看痴了,打趣道:“怎不吃了?难道也要姐餵你?” “呃……” 半刻钟后,三人出了铺子,刘兴弟与徐湛之先上了车,而刘义符则是故意走在后头。 他来到一名武士身前,低声几句,等其抱拳称诺后,刘义符才上了车。 “姐这车就是不一般,要比父亲那辆舒坦的多了。” 刘兴弟此时不想听人聊起刘裕,刘义符话里话外都是站在她这边,遂宽慰了不少。 “你该多睡会,徐府就隔著两条街,午时再来,也是一样的。” “阿姐就別誆我了,弟要出趟城可不容易。” 第44章 徐坞 刘兴弟被猜到了心思,惊诧道:“谁与你说了?” 她又开始怀疑刘义符是刘裕派来的“细作”。 “姐一大早急著离去,定然是想避著父亲,弟便猜,姐是要往城外坞堡去。” 刘义符娓娓道来,刘兴弟听了,不得不嘆服道:“你这孩子,才多大的年纪,竟这般心细。” 坞堡,也就是世家豪族们自建的一种小型堡垒。 《晋书》中曾记载:“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 坞堡原本是为流民百姓所筑的安身自保之所,但隨著战乱不断,平民手中土地不断被兼併。 在庄园经济之下,世家大族们也纷纷各自建起了坞堡来。 徐家坞是新建的,刘义符听闻其气派十足,便也想亲眼看看。 马车从宣阳门而出,一路往东南方向走去。 “姐,徐家坞也是建在乌衣巷边上吗?” “不是,还要再偏些,丹阳城以东。” 乌衣巷,就是建设在建康城的东南处。 谢氏,王氏等一眾士族的本家大都建在乌衣巷中,而城中的府邸宅院,比起城外,就像是小巫见大巫,不足为道。 相比於先前与谢晦前往石头城,乃是建康西北角,而东南与西北却宛若天壤之別。 首先便是道路,出城之中,许多马车来来回回进出,衣著简朴百姓与锦衣的公子哥隨处可见。 光是人口流动这一点,就难以比擬。 刚出城,人还不算多,可到了乌衣巷,却是一幅人满为患的景象。 一名名僕从婢女在各自的府外、坞外打扫著灰尘,干活时细致的很,从门槛到牌匾都要用湿帕来回擦拭一遍。 各自门外,都停有马车,有三马之车,两马之车,佩戴好进贤冠的官员们各自上了车,往城內赶去。 就这一会的功夫,道路竟开始堵塞起来,但刘义符一行人不受影响。 原因很简单,十数名全副武装的甲士隨行,建康城內,能有几人有此殊誉? 要知道,歷朝歷代,私藏甲冑皆是以谋逆论罪,一旦被发现,抄家事小,灭族事大。 司马德文之遭遇歷歷在目,原本还並驾齐驱的车乘无不避让,甚至出现了乌龙。 一辆车乘为了腾出路来,往边上靠去,车轮凹进路边的泥泞中,车夫连连挥动马鞭,却依然不能將车轮从泥泞中抽出。 刘兴弟见状,说道:“这些人唯恐避你不及啊。” “他们哪是怕我。” 刘义符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听此,刘兴弟沉默不语,刘义符这一路上,话中未提及父亲二字,可却又时时时时提及。 ………… 穿过一亩亩绿意盎然的良田后,终是到了徐坞。 刘义符下了车后,仰首望去,所谓的坞堡与心中所想有些出入,但也大差不差。 称是城墙,其实也就比一般的院墙高些,堡中央处,建有一座朱漆楼阁,很是气派。 坞门处值守的侍卫,见是刘兴弟回来的如此早,怔了怔。 “夫人回来了。” 刘兴弟頷首回应后,牵著徐湛之,又示意刘义符跟上。 一直隨行在后十数名武士有条不紊的跟了上去。 “这……世子也来了。” 门处侍卫看到了刘义符,顿时汗顏。 “怎了,我弟便不能来了?”刘兴弟冷声道。 侍卫当即屈身作揖解释道:“仆语拙,请夫人恕罪。” 刘兴弟没再追责,她向身后的刘义符挥手。 还在打量著坞堡构造的刘义符当即快步跟上。 刘义符穿过一道道门,来到了东侧的楼阁,他与刘兴弟登上了三楼。 刘兴弟见他望著窗外,问道:“怎样?” “姐,刚才那些田地,都是徐家的吗?” “从丹阳城东过来,都是。” 刘义符听了,额上浮现了问號,他缓步来到屋外的木栏处坐下。 婢女便將茶壶端来,倒起了滚烫的热茶。 茶香隨著晨风吹来,刘义符不以为意,又问道:“徐家有多少佃户?” “家中的帐册,都是由湛之的叔父管著,粗略算算,该是有百来户。” “百来户?徐家有七八千亩良田?”刘义符惊道。 刘兴弟知他想说什么,“粗略算算,差不多。” “谢家,王家呢?” “自然是要多的多。” 一亩良田,一年大概能產出三四石粮食,一万亩田,那就是数万石粮食。 这还是没算隱田隱户的情况下。 当然,秋收之后,朝廷要徵收一部分,世家不用说,也要收一部分,一年下来,佃农也就是混个温饱罢了。 “姐,弟这一路看来,怎么就徐家的佃农最为瘦削,都皮包著骨头了。”刘义符刚一说出,刘兴弟便让婢女先退了下去。 刘义符乘车过乌衣巷后,便一直看著车窗外,他本想赏一赏麦田景色,可注意力却始终保留在一名名穿著残破麻衣,面色枯槁,瘦骨嶙峋的佃农。 刘兴弟轻嘆了一声,说道:“朝廷徵购粮食,你可知道?” “知道。” “每家都要徵收,徐家也落不下,湛之的叔父徐佩之,现今担任丹阳尹,丹阳城离此近,我刚才也与你说了,这族中的大大小小的帐册,皆是他来管。” 刘义符听出了刘兴弟话外之意,道:“也就是说……” 刘兴弟没有接话,岔开道:“不只是他一人这般做,其他几家………” 须臾,刘义符打破了沉默,问道:“父亲可知此事?” 谈论至此,刘兴弟也顾不上先前闹的彆扭,说道:“昨日我与他说了。” 刘兴弟明白,出於对自己和夫君愧疚,刘裕大概率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不说,又感到良知难安。 ………… “她回来了?” “是,还带著世子。” “世子?” 徐佩之眉头皱起,他吃了口茶,问道:“你见过世子?確定没有看错?” “仆虽未曾见过世子,但您也知道,那些甲士……” 確定之后,徐佩之站起身来,先是负手而立,隨后嘆了一声,在屋中来回踱步。 “这才何时,她怎回来的这么快?” “仆也不知。” “还剩下多少?” 徐佩之停下了步伐,问道。 “还有数十车,若是都在夜里运,应当还要三日。” 听完,徐佩之猛地挥手扇去。 “啪!” 似是还不解气,他又將案牘上的瓷杯砸在那僕人的头上。 一时间,瓷片参杂著血水散落在地。 僕人连哼一声都未有便匍匐在地上,接连向著徐佩之磕首。 鲜红的血流淌在绒毯之上。 “主……主人息怒,主人息怒。” 徐佩之接过美婢递来的丝帕,擦去手上的茶水和血,怒骂道。 “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一月了!整整一月!还剩下数十车!你真以为那老匹夫痴傻了不成?!” 第45章 余粮 “擦什么擦?给我拿去扔了!” “是…是。” 婢女本想將绒毯上的血污擦去,可徐佩之见了,刚平息下去的怒气又涌了上来。 染上了贱奴的血,若是哪天他赤脚踩在了上面,光是想想,便感到作呕。 “父亲这是……” 徐彬之走进屋来,见此一幕,连动作都轻了些。 徐佩之忍著气,坐下,不一会,他又突兀地拍著桌,喊道:“还能是什么?!为父问你,这么多日了,怎还有剩余?” “父亲犯不著气,几日而已,往前都…………” 徐彬之人如其名,纵是此时,说话也慢悠悠的,丝毫没有急躁之意。 “你懂个屁!她回也就回了,还未到午时,她带著世子回了徐坞,你猜是何意?!” 徐彬之坐到徐佩之的对面,说道:“父亲想的太多了,这建康內外,又不只我们一家,只是些粮食罢了,不打紧。” “不打紧?那世子的『贤明』你未听过吗?”徐佩之將贤明二字咬的极重,讥讽之意瞭然。 徐彬之笑了笑,说道:“世子终归只是个孩童,父亲惧他作甚?” “不是为父说你,有些道理你怎就不明白呢?” 徐彬之面对徐佩之的怒气,依然面不改色,他左手接过美婢递过的热茶,右手將茶盖半拧,抿了口,说道:“有叔母和叔祖在,父亲安心便是了。” 听此,徐佩之秉著的脸缓了些许,嘆声道。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几两重,上了秤……唉……” ………… 茅草屋內传来阵阵婴儿的啼哭声。 残旧木门时不时“嘎吱”的响著,妇人轻轻的將怀中的婴儿置放在塌上,走到门后。 妇人用手掰弄了会,无果,遂使力將见了底大缸抵在门后,噪声方才消散。 回到塌上的妇人刚鬆了口气,门又动起来,她刚下榻,门却被推开了。 “回来了。” “嗯。” 大汉將沾有尘土的木锄放在门旁,坐到了两侧高低不齐的凳上。 “你与徐管事说了吗?”妇人一边轻拍著襁褓,一边问道。 “没。” 妇人哀声说道:“再不支些粟米,家里就要没吃的了,我是无所谓,可奴儿断了奶……”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们两个大人没什么,但家中毕竟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儿,奶水可要比粟米贵的多。 “我晚些便去说。”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襁褓中的婴儿似是哭累了,两只瘦小的手掌无措的挥舞著。 妇人摸著乾瘪的胸脯,无奈下了塌,她拿起灶盖,盛了两碗稀粥。 一碗端给了坐著的老汉,一碗置放在桌上,她解开衣口,仿佛没有痛感般,用力挤压著。 “嘀嗒…嘀嗒…” 半刻钟后,妇人端著碗,回到塌前,一小口一小口餵著婴儿。 大汉伸舌將碗中最后一粒米舔了个乾净,可肚子还是不爭气,他走到灶前看了眼,又坐了回去。 “待会还要下地,你吃吧。”妇人轻声说道。 “我多喝些水垫垫肚子就行,你不吃,奴儿吃什么?”大汉苦笑一声,“要不问老李头借一些?” “年初才缴的粮,上月又来收,谁家能过得好?还是別了吧。” 半个时辰后,大汉提著木锄出了屋。 当他回到自己被指派的麦田上时,却见了一名少年正与几人谈论,他一眼便看出,这不是主人家的郎君,若是主人家的郎君,哪会穿的这般寒………… “老人家,您怎么瘦成这样?是家中没了粮食吗?” 老汉瞄了眼路旁的马车,以及两列高大的甲士,瘦削的脸颊上本就能看到骨头,他硬挤著笑时,便更甚了。 “哪有的事,郎君看看……”老汉解释的同时,將嘴张开,露出里面所剩无几的黄牙,“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不动饭,每日就喝些粥,让郎君见笑了。” 刘义符又不是痴呆儿,他紧皱著眉,问道:“您家中若是缺粮,儘管可与我说。” “郎君莫要为难我了。”老汉苦著脸,走到了一旁。 刘义符往身后看去,又转过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衣裳,自嘲道:“像。”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公司,刘义符突然发现,此时自己与那往日来视察的领导过於相像,老汉不敢说出实情,也实属正常。 有自己田地的自耕农定然是要比佃户过的滋润,可也不至於相差成这样。 当刘义符看到正值壮年的佃农,甚至不及当时隨军去屯田遇见的老伯,他便察觉到不对。 刘义符一个接一个问去,他本想寻个口头证人,可佃农们不是沉默,就是自觉地避开,几番下来,一无所获。 大汉对刚才被刘义符询问的老汉笑道:“老李头,你不是说自己从来没撒过谎吗?怎么不与那郎君如实相告?” “別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別人。” 那姓李的老汉,顿了顿,说了句道理来,他见大汉动了心,好言相劝道:“唉呀,你管他是哪家的郎君,莫要多言便是。” “接连徵收两次粮食,本就不对,这事朝廷难道不该管吗?我看这郎君身后有穿著甲冑的侍卫,应该是个能做事的主。” “你切莫要衝动,我家中还剩些……” 大汉一直沉默寡言,此时却喊出了心声。 每当他一回家,看到那米缸和挨著饿的妻子,心里就窝火的不行。 若家中只有他一人,他便遁入山林中打猎而生,实在不行,也能啃著树皮和杂草苟活。 刘义符正苦於找不到人,他听见有喊声,隨即放眼望去。 大汉停下了言语,与他四目相对,毫不露怯,刘义符见状,鬆了口气,快步走了过去。 能找到愿意发声的人不容易,找到了人,本该欣喜的刘义符却又笑不出来,因为他非常差清楚。 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忍耐力比起牛马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能够使他们忍受不住,那该是受有多大的委屈? 事態严峻了起来。 “兄长心中有难言之言,儘管说出来。”刘义符正色道。 “郎君能做得了主吗?” 刘义符打量著眼前的瘦高汉子,毫不犹豫的说道:“我能做主。” 老汉来到两人中间,拉著大汉的臂膀,苦笑解释道:“郎君千万別与他一般见识,他脑子不好使,平日总说胡话。” 第46章 恩惠 大汉知老李是好意,可他实在是没了法子,他不是不敢去找徐管事借粮。 先前便有几位气不过的去徐坞討要粮米,至今都还未归来,其家中妇孺………… 大汉想到此处,沉下了心,拉开了老者。 老李执拗不过他,也是有了脾气,斥道:“你可知主人上面靠著的谁?” 大汉自知难以活下去,遂破罐子破摔,怒道:“我管他是谁!离秋收还有数月,等到那时,我家中妻儿早已活活饿死!” “我们几家都还剩些,互相帮衬,熬一熬便过去了。”老李拉过大汉,轻声说道:“你难道连豫章公都不认得了?” 大汉听得豫章公三字,不免心中一凛,老李见他安定了些,继续说道:“豫章公的大娘子嫁到了主人家,莫要说旁人,连皇帝都不敢言豫章公一句不是,你告诉这小郎君这实情有何用?岂不是害了他?” “我…我…………” 大汉支支吾吾说不出胡来,粗糙黝黑的脸上浮现愧疚之色。 “你听我的,这几日的农活你先別干了,天一亮,你就起身往乌衣巷去,那里的贵人用餐,饭菜只吃两三口,留不到晚上便要倒掉糟蹋了………” 两人正说著,刘义符拍了拍老李的肩膀,后者一时忘乎所以,被他一拍,霎时反应了过来,停止了言语。 刘义符见此人吃软,遂不再追问,退一步问道:“兄长既然不愿多说,可否请我去您家中坐一坐?” “家中简陋,怕是招待不了郎君。”大汉冷静下来后,无奈回道。 “我自备些饭菜去,可好?”刘义符厚著脸皮说道。 大汉听他要带些粮食来,果断答应道:“那……郎君愿来,我不敢拒绝,只是还有农活要干……” “无妨,我先回去一趟,待会再来,兄长勿要不告而別啊。” “郎君哪里的话。”大汉挠著头,憨笑道。 正当刘义符沉著脸离去时,大汉想起了什么,唤道:“郎君可是要去徐坞?” “怎么了?” 大汉咽了咽喉咙,將木锄丟在一旁,屈身请求道:“郎君能否帮我向徐管事支…借五斗粟米?” “嗯。”刘义符答应下来后,问道:“你叫什么?” 刁大见他应下了,大喜回道:“我…仆叫刁大。” …………… “世子,到了。” 刘义符坐在车中,没有回应,车夫下了车,见他正望著窗外,出了神。 “世子。” 再次回到徐坞的刘义符,与上午不同,此时的他,眼中没有好奇之色,取而代之的,则是冷意。 “徐管事是何人?” 被刘义符问到的侍卫一时没反应过来,刘义符再问后,他才说出了徐彬之名讳。 “世子怎突然要寻阿郎?”侍卫不解问道。 刘义符没有理他,快步掠过了坞门。 他来到刘兴弟所在的院落后,冷不丁的进了屋。 “刚才午餐,你怎突然出去了?饿不饿?” 刘兴弟见他状態有些不对劲,问道。 “姐,徐彬之在何处?” “你要寻彬之?”刘兴弟疑惑道。 徐彬之平日里对她都是礼待有加,在刘兴弟眼中,对这个侄儿的印象很不错。 但她听刘义符此时的语气,又想起上午与他说的那些事,隱约猜到了什么。 “我带你去。” 刘义符摇头道:“姐便莫要去了,弟是受人所託,有些事要问问他。” “有何事非得避著我呢?”刘兴弟嗔道。 “我不是要避著姐,只是姐已经嫁到了徐家,姐要是陪著我同去,不妥。” 刘义符得罪了徐家人倒没什么,可他要將刘兴弟拉进来,实在是良心难安。 自己唯一的姐姐,取名为兴弟,又对自己十分照顾。 刘兴弟上前抚著刘义符的头,说道:“有什么事,你与姐说。” “湛之的叔父担任丹阳尹,掌领建康周遭八个县,可做过以权谋私之事?”刘义符自知瞒不过她,只好开口问道。 先前两人都是在暗里说的,此时的刘义符,在眼见为实后,顾不上这些弯弯绕绕。 丹阳尹就相当於首都的市长,官职不算大,可实权却极大。 “做过。” “那姐可知,朝廷徵收徐家的粮食,是从那些佃农身上收?还是从徐家身上收?” 刘兴弟见他语气愈发激动,轻声道:“姐已与父亲说了,这些事,你一个孩童………” 刘义符那一对英气十足的眉眼直视著刘兴弟,正色道。 “姐觉得我可像是孩童?” 刘兴弟看著他,某一刻中,她竟感到自愧不如。 刘裕执行土断后,大部分隱瞒不报的农户登记在册,世家大族虽不如往日富裕,但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生活可从未落下过。 日子还是那样的日子,只不过府库与仓库中空旷了些罢了。 “姐应该清楚这税收一事,佃农劳苦一年,將大半的粮食交予户主,主家拿一半,朝廷收一半,主家的粮食堆积成山,佃农家中尚不能自给。” 刘义符顿了下,继续说道:“父亲与刘公在朝堂之上何曾说过筹备北伐的军粮,要从这些连余粮都不曾剩下的佃户身上收?” ………… “郎君!” 一名侍卫火急火燎的进了后堂,见徐彬之端坐在案牘前,清算著帐册,放缓了脚步。 徐彬之缓声问道:“出何事了?如此著急?” “郎君,世子午时去了田地,回来后便要说著找郎君您…………” “世子找我?他找我做甚?”徐彬之诧异道。 “仆…仆也不知,只是世子的脸色不太好,仆觉得,世子该是……” 听此,饶是一向沉稳儒雅的徐彬之也按捺不住,赶忙起身,走到侍卫身前问道:“该是什么?” “世子该是…………” 侍卫虽未明说,徐彬之却已心中瞭然. “我不是让你们盯著他吗?怎还……唉!” 他又道:“你现在带些人手,去那些佃户住处问问,看看是谁把不住嘴。” “是。” 侍卫刚转身,却又被徐彬之叫住。 “你拿我的令去城中调几车粮食一同运去,全都发给那些佃农,如若还有不听话的……” 徐彬之抿了口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仆明白。” 那侍卫正出堂时,却见刘义符快步而来,脸色一怔。 “世…世子。” 侍卫问候,刘义符却连余光都没投来,全將他视作了空气。 “你怎回来了,我不是说了……” 徐彬之低著头,一时没看清来的是何人,下意识的以为刚才的侍卫回来了。 “要我再……” 徐彬之抬起头,看到了不动声色的刘义符,也是一愣。 “世…世子来了。” 第47章 欺压 徐彬之一扫先前的不耐,笑著起身说道。 “午时我派好些人去唤世子…………” “徐管事能否告诉我,那田里的佃户都是怎了?是天灾所致,还是人祸而为啊?”刘义符懒得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道。 “世子先坐,让我慢慢与你说。” 徐彬之来到刘义符身旁,轻扶其肩到堂侧坐下,又唤美婢端来茶点。 刘义符虽急,但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要是撒泼打滚耍著孩子气。 即使父亲无条件的相信自己,也不能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进行彻查。 思绪过后,刘义符冷静下来,他要看看,徐彬之到底能给自己何种解释。 “世子真是误会了,那些佃农,都是不久前从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主公赐我们良田,总得要遣人来耕种,这些流民居无定所,父亲与我於心不忍,便让他们入了佃户…………” 徐彬之一板一眼的说著,仿佛確有其事一般。 刘义符冷笑一声说道:“听你所言,那些饿的骨头都快要凸出来的佃农,还是受了你们的恩惠?” “世子莫要听小人之言,这些佃农瘦弱,不是一日两日所铸就的,您想想,那北方杂胡不但要奴役他们,还要吃他们,流离失所数月,饶是一头肥羊,也会变成这般…………” 徐彬之顿了顿,又说道:“世子该是知道,朝廷为了筹备北伐军粮,派属吏向各家收购粮食,我家也不例外,年初收一次,正月时又被採购一次,如今家中存粮也就勉强能维持到秋收,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刘义符笑了笑,说道:“那你可否带我去坞中的粮仓看一看?” “这……”徐彬之犹豫了片刻,说道:“世子要看,当然可以。” 徐彬之起身,抬手相请。 刘义符隨著徐彬之在一眾侍卫僕从的观望下,来到坞中的粮仓。 “世子,这里便是了。”徐彬之挥手示意侍卫將仓门打开。 仓內的角落里,芦苇编成的席囤铺满了地面,席上,一粒粒粟米、大豆堆积成两三座小山。 “世子莫要看著多,坞中上下数百口人,坞外还有百来户佃农,这些储粮都是由属吏清点过,都已登记在册。” 偌大的粮仓,囤积的粮食占不到五分之一,算不得多。 “你確定所有粮食都在这了?”刘义符早有预料,面不改色般问道。 “都在这了。” 徐彬之未想到,这十一岁世子好似沉浮官场多年,每当问话时,总是直戳要害。 刘义符出仓后,审量著路面上的轮印,过了会,说道:“是我冒犯了。” 徐彬之见刘义符终於不再冷著脸,笑道:“世子放心,扬州土地肥沃,又无天灾,哪会有饿死的百姓?” 刘义符笑了笑,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我去看看阿姐,先走了。” 等刘义符摆手离去后,他目送著刘义符的身影离去。 徐彬之嘖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什么,遂赶忙向身旁的侍卫吩咐道:“快!快去唤他回来!” ………… “你说有位小郎君要来家中做客?” 妇人听著,愈发觉得匪夷所思。 “我骗你作甚?那郎君不是一般人家,隨行的都是穿著甲冑的侍卫!” 刁大提起刘义符时,不是因为与这样的贵人建交而感到兴奋,而是因为,刘义符出面,一定是能够替自己借来粮食。 妇人听了,没有感到欣喜,她走上前去,伸出枯瘦的手掌摸了摸刁大的额,说道:“你要是病了………” “唉,怎就不信我呢?” “等那郎君借来五斗粟米来,我再听老李头的去乌衣巷拾些剩饭,这几个月勉强能过下去……” 说著,刁大那无神的双眼发出亮光来,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但他却觉得,此时才是夕阳升起之时。 “借来的总是要还的,等有了富余,得多还些给人家。” 妇人嘴上说著不信,可他看刁大炯炯有神的模样,不免动容。 “砰砰砰!” “你看,是郎君来了,我就说……” 刁大先是將空荡荡的米缸挪开,还未开门,门便一下被推开了。 “郎…郎君……”刁大脸上的喜色霎时间消散。 “吕大兄……” 八九名佩刀侍卫將茅屋围住,为首的侍卫叫做吕强,刁大是认得的 是常年跟隨在徐管事身旁的近侍,上一次收粮,便是他带著数十人来,要不是刁大將家中仅剩的百钱塞出去,怕是家中早已断了粮。 襁褓中的婴儿哭闹起来,妇人连忙回到榻上,抱起了他,一双颤抖的手轻轻的拍著。 吕强打量著屋內,只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酸臭”味。 “我问你,午时可是你与世子说了那些话?”吕强不耐问道。 “世…世子?我不认得世子,只是有位…郎君………” 刁大话还未说完,吕强一腿就踢了上来。 “狗娘养的!要不是主人给你们田种,你还能活到今天?!” 刁大双手捂著腹部,吃痛嚎了一声,他一天干了五个时辰的农活,就喝了碗稀粥,本就饿的胃痛,这一踢,他直接瘫倒在地上。 妇人见状,乾裂的眼眶湿润起来,她將怀中的婴儿放下,赶忙扑到吕强身前,跪著求道:“吕大兄,我们家是真没有粮了,您看有什么值钱的,拿去便是……莫要打他了。” 当刁大回来与她说那些事了,她心里就隱隱担忧。 这天底下哪会有富贵郎君会真的心繫著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贫穷百姓。 一时间,婴儿啼哭声更加的刺耳,惹的吕强伸手捂住了耳朵。 吕强不耐喊道:“没粮食?没粮你生什么?喜欢聒噪不成?!” 夫妻二人愣在原地,甚是觉得委屈,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吕…吕大兄,年初…初时…我家中…………” “够了!你怎还是把不住嘴?就显著你苦了?我大晋之外,饿死的农户数都数不清!不知报答主人的恩惠也就罢了,居然敢诬衊主人!你这卖主的狗杂碎,到此时竟还在顶嘴!!”吕强一字一句的怒骂道。 “这…这……”刁大那双略显苍白的脸也红了起来,他想要反驳,可却说不出道理来。 吕强见他还在“狡辩”,冷哼一声,往身后摆了摆手。 “还不快点!愣……”吕强转身看去,脸色一黑。 七八名侍卫纷纷低著头退让在一旁。 原本被堵死的路,转眼间开阔起来。 少年郎双手提著食盒,屹立在门前。 第48章 挥刀 “世……世子……” 吕强顿时头皮发麻,顷刻间,冷汗已经浸湿了背。 刘义符没有多言,他將食盒放在圆桌上,伸出手来,上前搀扶著妇人。 “不用跪,起来吧。” 妇人见他穿著的衣裳,心中受宠若惊,不敢起身,只能带著哭腔求道:“仆的丈夫说了些糊涂话,还请贵人看在仆那襁褓中的孩儿,饶过他吧!” 刘义符听到啼哭声,他看向那简陋的榻上的婴儿。 屋內安静下来后,婴儿那如针线般的眼睛张开了,与扶著自己娘亲哥哥四目相对。 吕强面无血色地站在一旁,他想张口向刘义符解释,可又不知该如何说。 刁大蜷著身子,也不敢看向刘义符,他心中只觉得懊悔,悔改当初不听老李所说的,粮食没能借到,反还害了妻儿。 “刁大兄,是我失约来晚了。” 有时候,当人悲愤到极点的时候,反而会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郎…郎君。”刁大反应过来后,顿时热泪盈眶。 他哽咽著对妻子说道:“我没骗你,这就是我说的那位郎君……” 等刘义符搀扶著夫妻二人起来,刘义符將包袱打开,从食盒中端出一碗碗冒著热气的菜餚来。 直到此刻,妇人才相信了刁大所说的都是实话。 “滚。” “是……” 吕强出门时,走路都不能自已,一双腿好似不听使唤般,短短几步,却极为艰难。 刘义符转身,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大缸,连一粒粟米都未能洒落出来。 屋外,刘义符將门合上,径直走到了吕强身前,从他的腰间抽出了刀。 吕强满脸惊恐,他光是看著刘义符面无表情的脸庞,便止不住颤抖。 他猛地挥摆臂膀,想要挣脱逃窜,可却被高大的武士死死的按住,无论如何都动弹不了。 “可惜,我本以为第一次挥刀,会是砍向秦军,未曾想到,竟是宰你这种畜生。” “世子饶……” 寒光乍现。 “噗!” 鲜血飞溅,从脖颈处喷洒而出。 只见一颗圆滚滚的脑袋滚动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没滚多远,便卡在了土坑中。 其余的徐家侍卫见状,纷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道:“世…世子息怒!仆也是…………” “噗!” 第二个头颅掉落在地,也开始滚动了起来。 隨后,刘义符抬眼望向那一列押著徐家侍卫的武士。 三个、四个………… 顷刻后,手起刀落,这原先围在刁家门前的侍卫,再次整齐的排列在一起。 饶是那些一直隨跟隨刘义符已久的武士,也不由瞪大了眼,暗自心惊。 平日里,这位世子不管是面对何人,总是脸上带著笑,十分亲和,可如今挥刀杀人时,连一刻都未曾手软。 要知道,世子至今还未满十二! 这般年纪的少年,哪能在面对当下这血腥一幕而面不改色呢? 刘义符长呼一口气,將长刀扔在一旁,他从袖口处掏出巾帕,有条不紊的擦著脸上与身上沾染的血渍。 一名名佃农站在自己的屋前,瞠目结舌的看著这一切,他们的手上,还拿著刚刚吕强等人发放的粮食,这一会,竟全都身首异处。 “这……这……唉呀!” 老李离刁家最近,也看得最清楚,他年老力衰,孤苦无依,往日刁大一家对他多有照顾。 如今见此一幕,老李头心里虽害怕著刘义符,但他知道,刘义符是个心善的郎君,便忍不住上前提醒。 几名武士见这老人靠近,想要阻拦,刘义符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让开。 “郎君吶!你杀了主人家的侍卫,主人与豫章公可是亲家!郎君快逃吧!等別人来问,我们便说您未来过这…………”老李苦口婆心的说道。 先前想要阻拦的武士听了,竟不合时宜的轻笑了一声,当他意识到自己失態后,赶忙咳了咳,以此来掩饰。 “唉,我知道郎君家世显赫,可……可豫章公…………” “多谢老人家好言相告,等我吃了饭,便会离去。” 刘义符听完,紧绷著脸舒缓开来,他微微一笑,转身进了屋。 ………… “父……爹!” 徐彬之顾不得体面,快跑进堂內,焦急道:“父亲!出事了!” “遇事便这般手足无措,怎能成大器也!”徐佩之见如此作態,呵斥道。 “此时不是父亲教训儿的时候,田里出事了!” 徐佩之一听,猛地站起,瞪著他问道:“出何事了?!” “是世…世子,儿派去发粮的侍卫全死了!!” 徐佩之愣在原地,几刻后,他沉著气问道:“到底是为何?你与我说来!” 徐彬之咽了一下,又说道:“是世子杀的,我派人去唤吕强回来,谁曾想如此凑巧…………” 清晨时刘兴弟归家,徐佩之眼皮就跳的厉害,没想到这才多久,自己刚刚归家,便遇到了此事。 “世子去田里挨家挨户问了遍后,便回坞堡质问儿子,儿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带了他去看了粮仓……可他…………” 徐彬之从头到尾都述说了一遍,徐佩之越是听到后面,脸色便愈发的不对。 “砰!” 徐佩之一锤案牘,骂道:“我怎生了你这逆子!你告诉我!此事闹大后,该怎与刘公解释!!” 父子两人哪是心疼那几个侍卫的命,他们怕的是这件事惊动了刘裕。 到时,遮羞布被撤下,他们徐家青云直上的路也就断了。 徐彬之打破了沉默,说道:“要…要不去告知叔祖一声,叔祖定然有…………” “叔祖叔祖!整日便知道唤叔祖!你爹我还没死呢!!” 每当出了事,徐彬之就会想去找徐羡之来解决,可他没意识,这次捅破的窟窿,不是脚下土地,而是那遥不可及地云天。 堂里堂外的婢女僕从听见那熟悉的怒声,皆是匍匐在地,深怕被徐佩之当作了泄气桶,丟了性命。 “世子现今在何处?”徐佩之来回踱步以保持冷静,问道。 “刚才的人说,世子在……在一农户家中吃饭。” “吃饭?”徐佩之似是不信,语气极重的说道。 “真的!现在…该是要回来了。” 此时的徐彬之,连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他毕竟也才二十出头,从未遇过这般的大事,更別提是在父亲的双重压力下。 “这样,你先去你叔母那说些好话,儘量稳住他,我现在便入城去寻叔父!” “这……父亲不是说……” “是我对你太过放纵不成!”徐佩之恼怒道。 “儿不是这般意思,只是……只是儿怕稳不住世子,若是再…………” “稳不住也给我稳!” 徐佩之见他有些抖擞,语气缓了些,说道。 “待为父与你叔祖回来。” 第49章 真理 刘兴弟望向窗外,她没能看到刘义符的身影,却看见了徐彬之。 只见徐彬之快步进院后,吩咐十数名侍卫僕从將院门闭上,又將一些杂物堆砌在门后。 “你这是作甚?”刘兴弟错愕问道。 当下一幕,竟与贼寇杀进来坞堡来一般。 “叔母,世子他……” 徐彬之吞吞吐吐,刘兴弟便知出了事,眉心紧锁起来,问道:“车兵怎么了?” “世子杀了人!侄儿派去发粮的侍卫都死了!”徐彬之故作惊恐说道。 刘兴弟浑身颤了颤,急切问道:“他人可好?!” 听到这话,徐彬之心一凉,语气轻了些说道:“世子无碍,只是……叔母您想想,世子今年才多大?他定然是听了奸佞之言,要…要拿侄儿和父亲开刀吶!” 刘兴弟惊讶归惊讶,但她早已察觉到父子两人的勾当,知晓对方並不清白。 “你来此,是要我去与父亲说?”刘兴弟质问道。 徐彬之见刘兴弟的態度,心又凉了一截。 “叔父当年战死在沙场之上,叔母您忧伤成疾,刘公赏我们家良田数千亩,便是为了补偿您与叔父,我与父亲只不过是为…………” “够了!你现在与我说,那一车车运走的粮食屯在何处,或许还能留有转机!” 刘兴弟平生最恨的便是旁人拿她逝去的夫君来打感情牌,以此裹挟自己。 嘴上说著情义,但心里就是想著吃人血馒头。 往日里她看不出徐佩之父子二人的心思,可如今遇到了难以用身份摆平的事,竟然什么话都能说的出口。 “这……叔母,此事上不得台面,侄儿来,便是想求您劝一劝世子,让他別…別再追究了。” “上不得台面?” 刘兴弟顿时气笑了,她要不是嫁到了徐家多年,是真不想管这破烂事。 正当两人还在爭论时,院门外却传来了“砰!砰!”的声响。 “世子冷静吶!” 几名僕人和侍卫在院门前堵著,不敢让刘义符入院。 但这些人哪里是老卒的对手,还没撑住几下,院门便猛地被撞开。 两三名侍卫顿时栽倒在地,想起身阻拦,可当的武士抽出长刀来,原先还围堵著的眾人蜂拥而散。 徐彬之往窗外一看,脸色煞白,要论人手,徐家坞的侍卫加起来也有百来人,可要让他们挡住那北府军士卒,无疑是痴人说梦。 这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住,徐彬之只能躲在刘兴弟身后,蜷著身子道:“叔母您看…您看他这是…………” 那些武士本都是值守在坞外,如今隨著刘义符冲了进来,事態已经失控,刘兴弟气归气,可她早已嫁到了徐家,对徐彬之等人多少都有感情,自然是不愿袖手旁观的。 “车兵!”刘兴弟下了楼,出门唤道。 “姐。” 刘兴弟看著刘义符一脸平静的模样,也是鬆了口气,轻声说道:“再怎么样,总归是一家人,不必弄得如此难堪。” “姐让弟进去,弟保证不动他。” 刘义符將手抬起,转了转身,示意自己什么都没有带。 “当真?” “当真。” 刘义符斩钉截铁答应后,刘兴弟便轻抚著他的背,与他往楼中走去。 徐彬之见刘义符在屋外等候,本还抱有庆幸,可当刘兴弟打开了门,与刘义符一同进来后,他顿时面若死灰。 “车兵只想与你好好谈,你跑什么?”刘兴弟见徐彬之还是有些抗拒,恨其不爭道:“叔母在这,你怕些什么?!” “叔……叔母。” 徐彬之自知无处可逃,被刘兴弟呵斥了一声后,不敢再放肆,赶忙坐了下来。 “那些粮食,你运到哪了?” 徐彬之刚一坐下,刘义符便出声问道。 “这些事,都是父亲派人操办的,我…我只是负责清点帐册………” 徐彬之见刘义符没有打杀自己的意思,语气也缓和了些。 “我问你,徐从事可有参与其中?” “叔……叔祖忙碌,一向是不管这些事。” 徐家在朝堂上说得出话的,也就只有两人,徐羡之与徐佩之,虽然他们官职算不得高,但都是受刘裕所重用。 所谓的位高权重,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姐,若是他什么都不愿说,弟也只能当一回恶人了。”刘义符无奈嘆道。 “你莫要做傻事。”刘兴弟听他语气,脸色焦急说道。 徐彬之到底是她看著长大的,心中有所不忍。 徐彬之嘴巴张了张,摆出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要是说了,父子俩的仕途便是到了头了,本来明年徐佩之还打算让他担任秣陵主簿,谋得个京官起点。 东晋任用官员,还是以九品中正制为主,一旦有了劣跡,那就跟入了档案一样,往后升迁,调任时都会受到限制。 刘义符看他还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態度,终是失了耐心,转身向屋外挥手。 “我要是说了,世子能否息怒?”徐彬之忍受不住压力,还是鬆了口。 徐佩之与徐羡之要从建康赶到徐坞,至少有一个多时辰,他哪能撑到那时,徐彬之只好在心中默默地向父亲致歉。 “可是运往了丹阳城?” 徐彬之大惊失色,刘义符见他脸色,顿时心中瞭然。 见事態难以挽回,徐彬之不解问道:“世…世子是怎知……” “怎知?我前脚刚走,你便派人从丹阳城运粮往村中,粮既然不是从坞中运出,除了离此最近的丹阳城,你说,那些侍卫僕从还能从何处取粮?” 刘义符冷笑道:“更何况,你那几个办事的奴僕,我还未怎逼问,便已经全交代了。” 徐佩之父子二人平日对奴僕如牲畜一般,到了生死之际,嘴自然就不自觉的张开了。 况且,先前徐彬之领他去粮仓时,刘义符便知道对方早已做了准备。 清点粮仓后有些微小的出入,那也只是个失职的罪名,而仓门前的一道道凹陷进去的轮印,才是真正的实据。 所以,他没去清点那些粮食,而是直往刁大家中赶去。 不说旁的,光看那凹陷的程度和仓旁的木牛车,便能粗略估算出运了多少辆车,多少石粮食。 当然,这些都只是刘义符的猜想,要不是他杀鸡儆猴,让那些僕从畏惧,怕还是要再跟著徐彬之周旋一二。 有的时候,还是“真理”最管用,也最实用。 “你现在便与我同去,看看那郡城中到底囤了多少!” 第50章 割捨 建康,徐府。 “郎主,夫人让奴婢来唤您用餐了。” 婢女轻唤了一声后,便不再出声,静奉在旁。 此时,凉亭中,徐羡之正目不转睛的打量著眼前的“残局”,虽然他又又又胜了,但还是有所缺漏。 刚才对弈时有一步棋,他下在哪都觉得不妥,因此长坐在棋盘前,斟酌了许久。 他拿起白子,放下,拿起黑子,又放下,来来回回十数次,却始终得不到完美的破解之法。 “不……该是这…………也不对……” 所谓举棋不定,莫过於此。 半柱香后,徐羡之嘖了一声,心气也不由躁动了起来。 “叔父!” “噠。” 白子从指尖划过,掉落在地。 ……………… 太尉府。 晨光熹微时,刘兴弟不告而別,刘裕起来后得知,连连哀嘆。 可当府外的士卒与僕从与刘裕说世子跑著追去时,本还在忧鬱的他,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开始细问著那时的状况。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值守的队主和府中的僕人说,世子听到大娘子一走,便撒丫子跑出府去。 刘裕听完后,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喜还是悲。 要不是自己那好大儿追了去,他免不了要亲自到徐坞走一趟。 刘兴弟出生时,家中几乎要揭不开锅,而刘裕一去,便是数年时光。 刘裕对母女二人有愧,因此,他扶持徐家,不仅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党羽,也是为了能弥补刘兴弟。 不然,东海徐氏怎能在短短几年间,跨过寒门而躋身於士族之间。 徐羡之才能不算出眾,徐佩之更是个人尽皆知的庸才,其为人轻薄好利,刘裕怎能不知晓? 可纵使他知晓,徐佩之却依然仍担任丹阳尹一职,哪怕他毫无半点功绩。 以权谋私之事,从古至今,从今至往,都无可避免。 “主公,徐从事求见。” “求?让他进来。”刘裕诧异说道。 徐羡之低著头,进了堂后,屈身作揖道:“主公,仆有罪。” 刘裕观他神情,眉头皱起,他將手中的奏摺一掷,问道:“你有何罪?” 徐羡之心中暗道不好,可事已至此,掩耳盗铃之举,无用且愚蠢。 “仆奉主公之令,收购各家的囤粮,可…可……” “可什么?” “仆之侄儿,主公该是知道,仆这些时日到各家去购粮,却…却疏忽了本家,佩之误以为朝廷是要…………便向家中佃…………” 徐羡之说时,一直低著头,不敢直视正前方的刘裕,他既然来了,述说此事时定然是要偏颇向徐佩之的。 刘裕不动声色的听著,等到徐羡之提起了刘义符,方才站起身来。 “还请主公罚仆失察失职之罪。” “徐佩之现在何处?”刘裕问道。 “主……主公,他是误…………” “噗通!” 徐羡之年过五十,被刘裕猛一脚踢翻在地后,不顾著疼痛,翻过身来匍匐在地上。 “我可曾亏待过你徐家?!!” “主公对仆家之恩,仆万死难报。” “万死?你与他便是这般『万死』?昨日兴弟与我说了,他好利,藏一些粮也就罢了,看在兴弟与逵之的面上,我不追究也就罢了,如此做派,真当我昏聵了不成!!” “砰!” 桌腿折断,整个木桌倾斜倒下,徐羡之猛地一颤,心中万念俱灰。 “我问你!他父子二人现在何处?!” “主公!佩之他…………” 徐羡之微微抬头,仰视著刘裕,可当他与其目光相对时,又低下了头。 “佩之正在府上,仆之侄孙…在徐坞。” 徐羡之自知难以保全两人,遂果断的將其位置告知於刘裕。 没有办法,到此时,只得牺牲小家而保全大家,若是他也执迷不悟,往后徐家可是要彻底落寞下去。 连琅琊王氏等一眾世家都是这般做,他徐家也未尝不可。 到此时,徐羡之只能在心中歉道:“叔已尽力而为,此乃你二人之命也。” 刘裕准备亲自处理此事,他一把拿过披氅,大步离去,刚一出堂门,便见一身材魁梧,样貌粗獷的壮汉走上前来。 “主公这是要……” “隨我出城去。” “诺!” 等刘裕上了车,那先前壮汉已身披明光鎧,策马守卫在旁。 百名甲士整装待发,隨著阵阵尘土扬起,奔腾声远去。 偌大的府邸內外,一片寂静。 ………… 建康,宣阳门外。 一辆辆数不清的牛车、马车从远方驶来,城墙之上,执著火把的守將一时摸不清状况。 “这…这是谁的车仗?” “將军,我…我也不知。” “不知?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从驛站调来的,你擅骑术,能否策马出城探………” “啊?將军,那老马行两里路都费劲,要是…………” “娘的!你要违令不成!” “將军息怒,我…我这就去!” 小卒下了墙,他缓缓地走到那残破马厩前,他轻抚著鬢毛都已灰白的老马。 “唉,每日只吃些草料,都这般瘦了……” 他抚摸著老马的眼角,牵著它出了厩。 “驾!” 一人一马就这么快速出城,等火光与城墙愈发的远,跨下的马匹却开始加速起来。 “哈哈!” 等小卒策马靠近车队时,他拉著韁绳,想要止住马匹,可奈何一时不受控制,直直的往前衝去。 车队两列的武士见状,顿时抽出刀来。 “吁!” 马蹄高高抬起,下一刻,小卒隨著马身倒下,一同摔倒在地。 “哎呦!” 下一刻,长刀便架设在了他的脖颈前,嚎声戛然而止。 “你们是………” “世子的车驾你也敢衝撞!” 那小卒一听,鬆了口气,他赔笑道:“將军派我来查探情况,如此多辆车,又在晚上,看不大清,请兄弟谅解。” “查探便查探,你纵马……” 武士刚想指责,可看到那瘫倒在地的老马已断了生气,一时无言。 “您也知道,驻军大都是不配马匹的,我原是驛卒,这老马隨我多年,驛站要把它宰了,我心有不忍,便自费养著它,每日餵些草料,谁曾想……唉……” 小卒说著,不顾著身上的疼痛,伸手摸向那马首。 长刀收回,武士心照不宣的上前伸出了手,將其拉了起来。 “既是世子的车乘,我这……”小卒刚想说什么,却又意识到不对。 这世子隨大娘子出城时也就一辆车,怎会…… “不用看了,这后面所装的都是粮食。” “粮食?” 小卒似是不信,他拍了拍布满灰尘的裤襠,走到道路一旁放眼望去,顿时呆愣在原地。 第51章 泪 “世子都搬的一乾二净了,怎还不放……” 冷光扫来,徐彬之乖巧地闭上了嘴,此时的他,正坐在刘兴弟身旁,手脚皆为麻绳所缚。 “阿姐,若是他二人落罪…………” 刘兴弟看了眼徐彬之,哀嘆一声,说道:“你代我与父亲说,该是何罪,便是何罪。” 话音刚落,徐彬之嘴唇抖了抖,目眥欲裂般看向刘兴弟。 “叔母!叔母可是看著侄儿长大………”徐彬之哭喊道。 刘兴弟偏过头去,不愿看他,过了会,她问道:“我可劝过你?” 徐彬之得知自己难逃此劫,全然不顾地向刘兴弟嚎啕著:“叔母世子和侄儿可是一家人吶!怎能这般无情?!只不过是群贱民而已!就是饿死他们又如何?!天下饿…………” “砰!” 马车轻微晃晃动,徐彬之额上渗出一团血跡来。 “义符!”刘兴弟惊声唤道。 “阿姐答应过你………別……別在此时……好吗?”刘兴弟终还是心有不忍,柔声颤道。 刘义符紧攥的拳头逐渐鬆开,他重新坐下,將头撇向窗外。 …………………… “主公,是世子的车乘!”壮汉策马到车帘旁喊道。 “车兵回来了?” 刘裕本想往徐坞走一趟,亲自料理这“家事”,未曾想刘义符已经回建康了。 他拉过车帘,望向城门处。 一辆辆牛马所拉之车並列而行,进城时,几乎要將整个城门堵住。 而刘义符则是没有注意到后方,他站在城门旁,指挥著车队进出。 “主公,要不让仆…………” 刘裕挥手打断了他,坐在车中静默望著。 城门处,守將用护臂擦去额上的汗水,他站在刘义符身旁,看著一辆辆车入了城,不由问道:“世子这是从何处拉来的粮食,竟…竟有这般多!” 仓门大开的那一刻,刘义符要说一点没感到震撼,那定然是假的。 当堆积在底处的粟米有了霉斑,刘义符却怎都开心不起来。 有时候他在想,过去,现在,未来到底有过改变吗? 垄断,压价,吸血,从世家豪族到资本……… 明明许多佃农都已饿的前胸摸后背了,可那些囤在仓中的粮食因为堆积太久而发霉。 想的越多,反而会感到无力,刘义符遂不再想,把注意力放在当下。 “多吗?”刘义符冷不丁问道。 “多,依仆所见,至少有数万石……” 一万石粮食便是百万斤,行军作战时,一名士卒每日大概要消耗掉两到三斤。 粗略估算一下,一万石,足够一万士卒吃两月,这还都是在顿顿吃饱的情况下,若是节省著吃,支撑上个三四月都不是问题。 上兵伐谋,兵贵神速,说的便是这粮草的损耗。 两国交战,不宜旷日持久,战事每多僵持一天,便要耗费数以万计的粮食。 即使晋朝在义熙土断与收復巴蜀后,国力强盛,一骑绝尘。 可要调动数十万大军北伐,不出一年,便能使这五六年间的积蓄荡然无存,致使国库亏空,百姓的日子每况愈下。 刘义符说不多並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是相比於各大世家豪族所藏匿的粮食相比,这数万石便有些不够看了。 半刻钟后,道路便开始堵塞起来,刘义符正打算往前疏通,却突然看见那熟悉的駟马车驾。 “父亲怎来了?” 刘义符踏上车辕,进入车內,笑嘻嘻的说道。 “出了此等事,为父怎能不来?”刘裕板著脸,严声道。 车內的气氛霎时肃穆了起来,可刘义符却不受影响,笑道:“父亲看看,这都是丹阳尹从佃农家中徵收的粮食,全都藏匿在那城………” 话到一半,刘裕打断了他。 “徐彬之可在你那?” “父亲是要放了他?”刘义符脸色微变,正声道。 刘裕见他这认真,不合时宜的笑道:“怎了?你我父子二人相聚,就不能让他们父子二人相聚?” 刘义符听完,才刚琢磨出意味,刘裕便又说道:“为父已派人將徐佩之押往了詔狱,徐彬之自然也不例外。” “那父亲要如何处置他二人?”刘义符追问道。 “你与为父说,该如何处置?” 刘义符没有片刻犹豫,神色毅然道。 “斩首於市。” 此言一出,刘裕舒展的眉眼皱了起来,父子两人在车中四目相对。 银白月光透过车帘,照映一老一少的面庞之上。 老人俯视眼前,宽耸肩上的纯黑大氅,双目中凌厉之色,似是大山一般,压的少年喘不过气来。 刘义符咽了咽口水,在几刻间的无措过后,眼神逐渐坚毅起来,他早已不是当初躺在塌上被围著嘘寒问暖的顽童。 对於刘裕,哪怕他是当朝第一人,哪怕他脚下踩的是尸山血海。 但在父子的这层血脉纽带之下,此时的他,心中无所畏惧。 “挥刀时,可曾想过你阿姐?” “儿並不想將姐牵连进来,只是……”刘义符眼中闪有愧色,一时败下阵来,目光侧移道。 “只是什么?你觉得为父会在意徐佩之父子二人的性命?你姐寧死不愿再嫁,从此以后,她待在徐家会怎样,你可想过?” 面对刘裕的质问,刘义符胸腔起伏不断,他想將往日在心中的积压的苦水全都倾泄而出。 “只是……只是孩儿见不得那些屡受欺凌的无辜之人。” “当儿见到那些连一斗米都要折腰乞求佃农时便会……感到屈辱。” 低头述说著的刘义符將头抬起。 “父亲坐拥半壁天下,站在万万人之上,怎会看不清脚下呢?” 说著,刘义符愈发的激动。 “您看得清,又为何要纵容他们那般在百姓身上吸食血肉呢?!” “您可知,当那骨瘦如柴的老人与孩儿说著徐家与父亲乃是亲家,劝儿赶快逃离时,儿是如何想的吗?!” 面对儿子一句句质问,刘裕顿时怔住了,还没等他缓过来,刘义符又怒声道。 “父亲欲包庇他二人,难道就因为那些敲骨吸髓,肆无忌惮敛著民脂民膏的蛭虫,与阿姐,与您是亲家吗?!” 刘裕沉默不语,话到此处,刘义符的眼眶竟湿润起来。 “他们只是想有口饭吃,能够不饿著肚子地活下去罢了,父亲当年,又何尝不是那家家户户中的佃农之一呢?” 刘义符颤声说著,鼻子猛地一酸。 “儿不明白……实在…………” 他怎能不明白那些疾苦,那些苦命之人,从出生起,便背负著一座座“山”。 种种过往浮现在眼前,似是走马灯一般撩起那颗不忿的心弦。 两条浅浅的泪痕划过少年英稚脸庞。 “嘀嗒。” 泪水滴落在板痕之上。 一滴,两滴,三滴…………颗颗泪珠在皎洁月色之下衬得极为透亮。 第52章 兴苦 温热的手掌拂过面庞,布满老茧的拇指擦拭著眼角的泪水。 等车內的抽泣声的逐渐消散后,守卫在车乘旁的一名武士方才抬起手来。 “晚上风沙大,我这眼都进了不少…………” 其他几名武士吸了吸鼻子,不敢互相对视。 “为父答应你,明日便將徐佩之父子二人斩首於闹市。” 刘裕沉默了良久,缓声说道。 得到刘裕的亲口允诺后,刘义符方才安下心来,他用衣袖抚著面。 “父亲,儿真不是要害阿姐……儿知道这天下蝇营狗苟之事是管不完的,可儿既然看见了,若是还加以放纵,便难以心安…………” 他不知是怎的,情绪到了后,便止不住泪水。 当书桌被一张张纸卷叠满时,当头顶的灯都黑了下去,唯独他一脸脸上还照著亮光,在自己的拥窄的工位上透支生命时,当洁白的病床上苍白憔悴的妇人,传来无声的呼唤,示意他放下时,刘义符都未曾哭泣过。 並不是因为正值青春年华的他有多么坚强,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落泪与否,结果都是一样的。 到头来,自己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前世,他想要的不是荣华富贵,想要的是只是一个安稳愜意的生活。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能以百姓为先,以家为后……为父是欣慰又惭愧吶。”刘裕轻嘆一声。 他原先便不打算將两人斩首,要他来处置,无非就是摘去其进贤冠,贬为庶民流放到极南之地。 能像刘裕这般做的,已算是“大义灭亲”,谁能想到,刘义符却决然要处死徐氏父子。 王子与庶民虽同罪,可却不同罚的道理,恆古至今,也未曾改变。 “父亲…孩儿只是不想同惠帝一般说著何不食肉糜…………” 刘义符知道自己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由刘裕所赐下,故而他想解释的透彻。 “若是因天灾所致饥荒,孩儿便会对老天爷怨声载道,可明明那仓中粟米都已生了霉,他们还是不愿…………”刘义符顿了顿,想起了那一句话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至此,他终於明白这话中的深意。 话音刚落,刘裕脸上浮现错愕之色,直直的看著他。 纵使他如今已经贵为豫章世子,可心底那段深沉的印痕怎能在数月的时光抹去? 有力的手掌拍在刘义符的肩上。 “你我父子,何须多言。”刘裕莞尔笑道,示意自己心中瞭然。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你阿姐可来了?” 刘义符一时未反应过来,下一刻,他才说道:“姐就在城边…………” 刘裕听完,正欲起身,见刘义符愣在原地,笑骂道:“你是忘了此前来是要作甚的了?” 一辆辆木车为刘裕的车乘所挡,不敢再前行。 这即將宵禁之际,街道上却成了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 刘裕一拍他的肩后,遂下了车。 “主公,此地人多眼杂,若是有……” 刘裕摆手说道:“有你丁熊在,有何人能近我的身,先把路让开!” “诺!” 丁旿原先还有些忧鬱,得到主公的讚赏后,憨笑一声,开始调动车乘旁戒严的武士。 武士纷纷避让在一旁,刘裕遣派人手到车队之前,指引其往城中粮仓行驶。 等道路再次空旷起来,刘裕才来到城门旁的马车之上。 刚一上车,他便看见头脑晕厥的徐彬之靠在刘兴弟膝上,后者正用巾帕擦拭著其额头伤口上的鲜血。 徐彬之双眼一张一合,等他看清了来者是谁后,惊恐之下瞪大了眼,他猛地抬头,又是“砰!”的一声。 隨著面前一阵恍惚,突然晕厥过去。 刘兴弟大惊,赶忙將他扶正,探了探其鼻息,发现还有温热,便赶忙探出车窗去唤侍从来。 等徐彬之被两三人抬走,刘裕摇了摇头。 “可恨为父?” 刘裕刚开口,便让刘兴弟一双眸子湿润起来。 ………… 刘兴弟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今日之事,她是要比刘义符还要感同身受的多。 往时,每当臧氏要下地时,刘兴弟见母亲要离去,都会哭闹一番。 臧氏手巧,为了安抚刘兴弟,每次都会用杂草枯枝折些物件出来供给她玩。 “娘?这是什么?” 某一天,才刚刚学会说话的女婴,拿著一个奇形怪状的小草人追问著母亲。 母亲笑了笑,说道:“这呀…是你爹爹…………” “爹爹?” 又是一年半载过去了,刘兴弟才知道自己记忆里满是空白的爹爹当上了將军。 消息传开后,全村子的人都跑到了自己家的门口,有的送袋麦子,有的送篮果菜………… 刘裕派了一队骑著马,驾著车的士卒,接了祖母,娘亲与自己三人往城中去。 “兴弟长得这般大了?!让爹抱抱!” 眼前从未见过的壮汉一脸二话不说,抱起了自己,那长黑鬢须磨得刘兴弟面疼,可她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便没有抗拒。 父亲对她很好,可却总是见不著人影,不是一会过江跑北方去,就是策马往南而行。 隨军打仗,哪会带著家眷? 因此,母女俩虽然衣食无忧,可还是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这一晃又是数年,她不知父亲是从何处带来的女子,归来时,肚子已经如蹴鞠一般大。 再然后,便是刘义符出世,那时,她才彻底明白自己名字的意义。 “女儿不恨,女儿只是想娘亲了…………”刘兴弟哽咽著说道。 刘裕听她提起臧氏,耸了耸肩,將整个身子靠在了车塌上,双眼望向了天边。 “我又何曾不想…………” “哪有想……”刘兴弟低声呢喃道。 刘裕霎时惊诧不已,他能预料到,姐弟俩人在此时能如此地相像,就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为父答应了车兵……”刘裕嘆声说道。 “女儿也答应他了。” 刘裕听了,微微一愣,本以为自己要苦口婆心的劝说一番。 谁曾想,刘义符那小子已经说服了他阿姐。 “为父亏欠於你,本想偿还,可无奈多年下来,竟越欠越多…………” “父亲不欠女儿……”刘兴弟神情缓和了下来,轻声道。 说是这般说,但刘裕知道她与弟弟妹妹间的隔阂,不单是年龄上,更是心境。 刘义符,刘义真出生时,不说锦衣玉食,那也是衣食无忧。 想著,刘裕五味杂著,心中感嘆造化弄人。 徐逵之战死,是他想要让其立下战功,以便来时升迁。 他善待徐家人,赐其良田,委以重任实权,可人与人,终是不同的。 徐羡之能明白,徐佩之便不明白。 第53章 杀鸡 詔狱。 徐佩之呆愣的望著杂草之上的木盘。 他本以为自己成了皇亲国戚,有叔父与叔母顶在前面,当朝之內,无几人敢出其左右。 而刘义符,恰巧是这几人之一。 哪怕他对刘义符抱有戒备,可往前留下的蛛丝马跡,並非一日之间可以处理的一乾二净。 其他人或许能做到,而徐佩之却没那个能力。 有那个才能,徐佩之也就不会是一个“区区”的丹阳尹,怕是早已被刘裕调入中书省。 若是刘义符没有亲自检举揭发他,甚至以挥刀杀人来泄愤,以至於將事情闹大后让刘裕亲自下台治罪的话。 徐佩之最多也就是流放个几年,待风声过后,家中便会再派人接他回来。 正思绪著,肚子却传来咕咕声。 他摸著空瘪又富有油水的大腹,一时间放不下脸来。 过了会,他似是饿的不行,拿起了筷子拨弄著饭碗。 詔狱不同於一般的刑狱,想要进这里,最次的都是一方郡守。 因此,狱中十分空旷寂静,毕竟已经好久没有新人来了。 当狱卒得知被押来的是丹阳尹徐佩之时,甚至以为是自己一时幻听。 即使建康城中贵胄高官不在少数,可徐佩之却不同。 徐家与豫章公为亲,地位可想而知,而徐佩之也就是仗著这层身份,有恃无恐,贪墨征粮时,几乎是明著面来。 “哐哐。”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竹筷轻敲铁栏,一名狱卒听得阵阵声响,来到了铁窗前,挤著笑脸轻声问道:“您有何吩咐?” 徐佩之將头靠前,怒道,“这是人吃的吗?!” 他一手將木盘掀翻,菜汁和米饭洒落在地。 “唉……您就先將就將就……仆也著实没办法……” 狱卒嘆声说著时,还时不时盯著铁窗边的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红肉。 “我叔父呢?你去把我叔父找来!” 徐佩之忍受不了这冷幽之地,虽然他知道詔狱的环境已算是非常不错,可狱中只有他一人,连个活人气都没有,实在难以忍受。 正在此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徐羡之有条不紊走了进来。 徐佩之不用看的太清,他只要瞄见那棕色褥衫,便知道是徐羡之来了。 “叔父!侄儿在这!”徐佩之大喊道。 徐羡之不作回应,缓缓的走到铁窗前,他示意让狱卒先离去。 “是。” 狱卒鬆了口气,能进詔狱的,不管犯没犯下死罪,都是他这种小人物得罪不了的。 若是在一般的刑狱当差,不仅有油水可以捞的,也用不著一直伏地做小。 可在此处的囚犯,大都是有家世的,一个不慎,这辈子就到头了。 “叔父您说句话啊!” 徐佩之见徐羡之不动声色的模样,只觉脖颈发寒。 “我已向主公提了辞呈。”徐羡之淡然道。 “这……刘公的意思…………” 徐佩之双手从铁窗鬆开,满脸写著不可置信。 “我来此是见你最后一面,明日…………” 听此,徐佩之呆愣在原地。 “明日?哈哈哈哈哈!” 徐佩之近乎癲狂的笑著。 等到脚步声远去,笑声还在狱中不断迴荡。 ………… 翌日,正午。 徐佩之双手双脚皆是穿戴上的镣銬被后方的狱卒押著上了行刑台之上。 刚一上台,他便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彬儿?!” “爹!” 徐佩之想上前拥著儿子,可手脚都被束缚住,父子二人只能跪在地上,互相的哭诉著。 “你叔母呢?你怎也……” 徐佩之已知道了答案,可他是还忍不住问道,他这一脉,就徐彬之一个儿子,不管是士族还是寒门,要是断了脉,族谱之上,便停笔於“此”。 周围驻足观看的百姓数不胜数,放眼望去,如同密密麻麻蚁群一般,几近將闹市口堵死。 议论声虽细小,可架不住人多,一时间,徐佩之感到耳旁有数不清的蜂蝶振翅而飞。 台上仅有寥寥数人,台下却人山人海,並不是因为眾人未见过施刑,他们能蜂拥前来,便是因为这受刑者乃是豫章公的姻戚。 法不加於尊,乃是郭嘉为曹操解脱罪名而来。 曹操发兵宛城时规定:“大小將校,凡过麦田,但有践踏者,並皆斩首。” 而曹操的马却因受惊而践踏了麦田,便以割发代首来谢罪。 但如今的徐氏父子,要掉的可不是一把头髮而已。 光著膀子的侩子手將大刀提起。 “噗嗤!!” ………… 天色未完全暗下,宣阳门开始復刻昨晚的情形。 “这……谢郎?” “王郎这是………” “庚郎怎也来了…………” 眼看两家的车要撞在一起,守將高声喊道:“慢些!庚郎,您还是让谢郎的车先走…………” 那城门守將昨夜就未睡好,面对眼前绵延不断车队,他一时间悲喜交加。 喜的是北伐的同袍们不用为粮食而担忧,悲的是,今日不知要忙到何时。 不过平日里都较为清閒,偶尔忙碌起来,也不怎感到睏乏,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看门守將,竟能与各家郎君说得上话。 隨著一辆辆装载著粮草的牛车、马车、驴车,接连不断的涌入城內,城门再次拥堵了起来。 建康城本就够热闹了,这一辆接一辆的运粮车浮现在百姓眼前时,要说內心毫无波澜,那定然是假的。 “额滴个亲娘,俺这辈子都未见过这么多粮食!这……这都是哪来的……” “哪来的?你难道不知豫章世子將…………” “俺没听错吧?” “听错?正午你怎不去那看…………” 人群之中,大汉放下了扁担,笑著与身后的抱著婴儿的妇人说道。 “我何时骗你了,你看看…………” “知道了知道了,从昨日到现在,你都讲几遍了,不觉口乾吗?” “不干。” “喝些吧,都走两个时辰了…………” ……………… “帝与宣长公主行於郊,睹佃农羸瘦之状,讶而问之,闻徐氏有贪墨之行,致其户农生计维艰,遂决意纠察,乃举丹阳尹徐佩之及其子徐彬之。帝泣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高祖闻之,大悦,嘉其心忧黎庶,以民为先,詔命斩徐氏父子於市,以肃法纪。”—————《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54章 答问 “唉!郎君,我不认得字,这里可是豫章郡公府?” “是。” “多谢郎君。” 府门处的武士见状,笑声说道:“顏郎来了,世子正在学堂听学,您先到堂內候……” “嗯。” 顏延之回应一声后,拎著包袱,大步进了府。 刁大也想跟著进去,却被武士拦了下来。 武士看到他身上打著补丁的麻衣和破了洞的草鞋,不悦道:“你是何人?” “是世子让我来的。” “世子让你来?”武士回忆了片刻,想了起来,语气缓和说道:“差点忘了,你先將东西放下,我看过后便可以进去了。” ………… 堂中。 那位姓范的老先生正讲著学,可堂內却没几人在听。 饶是向来专注的刘义隆,也不由得常常侧过头去,看著自己那位不苟言笑的兄长。 “圣王者不贵义而贵法,法必明,令必行,则已矣。” “三郎,你来说说,这是何意?”范逸见他心不在焉,故而发问道。 刘义隆听得此问,愣了一下,心想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圣明的君主不应该看重仁义,而轻视法度,制定律法一定要严明,颁布的法令一定要落到实处…………” 刘义隆回答时,还瞥了眼刘义符,见他脸色如常,方才娓娓道来。 “不错,那老夫再问问三郎,若是二郎犯了法,你作为弟,让你来处置兄长,该怎做?” 范逸不动声色的发问,刘义隆则是有些无措,他看了眼刘义真,发现他也正在看著自己,兄弟二人遂对视了一眼。 “这…………”刘义隆支吾著说不出话来。 “你既然说得出道理,可老夫一问,你却又答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呢?”范逸微笑道。 刘义隆不是惧怕刘义真,他不愿回答,是因为他明白,哪怕两人关係再如何不堪,但到底是兄弟。 弒兄杀父的例子已经举不过来,要说最近的,也就是当今的姚秦国主,再往前,便是拓跋绍。 当年拓跋绍为营救犯错的娘亲贺夫人,趁夜潜入宫中,弒杀了父亲拓跋珪,后被当今魏主拓跋嗣所杀,当时,他年仅十六岁。 刘义隆纠结了会,耳根都轻微红了起来,“学生愚笨,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知?你是不愿,还是不敢?”范逸追问道。 刘义隆、刘义真等兄弟之间的感情,范逸刨根问底,不是因为好奇心作祟,徐氏父子於闹市斩首,在此时机,他要是不谈起这敏锐又沉重的话题,总觉得要错过了什么。 明眼人都能看出刘裕对皇位覬覦之心,朝堂之上,忠於司马家之臣寥寥无几,剩余的少部分人,也根本成不了气候。 大势不可逆,即使没了刘裕,也会有李裕、周裕。 王朝气运消失殆尽,这堂內的学子,未必不能成为新朝柱石。 “恕学生不能答。” “老夫不为难你,坐下吧。” 刘义隆坐下后,呼出一口气,范逸硬要他从私情与法律中做抉择,实在是太过为难了。 “二郎,你来说。” “啊?”刘义真惊呼一声后,有些慌乱的站立起来。 刘义符挥刀杀人之事,除了其妹刘惠媛不知,刘义真一眾兄弟都已得知。 故而,刘义真对刘义符,已经不是那种兄弟间的敬畏,而是转变为畏惧。 “二郎,你说说,若是世子犯了法,你该怎做?” “我不会做,让四弟来,他懂的多。”刘义真挠著头,十分罕见的温和。 范逸见兄弟几人推来推去,摇了摇头,轻嘆一声道:“法律严明,国家才能安稳,若是国中的权贵都与你们这般,放纵自己的亲朋党友肆意而为,丝毫不將律法放在眼中,上行下效,如此一来,国家离灭亡就不远了…………” 话音刚落,堂內一片寂静。 “啪”一声,书籍掉落在地,刘惠媛抬起头,一对大眼珠左右转了转,见无人看著自己,才弯下腰捡起书来。 “女郎说说,老夫刚才讲了些什么?” “啊?” 刘惠媛顿时不知所以,她年纪小,身量也小,趴在刘义符身后,范逸要是不刻意看,还真不知她已经睡了好些时候。 “先生问…问……” “唉,你坐下吧。” 范逸让刘惠媛坐下后,他见刘义符正目不转睛的盯著自己,不由起了心思,问道:“世子可能回答老夫?” “您能否先回答我的问题?” 范逸皱了皱眉,说道:“世子问吧。” “先生问了二弟,三弟,又问了我同一个问题,可这个问题,先生能否自答?” 范逸抚著白须,看著刘义符,过了会,说道:“若是老夫的兄弟犯了法,老夫不包庇,也不检举。” “那若是夫子的儿子?孙子呢?” 刘义符问出,堂內气氛顿时升温起来。 “这……” 刘义符见此,微笑道:“先生认为法大於情,可当自己的儿女犯了法时,您心里多少都会有助他们逃过处罚的念头吧?” 他说话已经非常委婉了,可范逸脸上却如火烧起来一般。 “老夫已回答了世子,世子能否回答老夫的问题?” “若是我的弟妹犯了法,我会依法处置他们…………” 话还未说完,刘义隆、刘义真、刘义康全都侧目望去。 刘义符丝毫不受影响,接著坦然说道:“但也会择情而减少刑罚。” 捫心自问,哪怕是圣人,在面对自己的子女时,可会抱有一丝惻隱之心呢? 法家鹰犬能够无情地眼睁睁看著亲人死去,他不能。 “世子所说择情,是如何个择法呢?” “若是二弟犯了违背纲常伦理的大逆之罪,我不杀他,也不流放他到极南极北之地。我会將他囚於深宫之中,不让他再踏出半步。” 刘义真本已要潸然泪下,可等刘义符最后一句话说出,他那呼之欲出的泪水又收了回去。 刘义符说道:“人之所以別於牲畜,便是因为情,国家国家,先有家,才有国,而家则是由父母、子女、兄弟……亲人所组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先生让我以国法来处置家人……” 刘义符沉默了片刻,毅然道。 “我做不到。” 第55章 山河 “夫子熟读经典,通晓古今,您认为,汉文帝可算是明君?” 简而言之,刘恆用文字为諡號,是把文这个諡號带到了一个不属於它的高度。 继其之后的文皇帝,皆是要以文为諡来彰显自己的功绩。 一个是造饭,一个是吃饭。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后世文帝,也就只有李世民能与刘恆比肩。 李世民武功虽盖过刘恆,但玄武门之变,就像是一道不可抹去的疤痕,无时无刻的展露在李氏子孙的面前。 自此以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李唐盛世拉开了帷幕。 刘义符知而发问,让范逸有些不明所以,他頷首应道:“汉文帝治下政治清明,民生富足,创文景之盛,怎能不是贤明的君王?” “好。” 刘义符微微一笑,说道。 “汉高祖之幼子刘长,力能举鼎,受封淮南王,文帝在位时,淮南王时常与文帝坐同一辆车出行游猎,他在封地淮南国修订自己的律法……” 范逸听得刘义符提起刘长,顿时一愣。 “淮南王与匈奴、闽越首领联络,图谋叛乱,因事泄被拘,大臣们皆进言文帝以死罪论处他,可文帝是如何做的呢?” 受到刘义符的质问,范逸一张老脸由褐转青。 “汉文帝没有听从群臣的进諫处死淮南王,反而赦免了他,废了他的王號,將他迁徙到蜀地。”刘义符顿了顿,“后来,淮南王在途中绝食而死。” “夫子亲口说汉文帝是贤明的君王,且是千古一帝,可纵使是他,也明白並不能处死自己的手足兄弟,要是全依夫子所言,汉文帝可还能算是明君?” 范逸的脸愈发铁青,他沉默了片刻,苦笑道:“老夫受教了。” 刘义符能不留情面对待徐氏父子二人,並不代表他对待刘兴弟,对待张氏,对待刘惠媛等亲友时能够铁面无私。 人到底是有私心的,像那些弒杀兄父之人,难道是因为遵守律法才做的吗? 只要是有道德,有底线,有德操的人,都不会想做出灭亲之举,除非是迫不得已。 刘义符从未自詡为圣人,他重活一世,想要的只不过是隨心而为,对便是对,错便是错。 將汉文帝的例子说完,刘义符缓了缓,又道。 “法律过於严苛,没有人会自发地遵守,暴秦二世而亡,便是明例。汉朝创立之初,士大夫们遵从黄老学说,宽於刑律,与民生息,数十年积累之下,这才开创了文景之治那般的盛世。” 刘义符说完,刘义隆、刘义康神色都有所不同起来,这位兄长……令他们望尘莫及。 范逸问道:“依世子之见,当今天下,应遵黄老之说?”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不。” “哦?” 范逸见他还有想法,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盛世施行仁政,乱世当用重典。” 范逸那长白鬍鬚不由一颤,一双老眼紧紧盯著眼前的少年。 他实在想不明白,年仅十一的刘义符,是如何一语道出这治国之策。 《周礼·秋官·司寇》中记载:一曰刑新国用轻典;二曰刑平国用中典;三曰刑乱国用重典。 “世子还钻研过周礼?”范逸惊诧道。 刘义符这句话不是从书中看来的,而是从老朱那借鑑而来。 “未曾。”刘义符顿了顿,“我隨阿姐往徐坞时,在田野上亲眼目睹著因贪墨剥削而受食不果腹的佃农,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官吏之治,应放在首位,制定修缮律法,该以士为先,其次才是农、工、商…………” “嗯,世子能有此见解,著实难得。” 范逸少有讚赏,如今他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他对刘义符所说的道理深感认同。 刘义真、刘义隆等人听著,顿时压力倍增,这位兄长给他们的感觉,就像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大家都一个年纪,怎么就你这这么格格不入? 若將父亲喻为一座大山,那刘义符这位兄长就像是傍著山的河流。 这河流的水势时缓时急,缓时,他们能够顺著流势下河,急时,却连下河都做不到。 “无天灾战乱时,京都之外,天子脚下,尚有飢肠轆轆的百姓,若是天灾战乱肆虐,该是怎样的一幕?” “不以官吏之治为重,无论国家有多么强盛,国库多么充盈,也只是供其腐蚀的血肉,若是来年各州大旱,朝廷拨放賑灾的粮食,在层层剋扣之下,落到实处的又能剩多少?” 他能说服父亲与阿姐,不是因为二人对自己的宠溺偏爱。 贪腐不加以遏制,就会如同烂掉瓜果一般,从里到外,逐渐腐蚀。 刘义符说完,范逸便頷首示意他坐下。 等刘义符坐下后,他拿起案牘上的经书,用枯瘦的指尖翻了一页。 驀然间,那麻纸之上的字跡竟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范逸愣了愣,缓了片刻,方才看清了字。 半个时辰后,范逸与往常一般,提著包袱离开了学堂。 等先生离去后,堂內的眾人好似呆住了,显然还是没有缓过来。 刘惠媛年纪最小,她小心翼翼的走到了兄长身旁,轻声问道:“哥,要是我偷吃了零嘴,是不是也算犯了法?” 刘义符听得此问,笑道:“当然算,怎么不算?” “啊?那兄长要把我也关起来吗?” 刘惠媛转头了眼刘义真,两只带有婴儿肥的娇嫩爪子抖了起来。 刘义符用手撑著头,作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那…就罚你今晚把羊羹给我吃。” 刘惠媛,一听,圆彭彭的小脸舒展开来,“我就知道哥……不行!” 刘惠媛嘟著嘴与刘义符“爭”了起来,好在后者嘴上妥协,她才蹦跳的离去。 “唉,我这愚蠢的妹妹啊。”刘义符学著范逸的模样,嘆声道。 刘义真见状,紧绷著脸,走到刘义符身旁,问道:“兄长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没有去仔细听那些道理,而是时刻在脑中回想著刘义符要將他囚禁起来的画面。 “你只要不犯下大错,知错能改,身为兄长,我不会罚你,也罚不了你,父亲与姨娘都还在呢,怎么样也轮不到我来罚。”刘义符正色说道。 “什么才算大错?”刘义真不解道。 “徐氏父子犯下的就是大错。” ………… “世子。” “刁兄长来了。” 听得刘义符还在以兄长相称,刁大愧不敢当,连忙说道:“世子是刁大的恩人,仆不敢当。” 刘义符笑了笑,带著刁大一家三口去见了府中的管事。 “往后便让大娘在府中住下,等安稳了再说,到时你们要走,定要与我说一声…………” 刁大听刘义符要送自己田地,手都止不住打颤。 “世子大恩,仆…仆不敢……”刁大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笨拙的屈身行了一礼。 “你家本就是农户,往后有了田地,不愁了吃喝,想生几个便生几个…………” 刁大见他还记著,一个三十岁的汉子顿时热泪盈眶了起来。 等刘义符安顿好了刁大一家,才快步的回了院。 “老师,恕学生来晚了。” 刘义符刚要表达歉意,便被顏延之所制止。 “你做的很好。” 说完,顏延之脸色尽兴的將壶中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刘义符见顏延之虽还是那副微醺的模样,但他清楚,自己的这位酒蒙子老师说的都是真心话。 “老师这是肯认学生了。”刘义符坐了下来,欣喜道。 顏延之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 “世子常居於府中,自幼便衣食无忧,能懂得百姓的疾苦,不易。” 他儿时贫苦,自然能明白这些道理,可刘义符不同,贵者能与庶民以平辈相称,和睦相谈,就足以被称为善人。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学生觉得,之所以会有天子、贵胄,还是因为有著数不清的万万天下百姓………” 顏延之顿了片刻,说道:“荀子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便是你所说的道理。” 刘义符听了,不自禁的说道。 “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顏延之点了点头,遂拿起酒瓮,將空了的酒壶再一次灌满。 接著,师生二人交心谈论了一会,顏延之仰头望了眼天色,遂问道:“这几日你可有看兵书?” 顏延之见刘义符挠了挠头,便知没有,他也不责罚,遂將早已备好的《孙子兵法》拿出,铺在桌上,翻开了第一页,讲解道。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 第56章 储备 “范公,这实在是放不下了,您看看,可否再遣人运到石头城、东府城去?” 主簿愁眉苦脸的对著眼前身形略微佝僂的范泰苦诉著。 “怎么?粮仓堆积不下,难道不是幸事,你苦著脸是作甚?”范泰呵斥道。 “是幸事,可是城中粮仓本就充盈,这一家家的粮车运来,仆实在是应付不暇。” 范泰见他一夜未睡,脸色都有些苍白,故缓和了些语气,说道:“你先停一停,我去请主公再多调些佐吏来。” “那就有劳范公了。” 在刘义符主导的杀鸡儆猴之后,各大家也不敢藏著掖著,几乎是爭先恐后的將多余的粮食运进城內。 徐家前车之鑑,他们必须把態度拿出来! 要不然,等那豫章世子閒下来,又出了城,到別家去看,谁能保证不出一点紕漏? ………… 太尉府,堂內。 刘裕与刘穆之相视一笑,从朝堂之上提出这购粮一事,一两月下来,收效一般,可经过刘义符这么一闹,事情顿时简单的多了。 “道民看看,这便是我家的麒麟儿!” 刘穆之摇了摇头,笑道:“主公今日已说了第六遍了。” “哈哈,难为你记得如此清楚。” 刘穆之五十有六,白髮苍苍,可这记性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谈笑过后,刘穆之忍不住问道。 “真是世子亲自动的手?” 杀人不算什么,杀一群人也不算什么,可刘义符毕竟才十一岁,平日里又十分隨和,挥刀杀人之举,过於反常,刘穆之因此而有了些许忧虑。 “两人。”刘裕淡然回道。 刘裕为了了解来龙去脉,自是问过那些隨行的武士,在他眼中,刘义符挥刀杀人,是立威,是长进。 “世子毕竟年少,此事见了血,往后未必不会见血。”刘穆之思忖片刻,说道:“蒯恩乃是世子之参军,主公不妨让他贴身护卫在世子左右,以防万一。” 刘穆之的言外之意是刘义符过於“闹腾”,虽是有十数名武士隨行,可毕竟少了个能以一当百的猛人。 刘裕的身旁不乏猛將,可刘义符身旁,却无一“人”。 况且,蒯恩担任中兵参军,本就是刘裕怕自己不在刘义符身旁,担心其安危所调。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刘裕点了点头,说道:“让道恩护著车兵,你我也能安心。” 说完,他便派吏卒去唤蒯恩。 “世子制出的那『天雷』,已有了成品,主公可要去看看?” 刘穆之早与刘裕说过这事,可后者总是不大相信。 自从刘义符將火药的製法告诉刘穆之以后,当晚,他便派人僱佣工匠,另立右尚方属衙,命葛旭为尚方令。 这两月下来,光是调配比例,便因此伤了不少人,现在不说有多么大的进展,但引燃、拋掷都已安全了多,极少会出现差错。 “晚些时候再看吧……羡之的职位,你看该由谁来替?” 徐羡之主动辞官,如今已赋閒在家,琅琊王府没人看著是自然不行的,每到了这任用职位之事,刘裕都是要与刘穆之商量的。 “王球王倩玉,主公觉得他如何?” 刘裕对其抱有印象,但不太多,此时刘穆之提起,他才开始回想起来。 “王导之曾孙,王謐之子,他原先是琅琊王之参军、主簿,主公命他担任世子之功曹…………” 刘穆之娓娓道来后,刘裕逐渐想了起来。 王球长得俊美,举止得当,为人好雅,才能不算出眾,但与徐羡之相比,也算是半斤八两。 说是如此说,可王球年过二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刘裕让他担任刘义符的功曹,也是与蒯恩一样,是在给刘义符搭建班子。 大司马从事中郎这个职位不上不下,王球虽是琅琊王氏出身,可其本人不好官名利禄,將他派去司马德文那,也算是人尽其用。 “你派他去?” 刘裕与刘穆之相处多年,语未尽,可心中已有了意会。 “主公既想要他往后辅佐世子,不如先乘此时考校一番。” 刘裕点了点头,道:“就依你的。” 商討之际,范泰却不请自来的进了堂。 “主公,仆这实在是缺人手,那些粮车堆积在仓门前,难以清点,还请主公多派遣些人手。” 刘裕听他说完,笑道:“你担任度支尚书已久,可曾遇到此种困难?” 范泰知他下一句又要夸讚一番刘义符,但还是无可奈何的说道:“僕从未遇过。” “此前茂宗与羡之来来回回奔走一月,也就购来八万石粮食,看来,我还是太温和了。” 刘裕本不想拿各大家开刀,可如今各家爭先恐后的“送”来粮食,思前想后之下,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范氏也是大家,范泰听此,连忙规劝道:“仆听闻,君主应当以仁义为本………主公不可因噎废食!” “好了,我早已听够了你说的道理。”刘裕脸色不耐的制止了他。 等刘裕打发走了范泰,蒯恩才快步赶来。 他一进堂,先是向刘裕躬身行礼,而后又向刘穆之行礼。 “主公,刘僕射。” “道恩来了,我与穆之商量一番后,打算命你担任车兵的护卫,你可愿意?” 蒯恩虽是刘义符的属官,可要他贴身保护,那完全算是大材小用了。 他跟隨刘裕征战多年,大大小小战斗一百多次,常常身先士卒,衝锋在前,杀敌无数,因此,其身上的大小伤口也是数不胜数。 刘裕念他战功赫赫,便封他为新寧县男爵,食邑五百户。 刘裕与刘穆之知晓蒯恩为人忠厚谦卑,定会欣然接受任命,可他们二人不能因为蒯恩过於老实,便不徵求他的意见。 要是连问都不问,那些跟隨刘裕多年的將领老卒得知,定然是要寒心的。 试想一番,让一名屡立战功的男爵去担任护卫,眾人看见了会如何想? 这不单是屈才的问题,而是要不要脸面的问题。 当然,名义上蒯恩是太尉將佐,兼任征虏中兵参军,也算是刘义符的半个属僚。 “仆听主公调遣。” 蒯恩丝毫没有犹豫,刘裕话音刚落,他便应下了。 刘裕见他如此果断,嘆道:“你好歹也是封了爵的,怎答应的这般快?” 不说其他,表面功夫总得做一做吧。 蒯恩愣了片刻,方才答道:“若不是主公赏识,仆至今…………” 刘裕挥手打断了他,说道:“不用你日日夜夜守在他身旁,只是往后出城,你得隨著他同去。” “唯。” 第57章 王马 “大王,豫章公派来的新从事已经到正堂候著了。” 凉亭中,司马德文躺靠在竹椅之上,从衣袖中伸出枯白的手,往身旁桌上的瓷碗中抓起一把麦粒,拋向鱼池之中。 池水之上,浮起层层波纹,数不清的鱼儿从池中各方涌来,不一会,那一把麦粒便被分食殆尽。 “你可认得?” 男僕屈著身,轻声答道:“仆认得,是文…文恭公之子。” “哦?”司马德文半眯著眼陡然睁开。 “是王謐的那位独子?” “是。” 司马德文心中诧异,不知刘裕为何会派琅琊王氏子弟,且还是自己的旧部下来担任他的“从事”。 “王与马共天下。”司马德文呢喃道。 “王与马!共天下!王与马!共天下!” 掛在亭梁之下的青竹鸟笼中,一只红首绿身的鸚鵡摆动著身子,接连不断喊著。 司马德文下意识的惊起,可当他想到徐羡之已不在府中,又不由安心下来。 站立在旁的男僕见状,识时务的笑著说道:“大王,婴母通灵,这……这是大喜之兆啊!” 司马德文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吩咐道。 “將它放到后院去。” “是。” 等那句王与马,共天下的声音逐渐从耳边消散,司马德文方才鬆了口气。 机会虽然渺茫,可要是连试一试都不愿,那他堂堂琅琊王,大司马,就真成了砧板之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刘裕是个打渔的好手,可未必不会有漏网失手的时候,更何况,他已年过五旬。 琅琊王府中徐羡之虽不在了,可那些安排在府內外的僕从、侍卫、婢女还在。 能够脱下防备说些心里话的,偌大的府邸不超过十人人,这其中还包括了自己的妻女。 王球到底是以何种心態来担任自己的从事中郎,司马德文暂时还拿不准。 王球入仕时便直接担任他的参军,可司马德文与其交际不深。 之后,王球便被调为了刘义符的属僚。 如今,他又以从事的官职回来。 这一波三折,让司马德有些摸不著头脑。 他不知,王球是自荐而来,还是刘裕等人的意思。 “倩玉!” “大王。” 王球见司马德文快步而来,面带微笑起了身。 “未曾想到,你我二人再次相谈,竟是因为公事……”司马德文嘆道。 王球离开后,两人便因此断了联繫,司马德文並非没有派人联繫过他,可这位年轻的王家子弟,异常的懂得分寸。 “大王说笑了,刘公派我担任大王的从事中郎,只是暂时没有合適的人选。”王球面不改色道。 司马德文听他如此坦白,不免心中生疑,“来,先坐。” “谢大王。” “当年你在我府中担任参军时,似是才刚及冠。”司马德文回忆著念想说道。 “大王说的对,仆当时確是刚及冠。”王球不动声色的答道。 司马德文接连问了几句,王球皆是脸色淡然的一一作答。 等侍婢端来茶水,司马德文拿起茶盏,哀嘆了一声,“我已好久未出过这府邸了,陛下是何样,都快已记不大清了。” 王球听了,笑道:“大王有病在身,还是得以静养为好。” 司马德文说这句话,哪是真的记不清兄长司马德宗,不过是为了试探一番王球的口风。 “话虽是如此说,可人哪能如笼中鸟,池中鱼一般,待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总该是要出去走动走动的。” 司马德文说著,一边抿著茶,一边用余光来打量身旁的俊美郎君。 “仆可与……” “罢了。” 王球话还未说出,司马德文便摆手打断了他。 “我知你心意便足够了。”司马德文笑道。 王球终是忍不住,眉头微微皱起,下一刻,又恢復如常。 他来琅琊王府是为公,而司马德文怎一心想要拉自己下水? 王家如今被刘裕有所青睞的,就只有两人,一是司徒王珣长子王弘,二便是王謐之子王球。 两位堂兄弟相差十四岁,刚好是相隔一代的年纪,刘裕是何用意,王球在调令颁下来时,便已知晓。 司马德文见王球有所动容,不管是好是坏,好歹也是有了口子。 “你堂兄近来可好啊?” “好。” “最近可有烦心事……” 面对王球的“冷漠”,司马德文不以为意。 他认为,前者至今也才二十有六,心性未全,总是会有些嗜好。 “大王,仆此来,是为承接徐公之职,还请您先將府中的籍册交与仆过目。” 王球打断了这家常閒聊,司马德文笑了笑,“正值午时,籍册冗杂,用了餐再看也是一样的。” “唉。”王球轻嘆一声。 司马德文当即问道:“倩玉为何凭空哀嘆啊?” 王球摇了摇头,说道:“大王与仆有旧情,仆又曾是大王的属僚,豫章公派仆来担任您的从事,大王怎会看不出这其中意味呢?” 司马德文沉默了片刻,正欲开口解释,王球却又继续说道:“仆之一家,早已非当年,仆与兄长皆对官名利禄看的浅谈,大王若还念及旧情,还请您放仆一马。” 司马德文听完,略显苍白的脸色都不由红了起来,可他还是硬忍著,解释道:“我与你只是聊些家常,靦腆过往罢了,当真別无他意。” 王球几乎是明说要与他切割,要不是司马德文见此一幕见的多了,保不齐已经吹鬍子瞪眼,当场破防。 “大王真是这般想,那便是仆冒犯了。”王球站起,躬身行礼道。 “倩玉,你我生分了!” 司马德文当即起身,打算扶起王球的一双臂膀。 当那双手掌袭来,王球受宠若惊的微微侧移,可他又不敢做的太过,还是被司马德文所握住。 司马德文並不与司马德宗一样痴傻,他已经將王球的心中所想看穿,即使王球丝毫没有遮掩。 以往的旧部属僚都已与他划清了界限,司马德文都不甚在意,可王球不一样,士家子弟一时没落,可不代表时时没落。 王与马共天下这句讖语,像是每时每刻在撩动他的心。 別说半壁天下,便是一郡、一县之地,也未尝不可啊! 第58章 请求 “大王,王妃唤您去用餐。” 僕人上前低头说道。 司马德文见状,笑著相邀道:“来,你我二人好久未共同用餐了。” “仆还是回府……”王球正要拒绝,却被司马德文打断。 “你是我的属僚,於公於私,在府中用餐,有何忌讳?”司马德文见他还是有些不愿,又说道:“干木往常也都是在府中用餐,倩玉大可放心。” 司马德文说时,还特意留了个心眼,他不称徐羡之的字,而是称他的小名。 说完,他抬手相请,可谓是將“礼贤下士”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谢大王。”王球实在无可奈何,终是应了下来。 此时此刻,堂侧的薄璧之后,褚氏正贴著墙,听得两人脚步声远去,轻咳了一声,往后堂缓步走去。 堂內光线不好,两旁的烛台上的雁鱼灯,散发著柔和的光晕。 一张七尺长的朱漆案牘摆放在正中央。 司马德文走到首位,还未坐下,便说道:“倩玉不必拘束。” “是。”王球嘴上说著隨意,可却作了一揖。 十几道菜餚接连摆放在食案之上。 司马德文要与王球同案而食,后者不敢越矩,坐在了末尾处。 “倩玉?” 褚氏故作诧异之色,牵著玲瓏小巧的女儿司马茂英入座。 王球没有以言语回应,他又是起身向褚氏行了一礼,在司马德文邀自己用餐时,他便知道当今一幕,是避免不了。 “多年都未见,倩玉怎愈发的俊俏了?”褚氏打趣著王球说道。 王球听此,脸色微变,霎时惶恐不已,“王妃说笑了。” 说完,他还瞄了眼坐在首位的司马德文,见其还是一副笑脸相迎的模样,方才放下心来。 “娘,我饿了,怎么到现在还……”司马茂英一张樱桃小嘴正诉说著,却突然停了下来。 大手牢牢的拧著,褚氏笑了笑,说道:“这不是要招待客人吗?今日多做了些菜,晚了些……” “呃…嗯。”司马茂英见母亲皮笑肉不笑,顿时有些怕了,直到褚氏將手鬆开,她才轻呼一口气来,小心翼翼的入了座。 “承蒙大王与王妃如此厚爱……” 王球面对著眼前的司马德文与褚氏,坐在这铺了绒毯的椅上,却感到有数不清的针在股下扎著自己。 “倩玉此来,不是为私,而是为公,往后他便要替干木操劳这府中大小事务。” “当真?”褚氏正舀著汤,勺还未放下,便侧首问向王球。 “大王说的没错,仆往后便要每日及府上,替大王处理军中府中的事务……”王球頷首应道。 《周礼》曰:大司马之职,掌建邦国之九法,以佐王平邦国………以九伐之法正邦国。 大司马,马,武也,大总武事也。 司马德文的大司马官职依在,除去这王府中的小事,要处理的,更多是军中事务。 这些军务,此时都是要交由王球与先前徐羡之择选的属僚共同处理。 徐氏一族与刘裕有姻戚在,受其恩惠颇多,徐羡之在任时,司马德文哪怕是使出浑身解数,也不会使其有一丝动摇。 但王球不同,琅琊王氏子弟,怎能与他这位琅琊王脱了干係? 即使刘裕派王球是来试探自己,那也无妨。 北伐在即,为了稳定国內人心,刘裕断然不会挑在此时动他。 而稻种要是种下了,总是会生根发芽的。 来日方长,他司马德文等得起。 如今王球的態度如何,对司马德文尤为的重要,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够拉下脸面,好声好气的与他说话。 “倩玉爱吃什么,可与我说,让府中的厨子去做。” “仆不敢……”王球委婉拒道。 “我与大王向来是不怎么挑嘴的,你儘管说便好了。” 司马茂英伸著手,想夹起那透亮的鱼片却又有些够不著,她见娘亲对王球嘘寒问暖,心里有些落寞。 “女郎,奴婢替您……” 一旁侍女见状,想上前將菜端过,可却被司马德文瞥了一眼,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 褚氏也不好无动於衷,当即替司马茂英夹了菜到碗中。 “英儿从小被他父亲惯著,倩玉莫要在意…………” “无妨。” 王球从见了司马德文之后到现在,已经有些疲於应对,忽地怀念起担任功曹时的閒暇而又怯意的时日。 一日之隔,竟恍如两世。 他想长嘆一声,却碍於眼前……唉。 正当王球心中感慨之时,司马德文与褚氏相视一眼。 “英儿明年便要及將笄之年了,平日里该多注意些。”司马德文缓声说道。 “一晃而过,英儿都这般大了,是不是也该著手准备婚事了。”褚氏对著司马德文忧声道。 王室子女,十三四岁订婚,並无什么问题。 听此,正小口吃著菜的司马茂英回想起那日父母在车中的谈话,停下了手中动作。 食案之上,也就只有司马茂英是真动筷子夹菜吃,又正好聊到了她的事,三人便都侧目看去。 王球见夫妻二人將要有求於自己,心中一凛。 司马德文微微道来:“倩玉也知我膝下就茂英这么一个女儿,英儿继承不了我的王位。她多年下来,不是在宫中,就是在这府中,整日鬱鬱寡欢,我所求不多,倩玉能否替我向刘公请求一番,替她择一位年纪相仿的郎君。” 王球犹豫了片刻,他看了眼司马茂英,观姿首,轻嘆一声,说道:“大王视仆如己出,仆怎敢不应下。晚些时候,仆便与豫章公述说此事。” “好,好。” 司马德文双瞳炯炯有神,连连道好。 司马茂英秀眉微蹙,只觉得碗中的佳肴变得索然无味。 褚氏见女儿作態,心中有责意,可却未表露出来,遂附和著夫君一同诉说。 王球面对夫妻二人,一时间应付不暇。 “倩玉啊,我病痛缠身,英儿若是能………………我无忧矣。” “大王放心。” 午餐过后,王球便在堂中与属僚交接著籍册令符,他清点时,比往日都要用功的多,毕竟要是再被司马德文留下用晚餐……… 傍晚,王球缓缓出了王府,他看向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乘车,长嘆一声后缓步离去。 第59章 勇承 府內。 刘裕看了眼惶恐不安的王球,诧异问道。 “你怎来了?” “仆今日才刚及府中就任,司马公以诚相待,仆…仆实在受宠若惊。” 刘裕面露微笑,目不斜视的看著眼前清点粮册,问道。“他求你何事?” “司马公家的女郎快要及將笄之年,司马公意欲让仆替其择一门亲事。” “此乃你们之间的私事家事,怎要过问与我?” “这…主公,司马公该是想要与您结下姻亲。”王球如实相告。 “哈?!” 刘裕將粮册放下,起身来到王球身旁,问道:“他与你是如何说的?” “司马公自知大病缠身,恐时日无多,言其膝下唯有宗女一人,想趁此之前了却一桩心愿。” “你观其面相,信否?”刘裕审视著王球说道。 刘裕要比王球高上一截,身量更是无法相比,他站在后者身前审视,纵使是以淡雅著称的王球,难免感受到些许压力。 “仆…仆观司马公气色,该是无大恙。” 大恙?有恙便说有恙,怎还来了个大恙? 王球不想討好司马德文,却也不得罪,他殊不知此时举棋不定,是为下下策。 刘裕转身回到案牘后,说道:“那妮子怎样?” 王球愣了愣,他没想到刘裕竟真的有此意向,说道:“端…端雅得体,相貌也是极佳。” “端雅?”刘裕微微一笑,道:“他可是想將女儿许配给车兵?” 王球沉默不言,刘裕都不用多想或是询问刘穆之,便已经能猜透他的心思。 当初司马德文看出了刘裕有篡逆之心,便称病搬出宫去。 如今市口之事风波尚未完全过去,他竟为又要弄出些么蛾子来。 “你先回去歇息吧。” “是。” ………… “世子可是要出城去?” 府门处的队主见刘义符与正要上车,连忙追问道。 “怎了?” “世子先等一等,蒯参军马上就到。” “蒯参军?”刘义符愣了愣,问道:“是太尉参军,还是征虏参军?” 自己大部分时间都是赋閒在家,一个个参军属僚,都未见过几次。 “世子忘了?是蒯將军。” 那队主见刘义符连蒯恩都要不认得了,有些许心凉。 蒯恩在军中的威望,可不是全凭藉能征擅战所积累。 蒯恩每当作战时,总是冲在最前头,他不单是护著那些军官將领,面对身旁倒地的士卒时,也是能伸手便伸手。 若是能挡下一箭,挡下一刀,便能挽回一条同袍的性命,他不会有所犹豫。 饶是其当今封了爵,也在平日里与老卒们以兄弟相称,丝毫没有架子。 简而言之,就是蒯恩將他们看作是真正的同袍,从入伍到至今,隨著地位攀升,皆未曾变过,这样的將领,哪个士卒能够不追隨拥戴他呢? “蒯將军,可是蒯恩?”刘义符见队主神色,当即回想了起来。 “世子啊,您的参军之中哪有第二位姓蒯……” 刘义符笑道:“你看父亲派在我麾下多少属僚,我曾见过几面呢?” 队主经此一问,答不上来,遂苦笑著回应。 不说远近,从张邵、顏延之起,再到王球、蒯恩,平日里都是在太尉府做事。 这几人都是才能出眾之辈,先前刘裕派他们担任刘义符的属僚,也只是掛个名罢了。 就比如刘义真掛名领军功一样,虽然不太光彩,可无奈这几个儿子年龄太小,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等到蒯恩那高大孔武的身躯来到刘义符面前时,他躬身至刘义符脖颈处作揖道。 “鄙人蒯恩,见过世子。” 蒯恩左眼有斑白之色,寻常孩童见了都要退缩至大人身后。 “蒯將军多礼了。” 刘义符笑著扶起蒯恩,越看著他,心中越是欢喜。 吴周泰,晋蒯恩。 不得不说,歷史就是不断地在重演。 可惜,蒯恩便是同王镇恶、沈田子等一眾大將全都陷落在关中之地,他为了护著自己的二弟刘义真,为夏军所俘,隨后在胡夏国內鬱郁而死。 当时刘义真纵容部下在长安周围大肆劫掠,满载財物、美女,一日行军不过十里,缓慢东撤,傅弘之劝其弃车轻装疾行,他却毫不在意。 要不是蒯恩与傅弘之拼死断后,领一眾將士死战,刘义真怎能全身而退? 那时关中失守已成定局,他们一无所惧的拦截夏军,不是为了守城,而是为了能让主公的二子先走才做的殿军。 本该隨著刘裕一统天下的猛將,尽皆陨落在关中之地,刘义符这位后世之人,每当想起时,便感到何其的悲哀,何其的心酸。 刘裕若派的是刘义隆、刘义康坐镇长安,断然不会把“家底”败的如此一乾二净。 想到此处,刘义符恨不得马上冲回府內,往刘义真脑门上猛踢几脚! 娘的!一个十二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要那么多钱財美人有何用啊!! 父亲平日里难道亏待你了?! 如果有人问刘义符这一位位忠勇之將,能价值几何时? 刘义符定然是会说无价,要是回答慢了半刻,那他这辈子充其量,也就是一位中庸之主。 府前,十数名整装待发的武士,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蒯恩与队主等人见刘义符脸色由喜转怒,皆是有些不知所以。 “世子这是……” 蒯恩以为是自己的受了箭伤地左眼嚇到了他,本是一脸严峻地他,苦笑著说道。 刘义符见状,赶忙上手扶著那大自己两圈的臂膀,解释道:“蒯將军误会了,我一见到將军您,便想到了件愤慨之事,故而失了態,请將军莫要往心里去。” “鄙人之眼疾害世子受惊,鄙人这就去取眼罩来。” 蒯恩说这话时,面上还抱有歉意,他平日里都是不怎戴眼罩的。 今日前来,他疏忽了世子年少,会有所惧怕。 刘义符怎会在意这些,只是听蒯恩懺愧说著,他的心便跳的快了些。 当然,这不是因他喜好龙阳,而是对二弟刘义真没来由的气愤。 前日他在回答范逸的问题上,就不该只说要把他禁足在深宫中。 “蒯將军於沙场之上身先士卒,勇猛杀敌而受箭伤,我怎会嫌恶呢?” 话音刚落,刘义符便立马接著说道。 “况且,將士们在战中所受之伤,乃是为国,为民所受,皆是荣勛,功绩,为何需要掩盖呢?” …………… “文帝初逢勇承侯,恩自谓左目不妍,欲以罩蔽之。帝曰:『將士沙场之创,皆为国所受,乃荣与功焉,岂当掩之乎?』”——————《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60章 志向 府门左侧,那眼神清澈的年轻武士,胸腔竟升起阵阵暖意,当即將身躯挺得笔直起来。 在那年轻武士身旁,队主下意识的摸了摸腹部,眼睛像似进了风沙般眨了眨。 刘义符说完,也算是变相的出了口气,平復了些许。 而蒯恩那张不喜言笑的粗糙面庞大为动容,唇齿尽皆相颤,他不擅言语,心有所激,却不会表达。 过了会,刘义符便想起今日之事,遂打算上车。 蒯恩见状,缓了缓,走到了车乘后方,与那些隨行的武士站在一列。 “將军这是?”刘义符诧异问道。 “鄙人受主公之命,前来护卫世子左右…………” 蒯恩话到一半,刘义符就打断了他。 刘义符当即拉过他的臂膀,一齐上了车。 “將军乃是为国有功之臣,即使您谦逊,也不该如此…………”刘义符缓缓说道。 让一位战功赫赫的男爵步行侍卫,实在是不成体统。 若是车上坐的是刘裕也就罢了,他刘义符实在是不敢当,也不配。 蒯恩知晓此举是过于谦逊而乱了礼法,遂点了点头,说道:“世子说的是。” 他未再次见到刘义符时,周遭的同僚都说世子已经不是原来的世子,蒯恩当时还不明所以,如今,他不仅明白了,还大受震惊。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刘义符对这些平民出身的谋士將领,都是带著滤镜的,比起士族寒门,那些从一无所有起家的,才是他最想要拉拢的对象。 子承父业算什么?富二代,官二代又算什么? 部分人依仗著父辈祖辈的基业凌驾於眾人之上,还將其视作是自己的天分,殊不知有多么的可笑。 当然,士族也不是凭空而生的,若是家中能有王猛、谢安这等扶天倾地人物,功惠及子孙,那倒也不算什么。 刘义符所厌恶,偏偏是那些靠著一时大风漂浮上天,却未有自知之明者。 不知何时,刘义符已將父亲当作一把尺,一把衡量將领是否勇猛的尺。 哪怕他不认得那些將领的名讳,只要暗自將其与父亲稍稍比较一番,就能知道是马还是骡子。 马车出了城后,便有些顛簸,城外不比城內,纵使路途已算平稳,可受时代所限,晃动是难免的,他也早已习惯了。 习惯归习惯,可总是有一团柔软从肩处传来,任是谁都难以心安,他为了缓解燥热,遂向蒯恩问起了往事。 “將军是哪里人?”刘义符笑问道。 “兰陵承县人。” 自晋创立后,兰陵便有分別,蒯恩是南人生於兰陵郡,而不是兰陵县。 刘义符当初也险些搞了混,出现这种地名重叠的现象,还是因为天下分裂,各国有各国的想法。 刘义符兴致勃勃的问道:“將军当初,是因为什么才追隨父亲?” 见刘义符问此,蒯恩恍惚了一下,似是想起了趣事一般,笑应道。 “主公当年討伐孙恩时,世子还未出生。当时,鄙人还在地里干著农活,县里的吏卒们到鄙人家里来,说是要徵召杂役,鄙人不愿去,可奈何…………” 蒯恩苦笑一声,將此掠过,那时的他要是能吃得饱饭,过安稳日子,他也不会毅然的投入军戎中。 “將军如此体格,吏卒不征將军去,倒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普通人家,能有此身材的,都是天赋异稟,那些吏卒见到蒯恩,想要征他去,也符合情理。 “杂役不同於兵士,那时车驴不够用了,鄙人干的都是牲畜的活,背上要载著马芻,隨著大军同行。” 说著,蒯恩一时尽兴,语气稍微激动起来,道:“鄙人力大,便要背著他人数倍之多的马芻,看著那些持著刀盾,拉弓射箭的士卒时,我便有些气不过,就將马芻丟在地上……” “大丈夫应该开挽三石弓上阵杀敌,怎么能仅仅当一个背著草料的杂役呢?”蒯恩又笑道:“主公听闻仆之所言,便赐予仆长刀甲冑…………” 刘义符半屈著身,向蒯恩作了一揖,讚赏道:“將军勇武过人,又怀有大志,义符钦佩。” 很多时候,恰恰是缺那临门一脚的血气,要是蒯恩甘心当一背负草料的杂役,说不出那句话来,刘裕也未必能从那数不清的无名小卒中提拔他。 说著,车马渐临於江边,十数艘大小战船沿著岸,江水来回的冲刷船身,要不是那数捆粗长的麻绳將其牢牢系在水桶粗地木柱之上,怕是要隨波逐流,飘向远方。 四月空閒的时候,刘义符卡著北府军操练的时间,几番去石头城校场上磨练。 他练的是军阵,是毅力,是枪槊刀剑,是弓弩。 他忘了晋军冠绝当世的水师,王水之师。 扬长避短,以弱胜强这些道理,伟人曾一语道出其本质。 强弱强弱,就是过於概念化。 整体弱,局部强,便以局部强攻敌方局部弱,以此来打开局面,创造胜机。 魏国鲜卑以铁骑驰骋北方,为局部强,可当其遭遇了晋军的水师,却又成了局部弱。 战马无论多么的高大健硕,骑士无论多么的驍勇善战,对上水师,皆毫无用处。 马匹下不了水,北人大半生在草原平地上生活,不擅水性,要想与晋军水师相抗,就如同拳头打在了之上。 除去巴蜀之地,江淮之地守將都在打造船只,不管是投於战中的高大楼船,还是以供漕运的粮船,从正月起,就未曾停下过。 昨日刘裕回府后,刘义符便与他说,想要亲自上战船感受一番,刘裕想都未想,便应下了。 江边除去这用於战中的大小军舰,江面之上,还有一列连成一排,负责运输粮草军械的漕运大船。 这些大船,设计时就是为了运输补给,船身虽大,比起有两三层高的楼船,供於士卒结阵与射箭的孔位就少了不少。 为了能够每趟运的多,时常都是將几艘船用铁索连在一起,这样一来稳当的多,不会因为风向的改变而过於延误行程,导致囤积在船舱中的粟米受潮。 刘义符与两人下了车,他望著眼前广阔无垠的江水,走向了岸边。 蒯恩与十数名武士纷纷靠上前来,生怕刘义符出了不测。 近百名的杂役,在上下船搬运著一袋袋粮食时,还带有好奇之色的侧目看了过来。 一眼望不到边的江水如波涛汹涌般一遍又一遍冲刷著岸下礁石,微腥味隨著风拂过面庞,刘义符望著长江,脑中浮现了永遇乐,可他却將其一扫而过,思忖了片刻,顿时感慨道。 “大丈夫之志,应如长江,东奔大海!” 第61章 战船 等刘义符从礁石上走回,顿感神清气爽。 “鄙人才与世子说了往事,世子便能颂出…………”蒯恩又是不该怎说,一时卡住了壳。 这当然也不是刘义符说的,他前世最爱看那些歷史剧、小说等等,这句话,便是《三国演义》中孙夫人所言。 “有感而发罢了,算不得什么。”刘义符微笑道。 等刘义符回到了岸边上,便往那停靠著在最近的楼船走去。 当他来到了那最为高大三层楼船边,遂看向了蒯恩。 “將军可擅水战?”刘义符故问道。 蒯恩听得刘义符提起自己擅长之事,口齿都清晰不少。 “世子想要熟悉水战之法,应先了解这各类战船长短…………” 说著,蒯恩便抬起手来,指著眾人眼前这座楼船述说了起来。 “鄙人听主公说起,汉武帝之时,曾命人建有豫章楼船,可以乘载万人之多,船上兴起宫室…………” 蒯恩顿了顿说道:“但,战船並非以华丽与层数多寡为长,还请世子先上船一观。” 刘义符光是在岸边上看,远不如上船一观。 语毕,刘义符与眾人缓缓上了楼船,与蒯恩来到甲板之上。 “世子请看,楼船大多有三层,第一层为庐,第二层为飞庐;最上层为爵室,这每一层都设有女墙,用以防御敌军所射来箭矢。” 说著,蒯恩又带著刘义符来到那半人高的女墙前,指著那木墙间的孔洞说道:“凡是用於作战之船,女墙之上,都要开有箭眼,用以发射弓弩,世子在看这墙壁之外。” 蒯恩双手撑著墙沿,看著其外侧说道:“船,为林木所造,木遇火而焚,为防火攻,这船栏处都蒙有皮革,其中,以牛皮拒火之效最甚…………” 刘义符听著蒯恩细致地讲解,又以实物为基准,將船只的特性构造理清了不少。 “楼船以楼命名,便是因其高大广阔,世子哪怕是策马在甲板之上,同如履平地一般。” 刘义符顿感到有些不对,蒯恩虽是在介绍著船只,自己怎么突然有种曹操的既视感。 “蒯將军,这船舰之上设骑军,是不是…………” 蒯恩笑道:“鄙人与世子只是引喻罢了,南方马匹稀少,上船岂不是糟蹋了?” “像这三层楼船,若是站满,能容纳下千人。”蒯恩边说边上了第二层。 刘义符站上二楼,视野豁然开朗起来,一二楼虽都设有女墙,但二楼视角却大有不同 “这飞庐与庐分別不大,庐大都以弩手为主,这飞庐便是以弓手为主…………” “我知道將军要说什么了,站得高,射得便远。”刘义符接上蒯恩所言。 “世子聪慧,是如此。” 弩不同於弓,特別是大弩,车弩,要是所处的地势高低不同,反而失去了作用。 弩的弹道並非是像弓一样可以自由的调整准向,小一点的弩或许可以,但晋军所用的弩,有万均神弩之称,要比往前的弩要大得多。 战国时,宋国以甲冑强弩著称,此时的晋军也不例外。 没有马匹,便依靠著远比敌人所要多的精良甲冑,以及拒马穿甲所用的大弩。 “世子请看,这顶层便是爵室。” 第三层中央,还筑有一小屋,里面摆有案牘桌椅。 出了室,可以扶墙远望,观察战势,交战之时,又可以进屋,透过窗来观战。 从三楼往下望去,妥然是一幅城楼的模样。 “这三层楼船,大都是一军將领所领,而主公所乘之船,高有六层,可容纳三千余人。” “六层?”刘义符惊诧道。 “没错,这船舰之首,当以高为主,如此,是为了便於发號施令,指挥船队。” 晋军水师,满打满算能凑个五六万人出来。 步水协同,士卒上了船能作战,下了船也能作战,粮草补给通过漕运,便能畅通无阻,完全不用担心粮道被截断的风险。 当然,水师,渔民,也是靠天吃饭的,风向不对,水势汹涌,或是遇上天灾也是毫无办法。 赤壁之战,孙吴之所以能胜,便是靠著东风施行火攻之策。 若是没有强风相助,那火攻只会伤及自己人。 刘义符走到屋外,看著树立在身前的,刻有晋字地高耸旗帜隨风飘舞,稍许的晕厥感荡然无存,转而代之的,则是一阵豪意。 “他”也是南人,可却从未有站上过这楼船之上,唯一一次摇船,还是隨著父母到景区,穿著红马甲,坐在那狭小的木舟之上。 有的时候,並不是只有骑在高头大马上才能有升起一股豪意,这战船之威势,要甚过太多。 “我听闻,当…当年姐夫中了鲁轨的埋伏,將军可否说说那时的情形?” 自从刘兴弟再次以泪洗面后,刘义符渐渐的与父亲一样,都心有愧疚,鲁轨杀了徐逵之逃亡后秦,这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这……”蒯恩欲言又止,沉默了会,方才娓娓道来:“当时徐將军追敌过深,鄙人並不知大多,只见数不清的溃军往鄙人涌来,鄙人列阵於堤下,叛军乘胜而追,以高势轮番放箭………………再然后,叛军难以攻克,便退兵而返。” “將军这可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刘义符听完,当即问道。 蒯恩先是一笑,隨后劝说道:“世子所说的死地確实是胜负关键,可您勿要学鄙人……” “將军对阵法的造诣远在我之上,既深得军心,又以身作则,力顶在前,我远不及將军,万不敢学。”刘义符苦笑说道。 这点自知之明他肯定是有的,蒯恩不敢说下去,他也知道是何意。 虽然刘义符几次往石头城去军训,可训练归训练,比起那刀剑无眼的战场之上所建立地威望,光靠他同食同寢,是远远达不到的。 就比如自己的父亲。 刘裕只用站在中军的战车之上,即使他一道示令都不发放,就光是站在那,前方的將士看到他的身影,內心就会平復,士气就会高涨。 若是將刘裕换成刘义符,那……………… 第62章 感悟 一名年仅十一岁,毛未长齐的少年身处在后方指挥大军,任谁都会感到不安 牵一髮而动全身,还未开战,气势便已弱了敌军一截。 不管如何,两军交战,士气最为重要。 一个百战百胜的將领,哪怕是面对一群乌合之眾,也要保证要给对方留有生机,形成围三闕一的局面。 留下给敌人逃命的缺口,便是围师必闕。 留下缺口,就可使敌军在逃跑与死战之间摇摆不定,进而令其军心大乱。 所谓的兵法,除去国力之间的对抗,无非都是把握人性的对抗。 用俗话来说,也可以將其比作为千层饼,第一层,第二层往往都是最为浅显,也最为通俗。 而若是能时时將自己保持在第三层,四层,方才是所谓的立於不败之地。 刘义符听完蒯恩的讲解后,又与顏延之所教他的兵法结合一番,便心有所悟。 他与谢晦爭辩个人勇武的重要性时,其实也就是所谓的势。 万人敌,並不是真的能以一敌万人,而是能率领著远小於敌军的麾下,以点破面,以弱胜强。 但这都是在遭遇战才最有可能的发生的情况,国与国之间的战爭,拼的是国力,拼的是补给,拼的是兵马的多寡。 夫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於千里之外。 这才是统帅的意义,能够顾全照顾大局,以势而胜。 项羽乃不世之猛將,作为帅,他无疑是不称职的,在这一点,刘邦甚至都要比他做的好些。 放跑一些溃军,总要比死伤更多的士卒要好的多。 “走吧,还请將军带我看看其他战船。” 刘义符转过身,与眾人说道。 重新回到岸上,这脚踏实地顿感不同。 蒯恩知晓刘义符对各类船只不大了解,遂一一解释道:“世子请看,此乃蒙冲,船身狭长且有牛皮所覆,两侧设有十余桨,船覆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敌不得进,流矢不能穿………………” “两方水师交战,若是己方將士勇猛,便以这蒙冲接近敌船而廝杀…………” “斗舰与蒙冲相似,不同之处便在於高低,船栏处筑有女墙,舷五尺处又建棚为女墙,棚墙齐高,无腹背之分,舰身下设树桩撞角,衝击小船时,足以使其倾覆,衝击大船时,可以使其无法动弹,等踏板放下,士卒便可以衝杀上敌船廝杀………………” 一刻钟过去,蒯恩还在说著,即使他已经口乾舌燥,多次咽下口水,可依然挡不住他兴致。 刘义符看见岸边的船只,多为楼船,便有些不解问道:“蒙冲斗舰作用大,怎就这几艘?” “哈!”蒯恩大笑一声,扶著短须,傲然高声道,“世子可想想,当今天下,哪国的水师能与我晋军水师分庭抗礼?” 魏国?秦国? 能够有能力条件组建水军的就只有这两国。 蒯恩满脸自傲,並非是没有理由的,孙恩卢循一死,其残军也多被收编。 天下確实没有任何一支水军,能与晋军水师正面抗衡的。 魏国与姚秦胡人关內人居多,其士卒不擅水,將领也不懂水战,上了船便会感到眩晕不適,弓弩刀枪都拿不稳,如何交战? 因此,魏军与秦军面对晋军的水军时,除了岸边眼睁睁看著,便是扎营垒墙,以此来阻止晋军登岸,十分的被动。 当前刘义符要考虑的不是如何与敌军水师交战,而是该如何將己方水师的优势扩大! 敌军都没有像样且成规模的水军,那为何要多造蒙冲斗舰呢? 刘义符受此反问,丝毫不恼,满脸乐呵的,感嘆道:“將军说的极是!” 见他如此,隨行著的一眾武士也皆面带喜色。 “將军,若是这船舱受损,进了水,是不是…………”刘义符趁其间隙,打断道。 “世子放心,卢循叛乱之时,建有八槽舰船,我军曾以数艘斗舰相撞,其船体破裂,可却未下沉,世子猜猜,这是为什么?”蒯恩一向语笨,此时尽兴却又是另外一面。 “我猜不出………”刘义符笑了笑,回道。 蒯恩听了,也不敢再卖关子,当即解释道:“卢循命人造船时,设有七道舱壁,將船底分为八个船舱,各舱密封不通,即使舱有孔洞,也不会渗水到別舱,如此方有了水密之称。” 刘义符听他详细说完,便顿时明白了。 水密隔舱技术,竟然是卢循所创。 真不愧是击败了刘毅的第二代目海贼王。 当时要不是卢循畏惧刘裕的威名,还真要趁著胜势,一口气攻进建康城了。 他未能听从徐道覆之言,优柔寡断之下,错失了良机。 卢循大败之后,便毒杀妻儿十余人,投水自尽。 很好的詮释了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水里。 刘义符若有所思,如果刘裕未能赶回,卢循会不会得手呢? 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卢循是大才,但从他起事时,便遵从著不成功便成仁的道理。 刘义符心中感慨:“唉…打出海去岂不是更好,怎就……” 明明有更为广阔的天地,更能一展拳脚的地方,却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等蒯恩將各类船只全都说了个遍,刘义符又亲自一一登上船头,今日风大,不然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驰骋於江面之上。 时光飞逝,本该悬掛在正空中的烈阳,已垂垂西落,绚丽暮光从江边的尽头照来,天边呈现一幅火烧云之景。 …………… “回来了,今日去江边,觉得怎样?” 刘裕见他一副若有所获的模样,问道。 “蒯將军带孩儿看了个遍,儿今日才知,我大晋水师,是何等的威风!” 刘义符说这番话时,並不是刻意的捧著刘裕,他確实有些惊嘆。 “十几艘战船便能使你大惊失色,待水师北上,再出此言也不迟。”刘裕淡然道。 听此,刘义符脑中已经开始脑补著一系列的画面了,顿时间,他好像对骑马射箭不再像先前那般热爱。 毕竟扬长避短嘛! 他再如何擅骑擅射,也不见得能比那些鲜卑骑兵要厉害。 “刘公可与父亲说了孩儿所制的那天…天雷父亲可见过了?” 自从他到刘穆之府邸表演炸炉后,已经有些时日了,他还未来得去那新设的右尚方一看。 刘裕见儿子问起这事,一时沉默了。 “说了,为父忙碌,还未来得及一观。”刘裕缓声道。 “父亲没见过也无妨,孩儿就是想问一问,若是行得通,能否將这天雷,安置在战船之上,如此一来…………”刘义符欣喜道。 虽然他知道现在的黑火药不稳定,充其量就是当个惊马利器,杀伤力未必有那几张大弩合成的弩机要强。 但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凭著时间,总归是会发展的。 “父亲应该早些去看看,孩儿所制的这天雷,当真是对抗骑军的利器。”刘义符正色说道。 刘裕看著刘义符满脸期盼的模样,不由一愣,遂笑道。 “过几日你与为父同去便是。” 第63章 落差 “父亲今日派蒯將军隨儿同去,是只有今日,还是……”刘义符忍不住问道。 要是刘裕真把这位与周泰比肩的猛人安排到自己身边,他往后睡觉都不用把被子盖严实了。 刘裕轻嘆一声道:“要不是你好惹事,为父怎会捨得。” 蒯恩跟隨他多年,纵使身旁已有丁旿、胡藩等人,可谁会嫌弃人才多呢? 这一点,任何一位怀有野心的君主都是共同的。 广纳贤才,是为了成事,无论是开疆扩土,还是一统山河,亦或是治理天下。 得到刘裕的口头承诺,刘义符当即憨笑道:“多谢父亲!” 刘裕虽然口头上责他多事,可刘义符的所作所为,哪怕是在吹毛求疵情况下,也挑不出几根肉眼可见的刺来。 等刘义符身影逐渐远去,原先一本正经的老父亲,嘴角不自觉的轻微上扬了起来。 ………… “青茱你听我与你说……” 芩芸凑到一名身量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少女前,轻声说道。 “你说,我听著呢?” “我今…我今日与世子一同出城去了。” “出城去了?” 青茱脸上露出了些许艷羡之色,像她与芩芸在大院中长大的婢女,没有住在乡野中的家人与旁亲,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府邸內,偶尔才能隨著主人到街上去。 街边不同於郊野,很少会有人带著侍女到城外去。 灶房中所需的食材,每日都是有人驱车送到府上。 因此这些僕从侍婢,与大多数身处在村中的农户一般,也未去过多少地方。 刘义符常常觉得府中乏闷,而像她们这些生活了十数年的婢女又怎会不觉得乏闷,无非就是不敢表露於脸上罢了。 往前刘义符要去石头城,芩芸想跟著同去,也是怀有一点私心的,她想多出去看看新鲜事物。 “你…你与世子去哪了?”青茱好奇问道。 “江边!看了好多船,有…好几层楼高的大船……还有……” 芩芸拍了拍自己脑瓜,想了会,竟是忘了。 听到一半的青茱眉头微微皱起,说道:“你才回来怎么就忘了?” “唉呀,这些都不重要,世子当时在江边…………我记得很清楚!” 芩芸不知如何描述,脸色激动,话语却有些迟缓。 “世子说什么了,你快说啊!” 像她们这些平日里只能以八卦为乐的婢女,一谈论起来,就止不住兴。 芩芸微微一笑,背对著青茱,负手说道。 “大丈夫之志,应……应如长江,东奔大海!” “怎样!”芩芸转过身来,正想一睹青茱的惊愕,自己却先显露出来。 “二郎。” 刘义真走到两人身前,问道:“你刚才是在模仿兄长吗?” “是奴…奴婢失態……”芩芸脸色通红,支支吾吾的向刘义真解释著。 “大丈夫之志……”刘义真呢喃著,又问道:“兄长他怎能天天说出这些话来。” 落差感在刘义真心中油然而生,要是刘义符未坠马之前就这样,他也不会感到什么,偏偏是在此之后。 如今,兄弟姐妹中,就自己一人成了不学无术的紈絝子弟,想到此处,他不忿道。 “青茱,我们走。” 刘义真哼了一声,带著自己面容姣好的婢女离去。 等二人走后,芩芸轻轻呼了口气,心中责怪自己怎么越来越不小心,总是出洋相。 “砰!”屋门重重合上。 青茱站在门旁,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郎君这是怎了?” “你还说是怎了!”刘义真气不打一处来,喝到:“我都看见了,她喊那句话时,你脸怎红了?!” 本还有些不明所以的青茱愣了愣,她想解释,可却又自觉难以启齿,只好牵强说道。 “没有…奴…奴婢只是也想到江边看……” 青茱话还未说完,刘义真便打断道。 “没有?没有你还犹豫!” 面对刘义真的质问,青茱低下头去,没敢再言。 刘义真见她这副模样,恼意更甚,“父亲他们觉得我不及兄长也就算了,青茱你怎也能这么觉得!” 青茱哑口无言,把头埋的更低了些。 “你说句话啊!” 刘义真一怒之下猛地踢向床榻。 “嗷。”刘义真吃痛一声,捂著脚尖。 青茱赶忙上前去,將刘义真的鞋履脱下,用双手搓揉著他的脚趾。 刘义真看著她第一时间冲了过来,心里也好受了些。 “兄长明明说好的,要与我一同比拼骑射……你看看他,要是只去学堂听学也就罢了,居然还让父亲单独给他请了位老师,平日里一有空了便到军营去,今日又往江边去坐了船…………” 刘义真一字一句地倾诉著苦水:“兄长到底要做什么?他已经是世子了,以后便能继承偌大的家业,父亲也封了我为桂阳公,我们兄弟二人每天玩乐到尽兴不好吗?什么大丈夫之志?我呸!” 喊著,刘义真还往地上吐了口水。 青茱柔声安抚道:“夫人打骂郎君,就是因为您总是这般想…………” “不就是读书写字吗?兄长三弟他们每日都不得空閒,我才不会像他们一样做著无用功。” 刘义真想著,又说道:“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是他的儿子,坐享其成不就好了,他们那般上进,难道还能爬的到父亲头上去?!” 青茱洗耳恭听,她是相信旁人所说的二郎聪慧,只是不懂事罢了。 道理都懂,可刘义真就是好享乐,在娇生惯养之下,做什么事都沉不下心来。 “郎君错了,郎主年过半百,终…终归…………” 青茱不敢再说下去,可刘义真已然明白,他轻嘆一口气,脚都不疼了。 刘义真品味了一番青茱所说的这句话,转念一想,脸色又红了起来。 “青茱,我要你现在发誓,以后不许跟著兄长!” 青茱又是一愣,她不知道刘义真怎又会错了自己的意思。 “奴婢服侍了郎君七年……”青茱轻声诉说著。 “我要你发誓!”刘义真语气坚定的说道。 青茱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称其为小家碧玉也不为过。 样貌只是一小部分因素,刘义真最不能容忍的是从小伴到大的贴身侍女都要被刘义符抢去。 青茱举起手来,一字一句念道。 “奴婢发誓,若是奴婢背弃郎君,就…” 第64章 把柄 院门陡然推开,刘义符见不到刘义真的人影,心中的怒气还在积攒。 他原本是想对自己这个败家子弟弟不管不顾,可一想到蒯恩从真正意义上成了自己人,火气便不由而来。 “你不是说他回院了吗?人呢?” “世子,二郎可能是累了,应该是在屋中歇息……还是別…………” 芩芸话音未落,刘义符已经大步跨上了台阶。 孙氏与自己母亲等一眾夫人出游去,今日是个不可难得的机会,他要与刘义真好好“说说”。 刘义真本乖乖的躺在软榻之上翘首以盼著,听见门外的动静,他还以为是娘亲回来了,猛然坐起,急促道。 “娘回来了!你快…快起来。” “吱呀”一声。 屋门打开。 青茱站在榻前,双手紧握在腰后,即使她儘量低著头,刘义符也能观清其面容。 刘义真正襟危坐,汗水从额旁流淌而下,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门前站的是何人。 “娘…大…兄长怎来了。”刘义真看到刘义符时,一时间语无伦次起来了。 刘义符本是一脸冷肃之色,见到眼前一幕,也顿时绷不住。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金银珠宝亮灿灿的,任谁看著都会心动,可美人对少年又怎会有那么大诱惑呢? 现在他终於是明白了,为什么十二岁的刘义真身后跟著数不清的追兵,命都不一定能保住的时候,仍然捨不得扔下美人逃跑。 刘义符见此,思忖了片刻,遂摆出质问模样,说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啊?大…兄长说什么呢。” 刘义真连身旁的巾帕都不拿,用衣袖颤颤地抹了抹额上的汗水。 刘义符见他故作不知,语重心长的说道:“年不及舞象,怎可行越矩之事?” 面对一脸正色,以长辈口吻对自己说教的刘义符,刘义真心中悲愤不已。 怎就这般巧!我招谁惹谁了! 先前刘义真见到芩芸在仿著刘义符说话,让青茱心动时,他的脾气都没有发作。 以他的身份,出手打芩芸一顿,或是辱骂几句,都不是什么事。 兄长怎么总是对自己有天大般的偏见呢? “你叫什么?” “奴…奴婢叫做青茱。” 刘义符语气严肃说道:“你们两人先出来。” 芩芸站在院中,看著刘义真与青茱像是犯了罪一般,出屋时,头都抬不起来。 “世子,二郎这是怎了?” 芩芸走到刘义符身旁,轻声问道。 刘义符不作答,领著身后两人继续往前走。 “兄长这是要带我去哪啊?”刘义真弱弱的问道。 “跟著我走便是了。” 来到了院门处,刘义真终是忍受不住,快步上前握著刘义符手臂喊道:“兄长千万別告诉娘亲与父亲啊!” 刘义符瞥了一眼他,见刘义真眼眶都湿润了起来,心中的怒气也消去了不少。 刘义符不想看见“兄友弟恭”的一幕,一昧的放纵宠溺,只会让自己这位二弟路越走越弯。 要维持一家天下,光靠家主一人是远远不够的。 宗室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处於屋顶之下的盆子。 不漏雨时还好,漏了雨,若是接不住,那裂口將会越来越大。 刘义符与刘义真到底是亲兄弟,因此,刘义符也没想把事做绝。 站在一旁芩芸上前握著青茱的手时,却感到透心的冰冷。 “青茱,你这是……” 相比於刘义真的恳求,青茱则是面无血色,本是一双灵动如水的眸子中,却透出的是阵阵绝望。 先前她百般拒绝,就是怕被有心人得知,此时倒好了,直接撞见。 若是刘义符真要把这件事告到刘裕或是孙氏那去,引诱十岁的二子犯忌,哪怕她与刘义真满口否认,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要被杖杀的。 青茱只不过是一个地位略微高些的侍婢罢了,她可不是徐家的嫡亲,刘裕要处死她,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刘义符先前还懒得注意这侍女,他顺著芩芸的目光看去,怔了一下。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迈著大步往院外走去。 刘义真想拉,却哪能拉的住他那臂力超乎常人的兄长。 刘义符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锻炼,加上天分,刘义真只能被拖著走。 几刻间,袍衣在地面上摩擦出裂痕来。 “撒开。” “兄长!弟求你了!” “撒开!” 第65章 管教 府內,老程正缓缓走在过道之上,忽然听得刘义真的哭腔声,略微弯曲的背挺直了些,用手按著大腿小跑了起来。 “世子二郎这是……” 刘义符站在门槛处,刘义真见老程来了,便抱著刘义符的大腿轻轻抽泣。 老程见兄弟二人无事,鬆了口气,问道。 “没事,我与他玩呢,你先忙去吧。”刘义符淡然道。 “这…可是出了什么事,郎主就在府中奴这就…………” “不要!”刘义真大喊一声,鬆开了手,站了起来。 “那老奴去…………” 刘义真见事情有转机,焦急的喊道:“我与兄长玩呢,你別打扰我们,去忙你的去!” 听到刘义真亲口所说,老程放下心去,往別院走去,离去时,还一步二回头,心里显然是不太放心。 “啪!”院门重重合上。 等门关上,刘义真又上前挽著刘义符的臂膀,轻声道:“兄长,我发誓,绝不有下次!” 绝不有下次? 刘义符还不至於绝情到要让他当太监的地步。 “你往后听我说的去做,我便当此事未曾发生过。” 听此,刘义真僵在了原地,片刻后,他才再次用衣袖擦著脸上的汗水。 在其身旁的青茱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瞳孔亮光乍现。 直到此时,她才恢復了些许生气。 “我听兄长的,兄长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刘义真鬆开了手,强顏欢笑著说道。 刚才刘义符的架势,可要把他嚇得不轻。 刘义真以为,刘义符真要到刘裕那告他的状。 见刘义符如此认真,刘义真意料到不对劲,轻声问道:“兄长这是要我做什么啊?” “你以为我要你做什么?” “弟…弟不知道。” “你先去取笔墨来。” “好。” 刘义真进了屋后,翻找了半天,传来一阵动静,刘义符嘆了一声,青茱会意到了,也进了屋去。 一会,布满些许灰尘的文房四宝与褶皱的不成样子的麻纸端到了圆桌之上。 “你看看,为兄也並不望你能成大才,可这纸笔…………” 说好的差生文具多呢? 捯飭了大半天,就拿这些来糊弄。 “你先与我说,是谁告诉你这做这事的?” “无…无人。” 刘义符皱著眉,直直的看著他。 “弟…弟逛街时,路过了一处酒楼,听里边的人说的。” “你这酒楼,是正经的吗?” 刘义真咽了咽口水,说道:“不……不太正经。” 刘义符將袖子提起,握紧了拳头。 “去勾栏听曲了?!” “啊?” “没什么,那些风俗之地不准再去。” 刘义真连忙点头。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刘义符正色道。 “从今以后不许出府与那些小人廝混…………” “往后学堂不得缺席,每月我要检验你两次…………” “未成婚之前不许………………” 刘义符说著的同时,將四五条用来约束刘义真的要求一一陈列在麻纸之上。 无论人之初是性本善,还是本恶,若是不受管教,终究会走上歪道, 子孙无天分,不成才倒没什么。 德行不足,家长大半是脱不了干係。 人面兽心者何其之多,德才兼备,德始终是要在才前面的,不可因此本末倒置。 任何国家,筛选人才不看德行,而只看才能的话,无非是扶持一只只体型更大,繁衍更快的蛭虫上去,那就离灭亡不远了。 刘义真本以为是兄长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做出些逆天之事,听完后,长舒一口气。 “你若是阳奉阴违,大可试试,看看父亲是信我,还是信你。”刘义符先前狐假虎威那么久,见他神色轻鬆,当即皱眉严声道。 “兄长放心,往后我定与三弟一般,修身养性,绝不敢再贪图玩乐。” “你最好能做到。” 刘义符说完,笑了笑,示意刘义真转过身去。 此时的刘义真对他唯命是从,问也不问便转了身。 “噗通!”一声,刘义真被踹倒在地,顿时懵住了。 下一刻,他才吃痛的喊叫出声来。 “啊!” 青茱见刘义真被一腿踢倒在地上,惊呼一声后急忙上前搀扶。 “大…兄长这是……” 现在刘义真才明白,往前孙氏抽他,都是收著力的,哪有向刘义符猛踹一脚。 “我曾在学堂上与夫子说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今日犯错,我不告诉父亲,父亲罚不了你,长兄为父,我便替父亲教训。” “这…这…………” 刘义真俊美的脸上布满了尘土,他嫻熟地搓揉著襠后,摆出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做完,刘义符心中舒爽多了,摆了摆手大步出了院门,芩芸跟隨在其后,脸色带有歉意地合上了门。 等主僕二人走后,青茱莞尔笑道。 “郎君,世子重情义,您是世子的亲弟,他怎会狠心让您…………” 刘义真听了,沉默不语,一双眼眸盯著那置放在圆桌之上的麻纸,不知在思量著什么。 “疼,轻些。” “奴婢先扶您坐榻上歇……” “纸…拿著。” 青茱扑哧一笑,扶著刘义真来到桌边,拿起纸后方才进了屋。 “吱呀”一声,屋门闭上,老程將耳朵与墙壁分离,他砸吧著嘴,终是笑了出来。 ………… “真儿?” 院门再次打开,孙氏有许多话不能说时,心里便憋的慌,她不能与其他人说,只好在儿子面前吐露吐露。 “真儿?你怎不应一声?” 孙氏一进门,便看见老程站在院中扫著地。 老程一张老笑的极为灿烂,“夫人,郎君正用功呢。” “用功?用什么功?” 孙氏听老程这般说,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这…夫人还是进屋去看吧。” 孙氏进了屋后,便见刘义真端正坐在桌前,手中捧著一本《周礼》,正聚精会神的看著。 “你…你……” 孙氏下意识地想伸手捂著嘴,可发现这是在家中,又將手放了回去。 “真儿也懂事了!” 孙氏喜不自禁地连屋门都忘了关,她快步走到刘义真身旁,抚著他的头。 “娘,別打扰孩儿看书。” 听到这话,孙氏一时间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一双戴有玉环的纤细手掌止不住的打颤。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与娘听听。” 刘义真抬眼望去,霎时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娘亲有这般高兴过。 纵使是之前刘裕常常来陪著他们娘俩,那时孙氏虽然也欢喜,可却与现在大为不同。 “娘…娘別打扰儿看书。” 第66章 择亲 “姐这些时日面色都红润多了,该是省了不少心吧。” “唉,莫要说这些,我年老,早已大不如从前了。” “姐不妨试试服些阿胶。” 堂內,褚氏正面露喜色的与张氏攀谈。 两人之间的口风,会一时令人觉得后者更像是王妃。 张氏微微抿了口茶,一笑置之后,与身旁衣著华贵的褚氏笑谈著。 她与孙氏等人出游,不单是为了到外面看看风景,与其他家的妇人閒聊的。 孙氏她们打道回府后,张氏便单独乘车来到琅琊王府,看看是何情况。 “大王的病可还好?” “唉,先前倩玉与刘公说了,过一日便算一日,他总与我说,深怕英儿………” 两家谈到了这婚嫁之事,往往都是要由女方先会会面。 刘裕得知司马德文要嫁女与刘义符时,虽知晓其用意,但也无多少牴触。 司马氏再如何不济,也是皇室,即使这些士族大家不认,可那些平民百姓却是认的。 许多人妄言他要篡位,如今让刘义符与司马茂英订婚,也能够暂时塞住那些人的嘴,以防趁自己不在时,徒生变故。 刘裕对这一点格外看重,他没有第一时间討伐后秦,而是下令各地整顿军备等待时机,便是为了多留些后手。 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刘裕北伐南燕时,才刚率军攻下广固,建康便传来消息,称卢循连取南康、庐陵、豫章各郡。 听得此消息,刘裕只好带著部分精锐日夜兼程的赶回建康布防。 当时朝中刘毅与刘裕不和,两人都想爭那唯一的权臣之位,但前者还是等其赶回,方才领兵討伐卢循。 虽然战败了,但也不至於全盘皆输。 况且,司马德文好歹也是亲王,且是琅琊王,王谢两家不復当年。 要论民间声望,与司马德文结亲,確实是一个相对不错的选择。 刘裕听得王球说那位宗女已长得极为貌美,他便想为了好大儿琢磨琢磨。 他自己本就比较看脸,府中一两位妾室都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因其貌美,才纳入了房中。 因此,刘义真能得到刘裕的偏爱,也就不难以理解了。 所谓的魏武遗风,到底只不过是一句调侃罢了。 为了人口户数,朝廷都是鼓励寡妇再嫁的。 “符儿年纪还小,王妃要与我家订下婚约,怕不是太早了些。”张氏担忧道。 据她了解,司马茂英是要比刘义符大上两岁多,这夫妻之间,妻要比夫大,不算得好。 当然,张氏也是怕儿子太过年轻了,见了娘子便忘了娘亲。 她这年纪也不可能再生,膝下只有刘义符一个儿子,刘裕看好,她却不太看好。 张氏不懂那些所谓的声势与名义,她只懂得儿子往后的日子过得是好与不好。 若是司马茂英真长得一副倾国倾城的样貌,定然是要使刘义符分心的。 褚氏听出张氏的话中之意,笑著说道:“只是订下婚约而已,王谢两家郎君娘子也是这般年纪订下……” 士族大都是相互通姻,除去谢王俩家,其他家皆是如此,这就是所谓的门当户对,不然,也就不会有了那闻名於世的五姓七望。 “话虽如此,还是有些太早了。” “姐勿要担心,让他二人先见一面也无妨。” 说著,褚氏便向一旁的婢女喊道:“去唤英儿过来。” “是。” 等张氏见到司马茂英后,也不免心中一嘆,她所担心,竟如此快地应验了。 褚氏见她脸色稍有不悦,语气由柔转厉,道:“还不快唤你张姨娘。” “张姨娘。” “大王与王妃郎才女貌,女郎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纵使同为女人,也会对样貌好的女人生有好感。 “英儿过来,让姐好好看看。” 司马茂英神情黯淡,閒庭信步的走到褚氏身前。 “见了姨娘也不笑笑,怎了?捨不得你娘与父亲。” “女儿…女儿当然捨不得。” 她年仅十三,司马德文与褚氏便每日说著各种违心的理由,要將她嫁给那个“贤名”在外的豫章世子。 自己的父母赶著將她这盆“水”泼出去,司马茂英怎会欢喜? 褚氏柔声说道:“傻孩子,世子年纪比你还小,你与他只是订亲,又不是立马就嫁过去。” 司马茂英身为宗女,且还是亲王独女,至今连封號都未有,其中缘由,眾人心中皆知。 “那…那要何时成亲?” 司马茂英虽有不愿,可架不住父母每日对她的嘱告。 张氏见她已问起成婚之日,脸色也有了变化。 这订亲都还没个准呢,怎还惦记上婚日了? “我与姐说过,英儿平日里乖巧,只是偶尔有些任性罢了。” “王妃说笑了,符儿也差不多,年少有脾性再正常不过。” ………… 豫章公府。 “怎样?” “茂英小娘子是不错,可夫君也知道,这………” 张氏看著刘裕,顿了顿,不愿再说下去。 “这什么?” “妾身虽无见识,可也知何为红顏祸水,夫君要不再替符儿另选一家娘子?” “自古以来为美色所误者,数不胜数,你啊,不可因噎废食。”说完,刘裕又道:“况且,你怎会担心车兵为其所误?” “夫君过於想到然了,他这正是上进的年纪,过早订了亲,免不了要胡思乱想,怎能安分下来?” 听此,刘裕笑了笑,道:“自那件事后过后,这建康內外,谁还將车兵视作孩童?” 张氏沉默了下来,先前心中的担忧消失了大半。 刘裕说的句句属实,刘义符早慧,哪还有一丝丝孩童模样? 要是刘义符会被大自己两岁的司马茂英迷的神魂顛倒,那他就不是“刘义符”了。 这数月以来,刘义符的长进是有目共睹的,作不了假。 “与司马家结亲,倒不如与王谢两家结亲,妾身看谢郎与符儿相处不错,要不令他替符儿物色一位族中的小娘子?” 张氏道理说不过,只好对刘裕敞开心扉,將心中所想一一道出。 她见刘裕未有回应,又道:“司马家还是不如王谢两家。” 第67章 眼光 “往后若是取得了关中之地,你觉得,北方的士族百姓,是会认得陈郡谢氏?还是琅琊王氏?” 毕竟是在家中,刘裕说话要是比在朝堂与太尉府上隨意的多。 “夫…夫君。” 刘裕站起身来,张氏面对眼前这座“小山”接近,哪怕他们二人多年夫妻,也不由得一时慌乱,往后退了两小步。 “晋自建国以来,是失人心,可这天子之位乃一脉相承,我若占据这半壁天下便知足常乐,与那江东鼠辈有何分別?” 此时夫妻两人所思虑的角度,完全就是天上地下。 张氏还在计较门第声名的时候,刘裕却已放眼未来。 刘裕说完又坐了下来,放缓了语气,“你可知昨日车兵与道恩到江边是为何?” “该是想去看景色……” “唉,他若只是要去赏景,我为何要派道恩与他同去呢?” 在太极殿,太尉府中刘裕都未感到疲劳,此时与张氏解释,却有些劳累。 “大丈夫之志,应如长江,东奔大海!” 刘裕见张氏愣住了,笑道:“这是车兵昨日在江边所言。” 听得是刘义符所说,张氏面露惭愧之色。 他拉过张氏的手,缓声道:“北方百姓哪会认得什么王家谢家,他们见到大军,只会在心中感慨王师到来。这王师,还不是打著晋室的名义?” “妾身明白了。” “你认为车兵会被美色所误?可为美色所误者,大都是没有见识之人,等他见过那妮子之后,可还会再对其他美人动心吗?” 张氏听完,又是一愣,她怎就没从这种角度想过呢? 吃过见过,总比没吃过没见过的更有定力。 更何况,司马德文根本成不了气候,刘裕不会担心他施展什么“美人计”。 都督中外诸军事,节制著半壁天下的兵马,这就是他傲然的底气。 一切所谓的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兵权之下,显得那么的不堪。 ………… 半盏茶过去。 刘裕刚出了院,便见孙氏兴高采烈的快步赶来。 “夫君,真儿懂事了!” 等孙氏將刘义真的改变述说一番,刘裕也有些许讶然。 “你莫激动,保不齐车士只是一时兴起,过两天………” 刘义真的性子,刘裕怎能不了解,做事急躁,沉不下心来。 就说那次在府中驭马,刘义真口口声声的说要练习骑术,可厩中的几匹马,连马蹄都许久未修剪过,更何谈练马术。 “夫君,这不一样,妾看他此次十分的认真,不像是…………”孙氏喋喋不休的述说著。 刘裕哪有那么多心思跟她“周旋”,直截了当的问道:“你来找我是何事?” 孙氏见他先声道出,顿时停下了言语,轻声说道:“夫君既然要给义符择亲,真儿也就比他小一岁,要不趁此时,也替真儿也择一位女郎。” 刘裕得知孙氏的意图,瞥了她一眼,“这你也要爭?” 孙氏受此问,也不露虚,“夫君能端的起江山,怎会连一碗水都端不平呢?” 刘裕眉头一皱:“车士心智尚不成熟,早早订了亲,难免心神不定,你莫要多言……” “那夫君要何时才会给真儿择一门亲事?” “等他能及车兵一半时。” 刘裕恰到好处的安抚了孙氏,他没有说让刘义真比肩刘义符,做到一半,也就足够了。 ………… 翌日。 “葛尚方!” 几名光著膀子的大汉与穿著素色衫衣的道士接连走进屋內。 葛旭抓起一把硫磺,又撇去一点,来来回回反覆几次。 “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葛旭抬起手,示意他们先別出声。 过了会,一名鬍鬚斑白的工匠忍不住说道:“您別在浪费时间了,刘公说了,午时务必要准备好,拋石机都已经运出城去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已有了固定的比例,也测验了许多遍,在伤了不少人的情况下,已有了成品,而葛旭还总是在调整这第一道工序。 “世子早与我说过,这火药配比十分重要,若是不精细些,怕是还未拋出去,就要伤到己方同袍,我不得不慎重。” 几人接连哀嘆,深觉刘穆之任葛旭为尚方令有些不智,这年纪轻轻的丹童,遇见了大事时,竟如此不分轻重。 “豫章公下了令,要与刘僕射和其他几位將军一同看看这火药的成效,您只用將库房中制好的成品运出城去不就是了?” “我知道,这才巳时,还早。” “不早了,我们该先去准备,要是耽搁了…………” 葛旭不以为意,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一个时辰过去,他走出屋去,对等候在外的眾人吩咐道:“再试一番。” 街边。 一柄高耸,刻著刘字的黑旗直直的树立在前,駟马车乘缓缓前行,数位骑著高头大马,披著明光鎧的將领策马在车乘两侧。 在其之后,两三辆马车,以及数百名披坚执锐的甲士隨行。 叫喝声戛然而止,小贩手疾眼快的收拾著摊子。 本行走在街上的路人,按耐不住心中的畏惧,纷纷走进各家店铺之中。 陈氏羊汤的铺子中,本来只有三两食客,如今已坐满了人。 “兄长,这城中是出什么事了?” 铺主一边端著热气腾腾的羊汤,一边向穿著吏服的汉子问道。 那汉子本不想多言,可看见碗中厚实的肉片,犹豫了片刻,说道:“那为首车乘坐的是豫章公。” 那铺主一听,迫不及待追问道:“这么大的声势,可是要打了?” 汉子大笑一声,隨后意识到什么,轻声道:“要打了那也是在北方,干你我何事?” 汉子一手端起碗,吃了口汤,顿感口舌生津。 “你羊汤做的这般好,为何却只开这一间小小的铺子,著实可惜了。” 那铺主笑道:“王师若能大胜而归,多掳些羊回来,我就把这铺子卖了,去买间更大的。” “我可没说豫章公要北上……”大汉见他语出惊人,不由解释道。 “若不是北征,怎会有这一眾將士隨行呢?” “你休要乱言!” 第68章 观阅 石头城下,江水浩荡,波光粼粼,映照著岸边翠绿杨柳。 近千名甲士整齐有序排列在山下平地,军阵后方,还停有百辆战车。 其远处的山坡之上,立有四五辆拋石机。 “刘公说的那般厉害,我今日倒要好好看看,这火药有何威势!” 朱龄石说著的同时,还拍了拍身旁蒯恩的肩膀。 蒯恩笑了笑,没有言语。 胡藩先前是到右尚方见过的,故而驳斥道:“右尚方可不是今日才创立,我几次让你去看,你偏不去,怎今日主公来了,你也要跟著来?” 他见朱龄石不搭理他,也不再言语。 一千多人屹立在这平地之上,皆是不动如山,江风时大时小,吹拂在眾人面上。 刘裕立於眾將身前,身穿明光鎧,肩披黑色大氅,威势颇高,而站在其右侧的,则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刘义符,他在同龄人中身材算是高大的了。 可要不是站在刘裕身旁,他便要被一眾將领所“淹没”。 刘义符往身后看去,感到一阵肃杀之气,心生一丝怯意,不一会,手心处冒出了汗来。 此时比起往日他去石头城操练大为不同。 在此些许沉寂的氛围之下,朱龄石出言道。 “主公,新野几番来信,超石想担任先军,您看……” 朱超石朱龄石兄弟二人虽是將门之后,可书信却写的极好,大小事皆由致信告知。 就在刘裕下令整顿军备时,朱超石便按耐不住,心痒难耐的写了一封又一封信给兄长,朱龄石府中的书房,已然堆满一大叠,也就是现在的纸张不如以往珍贵。 要不然,按照朱超石的俸禄,天天写个一封两封的,还真有些吃不消。 “兄长,祖儿也几番自请为先锋。” 与朱龄石一同进言的中年人乃是刘裕的从母弟,刘怀慎。 刘怀慎在家中排行老二,乃是刘裕乳母赵氏的四子之一。 他与刘裕同年同月出生,只比其小上几天,二人又是同一个娘亲餵养,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四子之中,老大刘怀肃在义熙三年病逝,时年四十一,被追赠为左將军。 老三老四则是相较一般,一个担任会稽太守,一个担任江夏內史。 而刘怀慎之庶长子刘荣祖,有勇冠三军之称。 当时,徐逵之战死,帐中诸將意志低落时,唯独他一人接连不断地向刘裕请战。 刘裕见他意志坚定,遂解下自己身上的明光鎧授於刘荣祖。 刘荣祖领兵衝锋陷阵,身受数创,仍驍勇衝杀在前,最终大破鲁轨军。 此后,刘荣祖加封为武威將军,又与顏延之、蒯恩同调为世子参军。 刘荣祖请命为先锋,自然是远不如其父亲更有分量。 如今刘荣祖隨著父亲一同出城观这火药之势,他身材壮硕,可在一眾猛將之中却並不显眼,颇有些“泯然眾人”之意。 “前锋任命之事,往后再说。” 刘裕心思不全在山坡之上的几座拋石机,刘穆之与他说这火药是乃是拒骑之利器,自然是不会誆他。 出於对幕首和儿子的信任,他才在今日著甲披氅,又率领从北府军选出驍勇之士千人所组建的白直队隨行。 当初刘裕为北府兵將领时,便曾以白丁壮勇者入直左右,这批千余名精锐中精锐,便是由督护丁旿来统帅。 多年以来,北府军数万將士已不如当初,但白直队至今却是一如既往的勇猛。 朱龄石见刘怀慎开口都无用,遂不敢再言。 一辆被裹著布的马车缓缓行驶而来,为首者正是葛旭,他擦著汗,向刘穆之作揖行礼后,方才领著数十人驱车往山坡上走去。 正在这等候之际,刘义符想认认这些真正的群贤,放眼望去之下,终是见到了谢晦。 谢晦排在第三列,刘义符想要与其谈上两句话,在此时,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没有办法,这一眾將军在场,身为太尉主簿的谢晦,按官职来排,自然是说不上话的。 “道民,这位便是你说的那位葛家后生?” 刘穆之微微頷首,“主公放心,这火药不同於炼丹,他这两月下来都未曾懈怠过,有股子倔劲。” 半刻钟过后,那马车终是来到半山坡上,葛旭把破布掀开,令车卒將几枚铁球装填在飞石索之上。 装载完后,葛旭接过火把,站在中间,喊道:“你们隨我同时点火,点著之后,马上將其拋出,明白吗?” “唯!” 眾人高声应道后,葛旭点了点头,將火把伸向石索,点燃了引线后,大喊道。 “拋!” 破空之声响起,五六颗弹丸接连拋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弯月弧线来。 “轰!” “轰!!” “轰!!!” 弹丸相继炸开,天雷之声迴响在平地之上, 摆放著的百只草人染著火,连带著地上的杂草一同烧著。 火势持续了良久,等翠绿色地面烧成漆黑一片,才隨著风一同散去。 “这!真是天雷!!” 朱龄石大惊失色之后,欣喜道:“主公!这果真……” 朱龄石话到一半,便停下了。 刘裕灰白眉眼注视著远处的草地,一时竟出了神。 这一千多人中,要说最为冷静的,便只有刘穆之与刘义符两人,饶是先前到右尚方见过的胡藩,也是张大了嘴,不能言语。 “父亲,我与刘公可曾誆你?”刘义符轻呼一口气,笑道。 刘裕再一次伸手拍在刘义符肩上。 “车兵,你想要什么,儘管与为父说!” 常在属僚面前喜怒不形与色的刘裕,即使未露出心声在脸上。 但刘义符能感受到,父亲的手,在轻微的颤抖。 眾將欣喜之余,竟一时忘记了这火药乃是刘义符所制,听得刘裕发话,方才反应过来。 “这…当真是世子所制?” 眾人面面相覷,最后都看向了刘穆之,见其再次頷首,心中惊嘆。 “世子真乃神童转世!” 这句话从人群之中传出,隨后,讚赏溢美之声不绝於耳。 听得眾人赞声不断,刘裕脸上方才露出喜色,他扶著才及自己腰间的刘义符头,开怀大笑道。 “这便是我家的乳虎!!” 第69章 虎啸 “世子不仅是主公的乳虎,还是天降我大晋的麒麟子啊!” 喝彩声再次响起。 在场的眾人今日隨刘裕出城,並不单是为了看这火药的威力,如今既然见识到了,便是一番意外之喜。 那些曾跟隨刘裕北伐南燕的將领,怎会不明白这火药的作用。 此时,心中按捺不住的朱龄石从刘穆之身后上前,急切问道。 “世子快与我们说说是如何制出这火药的?” 刘义符抬头看了他一眼,脑中便想起件传闻来。 他曾向府门处那位队主打听过朱龄石。 朱龄石为人颇轻佻,不治检点。 其舅蒋氏,为人怯懦,朱龄石曾让他躺在厅堂的一头,剪一寸方纸,贴在蒋氏枕头上,自己用小刀悬空投掷方纸,相隔有八九尺远,百掷百中。 蒋氏嚇得发抖,却因畏惧始终不敢动弹。 后来,蒋氏头上长有大瘤,朱龄石乘蒋氏入睡,偷偷用刀割去,致其当场身亡。 蒋氏之死可能是其无心之举,可哪有像他这般霸凌自己舅舅的? 刘义符听闻朱龄石年轻时干过此等事,对他的观感相比於蒯恩自然要差了不少。 朱龄石虽立下不少战功,但犯的错可一点也不少。 往前他隨从刘裕征討南燕,便因犯事落罪而被罢免官职。 好在朱龄石还是有真才实干的,加上为刘穆之所青睞,不仅官復原职,仕途也蒸蒸日上起来。 刘义符见此今日拋出火弹一幕,加上朱龄石的过往,两者联繫在一起,倒有些像一位姓李的故人。 他见眾人都看向自己,只得咳嗽一声,解释道。 “我是从《抱朴子》中所记载的伏火之法所知,加以改良,方製成了火药。”刘义符顿了顿,又道:“我若是不懂丹术,又怎会断言丹药有毒呢?” 朱龄石听完,转身看向刘穆之,见其脸上的气色与笑容,顿时深信不疑。 “这么说,世子还精通炼丹之术?” “不懂,只是略知一二。”刘义符尷尬回道。 他所说的略知一二,就真的是略知一二。 可眾人听了,都觉得他只是在自谦,纷纷称讚世子谦逊。 “父亲刚才说,孩儿想要什么都行?” “只要是为父有的,儘管討要。” 刘裕对待麾下从不吝嗇,更別提是刚刚送了一份“珍礼”的好大儿。 “父亲欲北伐姚秦,刚才叔父与朱將军皆自请为先锋,孩儿不与他们爭,儿只想隨父亲一同北上!” 原先声音还有些颤的刘义符,与刘裕请求时,全无先前的紧张,转而代之的,则是满脸亢奋。 刘裕想过很多,却怎么都未曾想到刘义符索要的,竟是要隨同自己出征的机会。 见此,他喜色更甚。 此时的喜,不同於先前,更多的是欣慰。 若是刘义符索求的是什么珍玩宝马,刘裕反而还会感到些许失望。 他对刘义符的期望已不同以往。 想著,当刘裕正欲开口答应时,刘穆之出声打断:“主公不可!” 被刘穆之这么应声一喊,刘裕脸上当即浮现一抹犹豫。 他稍一冷静下来,也觉得有些不妥,可奈何先前已经答应了刘义符,在眾將士面前,又违反不了诺言。 刘穆之话风一转,缓声道:“若是世子隨主公一同北上,那建康城內,该由谁来坐镇呢?” 他並不是说要让刘义符来处理政务。 歷朝歷代,君王出征,那都是要留太子坐守后方的。 直白的说,刘裕现在的地位与皇帝並无不同,而刘义符,也是有实无名的太子。 更何况,在刘裕诸子之中,属刘义符最为贤明。 即使刘义符与往常一样,依然是个紈絝少年,为了保证后方,也是必须要留他这位长子坐守国都。 “由你与怀慎坐守建康,我心中无忧矣。” “主公知我担心並不是此……” 刘裕明白他想说什么,遂摆手打断刘穆之进言。 “我意已决,莫要再言。” 刘裕分析得失之后,还是觉得应当带著刘义符北上。 毕竟这数月以来,刘义符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为了北伐? 刘义符从往石头城与士卒同甘共苦,辛勤训练,到他决意斩首徐氏父子,让一眾士族迫不及待的將余粮缴出,再到今日制出这有“天雷”之称,拒骑之利器的火药。 仔细回想一番,刘裕心中更加决然的想要携同刘义符北伐姚秦。 先前顏延之执拗的要教导刘义符兵法,其实也是因其遵从了刘裕的意思。 父子二人准备了如此之多,刘裕怎会因为这虚无的忧患而让刘义符这块“美玉”蒙尘呢? 刘穆之也知道刘裕的倔劲,他想再劝,可碍於场面,不好直说,他看向朱龄石,后者当即心领神会。 “主公,刘公所忧,乃仆之所忧,世子北上之后,您的其他几位郎君,谁能够独当一面呢?” 朱龄石虽对刘义符有所钦佩,可说白了,刘义符隨军北上,不也是等於在跟他爭抢军功吗? 涉及到这核心的利益,眾將也顿时反应了过来,胡藩接替著朱龄石上前作揖进言道:“主公,刘公担忧之事,乃是重中之重,后方確是需要一位贤明郎君…………” 刘裕年事已高,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所谓的能臣,总是会將最坏的结果避免掉。 要是刘裕真的遭遇不测,其膝下刘义真、刘义隆诸子,哪个能站的出来? 能不能堪大用只是小事,要是再復刻一次八王之乱………… 说到底,终究是一句话。 人心难测吶! “主公,刘公之言…………” “世子年少,恐会水土不服…………” “主公可忘了卢循…………” 在一声声主公不可的呼唤之中,刘裕怒吼一声。 “给我止住!!!” 虎啸之声传於平地之上,原先还口舌生津的眾將身心一颤,相继低下了头,不敢再言语。 一时间,场面再次恢復了先前的寂静。 刘裕灰白的长须抖动,此时的他,背靠著滚滚长江。 凑巧的是,后方突然颳起了大风,將其黑氅吹拂起来,披氅与其身上的黑光甲相衬,竟有一股威不可挡之势。 “尔等心中所想为何?!!当真以为我不知否!!!” 第70章 车阵 “伯父息怒,侄儿觉得,世子有济世之才,该同与大军北上。” 此话一出,围靠在刘裕身旁的朱龄石、胡藩等人皆是让开了身位。 眾人往后看去,发现竟是不太显眼的刘荣祖所进言。 此时的刘荣祖,身上还穿戴著刘裕赐给他的明光鎧。 黯淡甲面上,还有几处明显锈跡与磨痕。 刘怀慎见他挺身而出,脸一沉,心一凛,呵斥道:“刘公与眾將军皆在,还轮不到你来说话!退回去!” 谁都可以说这番话,唯独刘荣祖不能。 刘荣祖说出这话时,就是把他老子刘怀慎架在炙火上烤。 若是將刘裕看作君主,刘义符看作是太子,那刘怀慎就是亲王。 亲王之子劝君主与世子出征,这其中意味,眾人光是想想,便要忍不住打个哆嗦。 刘裕先是看了眼刘怀慎,又看向刘荣祖。 “兄长,荣祖他向来是不明事……” 刘裕抬手打断了刘怀慎,喝声道:“荣祖在尔等当中年纪最小,他都能有此觉悟!看来是我平日里对尔等太过仁慈了!一个个都成了只顾著爭功夺利骄兵悍將!!” 说完,刘裕又向朱龄石质问道:“依你所言,我膝下唯有车兵一子不成?!” “属…属下不敢。”朱龄石低下头去,隱隱的退后了几步到刘穆之身后。 “车兵隨军之事,就在此定下了,谁敢再多言,莫要怪我不念及情义!” 刘穆之摇了摇头,长嘆一声:“既如此,主公应当早做安排。” 刘裕见刘穆之妥协,怒气方才开始消散,他再次拍了刘义符的肩膀。 “为父答应你的,谁也夺不走。” “谢父亲。” 刘义符一时间还未缓过来,他从未亲眼见过刘裕发怒。 刚才几声怒吼,不仅震慑住了眾將,也把他给震住了。 过了会,即使刘裕平和了下来,可依然没有人敢再出言。 这样的状况,就一直撑著到葛旭到来之前。 “拜见主公,刘公,世子。”葛旭接连向为首三人行礼。 “火药能有此威效,少不了你的功劳,说,想要什么。” “仆本为一介布衣,刘公提拔仆为尚方令,已是最大的赏赐,仆不敢贪多。” 刘裕一听,脸色缓了些许,他点了点头,讚许道:“年少谦逊,往后不失为大才。” “主公过誉,仆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功是功,过是过。” “是…是。” 说完,刘裕当即令人赏赐了右尚方所有僚属財帛金银。 等葛旭一行人离开,刘裕转身从眾將中穿行而过,来到后方那千名锐士之前。 “丁旿!” “属下在!” “列阵!” “诺!” 刘裕曾在对战南燕时,令大军步行前进,將战车上全都张掛起帐幔,驾车的人手持长矛,又以轻骑作为游军掩护。 燕军万名铁骑前后夹击,战的难解难分之时,刘裕才用胡藩之策,令其分兵绕道趁燕军后方空虚攻克了临朐。 临朐之战,乃是刘裕首次以战车为屏障,直面燕军铁骑。 今日,他便挑选了最为勇猛的將士,开始排练车阵。 “咚咚咚……”鼓声响彻云霄。 “一幢听令!” “二幢听令!!” 停放在千人之后的战车当即排列起来,左右烟尘四起,晋军少马,这些战车皆是人力所拉。 因此,平地之上除去白直队,还有数百名负责操控战车的车士。 刘义符就站在原地仔细的看著,丁旿所指挥的这支千人军,与他在石头城见到的北府军,完全是两支军队。 不说其他,光是这身量与列阵速度,就根本不能比擬。 “哐哐”的车轮滚动声盖过了眾人。 半刻钟未到,三面的战车將千名白直队士卒包围了起来,唯一的缺口,也就是军阵的后方,则是留给了刘裕眾人。 刘义符隨著刘裕来到侧面,他看见那一辆辆高大宽长的战车之上站有十数名甲士,车辕处,还皆设有青铜大盾。 丁旿见眾人就位,遂大吼一声。 “杀!” 数百名持枪执槊站在战车之上的甲士纷纷整齐划一的向前刺出。、 “杀!杀!杀!” 而在他们身后的同僚,则是举著弓弩,象徵性的开始射击。 刘义符越看越不对,心中大惊。 这不正是却月阵吗?! 他出城之前,还不明白为何要带如此多人隨行,此时,他方才恍然大悟。 刘裕见他微微张著嘴,满脸惊色,不由再次露出了笑容。 “你先前还说过,这火药能否用於战船之上,为父现在告诉你,可行。” 刘义符一听,愣了愣,问道:“父亲要如何用?” “楼船高耸宽阔,將船前甲板空出位来,足以架设拋石机。” 他本以为刘裕已经有了改造战船的方案,没想到是要在船上架设攻城器,这想法……… “父亲,火药危险,若是一个不小心,怕是要引火烧身!” 葛旭先前令人车卒拋射的炮弹,並不是全都在落地之前炸开,有一两颗,是在落地之前引爆,眾人看不清门道,但刘义符却非常明白其中利害。 刘义符不是什么核武专家,他只能担任这些火药工匠的引路人。 如今黑火药虽已经製成,可要发展到唐宋那般程度,最快都要十数年时光。 身前,千名士卒吼声震天动地。 刘义符不知刘裕是听见了还没听见,碍於声响,他只能待会再说。 半个时辰后。 白直队依然在丁旿的號令下吶喊操练,车阵的方向不断变化,一会成圆阵,一会成方阵………… 吼声迴荡於平地之上,风早已停下,可江边条条柳枝依然还在飘摇。 鸣鉦之声响起,四方令旗挥动。 丁旿嘶哑吼道。 “归位!!” 吼声过后,车阵顿时撤去,一名名甲士早已被汗水浸湿了全身,声音也嘶哑了不少,饶是如此,眾士卒的动作迅速整齐的像是刻印在脑海深处的肌肉记忆一般。 须臾,千名士卒又恢復如初,矗立在刘裕身前。 眾人能清晰的看到那铁甲间隙处流淌著的豆大汗珠。 刘裕打量著一名名甲士,胸腔豪情之意像是迸发而出,他开始回想起七年前所发生的临朐之战。 那一张张堆积在库中的的强弩,一台台从工坊推出的弩车,一件件在工匠汗水之下所打造的甲冑。 这七年来,他从未懈怠过。 ……………… “帝隨高祖及群僚至於郊,观火药、车阵之盛,高祖以功赏帝,帝曰:『儿今不復以功名为念,唯欲隨父北伐。』眾人咸諫之,高祖大怒,眾莫敢復言。————《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71章 北巡 魏,盛乐。 盛乐环山绕水,是出塞入塞的要衝,城南城北皆是一马平川的绿地。 高阔石墙之上遍布著处处斑驳青苔。 “哗哗!”的水声响起,一道道清水从墙垛上流淌而下,冲刷著岁月的侵蚀。 半盏茶后。 在一望无际的天边尽头,一辆由六匹红棕色所拉的车乘缓缓驰骋而来。 锦绣车塌之后,竖立著由丝绸金玉所镶嵌的高耸华盖。 在车乘的两侧,一名名穿戴著刻有虎纹的具装骑士跨坐在高大骏马之上。 等车仗逼近早已大开的城门之下时,方才停了下来。 数不清的马蹄在地上撕摩,铁甲振动之声也顿时荡然无存。 “陛下。” 城中官员满脸惶恐的屈身在车驾之前,齐声道。 那坐立在塌上正值壮年,头戴通天冠,身著黑龙纹袍之人,正是雄踞北方的魏国天子,拓跋嗣。 拓跋嗣见著失城墙之上难以未冲刷去的污跡,一双剑眉皱起,他握著车塌两旁的扶手,仰著头说道。 “先祖自盛乐起家,朕虽是鲜卑人,可也知何为本。” 这西都眾官员听著,纷纷抬起手来,以袖口轻轻的擦著脸颊。 盛乐乃是魏国旧都,拓跋嗣之父拓跋珪,便是在盛乐城开国,定国號为魏。 此后,因盛乐地势平坦,无所依仗,遂迁都到平城,盛乐依然当作陪都,都城之內还设有宫城。 虽然宫城占地小,盛乐也算不上的大城,可意义上却十分重要,就同刘裕的祖籍彭城一般,都是交由心腹坐守。 当然,盛乐不比彭城,彭城即使衰落,那也是曾经的汉人国都,盛乐建城仓促,哪怕后来几经修缮,可也只是弥补缺漏。 拓跋珪命人规划街道宫城的时候就没想那么多,除非將盛乐推翻重建,不然就改变不了这城狭道窄的状况。 简单的说,就是前人留下了一大堆粪土,没有汉人能忍著冲天恶臭的同时拿著铁锹去铲。 胡人哪懂得什么建城的道理,草原上的民族,对经营建设那就是一窍不通。 拓跋氏、慕容氏、甚至是苻氏、姚氏,哪个胡人天子会用胡人来治国? 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 鲜卑人安邦可以,可治国还是得交由汉人。 北方士族屹立不倒,不是因为其家族底蕴深厚到能够抵挡住铁骑的践踏。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当权者离不开他们。 “陛下仁爱,大赦天下改元为泰常,臣等秉承庙堂之令,遣散劳役归家,方…方才懈怠……”为首年长的官员躬身解释道。 “听卿所言,乃朕之过?” “臣惶恐!”官员匍匐在地,又道:“是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你都说了朕既大赦天下,朕也治不了你的罪不是?” 年长官员一听,没敢接话,將身子俯的更低。 拓跋嗣瞥了眼,遂挥手示意。 车仗越过城门,行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 城外人影稀疏,城內却是人群汹涌。 这些汉胡参杂的百姓之中有的是农夫,有的是牧民,有的是商贩。 样貌著装各有所异,可他们却都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脸上的笑容。 拓跋嗣见到两旁的雀跃的百姓,先是一愣,隨后再次皱眉。 “正值耕种之际,这些农户怎都在城中?” 那年长官员隨行在车驾旁,听得拓跋嗣语气不悦,急忙解释道:“朝廷大赦天下,这些百姓得知陛下北巡迴盛乐,都是自发感激前来。” “崔卿,你说他可是在誆朕?” 一名身著絳纱袍的,浓眉大眼留有八字长须的中年人当即上前。 那年长官员一听,急切说道:“崔祭酒,我怎敢犯欺君之罪吶!” 北方气寒,播种的时间也要比南方晚上一两月,更別提这边塞之地。 “陛下北巡至盛乐,一路上大小县城皆是如此,天子之礼不可废,以臣之见,郭公此举於礼节上,並无差错。” 那被称为郭公的官员呼出口气,面露感激之色的看向崔浩。 “崔祭酒所言甚是,借给臣一万个胆,臣也不敢欺瞒陛下!” “卿曾言孟圣民贵君轻的道理,农桑之事关乎国本,今日怎又……” 拓跋嗣话到一半停了下来,他笑了笑,意识到崔浩这是別相的劝诫自己。 “殿宇奢华舒適,可待久了也会乏闷,朕实在是坐不住。” 拓跋嗣到底是草原血统,住在一个地方待的久了,总是会心生燥意,一有燥意,便要打著巡视的名头到各地去走动。 面对拓跋嗣与崔浩谈话,隨行的鲜卑將领与盛乐官员皆是不明所以。 陛下先前慍怒,怎又突然露出歉意之色了呢? 崔浩听得拓跋嗣解释,身心都无可奈何,遂保持沉默。 拓跋嗣几乎就没有怎么閒下来过,每隔几月,就要带著仪仗巡视各方。 魏国疆域本就大,这一巡视,又是一两个月的时光。 拓跋嗣往前总与崔浩等大臣说是为了体察民情,可真是要体察民情,怎能领著上千人隨行呢? 那些地方官员又不是傻子,得知天子驾临,怎会,怎敢不做准备? 况且,北方人口稀少,不去拉人来凑场面,冷落了天子,这罪名该是由谁来担? “陛下,秦国使臣已隨御驾一路至此,您到底要何时召见他呢?” 趁此时机,崔浩又一次的“提醒”拓跋嗣。 “先回宫再说。” 拓跋嗣不愿多言,崔浩也只得作罢。 语毕,车队继续前行,原先在道路两旁酝酿好情绪的百姓,因为耽搁了会,脸上的褶皱好似凝固一般,看起来有些强顏欢笑。 拓跋嗣坐在榻上,左右打量著他们违心的笑容,心底渐渐生出阵阵冷意。 殿內。 “陛下,建康的人早已传来消息,秦主遣使而来,乃是诚心诚意,您一再避而不见…………” “既如此,卿便去召他前来覲见吧。” 崔浩见拓跋嗣终於肯见秦使,便令侍奉在旁的小黄门去传令。 在这等待使臣前来之前,崔浩神情忧虑,他犹豫了会,方才说道。 “臣与姚氏毫无瓜葛,陛下若是听了奸佞之人…………” “卿之忠心,朕怎会不知,朕晾著他,只是为了试探一番罢了。” 第72章 暗流 跟隨著拓跋氏起家,隨其征战北方的宗室勛贵,大都是看那些身居高位的汉臣带有偏见的。 天下是老子一刀一剑打下来的! 怎能由你们这些只会读些破书的汉人来坐享其成! 这句话,是那些鲜卑勛贵们的真正心声。 所有汉臣都受到他们歧视,崔浩自然也不例外。 崔浩出身清河崔氏,他自少喜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涉及,精研经义。 简而言之,崔浩就如同一个全能全知的神人,仿佛世间没有什么是他所不知晓的。 而拓跋嗣又好阴阳术之术,他听了崔浩讲述经学后,对其极为讚赏。 当时后宫常有兔子出没,拓跋嗣命人查问门前禁侍。 盘问之下,禁军言从未看到有兔子从门前经过。 拓跋嗣见此事有怪,遂命崔浩占卜吉凶,崔浩认为这是邻国进贡嬪妃,皇帝迎娶贤德之女的吉兆。 起初眾人皆是不信,连拓跋嗣自己,也对崔浩抱有猜疑,以为他是殷浩那样的夸夸其谈之人。 101看书1?1???.???全手打无错站 结果到了第二年,姚兴果然將自己的女儿西平公主嫁给了拓跋嗣。 自此以后,崔浩所预料的事情,几乎都得到了证实,他也因此深受拓跋嗣宠信,有了“凡军国密谋皆预之”的殊荣。 崔浩之父崔宏少时號称冀州神童,前秦苻坚在时,他乃是秦臣,且与苻坚之弟私交极好。 淝水之战后,前秦四分五裂,崔宏见大势不可逆,遂投效了后燕国主慕容垂。 当时,道武帝拓跋珪攻打后燕惠愍帝慕容宝时,行军至常山,崔宏弃城逃亡海滨。 拓跋珪听说他的声名,派使者追赶崔宏,將他请回重用。 拓跋嗣在两年前设了八大人官,大人下设三属官,总理万机,所以世人號称其为八公。 父子二人,一个担任八公之一的天部大人,被封为白马公,一个担任博士祭酒,赐爵武城子,常陪侍在天子身旁,累受皇恩。 西平公主虽是姚兴为了与魏国修好所“赠”,但夫妾两人却非常恩爱。 拓跋嗣极其宠爱姚氏,以皇后之礼待之,要不是皇后杜氏尚在,加上群臣劝诫,他保不齐已废了杜氏,册封姚氏为后。 这些时日,確实有不少人上奏,言崔宏父子有勾连姚秦之心,称姚兴將姚氏嫁给拓跋嗣,乃是崔浩受了姚兴私底下的恩惠。 其父崔宏,便更不用说,他先后仕任秦、燕两国,最后才投效魏国。 堂堂“三姓家奴”却在如今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大人之一,那些性子暴躁的鲜卑人怎能忍受? 拓跋嗣並非是庸君,北方柔然伺机而动,南方刘裕整顿军备不日北上,他不能靠崔浩等汉臣去抵御敌军。 因此,他故意不召见秦使,便是为了做样子给那些人看。 看他大魏天子,已经不再对汉人言听计从。 坐在御榻之上的拓跋嗣,时不时的看向跪在蒲团之上的崔浩,他不清楚崔浩到底看没看出自己心中所想。 正当此时,秦使隨著近侍一同入了殿。 “外臣宗敞,拜见魏天子。” 拓跋嗣还未见过宗敞,如今观他面相,不免有些动容。 宗敞曾被王尚派去出使南凉,他颇有口舌之利,相貌英武的同时还长有异於常人的鹰鉤鼻,因此被誉为“西方之英雋”。 “宗卿北上隨朕至此,可有感到水土不服?” “外臣乃凉州人士,並无感到不適。” 拓跋嗣以礼询问了几句,宗敞一一回答后,终是有些按捺不住,他出使至今,已有一月。 宗敞与王尚互有来信,后者见其迟迟不能给个说法,已经心生猜忌,要不是麾下无人可用,他已经另派人出使北魏。 宗敞有口难言,要说他一点没有怨气,那肯定是假的,他咳嗽一声,遂朗声道。 “陛下不仅坐拥著河北之地,还拥有那一望无垠的草原。魏国疆域从南至北,远超万里,陛下拥有如此广阔的土地,却未能有与其比肩的胸怀,外臣实在是替魏国的万万子民感到悲哀。” 殿內顿时寂静到落针可闻,坐立在左侧胡椅之上的將领当即起身怒道。 “你区区一个下国使臣!怎敢在陛下面前满口胡言!” 喊著,那壮硕將领竟要上前。 拓跋嗣听宗敞说完,脸上並无喜怒之色,他打断了那將领的越矩之举。 “卿先坐下。” “陛下!臣看他此来,哪是为了请援,分明是……” 余光扫来,將领一怔,冷静了下来,他嘆了一声,不忿的坐了下来。 宗敞见君臣如此,不由哼笑一声。 拓跋嗣终是露出不悦,严声问道:“宗卿这是在取笑朕吗?!” “非也。”宗敞淡然回道。 “那你刚才哼笑是为何?” 宗敞仰起头,脸庞之上毫无一丝胆怯,一丝惧色。 “臣笑是因臣所言非虚,臣当面指出陛下的不是,而这位將军听了,不论是非对错便要上前打杀臣,上行下效,臣言陛下心胸不及疆土之宽广,可否属实?!” 宗敞的长须隨著最后一句喊声而抖动。 “k??r!!!” (杀!!!) 將领猛地站起,往宗敞衝去。 话音未落时,拓跋嗣嘴角便在抽动,將领扑向宗敞时,他还未反应过来。 “放肆!!” 崔浩呼喊一声后,直接跨过小桌,他离宗敞要比那將领要近,遂赶忙上前阻拦。 將领见状,竟在崔浩面前止住了动作。 “祭酒若是再拦……” “车將军难道要在陛下面前弒杀使臣吗!” 將领张了张嘴,一张大饼脸通红的像是用炙火烹烤多时般。 “他一个下国的使臣,竟敢在陛下面前接连口出狂言!祭酒包庇他,是何居心?!!” 对峙著的一文一武皆是拓跋嗣的深受宠信之臣。 当今一幕,竟让他感到了强烈危机。 冥冥之中,极为骇人的一幕凭空出现在眼帘。 一向以宽仁坚毅的拓跋嗣,怒吼道:“够了!!你们二人给朕退回去!!” 崔浩与將领先是一愣,隨后跪拜在地。 那將领怒气正甚,此时又出现不可多得的时机,他故作颤声道:“陛下!当年崔祭酒预言秦主將嫁女於您,乃…乃是其暗中与秦主私通,誆骗取您的信……” “砰!!” 第73章 豺狼 圆白透亮的夜明珠四分五裂地碎落在毛毯之上。 只见台阶之上,拓跋嗣已站起了身,他抬起手来,怒指著那壮硕將领。 “你若再敢妄谈此等乱国之言!朕便亲手砍了你!!!” “臣…臣…………”將领顿时呆愣在原地。 这名將领名为车路头,先帝拓跋珪在时,便委任他担任太子拓跋嗣的帐下帅,他平日善於修身,谨慎而没有过错。 车路头先前发怒,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那些人日日在他耳边扇风,言崔氏父子有不臣之心。 他因为忠义被封为忠意將军,车路头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反覆无常的小人。 当然,他也是有些私心在的。 宗敞口出狂言,车路头正想藉此机会打压崔浩,打压崔氏,打压汉臣! 可…拓跋嗣竟怒到要亲手杀他的地步。 “臣…臣请陛下恕罪。”车路头不断磕著响头,颤声道。 “给朕滚出去!!” “谢…谢陛下!” 拓跋嗣怒声刚过,车路头竟真的用头顶著地,如同翻跟头般从毛毯之上一下下滚著出了殿。 崔浩趴在地上低著头,用余光扫到此幕,饶是一向喜怒不形与色的他,也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宗敞站在大殿中央,他在拓跋嗣大怒之下砸了夜明珠时,脸上都未有变色,就像是早有预料到此前一幕般。 拓跋嗣在御榻前来回走动,过了好一会,他才將怒色缓了下来。 “崔卿不用如此。” “谢陛下。” 匍匐在地上的崔浩在得到拓跋嗣的允诺后,方才起身入座。 “家事”处理完了,拓跋嗣便看向了宗敞,他喝声质问道。 “你刚才可是在故意激怒朕?”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拓跋嗣言激怒两字时,因其带有怒腔走了音,竟让人不由联想到寄奴二字。 宗敞出使魏国,是为了“寄奴”,拓跋嗣故意晾著他,此时接见,也是为了“寄奴”。 刚才车路头喊的鲜卑语,让拓跋嗣不自觉地参杂了口音。 “激起陛下的怒火的,不是外臣,若是一国君王身前,只有著会阿諛奉承的媚上小人,那这个国家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卿出此言?是在逼朕出兵援秦?!” 拓跋嗣再宽仁,也不免有些破防,他本以为这英雋之称呼,只是描述其面相罢了。 “哈哈哈哈!” “卿又在笑什么?” “外臣在秦国,乃微末之人,若是秦国被灭,臣也大可投效他国,陛下为何会认为是臣走投无路,因此孤注一掷来激怒您呢?” 拓跋嗣听了,觉得宗敞言之有理。 他坐了下来,以手扶著金丝权柄。 拓跋嗣倾斜著身,审视著宗敞,就像是一头草原上统御狼群的狼王,“俯视”著天空中盘旋的鹰隼。 “臣之陛下,在外臣离开长安前,对臣述说了唇亡齿寒之道理。”宗敞顿了下,又朗声道:“请陛下恕臣直言不讳,臣之陛下不及您,而臣之陛下尚能明白此理,您又怎会不明白呢?!” 拓跋嗣正要开口,宗敞声音突兀的拔高。 “陛下明白!而陛下却屡屡拒召外臣,可是因为惧怕了年长一倍於您,须鬢早已斑白的刘寄奴?!!” 喊声迴荡在空落落的大殿之內。 宗敞见拓跋嗣一时沉默,竟又高声喊道。 “既然陛下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外臣便说说自己的道理。” 说完,宗敞未有半刻犹豫,继续朗声道。 “世人將刘寄奴比喻为虎,臣之陛下不如您,为豺,您也不如刘寄奴,为狼,豺狼豺狼,若是不两国眾薪抱火,迟早会接连为虎所食!!” 看著不卑不亢的宗敞,拓跋嗣心中有著强烈的招揽之意,可出兵援秦,关乎著国家大事,他不得不再三斟酌。 “陛下还在考虑什么?刘寄奴年过半百,连驾马衝杀都困难,陛下若是坐视他吞併秦国,夺取关中之地,以晋之水师,陛下怎能阻扰他吞食苻秦,两凉呢?” “到那时,陛下所坐拥的疆土,相比於晋,是多?还是寡?” “卿莫要再言这些,卿若能给朕一个真正实切的理由,朕会考虑。” 拓跋嗣话音刚落,宗敞重重点了一头,“好。” “陛下忧虑是否要出兵援秦,无非就是怕到头来一无所获,您的宗室,魏国之勛贵將不受管控。臣之陛下只是因继位之初,对政务生疏,一时治国不力,可即是如此,我秦国尚有二十万大军,陛下哪怕不愿援救秦国,秦国也能据守雄关险隘,与晋一战。” “既然秦能与晋一战,朕为何要出兵呢?”拓跋嗣故问道。 “秦相比於魏晋两国,左有苻秦,二凉、北有夏国年年进犯劫掠,先帝嫁公主与陛下您,便是为了魏秦两国能够结成兄弟之国。兄弟如同人之手足,女人如同人之衣裳,臣听闻陛下与公主十分恩爱,陛下不愿援秦,便是断手足,扒衣裳,於情於理,皆不该。” “哼!” 拓跋嗣很想让崔浩来替自己辩驳,要不是他心里非常明白刘裕对自己威胁,他早已搭起弓来,將这鹰隼从空中射落在地。 “照卿所言,朕年富力强,刘裕年老力衰,朕为何要著急?” 拓跋嗣见宗敞迟迟不拿出些实际的好处来,也是失了耐性。 “只要陛下答应援秦,陛下与王公,定然不会让贵国的大军白走一遭,其他的臣不敢担保,但,贵国支援所费的钱粮,臣斗胆越矩,替臣之陛下答应。” 听此,一直沉默著的崔浩,也站起身来进言道。 “陛下,臣有一句谚语要告知陛下。” 拓跋嗣见崔浩开口,当即允下,“崔卿请直言。” “君有諍臣,不亡其国,父有諍子,不亡其家,秦国尚能有宗敞这般敢直言的諍臣,由此可见,秦国气数未尽,但。” 拓跋嗣本以为崔浩是赞成出兵,这个但字一出,他那一双凌厉剑眉再次皱起。 崔浩犹豫了片刻,又道:“北方蠕蠕接连叩边,国內尚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居无定所之百姓。去岁,国都霜旱,秋谷歉收,粮荒肆虐,云中、代郡一带饿死荒野百姓不计其数。陛下要派兵驰援秦国,派去的兵马多了,国中粮食便不能自给,若是再出现天灾,又要徒生动乱,而若是派去的兵马少了,只不过是雪上加霜,锦上添罢了。” “依臣之见,陛下此时最该做的,乃是与民生息,待国力恢復,陛下坐拥河北乃至草原,有著广袤的土地,有著望不到边际的马场,有著百万大军,数十万铁骑,晋军安敢我犯魏国之疆土?!” 第74章 国利 拓跋嗣听著,心中有了抉择。 “况且,刘裕老矣,陛下正值壮年,与其爭锋乃是下下之策,此时避其锋芒,保存国力,方为上策。刘裕时日无多,待其死后,南方定生动乱,到那时,大军兵临建康,陛下便能让厩中的良驹,饮一饮那长江之水!” “彩!!” 拓跋嗣辩不过宗敞,而崔浩一出口,便能让对方面哑口无言。 与人辩经爭论,亦或是两国之间的谈判,就得由崔浩这些文臣去做。 相比於拓跋嗣的欣喜,宗敞见状,顿时脸色大变,他赶忙进言道。 “陛下怎能寄望於敌人內乱而灭亡呢?!” 拓跋嗣一听,遂又冷静了下来,道:“宗卿儘管直言。” 他极少见过当今的一幕,先前囤积的怒火,皆因那句君有諍臣,不忘其国而消散。 拓跋嗣仔细一想,愈发觉得有理,像崔浩与宗敞这样站在国家立场,而非站在个人家族立场去劝诫自己的,从今往后,他都会洗耳恭听。 “外臣要以南越武王赵佗为例,赵佗起初乃是秦朝將领,始皇帝扫六合,一统天下后,令其攻打百越,而赵佗打下了百越,秦朝却已灭亡,高祖刘邦建汉朝后,他便割据南越之地,歷经秦二帝,又歷高、文、景、武共六位皇帝,直至年逾百岁方才驾鹤西去。” 说著,宗敞喉咙有些嘶哑,他咳嗽一声,说道:“陛下若是不知赵佗,也该知道廉颇,刘裕年过半百不假,可若是他能好好地活到耄耋之年,陛下又该如何应对呢?!” 宗敞见拓跋嗣思忖得失,便趁热打铁。 “外臣听闻,一位贤明的君王,是不会將国家的兴亡,寄望於敌国是否会发生动乱。” 语毕,宗敞看向崔浩,一字一句朗声道。 “崔祭酒言援秦乃与虎谋皮,为下下之策,可依外臣之见,从古至今,因大意而错失天下者,皆是因未能做好应对这下下之策的准备,因此最终落得个偏居一隅,最终为他人所吞併的下场!” “谬论!!” 崔浩驳斥宗敞后,又转过身来向拓跋嗣作揖进言。 “陛下,宗敞言语中只有他秦国的存亡,全然不顾我魏国的利益!陛下不可听信其言吶!” 崔浩接连几次催促拓跋嗣召见宗敞,不是因为他想要让拓跋嗣援兵秦国,而是因为此时刘裕还未率军北上,他要趁此之前,让拓跋嗣先断了念想。 一国之君,怎能不重诺? 若是拓跋嗣在晋军北征之前便拒绝了支援秦国,等到晋军攻伐秦国时,秦国不送来钱粮。 如此一来,国內粮草不济,即使那些鲜卑勛贵主战,拓跋嗣考虑得失之下,断然不会发兵救援。 世上哪有黑白之分? 《六韜》中记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国力国力,乃一国之“利”。 那些所谓的一心为国的忠臣、贤臣,也避免不了为“利”所趋。 要判断一个臣子是忠是贤,那就要看他们是否能够捨弃自己、亲朋的小利,而去攥取那些对国家有益处的大利。 崔浩看似是站在宗敞一边,与车路头对立,可两者心中想要的却大为不同。 相比於汉臣蒸蒸日上的地位和所获得的权柄,车路头对於是否该援秦並不在意。 崔浩为了能让拓跋嗣看到自己毫无私心,所言全是为国,先前才上前护著宗敞。 拓跋嗣让车路头滚出殿,也是因为他能看清两人心中所想为何。 如今两人一番言语过后,情况又不同了起来。 宗敞为的是秦国的利,崔浩则是为了魏国的利。 拓跋嗣的目光接连在崔浩与宗敞上来回扭转。 从一开始,拓跋嗣心中便是要想著发兵援秦,之所以与宗敞周旋到现在,就是为了能让秦国割下块肉来给他吃。 如今的秦国,就是一头受了伤的豺,刘裕想要直接张开虎口吞了它。 拓跋嗣则是想要咬下一大块肉来,分给身后的飢肠轆轆的狼群,让它们听从自己指挥。 “外臣先前便说了,秦魏乃兄弟之国,秦亡了,魏便要直面晋军,到那时,魏国西面要抵御夏国,东面要抵御燕国,北面要抵御蠕蠕,南面则是要抵御占据大半天下的晋国,臣言尽於此,请陛下明断。” “陛下,宗敞所言乃是为了製造惶恐,我大魏忠臣良將在,百万士卒尚在,如今不出兵援秦,只是因国內天灾肆虐,这才刚刚休养生息数月,陛下便要发兵援秦,大军出征,一日要耗费多少石粮食?多少车金银?哪怕陛下此次救秦国於危难之中,使其苟延残喘,可来年呢?后年呢?秦国大势已去,陛下不可因他国之利而损我国百姓之利啊!!” 拓跋嗣看著爭执的两人,一时做不出抉择。 “两位卿所言皆有理,朕明日便起驾回宫,待与诸位大臣商榷之后,再给宗卿一个答覆。” 宗敞作揖行礼,他呼出了一口气,在拓跋嗣的示意下,转身出了殿。 出了殿门,一阵冷风打在他的脸庞之上。 宗敞的背部早已被汗水浸湿,要不是他特意穿了件深黑褥衫,怕不是早已叫人看出来。 想到此处,稍有鬆懈的宗敞再次挺直了背,他一步一步,不缓不急的走下由两列甲士站守的长阶。 拓跋嗣看著宗敞刚直的背影,不由讚嘆道:“若是所有汉臣都能如你,如宗敞这般,朕何愁不能一统山河?” 崔浩听拓跋嗣感慨,心中有句话不敢说出来。 贤明的君王应当能够明断是非,最起码,也得知晓何为忠言,何为諂言。 “陛下为臣至此,臣感激涕零,万死不辞。” 直到此刻,崔浩方才向拓跋嗣谢恩。 “路头他一向是各尽职守,为人安分,他今日失態,又口出妄言,朕怎能纵容他污衊你与玄伯。” 拓跋嗣说著,起了身,从阶上缓缓而下,他来到崔浩身前,拍著崔浩的肩,笑道。 “朕知他们是羡嫉,可朕却无法降罪於他们,毕竟这江山,终是有他们的一份。” 语毕,拓跋嗣负手於后,缓缓的走到了殿外。 他看著宫门处的一道人影,微微一笑,遂偏过头去,看著城外那模糊不清,又望不到尽头的平原。 “若是有朝一日,朕统一了山河,便遂了你的心愿。” 崔浩听了,身心一颤,他看著眼前的伟岸身影,深深行了一礼。 “陛下乃天命之人,臣深信会有那一日。” 第75章 人选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76章 接替 殿內。 刘穆之抬手抚著白须,满脸皆是欣慰之色。 这用人识人的眼光在,无论刘义符往后有多大的,都至少能留有基本盘。 比起感情,刘义隆是在烈武公刘道归家中长大的。 而刘义符刘义真两兄弟,在前者坠马之前,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用人不唯“亲”,这一点上,在刘穆之眼中,刘义符要做的比他父亲要好。 “主公,世子年少,尚且都能看的透彻,您…………”刘穆之问道。 “那便依车兵所言,暂任车儿留守建康。” 见刘裕承诺下来,眾人也是各自轻舒一口气来。 確定留守人选后,眾人又商议起细枝末节。 一刻钟过后。 刘怀慎见今日议事已到了末声,便出言道:“兄长,荣祖他年轻气盛,该沉一沉心气………” “荣祖与车兵隨大军北上,你莫要担忧了。” 刘怀慎见此,嘆了一声,无奈应下。 半盏茶后。 “今日便议到此,三军开拔之前,若是没有变动,便照今日所议调动。” “喏(是)!” 宫门前,刘裕亲自相送刘穆之上了车乘。 “道民啊,这些时日多歇息,应当以身体为重,大小事务,交由茂宗他们去做便是。” 这句话,换做是大部分“君臣”来说,都像是在逼著对方交出权柄,让其告老还乡的意味在。 但刘裕说此话,他心中是真这么想的。 当初谢晦来府上,刘义符便曾將他比作是山中猛虎,这猛虎一旦离了山,野兽也就要冒出头来。 那时,刘穆之定然是要比现在要操劳的多。 “主公放心,自从不服丹药后,身子骨便健朗多了。”刘穆之莞尔笑道。 “健朗与否,到了你我这般年纪,就该多歇息,朝中人才济济,有些事,不必亲自著手。” “主公才更应保重身体,世子聪慧,可毕竟年少…………” 两人就这么说了好一会,方才分別,刘穆之上了车后,便轻声催促著车夫回府。 “咳咳……咳咳…” “主人……” “无妨。” 等车驾远去,刘裕方才收回了目光,转身上了车。 正当车卒准备挥鞭时,被快步走来的张邵所打断。 “主公,仆有些话要与主……” “上车。” “唯。” 刘义符见到张邵上车,虽心中有些诧异,但他对其还是很敬畏的,仅次於刘穆之的那种敬畏。 张邵之父张敞出身吴郡张氏,据说是大汉开国元勛留侯张良之后,刘义符不知是真是假。 但事实上看,张邵与兄长张裕,都是不可多得的內政人才,刘裕也是一直让张邵担任刘穆之的左膀右臂。 “主公,刘公今日气色红润,其实是令家奴抹了些许…………” 张邵一上车,脸色便开始担忧起来,开门见山的说道。 刘裕一听,皱眉问道:“道民的病,到底如何?” 张邵常伴隨在刘穆之身边协助他处理事务,刘穆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身边人。 刘裕对张邵所言不置可否,他也看出刘穆之几次借著嘆息之余轻声咳嗽。 “主公,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仆十分敬佩刘公,可您必须要有长远打算,以防万一。若刘公一旦发生了不幸,朝廷定要生乱,那时主公远在北方,该由谁来主持朝中大局呢?” 张邵说完,脸上的忧色更甚。 今日议事时,张邵对於刘义符、刘义真几兄弟选谁留守都不怎么在意。 他在意的是,晋庭之中,再无第二个才能与声望能比肩刘穆之的。 刘裕领大军出征,张邵没有意见,可今时不同往日。 七年前刘裕北伐南燕时,刘穆之尚未年过半百,须鬢也未完全斑白。 见刘裕一时沉默,张邵又道,“內忧一直存在,主公若是不加以解决,哪怕是攻下了关中,也迟早会因为后方的忧患而失去。” “道民的病虽未痊癒,可也比起正月时,也已好得多,当时你们便说是迴光返照,害得我几夜未眠。”刘裕缓声道。 “这……”张邵愣了下,又道:“不管怎样,主公应当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能待到事发之时再作打算。” “茂宗,你在道民身边做事,也有数载之久,我可记错?” “是。” “若…若是真发生了不幸,那朝中的事务,该由你担起来。” “主公实在是高看了仆,仆纵有心,可却无力,比擬不了刘公,况且,徐从事已罢官赋閒在家,光靠仆之阅歷,难以服眾吶。” 听得张邵谈起了徐羡之,刘义符想说一嘴,可却又忍住了。 在自己的印象里,刘穆之病逝,朝廷便是任徐羡之暂替其位。 如今徐羡之因自己而罢官,若是歷史进程没有改变,难不成还要让他担任下一个“谢安”,来挽救晋廷於危难之中? 光是想想,刘义符就觉得荒谬。 不过张邵说的也不无道理,他年过三十,算是正值壮年,且精力过於常人,即使偶尔忙碌到深夜,都会不感到疲惫。 张邵初为扬州主簿,后来隨刘裕平定卢循,南归后,他便一直在刘穆之身边做事。 在处理政务上,颇有经验。 他的才能虽不及刘穆之,但作为接班人来说,已然是最为合適的人选。 “徐公才干不及您,只是比您年长罢了,您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刘义符问道。 张邵看向了刘义符,顿了下,回道。 “世子说的没错,但朝廷之上,並不是才能越高的人越能服眾,仆在处理政务上確实有些才能,仆有自知之明,主公若让仆总览大局,仆实在是差刘公太多……” 朝堂之上,对於威望和人心的把控尤为重要,徐羡之不济,那也是与刘裕结亲的老臣,且在朝中有自己的人脉党羽。 而张邵虽有才,但也只是刘穆之的属僚,他的兄长又在荆州刺史刘道怜麾下担任参军。 在朝中不说党羽丰满,称其为孤立无援都不为过。 不说別人,就说那朱龄石,刘穆之病逝,朱龄石断然不会听从张邵的命令。 朱龄石还是刘裕麾下的心腹,若是连他都不听张邵的调遣,朝中其他官员同僚,又怎会听他的? 对於刘义符的想当然,张邵只能委婉解释。 “茂宗,我早与道民私下说过,他的意思也是让你接替他的位子,我知你会感到力不从心,可当年我与道民,不也是如此过来的?” “这,主公执意让仆总领朝政,乃是拔苗……” “道民病情得到缓和,你便莫要再杞人忧天了。” 刘裕又安抚激励了张邵几句,后者无奈轻嘆一声,只能应下了这如山一般重的“嘱託”。 “仆定当尽力而为,只是到时仆难以胜任,还请主公……” “勿要再自疑,怀慎与车儿留守建康,必要时,我准你先斩后奏。” “仆…仆明白了。” 第77章 肩任 “三郎,郎主唤您去正堂。” 屋內,刘义隆捧著书,未曾听见门外的唤声。 侍女以为刘义隆已睡去,又不太敢打搅,便轻声的从门前离去。 “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文理未明,不可以併兼。”刘义隆呢喃著。 案牘边上的一支香早已燃尽,隨著窗外的暖风吹进,香灰飘荡在麻黄纸张之上,刘义隆方才从书中回过神来。 他用手撇去灰烬,將脸贴上前,接连吹了几口气,又將书自上而下晃了晃,方才处理乾净。 “这香怎么这么不禁燃?” 刘义隆说著,將香炉堆放在地上,又顺手將木窗合到只留著一道小缝。 忙完这些小事,刘义隆又坐回了案牘前,將书竖起,继续看著。 “三郎?三郎?” “怎么了?” 轻呼声再次从门外传来,刘义隆並不是“聋”,他先前看的入神未听见,此时才刚捧起书,又传来声响,怎会听不见。 听得刘义隆的回应,侍女说道:“三郎,郎主有要事唤您往正堂去。” “父亲唤……我知道了。” 说完,刘义隆將压在另一本书下的竹叶抽出,卡在了先前所看到的页数上,方才亲自理了理衣裳,出了门。 侍女跟在刘义隆的身后,见他走的不缓不急,提醒道。 “郎君还是快些好。” 刘义隆未作回应,等他来了堂內,便见到刘裕与刘义符父兄二人向他望来。 “父亲,兄长。” 刘义隆刚一行礼,刘义符便已起身上前,笑著拉过刘义隆的臂膀坐下。 “三弟,来。” 等兄弟二人坐下,刘义隆看了眼父亲的脸色,遂正襟危坐起来。 “父亲唤孩儿来有何要紧之事?” 刘裕见刘义隆率先发问,本以为这小子以下犯上,可见其神色,像是正在面对要紧之事一般。 “你兄长要隨军北征,为父不在时,建康便需要你与车士来坐守。” 刘义隆听了,眨了眨眼,看向了刘义符。 “父亲与兄长的意思,是……” 刘义隆话到一半,又停下了。 脑海中,开始浮现先前那句书中的话来。 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文理未明,不可以併兼。 刘裕虽说是要他与刘义真镇守建康,可堂內又不见后者身影,答案显而易见。 “父…父亲,孩儿怕是……”刘义隆支吾著说道。 “怕什么?怕无法胜任。” 刘义隆在刘裕严厉的目光下重重点头。 “车兵身居沙场上亦无所惧,为父如今让你坐守建康,有何好惧怕的?” 九岁的刘义隆,在面对父亲质问时还是会感到些许惭愧,他全然忘记自己肩膀有多么的脆弱,能否扛得住这如山般大的压力。 刘裕话音刚落,也自觉出此言不妥,他將刘义符视作成人,可刘义真、刘义隆,到底还是未及总角孩童,甚至连少年都算不得。 “当年你方才四岁时,为父便令道冲辅佐你镇守京口,那时你尚未记事,如今也长大了。为父不会难为你,你叔父,道民,道冲皆在身旁,为父让你坐镇建康,不求你要做些什么,多做多错。遇事时,你只用听从他们几人的建议来做决断便足矣。”刘裕语重心长道。 说完,他看向了刘义隆,见其脸上无色,一时诧异。 道冲乃是刘粹的字,他原先是兗州从事,刘裕於京口举兵討伐桓玄,刘粹便立马响应刘裕共同举事。 刘粹又与刘毅乃是族兄弟,刘毅与刘裕不和夺权时,刘粹站在了后者,对其尽心尽力。 此后,刘裕便愈发的信任他。 从征討桓玄、南燕卢循再到司马休止,刘粹皆立有战功,可以担得上一句元老功勋之称。 “为父说的,你可听清了?” 此时的刘义隆听刘裕提及六年前,便不由的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是在镇守京口前一年病逝。 “孩…孩儿在听。” “三弟,为兄与父亲还未北上,如今只是商议好留守之事,你这些时日多往刘公府上走走,先熟悉些事务…………” 刘义符见气氛有些冷冽,便也出声嘱咐了刘义隆几句。 “兄长……” 刘义隆怀有感激唤了刘义符一句。 以父亲对自己的態度,若不是兄长看好他,多半是要將此重任留给刘义真,亦或是刘义康。 以刘义隆如今的年纪与见解,他想不到那么全面,他只见到兄长屡屡看好,提携自己。 刘义隆並不知道,其实哪怕刘义符不提他,在眾人考虑得失之后,大概率还是会选择刘义隆。 刘粹担任左卫將军,统领著宫城禁军,在刘裕的诸子之中,他自然是要与刘义隆更为亲近。 而刘穆之、张邵等人,也皆是看好刘义隆。 刘义真不堪大任,刘义康聪慧,可又过於年幼。 刘义符进言让刘义隆担此重任,其实也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看著刘义隆的神色,刘义符感到些许肉麻,遂笑著安抚道。 “三弟莫要感到拘谨,等兄长与父亲离开了建康,你不过是每日要往太尉府坐一坐,那些事务,能处理便处理,不能处理的,一併交给刘公张公他们就是了。” “弟明白了。” 等兄弟二人说完,刘裕又嘱咐勉励了几句,方才离了堂回后院歇息。 今日在石头城外,他怒吼眾人后,到太极殿时,还尚未感到乏累,回到了府中,倦意便如潮水般袭来。 等刘裕走后,刘义符见刘义隆还未怎缓过来,再一次搭起他的肩来。 “三弟,兄长要另外交代你一些事,你先隨我来。” 等到刘义符拉著刘义隆来到自己屋內,他將窗门紧闭起来。 刘义隆见这阵仗,喉咙咽了咽口水,问道。 “兄长儘管说。” “父亲封你为彭城公,你猜猜这是为何?” 刘义隆本以为他要说些私事,一时诧异,思忖了片刻,答道:“彭城是我们家的祖籍,父亲封我为彭城公…………” 见刘义隆说不所以然来,刘义符激勉道:“父亲为何封二弟为桂阳公,而封你为彭城公呢?” 刘义隆一听,眼睁大了些,他意会到了刘义符的意思,可却说不出口来。 “父亲对你严厉,那是因为对你寄予厚望,父亲嘴上不说,但为兄都能从封地之中看出来,你聪敏好学,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兄长,弟……” 刘义符模仿著刘裕的作態,拍著刘义隆的肩膀说道。 “不光是父亲,为兄在几位弟弟中,就最看好三弟你了,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多学多看,父亲与为兄此去北征,定要一两年的光载,朝中有叔父他们在………………” 说了一会,刘义符正色道。 “若…为兄说的是万一,万一刘公有不测………………” 第78章 接踵 等刘义隆回到了屋中,他脑海中还回想著刘义符所说的话。 “若朝中在刘公之后推选徐羡之,亦或他人接替,你定要举张邵为后任,伯父与刘將军统领禁军,万不得已之时…………” “嘎吱”一声,木门合上。 刘义隆脑海中只有这令其身心冷凛的三个字。 “清君侧。” 他实在是想不到,兄长先前还让自己安下心来,不要有压力。 下一刻,又轻声告诉他要领著禁军甲士除去朝中潜伏在暗处的异党。 刘义隆长舒一口气,他拿起杯,將杯中的盛满的水一饮而尽,下意识的用袖口擦去唇边的水渍。 刚擦了第一下,刘义隆便愣住了,他苦笑一声,坐到案牘前,將插有竹叶的书翻开。 看著书的他,却始终静不下心来,遂乾脆躺在了榻上,闭上眼睡一会。 可不知怎得,自己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刘义隆一双眼就直直望著屋顶,久久不能自已。 ……………… 秦,长安。 书房中,王尚正伏案书写信件,僕人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寧静。 “主人,宗主簿来信了。” 听得是宗敞的信件,神情慍怒道:“他的信,来与不来有何区別?你先置放在堂內,我晚些再看。” “是。” 天色逐渐黯淡,王尚用过晚餐后,回到了堂內,本还舒缓了些鬱闷的他,看到那封宗敞的来信,犹豫在心中油然而生。 他缓缓坐下,將信封打开。 一列列如同狂草般的字跡映入眼帘。 “魏主至盛乐方召仆,魏中汉臣多不欲援秦,而群鲜卑欲之…………仆观魏主之意,事已成矣。” 王尚一字一句的念著,他用手揉搓了眼眶,发现字跡没有变动,方才露出喜色来。 “快备车!我要入宫面圣!” “主人,已到了宵禁的时候,奴……” 王尚瞪了他一眼,后者赶忙出了堂。 ………… 殿外。 “王尚书,陛下正……” “劳烦你替我向陛下传达一声,便说宗敞回信了。” “这…行。” 宦官见王尚的神色,知道是大事,不敢耽搁,遂快步进殿。 半刻钟后,宦官又回到了殿门前。 “陛下传您召见。” “多谢。”王尚从衣袖中掏出一块重物,趁著与宦官擦肩而过时塞入其袖中。 “这,王尚书多礼了。” 殿內,姚泓面色虚浮,他躺靠在御榻上,见到王尚来了,不由的坐起,急切问道。 “拓跋嗣可答应了?!” 王尚见他一时沉沦,脸上的喜色消散,转而的是一丝丝忧虑。 “陛下应当保重龙体,不可纵慾……” 得知王尚是来报喜的,姚泓也有了耐性,听著他说完。 “朕知爱卿的良苦用心,朕会节制的。” “宗敞是午时来的信,臣因处理事务一时忘却耽搁了半日,还望陛下恕臣之罪。”王尚惭愧道。 姚泓哪能看不出王尚以此邀功的心意,可他没有办法,宗敞是王尚的人,功確实是他立下的,遂缓声道。 “爱卿为国务所忙,朕赏卿不及,怎会降罪与卿?” “陛下仁爱,臣谢陛下……” 君臣两人“和睦”几句,王尚终於说起了正事。 “宗敞心中所言,魏国中汉臣与鲜卑臣各抒己见,魏主有意援我大秦,只可惜魏国去岁为霜旱肆虐,国中粮草不足,宗敞与臣之见,陛下若是能从国库內……拨一笔钱粮来………” 姚泓知道拓跋嗣定然会索要钱粮,听此,脸色淡然问道。 “他肯派遣多少兵马?” “十万。” 姚泓听了,与自己心中估算也相差不差。 “依你看,该给予其多少粮?” “三十万石粮食。”王尚快速答道。 姚泓皱眉道:“国中哪还有如此多的余粮。” 尚书令乃宰相之职,王尚总管內外机密,怎能不知国库中的余粮不够,他急赶著进宫,就是为了解决此事。 “粮食不够,陛下可以將军械、甲冑、马匹、財帛相抵,若是还不够……”王尚犹豫了片刻,“可以徵集些民户……” “亏你想得出来!”姚泓见他还要强征人口送往魏国,顿时怒道。 “陛下息怒,臣之所言,乃是为了防备万一,陛下只用將些许甲冑军械相抵,便已足够了。” 国中並不是说拿不出三十万石粮食,可拿出来后,粮草稀缺,连坚守都做不到,求得援军又有何用? 姚泓的心在滴血,可偏偏又无可奈何,用三十万石粮食暂时求得十万兵马。 有没有十万也不说,秦国国力在赫连勃勃的连年侵袭下,早已大为削减,赫连勃勃领骑军只打游击战,不攻城,只掠地。 每次进犯,都要抢走一大堆粮草军械,以及人口。 国中无人,符秦胡夏尚不能抵御,不求得拓跋嗣的援兵,那就只有灭国一条死路。 姚泓咬著牙,下令道:“筹集粮草之事,便交由卿去操办,朕乏了。” 语毕,姚泓便挥手示意让宦官草擬旨意,他缓缓的坐上御輦,在夜色中往后宫而去。 王尚望著那御輦远去,不知何时,喜悦早已散去,阵阵空虚压力席捲而来,让他的脸色又恢復如当初那般燥郁。 ………… 朝堂之上,王尚立於百官之前,述说著昨夜稟报於姚泓之事。 “洛阳尚囤有六万石…………河东徵集三万石…………” 王尚一人声音在殿中迴荡。 在其身后的一眾大臣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处在队列中间的一两名官员黑眼打著哈欠,其脸上胡茬杂乱,说话时,还带有口音。 “那小娘子可是真嫩,往前他们还说汉人女子柔弱,经不住折腾…………” “你这都纳了多少妾了?出门前也不照…………” 正当两名官员聊著,殿门外却传来了动静。 “陛下!” 一名脸上沾有血跡的將领快步入內,眾人见其步伐都有些絮乱,不免侧目望去。 “陛下!仇池国主发兵祁山,祁…祁山失守!王將军…王將军被敌军生擒!!” 几声过后,將领体力不支,半瘫在地上。 王尚的声音落下,殿內顿时寂静一片。 左右的臣僚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皆是愣住了。 王尚將身子转了回来,他仰视著阶上的姚泓,干唇颤了颤,欲言又止。 第79章 孤掷 仇池杨氏,最早要追溯到东汉年间。 杨氏原为天水氐人,世代定居在陇右。 杨腾见汉庭衰微,率领部眾迁到仇池定居下来。 三国时曾联合凉州马超、韩遂、杨秋和占据今甘肃一带的兴国氐王阿贵匯合共同反抗曹操,后因战败率少数將领投奔蜀汉,其余部眾被曹操迁至扶风、天水一带,后来,曹魏封杨千万为百顷氐王。 前仇池从那时一直延续到东晋,直至前秦苻坚大帝遣將攻仇池。 淝水之战后,杨盛之堂兄杨定,初为駙马,领军將军,关中扰乱之时,曾以两千五百人大破慕容冲,又在灞水大败慕容宪,可以说是当时苻坚身旁无可多得的驍將。 可惜,前秦大势已去,杨定最终为燕军所俘,他趁机逃离后,召集旧部重回了仇池,重建了后仇池。 杨定死后,无子嗣,其堂弟杨盛先自称监国而继位。 杨盛先向北魏与晋相继称臣。 义熙九年,朱龄石与蒯恩、刘钟征伐譙蜀,不久成都陷落,杨盛见汉中不可守,便主动交移於晋。 他把所属氐族、羌族划分为二十部护军,各自镇守保卫自己的家园,不设置郡县而守,仇池地势陡峭易守难攻。 姚兴在位时曾派兵攻打杨盛,只是最后无功而返,如今姚泓继位,杨盛再次来犯,竟连祁山都攻占了下来。 朝堂之上,姚泓猛咳几声,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他见阶下的眾臣无一人敢进言,遂一字一句道。 “并州胡人叛朕,二弟率军討伐,几日便將贼首送於长安,国內尚有二弟这般的柱石在,你们在担忧什么?!” 并州匈奴之乱才刚刚平定,这才多久,仇池区区弹丸之地,也能討伐我大秦? 討伐也就罢了,怎还胜了? 相比於并州之乱,杨盛攻占祁山,实在是让朝中眾臣心灰意冷。 你说被乞伏秦,胡夏欺负也就算了,连仇池都能踩一头…………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王尚,他当即將筹粮之事搁置,作揖进言道。 “陛下,贼军贪得无厌,如今攻占了祁山,又俘获了建节將军,贼军士气大盛,定然要继续攻伐,四月上邽便已被破城,城內军民涣散,还请陛下择將领驰援上邽,稳京兆之安。” 上邽又称天水郡,左连陇西,右接陈仓,若是上邽失守,杨盛直攻陈仓,到时即使久攻不下,也会扰的长安人心惶惶。 內忧外患俱在,姚泓与王尚等对秦国抱有侥倖之臣,皆是眼神无光,嘆声连连。 “王卿说说,朕该派哪位將军去?”姚泓缓声问道。 王尚虽有私心,可却是如今姚泓为数不多能依仗之人。 “后將军姚平乃宗室翘楚,其为人忠毅,治军有方…………” 王尚未曾见过姚平几次,后者战功不多,可好在沉稳,守成有余便足够了,他最怕姚恢、姚艾那般鲁莽又迫切想要立功之人。 胜了,无非是夺回祁山,可要是败了,那才是真正的墙倒眾人推。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晋廷此时尚未有动作,就是等著秦国这只受了伤的豺快把血流干时毫不费力的撕碎。 收益与风险不成正比,王尚自己都不看好秦国,可饭要吃,事得做。 “速遣后將军姚平,领两万兵马驰援上邽!” ………… 十日后,姚平率军抵达上邽,他见杨盛撤兵,当即向陇西太守姚秦都与长安请求援军。 姚泓见其奏疏言语中透露著欣喜,接连著述说著贼军大势已去,军中粮草不足,应该趁此时追击灭了仇池,一劳永逸之类的话语。 “陛下,仇池山高陡峭,三面环水,即使攻打了下来,也没有什么益处,若是不能速胜,久攻不下,那与魏国所约定的三十万石粮食,怕是要难以筹集…………” 说著,王尚哀嘆一声。 破旧的甲冑军械给一些也就罢了,要是以战马与人口相抵送给魏国,方才是动摇国本的元气大伤。 “仇池之地,能养多少兵马?”姚泓冷不丁问道。 王尚明白姚泓心中的怒气,遂不敢再言。 “若是连杨盛都能欺朕,攻下了祁山,劫掠一番又回到了仇池山,秦国威严何在?” 姚泓见王尚低下了头,又道:“并州叛乱,二弟平叛才用了多久?” 王尚面对质问,闭口不答,过了会,说道:“京兆已无多余的兵马,洛阳守军不能动,征东將军屯兵在陕津,陛下该从哪里调遣兵马呢?” 他反对姚泓援姚平,利弊暂且不论,姚泓总不能將长安的守军调走吧? 王尚想了想,只觉的是自己这些时日忧虑过盛,未怎睡的好。 可想法才一拋开,姚泓便说道。 “朕欲派王焕领三千禁卫…………” “陛下不可啊!” 姚泓话还未说完,王尚顿时大惊失色,“陛下討伐杨盛,怎么能够调动皇城禁军呢?!城內本就人心动盪,少了三千禁军,陛下的安危便无法得到保障。” 当初姚兴去平凉的时候,冯翊人刘厥聚眾数千人,占据万年县反叛。 姚泓便派镇军將军彭白狼率东宫的禁卫兵前去討伐刘厥,斩杀刘厥並赦免了他的余党。 部將们都纷纷讚赏姚泓说:“殿下神机妙算,荡平了那群败类叛逆,应当用露布宣扬此事,传示首级,来告慰各地的人。” 姚泓自谦称父皇让自己留守长安,荡寇抚京乃是本分,不可当於功绩宣扬。 时局在变化,今时不同往日。 万年县处於京兆之地,上邽则是远在天水。 皇城禁军奔赴京兆之外,任谁听了,都会深觉不妥。 况且,那时姚兴平凉,秦国国力正盛,內外相对平稳,与当今不可同日而语。 “王卿勿要再劝,朕已擬好了旨意,令姚嵩与姚平合兵,加上王焕的三千禁军,誓要將杨盛生擒回京!” “陛下为一时之怒,冒如此大的风险,实乃……” 王尚苦口婆心的说了一通,姚泓却不以为意,还令他派人传话与姚平等人。 “不破仇池,便不用回来见朕!” 当驛卒骑上骏马,从宫城一路奔袭到城门时。 王尚站在殿外,他什么都没做,单是望著天边的残星,莫名的感到淒凉。 第80章 亡兆 天水,冀城。 正在酣睡在城楼內的姚平被阵阵鸡鸣声所吵醒。 杨盛刚撤围,他正趁此时小睡一会,却还是被叨扰。 姚平是著甲入睡,他起身来到桌旁,將头伸进装著清水的盆中,醒神后,便快步走到门外,向站守甲士问道:“城中发生何事了?” “將军,不知是何处传来的声响,城里城外的都有鸡鼓声。”甲士一脸惶恐说道。 “石鼓声与鸡鸣?” “是……” 姚平脸色诧异,他走到城垛前,聆听了一会,竟真如甲士所说。 不知是怎的,姚平的手脚突然止不住的颤抖。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站在城墙上,兀然的感受到是地面在颤动。 “將…將军,城中的有人传言,称……”一旁的副將面无血色的说道。 “称什么?”姚平惊疑道。 “城中有人传言,秦州乃陛下故乡,大地震动,城內外又传来鸡鼓声,乃上天震怒,是…是…………” 姚平见他一反常態的支支吾吾,上前焦急喊道:“是什么!” “是…是灭国之兆……” “噗!” 副將话音刚落,还未来得及抬头看向姚平的脸色,视线便飘忽起来。 头颅滚落在地,滚动到靠在墙垛后休息士卒。 士卒睁开了眼,看著一颗头上的两只眼睛还在抖动,顿时嚇的不轻,两只脚疯狂將头颅踢开。 “啊!” 那头颅隨著地震一直滚著,城墙上数不清的士卒见了,无不大惊失色。 姚平缓过神来,向另一名將领说道。 “你带人去,看看城中是谁在传此谣言,统统给我抓起来,丟进油锅烹炸!!” “唯” 城西,姚嵩感到地颤之后,脸色大变,没过一会,几位僚属便纷纷上了城墙。 “主公,城中传来………” “此乃不祥之兆,您千万不能隨姚將军…………” 姚嵩沉默不言,几人就这么说著。 半盏茶后,姚嵩有些动容,正当他想要开口应下时,地面却停止了震动。 “不过是轻微的地颤罢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惧怕成这样,成何体统?!” “这……” “主公,即使地颤止住了,可今日出兵实在不吉利,要不……” “杨盛刚一撤围,若是不追,便是要放其归山,陛下有令,我怎能违抗?” “您不妨与姚將军……” “此事先容我缓缓。” 姚嵩打断了眾人进言,快步往城南走去。 …………… 两个时辰后。 鸡鼓声消散,东西两座城门大开,数不尽的士卒从城门处一一涌出。 姚平与姚嵩在得知姚赞的人马即將赶到天水,两人当即下令转守为攻,领全军出城追击。 近五万秦军,在姚平的命令下,不急不慢的追击在后,死死的咬著杨盛的尾巴。 仇池人烟稀少,杨盛能领二万兵马进犯,几乎是將各部落中的老少尽皆带出。 当然,两军交战时,还是由青壮男子披甲顶在前列,老弱则是大都充作杂役。 此刻,正当姚平与姚赞述说著长安的近况,吐露苦水时,一名驛卒疾驰而来。 “將军!王將军已率领禁军抵达天水!” 姚平见此,面露喜色道:“传我令,告诉王焕,让他率领禁军急行至军后。” “诺!” 姚嵩见姚平脸色傲然,皱眉道:“平,莫要轻视杨盛,当初兄长遣几路大军並攻,都未能拿下杨盛,他既然决意撤兵,深追著实不妥。” “陛下调遣皇宫禁卫前来助阵,此时怯战,你我的声名的倒没什么,可,陛下呢?”姚平收敛笑容,正色道。 此时说这些话,完全就是马后炮。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姚平纵使想退,也退不了。 秦国太需要一场像样的大胜来立威。 并州胡人起事仓促,并州本就是秦国的辖地,姚懿平定叛乱,那也只是对內。 而討伐杨盛则是不同,姚兴当年未能灭了仇池,若是姚平、姚嵩等人能完成先帝的伟业,那便能一扫国中暮气,使秦地重焕生机。 姚嵩愈发感到不安,他向姚平质问道:“你这是在豪赌!拿国家的安危来赌,平,你当真以为,我们能盖过先帝?!” 见姚平沉默,姚嵩又道,“鸡鼓声若是杨盛命人所为,那地颤又如何解释?这谣言已在军中传开,杀了那些人灭口已然无用,你不妨看看这些士卒,哪有什么…………” 行走在前侧的姚平勒住了韁绳,身边的骑士也隨即停了下来。 姚嵩见状,策马上前想要再劝。 “你若再敢扰乱军心,休怪我不认人。” 话音戛然而止,姚平挥起马鞭,奔驰向前。 姚嵩摇了摇头,长嘆一声。 数万士卒排成数列,从头望不到尾,在大军两侧,分別有千名身披重甲的骑士守卫。 当姚平得知王焕离自己只有数里地时,即刻下令全军急行,他打算在杨盛回到仇池山之前与其交战。 若是等杨盛领兵上了山,据天险而守,那他们便只能无功而返。 这口气,连一向儒雅隨和的姚泓都忍不住,更何况他们这些常年征战沙场的將领。 將归將,卒归卒。 姚平胸腔有积怒,其麾下士卒却只有畏惧。 即使秦国关中百姓不遵五斗米,但鬼神之说不分地方,大部分士卒都对那灭国之兆的谣言半信半疑。 饶是姚平自己也难免有所动容。 正当將士们士气低落时,前列的一名將领赶到姚平身前。 “將军,驛卒探查而归,杨盛领军入了山岭,是…是否…………” “继续追,不许停!” “诺。” 姚嵩早已跟了上来,他见姚平想都没怎想便让大军追击,忧声说道。 “杨盛领兵绕道山岭,怕是设有伏兵,道路狭窄,骑军难以在山地施展,不能以眾击寡,让我军与杨盛那群披著我们甲冑的贼配军交战…………” “依你之意,贼军一旦遁入山岭,我军便要止步不前?你安知他是使了疑兵之计?” “我不是此意,山岭之地,军阵摆列不开,杨盛占著地势,以高而击,赫连勃勃与刘裕虎视眈眈,当下该以保全兵马为重。” 若是与杨盛激战,即使最后胜了,数万大军死伤殆尽,秦国將岌岌可危,如此一来,岂不是正应了那亡国之兆? “姚赞与王焕领军在后,若是杨盛设伏,反是遂我心意。” 姚平一扫疲惫,双眼炯炯有神道:“若是我不卖破绽,杨盛狡诈,他断然不会狠下心与我军死战,他若与我军死战,姚赞王焕两路援军就离此处几里地,待战至酣时,他二人领援军杀进,贼军定要大乱,到那时,胜负定矣。” 听此,姚嵩也是一愣,他未曾想到姚平竟早有这般打算,跳动不安的心顿时平稳了些许。 “既如此,便由我去领前军。” “好。” 第81章 溃散 汗水从盔中顺著铁甲流淌而下,姚嵩左右打量著山岭上的片片翠绿竹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姚嵩知道,要想骗杨盛出战,只能先步入其圈套之中。 他让各军、幢主將诱敌之策散播开来,隨后便让姚平坐镇中军,自己则是领著驍卒步行在前。 一阵风声吹过,姚嵩跨下的战马发出嘶鸣。 “咚咚咚!!” 阵阵鼓声隨著鸡鸣迴荡在山岭间。 “嗖!!” 顷刻间,无数箭矢从林见急射而出,姚嵩早有准备,当即怒吼道。 “稳住阵脚!!” 身处在姚嵩身旁的甲士纷纷举起大盾来,將其提在倾斜提著,施以盾阵。 姚嵩见状,当即翻身下马,蹲靠在甲士身后。 一阵阵箭雨倾泻而出,在山坡上,巨石木桩滚滚而下,原先还得以保持阵型的秦军顿时慌乱起来。 甲冑能挡得住箭矢,可却挡不住木石。 受到撞击的甲士纷纷口吐鲜血,被砸到头部的,脑浆从盔中激射而出,廝杀声与鸡鼓声震天动地。 、兀然间,姚嵩听到了杨盛的吼声。 “你姚氏篡夺苻家江山时可曾想过今日?!!” “羌秦暴虐无度!惹得关中生灵涂炭!我杨盛乃是奉上天之意征討暴秦!!”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杀!!!” 一番箭雨木石过后,一名名披著秦甲,身材稍矮小的仇池军士卒如火山喷发般一股脑衝下山去。 仇池军本就士气正盛,两侧的士卒借著地势惯性,往下衝锋,即使前列有人被矛槊所捅死,后方的同袍也依然吶喊的衝杀而下。 本就濒临溃散的秦军,听得迴荡不断的鸡鼓声与杨盛几句吼声,霎时间,军阵大乱。 在前军后方的姚平刚领著麾下杀来,见前军大溃,身心一凛,脸上无了血色。 姚嵩一直在怒吼,可身边的秦军皆是丟盔弃甲的往后方逃去,无一人听他的命令。 “咻!” “啊!” 姚嵩捂著胸,想要上马逃离,却已被几名仇池军的长矛戳中,鲜血不断渗出,他睁大了眼,在血色之前,呢喃著。 “天…天要亡……” 躯体瘫倒而下,下一刻,姚嵩的头颅被高高举起。 杨盛见状,大喜过望。 “敌將授首,隨我杀!!” “杀!!!” 杀声震天动地,一时將鸡鼓声全然盖过。 杨盛亲自披甲执锐,他一把拉下姚嵩的尸体,將其甩在地下,脚踩著其身躯上马。 姚平在后方望著这一切,愣住了,回过神后,他未有片刻停留,猛拉韁绳,调转著马头往岭外奔去。 岭外,姚赞与王焕听得山林中震天动地的廝杀声,急忙號令麾下往林中驰援。 可还未等他们入內,便看见姚平与数不清的秦军满脸惊恐的止不住的往外冲。 “这…这……” “让开!!”姚平大喊。 兵败如山倒! 山峦崩塌,绝非人力可以阻拦。 数不尽的溃军往后方衝去。 一时间,秦军如决堤洪水般涌出。 正赶在岭口前的上万援军见状,手脚皆是在颤抖。 姚平想要诱敌,可他却忘了此时的军心,就如同一张薄纸般,在杨盛偽造的声势下,都不用他亲自捅,轻轻吹一口气,便破了。 “散开!快散开!!” 王焕与姚赞分別吶喊,可人哪能如同羊群一般,整齐的往一个方向奔跑,数万溃军四处逃窜,將一万多援军衝撞的溃不成军。 正当两人顶著压力,想要阻拦时,后方的杨盛已经领军杀出。 他们想转身逃,却已为时过晚。 “噗!” ……………… 秦州以北。 旷野之上,数万骑军浩荡而行,尘土飞扬,旌旗猎猎。 军前,一位身材高大威武,仪表俊美的壮年男子策马在前。 为首男人身披明光鎧,跨下骑乘棕黑凉马要比起其身后的都要壮硕不少。 烈阳高照之下,人马之上的鎧甲如金银般焕发光亮。 在男人腰间,还悬佩著一把长达三尺九寸雕刻著精龙纹,柄如雀形的青铜刀。 若是將刀鞘背过来,还能看见一列微小的篆字。 “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邇,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天边,数名轻骑从不同方向接连奔腾而来。 这些轻骑马术精湛,他们一人驾驭两马,一匹马累了,便翻身至另一匹马上,动作迅速,且一气呵成。 “陛下!秦军败亡了!” 赫连勃勃听此,不动声色的让他退到一旁。 “陛下!姚嵩为杨盛授首!!” “陛下!秦军將领姚赞、王焕死於乱军之中!!” 几名轻骑接连將所探得的消息稟於赫连勃勃。 赫连勃勃看向那为首传报的骑卒,脸色有些不悦。 一旁的將领见状,当即搭起弓来,不徐不急的將箭矢从羽袋中抽出。 “恕罪!!陛下恕……” “嗖!” 箭矢急射而出,正中著那骑卒的面门,后者瘫倒在地上,霎时间无了声息。 “再探!!” “诺!” 数名轻骑低著头,回了队列之中。 而队伍中,又有十名骑卒策马而出,往远处不同方向奔腾而去。 “父皇,上邽已无多少秦军,何不……” 长相身材与赫连勃勃极为相似的青年上前说道。 赫连勃勃看了赫连昌一眼,缓声道。 “大军从国內奔袭至此,即使上邽只剩下老弱病残,也要先休整一日。” 赫连昌听了,笑道:“父皇可是想说疲军不得攻城的道理。” 赫连勃勃见状,冷声道:“你连这浅显的道理尚且不知,有何面目笑。” “父…父皇教训的是。” 纵使赫连昌这位赫连勃勃的第三子,在面对其父亲时,也是心怀畏惧。 如果连儿子都惧怕父亲,多是因为后者杀孽实在是太重。 光是赫连勃勃腰中的那柄大夏龙雀刀,就是用千名工匠的鲜血所“打造”。 而大夏国都统万城,因建城而死者,更是数不胜数。 然而,这些都只是开胃小菜罢了。 “你莫要將那群废物宗室放在眼中,见其败了便感到欣喜。” 赫连昌頷首应道。 “如今秦国败於仇池,成了天大的笑柄,父皇为何不多领些兵马,一举吞併了秦国。” 赫连勃勃听此一问,遂勒住了马。 跟隨在后骑军霎时间也隨之勒马。 铁甲的哐当声戛然而止。 赫连勃勃皱著眉,他大手一挥,指向天顷。 “时机未至。” 第82章 哀兵 长安,未央宫。 当驛卒再次火急火燎的赶回时,噩耗也传遍了长安。 “什么?姚嵩败了?!他人在何处!!” 朝堂之上,姚泓的声响迴荡在殿內,驛卒面色憔悴,有气无力道。 “姚……姚將军他们……都……都战死了…………” 听此,姚泓那时常脱落的短须抽动起来。 可事情却还没完,殿外又衝进来一名將领,殿前的侍卫拦都没拦,让其隨意的了入了殿。 “陛下!赫连勃勃领数万骑军,围……围住了上邽。” 姚泓的手指向了那將领,他的手颤了颤,隨后无力的垂下。 “陛下?!” 王尚见状,急忙喊道:“快去唤御医!” ………… 半月后,上邽为赫连勃勃所破,后者將留守上邽的秦州刺史姚平都与五千秦军尽数坑杀,又命麾下大肆劫掠,毁城后方才领军离去。 原本以为姚嵩等人战败而亡,已经是天大的噩耗,可长安眾人哪能想到,祸不单行,赫连勃勃领军杀进秦国腹地,他们竟然尚不自知。 要说对上杨盛还能有些许胜机,可在面对赫连勃勃时,那就完全不是对手。 果然,各种战报接踵而至,无一例外,皆是噩耗。 “陛下!赫连勃勃攻占阴密,姚將军战死…………” 赫连勃勃每攻下一城,便要將守城的士卒尽皆坑杀,许多城墙低矮的小县,见夏军骑军兵临城下,要么就是献出城池,要么就是拖家带口的逃。 “齐…齐公从安定回来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安定失守了?” “稟陛下,安…安定本是没失守,齐公弃城后,降…降了………”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坐在御榻之上的姚泓,早已淡然,他挥退驛卒,闭上了眼,转身回了后宫。 这位大秦天子心灰意冷后,朝堂之上,几乎是交由王尚一人来坐镇。 那些关陇贵族,以及宗室勛贵,没有人与他不和,也丝毫没有羡慕嫉妒之意。 王尚指派的命令,能做的,他们便照做,不能做的,便阳奉阴违的应下。 相比於各郡的人心惶惶,这长安城在极度惶恐之下,竟归於了寧静。 又过了几日,赫连勃勃攻下雍城,雍城守將姚諶逃离至长安,王尚见了他,也只是嘆息一声,遂赶出了宫,打算亲自往城中走一趟。 府內,王尚快步来到中年人身前,作揖道。 “先帝病重时,曾託孤於您,如今后將军战死於天水,梁公、敛曼公皆不擅兵事,秦亡国在即,陛下唯一能够依靠的,便只有东平公您了…………” 王尚说著,眼眶都湿润了起来。 姚绍见王尚热泪盈眶,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陛下不嫌臣乃逆贼之党羽,对臣推心置腹,国难当头之际,绍哪怕是马革裹尸而还,也要誓死捍卫我大秦!” “姚…姚公!” 王尚双手震颤,他扶著姚绍的臂膀,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尚书勿要言其他,京师已无多少兵马调遣,还请您奏请陛下,从洛阳调兵…………” 王尚一把擦过泪水,坐上了马车,奔赴宫中。 十日后,姚绍在军前慷慨激昂的述说著当今的局势。 他將先帝与姚泓的赏赐与自己的財帛尽皆分与麾下將士。 “先帝在时,仇池、夏欺我大秦?!先帝灵丧刚过,赫连勃勃乃暴虐无度之牲畜!他趁国之危,举兵来犯,若是让其攻下了长安、洛阳,诸位同袍的妻儿、父母,都会是何等的下场?!!” 姚绍喊声过后一名名秦军脸色错愕,在为首的几位的將领再头下,他们举起手中的兵器,將心中的屈愤尽皆倾泻而出。 校场之上,再次传出久违的吶喊声。 数以万计整装待发的甲士有序从金光、开远、延平三座高耸的城门排列而出。 姚邵与尹昭矗立在军前,打量著这列成一道道方阵的步骑两军,相视之后,各自命麾下將领挥舞令旗,往西进军。 ………… 翌日,郿城。 赫连勃勃立於城墙之上,他打量著远方气势汹汹奔赴而来的秦军,诧异问道。 “秦军是何人领兵?” “稟陛下,是姚绍领军。” “姚绍?” 赫连勃勃思忖了片刻,当即下令道:“传朕旨意,令全军后撤!” “诺!” 城內,號角声响起。 夏军从一间间破败的房屋走出,飞快的赶往城西。 “陛下,姚绍乃守成之將,我军士气正盛,为何还未交战,便要撤兵?”將领不解问道。 “朕尚不用近观,便知此乃哀兵,如此浅俗的道理都要朕与你解释一番?!” 赫连勃勃瞪了一眼那將领,后者立马羞愧难当退下。 “你以为,朕与那昏君一般,只顾著一战之胜?朕麾下骑军来之不易,与这些哀兵激战,胜了又能如何?” 赫连勃勃不管是在何时,是喜是哀,对战场之上的判断,有著异於常人的冷静。 他虽暴虐,可却洞悉时务。 该进则进,该退则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战场之上变数极大,要让己方处於不败之地,就必须做好万全的打算。 拒城而守,寡不敌眾先不说,那万匹战马的用处等同於无,扬短避长,怎会是一位常胜將军施行的举措呢? 赫连勃勃正是明白此理,才会毫不犹豫的下令撤军。 赫连勃勃领四万骑军攻秦,本是想一举消灭秦国主力,可他未曾想到,自己还未赶赴到战场,姚嵩等人便已战死,秦军大败后,他反而是最不著急的那一个。 攻克只剩下不到一万老弱病残的上邽,赫连勃勃用了接近二十日,他若是想率军猛攻,用不著十日,城便能破,但完全犯不著。 一名驍勇的士卒,都算是百里挑一,更何况是那些赫连勃勃费心栽培的精骑。 工匠可以死,百姓可以死,那些骑军却不能因攻城而死。 夏军近乎全员配马,即使准备仓促,等到秦军兵临城下时,只见到了一座空城。 待姚绍领兵进城后,城內只有一片寂静。 街道两旁尸骸如同野草一般遍布,屋內还隱隱约约传来女人的抽泣声。 少部分士卒见此情形,皆是不受理智的冲回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中。 当鲜血倾洒在掀翻的桌椅上。 当锅灶上还摆有著不成模样的残躯断臂。 见此一幕的秦军士卒无不目眥欲裂。 没有多久,悲愤声遍布城中。 姚绍见状,怒气像是喷涌而出般吼道。 “隨我杀了这群牲畜!!” “杀!!!” 五万秦军没有停留多久,在姚绍的號召下从东门进,西门出,死死的追向夏军。 ………… 安定城外。 数万骑军勒马在平野之上,赫连勃勃看到城墙之上已换上刻著秦字的黑色旗帜,也不由一愣。 姚泓的將领姚恢丟下安定逃奔长安后,胡儼、华韜便率领五万户人占据安定向赫连勃勃投降。 赫连勃勃当即任命胡儼为侍中,华韜为尚书,留下镇东羊苟儿镇守安定,派给他五千鲜卑人。 如今赫连勃勃领大军回守安定,却连城门都已打不开。 “羊苟儿何在?!!”赫连勃勃吼道。 墙垛前,胡儼冷哼一声,將头颅拋掷而下。 “陛下当……” “滚开!” 赫连勃勃用臂膀推开身旁的將领,他死死看著城墙上的胡儼,怒道:“莫要让朕擒住了你!!” 胡儼大笑一声,怒骂道。 “你这牲畜不如的杂碎,连对怀有生死大恩岳父都能下得毒手,你还有何面目为人?!!先帝重用你,你不知报答,屡次侵犯秦地,还妄想让我胡儼俯首称臣,呸!!” 说著,胡儼一大口唾沫吐出。 赫连勃勃脸色铁青,他回首望去,见秦军身影已浮现在边际,遂怒而挥鞭。 “撤!!” 第83章 群像(徵求大家意见!) 群像的事说一下,因为作者在发书前是大概二十章左右存稿的,我知道大家不想看群像,但是我都已经很多精力写出来了,刪掉又捨不得,这是上架前最后三章群像,但是……上架后的章节也有群像。 上架后的群像大概就是王镇恶、檀道济前军攻城的剧情,大概十章左右,因为主角跟刘裕坐镇彭城,能写的只有日常之类的,前方战事我又不想一笔带过,算是写自嗨了,之后真的不敢再写了! 作者现在非常焦虑,上架之后那些群像的章节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要么就是我上架的时候一天更五章,日万几天,將那些章节推出去,大家不爱看的话一两天就跳过了,如果都不爱看的话我就这些群像章节刪减掉,作者在此单独发个单章请求大家的意见。 我是真后悔存稿太多了,路歪了却越走越远。 唉………… 第84章 寧静 豫章公府,院中。 刘义符正听到一半,突兀问向了顏延之。 “老师可有听得什么消息?” “世子所言何事?” “老师怎还…自然是秦国的消息。” 按照自己的记忆,此时的秦国,內外都乱成了一锅粥,可处於当下的时代,各国道路堵塞,消息从关中传到建康,少则要半月的时光。 刘义符焦躁不安,就是惧怕自己的到来,会不会影响了原本的变化。 北征的事已大概定下,一向繁闹的建康城內少了些许生机,多了几分沉寂。 晋军大部分家眷都留在南方,何时出征,只是一道詔命的事。 打仗哪有不死人,不少士卒在这几日都相继回家,打算趁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多陪家中的亲人。 “若是有前线战报,主公定会立刻召我等赴殿议事,世子是从何处打听的风声?”顏延之皱眉问道。 谣言一旦传播开来,不管是好是坏,都十分的棘手。 “没有什么风声,学生只是猜测。”刘义符笑著解释道。 若是少了杨盛和赫连勃勃的助攻,晋军攻占关中,付出的伤亡便要大得多。 更何况,还要面对那占据整个北方的魏国。 刘义符光是想著,肩上便感到阵阵压力袭来,他与那些士卒並无不同,离开了“温柔乡”,心境便会感受到变化。 看著顏延之依然淡然自若的喝著酒,刘义符就会心安不少,仿佛时间还未有变化,此时的他,依然处於那个春天。 “老师,这地窖中冰镇的酒,味道如何?” “怎了?世子也想尝一口?” 顏延之见刘义符不说话,当即將酒壶递过。 “咕咕~”刘义符畅饮了一大口,又將酒壶递还於顏延之。 过了会,刘义符突兀说道。 “老师……我隨父亲北征时,刘公…………” 刘义符最大的不安,便是来自於刘穆之的身体,一旦刘穆之因病而倒,那刘裕大概率还是领兵回建康。 刘裕不会赌,他戎马大半生,哪怕攻不下关中,也能在建康僭位称帝。 关中得失与帝位相比,孰轻孰重,人人都会选择后者。 顏延之看出了刘义符心中的忐忑,缓声说道:“世子若总是担心,不妨隨我去看望刘公。” 刘义符抬首望向空中,天色已然黯淡下来。 “学生以往觉得『道』乃是怪力乱神之说,可……可学生仔细一想,修道,还是有好处的。” 顏延之瞥了他一眼,收拾著包袱,站起了身。 “老师怎走的…………” 刘义符见顏延之二话不说的往院外走去,赶忙追上前问道。 “若是再晚些,刘公府上的饭菜怕是凉了。” 说完,顏延之步伐依旧的继续往府外走去。 “老师等等,学生想要带三弟一同去。”刘义符苦笑道。 顏延之的停在府门处,刘义符见状,快步的往南院跑去。 “世子,三郎,马上便要用晚餐……” “我与三弟出去用餐,替我与娘亲说一声。” “是。” 语毕,刘义符便拉著不知所以的刘义隆上了车。 刚一上车,刘义隆见到了顏延之,微微睁大了眼,恭声道:“顏公。” 顏延之頷首以应:“三郎確该多往刘公那走动走动。” “顏公说的是。” 当初张氏当著刘义隆的面让刘裕將顏延之任为刘义符的老师。 刘义隆要说不羡慕,那肯定是假的。 顏延之的声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刘义隆好文,他面对其顏延之要比刘义符还要敬佩的多。 在刘义符的催促下,马车要比以往的快的多。 半刻钟不到,车乘便在刘府前停了下来。 “世子来了。” 府门外的管事已经见怪不怪,他笑著上前说道。 “世子赶得巧,郎主方才回府……” 管事说著,还一同向顏延之、刘义隆两人行了一礼。 听此,刘义符嘴角微微上扬,他听对方话中之意,自己这是“刚好”赶上饭点。 他偏首看向顏延之,刘义符本以为顏延之只是为了催促自己才说的那句话,谁曾想………… 刘义符见顏延之面色如常,也不免暗自心中感嘆。 刘义符想了想,倒也觉得十分合理。 刘穆之与刘义隆一般好读书,对辞赋文章也多有涉猎。 刘穆之宴请宾客的习惯也有了多年,他为幕首,顏延之为幕僚,两人有所建交,实在正常不过。 对於刘穆之喜欢用大桌吃饭,刘义符以为,除了其性情豪迈之外,也是因为岁月蹉跎。 年纪愈大,愈发的喜欢热闹,是人之常情。 若是刘穆之生在春秋,也许会与那五君子多有相似之处。 不过,宾客与门客还是大为不同,前者是私交,后者则是卖身。 三人隨著管事来到了正堂。 堂內,刘穆之坐於首位,与两名刘义符认不得的宾客笑谈。 “郎主,世子,三郎与顏君来了。” 刘穆之正侃侃而谈著,他听得三人前来,笑道:“快入座!” 堂內人声嘈杂,刘义符看著桌上已然不同的各色菜餚,本该食指大动的他,却了无兴趣,时不时的望向桌前的刘穆之。 在观望刘穆之的气色时,他也扭头看向身旁的两人。 顏延之不知是何时拿来的鸡首壶,饭菜未动,小腹却已鼓起。 刘义符此时才明白,顏延之哪是来蹭饭的,这不是妥妥是那烂醉在路边的酒徒吗? “老师,饮酒伤身,您还是吃些菜……” 刘义符见顏延之全然无反应,遂轻嘆一声,转头看向了刘义隆。 自己这位三弟从未与如此多人一同用餐,见此场面,行为难免拘束了些。 “多吃些。” “嗯。” 晚餐过后,宾客一一与刘穆之告別。 堂內遂即又空旷了起来,除去閒散的几位僕从侍女,便只剩下刘义符三人。 隱约间,刘义符觉得,这刘府便是一处酒楼,宴席过后,便人走楼空。 “世子今日来,可是有要事相嘱?”刘穆之打趣道。 不知不觉中,刘义符与刘穆之的关係,便如忘年交。 刘穆之的年纪,足以够担任刘义符的祖父,可两人见面谈话时,却又同好友般说话无所顾忌。 “义…我哪敢,只不过是有些馋想您府上的饭菜了。” “世子若是吃的惯,不妨每日来……” “我哪有如此多的空閒,您若是不介意,可否让三弟他代我。” 说著,刘义符轻轻用肩推了一下身旁的刘义隆,后者当即屈身作揖道:“刘公。” 刘穆之从见到刘义隆时,便知晓刘义符的意思,他笑了笑,道。 “三郎若是能起早,明日巳时隨我一同入宫,如何?” 刘穆之虽任尚书右僕射,但官职只是虚名。 宫中尚书台、中书省、门下省大多事务都是由其掌管。 刚才宴请的宾客中,就有不少身居要职的官员前来赴宴。 刘义符见刘义隆尚未反应过来,便替其应下。 “三弟往日辰时就起了……” 刘义隆见状,也是连忙应道。 “我听刘公安排。” 第85章 重任 乌衣巷,谢府。 车乘在府外缓缓而停,中年人在僕人搀扶中下了车。 庭院內碧石铺地,一尘不染。 中央一处凉亭静默无声,在亭四周摆放著几盆墨绿的青竹,隨风摇曳生姿。 院中几名婢女见中年人喉咙抽动,皆面露喜色快步上前。 “嗬~噦!” 浓痰吐露在一名婢女的衣上,她庆幸的看向与自己爭抢的三人,微笑起身离去。 谢裕面对眼前数名侍婢的作態,他早已是习惯了。 “主人,奴婢几人抢不过她,她已休了三日…………”其中一名年长的婢女轻声抱怨道。 “她能休三日,那是她的本事,你们若是平时手脚麻利些,怎会抢不过她?” 谢裕每次要吐痰,都要吐在身边僕人的衣服上。 不过他並不是白吐,被吐到了僕人,都能休一天假去洗衣服。 日子一久了,这些僕从便都爭先恐后的当“唾壶”。 谢裕有喜好乾净的洁癖,府邸,院落若是脏了便会感到不適,因此他从不会吐痰在地上,哪怕不吐在僕从衣上,也要吐在巾帕上。 “宣明可回来了?” “回来了。” “他这几日,在做些何事?” 谢裕问著,便缓步坐到凉亭中。 六月中旬,天气逐渐炎热起来。 饶是他这样接近半百之人,也免不了要解暑。 “这些时日,郎君都不曾閒暇,大多时候,都到了晚时才回府。” 听此,谢裕哼了一声,笑道:“你说,他这不是在做无用功?” “奴不敢。” “我担任左僕射,都未有他这般操劳,不过一主簿罢了,何必如此?” 谢晦在族中,几乎已成了异类。 像谢氏这样的大族子弟,你越是想要上进,就愈发的为人所不齿。 要论功绩,谢裕甚至连谢晦都不如,可他却偏偏能担任左僕射,虽然实权不在,官品却是盖过刘穆之一筹。 谢裕调侃了几句,嗓中又感到瘙痒。 一旁的几名僕从见状,纷纷凑上前去。 “噦!” “奴这就……” 那奴僕正感到欣喜,他低下头看去,顿时怔住了。 浓痰之上,竟是一阵鲜红。 “这……这…………” “快去唤医师!” ………… 屋中,谢晦与其兄长谢瞻对坐而谈。 “往前购粮之事,族中便对你颇有怨言,你要跟隨世子,为兄不拦你,可是往后……” 说著,谢瞻嘆了一声:“为兄只愿你来日身居高位,切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谢晦沉默了片刻,“弟为刘公所厌恶倒无妨,只要主公与世子能知晓弟的所作所为,那便不算……” “你怎还不明白?”谢瞻当即皱眉打断了他。 “你若是想要功名利禄,就该同叔父那般与世无爭,切莫要想当什么权臣,你有何等本事,我身为兄长,难道还不清楚吗?” 谢晦见谢瞻慍怒,愣了愣,解释道:“弟何时说……” “何时?要看一个人的心里是如何想的,不听其言,而观其行。” 谢瞻缓了片刻,“你看看乌衣巷中,可有哪家的同僚起的比你早,归时比你晚的?” “为兄升任中书侍郎,是因为与你一般勤勉上进吗?!”谢瞻直视著谢晦,质问道。 “叔父都看得出你的心思,刘公又怎会不知?” 谢晦微微低头,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与谢瞻解释。 “你想佐命新朝,主公便看不出吗?” “世子年少,若是他往后倚重於你,对族中,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是好事。” “糊涂!” 谢瞻站了起来,指著谢晦怒道。 “你再执迷不悟,怕是要走在我的前头。你听我的,明日与主公进言,自请留守太尉府。” 听得谢瞻要让自己留守,谢晦脸色也红了起来,此等建功的大好机会,他怎能错过? “兄长已然身居高位,弟欲建功升迁,怎还有错了?” “你尚不及徐羡之,若是让你掌了权柄,为兄怕是要夜夜难眠。” “兄长言之过甚,弟向来安分,何时做过越矩之举?” 谢晦不明白,怎一个个都將他视作为了权倾朝野,不管不顾之人。 “你先前朝堂上进言购粮之事,便已惹得多家不满,这难道不算越矩?” “刘公举荐你却又止你升迁,依为兄之见,这岂非是害你?” 谢晦一听,顿时气笑了。 “兄长的意思,弟担任多年主簿,这都是刘公为弟所著想?!” “你哪怕是装一装,也早已升迁了。”谢瞻无奈道。 见谢晦一时无言,谢瞻让其坐下,缓声道:“叔父担任左僕射,並非是因才能…………” “弟当然明白,只是这样的虚职不是弟所想要的…………” 兄弟二人爭吵之际,屋外却传来一阵杂乱的动静。 谢晦推开门问道:“这是怎了?” “郎……郎君,主人…………” ………… 谢裕病危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建康,当身处在府內的刘裕得知此事,便第一时间乘车往乌衣巷去。 “葛公…父亲他……” “老夫无能为力…………” 谢裕之子谢恂跪坐在榻旁,床榻之上的谢裕脸色煞白,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像是被牢牢的按住,想抬手说话都十分的困难。 “景仁?!” 一行人见刘裕赶来,纷纷避让开来,饶是谢恂,也下意识的让开了位子,可他回过神后,又重新跪坐在榻前。 “主…主……” 刘裕见到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谢裕时,还有些不可置信。 谢裕四十有六,整整比他小上七岁,如今却已大限將至。 刘裕与谢裕间的交情虽远不如刘穆之等人,可后者毕竟是与他在桓楚相识。 刘裕在桓楚时任抚军大將军桓脩的中兵参军,他曾经去拜会谢景仁,二人相谈甚欢,谢裕就请刘裕一起用餐。 饭未吃完时,桓玄派来召见谢景仁的使者到了,而谢裕將其搁置,仍然要与刘裕用餐。 桓玄生性急促,等不了多久,便又在接连派人去催。 刘裕见此,也请求他先去召见,可谢裕却坚持要与刘裕吃完饭再应召。 此事过后,刘裕大为所动,他明知谢裕才能不显,却依然重用於他。 “我…我是看不见主公………” 谢裕话正说著,嘴中血水不断溢出。 刘裕毫不在意,他遂將耳贴过谢裕嘴前,听其临终之言。 “恂…恂儿无才……能……主公勿要因我……施以重………任” 颤声过后,一只枯瘦的手彻底塌落下来。 第86章 丧喜 屋內。 站在一侧的谢晦本还是一副悲愤模样,可见他见谢裕的口型,竟意会到了什么。 “父亲!” 谢裕的一儿一女纷纷上前挽著谢裕的臂膀,见状,刘裕鬆了手,红著眼眶出了屋。 “还请主公节哀,以身体为重。” 刘裕听此不由一愣,他转身看向谢晦,沉默了片刻,离开了谢府。 ………… 谢裕病逝一事很快传遍了建康,许多不知情的百姓,分不清左右僕射,竟有人误以为是刘穆之病逝。 好在谣言来的快,去的也快,在打杀几人之后,风波便平息了下来。 在谢裕离世的第三日,朝廷追赠其为金紫光禄大夫,散骑常侍。 出殯之日,刘裕更是身穿丧衣亲自为其弔祭,可谓將“体面”二字詮释的淋漓尽致。 院中,刘义真坐在刘义符身旁,任其检阅自己的“成效”。 “兄长怎不隨父亲一同去?” “我又不认得谢公,隨父亲去岂不是胡闹吗?”刘义符没好气的回道。 他是常常跟在刘裕身后跑,可这谢家的白事,刘义符觉得,去了反而折面子,会让人觉得他这位豫章世子道貌岸然。 除去有些刻意外,也就是不太吉利,刘义符根本没必要去凑那个热闹。 “你这些时日,確实有长进。” 刘义符將一叠纸张放下,少有的夸讚了刘义真一句。 “那是当然的,往前只是我不努力罢了,娘亲他们都知道我聪慧过…………” “说你一句话好还要上天不成?” 刘义真被训斥之后,却依然笑嘻嘻的看著刘义符。 “你笑什么?” “兄长可知道,父亲给你寻了个小娘子?”刘义真轻声道。 “知道。” 说完,刘义符又严声道:“这该是你操心的吗?管好自己便是。” “弟也知道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于人,兄长都有了姻缘,怎能让弟……” 刘义符目光扫来,刘义真不敢再言语。 “父亲只是说说罢了,亲事都未订下……”刘义符回忆著,顿了顿道:“为兄只比你大一岁,为兄既然成亲,你又怎能落下?此时勿要想那些事,专心研学便是。” “兄长撒谎,娘都与我说了,这事八九都定下了。” 订亲是未订亲,可刘裕几乎是默认下这门亲事,如今差的,便只是流程而已。 像这样有实无名的案例,晋廷还少吗? 听得这事是孙氏与刘义真说的,刘义符就不免头疼起来。 他这位姨娘,真是有牛角尖就要钻,她与刘义真说这些,意味何如,刘义符一听便知晓。 “昨日你该与父亲一同去的。” “啊?” 刘义真顿时不明所以。 刘义符笑了笑,调侃道:“你不是羡慕为兄有了订亲的娘子吗,你的娘子,就在谢家灵堂之上。” 话音刚落,刘义真猛地站起,他惊恐喊道:“兄长莫要嚇我!” “我说的乃是实话,何时嚇你了?” 刘义真见刘义符若有其事阐述著,脸色愈发白了起来。 “兄长不是教导弟勿要信鬼神之说,怎…怎还……” 刘义符大笑一声,遂不逗他,“放心,为兄说的不是让你与鬼魂结冥婚。” “那兄长何出此言吶?” “为兄能预料天机,你信否?” 这些时日,刘义符难得有清閒,趁此时糊弄一番刘义真,倒別有一番恶趣。 刘义真心中自是不信的,可奈何刘义符手握他的把柄,隨即諂媚点头应道。 “兄长都施展了天雷之术,弟…深信不疑。” 刘义真说出这话,此时的刘义符,便有些像巷口处的算卦道士。 “父亲与谢公交情极好,谢公膝下有一女,年纪与你我相仿。” “兄长的意思是,父亲要將谢公的女儿许配给我?!” “你他娘的小声些,这是为兄隨口胡言,你莫要到处乱说。” 在孙氏的耳濡目染之下,刘义真对谢王两家门第要比司马家高看许多。 “兄长,你都能猜到这个,那…那谢家女郎长的如何?”刘义真兴奋问道。 “为兄不知。” 说著,刘义符將一沓纸张整理好,理正,嘱咐了刘义真几句出了门。 ………… 刚出院,刘士伍上前笑道。 “世子,司马公家的那位女郎,正在府外候著。” 第一时间,刘义符甚至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刘义符惊诧问道:“你说什么?” “仆也不知,只是夫人让仆来知会您一声。” 不是,还真要订亲啊? 就论虚岁,自己也才十二,成亲急促,再怎么著也得等到十八岁吧? 是自己父亲急,还是司马德文急? 思绪至此,答案显而易见。 这么明显的美人计,父亲他们会看不出吗? 难道是为了考验自己? 哪个少年会经不住这样的考验?! 想著,刘义符转头看向身后的院门,轻嘆一声,问道:“娘亲是何意?” “夫人……” 刘义符示意他上前,后者心领神会,轻声道:“夫人也应下了。” “那她为何不进府,非要在府外候著?” “这……夫人是想让您与那位女郎出游………” “出游?” “是。” 司马茂英的容貌,刘义符要说一点念想都没有,肯定是违心之言。 孟子言:食色,性也。 刘裕那几名年岁较小的妾室,那是一个比一个要有姿色。 成事与否,与色字关联並不大。 酒色误事,那也是要看误的什么事。 任何事都有个度,过之皆会有弊处。 只要不耽误正事,大事,在能力足够的情况下,就算是广纳佳丽三千,又有何妨? 既然是父亲所安排,自己应下便是了。 况且司马茂英身为女子,都能亲自上门寻来,自己要是避而不见,又有些说不过去。 况且,刘裕与张氏都有意让他与司马茂英接触,用意刘义符猜不到,但总之是没有坏处。 自我安慰后,刘义符便不徐不急的往府外走去。 刘义符来到了府门处,只见那值守在门前的武士纷纷低著头,他放眼望去。 车帘后,当那难以忘怀的绝美容顏再次浮现在眼前,竟让人感到一丝不真切。 第87章 初识 “咳咳。” 天本就热,这一上了车,那股挥之不去的清香,惹人躁动的幽香扑鼻而来,便更热了。 刘义符与司马茂英对坐著,两人皆是微微低著头,没能相互直视。 马车开始缓慢驰骋了起来,刘义符率先打破尷尬。 “你何必要到亲自到府门前寻我?”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 司马茂英脑中还谨记著父母的“教诲”,略微窘迫的答道。 上一次两人相见,司马茂英对刘义符抱有怨气,可当司马德文安然回府后,不断述说著刘义符的“贤明”,便免不了有所改观。 司马茂英比刘义符年长两岁,说到底,也只是稍长一些的少女,心智算不得成熟。 面对司马茂英,刘义符拘束,那是他在儘量克制,免得自己患上了恋童癖。 要知道,未满十四………… 即使现在的律法允许,可刘义符也免不了会感到膈应。 “司马公是如何与你说的?”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说起司马德文,刘义符抬起了头,正色的审视著司马茂英。 后者微微一愣,美眸躲闪,皓齿轻启:“父王说…说世子仁慧,是值得托…托……” 说著,司马茂英白皙精致的脸颊微红起来,声音也同蚊子般细小。 正襟危坐著的刘义符只觉得肉麻,他当即打断道:“我知道了。” 得到解脱的司马茂英轻呼一口气,两只紧握著的手鬆开了些。 从刘义符上车见得司马茂英第一面,见其还是与那日同样的著装,青色襦裙外披露著淡紫袿衣。 要说与那时有何不同,无非就是袖口短了一截,將洁白的小臂裸露出来。 不得不说,这自出生起便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要比一般女子肌肤细致白嫩的多。 “若你是为司马公与王妃所迫,大可与我说。”刘义符突兀道。 司马茂英似是觉得好笑,道:“与你说?” 说完,司马茂英便有些后悔了,她故作歉意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义符见她恢復原来模样,笑了笑,“你不愿嫁,直说就行,没有什么好为难的。” 刘义符虽是平淡说著,可司马茂英听了,却觉得十分的刺耳。 “世子若是瞧不上我,也大可直说。” 听此,刘义符知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却不作解释。 “我保不了你家。” 司马茂英怔住了,等她回神后,当即怒嗔道:“我何时求你保了?!” “司马公与王妃难道不是如此与你说的吗?” 车內顿时安静了下来,司马茂英撇过脸去,双手交叉在胸前,看向了窗外。 司马茂英撇著脸,冷声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与我共乘一车?”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家父家母之意,身为儿子,我怎能不从?” 这辆车是从郡公府开往琅琊府的,刘裕都命人將司马茂英接来,自己要是拒了,往后有人詬病,定要指出他今日不孝之举。 “哼哼。” 司马茂英在门前明明见到他脸上的惊愕神情,刘义符说是受父母之命,是迫不得已而为,谁信啊? 刘义符见她讥讽,也不在意。 “订亲也只不过是个名分,你回府后,便与司马公直言,那日市口衝撞之事,我未曾放在心上。” 两人这才谈论几句话,刘义符总以一副施捨者的口吻说教著,司马茂英乃是王室宗女,怎能受得了。 “年岁比我小,口中的大话却未有停过,我父王乃是当今天子之弟,亲的!” “哈?” 刘义符笑了一声后,司马茂英小脸胀红了起来,语气急促道:“你笑什么?你父亲不过也只是开国郡公,父王位列三公之上,怎会需要你!” “嗯。” 刘义符微笑頷首,他看著司马茂英,顿时心安了不少。 怒声过后,饶是正在车首驱马的车卒,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嗯什么嗯?!” 刘义符越是淡然,司马茂英就越是恼怒。 她虽明白那些道理,可从家世上来看,无论如何,也是刘义符高攀了她一截。 “郡…娘子说的对,是我高攀了。” 刘义符本想称呼司马茂英为郡主,可转念一想,后者身为宗亲之女,至今都还未有封地。 別说郡了,连一县之地都未有。 司马茂英听得那郡字,脸便更红了。 “豫章怎比得上琅琊…………” 说到一半,连她自己都不自信起来。 司马德文膝下无儿是不假,可司马茂英是女子,哪能继承的了王位? 况且豫章郡,还真是要比琅琊郡富饶的多。 《水经注》云:“似因此水为其地名,虽十川均流,而北源最远,故独受名焉”。 南方之所以能够要比北方富裕,靠的便是这得天独厚的水利。 最直观的,便是农商。 水稻麦田能有充足的水源,加上天气炎热,碰上好时候,麦子能一年两熟。 而蜀地之所以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便是因其能够一年三熟。 蜀地一亩良田,便能顶上北方四五亩,未有天灾人祸之时,想吃不饱都难。 而下海经商,抑或是做些不大不小的买卖,漕运远要比用车马翻山越岭便捷太多。 山林有“好汉”,江河有“水患”,这都是避免不了的。 可荆襄、扬州三吴之地皆屯有重兵,晋军水师睥睨天下,那些孙恩卢循的余孽在这几年间都不曾冒出头来。 贼寇一少,商路自然就畅通起来。 商路畅通,柴米油盐等物价便会逐渐压低,百姓的裤带也就隨之宽鬆。 南宋之所以寧愿缴纳岁幣財帛也不愿发兵交战,正是因为军费的支出,远远要高於纳贡。 既然只是小钱,给了便给了。 至於脸面,能值几个钱? 思绪著,刘义符將视线从窗外收回。 对於司马茂英的样貌,他自然是心动的,之所以先前激她,就是想看看其是否足够“清澈”。 如今看来,倒也还不错。 车內氛围缓和下来后,司马茂英见刘义符毫不迴避的看著自己,秀眉微蹙,问道:“你…你一直看著我做甚?” “是娘子来寻我的。” “是我来寻你又怎样?” “娘子寻我,不管是出自本心,还是遵循父母之命,都是有意……” “我无意!” 第88章 祥瑞 马车稳当的停在小道旁,在车乘左右,多了不少赶路的民夫,他们挑著扁担,慢悠悠的走著,全无那往日进城抢位子的急促。 当刘义符两人下了车后,却依然还时不时的拌著嘴。 在当事人眼中,或许是爭论,可在那群隨行的武士眼中,便颇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 “你看司马公那位女郎,来时还冷著一副脸,不知道还以为…………” 那与其交谈的同袍打断了他,轻声道:“世子对那娘子有意,你莫要再如此冒犯。” “世子当真要娶……” 说到一半,那武士也意识到自己失言。 “主公之意,你也要违抗不成?” 刘裕让刘义符与司马家结亲,从声名上来说,確实是要比王谢两家好得多。 刘裕早晚要行废立之事,刘义符继承基业,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而司马茂英乃是前朝皇室,刘义符又是新朝太子。 这正统之名,不就如此衔接而来。 往后有人詬病他老刘家弒君篡位,便会有大儒为其辩经:“太子乃司马皇后所生,继前朝之血统,实乃一脉相承,何来篡位之说?” 脑中浮现此幕后,刘义符才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刘义符望著远处的绿林,莫名感到熟悉,他问道。 “我…我当初可就是在这……” 近旁的武士当即笑道:“当初世子便是在此林间为麒麟所佑。” “当真有麒麟?” 不等刘义符开口,司马茂英率先发问道。 “许多人都见著了。” 武士说著,还拉著一旁的同袍作证。 “女郎,仆等都是亲眼所见。” “你们都亲眼见了,能否与我说说那麒麟是何模样?” 几名武士抓耳挠腮般不知如何作答,好在刘义符替他们解围。 “你已经见著了。” “哼?” 哪有什么真正的麒麟,所谓的祥瑞不过都是统治者捏造出来的,以此来保证自己的神圣性罢了。 “麒麟附在我身上,你这不是见著了?” 司马茂英似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顏无耻之人,她转过身去,趁背对著眾人之际白了刘义符一眼。 刘义符望向那深林,不知何时,那林间竟被伐出一条小径。 “这是何时砍的?” “自世子为…为麒麟所附后,主公命人砍的。” 刘义符听得这又是父亲的安排,神情严肃了起来。 想著,刘义符问道:“你可要隨我去看看?” 司马茂英转过身来,本想拒绝,可她见那带有英气面庞肃穆起来,愣了下,“看什么?” 刘义符懒得废话,一把握住了司马茂英的柔嫩的小臂,遂往林间快步而行。 司马茂英想要挣脱刘义符的手,可后者就像是身怀怪力一般,任她如何使劲,就是撼动不了一分那比自己一般大的手掌。 “你弄疼我了!” “莫要出声。” “啊?” 等刘义符与司马茂英接近林间时,盘踞在树干上的鸟雀腾空而起,像是受到了惊嚇一般。 十数名武士缓步跟著两人,哪怕刘义符曾经在此坠马,他们也丝毫不急,步伐比以往都要慢了些许。 刘义符见此,已经明白过来,遂鬆开了手。 “呼~” 烈阳高照之下,天气格外的乏闷。 司马茂英胸脯跌宕起伏,刘义符步伐矫健,她只能小跑著跟上。 就这么一小段路,司马茂英脖颈处竟已有了汗渍。 “什么麒麟,跟牛一样………” 本还在轻声骂著的司马茂英见他刘义符全神贯注的盯著那片小道,也顺其目光望去。 除去那隨著清风摇摆的枝叶,司马茂英看不见其它。 “神神叨叨的,旁人称你为天师……” 还没等司马茂英说完,刘义符便又快步的林中走去,司马茂英看著后方的武士紧促跟来,也不由的跟了上去。 刘义符顺著小逕入林,在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后传来“哗啦”的声响。 灌木丛与枝干的折断声响起,司马茂英哪见过这阵仗,手都颤了起来。 相比於司马茂英,刘义符听得动静,瞳孔明亮起来,他缓下了脚步,慢悠悠往前走去。 “要不回去吧。”司马茂英低声恳求道。 “这有何好怕的?” “我……” 司马茂英刚才喋喋不休的抱怨,刘义符怎会听不见,前者到了此时便不怎说话了。 前倨而后懦,思之令人发笑。 两人前后行走百步之后,来到一处泉水边。 一条牛尾耷拉下垂,躯体毛髮亮黄,头上长有漆黑小角,酷似獐子般的野兽趴在泉边用舌一下一下的舔著清水。 “这…晤……” 司马茂英刚想惊呼,却被早已预判到的刘义符按住了嘴,他举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你勿要出声惊动了它。” 司马茂英神色惊奇,微声问道:“真……真是麒麟?” 刘义符笑而不语,轻手轻脚接近那“麒麟”。 “麒麟”抬起首来,瞳孔涣散泛白,它看到刘义符后,抬起蹄子便要跑,可却十分无力。 刘义符见状,笑了笑,猛地跑上前去,毫不费力的抓住那只有成人三分之一身量的“麒麟”。 等刘义符將其抱在怀中,司马茂英才上前近观。 “这哪里是麒麟,分明是只獐子。” 刘义符不作答,转身便往林外走。 他用臂膀將“麒麟”的上半遮挡,將其尾巴与躯体露出。 等刘义符从小径走出,便看见那十数名武士正忐忑不安的站在林外。 突然间,那车乘旁的一位头髮早斑白的老者当即高声喊道:“那…那是麒麟吶!!” “麒麟?!” 隨著几人惊声高呼过后,林外的人竟多了起来,纷纷用目光打量著那刘义符怀中被遮掩的“麒麟”。 司马茂英见眾人高呼,霎时怔住了,她实在想不到,那么明显的破绽,这些人眼睛都是瞎了吗? 等她反应过来后,刘义符已经缓步离去,回到那车乘前。 將牛尾深深的插入那獐子尾部,再用鱼胶將那不知是羊是牛的头角沾粘上去。 刘义符抱著那“麒麟”时,还特意用臂膀贴著那头角,避免其脱落在地上。 不知为何,司马茂英听著眾人惊呼声,心中感到尤为的刺耳。 “女郎。” 武士唤了她一声,摆手示意其上车。 “哦……好。” 待司马茂英上了车,看著刘义符嘴角止不住的上扬,顿时心中瞭然。 “演上这么一出,有何意义?” 往前有不少人夸讚刘义符为麒麟子,今日过后这名號便要成真了。 “是啊,演这么一出,有何意义。” 听此,司马茂英脸色错愕,她不敢直视刘义符的眼神,低头沉默了下来。 刘义符轻捋著“麒麟”的绒毛,一字一句道。 “你家天下都是如此演来的,如今你在我面前演戏,却问何意,岂不荒唐?” ………… “麒麟者,仁兽也。牡曰麒,牝曰麟。不刳胎剖卵则至。麇身而牛尾,狼项而一角,黄色而马足,含仁而戴义,音中钟吕,步中规矩,不践生虫,不折生草,不食不义,不饮洿池,不入坑阱,不行罗网………………义熙十二年六月丁已,文帝获黄麟。”—————《宋书·符瑞志》 第89章 镇恶 炎炎七月,天边烈阳如炽烈的火焰炙烤著大地。 巍峨城墙仿佛为其所融化,石砖间散发出微微的焦味。 空气犹如雾化一般,值守在城门前的甲士汗如雨下,地面上已经有著一团因汗水而浸湿的阴影。 城內外,人群熙攘,车马喧囂,尘土飞扬。 黄麟现世於郊野,此等祥瑞之兆在口口相传之下,建康一扫暮气,仿佛又兀然的再现年初之时。 西明门前,十名甲士站在两侧,其中一名握著长戟的士卒半眯著眼,神情憔悴扫视著眼前一个又一个进城的百姓。 不知何时,地面传来微微的颤动,士卒扭过披著沉重铁盔的头颅,看向门前的宽敞大道。 数名轻装简行的骑卒马不停蹄的正向他们奔腾而来。 霎时间,还在打著盹的甲士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何人敢在此造次?!” 一名士卒將头盔扶正,抬手望向那数名骑士。 顷刻间,那骑乘在骏马之上的魁伟男人在离其长戟五步之外,勒住了韁绳,湿漉漉的马蹄高高抬起,几滴灰褐水珠溅射在士卒铁甲之上。 “吁~” 那为首男人头戴黑幘,身穿锦绣衫衣,一对略显凌厉的八字眉,頷下浓密络腮鬍,无不增添著其威势。 “游击將军,王镇恶。” ………… 太尉府。 王镇恶在府门外通报一声,还未有多久,武士便赶忙小跑回来。 “將军,主公召你入堂。” 得到允诺后,王镇恶微微頷首,步伐矫健的走入正堂。 “主公。” “秦国两面受敌之事,我三日前方才知晓。” “此乃天赐良机,灭秦之日,就在今朝,主公若任仆为前军,仆定將秦主生擒,献於主公!”王镇恶声音拔高道。 刘裕见王镇恶马不停蹄的赶回建康,对其很是满意,又加上这恰到好处的恭维,也不计较他去岁所犯下的错事,起身笑道。 “我此番召你回来,便是要与你商討这齣兵事宜。” 刘裕在得知杨盛与赫连勃勃接连进犯秦国,屡败秦军,顿时大喜过望,第一时间便派驛卒快马加鞭赶往寿春。 “仆听由主公调遣。” 王镇恶態度谦谨的向刘裕作揖行礼。 “可用过餐?” “不曾。” “粮草早已在月前运去了,尚不急於这一时,你先隨我回府用餐。” 王镇恶不是做作之人,他贪財成性,人尽皆知,北征之事在即,粮草调度尚且需要时间,饿了,便先填饱肚子再说。 更何况,他与刘裕共同用餐的机会可不多了。 “唯。” ………… “世子,仆见王公…………” “王镇恶?你確定是他?!” 得知此消息的刘义符愣了下,又问道:“近来建康可有什么风声?” 王镇恶去岁討伐司马休之,领兵追击至秦国边境而还,此后便被刘裕安排在江淮之地。 刘裕麾下猛將如云,可要属最猛的,到底还是这位王猛之孙,王镇恶。 五月俗称恶月,多禁,忌曝床荐席,及忌盖屋,五月五日,四民並蹋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 王镇恶刚好出生五月初五,其父母见他生在此大恶之时,当即就要將他送到远房宗室膝下抚养。 相比於王镇恶父母,祖父王猛在第一眼见到王镇恶后,便惊奇道:“此非常儿。” 后来,王猛又说:“战国时,孟尝君田文是恶月出生而做了齐国的丞相,这孩子將来也要使我们家族兴旺。”遂起名为镇恶。 旁人哪怕不认得王镇恶,但听其名,观其形,都会在心中觉得他並非是寻常之人。 对於自己父亲麾下这第一將,刘义符自然是敬畏的,可王镇恶的脾性,他也摸不清楚。 按常理来说,像他这样身怀大才,屡立战功之人,怎会那般贪恋財物呢? 不得其解的刘义符不再遐想,百闻不如一见。 “父亲与王將军正在做些什么?” “郎主与王公在正堂用餐。” 听得用餐二字,刘义符笑了笑,遂快步出了院。 刘裕平日午时都是在太尉府上用餐,偌大的三公府邸,怎会少了饭菜? 那“黄麟”被他捕获回来,一日不到,就已经半死不活,哪怕那尾处已用针线缝合,可在此之前便已失了不少血。 后来,也就只能道上一句:“黄麟乃天降之瑞兽,即使一时降临人间,也总要自归於苍穹之上。” 对於这漏洞百出的说法,大部分人还是信的,哪怕他们从未有见过。 有时刘义符在想,道佛之所以能兴盛,归根结底,还是因其虚无縹緲。 顏延之讲解到围师必闕的道理后,他便明白了大半。 败卒因留有生机而逃,百姓因苦难而求道佛。 贵族士大夫追求长生而遵道,百姓因来世福报而拜佛。 所谓的信徒,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自欺欺人呢? 要想彻底根除宗教,首先要做的,便是要让天下人食能果腹,衣能御体。 堂內。 刘裕坐於首位,王镇恶席地而坐,在其面前的食案上,摆放著一整盘撕好的羊腿,两碟小菜,一壶酒水。 “这位是……” 王镇恶才夹下一块施以贵如金价的香料为佐的炙羊肉送入嘴中,便见刘义符站在门栏处笑著看向自己。 刘裕见状,笑道:“车兵,他便是为父常言的那位王猛之孙。” “见过王公。” 得知眼前肤色麦黄,与刘裕有几分相像的少年乃是刘义符后,王镇恶脸上浮现动容之色。 上月,当一堆堆黑漆漆的铁球隨著粮草一同运来时,当时的王镇恶,还差点命人將这些无用废物扔掉,以免占了將要堆满的府库。 好在刘穆之派有右尚方的工匠同去,那一车火药才倖免於难。 亲自见识过那火药威效后的王镇恶,全然不信这是主公膝下那位紈絝长子所为。 往前刘义真隨同刘裕北上,王镇恶见其品性,又得知其兄长比起他,还要过之而无不及。 所谓的麒麟子,骗骗乡野村夫也就罢了。 他王镇恶乃是王猛之孙,怎会相信此等怪诞之事? 第90章 食肉 王镇恶比刘裕小上整整十岁,不管其声名如何,都远远足矣担的上公字之称。 前秦哀平帝苻丕败亡,王镇恶隨从叔父王曜南渡至荆州,出仕途后担任临澧县令。 义熙五年,他才为刘裕所用,授太尉行参军事之职。 那时的王镇恶,也已三十有六,年近四旬,相比起刘裕,可谓是半斤八两。 刘裕崭露头角时,也过了三旬,而王镇恶步入沙场,早已过了年富力强的那最好十年,其子王灵福,年纪与刘义符相仿。 王镇恶县令出家,正是因其治理地方有道,谈吐见识皆非凡人,因此才被刘裕赏识。 文武兼备之才,举世难求。 王镇恶武能上…船打天下,文不失为一州之长。 此前王镇恶在城门前纵马离士卒数步停下,不是因性情狂傲,而是他確实不擅骑术。 可猛將的衡量的標准並不仅有弓马,要论步战、水战,王镇恶还是首屈一指。 刘义符打量著这颇有威严的王镇恶,观其面相,实在不像是有著贪图富贵脾性之人。 功名利禄,功名在前。 心怀大志之人,不追功名而逐利的话,为何不去当个商贾? 刘裕看两人面面相视,拿起羽觴,饮了一大口。 “你还未吃吧?先坐下。” 刘裕话音刚落,几名侍婢便赶忙的出了堂。 “孩儿正好有些饿了。”刘义符也同王镇恶一般席地而坐。 待那几名侍婢將饭菜端上食案后,刘义符问道:“可还有炙羊肉?” “回世子,郎主近日不喜荤腥,所…所以只烤了一条腿。”婢女低著头,怯声说道。 谢裕才离世不久,弔祭时刘裕极为悲痛,自然不会大快朵颐的吃荤腥。 人一到了刘裕这年纪,口腹之慾已算不得什么。 不说以往的,就以那《抱朴子》为例,在其內篇中说:“余数见断穀人三年二年者多,皆身轻色好” 辟穀以求长生之法早已有,但什么都不吃肯定不行,以清食为主,少碰荤腥,確实是能够延年益寿。 当然,府中自是有羊的,但要將羊腿从里到外烤透,也要费將近半个时辰。 “罢了。” 刘义符挥手作罢后,坐在其对面的王镇恶握筷都不自在起来。 “世子若是不嫌,可以吃我的。” 刘义符听此,摇了摇头。 刘裕见他作態,脸色如常。 王镇恶见他嫌恶,眉眼微皱。 刘义符见两人都看向了自己,微笑解释道。 “王公久违回建康一趟,您是为国有大功之臣,我寸功未立,与您共食一盘肉,不免惭愧。” 听了刘义符这番话,王镇恶眉头皱的更深了。 世子这是在捧杀自己不成?! 刘裕与刘义符吃不得羊腿,偏偏就他一个僚属吃得。 顷刻间,王镇恶脸色又恢復如常,他借著饮酒间隙,以右目余光打量著刘裕的神色,见其未有变化,方才在心中暗自松下一口气来。 “为父看你真是谦逊过了头,要吃便吃,何来此无稽之谈?” 刘裕虽是在训斥,可语气却十分淡然。 刘义符作此,並不是对王镇恶抱有偏见,相反,他偏偏是最为看重王镇恶,故而想在父亲面前试探一番。 要是刘裕不在场,让王镇恶单独面对刘义符的话,他根本就不会感到丝毫的压力和窘迫。 人一旦处在重压之下,就定然会有所缺漏。 对付这群人精时,刘义符也只能出此下招,好在他年少,即使过分了些,也不会使对方往心里去。 当然,刘义符也能覥著个笑脸去恭维奉承王镇恶。 可这样一来,有没有威严先不说,等真出了事,谁还会听从自己? 谢晦能向刘义符示忠,除去让他看到未来的前程之外,是绝对少不了那句句直锥其心的敲打。 与谢晦谈论爭辩时,他总是会狐假虎威搬出刘裕,让其无话可说。 归根结底,谢晦要比王镇恶年轻不少,城府不如后者深沉,刘义符从一见面,便能感受两者不同。 他也不是贬低谢晦,可谁让王镇恶是王猛之孙呢? 那可是功盖诸葛第一人——王猛! 苻坚能一统北方,调遣百万兵马南下,便足矣彰显王猛之功。 在刘裕的训斥之下,刘义符故作无奈之色。 身旁的侍女见状,便小心翼翼的来到王镇恶身前,將其盘中的羊肉夹起几块放碗中,隨后端到了刘义符案前。 王镇恶看著刘义符咀嚼羊肉,对其先前那句话,也是信了。 主公携他往家中吃饭,又令世子与自己共食一盘肉,这其中的隱晦,已经呼之欲出。 “主公,世子所制之天…火药,可还有更多?” 刘裕不作答,將目光看向了刘义符。 “王公,火药之利弊,想必您已经瞭然於胸。” “嗯。”王镇恶微微頷首。 即使有工匠在旁帮衬著点燃,也还是让几位不以为意的士卒受了些皮外伤。 “火药不稳定,一个失误,便是害人害己,如今刘公派遣葛尚方召集工匠丹师,不以量產为主,確保火药稳定后,才能够大批量的生產…………” 王镇恶看著刘义符开始为自己绘声绘色的讲解的头头是道,心中也有了许动摇。 这世子向他解释,要比那口音极重的老匠要清晰的多,也透彻的多。 哪怕这火药並非是刘义符所制,可一番谈吐过后,也定然是造诣颇深。 其实刘义符有的只是理论,真要实施起来,靠的还是那些不务正业的“丹师”。 火药就算稳定下来,要大批量的发放给各个地方,刘义符答应,刘穆之却绝无可能答应。 明枪暗箭已经够难防了,更何况这烈性极强的火药? “多谢世子为我解惑。” 刘义符本想嘱咐一句王镇恶切莫要第一时间便使用火药,让各国有了防备。 可王镇恶自幼熟读兵书,深諳兵法,自己提醒他要以奇制胜,就有些倒反天罡了。 半刻钟过去后,刘裕三人酒足饭饱出了府。 “我已召集他们往宫中去了,上车吧。” 王镇恶看了眼紧隨在刘裕身旁的刘义符,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 “唯。” 第91章 庙算 太极殿內。 刘穆之等人早已恭候在大殿两侧。 年初时刘裕便令全军加以操练,整顿军备,时隔多月,眾人脸上皆是面露喜色,就算是当初秉持著休养生息的张邵,也不得不认同当今之下,乃是天赐良机。 待刘裕三人入殿,不知何时,那殿中央竟摆下了一张能够比擬刘府那张食案的长桌。 长桌之上,是各个州郡的位置,兵力的位置。 当秦国的消息抵达建康后,刘裕便派人连夜赶工的制出这张大图来。 “主公!姚秦败於我大晋藩国,灭国之兆盛矣!” 还未等刘裕走到桌前,傅亮便止不住笑的朗声说道。 杨盛虽是向晋廷称臣,但其本质上还是自成一国,而秦国有著十倍於仇池的国土,百倍於仇池的百姓,却败於仇池,这不是亡国之兆,还能是什么? “建康城外有祥瑞降世,又为世子所获,秦国亡兆毕现,而我大晋有瑞鳞所佑,发兵必胜!” 这些场面话俗套,可却也最能鼓舞人心。 饶是不苟言笑的蒯恩,也露出大喜之色来。 刘裕见眾人情绪高涨,也是笑著走到首位,將手衬在桌边。 文武分左右站,而刘义符则是站在刘裕身旁,正对著案上的战略图。 江东之所以又叫做江左,除去水势的因素,便是因天子与大臣观图时,一个是正著看,一个是反著看。 在刘裕与刘义符的视角来看,便是江东,在刘穆之、王镇恶等人的视角来看,便是江左。 朱龄石以手指向秦西之地,进言道:“赫连勃勃为哀兵所退,但其兵马却未北撤,而是驻扎在杏城。” 听得朱龄石提及了赫连勃勃,在眾人中最不起眼的刘义符眉头微皱,娓娓道来,“赫连勃勃不与秦军交战,定然是为了等我军攻占秦地后,趁我军立足未稳,关中人心浮动之时出击。” “他这是要坐享其成。” 听刘义符说完,眾人皆是沉默了片刻。 大伙都还未商量如何攻伐秦国,刘义符便说著占领秦国之后的事。 刘义符说完,要论谁是最动容的,那定然是傅亮。 要论开香檳,谁能比得过这位豫章世子? 傅亮还依稀记得当初刘义符坠马,他火急火燎的赶到府中稟报於刘裕时,自己喋喋不休的说著秦国必亡诸如此类的豪言。 可他不懂兵事,说过了,便会让刘裕嫌烦,而刘义符所言,却真正恰到好处。 朱龄石在一眾將领中最为活络,他当即笑应道:“世子之意,仆等都明白,只是如今要商议的,乃出兵大事,商討安抚关中人心,还为时尚早。” 刘义符说的没错,可也不能让还未能说话的婴儿吹簫啊。 眾人都觉得刘义符是为了討喜才出此言,但后者脸色却极为认真。 刘义符平时会在心、行上怪罪刘义真,可说到底,首因还是赫连勃勃。 在车上时,刘裕与王镇恶谈论局势时,便已经將秦国消息全都透露给了刘义符。 他得知赫连勃勃还是按照著原来的轨跡而行时,那是悲喜交加。 常人言自己乃天命之子,听得多了,难免会有所膨胀。 他还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蝴蝶效应影响的范围也就是建康这半大点地罢了。 “诸公莫要轻视赫连勃勃,乞伏秦、二凉加起来,也不及夏国,赫连勃勃残暴使其麾下畏服,在此时,应该先定下万全之策为好。” “哈哈!” 语毕,刘裕大笑一声,拍著刘义符的肩说道:“战场时机万变,你想在发兵之前,便谋划攻下秦国之后的部署,目光长远不假,欲速则不达,饭尚且要一口一口的吃,贪多则嚼不烂。 听著,刘义符面上露出惭愧之色,点了点头,应道:“是孩儿操之过急了。” 纵使晋军胜券在握,可时局定然是跟不上变化的,两国之爭,战略不可能一成不变。 不然,也不会有那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至理名言。 王镇恶打量著这位全然不同的世子,眼中浮现一丝诧异,他看向几位同僚,却发现他们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也不由一愣。 “秦国除去姚绍,姚懿二人,其余人,皆不足为道也。” 朱龄石说著,便將这姚家宗室二人详细的介绍一番。 “姚绍既能退赫连勃勃於鶥城,还是不得小覷。”谢晦隨即出言附和著刘义符。 赫连勃勃当初能胜姚兴,攻克杏城后,生生活埋了两万秦军。 落在他手上的將领,败军,极少能有活下来的。 可饶是如此,他却依然能够连战连胜。 在刘义符眼中,赫连勃勃妥妥的就是黑化且丐版的白起。 白起坑杀赵军是为国所虑,而赫连勃勃坑杀士卒,单纯就是因其脾性。 在眾人爭论之际,刘裕皱著眉头,仔细的审视著大图,须臾,遂说道。 “镇恶。” “仆在。” “前锋的人选,便由你与道济担任。” “谢主公!”王镇恶喜声应道。 刘裕挥手指著向图中央的一处河流,“你与道济在寿阳集结兵马,沿淮、淝二水北上,直攻许昌,洛阳!” “诺!” 朱龄石得知刘裕將前锋之位给予了王镇恶,虽有些为朱超石打抱不平,可他也明白,自己弟弟確实不如王镇恶。 相比於让刘荣祖领先军,朱龄石心中平衡多了。 安排完先军后,刘裕顿了顿,又道:“道序,你可有信心独领一军?!” 胡藩往前都是在自己麾下听命是从,如今伐秦,刘裕便有意想培养他一番。 “仆隨主公征战多年,深悉领兵之道,请主公放心!” “好,你今日准备一番,明日快马加鞭赶赴襄阳,领一军人马赶赴新野,与超石进发阳城!” “诺!” 王镇恶与檀道济从淮南北上为先军主力,胡藩与朱超石则从新野进发阳城,为辅军。 “你此去襄阳,携我令,命沈田子,傅弘之领小股兵马佯攻武关。” “诺!” 不得不说,刘裕分派眾將时,是最让刘义符遥不可望的。 殿內眾將听自己父亲的调遣时,从未有片刻的质疑,无不是高声应下。 刘义符相信,哪怕是没有眼前这张大图,刘裕也能游刃有余的发號施令。 此时的刘义符才真正明白何为夫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於千里之外! 安排完江淮兵马后,刘裕又將视线转移向蜀地。 “杨盛攻占下祁山,我军北上,秦国便要两线开战。”刘裕说道一半,令一直站在大殿角落处的宦官上前书写詔命。 “命益州刺史朱林派遣一军,大造声势,佯攻子午谷。” 宦官手中已渗出了汗,刘裕见他书写完毕后,又让他再擬。 两路小股兵马,皆是为了牵制秦军,使其聚而散之。 饶使秦国已经自顾不暇,可若是能以更小的代价攻取秦国,那便要不遗余力的制定策略。 见此,刘义符心中呢喃著:“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於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等安排完先军与辅军,就该到了这重中之重的主力。 刘裕定然是要“御驾亲征”的,每当在庙算之际,他都会將最难以攻克的战留给自己。 身为主公,啃最硬的骨头,是理所应当的。 要是將主军交由旁人统领,刘裕或许不怕其夺兵权,但怕出变故。 麾下的一兵一卒,都是一战战中磨练出来的。 兵贵精而不贵多。 有时並不是兵马越多越好。 举个例子,就像是一锅白粥中混杂了几粒老鼠屎,虽然不影响大局,可也会扰乱军心,阵型。 那些数万大军交战的场面,並不是所有排成一列衝杀,而是以一个一个方阵为列,前、中、后三军依次序衝杀。 前军一旦溃散,中后两军纵使是以一当十的精锐,也难以力挽狂澜。 “传我令。” “是。” 宦官得到示意后,拿起另一封詔书。 “令沈林子、刘遵考整顿水师,率水军自彭城汴水出石门,入黄河,攻占洛阳以北的渡口,阻魏军南下。” 沈林子在正月时便得到朝廷的拨款,在彭城打造大小舰船百余艘,此时都不用待刘裕北上,他便可先行切断魏国与姚秦连接的水路,以此掩护王镇恶、檀道济等先军攻占攻占虎牢、洛阳。 刘裕顿了一下,宦官当即又另起一詔。 “令冀州刺史王仲德,都督前锋诸军事……”刘裕指向了地图,“命他领水师自泗水而上,占据黄河以东,防魏军趁机渡河南进,待我领大军亲至后,再做部署。” “是。” 一道道詔命书写完毕后,刘裕又为北伐诸將领加號晋升。 “豫章郡公刘裕,加任中外大都督!” “加王镇恶为龙驤將军!” “加檀道济为冠军將军!” “加沈林子为建武將军!” “加王仲德为建威將军!” “加毛德祖为奋威將军!” “加胡藩暂任寧朔將军!” 胡藩听得自己只是暂任之后,粗獷的褐黄面庞都不忍红了些许。 “加彭城县公刘义隆为中兵將军,监太尉留府事!” “右僕射刘穆之,升左僕射,领监军、中军二府军司马!” 宦官高声的站在阶前,宣读著詔书。 “豫章公,您看可还行。” 宦官呼出一口气,细声问道。 宦官见刘裕頷首应下,遂小步踏上阶去,来到了那位同装饰品一般的大晋天子,司马德宗身前。 司马德宗见眾人目光射来,霎时惊慌不已,两只手抽搐起来。 他拿起由锦帛所包裹的传国玉璽,在宦官的帮忙下將其打开。 好在宦官已经习惯了,他拉著司马德宗的手,欲协其盖下。 可不知怎得,或许是司马德宗抖的太厉害,竟有些拿不住。 “砰!” 传国玉璽在宦官的出手的缓衝下掉落在地,“哐哐”的从阶前滚落而下,一直落到了刘裕的靴前,方才停下。 刘义符看著脚下那缺了一角,却依然璀璨夺目传国玉璽,瞳孔都不由瞪大了。 刘裕看著脚边的传国玉璽,神色淡然如常。 正在此时,不知是何人碰了一下刘义符的背,他正想转身时,却又停下了。 刘义符身量只及刘裕的腋下,他遂屈身將玉璽捡起,捧给了刘裕。 这传国玉璽经过父子两人之手,在其身后的文武属僚皆是忍不住嘴角上扬。 刘裕笑了笑,隨手接过玉璽,一步步踏上了阶,將其置放在案上。 “请陛下盖印。” 宦官挽著司马德宗的手举起玉璽,一下一下盖在案前的詔书之上。 宦官见他还將手露在袖外,心有不忍道:“陛下昨夜著了凉,当保重龙体才是。” 说著,那宦官將司马德宗抖动的手塞入衣袖中。 此闹剧过后,刘裕又与眾人商量的诸多细节,一个时辰之后,方才解散了议会。 殿外,一眾属僚如春风拂面般与刘裕等人作揖拜別,快步而行的出了宫。 刘裕还是与刘穆之並肩而行,还是以苦口婆心的口气说道。 “道民啊,我不在建康,你得多加歇息,莫要劳累自己…………” “主公放心,有世子这位麒麟子的福佑,我无病矣。” “哈哈哈!” 刘义符站在一旁,见刘穆之的气色要比正月时好的多,也放下心来。 建康建康,建业安康。 刘义符站在殿外,俯视著脚下伟丽的锦绣宫城。 他不知下一次,自己该是以何等的身份,站在此处。 第92章 復望 城北。 刘穆之在与刘裕父子道別后,便令马夫驱车至王府。 府门处,几名僕人脸上笑的合不拢嘴,动作迅速的用笤帚扫著门前的落叶与尘土。 王镇恶刚一回府,便赏赐他们一人一两金子,出手已经不能用阔绰来形容了。 刘穆之几乎从未见过这么卖力的奴僕,遂笑问道。 “你家主人可刚回来?” “您…您是何人?” “我有事要与你家主人说,还劳烦你去知会一声。” 一名僕人看到后面那三头骏马所拉的车乘,又见刘穆之身旁的侍卫,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您等一下。” “好。” 刘穆之就在门外等候了一会,便见王镇恶快步出了府。 “刘公怎还要在门外等著呢?快进。”王镇恶苦笑道。 “公私分明吶,离了庙堂,我也就只是位年长与你老头子罢了。” 王镇恶无奈一笑,遂与刘穆之进府。 “爹!你怎么……” 刚进门,堂前便有一名约莫十二三岁,身穿綾罗绸缎的少年喜声喊著。 他见到刘穆之后,又止住了嘴。 “犬子无礼,让刘公见笑了。” 王府向来没什么人,王镇恶常年身处在建康之外,家中除了其妻儿,也没什么人了。 王镇恶之妻,乃是在临澧当县令时娶的。 多年以来,未曾纳过一门妾,因此膝下只有王灵福一位独子。 按常理来说,財色不分家,爱財之人,怎会不贪图美色? 更何况王镇恶是名门之后,又不是商贾之家,为何对財物看的极重? “可是名叫灵福?” 听得刘穆之能叫出王灵福的名,王镇恶愣了下,抚著鬍鬚笑道:“正是,灵福今年刚及总角,我有一年多未曾归家了,这孩子见到我便喊个不停。” “唉,早知如此,我应让主公调…………” “刘公莫要如此说,天下未定,哪怕主公予我归家,我还不愿吶。” 正当两人交谈之际,王镇恶之妻李氏便来到儿子身旁,牵著他的手说道:“你爹要与客人议事,你切莫在此打搅。” 说完,李氏还抱有歉意的看向刘穆之。 “无碍,夫人多礼了。” 等母子二人离堂后,刘穆之便与王镇恶相继坐下。 “明日你便要赶赴寿阳,我在此时打搅你们一家和睦,心有惭愧,可有些话,在你离开之前,我不得不说。” 王镇恶见刘穆之神色肃穆,也正色了起来,“刘公有何嘱咐之事,儘管与我所言。” “世子在殿中所言,也正是我所担忧的,攻灭秦国不难,可关中的人心………” 刘穆之看向王镇恶,缓声道:“镇恶你是在关中长大的,你的祖父王猛在关中声名延续至今,不少百姓还念及著他的恩情,占据关中之后,若是不出我所料,主公该是要你派留守长安。” 王镇恶点头应道:“祖父得民心不假,可关中百姓却不认得我王镇恶。” 刘穆之见他藏著小心思,笑道:“你若是与关中百姓秋毫无犯,告诉眾人你乃王猛之孙,收復人心有何难?” 听此,王镇恶沉默不言。 “主公可曾亏待你与眾將士?” “不曾。” “你可否在此时与我担保,进驻关內时,能否约束麾下?” 刘穆之说的是约束部下,其实就差指名道姓的说他王镇恶了。 王镇恶还是沉默著。 刘穆之见他不愿作答,嘆了一声。 “你要怜悯关中那些饱受战乱的百姓,將志向放在这些扫荡侵占我汉家江山的胡虏之上,等天下太平,功名利禄,怎会少了你?” 王镇恶听刘穆之所言,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当初晋文王將伐蜀重任託付於邓艾,如今我也要把关中之事託付给你,希望你能建立大功勋,不要辜负了我与主公对你的期望。” 王镇恶错愕了片刻,他缓缓站起,屈身作揖,高声喊道。 “不克咸阳!吾誓不復济江而还!!” “哈哈!有你此誓言,我方可安心了!” 刘穆之大笑一声,起身去握住王镇恶的手。 豪言壮语过后,王镇恶神情犹豫了片刻。 “三秦若定,若是主公的九锡封赏未至,那就是您的责任了。” 刘穆之听王镇恶索要九锡,脸色微变。 刘裕尚且都尚未封九锡,王镇恶向他討要九锡,刘穆之都不知他到底是怎想的,可迫於情势,他还是应下了。 “我会向主公请命。” 王镇恶在送刘穆之离去后,眼神复杂的望著车乘,他见天色已晚,便不在门前踌躇。 他来到屋前,打开了门,大步迈过。 “我与福儿衣食无忧,你派人搬来的那些金银就是几辈子也不完,怎还要向豫章公討要九锡?” 李氏听得王镇恶喊出那句不克咸阳终不还的大丈夫之言后,本都仰慕不已。 可王镇恶偏偏在最后向刘穆之討要天大封赏,这其中意味,便大为不同了。 “莫要说这些了,主公命我为先锋,明日天一亮,我便要过江赶到淮南去。” 王镇恶撇开话题,他坐在榻前,李氏见状,便一边替他脱去鞋履,一边轻声说著。 “豫章公都未封九锡,你向刘僕射討要,他怎能做主?” 王镇恶面不改色回道:“主公与刘公都有意让我镇守关中,我若是连九锡都不討要………” 言尽於此,王镇恶遂不再言。 哪怕李氏是他相伴多年的枕边人,王镇恶也不敢对她畅所欲言,深怕其哪一日说露了嘴。 “夫君的意思……” 李氏似是明白了些许,想要出声,可王镇恶却摇了摇头,示意其不要说出来,哪怕她是误言。 “你今日回来,又命人將钱財运来,府邸就这般大,那些金银都快要无处安放了。” 王镇恶听李氏抱怨,笑了笑,“府中奴僕不及十人,你这般节俭,自然要囤积不下。” 李氏也算是大户出身,可这大户之名,也只是仅在一县之地,与寒门都无法比擬,也从未见过如此多財物。 “府中就我与福儿两人,哪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王镇恶带回来的財物,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可饶是如此,都已经让李氏感到胆战心惊。 “平日里想如何费,便如何,钱財乃身外之物,你就是光了也无妨。” 李氏心一暖,她挽著夫君的臂膀,靠了上去。 “我不在建康这些时日,可有什么大事?” 说起这个,李氏便有了兴致。 “几日前,世子与司马公的宗女出城去………………” “黄麟?”王镇恶诧异了片刻,“主公对世子果真是宠溺。” “夫君不信?许多人都亲眼见著了。” “我信。” 谈及了刘义符,王镇恶又问道:“你与我说说世子。” 在豫章府与太极殿上,刘义符已经让王镇恶大为改观,他心中有疑,故而问道。 “世子前些时日將那丹阳尹徐佩之检举了,他们徐家征粮不发,豫章公得知后將他与其子徐彬之斩首於市口………………” “徐佩之?可是东海徐氏?” 王镇恶霎时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是,徐从…徐佩之是徐公的侄子。” “听你说,徐公如何了?” “他递了辞呈,豫章公允了。” 李氏见王镇恶一时失了神,说道:“夫君如今可信世子为麒麟所附?” 往日的刘义符在建康的“贤明”那是家家户户皆知,人的脾性改变能大到如此,確实非常理所解释。 李氏见王镇恶疲惫,劝道:“夫君连夜赶回来,还是先睡吧。” “嗯。” …………… 翌日,晨时,西明门外。 李氏与儿子王灵福在城门前,她攥著锦帕,抬著手喊道:“要平安回来!” 王镇恶重重点了一头,便驱马向北,隨著十数名亲兵往江边而去。 正当此时,一匹赤色宝马从街边驶来,街边的百姓因王镇恶出城早已退让在两旁。 少年见道路宽阔,策马狂奔而出。 “是何人……” 甲士本想追上去,可看著到那马上的身影,当即又止住了。 李氏还在遥望著远处的人影,却突然被狂风拂面。 “王公!!” 王镇恶听得唤声,转头望去,握著韁绳的手颤了下。 待到刘义符喘著粗气,策马到其身旁时,王镇恶才问道。 “世子怎来了?” “我想来送一送王公,可不曾想到您天未亮便起了。” “世子该与主公隨主军北上,我不能携你同去。” 是是非非,王镇恶还是分得清的,若是他此时带著刘义符赶往淮南,怕是半路就要被刘裕派来的追兵所阻截。 “王公误会了,我当真只是想送送您。” 王镇恶见刘义符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便领了他的情,“世子相送到江边即可。” 刘义符喜声应道:“好。” 王镇恶知道刘义符是有事相寻,故而减缓了马速。 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人便在晨光沐浴下,缓慢的行驰在阔道上。 前列的一名亲军见状,出身问道。 “將军……” “你们先行一步。” “诺。” 语毕,十数名骑士便继续策马前行。 待到四周无人,王镇恶眺望著前方,道。 “时间吃得紧,还请世子直言。” 昨日刘穆之到府上託付於自己,今日离去时,刘义符又纵马狂奔而来,他便已明白后者的来意。 听此,刘义符也不墨跡,正色道。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马儿止步不前,停留在了原地。 刘义符见状,也勒住了马,回首望去。 只见王镇恶惊諤的看著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的握著韁绳,似是要將其扯断一般。 过了会,他恢復了平静,冷声道:“世子请回吧。” “王公是否每日入睡前,都要在心中念一遍这句话?” 本想直接策马越过刘义符的王镇恶停了下来。 汗水也已浸湿了他的衣裳。 “世子究竟想说什么?” “我此来相送,只是问一问王公,您可是担心赴淮阴侯之后程?” “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王镇恶咧著嘴大笑起来。 见此,刘义符焦急道:“我知您贪敛財物,是为了让父亲安心,可关中不同南方,那里的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一个不小心便会激起民怨…………” 听著,王镇恶顿然感慨道。 “我王镇恶竟被一毛髮未全之小儿所洞悉,何其荒谬?!” 刘义符怔了一下,附和笑道:“王公莫要担心………” “是主公与你所言,还是刘公?”王镇恶打断了刘义符,正声问道。 “我是猜测。” 王镇恶怔住了,他直视著刘义符坚毅的双眼,见其未有丝毫动摇,笑道:“世子既知我所忧为此,你大可与主公……” 未等王镇恶说完,刘义符便急忙回道:“王公放心,我绝不会与旁人述说此事。” “我想让您勿要因小失大。” “世子可是以为挥刀杀了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牲畜,便能够號令天下了?” “如王公所言,我只是一毛头小儿。”刘义符会心一笑,朗声道:“我是父亲的长子,眾人因畏惧父亲而畏惧我,他们心中是如何想的,我都明白,可……” 王镇恶看著眼前的少年,心里竟有片刻动摇。 “父亲年事已高,您也过了壮年,灭秦尚不能使天下安定……” 刘义符顿了下,诚恳道。 “您的祖父在世时没能够协助苻坚完成统一天下的夙愿,我虽没有苻坚的才能与德行,可我却与他有著共同的志向。” “一统山河之不世功业,非我父子二人能所完成。” “王公若是信我,我会同苻坚倚重您的祖父一样,倚重您。” 语毕,刘义符翻身下马,躬身向马上的王镇恶深深的作了一揖。 王镇恶静坐在马上,他就直直的看著刘义符,瞳孔中露出了亮光来。 不知何时,那为白云所笼罩的青天已拨开云雾,缕缕晨曦照射在他那坚毅面庞之上。 王镇恶闭上了眼,隨后又睁开,眺望向那沸腾的长江之水。 顷刻后,他缓缓的下了马,扶起了刘义符的手,屈身作揖道。 “世子待仆至诚,仆定不负主公与世子所愿。” ………………… “帝於武侯北征將行之际,躬乘赤马,出城饯別。帝曰:『朕倚卿將如苻坚之倚卿祖也。』武侯闻之,感激泣下,誓曰:『臣必不负高祖与陛下所望。』————《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93章 上架感言与卷末总结 作者11月末发书,到现在1月差不多两个月了,原本我想早一点上架,但剧情没推到那里,就一直写到九十一章了。 发书之前,我对於东晋末,南朝初这段歷史也是一知半解,决定写刘宋呢,最主要的是因为作者觉得刘裕真的太可惜了。 司马光敘述刘裕北伐成功后匆忙东归,关中復失时,大发感嘆:“惜乎,百年之寇,千里之土,得之艰难,失之造次,使丰、鄗之都復输寇手。 荀子曰:『兼併易能也,坚凝之难。』信哉!”。 歷史总是在重演,刘穆之虽不及王猛,但地位与王猛差不多。 刘裕夺取关中后是打算继续往西北打乞伏秦、二凉,或是夏,但建康的状况大家也知道,刘穆之病逝后没人能接替他。 刘怀慎、刘道怜那几位宗室没那个能力,刘裕即使拉一批寒门,拉一批將领出来后,门阀统治力大不如以往,但即便这样,依然还是有死灰復燃的情况。 关內四战之地,民生凋零,扬州,建康蒸蒸日上,刘裕也五十多岁了,他知道刘穆之死后肯定是一统无望,没有道理留继续在长安,於是就火急火燎赶回去准备了。 对於关中留守安排,最大的锅肯定是刘裕背,他南下之后,家底都乾没了。 像跟隨刘裕从头走来的將领,很多都已经年纪大了,没办法,刘邦只有一位,刘裕比他能打,但统一天下,不是靠能不能打,更需要时机。 王镇恶、傅弘之、毛德祖、朱家兄弟、檀家三兄弟………… 麾下的能打的实在是太多了,其中一半生老病死,一半陨落在关中,到刘义隆上位,能站出来的就只剩下一个檀道济,又刚好遇上了拓跋燾,这不操蛋吗?! 作者补课的时候就觉得有一种英雄尽的既视感。 元嘉之治功绩是不假,可拓跋燾率军长驱直路打到长江对岸飞龙骑脸,这屈辱也是实打实的。 写歷史嘛,除去爽,也是为了弥补遗憾。 对於这本书,作者不说呕心沥血,也算竭尽全力。 我是三月末开始写书的,第一本就是奔著签约去的,写了本汉末的骑砍文。 写了系统之后呢,签是签了,但不是我想写的,所以也没下多少功夫,加上踩雷太多,直接暴死了。 当时三十万字上架,追读两三个人(有一个还是我自己),所以拿全勤就直接完本了。 虽然不堪入目,但毕竟是为了练笔,个人认为,这应该不算太监吧? 汉末完本之后,我就想开新书,然后去扫榜,转了一圈没有符合口味的,正好老狼开新书了,写的是北齐,主角也姓刘。 那个时候我就想,像什么三国、汉末、明末之类的经典大作太多了,我一个笔力文笔节奏样样不足的小扑街,要是去写那些热门题材肯定完蛋。 网文作者就像是厨子,既然我厨艺不够精湛,那就去搞特色菜,做一做小吃也挺好的。 特色菜,肯定是比较冷门的,食客吃的少,或是没吃过,肯定想尝尝咸淡,这样,我就瞄中了晋末。 这本书的预期呢,我是觉得二十万字上架就算成功,谁曾想到数据超出预期。 哪怕是面对直接开骂的评论,作者虽然会红温,但还是能接受的,毕竟黑红也是红,要是连骂我的人都没有了,那大概已经凉透了。 ………… 说说第一卷吧,因为我在开书前,是存有二十章的,大概五万字左右,本来我是觉得屯多点,能够应急,当我知道部分情节大家不喜欢,我却已经写完了。 开头写女配是原本是为了带出设定,没想到写多了,芩芸人设就是傻白甜,但她对主线、支线包括对主角的作用只能停留在情绪价值上,写多了確实喧宾夺女主了。 正宫选司马茂英,除去遵从歷史之外,还是有其他因素,宋要得国正,包括什么玄学气运之类的,屠司马氏肯定是下下策的。 作者虽然也瞧不起司马氏,但出於功利因素,羞辱司马氏,让他从万人之上跌落到万人之下,算是优解。 写歷史肯定离不开后宫,女主的话暂定就是司马茂英,但她的戏份应该要到关中平定之后。 主角入关后,我会尝试写几个女配(大的),身份的话,要么是宗室,要么是关陇大族,反正肯定是会有作用。 要不是很多书友骂作者,作者也悟不到这一点,主角这个身份,写女人,就应该將政治放在首位,其他的什么性格、样貌之类的次之。 也有些书友骂的我无厘头,就比如刚认识谢晦那一章,很多人说你这格局不行,人家那是没办法,你这样做怎么怎么的,他们但凡翻到第二章,或是看到后面,大概率就不会喷我了。 主角要拉拢谢晦,他不可能上去就舔吧?像谢晦这样年轻些的还好,如果是王镇恶那样的,你再怎么舔都没多大用。 那些从朝堂底层的宦官,权臣,外戚大部分能够从微末到架空皇权,那都是因为惯的,要么是宠信宦官,宠信妃子。 总之在作者的理解下,你要收人,特別是对那些个人精来说,首先就是要施压,仗著刘裕第一继承人的身份上一波强度再说,类同於打一巴掌给一甜枣。 前几万字的要说大概就这些,写到后面反而顺的多,但是群像的事作者还想再说一下。 我原本是想打算穿插著写的,奈何作者有强迫症啊! 不说別的,就说九十章的章节名,除去几章之外,都是两个字言间意骇的概括,如果穿插著写,或是断章断一半,別说大家,我自己都难受。 说到底,还是因为写多了。 之后爆更的话,我正好清清存稿,將自己的视角跟大家对齐,这样一旦有问题也能及时改正。 一直写著主角的话,其实没那么多好写的,我以为像这种爭战的场面会比日常之类的剧情好一点,但写多了,確实不如专门写主角身边的剧情,我自己看的时候,也能感受的到。 有些剧情我写出来自己觉得爽的,大家也应该会爽。 我並不比大家懂多少,有多少文化,如果有点子、或是想看的桥段都可以评论一下,能写的我就写。 再谈谈諡號与国號。 之前取圣武諡號的话其实还是因为作者中二,刘恆能將文字带上新高度,主角也能啊! 书是服务於大家的,我也不可能自砸饭碗,听人劝吃饱饭。 国號的话,后面我会借著一段剧情做出解释,在这里也说说吧。 跟隨刘裕打天下的人,也就是基本盘,没有人是因为刘裕要匡扶汉室才跟他的。 刘备能打这旗號,是因为汉还没亡啊! 復汉怎么可能比得上开国? 大家出生入死的,为的就是个从龙之功,以汉建国不是不可以,但相比於开国,逼格肯定小一点。 刘裕和刘备两个人完全不能比,大家不能拋开时代背景来讲情怀。 上一个復汉的是刘渊,距离416年已经有一百多年,四五代人了。 况且,匈汉和蜀汉都只能算是诸侯国,匡汉早就过时了。 刘裕打著汉室的名號,还不如打著晋室的名號。 大部分百姓都是不识字的,更別谈什么歷史了,他可能知道自己曾今是晋人,是晋朝的子民,但汉也太久远了,你喊著復汉的旗號,百姓没有概念,那些南北士族大概也就看乐子,不可能说会有什么人心所向。 包括我写徐坞的剧情,大部分人在乎无非是吃饱穿暖那几个事,包括作者本人也是这样的。 思政课上,老师说的天乱坠,就是……呃……怎么说呢…… 做人还是脚踏实地一点好。 道理都是一样的,要让天下归心,不是说要喊什么口號,而是要看怎么做。 如果主角得人心,他即使是打著復楚名號也一样的。 有部分剧情比较煽情文青,或是有些刻意,还是因为作者阅歷太浅了,虽然作者现实中要比同龄人成熟的多,但对於年长於我的书友,难免会感到刻意,这个我儘量改正。 再讲讲主角的一眾弟弟,女主,谢晦这些人。 作者从一开始就是想让他们逐渐成长的,不单是年龄,能力,也包括手腕,认知之类。 沛县为什么能出那么多开国功勋,是因为天分吗? 无非是成长与时势相辅。 谢晦未必不能成为下一个谢安,司马茂英也未必不能成为下一个吕雉。 在末尾,还要感谢一下我的编辑无书。 他说质量大於一切。 有的时候我状態不好,硬著头皮写的话,难免质量下降和大量灌水。 因为作者每天要上下学,回家累的话我就睡一觉再写,儘量保证好状態。 娘的!写著写著我竟然写了一章! 说到这里,作者也算是对大家以诚相待,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明天上架。 屑作者在此向诸君鞠躬!求个首订!!! 第94章 眷念 第94章 眷念 待刘义符哼著小曲,慢悠悠的回到城门前时,李氏便急不可耐的上前追问道。 “世子是与夫君说了什么?” 李氏常与王镇恶述说著家中府库丰盈,用不著他处处以身犯险。 “夫人放心,父亲让我代他嘱咐王公一些军事——” 刘义符笑著与李氏解释著,安抚了她之后,便牵著马缓缓行走在街上。 朝阳缓缓而升,暖意席捲在身上,小贩慌慌忙忙背著篓筐快步而行,与少年郎擦肩而过。 摊贩不比铺主,建康城寸土寸金,哪怕是最边上的宅院与铺子,便是全家人劳累一辈子也买不上。 而小贩若是赶的晚了,市口的好位置又要被旁人抢去,蔬果卖不出去,天气燥热,没有多久便要烂了。 刘义符扫量著周围熙熙攘攘的行人,像是想將这一幕永远印刻在脑中一般。 “您看看能不能再便宜些,我儿子过几日就要过江去打胡虏,我想买些肉一名年岁较大的老人站在肉铺门前,他看著砧板上切好的鲜红豚肉,摸了摸自己乾的钱袋。 那铺主一刀一刀切著肉,他瞄了眼老人,问道:“你儿子是哪的兵?” 若是北府军士,那也不会差这点肉钱,而要是驻军,也用不著北上。 “这我儿子就在东府城”老人苦笑说著。 “给他切两斤肉。” 那铺主见少年將一叠铜钱放在砧板之上,愣了下,说道:“郎君,像他这样打著出北府兵名號的—” “驻军又如何?若是无了他们,建康城该由谁来守?你,还是我?” 铺主哑住了,他將铜钱塞入衣袋中。 “多谢郎君!”老者弯著腰,想要向刘义符行礼,却被后者扶住。 “参了军,那都是为国效力,老人家以后大可直说,不是北府军又如何?” “是是,郎君说的是啊!” 老人道谢后,见铺主正要切肉,又急忙喊道:“多切些肥的。” “好。” 见此,刘义符便牵著马,来到街对面的陈氏羊汤。 “是郎君来了!” 刘义符笑了笑,说道:“好久未喝你做的汤了。” 当热气腾腾的羊汤端到面前时,刘义符看著铺主,淡然说道:“你可要隨我回长安去?” 本欲转身的铺主似是没听见一般,继续回到大锅前为其他食客勺汤。 “就凭你这一门手艺,多开几间羊肉铺子,岂不比给羌人当鹰犬要好?” 铺主的手颤了颤,热汤溢出了碗,“滋滋”洒在裤腿上。 铺主未声,一手拿过桌上的切肉刀。 可还未等他转身,先前那受其“贿赂”吏卒猛地扑了上去,他先是用手握住铺主的手腕,又用手肘用力往其腹部击去。 “咳!” 切肉刀脱落在地,铺主靠著橱柜,问道。 “我说他们几人怎都失了联,世子早已窥出,为何偏偏要到此时才动手?” “因为你羊汤做得极好此无他,唯汤汁之鲜,滋味之美也。。” 听此,铺主瞪大了眼,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知你惜命不敢下手,可是因为亲眷?” 铺主低下头去,沉默不言。 刘义符起身,走到铺主面前,“等到了长安,我给你买间铺子,可好?” “这— 见他犹豫,刘义符笑道:“此时的长安乱成了一锅粥,没人会在意你们这些身处千里之外的鹰犬,去与留,隨你。” 语毕,刘义符作势要走。 “世子等等!” 刘义符转过身来,示意那吏卒鬆开他。 “小人名叫陈默,若—若世子能保小人老母平安,小人什么都愿做!” 第95章 离別 第95章 离別 “娘,这是何物?” 屋內,徐湛之从箱中拿起一个发了霉的小草人来到娘亲身前询问。 刘兴弟坐在楼阁处,她望著一列列甲士从丹阳城中齐步而出。 她转过头看向了徐湛之,见其手上握著的乌黑草人,顿时一愜。 “这是你外祖父。” “外祖父不长这样。” 听此,刘兴弟笑道:“人总是会变的,这草人是你外祖母在娘小时候织的,数十年了,还还能留下来·.” “娘,孩儿好久没去看外祖父了,几位兄长都说外祖父要走了,外祖父是要去哪?” “父亲他要坐船过江,到很远的地方去。”说著,刘兴弟眼中闪过落寞。 自从徐佩之父子斩首於市后,徐家人虽待她如常,可免不了要以异样的眼光看她。 女子嫁出去后,便是夫家的人。 依照著刘裕对刘兴弟的愧意,她若是肯狠下心,徐家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如今徐氏在朝中已没有了话语权,往前那些建交的士族也逐渐冷落。 鱼跃龙门,明明已经跃过了门,却又被那腾空出世的麒麟咬下一大口后,又叼了回去。 “那孩儿与娘亲是不是再也见—” 徐湛之说到一半,便被刘兴弟捂住了嘴,“不许说那不吉利的话!” 徐湛之见本还一脸温和的娘亲突然发了火,小脑袋上下晃了晃,表示自己不会再说。 “那外祖父要去多久啊?” “娘也不知——” “那娘怎么不带孩儿去看祖父呢?” 刘兴弟眺望向窗外,心中纠结万分。 良久,她想著徐湛之说的话,雾时心悸了一下。 刘兴弟扶著胸口,神情急切的起了身,牵著儿子便要往外走。 “夫人这是—” 奴僕们见刘兴弟急忙的下了楼,又快步的出了坞,皆是不明所以。 “快驱车。” 本还在摇著扇子趋热的车夫听得唤声,顿了一下,赶忙跨上了车。 “夫人可是要往江边去?” “嗯。” 车夫不断的挥动马鞭,车乘疾驰在道路上,因为顛簸,刘兴弟將徐湛之抱在膝上,又用手掌抚著他的头。 “豫章公定然还未上船,前路陡峭,夫人要不———” “无碍,你就这般开。” 江边。 近百艘大小战船似是高墙般停在岸边,一名名士卒脱下甲冑,换上宽鬆的便衣,两三人为一列的踏上了甲板。 刘裕与刘义符张氏等人身处在石头城外的山坡之上,俯视著下方密密麻麻即將要过江的军士。 张氏站在刘义符身前,替他打理著未怎穿过的锦绣衣裳。 “娘知道你志不在此,你跟在父亲身旁,切勿自以为是,那些胡虏凶煞的很——“ “孩儿知道了。” 张氏不断嘱咐著,刘义符则是一句一句的点头应下。 “父亲,二弟怎也要跟来。” 刘义符见到孙氏领著刘义真前来,眉头皱起。 “你让他隨为父同行,总比留在建康折腾要好。” “二弟的性子,父亲可要派人看紧了他。” “你能让车士读书写字,自然也能代为父管束好他。” 听此,刘义符看向了满脸正色的刘义真,哀嘆了一声。 早知如此,他便不要管教这二弟了。 刘义真是乖巧了不少,可谁知他会不会突然发病? 况且,刘裕已经得知刘义真的改变乃是自己所为。 即使不是刘义符泄的密,依照他这二弟的脾性,多半也是不会再对自己言听计从了。 等刘义真来到刘裕身后,孙氏也同著张氏一样,开始交代起事情来。 “多跟你兄长学学,到了北方去不可再胡闹,听清了吗?” “娘都说第几遍了,孩儿耳朵都起茧子了。” “你这嘴,到此时还贫.” 孙氏看向张氏母子三人,她只有刘义真这么一个儿子。 张氏好岁还有一个傻-单纯的小女儿陪著,等刘裕带著刘义真离去,她不是寡妇也胜似。 想著,孙氏伸手轻抚著刘义真的脸,自己儿子长得这般俊俏,怎心性就是不及他兄长呢? “娘,兄长什么时候回来?” 刘慧媛见氛围与以往大不相同,娘亲与其他几位姨娘都是满脸不舍的神情,不知怎得,她也感到难受。 她见娘亲没有回答,自顾自的嘀咕著:“兄长与二哥都走了,三哥平日里都见不著人,学堂就剩我与四哥两人了。” 四哥还未长大,根本挡不住自己。 到底该怎么瞒过夫子的一双老眼睡觉呢? 巨大的压力从天灵盖直扑而来,刘慧媛的小肚子竟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起来。 每当想不明白的时候,刘慧媛就要去吃零嘴,可这山坡上啥也没有,一张圆润的脸蛋查拉了下来。 刘义符见妹妹沉著脸,还以为是捨不得自己,连忙上前將她抱起。 “兄长要干嘛!” 刘义符臂力大的出奇,全然不像是少年,两只手將刘慧媛轻鬆举起。 “你出府前不是才吃了零嘴,怎又饿了?”刘义符异问道。 “兄长走了,夫子该·该怎么办?” “哈?” 张氏看著兄妹两人亲昵,布有几道皱纹的脸庞露出慈笑来。 “別累著了,放媛儿下来吧。” “儿不累。” 好一会,一辆车乘从远处的道路驰骋而来,三匹矫健的骏马急速奔腾,车轮因地面的泥泞而倾斜。 待车帘拉开后,车速方才缓速下来。 刘裕本在望著那艘建有六层的高耸楼船,却突然被那车乘所吸引。 “那是何人的车乘?” 他老了,目力也大不如从前,眺望著却看不清那马车的模样,只能观其轮廓。 站在其身后,壮硕如熊般的丁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惊呼道:“主公,那是大娘子的车!” “兴弟?”刘裕惊道。 “当真是兴弟?” “主公,僕僕认得大娘子的车乘。” 见此一幕,刘义符也放下了妹妹,看向了那坡下的马车。 “父亲,確是——·阿姐的车。” 刘兴弟缓缓下了车,他与徐湛之原先扎好的发都已凌乱,显得十分的狼狈。 她仰首间望见父亲站在坡前,又有些犹豫了。 此时的徐湛之,大口呼著气,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笑著向上方的刘裕招著手。 “外祖父!!” 见父女二人还在僵持著,身为长子的刘义符当即跑下了山。 “阿姐站在这作甚,隨弟弟上去吧。”刘义符轻喘著气道。 “姐来就是想看一眼———” 刘义符见状,兀然的將徐湛之抱起,又猛地往山坡上冲。 “喉!!” 刘兴弟惊呼一声,手脚不受控制的隨著刘义符上了山。 刘裕看了眼自己好大儿,遂偏首看向江边,灰白长须隨著嘴角一同上扬了起来。 “湛儿可想祖父了?” 刘裕將徐湛之从刘义符的怀中接过,一张老脸都红润了些许。 “想!” 徐湛之喊了一声后,又侧目看向了娘亲,他將衣袖中已经不成样的草人拿了出来。 “娘比孙儿更想念祖父。” 听得徐湛之这番话,连刘义符都对这半大的孩童喜爱的多。 这也太懂事了! 刘裕接过已成瘫状的霉草人,脸上浮现错愣之色。 刘兴弟来到眾人身前,她已累的不行,正大口喘著粗气。 “车兵,你——你——“ 刘兴弟见刘义符人畜无害的笑著,便气不打一处来。 父女两人对视著,一时无言。 “来了。” “嗯。” 第96章 部署 第96章 部署 寿阳,原名为寿春。 孝武帝时,因避帝后郑阿春讳改寿春为寿阳。 寿阳为淮南治所,与秦军国汝南、新蔡二郡所壤。 寿春曾为偽帝袁术之国都,城高墙阔,外依淮、肥二水,內设宫城,皇祀。 说句不相干的,淮南王刘长之子,刘安便是葬在寿阳城北。 城墙之上,皆是站满了晋军甲士,为首的將领眺望著渺水上的大船,定晴一看,脸色大喜。 府內。 王镇恶快步走向正堂,其身后留有浓胡,面庞宽毅的將领见他神情疲惫,也不多言,跟隨著入了堂。 “主公可有命令?” “你二人看看吧。” 王镇恶將詔书置放在案牘之上,另一名须鬢灰白的將领见状,也赶凑上前。 “主公封您为龙骤將军?” 王镇恶听此笑而不语,他將案上的茶壶拿过,自己倒起了茶来。 在他面前的两名將领不是旁人,正是檀道济与毛德祖。 檀道济元兴三年(403)与两位兄长投效刘裕,算是最早的原始股比起他两位战功赫赫,镇守重镇的兄长,檀道济兵事或许不及,但为人要稳重的多。 毛德祖初为符秦人,慕容氏反叛后,其父祖为贼寇所害后,他便携家眷南下投效刘裕。 相比於王镇恶,檀道济,毛德祖作为秦人,他对关中要诸多將领都要深悉。 毛德祖得知自己被任为龙骤司马,苦笑了一声,说道:“看来往后我在王將军面前,得称一声仆了。” “主公虽任你为我之司马,但你我二人不必以属僚相称。”王镇恶吃了口茶,道:“攻伐之事不可耽搁,我归来时已传令於江淮,各地兵马不日將至,主公命我等为先锋,断不可失了锐气。” 檀道济正看著詔书,听得王镇恶之言,便与毛德祖相继頜首应下。 不论怎样,首先得將气势打出来。 一个龙骤將军,一个冠军將军。 受得如此封號,要是不立下与之相对应的功绩,也就只是有名无实罢了。 名誉高涨,无形之中也会带来压力。 “各路兵马尚未集结,我们若是先动,阻力便要大上许多,未必能顺遂,你不妨先歇一歇,等上几日再说。”檀道济出声道。 “部署之后再歇便是了。” 他將詔书递给了毛德祖,走到堂侧的沙盘边上,双手扶著盘沿,开始思量了起来。 王镇恶早已將边攘地势了熟於心,他灌了口茶水,说道。 “姚绍驻在安定与赫连勃勃对峙,洛阳兵马空虚,许昌一代的秦將心思活络,你不妨可从此处下手。” 上兵伐谋,攻城掠地並非一定要用士卒的性命来堆叠。 刘裕挑在此时征討秦国,便是因为其国內的文武將领大都摇摆不定,要归顺於晋的守將更是大有人在。 天时人和俱在,何必要以劣於秦军的地利来取得胜利呢? 王镇恶站起了身,他来到沙盘前,將手指向一处。 “依我之见,可先令德祖领一军,至颖上城外傍水安营扎寨。” 毛德祖看向王镇恶所指,沉默了片刻,忧声道:“秦军不知我军何时发兵,若是先行安下营寨,不围不攻,岂不是给了他们留有了调遣兵马布防的时机?” 檀道济也附和道:“消息早在数月前便传与长安,秦国知我军北上,此时令毛公领兵至颖下, 倒不如待大军集结,速攻之。” 颖下乃是他们北上的第一座阻碍。 一军的兵马临於城下,连围城都做不到。 若是让后方秦军反应过来,调重兵回援,便极难攻下。 王镇恶见此,笑道:“我欲兵分两路,若秦军调兵於颖上,恰恰正合我心意。” 几日劳碌奔波之余,他已在脑海中有了规划。 檀道济与毛德祖都是將中翘楚,听得王镇恶话中之意,顷刻间便明白了过来。 “镇恶之意,是想让我分攻新蔡?” 颖水之西北,乃是颖上城属新蔡郡,而颖水以西,则是汝南郡,郡治所在息县。 “不错,颖下以南有山岭,东依颖水,你我又皆知其城中有多少人马。” “少则三千,多则五千。”檀道济估量道“硬攻颖下,不利我军锐势,德祖遣一军占住丘陵,其余兵马驻扎於颖水旁,秦军定不敢出城迎击。” 说是如此说,按照秦国当下的处境,纵使毛德祖不按照王镇恶完全的部署去做,在晋军人马远远寡於秦军情况下,后者也只会如缩头乌龟般坚守不出。 王镇恶见两人侧耳倾听,继续说道:“德祖驻於城下时大造声势,待后方兵士將至,道济你便领军速攻汝南。” “诺(唯)!” 对於王镇恶的安排,两人都没有意见,遂各自领了兵符去清点魔下。 王镇恶回到屋中,只觉眼皮极重,不怎洗漱便躺在塌上沉沉睡去。 三日,颖城外。 颖下城墙称不上高阔,也算不得低矮, 两国边境之地,城防乃是重中之重,颖下虽不为坚城,但属於咽喉要道。 数千名晋军浩浩荡荡依著颖水进发到城下。 城楼处的秦將见到晋军的旗帜本以为是自己眼了,可当一名名甲士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时, 他便已慌了神。 “快快遣驛卒去去稟於姚刺史!” “诺。” 秦將趁著晋军还没彻底围住城池时,接连派出数名轻骑从北门而出。 整座颖城顿时忙碌起来,城中的青壮也纷纷在“请命”之下上了城头。 他们有的拿著布满锈跡的叉矛立於墙垛之前,有的就去拆去“无人居住”的房屋,將其木樑搬至墙上,以此来抵御普军。 “快些!!等敌军破城!尔等都难逃一死!!” 守將使出浑身解数,行走在城墙上来回呼喝怒吼。 大半日过去了,天色逐渐暗下,不少秦军士卒看著城外的晋军不急不慢在河流边上搭建著营寨,又看向了不断挥舞马鞭的將领,心中五味杂陈。 一名耳边带有血痕副將看不下去,出声劝道:“將军,天色已晚,敌军怕是不会在今日攻城, 不如让士卒们先歌息一夜。” 在此时,大多数人都患有夜盲阵,在夜里连敌我都分不清,更別谈攻城了。 况且看著普军的阵势,也並不打算猛攻。 攻城方不急,守城方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懂什么!敌军伐林木颇多,那是为了打造攻城器械,依我看,明日定然是要发动强攻,若不趁此时准备,待攻城时,该如何抵挡?” 副將愣了下,又道:“可城头不需这么多人,將军可以让一部分人先歇息,轮番守城,方才“够了!我自有考量,用不著你在此指手画脚!” 第97章 兴旺 第97章 兴旺 翌日。 晋军果真如那守將所言,在山顶上搭设一列拋石机。 自清晨起,便开始接连不断往城中拋射巨石。 从高处往低处拋掷,自然能拋的更远,晋军往墙內拋射,而不往墙面上拋射。 被砸死秦军士卒愈发的多了起来。 而饶是如此,晋军就是不架设云梯攻城,导致那些连夜准备的木石金汁堆砌在城墙上,既挡著路,又派不上用场。 墙垛后的弓弩手未发射一箭一矢,却都面露暗沉之色。 “娘的!不围也不攻,占著山头拋石算哪门子的虎狼之师!!” 副將听著他的抱怨,心中竟有些暗爽,你不是自有考量吗? 见到普军便畏惧的不行,愤因怯而生,鞭挞魔下倒是起劲的很。 “砰!!” 巨石击中城墙,碎石溅射向数名秦军。 一名秦军士卒躲避不及,为碎石所创,其面上顿时血肉模糊,眼球塌陷,鼻樑挤压成烂泥,一张乾裂的嘴唇凹了进去,血水横流在石面上,一只手还在若有若无的抽动。 其余的秦军见状,脸色孩然,不约而同的把身子埋的更低。 一时间,聂立在城墙上的秦军就像是蚂蚁入洞般,將手中军械丟在地上,身躯蜷缩在墙垛前。 山顶,毛德祖抚著长须,笑著对左右副將笑道:“你们观其可像是一群蛇鼠?” “哈哈哈!!” 听得如此比喻,几名將领皆是放声大笑起来。 “將军高明,第一时间便抢占了山地,不费一兵一卒,便能使秦军抱头鼠窜。” 毛德祖摆了摆手,自谦道:“此处乃兵家必爭之地,那守將无能,不知派一支人马占据,並非是我高明。” 若是稍微懂点兵法的將领,都能明白高不易敌的道理,不说必须派重兵把守,可你总得设有防备吧? 晋军上山除去天险的阻扰,就没看见到一名秦军的人影。 昨日毛德祖见此情形,便笑呵呵的令工匠士卒多加打造拋石机。 “两军交战,攻心为上,先前不是在林中打杀了两头豕吗,你派两队人马带著锅灶,进前两百步,当著他们的面烹了。” “我要是那秦军守將,见將军如此做派,怕不是要气昏过去!” 副將领命之后迅速下了山,领著数百人出了营寨,往城下快步而行。 一时间,鼓声大噪,城墙之上,又开始慌乱起来。 “將军!晋军攻城了!!” 一名士卒火急火燎的赶至城楼,向坐在椅上的主將喊道。 “攻了?!” “是。” “快击鼓!让他们上城头!” 在死伤数十人后,秦將也只好裁撤了墙上的士卒,如今见晋军攻城,又赶忙將他们赶上了墙。 等待著秦军的不是箭雨,不是刀枪,而是一名名手拿著碗筷,吹著热气,轮流去盛著肉汤的晋军。 “这这,你说敌军攻城,就是这般攻的?!”將领高声骂道。 没办法,因为昨日忙累一天,又加上主將训斥怒喝,大多数秦军都见到普军动向,便都有些应激。 他们见数百人气势汹汹的往城下衝来,还还以为是要攻城了。 秦將看著身旁的士卒咽了咽喉咙,直勾勾盯著城下的晋军,脸色铁青了起来。 国內粮食紧缺,仅剩不多的余粮也都载上车,一辆辆的往北驱驰, 好在颖县乃是边疆之地,他们这些直面晋军的边军肯定是不大缺粮的。 可勉强够吃並不代表能吃得饱。 消耗的气力比平时要多,可吃的还是平时的量,自然会感到飢饿,肚子一饿,看著別人吃,便会更饿。 “还看!看你娘!给我放箭!!” 弓手听得命令,也不管射程够不够,搭著弓,往半空中激射而出。 “晞刷!” 数百支羽箭扎在地上,一发未中。 饶是最远的一支,也离晋军还有二十步之遥。 “你们这群废物!!” 秦將怒吼一声,咬著牙挥动马鞭,一下下抽在那些弓手的背上,脸上。 在这一惊一乍之中,巨石再次拋射而来。 几名挤在一块的士卒来不及躲开,便被石块砸的半身不遂。 羞辱与惊恐遍布在城墙之上,一名秦卒当即忍受不住,丟了弓,转身就跑。 “嗖!” 箭矢击中其背部的革甲,深入腰腹,却没能阻扰著对方继续逃窜。 士卒吃痛一声,他捂著伤口,步伐当即减缓下来。 “给我斩了他!!” “是—是。” 副將抽出刀来快步冲了上去,一刀了结逃卒的性命。 城墙上的秦军全都看向那名倒地的同袍,除去感到恐惧之外,阵阵悲愤涌上心头。 长江之上,乌决决的舰队飘荡而过。 刘裕、刘义符、刘义真父子三人佇立在爵室。 刘义符眺望著漫无边际的江水,对眼前波涛万顷之景万分感慨,身处岸边与在江中截然不同。 蓝天碧云之下,水光与天色相浑。 刘裕的这艘主船,確实同前恩所说一般,高有六层,每层皆设有女墙牛皮,儼然一副水上坞堡的既视感。 要不是顏延之不肯教如何作诗,保不齐刘义符又能在眾人面前显圣一番。 想著他都有些后悔,觉得那句大丈夫之志说早了。 “为父可有夸大?” 刘裕见刘义符自登船之后常常眺望江海而失神,不忍问道。 “父亲打造这座楼船,要费多少钱財?” 听此,刘裕沉默了片刻,回道:“记不大清了。” 刘义真少有见过父亲哑言,竟不由自主的窃笑一声。 或许是刘裕听见了动静,下一刻,他遂问道。 “若只用费钱財,便能取胜,你可愿严加赋税?” 面对刘裕兀然一问,刘义符未曾思虑片刻,正色回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要是能以財富多寡来左右国势,这天下,该是那些士族与商贾的天下。” 要论垄断土地財富,那些世家大族当首屈一指,要论投利经商,精明的商贩也能占据一席之地可现实中,士族要依靠皇权来运转,商贩也需要安稳的环境与手头有富余的百姓。 “为父平日节俭所省下的钱財,相比於战时所耗费,连九牛一毛都算不得。” 十数万兵马,动輒就是数十万石粮食,光是运输的路上,就不知道要损耗多少。 刘义符頜首应道:“孩儿明白,铸剑,应当以剑刃为重,握柄次之。” 刘裕抚须笑道:“你能明百此理便好。” 刘义真见刘义符回答的游刃有余,不由问道:“既然平日里剩下的钱財不值一提,那父亲何不对自己好些—.—” 要刘义真来说,堂堂开国郡公的府邸就应该气派一些。 谢裕出殯之后,刘义真还特意到乌衣巷中逛了一圈,他见除了王谢两大家,其他几家的府邸, 相比於自家,都华丽宽不少。 刘裕故不作答,看向了刘义符,示意让他来解释。 “父亲未开府之前,你说的那几处府邸,可要远比现在奢华的多。” 刘义真听此,似是不信,“弟见建康的人愈发的多,人多了就代表富庶,那些家怎还会过的不如从前呢?” 刘裕听著刘义真的谈吐,顿时高看了他一分。 往前他对刘义真的要求,也就是说人话,做人事,从未奢求过其他。 期望越小,失望也越小,刘裕见向来不明事理的刘义真说些浅俗的道理,便觉得其长进不小。 是啊,为什么过的不如从前呢? 刘义符思绪飘散,在心中情不自禁的呢喃了一句。 “父亲言传身教节俭,那些人畏惧父亲的威势,不敢冒犯,自然纷纷效仿起来,一家节俭虽不算什么,可十家,百家呢?” 节俭是一种风气,更是一种手段。 刘裕要是平日里穿著麻布衣,身边的僚属穿著锦绣衣裳,这又岂不是一种越矩? 又不可能所有人都能成为曹操面见的那位匈奴使者。 人靠衣装马靠鞍,要让刘裕同农户一般下地干活,路人也只会感嘆他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壮士, 而非是那位权倾朝野的豫章都公。 “弟—明白了。” 刘义符见他似有所悟,模仿著刘裕的口气,笑道:“你明白就好。” 刘裕神情微妙的侧头看了两人一眼,隨后转过身去,笑了笑。 父教子,兄教弟。 如此,方可使一家兴旺。 时光悄然而过,一列列援军从西门、北门而入,狭小的颖城內,竟有了接近上万的兵马。 而城外的晋军,却只有三千多人。 秦军已三倍於敌,却还是紧闭著城门,任由晋军拋石,要想將上万人马用石头砸死,那无疑是异想天开。 拋石一天,所杀伤不过百人,哪怕石头是无穷无尽的,也要砸上个百来天。 面对如同龟壳一般的颖下城,毛德祖则是不急不躁的在帐中与属僚对弈。 毛德祖望向帐外一眼,又重新將视线聚焦於棋盘之上,他落下一子,问道。 “寿阳可有消息?” “檀將军已领兵往蔡城去了。” “王將军呢?” “王將军说,等后方的人马赶到寿阳了,便亲自率军攻打息县。” “兵分三路?”毛德祖见部署有所变动,异道。 身穿儒衫的文士点了点头,“您也知道,王將军他一向是不怎按照计划行事的。”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一位常胜將领,绝无可能会死死按照著计划行事而不懂变通, 王镇恶既然打算再分一军攻息县,定然是得知其城中守备薄弱,方才出此变动。 “主公令他统领三万兵马,却只派与我三千,早知这颖城秦將乃是庸碌之辈,多予我两千人, 怕是早已破城而入。” “单龙骤二字,您该知晓主公对王將军的期望。”文士顿了顿,落下一子后笑道:“况且这颖下不过是弹丸小城,不值得我军士卒用命强攻。” “你不用替他说话,这首战之功给他便是了。” 文士证了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毛德祖见他失神,岔开了话题,笑问道:“你回建康时可见到主公了?” “见了。” “主公—气色如何?” 文士见他担心此事,喜色道。 “请您恕我冒犯。” “你直言便是。” “主公面色要比您红润。” 毛德祖本以为他是怕冒犯了刘裕,谁曾想是怕冒犯了自己。 听此,毛德祖半信半疑的,他挑眉直视著文士,见其眼神未有躲闪,方才开怀大笑道。 “如此甚好,甚好!” 第98章 坚守 第98章 坚守 颖城之上,夜色瀰漫,一队队举著火把的士卒在城墙上来回巡视, 民夫们在火光的摇曳下往石墙裂口中塞入夯土,以此来防止墙体塌陷。 “咻!” 取了箭的羽矢划过夜空,击打在一位秦军士卒的肩上。 士卒豪了一声,他下意识的以为是晋军发起了夜袭。 在击鼓吶喊之前,他伸手摸向了痛处,却募然地发现没有流血。 站在一旁,耳带疤痕的副將见此一幕,快步的走到士卒身旁,將羽箭拾起。 “將—將军.”土卒惊颤道。 “莫要出声。” 將领打量四周,见身旁的士卒大都在打盹,无人留意,方才用身躯抵著羽箭,將掛在其上的信纸取了下来。 “你若是不想被他害死,便不要与旁人说。”將领来到士卒身旁,低声言语了几句。 那士卒满脸大汗,点了点头。 將领见他动摇也不觉得意外,遂拍了下他的肩,转身离去。 “嘎吱”,屋门闭上。 听此动静,躺在床榻上的妇人嫻熟的点起了烛火。 漆黑的屋內顿时明亮了些许。 “他放你回来了?” “你是何时来的错觉?” 妇人握著烛,惊走到男人身前,“那这是?” 男人脚步悬浮的走在榻前,双手扶著膝,缓缓地坐了下来。 已经好久没有坐过软榻的他,闭上了眼,沉默不言。 “援军才刚到没几天,我听旁人说,晋军也就只有数千人,你为何要如此键而走险?”妇人轻抚著腹部,严声质问道。 “哼,晋军本意便不在攻城,我不曾见到援军,只见到数千张嘴。” “仓—仓中无粮了?”妇人惊呼一声,“这才多久?” “光派了人来,粮食却连一车都捨不得,你说,这城还能守几日?” “久攻不下,该是会撤的。” “攻?”男人笑一声,似是早已释然般说道:“你难道不曾听闻那刘寄奴的名讳?晋国占据半壁天下,怎会只有这数千之眾?” 妇人一时无言,她只得默默的坐了下来,她柔声道:“你准备何时动手?” “那狗娘养的现在不知趴在哪家妇人身上,城南的士卒大都怨恨他,我想—-就在今晚。” 话音落下,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狼色。 过了会,他手紧握著刀柄,推门而出。 夜色中,数十名披肩执锐甲士沿著院墙往府门走去。 “你们要做甚?!將军正—.” “噗!” 门前的秦军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五六名秦军见著面露凶色的副將,脸色骇然,不敢再作抵抗,自觉地退让一旁。 “砰!” 木门被一脚端开,正在床榻上驾车的男人受惊,动作也停了下来。 “陈·陈泽,你要造反不成!” “我就是反了!!你能奈我何?!” 那名叫陈泽的壮汉怒骂一声,提著刀便扑上前去。 寒光乍现。 手起刀落之下,一颗面上满是惊恐的头颅被他提在手中。 他似是还不够解气,將其丟掷在地,猛地往侧耳上踩了一脚。 “你这杂胡!怎不继续喊叫啊!!” 站在陈泽一旁的亲信,犹豫了片刻,说道:“將军,事不宜迟,还是快赶去南门— 发泄后的陈泽二话不说,提著那半面已不成人样的头颅衝出府去。 当那颗人人憎恶的头颅出现在眾人眼前时,他们第一时间的反应竟是鬆了口气。 这些屡受打骂的秦军似是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囚徒重见了光明一般。 “毛將军已许诺於我,只要在今夜打开城门,你们皆能安然无恙!!” 陈泽见城门处的士卒还在犹豫,二话不说便领人杀上前去。 等候在外的晋军见城门打开,一时间鼓声与嘶喊声震天动地,如同虎狼般汹涌入城。 待城北城西的秦军过来后,还不怎抵抗,便一个一个丟盔弃甲的蹲在了地上。 半个时辰过后,城墙上皆是换上了带有晋字的旗帜。 “將军。” 毛德祖见眼前单膝跪下的秦將鬢髮为鲜血所污,遂唤道。 “可有巾帕?” 一旁的副將了愣了愣,他將自己的甲胃脱下,用手撕下自己的衣角递给了毛德祖。 毛德祖接过后,先是上前將秦將扶起,又用布角替其擦去血跡, 陈泽呼吸急促,不敢乱动。 “不愧是我汉家男儿!今夜夺城之功,我会替你稟於主公,见你面色,想必是劳累了多日,快回家好好歇息去吧。” 陈泽抬头看著头髮灰白的毛德祖,一个大男人,眼眶竟不由自主的湿润了起来。 “承蒙您不嫌仆为叛军之將,仆万不敢受此功。” “你们生在颖川之地,本就是我普朝的子民,如今王师北上收復失地,你们又重归於治下,怎会有叛军之说? 毛德祖一番话,不仅使陈泽住了,在其周遭一同受降秦军將士,皆是身心一颤,无可復言。 毛德祖在安抚好降军之后,首先便是派人占住粮仓,收缴军械,在清点伤亡首级之后,急忙命数名斥候快马加鞭出了城。 “死八十七人,伤一百三十人,获七百六十四颗首级,缴获粮食两万余石主簿欣喜的一字一句念著此战所获,毛德祖仔细听著,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將军,这近万秦军俘虏,该如何处置?”文士上前问道。 “你都见我那般作態了,还明知故问。” 文士不以为意,说道“收编降军,並非在您职权之內,还是待主——“ 毛德祖摆手打断文士的劝諫,“你若是能让王镇恶多支些兵马来,我便等主公的允令。” 文士无可奈何,只能妥协道:“您何必非要与王將军爭功呢?集结兵马需要时间,保不齐王將军已派军赶来。” “收降乃是兵家常事,这近万降军,精挑细选一番后,能否有一千善战之士都尚且未知。” 许多前来支援的秦军都是临时徵召的民夫,看似人多,其实也就是一群乌合之眾,与山野贼寇並无多少分別。 秦军主力早已被调往京兆陇右之地,別看晋军远远少於秦军,但战力上却是天壤之別。 文士不晓兵事,遂不再言,谈起了那受降的將领。 “將军当真要將首功易於那叛將?”文士皱眉问道。 毛德祖听此,反问道:“你这是什么话?” “那秦將能叛一次,也定然能叛第二次,將军收其作为部下也就罢了,这战功————· “你怎能如此想?” “將军的意思?” 毛德祖见他不懂,摇了摇头,笑道。 “我越是善待,厚待他,往后攻城便能愈发顺遂。” 毛德祖见文士恍然大悟,顿了下,又道。 “吾虽年迈,可目力尚在,远近之功利,还看得清。” 文士听毛德祖话中还在暗讽王镇恶,自知辩解无用,遂附和道。 “既如此,那我便待在颖下,静候您的佳音。” 新蔡。 天色微明,朝阳尚未升起,晨雾瀰漫在空中。 城外高台之上,脱去衣袖,露著粗壮臂膀的鼓手由慢逐快的敲击著战鼓。 一道道方阵排列在平野之上,遵循著鼓声而进,在中央的两道方阵之中,一辆攻城槌隨著甲士的前进而缓慢推行。 “放箭!!” 城楼上,为首將领挥下长剑。 “嗖!!!” 一整排弓弩手交错射击,箭矢与弩矢如倾盆大雨般从半空中挥洒而下。 “列阵!!” 令旗挥舞,前列两道方阵的甲士纷纷举起巨盾,站在其身后的同袍半屈著身,低头互相倚靠著,无一人抬著头將面部露出。 “!!” 近千发箭矢激射而出,一部分击中在大盾上折断,一部分被士卒穿戴在身上的铁甲所弹。 中箭的甲士捂著伤口,紧咬著牙关,向左右挪动。 趁著秦军射击的空隙,身处在盾阵后方的弓手猛然站起,將长弓对准了空中,像是要將刚刚升起朝阳射下一般,猛地將弓弦拉到肩前方才鬆手。 “咻!!!” 墙垛前的秦军將领见状,高声吼道:“趴下!!” 原先还嘉立在城头的秦军照著普军的姿態,將身躯抵於墙后,等“雨”过天晴之后,便再次站起了身。 双方的將领为了保存兵力,没有让让弓弩手相互对射。 隨著晋军的不断逼近,一队队轻甲士卒狂奔上前,將云梯搭在墙垛之上,开始往上攀爬。 巨大的弩车建设在城角处,几名秦卒相互配合,將弩口扭转向方阵侧翼。 下一刻。 “砰!” 锋利粗大的弩矢洞穿铜盾,直直插入甲士的腹部,在其后方的士卒也隨著衝击而身躯晃动。 “拋!!” 石在引绳的重压之下猛地拋出,趁著晋卒失衡之际砸下。 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天灵盖传来,士卒还未来得及豪出声来,便已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同袍的脚边。 几名晋卒看著地上流淌著的脑浆与血水,双眼一眨不眨,咽了咽喉咙,继续隨著队列往前狂奔。 身处在数道军阵中后方的檀道济见此一幕,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他领军进发新蔡前,已接连攻占数城,先前望见晋军旗帜的那些守將逃得逃,降了降,纵使有抵抗者,也在不到一日之內破城一路顺风顺水的他,竟在新蔡前足足僵持了两日,今日若还未破城,待到明日,王镇恶便要领大军从息县赶来。 若是真要等王镇恶赶来才破城,那他檀道济便担不上冠军將军的名號。 “这董遵是何许人也?” “属下也未曾听闻过其名讳。” 檀道济见那秦军將领在自己围城之前便坚璧清野,又在这短短几日中收拢其他县城的溃军。 新蔡城虽小,可到底是郡城,弩车,矢石齐备,若是不计伤亡多面猛攻,或许能在今日下了城,但因此损耗精锐,却十分不值当。 当能以更小的代价取胜时,却因为急功近利而不顾士卒性命时,久而久之,在军中囤积的威望便会逐渐消散。 那些衝锋在前的士卒不是傻子,若是要他们白白送命,很有可能会產生譁变。 “他明知难以坚守,却还在负隅顽抗,你速遣一队轻骑往北分散查探,看看是否有其他兵马。” “诺。” 战至午时,“声”响起,晋军如潮水般往后退去。 此时的新蔡墙上与墙下皆堆满了尸骸,董遵站在眾人身前,他挥刀砍断扎在胸膛的箭矢,大口喘著粗气。 “您这是何苦!”一名灰头土脸的副將哀声道。 『您知姚太守不会派援军来,降於..—.— “噗l!” 董遵將那副將的头颅连带著躯体一同丟掷下城,他长呼一口浊气,怒道。 “尔等食君之禄时,可曾推脱!!如今晋寇来犯,一个个皆想降敌,枉我平日里与你们以同僚相称!!” 董遵靠在墙垛上,他喘著粗气,缓过神来,吼道。 “尔等若还有脊骨!便与我死战到底!!!” 嘶哑的吼声迴荡在墙道之上,还留有余力的秦军听得此声,无不心神一震。 军帐內。 檀道济皱著眉站在铺开的地图之前,思量著往后的进军路线。 整个蔡郡,也就只剩下郡城尚未攻破。 “將军!” 副將快步入帐,欣喜道:“果真不如將军所料,哨骑在东南方发现了一支军队。” 檀道济见他面色带喜,异问道:“何人领军?” “是毛將军!” 副將说著,双手將信纸递上。 “德祖?” 不等副將再说,一名气喘吁吁的骑卒缓缓入了帐,作揖道。 “檀將军,毛將军已攻占颖下.· 檀道济听得骑卒述说,一时间喜愧交加,毛德祖作为偏军,竟已破了颖下,先於王镇恶与自己合兵。 “你先歇息去吧。” “唯。” 骑卒离去后,檀道济將信纸接过,亲自阅览起来。 “他要我撤围?!”檀道济看到一半,忍不住惊呼道。 “是这样的,毛將军在颖下收服了一降將,此人名为陈泽,他有一同乡正值守在北门副將说著,语气愈发兴奋起来。 “此计可行,便依他说的做。” “诺!” 当城墙上的秦军见晋军撤了围,都瞪大了眼珠,脸上布满不可置信。 等晋军人马一退再退,三两秦军竟互相欢呼拥抱在一起。 董遵紧皱眉眼,他直勾勾的盯著远处的普军,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太守还是先去处理伤口吧,免得生了疮。” “破城在即,晋军撤兵,实·实在是反常。”董遵呢喃道。 他不想破坏此时的氛围,哪怕晋军只是一时撤兵,也能让己方士卒喘口气,休整一番。 “你去通知各门守將,令其严加防备,万不可鬆懈。” “是。” 晋军虽撤去包围,但城墙上的残骸尸骨需要人手来处理,免得引发了瘟疫。 数千民夫隨同著守军拋洒著最后的余力,將户体上的甲胃,铁盔等有用之物一一卸下后,才把户骸拖到乾草旁堆积起来。 不少士卒与城中百姓,围著眼前堆积成山的尸首,皆是沉默了下来。 这些尸首中,有晋军,有秦军,也有民夫,丈夫,父亲。 隨著一根火把丟弃在铺了油的乾草之上,大火猛地燃起,炙热之气隨著晚风漂浮在眾人麻木枯瘦的面庞之上。 第99章 淮阴 第99章 淮阴 “砰!”船璧击礁石,发出一阵声响踏板轰然放下,一名名士卒齐序登岸。 刘裕见水势不对,便下令全军登岸,留下舱手,命眾將士以步行自淮阴赶赴广陵。 晋以征北、镇北將军,青充二州刺史或徐州刺史镇淮阴,淮阴遂为重镇。 永和八年(352年),荀羡镇守淮阴,他观地势,认为此处,“地形都要,水陆交通,易以观畔,沃野有开殖之利,方舟运漕”,却“无地屯兵”。 简而言之,就是旧城所处的位置太烂,可又是水运必经之地,作为江口,若是不能屯以重兵, 一旦为敌军所攻占,登岸便成了大问题。 荀羡遂向庙堂进言,在甘罗城以南建新城,代替故城刘义符不急不慢的下了船,重新感受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要说自己没有分毫不適,那肯定是假的。 刘义真与他並无多少分別,两人以往经常骑马射箭,对水都不大感冒。 说是这般说,但相比於半吊子的刘义真,刘义符骑射技艺远过同龄人。 此时让他去军中担任弓手,不说神射,也算是弓手之中的依者了。 刘义真则是属於那种又菜又爱玩的,骑术射术不见长进,往日便光顾著跟刘义符耍嘴皮子。 当然,刘义真若没有从武的天分,刘义符也不会强求他去练这些。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生在帝王家的刘义真从起点上,就已遥遥领先,对他而言,因材施教方才最为契合。 刚一下船,车乘便已备好。 刘义符定晴一看,见一名披甲將领站立在车旁,皮笑肉不笑般的望来。 “父亲,这位是?” “恭叔,道济之兄长。” 刘裕似是对檀祗(zhi)的作態十分满意,遂携著刘义符二人来到车旁。 “主公!”檀祗大喜喊道。 刘裕微微頜首,说道:“你治广陵已有一年半载,可有难言之隱?” “主公派那些个文僚过来,仆並无难处。” 正交谈著,檀抵见刘义符两人,当即便要上手去抚刘义符的顶, “世子可还认得我是何人?” “檀將军我当然认得。” “哈哈!” 檀祗笑著,又拍了拍他的臂膀,比划著名他的身量。 “世子高了许多,壮了!” 对於这位大大咧咧,面对脾性粗糙的檀道济之兄,刘义符只能一笑置之。 他心里虽有些许不適,可檀祗毕竟是十数年前便追隨自己父亲的老將,要论功绩,怕是將谢嗨、顏延之几人加起来都比不上。 战功乃是用血肉拼杀出来,本就该凌驾於任何功劳之上,但政治可不管这些,谁能依靠在权力的漩涡中心,谁就能得到的越多。 就臂如宗室,刘怀慎、刘道怜等人其实也就是中庸之才,可二人却位於檀祗之上。 而像谢晦、傅亮等常伴隨在刘裕身旁的属僚,刘裕提拔他们,虽有要求,但相比於冒著性命之忧斯杀的將领,却不要轻鬆太多。 檀抵有奉承之意,还是因为他太久未见刘裕,也未曾回到建康去。 此时好不容易迎来了刘裕,自然是要多加表现一二閒聊几句后,刘裕三人便逐一上了车。 上车后,刚才被檀抵汗手摸了几下的刘义真顿时按耐不住。 “父亲,这—这位檀將军怎如此无礼—·孩儿的巾都乱了”刘义真一边摆弄发梢,一边抱怨道。 “他向来就这般性子。” 对此,刘裕笑了笑,对檀抵作態不以为意。 刘义真见状,也只能呼口气,以示悲愤。 刘义符望向路边正要割粟的农民,忧声道:“檀將军性情洒豪爽,父亲令他坐镇广陵,会不会有所欠缺?” 刘裕知他想要说些什么,“你观这地中百姓,可有枯瘦之相?” “没有。” 对於刘义符以片面行貌识人,刘裕还是要多说几句。 “恭舒他虽粗獷了些,但还是明事理的,广陵之地,你若要为父交由与他人坐镇,为父反而不放心。” 刘义符揣摩著刘裕所言,表示认同的点了点头。 檀抵这样的性子,在地方无人管控,定然会有违矩之举,刘裕心中知晓,也无非是睁只眼闭只眼,闹不出大动静,他也不会怎在意。 江淮之地,必须要由同檀抵这般的心腹將领坐镇,这是实打实关乎到刘裕对地方的掌控力。 就好比巴蜀之地,坐镇汉中的朱林便是此理, 朱林接替朱龄石担任益州刺史后,在位颇有政绩,又深得蜀中民心,杨盛能够心甘情愿的將汉中让出,便是见他得人和之势,不敢与其爭锋。 檀祗身为青州刺史,治广陵一载有余,政绩没见,指斥他的声音却愈发的多。 刘义符在备战时,几番与刘义隆一同隨刘穆之“料理”政务,此时见了檀抵后便回想起来。 刘义符只要与刘裕换位思考一下,便能知晓他为何视而不见。 有得必有失,刘裕完全可以再拉拢一些寒门子弟来替代檀抵,严治地方,但那样做,那些跟隨檀祗已久的军中將领,魔下士卒,可会听从他的命令? 纵使明面听从,可要是真出了什么变故,又有何用? 例如司马休之叛乱,若是让檀祗坐镇江陵,前者怎能逃亡秦国? 地方控制力比起些许得失,根本就不值一提。 马车缓缓驰骋,刘义符见要一举跃过了淮阴,便出声问道“父亲都到淮阴了,何不去见一见淮阴侯?” 听此请求,刘裕笑道:“为父是怕耽误行军,既然你想去,那便去。” 刘裕將车帘拉开,对檀祗、傅亮等人吩附几句,遂令车卒调转方向,与两列武土分离於大军, 调头往淮阴而去。 《水经注.淮水》中写道:“淮阴故城东西两冢,西者漂母冢也,周回数百步,高十余丈。” 马车行驶到半程,刘义符三人便下了车。 刘义符隨刘裕来到祠前,看了看,问道:“父亲,这可是漂母祠?” 刘裕额首,偏头问向刘义真, “你可知晓一饭千金的典故?” “一饭千金?什么饭能值上千金?”刘义真惊奇问道。 刘裕见他信以为真,大笑一声,再次看向了刘义符。 “为兄问你,这世间最贵之物为何?” 第100章 显灵 第100章 显灵 “最贵之物?” 刘义真思绪了一会,说道:“珠宝?美玉?还是香料?” 刘义符听此,摇了摇头“情义。” 话音落下,刘义符便娓娓道来,“淮阴侯年轻的时贫苦,为了充飢,便常常到河边执竿垂钓, 运气好时,他能吃饱,运气不好时,他便要饿著肚子————.” 刘义真本是不大相信,可他偷瞄父亲一眼,见其有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顿时又信了。 “河边有许多妇人在清洗衣裳,其中有一位老妇,名为漂母,她见韩信快要饿死,便將余粮分於淮阴侯,淮阴侯感激不已,便承诺漂母以后报答她,你可知漂母是怎说的?” 听此,刘义真已经明白了大半,“漂母心善,定然会激励他——” “堂堂男儿,不知勉力,不能自给,何以言报,吾之所为,岂望汝报耶?”未等刘义真说完, 刘义符便一字一句道。 刘义真脸色微变,他以为刘义符是在隱晦的对他说教, “淮阴侯惭愧,遂去参了军,此后,你便知晓———“ 说完,刘义符屈身对著漂母祠轻轻一拜后,便隨著刘裕一同往淮阴侯庙走去。 漂母两地相差不远,却都是为悼念韩信所建,要不是时间赶得紧,刘裕保不齐还要到那韩信钓台前钓上个大半日。 庙前,杂草丛生,门匾左右不齐,隨风而摆动。 刘裕见此一幕,眉头皱起。 淮阴侯庙乃是是汉惠帝大赦天下时令射阳侯所建。 虽已过去六百余年,祠庙算是完好,可如今淮阴乃是在自己治下,两人年轻时遭遇又如出一辙,见此情形,刘裕当即吩咐道。 “去將休元唤来。” “唯。” 武士得令之后,奔跑离去。 过了一会,王弘快步赶来,他还未进庙,见周遭景象,便知晓刘裕唤他来所为何事。 “修饰祠庙之事,不得迟缓,你去安排。” “是。” 待王弘走后,刘裕三人方才进到庙中。 刚一进庙,刘义符便望见那由铜俑般所制的石雕,两侧的樑柱腐蚀不少,隱隱有不支之意。 刘裕见著案上供奉之物为之一空,遂又派人將供品送来。 在这等待之际,刘裕问向刘义真,“你可知跨下之辱?” 相比於一饭千金的典故,跨下之辱几乎是人人得知。 无他,唯典矣。 “儿知晓。” “若是你受此辱,会如何做。” “孩——孩儿”刘义真光是想想,便自觉忍受不了,“孩儿定要杀了那屠夫。” 道理是道理,真要去忍受这天大的屈辱,谁人能忍得? “哈哈!” 刘裕似是对刘义真的回答满意,大笑一声,轻抚著刘义真头顶, “淮阴侯感激屠夫,是因受辱一事,时时的鞭策他,可屠夫之本意,哪是为了鞭策?无非单纯想要羞辱淮阴侯罢了,事在人为,淮阴侯能成大事,终归还是靠自己。”刘义符正色道。 或许古未的差异,刘义符只觉得韩信是为自己找补而已。 这就好比你中了彩票,路上被混混抢了,又回去买了一张,结果中了彩,便认为是因为被抢了才中彩,因而对其怀有感激。 似这般举措,视作为恩情,也太— 天下诸多事,本就玄之又玄,唯一字可以概括,那就是“命”。 刘裕微微额首,对刘义符所言表示认同, 刘义符脑中一恍,他像是记了起来,正声说道, “夫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刘义真听了,眨了眨眼,他再次偏头,见父亲神情错,雾时愣住了。 “咔!” 突然间,积灰从梁顶飘洒而下,顷刻间,尘雾瀰漫。 刘裕拉著二子,三步作两步出庙。 庙外,刘裕像是肌肉记忆般,下意识去拍刘义符的肩上。 “好!此言甚好啊!!” 刘裕极为想要说讚美几句,可奈何腹中装不下墨水,只得连连道好。 相比於沉醉於话中之意的刘裕,丁与一眾隨行幕僚心惊胆颤,这淮阴侯庙怎会有如此动静? 南人奉道,英灵之说浮现在眾人脑海中,挥之不去。 谢晦反应最为迅速,他当即面露大喜之色,喊道:“数百年来,庙中从未有此般动静!如今淮阴侯显灵!定然是將主公视为高祖!!” 话音落下,此番说法在眾人心神未定之时,顿觉惊为天人,纷纷瞪大了眼,唇舌抖动。 仔细一想,能让韩信大为所动,以致於祠庙震颤,纵观古今,除高祖外,还能有何人?!有何人能配这位冠名为兵仙之人大动!! 听得谢晦这一番惊天之言,刘裕聂立在原地,久久未能缓过神来。 虽然他未有所动作,可脸上的逐渐红润气色却瞒不住。 良久,刘裕巍立在庙外,直视著那早已残破不堪的石雕。 “吾为刘氏子孙,乃高祖之弟,楚元王之后,今天下疲,四乱丛生,为復高祖之基业,还望您庇佑三军將士,驱异族为华夏之外,统九州山河!!” 语毕,刘裕微微躬身,向前作揖。 庙內庙外,万籟俱寂。 两位刘家后生,与一眾属僚、武土纷纷行礼。 数百人就这么屈身躬奉著。 热风吹拂而过,悬掛在梁顶之下青铜铃轻微颤动,发出一阵细小的“叮铃”之声。 低著头的眾人心神一凛,这—淮阴侯当真显灵了?!! 六百年,足足六百年。 淮阴侯还在庇佑汉室子孙不成?!!! 想到此处,刘义符缓缓瞄了一眼刘裕,见其鬍鬚抖擞,面庞坚毅,似是淡然,又似悸动。 论血脉,在数十代人稀释之后,早已算不得。 世间要真有鬼神存在,韩信未必是因为刘裕乃是刘氏子孙显灵,而是对那被数不尽被屠戮在华夏大地上的汉民感到愤慨。 若给韩信十万不!一万兵马!哪会有当今之世? 百年动乱,皆为司马氏一家所致。 魏篡汉、普篡魏。 两朝之和,不过三百七十年。 大汉四百余年,乃是最为长久的大统之朝。 或许刘裕不以汉建国,但他是刘家人,是汉人,这,便足够了。 刘义符捫心自问。 卯金刀之,当真为天命所护佑? 汉儒不得志时,便嚮往周朝,以此为大同之世。 五胡乱华,五代十国,靖康之耻,清军入关为何数千年后,华夏子孙依然自称为汉人? 卯金刀並非是天下万万人对刘氏復念。 而是对当下苦难的悲愤。 想要回首遥望那一去不返的昭昭大汉! “宋之北伐也,高祖同文帝道经淮阴,遂祭淮阴侯庙,文帝慨曰:『夫之立大事者,非徒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时庙宇忽震,乃至於外。高祖曰:『吾乃汉室之裔,今四海鼎沸,百姓疲於兵戈,欲復高祖之业,祈侯之灵,佑吾三军,荡涤异族,一统九州。』言讫,铜铃颤动,若淮阴侯之灵显焉。” 《汉史·卷五·宋传》 第101章 同乡 第101章 同乡 夜幕之下,一千名身著秦甲,执著秦字旗帜的士卒杂乱的往城门“溃逃”而去。 “將军快看!是晋军杀回来了!” 面色配红的守將在亲信的呼唤下失了神。 “啪!” 酒壶碎裂在地。 “晋军?!” 守將快步至墙前,眺望向城下。 “张寸!是我!!” 陈泽脸上遍布著泥灰,他站在眾卒身前,散乱著头髮,高声喊道。 “陈泽?!你还活著!” 新蔡早已与其他城池失了联繫,此时张寸见到自己的同乡与一眾同袍,眯著的眼顿时张大了起来。 不等陈泽开口,张寸便对一旁的亲信吩咐道:“快快打开城门!” “这太守吩咐过,若是要开城门酒意上了头,张寸迫切的想要与从小穿一条开襠裤的故友宣泄苦水,遂对著亲信怒斥道:“你睁大眼睛看看!城下的是何人?!” 那亲信再次扭头看向城下,只见一名名秦军耸著脑袋,似是透支了体力,同行户走肉一般。 “將军不妨先知会太守一声。” 张寸伸手摸索向腰间的刀鞘,亲信见状,脸色煞白,当即令士卒打开城门。 “”之声响起,城门缓缓打开。 陈泽心中窃喜万分,可却强忍著心中激动,缓缓的往城內走去。 “等等!” 听得喊声,陈泽顿时愣住,他偏头一看,见到张稍有熟悉的脸庞,吼道。 “杀!!” 原先还萎靡不振的“秦军”纷纷目露凶光,挥舞著手中的军械,杀向城门处的守军。 “啊!” 陈泽接连挥刀,连斩数人,將城门处牢牢占住。 等到墙上的旗帜被撤换,北门外的平野上,无数晋军从四面八方涌出。 “咚咚咚.”鼓声愈发的激烈。 近百名身披重甲的骑士率先策马冲了进城,他们手持著马塑,挑起一名名惊慌逃窜的秦军。 数不清的步卒紧隨其后,他们踏著秦军的尸首,高声吶喊著上了墙头,与东西两门赶来的秦军斯杀起来。 在这夜深人静之际,鼓声与廝杀声再次响彻天际。 才刚刚鬆懈下来的秦军,有的还未来得及穿上甲冑,有的还正在打著鼾声沉沉睡著。 很快,北门便为晋军所占据,接著便是西门,东门。 堂內。 几名甲士拖著被五大绑起来的董遵入了堂。 正与毛德祖谈笑著的檀道济见到了董遵,面色肃穆了起来。 “你明知新蔡城迟早要为我所破,怎偏偏不降?!”檀道济冷声问道。 “往前的正义之师討伐他国,对义士皆是以礼相待,尔等趁著先帝驾崩,兴不义之师,还问乃公为何不降?!可笑!!” “不义?!” 听此,檀道济似是气笑了,他走到董遵身前,喝声道:“你这头羌胡的忠犬,也配言不义二字?!!” 姚亲手弒杀了符坚,举世皆知,天下各国並起,最不配言道义的,除了司马氏,便是姚氏。 檀道济虽未明说,可董遵却已然知晓,他遂不愿再辩,“你若不敢杀乃公,便鬆开乃公的手脚,让乃公自行动手!” “你也算是位忠义之士,我不为难!” 毛德祖正欲上前劝说,可檀道济却已先一步拔出了刀。 “噗通!” 头颅隨著身躯一同瘫在地上,檀道济收刀入鞘,吩咐道:“將他带到城外厚葬。” “唯。” 毛德祖惋惜道:“我看这董遵不失为一將才,你怎如此草率?” “我从寿阳一路过来,唯攻此城多日,他自愿做出头之鸟,我岂能不从其心愿?” 毛德祖善待降军,檀道济愤杀顽军。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都是为了做给后方的秦军將士看。 弃暗投明,不失为有功之臣。 执迷不悟,那就只能做那数以万计的枯骨之一。 董遵之忠义,在此乱世已是难能可贵,毛德祖知晓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劝说,便是怜惜其德行正当两人继续商討攻伐之事时,陈泽挽著张寸的臂膀入堂。 “將军,他便是我的同乡挚友。”陈泽朗声笑道。 毛德祖单是瞄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张寸,便知其为人。 “新编那一军,由你来领,他便担任你的幢主。” 攻破颖下后,上万名降军在挑肥捡瘦之下,筛出两千人马,毛德祖將其组成一军,原本便打算交由陈泽来统领。 两次表忠,立功之举,足以让陈泽在晋军中站稳脚跟。 况且那收编的降卒,交由陈泽这名秦將来带领,上下磨合也快的多。 “唯!” 陈泽领命之后,又笑呵呵与张寸快步出了堂。 “我与你说了吧,毛將军乃是仁义之人,断不会做出那过河拆桥之事。” 当张寸见到髮鬢灰白的毛德祖,確实感到一股家中长辈的亲和力,特別是其身著便衣时。 待两人走到远处,张寸也逐渐缓过神来,他大骂道。 “娘的!我拿你当兄弟!你怎能如此对我?!” 后知后觉的张寸见陈泽杀上城头时,因为先前酒水喝的太多,都差点滋出尿来。 骂著,张寸还伸手往陈泽后脑勺扇去。 “是我有错在先,你若是打我能好受些,那便打吧!” 陈泽也不还手,任著张寸欧他, “狗日的,你差点害死老子!” 张寸越想越气,一下重拳打到陈泽的面门上,后者哪能想到他下如此重的手,防备不及,脸颊红肿了起来。 “我日你娘!你还真打?!”陈泽怒骂一声,也挥拳欧了上去。 两人在漆黑的路边扭打起来,一会陈泽趴在张寸的身上,一会张寸又趴在陈泽的身上,原本还带有血污的甲胃已被地面上的灰尘所覆盖。 其实张寸哪能打得过陈泽。 陈泽对儿时的死党心有愧疚,可又不想失了脸面,只能收著力与其互殴。 待到两人体力不支,瘫倒在地上时,就这么望著夜空中的弯月。 过了会,陈泽还是忍不住,缓声说道。 “你们若是再守下去,那位檀將军可不会同毛將军一般好说话。” 张寸听他正色说著,咽了下口水,“你喊我声阿爷,你我恩怨便一笔勾销。” “滚你娘!” 让骂了两句,张寸似是累了,缓声问道, “我真以为你死了,大嫂可还好?” “再过两月就要生了,我让她留在了颖下。” 张寸微笑问道:“可想好了名?” “女儿的话,我还未想,若是男儿,便取名为宪。” “陈宪?”张寸嫌弃道。 “宪总比你这寸要好。” 陈泽笑著,视线下斜的看向张寸,后者见此情形,鬍鬚猛然抽颤起来。 “你瞅甚?!” 第102章 顺遂 第102章 顺遂 等两人离去,檀道济出声问道, “德祖是要留在新蔡等待镇恶的兵马,还是隨我北上?” “我领军奔袭至此,魔下將士疲累,还是在新蔡休整两日为好。” 檀道济见毛德祖不愿与自己合军,也不恼怒,指著舆图说道:“蔡郡已全然归於我普地,我欲往东北克项城,你意何如?” 两国的边境皆会屯有重兵,一旦大军攻入边郡,而敌国却未调大军回援,那此后攻城,便会同如履平地般顺畅。 檀道济三人在发兵前,便是打算稳扎稳打,待全面攻占豫州后,再合兵一处,猛攻许昌、洛阳两座城都。 “项城位於颖水上游,又占据要道,先攻占此处,依我之见,甚好。” 第二日清晨,檀道济便马不停蹄的率领人马往项城进军。 待晋军兵临项城之下时,徐州刺史姚掌正身处在城中。 秦徐州与彭城接壤,姚掌在得知晋军发兵的第一时间,便打著坐镇后方的名头,从徐州郡城梁城后撤至项城。 姚掌身为宗室,得到消息,要比地方官员將领更为了解国情。 他得知晋军竟已打到了豫州腹地,顿时膛目结舌。 自己才刚从徐州逃撤来,屁股都还没坐热,怎么晋军又打来了?! 在慌乱之下,姚掌想都没想,急著从衙署中取出州印来,领著与自己一同后撤至项城徐州官僚,与项城属僚分別排成两列,恭候在城门前。 檀道济正打算作势猛攻,以此来劝降,可他却未曾想到,这营寨都尚未扎下,城门便已散开。 宴时间,他还怀疑这是秦军使出的空城计,以为对方在城中设伏,故意引诱自己入城姚掌站在城门后,见晋军停留在城外,迟迟不进,便顾不得脸面,驱使著左右文武属摘去官与盔甲,打算步行出城受降。 “姚公,这般会不会有些太过了?”一名文僚脸庞难掩羞愧故问道。 姚掌警眼看去,冷哼了一声,“你若是想步董遵后尘,何必与我等同行?” 受此反问的文僚涨红了脸,哑口无言,他低下了头,回到了“整齐”的队列中。 姚掌面对这种端著个幣脸,又无丝毫骨气的汉臣,向来都是之以鼻的。 你有骨气,倒是別跟著我一同来啊! 自己拿段白綾,吊死在家中,为国而殉节,岂不为一段佳话? 乌龙过后,姚掌身居首位,面露微笑的步行著出了城。 城外的檀道济见此一幕,本还带有疑虑的他,向左右笑道:“这便是那董遵所言的忠义吶! “哈哈哈哈!” 一眾將领听了纷纷附和著檀道济哄堂大笑起来。 喜剧的內核,大都是悲剧。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檀道济耻笑时,何曾又不是在对董遵表达敬佩? 待檀道济领著眾人来到城门前,姚掌屈著身,將州印双手呈上,苦笑道:“还请將军手下留情。” 檀道济一手接过印,见其无误,便递给了身旁的將领。 “我军不杀降,可—“” 姚掌听见可字,脸色大惊,双膝一软,竟要作势下跪。 一旁的普军將领本以为他是要行刺,已然迅速拔刀,不等姚掌反应过来,刀便已架在他的脖颈前。 “你这是作甚?” 见刀锋离自己的脖颈只有毫釐之差,姚掌的手脚便止不住的打颤。 “將军怎能言.言而无信— “我是想让你好生休养,怎就言而无信了呢?” 听此,姚掌便知檀道济是故意如此,好令自己在眾目之下出此天大的洋相。 檀道济见姚掌半跪著,並不打算扶他,遂向其身后的文武僚属喊道:“这些时日,你们便莫要去衙署,待主公亲至彭城,你们原先在秦国是何官职,在我大晋治下,也依然是何官职。” 站在姚掌身后的秦国官僚面面相,你看我,我看你,他们虽未开口说话,但在眼神之中,意味已经昭然若揭。 “檀將军,刘刘公当真不会裁撤我们的官职吗?”先前那名被姚掌讽刺的文僚出声说道。 “若是你们当中有人能劝说同僚、故友归降,主公非但不会裁撤你们的官职,还要给你们升官加爵。” 此话一出,原先摇摆不定的秦僚纷纷俯首示忠起来。 “仆有位同窗在准阳“仆之丈人乃是平城主將—· 姚掌未曾想到风向变得如此之快,自己放低身段过早,反而处於不上不下的位置。 “檀公——我——仆可否起身?” 檀道济微微頜首,快步掠过了眾人,派领將士开始接管城池。 项城內数千秦军在被檀道济整顿收编后,魔下的人马是越打越多,他来不及精挑细选,遂將其都编为一军,独立在晋军之外,性质就相当於僕从军。 降的快也有好处,这项城完好无损保留了下来,城中的百姓还来不及逃命,便已重归了大晋的“怀抱”之中。 翌日,檀道济稍作休整后,又领军攻打淮阳郡治,陈县。 普军在长达半日的围攻之下,陈县告破。 檀道济入主陈县后,便分调人马,令其收復陈县以南的数座县城。 “报!平城已被攻破!” “报!郸城已破!” “报!譙城破!” 数日之间,在姚掌开了个好头之后,豫州东面的秦地尽皆为晋军所攻占。 檀道济连下十数座大小城池,每日入睡与起早时,总是一副喜笑顏开的模样。 “镇恶到何处了?” 属僚顿了下,回道:“昨夜驛卒来报,王將军已至邵陵。” 原先还满是笑容的檀道济顿时严肃起来,“邵陵?” “是。” 本以为被自己遥遥甩在身后的王镇恶竟到了自己前头去。 紧迫感油然而生,本还想再歇息一日的檀道济顿时坐不住了,他急忙起身问道。 “驛卒可还传来了其他消息?” 听檀道济问此,属僚当即为难起来,他苦笑道:“王將军让您莫要停留,速攻许昌。” 檀道济思量了片刻,微微頜首后,又问道:“他下一步打算如何?” “王將军已领军往东北进发,该是想要克梁郡。” “克梁郡?他为何要捨近求远,令我攻许昌?”檀道济异问道。 邵陵位於陈县以西,王镇恶离许昌要比檀道济近些,可他却要绕道攻梁郡, “这属下就不知了。” 第103章 荣光 第103章 荣光 郊野之上,马车驰骋而过, 车內,除去父子三人之外,又多了一人。 谢晦在庙前那么一喊,已奠定了他往后前程。 或许是冥冥之中,天意所为。 如若刘义符未隨刘裕同行,亦或是他未曾想要亲祭淮阴侯。 都未能给予他此等良机。 对於谢晦而言,就像是人生的岔路口。 能让刘裕开口令其同乘一车,不说天大的殊荣,他担任何职都是一样的。 当然,这种机遇也不是人人都能把握住的,在场眾人,也就他反应最快。 比起谢晦,檀的恭维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刘义符与刘裕一边,刘义真与谢晦一边,可谓是涇渭分明。 好在檀祗安排的车乘確实宽,要不然还真挤不下四人。 刘义真警头看向谢晦,嘟著嘴,想说又说不出话来。 刘义符见刘义真有些不安分,看了他一眼,后者便又露出一副乖巧模样。 祭奠过后,刘裕甚至想要为韩信新建一庙,最后还是被群僚劝住了。 新的,不一定要比旧的好。 若是惹得淮阴侯不满,那岂不前功尽弃? 刘裕不是刘邦,替其修庙宇,已是仁至义尽,另建新庙的话,就不免越矩了。 不管韩信到底有没有显灵,有没有庇佑三军將士,只要將今日之事散播出去,传到前锋军中, 土气定然上涨。 相比於出征之前刘义符在林中捕获黄麟,淮阴侯之灵误认刘裕为刘邦,后者影响要大得多。 鬼神之说深入人心,比起从未见过的瑞兽,英灵鬼魂更能使人深信不疑。 明明这件事非常荒诞,可却又能有令人不得不相信的道理。 你要说这是天意,还是其他原因,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淮阴侯显灵了! 刘渊半个匈奴人都能打著汉室的名號建国,相比之下刘裕可是真正的刘家后人,而且刘交算是血脉相近的那一批宗室,说服力自然也大得多。 不过名號这东西,对起事相助颇大,但对已经坐拥半壁天下的刘裕来说,无非就是添一彩头, 为將来名正言顺添彩。 谢晦自上车之后,便一直正襟危坐,他偶然打量著刘裕脸色,见其似返老还童般,便在心中暗喜,闭上眼思量起来。 刘穆之老矣,又身患不治之症,难以痊癒,如今大军开拔之后,他只会更为劳累。 如今刘穆之不但要处置朝中大小事务,各路兵马的粮草、军需,调度几何,以及那些隱隱约约要冒出尖来世家大族。 可以说,此时的刘穆之,几乎与诸葛武侯並无分別。 诸葛亮才智虽过於司马懿,却因操劳过度而病逝待刘穆之往后,谢晦想不到还有何人能与自己爭权, 张邵?能力资歷够,可却没有手握大权的心气与决断。 王弘?纵使他想要揽权,可王与马共天下的前车之鑑,註定他无法身於幕首之位。 徐羡之?徐坞之事,回归庙堂都成问题,更何况与自己爭权? 傅亮?才能资歷都欠缺自己太多,不足为虑。 此前谢裕离世之时,刘裕悲哀不已,他见谢晦不甚痛心,便对其疏离了些许。 刘裕对谢家子弟有天然的好感是其他家望尘莫及的。 没有办法,当初谢玄组建北府兵,恰好徵调刘裕入军。 而且谢氏有谢安与谢玄这两位力挽狂澜的先辈。 並且两人皆不贪恋权柄,有著功成身退,事了拂衣去的耀绩,这是王氏难以比擬的。 再如何说,谢安到底是没想有臂位之举,肥水之战的功劳,也足矣盖过王氏。 谢嗨见得刘裕容光焕发,又见刘义符逐步长进。 此时的他,眺望未来,只觉得未来一片大好。 青云直上,无非是等待岁月, 他谢宣明,保不齐自己也能成为叔祖父那般冠绝於世的人物。 重铸谢氏荣光!吾辈义不容辞!!! “咳咳。” 刘义符见谢晦嘴角逐渐上扬,得意之色几乎要铺满整张脸,不由轻咳了一声,以此提醒。 谢晦听见咳声,当即睁开了眼,收敛嘴角,恢復那一副恭谨模样。 刘义符都能一眼看出谢晦在想什么,刘裕肯定也看得出。 这才哪到哪,你就忍不住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这样做,怎能身居高位? 刘义符相处半年之久,他算是对谢嗨看的透彻。 史中,谢嗨上位之后,便常常回府偷偷与其兄长谢瞻述说朝廷机密之事。 谢瞻也不劝他,谢晦刚一说完,他便转头拿这些事跟亲朋好友当作笑谈述说。 几番下来,谢晦便不再敢泄密。 长兄如父,谢瞻对谢晦的教导,要比他父亲谢重还要过之。 要不是谢瞻早逝,也许谢晦也就不会踏上那条不归路。 同一时间,主僚四人心中各有见解。 刘裕大喜之余,对谢晦作態不以为意。 刘义符见他忘形,有心提醒。 刘义真只觉得拥挤,想让谢嗨赶快下车去。 广陵城外。 车仗停於城门之下。 檀抵领著一眾属僚恭候在门前,神情却与先前有所不同。 等他见谢晦从车上下来后,心中五味杂陈。 此时的檀祗,对其有钦佩,也有不甘。 娘的!凭甚! 这是老子为主公世子准备的车,你一个主簿凭甚坐? 檀祗也不是瞧不起谢晦,只是因为庙前一事,对他触动不小。 为了领军,他只能先行一步赶回广陵,错过了这足矣载入史册的机会。 刘裕见到城门处熟悉而又陌生的群僚,笑著与其共同入城。 檀祗见刘裕面色欣喜,便上前笑道:“主公,驛卒午时至广陵—— 刘裕听他弯弯绕绕,又十分彆扭的说著,遂问道:“镇恶,道济等人进展如何?” “徐州刺史姚掌见道济领兵至城下,降了!”檀抵见状,大笑道。 檀道济屡立战功,不废一兵一卒夺得项城,檀抵自然面上带有光亮。 听此,刘裕论异问道:“徐州?道济已攻至徐州了?” 姚掌投降,他不感到惊奇,但檀道济从寿阳行军至徐州,就算是一路招降,也不可能如此之快。 “道济攻克的乃是项城!” 说著时,檀祗也不敢再磨蹭,当即將战报递给了刘裕。 刘裕阅览一番后,抚著长须,笑道。 “我这才刚过淮阴,前军如此顺遂,果真是得淮阴侯所佑啊!” 第104章 君吟 第104章 君吟 官署门前,马车徐徐停下。 刘裕正欲下车,同一时间,檀抵翻身下马,伸手遮挡刘裕的额上,以防其触碰到车顶。 刘义符见此一幕,嘴角抽了抽,跟隨其后下了车。 刘裕站在官署门前,似乎是记起了事,遂转身对檀抵笑道:“你股下可还好?” 檀祗见刘裕还记掛著,脸色动容,大腿应激般轻颤一下,说道:“早已好多了,只是吹不了风,受凉便有些疼... 当初司马国兄弟在徐州边界聚眾叛乱,率领数百亲信偷渡淮河,乘著夜色潜入城中,直奔官署。 檀祗反应过来后,还未穿戴上甲胃便出门迎敌,遂中箭而返。 檀祗退回官署后,於是命人打五更鼓声,让贼人以为快要天亮,司马国中计后,与亲信数百人爭相往城外逃窜。 檀祗见状,遂又亲自披甲上阵,领魔下一路追杀,斩百人而还。 经此一事,檀祗功不抵过,被降號为建武將军。 广陵驻军不下千人,能够让数百人趁夜潜入城中,刘义符都不知道该如何为其辩解。 怎得,这城门与守卒皆是摆设不成? 好在起事者是司马国,换作他人,檀祗可不就是单单中了一箭而已。 夜不闭门,卒不看守。 广陵的治安可想而知,如果刘裕一行人轻装简行突击检查,保不齐这城中又是另一番模样。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刘裕见檀祗未曾领会自己话中之意,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遂大步入內。 跟在身后的刘义符了一眼还在乐呵著的檀抵,也不由一笑。 檀祗心中异,他还以为是脸上有了洋相,用手摸揉一会。 他又看向了刘义真,后者见状,眨了眨眼,便掠过了。 “世子笑甚呢?还是二郎懂事。』檀抵心想道。 走在前头的刘义符看刘义真憎懵懂懂的,轻声问道:“父亲所说之事,你可曾听闻?” “何事?”刘义真茫然道。 檀道济与谢晦、徐羡之、傅亮三人可谓是“一丘之貉”。 刘义符身在建康时,没少做此四人的功课,等他调查檀道济时,便发现其两位兄长官职与功绩皆要盖其一筹。 隨著不断深入,刘义符那些模糊的记忆如灵光一闪般呼之欲出。 有些人,可能见过几面,数年之后再次相遇,便会逐渐记起, 刘义符没有认错的话,檀祗乃是因心病,鬱郁而死, 至於他为什么会鬱郁,还是因其在地方极为放纵。 刘裕北上与与坐镇关中近两年之期,弹劾指责檀抵的信封那是一封又一封。 自从刘裕离开建康后,檀祗就像是渡过“阴暗三年”,彻底在广陵放开了。 刘裕南归之后,自然不可能对其劣行坐视不管,建宋国后,便加其为领军將军,散骑常侍。 统领宫內禁军,常侍天子左右,对於谢晦来说,那是梦寐以求,而对於檀抵来说,便是梦缠身。 试想一番,好不容易渡过三年,享乐数载后,又突然被人一头摁进了衡水,他能不抑鬱吗? 自从檀抵患病之后,做派与刘长並无分別,他不肯就医,又不怎进食,很快便撒手人寰。 说实话,檀祗脾性上与李云龙非常相似,他所需要与欠缺的,恰恰是一位赵刚。 想到此处,刘义符轻嘆一声,奈何他身边僚属,却无同赵刚一般的人物。 此去关中,该要多加留意』刘义符心中警醒道。 入堂之后,两排清一色身著红裙,施以粉黛的貌美歌妓纷纷伏低行礼,胸前饱满的沟壑时隱时现,让刚入堂的刘义真一时看痴了。 “啊!”刘义真吃痛一声。 刘裕转身看向兄弟两人,他见刘义真弯著腰,紧绷著脸,又见刘义符若无其事的站在身后,顿时瞭然,他笑了笑,来到首位缓缓而坐。 刘义符与刘义真便也相继在刘裕两侧入座,父子三人坐北朝南,儼然一副庙中石雕的既视感。 谢晦刚一入堂,看到十数名歌妓后,剑眉起,他警了一眼檀抵,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如果只是主公一人前来也就罢了,世子与二郎年少,演上这么一出,真是昏了头。 武夫就是武夫,不会审时度势,就算立再多功劳,又有何用? 光想上进,却不注重时情。 让他来安排的话,完全可以在刘裕抵达广陵之前做好准备。 要是想討世子与二郎,那便组织一场围猎, 要是想討好主公,那便可以派人大肆收购活鱼,將其放生於湖泊之中,以此来供刘裕垂钓。 若时间充足,他便可以两手抓。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刘义隆如若也在,他便会去採购字画古籍相赠。 论用兵勇武之道,他谢宣明远不及檀恭叔可人情世故,檀祗与自己相比,就像是刚刚学会下地行走的婴童。 当谢晦第一眼看到这十余歌妓后,他便一目了然檀祗城府深浅。 主公身旁的美人可还少? 这些歌妓貌美,可相比於府邸那几位小夫人,皆黯然失色。 你让两位少主看这些想著,谢晦借著饮酒之际,打量著刘义符的神色,见其定力十足,面色如常,唇角微微扬起。 可当他看向刘义真之后,羽觴抖动,几滴酒水落在衣袖之上。 只见刘义真双眼炯炯有神,直勾勾盯著那站在前列中间的歌妓, 先前刘义符踢刘义真一脚,他站在两人身后,自然看的一清二楚,前脚刚挨了重,后脚便忘了。 檀祗投其所好,投的原来是二郎! 坐於首位的刘裕喜色不减,他知晓檀祗城府深浅,后者能够上心,即使有所冒犯,他也会酌情待之。 可若是谢晦这般做,刘裕便知晓他是敷衍了事,面上不显,但並不代表他满意。 变通,变的待人接物,大多数人都会奉承,对於刘裕的身份与性情来说,用没用心,才是最重要的。 那名被直视著的歌妓发觉之后,便抬首回视,她见刘义真容貌俊美,又急忙羞怯的低下了头。 刘义符坐在刘裕左侧,他没法隔著父亲去“教导”二弟。 可他见这歌妓作態,心中鄙夷的不行,像她这样的“登台”献艺的歌妓,早不知做了几回,还在刘义真的目光下故露羞涩,真是.. 刘义符也不是有那方面的洁癖,可是见刘义真快要被撩的神魂顛倒,难免心中暗讽。 我这愚蠢的二弟啊,你怎就不听劝呢? 待长成之后,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要甚没有? 怎偏偏见了女色,便要同走不动道一般? 坐在首位的刘裕本不怎在意,可当他发觉之后,喜色悄然褪去。 “咳咳。”刘义符咳了一声,见刘义真没反应,便握拳至口鼻间。 “咳咳!” 刘义真对咳嗽声早已適应,此时听到兄长猛地咳嗽,两只小手立刻的放在双膝之上,雾时安分起来。 那歌妓抬眸眺去,面上浮现一抹失望之色。 堂內,隨著一眾属僚尽皆入位,檀抵轻拍手掌,一旁僕婢將那杉木研琴递与那与刘义真眉来眼去的歌妓。 歌妓席地而坐,將矿琴抵肩竖立,纤细的手指轻抚琴弦,乐声响起,身后歌妓纷纷排成两列, 由慢及快的翻翩舞动起来。 琴声悠长连绵,时而起,时而伏,乐舞恰到好处。 此番美景,引得不少人放下酒杯。 有的闭眼倾听,有的正色相望。 琴有四美:一日良质,二日善研,三日妙指,四日正心。 不得不说,檀祗能拥此琴技绝伦之乐姬,可见其久镇广陵,已有乐不思康之意。 奏至半时,有些人便揣测此曲与《广陵散》有共通之处。 《广陵散》即《聂政刺韩傀曲》,曹魏嵇康以善弹此曲著称,他被授予中散大夫之职,时称其为嵇中散。 司马氏掌权之后,他便辞官隱退。 当时,嵇康的好友吕安之妻徐氏,为其兄长吕巽迷奸。 吕安愤恨之下,欲状告吕巽,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是九品中正制普及,家族声誉大於一切之时。 嵇康与吕安兄弟两人均有建交,他劝吕安勿要揭发此家丑,以保全门第清誉。 但吕巽害怕报復,於是便恶人先告状,先告吕安不孝,使吕安受押入狱。 嵇康闻之大怒,为吕安入堂作证,因而触怒了司马昭。 与嵇康素有恩怨的钟会,趁机向司马昭进言,以陷害嵇康。司马昭一怒之下,下令处死嵇康与吕安。 嵇康行刑之时,三千名太学生集体请愿,请求司马昭赦免他,並要让嵇康来太学任教,但司马昭可不管这些。 在临刑前,嵇康从容不迫,他向兄长索琴,在刑场上抚了一曲《广陵散》。 曲罢后,嵇康慨然长嘆:“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於今绝矣!” 简而言之,袁准曾与嵇康討学《广陵散》,嵇康吝嗇而不传,因此悔恨不已。 如今眾人在这北上之际,停留在这广陵休整之时,听得此曲,便不由自主的想到此事,刘义符自然也不例外。 毕竟竹林七贤的名声实在太响亮。 他虽未曾听过此曲,可见眾人神情,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嵇康言《广陵散》绝矣,只是因其有缺漏之处,在真正意义上,其实並不算失传。 始皇帝焚书坑儒,秦亡后,高祖独尊儒术,以往古籍多有缺漏,经过数百年修补之后,尚有部分欠缺,但总归来说,还算完善。 《广陵散》也依此理。 隨著乐姬縴手拂动,琴声渐渐高昂,一眾歌妓舞姿跃。 盛夏之际,歌妓本就穿著清凉,隨著裙裙摆飘摇,顿时露出大片雪白。 原先还尚存理智的刘义真双眼一眨不眨的紧紧盯著。 一曲作罢,堂內余音裊裊。 顏延之將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缓缓起身。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 “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 “立俗连流议,寻山洽隱沦。” “鸞有时,龙性谁能驯?!” 一诗作罢,堂內悄然无声。 王弘、谢晦、傅亮等文僚面露大惊之色,神色激颤的望向那脸色红的顏延之。 相比於乐姬所弹奏的《广陵散》,顏延之即兴咏诗,更是让他们大为动容。 “啪!啪!啪!” 趁著眾人沉沦於诗情之中,刘义符欣喜不已,富有节奏的拍掌叫好。 隨后,寂静为掌声与赞声所替代,堂內雾时间声势大躁。 咏诗过后的顏延之面色淡然,隱约中有一丝悲愤。 鸞有时,龙性谁能驯?!! 即使顏延之明知有所咏出此句会有所越,会受人指斥垢病,可他却无所畏惧,高声吟诵。 你司马昭不分青红皂白处死嵇康,能一时堵住三千学子之口,可洛水之誓呢? 你司马家可能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 曹家可曾愧对你司马父子?! 得国不正也就罢了,滥杀忠臣义士,就该遗臭万年。 顏延之若生在那时,又何尝不是另一位“嵇康”? 谢晦本想与刘义符一同喝彩的他,等他回味诗中之意后,赶忙闭上了嘴。 眾人醒悟的稍微晚些,他们相继望向刘裕,观其神色如常,方才继续出声讚嘆。 刘义符知晓此诗乃是顏延之五君吟其一他未曾想到,这首诗原本是元嘉年间,顏延之被贬所作,谁知自己这位老师听得《广陵散》 后,竟当著刘裕与眾人的面吟诵。 虽然顏延之诗中乃是对晋室不满,但其诗意实在是过於轻易被诬解,可旁人要告他蓄意谋反, 定然一告一个准。 可妙处就是在此。 顏延之乃是为吟诵嵇康所作此诗,要是刘裕真同司马昭一般降罪於他,还恰好能让顏延之留名於青史。 也就是他“顏彪”为宋武之臣。 无论何朝何代,寧雄主之三,谁能忍他? 顏延之却偏偏被三放至永嘉。 永嘉是十二年前谢灵运被贬之丞地。 那时去岁,谢灵运以“叛逆”罪处绞刑。 顏延之知晓此乃有意为之,非但不退让,反而作诗五首言志,结果可想而知。 诗句一传到建康,罢免的圣旨当天便下来亏。 顏延之坐下来,他见酒壶已空,哀嘆一么,摇万摇头。 当顏延之刚一摇头,刘义符旋元起身,他將自己案上未动过的酒壶拿起,径直走到顏延之案前,屈身为其倒酒。 顏延之神情复杂的看著眼前要毁自己“名誉”的“学生”。 不知何时开脚,他对刘义符所写厕书的愈发容忍,听得他唤自己一么么老师。 近半载光阴,顏延之从严么相拒,到如今毫无波澜,甚至隱约有些自得。 刘义符见顏延之卢露出欣慰之色,心中慨然道。 “吾既至,《五君吟》绝矣!” “义熙十二年,高祖北伐,文贞公时档文帝之师,道经陵,威侯之使人奏陵曲。曲终,文贞公感而赋诗嵇康,得《嵇君吟》也。” 《宋书·顏延之传》 第105章 捕鱼 第105章 捕鱼 待到宴席將散之际,檀抵便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 这吟的都是甚?! 他看著眾人一惊一乍的,全然不知为何。 舞曲嘛,悦耳动听便行,他听属僚进言,去將那头牌抢请来。 刘裕原先还面露喜色,可顏延之作诗后,虽未曾变色,但檀祗却看出刘裕心中微小意动。 至於是什么意,就只能等到散宴之后,让那几个文僚將诗解读给自己听了。 本来檀祗以为有那群寒窗苦读的文僚在,自己压根用不著识文断字。 如今在此特殊之际,他又放不下脸面询问,只能作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团团转。 当然,要比檀抵急的也有,那乐姬便是。 原先还以为能得到在场贵人青睞的她,见眾人皆为顏延之高声喝彩,顿觉天旋地转,落差油然而生,靚丽的面容也同凋一般黯淡下去。 可当她用余光扫视眾人时,惊喜的发现那位二郎还在目不转睛的看向自己,遂不由自主的挺起胸脯。 乐姬迫切想与那二郎说话,可她知晓在座之人的身份,故而不敢越造次, 她见刘义符佇立在顏延之案前,便趁著人声鼎沸之时,柔声唤道:“小郎君。” 声音落下,刘义符未有反应, 此时的她,心里咯瞪咯瞪的跳,若此时不豁出去,自己练艺十数年,也只能— “郎君。” 刘义符听得唤声,循声看去,见是那乐姬在唤自己,便故作未听见。 又接连唤了几声,乐姬得知这位郎君是有意嫌弃,却依然不肯死心。 “郎君,奴—.奴婢是清白之身.奴婢自幼练琴——.不曾卖乐姬说著,脸色愈发的潮红刘义符知她琴技高超,可他又不赏曲,这歌妓莫非当真以为刘义真因她琴技而侧目吗? “若是檀將军所迫,你直言便是。”刘义符转身应道。 “並非—“” 二字一出,未等她说完,刘义符便已回位入座。 待刘义符归位,刘裕便无兴宴饮,他当即起身,“今日便到此为止,宣明。” “仆在。” 谢晦赶忙站起应道。 “传我令,全军休整一日,明日晨时行进。” “诺。” 在大部分人都有些如痴如醉的时候,谢晦极为清醒,他步履矫健出了堂。 眾人相继起身,一齐向刘裕作揖行礼。 夕阳东落之际,刘裕与刘义符在湖岸边驻足而观。 “父亲,老师他———“ 刘裕笑了笑,淡然道:“为父明白。” 他见刘义符担忧,不厌其烦的解释道。 “顏彪作此诗,为父怎会罚他?” 要说片面显露之意,那就是顏延之为嵇康心心相惜而作。 顏延之就差站在司马昭陵前指著脸骂了。 刘裕对此自然是支持的。 但他明面上还是晋臣,对顏延之不赏不罚,才能从中获益。 刘义符观他神情,似乎明百了些许。 比起父亲,自己还是差的太远。 先说那喜怒不形与色,自己就难以企及,常常因情绪而略有失態。 “你观此湖,可能觉察其中鱼之多寡?” 刘义符思片刻,捡起岸边的一块石头,“要知晓湖中鱼之多寡,孩儿想,应是先试一试这其深浅。” 说著,刘义符欲拋石,却被刘裕拾手止住, “为父问你鱼之多寡是为何?拋石激之,岂不是惊了鱼儿?” 无论湖中有多少鱼,惊动了鱼群,那便只能挨饿。 “你可曾想过淮阴侯捕鱼受飢之因?” 刘义符一时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刘裕见他不解,遂娓娓道来, “四季不同,鱼之多寡亦不同,淮阴侯若在此时执竿而钓,断然不会受飢,但他要是在凛冬之际垂钓,怎能不饱受饥寒?” 这打渔时节不同,上鱼的概率也不同,就单依夏季来讲。 立夏到夏至之间算是捕鱼旺季,午时炎热,鱼儿多在深水避暑。 若在早晚凉爽时出钓,鱼儿大多在水草与岸边觅食。 夏至之后,又要热上不少,鱼觅食集中在早晚。 刘义符似是想明白了些许,遂出声问道:“父亲可是想告诉儿因时制宜的道理?” “是也不是。” 刘裕望向平稳清澈的湖泊,沉默了片刻,说道。 “鱼之多寡乃微末之事,能打上多少鱼儿,且不为骨刺所扰,尽皆咽入腹中,方为首要。” 建康,豫章公府。 天还未亮,鸡鸣声却已响起。 躺靠在榻上的刘义隆前一刻还闭著眼,下一刻便已坐了起来。 他伸脚想要穿上鞋履,却正好踏了个空。 在来回摇摆后,终是踢到了鞋跟。 “嘎吱”一声。 刘义隆推开了院门,来到了堂內,开始吃起了早餐。 萧氏见他面色无光,也有些心疼,“起这么早干什么?多睡会也碍不著事。” 刘义隆吃了口麵汤,说道:“孙儿整日待在刘公身旁,只能早起来才有空閒能读些书。” 刘穆之时常將较为简易的文书交由他批阅, 对於前者来说微不足道的工作量,可能就是粗略的看上几眼便能批覆。 但刘义隆却要从头到尾的仔细审阅,阅览之后,还要绞尽脑汁的思量,若是批覆有失,还要被刘穆之打回。 看书所要的思索,相比於处理政务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每当晚上回府时,刘义隆只觉得头脑昏沉,看见了字便感到不適。 “祖母,孙儿吃好了。”刘义隆起身行礼道。 “嗯。” 萧氏看著刘义隆的背影,心中悲喜参半。 自从父亲与兄长离去后,刘义隆便享有了乘四马之车,武士隨行的待遇。 可他並不因此而感到高兴。 欲承其位,必承其重。 殿內。 刘穆之扫阅著眼前的奏报,皱起了眉眼,向一旁的张邵说道:“主公这才离广陵几日,他怎敢擅自出兵?!” 张邵沉默了片刻,说道:“仆派人打听过,檀將军领军出广陵,是是因城外司马余孽扰村镇” “他说是司马余孽,你可信?” 司马国都逃亡秦国与司马休之在一块了,你说有余孽作乱,谁能相信? 不管怎样,在未得朝廷的允令之下,擅自调动兵马,往大了说,那就是造反! 正伏著案打著盹的刘义隆不知怎得,竟突然精神了起来。 他听著刘穆之所言,心神不由一凛。 这位檀將军便是兄长说的—异党吗? “你看看这檀家兄弟三人,除了道济,这两人哪个能让我省心?”刘穆之脸色不悦道。 檀道济的两位兄长,一个担任江州刺史,一个担任青州刺史。 檀韶、檀抵镇守皆是江淮重地,兄弟两人虽立下赫赫战功,可在治理地方一窍不通,常常闹出些乌龙事来。 普国內四平八稳,好端端的怎会冒出流民来? 檀韶为人好酒贪横,不通政理,他多次出任地方,在一眾属僚的辅佐下,政绩没有,烂摊子倒是留下一大堆。 在上任江州刺史前,檀韶还在建康城犯下了大事。 他在醉酒后,迫使车夫驾驶著五马之车在城中来回驰骋。 其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檀韶被刘裕指著怒骂了一通后,降了爵位。 檀抵与檀韶兄弟二人半斤八两。 如今刘裕北上,他便按耐不住,露出了尾巴来。 “此时建康守备空虚,您还是勿要激他为好。”张邵忧声道。 “激他?是他激我,还是我激他啊?” “冠军將军担任前锋主將,左將军镇守江州,右將军镇守广陵,依仆之见,您还是先稟报主公一声....” 兄弟三人皆手握重兵,一个处理不好,便要酿成大错。 “仗著军功在地方耀武扬威,我先前便与主公说过,你看看—唉。”说著,刘穆之哀嘆一声,只好暂时作罢,打算將此事拖到秋后再算。 刘义隆听到地方二字,便知刘义符所说的异党不是那位檀將军,砰砰直跳的心也旋而放缓下来。 刘穆之知晓,只要刘裕一日尚在,檀抵不会,也不敢反。 但不对其加以约束,那就是人身上的一块不大不小的毒瘤,早晚都要割去。 第106章 抵达 第106章 抵达 彭城外。 一艘艘高大舰船拥挤的停靠在水畔边。 在其中一艘最为夺目,最为高耸的楼船將踏板放下,时隔多日未怎下过陆地的刘义符顿感舒畅起来。 城门处的吊桥早已落下,彭城內的眾人早已等候在岸边。 一名长相儒雅的青年上前笑道:“大兄总算是来了,敬士这几日便常在弟耳边———” 站在刘裕身前的,便是族弟,彭城內史刘遵考。 敬士乃是建武將军沈林子的字。 沈林子此时正站在刘遵考身旁,他听得后者第一句便与刘裕打上了“报告”,心中不悦,但却不敢表露於面上。 没办法,谁让刘遵考与自己主公沾亲带故呢? 刘遵考的才能也就勉强触碰到及格线。 要不是刘怀慎、刘道怜等几位宗室元老坐守后方,前方无人,刘遵考怎能与他並肩而行? 刘遵考看向刘义符时,雯时间还未认出来,“车兵都长这般大了!” 说著,刘遵考想伸手抚向刘义符的头顶,却被后者偏头避开。 刘遵考见状,只得尷尬的笑了笑,继续將城內近况稟报於刘裕。 刘义符对自已这位叔父的作態不太感冒。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相比於刘遵靠,他更为在意面庞刚毅,身材健硕的年轻將领。 “主公,王镇恶前日已攻下了譙郡,若是主公再迟些赶来,伐秦之功业,怕是与仆了无干係。”沈林子鬱闷道。 刘裕派遣沈田子伴攻武关,本就是在为他人作嫁衣。 前线正战的火热,王镇恶与檀道济每当拔下一城,沈林子的心便火热一分。 对於刘裕的安排,兄弟两人要说一点不忿都没有,那定然是假的。 对於沈林子的抱怨,刘裕不以为意,安抚他几句后,便与与刘义符眾人往城內走去。 “怎不见仲德?” 王仲德被命为都督前锋诸军事,名义上,便算是前线总司令,此时眾人出城迎接,刘裕却未看到其身影。 “王都督正领著士卒民夫在巨野疏通泥石,因此未能赶来相迎。”刘遵考先沈林子一步答道。 水路被淤泥所堵,別说船了,便是人都过不去。 黄河以泥沙多而闻名於世,有“黄河斗水,泥居其七”之称。 泗水与黄河所接,泥沙顺水势而下,常会將岔口堵住。 王仲德虽是要等刘裕抵达彭城才能进发,可他不会在城中无所事事的等著。 探清行军路线上的地势、道路,是將领最基本的职责。 若是要等出兵时再派哨骑打探,因此而延误了战机,那便是大罪。 先前刘裕不动声色,可听得水路为泥沙所堵,当即停下了步伐,皱眉问道。 “要何时才能疏通?” “该是快了。” 刘裕见刘遵考神情犹豫,转头看向了沈林子。 沈林子面对著刘裕的目光,不卑不亢道:“昨夜已通了水,明日午时前,便可使船队通行。” 得到確切的答覆后,刘裕方才舒展了眉眼,他扫了眼刘遵考,见其略低著头,额上已有了汗水,轻嘆了一声,遂继续进城。 刘义符与刘义真、谢嗨等人就这么步行的跟在刘裕身后一同入城。 刘裕不乘车,並非是因为彭城僚属未准备车驾,而是因为他已相隔七年重返彭城,想好好观阅一番。 路上,沈林子面对正缓步而行的刘裕,神情不由急切了些许。 刘义符对於沈林子,是早已做过功课的。,笑了笑,对刘裕说道:“父亲,泗水为泥石所堵,挡住了我们,可却不曾挡住了沈將军。” 刘裕在建康部署时,便是要让沈林子与王仲德分兵从汴水出石门,占据洛阳以北的渡口。 刘裕知晓刘义符要说些什么,他未有片刻的停顿,当即严声道:“似他这般沉不住性子,立下功绩却不见长进,有何用?” 沈林子还正对替自己进言的刘义符感到惊,在刘裕这么训斥了一句后,也同刘遵考般面带愧色的低下头去。 不知为何,跟隨在刘裕身后的刘义真眼皮一跳,脸色乖巧了起来。 刘裕对沈林子的期望要比其兄长沈田子要高得多。 王镇恶年近百半,你沈敬士正值壮年,往后怎会缺乏立功的机会? 对於父亲的態度,刘义符知道是因为出城观赏火药时,眾將为了军功联合起来諫言自已留守建康所致。 当时沈林子並未在现场,不知晓此事,因而触了刘裕的眉头。 但刘裕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斥了一句后,便令其领水师先行。忽冷忽热的沈林子愣了愣,露笑应道。 “诺!” 得到刘裕允诺的沈林子快步来到亲兵牵著的战马前,他踩著马一跃而上,策马往城门奔驰而去。 刘遵考觉得沈林子甚是无礼,忍不住进言道:“大兄,你看他” “你不用管他,做好分內之事足矣。”刘裕不耐道。 听此,刘遵考张了张嘴,退到了一旁。 刘裕虽对宗亲多有纵容,可当触及到自己的基本盘时,他还拎得清楚。 沈家兄弟为人忠勇,又受过刘裕的大恩,刘遵考纵使磨破嘴皮子,刘裕也不会真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责罚沈林子。 “兄长,弟头有些晕,能不能先回去?”刘义真轻声问道。 不单是刘义真,刘义符也感到晕厥,这坐船坐久了,任谁都会感到不適。 “这不就去官署了,到府上你便能歇了。” 在娘亲哄骗之下隨军同行的刘义真心中已生了退意。 不管做什么,他都要先得到刘义符的同意后才能去做。 这一路行来,刘义真只觉得自己与押送的死囚无二,只是没有戴上,灰头土脸罢了。 等刘裕来到官署,刘义真又便立马往早已收拾好的屋子跑去。 而刘义符,则是同著刘义隆般待在刘穆之身旁一样伴在刘裕左右。 他接过刘裕过目后的战报,感慨道:“父亲责沈將军心急,可这军功如同洒落在地上的金银般触手可得,孩儿看了,也有些心痒。” 王镇恶与檀道济发兵以来,攻城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打下一城,收缴物资,整编降军,又旋即攻下一城。 那群秦將別说什么死战,能够做做样子守上个一日都极为难得。 见刘义符跃跃欲试的样子,刘裕笑道。 “无非开胃小菜罢了。” 第107章 拥堵 第107章 拥堵 “父亲吃过山珍海味,孩儿却连滋味都未曾尝过———” 刘裕听他出了他的话中之意,问道:“你要隨敬士同去?” 刘义符頜首应下,“有將军在,孩儿想————“” 谢晦正坐在堂侧处理军务,他听得谈话,遂赶忙起身劝道:“世子切不可以身犯险。 刘裕犹豫了片刻,说道:“战场並非儿戏,你这些时日多学多看,不可好高远。” 顏延之虽然教导刘义符多时,但纸上谈兵之举不可取。 哪怕此时风向大好,可谁能保证够百战百胜,让刘义符担任先锋军,刘裕夜里便要难以入眠。 刘义符苦笑一声,“儿明白了。” 说著,刘裕审阅著战报,微笑说道:“此人倒是有些能耐,宣明,你看看。” 谢嗨上前接过信纸,仔细阅览后问道:“主公欲封他为何职?” “德祖信中所言,称其妻独自待產,我令他担任新蔡郡守可好?” 刘裕似是早已有了打算,可他却偏偏要问一番谢晦。 谢晦了看了眼低头伏案的刘义符,“此人乃降將,新蔡是江淮通豫、充之重地,主公如此安排,还是不大妥当”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晋军出征时虽號称二十万大军,但除去杂役、辅兵等那些不善战之卒,其实也就不到十万人马。 如今人是越打越多,加上那些新降的秦军,二十万大军,倒还算是往小了的说。 “此人有勇略,不妨令其继续跟隨毛將军,待关中平定后再做安置不迟。” 刘裕微微頷首,过了会,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他可安置好了?” 谢嗨顿了下,说道:“司马公这几日面色不太好,主公不妨令其乘车而行?” 刘义符也不知是父亲不放心,还是有意要带著他。 出征前,刘裕便令其只身一人隨军北上,说是要了他当初要回洛阳祭祖的心愿。 这件事传到寻常百姓耳中,又成了一段同僚之间相亲相爱的佳话。 可传到那些文武僚属耳中,他们便知晓主公是要做些什么了。 “那囊虫可还乞活?”刘裕冷声问道。 相比於司马德文,刘裕对於司马休之的恨意,在刘兴弟到江边相送后达到了顶峰。 司马休之逃奔秦国后,姚兴便让他述说刘裕的恶行,並令史官在左右记录。 姚兴见他说的尽心,便封司马休之为扬州刺史。 眾所周知,秦国是没有扬州的。 姚泓继位,待其如初。 此后司马休之便长安住下,过起了富家翁的生活。 对於这段明喻,刘义符一时间听不出意味,但谢晦却像是应激般,立马回道。 “仆派人打听过了,人蠹虫还在长安。” 长安。 十月初,东风冷冽,各方的奏报让城內上至君王宗室,下到百姓,皆是惶惶不已。 宫门处,满头大汗,衣裳皆被浸湿的姚绍翻身下马。 唇舌乾燥至极的他只能快步进攻,一边行路,一边解下腰间的革袋,往自己嘴中大口灌烧开温水。 先前赫连勃勃来犯,他尚还能在家中跨等待詔令。 可听得晋军已攻破了许昌,即將兵临成皋时,姚绍那是片刻也坐不住,他將大军滯留在安定,一人领著数十精骑昼夜兼程的赶回了长安。 殿外,姚绍正打算令宦官替自己通报一声,他便听见殿內的怒喝声。 “就是数万头牲畜!晋寇也要杀上个数日..—关外两州!足足千里之地吶!!”姚泓来来回回指著眾臣骂道。 按照普军的攻伐速度,距离长安沦陷,也就只有一月多时光。 在那阶上的御榻之下,一根根黑白髮丝交叠缠绕,足矣窥出姚泓这些时日的心境。 姚泓虽知晓关外大都平野之地,难以坚守,可还是因此布置了不少兵马,本以为至少能守上个三四月缓衝一番,谁知两月都不到,普军就要攻杀至虎牢关之下。 宦官小碎步越过眾臣,轻声道:“陛——陛下,东平公求见。” “叔祖?快让他进来!” “是。” 姚绍在姚泓心灰意冷之际击退赫连勃勃,虽说未取得获得大胜,可单是逼退夏军这一功绩,就足矣让姚泓对其比往日更加倚重。 等姚绍入殿,姚泓便已重新安坐在那御榻上,他按耐著怒气,缓声说道。 “叔祖回来,可是赫连勃勃退兵了?” 到此时,姚泓已不称姚绍为卿,而是以叔侄相称。 “赫连勃勃並未退兵。” 一听赫连勃勃还未退兵,大军又驻守在安定,姚泓便心急起来。 “那叔祖这是?” “晋寇已到关下,臣在安定日夜难寐,故而回长安,想向陛下进言退敌之策。” 姚泓听他有计策,遂安下心来,“叔祖请直言。” 得到授意的姚绍咽了下口水清喉,正声说道。 “许昌失守,豫州已全然落入晋寇手中,陛下抵挡晋寇入关,必须派遣重兵把守,而陛下先前令臣调集了司隶之地的兵马抵御赫连勃勃,如今安定虽稳当,但洛阳却发发可危,安定离洛阳遥远,要是虎牢关破,便难以调动兵马回援。” 姚绍娓娓道来,他顿了下,说起了要害,“我军兵力与晋寇相当,且占有雄关险隘, 但因夏军进犯,两面受敌,不得不分兵而守,刘裕深语分而击之道理,他派遣数股伴军而使各地守军难以相互策应。” “依臣之见,陛下应当下令將各个郡县、乡镇的百姓迁徙到京兆安顿,这样一来,臣便能集结十万精兵,有此雄兵十万,无论夏晋,臣皆能退之!” 姚绍话音落下,整个大殿內就像是往一滩死水中扔了块巨石,文武群臣面面相,开始商討起来。 姚绍的进言,无非就是要让两线的兵马回撤,將其聚集到一处坚守。 安定与陇右相较於司豫二州的得失,敦轻敦重,一目了然。 趁著群僚议论纷纷时,姚绍又道:“普军从寿阳进军一路攻来,还立足未稳,若是陛下採纳臣之策,臣便能以十万大军出关,趁晋寇不备,立足未稳之际一举收復失地!” 说著,姚绍憔悴的面上浮现光彩来。 “东平公敢保败敌乎?” 姚绍面对后方三两质疑声,他头也不回的答道:“哪怕不能大败普寇,臣也能使其不得踏关中半步!” 姚泓见眾人不言,神情犹豫了起来。 “陛下若是要两线开战,我大秦之疆土必要为夏、晋两国所分食,陛下收拢兵马民户,纵使两国相继攻伐,陛下也能坦然以对。” 姚泓见眾人出声,只好亲自问道。 “叔祖言之有理,可祖父与父亲打下如此多的疆土,朕却要白白拱手相让於他国, 这.这实在是....... 说好听些叫收缩防线,说难听些,那就是令各地方將领丟弃城池,全都一股脑的跑到京畿来。 想法倒是不错,可那些军民愿不愿意,到了京畿会不会生乱,没有人能担保。 “只要我秦国的子民尚在,待两国久攻不下退兵后,臣便可以领军收復失地...... 姚绍见姚泓还在犹豫不决,声音拔高道:“如果陛下不施行臣的策略,等到刘裕攻入关中,赫连勃勃攻打安定,到那时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殿內便顿时安静了下来,静到让姚绍感到烦躁。 “两处的兵马无法支援,只能接连为敌所破,到了那时,怕是臣也回天乏术!” 直到这时,身处左列首位的老臣迈出了一步,向姚泓作揖道:“东平公要弃守安定, 依臣之见,不妥。” 姚绍偏头望去,见是左僕射梁喜进言,当即问道:“梁僕射这是何意?” “赫连勃勃自入我秦境以来,不是坑杀我军將土,便是屠掠无辜百姓,安定军民无不愤恨他,东平公要將他们迁徙到京畿来,倒不如令其坚守城池。” 梁喜非常清楚,赫连勃勃败退,那是因为姚绍统领的兵马大都是哀兵,要是告诉他们撤回京畿,放赫连勃勃占据安定,那些士卒恐要兔生譁变。 不等姚绍辩解,梁喜又道:“安定若失,赫连勃勃必然会再次攻打鄙城,鄙城离京畿何其近,东平公理当知晓。” 上次赫连勃勃打下鄙城,长安就已经乱作了一团,惹得王尚泣求姚绍出兵。 要是再来上这么一次,恐怕第二日上朝时,半数官僚都已经拖家带口的出城逃难去了。 姚绍一时难以復言,梁喜接著说道。 “关中五万兵马足以抵御晋寇,患难未至,陛下怎能因为凭空的祸患而將国家的土地让与他国呢?” 梁喜的话十分贴合姚泓的心意,后者頜首应道:“梁卿所言有理,叔祖若將安定让於赫连勃勃,国內人心浮动,朕寢食难安。” 姚绍脸色难堪道:“陛下若不能在此时做出取捨,待到事不可挽回之时— “晋寇要克虎牢,难如登天,东平公还是赶快返回安定吧,”梁喜忧声道。 姚绍不在安定,此时驻守在安定的主將,便是在面对赫连勃勃来犯时,弃城而逃的齐公姚恢。 驻守在安定中乃是秦国为数不多的精锐士卒,若是赫连勃勃再次进犯,姚恢定然·“ “喉!!” 第108章 敬士 第108章 敬士 彭城外,数十艘高大战船相继离岸,顺著水势往西北进发。 爵室之上,沈林子身穿明光鎧,头戴红樱盔,黑亮须鬢隨风而摆,可谓是威武之至。 三日时光转瞬即过。 沈林子军顺著汴水,连破数座沿岸的县城之后,终是抵达了梁郡郡治商丘城外。 正准备攻城的沈林子见墙头之上已换上了普军的旗帜,惊道。 “他怎能如此之快?!” 几名副將站在沈林子身旁,互相干瞪著眼,无人敢说话。 “將军,要不进城休整一日——.” “不,你令各船主不许停下,继续行进。” “诺。” 两日后,水师先锋兵至襄邑城前,沈林子见此处未被攻占,脸色大喜道:“令各船停岸—“”“ 话说到一半,沈林子却愣住了。 只见襄邑城门外的吊桥放下,大门缓缓打开,近千名秦军从城门涌出。 正当他以为要亲自身先士卒,血战一番时,为首胡茬茂密的秦將摆手喊道:“我等恭迎王师多时了!” 沈林子嘴角抽了抽,没敢懈怠。 “你欲何为?!” 受沈林子质问的秦將回道:“我们是前来归降!还请將军千万不要误会!!” 喊完,秦將便令身后的士卒將军械丟在地上。 “眶噹噹”阵阵兵器碰撞的声响此起彼伏。 沈林子见对方近千人丟下了军械,虽信了不少,可还是先令各船士卒接连登岸,列好了军阵之后,方才率军至秦將身前。 “你叫什么名字?” “仆名为董神虎,特率襄邑城全军归降!” 董神虎说著,转身接过一木箱,双手递到沈林子眼前,笑道。 “还请將军笑纳。” 沈林子不动声色,示意左右亲兵打开木箱。 “咔!” 光是一道缝隙,沈林子便知晓里面装的是何物。 “打开它。” “是。” 盖子一开,金光从中乍现。 “清点后,记入册中。” “是—是。” 董神虎看沈林子脸色如常,顿时急了起来。 “將军这是—” “战中缴获之钱粮,皆要入册上缴。”沈林子淡然道。 “这乃仆之心意,不是—“” “你想要上进便隨我征战立功,莫要行此捷径。” 陈留郡,仓垣。 “咚咚咚!!!” 七八名驍勇士卒紧咬牙关,面色挣狞的合力推动著如同树干般粗的木槌,一下又一下的猛锤城门。 城门后用身躯抵御的秦军,隨著木槌挥摆而颤动。 “砰!!!!” “啊!!” 城门中间碎裂,木槌击入门后,两名秦军当即被撞飞出去。 “城门已破!!隨我杀!!” 沈林子领著一队精锐甲土,在门破之后率先衝杀了进去。 “噗!” 站在城门后的秦军见那为首晋军將领如同砍瓜切菜般斩杀袍泽,握著兵器的手便止不住抖动。 晋军势如破竹,从城门杀到城墙之上,又从城墙之上杀向官署。 屋內。 一名头髮白的老者听见动静,他看向了一旁案上的白綾,哀嘆了一声,终是狠不下心来。 “砰!” “司徒开门吶!晋军要杀来了!” 老者来回著步,犹豫了片刻,示意躲在屋角,瑟瑟发抖的僕人去开门。 “主·主人———· “让他进来。” “是———.是..” 中年人来到扑进屋內,长呼出一口气来。 他抬头望去,见老者负著手,神情徘徊不定,遂忧声劝道,“您就降了吧!” “唉!” “晋军不杀俘!那刘——豫章公得知您的声名,定然会重用於您,您何必如此呢?” 中年人劝说时,警见了桌上的白綾,他大步上前將其夺过。 “你要作甚?” 中年人扯不烂白綾,便用嘴去撕咬。 老者立在原地,满面愁容,指著中年人喊道:“你这是在误我!误我吶!” 见白綾已不成样子,老者停下了呼喊,將置放在被褥下的大印取出。 中年人见其动作,脸色大喜。 “唉·—事到如今,老夫也只好——· “仆这就去准备!” 堂內。 “韦公不必如此多礼,我这便替您书信一封。” 沈林子刚一来到官署,便见到韦华领著一眾属僚在堂前等候。 他得知对方乃是两秦重臣,又是京兆韦氏出身,便对其以礼相待。 “老夫行將朽木,已是无用之人,只盼刘公能允老夫归乡——”韦华语重心长道。 沈林子还未卸甲,便先已伏著案书写信件,打算寻求刘裕该如何处置这位韦司徒。 要使关中安定,像韦华这样两朝老臣极为重要。 “您若是无用之人,那天下有几人堪用?”沈林子笑道。 两人你来我往的“推揉”后,韦华露出极为无奈的神情,遂在僕人的扶下回了寢屋。 正当沈林子用清水洗去脸上血污时,一名將领火急火燎的奔进堂內。 “你说什么?!” “看方向,该是要回襄邑—” “他人呢?” “已经领兵出城去了。” 沈林子將染成深红的巾帕缓缓放下,拿起案上佩剑,快步出了堂。 在得知董神虎领著人马要回襄邑后,他立刻调遣了上百骑卒,两百步卒从东门而出,一路急行军追去。 岸边,一千多名散乱“晋军”依著河水歇息。 “老大,咱们回去,算不算是违了军令?” “违便违了,豫章公都给我封了官,那小儿还敢杀我不成?” 董神虎冷哼了一声,骂道:“给脸不要脸,让老子给他当垫脚石,他母婢!” 他那些金银可是“积赞”了多年的,本想做个投名状,往后青云直上,谁曾想却被沈林子拿去充了公。 你不可以还给我?充他人之慨算什么事? 董神虎见魔下歇的都差不多了,便率先起了身。 可当他刚一站起,便感受到不对劲。 地面怎开始轻微的颤抖起来? 细小的石子一上一下的抖动,让董神虎顿时大惊失色。 “快!快列阵!!” 听得董神虎的喊叫,千余名才刚攻下仓垣不久,又一路行了数十里路的士卒同老朽般开始排起阵来。 天际,百名骑军奔腾而来。 沈林子策马在前,与魔下並列而驰。 “尔等违抗军令!欲反乎?!!” 人未到,声先至。 千余名“晋军”呆愣在原地,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董神虎。 “將军不是要调我们回襄邑吗?” 一名面色黑,神情憔悴的士卒问向董神虎。 董神虎身心一凛,似是想要钻进洞窟般转身推操著眾人。 “滚开!都给我滚开!!” 死亡的恐惧近乎要逼疯了他,他不知该往何处逃去。 一百步,五十步,十步。 董神虎猛然回首,刀锋却已迎向了自己的脖颈。 “噗!” 沈林子大口喘著粗气,他勒住了韁绳,提著董神虎的头颅对著一眾“晋军”喊道。 “我知尔等是为其所蛊惑!念在初犯!我不治尔等之罪!尔等都给我打起精神!即刻返回仓垣!!!” 第109章 內忧 第109章 內忧 隨著姚绍的身影不復,殿內又重归於先前的寂静,王尚身处在里梁喜身侧, 却一直沉默不言。 “姚公所言不无道理,两线交战—”王尚轻声劝道。 梁喜微微转身,轻轻摇了摇头,道:“王尚书不可只观其利而不见其弊,依东平公之策,齐公久镇岭北,颇有威望,军民大都如臂驱使,东平公要將其迁至京畿,谁可与其制衡?” 梁喜回答王尚时,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被阶上的姚泓听清一二。 “除东平公之外,王尚书安能保证诸公不会趁势行不轨之事呢?” 王尚脸色大惊,他直直看著梁喜,又赶忙偏过头去望向上方的姚泓。 梁喜哀嘆一声,“领外兵进京,后患无穷吶。” 姚弼与姚憎前车之鑑近在眼前,宗室之中,除姚绍外大都不可信。 梁喜早知姚恢怀有野心,姚绍迁岭北军民入京畿,岂不是正好给他创造时机? 姚绍与姚恢镇岭北,如今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在梁喜等人看来,其心中何意昭然若揭。 自梁喜语出惊人之后,朝堂百官皆是了声,全然与姚绍在时截然不同。 姚泓见状,也知道今日到此为止,便当即散了朝会。 待大臣们相继离去,在殿左侧一名不起眼的中年人寸步未动。 “卿这是何意?”姚泓起身,见他还毫无退缩之意,疑问道。 “陛下,臣有言要稟於陛下。” 姚泓见他常隨梁喜左右,又担任吏部侍郎之职,心中顿时领悟过来,遂召他上前来。 懿横来到姚泓近前,忧声道:“陛下,东平公在朝中素有名望,又是先帝託孤之重臣,臣並不是言东平公怀有二心,可齐公在岭北培养亲信部曲,又私建坞堡以来囤积钱粮,梁公所忧,也乃臣之所忧——— 姚泓在心中早有猜测,经过两人提醒,神色忧鬱了起来,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朕几位有才能的弟弟,皆是想杀朕吶——— 姚泓望向殿外,像是在对逝去的父亲诉苦。 “事有利弊,齐公此时,对陛下还是忠心无二的。” 姚泓听懿横所言,脸色焦急了起来。 “卿可有良策?” 懿横见姚泓大为所动,便將早已打好的腹稿娓娓道来,“齐公在广平之难时,对陛下立有忠勇功勋,自从陛下继大位之后,没有封赏便命他镇守岭北,不予朝堂之权,齐公心里,对陛下或有怨言。” 懿横所说的功勋,其实也就是虚空立功。 姚恢在广平公姚弼叛乱时,只是向姚泓表態要严惩姚弼的罪行,除此之外, 並无其他举措。 姚泓知晓懿横是为了给自己“叠甲”,也不著急,耐心听其说著。 毕竟,朝中能上前劝諫的臣子,不超一手之数。 “定百姓大都畏惧赫连勃勃,十户有九户想要往南迁徙,如果齐公率领四万精兵,鸣鼓南下,岂能不是祸患?” “卿可有良策?”姚泓再次问道。 不知为何,懿横少有能表现的机会,缓了缓语气,说道:“陛下不妨召齐么回朝,以此来安..“ 姚泓听到一半,顷刻失了兴致,“卿之计策,不妥。” 懿横本以为姚泓会对自己的进言动容,心里难免有所落差。 “他若是怀有异心,此时征他回朝,怕要適得其反。” “陛下若不趁东平公坐镇安定时召齐公回朝,等到晋寇叩关— 未来之事谁也说不清楚,当下的情况就是普军毫不费力的夺取了关外之地。 雄关险隘確是能挡得住百万大军,可人心一旦散了,內部出现问题,也会同平地一般畅通无阻。 “徵召之事,还是待叔祖赶回安定再谈。” 懿横见已无法说服姚泓,遂作揖道:“既如此,臣先行告退。” 东平公府。 马车缓缓而停,王尚下车后,快步往府內走去。 “姚公?” 王尚呼喊了一声,却未得到回应,他来到堂內,左右来回步起来。 半盏茶功夫,姚绍换上了乾净衣裳,来到了堂前。 他见来者乃是王尚,悬著的心落下,轻嘆一声。 王尚见状,一时不知所以。 “姚公可是怨我?” 在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虽未有一人站出为姚绍说话,但王尚不同。 请姚绍出山者是他,將国家危难的重担交付与姚绍是他。 王尚与姚绍一文一武两位肱骨重臣在后者击退赫连勃勃后,常被人称为赵国藺相如与廉颇。 姚绍三朝元老,又是宗室出身,按理来说,他在朝中的分量远大於梁喜。 可他却不在乎操弄权柄,在朝中的党羽远不及梁喜等人。 “我为何要怨你?”姚绍苦笑道。 姚绍从安定马不停蹄的赶回长安,如今安定由姚恢所统领,他没有立刻策马回去,而是回府中洗漱了一番,无非就是在等姚泓回心转意。 王尚张了张嘴,沉默了片刻,问道:“您要何时离去?” 姚绍挥手示意王尚坐下,自己则是令侍婢准备酒水。 “赫连勃勃一心要坐山观虎斗,我回安定与否,已不重要。” 王尚见他不愿回去,脸色急切道:“四方精军在姚恢手中,您若不回安定, 陛下本就龙体欠安,得知此事,定要寢不成寐——.—“ 夏军还未兵临城下,姚恢便已不见了踪影。 此时四万秦军主力驻守在安定,乃是將全国的安危託付在姚恢身上,谁能不慌? 听著,姚绍也不辩解,在等著王尚讲述利害的时候,拿起酒樽,对一饮而尽。 “姚公心中所想为何,不妨说与我听。” “我心中所想早已在朝堂上祖露,你也见了,无人愿听我所言。” 姚绍似是觉得用樽饮酒不够痛快,遂提起酒壶,对嘴而饮。 王尚见姚绍作態,深怕他心灰意冷,缓声道:“陛下尚未做出决断,我待会便再进宫姚绍摆手道:“莫要再作此无用功了。” “姚公可是对陛下失了心气?” “失不失,又有何用?”顿了下,姚绍又道:“晋军前锋用两月夺取关外之地,司隶五万兵马,依你之见,能否抵挡的住?” “募兵之事,各郡男丁—” “徵召这些连兵器都拿不稳的杂兵,只会与晋军作了嫁衣。” “你们这些汉人,就是读书读过了头,忌禪这个,忌惮那个,连大敌都分不清..” 两壶酒水下肚,姚绍老脸红润了些许,“赫连勃勃怎会在此时进军?你便是將郡、雍二城拱手相让,他也断不敢接手。” “姚公著相了。” “不!刘裕志取关中,若不调安定兵马回援—— 王尚离去后,久久未缓过神来,他见姚绍都面带颓色,心中也没了底气。 他望向巍立在远处未央宫,良久方才上了车。 “主人要往哪去?” “回府。” 府內。 王尚回到书房后,他看著案上寥寥无几的信件,愣了下。 “去將宗敞唤来。” “是。” 在宗未到之前,王尚打开信封,审阅著潦草的字跡。 “世—..”“ 王尚皱起眉,又打开了下一封。 “休之— 正当王尚独自呢喃著,募然响起了叩门声。 “进。” 王尚看著一脸云淡风轻的宗敞,莫名来了气。 “魏·拓跋嗣到底是如何说的?怎还不见援军?” “王公派我游说魏主出兵,我完成了您的命令,魏主不守信义,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宗敲淡然道。 “整整三十万石!你知道多这三十万石!我能募集多少人马?!” 宗沉默不答,王尚又道:“国难之际,你怎能如此不上心?” “大势不可为,我只是区区一名说客,干不得朝政大事,对兵事也一窍不通——.” “我看你这副作態,普军打进长安,你便要第一个降於那刘寄奴。” “王公难道要为国守节而死吗?” “你!” 王是站起怒斥一声,他来到门前,围著宗打量了一圈, “普军还未入关,你怎能口出大逆之言。”王尚压声怒道。 “如我诸如此类的大逆不道之言,各公卿早已说了百遍,我与您说,您又是如何做的呢?” “墙快要坍塌了,底下的人是会待在原地不动,还是立马躲避呢?”王尚反驳道,“此乃人之常情,他们这般也就罢了,你宗怎能这般?” “王公无非是想说君子不立於危墙之下,我又怎错了呢?” “我不与你辩!” 王尚作罢,宗却依然说道:“王公留恋权柄,不如早早投效。” “砰!” 砚台被王尚掷出,捅破了纸窗,飞到了屋外。 王尚见宗敲寸步未动,脸色如常,证了下,怒道:“我为国为民日夜操劳! 早生了多少白髮!你便是这般看我的?!” 宗敞向来不会虚与委蛇,既然真相是快刀,他便是举刀不落,避而不答。 “魏国的兵马迟迟不见,要论责,也是你宗之罪!莫要觉得自己置身事外!我要是不在,你看朝中何人能容你!!” 王尚见宗不哎声,冷哼了一声,道:“你再往魏国走一趟。” “我便是唇舌破烂,也左右不了他国朝堂。” 王尚听此,无奈地重新坐回了椅上,他用手指点了笛下那拆开的信纸,宗敞当即接过看了起来。 过了片刻,宗终於不再是绷著脸,而是露出一副异之色。 “司马休之断然不敢,信有蹊蹺。” “建康的探子都被拔了,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我不知。” 王尚看了眼被自己压在封下的信纸,他闭而不语,吩咐道。 “司马休之与鲁轨,你先派人看著。” 王尚虽未明说,但宗已瞭然他的心意。 “王公l真要这般做?” 他先前说的乃是气话,未曾似到——— “若不是念及恩情,我为何要唤你前来?” 第110章 蹊径 第110章 蹊径 城门处,一名衣著简朴,蓄著茂盛八字鬍的中年人来到武士身前,將信令递过。 武士阅览后,遂拱手行礼道:“毛参军。” 毛修之未曾策马,可其身后却有牛马数十头,分別由僕从侍卫牵扯著,武土见状,脸色惊论,“您这是何处牵来的牛马?” 毛修之从寿阳出发,一路赶到彭城,难不成都带著这些牲畜? 见武士询问,毛修之不厌其烦,抚著鬍鬚笑道:“路上所遇,我见无人餵养,便令魔下一同牵来。” 听此,武士嘴角抽了一下,不再多问,与同袍让出了位置。 就这般,一行人畜陆陆续续的入了城。 等来到街上,一名文僚按耐不住,上前劝说道:“主公相召,您还是乘车去为好。” “都已入城,还有何著急的?” 刘裕还未抵达彭城时,便已遣驛卒快马加鞭的赶赴寿阳,召毛修之赶赴彭城毛修之路上不急也就算了,这都到了城內,还这么慢悠悠的走过去,难免要遭人垢病。 “您纵使有开垦之功,但要让主公等著急了,功不抵过啊。” 毛修之警了文僚一眼,正色道:“主公命我修建府舍,这彭城周遭林木用料,我岂能不上心?” 彭城可是刘裕的祖籍所在,不说要將府舍修的多有排面,至少不能丟份。 只要料好,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干基建这一行,最怕的就是偷工减料。 “这——.” 文僚一时无理反驳,遂沉默不言。 他跟隨毛修之多年,几乎都要忘却后者往前的模样。 毛修之起家时,乃是跟隨荆州刺史殷仲堪,后为桓玄所用。 桓玄败亡后跟隨刘裕,后文跟隨刘毅,刘毅败亡后再归刘裕。 几经波折之后,毛修之最终还是回到了刘裕的怀抱之中。 对於毛修之“好童”,文僚能接受,对於毛修之“不务正业”他最不能接受。 他最怕的是毛修之沉沦於建设之中,全然忘记自己乃是参军出身。 如今毛修之不好童,却对於农事、水利等颇为上心。 天下四分五裂,正是大好的建功机会,放著到手功名不要,转身去耕田是为何? 毛修之任职寿阳,並非是为了镇守地方,刘裕令他在芍阪,也就是寿县以南,安丰城南的一处荒山开垦。 若开垦平野荒地,无非是修渠引江河,得水利之便,算不得难事。 而开山中荒地,且是陡坡,两者之难易,一目了然。 要是一般人来做,恐难以与毛修之比肩。 刘裕早在去岁安排毛修之开垦芍阪,也是为了此时北伐做的准备。 前锋诸君要从寿阳北上,粮草自然是就近取用最为节省,哪怕是通过漕运, 从扬州、三吴、荆州运来的粮草多少都会有损耗。 南方炎热,麦子熟要比南方早的多,王镇恶、檀道济等將出征前,便以从芍阪新垦的数千顷由,也就是数十方多亩由收取。 在整顿军备时,这些新垦的田都是交由守军来做,光是芍阪的新田,就能徵集到数方石粮草,这些,则算是毛修之实打实的功绩。 不过,能让毛修之对领兵之外的诸事上心,还是因其无了征伐的心气。 对於许多投效要比自己晚的后生,所立下的战功也远超於他,既然带兵打仗不是自己的强项,那倒不如另闢蹊径。 一条宽大路,走的人多了,也会拥挤,一条捷径小道,只身一人,自然畅通无阻。 “你莫要想太多,无论是农桑大业,亦或土木之事,其中都別有门道。”毛修之见他鬱闷,正色道。 “仆明白,您先说说,这些牛马该如何处置?” 文僚似是放弃了,遂打算趁著安顿这些牛马的机会先行离去。 “先去城中添置得几块圈地,养著便是。” “唯。” 语毕,文僚便带著一眾牲畜离去,毛修之见状,乐呵的笑著。 毛修之途径两处佛寺,一处道观,遂派亲兵数十人纵火焚烧,夺取其钱粮牛马,好不快哉。 毛修之不信鬼神,他认为整那些仙佛,无非是骗取那些无辜百姓的钱財,对於天下而言,百弊而无一利。 占著土地,占著牛马,张口闭口便是道经佛经,拿取信徒供奉时,却毫不心慈手软,道观还好,特別是那些个武僧,对待百姓,比起地主豪强还要过甚。 想著,毛修之便来到那里外被围成密不透风的府衙。 两列武士笔直的站立在府外,任烈阳何其毒辣,依然纹丝不动值守在门前。 毛修之再次挑出信令,却不曾想到是丁亲自阅览。 “丁督护连我都不认得了?” “可以了,让开。” 一声令下后,武士方才从门前让开。 丁面不改色,亲自上前摸揉了毛修之一下,从其衣袖中掏出一叠麻纸。 毛修之见状,脸色不悦道:“难道我连胡饼都不能携带?” 还未等他说完,丁昨撕下一块,尝了起来,过了会,没有感到不適的他,当即作揖行礼。 “失礼了。” “无妨。” 毛修之將麻纸收起,快步入府。 他不曾想到,这彭城府衙,怎会同建康宫一般,如此严防死守。 刚一入內,他便见前堂空地上临时搭起了简陋竹顶,为坐立在两侧的谢嗨、 王弘、傅亮等人遮阳避暑。 在堂內的,觉得闷热,到了堂外,又经不住晒,只好如此做派。 “敬之来了。” 刘裕见毛修之赶来,出声说道。 “主公。” 毛修之不敢怠慢,当即上前躬身行礼。 父子三人同排而坐,左右三两僕婢上下挥扇,吹起阵阵热风。 “你大治芍阪,为前军徵得粮草,此为大功一件,相国右司马之位有缺,我欲让你担任。” “仆微末之功,不足为道。” 毛修之刚见刘裕就得此封赏,一时未反应过来,不过他知道主公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而是以此来告知他一声。 刘裕见他言辞温顺,笑了笑,问道:“你烧佛寺时,可是这般作態?” 听刘裕说起此事,毛修之脸色微变,正色回道:“仆烧寺庙,乃是为驱除祸患。” 正伏著案的刘义符,听到这番话后,轻轻將手中信纸放下,抬首打量著面庞圆润,义正言辞的皇家御厨。 第111章 修之 第111章 修之 毛修之对宗教之事触动极大,刘裕早已见怪不怪。 当初毛修之途径秣陵,也就是建康城东南蒋王庙所在之地,依然如此行事。 好在蒋王庙並非佛寺之地,祭祀的乃是与贼寇战死的县尉蒋子庙,所以只是牵走了庙中的牛马,並未烧毁。 要不是五斗米教兴起,焚烧道观会激起民怨,那些道庙、观怕是都难逃其毒手。 对於毛修之这位怀有土木大才的无神论者,刘义符自然是看重的。 要知道,开田並非易事,像那些拥有数百户的大鄔堡,千余人,一年满打满算也只能开垦数十顷。 平地都只能垦得数十顷,山地就更別谈了。 毛修之有功,除去及时超效之外,所耗费的人力物力都不算得多。 如果要是让他拉上几城数方民夫一同去开荒,纵使得到方亩良田,也是无用。 不得耽误民生,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你烧归烧,抢归抢,莫要惊扰当地百姓便是。” 毛修之听得刘裕对他烧掠佛寺一事暗中默许,面色不由红润起来。 “主公放心,仆所过之处,一向是与民秋毫无犯。”毛修之笑回道。 “嗯。”刘裕微微頜首以应。 毛修之轻呼一口气,开始匯报起在寿阳的经营之事。 当他侃侃而谈之时,却见一旁的刘义符侧耳倾听。 毛修之多年未见过刘义符,竟一时认不出他。 “主公,三郎留守建康,仆以为有所欠缺—————— “每日都要道民所遣驛卒送信而来,自我离去后,车儿愈发勤勉,有何欠缺之处?” 刘穆之虽然总揽朝政,但大事与要事,即使已经做出决断,也要无一余漏的稟於刘裕。 自从刘裕一行人抵达彭城后,这里儼然是另一座朝廷。 刘裕与属僚不但无时无刻的注意关內外与河北局势,还要留意於后方。 目前来看,除了檀祗,其他地方官员將领都没出什么么蛾子。 刘裕得知檀抵擅自出兵剿贼时,心境与刘穆之並无分別,几番想要降罪与他。 等他亲自派人去查探之后,虽止住了怒,但还不免要指斥一番。 区区数十山林野贼,你为何要领数百人马,且还要大张旗鼓的剿贼? 哪怕是是太平盛世,也依然会有贼寇,比起乱世,也就是多寡之別罢了。 刘裕知晓檀抵是想在自己离去后表现一番,可这也太过意气用事。 你堂堂右兼青州刺史,至於吗? 檀祗乃北府军將出身,他也算是北府最早那一批“老人”。 檀祗隨刘裕征战十数年,岁月掠过之下,须鬢隨著他一同由黑到灰。 刘裕念著情谊战功,真要以罪论处的话,他还是难以狠下心来。 檀抵比起朱家、沈家兄弟,就像是兄弟与后生。 刘裕看重后生,对其寄以厚望,说白了,也是为了自己大半生打下的基业。 对於檀祗,相比於期望,刘裕对他更多的则是兄弟之情。 若是无主僚之別,刘裕与他多半会是一对挚友。 思绪收束,刘裕无奈般轻嘆一声。 佇立在原地的毛修之本是借著询问建康之事旁敲侧击的问一问,想知晓那位打量自己的郎君是不是那位声名大噪的麒麟世子。 他见刘裕嘆气,当即不敢再多问。 刘义符两人无言,遂出声问道:““毛司马为何不信鬼神之说?” 相国右司马的任命虽还未下来,但毛修之听刘义符唤自己司马,还是有些受用。 “仆並非不信鬼神之说,只是对那些僧侣厌恶,因而遇见寺庙便按耐不住.—”毛修之不失偏颇的解释道。 就算他对五斗米与佛教秉持同样態度,但也不可能在眾人面前表露出来,更何况,他也不知刘义符奉不奉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毛司马勿要担忧,我也不大怎信那飘渺之事。” 刘义符见毛修之言辞保守,便给他先服一颗定心丸。 本还在左侧审理卷宗的谢晦,听得刘义符说起信道之事,遂偏头望去,以面色提醒。 刘义符见状,笑了笑,问道:“是我肤浅了,我本以为同毛司马这般脚踏实地,擅做实事之人,该是不会信———” 听著刘义符的谈吐,毛修之已然认出了他。 毛修之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也不信刘义符乃是麒麟转世之子。 但刘义符所言,可算是一语道出他的心声。 “仆虽不信鬼神,但万不敢惹怒上苍。” 道家那些仙鬼的言论,毛修之不信,可他依然对上天抱有敬畏之心。 除去兵灾,百姓过的好与不好,就得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之所以有天子这一说法,不单是因为君权神授,要使国家稳定,最重要的便是让子民吃饱饭。 而农耕民族想要丰收,便要看天,於是便有了天子之称。 毛修之或许也想要烧掠道观,可奈何道教思想在南方根生蒂固,他不可能逆反大势主流。 淡泊名利,不与世爭,任官与升调时方能得到侧重,无非是做做样子,何乐而不为呢? 换一种角度来看,信道或许已经成为了政治正確。 你不信道,那你就是异类。 几番回答下来,加上毛修之取名为修之,刘义符暂时断定他是一名异教徒, 烧掠寺庙乃是为了遵道贬佛。 佛教自汉时传入,演变为大乘佛教。 宗旨乃是“发菩提心,行菩萨行”与四重恩一一父母恩、眾生恩、国家恩、 三宝恩。 佛与道的教义撕裂极大。 在毛修之眼中,修道是为求长生,为雅,为的是放荡不羈,为的是不以五斗米折腰。 而修佛,又是这个恩那个恩的,什么因果轮迴,什么吃苦是福,什么来世福报,合著就不该出生是吧? 毛修之可是脚踏实地土木人,最见不得这些。 不信道,信佛是吧? 好!一把火全给你烧了!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 想要供奉?尔等这群不孝之徒也配?! 得知其脾性后,刘义符也不再为难,遂问起了他开垦之事。 “毛司马开垦良田万亩,可有心得?” 毛修之听刘义符问起农桑之事,语气顿时利索起来。 “这开垦之前,定要先观察地势,哪怕是山野之中,也能大有所为。”毛修之顿了顿,继续说道:“世子要在山中垦地,为首的便是伐去林木,以保田地能受光照,其次便是使土地齐平—.再以牛马翻耕黄土,施以农肥. 毛修之碟碟不休的说著,刘义符仔仔细细的听著。 说了好一会,毛修之抿了抿乾裂的嘴角。 天气燥热,口舌也乾的快,刘义符正听著,见他语速缓了下来,便向僕婢討要水壶,上前递於毛修之。 “毛公先吃些水,慢慢说便是。” 毛修之愣了下,他见刘义符兴致十足,遂接过了水壶。 “谢世子。” 往前他与魔下、属僚说这些事,后者大都觉得索然无味。 孩童嘛,可能一时觉得兴趣,觉得还算有趣,可当了解过后,还能不厌其烦,便已算难能可贵。 不得不说,毛修之实在没想到这位养尊处优的世子听自己长篇大论说起农事。 第112章 土木 第112章 土木 “砍伐林木后,可赶牛马於地,其踩踏之处,使草根翻於地上————土地湿润与否,如若雨水失调,便要等其乾燥,不可趁湿而耕” 毛修之娓娓道来,將开垦与种田的要领全团托出,他一时间都快忘却刘裕召自己所来为何。 王弘、谢晦等人似是从未怎在意过农桑之事,此时听毛修之细讲一番,也同刘义符般连连頜首。 本想交代毛修之建府舍之事的刘裕,霎时间也乐在其中。 要说种地,他已经数十年未曾亲自下地干活了,诸多要领不说还好,一说便全然浮现於脑海之中。 刘义符兀然明白,原来毛修之去劫牵牛马,是为了耕田? 当毛修之停下,片刻后,刘裕拿起木牘,说道:“彭城毕竟乃是祖地,这官署残旧,多年未曾修缮,如今又逢炎夏,我打算在城北新建一处。“ 语毕,毛修之怔了下,要不是刘裕提醒,他险些忘了正事。 “仆明白。” 毛修之得令之后,正欲离去时,又顿了顿,问道:“主公令仆新建官署,可有何要求?” 刘裕看了眼刘义符,说道。 “从简。” “唯。” 待毛修之离去后,刘义符沉思良久,他令僕婢取来笔墨纸张,开始在白纸画起图来。 刘义真见状,耐不住乏闷的来到刘义符身后,看著他一笔一画的勾勒著什么。 “兄长画的是何物?” “犁。” 刘义符回了一句后,便开始回想起来。 说到这垦田之事,地有了,但效率未必能提升,大多数人家都是没有自己的耕牛。 通常是几乎轮番换著用,如若开垦了大片新田,没有足够的人去耕,一样无用。 他往前与驻军下田,所用的乃是直辕犁。 刘义符年少,体格较为健硕,他用此犁耕地时,便感到沉珂费力。 那些常年在地里劳作的农民不觉得,是因为从汉至今都是这般,习惯了也就適应了。 但这並不代表直辕犁高效省力。 用直犁耕田,转弯提起时不够灵活轻巧,留於构造改进的空间极大。 自两晋以来,中原乃至北方人口骤减。 南方本就人烟稀少,大量世家百姓南迁,也就只是勉强赶上北方。 要可知道,河北关內连年征伐,如若又碰上天灾,便要闹上饥荒。 不少流民迁往南方安身立命后,在能温饱的情况下,是不会想要重归故里。 关內的粮食问题十分迫切,晋军若是入关之后,运输线极长,也不免会有缺粮的可能。 粮草是够,可从南边运到关中,近万里路程的损耗,一万石粮食送到前军大营,能剩有三千石都算多了。 想要將打下的地盘牢牢掌握在手中,就不能只靠著他地的接济。 《战国策·秦策一》:“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 在汉朝经营巴蜀之前,天府之国所称的乃是关中之地。 刘义符在思量对策的同时,当纸上也画出个大概,他遂起身说道。 “父亲,儿想去寻毛司马。” 刘裕审阅著木续,看都未看,便应下了。 “去吧。” 等到刘义符快步离去,刘裕方才向右侧刘义真问道:“车兵所画何物?” 刘义真见父亲心中诧异,却放著兄长不问,来问自己。 “儿—儿认不出是何物。“ “认不出?” 刘义真刚刚看了好一会,此时说认不出? 刘裕微微一笑,呢喃道: “难不成是媲美火药之物?” 城北,毛修之领著十数名工匠站在一处破旧府邸前,来回打量著。 “不错。” 毛修之在里外逛了一圈后,深觉满意。 刘裕让毛修之从简建设,但却不是让他糊弄了事。 既然用料上吃的紧,布局上就得多下心思。 先前官署一览无余的在烈阳之下暴晒,眼前这处府邸所处在北门主道边上,道路宽阔,又有城墙作为遮掩,光照之处多在院中。 盛夏与寒冬之际皆能有所抵御。 毛修之与工匠商討之后,遂不再犹豫,令徵召而来的民夫劳役开工。 一名名光著膀子的青壮纷纷拿起锤头、铁镐,大刀阔斧的干起活来。 等刘义符与十数名武士赶来,便看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毛司马这便开工了?”刘义符惊诧道。 毛修之见刘义符赶来,还以为是有要事相嘱,没想到他是来监工的。 “旧署燥热,仆不敢懈怠,要將这夯墙推翻,清理出空地来,也需要数—.” 毛修之先是以秉持刘裕之意应答,后又以道理解释,可谓是让刘义符挑不出刺来。 不过他倒是想错了,刘义符並不是来找他挑刺。 “司马是何时学得这之术?” 刘义符见他有模有样的安排工人,一看就是干土木的好手,似打趣般问道。 “仆好读书,乃是从书中所学。“ 听毛修之说到书,刘义符便联想到齐民要术,这本农业教科书,此时工农不分家,修渠通水利乃是治田之首。 毛修之能治田,定然也懂建设。 刘义符对毛修之印象深刻,不但是因为他征服了一代雄主(味蕾),还因为他將洛阳的战后修復工作做的极好。 不论是宫中殿宇,还是遍布孔洞凹陷的城墙,还是城中的民舍,府衙等。 当刘裕率主力入关时,见到这几近焕然一新的洛阳城时,便赏了他两千万钱。 两千万钱! 这可不是全用铜钱赏赐的,其中包括布绢金锦等硬通货,可以说这两万贯是实打实的。 起初刘牢之之子,刘敬宣之女出嫁时,刘裕赐钱三百万,杂綵千匹。 这是毛修之修洛阳前最丰厚的赏赐。 毛修之修復洛阳后,这第一的名头,就归他了。 能让平日里省吃俭用的刘裕下如此大的手笔,刘义符甚至想不出毛修之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刘牢之可是刘裕起事时最要好的老大哥。 对於刘敬宣女儿厚赏赐,除去其功劳外,也就是念及他父亲的情义。 修之修之,妙就妙在这个修字。 毛修之入仕魏国后,以羊羹得拓跋燾宠信,又在西伐北燕时立下战功,他以功勋升迁特进为抚军大將军、金紫光禄大夫、八大官人之一,在朝中的地位分量仅次於崔浩。 而毛修之最早乃是在桓玄心腹,歷任后將军、太尉、相国参军,通晓音律,擅骑射。 桓玄兵败后,毛修之大力劝其入蜀。 最终桓玄在路上被益州督护冯迁所杀,毛修之也因此享有討逆之功。 虽然眾人並不知他心中到底是何意,但不管是不是隨心之举,桓玄到底是死在蜀地。 当初刘裕屡屡青睞毛修之,而他却跟了刘毅。 刘毅死后他又復返回到刘裕帐下,现在又担任上相国右司马,加上他被俘出仕魏国,算下来,这不妥妥四姓家奴吗? 仔细想想,刘义符便觉得毛修之像是个全能人才,为人虽不算多么忠义,但处世圆滑,加上气运,可以说是极为逆天。 毛修之一生顺遂,他在魏国妻妾子女成群,晚年过的安详。 在当今乱世,像他这样的经仕四主,还能善终的,除去气运加身,刘义符做不出別的解释。 刘义符不再遐想,他见毛修之上前指挥眾人,遂跟上前去,打算將画好的图纸交由他看。 毛修之畅饮下一大口水,用衣袖擦拭嘴角。 “世子这是?” “毛司马看看,能否將犁改进成这般。”刘义符正色问道。 对於毛修之的悟性和学习能力,刘义符还是非常欣赏的。 毛修之双手接过纸张后,遂与刘义符来到树荫下后,才聚精会神的看起纸张。 “世將犁製成弯曲状是为何?” “我下田时,觉得直犁费劲,若改成此曲状,便能省下不少气力。”刘义符肯定道。 见毛修之一时沉默,刘义符又道:“毛司马擅射,应当明白箭矢远射之理,弓成弯曲状,弓手能以此借力,这曲犁便是同理。“ 听刘义符这么一说,毛修之顿然开悟。 其实很多改进,例如马鐙之类的,只要提供一个思路,那些饱学之士光是一听,便能知晓原理。 “世子是如何想出此改进之法的?”毛修之欣喜问道。 毛修之还未令工匠制出成品,就已经非常清楚到这改犁的效用。 火药的威力,他早与王镇恶见识过,这改犁的想法,虽不如前者,但作用要大的多。 火药是为兵器,用於战中,利於爭伐。 而农具,乃是关乎天下人之生计。 农,天下之大业也。 治国安邦,当以农为本。 “今日听司马述说农桑之事,故偶得此法。” 听此番解释,毛修之抚著鬍鬚,大笑一声。 “世子当真乃天纵奇才!” 第113章 占台 第113章 占台 黄河之畔,波光粼粼的水面突然被一阵阵激盪的涟漪所打破。 数不清的战船之上,早已被密密麻麻的晋军所站满,眼神期待的望著远处的高耸城池。 王仲德身处在高台之上,他眺望著城墙之上,见那刻著魏字的旗帜歪歪扭扭,几欲倒下,便向左右將领问道。 “可有驛卒回报?” “尚无。”左右的將领皆没有看出端倪,相继问道。 王仲德思绪片刻,当即加派哨骑,派其往城西方向疾驰打探, “你先领一军,往城东查探,若是城中无碍,便就地安营扎寨。” “诺!” 水道疏通之后,王仲德便同沈林子一般迅速率领水师进发。 在黄河南岸的两座要城,皆是魏国的疆土,王仲德乘著锐势,两日攻破凉城,如今眼前的大城,乃是滑台城。 滑台乃是自南向北流经道口,后方大军想要入黄河,就必须攻克滑台。 若是略过此城不攻,就会如同咽喉骨刺般令人难耐, 一灶香时间过去,斥候脸色大喜的狂奔而来。 “报!都督!充州刺史尉建领著几车人马,正往西逃窜!” 听得此消息的王仲德还未露笑,便令各军停止打造攻城器械,立刻攻城。 “將军难道不派一队人马去追吗?”副將不解问道。 王仲德听此,笑道:“为何要追?” “都督,这一州刺史,可是地方重臣— 將领正急切说著,王仲德打断了他,遂道:“主公不愿与魏国交恶,放他归国,我们正好可藉此声势。” 半日眨眼而过。 数名晋军用力的推动著城门。 “!” 尘土飞扬,一列列晋军冲入城中,王仲德便身处於其中,他来到被己方士卒占据的城头,背对著江水,咳嗽了几声,高声喊道“我大晋本想以七万匹布帛换取借道!岂料尔等主將竟弃城而逃!!” 王仲德之言在晋军助力下传遍了整个滑台城,原先还正欲顽抗的魏军相继放下了军械,任由晋军管控。 府內。 “檀將军都已攻克了许昌,都督用一日攻克滑台,何不再沿著河水西进呢?” 王仲德见他屡次三番进言,严声道:“主公命我都督前锋诸军,我若是为了爭功而不顾全大局,落得魏国兵马渡河,你说该当何罪?!” “这—这——” 王仲德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又道:“我们连下魏国数城,尽收充州之地,那拓跋嗣岂会安坐在平城?!” 魏军不擅水战,可王仲德若是领主力离开滑台,前者未必不会发兵攻来,到时城中守备薄弱, 刚抢来的鸭子还未煮熟,便要被夺了回去。 “纵使我军能与两国交战,可魏国之地,皆在黄河以北,与魏军廝杀,夺不下一寸土地,那为何要与其开战呢?” 要往河北攻伐,难度不亚於关中,攻占北岸渡口乃是第一道,也是最难的阻碍。 守住魏军的反攻,又是第二道险阻。 除去太行山脉,河北多是平原阔野,晋军即使勉强站稳脚跟,面对魏国万里疆土,数十万能战之士,就像是一群落难在孤岛之上的流民,望著四周浩瀚无垠的沧海时的无可奈何。 步兵想要在没有天时地利的情况下战胜骑兵,那往往都是因为前者对后者战力悬殊。 刘裕伐南燕时,就是在平野之上硬抗燕军铁骑。 饶是刘裕这样的冠绝当世將领,尚要与那荒淫无度,不得人心的慕容超战至平手,最后还是以奇兵取胜。由此可见步骑之间的巨大差距。 简而言之,骑士就是在热武器之前的重型坦克,只要能开得上路,那就绝非是普通步军所能抗衡的。 “都督,这城池都已攻下,就算我们不与魏军交战,魏军也会打来,倒不如將事情做到底—. “打来?我领军驻守在此,你告诉我他如何打?”王仲德接连反问道。 “拓跋嗣为了脸面,想必是会派军还击,可这並不代表魏国要调动大军南下,那尉建还未见到我晋军的人影,便已弃城而逃,你將他擒来,倒不如放其归国。” 放虎归山会留下隱患,可没听说放鼠归山会导致祸患。 魏国,邮城。 殿內。 “陛下!刘裕他完全未將陛下放在眼中啊!“ 一名留著山羊鬍,面容粗獷,似汉似鲜卑的中年人悲声喊道。 拓跋嗣坐於榻前,脸色由白转红,他向身旁的崔浩质问道:“这便是卿说晋军不敢来犯吗?!” 崔浩看著髮鬢垂乱的充州刺史尉建,问道:“尉刺史可知晋军领兵者是何人?” 尉建听崔浩问话,愣了下,“我·我不知———” “那攻城普军有多少人,您总该知晓吧? 2 尉建面色通红了起来,崔浩见状,当即向拓跋嗣作揖行礼道:“充州刺史尉建,弃滑台而逃, 犯临战怯敌之罪,按律当斩。” 拓跋嗣审视著阶下的尉建,向左右甲士摆了摆手。 “陛下!臣是冤枉—冤枉吶—“ 喊声愈发的微弱,直至一道“咔”声,方才使殿內安静下来。 一码归一码,拓跋嗣在下令斩了尉建后,又怒道:“河南之地尽失,你还想让朕咽下这口气? 像滑台、凉这几座靠河的城池,是魏国与中原所接壤的边境之地,如今南岸疆土为晋国所占。 魏国算是完全与中原乃至南方所割裂开,消息堵塞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无法反制晋军水师。 占据河口,魏军还能渡河与其在陆地交战,若是连河口都被攻下了,那就只能眼睁睁看著晋军渡河却什么都做不了。 “陛下万不可衝动。” 拓跋嗣见崔浩还是先前那副作態,脸色难堪了起来。 “秦国將那三十万石东拼西凑的粮食送来,卿出此諫言,可是要让朕做无信无义之君?” “臣不敢。” “不敢?朕见你就是此意!” 崔浩知晓劝不住拓跋嗣,只好折中进言道, “刘裕尚未领军入河,陛下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好。” 崔浩越是让拓跋嗣等待,后者就越是急切。 刘裕大口吃著肉,自己喝不著汤也就罢了,怎还能任其屡屡挑畔? “传朕旨意,命长孙嵩速来鄴城覲见。” “这—·陛下— 崔浩面色一变,打算再劝,可冷目扫来,他欲言又止,应了下来。 “臣遵旨。” 第114章 点滴 第114章 点滴 “咳咳!咳咳——” 屋內,响起咳嗽声,值守在门外一动不动的武士皱起了眉。 “司马公可需唤医师?” 若真要让司马德文病死在屋中,武士难逃其咎,故而发问道。 “热——屋中实在是热——可—可否让我出去走动走动?“司马德文孱弱问道。 对於司马德文的请求,武士早已听得很多都起茧了,司马德文至彭城以后,能供他走动的范围便更小了。 从王府到彭城,无非是从一个大些,精致些的笼子变成狭小破旧的罢了。 “我会稟与主公,你且在屋中忍耐。“ “好—好!有劳了。” 司马德文见他终於肯向刘裕转述自己的请求,语气不由急促起来。 半刻钟后,屋门“吱呀”一声打开。 满头大汗的司马德文快步踏出门槛。 出了屋,他闭上双眼,如劫后余生般大口呼著气。 也不知是何人为他挑选的屋舍,几扇窗户皆被木条所钉死,热得与蒸笼並无分別。 屋旁往前是豚圈,每当司马德文想到屋外走走,便被挥之不去的腥骚味所劝退。 说实话,让他住在此处,倒不如直接將他打入牢狱中。 狱中脏乱,但好在阴凉,习惯习惯也就好了。 “主公允了,司马公可以出府动,但不得超过个时辰。” “还请你替我向豫章公道谢。” 司马德文庆幸之余,还不忘了奉承。 等他出府后,七八名武士紧隨在他四周,像是狼群围堵猎物般將他围住。 “我—我可否出城看看?” 听此,为首武士面色不悦起来。 “司马公莫要为难我等。” “我只是想到河边歇歇凉——”司马德文苦笑解释道。 “既要去城外,那便只能待上半个时辰。” 武士去请示的时候,刘裕让他自行看著办,只要人走不丟就行。 毕竟司马德文也是位列三公之上的亲王,这点微不足道的要求根本算不得什么。 语毕,司马德文便不徐不疾的出了城。 一路走来,不论是城墙城门处,还是各个街巷,皆是巡视的士卒。 彭城治安在数日之內好的出奇,路边两旁的门窗都不再紧闭,有的半掩著,有的甚至直接门户大开。 若是遇贼鸡鸣狗盗之徒,只要喊上那么一声,巡逻的晋军便会蜂拥而至,抓到了贼人,还能领赏。 在此情形之下,城中便不乏出现钓鱼执法的案例来。 对於里外戒备森严的司马德文来说,那无疑是胸口上压的一块大石。 起先刘裕將司马德文软禁在王府,虽然乏闷,但起码吃穿用度还是亲王规格。 想到此处,司马德文哀嘆一声。 正漫无目的閒逛著他,突然在江边的平地上望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司马德文眯著眼,眺望著远处,问道:“可——可是世子?“ 兴许是单独关在屋中太久,司马德文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 武士突然想起了什么,原先绷著的脸顿然舒展了些许。 “正是世子。” 司马德文见刘义符双手握著铁犁,一下又一下的翻弄泥土。 “我可否去看看?” 武士頷首以应,司马德文遂快步上前,来到刘义符身旁。 “世子这是?” 面对司马德文的询问,刘义符未有回应,他將新制出的曲辕犁展示与一旁的老翁看。 “您看,往后耕地时,犁盘能跟著辕头转动,您试试看。” 刘义符亲自演示了一番后,便將曲犁递给了老翁。 老翁接过犁后,照著刘义符先前演示的操作用了一番。 “轻!比先前的轻多了!” 刚一上手,老翁便感到不同来,这曲犁要比直犁轻巧,掉头转向也轻易的多了。 老翁他在地里来回翻了好一会后回到了原地。 老翁不住笑的將犁提起,向刘义符轻声问道:“郎君这犁要卖几钱吶?” “您回村告诉伙,只將犁拿到北门外去,不需钱,都可以置换。” “不用钱?!” 听到这,老翁顿时惊呼一声,脸上乾裂的皱纹紧绷成数条细线。 见老翁满脸不可置信,刘义符笑了笑:“不钱。” 老翁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略微轻颤的握著刘以符的手。 “郎君真乃善人吶!” 老翁大半生都未曾遇见此等好事。 不用钱便能换上又新又好的曲犁? 哪怕不是曲犁他也换吶! 老翁本是譙郡人,数月前官吏三番两次的徵收粮食,要是家中没了粮还能以衣裳锅碗抵扣。 日子过得极为清苦,因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孙子孙女,老翁只得带著几日的乾粮,离家成了流民,半月前方才在彭城外的村落安定下来。 这年头,佃农要向主家欠钱购置农具,劳作大半年,收成好的时候,也就勉强混个温饱。 自耕农情况好一些,但一旦打起了战,那往日不曾见到的吏卒便要三番两次的来討要钱粮。 不是这个税就是那个税,大部分人家都不认得字,面对沉重的赋税,他们只能说情。 况且就算认字,对那些吏卒讲理也是没有用的,该怎么收还是怎么收。 敢反抗?就把你当粮食收了! 自从晋秦交战之后,从秦涌到晋的流民愈发的多,那些来不及逃的,大都是被强迫留下的,城门一关,谁能出的去? 两国虽都是在交战,可秦国是挨打的一方,人家大晋子民在田地里收割稻麦,你秦国的子民被征上墙头守城,如此一来,国力之间的差距便会越来越大。 简而言之,晋民供养军队北伐的粮草,都是多年积累下来,赋税与前几年並无多少分別。 秦民被强征上去的粮草,不但要送往魏国,还要倒贴给晋军,也就是晋军势如破竹,能让那些秦民摇身一变,成了晋民。 若是战事长达数载,秦国是远远支撑不住的,到那时,关內关外之地便要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好在临近秋收之际,晋军尚未入关,秦国尚还能提著一口气。 刘义符看著老翁面上的沧桑,笑容也逐渐退散。 老农与老农之间的境遇,犹如天壤之別。 他在石头城外田地里见到的老农与眼前的老翁年纪相仿,但气色却要好得多。 刘义符原先是想要无偿送出去的,可这原料不足的问题就出来了,为了能够长久普及,倒不如以旧换新。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人工成本。 他让毛修之以高价招募工匠,所领的工俸要高出市场价一些。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包吃住。 毛修之既然要新建官署,刘义符便从刘裕那討来一笔新的工程款,让他在城南修建工舍。 刘裕亲手用过曲犁后,欣喜之余,未曾犹豫半刻,便答应了刘义符召工打造曲犁一事。 说实话,除去制犁的用料钱,那些工俸也只是小头。 刘义符望著老翁如犁一般弓著的脊背,心中五味杂陈。 光是一个曲犁,並不能够使家家户户富足。 自己所做的,还远远不够。 第115章 工舍 第115章 工舍 等老翁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刘义符方才看向等候在一旁的司马德文。 “司马公有何事相寻?” 终於得到回应的司马德文苦笑一声,他撇了眼身旁的武土,说道:“这些天实在是燥热,我可否问问世子,这屋舍是何人安排。” “该是伯父。” 说完,刘义符便打算往城北走一趟。 司马德文並不在意是何人安排,他想让刘义符给自已换个屋舍,但后者似乎並没有將他这位將来的老丈人放在眼中。 起初司马德文对司马茂英回府沉默不语的態度十分满意,不管怎样,这门姻亲算是订下了。 虽然对外並无声张,可既然刘裕答应下来,那他便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司马德文要求的,无非是一个自保的机会。 经过这些天“惨绝人寰”的遭遇,对於新朝之事,他已没了念想。 要是继续每日过这样的日子,他便是没病也要病。 酷暑之际,他尚能支撑,若是待到冬至,那可是真是会熬死人的。 司马德文始终想不出刘裕为何要如此待他,你天子之位,篡便篡了,自己到时无非是被贬罢了。 不肯提竿,也不肯解线,就一直钓著。 司马德文长嘆一声,他见刘义符逐渐远去,当即快步追了上去。 “世子之伯父,乃是何人?” “刘遵考。” 刘义符直呼刘遵考大名,还是因为有些事他看不惯,这位伯父实事不怎干,驱使旁人倒是一套一套的。 简而言之,刘遵考就像是那种靠空降管理层的关係户。 刘义符亲自问过其属僚,后者没有明说,但意思他却明白。 自他上任彭城內史以来,不要说有什么政绩了,完全就是负作用。 司马德文听著刘义符的语气,心中暗喜,遂又问道:“我先前在街上见到许多运送木料的民夫,可是在营建府舍?” 刘义符看了眼司马德文,笑了笑,“司马公是对住处不大满意?” 面对刘义符直截了当的发问,司马德文沉默了片刻,苦诉道:“此事也不怪世子伯父,只是我这病..—.. “茂英娘子回府后,可还好?”刘义符突兀问道。 “唉,我本是想携茂英同来,但世子也知晓,我实在放不下心。” 刘裕將司马茂英视作禪让的垫脚石,而司马德文,不过是一块擦脚布。 哪怕司马茂英真想隨军北上,刘裕也不可能答应。 司马德宗膝下无儿无女,宗室之中,条件能比肩司马茂英的,还真找不著。 当然,並不是说司马茂英有多聪慧,似她这般的瓶,確实是最优的人选。 看著司马德文情真意切的作態,刘义符就觉得好笑。 閒暇之余,逗一逗鱼儿,当真不失为一大乐趣。 “我也不瞒您,彭城乃我家之祖籍,原先官署年久失修,父亲便令毛司马新建一处。” “官署?” 司马德文愣了下,问道:“世子能否替我另寻一住处?” 刘义符故作无奈的耸了耸肩,“豫州流民太多,城中已无空閒之地。” 城內还是有其他住处的,只是刘义符却懒得去折腾。 听此,司马德文神情落寞不已,他哀嘆一声,“既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 “司马公请留步。” 司马德文听得刘义符唤声,嘴角微微上扬,等他转身后,又是一副哀人模样。 “您刚才也看过我那新制出的曲犁,城內无空閒,但毛司马已在新建工舍,此时正缺人手,司马公不妨前去帮衬。” “世世子是要我去帮工?” 司马德文瞪大了眼,素来沉稳的他,略显苍白的脸庞顷刻的通红刘义符见他大为所动,笑道:“新建的工舍宽,司马公不妨考虑一二。” 负责看守司马德文的几名武士面面相,为首的武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刘遵考有意刁难司马德文,可到底没敢让他同庶民一般下地干活。 堂堂天子之弟,琅琊王,刘义符竟要让他去帮工,这实在是“我这都是为了司马公所虑,您整日待在屋舍之中无事做,自然会感到乏闷,父亲若將国之大事交由您来处理,您又会因操劳而忧心,干些力活,反能过得踏实安稳。” “世子真是这般想的?!” 司马德文见刘义符苦口婆心的解释,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明明只是一句话的功夫,刘义符非要让他去做那贱民才做的事。 司马德文大怒道:“孤纵是闷死在屋中,也断然不会受此轻贱!” 话音刚落,几名武士见他出言不逊,纷纷上前。 司马德文脸色赤红,他正欲甩袖离去,却被武士团团围住。 刘义符见状,挥了挥手,“勿要为难司马公。” “诺。” 得令之后,几名武士遂让开了道路。 眼前再次空出位来,司马德文负著手大步离去,全然无一副病入膏育的模样。 “司马公!您多加考虑!” 刘义符呼喊几声,司马德文头也不回的往城门走去。 “司马公若去帮工,平日里皆可走动!” 刘义符似是还不死心,接连拋出橄欖枝。 当司马德文怒气冲冲的回到城门前,见著排起的长队,再三犹豫之下,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你是哪的人?” 文吏坐在案前,心平气和的询问著几人。 “俺是下邑来的。” “你往前是做什么的?” “俺在山里挖矿—— 文吏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后,提笔沾了沾墨水,提笔在册上写了起来,低头道:“你入籍后,便到北去·...... “当真能领粮食?”其中一名壮汉惊问道。 “要想领钱粮,你得做活。” 文吏说著,將一旁地上的曲犁拿起,“你们要做的,便是將旧犁製成新犁。” “俺只是挖过矿,不不是铁匠。” 壮汉说完,一旁同行的老汉轻踢了他一脚。 “爹,你这是— 文吏见此一幕,微微一笑,说道:“这制犁不同於军械,会有匠师带你们做,若学不会,便將那些旧犁炼了,做做帮工也是一样的。” 听著,壮汉愣住了,世上竟还有这等好事? 等他缓过神来后,又问道:“那工舍—“ 文吏拿起一旁的木瀆,看了几眼后,说道“还有十来间。” “若工舍无空余,便以钱粮抵扣。” 文吏高声补充了一句,后方的议论声顿时停歇下来。 路过此处的司马德文听了一会,觉得十分荒诞。 给些工钱便罢了,怎吃食和住所都安排上了。 这哪是召工?分明是送钱! 文吏登记完几人后,遂抬头望去,急忙起身作揖。 “你—司马公。” 司马德文见他对自己恭敬行礼,脸色又好了些许,遂豁达问道。 “那新建的工舍,可是一人一间?” “司马公说笑了,是四人一间。” “若我去,可—可否单独一间吶?” 文吏顿了一下,他雾时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司司马公这是” 第116章 尽瘁 第116章 尽瘁 洛阳,堂內。 姚扫视著两侧僚属,一张白脸不由的青了起来。 “晋寇已攻至成皋?!” 驛卒单膝跪在地上,颤声回道:“回州牧,仆是亲眼所见——“ 待驛卒复述一遍,姚便立马令其出堂去。 成皋位於虎牢东面且极其相近,两座关城相邻而守。 这两座城池一旦被攻破,洛阳便要直面著源源不断的晋军。 “成皋守备充足,晋军难以攻取,殿下切不可先自乱了阵脚。” 右列一位面色刚毅,眉眼锋利的男人见姚一时慌乱,遂劝言道, “那你说我该如何做?” “晋寇大举来犯,司隶守军不足五万人马,为今之计,殿下该速遣轻骑至长安,求援於陛下诸公。” 还未等男人说完,在其身后的一名长相与姚有所相似的青年出声道。 “晋军一路征伐至成皋,多为骄纵之兵,叔——殿下可派一支骑军趁其不备——“ “姚司马所言,殿下万不可听信!” “赵將军此言何意?!” 赵玄见姚禹脸色通红,遂缓和了语气,说道:“属下已打听过了,晋寇领军者乃是王镇恶,王镇恶为王猛之孙,其人深谱兵法,有大略,司马出城迎战,无疑於是白白折送士卒性命,洛阳兵马空虚,姚公还是以坚守为重。” 堂內眾人早就听过王镇恶的威名,往前倒是不以为意,如今听见了其名讳,大都脸色微变。 王镇恶在两月內连破数十城,现在攻到成皋城下,眾人对其的畏惧更甚。 姚禹虽是衝动,但还存有理智,遂退了回去。 赵玄见眾人无人进言,便缓缓道来。 “晋寇已经攻到了成皋,愈发深入腹地,晋寇光是在城外安营扎寨,城內的军民便要乱作一团,在此人心浮动之际,无人不畏惧贼寇之威势,晋寇一路收编降卒,兵力大增。” 赵玄了顿了下,又道。 “敌眾我寡,出城交战,远不如据城而守,殿下该让各处驻军坚守不动,多备木石,再不济, 也可以退守於金墉,以待京师援军。金墉不破,晋寇断然不敢西进,晋寇久攻不下,定要出现弊漏!” 金墉城位於洛阳城西北隅,魏文帝曹不曾在此兴建百尺楼,隨后魏明帝曹將其扩建成城垒, 城池小而坚固,极难攻克。 金墉城就相当於城中之城,哪怕洛阳城陷,秦军依然可以据金墉而守,其城內居有粮仓,民户即使粮吃完了,还可以吃肉。 坚守战略从晋军攻入秦地便下达各方,要是各城守將能同董遵一般恪尽职守,王镇恶与各路晋军哪能在此时出现在成皋之外。 等赵玄语毕,姚的主簿阎恢与其身后同僚杨虔对视一眼,两人面色低沉,又纷纷看向了姚禹,后者微微额首以应。 阎恢思量了片刻,出声道:“陛下正因是看重了您英明勇武的才能,方才让您担任豫州牧,镇守洛阳,如今您若按照赵將军之策,向贼寇示弱,指斥您的圣旨恐要比京师的兵马先到。” 赵玄听完阎恢最后一句话,坚毅的面庞为错所笼盖。 他直直的看向阎恢,见其略低著头,眼神闪躲,心里咯一下。 “阎阎主簿之意,是要让殿下率军出城迎战否?!” 赵玄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为何他能在此时,说出此等逆天之言论。 山峦崩塌之际,怎还要劝人上山呢? 姚有些动容,他本想頜首应下,可见赵玄触动极大,一时间跨曙不已。 面容消瘦,脚步悬浮的杨虔出列斥问道:“赵將军,你一言一语大义凛然,可有哪句话是为殿下所著想?” 赵玄脸色逐渐通红,怒道:“我所进之言,可有哪句存有私心?若是洛阳失守,山河破碎!尔等拿什么来抵?!命吗?!尔等之命比起江山社稷!价值几何?!!” 杨虔见其语气激烈,又不占理,雾时间哑口无言。 “赵玄,你莫要欺人太甚!”姚禹见姚光犹豫,当即高声驳道。 赵玄见状,丝毫不忧的“我让殿下据城而守,以待援军,可说错了?!若姚司马另有高见,大可以理驳我!!” “理?我姚氏之江山!还轮不到你来指点!殿下令你作甚便作甚!何须理由!!” 赵玄唇角颤动,他遂转过身去,看向了姚光,“晋寇攻城大小数十战,何曾有过一败?!殿下出城迎战,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如何能胜?要是败了,等待殿下便不会是指斥的圣旨,而-而是. “而是什么?”姚急切问道。 “齐公弃安定而逃,陛下可曾降罪与他?殿下只用安心守城,便可向庙堂展现您的英勇,哪怕失守,朝中诸公见您尽力而为,也定然会对您讚赏有加。” 姚连连点头,姚禹三人见状,神情复杂。 “既如此,便依赵將军所言,令——“” 话还未说完,阎恢打断道:“殿下不可啊!” 姚眉头一皱,质问道:“有何不可?” “殿下就是一时守住了城,可能一直守下去?刘裕率大军驻扎在彭城,我们面对晋寇前军,一味防守,只会助长敌军的气焰,殿下唯有一胜,方能稳住我大秦之社稷,到那时,朝中除去东平公之外,谁能与您相媲呢?” 一张大饼从天而降,姚光是听著,便已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阎恢!!你几次三番蛊惑殿下出兵!居心何在?!!!” 吼声迴荡在堂內,像是一阵突然颳起的颶风,令眾人脸色无不为之一变。 赵玄手握剑柄,大步走向阎恢。 阎恢顿时脸色煞白,惊慌著跑到樑柱之后,喊道:“殿下救我!!” 见此一幕,姚一反先前鬱闷,喝道。 “赵玄!!” 赵玄咬著牙,面庞与手上青筋暴起,像是隨时要拔剑而出。 拔剑声响起,姚禹率先一步拔出了剑。 “都给我退回去!” 姚走到两人身前,强行將其分开。 “殿下,阎恢定然在暗中投效晋寇!” 此言一出,阎恢的面色愈发的煞白。 姚观其神色,分不出他是因为惜命而恐慌,还是因赵玄说中了其心意而恐慌。 但说到底,阎恢是自己帐下幕僚,眾目之下,赵玄全然不顾及他的顏面。 “你要是有实证,便拿出来与我看,要是没有,诬陷同僚,该当何罪?” 赵玄愣愣的看著眼前质问自己的姚,胸腔莫名一阵阵绞痛。 “属——属下虽无实证,但—“” “够了!今日议事到此为止,你先给我回去冷静冷静!” “殿—属下明白了。” 赵玄躬身作了一揖,离开了堂。 其余的属僚皆是沉默不言,遂在姚的命令下一同散去。 “殿下看看,赵玄仗著资歷,何曾將您放在眼中啊?!他今日敢对仆拔剑,明日明日便敢”阎恢缓过神来后,急忙进言道。 杨虔附和道:“无论如何,殿下都应该提防一手.——“ 姚看著站在原地的三人,长嘆了一声,“赵將军乃是三朝老臣,其所言不无道理,你们就勿要再惹他了。” 赵玄出身於天水赵氏,年近半百,虽未立下有大功绩,可其深悉兵略,为人忠义,对待魔下將土如手足,在军中颇有威望。 姚泓敢派姚镇守洛阳,就是因为有赵玄在其身旁辅佐。 整个朝堂之中,能够依靠的將领,除去姚绍与姚懿与尹氏的几位將领,就没有几人了。 秦国好歹也是当今天下第三大国,继承符氏的基业,国內人才凋零,实在是有些不该。 往前姚兴在时,每逢征伐之际,大都是要御驾亲征,自命为帅,军中將领大都听其指挥调遣, 因此未能出现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將。 哪怕秦国朝中人人都是忠义之土,可光靠忠义,並不能在战中取胜。 要是天下只认道义的话,司马家怎能篡夺的了曹家江山? 歷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要不是那些个不成器的子孙,晋室也不会凋零如此之快。 “叔父,他二人皆是为您所著想,朝廷降罪,定然是要您担在前面,殿下立功与他无干,殿下失利,他却要一同担责,故而不愿趁此番大好时机出兵,白白错失良机!” “仆看他言行,分明早有投效晋寇之意,他见仆口出对晋寇不利之言,竟要刀兵相向,其谋反之心已裸露而出。” “赵玄是要杀仆灭口,欲盖弥彰!” 姚听著,摆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姚面前碟碟不休著,刚开始姚还心有牴触,可听到后头,神情逐渐阴冷起来。 听此,姚握著杨虔与阎恢的臂膀。 “往日我不曾发觉你们二人有这般洞察之慧眼,是我冷落了你们吶。” “仆等皆是为殿下所忧虑,都—.都是应该的—” 阎恢像是说著,抬起袖口,作势要擦拭眼眶。 杨虔接连眨著双眼,眼眶涌出几滴泪来,“僕僕与阎主簿受殿下倚重,不求其他,唯愿鞠躬尽死而后已。” “好,好啊!有你们二人,我方可高枕无忧!” 门槛处,赵玄刚想抬起脚迈过,却又放了下来,他看著空荡荡的院內,转身离开了。 街道上,家家户户紧闭房门,有的府邸门前停著几辆马车,车上堆积著满满当当的麻袋,有的则是简单收拾行李,穿著便衣,快步的往西门走去。 赵玄目睹著眾人的举措,心里虽然彆扭,可却没有加以阻拦。 树倒湖獼散,墙倒眾人推。 他並非是没有见过当下一幕,当初符坚北逃回长安,便与眼前极为相似。 赵玄一想到成皋之外数万晋军,步伐便加快了些。 姚不信自己,那又如何? 尽人事,听天命,大不了一死罢了。 想著,赵玄一路步行至了金墉城內,他来到校场,开始著手军务。 “將军,仓中之粮只能支撑一月有余,若是庙堂不遣兵粮来——”主簿忧虑道。 “殿下已派人往长安请援,兵粮不日便至,你勿要在军中显露此等神情,以免扰了军心。” 主簿苦笑一声,“城中的公卿百姓无不准备西逃,將军若是下令拦住他们·“ 赵玄听此,瞪了他一眼,严声道:“如此行径,与牲畜何异?” “將军不加以遏制,怕是不出几日,这城內便要空了。” “可有逃兵。” “有。” “传我令,胆敢怯逃者,斩无赦。” 赵玄魔下的亲信占比並不算多,逃窜的士卒大都是未经沙场被抓来充人数的新丁,於情於理虽然正常,但军纪不可松,百姓逃难的也就罢了,若是逃兵多了了,那城池定然是要失守。 正当主僚二人商討如何整顿军纪时,一名身材壮硕的汉子吹著鬍子入了屋。 “將军!他三人定然是沟通了晋寇!” 壮汉是赵玄的行军司马,名为赛鉴,赵玄平日待他极好,常常委以重任。 赵玄早有预料,淡然道:“我已派人去查证,稍安勿躁。” 內忧外患,只有解决了內忧,方能齐人心,得人和。 “依仆之见!將军就应该直接杀了他们,要甚鸟证据!” 对於赛鉴暴躁的性子,赵轩已然適应,他向主簿吩咐道:“这几日先勿要节粮,让將士们吃个饱。” “將军不加以节制粮食,恐半月——” 赵玄摆手说道:“军心不稳,要是再剋扣粮餉,恐要生譁变,先按我说的去做。” “唯。” 赛鉴见赵玄一脸淡然,心中怒意更甚。 “將军许仆领一百五十人,仆这就砍杀了那些个奸侯小人!” “你杀了他们有何用?” “怎会无用?!” “晋寇还未攻进关,我们便先自相残杀,於人心不利。” 当堂內爭吵之事传出,赛鉴便立马披甲执锐赶往金墉城,如今赵玄心中无剷除祸患之意,他心急如焚。 “都到此时了,將军还在乎个甚!” 赵玄轻嘆一声,起身走到赛鉴身旁,拍著他的肩膀,说道:“我今日確是有些过激,殿下一时慌乱分不清实属正常,待到事后,殿下定然能想的明白,先斩后奏之事,非人臣之所为。” 姚禹在堂中驳斥赵玄乃是臣,做臣子的应当恪守本分,他越是不守规矩,姚便越发不会信他。 “狗屁的殿下!” “你我皆食君禄,怎能出此妄言。”赵玄喝斥道。 “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若是閒来无事,便去校场操练士卒!” “诺!” 赛鉴见赵玄面带怒,也不敢在放肆,应声离去。 傍晚,赵玄打道回府。 正要跨过门槛时,一名属更叫住了他。 “將军,殿下召您。” 赵玄看了眼天色,问道:“有何要事?” “仆也不知,但殿下有些急,您还是赶快过去吧。” “吱呀”一声,屋门缓缓打开。 妇人站在门后,无声的挽留著她的夫君。 “我稍后就去。” “是。” 赵玄缓步进了屋,他见屋內一片漆黑,异道:“怎不点灯?” “你看看家中可还有钱。”妇人没好气道。 自从晋军北上后,赵玄便將俸禄钱粮尽皆拿去充了军,府內的僕婢也多数遣散,要让旁人经过赵府,完全认不出这是一位佐命三朝老臣的府邸。 听著髮妻的抱怨,赵玄难得露出苦笑,他往衣袖中来回摸索一下,掏出了几枚铜钱。 “这些该够了。” 妇人扫了一眼,猛然將屋门关上,怨声道:“你口口將食君禄掛在嘴边,我怎不见这俸禄!” 赵玄心有愧疚,他缓缓坐在椅上,沉默了片刻,解释道:“你也知道城內是何状况,我將积蓄拿去购置粮食,是为了——“ 不等赵玄说完,妇人便率先发问道。 “熊赛都跑到府里来了,你还想將我蒙在鼓里不成?” 他....喉! “他们执意要降,你为何不顺从?” 赵玄愣了下,高声道:“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你若还念及这个家,那就別回来!” “砰!” 堂內。 刚一进堂,赵玄见姚禹三人伴在姚左右,顿时身心一凛。 “殿下。” “赵將军来了。” 姚再次面对赵玄时,目光已截然不同。 赵玄看向三人,手掌不自觉地握紧了起来姚见状,开门见山说道:“我愿听將军所言,令全军坚守不出。” “殿下能——..“ “不过—”姚看了眼身旁的阎恢,笑道:“我想让將军领一千人马,驻守在柏谷坞。” 赵玄刚一松下的心猛然悬起,他故问道:“这是何人的主意?” “我本人之意。” “殿下可知当下司隶有多少兵马?” “三万人。” “拋去那些辅兵呢?” 姚似乎没有料到这一步,他思量了一会,答道:“一万人?” “殿下让我进驻柏谷坞,意义何在?” 赵玄知晓这是姚禹三人要调自己离开洛阳,如此一来,他们才方便行不轨之事。 “柏谷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將军驻在柏谷坞,可与巩城形成椅角之势,拱卫洛阳。” 赵玄听此解释,竟是气笑了。 “洛阳尚且兵马欠缺,殿下却要分兵而守,这难道不是给晋寇逐一击破的机会吗?” 若是按照赵玄先前所言,调集兵马死守金墉,晋军想要破城,可谓是难上加难。 秦军人心不稳,分守各处,不就等同於举著白旗投降吗? 赵玄见姚信以为真,便侧目看向姚禹三人。 “尔等到底想作甚?!” 没等姚禹出声,姚先一步斥道:“你要违我军令不成?!” “殿下,他三人暗通晋寇—” “你莫要再扯其他!你若不听调令,我现在便以谋逆之罪斩了你!” 在赵玄未来之前,阎恢便与他说过,赵玄定然会立刻拒绝,果不其然,当真被他料到了。 赵玄听姚指控自己谋反,惊怒不已。 贼喊捉贼,偏偏姚却看不出来。 “他三人卖国通敌,殿下不可听信其言吶!” 姚禹冷哼一声,“到了此时,竟还在东拉西扯!!你连殿下的调令都不遵从,还敢言不是谋反!!” 阎恢与杨虔纷纷附和著,一时间,赵玄竟同被干夫所指般,插不上话来。 “赵玄,我见你侍奉三朝的份上,再与你一次机会,你明日即可率领魔下驻扎到柏谷坞去。” 赵玄百口莫辩,他看见了堂內两侧正欲拔刀的武士。 不知何时,赵玄的眼角已被泪水浸湿。 “玄蒙受大秦三皇之重恩!心中之志,唯效死而已!明公不用忠臣之言,反为奸孽所误,后必悔之恐无及耳!!” 第117章 起行 第117章 起行 彭城,府邸內。 刘义符起身下榻,以盆中冷水拂面,有条不紊的洗漱一番过后,遂缓步来到前堂。 堂內空荡荡的,除了几名僕婢侍奉在左右,就只剩下那孜孜不倦的谢嗨一人。 “你怎又来的这般早?” “閒来无事,故而想早些来替主公处理军务。” 几路兵马的缴获战报,皆需要一一记录在册,同时为了各將领虚报战功,清点识別工作量尤为的大。 谢晦担任数年太尉主簿,对军务处理不说能达到刘穆之那样决断如流,但也称的上是信手拈来“前军可有消息传来?” 听刘义符问起,谢晦便从整理好的几封信纸中抽出一封,双手递上。 光是递上还没完,谢晦还为刘义符述说一番。 “三日前朱超石,胡藩攻下阳城,已受主公之令回师,此时,该是在进发彭城的路上,王镇恶,檀道济,沈林子已合兵至成皋· 刘义符一边听著,一边頜首以应。 “坐镇洛阳之秦將是何人?” 这些日子来,刘义符算是將秦国之內能打的將领熟悉了个遍,若是镇守在洛阳之將乃是东平公姚绍的话,攻入关中,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 “姚,秦主之三弟,封陈留公,任征北將军,豫州牧,统领豫州诸军事。” “此人如何?” “蠢人。” 刘义符听谢晦如此直白的评价,还愣了一下。 谢晦见状,继续说道:“檀將军已笼络其僚属,入关之日近在哭尺。” 说著,谢晦的语气不由激动了些许。 他每日起早入府处理军务,不单是为了表现,还为了这第一手消息。 刘义符听出谢晦话中之意,当即问道:“父亲可会答应?” “世子放心,主公先前不让您奔赴前线,便是要等到当今这条大鱼。” 入关之功,相比於占据关外之地,分量不可相比。 谢晦见刘义符不大相信,又道:“秦军主力尽皆在安定与赫连勃勃对峙,洛阳守备空虚,檀將军又取得了內应,攻入关中怕是用不到半月时光,世子就算是明日起行,也来得及。” 有些事情谢晦並不能预料的准,但大概的时间与方向他还是能洞悉到的,刘义符赶赴前线,根本就不用衝锋陷阵,他只要帐中装模做样一下,就能蹭的个战功,如此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我並非不愿去,只是这几日父亲的態度,怕是不会让我离开。”刘义符无奈道。 谢晦笑了笑,道:“依仆之猜测,主公率大军起行,定然是要待洛阳平稳之后,一旦我军入关,夺下洛阳无非就是费数日时光,世子若是错过此次,往后未必能再有这般良机。” 听完谢晦这句话,刘义符也在心中做出决定,“那便等父亲去了再说。” 一个时辰后。 刘裕缓缓入了堂,他见刘义符与谢嗨皆伏案审阅战报,心里顿感到欣慰。 看来自己当初让谢晦常隨在刘义符身旁,不失为鞭策长子的妙计。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想著,刘裕抚著长须,笑著来到首位坐下。 “宣明是何时到府上?” 谢晦放下手中奏报,起身道:“仆辰时及府。” “你晨时至,酉时回,一天六个时辰,切莫伤了身。” “谢主公体谅,仆每日睡得充盈,未怎感到乏累。” 谢晦每日工作十二个小时,已经远超刘裕的其他属僚,但比起张邵,还是差了些。 嗨字,日加一个每,光是这份毅力,就已盖过了大半同僚。 他数年未得升迁,並非是刘裕不愿重用他,相反,刘裕时常想要提拔,可到底还是碍於刘穆之所阻扰,几次作罢。 刘裕与谢晦嘘寒问暖之后,便让其票告要事。 “道济这些时日確实长进不少。”刘裕讚赏道。 正当刘裕夸讚过后,谢嗨又提及了建康的来信。 “主公请看。” 刘裕见是刘穆之亲笔书写,便仔细审阅。 看到一半,他皱眉道:“他可还有其他异动?” “刘公遣人问责,檀將军不理会。” 刘义符思来想去,猜测两人所说的该是檀抵与檀韶,便侧耳倾听。 刘裕得知,便亲笔书写信令。 “你这就派驛卒將此信加急送往广陵。” “是。” 谢晦得到命令后,便立马离堂而去。 此时,堂內只剩下父子两人。 刘义符侧目看向刘裕。 “何事需要与为父藏著掖著?” 刘裕哪能看不出刘义符的心思,他见儿子几番打量自己的神情,便率先问道。 “孩儿今早起来时,得知王公与诸位將军已合师於成皋,孩儿想———” “为父允了。” 刘义符话还未说完,刘裕便已经应了下来。 啊? 刘义符见他答应的如此之快,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 “用过午餐,为父亲自送你出城。” 刘裕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了,你不愿去?” “孩儿当然愿意!” 自从抵达彭城这些时日,刘义符都未怎出府走动,相比於建康,能让他感到兴致的,也就是每日传来的战报。 比如斩获多少首级,攻下了哪座城池,收编了多少降卒诸如此类。 见刘裕脸色淡然,刘义符苦笑道:“往前孩儿几番请求,父亲都未答应,如今孩儿话到一半, 父亲便应下了。” 刘裕笑了笑,解释道:“那些蝇头小利,於你而言,有何爭取的必要?” 以刘义符的身份地位,夺城之功,收益与风险完全不成正比。 刘裕得知洛阳情形,哪怕刘义符不提,他也有此意向。 “你此去洛阳,勿要插手诸军事。” 即使刘义符不会瞎乱指挥,可刘裕还是会有所担心,不免嘱咐了一句。 刘义符起身担保道:“孩儿有自知之明,绝不干涉统军大事。” “嗯。”刘裕点头,遂也起了身。 “除去道恩,延年二人,你还需要何人隨行,儘管与为父说。 “有將军与老师同行,孩儿已知足。”刘义符笑应道。 他虽然想带著谢晦去,可谢晦一走,刘裕的工作量又要大不少。 刘义符身为儿子,不说要有多么孝顺,能够让老父亲身心不为自己所累,就足够了。 “將此剑拿著。” 刘裕不知何时,已將常常掛在腰间那柄带有锈跡的佩剑拿在手中。 “这—” 刘义符常伴在刘裕左右,又同其几次进宫,见著眼前的佩剑,脸色动容。 “父亲,孩儿还担不得话音未落,剑柄已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的按在自己的掌心。 “你担得住。” “莫要忘了,你乃我刘裕之子,纵使年少未壮又如何?” “父亲” 刘义符心神一凛,原先还略有迟疑的他,紧握著带有温热的剑鞘。 “帝赴洛之初,高祖解佩剑以授之,帝惧弗能胜,高祖曰:『汝朕之子也,堪当大任。』帝闻之,大动。” 《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118章 前锋 第118章 前锋 成皋城外。 一片片晋军营寨相连在旷野之上,三桿高耸的黑色旗帜隨风飘摆。 当城內的秦军將士得知那旗帜上刻的乃是王、檀、沈三字后,既畏惧,又感到侥倖。 畏惧的是这三位晋军將领攻伐至今未尝败绩,侥倖的是没有看见“刘”字旗帜。 帐內。 王镇恶、檀道济、沈林子、毛德祖眾將云集。 刘裕本共予以他们五万精兵为前锋,两月以来,兵力已扩充至八万,四路兵马分別將成皋与虎牢围的水泄不通,哪怕是一只大雁飞过,也不免要被军中强弓手一箭射下。 一步慢,步步皆慢。 好在有成皋与虎牢两座最后的防线,才暂时抵晋军於城下。 多日以来,晋军围而不攻,闹得秦军人心惶惶,晋军越是没有动静,他们就越是慌乱。 “檀將军所说的內应,何时才能动手?”沈林子问道。 “快了,昨日已有消息,再等上几日。” 沈林子听檀道济还在敷衍,语气尖锐道:“一日復一日,这已快半月有余,若这是秦军的反间之计,將军该如何与主公交代? “反间之计?若秦国真能有这般大才,这一路之上,何来如此多降军?”檀道济驳道。 他好岁还是遇上了董遵,不像沈林子,自彭城水路西进之后,哪吃过什么硬仗? “此时不是爭吵的时候,成皋、虎牢之险,若是硬攻,不知要死伤几何,檀將军既然能取得內应,不动兵戈入关,耗费些时日也无妨。” 毛德祖虽是帐中官职最低的,但他年岁最大,眾人也都对他多有尊敬,听其言后,遂都放缓了语气。 “我並非是针对檀將军,要是不能在入冬之前攻克潼关,拖得时日久了,便是给秦国喘上一大口气。” 此时已到了秋季,关內的麦子已经长成,要是不凭藉锐势一鼓作气打进长安,秦军有了粮食, 又能徵募兵丁,以此充足守备。 魏国正在河北虎视,晋军虽暂时不缺粮草,但近二十万兵马,一日耗费钱粮不知凡几。 “欲速则不达,我军急於攻城,秦军反而心安。”沉默了半响的王镇恶出声道。 正常情况下,想要攻克成皋这样的坚城,半月之內,绝无可能。 当帐內一时烦闷之际,一名副將快步入帐喊道, “诸位將军还是赶快出营看看吧。” 听此一言,檀道济最为急切,“可是降了?!” 副將摇了摇头,喜怒参半说道。 “是世子来了。” 营外。 一百名从头武装到脚趾的武士齐列行进,为首少年身戴金甲,跨坐在赤色宝驹之上,可谓是意气风发。 在其身后两侧,则是顏延之与恩。 寨门迅即而开,王镇恶与一眾將领於门外相迎。 刘义符在远处眺望眾將,问道:“除去王公之外,老师可还认得其他將军?” 除去接触较深的王镇恶,其余人刘义符虽见过一两面,却不怎了解,对其脾性也仅仅停留在他人口中。 “世子可倚重毛德祖。” 刘义符听顏延之所言,若有所思一番,点了点头。 赤驹愈发接近,王镇恶见刘义符神情自然,毫无怯场之意,又不免高看几分。 隨著刘义符来到近前,本还松邂一口气的眾將看见其腰间佩剑,皆是愣了下,却都未出声相问。 王镇恶站在首位,便领著身后眾將屈身作揖。 刘义符见状,便翻身下马,上前扶起了王镇恶。 “將军不必多礼。” 等刘义符下马后,方才感受到眾將的高大,自己只能仰首与其相视。 刘义符在与眾將一一行礼过后,便隨著王镇恶一同入了大帐。 本该坐於首位的王镇恶將座位让出,令亲信再置一椅,坐到了刘义符的身旁。 坐到首位后的刘义符感到有些不自在,他见眾人都不言语,便只好先出声问道:“诸位將军进展可还顺利?” 大营离成皋不算远,刘义符自然能够窥见攻城进展,他多嘴一问,无非是借著眾人不了解自己的来意,上一上压力。 受此一问,檀道济当即应道:“大军停於城下,是为等待接应之人。” 赵玄已调离至柏谷坞后,姚便对姚禹三人百般依仗,接连撤换了数位將领。 “还要等待几日。” “快了,昨晚仆已收到回信,调换人手需要两日左右时间。” 檀道济在面对刘义符时与沈林子截然不同,他將先前的回答换著法子的又缓声复述一遍。 沈林子警了他一眼,心有不忿,但也没有在此时拆台。 毕竟他们几人现在也算是处於荣辱与共的状態,若成皋虎牢不能攻克,要担责降罪的话,也是几人一同受著。 “嗯,如此甚好。”刘义符面无表情回道, 眾將见刘义符模稜两可的態度,便侧目望向顏延之与前恩两人。 顏延之的性子人尽皆知,要是光看,是肯定看不出什么。 恩平日里不苟言笑,常常绷著个脸,也发现不了端倪。 对於眾將想要自己父亲的心思,刘义符不以为意,这帐中在座之人,可都是將来的开国功臣。 哪个將领身上不是战功赫赫,他能获得他们的敬畏,也就是因为腰间的佩剑。 若没有这把剑,眾將便能一眼看出他是来蹭军功的。 有了这把剑,意味又截然不同起来。 世子亲自赴前军大营,怎么看都像是刘裕对他们进展感到不满,故而让刘义符来此督军。 如今大军按兵不动,刘义符却偏偏又在此时赶来,要是他不明事理,在刘裕耳边言语几句,后果不堪设想。 “诸位將军勿要拘谨,与平时一般就可以了。”面对著帐中的寂静,刘义符笑声道。 听得此言,沈林子便问向顏延之,“延年兄近来可好?” 沈林子平时在军中都不怎议论军事,他在行军閒暇之时,常以作诗辞解乏, 沈林子见到顏延之后,顿然面露喜色,全然无先前急切。 “帐中乃议军事之所,沈將军要议私事,不妨晚些再敘。” 沈林子见顏延之一如既往的刚直,也不恼,頜首应道。 “好。” 第119章 军情 第119章 军情 帐內,先前王镇恶等人已將该议的都议过了,刘义符过问了一番后便散了议会,打算与前恩一同巡视营寨。 “毛公请留步。” 刘义符见毛德祖正欲回营,当即叫住了他。 “世子有何吩咐?”毛德祖敬声道。 面对著须鬢將近斑白的毛德祖,相比於其他將领,刘义符对其的观感要亲切的多。 “毛公可否同我巡营。” 毛德祖頜首应下,走到了刘义符身旁。 “我想问问毛公,我军攻入城中,可会有越距之举?” 刘义符看著来来往往走动的士卒,冷不丁问道。 听此,毛德祖脸色如常,回道:“世子身处彭城,应当得知我军攻势,秦军大都望风而降,极少有负隅顽抗.—— 刘义符听他避而不谈,便知晓是有的,刘裕围攻广固时,慕容超死守將近半年之久。 僵持越久,將士的戾气便会越发的大,一旦入城,那就不是军令所能控制的了。 有的时候,官军与贼寇相比,过之而无不及。 “毛公,有些事我方才未在帐中说,先前的我不追究,可之后—“ 刘义符顿了下,他见毛德祖神情微妙起来,又道:“此前的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此后,毛公应当明白。” 刘义符故作谜语状,话说一半而不接下文,让毛德祖自行参悟。 毛德祖听完刘义符一番话,苦笑道:“我倒是好说,可王公不同,世子若要约束其魔下, 难。” 不说別的,就说王镇恶七个兄弟,王基、王鸿、王渊等人。 这七个兄弟有的担任刘裕属僚,有的就在王镇恶帐下。 王镇恶放纵魔下劫掠財物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纵使他在出征前与自己允诺过,可有些事情並非他一人能够左右。 安史之乱前夕,安禄山依然摇摆不定,处於一种反与不反边缘。 要不是其帐下文武幕僚等不及了,怕是等到他病发身亡时都还未起事。 要想提高士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放纵魔下。 升米恩,斗米仇。 像先前尝到过甜头的旧部亲信,让他们一点不抢,反而要心生怨气。 恶人若让王镇恶来当,定然会適得其反。 就像是戒断,要么循序渐进,要么下一剂猛药。 毛德祖虽担任龙骤司马,可他与王镇恶统领的是两批人马,刘义符让他伸手去管,那便是无用功。 “按檀將军之计,破关指日可待,到时八万晋军入关,不加以管制,往后想在关中站稳脚跟, 更难。” 刘裕既然要灭秦,那就不能將用將士性命打下的土地拱手让人,从踏入关中的第一步开始,最重要的便是安抚人心,而不是为了破城就无所不用其极。 往前刘义符没能赶赴前军,是因为时候未到,刘裕能答应的那般爽利,也是抱有想让他安抚关中百姓的用意在。 毛德祖点头回道:“世子所言极是,但要比起管制魔下,公私分明,我与诸位將军皆不如敬土,世子不妨与他商討一番。” 刘义符见毛德祖內心犹豫,也不逼他,笑了笑道:“我晚些与老师去拜访沈將军,现在,还请毛公您带我参阅一番营寨。” “世子请隨我来。”毛德祖摆手相请。 出了中军大营后,刘义符便隨著毛德祖及偏营,看著营中的士卒来回巡视,亦或短兵操练,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著。 “我在彭城替父亲审阅战报,听毛公提起一位忠勇降將,他人现在何处?” 听得刘义符要寻陈泽,他便立刻派人去唤他。 “世子之意,可是要再提一提?” 陈泽领一军三千人,现为毛德祖之参军,作为降將,提拔的已经算是独一档,再往上,怕是要封將军號。 “不,我只是有些不解之事,想要问一问他。” 过了一会,穿著戎衣的陈泽来到两人面前, “將军,世子。” 刘义符观他面色,问道:“我军入城时,可有滥杀?” 刚还满脸笑容的陈泽顿时僵住了,他看了眼毛德祖,见其没有示意,思量了一会,说道:“没有。” 陈泽知道单凭一句话是无法使刘义符相信,便神情真挚说道:“要说秋毫无犯那肯定是没有, 劫掠財物倒是—.不少。” 慈不掌兵,劫財相比於屠城,在此时已算是相当轻了。 问上几句,刘义符了解个大概后,也就没再深追下去,他遂与毛德祖入帐而坐,独自脱下了沉甸甸的甲胃。 这金甲格外耀眼,可也要比一般甲胃要重的多,骑在马上还不怎明显,这一下了马,多走几步路,肩颈感到些许麻木。 一名士卒上前,双手接过金甲时,险些脱了手。 这副金甲是刘裕专门请十数名工匠为刘义符量身定做,在鎧甲前后都刻有麒麟图案。 哪怕是到了午夜,也能让眾人一眼认出刘义符来。 刘义符打开革袋,將革中温水一饮而尽,隨后用袖口擦拭嘴角。 “军中粮草可充足?” 刘义符將革袋放下,顺带將腰间的佩剑解下,缓缓的置放在案上。 “支撑到年后足够。”毛德祖答道。 哪怕后方的粮草不再运来,仅靠此时的库存,也足矣支撑到来年,要跟秦国比拼国力,耗下去,也是能够取胜的。 但问题是不值得,刘裕调给前军的都是精锐人马,甚至要比秦国强征而来的新丁还要多。 北府军近六万人,前军就占了三万多,占到一半有余。 从理论上讲,两月尽取关外之地,也算不得快。 刘义符从营寨逛一圈下来,心中便阵阵暗爽。 精兵良將全都是现成的,练兵囤粮各种需要操劳的琐事也不用自己上手。 路铺好也不用自己走。 总而言之,接盘的感觉相当美妙。 “世子此番前来,可有其他要事相瞩?” 毛德祖看刘义符语言犀利,自抵军营后一直话中有话。 “我与毛公所言,皆乃父亲之意。” 毛德祖沉默了片刻,遂不再言语。 刘义符见他不信,正色道。 “父亲派我前来,当真只是为了让我增长见识罢了,在建康时,老师我兵法颇多,我虽有所领悟,但终究未经战事,毛公若是不嫌,入关之后,我想隨您一同进军。” 第120章 惩处 第120章 惩处 刘义符义正辞严的一番话让毛德祖愣了下。 很快,后者便反应过来。 “世子若是要隨军,可同镇恶一行,我身为前锋司马,多是要直面敌军。”毛德祖劝说道。 如今他与王镇恶合兵一处,自是为前军先锋,刘义符跟著毛德祖,碍不碍事先不说,这要是出个万一.. 刘义符看向了恩,笑道:“有您与將军在,有父亲派予我的百位驍勇之士在,无甚好担心的。” 此时正处夏末之际,刘义符快马加鞭而来,就是为了赶上这一趟。 要论统军之能,刘义符若不亲自到前线观摩战场,那他就永远不会得到成长。 毛德祖正还想再劝,帐外却传来动静。 “咚咚咚—..”鼓声响起。 铁甲发出阵阵的“当”声,毛德祖猛然站起,掀开了帐帘。 帐外一名名士卒动作迅速的往营外集结。 有的还未穿戴好甲胃的士卒,一手提著铁甲,一手拿著军械,跟隨著同袍西奔。 “將军!敌军开城门了!”一名亲信欣喜喊道。 刚以为能喘下一口气的刘义符,顿时间悲喜参半,他急忙重新穿戴好金甲,拿起岸上的佩剑, 往帐外走去。 恩见状,也寸步不离的紧隨在其身后。 毛德祖语气急促与陈泽等其他副將做了安排后,便唤住了刘义符。 “世子还请留步。” “毛公勿要再劝我了。” 刘义符说话时,还下意识的將佩剑举高了些。 毛德祖无奈,轻嘆一声,便吩咐道:“那世子隨我一同入城,万不可擅自行动。” “嗯。” 《史记》曾有“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之誉。 楚汉相爭之时,汉高祖与项羽战滎阳,爭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 成皋城东门之外,一列列数不清的普军如鱼得水般疯狂的往城中涌入。 城墙之上,还有几处秦军相互搏命,此前情形,可想而知。 秦国大势已去,可还是有不少愿意捍卫坚守国祚之人。 但顺应大势者总归要多得多,刘义符身处在中军,遥望著城墙之上的搏杀。 隨著秦军节节败退,一名士卒登上了墙头,喜色与烈阳一同浮现其褐黄的脸庞上。 笑容还未持续片刻,弩矢激射而出,贯穿了士卒的咽喉,尸体如滚石一般从墙头直坠而下,砸落其身后的袍泽。 纵使有內应打开城门,可城墙上站满的秦军一时还攻克不下,刘义符直直的望著城上。 “將军,这先登之功,如何赏赐?” 《韩非子》:“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宅。人爭趋之,於是攻亭一朝而拔之。” 金银財帛肯定不能少,刘义符见眾士卒一个个像是看到金银般疯狂的杀上墙头,便向毛德祖发问。 『若是一般士卒,则赏百金,升队主,队主升幢———————”毛德祖笑道。 对於普通士卒来说,要能混上个先登之功,也算是能够一步登天了。 可要登上城墙,並活著占据下来,往往都要面对数倍於自己的守军,除非其驍勇过人,否则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按照当下的状况,攻入成皋都用不著半个时辰。 果真不如毛德祖所料,只是激战了一刻钟,城內的秦军便尽皆降伏。 一道赤红刻有刘字的旗帜出现城门处,望见此处的军民无不为之一愣。 对一般普通人来说,他们常常听说刘裕著威名,见过身处高位的刺史、將军等人闻之变色。 军民相继定晴一看后,却都愣住了。 这刘裕,就是个半大少年? 这阵势不对啊! 两列杀气鲜明的武士在刘义符两侧开道,排面十足。 成皋城內,除去降军之外,便显得有些人影稀疏。 晋军这些时日虽未攻城,临近城墙的民屋却只剩下一堆无用的杂物灰尘。 原因无他,秦军出不了城砍伐林木,就只能拆城中的民屋,这离城墙越近的越先拆。 一颗颗陈旧的滚木堆叠在城墙边上,却都派不上用场,晋军从城门攻入,再杀上城墙,可谓是一气呵成。 还未享受过什么是夹道欢迎的刘义符对著左右来回挥手。 正来回打量著,他看见三两名晋军遁入屋中,脸色沉了下来,遂向一旁的武士吩咐道。 “你带几人去,將他们给我擒来。” “诺!” 不一会,屋门被端开,三名晋卒如丧考姚被推到刘义符的面前。 “是你们自己拿出来,还是我派人给你们扒光衣服?” 受到刘义符的质问,三名晋卒內心挣扎了片刻,遂將塞入胸前的赃物一一拿出。 毛德祖静立在左右,他看刘义符当眾训诫自己魔下,也不阻拦,神情肃穆的审视三人。 半贯钱,一块锦帕,一小袋栗刘义符见他们的革甲如同聚宝盆般抖落出来,嘴角抽了抽。 这绝对不是只抢了一家,估计是趁自己还没进城时,就已麻利走访了许多户。 “你们这是作甚?!” 刘义符声音拔高,惹得不少人纷纷侧目望来, 他坐在马上,金甲熠熠生辉,英武之气侧露而出,顿时间让眼前三人背部生寒。 “世——-世子,仆——·仆等再也不敢了,求世子宽恕!” 一名稍年长的士卒颤声求饶时,还不忘用肩膀蹭著两旁的同袍。 “我不管你们先前是如何做的,如今父亲派我来监督前军,此等扰民之举,往后绝不可犯!若再让我撞见!定斩无赦!!” 三名士卒听得斩字,纷纷双膝一软,屈身求饶。 “给我自领三十军棍!” “谢—谢世子。” 刘义符说完,转身向毛德祖说道:“將军便让他们在此处受刑,以做效尤!” 毛德祖頜首应下,当即去唤人手前来。 听著要当眾行刑,三人雾时欲哭无泪,求饶的话到嘴边,却又同被封住一般说不出来。 刘义符初来乍到,他想要遏制军中恶习,並非能够一日而成,若是惩罚过重,又有些小题大做,显得没有气量。 须臾,三名士卒被扒下了襠裤,趴在道路中央,將脸捂在地上。 “—!” “啪! ” “啪!” “咳!!” 第121章 入关 第121章 入关 待到三名皮开肉绽的士卒被人抬走后,原先还露怯的百姓腰杆不由抬起了些,几扇木窗也相继散开。 刘义符见成皋百姓算不得多,遂按下了心中意动,亲自在城中来回巡视。 不一会,一名骑军纵马而来,他停缓在毛德祖身后,喘气道:“我军已克虎牢,王公任您为前锋,为大军开道。” 成皋与虎牢相近,成皋城门大开时,虎牢关也隨即响应。 王镇恶、檀道济、沈林子三人合攻虎牢,遂將成皋交与了毛德祖,如今成皋夺下,便又该將重心放到洛阳。 “世子若是与镇恶同行,此时便已站在那虎牢关墙之上。” 眾將都知道刘裕派刘义符赶赴前军的用意,除去其他督军以及其他隱晦之外,这蹭军功定然是必不可少的。 “我与毛公共克成皋,不觉得可惜。”刘义符淡然道。 “哦?” 听得此话,毛德祖不免论异。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刘义符笑了笑,“北伐至今,我未曾出过力,若是连入关之功都要与诸將爭抢,与嗟来之食有何分別?” 毛德祖笑道:“所以世子便要与老夫爭食?” “这也不算” 刘义符以憨笑来掩饰尷尬。 “无妨,我老了牙口不好,世子正长身子,是该多吃些。” 其实刘义符过来蹭功的行径並不会真正影响王镇恶等人。 战绩是不可剥夺的,攻克几城,斩首级多寡,可能会与实情有些许出入,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 金史中记载岳飞屡战屡败,可宋军的辐重线却愈发北移。 怎么越打还越往北了呢? 怎么宋军的运粮队都到许昌了呢? 王镇恶北伐至今,要真好好算一番,战功其实与毛德祖相当,稍盖檀道济一筹。 將帅的关係就是如此,將遵从帅的调遣。 王镇恶身为前军统帅,毛德祖每克一城,便会算有他的一分功劳。 刘义符听毛德祖说出这番话,便知晓顏延之没有骗他。 毛德祖可能做不到勇冠三军,可却是最可靠之人。 北魏大举南下之时,毛德祖督寧死不降,城中兵力不支,人手不足时,他为防魏军偷袭,与魔下日夜瞪著双眼,时间久了,好多人都生了眼病,士气却愈发高涨。 思绪著,毛德祖已开始清点人马,重新开始整顿魔下,打算即刻奔赴虎牢。 像这样的安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城內晋军得知虎牢关已破,纷纷瞳孔发亮。 刘义符见此情形,眉头一皱,他本以为那三人前车之鑑足以震几日。 晋军如秋风扫落叶般从西门而入,往西南二门而出。 城內道路狭窄,不太能铺开阵型,等赶到城外,毛德祖派遣一幢人马留守成皋,与刘义符並而行。 每行走一里路,毛德祖便要让前军停下来等待一会。 毛德祖见刘义符面露疑色,解释道:“魔下士卒先前竭力夺城,人马尚未休憩,我若不让前军等待,后军便会追赶不及,队伍也就越走越散— 听著,刘义符偏头望去,近万士卒,一眼望去,几乎要望不到头。 普军虽要比秦军强上不少,可体力终归是有限的,先前猛攻成皋,大半数人衝杀入城。 “我无妨,若是不急,毛公可让將士们歇息个一刻钟再行军也不迟。” “间隙停顿,比就地休整要好,虎牢城破,洛阳还未攻下,若要因此耽误了军机,得不偿失。 ”毛德祖缓声道。 对於毛德祖的解释,刘义符接连点头应下。 像这样行军一刻钟,歇息一会,要比让全军停下来歇息要好得多。 一旦疲累感袭来,速度不免又要减缓。 路上,毛德祖偶尔述说些统军要领,刘义符便侧耳倾听。 就这般,人马兵临虎牢关下。 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波涛汹涌的黄河发出阵阵的“哗哗”水声,一艘艘站满了人的楼船顺著水势相继西进。 刘义符眺望著远处巍然高耸的关城,心中感慨颇多。 “后汉末年,各路诸侯十数万大军兵临虎牢之下,声势颇大,却不如檀將军一人之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感慨的同时,刘义符还吹捧了檀道济一番。 成皋城与虎牢关就这般轻易夺下,著实给初逢沙场的刘义符带来一点点小小的震撼。 城楼內。 王镇恶见毛德祖二人赶来,当即说道。 “长安援军不日將至,时间吃的紧。” 说著,王镇恶將绢帛铺在案牘上,开始讲述起洛阳周遭形势来。 “姚怯懦,他知晓我军入关,不免心生归降之意,我打算亲率大军直围洛阳。” 王镇恶看向了檀道济与毛德祖二人,见其二人没有异议,接著说道:“道济,巩城驻有三千人马,两日可能攻下?” 听得此问,檀道济笑一声,“那石无讳乃无胆鼠辈,用不著两日,一日足矣。” 他与姚禹三人联络多日,对於各城守將远比王镇恶了解的多。 石无讳能得姚重用,说到底,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王镇恶见状,思片刻,说道:“既如此,我便先绕道洛阳以西,攻函谷,截其后路。” 既然檀道济能够迅速攻下巩城,那围攻洛阳的任务便使其代劳。 檀道济得知王镇恶將主攻洛阳之任交由自己,和顏悦色道。 “甚好!” 相比於攻下洛阳,克函谷关还要困难的多。 洛阳主將无能,人心不齐,以击打守军士气为主,破城不难。 王镇恶偏头看向了毛德祖,说道:“偃师以南,便交由德祖了。” “嗯。”毛德祖頜首应下。 王镇恶必须在长安援军未赶到洛阳之前先率军將其围住,一旦让援军抵达洛阳,城內的守军士气定然高涨,错过了时机,想要拿下洛阳,便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除去坞堡,洛阳左右还有偃师、巩二县城,王镇恶要率主力西进,为保证粮道与后方,便要由毛德祖与檀道济二人一左一右在大军左右两翼保驾护航。 其实这样行军非常危险,要是面对成规模的骑军,保不齐便要被逐个击破。 不说数万,秦国上下要想凑出数千精骑还是够的。 王镇恶在部署之后,看了眼毛德祖身旁的刘义符,沉默了片刻,遂快步离去。 第122章 柏谷 第122章 柏谷 天空下起细雨,滴滴水珠打在甲胃之上,像是在迴荡著炎夏尾声。 坞堡之外,肃杀之气瀰漫。 大群甲士排列好军阵,屹立在坞前。 入关之时的喜悦隨著眼前的险峻坞堡消散,转而代之的则是严肃之色。 八王之乱之后,关中常年遭受战乱袭扰,被图掠数次的百姓自相修建坞堡,以此来抵抗“官”军。 当然,坞堡也有大小之分,像那些低矮的坞堡,相比於世家所修建的大坞,犹如天壤之別。 最好的位置,无非是依山傍水,都属於世家大族的专利之一。 臂如眾军眼前的柏谷坞,便不知是往前哪位大族所修建。 《水经注·洛水》:“洛水又东径百穀坞北。” 百穀坞又称柏谷坞,其坞墙高十丈有余,比起一般小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柏谷坞虽坚,但坞堡终归比不了关隘险城,抵御小股人马还好,一旦为大军所包围,便有些不够看了。 平地坞堡有时就像是纸老虎,对付一些贼寇匪军足矣,真正遇上了正规军,还要次於山坞。 上山道路崎嶇,通行不便,坞堡不比山寨,无山林所护。 坞墙比城池狭窄的多,站不住太多人,若遇上数倍敌军,一轮激射下来,占著地势的守军反倒要落於下风。 刘义符与毛德祖、恩、顏延之佇立在中军后方的站台之上,俯瞰著乌决决前行的士卒。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將军,这柏谷坞守將是何许人?” 自入关以后,真正需要摆出当下这般阵仗的坞堡不少,可大都在晋军未围攻之前开门而降,像柏谷坞这般紧闭坞门,守军披甲执锐以待的倒是独一家。 毛德祖望向那墙上立於眾军身前的將领,皱眉道:“入关之前,我便听道济提过,没曾想到, 竟还真遇上了。” 对於老是让自己啃硬骨头,毛德祖已经逐渐麻木了,他也不知是王镇恶刻意为之,还是天命所致。 探马从邻边乡县疾驰而回,他策马至台前,快步上前。 “报!守將为寧朔將军赵玄,堡內敌军千余人,弓弩齐具,披甲之士近半待得到確切的消息,毛德祖方才向刘义符三人解释道:“这位秦將,倒是位不可多得的忠义之士,此前与道济暗通者“ 虽然姚禹传出来了的消息都是毁谩骂赵玄,但这也算是侧面验证了这赵玄的品性。 刘义符一听这赵玄还是天水赵氏出身,不由高看了一眼。 这將门世家就是不同,国难之际,还是匹-武夫更为可靠。 国家的分裂,往往都是从內部开始,就算杨盛、赫连勃勃等人不扇风点火,秦国依然不见得会安稳。 姚泓仁义,他没有铁血手腕,就根本镇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 这一点,说实在也有姚兴的原因,可大头还是因为姚泓本人。 姚泓明明可以让姚绍在各国进犯之前清理门户,可他却没有这么做。 姚虽无凯宝座之意,但却是个辨別不了忠奸是非的蠢材,说不定他到现在还不明白成皋虎牢为何能沦陷的如此之快。 “將军可否能招降他?” 毛德祖轻抚长须,沉默了一会,说道:“似他这般人,为国捐躯而亡,才合其心愿。” 毛德祖这番话让刘义符心有悸动,他望向坞墙,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一轮攻势发起,辅兵扛著云梯率先衝锋,身后的甲士雷厉风行的跟隨在后。 “哗啦!”滚烫的金汁灌溉而下,將攀爬的晋军烫的皮肤溃烂,哀豪落下。 本还想节省箭矢的毛德祖见状,当即下令弓弩手搭弓拉弦往城墙上激射。 “刷!”齐射而出,箭矢与细雨交融,染红了坞墙。 几轮箭雨席捲之后,城墙上的秦军受到肘,並不敢同先前一般肆无忌惮对爬墙的晋军施以还手。 当一名名身穿重甲的武士爬上墙头,毛德祖以为已攻下了坞堡,却见一名壮硕將领带著数十执杖甲士扑来,將他们击落於坞墙下。 这群甲士不用刀剑,而用如锤、棍等钝器。 因其气力过於常人,晋军扛下一击便要晕厥无力,墙头很快又重新被秦军所占据。 不得不说,坞堡中千余名秦军,確实算得上精军二字,人人皆悍不畏死。 欣赏归欣赏,但倒下的晋军可都是他將来的魔下,见此情形,刘义符只觉得心在滴血。 “这坞堡坚固,守军顽抗,將军不妨先退—— 刘义符话还未说完,另一侧墙头便已有数名甲士登上,廝杀了起来。 “咚咚咚———.”鼓声如雷鸣响彻天际。 那壮硕將领寡不敌眾,渐渐被击退,一时间,竟有些四面楚歌的味道。 隨著越来越多的普军上墙,伤亡逐渐被拉开。 墙前,赵玄將长刀从尸体中拔出,急忙挥砍向面前扑来两名武士。 “啊!” 他一脚踢向左侧武士的腹部,右手挥刀而出,砍向右侧武士的脖颈。 “噗!” 鲜血激洒在憔悴面庞之上,不等他喘上一口气,又是数名晋军杀了过来。 赛鉴握紧手中的铁锤,猛地冲向赵玄身前。 “砰!” 刀剑震弹开来,晋军身心不稳栽倒在地,被赵玄身后的亲兵上前砍杀。 赛鉴胸腔起伏不定,他喘著粗气喊道:“將军!不如—“ 赛鉴正欲劝说,却见赵玄腹部鲜血直流不断,他瞪大了双眼,丟弃了手中军械,赛监趁著赵玄反应不及,將其一把举起,往坞中跑去。 “放我下来!”赵玄一下又一下用刀柄直锤其背,怒吼道。 赛鉴紧咬牙关,一声不的牢牢抱住赵玄的腰腹。 赛鉴知晓坞堡终將要失守,可他却不想眼睁睁赵玄死在坞墙上。 因此,他一边招呼著墙上仅存的秦军往墙下撤离,一边高声喊道。 “將军为那些个奸小人战死!值吗?!!” 面对赛鉴的质问,赵玄顿时一愜,紧握著刀柄的手鬆了下,片刻后又死死的住。 仅存的秦军见赵玄中伤败退,斗志开始消散,有的继续与眼前的晋军死战,有的便追隨赛鉴往坞中撤去。 刘义符煎熬了快一个时辰,他见此情形,急忙来到台下,打算策马入坞。 毛德祖愣了片刻,隨后苦笑摇了摇头,与前恩跟隨在其后。 顏延之眯著眼,本想直言劝諫,见两人跟上,又释然了些许,从腰间解下酒壶,痛快的饮下一大口。 “壮哉。” 第123章 问天 第123章 问天 “呼~~” 蹇鉴深呼一口气,他鬆开了手,將赵玄缓缓放下,瘫倒在门旁。 “你你们快把门堵住。” “是。” 数十名灰头土脸的秦军来回奔走的將院內的杂物腾挪在门后。 “你·你过来·—”赵玄呼唤道。 他的肩上,腰腹,双臂,大腿上都已受了创伤,团团血液凝固在被刀剑所洞穿的甲孔之上。 满头大汗,脸色略显苍白的蹇鉴猛地將甲胃脱下,扔在一旁后,他將自己被血汗所浸湿的布衣撕裂成数条。 “水!”蹇鉴喊道。 “是!” 几名亲信慌忙的將水桶提过,与蹇鉴清洗起布条起来。 “我—我受三皇重恩不.不能降—你你自—自去—..”赵玄躺靠在墙边,轻声呢喃道。 蹇鉴的手止不住的抖动,他笨手笨脚的开始紧勒著那永远也缝不完的伤口。 “將將军这是何必呢!” 待为赵玄包扎完毕后,蹇鉴颤声喊道。 数十名秦军士卒听此一言,纷纷悲愤不已。 “伤势太重你——你们走!”赵玄声嘶力竭喊道。 听此一言,蹇鉴再次抱住赵玄,他一字一句的泣声说道。 “我若为苟且弃將军於不顾,后生怎能自安?!” “將军不走,我便不走!” “仆不走!” “俺也不走!” “將军待仆等至亲,您为忠而死,仆等为情义而死,將军不用再劝了!!” 不知何时,赵玄帐下那位瘦弱的主簿也穿上铁甲,拿起长刀,身处在这拥挤的小院当中。、 听得此话,赵玄一时哑然,他有气无力的扫过眾人,却不敢看向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庞。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愚忠害死这些愿隨自己出生入死的魔下。 世间道理本就无章法。 那些无忠无义无信之人能夺取天下,能驾驭在眾生之上,活得要比他们这些守节之人长久的多赵玄抬头望向了天。 空中乌云瀰漫,小小的四角院落似是一座牢笼,自己困在了里面,却不愿推开门出去。 是我错了吗?是他错了吗? 为何自古忠义之人总是不得善终? 雨还在下。 不知为何,这雨有些温热,打在身上,便如灼烧一般。 水滴从眼眶划过脸庞,融於血泊之中。 “蹇鉴誓与將军共生死!!” “誓与將军共生死!!!” 吶喊似是要揭开天幕,直顶苍穹,欲质天公!! “轰!!!!” 雷鸣乍现,倾盆大雨而下。 沉重的水珠冲刷著一根根带有脏污血跡灰鬢。 “砰!” 声势浩大的院落怎能不被攻入坞中的晋军所发现? 脆弱的木门似是风中残烛一般,苦苦的支撑著。 原本跪坐在地的士卒一一站起,纵使他们浑身酸痛,血一直在流,可因为心中始终著一口气,他们重新拿起刀剑。 一名士卒唇角发白,面无血色,他费力的想要站起,但双腿却不听使唤,他用力的一次又一次捶打著毫无知觉的大腿,鼻涕与泪水止不住的涌出。 一双有力的大手將他拉起,用肩膀撑著他身躯。 “將將军—”卒泣不成声“俺—俺不想死—俺娘— 蹇鉴握著他冰凉的手心,心中就像是有把火在不断烧,越烧越旺。 “砰!!” 木屑飞溅,带有泥泞的皮靴卡在了缺口。 “砰!!!” 木门倒塌,一名名重甲武士齐齐排列在外。 眾人看见院內情形时,皆是呆立在原地, 数十名秦军竭尽全力的站在门前,他们用躯体组成一道肉墙,护佑著躺靠在草蓆上,奄奄一息的赵玄。 “世——世子—“” 破门的武士见状,一时不知所以。 刘义符听得呼唤,缓过神后,旋即踏步上前。 几名武土上前阻拦,却被他挥手止退。 数十名秦士看见眼前英武少年后,也不由一愣。 那刻画在金甲表面,栩栩如生的麒麟像是要奔腾而出。 蹇鉴立於眾人身前,他手握铁锤,正等著院外的敌军杀来,却不曾想到是少年孤身一人站在门前。 刘义符望见赵玄后,怒声喝道, “尔等若不想看他血流而死!便给本世子滚开!! 少年怒声如雷轰顶,撼动著眾人心弦。 蹇鉴雾时间语塞,他僵在原地,看著少年径直走来。 “让开!快让开!!” 原先还想以死明志的数十秦士就像是犯了错的孩童一般,爭先恐后的避让到两侧。 “前恩。” 站立在刘义符身后的前恩,惊著打量著眾人后,急忙应道。 “仆在。” “快將他背到榻上去。” “诺。” “快唤医师来!” “诺!” 武士拔腿狂奔,全然不顾的將一道道泥水溅射在同袍的下身上。 聂立在院內外的武士大为悸动,他们看著眼前与自己为敌的秦士,眼中再无贪婪与杀意,剩下的,只有阵阵想像不到的悲愤。 今日的他们,又未必不是明日的我们。 沙场征战,最见不得此种场面。 刘义符趁著恩將赵玄置放在榻上的时候,还不忘到屋外训斥。 “你们想让他活,也不知要让他躺在榻上!” 面对这些糙人,刘义符也感到些许无语。 须鬢杂乱不堪的年迈医师被武士背到院內,脚步悬浮的入了屋。 几名年轻些的学徒也相继赶来,刘义符遂让他们一同料理著数名伤重的秦土。 刘义符看著身材壮硕,力大如牛的蹇鉴如同娘子般扭捏,顿时被逗乐。 “你叫何名?” “我我仆名叫蹇鉴。” “蹇鉴?” 听得如此口的姓名,刘义符念了一遍,便知晓不是他取的。 “可是赵玄给你取的名?” “郎-世子怎知?”蹇鉴惊道。 赛字含有迟钝、困苦之意,鉴则是自鉴的道理。 不得不说,赵玄有识人之能,只不过这赛字倒是一语双关。 刘义符听得院內的吼声时,便当即领著百名白直武士赶来。 没想到,竟让他撞如此壮哉的三十名秦军將士。 蹇鉴刚问完,又焦急问道:“將军如何了?” 刘义符见他呆头呆脑的,却又十分重情义,顿然心生爱才之心。 “你家將军虽受创十余处,好在不是致命伤。” “帝初入关,同烈侯破柏谷,时鉴身被十余创,忠勇公负之,偕忠义之士二十余,退而守於庭中。帝睹其状,领百直之士百人赴庭,帝见义士皆视死如归,慨其忠义,遣医救之。” 《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124章 重演 第124章 重演 蹇鉴听,一张圆饼大脸绷紧。 刘义符观赛著作態,笑了笑后,看向了恩。 “你家將军受的伤未必有他多,放心便是。” 赛鉴偏头看向前恩,见其左眼斑白与面上疤痕,顿然深信不疑。 “我问你们,可想报仇?” 刘义符站起了身,向著院內的数十人问道, 赛鉴听得刘义符提起閔恢三人,怒目喊道:“想!” 恩警了他一眼,险些就要上手去擒。 “我会在坞中待上两日,能拿得起兵器,便隨我到洛阳去,拿不起兵器的,就与赵將军在此养伤,如何?” “俺—俺”隨著下体恢復了些许知觉,伤卒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他想去为赵玄报仇,可又惦记著家中老母亲。 刘义符瞄见他脸上窘境,笑道:“你连路都走不动,拿得起兵器又有何用?” 几名伤卒面露苦笑,都明白这位素未谋面的世子是在给他们台阶下。 “勿要勉强,若是受了伤的,惦记家中亲眷的,都可以留在坞中,我不强求。” 在刘义符几番劝诫之下,除去五名伤重的,其余人都表示愿意追隨他到洛阳去。 刘义符清点了一番,得知共有二十八人,嘴角微微上扬。 “世子,还有僕!”赛鉴看刘义符嘴中呢喃,未將自己算进去,雾时著急。 刘义符没好气回道:“我早已將你数进去,急甚?” 这大大咧咧的有时候也招人烦,不过刘义符对这些忠义之士带有滤镜加成,儘量耐著性子。 安排好院內眾人后,刘义符遂转身进屋去,赛鉴也不自觉地跟在他身后。 榻上,医师对赵玄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后,又將一根根银针扎入其肌肤之中。 眼前这位圣手,乃是刘裕在他临行前安排进队伍里。 刘义符知晓他姓葛,也是那道医世家中人,故而对其医术十分有信心。 对於葛姓,就像是一道金字招牌,在江南,有不少江湖骗子打著是葛家传人的名號招摇撞骗, 其名势,可想而知包括太医这个职位,也是血脉相传,几任太医皆是葛家中人。 对於世家拥有那些核心技术,想让他们无偿传授於外人,那无疑是异想天开。 况且,学医这东西,相比於儒释道,也未必轻易多少。 真要让民间圣手担任御医,纵使他医术高明,可皇帝怎能放得下心? 谁能保证他不会受威逼利诱之下给自己开毒药? 对於种种不稳定因素,皇室只能让世家子弟来担任御医。 要是下毒,那就直接诛连九族! 將一人性命与整个家族捆绑起来,保障便充足了。 “他怎样了?” 刘义符见榻上赵玄满身是汗,几乎要將被褥浸湿,忍不住问道。 “这位赵將军失血,又淋了太多雨,我以针灸散散他体內湿气,静养上数日,该是能下地走动。” “那就好。” 赛鉴听著,强忍著心中激动。 “扑通!” 刘义符本在观望著赵玄的气色,兀然听见声响,眼皮一跳。 “你—你这是作甚?!” 赛鉴低著头,双膝跪下,对著刘义符接连不断即首。 医师与前恩见状,遂都知趣的让开了位子。 “將军待仆至亲,世子救得將军性命,仆当以牛马为世子所驱使。”赛鉴声泪俱下道。 “赵將军乃忠义之士,我绝不会见死不救,快起来吧。” 刘义符见他连连叩首,嘆了一声,遂上前扶。 赛鉴正想再拜,却控制不住的被刘义符所扶起。 赛鉴本以为是那位高大將领帮衬,可当他抬头见是刘义符亲自上手,神情惊。 自己披著鎧甲,好列也有个两百斤重·— 刘义符对牛马二字有些敏感,正色说道。 “我不用你当牛做马,往后能我令行事,功是功,过是过,该是怎样就怎样。” “僕僕明白。”赛鉴站直后,毕恭毕敬的又躬身行了一礼。 刘义符知晓赵玄忠义,可却没想到他能让魔下亲信为其赴汤蹈火。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刘义符不想一棍子打死,但从他亲眼所见来看,恩、丁等人,这些原本出身寒微之人,是真的愿意为自己父亲而死。 赵玄算是自幼耳漓目染的將忠字拷在心中。 而赛鉴大字不识几个,刘义符都不知他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这种人,你如何待他,他就如何待你。 前恩对眼前一幕尤为动容,突然间,他觉得此幕何其的似曾相识。 当初他背马芻时,处境虽要比赛鉴好得多,但心境上,都是差不多的。 在人生低谷之时被拉一把,那便不是贵人,而是恩人。 不知怎得,眼前这位年少的世子,言行上竟愈发的与主公相像。 让他一时感到恍惚,不得不在心中暗嘆时过境迁。 等恩再次回过神来,便听见刘义符在唤他。 “前將军这是怎了?”刘义符见前恩良久闭眼不动,忧声问道, “仆无无事。” “將军若是乏累,不妨先睡下。” 见刘义符眼神担忧,恩也不怎么解释,要说累不累,他肯定是累的,但自己一走,又有些不大放心。 “仆不累。” 刘义符见他两次婉拒,遂不再劝,问起了坞中的境况。 “这柏谷坞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坞堡,我有意打理此坞,只是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毛德祖正领军在坞堡內外修顿,他要缴纳军械粮草,又要收编剩下的降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今日攻打偃师。 偃师已算是离洛阳最近的县城,一旦攻下偃师巩城,洛阳便要裸露在晋军的围攻之下,彻底成了一座孤城。 前恩听刘义符要打理坞堡,脸色苦笑道:“经营之事,世子可去询问顏公。” 此时前恩说起了顏延之,刘义符方才想起了自己老师。 “老师可进坞了?” 见前恩摇了摇头,刘义符便哭笑不得,“待晚些再说这些吧。” 经营之事並非一日两日便能有成效的,刘义符说是要打理柏谷坞,其实並不是为了那一点点蝇头小利。 他所忧虑的,是打下了关中,该如何守? 想著,刘义符嘴中,呢喃道。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第125章 天谴 第125章 天谴 屋內。 刘义符见赵玄无事,便让赛鉴守在榻旁,缓步离去。 来到院外后,他从武士手中牵过披著絳纱马鎧的赤驹。 刘义符见它低著头,便让一旁的武士將其马鎧褪下。 这匹赤色大宛马,乃是刘义符之伯父,荆州刺史刘道怜进献与刘裕。 马驹到建康正是刘义符捕获黄麟,被人津津乐道为麒麟子之时刘裕见到这三匹毛髮绚丽,且配有精贵鞍的大宛马,本想全都赏赐於刘钟的三个儿子,可想到了刘义符后,又犹豫了起来。 並非是刘裕小气,只是当他见到这三匹將要长成的幼马之中,有一匹乃是赤色的,难免就有了私心。 思虑之下,刘裕便以重金又购置了一良驹,將赤马送与了刘义符。 刘义符见到这同如赤兔的宝马,欢喜不已,他本想取名为赤麟,觉得冒犯之后,便取名为同音,赤翎。 赤翎赤翎,旁人若是不细问,也觉得他所喊的是赤麟,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当今马匹,就如后世的车乘一样。 刘义符哪怕对骑射没有以往那般喜爱,但自从得赤翎之后,他又重新將技艺捡了起来。 毕竟夺取了关中之后,水师就不怎派得上用场。 要与骑军周旋,首先得弓马嫻熟。 要论箭术,不说要百发百中,能十分五中就已算是过人。 而骑在马上搭弓射箭与在地上射箭截然不同。 射术好的弓手,上了马未必就能射的准,但马上射得准的骑手,下马也能射得准。 精锐之土,往往都是能巧妙的利用两三样兵器, 既能擅使弓弩,又能以刀剑短兵相接。 唯有这样的士卒,方才能以一敌十,被称作精军。 总之,练兵是一门深厚的学问。 要想以步抗骑,就免不了勤加操练,以汗水相抵血水。 北府兵之盛名,便是由此而来。 抚著,刘义符鬆开手,轻踏铁蹄上了马, “毛公在何处?” “將军往坞北去了。” 刘义符缓步走上坞墙,他见毛德祖正与文僚交谈,遂轻声问道。 “毛公。” 文僚见状,识时务的向两人行礼告退。 毛德祖看向刘义符,说道:“往后,世子若再如今日般以身涉险,便要请您恕老夫臂越之罪。” 坞门大开之时,毛德祖见刘义符策马入坞,几乎要渗出了一身冷汗。 毛德祖未制止,並不代表他允诺刘义符如此行事。 面对毛德祖告诫,刘义符汕汕一笑,“毛公放心,我绝不会有下次。” 听得刘义符的担保,毛德祖微微頜首,问道:“世子不顾性命之忧,救那赵玄,是为何?” 坞门虽破,可墙上与巷中尚有秦军抵抗一个跟跪,非死即伤。 毛德祖虽心中瞭然,但他却想亲口听一听这足以当他孙辈的少主,到底是如何想的。 毛德祖见刘义符一时无言,遂抚须说道:“圣人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毛德祖目睹董遵之境遇后,已然明百许多道理。 刘义符虽是救下赵玄一命,可后者却早已打算为国殉节战死。 像赵玄这样的忠义之人,马革裹尸而还,方才是其心念之归属。 听此,刘义符他转头眺望墙外一片狼藉,正色道:“毛公可曾感受过这世间不公?” “不公。”毛德祖异道。 他本已在脑中浮现过诸多说法,例如收服人心,顺其大势诸如之类的言语。 “毛公往前乃是秦人,您曾亲眼目睹占据大半天下的符坚是何等下场。” 听此,毛德祖似是回想起那段不堪往事。 “您也知道,三秦之民仍念记著符坚之仁义,我隨您入关之后,询问路边百姓可还记得符坚时,您知是他们是如何说的?” 毛德祖神情复杂,刘义符见他沉默不言,遂继续说道。 “有一头髮斑白的老叟听得我提及符坚,彷徨血泪。” 刘义符並未夸大,除去坞堡之中的百姓能勉强存活,大小村落的树皮都已啃的精光。 待草树枯尽后,唯以黄土填腹。 是他们不够辛勤吗? 秦国境內大肆强征粮草,筹集三十万石难吗? 不难,只要苦一苦百姓。 纵是百万石,千万石,尤有之!! 曾经生活在符王治下的关中百姓,何曾遭受此等苦难? 毛德祖听之,感触颇深,他抬起白首,似是要將数十年前的悲愤忘却。 荷秦大乱之际,其父祖皆丧命於贼寇手中。 南渡时,他又何尝不是北望乡关。 衣冠南渡之情,毛德祖可算是亲身感受。 他听刘义符说起往事,一时触动颇深。 刘义符初见毛德祖时,便常常思量。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毛德祖誓守虎牢,被魏军断其水源后,自上到下,皆因饥渴而不流血。 泪尽,唯以血代之。 此等情形,何其之悲壮哉? 那时的毛德祖,寧死不降,所为的难道是自己这位紈少帝? 壮年时,他无力为父祖报仇。 垂暮时,他怎会再一次退却? 此等忠臣义士,凭何落得那般下场?凭何留於后世的,只有那寥寥一笔? 赵玄如此,毛德祖亦如此。 当毛德祖问起后,刘义符便不自觉地將二人相互联想。 “凭何无忠无义之人,却要比忠义之人长存於世?” 刘义符指斥的,不单是近在尺尺之间的姚,还有那篡位之逆臣,姚。 符坚至五將山,只剩下侍卫十余人。 姚之將吴忠追赶上符坚时,见其神色自若,坐而待之。 此后,姚向符坚索要传国玉璽,方才有那怒目遗言。 五胡次序!无汝羌名!! 姚逼迫禪让不成,便符坚杀於新平寺。 此后姚建国,虽屡建文武之功,但难掩弒君之罪名。 无汝羌名,难道是符坚真心之言吗? 姚被封为龙骤將军,符坚曾对其激勉道:“昔朕以龙骤建业,未尝轻以授人,卿其勉之!” 若符坚自心底认为羌人低贱,怎会以大任受之? 看著往前倚重的后生,为权利而叛,欲置己为死地,何其淒凉? 秦受四方兵戈,至三世而亡,皆因其损天德过甚。 宋二世之后,染得逆乱人伦纲常之污秽,又何尝不是受上天遣之? 史间诸事,不过轮迴尔。 並非是刘义符迷信命理之说,只是当下境遇,就如同一座警钟发出阵阵錚鸣之声。 “若今日困守於坞中之人是您,我亦往之。” 刘义符一句肺腑之言,道破了寂静。 毛德祖乾裂的唇角颤动,他惊的看著刘义符。 良久,毛德祖释然一笑。 “世子之仁义,非吾所能及。” 第126章 圈兽 第126章 圈兽 “不论毛公信否,我是因对赵玄心怀敬畏,故而涉险救之。” 毛德祖说是涉险,那也只是相对其身份而言。 刘义符如今可是刘裕掌中宝,心中肉。 入坞时有百名白直武士所护,受秦军所伤的概率,还未有其下赤翎脱韁大。 要是刘义符晚一些,那赵玄的首级恐怕早就被当作一名士卒升迁战功。 面对少年真挚的目光,毛德祖笑著说道:“老夫信。” 刘义符见状,也微微一笑。 自入关以来,他所见的苦难实在太多,积鬱已久,能开的述说与毛德祖听,心里也好受了些许。 他知晓在战爭必然会有所牺牲,或许北伐在刘裕眼中是为了霸业,但他定然也明白,兵家大事並非是为战而战,而是以战止战。 如今受苦的豫州与司隶一带的秦民,但晋军北伐之前,陇右与岭北的百姓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晋军攻城掠地,虽有劫掠之举,但终归还算有军纪,姦杀掳掠之事鲜有。 王镇恶魔下贪財,夺城后总是避免不了劫財,可若是有將士犯奸掳之罪,也会以军法论处。 毕竟打下来的土地,往后就是自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也成了自家的百姓。 王师之所以被称为王师,就是因其將敌国的百姓视为治下的百姓。 若晋军像夏军、荷军一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活,哪能有数以万计的受降之人?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既然降与不降都是一死,那为何不拼命抵抗呢? 要知道,赫连勃勃从夺下安定,一路攻伐到城,足足了一月有余,这还是在秦军刚刚大败於杨盛,陇右兵力十分空虚的情况下。 进度不算慢,可相比於晋军,就有些小巫见大巫。 与毛德祖交心过后,刘义符说起了正事。 “破坞之时,坞中还估摸有六七百之眾,毛公打算如何处置这些降卒?” 毛德祖听著,便知晓其心意。 “自寿阳发兵起,老夫便一路挑收降卒,早些的已混编入军中,晚些的,则自成一军,为辅兵毛德祖粗略解释了一番后,说道:“赵玄所领一千余士卒,皆为精军,战后受降者五百八十三人。” 说完,他打量著刘义符的脸色,愈发的肯定他就是来找自己要人的。 “毛公吶,您看看,可否將这五百多人重新归还於赵玄魔下?” 按理来说,刘义符是答应过刘裕不插手兵事的,可他见过那院中情形后,便萌生出新建一军的想法。 谢玄能在京口徵调北府兵,他刘义符也能在长安洛阳徵募一支新军,一支彻底服从於自己的亲信。 刘义符向毛德祖討要这群降卒,也是为了將来未料之事做准备。 刘义见毛德祖笑而不语,便打算说理。 “秦军坚守,乃是为赵玄守节,而非为姚氏江山,您若让他们重归赵玄魔下,定然是交予其他將领统率要好得多。” “哈哈!” 笑声过后,毛德祖摇了摇头,说道:“世子以理服人,老夫就是捨不得,也得捨得。” 其实从刘义符开始过问时,毛德祖便已应下。 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应下,是自觉刘义符仁义,不想让其受自己的人情罢了。 未满十二的少年郎,本是懵懂之际,却怀有赤子之心,让毛德祖不得不嘆服。 也就是刘义符年少,一言一行都令人感到真诚。 换做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复述,毛德祖虽会动容,但反应断然不会那般大。 当然,这拋不开刘义符乃是刘裕长子的身份滤镜。 纵使刘义符不对他说那些肺腑之言,毛德祖依然忠於他刘家。 可说了,君臣之恩中,又掺有一分情义在。 “多谢毛公!” 欣喜之余,刘义符向毛德祖深深作了一揖。 他知晓是毛德祖是对有所自己改观,方才答应地如此爽快。 但一码归一码,毛德祖完全可以拒绝刘义符,或是对他有所约束,但前者並没有这么做。 “世子既要组建新军,可先派人去仓中取粮,亲自分发。” 刘义符听著,面上喜色更甚。 毛德祖这是要手把手教他建军吶! 这第一步,便是要先收拢军心。 光靠嘴皮子说没用,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秦军缺粮不是一日两日了,让降卒先饱餐一顿,不说让他们效忠,先让其加深对自己的印象也是极好。 再三道谢之后,刘义符便道別了毛德祖,缓缓下了坞墙,开始思虑建军之事。 当初刘裕从五万人中挑选出八百驍勇之士组建白直队,如今分与刘义符一百人,身边便只剩七百人。 这些白直武士毫无疑问是当今步军之首,可攻下关中后,马匹与兵源的缺少便不成问题,培养一支骑军,不说能够扭转乾坤,可在危机之时,或许能有奇效。 步军能在正面大败骑军,除去日夜操练的原因之外,还要身披重甲,依借地势才行。 普军之中也並非没有成建制的骑军。 刘裕灭南燕后,便大量收编鲜卑骑兵,组建“鲜卑虎斑突骑”。 《宋书·武帝纪上》:“使寧朔將军索邈领鲜卑具装虎班突骑千余匹,皆被练五色,自淮北至於新亭。贼並聚观,咸畏惮之。” 这支千人突骑,曾在平定卢循时有所建功, 当时卢循军的士兵看到索邈的鲜卑铁骑后,未战先怯的溃散了。 功是立了,可却没有斩获多少首级,对付那群著甲率极低的农民军。 哪怕是大胜,也是理所应当。 骑军在江淮之地派不上用场后,刘裕便让索邈隨朱超石入蜀。 攻克成都,夺取汉中后,索邈就与只剩下八百虎斑突骑留在南城。 简而言之,具装重骑兵,人与马皆要披戴上重甲,对付那些杂兵,匪军极为好用,可面对成规模建制的大军时,便要稍显疲软。 一匹战马需要十余人供养,费太大,刘裕便没有兴建骑军。 毕竟用不上,组建了也是入不敷出,白白浪费钱粮。 试想一番,一户人家天天餵养著一头不长瞟的豚,餵的少了还要饿死。 南人不擅骑,要用骑军,还得去收编鲜卑人,实在划不来。 募兵制不同府兵制。 黄河以南才有多少鲜卑人? 战中死伤损耗是在所难免的,北府军也早已不是当初谢玄招募的那代人。 二三十年便是一代人。 在更新选代之下,你得有补充的兵源才行,且还是稳定兵源。 若是没有新鲜血液,投入再大也是打水漂。 军队的运转方式与国家並无不同。 老卒带著新卒,新卒经过磨练后成为老卒,以此来填补缺额。 如今洛阳唾手可得,晋军尽收司隶之地,攻克长安无非是早晚的事。 在三军未动之前,刘义符便在太极殿进言稳定关中乃重中之重。 想要在夏军铁骑的虎视耽耽之下,光靠计谋是肯定不够的。 依照刘义符对赫连勃勃的了解,后者向来是视人命如草芥,轻风拂过,便要见血。 寧可错杀百万,不可放过一人! 晋军並不比夏军弱,不论是兵力上,还是战力上,皆盖其一筹。 但赫连勃勃的战术並非是正面相击。 姚兴在位时,秦军有十数万之眾,国力远强於夏国, 可面对以夏军以游击劫掠为主的骚扰战术,姚兴一样是焦头烂额。 刘裕亲自坐镇关中还好,若要刘义符坐镇,他定然是要应接不暇,即使有王镇恶等人在旁辅佐,也不过是守成罢了。 想要达到像刘裕那般对大局的掌控力,对战机的敏锐嗅觉。 除去天分外,刘义符最需要的就是经验。 刘义符虽不可能达到韩信那样的水准,但稳扎稳打,未必不能与刘裕並肩。 但刘义符志不在此,他不贪多,饭总得一口一口吃,练兵建军最需要的便是时间,若是等到他被敌骑遛的团团转时再著手准备,那就太晚了。 要扩张,就避免不开练骑。 拼国力,晋冠绝於天下。 思绪著,刘义符抬首望向如火烧一般的夕阳,心中慨然道。 “寇可往,我亦可往!” 元嘉北伐,之所以不曾染指河北,除去无帅才等其他因素外,便是因为没有像样的骑军。 虎者,百兽之长,能执博挫锐,噬食鬼魅。 刘裕乃猛虎,为山君。 刘义符乃乳虎,为圈兽。 既要另坐一山,便该跃圈而出。 第127章 恩情 第127章 恩情 “咳咳——” 赛鉴正坐在一旁,他听赵玄咳嗽几声,立马起了身。 “將军。” 赵玄睁开眼后,见到赛鉴的一张大饼脸,顿时一愜,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是何处?” 黄泉路? “將军!” 赛鉴见赵玄开口说话,兀然没忍住,正欲上前相拥,却被后者抬手止住。 顷刻后,如刀绞一般的疼痛从全身涌来,赵玄用手紧著被褥,未一声。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待他稍缓过神后,心如死灰般问道:“降·降了?” 赛鉴愣了一会,遂沉默不言。 赵玄缓缓地將裹著数圈白布的臂膀从被褥下提起。 “扶我起来。” 赛鉴当即將布枕竖起,轻扶著赵玄靠在其上。 “他们可还在?” “都——都在。“ 赵玄听得数十人都还活著,没有因他而死,心中释然了些许。 如今,赵玄只恨自己还乞活於世。 在晋军破门之前,他就已经接近昏死过去,此后之事,虽有记忆,可却十分模糊。 “毛德祖留我性命,定是有招揽之意,你代我去走一遭。” 赵玄未把话说完,可赛鉴跟隨他多年,哪能不明白其心意。 赛鉴遂故意撇开话题,说道。 “不是那位毛將军。” “不是?”赵玄论异道。 “是世子宽恕仆等。” “世子?” 赵玄听赛鉴说起胡话了,皱眉问道:“何来的世子?” 赛鉴面对质问,一时语塞。 对啊,是哪位世子? 赛鉴听別人唤刘义符世子,可他却不知后者是哪位世子。 “你说与我听听。” 正当赛鉴添油加醋的述说之时,赵玄点了他一下,“莫要说这些无用的。” 赛鉴挠了挠头,用尽了毕生所学,方才將刘义符描述出来。 赵玄思片刻,问道:“是刘裕那位麒麟子?” “麒麟?啥麒麟?” 看著赛鉴憨傻模样,也难怪赵玄往日视他为己出。 人到壮年,却如半大孩童一般。 当然,说是这般说,赛鉴在正事上还是不含糊的。 “若是他,当真怪哉!” 王尚自任尚书后,便逐渐掌管朝廷內外机要,这情报之事,也是他一手总揽。 也就是赵玄乃天水赵氏子弟,朝中广有人脉,且又担任寧朔將军,为司隶主將。 若不然,他还真不知晓刘裕膝下有这么一名麒麟子。 按常理来说,刘裕怎可能使他那宝贝儿子亲临前军,且还是在毛德祖这位先锋將领军中。 与其相信那少年郎是刘义符,赵玄猜测,该是其二子,亦或是三子。 见赵玄不信,赛鉴著急,但也无可奈何。 “將军若是见到世子,便知晓了。” “不管是何人,纵使於我有救命之恩,但我为秦臣,一臣不事二主,他若要杀別我,我也绝无丝毫怨言。” 在降普这件事上,赵玄態度坚决,不会有半步退让。 “唉!將军这是何苦!” 本还庆幸不已的赛鉴,宴时感到冤愤。 赵玄问心无愧,他不欠姚氏恩情,却始终不肯降晋。 赵玄想要求死,可自身性命又为刘义符所救,处境不上不下的,极为矛盾。 要是死於沙场也就罢了,偏偏临死之前,又被救起。 思绪著,赵玄连连哀嘆。 坞外平地之上,一阵阵米香隨热风飘摆,惹人饥渴难耐。 此时,刘义符脱去金甲,身著清凉绣衣,与几名士卒並列於大锅之前。 五六百名灰头土脸的秦军老远便闻见饭香,身心无不蠢蠢欲动可他们也知晓,败军之卒是吃不了这些精细良米,於是只能咽著口水干看著。 等一眾晋军打完饭后,一名武士缓缓走到眾降军身前,问道:“怎不去打饭?” 一名高大瘦削的降军站起身,支支吾吾道:“大兄,我我们也能去吃吗?” 武士见其身长比自己要高,臂膀腰腹却瘦的不少。 饶是他,都能一眼看出柏谷坞这批降军都是好苗子。 “世子有令,你们只管去打便是了。” “当真?!” “当真。” 用杂米糙米,显然是熬煮不出这股饭香的,数百秦军一听也有他们的份,原先还蹲著躺著的纷纷猛然站起,纷纷往那临时架起的铺子跑去。 “都给我从末尾排起!!” 刘义符见眾人如蜂巢般涌来,神情不悦的喊道。 听得这一喊,部分秦军收敛了些,可大部分依然在爭抢位置。 这些秦军精锐,已经有一年半载没有吃过像样的饭食,现今看到那粘稠的米粥中隱隱有一丝肉色,几乎要失去理智。 看著这些如狼似虎的秦军,刘义符是悲愤交加,可治军不能心慈手软,他遂握住了悬掛在腰中的剑柄。 一阵拔剑声缓缓响起。 剑光为烈阳所射,照耀在数名秦军的乾枯面庞之上。 如小山一般的將领来到少年身前。 “刷刷!” 数十名武士见状,也一同拔出了刀。 所有秦军心中大骇,僵愣在原地。 乱鬨鬨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我知你们饿,可却不能无视军纪!若有人打不著米粥!本世子以肉抵之!!!” 听此刘义符之言,秦军面面相,又爭先恐后的往队末跑·快步走去。 见此一幕,刘义符明白,若站在此处的乃是赵玄,亦或是毛德祖,这些秦军都会乖巧的排队上前。 自己若是光以仁义待之,定会被这些老卒蹬鼻子上脸。 他们哪有那么饿,只不过是窥见锅中分量,怕轮不到自己罢了。 长队从头到尾不断蔓延,刘义符见秩序安定,队伍立刻有了模样,他方才令为首的三名秦军拿起了碗,与其他几名士卒开始留起粥来。 白的米粥混著肉沫与菜叶,殷实的留入碗中。 让为首的那名高大秦军看的一愣一愣。 他从戎八年,打过多少次饭已经记不清了。 若打饭时,能將碗呈到六分,已然足矣为人所称讚。 这世子留粥,一留就是八九分,还险些要溢出碗来。 男人低头看著碗中的肉沫与绿叶,也不知是怎得,总觉得未来有了盼头。 “愣著做甚,快让下一人!” 刘义符见他曙不退,当即喝斥道。 “诺!” 男人怕米粥洒出,他將碗提到嘴边,轻轻抿一小口,软糯的白米与带有油渍的肉沫触动味蕾。 顿时间,他眼中闪烁出光亮来。 排在他身后的同袍见状,著急的手都抖了起来。 “老魏,你他娘的快走啊!” 第128章 一石 第128章 一石 听得几人骂骂咧咧,刘义符再次皱眉,骂声又再次止住了。 站在刘义符身旁一名伙卒见他打的有些多的过分,遂轻声提醒道。 “世子啊,饭不是这么打的升米恩,斗米仇先不论。 你让他们一餐吃的又好又饱,体能是恢復的快,可也算是间接的使其丧失了斗志。 可以吃好,也可以吃饱,唯独不能俱全。 听得伙卒劝諫,刘义符笑了笑,回道:“多谢。” 伙卒听刘义符出口道谢,留粥的手不由一颤,惶恐道:“仆担不得谢。” 刘义符知晓他是好意,所以出口答谢。 但他要治的“军”,非彼军。 北府军能三日食一荤,三日一练,他便能让这群秦军两日食一荤,两日一练。 为了循序渐进与公平对待,刘义符此时定然不会过多偏向,他先前打粥与已军將士也是如此。 但晋军一路攻伐,功劳颇多,別说是喝肉粥了,就是宰畜吃肉也不为过,而这些秦军就大为不同。 国中缺粮,平日里都得省吃俭用,又是降卒,能让他们受此待遇的晋军將领,也就只有刘义符一人。 当然,並不是说王镇恶、檀道济等將领不会这般做,只是他们不需要,也不敢做。 主將收买军心之举,若是传到了刘裕耳中,不说惩处,往后想要更进一步,就只能行大逆之事而刘义符身为其长子,想如何施恩便如何施恩,全然无所顾忌。 军如小国,將如朝臣。 王镇恶贪財自污之举,古今有之。 刘义符能大概断定,除去印象最为深刻的韩信之外,便还有那位姓杨的宦官。 毛德祖让他前来分发粮食,也是深悉此理而不敢越矩。 不得不说,能身居高位者,除去那些走蹊径之人,大都守有分寸,明晓事理。 对於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有一个非常清晰的界定。 能以狡兔死,走狗烹来形容之人。 多半是在此处栽了跟头。 就比如韩信。 其实相较於后世帝王,刘邦对他的隱忍已经盖过所有人。 先是在三足鼎立时,以受封齐王为把柄威胁刘邦。 即使韩信的功劳远远足以配的上封王。 但刘邦能给,你不能开口要啊! 更何况是带有胁迫的要。 其次便是违约,摇摆不定,既不自立,也不示忠,犹豫之间,两者皆失。 此后云梦泽之事受擒,刘邦也只是降其爵,软禁於长安。 拋开君臣礼节不谈,韩信去拜访樊会时,樊会行跪拜礼,自称为臣,並自谦道:“大王竟然肯光临臣下的家门!” 韩信离去后,竟对左右自嘲道:“我居然活到了和樊会这种人为伍的地步!” 要说韩信是因功高盖主而死,那肯定不完全,就以他政治水平,要分寸没分寸,要城府没城府。 可饶是如此,刘邦也捨不得杀他。 臣不像臣,再加上朝中又举目无亲,连萧何都对他无能为力。 王镇恶深语兵法,为帅才,但在兵事造诣上, 就如谢灵运所言的那句流於后世之名言般, 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 天下才子,没人敢质疑曹植的那八斗之才,却敢质疑谢灵运一斗之才。 將此句放在王镇恶,亦或是刘裕身上也是一样的。 天下武略有一石,韩信独占八斗,刘寄奴占一斗,王镇恶与天下人共分一斗。 若是此言流传於世,也没人敢质疑韩信的八斗与刘裕的一斗,他们只会质疑王镇恶那几升。 其实谢灵运的下场,与韩信还是有共同之处的。 有文才,不代表具备政才,有武略,也不代表具备政才。 政治就像是一个漩涡,一旦卷进去,光凭才能,难以自保。 而一旦跌足,赔上的就不是一人之命。 亲族要清理的一乾二净,党羽自然也不落下。 徐羡之之所以能在刘穆之病逝后上位,还是因其在朝中的声望与建交。 徐羡之好棋,且被讚誉为圣手,他观旁人下棋时,从来不作言语,也不会將喜怒浮於面上。 他能做到这一点,不管其才能如何,这心性与定力便是异於常人。 而王镇恶若不以贪財为遮布,就只能束起手脚,延误战机。 他放纵魔下劫掠的那些钱財,相比於节省下来的时间,完全是出不敷入。 数万人马一日所消耗的钱粮,远比那扫掠半日不到的钱財要多的多。 顺遂之时,晋军一日下二城,三城都较为常见,按进军速率来看,劫掠的钱財分摊之后,也不至於让那些重归治下的普民过不下去。 临近秋收,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晋军劫掠,秦军就不“劫掠”了? 一时痛与时时痛,那些百姓还是分的清的。 要往好处想的话,至少晋军不姦杀无辜,往后也不怎用提心弔胆的害怕晋军攻来。 所以王镇恶才能统领前锋诸军一路所向披靡。 从功利的角度来看,他就是小钱办大事,一箭三雕。 不但激励了士气,节省了钱粮,还立下了战功。 如王镇恶这般征战,方才能使魔下士卒越打越多。 而若是拼尽士卒性命,铺张浪费钱粮,勉强取胜的话,那就不配称之为胜。 一万晋军与八千秦军交战,战至最后,只剩下两千晋军,这也能称之为胜。 但此胜非彼胜,言语与战报能钻缝隙,但却是瞒不住人的,无非是掩耳盗铃罢了。 刘义符是想要杜绝此般行径的,奈何他在军中威望不够,光谈仁义的话,只会收穫一片譁然。 自伐秦以来,要论战功,毛德祖是要盖王镇恶一筹,但这到底是不是后者故意而为之,旁人便难以知晓。 半载岁月掠过,刘义符见识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也潜下心来阅览史籍。 下到黎明百姓,上到天子权贵,他都有不同体会。 许多事物,已不需要他在脑海中暗自揣摩。 对於常人,他只用听其言,观其行,便能猜出心意。 对於那些能人,若是了解过其行径,也能摸索出个一知半解。 刘义符一边思,一边留著粥,他没有採纳伙卒的建议,眼前一大锅白粥很快见了底。 排在刘义符这一列的秦卒本就翘首以盼,见此情形,无不脸色大喜。 可没过多久,他们又黯然失色。 三名士卒缓缓的重新一大锅米粥提来,留粥还在继续, 半个时辰悄然而过,刘义符轻甩著略微发麻的右臂,他將锅中残剩的米粥留出,给自己也盛上了一碗,坐在椅上,用勺子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或许是因他劳累,煮粥时没怎放,但却能尝出一丝別有的甘甜。 第129章 天命 第129章 天命 “你娘的!” 一名秦卒猛踢一脚在那姓魏同袍的靛上。 “哎!你作甚!” “作甚?!老子饿的都前胸贴后背了,你搁那慢吞吞跟老头子一样,问我作甚?” 魏卒自知有错,赔笑道:“我那不是想先尝尝味吗。” “怎么回事?” 刚喝完粥的刘义符来到两人身前问道。 “无事无事。”两人不约而同的出声应道。 刘义符见状,也不追问。 “你叫何名?” “我?” “我—仆姓魏,名叫良驹。” 刘义符念了一遍,笑道:“好一良驹。” “我猜你是陇右人,可对?” 魏良驹愣了下,惊道:“世子是从何看出仆乃陇右人?” 刘义符故作高深的笑了笑,“赵玄乃天水人,你又在那院中,襠裤多有破烂,我便猜你是陇右人。” 除去这些浅俗的表面之外,魏良驹又有罗圈腿,若不常年骑马,断然不会有此腿型。 刘义符见的最多自然是己军將士,擅不擅骑,门外汉看不出,他却能一眼看出。 “更何况,你取名为良驹,若不擅骑,岂不白枉此名。” “世子所言极是吶!” 魏良驹被其分析的透彻,对刘义符极为佩服。 “不与你说这些废话,我问你们五百多人中,有多少人擅骑?”刘义符正色问道。 他已不求擅射,会骑马有就行。 听刘义符提起此事,魏良驹就没来由的义愤起来。 “世子吶,將军与仆等当然擅骑,可—可出洛阳时,殿下不予我们马匹,一千多匹马,扣留在城中,说—说我——·仆等是去守坞的,要马无用。” 魏良驹似乎是被气的不轻,说起此事时都握紧了拳头,可见在赛鉴的煽动之下,这千人对那姚洗、閔恢之人有多恨之入骨。 可惜啊,这千人如今只剩下一半,让骑军去守坞,当真是糟蹋, 听完,刘义符开始仔细思量。 一千余匹战马,相当於要吃下万人的口粮,要是洛阳城中实在无粮,或许已经宰杀吃肉,但此时洛阳还未受围困,想必还捨不得宰。 若是一批骡马也就算了,可一千匹征战之马,那可是大手笔。 这千人是赵玄心腹,既然不能驱使,姚也只能让其去守坞。 荆淮之地不缺马,而缺良驹。 像是刘道怜进献的三匹大宛马,定然是重金所购。 晋朝半壁天下,要想养马並非找不到场地,只是將能用於耕种的田地改为马场,根本不值当。 荆淮与扬州无所不同,得水利之便,水稻小麦都吃得开,天热时,能一年两熟,可要是將其改为马场的话,就是浪费土地。 北方与西凉的草原何其之广阔,可能用於耕种的才多少? 扬短避长,实为不智。 再加上南人不擅骑,与五胡、凉、並二州之人无法比擬。 赵玄既是天水赵氏子弟,魔下多是陇右岭北之卒,多擅骑射,若真死於坞中,確实可惜。 如赵氏这样的將门世家,在治军这块,绝对是首屈一指,赵玄能得魔下以命相护,可见一斑。 但饶是如此,也依然避免不了只以血脉相传。 不论是文之经学辞赋,还是武略治军之道,都是家族不传之密。 后汉大儒门生之多,弟子地位之卑贱,並不代表其治经有道,而是大多数人儒生没有办法,他们没有別处学习,只能任其使唤。 门阀之间亦有差別,文阀也只是其中一门罢了。 刘义符依稀记得天水赵最为有名的乃是前汉赵充国, 赵氏子弟几乎是人人擅武,饶是后汉被誉为陇上三大家之一的赵壹,也是精骑擅射。 武帝討伐匈奴时,赵充国屡立战功,至七十余岁时还自请出征西羌,以怀柔分裂之计平定羌乱。 他歷经武、昭、宣三朝,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 麒麟阁乃是因匈奴归降大汉,汉宣帝为有伐胡功臣所建。 他令人画十一名抗胡之功臣之像示於阁中。 刘汉,天水赵,麒麟阁,匈羌。 將这些关键词串联在一起,竟让刘义符顿感恍惚。 他从另一角度开始遐想,若自己未曾来到此世,赵玄身死,这层隱晦是不是就不曾显现而出? 刘裕大造自己为麒麟子之声势,莫非也是有这层隱晦在? 直到此时,刘义符方才醒悟。 驱胡者,唯麒麟尔。 刘义符为麒麟子,这不也是在变相地宣告刘裕为麒麟之父? 其先刘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 刘义符可没有刘邦这样—传闻。 刘裕信奉麒麟可不是说说而已,其陵前神道两旁至今还设有麒麟石雕。 各国皆称刘裕为虎,却未称他麒麟,多是因麒麟於他们而言,乃是不可言语的忌讳。 秦、魏、燕、凉,哪国不是胡人当道? 此等做派,就是在向世人宣告,他刘裕要同汉武般,驱五胡於华夏之外。 刘义符授清思路后,脸色错,他抬首望天。 他迫切的想要问一问上苍,是否真是將此重任,受命於他。 当真是玄之又玄。 他不信命,但此时又不得不信“命”。 这便是天命吗? 等刘义符缓过神后,便看向眼前不知所以的两人。 “若你所言属实,我会替你们寻来马匹。” “世世子当真?” 刘义符见魏良驹不可置信,笑哼了一声,应道。 “当真。” 魏良驹得刘义符担保,旋即点头道谢,似是极为渴望再一次跨坐於战马之上。 光听其言语,还远远不够,是骡子是马,总得先溜溜。 “你在军中可有任职?” “仆无职。” 魏良驹拉了一下身旁的袍泽,说道:“他是仆之队主,世子可问他。” 那刚刚被端上一脚的汉子喜笑顏开道:“仆叫宋凡。” “副幢何在?” “稟世子—老马死了。” 刘义符看著眼前这酷似亲密无间的兄弟,说道:“我也不挑人,如今你们这一幢仅存半数,赛鉴为幢主,你便为副幢主,良驹代你为队主。” “我—仆·—·副幢!” “仆是队主?!” 听著刘义符所言,宋凡二人语无伦次了起来。 “嗯。” “世子大恩!仆难以为报!” 说著,宋凡扭捏的屈身作揖行礼。 魏良驹照著葫芦画瓢,也行起礼来。 多年未曾升迁,没曾想到,他们身为降卒能受此大恩。 “你们二人皆是义士,我用你们,不单是因怜惜,往后若想再升迁,定以军功为准。” “仆明白!” 老天有眼吶! 这落差犹如天地,让二人心情澎湃,几乎要湿了眼眶。 语毕,两人接连施以跪行礼,嘴角咧的极开。 刘义符也不拦著他二人,等其行礼过后,他方才说道:“先前那院中无大碍的二十五人,你去支会他们一声,申时初在此集结。” “诺!” 等光芒万丈的刘义符缓步离去,宋凡大手一挥,將臂膀掛在魏良驹脖颈之上,颤声道。 “娘的!乃公没白给你挨刀!” 第130章 截援 第130章 截援 函谷关。 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 函谷关扼守函咽喉,西接衡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素有“车不方轨,马不並”之称。 自从南道开发完善之后,外军能绕道而行,函谷便已不復当年之险,更是无法与虎牢、潼二关比擬。 当初秦国以函谷抵六国联军於外,对於秦人来说,函谷关带给他们,不单是一道关隘而已。 关外。 尘土飞扬,万名步卒列阵前行,数千骑兵位於大军两翼。 烈阳照在一名名士卒的脸上,不见光彩,而是尽显屏弱之势。 一名哨骑从远处策马而来。 “报!將將军,虎牢关为晋寇所破———“ “虎牢关破了?!!” “破—破了。” 除去姚泓之外,朝中大多数人以为虎牢关能守上一月有余。 半月未到,天下第一关便破了?! 驻守在司隶的守军还算充足,能以如此速度攻下虎牢,绝非常理。 武卫將军姚益南偏头看向越骑校尉阎生。 “將军,要不暂时撤回函谷?” 越骑校尉从三品,武卫將军从四品。 从官阶来评断权职,可以说是相当浮浅。 北军五营自后汉开始,便逐渐衰弱,而武卫將军,都督中军宿卫,掌禁军之权,多为宗室子弟担任。 故而阎生只得询问姚益南之意,而不敢擅做决断。 姚益南脸色铁青,待他安定心神之后,方才继续问道:“洛阳可在坚守?” 即使洛阳城尚未为晋军所破,但城內人心浮动,无坚守之意,他们这一万多人马急去驰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白白给晋军创造围点打援的机会。 这一问,哨骑想了半天才回答。 “晋寇围住洛阳不久,尚未攻城。” 听此,姚益南眉头皱的更深。 天子派遣他们二人救火,如今火势不可控,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骑虎难下,令人犹豫不已。 “將军若心怀忧虑,可让我领骑军先行,若晋寇骄纵,留有弊隙,我军便以攻代守,如此一来,洛阳可救矣!” 阎氏为外戚起家,阎生且是那汉安帝阎皇后那一宗。 其一族延续至今,虽未怎出过大才,但多任校尉之职,如五营校尉、城门校尉等。 对於阎生的建议,姚益南还是会倾听一番。 阎生正说著,姚益南问向哨骑, “可曾见到赵將军?” “仆沿途询问溃军,赵將军与晋寇死战与柏谷坞“ “柏谷坞?他怎不在洛阳?!” 本还有所动摇的姚益南大惊失色,赵玄驻守柏谷坞,那--那洛阳城中还有何人能堪大任? “仆不知。” “洛阳已是孤城,殿下” 姚益南想起姚后,遂避而不谈,“王镇恶乃王猛之孙,晋寇土气正盛,你魔下这三千骑兵,乃国之基石,万不可因小而失大。” 司隶失守,多是姚洗之罪责, 姚益南又不是未曾见过姚,其为人如何,他心知肚明。 赵玄调离洛阳,要说是前者自相请命,那也太过於荒诞。 真相是何,姚益南不敢再细想下去,毕竟將真相揭开,丟的是他姚氏的脸面,且於人心安定极为不利。 阎生魔下的三千骑卒,虽算不得驍骑,但披甲者多近半数,若经过几战磨练,定成奇兵,他可不会將这些扭转局势的底牌葬送於姚手中。 在这犹豫之时,另一哨骑半趴在马背之上,疾驰而来。 “拦住他!” 见那马匹失控,几名甲士以长戈拒马。 “噗通”战马挑翻在地,溅起一阵尘土。 “晋—埋——埋.. 身中数发弩矢的骑卒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姚益南听清二字后,心中顿然做了决断。 “洛阳不可救,你我速退回关內!” “將军!洛阳未失,若撤”阎生急切道。 阎生不同於姚益南,后者乃是宗亲,以天子之仁爱,断然不会降罪於他。 姚益南是宗室子弟,可他阎生早已不是外戚吶! 要是一箭不放便退回关內。 朝中若有人指斥阎生临战怯敌之罪,他无理说去。 姚益南警其一眼,冷声道。 “我会如实稟於陛下,若降罪,我替你揽下。” “这”阎生听著,语气也缓和下来。 “我听將军调遣。” 十里之外,王镇恶立於站台之上,负手眺望远方。 王镇恶之兄王基缓缓登台。 “该是不会来了。” 须臾,王镇恶抚须嘆道:“惜哉。” 当数名哨骑西逃而去,王镇恶便知埋伏无用,可他下令围洛阳而不攻,就是为了长安援军摇摆不定,落的是一子明棋。 他本是想拦截那些秦军哨骑,可军中无驍骑,追赶不上秦骑。 王镇恶既要设伏,便不能摆开阵仗,因此留有间隙,令其逃之。 “令他们將噩耗传於长安,倒也不算失策。”王基笑著宽慰道, “德祖那进展如何?” 王镇恶转身问道。 “你若想问世子境遇,直言便是。” 毛德祖已领兵围於洛阳,王镇恶问此,无非就是想了解一番柏谷坞的状况。 王镇恶看著眼前这位总能將他心意窥出的兄长,只得苦笑一声。 “世子救下赵玄,收其魔下,该是想亲自练军。” “练军?”王镇恶闻之异。 王基微微頜首:“嗯。” 毛德祖只在柏谷坞停留了一日,他半日攻破偃师,与檀道济、沈林子两人合围洛阳。 “孩童嘛,读了些兵法,却未亲理兵事,主公不会令他干悉前军大事,编练降卒,也是极好。 ”王基笑道。 王基毕竟未曾见过刘义符,美言讚誉接连不断,可说破天去,他也是未壮之孩童。 况且,让他练降卒,总比去练王镇恶等人魔下攻城之卒要好。 “柏谷坞至关重要,我不单是想问世子。” 了解过后,王镇恶解释了一句。 柏谷坞与洛阳城南形椅角之势,晋军要攻洛阳,定然不会先攻那洛阳城北,固若金汤之金墉城。 而要攻城南,为防腹部后方受敌,柏谷坞得失,尤为重要。 自司隶关內,柏谷坞远要比巩城、偃师等城要难以攻克的多。 当然,这也侧面反映出姚是蠢,而非坏。 他是想守洛阳,可却被姚禹、閔恢等人忽悠的团团转。 姚也知道柏谷坞不可失,故而调赵玄驻守。 可柏故坞再如何重要,那也是辅城。 乃是为守洛阳而建,你不让赵玄守金墉而守柏谷,岂不本末倒置? 第131章 心箭 第131章 心箭 “破洛阳后,总算是能停歇一番了。” 王基任王镇恶之参军,他年近五十,自寿阳发兵起,都未怎睡过安稳觉。 半日下一城,他怎能睡得足? “消息既已传出,停歇洛阳,非我之意。” 王镇恶泼水浇灭了王基的念想。 王基听此,皱眉道:“你莫要胡来。” 隨王镇恶一同的,不只有他这位兄长,王鸿、王遵、王渊等人。 几位弟弟加起来,足足有七人,妥妥的葫芦兄弟,王家班。 王镇恶稍有越之举,那就是踏上不归路,他们这些兄弟也难逃其咎。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人落罪,涤盪三族。 王基与亲弟、从弟们所求不多,能得刘裕青睞,將来拥从龙之功,保不齐也能成为琅琊王氏那样的大族。 有的时候,多做多错。 王基见王镇恶默不作声,似是还在思量,他赶忙劝道:“出征之前,主公便令我等破洛阳后静待大军西进,你要继续攻伐,等上一月半月也不迟。” “哪能不迟?”王镇恶驳道,“若为一地之得失,兄长所言无误,但灭秦之举,就该同淮阴侯盪五国般一气呵成!” 语毕,王基一时沉默。 王镇恶处山巔之上,为的是国,王基为的是家,因此无理反驳。 王镇恶自幼喜爱兵法,且深谱其道,且颇有口才。 兵家之人,自古以来,当遵兵仙。 要说他平生最仰慕钦佩之人,那当然是韩信,其次才是刘裕。 显灵之说,鼓舞全军將士,王镇恶自然也不例外,他听得淮阴侯显灵之事后,確信不疑。 他贪財自污,將兔死狗烹铭记於心,便是知晓韩信之前例。 “將在外君命不受。” “我辩不过你,此事待破洛阳后再议不迟。”王基退让一步道。 要是檀道济、沈林子、毛德祖三人皆赞成西进,就算未徵得刘裕的应允,也不会降大罪於他。 法不责眾,眾人都认为良机不可失,像刘裕这样戎马半生之君得知,定然会感同身受。 立方世之功名,君臣之间,应当如此。 王镇恶依稀记得刘义符临別长江那后生难忘的一幕。 隨著兔死狗烹淡淡抹去,时刻击他的便是刘义符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 『一统山河之不世功业,非吾父子二人所成。『 王镇恶已四十有三,他听得刘义符字字锥心之言,平日里面上不显,可回忆起来,后劲大到让他难以入眠。 往日他常常为思虑自保而费神。 要如何贪?如何露出陋跡才能不受猜忌?不受肘? 刘裕在庙前立志要光復高祖之基业,他王镇恶凭何不能復齐王之业?! 自北上以后,那些忧虑逐渐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他能否在临终之前,光復祖父之基业, 亦或盖之?!! 与万世功名相较,钱財美人,岂不显得庸俗之至?! 堂堂大丈夫,若为身外之財所误,岂成大事哉?!!! 王镇恶想將这沉积於心底多年的这番话吐露而出,但时机未至,他不能。 灭秦尚不能使天下一统这句话,就像激射而出的箭矢,扎在王镇恶的心中,使其不可自拔。 心涌澎湃之际,王镇恶也不愿再与兄长爭辩,他望向山,似是想要透过其险阻,直达未央宫中,审视那坐在御榻之上,颤颤巍巍的大秦天子。 平復內心之后,王镇恶舒出一口气,自不惑之年后,他已不曾有这般畅快过。 能同刘义符送別那般激励他,此生唯有三次。 当初王镇恶为一县令时,刘裕闻名召见他, 交谈过后,刘裕大为所动,遂留王镇恶在府中过夜。 翌日清晨,刘裕起来后便对左右僚属说道:“镇恶,王猛之孙,所谓將门有將也。” 旋即以王镇恶为青州治中从事史,太尉行参军事,署前部贼曹。 要可知道,从偏远县令提拔至此,那是何等之殊荣? 谢晦出生於士族之首,兢兢业业四余载,也只是任太尉主簿。 別人要么是熬资歷、立功绩,荫祖业三条路。 刘裕亲自给他另闢一条大路, 寸功未立,仅是见面相谈,第二日便委以重任。 与高祖淮阴侯如出一辙。 韩信为萧何追回,刘邦召韩信面见,在谈论一番后,也是下定决心,任其为帅。 能对王镇恶如此推心置腹,刘裕又何尝不是“淮阴侯”之高祖呢?! 联想至此,王镇恶会心一笑,暗道父子两人之相像,或是刘家子孙之相像。 似他这般將功名与恩情视为心之所向者,若身旁有前彻劝他行大逆之事,唯砍尔!!! 除去两位君主之外,还有一人,便是那最为平凡的李方了。 王镇恶十三岁时,符秦山河破碎,他与家眷走散流落在池,为其所收养,他对李方很是感激,因而说道。 “若遇英雄主,取万户侯,当以厚报。』 歷史几乎无时无刻地重演。 无时无刻! 当时的王镇恶,几欲將李方当作韩信之漂母,但李方並不是。 李方知足常乐,他答道:『君乃丞相之孙,人才如此,何患不富贵?往后见时,用吾为本县令,足矣。』 如今正正好好三十年,半甲子,一世之隔! 王镇恶於公於私,都迫切想要在来年之前进军至论池,报这一世前许诺之恩! “也不知李方可还安好?”王镇恶忧声道。 王基一听,错愣了片刻,摇了摇头,笑道:“原来如此!” 王镇恶见他露笑,也止不住笑了起来。 “你知我向来如此,何为原来之说?” “你我兄弟相逢时,已是十数年之前,当初你对我说起李方之事,我以为你是想效仿淮阴侯而戏言,谁知你到此时还记得,我都早已忘却。” 时光匆匆,恍如隔世,大概就是如此。 想起年少之时,近在眼前,又远如飘渺。 王基在军帐中初见刘义符时,就曾感慨过,如今更是深有体会。 王基拍了拍王镇恶的肩膀,嘆道:“为兄老矣,不能同你一般,还怀有往日那一腔热血。” 既然自己无统世之能,为何要束缚有能之人? “你儘管放手去做,为兄与弟弟们,皆在身后。” 手掌牢牢的按在肩上,非但不疼,还有阵阵暖意。 自叔父王曜之后,身旁年长於王镇恶之亲,便唯王基一人。 王镇恶看著须鬢灰白相间的王基,恍间似父似祖。 他一时哑然,张了张嘴,喊道。 “兄长。” 王基见他触动极大,又怕其承压过重,遂大笑道:“你乃一军之帅!怎还同女子般扭捏!要想感谢为兄,待攻入洛阳,拿些珍玩赠予我便是。” 符秦倒塌后,王氏子孙失散,有的致仕於魏,有的归隱山林。 而王镇恶,恰恰应了王猛那句语。 唯镇恶將兴吾门矣!!! 第132章 眾望 第132章 眾望 屋內。 刘义符得知赵玄醒来后,当即从坞外赶回, “吱呀”一声,门轻轻合上。 赛鉴神情焦急,他见刘义符赶来,顿然露出喜色。 “世子吶!您快与將军说说!”赛鉴上前苦诉道。 无论如何,他就是劝不住赵玄,后者连地都下不了,却一心要逞强。 刘义符见状,神情淡然,他让赛鉴搬来胡椅,双手扶膝坐了下去。 赵玄本在假寐,听得刘义符前来,也缓缓睁开了眼。 赵玄靠枕看向刘义符:“恩人可是豫章公之世子?” 刘义符额首以应,说道: “赵將军还是以世子相称,莫要唤我恩人。” “嗯。” 赵玄也不执,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赛鉴上前將他再扶正些, 阵痛过后,赵玄缓了一下,说道:“世子救命之恩,今生难以相报,但我一条贱命,乃是世子所给予,如今,我求其他,唯求一死。” 刘义符听此,笑了笑,说道:“赵將军既知此为愚忠,为何一心求死?” 对於赵玄的態度,刘义符知他迈不过去那条坎,在其眼中,忠与义相差无几。 他得自己大恩,不敢擅自而死,还要在言语中乞求,足以见得其脾性。 赵玄似乎是觉得惭愧,他俯首沉默了一会,方才正色说道:“吾蒙受三皇重恩,若背主以求富贵,待到九泉之下,无面自再见先帝吶!” 情到深处,赵玄胸腔起伏不断,他也因此咳嗽了起来, 赛鉴想开口劝解,但他嘴笨,赵玄不会听,因此只得收力轻抚其胸口。 “將军之心结,我可以从大义二字解之。” 赵玄听之,无奈地袁嘆了一声。 “若我不相救,將军已然归於九泉之下,换句话说,您的那一条命,早已献於姚氏,何来无面目之一说?” 话音落下,赵玄愣了愣,隨即解释道。 “自幼起,家中长辈便时常述著忠君之说,因此,常常吵闹的不可开交。” “叔父认为,天下无信无无忠义之人何其之多,我辈为赵氏子弟,自汉建国以来,都曾未有叛国之举。” 赵氏数十代人,有默默无为之人,有中庸之辈,有杰出之才,但叛国奸侯之小人,从未有之。 当今赵氏,有仕魏、仕秦,也多担任重职,如司隶校尉、西园校尉等掌京师之权职。 无功无绩,却能被委以重任,可见各国君主对赵氏之倚重。 尤其是在乱世之中,皇宫贵族朝不保夕之时。 从功利的角度来说,相比於其他士族看重的权柄,赵氏最看重的,便是名誉。 一家之风,岂不盖於那江南诸族? “將军重情义,不愿对秦人刀兵相向,我不强求,但我想问一问將军您,可还记得您之祖辈, 麒麟阁之功臣,汉家柱石之壮侯?” 语毕,赵玄又是一愣,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两只浮於被褥之上的手臂微微颤抖。 赛鉴来回扫视两人,一双眼珠瞪得极大。 相比於两人的心领神会,赛鉴则是一头雾水,他述说近半月之久,也未曾见过赵玄因言语而大为所动。 天水赵经仕两秦,族中也曾有担任尚书令、右僕射之职,自前汉延续至今,其族中杰人可谓是文武双全。 刘义符令人打探赵氏后,得知其在朝中影响力,笼络赵玄,则成了自己当前首要。 顷刻后,刘义符知晓事已成十之七八,他故意留於片刻思量之时间,旋即说道。 “壮侯驱胡於汉之外,他老人家屯田成边,北抗匈奴,西平氏、羌,立安邦之功业,入像麒麟阁—”刘义符顿了顿,“將军蒙受三皇之恩,又可曾入麒麟阁一观?” 言至於此,刘义符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 “九泉之下有二羌主在,可將军是否想过,您乃是汉人?天下万万百姓不知汉,难道將军也不曾知也?!” 面对刘义符的接连质问,赵玄面色因羞愧而红,他大口喘著气,沉默而不敢言。 “將军只见得羌主,却不见得壮侯古稀之年,为固守边疆百姓而请缨平羌,我不求將军能復祖辈之基业,我只想让將军想一想,壮侯与您的其他祖辈在九泉之下,见您为羌胡效死二世,该会如何感想?” 赵玄低下头,他看著被褥之上的条纹,全身如同僵住了一般。 他闭上眼,回忆看当初踏入麒麟阁时一幕。 难道自己所坚守之愚忠,当真背祖不成? 听著,赛鉴也明白了大半,他嘴角颤动,未作声而连连点头。 往日他劝赵玄时,只会辱骂姚禹等人奸恶,姚呆傻,为愤所劝,而眼前这位被誉为麒麟子的少年郎。 一开口便是数百年前之耀功绩,一开口便是祖辈之心念。 而他被旁人唤作麒麟子,又以麒麟阁为例,赵玄纵使想要反驳,但他却找不到任何间隙。 也不怪他赛鉴劝不动,这人与人之间,相距何止於为牲畜哉? 刘义符重新坐下,他轻嘆一声道:“关中之民,多为汉,夏、符、凉三国皆可欺也。” “甚至於是向我晋称臣之杨盛尚可欺!”刘义符愤慨道,“將军见那些死於战中之秦卒,死於欺凌中之秦民,有多少乃是羌人?” “姚泓是为仁主,可一朝天子,仅以施恩仁义治下,那將置国之子民何如?!” “若將军觉得我有所夸大,大可以下扬州荆囊,亦或是蜀中之汉中成都一观,看看我晋之子民,与秦之子民相差几何。” 刘义符见赵玄极为触动,却无言出声,又道。 “汉室不復,可汉人尚在,我与父亲皆姓刘,乃高祖之裔,我军此来夺关中,將军认为是家父为功名所致,但將军心知肚明,豫州之秦民见我军亲至,无不望风而降,就连那诬陷於您的姚禹三人,也皆是早已有归降之意。” “归降而来的秦人,为的可是汉?为的可是晋?为的可是我刘义符之刘?” “秦二世而亡,足以证明这天下並非以君王与权贵所主宰,歷朝歷代之变迁,皆是为民生所致。” “我今日前来,也不求將军做叛国之將,秦国亡之兆毕现,魏不可救,但—“ “天下分裂已久,家父时常教导於我,男儿之不世功业,当以平天下为已任,这天下不是一家之天下,不是一族之天下,乃是万万人之天下!” 语毕,刘义符心情澎湃地转过身去。 “得天下者,当得眾望!” “壮侯之郁,帝以麒麟阁,赵之先祖充国,勉之,壮侯默然。帝復以两国苍生之安危为论,言秦民屡遭欺凌,实乃肉食者之过,非仁义所能掩也,壮侯闻之,甚愧。帝引高祖之训以劝, 日:『大丈夫当以平天下为已任,天下者,非一家之业,亦非一族之私,实乃万民之共!』时宋师所至,途之民卒,皆望风而靡,帝慨曰:『得眾望者,当得天下!!』” 《宋书·卷二· 文帝纪上》 第133章 人贵 第133章 人贵 门外,前恩错的看著刘义符, “主主公何时与世子”前恩惊论道。 前恩跟隨在刘裕身旁,相比於刘义符还要长久。 即使刘裕当真对刘义符说过,也不可能是这番话。 刘义符再一次见恩当初在江边的神情,笑道:“父亲之意如此,我只不过稍加点缀罢了。” 前恩抿了抿嘴,頜首以应。 不说屋內赵玄、赛鉴二人,前恩立於屋外,心情难以復加,如今他观刘义符作態,已经不是像不像刘裕的问题了,这一言一行,怎愈发的像古往圣贤? 前恩未曾见过圣人,他不知圣人论述道理时是否同如刘义符一般令人哑口无言。 像自己这样毫无辩才之人,聆听时,也不由想要与人爭论一番。 正当两人將要离开庭院之际,“嘎吱”一声,木门猛然打开。 刘义符嘴角上扬,遂转身望去。 只见赵玄倚靠在赛鉴身上,浑身馋晃著出了门。 “世——世子若不欲仆叛秦,仆任由世子驱使。” “將军伤还未痊癒,不相干之事暂且不论。” 说著,刘义符三步作两步,与赛鉴一同扶著赵玄坐回榻上。 赵玄缓过神后,释然道:“仆今日得世子点悟,方知入歧途深矣!” “四十年逾不惑,將军能以天下大义为重,我亦倾佩。” 赵玄见状,请求道:“然祖训难违,仆愿效徐元直之行,除背秦之外,皆任世子调遣。” 语毕,赵玄抬起两只抖动的双臂,將遍满灰白髮鬢的头颅低下,想要向刘义符以行跪拜之礼。 “將军以拱手礼便是,不必——” 刘义符本想再劝,可见赵玄面色坚毅,只好任之。 等行礼过后,白布处隱约有鲜血渗出,刘义符扶起其臂膀,说道。 “將军先好好歇息吧。” 坞外,平地之上。 二十七人排成一列,任由著烈阳所炙烤。 刘义符缓缓下马,他见眾人先行等候在此,並无讚赏之意,面色淡然的说道。 “良驹,凡!” “在!” 排在首处的两人同声出列。 刘义符回头看向一旁的三十匹高头大马,质问道。 “你二人言同袍皆擅骑射,可真?” 魏良驹似是料到了这一幕,他站的笔直道:“稟世子,仆说的都是实话!” “好!” 刘义符指著魏良驹,示意一旁武土將赤翎牵来。 “你骑此马。” 魏良驹並不蠢,他眨了眨眼,见刘义符要自己赤翎,立马露了怯:“仆不—不敢。” “让你骑便骑。” “仆真不敢。” “尔欲违军令乎?!”刘义符皱眉道。 一听违令,魏良驹住了,下一刻,他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从武士手中接过牵绳。 魏良驹打量著眼前的赤色宝马,心中兴奋不已。 他虽是有著自己的属马,可那马隨他多年,早已不如往前。 从鬢色与马身来看,这定然是大宛马无疑了。 赤翎长成不久,性子烈,魏良驹抚摸它时,马蹄来回摩梭。 刘义符仔细看著,这名为良驹之骑卒,是否当真有过人之处。 过了会,赤翎逐渐安抚。 魏良驹见此情形,他擦了擦布满冷汗的手心,深呼一口气后,方才伸手触碰那由蜀锦製成的鞍辖。 魏良驹一手握著韁绳,一手轻扶著鞍,抬脚踏入马之中。 魏良驹跨坐而上,轻拉韁绳,赤翎前蹄抬起,矫健的马腿摆动起来。 “驾!” 赤翎疾驰而出,奔腾於旷野之上,掀起阵阵灰尘。 刘义符见他上马动作利落,与左右武士笑道:“確是匹良驹。” 一名常隨刘义符左右的武士犹豫了片刻,说道:“世子,此大宛良马乃是主公所赠,贵千金之重,您不设屏障,他若是骑乘远去———” 像这般赤色的大宛马,武士说有千金,真要拉到马市之上贩卖,若无两千金往上,根本买不来刘义符听武士说起,莫名想起了曹操赠关羽那一幕,笑了笑,说道。 “你且观之便是。” 等右侧武士退下,左侧另一名稍微年长些的武士,他往前乃是刘裕之旧部,如今见赤翎为降卒所骑乘,心有不忿,按捺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说道。 “世子將主公所赠之马交由他来骑,区区一降卒,凭甚让他骑?”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那十步之遥外的二十余人听得一清二楚。 “你又违纪吃酒不成?” 话刚一说完,先前进言的袍泽赶忙拉住了他, “世子,他先前便曾吃酒——.”武士忧声解释道。 刘义符挥手止住了两人,正色道:“让他说。” “世子让仆说,仆无甚好说。” 武士不再言语,他亲自解下甲胃,將臂膀与背上的几处疤痕亮出。 “仆跟隨主公近十载,受创岂止十余处!”武士高声道。 刘义符知他心中有艷羡,有不公,也不指责他越之举。 “你是老卒,为父亲所受伤,我不会罚你出言不逊,但你说受创十余处,我与父亲可曾亏待於你?” 六万北府军,挑选出八百驍勇之土。 刘裕对待魔下向来是赏罚分明,对於自己,他节俭之至,可对待將士,却未曾吝嗇过。 “你家中有富余的田地,有妾室,甚至也有了佃农,你所立之功不假,父亲赏赐也不假,在道理上,你是为国所受之伤,换做我,也会同父亲一样厚赏与你。”刘义符娓娓道来。 见武士一时沉默,刘义符看著眾人,缓声道。 “你自从跟了我之后,响钱要比你以往的同袍要多,吃食上,你们原先是一日一荤,我待你皆是一日两荤。” 那站立在一旁的“晋军”听得一愣一愣的。 一日一荤?一日两荤? 武士面对著眾人的目光,脸色不由红了起来。 “我令他骑赤翎,並非是轻贱父亲所赠我之物,但良驹终归是牲畜,不比人,若你欲骑,我也会欣然答应。” 他让魏良驹骑赤翎,也对此时情形有所预料。 往前有太多人为牲畜共情,殊不知还有多少同胞正遭受苦难,刘义符分得清主次。 听著,武士羞愧难道,他默默低下了头,“是—仆冒犯—“” 刘义符上前拍了拍他的臂膀,扫视著眾人,说道。 “於吾而言,治下之百姓,磨下之士卒,远贵於良驹。” 第134章 良驹 第134章 良驹 话音落下,一人一马而来,直至离同袍五十步方才停下。 魏良驹大笑著翻身下马,他看著眾人皆是一脸感激之色,雾时一愜。 骑马,难道是什么感人之事吗? 魏良驹將韁绳重递给武士后,拱手行礼道。 “世子。” “你擅骑,他们与你相差几何?”刘义符笑问道。 魏良驹偏身看去,见同袍都直直的看著自己,压力顿时袭来。 “仆不敢隱瞒,仆之骑术,要过於他们。” “好。” 刘义符指著一旁那鬢髮相间的三十匹战马,说道:“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是马,还是骤。” “诺!” 魏良驹应声后,当即来到眾人前,与他们商量起来。 “就像往常一般,策马时跟在我身后。” 二十余人心里皆有底气,面上全无畏惧之色。 宋凡见状,轻了轻嗓,正色道:“世子欲提拔我等,切不可丟了份。” “我等骑技又差良驹多少?” “放心便是—” 对於先前那名武士的质疑与不忿,他们虽无理辩解,但却可以证明与在场之人看。 正当他们底气十足时,先前被任为赵玄主簿的男人长嘆一声。 他是会骑马,可毕竟自己乃是文僚,与身旁的骑卒相比,便要显得格格不入。 佇立在远处的刘义符观其神情,唤道:“你有何事,儘管直言。” 主簿心一凛,他作揖苦笑道:“世子,仆-仆本为將军之主簿,不擅武事。” 话音刚落,主簿见刘义符向自己招手示意。 刘义符见他神情犹豫,问道:“这有何难言之隱?” “仆—仆。” “何名?” “郭行。” “你去那將册子取来。” 刘义符伸手指在一旁的案牘,郭行当即快步赶去。 在眾人准备之际,一辆辆辐车驰向远处,数十名杂役將一个个稻草人竖立在远处的平地之上。 魏良驹看著一张张堆放著的曲弓,心里没来的忧虑起来。 “这—这怎还要—” “怕个甚!” “好一段时日未曾摸弓,我只怕生疏。” “生疏便生疏,勤练便是。” 二十余名骑卒相互交谈著,直到刘义符派郭行与几名佐吏走来。 宋凡见郭行一手拿著册子,一手拿著沾染墨水的毛笔,异道问道。 “郭主簿,这是——” “世子要我记录你们中靶几何。” 宋凡等人听此,纷纷停止了议论。 好傢伙,这还非要比个高下不成? 一旁的文吏不耐道。 “快拿弓矢上马。” 魏良驹首当其衝,他取弓掛在腰间,又將箭袋置放在鞍侧,率先上了马。 “莫要迟疑了,纵使我等不擅骑射,也总要强於晋人。”魏良驹劝道。 刘义符安排今日骑射演练之事,除去探察他们的底子之外,也是为了往后操练。 晋军將胡虏视为恶人,他们这些关陇人即使算不得真正的“汉人”,但又能如何呢? 以往凉、幽、并州之地民风尚武,皆擅骑射,那些驍、突之骑又可敢保证自己祖上未与胡人有所牵连? 对於那些真正的胡人,刘义符要想培养一支汉骑,就只能用他们。 当然,魏良驹想是这般想,可他对刘义符却是以恩主视之。 “驾!!” 魏良驹双腿紧夹马腹,其余人跟隨其后,形成一条纵列,往那排放整齐的草人驰骋而去。 魏良驹侧过身后,遂张弓搭箭,以弦抵肩。 箭弦隨著马蹄晃动,他当即使力牢牢摁住。 “嗖!” 羽箭划空激射,草屑飞溅。 远处的眾人定晴看去,见到那第一发箭矢直直的扎入那脖颈处,顿时对那名为良驹的降卒刮目相看起来。 骑射技艺精湛,步射定然也是百里挑一在军中,要想让同袍青睞,再如何巧言善辩,皆是不如比较一番武艺,胜者,无人敢言其不是。 见此情形,魏良驹呼出一口气,若是在以往气力十足之时,箭矢怕是已贯穿其躯。 良驹过后,宋凡等人一一跟上,张弓拉弦。 “咻!咻!” 一根根箭矢相继射出。 等一轮骑射后,骑卒调转马头,迁回至起点,再一次射靶, 郭行与数名佐吏站在纵列右侧,他们在各个姓名旁,奋笔疾书的標註著得分。 一时辰过后。 “咕咕咕~~~” 魏良驹等人躺坐在地上,大口灌著水。 刘义符仔细阅览著纸册,嘴角微微扬起。 “皆是良驹吶!” 堂內。 两排文武僚属站在两列,大部分人都是神情落寞的低著头,唯有姚禹、閔恢三人眼中有所光亮姚打量著左右,面色急切而又阴沉。 前几日他还得到庙堂的回覆,得知京师援军已在半途,他都已在府邸与夫人们把酒言欢,可谁曾想成皋与虎牢就如同纸糊般,为晋军一捅而穿。 “姚禹,你说!为何我用你之计,分兵驻守各城,晋寇却攻至城下!!你说这是为何?!”姚洗怒道。 他看到姚禹三人的反应后,已经明白了些许,可天下无后悔药,姚只得將罪责甩到旁人身上。 未等姚禹出声,一位披甲將领出列进言道:“赵將军已为晋寇所杀,但殿下可用其策,將城东、西、南三门士卒撤入金墉“ 洛阳城中满打满算还有上万秦卒,姚只用將粮食取之於民,撤入金墉中,未必不能阻晋军於函谷关之外。 姚看著將领,良久之后,他摆了摆手,转身说道:“用赵玄之计,纵能坚守一时,可之后呢?” 眾僚属一听,有的惊论,有的窃喜,有的悲愤。 那將领原受赵玄恩情,此时见姚身为宗室大臣,却有降晋之意,哀道:“殿下为先皇之子, 您若降了姚听著,抬袖擦了擦眼眶。 “悔不听將军之言吶!” 姚面壁而哀悼,他有心守成,可可奈何一时走眼。 他调遣赵玄进发柏谷坞时,已有不少人见著,与其死不承认,倒不如先行悔悟一番。 眾人见姚作態,也一同哀声抽泣,有人甚至开始向先皇请罪。 剎那间,府邸竟与灵堂並无一二。 姚禹扫视眾人,眉头皱起,“有甚好哭的?!” 语毕,姚洗转身看来。 “殿下,檀將军素讲仁义,若我等此时开城投降,不失为自—“ “闭嘴!!”姚大手一挥。 姚禹一时哑然。 可姚禹不言,閔恢便接上开口道:“殿下开城降晋,也是为城中百姓所虑,洛阳乃是孤城,京师望而不能救,若听两位將军所言,固守金一弹丸之地,岂不是平白害得士卒之性命?” 杨虔见姚意动,旋即说道:“安乐公降於晋,乃是为蜀中军民所忧,您效法安乐公之举,旁人只道殿下以苍生为重,为大义而降。” 原先还替赵玄出声的將领怒目圆瞪,可当他看向姚时,却愣住了。 他想著年將朽木的老母,想著贤惠的良妻,想著刚会开口唤他阿爹的孺子,紧握著的拳掌渐渐地鬆了开来。 姚洗见左右並无异议,遂长嘆一声,负手背对著眾人。 “散了吧。” 第135章 復洛 第135章 復洛 洛阳,宣阳门外。 刘义符与王镇恶、檀道济、毛德祖等人並而行。 “檀將军打算如何处置姚禹三人?” 昨日夜里姚遣使出城,表示愿偕同洛阳內所有属僚在翌日正午受降,毛德祖听此,当即派驛卒在清晨支会刘义符。 檀道济知晓刘义符这几日在柏谷坞的行径,故而有所预料。 “世子可是想杀降?”檀道济面色微有不悦道。 姚禹三人是他暗中联络了,如今前军能有这般进展,往大了说,功劳全在其离间策应之计。 檀道济牵线搭桥成功之后,他虽不能保证三人往后能加官进爵,但待遇如前,还是能应下的。 如今刘义符让他杀了姚禹三人,便是陷他檀道济於不信不义之地。 “我不是那般急切之人。”刘义符正色道。 檀道济听得刘义符担保,心中鬆懈口气,要刘义符执意要杀三人为赵玄与其魔下施恩,主公佩剑所在,他也无法阻拦。 攻克洛阳,灭秦之功业才及半程,只要刘义符此时不杀,待到往后如何做,那就与他檀道济毫无干係。 刘义符见檀道济默不作声,知晓后者是默认,遂也不再多言。 一刻钟后。 吊桥轰然倒下,宣阳门徐徐开,等待在洛阳城外的晋军翘首以盼,直到那衣著锦绣的身影浮现在眾人面前。 洛阳久战之地,自后汉董卓烧城之后,两晋百年间,又遭受八王之乱、两赵、燕、两秦之爭夺今日,乃是晋第六回,也是最后一回,將洛阳这座千年古城归於治下。 数万晋军,未耗一兵一卒,兵不血刃的將洛阳攻克。 站在洛阳城中百姓角度来看,他们无疑是最幸运的一代人。 王镇恶看了眼刘义符,出声道:“还请世子前去受降。” 刘义符不在的话,肯定是身为前军主帅的王镇恶前去受降,前者既然在,眾將也没什么好爭议的了。 刘义符望著姚一行人,没有先一步策马上前,而是向眾人询问道。 “该要如何处置他们?” 毛德祖笑道:“我等无处置之权,若世子未赶来,便是妥当安置,待主公亲至后,再做决断。” 往前那些地方官员、將领,他们这些前军主將可以擅自做主,但洛阳城內士族大家不在少数, 姚等人又是宗室近亲,且皆“乖巧”的过分。 这才围下洛阳第二日,晋军在檀道济的阻拦下还尚未攻城,姚便带头乞降,要真以其作態来论处,罚是不可能的,唯有赏赐大小之分。 “那我便依將军所言处置。” 毛德祖听此,笑了笑,未有接话。 刘义符单骑策马而出,身后恩赛鉴与一眾武士缓步跟上。 此等场面,大多数人都未曾见过。 一个个立於万人之上的权臣卑躬屈膝,他们自然不怎著急。 姚看见身著金甲,骑著赤驹的少年郎不徐不慢的来到身前。 “世子。” 片刻后,姚洗见刘义符未有下马之意,面色红了起来。 面对他这位先皇之子,陈留公,难道不应下马以示礼节吗? 相比於姚的作態,姚禹三人纷纷瞪大了眼,目不转睛的看著刘义符身后那壮汉。 “这—这不是那——” 閔恢刚想一语道出,却被姚禹右肘一碰。 三人见姚不认得赛鉴,有心提醒。 “殿下。” 閔恢轻唤一声,见姚没有反应,只得与姚禹两人面面相。 “世子,就是他们!” 赛鉴本就著一口怒气,他见姚禹三人一直盯著自己,忍不住指其怒道。 “莫要联噪。” 刘义符警了一眼赛鉴,后者一愣,放下了手。 姚回头看著姚禹,又看了看赛鉴,眉眼紧皱起来。 正在此时,刘义符翻身下马,他上前接住了大印,说道:“將士们在外受酷暑所扰,脾性烈了些,惹得陈留公见笑了。” 姚看著岁数小自己一轮,身长及他脖颈处的刘义符说出这番话后,心中忧鬱无以復加。 “无妨无妨,我已令备下宴席,只待世子与眾將士们入城。” “宴席便罢了。”刘义符的说道。 姚被刘义符在眾人面前所拒,屈辱更甚,但他只能皮笑肉不笑的回道:“任世子安排。” “世子请。” 姚摆臂相请,刘义符未曾理会,他將大印递给一旁的武土,自己则是踏入马,手握韁绳的从两列秦僚的所让出宽道前行。 王镇恶与檀道济等人见状,便令各自魔下整齐军阵入城。 刘义符来到街道上,他看著宽大道两旁的黄铜驼像,又看著路边两侧的稀疏百姓,顿时感到晞嘘。 这还是姚等人特意布置的情况下,可见洛阳中確实没多少人,对比建康,除去稍有宽阔之外,街、墙、宫各处都透露著“伤痕”。 建康之太极,原是仿洛阳北宫之太极,可惜今朝太极已不復。 正当刘义符眺望宫城时,一列列士卒穿越屋舍,开始往城中他处涌去。 刘义符回首看向后方,他见王镇恶若无其事的调遣人马,遂调转马头。 “王公这是何意?” “仆不愿止於洛阳,要率军西进,不得不做出取捨。” “我与王公所言,岂是儿戏?” 那些晋军没有在他铜驼大街上明抢,而是趁著接管城池之时涌入其他街巷之中,显然是手法嫻熟。 王镇恶见刘义符神情含有怒,当即近前解释道:“世子难道以为,军中將士北伐,是为了大义?” “北伐之初,我已与王公说了,掠夺百姓之財,用以激励士气不可取,您为何要这般做?” “半日。” 二字说出,王镇恶遂不再多言。 “纵使是一刻也不行!我等打著仁义之师的旗帜,若与贼寇別无一二,岂不是自毁前程?!” 之前在关外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如今大军已至洛阳,还要得寸进尺的话,刘义符断不会再纵容。 “世子以为,这洛阳之民,与乡野之民有何分別?” 能居住在洛阳中的,哪怕是城墙边上,衣食皆是有富余的。 这才围洛阳两日,要说家家户户中没有余剩的钱粮,谁能相信? “在您眼中,人心便如此轻贱不成?” 听此,王镇恶沉默不言。 “自晋建国以来,洛阳足足失有五次!要是为著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埋下祸患,这是可以用钱粮所弥补的吗?!” 虽然张方屠洛那一次算是內斗,但屠的百姓可不必其余四次少。 王镇恶默默地让开了身位。 刘义符观他神情,顿然明了,看来,今日自己得做一回“镇恶”。 第136章 约法 第136章 约法 “砰!” 木门被撞开,屋內的妇人惊叫一声,她见两名披甲士卒衝来,赶忙躲在了墙角。 “值钱之物在何处?!” 两人翻找了许久,没有搜罗出財物,怒问道。 “无·—无钱。” “你家住在这铜驴大街旁,怎会无钱?” 说著,晋卒拔出了刀,妇人又是一惊,她指著床榻颤声道:“底——底下———” 另一名晋卒当即趴下身来,伸手取出一布有裂纹的木盒,他没有立即打开盒子,掂量片刻后, 摇了摇,喷了一声,与同袍摔门而去。 “怎就这些?!”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算了,去下一家,別管这穷娘们。” 另一晋卒见他直勾勾的盯著妇人,出声提醒道。 “你莫要耽误,將军只许我们半日—” “我很快就好。” “好你娘,你別害了我们往后都吃不了肉!” “走走走!” 妇人见两人快步离去,缓了缓,旋即走到窗边偷瞄。 “你作甚?!我乃王將——” “啊!” 妇人大叫一声,重新蹲了下来。 等动静过后,“噠”一声响起。 妇人蜷缩著身子,良久之后,方才又探出了头。 一贯沾满血跡的铜钱摆放在门槛处。 妇人见状,顿时停止了哭泣,她揉了揉眼角,小心翼翼的出了屋,將钱捡起。 铜驼大街上,刘义符在亲自执法后,便调遣白直队与那些“晋”军抓捕犯纪之卒。 原先还有少许人反抗,可没过一会,声响便愈发的微弱。 刘义符看著一旁面不改色的王镇恶,思量著他是否在借自己之手,除去那群骄兵悍將。 “半个时辰过去,所抓违纪之人大半是王公部下,我擅自处置,王公可有不愿。”刘义符突兀道。 王镇恶看到那一张张望向自己的熟悉面庞,要说心中毫无波澜,那肯定是违心的。 “任由世子处置。” “那您放纵魔下违纪,该如何处置呢?” 王镇恶不动声色的看向刘义符,问道:“世子想如何处置?” 无论是功过,还是当下职权,刘义符都罚不了他,口出此言,无非是为了敲打。 “我处置不了王公,待父亲至洛阳后,我会如实相告。” 往日王镇恶放纵魔下,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若他突然约束,保不齐要发生譁变。 刘义符凭藉著刘裕的声势,再如何,那些人也不敢真的造次。 王镇恶想要领兵西进,军威不可动摇,这黑脸只得让自己来做, 虽然此举有些过激,有些不妥,但情势严峻,刘义符已容不得这些骄兵继续哄抢。 他还依稀记得长安大乱后,朱家兄弟领援军进驻时,被城中百姓爭相驱赶。 洛阳是该见血,只不过换了一批人罢了。 刘义符看著一名名五大绑的晋卒被押送到大街中央,要说自己没有一丝隱之心,那定然是假的。 “將军!” 一名被按著的晋卒高声唤道, 王镇恶一脸漠然的转了身。 普卒见王镇恶不愿相应,雾时悲愤不已。 他自扬州至关中,道別了家中亲人,远隔万里,攻豫州时,常常昼夜顛倒,破城后还未怎歇息,便要受令奔赴於下一城。 如今好不容易攻克洛阳,命却要无辜交待在这里。 “仆未能战死於沙场之上,却要死於同袍之手!!” 如此大的动静,街道两旁围观的百姓愈发的多了起来。 其实刘义符並非未给过他们机会,先前哄抢者不下千人,被押送至此的却只有十数余杀人者, 他已是留了情。 但光讲仁义不行,自己必须得在此与全军一个教训。 今日所押之卒,大都是王镇恶魔下,如沈林子、毛德祖二人魔下,鲜有敢在自己亲至之后造次“你觉屈辱,挥刀砍向手无寸铁之人时怎不曾迟疑?!!”刘义符正声回道。 那普卒听著,哑口无言。 刘义符扫视著一排排晋卒,质问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其余劫財之人,我以军刑论处, 可有偏祖包庇?!” 场面寂静无声,刘义符遂不再质问,他向左右的百姓喊道:“昔汉高祖灭秦!召集关中之民, 约法三章!吾乃汉室后裔!依遵此法!!” 街道两旁百姓相互窃窃私语起来,他们当中不乏有识字读史之人,开始为身旁错的路人解释起来。 刘义符看著自己安排的人手,端坐在马上,想等舆论发酵一会。 半刻钟后,刘义符见大多数人已然明白个大概,方才继续喊道。 “一!杀人者死!” “二!伤人者抵罪!” “三!盗窃者判刑!!” 话音落下,叫好声与掌声此起彼伏。 “好!世子说得好!” “不愧是豫章公之子!” “往日我还不信一时间,眾人各说各的,但大多数都是喝彩之声。 他们之中不乏有延续至今的洛人,深知祖辈过活有多么不易。 匈奴人,羌人,胡人,普人。 破城之后,皆无不同。 北宫太极殿都已焚毁,更別提城中一片片的屋舍。 要是有人想要找出存有百年之久的屋舍府邸,可谓是难如登天。 晋军入城后要是只劫財而不伤人,他们大都能够接受。 当然,並非是他们这些洛人怯懦,而是苦难实在太多。 生活在城中之人,大都是跑不掉的,能跑的早已跑了。 想要找出几家道出名来的士族都困难,更別提那些望族。 相比於往前,现在的普军,已是非常人性化。 行刑之际,姚与一批秦僚站立在旁,他观此情形,遂在心中暗讽: 难怪不赴宴席,原是为了演这一出。 刘氏子弟,当真会作戏! 姚看著那一个个面露喜色,欢呼雀跃的愚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 他想了想,如若是自己,可捨得斩魔下而得民心呢? 姚越想越远,他殊不知自己从未在乎过何为民心,从始至终,他只在乎往后的日子过得如何。 “噗!!!” 一刀刀齐齐落下,头颅跌落在地,滚动到路旁。 一名年岁小的孩童看了,顿然哇哇哭了起来。 心有侥倖年轻男人见他哭个不停,怒道:“再哭便要砍你头!” 孩童被嚇住,顿时了声。 刘义符见十余卒人头滚落,长嘆一声,向文僚吩咐道:“抚恤钱作两份发。” “唯。” 斩首过后,接著便是仗刑,一百余人被横列於道中,尽皆露出靛来。 本想喊冤的他们见著地面上遗留的血跡,却无一人出声,任由著带刺的木杖一下一下的拍打。 “啪!啪!啪!” 围观人群中,还有那日在成皋受刘义符三名难兄弟。 本还心有不忿的他们,心中也有了侥倖。 千百双眼睛看著,总要比这万双眼睛看著要好。 一刻钟过去,五十杖刑完毕之后,其中不乏有晕死过去的,刘义符见了之后,便立马让医师前去救治。 时间悄然而过,天色渐渐暗下。 府內。 一行人相继入座。 刘义符看向毛德祖,说道:“毛公,库中钱粮我已派人清点过了,明日您依次领土卒出城,我会按功封赏。” 毛德祖得知刘义符已领悟些许治军之道,欣然应下。 “王公,我已亲笔一封,遣驛卒赶赴彭城,待父亲允诺,您便能即刻进军。” “王公?” 王镇恶回过神后,点了点头。 刘义符知他也心有不忍,估计是听得那质问声而一时恍惚。 “我並不想杀他们,可您也知道,今日若杀人者不偿命,往后便会有愈发多无视军纪之卒,我做此恶事,也是为了您领军西进时,让关中之民归心。” 刘义符顿了顿,又道:“王公之祖父爱民如子,一支所向披靡之精军,断然不会以財为志。” 王镇恶苦笑一声,“仆明白此理。” 他是有不忍,可先前失神,並非是因他心软,而是在思考西进之事。 对於刘义符的做派,沈林子、顏延之等人都是加以讚赏,毕竟他们也早已看不惯王镇恶魔下那群视財如命的骄兵。 王镇恶哪怕是为了自污而贪財,可其魔下不然。 人心不加以约束,便会愈发的贪婪。 唯有以命为代价时,方能整顿军风,遏制其泛滥。 试想一番,一旦赏赐的钱財远不如劫掠所得,每当攻城时,皆是想著抢掠钱財,若是有朝一日,故將以钱財为诱,致使战败,后果何其之重? 刘义符今日所为,以不到二十人的性命,根治祸患,又得了司隶民心,待事跡传入秦地,所带来的益处不可估量。 要说他有什么缺漏之处,便是总以汉高祖为例,常常打著其名號。 高祖逝去六百年了,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听刘义符天天唤他名讳,定然是不得安生。 “明日赏赐之时,诸位將军定要隨我同去。”刘义符又提醒了一声。 刘义符要收买军心,但也不能因此而冷落了眾將,司隶与豫州都是王镇恶等人打下的,他摘桃子可以,但总得均分吧? 特別是今日,刘义符虽是依法处置,但王镇恶魔下亲信见其不敢袒护,会不会感到心凉? 刘义符想用洛阳府库的钱粮分赏,主要还是为王镇恶挽尊。 “除去赏赐之外,还请诸公帮我召集工匠。” 眾人听此,以为是刘义符又有天公抚顶,接连正色相应。 “唯(诺)!” “帝復洛,军有掠民者,帝效汉高祖约法三章之典,於街衢,惩诫违纪之卒。” 《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137章 小儿 第137章 小儿 翠竹亭中,暖风吹拂而过,胡椅一摇一晃,发出一下下尖细的“咯哎”声。 “哗!” 涟漪荡漾在那清澈河面之上。 白线收束,一条扁长的鲤鱼浮出水面。 刘裕握住鲜活蹦跳的鱼身,笑道:“今日倒是不错,一盏茶的功夫。” 他一把鱼儿掷入筐网中,用巾帕擦了擦手,拿起瓷杯抿下一口茶水。 “韦公何不一齐?” 刘裕望著湍流不止的河水,笑问道。 “我不晓渔事,便算了吧。” 一把长白鬍鬚抒的平整的韦华与刘裕相对而坐。 “昔日韦公出仕於秦,归而復仕是为何?” 韦华本在符坚治下任黄门侍郎,而后降於晋,隆安三年(399)率领襄阳万余流民投奔於秦, 如今沈林子兵至仓垣城,他又重降於普。 对於刘裕的质问,韦华虽面有惭愧,但並无惶恐。 “我已过甲之年,秦为大势所趋,非人力所阻,今降於刘公,只为晚年安生罢了。”韦华不偏不倚的解释道。 “哈哈。” 刘裕听韦华所言,微微一笑,缓声道:“怕是不能遂韦公心愿了。” 韦华自降沈林子后,便早已做好了打算,如今听刘裕一番话后,也不急切,不徐不急的回道:“京兆能者何其之多,我可为刘公引荐。” 说到引荐之事,刘裕方才偏首看向了韦华。 “我听闻韦公之郎君素有高名,姚泓接连备厚礼相请,他概不受召。” 韦华听刘裕开始惦记自己的独子,顿时坐立难安,他颤巍起身,怒道:“若不是刘公提及,我都快要忘却那不孝逆子!” 韦玄年少时跟隨韦华奔晋,归秦后,便效法大晋才子们的隱居之道,屡屡不受徵召。 出生於京兆韦氏,韦玄无需为衣食所忧,加上其又是韦华膝下唯一子嗣,姚泓只得作罢。 刘裕观韦华神情,安抚道:“你我閒谈罢了,勿要动怒。” “是我失態,可刘公恕不知,我那逆子—”韦华碟不休的说著。 对於韦华的人生履歷,刘裕知其是在作戏,他本就没想用这韦氏父子。 他话里有话,只不过是为了能少些弯弯绕绕罢了。 土族在何处都一样,京兆韦氏也不例外。 对於君主是羌,是胡,是汉,他们皆不在意,只要刘裕不动其根本,大可儘管入驻长安。 位於三公之一的韦华,乃是朝中的肱骨重臣,饶是他都这般作態,其余几家的態度,也相差无几。 而韦华更是逐私利之人,他张口闭口不凯权柄,可真要给了,態度又定然不同。 他知晓晋廷之中无自己容身之处,遂打算置身事外,躺平晚年。 刘裕与沈林子善待韦华,也並非为其德才,只不过是把他当作中间人,寻一寻京兆士族中可用之人。 骂声过后,韦华缓了缓,又重新坐下。 “那逆子虽不孝,但还算有些眼光。”韦华顿了下,又道:“刘公为稳关中民心,我之孙婿, 杜驥杜度世德才兼备,待刘公至长安,我可为您引荐。” 刘裕警了他一眼,心中讽道:『捨不得儿子,倒是捨得孙婿。』 听著,恭立在两人身后的儒雅男子开口问道: “韦公之孙婿,可是成公之子嗣? ” 韦华听男人提及杜预,也有些未曾料到, “我並非为一已之私而举荐他,世度乃成公之玄孙,深得其道,有文武之才。” 刘裕得知杜驥乃是杜预之后,难免不由高看一分。 虽然自古以来,子孙不如父祖,甚至远不及者多也,但总归来说,虎父无犬子这一句不完全是讚美之言。 大多数不如父辈的原由,还是因为时势,踩在肩膀上和从无到有,所经歷的磨难实在太少,纵使有才能,可也不见得能够发掘出来。 杜预杜元凯初仕於魏,后为司马昭之幕僚,拥入蜀之功后,便被任为了镇南大將军,灭吴眾帅之一。 吴亡后,杜预大治荆州。 武,他整顿军备,勤加操练,文,他大力办学,督修水利,被时人称为“杜父”。 光是这一个父字,可见其得民心之多寡。 此后他回朝任司隶校尉,专注经籍,又被誉为“杜武库”,他与张斐对《晋律》的註解修撰, 又誉为有张杜律之称,其后又注释《左传》,见解颇深。 杜预在文武上,未能冠绝於世,可他文武兼修,既通经典辞赋,又善治理地方,可谓是全能之才。 杜驥为其玄孙,不说能与其比肩,承得十之三四,就远过於大部分士族子弟。 韦华父子二人与其结亲,不单是为了杜驥,也算是看重杜驥的潜力,押上了一笔。 天高皇帝远。 现如今刘裕不缺才,而缺秦才。 在晋,在江南那一套法子,用於秦地,有无用处先不论,能不適得其反,已为不易。 况且,铁打的天子,流水的世家。 打关中刘裕用不著他们这些关陇望族,可定关中,却不得不用。 各族所拥有的土地、部曲,以及人脉。 若要將国家比作参天大树的话,世家大族就是盘根错节在其上的枝叶。 不说其他,亭中三人,便有两人出身於京兆望族。 韦华偏头看向后方,问道:“这位郎君又是哪家人?” “回韦公,晚辈王修。” 韦华先前便排除了琅琊王氏,王修既能对杜氏有所了解,定然也是京兆子弟。 而他又能恭奉在旁,定然是京兆王氏,符秦宰相王墮之门荫。 王墮嫉恶如仇,博学有雄才,精通天文和图纬,因党爭失足,为符生所杀,其外甥杜郁也因此被冠以私晋之罪名,而被赐死。 总而言之,如今的京兆之地,杜氏广连姻亲,勉强为首,王、韦氏等族稍次之。 京兆久逢战乱,各族子弟皆是守著经营数载的坞堡,日子过得清苦,对姚氏早已不报期望。 因此,普军北伐顺遂,他们多少也有在背后推波助澜。 大势所趋,这个势,有时並不指那些为衣食所忧的平民百姓,而是指那些本地大族的態度。 姚泓令姚守司隶,除去后者宗室身份之外,也是因为无人可用,要是他委派韦家人,结果与韦华別无一二。 你说他守嘛,也在守,但就一副摆烂的模样。 为了家族名誉,他们不会开城乞降,而是等著敌军入城,绘声绘色的述说一番大义后再降。 一城一地的得失,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换个旗帜的事。 天子詔令? 对不起,我乃是粗人,识不得字,不知是哪家天子。 谁知你传的是魏天子,还是晋天子的詔令? 若是误了国,罪名该由谁来担? 这个时候使臣要有片刻的非分之想的话,静奉已久的“流民贼寇”便会身穿玄甲,手执刀斧的从角落衝出。 “主公!” 刘裕听得谢晦唤声,握著瓷杯的手轻微一颤。 谢晦不顾隨从扶,急切下了车。 他见刘裕面色如常,遂看了眼韦华与王修,沉默著快步上前,將信纸递放於小桌之上。 刘裕拿起信纸,粗略一观后,又隨意放下。 片刻后,他不慌不忙的將筐网提起。 “哗啦!”一声,水珠溅起。 三两条鱼儿重归於河中,得以重生的它们,顺著水势往西北涌去。 谢晦双眼一眨不眨的看著这一切。 韦华见眾人沉默不言,不由问道。 “刘公可是遇到了难事?” 刘裕神色淡然道: “小儿遂已入洛。” 听此,谢晦顿时一愣。 当小儿二字出刘裕之口时,他便雾时联想到了叔祖。 往前谢安说出小儿辈遂已破贼时,乃是与宾客对弈时面不改色。 如今,则是刘裕执竿垂钓,无甚在意。 世间能有几人能有此等养气功夫? 想著,谢晦也不再遮掩,激声说道。 “主公!世子於宣阳门受降!我我军已復洛!” “我军自破虎牢起,死伤者不超三百人诸位將军合兵於洛阳,静待主公调遣。”“ 谢晦三言两语汇报一番情况后,遂又安心退到一旁。 话音落下,韦华回过神后,方才知晓刘裕所言的小儿乃是刘义符。 他正思绪著,顿然惊奇不已。 自从韦华乘船来到彭城后,前锋军事皆一概不知。 按照他粗略推算,晋军该是已兵临虎牢之下,怎—怎就復洛了?! 韦华似是不敢相信,但他知道,刘裕与谢晦没有必要演上一出来逛骗自己。 “贺喜刘公吶!” 相比於谢晦二人,王修虽面露大喜,但他是在场之中第二冷静,他见状韦华作揖,遂也同韦华一同行礼。 过了会,刘裕缓缓站起身来。 “宣明。” “仆” “去召休元他们入署议事。” “唯。” 待谢晦离去,刘裕看向了韦华,说道:“就有劳韦公与我走一趟了。” 韦华苦笑一声,回道:“应该的。” “文帝与诸將克洛,昭胜公至,递驛书於高祖,时高祖临水而坐,览书毕,面无喜色,遂將筐中之鱼归於水。韦华怪而问之,高祖曰:『小儿赴洛阳矣。』” 《宋书·卷一·武帝纪中》 第138章 黄粱 第138章 黄粱 堂內,刘裕待眾人一一阅览后,遂正声道, “车兵与镇恶他们已入洛阳,我们也该早做准备。” 说完,刘裕见眾人无异议,又问道:“邮城可有动静?” 谢晦见眾人没有出声,遂出列进言。 “还请主公恕仆之罪。” 刘裕听此,问道:“你有何罪?” “北伐之初,世子收王尚之鹰犬,仆因復洛之事,一时忘却—” 说著,谢晦將另一封信纸从衣袖中拿出,快步上前递给了刘裕。 刘裕刚一窥见纸上的字跡,便笑著阅览起来。 “拓跋嗣收姚泓三十万石粮食,我军已至洛阳,他却无所作为。” 看完后,刘裕將信纸置於案上,述说起来。 “三十万石?秦军缺粮,怎有——”傅亮言语到一半,便心中瞭然。 王弘皱眉说道:“以拓跋嗣往日之做派,怕是不会轻易放我军通行,更何况他还收了秦国之粮刘裕頜首以应,问道:“仲德那情况如何?” 王弘回道:“胡、朱二位將军已与王都督相匯,王都督未有探得魏军行径。” “我不日领军北上,你传令与仲德,命他加派驻军於沿岸各要口,勿要让魏军有登岸间隙,” “诺。” “敬之。” “仆在。”毛修之出列应道“洛阳为胡所毁,街道宫城残破,我与拓跋嗣对峙,所需之时日不可估量,新署已成,你即刻赶赴赶赴洛阳,好生修与一番。” 毛修之见刘裕又派自己去做土木之事,欣喜道:“唯!” 传令於二人后,刘裕便与眾人著手安排彭城善后之事。 刘裕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刘遵考后,思片刻,遂打算將王弘留於彭城,著手调配运补军需之事。 “彭城不可无人镇守,我欲让义真留於彭城,你二人可有异议?” 刘裕相继扫了王弘与刘遵考一眼,见两人相继应下,点了点头,重新將注意力放在抵御魏军上“大军开拔之前,先將车乘与火药运与滑台,以免疏漏。” “唯。” 刘裕在安排好大小事务后,便聚焦於帛图之上。 他紧皱双眉,伸手在做了標註的图上来回摩。 他率大军驻守彭城,为的就是能同时策应西、北二处战场。 主力坐守后方,这样一来,若王镇恶与王仲德交战不利,他便能游刃有余的调兵遣將,顾全大局。 自王仲德夺取滑台,侵占黄河以南的魏地后,拓跋嗣至今未曾有所举措。 对於拓跋嗣按兵不动,刘裕无疑是心烦的拓跋嗣要战,他能早做安排。 最让他头疼的,便是其表面相安无事,背地里却打算趁自己率大军渡河之际袭击。 依照拓跋嗣的脾性,他断然不会眼睁睁的看著自己吞併秦国,魏军袭扰是迟早的事。 问题的关键在於,拓跋嗣到底想调动多少兵马? 魏国连年霜旱,国中缺粮,是眾所周知之事。 但没了粟米,没了小麦,没了牛羊,还有人! 有两脚羊在,缺不缺粮,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拓跋嗣能豁出多少,这是刘裕与眾人所不能断定的。 其实,若真要与魏国正面作战,晋军非但不忧,反而皆是有些跃跃欲试。 哪怕是刘裕,有时也会期盼。 於沙场建功之男儿,有谁不好战? 纵使他他准备后手颇多,但能够兵不血刃的攻取秦国,也就没有必与魏开战。 拓跋嗣“徵集”军粮也要有个限度,有北方蠕蠕与燕、夏国在,魏国断然不会捨近求远的攻伐晋、秦。 晋军与魏军廝杀到底,也得不来一州之地,所损耗的钱粮人口,更是不可估量。 简而言之,魏晋交战百害无一利,而灭秦於刘裕而言有三大利。 其一为人心,洛阳乃晋之旧都,於晋、汉人而言,收復洛阳便已是九锡都足以封赏的功劳。 而若是收復了长安,那便是冠绝於往朝之不世功名。 自衣冠南渡起,晋五次收復洛阳,却未有一次收復长安。 百年以来,晋人大都忘却了长安是何模样,他们只能听著京兆子弟,亦或是关陇流民绘声绘色的描述。 前军数万晋卒,要是一一问起,知晓长安为何者,百不存一。 刘裕远盖於桓温,便唯有亲自踏入那未央宫中。 此后无论是迁都,亦或禪让,皆是名正言顺,无人敢违逆。 其二为国力,秦有雄关险隘,易守难攻,派遣驻军往往能有数倍之效。 夺取关中后,巴蜀、荆裹、江淮、扬州、三吴整个南方,便能长久地免受战乱。 修养生息,经营商贸,裁撤守备,开源节流等等之益处。 元嘉年间,刘义隆数次北伐,为的不是夺取关中,也不是为河北之地,而是想將边境拉长,把战场停留於中原,避免荆、扬等地受到侵扰。 民贵君轻的思想,刨析到底,也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 纵使席捲而来的,敌军、贼寇、流民纷纷,没能抵达城下。 但田地里的农民、街道上的百姓摊贩,有著自己车队的商贾定然会望风而逃。 田桑荒废,商旅不復,谷价上涨,用不了多久,人烟便会逐渐稀少。 扬州建康之所以富饶,並非是因其有著数不清的良田,有著数不清的盐铁, 在此时,要想使地方富饶,首当其衝的,便是稳定。 百姓过得安稳,日子也有了盼头,便会扎下根来。 秦国国力渐微,便是受四方侵袭,兵马应接不暇,所需驻守的地方实在照顾不过来。 当下晋军都势如破竹的攻下洛阳了,而秦军四万步骑主力依然驻扎在安定。 自豫州至司隶,秦廷还未派遣主帅来都督前锋诸军事,导致各地方主將、官员其心各异,如同一盘散沙,隨手抓起一把,便四分五裂。 其三,为一统。 灭秦之后,西进与北上,便能不受肘的扩张。 偽秦、仇池、二凉、夏,乃至於西域诸国,皆是囊中之物。 占据大半天下的晋,要想吞併这些小国,无非是耗时多寡之別,更別提有王镇恶、檀道济等將帅在。 除去赫连勃勃之外,便没有能与其分庭抗礼之君主。 收復诸国后,就可专心与魏国爭伐天下一统,便不再是黄梁一梦。 第139章 归赏 第139章 归赏 堂內香菸繚绕,蜡烛摇曳。 妇人身著素衣,跪拜在蒲团上,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阳光透过门旁槐树稀疏的绿叶,打在冷湿的门栏处。 缓慢的脚步声从敞开的大门外传来,妇人僵在原地,全然无所在意。 待声音愈发的清晰,她才知晓有人入了院, 薛氏兀然站起身,冷声唤道:“谁?!” 在晋军入洛之前,她已备好了白綾,遣散家中三两奴僕,可晋军入城后,经过那少年郎一折腾,一整日下来还算平稳。 薛氏见城中情形,也散了一走了之的念头,开始著手夫君的丧事。 “是我,大嫂!” 粗獷的嗓音传入薛氏耳中,她愣了一下,惊呼道:“熊赛?” 北伐之前,她早已將膝下的一儿一女送回本家,无了儿女的夫妇二人,便將缺根弦的赛鉴视为已出,常以熊来唤他。 笨是笨了点,人却老实。 一个沉浸在格格不入的朝堂之中,一个自小在深家大院里长成的女子,能不用拐弯抹角的说话,就已是一种难得的消遣。 “你——你?” 薛氏本还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可当她看到赛鉴快步走来,又不得不信。 “玄呢?他人在哪?” 薛氏反应很快,依照赛鉴的性子,既然他还活著完好无损,那赵玄定然也安然无恙。 “大嫂这是?” 面对这死气沉沉的府邸,与堂中的一幕,赛鉴也是没缓过来。 “他人在哪?!”薛氏见他没反应,拔高声音唤道。 “就” 未等赛鉴说完,薛氏便先一步出堂去。 当她见著一一拐的男人站在门槛处,鼻子猛地一酸,颤声怒道。 “你给我滚!” 面对薛氏一声怒吼,拄著拐的赵玄愜在原地,他咽了下喉咙,始终没有动摇。 “你堂堂大丈夫,回来作甚?!!” 赵玄哑口无言,他望向堂內的赛鉴。 本想喊赛鉴前来解围的他,却看见了其手中的一抹白亮。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见到此幕,赵玄的一颗心就像是被揪住般,他跨过门槛,一只手抚著已布有皱纹的面庞。 “我不走了。” 薛氏听著,脸色动容,她撇过身去,用白袖擦了擦眼角,喊道:“站著作甚!” 赛鉴抽了一下,苦笑道:“大嫂,葛医师说要让將军多走动——.” 说著,赛鉴看著赵玄的面色,雾时间明悟过来。 “医师说只用每日走动一会” 薛氏见他扭捏,又转身看向赵玄。 “拙劣。” “夫人说的是。” 薛氏换著赵玄的臂膀,轻声说道。 “院里还有只母鸡,你先等著。” “嗯。” “你愣著干嘛,难不成要让我去捉?” “我我这就去。” 城外。 一列列士卒齐齐排队等待。 等到装载著金银珠宝车队缓缓驶来,人群之中顿时躁动不已。 许多人昨晚大都迷迷糊糊,因为过於兴奋而导致一夜未睡。 旁人能一眼看出其眼眶处的黑沉,可眼眶与眼珠就像是分离开来,上面透著光,下面透著暗, 犹如一副生动的阴阳分割图。 能在此处等著领赏,“腰间”最起码要有两三颗头颅。 斩获多少,赏钱几何,皆是各军的主簿,文吏记录。 在不同將领魔下,所排的队伍也不一样,其中要属最为安静有序的,当属沈林子那一部。 最差的嘛,当然还是王家军。 排在最前头和最后头的士卒纷纷如狼似虎般眺望,若不是有世子与诸將看著,他们怕是要爭先恐后的扑上前去。 王镇恶看著自己的魔下,脸色十分无奈。 虽然他们看著不像是官兵,更像是贼寇,但攻城时,往往也是他们最为卖力,最为捨得性命。 王镇恶能达成一月下十数城,达到半日下一城的成就,也多半是因此。 刘义符扫视著王家军这批深受狼性思维“茶毒”的军士,只能绷著脸,作出威严的神情来。 他知晓像王镇恶那般做能使魔下士卒一往无前,骄纵之心性,非一日之功,不早早遏制,难免日后生出祸患。 藩镇军阀那一套在乱世確实好用,可晋不是国,而是朝。 天下共一石,晋占六斗,取关中之后,又添上一斗。 刘裕一日尚在,这些將兵悍便不敢露出爪牙来。 当初他在谢晦面前以山中猛虎为论据,含沙射影的並不是他一人。 士族、寒门、王室、军队无不例外。 刘裕对其加以纵容,是因他篤定这些人不敢反。 只要自己不將其逼上绝路,大多时候,都是相安无事。 歷朝歷代,王朝开闢之初,卸磨杀驴之事常有,哪朝都不得例外。 因此,杯酒释兵权为后人所讚嘆。 但“宋”朝武夫的悲惨,也是后人所悲哀。 你要用,就必须放权。 不放权,战场受到肘,处处限制,就如同一个不动的靶子,什么先机、战机统统让与敌寇。 放权后,立了功劳,定然会出现一批亲信,也可以叫做私兵。 袍泽之间和睦,不是义气,便是钦佩,士卒对能带自己时常打胜仗的將领带有色彩。 不论是王镇恶、还沈林子等一眾將领,只要他们愿意,隨时都可以笼络一股愿隨自己行大逆之事的私兵。 而能拉拢多少,则是以当下情形来衡量。 就比如昨日刘义符当街处死、惩处一眾士卒,只要王镇恶加以煽动,再施以金帛。 他们其中,十之一二会跟隨著王镇恶杀向太尉府邸, 第二日,保不齐这洛阳城上掛的便不是刘字旗帜。 想著,刘义符愈发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自己老爹不就是这样起来的吗?! 他不能胡来,凡事要讲究循序渐进,至少在此时,这批王家军对刘裕的敬畏还是要过於王镇恶的。 要是刘裕年轻个二十岁,刘义符啥也不用操心,坐守在后方安安心心的享受人生就是了。 “张伍!斩首级三颗!赏三千钱!绢十匹!” 那名为张伍的乃是毛德祖魔下,他看向两侧的同袍都未开始领赏,身心有些不自在起来。 可真將两贯钱,三匹布拿在手中后,脸色与先前截然不同。 隨著第一人离去后,其他队列也开始发放赏钱。 “李贱!斩幢主首级一颗!敌卒首级三颗!赏一万钱!帛二十匹!升为副队主!” “周纪!斩首级两颗!赏两千钱!绢五匹!” > 第140章 旗军 第140章 旗军 刘义符看著一车车从府库运来的金银財帛逐渐减少,虽然有些肉疼,但他会自我安慰, 反正攻下洛阳未费一兵一卒,这些府库里的钱帛就当是捡来的,送出去也不心疼。 他爱財,可远达不到嗜財如命的地步,他偏首看向王镇恶,见其神色淡然,遂出声道:“今日封赏过后,王公若还加以放纵,那这些財物,便不及粪土。” 治军赏罚分明,该赏的时候赏,该罚的时候罚,平日里掠夺来的钱財统一收纳入仓,待到封赏时按照战功分赏。 如此,方才能使军纪严明,遇到敌军以財相诱时才能无动於衷。 试想一番,你在前面奋勇杀敌,攻入城后,却没有剩下的力气和同袍爭抢財物,久而久之,要想使其用命,就得许以更大的赏赐。 贪婪是无止境的。 面对刘义符的劝告,王镇恶微微頜首,並未过於放在心上。 “沈將军一路攻伐而来,也就略逊於王公一筹,您观其魔下,可有如您一般的士卒?” 听此,王镇恶还是不作言语。 不得不说,沈林子虽不及王镇恶,但其军纪严明,与王镇恶魔下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林子魔下士卒整齐有序的排队,即使心中渴望,但也不曾急切到推揉同袍的那一步。 一分一秒过去,洛阳府库的財帛很快就分赏殆尽。 粗略整顿一番过后,刘义符与王镇恶等人打道回府。 彭城的消息还未传来,纵使他想要让王镇恶领兵西进,可其魔下的状態,还是要休整一两日再说。 刘义符回太尉府后,当即派人去姚。 等到后者战战兢兢的来到堂中后,刘义符直问道:“可觉荒谬?” 听此一问,姚嘴唇都有些哆嗦。 “世子,是我为他们所逛骗,这—.这才调遣赵將军驻柏谷—” 刘义符见他这副模样,感慨谢晦眼光毒辣, “我不治你的罪,唤你前来,是想问一问,那批马你安置在何处?” “马?” 思绪片刻,姚苦笑道:“一部分养在马市,一部分安置在金墉。” 那些商贩得知虎牢关破,跑的比谁都快,马市也因而空閒下来,城中又缺粮,姚又將部分马匹圈养在金墉,以防山穷水尽时宰杀吃肉。 “你隨我一同去。” “唯。” 城外,魏良驹与宋凡等人看到一匹匹快要瘦成骡子的大马,手脚几乎要跳起来。 “怎瘦成这般模样了!” 魏良驹摸著棕鬢,看向姚光的神情又冷上一分。 姚看著一名名赵玄魔下的士卒纷纷对自己投来不善的目光,他想离去,却被刘义符所挽留。 “世子吶!我府中还有” “陈留公莫要著急,再等等。” 刘义符看向魏良驹,吩咐道:“先养著吧,不急於这一时。” “诺。” 他本想多加操练这一千骑军,可马儿瘦弱,进度又不得不耽搁下来。 其实这支约有五百人的队伍比起一般骑军是要盖过不少的。 但相比於精骑,还有很大一段路要走。 甲冑、马匹、军械这些身外之物,他都能准备妥当,缺的,只是几场真正血战。 思绪过后,刘义符从一旁武士手中拿起一桿旗帜。 “你试试將这杆旗绑系在背上。” 魏良驹接过半大的黑色旗帜,脸色异的问道:“世—世子是要让我当旗兵?” 此旗非彼骑。 刘义符知其心中困惑,但他不做解释,而是让两名手拿麻绳的武土上前。 眾人见状,无不大惊失色。 刘义符对魏良驹的看重,这些时日是做不了假的,怎还要將他五大绑? 魏良驹雾时一愜,他见刘义符面色如常,也不反抗,任由武士来到自己的身后。 “往后操练时,不管是前行,还是转向,以鸣鼓为先,旌旗次之。” 说完,刘义符示意那二十余人上马。 “现如今,你们二十人为一队,良驹策马,你们便策马,良驹停下,你们便停下,可明白了?” 宋凡等人面面相。 “世子之意,是让仆等不以號旗为令,而是以这旗人为令?” “不错。” “我已令工匠打造此般大小,顏色各异的旗帜,往后不论是衝杀,还是骑射,便要以旗手为准,该进则进,该退则退,不从者,与违军令同罪!” 眾人沉默了片刻后,一齐应声道。 “诺!!” 刘义符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以往是遵从队、幢主等人的令旗,如今只不过是换了个形式而已,並不算什么难事。 等刘义符又与眾人仔细述说一番后,便开始第一次演练。 还是以那二十余人为首,其余五百人站立在后方观习。 其实要让刘义符再筹集数百匹战马,还是做的到的,只是有些太贵了。 买不如抢,京兆驻军加上安定的主力,还是有千余名精骑在,这些具状甲骑,往往都备有两三匹战马。 一匹马用於置放甲胃军械,一匹马用於轮换,加上骑著的一匹, 一匹战马要十余人养,一名精骑,相当於要五十人往上的民户才养得起。 往前刘义符听旁人言语中动不动就是数十万铁骑,还没太大的概念,直到他亲自养骑,才知晓费之巨。 哪怕是魏国,能被称之为重骑兵的,也不过是一万有余,其余的辅兵,杂兵加起来都要有四五倍之数。 鲜卑人为了扬长避短,全心全意的投入於骑军建设,甚至於將步卒视作为填线攻城的耗材。 当前的情势,刘义符虽养不起上万名骑军,但一两千精骑,还是勉强足够的。 “咚咚咚一一”鼓声响起。 魏良驹同以往般一马当先的衝出,二十余骑军跟隨在其身后。 “慢!” 刘义符见有人跟隨一时脱节,遂出声喝道, 魏良驹骑驰到河前兀然停下,后方的骑卒隨之而停。 有的越过了他,有的落后许多,一整排人前后不对。 等到鼓声再次迴响,魏良驹调转马头,整齐队伍后,再次策马。 路途到一半时,他见有令旗飘动,遂从背上取下了弓。 正准备向左侧射击时,他还不忘看向身后的同袍,等到他们一齐將羽箭搭在弦上后,方才喊道“射!” “刷刷刷一—”一阵破空声响起。 二十余发箭矢齐射而出。 激射过后,魏良驹將弓重新掛好,他手持长塑,衝杀向那未怎被箭矢射到的一排草人。 “杀!” 魏良驹双腿夹紧马腹,他双手离开韁绳,手持马塑向前奔腾而去。 其身后一队人马相继效仿。 “砰!!” 一桿桿枪类洞穿草人,有的將其击倒,有的將其挑起,有的將其甩出。 刘义符身处后方,微笑著与数百人静观眼前一幕。 > 第141章 担责 第141章 担责 时日將近十一月,普军將士少有能停歇这么久。 昨夜彭城来信,刘裕以魏军蠢蠢欲动为由,令王镇恶等將偕同刘义符坐镇洛阳,待到他亲赴洛阳后,再做西进的打算。 这样一来,让原先准备充分的王镇恶有些急不可耐,每日入太尉府议事时总是若有若无的暗示刘义符代刘裕行使职权。 临近夏末,晋军要想在过冬前攻克长安,已经不大现实。 从豫州至司隶,行军能畅通无阻,不仅是因为一路受降,其地势平坦,不如关中险峻。 自从晋军攻下洛阳后,如今的关中,便是潼关,而非虎牢。 大军西进,唯有两条山道可走。 一条道为北道,一条为南道。 北道相对平坦,但面对派有重兵把守的函谷关,从北道过,等同与秦军主力硬碰硬,且是在对方占有地利的情况下。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此前豫州与司隶未见秦国能人,据·-世子所传来的消息,东平公姚绍已经开始动身,安定的兵马在何处,对於眾將来说就像一根心头刺。 要想攻克由姚绍统领的秦军主力,实在不太现实。 王镇恶绕著帛图来回走动,他见眾人沉默,出声道:“主公尚未未起行,纵使起行,魏军动向不清,大军一路上走走停停,待到主公亲至,至少要数月时日。关內不比江南,凛冬之际交战,变数难料。” “王公西进,我是赞同的,只是”刘义符缓声应道。 正当眾人商討之际,一名副將面色大喜的进了堂。 “世子!诸位將军!潼关生乱!!” “发生何事?”王镇恶当即问道。 “几位秦將意见不合,领各自魔下兵马打起来了!” 等副將说完,王镇恶思片刻,说道:“该是姚懿的人马。” 檀道济、毛德祖等人听著,原先的怀疑消散大半。 毛德祖頜首道:“姚懿欲篡已久,倒不算奇怪。” 姚泓与姚懿、姚恢等人之间的关係如同即將融化的薄冰,天气稍一热,便忍不住破裂。 “不管消息真假与否,其宗室爭斗之际,我等坐壁上观,岂不白白错失良机?” 说著,王镇恶又开始“煽动”堂內眾人。 沈林子似是听厌了,他皱眉驳道:“王將军怎总是想要违主公之令?” 面对沈林子的质问,王镇恶不以为然,他出声解释道:“从洛阳到彭城,数千里之遥,军情传递,快则两三日,慢则五六日,若事事相询於主公,我等该如何克秦?” “诡辩!”沈林子没好气喝道:“关外关內情形怎能同日而语?!关外多少秦军,关內多少秦军?关外坐镇是何许人?关內坐镇又是何许人?哪怕拋开此二点不论,函谷、潼、山等天险雄关,哪个不比肩於虎牢成皋二关城?若是强攻,纵使攻克了长安,主军未至,可有足够的兵马驻守?” 沈林子一番话,可谓是將弊端詮释的淋漓尽致。 总而言之,风险太大,他们担不起,一个不小心,便是前功尽弃。 刘裕不敢赌,沈林子更不敢赌。 洛阳失失復復百年,若不能一举灭秦,失去无非是早晚的事。 司隶,当为天下之中。 对於晋而言,若將洛阳视为边城,將其当作缓衝江淮的四战之地,那復不復洛,意义並不大。 王镇恶就好比激进派,而刘裕沈林子则是保守派。 一个想要趁势速攻,一个想要稳扎稳打。 但两者所身处的角度是截然不同的,或许此时统领前军的乃是刘裕本人,他见此情形,未必不会同王镇恶一般急迫。 “秦国人心各异,唯有姚绍能撑起大旗,其余宗室皆想要趁此上位,杜、韦等士族置身事外, 依你所言,关內地势险峻,难以攻克,难,便不攻了?你若只会打顺风之战,怎报答主公之恩情?!” 听此,沈林子脸色一沉,他错愣的看著王镇恶,顿了一下,说道:“我正是为报主公之恩,方才不让你如此乱来!” 眼看两人要无休无止的爭辩下去,刘义符咳嗽一声,安抚道:“勿要再爭,是去是留,看诸位將军心意。” 刘义符其实也是赞成王镇恶西进,不止是他,其余將士也多有此念想。 有时候所谓的大势也就是一口气,停留在洛阳太久,不说別的,保不齐便会吹起一阵思乡之风唯有让他们继续行军前行,才能加以遏制, 王镇恶与沈林子见刘义符出言,也不再爭执,而是纷纷看向了他。 “再往后僵持下去,將士们不耐北方寒冷,进展只会一拖再拖,要是真给秦国缓出口气来,即使能攻克了长安,所耗费的钱粮,牺牲的士卒,不可估量。” 说著,刘义符起身走到眾人身前。 “虽然父亲已有回覆,但诸位將军多数赞成西进,无论战况如何,我可为诸位將军担责!” 眾人见刘义符义正言辞的担保,脸色多有动容。 堂內落针可闻,刘义符见无人表態,遂率先发问道:“檀將军,你可赞成西进?” 檀道济偏头看向了毛德祖,他见后者深思熟虑,一时也做不出决断。 刘义符顺其眼光望去,问道:“毛公可赞成?” “函谷设有重兵,不可强攻,大军西进,该要饶过此关。” 毛德祖虽未直言,可其態度,是与王镇恶相差无几的。 他们二人皆是秦人,但前者在关中生活有十数年。 王镇恶自从记事起,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五六年,且大多时候都身处在大院之中,。 相比於毛德祖而言,王镇恶对关內的了解,也就比沈林子、檀道济二人略懂一些。 “我思绪多日,我与德祖西进,便走南道,过宜阳绕过函谷,直取论池。” 王镇恶在帛图上比划著名,他从標有洛阳的字跡往左右下移,又上移至论池。 从南道进军,除去避开函谷之外,再无其他益处。 道路狭窄难以供大军通行不说,进军路上还有各个难以攻克的鄔堡,其中以一全鄔、檀山鄔为例。 这两处鄔堡依山傍水,比起柏谷鄔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非拔去不可。 第142章 议定 第142章 议定 晋军知晓可以绕过函谷,以往的外军便不知晓吗? 自晋以前,南道未有多处鄔堡时,依有雁翎关、蠡城等山关险城。 即使土镇恶一路顺遂,最起码也要数月时光。 而若是能够在一月內攻克函谷的话,沈林子也早就领兵出发,而不是在此与王镇恶爭论。 正因为攻函谷无望,便只能另闢蹊径, “南道上的鄔堡,多为世家豪族把控,路上的大小县城亦同,其中以待王师者不在少数,依我看,走南,远比攻函谷轻易。”王镇恶解释道。 那些士族中人,最擅长的便是顺应大势,道路看似艰险,但要是有“百姓”单食壶浆相迎,便与平地並无一二。 见眾人沉思,王镇恶又道:“国难之际,姚泓不得不用宗室子弟,他定然不会將破虎牢之因公布与眾,可用的宗亲寥寥数人,姚绍纵使动身,多半驻守於潼、函二关,南无將,岂不是唾手可得?” 沈林子不熟悉关中地形,他虽听得头头是道,若要他领军入南,是远不及王镇恶、毛德祖二人。 此时西进,对於两位秦人而言是大好机会,对於沈林子则不然, 王镇恶用余光打量著檀、沈二人,他见前者蠢蠢欲动,后者瞻前顾后,便在心中思量。 过了一会,王镇恶指著图中的黄河,说道:“南道不足以供大军通行,秦军观我等兵出一路,难免调重兵屯於论池、宜阳,倒不如兵分两路,分而击之。” 刘裕位於太极殿时,便是以分击为主,使胡藩、朱超石、沈林子两路兵马与前军相互策应,而子午谷与武关的两处人马虽没有进展,也算是变相削减了秦军的兵力。 攻伐之道,就在於此。 要是晋军同六国联军,后汉诸侯联军般匯集兵力於一处,哪能有这般进展? 如今王镇恶欲兵分两路西进,也是依照此理。 分攻並非万全之策,非常看重领兵將领的武略, 也就是刘裕魔下猛將如云,不愁无人可用。 当然,用的不好,便要为敌所噬,各路溃散,全线崩盘。 集兵於一处,有利有弊,对於人心不齐的各路兵马,至少能保证下限。 沈林子本还有些迟疑,可当他仔细一想后,语气放缓道:“王將军之意,是要我领水师西进?” “秦军畏首畏尾,可洛阳无重兵,面对其反扑———”王镇恶看了眼刘义符:“世子年少,该留人镇守洛阳。” “既如此,你又何出两路之说?” 如今能走的两路,无非南北二道,要走水路,便要借道与魏。 拓跋嗣的態度,刘裕传来的信中已经写的很明確。 两岸的渡口分別为秦、魏两军所占据,自洛阳以西的黄河,水势更为湍急,船只难以操控,错过了渡口,亦或是被河水衝散,皆是常有之事。 除去天时,晋军登岸又要受秦军半渡而击,阵型施展不开,只能顺著河水继续漂流西进,一旦孤军深入,断了粮草补给,那就是瓮中之鱉,任由秦军躁。 “我所说的两路,乃是我与德祖克论池之后。” “这—” 听此,沈林子愣了下,感情王镇恶这是在给自己画饼充飢。 “过函谷並非难事,克潼关则是难事,姚绍受三主重用,不可小,其人稳重,且深晓用兵之道,我常將自己位置的换作与他身上,以此推演。” 话音落下,王镇恶又看了一眼刘义符后,接著说道:“忠於姚氏之臣寥寥无几,他调主军回援,与其分兵於函谷、宜阳,不如集大军驻於潼关,如此,分击之策无用矣。” 真要让他来做,便不会任由己方倒戈,他会將潼关以外的军民儘可能回撤於关內,以潼关为国家的生死界限。 这般做,也就只能想想,即使天子答应,群臣也不答应,群臣答应,地方大族不答应。 真要他派兵去迁移军民,只会使动乱来的更快。 並非是所有人能跟昭烈帝比肩,常有人坪击他携民渡江乃是不智,可能够让一群世代居住於此的百姓,自愿的跟隨一个漂流半生之人远离故乡,可谓是难如登天。 更別说那些大族坞堡中的坞民了,要不是符坚下詔拆毁司隶与京兆的坞堡,现在的关內,约莫五里设一坞,实现了“坞堡化”。 “我攻占论池后,你便与道济领水师入函谷,北上攻取蒲坂。” 语毕,沉默了半响的檀道济出声道:“便依镇恶之策。” 沈林子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当他扫眼看向眾人后,无奈妥协道:“我依王將军之策“好!” 金墉城门处。 刘义符与王镇恶、毛德祖三人步行至城仓,望著一车车满载的粮食运出。 “我与德祖不在,世子可倚重於道济与敬士。”王镇恶相嘱道。 刘义符笑了笑,回道:“王公顾及太多,秦军断然不敢兵出函谷。” “凡事有万一,世子切不可大意。”王镇恶忧声道。 长安是何情况,他只能窥其一二,要是姚绍领大军出函谷,直攻洛阳,那便要山峦崩塌。 刘裕领主军与拓跋嗣对峙,自己又绕道与南,檀道济与沈林子虽能独当一面,但比起那些个老狐狸,到底还是年轻。 “嗯。” 话音落下,三人一时无言,刘义符想起了什么,隨与身旁武士吩咐了几句。 半刻钟后,一车装载著铁(chi)运来,刘义符拿起两把,分別递给了王镇恶与毛德祖“南山道艰险,县城与坞堡墙壁低矮,攀岩攻城时,可用此铁。” 刘义符入洛阳时,得知王镇恶有意西进,便令眾人徵募工匠,一方面打造些旗帜,修补军械甲冑,另一方面便是为了改良一番这铁,也就是飞鉤。 铁攀爬山道,亦或是攻打坞堡时,货有奇效,王镇恶领军入山,定然用得上。 毛德祖接过铁后,便轻手摸著那铁的四刃脚鉤,刚一触摸,指尖便破了皮,渗出几滴鲜血来。 刘义符见状,急忙喊道:“毛公!” “无碍。” 毛德祖以笑置之,他似感受不到痛觉一般,不慌不慢的从衣袖中掏出巾帕,包裹住了指尖。 “毛公还是敷些草药为好。” “嗯。” 王镇恶看著“爷孙”两人,摇了摇,笑道:“不过是破皮而已。” “金石毒素渗入肌肤之中,便要生疮——” 等刘义符述说一番后,王镇恶方正色道:“我与德祖克论池后,还望世子勿要与他二人一同西进。” 面对姚绍、姚懿,与面对姚、姚掌等人,变数相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要是刘义符跟隨在他们身旁,特殊之时,便是一条软肋。 入关镇復洛,已是大功,刘义符无须再与他们一同赴险。 “王公放心,我会在洛阳等候父亲。” “如此便好。” 第143章 万里 第143章 万里 金碧辉煌的殿门前,姚泓扫视著空无一人的四周,一时呆愣在原地。 他看著门旁樑柱上刻画著的龙首,似是熟悉,似是陌生。 姚泓直视著那栩栩如生的龙首,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现一张脸。 面庞上的轮廓与自己有些相似,等他仔细一看,便见著须鬢斑白的老者。 “祖·祖父—” 姚泓膛目结舌看著眼前虚无縹緲的一幕,浑身开始止不住的打颤。 “朕征战一生得来之江山!竟留你如此糟蹋!!” 听见怒喝之声,姚泓脚步悬浮的往身后退去。 “啊!祖—·祖父!孙—儿——“ “闭嘴!” “啪!” 姚泓跌倒在地,转身嚮往台阶下跑去,可无论如何他如何跑,却依然停留於原地。 身心为恐惧所笼罩的他回头望去,见姚的身影与怒容依在,遂换了方向,直直的往殿內跑去大殿空无一人,急乱的脚步声与喘息声打破空气中的寂静。 刚想喘息一口气的姚泓,却见那阶上的御榻前站有一人: “父—父皇?” 姚泓不可置信般瞪大双眼,他缓缓的向前走去,想要看一看那伴自己左右数十载的父亲。 “父皇?!”姚泓高声唤道。 他见人影未有回应,一时间跟路不已, 姚泓释然般坐到了地上,他嘿道:“父—父皇—-孩儿见到了阿爷,阿爷他怒骂儿,骂儿——“ 糟蹋了他老人家的江山— “儿实在没法子儿一直想学您—可儿愚笨只学得您的仁二弟他们要儿的命——要这御榻,儿早与您说,想將这位置让与他们——” “儿对弟弟们推心置腹,可您看看!他们要儿死吶!!” “刘裕率大军杀来儿真的尽真的尽力,想要守住您与祖父的基业可可儿无能实在守不住吶!!” 诉说著,姚泓出声愈发的哽咽。 “儿算是看明白了,汉人与我羌人並无不同,您常与孩儿说弱肉强食,可汉人不像胡人,他们要吃肉,不像我们用手大口撕著吃,而是用筷子一口一口夹著吃!!” 什么忠君仁义,满朝文武,唯有姚绍一人可让他推心置腹,秦国上上下下多少官僚,多少汉臣,能同董遵者,有几人?! “儿要被他们分食殆尽吶!!” 呼喊著,姚泓骤然起身,三步两步的衝上台阶。 “父皇!” 姚泓挽住乾枯的手掌,缓缓的拉动。 等当期盼的看去,却顿时僵在了原地, 一张似虎似麒麟的兽首浮现於眼帘。 姚泓当即哆嗦了一下,赶忙撒开了手,他惊恐的往后方退去,却不小心踏了个空。 身子止不住的下坠,他侧身看向下方,等待他的,唯有一望无止境的漆黑。 “啊!!” 姚泓惊坐而起,身上衣袍已为汗水所浸湿,昏暗的烛光让他恢復些许神智。 一张温热的手掌席上眉梢,姚泓抽了一下,转身看去,见是那秀丽皎洁的脸庞,方才喘下一大口气来。 “陛·陛下是做了噩梦?”女子细声问道。 “皇后,朕朕只是。” 回想起梦中见闻,姚泓心有余悸,他再次躺靠下去,搂著柔软处,说道:“睡吧。” 女人轻轻的將手臂撑开,她忧声说道:“近来噩耗不少,陛下平日不与旁人说,不妨与臣妾说说,总是憋在心中,是要得心病———“ 姚泓侧头看向这位陪自己同念共枕多年的寒门女子,心里的苦楚几欲喷涌而出。 “晋寇半月攻克洛阳,懿恢他们却还在窝里斗,朕怎能不心忧?” 他甚至派了自己仅存的五千禁卫军驰援洛阳,可谁曾想到,姚能够败的如此之快。 姚泓不是没想过用其他人坐镇洛阳,姚绍奔赴洛阳,不单有赫连勃勃虎视耽,懿、恢以及其他宗室一样在死死的盯著他。 说起战事,女人只能哑然,不光是她,群臣亦是如此。 晋军北伐数月过去,就没有一则好消息,不是这里败了,就是那里降了。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有一点是姚泓是能够肯定的,那就是叛降离心者占多数。 思绪著,心头悲凉更甚,他转身下榻,赤脚来到殿前。 宫城为夜色所蒙,姚泓不紧不慢的来到前殿,当他再次直视那刻有龙纹的樑柱时,情不自禁的呢喃道。 “朕当真要做那亡国之君?” 建康,刘府。 气色红润的刘穆之步伐紊乱地走入院中,数名奴僕见状,爭先恐后般蜂拥而上。 “郎主怎又饮酒了?” 刘穆之受此一问,吹胡笑道:“洛阳復矣!若不饮酒,真乃人生一大憾事!” 说著,刘穆之嘆道:“惜哉吶!我半生未曾过江,如今大军攻入洛阳,也只能以凭白念想·——.” “郎主吃醉了,仆听旁人说,北方乱得很!洛阳失守多少次,那太极殿都被烧了,哪能有咱们建康好!”一名年岁小些的奴僕即兴说道。 面对下人的反驳,刘穆之摇头道:“你不会明白,洛阳与长安对我等汉室后生之重。” 刘裕是楚元王之后,比起刘穆之这位刘肥之后,纯度又低了些许。 但相比於刘裕,刘穆之大半生都身处在长江以南,身处在扬州,身处在建康。 国乱思良相:家贫思贤妻。 国家是对等的,良相与贤妻也是一样。 往日刘裕领军出征,他便要留守於后,无一例外。 说些不好听的,刘穆之就像是待守於家中的贤妻,將国这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前方战事有难处,后方朝堂地方重也有难处。 相对而言,反倒是刘穆之付出的要多些“僕僕是不明白可郎主这身子,还得在建康多养著。”管事忧声道。 “是啊,洛阳太极殿就算在,也不一定有建康宫的好哩!” 管事听此,瞪了那年轻奴僕一眼,后者愣了下,当即止住了嘴。 “北宫与未央宫,乃是我汉室先祖所创,朝代变革,可宫城依在,陵中財物虽为墓贼所窃,可祖宗之魂依在,品终是比不得真。” 刘穆之一番话下来,让几名奴僕纷纷低下头去。 “我虽与主公生於京口,可却从未忘却,根在何处。” “郎—是仆” 刘穆之笑了笑,摆手示意他不用辩解。 “但愿有朝一日,我能亲自渡江,到长安去亲眼看看,而非止於书中。” “待豫章公平定秦国,您便能去长安了。” “若能如你所言,也算是了去我心中一大憾事。” 刘穆之面上虽在笑,可他知晓,后方离开不了自己,如若他要往北方去,那刘裕就得后撤。 不论怎样,后方总是需要一个能够总揽大局之人,哪怕他做不到能似刘穆之这般事无巨悉。 待刘穆之慢慢悠悠的回到书房后,他嫻熟的拿起堆叠在一旁的信件,一封封拆开看了起来。 谁曾想到,第一封,便是让他顿时醒目的“义符”二字。 刘公在建康可还好?三弟可否惹您不悦?父亲允我入关了,刘公看到这封信时,我该是已到了洛阳,在彭城时,我虽有些忙碌,但也抽出空来阅览史籍,晋高祖曾对武侯之境遇论道:诸葛孔明食少事烦,其能久乎! 看到这,刘穆之丝毫不觉冒犯,他从未见过如此行文的信件,遂即津津有味的將另一张信纸打开。 我远在万里之外,不知您一饭食之多寡,也不知您是否事事躬亲,我希望您能在百忙之中听我一言,前军畅通无阻,事事顺遂,刘公不必日夜担忧,多食多睡,细枝末节之事,交与张公他们那些精力绝伦的后生去做便是了,您抱恙在身,不可过於操劳。』 建康建康,父亲在建,您在康,平日里到郊野散散一心神,政务无止无休,而人之精神却是有限,朝堂非您一人,除去大事之外,您可效法父亲,早些回府,抽空歇息一两日也无妨碍。 字跡戛然而止,刘穆之的嘴角也停止上扬,他微微一笑,將三张写满信纸叠好塞入封中。 刘裕与他书信何止百封,他亲眼阅览的书信已经数不过来了,可像这般碎碎念的,还是一个孙字辈的碎碎念,可谓是古今鲜有。 书信能这么写? 刘穆之面上苦笑,可心中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看了眼堆积如山的信件与竹牘,沉默了良久,遂唤了一声。 顷刻后,管事轻扣门环,问道:“郎主。” “你先进来。” “是。” 管事將门关上后,轻手轻脚的来到案前。 “你再去唤几人前来,將这几叠好生装载於箱中,送至茂宗府上。” 听著,管事要时一愜。 “郎—.·郎主这是— “你再替我转述与茂宗,明日政务,暂由他代劳。” 说话时,刘穆之还是有些犹豫,可想了想,確是该歇上那么一日。 “郎主难不成真要渡江到洛阳去?”管事惊声道。 “我数载未曾休沐,歇息一日,可有过错?” 管事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著刘穆之,等到后者起身离去,他才缓过神来。 “唯!” 第144章 谋者 第144章 谋者 邮城。 崔浩端坐於椅上,可没有一会,他又起身在堂中来回步,过一会,又重新坐了下来。 正在他曙不前之时,堂外传来声响。 “郎君!” “出何事了?” 奴僕屁顛屁顛的跑进堂中,喜色说道:“郎君·是郎主来了。” “父亲?他怎也——” 话到一半,崔浩一双横眉皱成月牙状,他再次起身,心中暗道大事不妙。 奴僕满脸疑惑,怎郎主来了,郎君却是愁眉苦脸的作態? “父亲亲赴鄴城,我怕是难以相劝吶!” 哀声过后,崔浩急切问道:“父亲至何处了?” “还有十里,郎主已遣人来唤您了。” “备车。” 是。 车乘之中,年过五旬,身著纯白儒袍,头戴进贤冠的崔宏正假寐养神。 “父亲。” 崔浩跃上车栏,拉开帷帘低身入內。 听得唤声,崔宏依旧闭目不言。 崔浩见状,沉默了片刻,说道:“父亲不该来的。” “不该?我若不来,你到底要捅出多大的篓子?” 崔宏睁开双眼,一对威严十足的冷眉直视著眼前的崔浩。 “儿可曾做错了?此时与晋军交锋,实为不智,偏偏陛下——“ 崔宏见他还在述说大逆之言,旋即出声喝斥道: “你切莫忘了陛下离你我父子二人只有数里之隔。” “父亲难道也与他们赞同出兵不成?” 崔浩与崔宏二人言语虽有冷锋,但面色始终淡然。 “你常常自比为留侯,依为父所见,差留侯远矣。” 听父亲口出此言,崔浩终是不再先前的淡定自若。 “留侯若在,也定然极力劝诫汉高祖,父亲言儿不及留侯,能否细述?” 崔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为父问你,为谋者,是为国谋,还是为君谋?” 话音落下,崔浩明白其心意,哑然道:“自古忠孝两难全。父亲要儿取捨其一,儿该是为忠。” “哈哈哈!” 崔宏似是听见笑话一般,不合时宜的大笑一声。 “世人常誉你多慧好谋,而你却连谋字都不认得。” 被崔宏这么一贬,崔浩无动於衷的静坐著。 崔宏自幼被號为神童,才智於崔浩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上阅歷十足,他观后者如视为“孩童” “为父问你,留侯隨汉高祖之初,是为何谋?” 每当谈及张良,崔浩便不由有一些偏执,旁人都称他为大魏留侯,可父亲泼出的一盆-桶桶冷水让他感到迷惑。 “眾將会於薛城时,留侯尚不忘復韩,韩王若堪大任,你觉他可会弃高祖而去?”崔宏顿了下,又道:“你只见留侯之智谋,却不知他如何智近若妖,汉高祖定天下之后,功成身退者,几何?” “父亲往前做派,难不成———” 崔宏见他明白一二,脸色也舒展了些许。 他將身子前倾,缓声道:“谋者,不为国谋,不为君谋,为己谋。” 崔浩听著,瞳孔中光亮不復。 “若只顾明哲保身,对诸事视而不见,岂岂为臣子之道?” “你年岁不小,此时你尚未及冠,为父或许会夸讚你一番,为父年迈,你已至而立之年,族中唯你我父子二人身居高位,执掌权柄,你要依然执迷不悟,迟早牵连无辜之人。”崔宏语重心长道。 “父亲凭心而论,陛下遣十万兵马南下,所为是何?我大魏国力不及晋,即使阻挡了晋军一时,长久之下,必要被拖垮,刘裕耗得起。” “然也?” 崔浩以为他是要让自己继续推演,遂正色道:“今年是否有霜降,尚未定论,平城周遭户骸遍地,大仓之中余粮不足以賑灾,从冀州拨粮,路上损耗与地方贪墨,能到百姓手中不及十之一二, 父亲心知肚明。” “你所要阻拦,正是那群鲜卑人日夜所盼,为父问你,陛下是鲜卑人,还是晋人?魏国之江山,是晋人所下,还是鲜卑人所下?” 面对崔宏的接连询问,崔浩避而不答:“陛下遵汉统,学儒术,与晋胡有何干係?” “有何干係?你知而不答,一心劝陛下隱而不发,若那些人真闹起来,你当何如?” “天下未一统,你我文人之轻重,不及武,国之兴衰非你我能阻拦,而族之兴衰,却牵连后世子孙,为父若看不透彻,此时坐的便不是陛下所赐之车,而是那待斩於市之囚车。” 拓跋嗣是重用他们这些文人不假,可对於那群受到冷落的宗亲將土,后者岂会坐以待毙。 “陛下自有分寸,胜负皆是为了制衡,死些人又有何妨?” 崔宏见崔浩不为所动,又道:“陛下重用晋人,不单是为治理之才,相比於五胡,我辈读书人最是懂得分寸。” 沉默良久的崔浩开口道:“儿与父亲所遵之道不同。” “不同?莫要忘了,你得陛下宠信,是因为父,是因你崔桃简之崔!” 拓跋嗣宠信崔浩,其才智占比不为重,重的是將来,是其子拓跋燾。 崔宏与崔浩是两代人,拓跋嗣与拓跋燾亦是。 河北诸族之中,唯崔氏独冠,八大人之一,唯崔宏一位汉人,且任为首位的天部大人。 往前崔宏任吏部侍郎时,便多有侧重於族中后生,崔浩虽有才名,但他未及冠时便任为直郎。 以直郎为起家官的仕子,无一例外都是那些有名有姓的大族,而崔浩更是破了往例。 入仕不久,他又接连升迁为给事秘书,著作郎,从那时起,便开始常伴天子左右。 拓跋为子拓跋绍所弒,拓跋嗣继承大统后,当即任崔浩为博士祭酒,又赐武城子爵,郊祀天地时,父子两人都能乘坐轩绍车(露天轻车)而行。 旁人都只能在两侧步行,崔宏崔浩能与天子一同乘车而行,想不艷羡都难,特別是某位主簿。 其余崔氏子弟声名不显,可皆是手握实权,有为京,有为地方,崔氏又与太原郭氏多结姻亲, 两家门生更是多少数不清。 马车一路进宫,值守在宫门前的甲士见是崔宏的车乘,连拦都未敢拦,循规蹈矩的恭敬站在门旁。 崔浩透过车窗打量这一幕,只觉得世事无常。 良久,马车停於门前,车夫唤道:“郎主。” “你隨为父面圣时,勿要再多言。” 崔浩挣扎了许久,终是妥协。 “儿明白。” 第145章 旧誓 第145章 旧誓 “陛下,驻守於滑台晋將,名为王仲德,其父王苗,曾任符秦吏部侍郎。” “你说他乃太原人士?” 拓跋嗣躺靠在榻上,听著宦官进言。 “稟陛下,是太原祁县人。” “可是太原王氏子弟?” “陛下龙目愈发宦官刚要吹捧,便被拓跋嗣冷眉打断。 “太原王,便不奇怪了。” 这些大族子弟,相比於寒门与庶民,有才能者不是一般的多。 “尸首丟弃后,他可有派人回应?” 说著,拓跋嗣偏头看向站立在旁的威武中年人。 王仲德侵占滑台后,拓跋嗣詔命叔孙建渡河示威,令其將尉建的尸首当著晋军的面投入黄河。 “稟陛下,王仲德確派人回应,他们一而再三的说其只是为了借道,不知尉建突然弃城而去无意断魏晋之交——” 拓跋嗣听著,直截了当问道:“他可愿让出滑台?” “王仲德言语谦卑,他在城中派人相传只是暂驻於滑台,待往后各路兵马集结,便会拱手相让。” 听此,拓跋嗣又问道:“朕让你耀威,晋军是何等反应?” “晋晋军未有反应。” 叔孙建想起此事,便觉得有惭愧。 他们乘船在岸前叫阵示威,谁知晋军一点回应都没有,最后只得无奈遣使商谈。 几名胡茬茂盛的將领站在右侧,他们见拓跋嗣还在思付,其中一人按耐不住,进言道: “臣遵从陛下喜好,每日读书写字,臣知晓洛水之誓后,便不再敢相信晋人所言,他们说是会让,可我军与滑台相隔黄河,水师也斗不过他们,刘裕说是要还,肯定是要效法那蜀汉刘备,向孙吴借去荆州。” 骂了一番晋室,又骂了一番汉室,要说他先前不是准备颇多,无人能信。 能让这些向来將书籍视作擦股厕纸的鲜卑人去读史,可见当下宗室子弟有多么急切,渴望与晋军一战。 要是光靠红脸怒骂,拓跋嗣定然会侧重於那些能说会道的普人。 拓跋嗣听他说的头头是道,身子都不由正了起来,“卿能以此为例,可见平时不曾懈怠!” “陛下过誉了!”將领拱手笑道。 不管眼前一幕是不是在作戏,至少风气是对了,有的时候就是演戏演的多了,反而会假戏真做。 有了好苗子,往后便可以交给岁月。 “陛下,贺赖將军所言极是,我大魏人才济济,將士驍勇善战,何惧於那些只会在木船之上放箭的龟军?” “哈哈哈哈哈!” 几名將领纷纷大笑起来,配合起来滴水不漏。 而在他们身前,身著鲜红絳纱袍的儒雅中年人始终未发一言。 “长孙卿不妨说说,朕是与刘裕战,还是和?” 长孙嵩听得拓跋嗣唤自己,先是作揖行礼,后微微低头,缓声道:“诸位將军以司马懿与刘备两人举例,陛下既已收取秦主三十万石粮食,又与宗许下约定,依臣之见,无论如何,陛下也该有所表示。” 他不否认与晋军开战是坏事,可君王许下诺言,事后违约,从拓跋嗣往日向汉的作风来看,十之八九是决心要打的,只是打大打小,调动多少兵马南下,才是问题所在。 拓跋嗣要他统领十万大军在岸边尾隨刘裕水师,说实在的,他心里是不情愿的,身处高位,越能看的透彻,有些人不敢劝阻,只是因畏惧触怒天子,且微末之言无用。 “长孙公,並非我等好战,实在是晋军欺人太甚,滑台之重,不用我在此赘述,往后陛下兴王师南伐,连渡河都困难,何谈收復中原?” “是啊!长孙公安知刘裕无染指河北之意,若不作防备,晋军杀来,而陛———“ 话到一半,將领意识到说漏,赶忙闭嘴,不敢再言。 鄴城离黄河只有数日之程,要是晋军暗渡黄河,直奔对於这些不切实际的设想,虽不大有理,可却是打动人內心的好法子。 当下的情况是,拓跋嗣骑虎难下,就算刘裕真的是借道,他也必须调重兵沿岸把守。 谁能保证刘裕西进渡河时见沿岸守备空虚,突发奇想的登岸北伐? 换做是旁人统军也就算了,而刘裕实在是不得不令人遐想。 况且刘裕自从北伐起,便一直驻守在彭城,虽是为了前军保证后方,可是否有北上之意? 魏国连年霜害,北伐蠕蠕叩边,世人皆知,晋军口口声声喊著北伐秦国,是否有声东击西之意? 刘裕不是常人,自然也不能以常理度之。 这些时日,拓跋嗣常常思虑这些问题,以至於偶尔会感到晕眩。 北方灾荒不断,失了河北,牵一髮而动全身,国本隨之动摇。 拓跋嗣知晓崔浩进諫之意,可实在没有办法,他不能將江山社稷赌在刘裕是否会守信之上。 “当初司马懿以洛水之誓言,曹爽下场何如?”那姓为贺赖將领又道:“司马懿能违洛水之誓言,刘裕亦能违黄河之誓,陛下不可为其言语所惑吶!” “陛下已徵发民卒,调运粮草至冀州,十万兵马匯集,若是不战,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陛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些晋人之言不可信,更何况刘裕未曾立誓,他不告而占青州, 又以借道为由领大军入河,其用心天地可知!” “普军占青州之地,便是为了往后伐我大魏— 眾说纷之下,拓跋嗣鲜有无奈,他想討论出一个解决的方案来,可这群將领却是在明里暗里的宣泄情绪,几乎就要指著崔浩的鼻子骂。 “陛下,白马公与崔祭酒求见。” 眾人听见崔氏父子覲见,送到嘴边的话又暂时压了下来。 他们单独与拓跋嗣面前说便是了,当著崔浩面前说.· 之前车路头因指斥崔浩受到疏远,他们不得不铭记著前车之鑑。 拓跋嗣頜首应下,几刻后,父子二人一前一后的来到榻前。 “陛下。” 拓跋嗣见崔宏气色枯稿,嘆声道。 对於崔宏,拓跋可谓是相当敬重,八公之中,当以崔宏与长孙嵩为首,二人一文一武,一晋一鲜卑,可谓是面面俱到。 “朕本不欲召崔公前来,但兹事体大,朕也是无可奈何。” 崔宏不敢据傲,他躬身行礼道: “陛下恩重,您便是不召臣赴邮,臣也要上奏自请前来。” 第146章 逆流 第146章 逆流 对於崔宏,眾人无话可说,可当他们看向其身后的崔浩时,目光又截然不同。 拓跋嗣苦笑一声道:“朕数日苦思冥想,终不得良策,崔公可否为朕解惑?” “陛下,臣与长孙公早已商议过,与晋交战,已成定局,无非战之大小,臣之意,晋军入黄河,陛下可先遣派数千精骑沿岸尾隨,时刻观其动向,再派遣部分人马,驻於各要口,若晋军有北渡之意,先以精骑袭扰,后令诸將率大军相抵,如此,陛下便可以静制动,纵使晋军退却避战,陛下也能履行与秦国之约。” 听此,拓跋嗣连连頜首,他隨即看向长孙嵩。 “陛下,崔公所言,亦是臣之意,大军驻扎在冀州,无论晋军是否包藏祸心,也难以跨过我军铁骑,陛下放心,臣绝不让晋军染指河北之地。” “好!就依你二人之策!” 平城周遭的本就闹有饥荒,徵调的士卒、民夫、辅兵也多是北方人,与其將河北之粮运往北方,倒不如让北人南下就食。 去岁平城周遭灾荒时,拓跋嗣便欲迁都於鄴城,当时崔浩便也是依此策而化解,如今秦国运来的粮食大都囤积於鄴周遭。 寒冬將至,今年纵使是霜降,也不会再出那饿遍野之象。 想著,拓跋嗣愈发觉得自己英明,他遂打算起身下詔。 可正当此时,佇立在崔宏身后的崔浩跨过前者的背影,作揖进言道: “边疆多次传来奏报,蠕蠕屡次即边,纵使有秦国运来的三十万石粮食,可真要与晋军开战, 这三十万石不到数月便要消耗殆尽,陛下向南出兵,蠕蠕便要趁此时进犯,若调兵驰援边疆,燕国见此情形定然不会坐山观虎斗,与晋交战,三面俱危矣!” 崔宏听著,脸色微变,他张了张嘴,未有出言。 拓跋嗣与崔宏相差无几,可崔浩言之有理,他又不能一竿子打死,只能再问道:“伯渊可有实策?” “臣想要为诸位將军说一典故。” “嗯。” 崔浩上前一步,跃过了崔宏,他向左右扫视了一眼,遂娓娓道来。 “春秋鲁国有一大夫名为卞庄子,他力能斗虎,,时两虎共食一牛,卞庄子欲刺虎,有一小儿劝諫道:『两虎共食,必会爭斗,待其一死一伤后再行刺,便能果有双虎之功”。” 说完典故,崔浩顿了下,旋即说道:“依臣之见,陛下不如借道於刘裕,纵其入关后,堵塞其归路,便能效仿卡庄子刺虎,待到晋秦两虎咬斗时发兵,这般做,方为上策。” 数名鲜卑將领听懂之后,得知崔浩要等到刘裕入关后再阻拦其退路,面色当即难堪了起来。 “我魏国与秦国结下姻亲之好,若凭白坐视刘裕灭不等他说完,崔浩当即辩道:“夫为国之计,择利而为之,岂顾一女子之哉?” “刘裕西进入函谷,进退两难,腹背受敌,若其北上攻我,秦军必然不敢出关相助,他声在西进,意在北上!” “自晋室南迁以来,晋人从未有染指河北之举,晋军水土不服,刘裕用南卒攻河北,便同曹操用北卒攻扬州,安能为患?!” “崔祭酒是要陷陛下於无信无义否?!” “发兵早晚,皆是秉承诺言,诸位將军又何须急於一时?” 鲜卑將领脸色赤红,他辩不过,只得怒道:“祭酒一番话,要比歌声还悦耳,若刘裕奔我大魏,奔陛下而来,不在沿岸设防,借道於晋,若酿成大错,祭酒能否领军与刘裕相抗?!” “说到底,还是要我等领军抵抗!” 拓跋嗣见眾人骚动,怒喝道: “给朕闭嘴!!” 一时间,殿內再次恢復秩序。 拓跋嗣侧目看向崔浩,说道:“伯渊所言並无道理,但朕意已决,与虎谋皮,示之以弱,非朕所为。” 语毕,崔浩嘆了口气。 “还望陛下三思。” 群臣又商议一番过后,拓跋嗣又命叔孙建遣使渡河於南,亲询刘裕之意,以此来料其动向。 宫门前,崔宏自若上车,崔浩跟在其后,本想跨上车栏,却未曾想到车夫已鞭马而去。 崔浩望著车乘远去,心里没来由的苦涩。 “崔君。” 长孙嵩缓步至崔浩身旁,唤了他一声。 “长孙公。”崔浩拱手行礼。 “河水湍急,顺流而下为势,玄伯深谱此理,我亦同之。” “若势向偏移,长孙公依要顺势而为吗?” 崔浩哪能不明白二人所说的道理,他想让拓跋嗣坐岸观火,可自己却做不到。 “你坚守本心,实是难能可贵,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若事事皆要万全,也不会有当今天下。” 长孙嵩回首眺望殿宇,说道。 “我年少代父从军,你该是知晓高祖之事跡。” 崔浩极好史,他听长孙嵩投自己所好,说起了前史,眼中也恢復几分光彩。 “先帝往前之史事,父亲未曾与我说过,长孙公若不觉忌讳,可否说与我听。” 长孙嵩之父长孙仁,初仕於拓跋什翼键,任南部大人。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长孙嵩沿承父位,自十四岁便接管军权,展开了自己从戎生涯。 “高祖乃英雄主,却为逆子所弒,至此而后,符坚亲率大军趁此时机攻来,代遂一分为二.... “当初,我收拢部眾,归附於那刘库仁,其子欲对我下毒手,我便领旧部乡党逃离,经过五原时,那逆子之子正聚眾而登王位,我本要归附於他,可途中遇见一老者。” 长孙嵩脸色露出庆幸,他笑道:“那老者称其为乱父之子,我当时犹豫不前,老者便拉著牛转身离去,此后我思绪一夜,遂投奔先帝而去。” “那时,我还未留有鬍鬚,便明白势之道理,连山野老叟都明白的道理,崔君又何必执著?” 崔浩证了下,说道:“不同。” “有何不同。” “诸多事务都是可以预见的,此时与刘裕相爭,败算占多。” “陛下命我领军肘刘裕,与你说句实话,我差刘裕远矣。” 崔浩一时沉默。 长孙嵩见他不出声,说道。 “世人皆称刘裕大器晚成,崭露头角时已年近不惑,可人之才能有方寸,我十四入军,比他要早上二十余载,那时的他,想必还在河边捕鱼,或是在田野中忙农。” “数十载过去,刘裕之武略,因年岁而渐长,自晋军伐秦起,所向披靡之势,令我深信不疑, 若让他活至从心之年. 说著,长孙嵩嘆息一声道:“势与命並无不同,我深知此生在兵事上难有长进,陛下召我南下,我亦有所不愿。” “那您为何” “势,不可当。” 长孙嵩言尽於此,他不徐不急来到轩绍车旁,坐上了那为锦帛所织成的软榻。 崔浩接连遥望二人离去的背影,跨在原地, 不知何时,空中下起了细雨。 他將手伸出衣袖,轻抚雨滴,好一会, 崔浩独自一人行走在御道右侧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身影渐渐朦朧於雨色之中。 第147章 大势 第147章 大势 十月末,院中。 刘义符一张背挺得笔直,双腿分叉至肩处,两只手握拳平行而立。 半刻钟后,院外快步走进一男人,刘义符见状,遂不再站桩,两三步走到石桌旁,拿起水壶灌了一口。 “长安可有消息?”刘义符坐下问道。 “稟世子,秦主慌乱,已令东平公调安定兵马回援京师。” 刘义符听著,脸色並无变化,不用王尚说,他也能料到。 如今晋军离长安不过千里,赫连勃勃非但不动手,反倒后撤,此时要是再將主军屯於安定,完全是无用功。 “姚绍可有赴前军之意?” “世子放心,秦主怯畏两位弟弟,不敢放东平公离去。” 听此,刘义符哼笑一声,说道: “国难当头了,还要爭,斗来斗去,这姚氏江山不还是要易主。” 有的时候,他真的想不明白,若秦为晋所灭,他即使斗贏了,接管的不也只是补不上烂摊子, 偏偏姚恢等人还將其视作为天赐良机,想让旁人不笑都难。 “囊虫动向何如?” “人在,可是已有许多日未曾出府—— “你告诉他,除去姚绍之外,把司马府给我盯住便是。” “唯。” 待到刘义符不再发问,男人便继续说道。 “王尚欲—佐命新朝,想让世子留一闕位。“ “我早先便说过,秦灭以后,南北自会有两座庙堂,他无须担心此事。” “唯。” 男人正转身离去时,刘义符喊住了他。 “你娘亲可还住得习惯?” 陈默愣了下,回道:“托世子的福,娘比往前吃的多了。” “非我之福,她老人家尝到你烹的羊汤,自然食慾大开。” 陈默似是听出话中之意,他轻声问道:“世子若想吃,我现在便去煮——— “晚些吧,我认为,到长安去吃,该是另一番风味。”刘义符笑道。 “那—-仆便先行告退。” “等等。” 陈默再一次被叫住。 “世子还有何吩咐?” “你们五六人不够,这几日去洛阳周遭寻一寻,看看是否有苗子,挑些机灵点的。” 听得刘义符要扩招,且还是拉新人,陈默不由感到压力。 “世子要多少人?” “你觉夏国需要多少人,便招多少,钱財不打紧。” 要想在夏国安插眼线,钱肯定是省不了的,关於具体安排,相比於陈默而言,刘义符乃是外行人,放权於前者去做,方才能有效果。 本还有些忧虑的陈默听完,心情波澜起伏,但潜伏多年的肌肉记忆已经让他不苟言笑。 “唯。” 等陈默离去,刘义符呼了口气,再次站立打桩。 凡事不宜过,他每日清晨站上那么几次,到了晚上,也不怎觉得乏累。 诸多养生功夫在晋人,特別是士族子弟之中,已是家常便饭,哪怕是寻常人家,在饭后之余, 都会谈论如何活得长久。 长生之愿,人皆有之。 晨练过后,刘义符端坐中堂,再与沈林子、檀道济商议军情来。 “王將军与毛將军入南有数日,克大小城池三座,坞堡四座檀道济见前军进展顺利,頜首笑道:“关內之秦军,与豫州秦军並无不同吶。” 说是这般说,可纵使王镇恶能同克豫州时半日下一城,绕道於论池,没有两月时日是不够的。 最好的状况,便是在年前攻克论池,打开函谷关。 “今岁炎热,无论南北差异,依我看,河水该是不会结冰。”沈林子喜色道。 十月末了,也才是夏季末,洛阳城外还有不少未收割的麦田,虽然有战爭的因素,但说到底, 还是因为气候。 这秋季与夏季交替感受不到变化,冬季结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谓天时,这便是天时。 要是河面结冰,不管是他与檀道济二人无法驱使水师,刘裕统领的主军,或是后方的补给,皆要成了难题。 漕运不管是何时,都是最为便捷,节省的运粮方式,要是晋军的粮道同蜀道一般,恐怕现在洛阳大仓內的粮食已经见底。 就包括王镇恶西进,原先他与毛德祖统领两万兵马北上,所需要调度的粮食只是此次的半数, 山道运粮,损耗的是天文数字。 几人议论军情过后,风尘僕僕赶赴而来的毛修之插上一嘴道: “主公派我前来,乃是为了修殿宇城墙,世子將府库中的钱帛分赏与眾將土,我已无钱徵募工匠民夫,若再耽搁下去——“ 也不知是怎的,刘义符总是有意无意的拖著他,明明军中劫拾来的財帛堆积如山,可前者偏偏以各种理由阻拦。 自那日刘义符约法三章之后,晋军之中,鲜有劫財之举,即使有,也是严加惩处,但不劫司隶百姓,先前豫州百姓,以及各个秦將官员献上的,就是一大笔难以挥霍的巨款。 就以沈林子为例,往前董神虎率眾降时,便献上千金之財,这还只是一城之將,各城府库的还没算。 而自从各军集结於洛阳后,钱粮大都囤积於金墉,囤积不下的才转移於城中其余仓库。 对於刘义符揽下钱粮职权的举措,王镇恶、毛德祖四位將领並无异议。 刘义符也算是钻了缺漏,刘裕让他不要插手军事,这財政总能抓一抓吧? 况且,刘义符调拨给军中的钱粮比以往只多不少,他都这般做了,谁能指其不是? “修一事不急,城中房屋多有空余,这洛阳不比彭城,所要耗费的民力物力不可估量,还是节省为好。”刘义符脸不红心不跳的笑应道。 这洛阳城刚围上一日,还未攻城,第二日姚便降了,城墙上需要缺补之处不多,修的大头在宫城,就比如那被焚毁的太极殿,数代人过去,至今还未復原。 刘裕空降毛修之到洛阳来著手土木之事,迁都之意虽未明了,但有眼力见的都看得出来, 迁都一事,刘义符肯定是不赞成,他认为,老爹有些好名声了,估摸是想要打著迁都的名义修建宫城。 洛阳毕竟是古都,是天下之中,修是应当的,可这前方將士正杀敌,后方便开始修殿宇,再如何,也得待平定关中之后再说。 “洛阳之重,世子心中知晓,纵使钱帛短缺,也可先支一部分,让我招些人手。” 从彭城带来的只有百名工匠,可光有工匠没人手干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钱粮调度之事我都交由老师打理,您可先寻他支调一部分,先將这城中破害屋舍,道路先修一修。” 第148章 和睦 第148章 和睦 毛修之一听刘义符要让自己向顏延之討要钱帛,脸色顿时难堪起来。 你交由何人不行?怎非要交由“顏彪”来管钱粮? 这几乎是个两难的问题,顏延之这种偏执性情中人,说是多少就多少,一点周旋的余地都没有,可谓是让毛修之苦恼不已。 刘裕要看的那些民屋?看的是铜驼大街之外的道路? 父子二人各抒己见,將他夹在中间,实在不好受。 “毛公修屋,修路,皆是为国为民,殿宇虽关乎顏面,但陛下远在建康,未有还復旧都之意, 事一步一步做,修宫放到最后,也是一样的。” 毛修之知晓自己与刘义符爭论下去毫无意义,只得无奈嘆了一声,起身行礼道: “时日紧缺,那我便先去寻延年支调一些。” “好。” 待毛修之走后,沈林子笑了笑,说道:“我还未曾见过他毛修之这般脸色。” “今日將军便见到了。”刘义符笑道。 “哈哈!” 自从刘义符至彭城起,沈林子多与顏延之建交,这一月下来,他对前者大有改观,不知不觉中多有侧重。 仔细想想,王镇恶、毛德祖与沈林子三人都对刘义符有所偏信,前军四將,如今便只差檀道济一人。 “檀將军,我与父亲路遇广陵时,已见过檀公。” 檀道济自幼父母双亡,他侍奉兄姐如父母,別人家兄弟之间勾肩搭背的玩闹,而他则是以礼待之。 听得刘义符谈及檀祗,檀道济遂出声问道: “兄长在广陵可还好?” “將军若是问心情,檀公自然是好的,可身上,我见檀公时,其股前旧创依在———” 这閒暇之余,刘义符也不著急,遂与檀道济聊起广陵见闻。 刘义符说起檀抵领兵剿匪一事后,檀道济眉眼微,说道: “兄长年岁大了,他原先是想自请北上,但主公已任我为前锋,此事也就罢了。” “檀公本意,我与父亲皆是知晓,只是他身旁缺乏管束之人,常常因醉酒犯错。” 听此,檀道济微微一笑。 檀祗向来是不怎沾酒的,沾酒的是他大兄檀韶,依照刘义符的性格,估计是故意道错而找补。 沈林子警了一眼檀道济,心中感嘆刘义符御人之术渐长。 所谓御人,也是相对於身份而言,若刘义符作为他们的同僚,也是那种好老大哥的风范。 情谊並不是非要以財物功名所建成,像聚集在此处閒聊家长理短,高谈阔论些琐事,日子一久,隔膜也就薄了。 “惜哉,若我能在延年作诗之时倾听,多是一件美事。”沈林子惋惜道。 即使他让顏延之重吟一遍《嵇君散》与他听,可情景不同,意味也就淡了。 作诗如同蒸饭,揭盖之时香气扑鼻,米粒软糯,放上一夜,又大不相同。 说些閒话之后,刘义符缓了缓,正色说道:“父亲得知王公、毛公进军之事,加上魏军屡番示威,等主军进发至洛阳,多半是待到年后,年节,我便要与诸位將军一同过了。” 谈及年节,就难免怀念亲眷,纵使他们不想念,军中將士也会牵掛。 叔孙建领军耀武扬威,王仲德谦卑回应之事他已知晓,即使数艘楼船之上装载了不少火药,能打魏军一个措手不及,说心里话,他也是想要避免与魏军交战。 但魏国国情如此,光靠几张嘴来回说,定然是没用的。 “此去彭城、滑台不过数日路程,世子若是想与主公过年节,我与道济身处洛阳—” “谢將军好意。”刘义符婉言相拒。 自己只是提一嘴过年的事,沈林子却以为他想念爹娘了。 不过以刘义符这个年纪,沈林子所想也不奇怪。 “漂冬河面不成冰,將军可可否渡河於北岸?” 刘义符话锋一转,原本还鬆散的两人端正身姿, “渡河?世子可否直言?”檀道济问道。 王镇恶要他们在函谷关破后进军论池,到那时渡河北上攻蒲坂,怎刘义符现在又要商议渡河之事? “拓跋嗣调遣重兵於河北,昔又与秦国定约,加上两国有姻亲之好,他断然不会坐视父亲领大军入河。” 虽然表面上两国还在礼尚往来的遣使商討,可暗地里刘裕与拓跋嗣都在整军备战,身为雄主, 怎会將国家安危托繫於道义? 洛水之誓让司马氏遗臭万年不假,可谁家好人会像曹爽一样,听著司马懿指著洛水发誓便將兵权交出? 曹操、曹不、曹三人皆对司马懿有所防备,而曹爽能听信其言,实乃庸蠢。 如今姚氏宗室子弟唯有姚绍一人能堪大任,更是让刘义符深知滥用宗室子弟掌权,同样会埋下隱患。 这一点上,刘裕做派確实有失偏颇,自从刘道规病逝之后,其余宗室,除了刘怀慎一位中庸之辈外,其余人皆是副作用。 真要看宗室,还得看近亲,也就是自己家。 说来也怪,刘裕膝下也就老大老二不成器,其余诸子最差也是治理一郡之才。 刘义隆、刘义康、刘义恭、刘义宣、刘义季。 其中六弟刘义宣掌权后长有反骨,可能力上也是合格的,而有文武之才的七弟刘义季去岁末出生,至今断奶还不过一年,正处於牙牙学语的地步。 如果只是寻常人家,刘义符定会怀疑六弟,七弟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真”弟。 在彭城去祭祀祖地时,刘裕便说起楚元王刘交的事跡, 其实很多认祖归宗的偏远宗室,特別是久远到六百年,想完全授清是不可能的。 而要让刘义符客观地从楚元王刘交和中山靖王刘胜之中选一作刘裕之祖,他保不齐会选刘胜。 这生育之能,说是刘交的种,他还真不大信。 要知道,刘裕今年已五十有三!! 这若放在后世,相当於八九十岁老来得子。 也就是刘裕道德(顏值)標准高,只收那些艷丽过人的女子,不然能生多少个,还真难以推算因此左右僚属劝刘裕养生节慾时,刘义符有意无意的给他打掩护。 依照当前的气色来看,刘义符巴不得父亲再多造些弟弟留给自己。 士族才子,哪有自家兄弟香? 想著,刘义符脑海中竟浮现一抹搜罗美人的意图,不过很快他还是放弃了。 张氏要是得知他这般做,刘义符纵是有理也说不清。 况且,他这个毛没长齐的少年收留美人,说是给父亲留的,谁信? 第149章 绸繆 第149章 绸繆 “主公一再与我等说过,该与魏交好,王都督入驻滑台后一直与魏军秋毫无犯,世子若要渡河,恐会激起两国交战,依我看,不妥。”檀道济忧声道。 沈林子也隨即附和道:“战与不战,尚未有所定论,拓跋嗣几番遣使相询,想必也是不愿大动兵戈。” 刘义符见他二人一致劝阻,也不恼怒,接著问道:“两位將军能否告诉我,北岸是何人坐镇?” 听此,檀道济与沈林子思虑片刻,一时沉默。 “待到魏军沿岸设防,我军水师可还有登岸之机?” 有些事他不得不强硬,真等到两军交战,洛阳以北,绝对是有重兵把守,恰恰此时双方皆摇摆不定,抢占先机至关重要。 “世子之意,是要我二人领水师北上?”檀道济坐立不安道。 他是真的感到畏惧,生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沈林子言语抗拒,可却未曾露怯。 刘义符见向来果断的檀道济脸上浮现一抹怯色,心中暗喘一口气。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就是有些过於了解檀道济了。 若没有记错,檀道济与王镇恶等人久攻潼关不下时,因为补给短缺,想要將重丟弃,退出司隶去寻刘裕。 这样的迷之操作要让刘义符从心理上分析的话,就是其前生过於顺遂,一旦遇到稍大的阻力, 便会失去理智而退却,也可以称之为抑都。 元嘉时的檀道济確实是刘宋长城,可当下的义熙十二年,前者羽翼尚未丰满,尤其是这种国与国之间的大战,尤其考验將领之心性。 攻新蔡城时,也就是数日时光,檀道济便几番生出用士卒性命强攻的念头,要不是毛德祖使计,再拖下去,他说不定还真会做出此等事来。 其心性似同一把精细打磨的剑尖,而剑身与剑柄却粗擦劣势,失去剑锋,便一击而溃。 刘裕也是正看中了这一点,遂令他统领前军磨练, 堂內一时无声,刘义符打量著檀道济,侥倖安慰自己,先將隱患提前发觉出来,纵使不能根除,也能加以遏制。 就算他说服不了檀道济,还有沈林子兜底。 两者年岁相同,可后者少时遭受磨难颇多,心性成熟。 试想一番,少年之父祖为宗亲所害,隱忍在山林数年,手刃仇人后,又携其头颅至父祖面前献祭。 这段经歷,拿到任何一本小说中,妥妥是爽文男主。 檀道济自幼失去双亲不假,可他与其余兄弟四人都是由伯父檀凭之养大,不说锦衣玉食,可也算衣食无忧。 檀道济还在院中读书习武时,沈家兄弟却在荒野求生,白日躲在山林中,晚上才敢出来觅食。 沈林子奉行节俭,不是同谢晦等人装出来的,而是他確实受过常人所不忍之苦。 思绪至此,刘义符也隱约窥出沈田子发疯的原因。 怕不是因过往而获得了应激障碍,沈田子身为兄长,承受的自然要远比沈林子多得多。 对两人脾性深入了解后,刘义符方才缓声说道: “大军自彭城开拔之前,会有消息的,如今父亲尚未起行,我若令二位將军渡江北上,毫无意义不说,反而打草惊蛇。” 二人见刘义符卖关子,也不急著追问,而是各自思量。 真要他们统军北上,那就是一支孤军,若要被魏军哨骑所探,保不齐还要误了主公的部署,风险收益不成正比,弊大於利。 刘义符知晓檀道济二人犹豫是正常,他也不敢確保战事会按史程来走,但叔孙建扬威耀武,拓跋嗣徵调十万兵马皆是板上钉钉之事。 当你有十之八九的胜算时,为何不赌呢? 檀道济见刘义符执意要渡河,遂劝道:“我军北伐,为的是灭秦,世子怎能以未料之事而激起两国纷爭?” “在將军眼中,国之纷爭,是因激乱而起?”刘义符反问道。 边境衝突乃是常有之事,除去夏国,魏与晋,晋与秦,多年以来,案例不下百起。 当今世道,只要不领兵进犯,便不能算作是挑蚌,宣战。 “世子这是在迴避,寻常之纷爭,与兵家纷爭怎能混为一谈?魏军见我等兴水师登岸,便不会借道与主公,到时我们与主公首尾不能相顾,恐要酿成大祸!” 沈林子见檀道济有些许过激,当即出声制止道:“道济,议事便议事。” “我並非是想违世子之令,只—只是如此行事,太过冒失。” “將军可先缓缓,有些事我与沈將军单独商议便是。”刘义符面色如常道。 “这—— 先前刘义符与他聊著家常,怎又突然要故意疏远於他, 檀道济看向眼沈林子,见其无动於衷,嘆了口气,起身作揖。 “唯。” 待檀道济离去,沈林子便出声为檀道济辩解道:“道济一时失礼,还望世子勿要往心里去。 刘义符说道:“檀將军因怯而激,我不在意。” 听得怯字,沈林子雾时一愣,等他思付片刻后,摇头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怯?” 刘义符说怯,也不算错,可他却认为前者这是在用激將法,激自己北渡建功。 “我这几日常出城观赏河水,黄河汹涌不假,可也有水势缓慢之时,能否把握时机,亦或是趁隙而入,怎能万全?” “世子想要如何做?” 听著,沈林子也有了意动,这几日他与顏延之閒谈之际,常论天下局势,对於拓跋嗣之动向, 他要比檀道济深晓的多。 “我规划尚不完全,今日提及此事,只是想提前与您和檀將军商谈一番,看看能否有可行之处。” 刘义符当然不会与沈林子说两军必有一战,且是大战,他只能在战前做些准备,看看能否为刘裕留一道后手。 沈林子见刘义符一时不愿全盘托出,也不强求,毕竟他与檀道济身处洛阳,平日里除去练军, 也无其他事可做,看著王镇恶毛德祖一路进军,自然不会甘心坐守后方。 刘义符要是想遣派檀道济发兵攻函谷,为王镇恶牵引秦军,后者或许会半推半就的应下,但北渡与魏军交战,便肯定行不通。 “世子需多少人马?” “五百足矣。” 第150章 赌徒 第150章 赌徒 “五百?” 沈林子一时异,五百人,连沿岸最近的温县,至少都有上千魏军驻守,五百人连一城都攻不下,何谈建功? 顷刻后,沈林子猜测出大半,遂问道:“世子建骑,当为此?” “您与檀將军先前可是以为我要领兵攻河內?”刘义符笑道。 沈林子頜首应下。 “据我打探,坐镇於河內之將,乃镇远將军,名为於栗禪(di)。” 听此名讳,沈林子顿觉熟悉,可一时又记不起来。 “此人自幼习武弓马嫻熟,尤擅黑,有万人敌之勇。” “黑塑。” 沈林子呢喃了片刻,当即想起。 “若我没记错,此时於栗镇守平阳,与秦、夏两军对峙。” 平阳乃是三国之边境,拓跋嗣令其坐镇这三战之地,其勇武显然不是吹捧出来的。 刘义符入洛以来,便打听过这於栗的事跡,有中肯的,有贬低的,但最多的都是神乎其神。 说这栗爭战时,跨乘良驹,连马带人为玄甲所覆,除去那根粗长的黑,旁人还真难以认出。 乍一听,这不就跟拓跋嗣身边的那些虎骑一般? 《魏书·帝纪·卷二》:“詔將军长孙肥等轻骑挑之,帝以虎队五千横截其后,斩首五千,生虏七百人,宥而遣之”。 虎骑乃是拓跋硅所创,原意上该是想要效仿汉之虎费,將具状骑军编为天子亲军。 刘裕建鲜卑虎骑,也有此意。 “我军几乎未怎与魏军交战,而於栗,也只停留於听闻,但世子千万不可小其人,与他同一年纪,乃是被命为八大人之一的长孙嵩。” “將军放心,我正是因不敢小他,方才要早做准备,赫连勃勃驻扎在杏城,於栗正与其相对峙。” 沈林子微微頜首,他已经从话中嗅出一丝机遇来。 “世子是想趁主公未入河,於栗禪回守河內前,引一支奇兵偷渡北岸?” 刘义符听沈林子一语道出自己心意,不得不佩服:“將军慧眼,我正是这般想的,只是水势时急时缓,北岸动向我所知甚少,父亲要与拓跋嗣周旋,难不在规划,而在时机。” 孤军深入北岸,天时地利人和得占其二,要不是刘义符神色镇静,沈林子怕是会以为他疯了。 “五百骑渡河而去,能有何用呢?”沈林子皱眉问道。 要比骑军,关陇良家子是不差,可当今天下,比骑射,谁能比的过鲜卑人? 特別是汉胡合一的鲜卑人,那群鲜卑人有著以往汉军所有的重甲,且是自年少时从戎,有天分提拔为將,识汉字,学兵法,没天分的就编入骑兵队伍,穿上重达数十斤的铁甲,驰骋沙场。 此时的鲜卑人,汉化的不够彻底,但却恰到好处,汉人真正那一套政治斗爭,俗称为窝里斗, 亦或是门第歧视,在此时还不算多见。 打个比方,要想满足汉人的胃口,皇室需要给出的利益,远非眼前蝇头小利,而是涉及到长远数代,乃至是数十代,这样一来,裙带关係交错复杂,各族之间相互联合,在朝中自然而然的就会形成党派。 结党营私,抱团取暖,不是因为两家之间的关係怎样,哪怕是近亲,也会行大逆之事的。 只有永远利益,没有永远的友谊。 士族联合在一起对抗皇权,方能要到更多,要將其视作资本的话,一切就都清晰瞭然。 而胡人不同,饿了就要吃肉,不给肉吃我就闹,当下能吃的下,哪怕吃的极撑,也不怎会想留到以后。 这样的差异,也是因为民族之间生活习性不同,汉人农耕能存有余粮,胡人別说余粮,常常就要因粮食不够而相互爭伐。 汉人诸侯之间的斗爭,没有是为了生存的,而是为了功名,为了权利。 胡人部落之间的斗爭,大都是为了生存。 当然,像长孙嵩、奚斤那样汉化深,又执掌权柄只是极少数。 “五百骑无用,五百铁骑呢?” 沈林子沉默了一会,说道:“赵玄那批人马是精军不假,但世子知晓,粮草辐重运输之难,这五百人,加上千匹战马,该如何自给,纵使世子效法胡人,令他们就地劫掠,可这样一来,又有何益处呢?攻城拔寨困难,一旦大意,这五百人御敌,我军便只能遥望黄河相助。” 刘义符所处的角度,是晋魏两军必有大战,而沈林子却对此毫不知情,在他眼中,根本毫无意义。 “我並要逼迫二位將军渡岸,这五百人大都愿意,说句丧良心的,我是以他们性命做赌,可沙场之中,处处是赌局,若输了,我心甘情愿,其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我想让將军做的,只是以水师为策应,保他们顺利登岸。” 孟津渡东北设有浮桥直通於北岸。 建桥者乃是杜预,杜武库。 这是此时唯二的跨黄河之桥, 此时魏国虽未在北桥口筑城,但自从其攻下河內后,桥口设有重兵,別说是五百人,就是两三流民经过,也要全身上下搜罗个遍,更別提当下。 桥道有,却不能通行。 而要强攻桥口相比於攻打关城,还要艰险数倍。 “许多事我琢磨的不够细致,王都督自占据滑台后,魏军多有戒严,乘船登岸不失为中庸之策,桥口有重兵把守,但若等王公兵至论池,函谷关破,我军西进之后,可从河阴北上。” 说著,刘义符深觉大有可为,他起身去拿摆放在一旁的帛图,双手捧著到沈林子岸前。 沈林子不敢臂越,遂起身接过, “將军请看。”刘义符徐徐道:“魏军在沿岸设防,可却不能面面俱到,皆是守住各要口,自我军占据洛阳后,秦魏两国之间消息堵塞,我军过函谷之事,传於平阳,少说要七八日时光。” 在这大小讯息皆是由驛卒口口相传的时代,堵塞了消息,便像是在帛图之中打上一团迷雾,所谓上兵伐谋,除计谋之外,便是信息差。 “而掌管內外机要者名为王尚,他早有投效之意,且屡次携机密传递与我,不说彻底压下,可拖延几日却不难,大军通行定会被魏军探查,五百人不多不少,日夜兼程奔赴,定能在其反应设防之前,深入其腹地。” 沈林子一眼不眨的看著帛图, 良久,他抿了抿唇角,说道: “我愿相助世子,但抵岸之后———” “若立下功名,绝不失將军,若有罪责,我一人担之。” 第151章 家国 第151章 家国 府门前。 刘义符平復心情之后,轻轻扣动门环。 “何人?” 门后传来询问声。 城內治安这几日好了很多,可各家各户还是心有戒备,所谓的风气,並非是几日才能形成。 谁知晓一阵风到底能吹多久? 雷声大雨点小的事,他们这些常居在洛阳之民,早已见怪不怪。 “豫章世子。” 趴在门后的奴僕听著,愣了一下,赶忙便將木阀打开。 “世子恕罪,仆不知———” 刘义符摆手打断道:“赵將军可在?” “正与夫人用午餐。” “你代我去问问,能否添双碗筷。” 听次,奴僕又是一愣,他笑道:“世子若要用餐,主人与夫人怎会拒绝呢。 “礼不可废。” “是。” 刘义符就在府外站了一会,赵玄与薛氏便亲自出来相迎。 “世子快请进。” 说著,薛氏竟要上前拉他,刘义符连忙收手笑道。 “將军与夫人近些时日可还好。” 薛氏听闻是刘义符相救了她的夫君,又一直无机会致谢。 向来冷著脸她露出笑来,倒让赵玄差点辨认不出。 进屋后,刘义符见食案上摆有三道菜餚,还正冒著热气。 “今日我煮的菜,世子快尝尝。” 薛氏亲自从观中装了一碗严严实实的粟米饭。 “多谢夫人。” 刘义符只待坐下,他见赵玄面露微笑的看著自己,一时摸不清头脑。 他夹起一块鱼肚肉塞入嘴中,当鱼肉刚触碰到舌尖,刘义符了,赶忙用筷子夹起粟米下咽“世子可吃的习惯?”薛氏急切问道。 刘义符乃是扬州人,吃北方菜,肯定会有些不適应。 对此,她早做有准备。 “夫人的厨艺自是极好,只是我今日胃口不佳,吃不了多。”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神色各有不同。 “平日餐食,交由下人去做便是了。”赵玄哀嘆道。 “我一年半载才做几回?吃两餐便耐不住了?” 刘义符见他们二人架势,遂即劝道:“我来此,还是有要事相询於將军和夫人。” 赵玄借坡下驴的放下碗筷,正色道:“世子儘管直言。” 薛氏听两人要谈正事,也不敢再扰乱。 “恕我冒昧一问,夫人可是河东薛氏之人?” 赵玄人得知刘义符是来寻薛氏,神色讶然。 『薛娘是河东人。”赵玄答道“薛辩乃夫人何许人也?” 薛辩镇守河北郡於魏城,位於蒲坂东南处。 河东薛氏自从蜀汉开始显名,要说最近的,便是出仕於姚秦之薛强。 姚兴曾拜其为右光禄大夫、七兵尚书、左户尚书,封冯翊郡公。 薛强於九十八岁高龄逝世后,秦廷又追赠其为辅国大將军、司徒公。 除去功名之外,他与王猛还是挚交老友, 当初桓温伐秦而归时,想要劝王猛归晋,可后者拒绝,桓温又劝薛强,也被拒绝。 王薛两家的关係一直不错,可王氏不愿佐命於姚氏,只能各奔东西。 荷坚在位时,曾多次徵召薛强入朝,可皆被拒绝,直到慕容永杀害王猛之子王永,鲜卑窃据并州,几欲染指河东时,他方才率族中部曲私兵,大败慕容永於陈川。 乍一听其事跡倒是颇为感人,可在刘义符眼中,士族也是有高低之分的,薛强这种身怀大才之人,不到国破家亡之际便不有所作为。 他与谢安的区別,不比才能,便是家大於国,只要鲜卑人不进犯河东,薛强未必会率兵攻打慕容永,事实上也和他猜测的不错。 姚兴封了一堆官民与他,他却依然不问世事,专注於养生,能活到九十八岁,在当今天下,无疑是凤毛麟角。 由此可以观出薛氏族风,薛辩品性才能大不如其父薛强,其为人骄纵跋扈,所治理的地方百姓多有怨言。 但饶是如此,薛辩也依然是可以拉拢的对象了。 而河东薛氏,几乎可以说是自成一国,平阳郡为魏国所克后,城墙上尸骸箭矢遍布,城外的薛氏堡垒却是一尘不染。 魏军接管平阳后,与薛氏秋毫无犯,不是因为他们懂得礼数,不凯薛家的囤积如山钱粮,而是打不过啊! 薛强魔下的那一批宗室强兵,少说也有数千人死后,薛辩全盘继承父亲的部曲,將其部分驻留於“薛强垒”。 河东百姓都以薛强、薛永宗来命名那些薛家所筑的坞垒,可见其对当地的统治力有多么匪夷所思。 薛强所操练的宗室兵马,其实就是由族中勇武男子为主力,以部曲私兵为辅。 换种方式来讲,就是魏军以步兵为炮灰,具装甲骑为主力的路数。 战时跟披著重甲的亲兄弟或是族兄弟並肩作战,可谓是血脉羈绊,战力强的惊人,尤其是护卫祖地时。 於栗与薛氏也有所建交,薛家子弟两朝为官者不在少数,而薛辩虽不及父,但子承父荫,算是半个族长。 对於刘义符而言,用其一时便足矣,至於往后,一步一步做便是,总会轮得到他。 “世子还认得堂兄?” 薛氏不同赛鉴,他知晓刘义符的来意后,借问而答。 刘义符没曾想到薛氏如此直接,到底是一家人,后者也不介意自己单刀直入。 “將军有些事或许不曾告诉夫人,但我军確实有难处,我也就不瞒您了。” 他今日是有备而来,不过这个备,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天水赵与河东薛有联姻,实属正常。 赵玄镇洛阳,薛辩镇河北,从士族利益角度出发,不失为一桩佳缘。 当然,官职也可能是相辅相成,若薛辩在朝中无权柄,赵玄亦不会能受任於洛阳,反之亦然。 思绪至此,刘义符就不得不感慨天下何其大,又何其小,他一心一言想要为民,可遇事时,大都只能求助於那极少部分人。 “世子救我夫妻二人性命,我一妇人,若能助力於王师,正好以此报答世子之恩。” 薛氏述说时,神情並无一般女子的软弱,而是刚柔。 在她眼中,有恩报恩,有仇便报仇,全无扭捏作態。 但刘义符也从她口中听出另一番意味。 赵玄经此大难之后,薛氏所求唯有安稳。 刘义符看了赵玄一眼,见其神情与薛氏相同,方才从衣袖中掏出信封。 “我与薛將军未曾谋面,还请夫人代我將此信件转交与他。” 薛氏接过信封后,心中悲喜参半,要是以传信为恩,她不知要寄多少封才够相抵。 “我若直派魔下便装前去,薛將军未必会搭理,夫人可以另起一封家书,同我这封先交与族中 第152章 独行 第152章 独行 薛氏听著,连连頜首,要不是亲眼所见,她还不信眼前与自己儿子一般大的世子能考虑到如此多细节。 刘义符怕她微末言轻,薛家近千族人,薛辩不一定认得她,要是先將此信传於河东,令其家中长者过目后,薛辩之意如何,不为重。 事情算是交待了,即使策反不成,也不干碍大局。 真要到王镇恶兵临潼关之下之时,薛辩绝然不会南下阻击。 那群老不死的人精,见姚秦大势已去,断不敢螳臂当车。 刘义符贵为豫章世子,言辞谦恭相求,无疑是直中其投刘之意。 北渡奇计,在刘义符脑中,只是初现一座基石。 薛家这根梁木求不得,两岸数千里之地,山林颇多,刘义符自有他法。 两军未交战之前,他还有时间搭建。 刘义符將碗中的菜饭一扫而空,遂起身笑道。 “多谢了。” 待刘义符身影远去后,薛氏轻嘆一声道: “婉儿才与他一般年纪,著实看不出。 赵玄笑道:“人与人敦能相比?” “她一女儿家喜好弓马,难不成是我之过错?” 赵玄经此一问,苦笑道:“你知我家风尚武,如今天下纷乱,她习武不能建功,但足以自保。 “你家擅弓马部曲千数,护不住一女子?” 赵玄有意无意的向那堆放在屋角的白綾,不再爭辩。 “女子三从四德全无,好弓马,那些家郎君见了,怎嫁的出去?往前就是由你惯著,到天水去,谁能管她?” “你这就无理了,婉儿隨我,怎会嫁不出去?”赵玄驳道。 “隨你?明明是隨我.—.— 大多数老夫老妻都这样,分別相见时如重逢新婚,稍一久,又免不了爭斗。 此般现象,在双方门第相差无几的姻缘中极为常见。 薛氏见赵玄不再言语,方才停住了嘴。 可当她刚想將信封收好时,转眼见其封上的字跡,忍不住惊道。 “我—我阿爷的字,尚不能及。” 赵玄见状,微微一笑,未做解释。 薛氏反覆看了看,遂来到赵玄身旁,问道:“豫章公可有给世子——“ 听此,赵玄神情惊愣,“你与我说这些,竟是-唉,莫要多想。” “世子有偏用你,打听一下又无妨。” 赵玄鲜有见过薛氏相求,只得坦白说道“世子拜顏主簿为师,这字—-乃其所书。” 薛氏似是对顏延之有所耳闻,但不清晰,她撇开道:“字不打紧,传言道他为麒麟子確是不假,往后继豫章公之基——“ 想著想著,薛氏便愈发觉得欢喜。 “你欲攀龙之亲,与那些奸媚上的小人有何分別?” 薛氏要说刘义符仁义有大志诸如此类的话,赵玄定然是赞同的,可要说是为了往后攀龙附凤, 又是截然不同的態度。 “你將我与小人相比?我家与你家可差了? “怎不差?” “你家侍奉两秦,多任尚书、左右僕射之职,晋军入主关中,怎能例外?” 要比门第,他薛氏在此时或稍逊一筹,但赵氏於两秦而言,不比谢王於晋差多少。 赵氏扎根於天水六百年,君主想要牢牢的掌控关陇,就避不开。 赵玄受不住薛氏碟噗不休,只得退而求其次担保道, “世子之志向,远不在儿女情长,此事还是待关內平定再谈。” “如此甚好!” 堂內。 不大不小的案牘之上摆有一本本帐册与三两见底的酒壶。 顏延之一手握笔,另一手握羽,黑墨在麻纸之上游动。 初来乍到的郭行见此一幕,神情不自然起来,他出声问道:“顏公,每一笔钱粮都是记录在册,您酗酒批阅,若是出了差错—“ 顏延之放下羽,说道:“我批阅过后,不是由你们再核对一遍,有何差错?” “是是这般,只是您办的是公事,为官者,应公私分明,若顏公在家中酗酒,属下不会多言,只是在这公署之中——“ 郭行说著,又扫向了七八名佐吏一眼,见其作態慵懒,便接著说道:“世子委顏公,委任仆等管前军之钱粮,您应该重视才对。” 语毕,顏延之打量了堂中眾人后,出声道:“我知酗酒办公不妥,我自效命於主公至今,已有数载之久,务公时少有紕漏,你言酗酒误事不假,但因人而异。” 处理公务喝酒,已算是顏延之独有,他在江州担任功曹是这般,担任太尉主簿亦是这般,不存在什么故意而为之。 “你隨我处事已有数日,若当真延误公事,我自会戒酒。” 顏延之平生唯好酒,不予他饮酒,做起事来反而缓慢。 说句不好听的,酒水就如同兴奋剂一般,乏累时饮上几口,也能提神,特別是这需要全神贯注阅览的钱粮帐册。 “纵使顏公饮酒不误事,可仆等观您作態。” 话到一半,郭行见顏延之面无醉色,雾时无言。 顏延之知晓他本意是好,遂也不计较,双眼再次聚精在纸上。 堂內稍一安静下来,便只有翻动纸张的“挚”声。 正当眾人专注於眼下之时,毛修之入內打破了寧静。 “延年吶!主公嘱我之事,刻不容缓。” 毛修之越过两侧,直直走到顏延之身旁,说道: “世子让我向你討要钱粮,这修北宫之事,干係我军顏面,若让主公他们见太极殿仍是一片废墟.” 几番话下来,顏延之眉眼渐渐皱起,他问道:“世子不是让您先修补屋道,殿宇之事晚些时日开工也无妨。” 毛修之早有预料,他听顏延之一开口,便知师生二人要踢自己这颗“鞠”。 “延年知晓何为要紧之事,却非要按著,光是採购那上好梁木,支调的钱帛便要捨去大半,著实是不够。” 毛修之官职虽比顏延之高上不少,但后者乃是刘义符属僚。 要真以职权来衡量,此时坐镇於洛阳的顏延之就相当於范泰任度支尚书一般。 庙堂中那些秩千石及以上官僚,直白一些,所掌之权,还真不如身为太尉主簿的谢晦。 “世子虽调我为主簿,但这钱粮之事我不能做主,毛公还是向世子索得调令后,再与我支调。” 毛修之再次规劝好几次,光是主公二字就提及了数次,人情权势在顏延之面前视若无物,让他实在气的不轻。 “若主公问责,还望你能替老夫说句好话。” “自然。” 第153章 將帅 第153章 將帅 洛水河畔,一名名甲士脱去繁重的甲胃,放下为汗水所侵染的军械,纷纷趴下身躯, 用手留水的同时,以其冰凉的触感使自己缓解些许疲乏。 王镇恶直直的望著水面,他知晓这清澈到一眼见底的水底,实则污秽不堪。 片刻后,他单手递过革袋。 站立在其侧的毛德祖一手接过,口而饮。 “哨骑回报时,我还不信尹雅调宜阳人马至蠡(li)城。” 毛德祖望著远处城墙之上稀疏的人影,调侃笑道。 “宜阳城高墙阔不假,但尹雅不知我军奔赴至此,一时求不得援兵,故而只好退守於录。” 事情与王镇恶所预料的相差无几,“百姓”虽未有单食壶浆相迎王师,但也算是助力颇多。 毕竟宜阳以东,所筑之坞堡相比於宜阳以西的一全坞、檀山坞等,无疑是小坞见大坞,不值一提。 而宜阳城作为兵家必爭之要地,並不是因其易守难攻,而是因其扼守要道,洛水自洛阳往西南流淌,晋军进发至此,所需之补给,大部分还是依靠漕运。 王镇恶要过山道攻论池,宜阳就是晋军的粮仓,尹雅退守於西蠡城,还是因为宜阳城外地势平坦,除去一条洛河之外,无险可依。 攻守城战,要么看地势,要么看兵力。 兵马眾多的城池与依靠天线的坚城,往往都是攻克后者更为艰难。 鑫城与眾坞堡筑於宜阳北上通往论池的要道,如喉中刺,即使晋军可以绕道北上,但若被秦军从中截断补给粮道,便首尾难顾。 偏偏山道难以展开阵型,要是尹雅派遣各处小股兵马袭扰,王镇恶也无可奈何。 简而言之,蠡城与诸坞堡不比宜阳,可其占据之地利,远胜於宜阳,晋军北上,不得不攻蠡城。 “他弃守宜阳,多半是捏准我心中急切,迫不及北攻论池。”王镇恶抚须道。 “可还有你昨日之策?” “当然不。” 毛德祖昨日还听王镇恶要与他分兵而进,现在探查到宜阳状况,又改变了心意。 王镇恶指著宜阳城说道:“昨日我与你说分兵之策,乃是因宜阳之重,定然设有强军驻守,如今看来,唯两种境况。” 毛德祖额首以应,他示意王镇恶接看述说。 “其一,南道本无重兵,尹雅见我军势如破竹,自认坚守不成,遂而退於蠡。” “其二,尹雅撒鱼饵示弱,实则屯兵於蠡、坞,以待我军北上时,施以重创。” 毛德祖思绪片刻,遂问道:“你觉是哪种境况?” “一。”王镇恶未有片刻犹豫,道:“秦军兵马有数,司豫之兵尽失,函谷、潼长安皆设有重兵,世子所传姚绍之动向,我观南道守备薄弱已为实。” 毛德祖听看,甚觉有理,接连点头相应。 说些心里话,即使王镇恶每每让他啃硬骨头,但当自己与其商討时,又颇能深受益处自己为將,王镇恶为帅,攻艰之事为將责,部署战略之事为帅者,两者相辅相成,不可缺其一。 真要比起攻城拔寨,王镇恶未必能比毛德祖强上多少,但洞悉局势,把握时机,也是后者所欠缺。 有时,眾人爭论功绩之多寡,非以克城、斩首、缴获钱粮之数衡定。 刘穆之、张邵等人在建康忙的焦头烂额,刘裕坐镇彭城以制十万魏军。 若將王镇恶与刘裕所调换,拋开其他因素,与拓跋嗣、长孙嵩等人相对,重压之下, 难保不出紕漏。 刘邦曾问韩信自己能领兵多寡时,韩信直言不讳道:“陛下不过能將十万王镇恶领兵至今未过五万之数,前锋各路兵马,除去降军,也就只有五万余数。 当然,並非说王镇恶统领不了十万兵马,只是大军对垒之战,他未曾有之。 刘裕也並非不能统三十万,乃至百万兵马,只是兵不在多寡,而在精。 精兵一人,占常兵三人之钱粮,至战中却能挥五人之效,方能称之为精。 观將帅武略之道,非功与名,唯统兵之多寡也。 观军士之能,非多与寡,唯精也。 而王镇恶要像刘穆之一般独断大半天下政务的同时,又要將粮草补给调度协配如流水顺畅,则是异想天开。 因此,北伐之功,真要为公而分摊,王镇恶等前军诸將只能占十之三四。 “我听闻姚兴离世时,委以尹昭为託孤重臣,尹雅虽为其族人,可却无一战功,姚绍侧重於潼关,他镇宜阳,本就为弃子,沿路地方又不曾传告与他,见我军突至,只得退於蠡。”毛德祖述说道。 如今关內士族粗略分为两党,一派是以关陇天水为主,如天水赵、天水尹,另一派则是京兆士族,如京兆杜、韦等。 余下如薛、阎、王等族则是稍次之,但这个“次”,却只限於姚秦。 这些逐渐偏离秦国庙堂的士族,自姚泓继位后,其族中子弟入仕多有偏向於魏普两国所谓政治嗅觉,莫过於此。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特別是带有窟窿的篮子。 “关中无將,以尹雅镇宜阳,实在儿戏。”王镇恶嘲道。 毛德祖笑道:“怎了,非要姚绍亲至,你才能不讥讽一番?” “他来,正合我心意。”王镇恶淡然回道。 在王镇恶眼中,也就只有姚绍能与自己为之一战,其余者,称其关中鼠辈也不为过。 要从战事的角度观摩,王镇恶换位思考时,深觉秦中无人。 “当今天下,可有比关內更为险固之地?” 长江天险与关內诸多的雄关险隘,以及秦、、祁等高山峻岭所佑,能让他们如此顺遂攻至宜阳,称呼为鼠辈,不算是辱骂,而是相对中肯的评价。 “我若是姚绍,得知晋军进发至宜阳,定然举全军出函谷,直取洛阳。” 毛德祖一听,光是稍加思索,脸上喜色渐渐消散,转而代之的,则是一丝忧虑。 “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好。” 要是真让王镇恶一语成,檀道济与沈林子能与其相抗,但他们二人,必须分兵回援。 王镇恶见毛德祖面露忧色,哼笑了一声。 “或许他心中早有此意图,可奈何姚泓那几位兄弟饥渴,他领军出函谷,长安便要大乱。” 王镇恶顿了下,缓声道: “人不如意之事多矣。” 第154章 光武 第154章 光武 “啪嗒!!” 一张张云梯於城墙上,歇息充足的晋军迅疾手攀爬直上。 墙头的十余名秦卒面色枯黄,手软无力,几番激射之下,所造伤亡极少。 秦將见普军將要登上墙头,脸色大惊,遂不管不顾的往墙下跑去,眾多秦卒见状,纷纷跟隨在其后。 “跑甚!敢当逃兵!我斩了你!” 怒声过后,秦將挥刀砍向身旁的逃卒,后者瘫倒在地,双臂抽搐了几下,无了生机。 秦將回头望去,见城墙上几乎看不见己方的士卒身影,只得咬牙往前冲。 尹雅將城中青壮民卒全撤走,守城的只剩下些老弱病残,连短弓都拉不开,如何守城? 当一名鎧执兵的普卒登上墙头,当场愣住了。 人呢?! 自己好不容易先登一次,人呢?!! 直到其身下的袍泽用刀柄敲打他的军靴,甲士方才反应过来。 他想嘶喊一声『杀!』,可墙上无人,杀谁? 乌龙过后,南城失陷的速度比晋军伐林木打造云梯还要快。 宜阳城高墙阔,先前军中还有將领问毛德祖为何不造其它攻城器,只造这云梯。 直到那墙上的一桿杆披著革甲,带著头盔的草人被推倒,眾人才幡然醒悟过来。 从攻城到接管,半日尚不及。 王镇恶与毛德祖策马至北门之下,他与后者翻身下马,缓缓来至墙上。 宜阳城外,四片平坦,西北皆为山岭,二人登高远望,隱约能窥见一处黑灰坞堡。 王镇恶抚著带有尘灰,与遍布苍孔的墙垛,感慨道: “宜阳为战国时,韩之国都,千年以来,宫宇不復,这城墙与街道还是巍然宽阔。” 毛德祖年岁比他要大,神情复杂。 “韩为秦所灭,今主公灭秦” 毛德祖话到一半,意识到语中有失,莫敢再言。 “你有何不敢言?王朝之兴衰,乃天命,非你我言行所阻。” “我无你之能,也无贪財之劣跡,怎敢口出逆言?”毛德祖笑道。 入洛之时,刘义符所作所为,让毛德祖洞若观火, 听此,王镇恶遂即沉默。 毛德祖见他不再言语,以旧事岔开话题道:“你可知宜阳之战?” “光武平关中之功,当在宜阳。”谈及兵事,王镇恶出言附和道: “樊崇率二十万赤眉大军东归时,光武预料先机,屯兵於论池、宜阳,底之战赤眉损兵八万余,便是在这宜阳城西,大败樊崇,受降十余万赤眉军。”王镇恶徐徐道。 “昔光武平关中,收关东,復陇西,克川蜀,延续汉祚两百年。”毛德祖顿了下,正色道: “今主公投戎起家,匡扶晋室,驱卢循孙恩於晋,勤王討楚,灭南燕,盪荆襄,征譙蜀.” 一时间,如长江风浪般的英雄气扑面而来。 王镇恶光是倾听,胸腔中豪气顿生,慨然道:“主公平关中后,功比光武不为过。” 毛德祖一番话下来,让王镇恶澎湃不已,他似乎已窥见临朝入庙之时。 这閒暇之际,隨军主簿来到二人身后,开始匯报城中缴获。 回过神后的两人相视一笑。 “传令全军,就地休整两个时辰,待到午后出城。”王镇恶吩咐道。 “唯。” 待主簿离去,王镇恶將昨晚令人绘画的帛图取出,將其摊开於墙垛上。 旭阳打在图上还未完全乾枯的墨水,使其绘色起来。 王镇恶以左肘压住图角,右手指於图上,侃侃而谈道: “蠡城若在,粮草难以通行,而蠡城周遭坞堡眾多,各自相援,与其全交由你,倒不如各占半数。” 毛德祖听王镇恶打算与自己先料理尹雅后再行北上,当即问道:“是要让我围蠡城, 你攻坞堡?” 王镇恶比划著名洛水,说道:“宜阳往西,自一全坞,至檀山坞,也就是蠡城以南,我亲自领兵取之,如此一来,你便只用攻蠡城,可好?” 毛德祖乍一听还好,可稍加揣摩后,王镇恶攻那些个坞堡小城,让自己去攻守备充足,且有主將坐镇的鑫城。 但对於毛德祖来说,克一城便能歇息,总要比那些让人头疼的坞堡要舒坦的多。 “就依你之意。” “好。” 城墙之上,尹雅望著漫无边际的普军逐步递进,双手不自地开始打颤。 蠡城两面环山,晋军要想破城,必须只能从东南两门攻入,可谓是有著得天独厚的地利。 关隘之所以难以攻克,便是因其只用抵一面之敌,而城池需抵四面之敌。 有山水可依靠的城池,往往都易守难攻,更別提这西北依靠山的蠡城城墙虽不比宜阳高阔,但好在能聚集兵力应付,且依借山地之势,晋军不单要攻城, 还得面对崎嶇的山道。 “將军,普寇领-领军者乃是毛德祖。” “我不瞎!还看的清旗帜!” “一全坞的溃兵逃来,称——·称是王..王镇恶——” 副將提及王镇恶,话都开始说的不利索。 要是站在他眼前的不是尹雅而是尹昭的话,副將或许能够心安不少。 尹雅从未领过军,更別说在军中有什么威望,秦军將士心中志志不安也是无可奈何。 况且,就连尹雅本人听闻普军攻来,就已几番失態。 听得王镇恶二人的名讳,尹雅咽了下喉咙,转身喊道:“无论如何,我与尔等死守蠡城!” 刚想振奋一下军心的尹雅,见无人回应自己,脸色由褐转青。 站立在旁的副將迟疑了片刻,旋即附和道:“僕僕愿隨將军共存亡!” 隨后,几名偏將一一表態,可城墙上的秦卒却亦然神色低迷。 这其中大多都是宜阳守卒,他们被尹雅强制迁来,可家眷还在城中吶! 要让他们守宜阳,尹雅一声令下,他们绝不皱一下眉头,这蠡城筑在荒山野岭的,驻军多为山民,宜阳往日可是韩国都城。 城中百姓怎能与山野蛮夷相比? 城里人瞧不起山上人已是古今常有之事,要让他们相互齐心守城,太过於想当然了。 尹雅见眾將土都提不起斗志,而城下的普军却在徐徐逼近,忧愁油然而生。 他已经后悔撤於蠡城,若直接撤於论池,靠著伯父在朝中的威望,庙堂定然不敢降罪与他。 此时后方是山,前方是普军,自己唯有背山一战。 第155章 望族 第155章 望族 “噠!” 黑子收入奩中,徐羡之神采奕奕的聚精在眼前的棋盘之上。 “刘公休沐两日,张邵一夜未眠,今早我入宫见他时,面色疲惫,恐不能久矣。” 男人一番话,將醉於棋子之中的徐羡之拉回现实。 “你今日若是要谈庙堂之事,不用登门寻我对弈。”徐羡之淡然道。 “徐氏当中,唯徐公一人,您怎能置身事外呢?”男人急切道。 “你待何如?” 徐羡之没有停手,不知不觉间落子的速度又快了些许。 “刘公闭门不出,您不妨猜猜是为何?” 听此,徐羡之沉默不言。 “您与我皆心知肚明,朝中多少双眼睛盯著,何必掩盖?” 面对眼前男人的三言两语,徐羡之说道:“庚君做了逃卒,到我这说情,有何用?” 庾登之被徐羡之这么一说,耐性也失了大半。 “家中老母年迈,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刘公数载未曾休牧,你遵奉孝道,又何必急於求官?” 徐羡之丝毫不留情面的將其心底所想拖出后,庾登之依然面色如常,他笑了笑,说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这么说,庚君作戏,皆是为了奉孝?” 刘裕將要率军北伐时,庾登之以不得已的名义出使於地方,巧妙的避开了这一节点。 他虽无甚才能,可生於颖川庚氏,这便是他最大的才能。 身为太尉主簿,临战时奔走於外,这其中要是没有妙手,无人相信。 “自那桓贼当道之时,我家之境遇,徐公瞭然。” 庾登之回忆起往事,对於盘中局势也不再尽心,他放下棋子,说道:“族中唯剩我这一脉,我实在赌不得。” 桓温为了清除异己,將司马晞、司马晃废为庶人,殷涓、庾倩、庾柔等人诛族。 庾登之祖父庾蕴,闻变服毒自杀,方才保全这主家唯一一脉。 庚氏落寞多年,唯有庾登之兄弟三人,唯有他一人出仕。 “我年少勤勉,为的便是復祖辈之荣光,宣明与我乃志同道合之人,徐公不知我,他知。” 徐羡之愣了愣,抚须嘆道:“多做多错,你若与宣明一同北上,岂不更好,为何要避退,依主公性情,你直言便是,不告而退,乃是大忌。” “同为陈郡望族,谢氏如日中天,我与宣明虽皆任主簿,但我与他不同。” 徐羡之拿起瓷杯,轻轻吹上一口,问道:“有何不同?” “徐公每日悠閒自得,却也时时关注战事,秦亡乃不爭之实,主公平关中后,您以为,这下一步棋,该置於何处?” 说著,庾登之趁徐羡之思量时落子,当后者稍一反应过来后,却已是苦笑。 “是我输了。” 庾登之见徐羡之依旧避而不答,遂笑道: “徐公该知晓,决胜负之关键,有时不在这棋盘之中,而在於外,我棋技不如您,可以言语襄辅,您之心意,就如这盘棋。” 徐羡之脸色微变,他一边收拾著棋盘,一边道:“庚君还未回我问。” “无才无名,路身於人群中,难以辨认,更何谈青云直上,徐公今日肯见我,便知晓我拜访您是为何。” 庾登之与谢晦、王弘、江夷为挚友,而他在其中,却是最为平常的那一人。 他不像三人一般以才学为主,而是以结交好友才子为主。 说好听些是社交达人,说不好听,那就是不学无术。 但庾登之都能与王弘做知友了,要说肚子里无一点墨水,那也不尽然。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王谢二人显然不是因庚氏声名而与其结交。 建康最不缺的就是名门望族,庚氏倒了,还有吴郡四姓,还有彭城刘氏。 对於士族把持朝政而言,虽有弊处,但也有利处,当官员以名望为准,不以功名、钱財、美色为准时,道德底线还算能看。 嵇康之劝吕安戴上绿不对外声张,便是將家门声名看的极重,以至於吕巽做出迷奸弟妻,此等违反人伦纲常的逆举都能宽恕。 他要保的不是吕巽,是吕家清誉。 哪怕是吕安迷奸大嫂,嵇康也会痛劝吕安一般劝吕巽。 在他眼中,除去大族间通姻之女,其余妻妾贤惠貌美与否,就只是穿布衣与锦衣的分別。 吕家兄弟相爭,不单是將上衣脱去,而是要將襠裤一同脱去。 妻妾可以再纳娶,家门清誉一旦为污秽所染,想要洗清,难如登天。 徐羡之还是不肯出言,庾登之只好自顾自说道: “洛阳乃汉、魏、晋之旧都,如今洛阳已復,主公有问鼎於天下之志,迁都一事,不再长远,我无大志,唯愿留在江左。” “这与我何干?” 庾登之打量周遭一番后,缓声道:“我几番自请,刘公抱恙避见,这两日政务皆是由张邵委任,徐公復仕之际,就在当下。” 话音落下,徐羡之假寐嘆气, “遥想当初我曾祖嫁妹於明帝,换来我家兴盛百年,逵之兄又何尝不是如此?”庾登之见他有所意动,又道:“东海徐乃古之大姓,徐公难道就未曾想过光復祖辈之基业?” “人之一生,不过百年,能及百年者,百不存一,我年事已高,早已將此看的浅谈, 纵使家族兴盛又如何?”徐羡之淡然抿了口茶,说道:“子孙辈总会有不爭之紈綺,国有兴衰,族亦然。” 庾登之听著,脸色渐渐难堪,他本想劝动徐羡之与自己在刘穆之病逝后爭夺朝权,没想到后者因徐坞之事而断了心气。 “您也说,人这一生不过百年,您便不想要尝尝那万人之上的滋味?” 庾登之所说的万人之上,只是想要復刻往日的权臣旧例。 “魏雄踞北方,南北两座庙堂设立乃是迟早之事,刘公之后,建康之中,论能使群僚服眾者,唯您一人。” 语毕,徐羡之冷声斥道: “我无心再踏足庙堂,你若再言,便莫要责我失了礼数。” “徐公,晚辈今日所言,皆出於肺腑。” 庾登之见徐羡之背身不言,了嘴,拱手行礼而去。 待到庾登之离去后,徐羡之转过身来,俯视著棋盘,他想看清自己是何处有了缺漏, 心神却难以復平。 第156章 远目 第156章 远目 “嗖!” 羽矢於金丝弓弦激发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直奔靶心而去。 “咔!!” 箭簇贯穿草屑,“脖颈”断裂,圆滚滚的“首级”栽落於平地之上。 “好!好!” 排列在一侧数百士卒见此一幕,纷纷高声吶喊,喝彩声如远处的河水般潮起潮落。 刘义符甩了甩右手,左手拉著韁绳,行云流水地调转马头,往身后奔驰而去。 “吁~~” 赤翎听声,放缓了速度,渐渐止蹄於岸边。 刘义符望著眼前由一条条浮在河面上,由舟船与铁索相连成的浮桥,心里顿觉惊奇。 他將腰间別著的怪异铜管掏出,將其向北抵著自己眉眼处。 模糊不堪的景象映入眼帘,直到那隱约间嘉立在桥口的坞堡浮现,刘义符方才全神贯注的打量。 须臾,他收起铜管,来到赤翎旁,见其还在不断伸舌舔著褐色河水,旋即拉著韁绳往南走去。 从这浮桥过河,等同於携带马匹翻越秦岭,加上那筑造在口道前的坞堡,除非是他昏了头,才会从此处北渡。 “世子竟能开三石弓!” “神力!”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人未至,赞声先至,刘义符来到阴凉处,他用穿著的布衣袖口擦去面上残留的汗渍。 “你们只见我能开三石弓,能贯穿草木,却不知我常练弓至酉时。”刘义符正色道。 他是天赋异,可为了勉励眾人,只得这么说。 刘义符口出此言,还是效法某位落难之人,后者常言自己练习技艺於午夜,殊不知那只是极少时。 天赋这种东西,只能看命。 刘义符尚未长成都能勉强开三石弓,这还是他每日只练一个时辰左右的情况下,所谓劳逸结合。 他会將一日的量分在晨、午、夜里进行,若是一直练,身子肯定受不了,分练则是好受的多,再加上从不缺席的牛羊肉。 刘义符能明显能感受到自己气力渐增。 吃肉是练精兵的基本,这一月下来,魏良驹、宋凡眾人从原先的瘦削,到现在臂膀长出了腱子肉来判若两人。 每三日记录在册的考核中也是有所寸进。 刘义符也不知是他们恢復到往前,还是真有长进,相比於弓马,至少这一月下来,他那以旗代令的指挥方式已经让眾人了熟於心。 “世子,这到底是何物,怎这般神奇?!” 宋凡一边伸手把玩著,一边问道。 “称为远镜便是,我给你此物,不是为了把玩,你既担任了副幢主,得多加揣摩地势—” 听著刘义符的一番教诲,宋凡当即將远镜小心收起。 “你带著他们再操练两个时辰。” “诺。” 得令之后,宋凡面露威色跃上马背,有条不紊的指挥著五百骑卒。 其中以二十五人为一队,每队队主的背上都负有色彩不一,刻有麒麟图案的认旗。 所有士卒迅疾的从备马上取下甲胃,將自己从头到脚的武装起来。 寻常操练他们並不用著甲,可刘义符在每次观练前,都要求他们负重骑射,说是为了適应。 他们当初在赵玄魔下时,不曾著鎧甲奔腾,刚开始还不堪重负,如今虽有不適,但相比於先前,早已轻鬆的多。 背负旌旗也是一样,刘义符让工匠在玄甲背部留有空洞,以便细绳穿过,將旗帜的压力削减了不少。 其实负旗操练,最初也只是刘义符突发奇想,为的是培养士卒之间的协调性。 即使旌旗不復,相互之间也能熟认面孔,在战时,仍然能够如臂驱使。 五百骑排成战阵,时而如锥,时而如方,比起刘义符当初在石头城观望车阵时,已算是有了雏形。 进展之快,让他一时难以预料,不过想到先前统领之人乃是赵玄,刘义符又觉不够。 简而言之,这批人马相对於常军的良菱不齐,水准不及白直,但作为骑兵来说,在晋军已是数一数二。 前军近十万兵马,算上驛卒,算上骑马步军,也不及五千之数,而这五千人中又有不少是跟隨刘裕伐燕的老卒,能与其比肩,已然不易。 刘义符佇立在原地观望了半刻钟后,方才满意地頜首离去。 回到府內,刘义符见檀道济不请自来的端坐在一侧,笑了笑,问道:“沈將军与您说过了?” “嗯。”檀道济微微頜首。 刘义符缓步来到首位入座,他靠著躺椅,舒坦的呼出了口气。 “薛家还未表態,前军昨日克宜阳,听王公所传信令,弘农太守尹雅乃是庸碌之辈, 破函谷时日无多。”刘义符徐徐道。 “世子打算在何时北渡?”檀道济直问道正在此时,两名奴僕端来茶水,刘义符一手提著茶盖,来回摩盏口,他从小碗中拿起一颗杨梅放入嘴中,將核吐出后饮上一口热茶。 檀道济见他悠然自得,身上毫无急切之意,一时间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今岁燥热,您与沈將军也说了,凛冬时河面多半不会成冰。” 话到一半,刘义符起身將信封递给檀道济,后者当即打开,阅览著纸上的字跡。 “待到正月?” 得知要在正月起行入河,檀道济万分惊。 刘义符见他模样,也是无奈道:“父亲得知王公西进,魏军兵马还在集结,深怕河水在不適宜之时结冰,船只难以通行不为大,若魏军铁骑顺冰面南下” 黄河並不是年年结冰,在此时,成冰大都在一月上下,今年南方燥热,但北方与南方完全不同,南边闹旱灾的时候,北方闹霜灾。 人的悲喜並不相同,地域亦然, 但旱灾有水利可解,霜灾实属无奈。 普军占据洛阳一月有余,城內外的百姓也才刚刚完成秋收不久,换做是蜀、江淮之地,不论是自耕农还是佃农,都早已躺在被窝里和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天时是最难以预料和操控,赤壁之战的东风,也算是千年一遇的良机。 若大军渡河时,恰巧黄河成冰,危患难以估量。 “那北渡之事,可还行否?”檀道济问道。 “不急,若您与诸位將军能於父亲渡河前攻至桓农,纵使薛辩不愿相助,秦魏两军也不得不侧重於河北,到那时,从洛阳北渡登岸,便轻易的多。” 刘义符对刘裕的车阵万分相信,他不催促,是因为不能为了醋而包饺子,若能有良机削弱魏国国力,他一定不会凭白放过。 眼前之敌,虽为秦、夏,但人的目光要放的长远, 哪怕建康出了乱子,长安与洛阳还有自己在,就算不能大败赫连勃勃,有王镇恶等人在,据守长安有何难? 檀道济见刘义符神情坦然,一举一动十分悠閒,似是已做好了往后的打算,遂摇头笑道。 刘义符取杨梅递由檀道济,后者愣了下,接过后连肉带核一同咽下。 “將军喝茶。”刘义符笑道。 檀道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甘酸苦三味在舌尖交织。 待他咽下,只觉余韵十足,身心也不由通畅许多。 “前日我知世子要走险棋,故而心急,昨日赌气未能前来赴议,今日见世子,颇觉惭愧。” “人非圣贤,敦能无过,將军本意是好,便无妨。” 第157章 来使 第157章 来使 彭城,官署。 一时閒来无事的刘裕想起刘义符与他所说的养气功夫,遂在院中扎起马步。 半盏茶功夫过后,刘裕直身站起,活动了下筋骨,竟发出轻微“咔咔”作响之声。 原先他还以为是异响,可当自己停下动作后,声音真然而止。 “喉,当真是不服老不行。” 稍微舒展了一会,他便缓缓来到堂中,依著食案坐下。 一碟菘薺,一盘豆豉伴著的蒸鱼,一碗鱼汤便是这位都督中外诸军事、豫章郡公、太尉的午餐。 称为贫苦倒算不上,但和玉盘珍也算是毫无联繫,刘裕的一顿饭,也就是南方那些家有余粮的农户,亦或是渔民的一餐別无一二。 壮年时,他也算是尝过各式各样的佳肴,不单是菜,就连那些样貌出眾的女子也是尝了个遍。 人过半百,食色之欲隨著岁月而流逝。 路过广陵时,檀祗不是没有特意塞些“野味”给他,刘裕身心虽有余力,却只觉味淡,就如眼前这几盘菜一般索然无味。 精力旺盛的日子已经远去,在好大儿肩麒麟子的百般劝诫下,养生这一块,他已经向那些士族老人看齐。 不得不说,这望族与寒门少有长命者,但这落寞,或是声名不显之族,可谓是对长生道趋之若鷺。 躺的躺,卷的卷。 王弘是不得已为之,谢晦则是站在士族的对立面。 刘裕识人用人的眼光虽不及曹操,但谢晦心中是如何想的,从其及冠至今,所作所为都是有目共睹,也就是其背靠谢氏,若他是寒门子弟,早已担任高职。 最初开始,刘裕是想提拔谢晦,可在刘穆之几番拒绝后,他是面上想提拔,心里却是想要拖著,以此来鞭策他刘裕若真一心一意调他入中书省,或是担任重镇太守,无非是一句话的问题,刘穆之断然是不过他的。 除去其谢氏身份的因素,那股上进气,怎么说呢,若他是谢晦的同僚,定然是抵抗的,可没办法,他是主公,帐下文武僚属能更加用命,於他,於国皆是好事。 刘穆之劳累,只是因政务繁杂,纵使他能一个时辰內处理完,在五十好几的年纪,加上有旧疾缠身,更耗费心神。 身上的累,和心上的累完全是两码事。 例如琅琊王司马德文,毛修之赶赴洛阳后,工舍的活就少了大半,他愿待在工舍中, 刘裕也不强求其回那“猪圈”里去。 官署与工舍相近,刘裕閒暇出府时,便能偶尔望见肤色由白转褐的琅琊王。 看著铁锤一下一下地隨著汗水滴落在曲犁上,心中灭族的想法也渐渐淡了。 当初刘穆之据理力爭不能让他迴转心意,如今却算是被刘义符间接劝诫了。 能让这些司马氏中人切身体会万民之苦,倒也不错。 自从北伐以来,离了家,將士们想念,儿女满堂,无妻少妾的刘裕也不例外。 刘义季才刚会唤他阿爹不久,因为大业,所能陪伴之时甚少。 有时候刘裕也会常常思虑,自己能否一统天下? 北伐之初,他只想一统黄河以南,河北之地,数载时日定然不够。 自己又能活多久? 奔波博弈大半生,至今还尚未封九锡,大权是揽了,可该何时登基? 每当思虑此事,刘裕心跳便会莫名的加快。 他不想做桓温,桓温也不及他可桓楚前车之鑑尚在,若不是为了万全,他或许会在北伐前受司马德宗禪让。 三辞三让要时间,创建新朝,封赏群臣不但要时间,还要大笔钱粮,数不清的土地。 改元、改制、祭天、大救等等一堆繁琐且避不开的要事。 这一套流程下来,没个一年半载是远远不够的,而安定了后方,刘裕又怕自己会沉醉於温柔乡,断了问鼎天下那股英雄气。 刘义符有刘裕当年风范,可年纪所限,要让他亲自领兵开疆扩土,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一老一少,一个差时间,另一个也差时间。 相比於刘义符,刘裕所差的,也唯有时间。 刘裕將碗中的鱼汤一饮而尽,放平了心態,他命奴僕撤去碗筷,拿起堆放在一旁的竹简,孜孜不倦的深入其中。 没等多久,迅捷的步伐声迴响在堂外,刘裕不用侧目一看,光听脚步,便能知晓来者是何人。 “主公,魏使求见。” “魏使?仲德竟能放他来彭城?” 谢晦解释道:“魏主指明要让其与您当面相谈,王都督再三相劝无果,便派人护送他前来。” 语毕,谢晦轻声道:“依仆所见,主公当小心才是,要不在堂侧———“ 刘裕一听,不怒反笑,“你的意思,他是来彭城刺杀我?” “主公不得不提防。” “无妨,你召他前来。” 谢晦本想再劝,可见刘裕丝毫未有防范之意,只得应声离去。 数刻后,一名著儒衫,脸庞白净的男人隨著谢晦一同入堂。 男人看到面露微笑的刘裕的第一眼,不免有些异。 朝中大都言刘裕气性如虎,稍一不顺,便会大怒“食人”,眼前坐著的,明显与同僚之间所述相差甚远。 “敢问您是?” 谢晦见他发问,以是故意而为之,说道:“这便是我家主公。” 魏使作揖行礼道:“刘公。” “拓跋嗣有事,非要让你与我面议?” 魏使见刘裕开门见山发问,早打好腹稿的他,正色问道: “敢问刘公以借道之名,侵我魏地,是为何意?” 刘裕已听过数遍此问,但他还是不急不躁的温和反问道:“尉建是为何而死?” 魏使一听,愣了下,又问道:“尉建见贵军攻城,怯战而逃,陛下因其罪而处死。” “既已处死,为何又要將其户首带到岸前拋户?” “刘公,滑台乃是魏地,陛下想在何处拋尸,便在何处。”魏使朗声道。 谢嗨在一旁想插话,可因为当下状况,只得站在一旁观望。 “滑台何时属魏地?” 魏使见刘裕越谈越远,遂急切说道:“刘公不必与我说古前之事,您打著借道的名义,侵占我国土地,乃是不爭之实,陛下见您来势汹汹,故而遣我来询问刘公,到底是何意?” 听此,刘裕徐徐道:“洛阳为普之旧都,怎能留羌人占据?陛下欲復旧都已久,加之宗逆叛將,如司马休之,鲁宗之父子等,皆是国之蠹贼,他们逃亡秦国,姚兴、姚泓收留他们,乃养我晋之患。” 刘裕说著,停了下,又道: “元年时,桓谦奔秦,六年后领兵进犯荆州,司马休之、鲁宗之等奔秦,正月,秦命鲁轨领兵进犯襄阳,幼成大败其军,此前先例,乃是秦犯普在前,今我率兵討之,仲德领兵入滑台,只为借道,不为其他。” 刘裕见魏使沉默,笑道: “七万匹布帛屯於滑台府库之中,你此次回去,將其交予你的陛下。” 第158章 天降 第158章 天降 十一月中旬,毛德祖已率军围蠡城第七日,晋军士气涨跌如山道一般。 在刘义符立三法之后,军中士卒已不敢擅自劫掠財物, 一军有一军的府库,攻下城后,按功劳封赏。 毛德祖看著眼前的破落山城,要想让魔下士卒激起斗志,实在有些困难。 尹雅是无才能,但蠡城墙道狭窄逼仄,一列墙占数十人,两列近百人,晋军纵使有百万数,能攻城者也不过一千,加上山林地势险峻,草木滚石充足,毛德祖为了保全人马, 只待放缓进展。 攻城往往都是前几日士气最盛,一旦拖延下去,则会如提坝泄洪般激流不止。 山道上,四名役卒使出浑身解数,推著驴蹄卡在沟里的粮车。 似如这般情形的隨处可见,哪怕是有牲畜运粮,从山底运到山腰,运十车便要翻上一两辆,短短一个时辰不到路程,却有著千里般的窘境。 “王將军已克檀山坞,特遣仆前来问將军何时能克蠡城?” 毛德祖思著,回道:“三日。” “唯。” 驛卒得到答覆后,未有片刻停留,赶忙下了山。 待其走后,毛德祖抬头看向那巍立在山前的城垒。 正当其一筹莫展之际,陈泽带著一位弯曲著腰的老叟快步赶来。 毛德祖偏身看去,只是一眼,皱著的面庞遂即舒展开来。 “毛公,这位阿翁乃是老山民,居住於山中数十载,蠡城正面难以攻克,他说有一条小道,可直通於其背听陈泽说著,老翁也隨即附和著,只是后者的口音极重,让毛德祖倾听时感到些许吃力。 “你说登上山岭有一陡壁,可从其入蠡城?”毛德祖问道。 像这样的山城,往往都不可能只有正门两条路可走,或许在暗中修建栈道,也犹未可知。 毛德祖看向陈泽,虽然他见陈泽面露喜色,八九不离十,但还是忧心问道:“你可带人看过?” 101看书1?1???.???全手打无错站 “路是有,只是需要攀过峭壁,从其入城———”陈泽顿了下,说道:“只得从崖上坠入墙道。” 毛德祖一听,脸色又恢復先前那般模样,能够登上峭壁的本就是军中驍勇之土,还要从崖间跳下去,实在是凶险,能不能活命是一回事,活下来能否有战斗力又是另外一回事。 本就是狭道,士卒如同下饺子一般坠落,想要不伤筋动骨,保全手脚,已是不易。 思绪过后,毛德祖看著血肉纷飞的墙垛,一名名晋卒被长戈所挑落於城下,犹豫了一会,问道:“有多高?” 陈泽听此,心中瞭然,遂答道:“四丈左右。” 此时一丈约莫两米五,四丈便是十米,这个高度,摔下去便要半身不遂。 “四丈。”毛德祖呢喃道。 “你带我去看看。” “唯。” 峭壁上,陈泽与数名士卒吃力的拉拽著毛德祖,下面聚在一起的数名士卒纷纷伸手, 生怕年过半百的老將军跌落。 在几番拉扯之下,毛德祖双手撑著岩石,缓缓的站起了身,他呼出一口气,苦笑道:“真是难为你们了。” “都是仆该做的。” 毛德祖笑了笑,不再多言,俯瞰著脚下的蠡城, “那可是尹雅?” 墙下,尹雅身著鎧甲,与一眾文武属僚似是商谈,似是爭吵。 “仆不认得尹雅,但毛公慧眼,应该便是。”陈泽回道。 毛德祖听著,言语上虽未讚赏,但自从陈泽入晋之后,处事与一言一行確实愈发的圆滑,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他对此种做派说不上厌恶,也说不上喜欢。 媚上的风气是好是坏,还得看这“上”是何许人也。 拋开杂念后,毛德祖开始仔细的观察周遭。 不知何时,手掌上却传来滴水般的触感,他抬手看去,见是先前那鉤爪所割破的伤痕在攀岩时磨破了。 温热的血缓缓流淌在掌心,陈泽见状,当即將巾帛拿出,替毛德祖止住了血。 眾人见毛德祖露笑,面面相,不知所以。 “先下去,莫要惊了蛇。” 即使眾人位於上方,可要是被某个秦卒偷閒时抬头望见,保不齐便要功亏一簧。 等毛德祖一行人回到营帐,前者当即吩咐道:“自洛阳起行前,世子曾运有一车飞鉤,此时便有大用。” 一眾將领先早已见过飞鉤的用处,只是碍於先前未曾用得上,大都忘却, 稍加思索后,陈泽顿然明悟。 “毛公要用飞鉤—” “不错,你现在便派人领些铁镐,去將那巨石打磨些孔洞,若还不行,施加些胶,將其固定下来,四丈之高,有飞鉤相辅,便能缩减半数”毛德祖抚著须,徐徐道。 將鉤爪牢牢的钉在巨石中,再用麻绳將其延长,不说四丈,就是八丈,也能游刃有余。 但说是如此说,按照实际情况来,十五米往上,还是十分危险, 帐內眾人心中感嘆,怎世子远在天边,却又好似近在眼前? 相比於从南方运来的一船船,一车车粮食,在这难以攻克之际,飞鉤之利不得不让人眼前一亮。 无形之中利处容易感受不到实质,有形则是十分明了。 回想起往事时,他们或许会记起这飞鉤,却记不起那一批批粮食中的心血。 因此,若刘义符不为上,而是媚上者,也算是精通其道,至於他是跟谁学的— 毛德祖交待了细枝末节后,正色问道: “你们谁愿去?” 原先还在相互商討的眾將顿时不再出声,毛德祖的目光到谁身上,被之將相继心神一凛。 能入帐议事,身处於末尾的,都是统两幢之偏將,魔下千百號人,让他们以身涉险去攀岩抢占墙道,即使立下先登之功,也完全不值当。 毛德祖见眾將平日里爭功夺利,到了此时却成了缩头乌龟,一张老脸上鲜有浮出怒。 “若我年轻十载,便亲自领队前去,尔等正值壮年,领驍勇甲士数十人,攻占一门有何难?”毛德祖冷声斥道。 他口出此言,並非是说大话,要真在他年轻时,身先士卒只是家常便饭,寻常甲士与將领所穿戴的明玄、两襠鎧所差甚远。 別看白值队八百武士人人身披玄甲,但他们所著之甲,与寻常士卒所著之革甲,或是其余武士所著之铁甲,其中都相差甚远。 南方治铁业发展迅速,自灌钢法普及以来,除去农具之外,甲胃的製作成本也是逐年递减。 但一般甲胃,与精甲难以比擬,將领所配之甲,往往要比军中士卒昂贵数倍,除去面部少有缺漏外,可以说是防护力极强,虽然不能说是刀枪不入,但很大能限制兵戈的深入程度。 恩与周泰身上所受之创近百数,绝大多数都是因外鎧与內甲所阻挡,受创多,但都是轻微伤,其防护力,可见一斑。 百年乱世纷爭不断,哪怕能继承,修补往前的军械铁甲,可旧不及新,唐朝军械,甲胃之强,还是因南北朝留下的底子。 北府兵创立之初,便都是看最好的甲,晋军之精锐,皆是重甲步兵。 在兵卒披甲这一点上,两宋確是有所共同。 蠡城守军数千,可披甲者不过是十之二三,所披之甲,也只是勉强防护住身躯,若是在野交战,断然要被普军一举击溃。 毛德祖知晓成事不难,只是眾將不愿犯险,看不上蠡城这块碎肉。 “往昔邓艾偷渡阴平,所涉之险,何止这四丈?破函谷、克论池,就差这最后一座山城,潼关长安未取,我军止步於此,成何体统?” 经毛德祖几番话下来,几名將领愧色难当,犹豫不断。 “將军.—” “仆愿往!” 正当將领开口时,陈泽朗声道。 毛德祖看了陈泽一眼,沉默不言。 他知晓后者立功颇多,可孩儿才刚出生,其余將领无甚出头的时机,老是让陈泽去, 弄的像是他偏一样。 毛德祖想令先出声將领前去,可后者见陈泽自请,张了张嘴,不与其爭。 当下一幕,让毛德祖不由皱眉扫视眾人,他见无人再出声,只得下令道:“既如此, 便由陈泽去领军,尔等各领摩下,传我令,攻城之事暂缓,让士卒们休息半日,待到午夜起身。” “唯(诺)!” “泽你留下。” 等到眾人相继离帐,毛德祖唤住了陈泽。 “毛公。”陈泽拱手道。 “你可知何为军中大忌?” “这—.—— 毛德祖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遂即解释道:“我知你是为立功,是为与他们磨合, 可你越是这般,便只能渐行渐远,此次就罢了,下次,切莫再如此出头。” 毛德祖告诫陈泽,是对其有栽培之意,可往后要让其独领一军,若不懂事理,难免离心。 “仆明白。” “你知晓便好,此去凶险,我任你去军中挑敢死之士三十人,你与他们即刻演练,莫要出了差错。”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毛德祖语气又缓了些许。 “诺。” 目送陈泽身影远去后,毛德祖方才轻嘆一声,呢喃道。 “木秀於林,风必摧之” 崖璧之上,一名名重甲武士来回摩著腰间的横刀,他们望向下方的来回摇曳的火光,眼中有些许畏色,可很快隨晚风消散而去。 陈泽擦拭完佩刀后,试著上下出鞘入鞘,他將绑腿与皮靴牢牢繫紧,又用双手使力来回拽扯著麻绳。 他见那嵌入巨石中的鉤爪无所动摇,方才出声道:“此战过后,所受之赏,足矣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你们皆是从新蔡跟隨我至此,说些娘们话,我已將你们视为兄弟,既是兄弟,就该同甘共苦。” 语毕,眾人咽著口水,握著刀柄的手不由紧了些许。 “我等既隨將军前来,便无畏生死,活了便能享福,死了,毛公便替我等抚养亲眷, 无非一条贱命罢了。” “就算是死,我们黄泉路上也有个伴,是不?!”张寸拍著身旁的同袍,笑道。 陈泽看向腿脚正在略微抖动的张寸,笑骂道:“看你那个样,杀时,別骚到我等便好!” “你他娘非找不痛快是吧?!” 两人相爭之际,原本沉寂的氛围不由鬆懈了不少。 陈泽见岩壁下的晋卒亮起火把,抿了下唇角,他提起堆放在旁的一坛酒水,先是自己畅饮一口,隨后递交於眾人。 待酒水见底,陈泽扶正兜盔,率先来到崖前。 “將军,还是— “不,我作首,若情势不对,你们便切勿隨我下去了。” 听此,眾人鼻子突兀一酸,让出身位。 陈泽一脚踩著岩壁,两只手死死的握著绳索,在半空中一点一点地往下移动。 张寸见巨石屹然不动,便咬著牙,也隨著陈泽的作態,开始往下攀去。 夜色如墨,五六名身著玄甲的甲士趁著巡逻的秦卒远去的间隙,从墙角跌落而下。 “噗通!” 陈泽摔落在地,沉重的甲胃压著他一时喘不过气来,他双手撑著地,大腿处的疼痛席捲而来。 要是再让他重演一次,断然不再会再披甲跳下。 也就是眾人从未如此试过,毫无经验,下午演练时都未有四丈高,穿甲跌落的痛感还不明显,更何况是在这午夜没有光亮的情况,著落地都看不大清。 “將—” 还未喊出声,陈泽一张手便挡在了武士嘴前。 在四人身旁,一名武士躺倒在地,鲜血从盔中不断渗出,流淌在石缝之中。 “莫—莫要让他白死了,听我令行事。” “诺。” 几人將陈泽扶起,后者当即蹲靠在墙角,纷纷用臂膀指引著上方还在攀爬的同袍。 待到二十余人伤存之人落下,陈泽见巡逻的十数名秦卒已然归来,便沿著璧墙,与身后武士吩附了一声,缓缓將刀拔出。 “杀!!” 蹲坐著武士们猛然高声嘶喊,举著火把面色疲惫的秦卒听得喊声,雾时间手足无措。 “晋—·怎有—“” “噗!” 一根根火把摔落在地,血水从脖颈处流出,燃烧於仅存的焰火之中。 当城墙上守夜的秦卒反应过来后,一眾披坚执锐的甲士已杀到身前,短兵相接之下,“眶当”的军械震动声伴隨著尖叫痛豪声此起彼伏。 “咚咚咚》 鼓声循渐大噪,林中鸟兽飞散而出。 隱於城外山林间的晋军齐齐涌出,他们將一架架云梯平稳地堆放在喊叫声最强烈的墙垛之上,有条不紊的爬上梯子,迅疾的往城墙上攀去。 陈泽持刀砍杀,阻挡在他眼前的秦卒愈发密集,他一把拉过扎在墙旁的烛台,往身前一扫,五六名秦卒当即后撤数步。 “来啊!!” 敌卒怯懦之时,陈泽却杀红了眼,他身先士卒扑杀上前,几名身材矮小的秦卒在看清其神情后,无不为之一。 当为首的秦卒刚想开口求饶,下一刻,血液飞溅,染红了陈泽髮鬢,让其看起来尤为可怖。 “你疯了?不要命了?!” 张寸一声怒吼,拉住了陈泽,后者这才冷静下来。 “降者不杀!!!” 隨著一名名晋卒占据墙道,秦军士气顿时大跌不止,特別是在陈泽等人喊出降著不杀的口號后,不少人当场放下了兵器。 正在晋军摧枯拉朽之际,一名披著长袍的男人从府內奔驰而出。 陈泽正与眾人打开城门时,便见其策马奔来, “拦住他!!” 十数名武士听令后,相继將刀剑横立在前。 陈泽见那马速不减反增,怒气上头,將手中的长刀丟弃在地,捡起尸体旁的长戈,以柄触地,架起势来。 “吾伯父乃是尹昭!你敢拦我?!滚开!!” 尹雅趴在马背上高声吶喊,他想勒马,却为时已晚。 “噗味!!” “砰!!!” 长戈在急速下洞穿鎧甲,將尹雅直直挑起。 陈泽僵在了原地,一双手虎口破裂,老茧连带著皮肉一同脱落,火辣辣的痛与巨力所致麻木感衝击著他的头皮。 在其身后,两名同袍为已马身所创,一名奄奄一息,一名昏迷不醒。 不少士卒相望过来,心神震盪不已,他们看著那以为血色浸染全身的晋將,惧意占据了大脑。 鲜血顺著木桿流下,尹雅悬於半空之中,口中牙齦由白转红。 “尔—尔—母婢—” 陈泽一眨伍眨的眼皮颤了两下,鬆开为衝击丞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拿起先前所义的长刀,缓步走到尹雅身旁。 “噪。” “噗!” 头颅丞拋而出,洒溅的鲜血在夜空之中划过一道艷丽长弧。 第159章 乱世 第159章 乱世 “主公!晋寇已破宜阳!” 双眼细狭,咧著嘴的文僚笑著大步入堂,急切道:“主公!” 堂內,正处於飘飘欲仙的姚懿一只手握著酒樽,另一只手,则是楼著跪坐在旁女婢的纤腰之上。 “有何事?”姚懿迷糊问著,一边示意女婢为自己斟酒。 “哗啦一—”冒著热气,带有醇香的酒水將樽渐渐填满,直至溢出。 女婢见状,微微一笑,挺著身前的沟壑擦拭去少有浸湿的案面。 本已酝酿好的情绪的文僚见此一幕,话到嘴边却嘻住了。 “主公,晋寇要攻来了!您怎—·能这般——” 姚懿笑哼一声,“畅可直言。” 见欲言又止,姚懿推开两旁的柔软,起身將衣袍褪去,只留著一件单薄衬衣,拉其一同往府外走去。 等到了堂外,姚懿冷声道:“说。” 孙畅山媚一笑,说道:“主公,当——当今天子昏庸无道,以至晋寇如蝗虫过境———” 听此一言,本还有些迷糊的姚懿似是被一阵冷风吹过,药性与醉意顿然消散。 “主公手握重兵,大仓中的粮食取之不尽,若是与晋寇交战,纵使守住了陕中之地可到头来,您文能得到什么呢?” “主公若错过当下,往后便再无这般良机。”见姚懿面色动容,孙畅又道:“此天授主公之意,您若不取,乃违天意也!” 姚懿惊的看著孙畅,后者一言一行让他百口难辨,他回首警了眼堂內的三两美人, 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晋寇克宜阳,怎能是天意?!” “乱世出英雄,无乱世,怎能成英雄?想那刘寄奴,本不过是布衣贱农,还不是趁著荷坚南下,藉此机而投戎?”孙畅抚著寥蓼无几的断须,故作高声道:“太祖能得偌大的基业,不—不也是趁乱机夺之?” 听著孙畅这一番话,姚懿没有驳斥,反到深以为然,即使前者已犯言语之大不。 “你说的倒是在理,若天下不乱,哪会有英雄。”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姚懿说看,负手往院中散步走去,孙畅紧其身侧,深怕改变了心意。 他特地挑这时候赶来,正是知晓姚懿服了散。 要是在平常,此时孙畅多半已被姚懿怒声轰退。 姚懿是有反意,可当下的时局,让他鬱鬱寡欢,这江山都守不住了,又何谈爭夺一说? 孙畅三番两次的述说著乱世出英雄等诸如此类的道理,刚听时,姚懿是不屑一顾的, 可自从姚嵩、姚赞那件事过后,他却信了三分。 堂堂龙兴之国,却败於那委身弹丸之地的杨盛,何其荒谬? 说与旁人听,不是天意又该怎解释? “尹雅几番求援,我皆未派兵救之,便是听你所言,大乱將至,你说,我该如何做? 孙畅听此,面色大喜,他凑上前去,说道:“仆早已有应对之策。” “哦?” 孙畅抬手指向西边,一字一句道:“您要成就大业,推倒昏君之暴政,为首,便是直取长安!” “取长安?你说的倒是轻易,姚绍调安定兵马回援,城中不过刚及万数,克潼关难如登天,如何取长安?” 姚懿冷声道,孙畅挑起了自己性子,却只是一味的空话,著实让人恼火。 “主公为克长安,城中兵马不足,但秋收刚过,大仓中徵集而来的粮食数不胜数,只要有粮食,何患无人?” “陕中哪还有青壮,都早已被大兄征空了。” “陕中无人,河北边镇,有的是人。”孙畅徐徐道。 姚懿异问道:“河北?” “主公將粮食运往河北,那里有不少先帝安置的族人与匈奴人,比起那些瘦弱青壮, 主公之族亲,人人皆擅骑擅射,您施恩招揽他们,这样一来,便不缺起事之兵马,您一旦起事,国中苦昏君已久之人便会爭相投效,如此,主公大业可成矣!” 姚懿瞪大了双眼,他看著因喜色,双眼成一道缝隙的孙畅,胸腔起伏剧烈。 “你——-即刻携我令符,將仓之粮运往河北。” “仆明遵旨!” 天蒙蒙亮,一车车粮食从大仓中运往渡口,沿途的百姓见了,爭相上前涌去。 有的抢著抖落在路边粟粒,有的甚至直接扑向粮车,被看押粮草的士卒劈砍的肝肠寸断,一节节流在外面。 几名瘦骨伶仃的孩童直直盯著,其中一人在良久挣扎之后,偷摸著上前,將那肠子连著血肉一同拽出,扯断。 刚一下马车的两位文土,见到仓前这惊骇一幕,面色铁青。 其中一人挥著衣袖,走到那运粮的士卒面前,怒目瞪道:“这——这是为何?!” 士卒见状,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仆-是得令行事,输运军粮,有人劫粮,仆只得按律法处置。” “你这是遵当今之秦律?还是那暴秦之律!!”文士破口大骂道。 士卒一时语塞,他不知那暴秦是何,只是碍於眼前之人的身份,不由露出惶恐之色。 “仆只是依令办事,还望左公恕罪。”士卒屈身拱手道。 “你是依何人之令?!” “孙—·孙司马。” 听得是孙畅之令,左雅不觉奇怪,他冷哼一声,怒道:“这畜生!定然又是在殿下耳旁作妖!” “我问你,这粮要运到何处?” “河北。” “你说甚?!” 左雅以为是自己幻听,河北无战事,尹雅屡番请援,这粮不往南方运,怎还要往北方运?! “仆也不知。” 见左雅面色红赤不已,其身旁的同僚张,一双眉目皱的极深,他忧声劝道:“你与我,应该先去规劝殿下,以免酿成大错!” 左雅咬牙切齿道: “我早已几番劝殿下,勿—勿要信那奸之言—唉!” 屋內,浑身冰凉的姚懿赤身躺靠在榻上,正当他不適之际,门外却传来了声响。 “殿下,左公与张公求见。” “左雅?他们二人可有要事?”姚懿挑眉问道“奴见两位公面色,应当是万分火急之事。” “让他们先等著。” 半个时辰后,坐立难安的两人终於见到姚懿的身影。 “殿下,这开仓运粮,到底是所为何事?” 这些粮食才刚刚强征上来,城边百姓多有怨言,但好在每日还会发放些许,打著抵御晋寇的名號,一时还乱不起来,可当这一车车粮食运往津口,纵使那些百姓都饿傻,也知晓这是姚懿要弃他们而去。 姚懿自知隱瞒无用,嘆了口气,故作无奈道:“大兄无能,使晋寇入关中如履平地, 国中怨声不断,秦州冀县之败,乃天罚!连上天都忍耐不下,我身为诸弟之长,自当取之!” 语毕,左雅,张两人膛目结舌,他们想过姚懿是畏惧王镇恶之威名,想要渡河撤於河北据守,谁能料到,姚懿竟要在此时行大逆之事。 左雅脸颊抽了抽,他以手轻拂著颤动不止的胸腔。 身为姚懿的属僚,他们早知其有不臣之心,对此,左雅与张只是当作未曾听闻。 皇室爭位,已然是见怪不怪,他们不想牵扯於其中,可现今状况,晋寇难抵,你还要添上一把火,说是什么天意——— “殿下与陛下乃是同母之亲兄弟,贼寇进犯,国家处於存亡之际,陛下委您重任,给予上万兵马,又从国库中挤调粮食给予於殿下,您的举措,事关国家兴亡,怎能听信那奸侯馋言!” 姚懿见左雅吹鬍子瞪眼高声责斥,脸色也旋即难堪起来。 “正是因那昏君,方才到此地步,父皇在世时,晋寇何至於有如此能耐?我若不拨乱反正,秦必亡之!” 张见此情形,上前拉住了左雅,他语重心长道: “前汉有吴楚七国之乱,景帝依靠著梁孝王平乱,如今普寇进犯,四州之地陷落,西有胡虏扰乱,北有夏军虎视,庙堂之危有同累卵,正是诸侯勤王之时,殿下就算无所作为,怎能助紂为虐呢?” 话音落下,姚懿一时哑然,左雅见状,遂即附和道:“陕城之粮,占国库半数,殿下要將其运往河北,所为何用?” 不光是函谷,就连潼关驻军之粮,也是从陕城调度。 姚泓也不想囤粮於陕城,可有陕津渡在,粮食能以漕运至河北,至司隶,他不得不如此。 长安作为国都,从实际利益而言,想要不缺粮都困难,纵使是漕运,豫州、司隶所运来的粮食,损耗也不算少数。 简而言之,陕城仓中存粮,便是秦国之命脉。 孙畅与姚懿之所以认为散粮施恩能大幅收买人心,便是因为国內各地是真的缺粮,部分地方恐怕已有了人相食的景象。 拓跋燾亲自口述书信辱骂刘义隆,也是因其用钱粮收买沿岸百姓,將其化作了流民, 不断的渡河南下,投入宋朝的怀抱之中。 北方、关中缺粮已是不爭之实,如今最富裕,最安稳,除去晋南,別无他处。 那些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河北之民,不单是为了眼前,更是为了往后。 南边虽是异乡,但是能过好日子,北边虽是故乡,可上顿吃了没下顿,任谁都会忍不住诱惑。 左雅与张见他要运转粮食至河北,便立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鞭策著马夫赶赴至此。 姚懿沉默了数刻,义正言辞道:“我欲將粮散发於河北,招揽义士。” 左雅听之,嘴角颤了下,瞪目道: “粮乃国之根本,殿下私自將国粮散发於河北,如若庙堂询问殿下粮食去处,殿下该如何应答?!” “殿下勿要再执迷不悟,为今之计,殿下应將那奸处死!將调至陕津的粮食运回仓中————.... 姚懿看著唾沫飞溅,言语犀利的二人,面庞逐渐扭曲。 “给我拿下这两逆贼!!” “诺!” 立在堂前的侍卫得令之后,未有片刻犹豫,爭相將左雅二人扑倒在地。 “取我鞭来!” 女奴捂著嘴,姣好面容被眼前一幕嚇得容失色。 “取我鞭来!!” “是” 左雅与张被牢牢按在地面上,四肢不能动弹,等到女奴取来长鞭,姚懿猛然接过咬著牙怒吼道: “你们与孙畅皆是我幕僚,他一心一意是为我图谋霸业,你们却只会见风使舵,用大义秤击!祖父夺取江山!可是为义!!” 两人被怒声与的面孔所震,一时哑然说不出话来。 “你们违背天意,却要拉著我一同违天,似这般不忠之奸,我留之何用!!” 怒声过后,姚懿手臂浮现青筋,他使出全力抽动长鞭,往左雅面目上抽去。 “殿下疯魔了不成?!!”左雅惊呼道。 “啪!!” 见左雅还在口出狂言,姚懿紧咬著牙,一脚踩著其头颅,挥鞭如雨般抽打著。 没一会,左雅上身毫余处皮开肉绽,正欲抬首怒喝的他,眼皮一翻,无了生气。 张敞看傻了眼,他想起身求饶,可还未出口,沾满血渍的长鞭挥舞而来。 “啪!!啪!!” 数名神情木然的侍卫,见伶人一动不动,身躯上的裂痕却还在递增,他们想出言提醒,可又怕自己遭了难。 “呼~~” 姚懿瘫坐在堂侧的椅上,他將带有钉刺的长鞭轻轻放在茶案上,独自拿起了茶壶,正想用壶口骨嘴喝,但壶里却没了茶水。 “茶—.取酒来!” “是。” 奴僕得令后,颤颤巍巍的来到门前,他警了眼门槛前伶具尸首,脸色大孩,步伐不由的加快了许多。 当姚懿在城的作为传至长安时,前者已经领著城的人马钱粮北上。 消息抵达长安后,姚泓当即將其封锁,並立马召姚绍入宫商议。 “陛下。” 当姚绍入殿后,姚泓快步上前相迎。 姚泓握著姚绍的臂膀,焦急道:“叔公可算来了。” 姚绍本想纠正姚泓叔公二字,可后者在数月时日里已唤了无数次,遂也作罢。 “陛下召臣来,可是有危急之事?” 每当姚泓召自己前来,多半是其处理不了的大事,骨此,姚绍已然习惯。 “二“二弟他將城的囤粮运至河北,欲反朕吶!” 姚绍得知后,先是安抚了一番姚泓,隨后道:“懿目光浅鄙,宙性难耐,造成此事, 定然是其身旁司马孙畅,陛下可遣人征其入长安,另派姚赞接守城,臣即刻动身奔赴潼关,孙敞若奉詔前来,臣丞令懿领兵共抗普寇,若他真为谋逆,违抗圣命,陛下丞向天下公示其罪,以声势討之。” 话音落下,原本还宙神不定的姚泓,面色缓和了些许,他思虑了刻,说道“叔公所言,乃定社稷之计吶!” 第160章 贵吏 第160章 贵吏 当源源不断的晋军从南山涌来,驻守在论池內的秦军无不为之一。 函谷关依在,怎会有大鼓普军杀到论池? 很快,晋军之中就传出函谷已破的吶喊声,使还处在懵神中的秦军振聋发联。 骑军能使闪电战,步军为何不能? 从宜阳到蠡城,再从蠡城奔袭至此,几乎已过去近半月时日,尹雅生前为了稳定军心,亲自赶赴宜阳,弘农郡之中,唯有几名秦將知晓王镇恶从南道进军。 数名秦將得知后,便將尹雅战死於蠡城的消息封锁,筹划著名归降一事。 因此,池的城门刚一闭上,却又兀然大开。 这一举动,让冲至城下,背负著云梯的晋卒,愣在原地。 等眾人反应过来后,纷纷將梯子丟在一旁,拔出腰间的环刀一拥而上,往城中杀去。 屋內。 中年人静坐於案上,他撇了撇长衫上的灰尘,授平衣襟上的褶皱,他拿起许久未曾用过的,布满锈跡污渍的铜镜,照著自己枯瘦的面容,遂长嘆一声。 “砰!”木门猛地打开关上。 “父——父亲!晋——寇杀进城来了!!” 中年人听此,笑了笑,问道:“杀到何处了?” 青年见父亲少有这般气定神閒,雾时间竟认不出,他张大著嘴,说道:“陈叔张叔他们家都往北门逃了,父亲恭坐在此,莫非是要等普寇的刀劈来不成?” “似你这般沉不住气,如何能成大事?”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受到父亲的质问,身为儿子的青年睁大了眼,说道:“爹!还要如何成大事?您年过半百,从小吏做成文吏,这便是大事?您你一月才拿多少俸钱,用得著为国守节吗?!” 对於他们这样不上不下的一家,识得字,会些算术,当上一县文吏,偶尔还能教些富余人家的孩子读书,日子过的不错,可再往上,完全是异想天开。 官是官,吏是吏,吏想做官,难如上青天。 常有人言晋做官难,仕途多为世家大族所垄断,可天下何处不是如此? 父亲兢兢业业半生,如今也只是比一般的文吏稍好些,连一县主簿都当不得。 每当他看见那肥头大耳,只会趴在妻妾上宣泄的羌人,不但心里犯噁心,还有愤恨。 你要说有真才实学也就罢了,怎偏偏在自己头上安一个只顾美色,连字都认不得的羌人? 前几日那羌人主簿携带妻妾往弘农去,他原本以为是怕晋军攻破函谷,故而逃命西奔,谁知是晋军从宜阳打来,自已得到风声后先行逃走,留下他们待在论池等死? 估计其逃难时还要在马车之上,谩骂著他们这些不懂道义的汉人有多么愚味,多么废物。 父亲总与他说有位在南方的老友,已经成了晋廷肱骨,为那执掌大半天下的豫章公所看重。 每每听起此事,作为儿子的他,年少时相信,及冠时半信半疑,他不是一次两次劝过父亲南下投效,可却都以祖母年事已高为由。 如今祖母丧期已过,他也年至及冠,凭藉著父亲在县府的交际,也从小吏开始做起,每天乾的活就是给那些县官端茶倒水,使唤来使唤去。 回家后,他问父亲,那位贵人是其编造出来,要是真有,一家子早已飞黄腾达,何至於每日看人眼色行事。 这就好比某位富贾之子,自幼时以常人衣食待之,直到及冠后才告知其家中有这数十代挥霍不完的钱財。 原先他还抱有幻想,久了,只觉得可笑。 起初父亲不愿回答,可当那位豫章公北伐之后,旁人面色犹豫,他则是喜笑顏开。 “为父何时要为国殉节了?” “那父亲这是?” “为父不是与你说过,有位贵人要到家中做客了。”中年人笑道。 “父亲怕是疯了!” 青年听他还在谈及此事,只觉天旋地转,苦劝无果之后,竟开始收拾了包袱。 “你这是做甚?” “父亲莫要把自己也骗了!” “喉。” 正当父子两人爭执之际,屋外却传来厚重的脚步声。 青年听此声响,脸色惶恐,焦急喊道:“父亲快去里屋躲著。” “不用躲。” 中年人站起身来,缓缓的走到门前,他透过门窗上一道粗大孔洞,看向门外的身影。 数十年前,他就是透过这孔洞看著那身影,只不过那时,洞还很小,缝也很小,看不大清晰。 “父亲!!” 青年以为他是疯了,快步上前拉住其臂膀。 旁人听见这动静,都知晓是晋寇前来劫掠,唯恐避之不及,怎还以笑相迎呢? 可不知怎的,一时间他却拉不住须鬢斑白的父亲。 “这里可是李公所居?” 本在使著劲青年听得屋外传来毕恭毕敬的李公二字,双手都僵住了。 “你还要拽到何时?” 李方偏首看向儿子李圆,后者惊得不知所以。 李公?他还从未听旁人唤过父亲一声公字。 李圆见李方的嘴角上扬到从未有过的弧度,愣在了原地。 待他缓过神来,轻声问道:“是—父亲说的那位贵人?” 李方一概避而不答,他拉开了屋门,不徐不急的走向屋外。 当他见身量只及自己一半的少年,已长的魁梧壮硕,却还是一眼认出。 那股眼神,那股心气,不论是何时一见,李方仍能认出。 “李公。” 等他近前,见到王镇恶已有灰白髮鬢,心神五味杂陈。 “一晃而过,竟已有三十载。”李方感嘆道:“那时,我才及弱冠数年!如今吾儿及冠,我也已成了老叟。” “君子之约,岁月难擬,我自入洛阳起,便深惧您——“ 王镇恶愈近论池,心中就愈发的志芯,若李方不世,他便要抱憾终生。 好在,还来得及。 “不过是些吃食,你行军至此,多有劳累,可——.吃了?” “无吃,李公若还不介意,可与我先入官署就食?” 李方微微一笑,转身招手道:“圆儿,愣著做甚?” 跨在门槛处的李圆,见到那威风凛凛,身著明光鎧的王镇恶时,可谓是目瞪口呆。 这贵人也太贵了吧?!!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两名披甲士卒小心翼翼的换扶著李方下了车。 公是公,私是私。 王镇恶本想乘马及府能快些,但顾及到李方的年岁,只得坐车而行。 待到父子二人下车后,王镇恶便摆臂相请,视其为座上宾。 他知晓李方无才能,可其恩情,却不是才干能够相比的。 韩信於漂母之恩,王镇恶瞭然於胸,他虽唯有前者之地位,尚未封侯爵,所任杂號將军,但无人不知他往后之前程。 灭国之功,且还是灭秦国之功,足以封九锡。 当然,这是刘裕允诺的情况下,刘穆之答应他,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自从王镇恶提及封九锡起,二人便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成之事。 就算刘裕已贵为天子,这九锡也不可能封赏。 自古封九锡者,哪个没有反骨? 哪怕刘裕真封他九锡,王镇恶也断然不敢受。 受了,保不齐哪天府邸里就要冒出些甲弩来,到那时,他王镇恶纵使功劳再大,也难逃其咎。 想做功臣,又保全己身,乃是千古难题。 思绪著,王镇恶便与李方父子入了堂, 在堂內两侧,还有几名身著黑袍的论池官员恭候著,他们见到王镇恶前来,当即堆笑道:“王將军。” 王镇恶警了几人一眼,毫无反应的握著李方的臂膀,令其坐在自己的一侧。 几名官员本还未注意到李方父子,见此一幕,神情骇然。 “李公用餐,可有忌口?”王镇恶问道。 “哪有什么忌口,隨便吃些便是。” 李方不敢夸大,面上虽是隨意,但举手投足间分外拘谨,李圆见状,也隨之附和。 “起初我听到龙骤將军的名讳,还以为是失了聪,当年我可未说错,镇恶乃是武侯之孙,德才兼备,不论身处何方,皆能成就大事!”李方对堂中眾人笑声道。 王镇恶对旁人拍自己马屁有些反感,但对李方重提旧事並不反感,反而感受颇多。 当年秦国兵荒马乱,为躲兵戈之患,他四处登门请求,好几家都不曾开门,唯有李方听后,开门相迎。 住处虽破旧,饭食虽难言,但於微末时,所施捨之恩,难以相报。 王镇恶不是一个喜欢欠旁人恩情之人,既然李方求一县之令,他无论如何,都会为其討来,更別提当下自己有权任命。 “李公往后便在此住下。” “在此?”李方疑惑片刻后,遂即笑道:“对於县令一职,我早已没了念想,只求颐养天年, 別无它求。” 话音落下,正饮著从未有喝过佳酿的李圆,不由的呛到了喉咙。 李方在家时,提及贵人时,便与那县令一职离不开干係,怎王镇恶答应其要求时,又摆出一副视其如无物的豁达? 王镇恶见父子二人作態,笑道:“李公拒时只用了数刻,我却为此苦等三十载,还望您不要再退阻了,若您感到乏累,我便派遣几名文僚相佐,您不过是换个住处罢了。” 面对王镇恶以诚相待,李公几番退却,演上了一副三辞三让的戏剧后,方才勉为其难的应下。 “镇恶吶,当初我向你索求县令一职,只是为了让你不用时时牵掛微末之恩,並不是真有意———————— “我知晓,李公还是先就餐为好。” 对於这般交际,若是旁人,王镇恶定然不会虚与委蛇, 当一盘盘秀色可餐的菜餚端上案时,王镇恶挥退了眾人,唯独留下了李圆,他与李方对坐著, 聊起了往事。 “豫章公可是你从前所愿之英主?” 或许是年纪太大了,李方对於权柄的执念已经隨著一根根髮鬢苍白而削减。 真要说什么飞黄腾达,诸如此类的大事,他已不在乎。 既然今日李圆跟来,王镇恶有意侧重,往后前程又怎会止步於县令? 王镇恶见李方第一问,竟是提起刘裕,话到嘴边,却难以出口。 “若主公不为英雄主,当今天下,何人敢当之?” “相比於武侯,何如?” 李方从未与旁人谈及此等大事,在一声声李公中,他儘可能的不想失了面子,故而以指点英雄发问,但却不自觉的著相。 王猛与刘裕相比,怎能算是一回事呢? 要比,也得是符坚, 君该是与君比,而不是与臣,对於李方弄巧成拙的一问,王镇恶沉默了数刻,答道:“祖父不及主公。” 李方听出王镇恶口中语气,自觉有失,汕汕一笑,拋开话题,“我听闻你自北上起,便几乎未怎歌息,可要在池待上几日?” 王镇恶不太想聊起战事,毕竟要是李方不在论池的话,此刻他已亲自领兵攻克函谷,打下洛阳与池的道路。 但兵马总得要歇息,从山攻伐至论池,一路来艰险颇多,若不是他见论池门户大开,有归降之意,恐怕不会奇袭杀来。 “明日我便要离去,弘农郡尚未收復,我此一去,池便要交由李公了。” 听此,李方摆手言不敢当,可面上的笑意却愈发浓烈。 “我哪懂得治理之道,若能不给王师添了乱子,我便能安心嘍。” 话是如此说,但其实治理一县不难,王镇恶便是县令起家,他通晓其道,哪怕李方每日在府中躺著,不务事,军中文僚也能游刃有余调度钱粮。 在与李方敘旧之后,王镇恶问起了其子李圆,“李郎可有所愿?” 正襟危坐的李圆顿了下,他看向父亲,见其无所表示,说道:“王公,我—我听父亲安排。” “圆儿不语世事,性子有些弱,吃不得苦,你若带他到军中,恐是要夜不能寐,还是留在我身边为好。” 王镇恶頜首以应:“那便依李公之意。” 既然李方不愿李圆隨他同行,他也不强求。 从军一行,向来是加官进爵最快的一条路。 王镇恶想让李圆跟在自己身后捞军功,已是招抚有加。 但人各有志,並非天下之人皆为求功名,多的是李方这样,想要偏居一隅,过安生日子的书生民户。 第161章 抉择 第161章 抉择 十二月下旬,洛阳。 案上,刘义符拿起两封信,第一封,著名为王镇恶,另一封,唯著一字,为薛。 他看著坐在两侧,翘首以盼的檀道济与沈林子,忙不迭的阅览起第一封。 须臾,刘义符笑道:“二位將军可以归府。” “我是说,二位將军可以回去准备一番,明日即可领兵西进。” 沈林子见他故意话不说全,摇头苦笑一声道:“我与道济离去后,世子是做何打算?” 刘义符整治军纪,严明律法两月有余,在顏延之等人的帮衬下,洛阳治安这一块,想钻缝找牛角尖都难。 沈林子之所以发问,便是担心那另一封信,若刘义符与他们一同西进,后方並无有所妨碍。 最怕的是他们领兵离去后,刘义符擅做决断,以身涉险。 “我倒是想与两位將军同去,只是,自河北东进,路途遥远,魏军自沿岸设防,我赠予將军的远镜,您是看过的,渡河之后,只得带两日辐重,途中『徵募”,便要被魏军所洞察,我也难以抉择。” 语毕,刘义符嘆了一声,世事难以愿为,他想钻北岸的空子,道路不但被堵死,魏军甚至在征民夫役卒在岸边筑垒。 他以为拓跋嗣等人会將重心对准黄河下流,也就是滑台王仲德那,谁知这两月下来,洛阳北岸的兵马愈发的多,多到让刘义符无缝可钻。 事到如今,是去是留,他確实要与两人触膝长谈一番。 想著,刘义符遂即起身,將信纸递交於沈林子,等二人过目后,方才说道:“於栗动向不明,他如今身处何地,是河北,还是河內,犹未可知。” 按照打探的情况来看,拓跋嗣明显是下命令的,加上近期的风向来看,於栗很有可能已从河北南下。 面对这位黑类將军,说实话,刘义符其实是有些许畏惧的。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於栗从戎数十载,战功赫赫,有万夫不当之勇,久镇平阳,政绩斐然。 身为一名鲜卑人,会打也就算了,偏偏还不骄不躁,以谦逊待人,他去询问两地的流民时,还要以金帛征寻。 於栗的破绽,大概也就是年纪了,据闻其年过半百,已留有白须。 这样文武兼备的地方將领,让刘义符,亦或是五百骑独自渡河北上,无疑是去送命,后者还好,若是前者....· 到那时候,他这被吹捧麒麟子要是成了鲜卑留学生,纵使往后南归,也无顏面苟存於世。 稳当为重,刘义符如是想著。 沈林子似是看出了他的窘境,直言道:“王將军克陕城,断函谷粮道,我军西进至陕后,便遵往前之策,我与道济领兵攻蒲坂,让王、毛二位將军攻潼关,如今北岸防守森严,世子若若想了悉兵事,与我等行进便是。” 刘义符先前思绪万千,是为了刘裕渡河西进做后手,可於栗用將其手砍断,若再一意孤行,便是绝路。 想做这些,出於功,出於名,只要刘义符愿意,他与檀道济也能拱手相让。 刘义符神情犹豫,他打开第二封信,当即被那所吸引,等他看完后,悬著的心终於释然。 刘义符將信递过后,徐徐道:“於栗確实已动身南下,薛辩之意,却是模稜两可,他不愿归降,也不愿出兵阻扰。” “芮城不破,蒲坂难克,待我军临近,看他还能否安然。”沈林子说道。 薛辩此时不愿站队,想做那出淤泥而半染的白莲,等大军兵临城下,该是会归降,似他这般摇摆不定之望风者,秦国多如牛毛。 既然都能暗中透露於栗的行踪於晋,屁股已经有所偏向。 “蒲坂之重,必克之,薛辩承父荫无才,不足为惧。”檀道济附和道。 刘义符问道:“河北太守薛帛何如?” 薛帛担任太守,据守解城,位於蒲坂东北方,薛辩据守芮城,位於蒲坂东南方。 两位薛家子弟,一上一下,相互策应,与蒲坂形成铁三角,沈林子与檀道济进军蒲坂,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两城。 “薛帛手中无族中部曲,其魔下所领兵马多为杂军,与薛辩魔下相比,差远矣。”沈林子解释道,“薛强所部,乃其祖薛陶所承,薛家还有另外两支强军,分为薛祖、薛落子孙所领,多半是驻在本家与河东。” 薛陶、薛祖、薛落三人,在当时被號称为三薛。 三人虽是集体出道,但其中薛陶声名最显。 曾任河东太守,封安邑郡公,死后,追赠其为右僕射,以义烈闻名。 自衣冠南渡前,河东薛氏便已是地道的土军阀,所谓什么河东太守,河北太守只不过是一道名號,不论是普廷,还是秦廷,除去封薛氏子第为河东太守之外,別无选择。 南边的士族爭执权柄,常是以计谋名望为底,北方嘛,兵强马壮者当之! 当一族部曲,足矣与一国相抗时,所谓什么皇权,天子威严,便只是草芥。 秦国千里疆土,要想完全掌控河东,无疑於异想天开。 也就是慕容永脑子一热,杀红了眼,非要涉及河东,结果就是被薛强打的娘亲都不认得。 慕容永也冤吶,荷坚兵败后,秦国大乱,谁知河东有这么一支薛家军。 王猛曾言道:『公(桓温)求可与拨乱济时者,友人薛威明其人也。” 能与王猛结为挚友,又得此评价者,怎会是泛泛之辈? 要想染指黄河以北,与魏国交锋,从青、兗、徐三州北上皆不妥,唯有从这河北,河东入手, 以并州为芥蒂,方能有转机。 刘义符等人知晓薛辩品行不端,无大才,可其魔下家军,却是少有的驍勇善战之军,哪怕是那常常奔袭於各地的宫城禁军,也不见能过之。 姚泓將禁军当成了中军操使,可事实上,这些军械甲胃精良的禁军,几乎未怎交战,对上贼配军绰绰有余,对上精锐,便不大够看。 “薛氏之事,待过函谷再议,关城中秦军断粮数日,二位將军勿要因我而延误了军情。”刘义符说道。 沈林子没有隨檀道济准备著手整军,而是復问道: “世子当如何?” “我再考虑考虑,若无良机,便隨二位將军至陕城。” 听此,沈林子脸色舒展了不少,好在刘义符没有执到底,做了妥协。 “既如此,我便与道济集结兵马。” “嗯。”刘义符頜首应道。 待两人离去后,刘义符平復了些许心情,目不转晴的看著岸上图帛。 姚懿领军粮渡河北上后,陕城的粮食如孙畅所愿,散施於羌、匈奴以及边镇诸军。 成效是有的,可姚懿魔下的本部人马倒是颇有怨言。 凭甚要把粮食分赏赐与他们? 若未立寸功,便能得到赏赐,那谁还心甘情愿的以死效命? 在两方人马爆发了数次爭执后,姚懿为了安抚军心,只得將原本想要保留的余粮再拨出一大笔来,以此来端平两碗水。 以赏抚慰之策,只能用於一时,得了赏赐的汉军旧部免不了又要上一波嘴脸,那些胡人见此一幕,对姚懿所怀的恩情渐渐稀释。 有不少识时务者,便趁著夜色,与同袍结伴逃离。 因此,每天都有人依附而来,也有人在领赏之后逃离而去。 得知军中状况后的姚懿,也只能吃著哑巴亏认下。 可最让他受不了的,便是有一批二三十人的队伍,前几日领著分发的粮食逃离,过了几日又假装新面孔入军。 等他深入细查之后,还发现有不少“结党营私”之人。 復领二三次也有,更甚者竟有四次。 姚懿大怒之下,將牵连者尽皆斩首后,风气方才加以遏制。 等他逐渐知悉胡·匈奴人的劣性后,明白了何为畏威而不怀德。 这些给多少肉都餵不饱的白野狼,气煞朕也!! 待囤粮挥霍一空后,姚懿勉强拉起数万人马,没有几日便草草称帝,他以姚泓昏庸无道为名, 並传各州郡,但响应者却寥寥无几。 镇守蒲坂者乃是与姚绍一同击退赫连勃勃之託孤大臣尹昭,也就是尹雅那位遥不可及的伯父。 姚懿自知攻克不下,也不愿与薛氏爭锋,遂將矛头指向了北方,镇守在匈奴堡,寧东將军姚成都。 当姚懿兵临城下时,他亲自策马至前,对姚成都说了不少好赖话,並把自己的佩刀解下赠其, 想以此做誓言结盟。 谁知姚成都拿了刀,转头便遣驛卒马不停蹄的送到姚泓面前,本还抱有期望的姚懿得知此事勃然大怒,遂领自封的驍骑將军“王国”,领百名甲士攻姚成都。 就算是以一当数十的白直队百人,也根本攻克不下有数千守军的堡垒,王国接受任命时万念俱灰。 他又不是西楚霸王,怎么打? 但左雅与张的前车之鑑在,他只能硬著头皮畏然赴死,然后便被姚成都生擒,作成了阶下囚。 当王国被活捉时,本该面如死灰的他如释重负,在这一场无厘头的叛乱称帝下,无人认为姚懿能成事。 姚成都知他是迫於姚懿的淫威,也只是將其囚禁起来,没有把王国的首级砍下还礼给姚懿。 他不用武,但是用文,旋即遣使指斥姚懿,述说著不忠不义诸如此类的话语。 在嘲讽贬低姚懿一番后,姚成都文举起平逆的大旗,號召周围郡县义士,共同抵抗姚懿。 孙畅的恶名,不说人尽皆知,那也是声名狼藉。 姚懿偏信重用孙畅,不说其他世家豪族。河东薛氏早已拉入了徵信黑名单。 要钱要粮要兵?陕中的还来河东要上饼了?滚子! 姚泓都不敢触薛家的眉头,姚懿魔下那群散漫的胡骑不但触了,还想拔下几根毛来。 结果可想而知,河东几乎无人敢响应姚懿,也就只有闹著饥荒的灾县,有数千户响应了姚懿, 但他们不是为了助其篡位,而是为了那些仅存的粮食。 在长安厉兵秣马的姚绍听闻有数千户人马归附於姚懿,他见苗头初长,便等不得其自行土崩瓦解,亲自领军从蒲津东渡至河北姚绍率领驍勇士卒万余数,大破那数千户杂军,正当此时,受了姚懿不少恩惠数名边镇將领, 见大势已去,便带著魔下將姚懿团团围住。 帐內,姚绍看著面色惊惧的姚懿,神情淡然。 他实在是经歷的太多了,此时见到被五大绑的姚懿,他没有同姚成都那般的怒其不爭不义的愤恨,反而只觉肩上的重担削减了不少。 “东平公!东平公饶命吶!!” 相比於身为姚泓同母弟姚懿,孙畅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被两名军士粗暴的如牲畜般提著入帐“砰!” 孙畅跌倒在地后,立马跪步上前,几番下来,双膝在地面上磨出了血痕。 姚绍沉默不语,他看著不知所措的姚懿,问道:“殿下可感到悔恨?” 面对此问,姚懿一时愣住,他看了眼孙畅,说道:“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殿下听信奸侯小人之言,竞能將国之半数粮食散发於那些骄纵蛮横之边军,还以陛下昏庸无道为名,若让你坐陛下之位,秦早亡矣!” 姚懿一时哑然,在他沉默之际,孙畅大喊大叫道:“东平公!仆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仆不为殿下出谋划策!仆已然被鞭挞至死吶!” 本还神色黯淡的姚懿,面庞上爬起几抹怒色,他那一双被麻绳绑缚的双手,不自由的握起拳来。 “东平公,看在我与兄长往日的情分上,可否將他烹杀!无论如何惩处,我皆甘愿受之。” 悔悟过来的姚懿自知再无可能回到往前,但孙畅在任於自己魔下之前,等同於过街老鼠,四处碰壁,他那一套暴论,也就是自己失了智,才会相信。 可饶是如此,姚懿还是任其为自己的行军司马,常陪侍左右,恩赏不在少数。 旁人叛姚懿离去也就罢了,他怎敢?! 姚绍直直的看了姚懿一眼,一字一句道: “陛下乃圣仁之天子,我离长安前,陛下曾数次嘱我留你性命,今日我不杀你,至於孙畅等奸妄乱党,即刻处死。” 话音落下,一颗头颅滚落在姚懿股侧,他见其眼珠还在跳动,便使力抬起左膝,狠狠的躁著那张可憎的面孔。 第162章 北渡 第162章 北渡 “扑腾!” 一双鉤状利爪渗入黄褐河水之中,一对为黑所披靡的双翅来回拍打水面,激起层层浪。 鸿展翅高飞,弦声隨张弧渐渐扬起。 “咻!!” 箭矢划过裂空,直奔高阳而去。 数名骑士见鸽落於岸边,即刻挥动马鞭,爭相奔驰而去。 马蹄溅起泥泞,为首高壮男人將身子趴伏在马背之上,他侧身俯首,想要去抓住那还在奄奄一息,时不时煽动羽膀的鸿。 正当他欲伸手提起,另一双粗糙的大手迅捷抓住其右翅边角,一把將其抢过。 “老魏,泯眾矣!” “哈哈哈!” 宋凡大笑一声,重新跨坐於鞍上,一手拉著韁绳,调转马头往回奔驰。 魏良驹本没想与其强爭,听到泯眾二字后,神情由喜转正,他双股夹紧马腹,往宋凡身后驰去。 正洋洋自得的宋凡未曾注意身后,一不留神之中,左手便空荡荡的。 等他反应过后,魏良驹已经越过了他。 宋凡见状,想要纵马追赶,但他定晴一看,只得勒住马匹。 “晞律律!”嘶鸣声响起,马蹄高悬於半空。 魏良驹脸色微变,双手紧韁绳,方才止住了狂奔。 在其身后的宋凡与其余数名“麒麟军”缓缓而停。 刘义符面不改色的看著眾人。 魏良驹脸色铁青,下马之后,急忙弯身请罪。 “世子。” 宋凡见此情形,面上浮过一抹幸灾乐祸之色,顷刻后,又恢復如初。 “你弓马强於他们不假,可一言相激,便冲昏了头,若至战中,你怎让我相信,战时能管束自已,管束魔下?” 只是一句泯眾矣,就让魏良驹险些马失前蹄,沙场之上,诸如此类的情况数不胜数,若不按军令行事,只会害人害己。 没有任何一名士卒会希望统领自己的將领冒失,要想打胜仗,心性乃是首要。 训诫完魏良驹后,刘义符又看向了宋凡。 “我言方仲永之事跡,是为了让你们以此为戒,你倒好,刚一记下,便用此来嘲讽同袍。” 宋凡听著,头愈发的下垂。 泯然眾人矣是这么用的吗? 他想让这魏良驹这一批人在练武之余,习些字,懂得些道理,往后才能有长进,能带得了新人。 光是会陷阵衝杀,保不齐要养出一支魏博牙兵。 “仆知错,请世子责罚。”魏良驹自请道。 “仆请世子责罚。”宋凡隨其附和。 除两人之外的数名骑士,在曙了一会后,也相继请求刘义符责罚。 “与秦军交战在即情,你二人也罪不至此,现在步行至军后,与役卒搬运输重去。” “诺!”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刘义符將系掛在鞍旁的鸽取下。 停留在旁的武士与骑士见状,赶忙上前赞道: “世子神射吶!” “世子射术精进—” 刘义符听著一句句讚美之词,神色並无变化,他用手开利爪,將正吐著白沫的鱼儿取下。 “拿去给伙卒,將其燉了分与眾將士吃。” “唯!” 一只鸽一条鱼,並没有多少肉,可要是切烂剎碎后,加入中,与粟米捣在一起,饭中便会有少许肉味。 刘义符望著渡河而去的一名名士卒,心里不免生出几许忧虑。 姚懿闹剧结束后,姚绍已领兵退回长安。 王镇恶原先是想趁姚懿动乱之际速克潼关,但潼关之险,加上秦国最后的精兵良將。 纵使是王镇恶,想要攻克这秦国最后的一道命线,也是棘手不已。 待姚绍三两下平定姚懿后,原本士气低落的秦军又不免涌起信心来。 现如今王镇恶与秦国诸將对峙於潼关,依照当前形势来看,不知要僵持多久。 好在王镇恶早已料到会有如此局面,遂在西进之前便与檀、沈二人预擬计策,让其分兵攻占河北,克蒲坂,至蒲津渡西进,再行南下攻长安。 若镇潼关者非姚绍,王镇恶定然会与二人调换,让其攻潼关,他自己攻蒲坂。 无可奈何,檀道济与沈林子虽能独当一面,但比起姚绍,还是差了不少。 要是王镇恶不顾全大局的话,檀沈溃败,姚绍势必要一举收復陕中、司隶之地,这般大的风险,他赌不起。 尹昭武略不及姚绍,但也只是稍稍次之,算不得轻易。 眼下的局面算是少有的僵持起来。 刘义符身处在岸边思绪著往后对策。 半个时辰后,刘义符眺望见檀、沈二人的旗帜后,旋即策马至军前,与其二人商议攻伐一事。 “秦之兵力,蒲坂占十之三四,潼关占十之五六,二位將军想要速克蒲坂,难矣,不如先收復北岸之地,待稳固人心后,再与其对峙也不迟。”刘义符正色道。 姚绍早在姚懿叛乱前便屯重兵於蒲坂,守將又是尹昭,速克其城,无疑是异想天开。 “尹昭虽非泛泛之辈,但我与敬士亦非,河东是块硬骨头,真要啃下来,镇恶那恐支撑不下。 ”檀道济说道。 不得不说,战线確实是拉得太长,豫州、司隶缴获钱粮足以自给,王镇恶接管陕城后,大仓內只剩下发酵的鼠虫腐尸。 晋军没有缴获,反而还为了救济饥民,拨出去了不少,从江淮运往司隶倒还行,从司隶再运往陕中,这几手调转,十石粮食到王镇恶手下,勉强留有二石,三石。 檀道济与沈林子可以稳扎稳打的攻取河东之地,但迫於粮草输重已有短缺的跡象,只得攻下那几座坚城,要城。 按照刘义符的意思,尽皆占领河东,便绕不开薛家。 在薛氏一家独大前,河东还有裴氏与其相互肘。 现在裴氏算不上落寞,但各房四奔天下,志早已不在河东。 就算能得到薛氏的支持,占据了河东,可那样一来,又要分布诸多人马驻守边镇,与魏相抗。 因此,攻河东內地,远要比全占利处更大, “既然檀將军要分派別路兵马攻占河东他地,我也可自领一军。” 檀道济与沈林子听得刘义符要独自领军,不约而同的出言相拒。 “世子安危关係重大,绝不可以儿戏待之。” 刘义符面对两人严厉態度,无奈嘆了口气,说道: “那我便先与两位將军同行,若战况有变,还望两位將军能予我一次领兵机会,可好?” 刘义符已自退一步,檀道济与沈林子也不好再得寸进尺。 他们见刘义符日夜操练那支麒麟军,所费的金银不知几何,要是让其一箭不发,便是越过深。 他们能在此时做出决断,但未来呢? 得罪继承人是大忌,加上刘义符格外有自知之明,非常人能比,又有恩护卫在旁,风险已一降再降。 刘义符是仁义,可他们也不敢蹬鼻子上脸吶! “若蒲坂久攻不下,我便拨一支人马与世子,可好?”沈林子妥协道。 听此,刘义符笑道: “好!” 第163章 少穷 第163章 少穷 当河北郡太守薛帛听闻晋军渡河而来,欲取河东,未有片刻犹豫的他,连夜从安邑逃往河东本家。 也不知薛帛是否有意为之,待沈林子三人入城后,仓中粮食军械丝毫未动。 算是给久旱逢甘霖的普军回了口血,接管安邑郡治后,三人再次西进。 芮城上,薛辩与一眾甲士站於墙头,俯瞰著墙下缓缓行进的晋军。 待他窥见那刘字旗帜,悬著的心才稍微鬆懈一二。 “砰!”城门大开。 一名骑卒携著信令奔赴而来,原先想要攻城的檀道济两人,见薛辩有归降之意,也暂且按捺下来。 “世子,我家將军所求不多,唯愿投效王师后,一切如常。” “你令他从芮城撤走,先前答应的事,待灭秦后,他便是河北太守,將军號如故。” “唯!” 一个时辰后,近千名被甲执锐的士卒循序出城,薛辩乘马至刘义符身前,他在犹豫数刻后,才有些不情不愿的下马行礼。 “辩见过世子。” 沈林子见其作態有轻率之意,面色也遂之冷峻。 “將军顺应大势,无需担忧,秦灭以后,河东太守一职,择日將至。”刘义符正色道。 薛辩骄纵傲慢,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路过周遭村镇时,刘义符便派人打听过,细询之下,可谓是苦“薛”久矣。 不得人心,纵使薛辩魔下有强军,也难以旷日持久。 薛帛奔走前,是能將仓中囤粮尽皆运出,可他却偏偏无所作为。 由此可见薛氏的態度如何,无宗族支持,薛辩纵使不愿降,也不得不降。 他虽是继承了父辈的部曲,可其魔下多是族中偏房子弟,嫡出为士官者少矣。 除去薛强这一脉外,薛氏还另有两脉,皆是手握强军,这也是为何薛辩未能担任河北太守,而是薛帛。 族中长者大都不喜薛辩,也就是让他在河北郡祸祸,刘义符若让他镇河东,且予以人马相助话,估计那些个老登转头便归附魏国。 用人一时便是,刘义符倒不是怎在意, “世子大义。”薛辩笑道。 信中交谈,他以为不过是旁人打著豫章世子的名號罢了,今日一见,刘义符倒是爽快。 “我已让魔下加紧整备,半个时辰后便將芮城让与王师。” 语毕,薛辩微微行礼告別,隨又跨上马驹,指挥著城门处的拥挤车队。 刘义符对薛辩的態度不甚在意,但对那一车车满载的麻袋却很在意。 相比之下,薛帛倒是识时务。 等到薛辩魔下搬完,晋军入驻之后,得到的是一座空城。 城中只剩下数百户老弱妇孺,连个可以干活的青壮都揪不出来。 这吃干抹净的让人厌恶,刘义符是宽仁,可不代表他容忍薛辩上嘴脸。 按捺住心情后,刘义符与薛辩一行分別,大军直往蒲坂进发。 蒲坂城外。 《帝王世纪》云“尧旧都在蒲,舜都蒲坂。” 蒲坂与蒲津的痕跡最早可以追溯至尧舜时。 蒲城西临黄河,滩涂旷野,丛生蒲苇,因之为“蒲”。 城池负山面河,为秦晋要衝,乃自古兵家必爭要地, 蒲津桥早在秦昭襄王时所建,六百多年来,经过修,至今巍立在黄河之上。 攻克蒲坂,大军便可从浮桥西渡,直逼长安。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指便是这蒲津河桥。 三十年晃晃而过,莫欺少年穷。 王镇恶回秦,恰好三十年,当时的他虽不算贫穷,但也確是一无所有,不然也不会漂流在李方家中避难。 往昔他刘义符年少时听到这番话时,不免热血沸腾,但他不知此言竟是出自这蒲坂, 感慨良多后,刘义符与沈林子、檀道济登上望台,从衣袖中拿出远镜,开始眺望远处墙垛。 只见那原本的城墙之外,又铸有一道低矮女墙,墙角处又分別设有数台弩机,拋石机,以及堆叠如小山般的滚木流石。 本还在墙道上巡视的一队队秦卒见到晋军如蚁般涌来,纷纷各擅其职地在城墙上严正以待。 观望了好一会,沈林子眉尖起, “尹昭確非等閒之辈,城內驻军不止万余人,城外民户大都已入城,就连五里之內的林木也都砍伐殆尽—”沈林子忧声道。 尹昭坚壁清野,连林木都不放过,晋军要打造云梯、槌车等攻城器,还要到五里外的山林中砍伐,再由车运输到城下。 一来一回,又要耗费不少时间,沈林子攻伐至此,对此看的透彻,他只是粗略一观,便知蒲坂难克。 “我军渡河至此,是难是易,总得试试深浅。”檀道济缓缓放下远镜,“这蒲坂一克,长安无险可依,姚绍又与镇恶持於潼关,这灭秦之功+“ 说著,檀道济眼中透著火热,比起潼关不及,克长安的功劳近在尺尺,攻不下也得攻。 “粮草辐重自洛阳转与陕城,再从安邑运至军中,粮草不济,若要久战“ “大军两万余,精兵悍將何其多?怎还攻克不下蒲坂?”檀道济见沈林子未战先怯,遂拔声道:“敬士,姚泓就离我等一河之隔,擒住他,潼关不攻自破,这灭秦首功,当-世子与我二人居首。” 在檀道济几番煽动之下,沈林子也半推半就的应下:“既如此,便依你之言。” 蒲城难克,但未必没有机会,尹昭年迈,熬一熬老头,说不定就能使其露出弊端。 但说是这般说,蒲城西临黄河,只用三面御敌,加上城內民夫眾多,后勤得到保障。 秦军又能调粮过桥运入城中,纵使缺粮,但挤一挤总会有的。 百姓干了,就往上榨一榨,到了这生死存亡之际,姚泓等人已顾不得其他。 刘义符对两人的安排並无异议,就算攻克不下蒲坂,也能替王镇恶分散秦军兵力。 即使有百万兵马,依照潼关的地势,能参入攻城之中的士卒不过数千,他们这一路,合兵於事无补。 晋军从围城到攻城,足足准备了两日。 檀道济位於中军,令魔下攻东门,沈林子攻南门。 “咚咚咚—” 鼓声迴荡。 一望无际的晋卒奋勇衝锋至城下。 分散在外墙与內墙的弓弩手错位站开,在尹昭的命令下,整齐划一的搭弩拉弓。 “咻!!!” 数千发箭矢凌於空中,如黑雨般降下。 排列在前的刀盾手停止前行,嫻熟的將盾举过头顶,任由箭雨倾泻。 后方的普军弓手不逞多让,以牙还牙的將手中强弓拉至满月,往正空中射去。 一时间,晋秦两军互有伤亡,但因地势高低,晋军处於下方, 几番洗礼过后,前军奔涌一段,双方弓弩手便对射一轮,直到前方的负责抬著云梯的士卒將梯子架设在墙上。 等到七八名晋卒即將登於外墙,冒著热气,臭不可闻的汁水从上而下灌溉。 被其琳到晋卒哇哇喊叫的跌落梯下,处於高位的倒地不起,处於低位的则是趴倒在地面上来回翻滚,急切地想將灼烧滚烫感扑灭。 这些第一时间攻城的士卒皆是常军,所著之甲轻便。 伤亡剧增是不可避免的,这些首当其衝的士卒只得硬著头皮攻城,只有將城中守备耗的精光后,才会派遣甲士驍卒攻城。 寻常士卒,在攻城时,与辅兵、杂役並无多少分別,克坚城,往往都是要堆叠数不清的人命。 第164章 领军 第164章 领军 攻势持续了半日,至晚时鸣金收兵。 第二日攻城,伤亡者千余数,外墙未克, 第五日,伤亡者八百数,险些攻克外墙。 第六日,地道疏通,尹昭令魔下以沟绝道,另备柴火置於道口,以牛皮烟燻晋军。 第八日,普军发动强攻,將外墙夺下。 夺外墙后,內城又设有瓮城,沈林子见这些时日伤亡惨重,终是回归理性。 “如此僵持在城外,不知何时能克,若再强攻下去,军心不稳,先暂缓攻势,徐徐图之。” 檀道济坐於位上,面色早已不如当初那般神采奕奕,当火热退去,他也知晓强攻无用,若再这般下去,士气將一泻千里。 二人商量一番后,檀道济遂召別將苟卓入帐议事。 “檀將军,沈將军。”苟卓躬身行礼。 在一眾將领中,苟卓是最不似武夫的那一个,但因其是苟氏门生,勉强可以称其为文武並济。 檀道济他魔下这位別將青睞有加,故而想召其前来。 “当下战事焦灼,尹昭深谱守成之道,我与敬士思虑过后,想令你领八千人,往东北进发,克匈奴堡。 说著,檀道济起身,指著掛在架上的帛图。 苟卓听著,脸色不悲不喜,自己未曾独自领军,檀道济有意將他作心腹培养,期望越大,压力也就越大。 姚成都据守匈奴堡,对內对外功绩俱显。 今岁并州、定阳数万户胡人举兵反叛,攻入平阳,姚成都守匈奴堡,贼军不能入。 年末姚懿举兵叛乱,姚成都依是守匈奴堡有功。 或许他在別处未能立下功绩,但姚成都镇匈奴堡多年,处秦魏之边境,要说他是无能之辈,断然不可能屡立战功。 姚秦宗室,还是有能独当一面之人,只是姚泓不会用罢了。 苟卓故作思量一番,本想言辞婉拒,但檀道济目光频频袭来,他了嘴,应声道: “八千人进驻河东,又要攻下匈奴堡,怕是不怎够,將军可否再调派两千人?” 听此,檀道济面色微变,他说道:“攻城掠地,兵力之多寡虽重,但河东诸地望降者不在少数,匈奴堡不过是大些的鄔垒,与你八千人不够?” 这八日以来,所死伤者,大都是司豫归降而来的降军,北府军与南晋军还未上城墙攻杀。 但这样一来,並不代表他们兵力充裕,分调八千人与苟卓,已经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底线,后者依觉不够。 “若不是尹昭居於城中,我与敬士只用三千人足矣。” 苟卓听著,心里有话说不出,人与人熟能相较? 檀道济也觉面上无光,姚懿敢让王国率百人甲士攻匈奴堡,他许给苟卓的八千人当中,又何止甲士百人? 正当此时,刘义符闻讯赶来。 他掀开帷帘,搓了下手,將肩上的鹤擎掛到一旁。 年末温度骤降,也就是少年阳气重,適应几天也就习惯了。 但他习惯了,军中那些南人倒不习惯,檀沈二人也不想一味的驱使降军攻城,只是凛冬时节, 有些老卒受寒风一吹,手脚要比以往缓慢。 这样的状態,到了战场斯杀之中可是要命的。 天气一冷,黄河水位隨之下落,河面虽未结冰,但亦然有不少寒霜,此时用大船运输资粮,极为不便。 输送前军重补给艰难,损耗又大,彭城算上辅兵杂役,整整十万张嘴,真要在此时渡河北上。 恐怕酝酿一载有余的棋盘便要当场掀翻在地。 非常时刻,多做则多错。 待到正月开春,刘裕再起大军北上,才最为稳妥。 至於前军战事不利,那都是小事,晋军摧枯拉朽的攻至潼关前,已不差这数月时日。 更何况刘裕也未曾想到,王镇恶能有如此进展,他原先就是打算让其等候在洛阳,自己亲自领兵攻长安。 除去这灭秦之功名外,后勤也不会吃的太紧,想必刘穆之才刚刚歇息几天,又得起来亲自操劳。 刚回些暖的刘义符感到帐中氛围冷冽,他观苟卓神態,问道: “有何事?” 本想与沈林子“暗中串联”的檀道济,听此一问,脸色顿变。 “无事。”檀道济微笑道。 刘义符见状,笑了笑:“將军有何事需要瞒著我?” 他早已预料此情形,好在提前派人守在大帐左右,不然,还真要被钻了空子。 “世子也知晓,这些日攻城不顺,我正与敬士思量对策” 檀道济一边说著,一边用眼警向沈林子,后者似是不喜这虚假做派,应付起来十分牵强。 对於渡河时的许诺,沈林子回想著,总觉得怪异。 怎刘义符还未过河,便预感他们攻城不顺,难不成这位豫章世子还同崔浩般,精通天文占下之术不成? 直觉上,沈林子不是一两次如此,他感到刘义符就像是提前挖好了洞,等著他往下跳。 如今刚有所动作,刘义符又凑巧的赶赴入帐,平常时刻,他这时还在习练武艺。 沈林子见刘义符望眼欲穿的模样,自知隱瞒不下,他將双手伸向火前,正色说道: “蒲坂固若金汤,確实如世子所言,一时攻克不下,道济与我知此僵持下去无用,便打算派一人將领军进发河东,攻匈奴堡。” 听得沈林子道出匈奴堡三字,刘义符微微頜首。 檀道济想瞒他,可这每日的伤亡与进展却是做不了假。 檀道济见沈林子义正言辞的托出,嘆了一声,道:“我也不想瞒著世子,只是这攻伐之事,不同於书中所撰,世子熟读兵法,可要想在战中施以致用,难矣。” “前將军伴我左右,檀將军又有何心忧?” 他可能会纸上谈兵,可身旁有位身经百战的护道者,有何好惧怕的? 檀道济听此,有些哑然,论资歷功绩,北伐前,恩不逊於他二人。 只是前恩太过谦卑,对谁都礼遇有加,加上平时不苟言笑,存在感低,倒让檀道济偶尔忘却。 但他檀道济忘记,沈林子倒是一直记著,前者派苟卓领兵攻姚成都时,他便想让前恩领军前去。 可檀道济说,恩去,世子定然也会跟著去,还是太过冒失。 沈林子知檀道济有私心,但也確是在考虑刘义符安危。 “荀將军若无异议,我便与你一行北上。” 刘义符看著儒生模样的苟卓,自知其不比姚成都,可要让前恩领军,那便不同。 “仆並无异议。”苟卓莞尔笑道。 有刘义符兜底,他就算战事失利,依照这位麒麟世子的品性,自己定然用不著担责。 檀道济见眾人一致对“外”,刘义符话中又有意让功与苟卓,遂说道: “渡河前,我与敬士便与世子许下诺言”檀道济顿了下,道:“这一军八千人,便由世子统领,如何?” 语毕,刘义符看向沈林子,似是在徵询其意见。 “我无异议。” 听两人尽皆允诺,他当即朗声笑道: “两位將军宽心,若我不克匈奴堡,定以军法自处!” “世子不用如此” 似是要表达决心,刘义符不顾几人劝阻,他大步来到案前,书写起军令状来。 须臾,沈林子看著那歪七八扭的字跡,全然不信刘义符乃是顏延之的弟子。 商討一番行军路线与诸多事宜后,刘义符遂一把拿起鹤擎披在双肩之上,他再次拉开帷帘时, 停了下,说道: “此去,恐不能与二位將军一同过年节了。” 话音落下,刘义符哀嘆一声,身影隨之消散。 沈林子与檀道济愣了下,相互看了眼,情不自禁的摇头一笑。 第165章 三胜 第165章 三胜 广阔无垠的蜡黄地之上,树干旁的崢嶸枯骨终是支撑不住寒风捶打,倾倒而下。 少年郎用著布满铜污铁铲,一下又一下撬动草皮。 他双手捧著骸骨,见那腹部残缺短骨,一时无言。 待到最后一丝光亮消逝,另一抹光亮悠然而生。 一道道目光打来,低头紧贴的士卒纷纷看去。 冷风呼啸而至,刘义符呼了口热气,气息在冷冽的空中成团雾状, 他望著另一侧整齐有序的部伍,又偏首眺望远处的屹立堡垒,知晓往后的骸骨只多不少。 这些人或许是因自己而死,因自己父亲而死,可要想天下太平,怎能不死人? 一列列士卒行走在寒风之中,这八千人中,降军占有半数,辅兵,役卒占两千余数。 而坐镇於中军的南卒驍勇之士占一千五六,其中披甲者过半数。 在四方的同袍遮挡下,加上寒衣与革甲贴身,比起司、豫降军而言,还能勉强维持在河南时的状態。 待刘义符再次上马离去后,数名辅兵抬起柴斧,竞相砍向那枯皮树干。 羌胡虽耐寒,但姚懿曾领军至城下,见匈奴堡周遭林木稀缺,打造云梯尚且困难,更別提能够补给於大军长久攻城的柴火。 相比於姚懿这一只过街老鼠,刘义符一军所过之处,不说有多么通畅,但也无甚阻扰,大多数县城皆是望风而降。 经过蒲坂攻城数日,刘义符知晓姚成都並非庸將,故行军至夏县时,他便令役卒砍伐沿路枯木,以备结营攻城时所用。 刘义符策马上前,他看向鬍鬚被风吹摆至鬢角的前恩,递过远镜,问道: “五里外便是匈奴堡,將军打算在何处下寨?” 恩接过远镜,他打量著垒堡地势,思付片刻,道: “秦魏之边界,便是这汾河,汾河以北为魏地,汾河以南则为秦地,匈奴堡依河而建,与蒲坂有异曲同工之处,这四周无草木,世子应以西门为主寨,保水源充足。” 语毕,刘义符调转马头,挥发號令,示意在垒西安营扎寨,同时又四派哨骑於野。 行军近十日下来,原先还有些“笨拙”的刘义符,在前恩的训导下,算是进展迅速。 往前他与顏延之温习兵法,又隨行毛德祖一段时日,从入关以来所见闻,比起兵书之上一字一句,更让刘义符受益匪浅。 自从於栗接管平阳城后,秦魏南北边界便是以汾河岔口为准。 匈奴堡中军民大多是羌胡镇人,本该擅使野战的他们,因粮草匱乏,养人都稍有不及,更別提马了。 加之魏国在北面设有重兵,司、豫、陕失陷於晋,无了兵源,为保存兵力,姚成都贯彻避战坚守方针。 战马饲养困难,羌胡拋弃引以为傲的弓马,开始学起晋人来固守坞堡,几次战役下来,还真让他们学到了精髓。 墙垒外一圈,引渠挖沟,设有两处吊桥出入,內部与坞堡別无分別,圈养牲畜,种有田亩,可谓是自成一“国”。 高墙阔垒外,旌旗猎猎,炊烟裊。 姚成都立於城楼处,俯瞰著那刻有刘字的黑旗, “刘—.?” 姚成都惊论问向左右。 晋军之中,他还从未听过其他刘姓將领,除了那一人——— 若是其本人亲至,恐怕还未攻垒,堡中守军便要破了胆。 两三名文僚面面相,良久,方才说道:“將军勿用担心,魏与秦定下盟约,寇首亲至,则充、豫尽失,仆听闻” “听闻什么?”姚成都急切问道。 “听闻寇首魔下之长子,曾隨军入主洛阳,城前晋寇,多半是其子所部。” 得到文僚几番提醒,得知是虚惊一场后的姚成都,若有所思。 须臾,他似是记起,遂了一声,笑道:“我未记错的话,这位豫章世子,不及总角?” 文僚了愜,他在心中算了一番,刘裕不惑之年得子,至今五十有三。 “將军所言无误,再过上两三月时日,方才及总角。”文僚一转先前紧绷的神情,与姚成都一同笑谈道。 十二三岁的孩童领军,真当自己是胡人不成? 南人是何德行,他们心里门清。 只要染上了那些恶习,便如何也割捨不去, 而染此习者,多为高门大户。 “长孙嵩年方十四统军,也要比这世子大上一二岁,更何况,他乃是鲜卑人,自少起隨其父征戎沙场,这世子久居建康,锦衣玉食,怕是连刀剑都未曾见过,怎能统领一军?” “寇首素来喜將子嗣携於身旁,能纵其长子这般胡闹,鲜有。”文僚附和道。 “竖子罢了,非吾自傲,长孙嵩年少时,不见得能破我之坚,他刘裕大造声势,弄出个麒麟子来,我便要辱其名,摧其势。” 姚成都说著,双瞳明亮,世人皆知他能守,却不知他驰骋沙场时是何风光。 他若能破这麒麟子一军,不求擒住其人,也定然能大涨国中士气。 文僚见姚成都神情,连忙劝道:“將军,仆话未完全,寇首虽喜携子嗣隨军,也是出於情理, 寇首年过半百,而子嗣未壮,为揽功名,为育子,为亲,可却从未让其操揽兵事。” 顿了下,文僚又道:“以仆之见,领军者另有其人,將军不可轻易出城迎战。” 一番话后,姚成都腔中慾火为凉水浇灌,雾时间冰火两重天。 “汝等读兵书,是知晓何为以攻代守?”姚城都冷不丁问道。 听得此问,另一名年长些的文僚思虑过后,答道:“將军之意还是稳妥为好,待探明敌情,再做决断不迟。” “城中能战之士三千八百人,晋寇八千数,能战之士不过三千,晋人畏寒,此为一胜,匈奴堡外,平原阔野,任骑军纵横,晋人不擅骑,用其行路,而不用战,此为二胜,姚懿之乱不久前平息,军中士气大涨—“ 说著,姚成都抬手指向远处队列。 “你观其色,可有胜势?沈、檀二人久克蒲坂不下,士气低迷,晋寇远离故乡奔赴北域,水土不服,又临近年节,人心不齐,此为三胜。天时,地利,人和俱在,你说,我如何不能胜之?” 语毕,姚城都抚著鬍鬚,大笑一声。 其身后文僚面色惊奇,不能料到眼前这位羌人,竟比他们还要擅说道理。 一时让人分不清,熟普熟羌? 第166章 儿戏 第166章 儿戏 苟卓来回踱步,面色忧鬱。 “世子围而不攻,是为何?” 自围住匈奴堡以来,刘义符几次三番做出些—让人摸不著头脑的举措。 也不是刘义符按兵不动,而是每每因无厘头的缺漏而不得不鸣金收兵。 数日下来,不论进展,那垒墙上连一道孔洞血跡都未留下。 昨日清晨攻城时,刘义符亲自在阵中指挥方阵,左右两阵因其號令而相衝,互相推挤,实在令人嘘不已,也就是姚成都按捺的住,换做旁人,早已领军杀出, 不单是列阵之事,就连那攻城器一事,刘义符也要插上一手,打造出来的云梯歪七八扭,別说攻垒了,就是平铺在草地上,也不见得能爬到顶端。 好在粗製滥造不在多数,所备木料还算充裕,能让刘义符隨性一二。 苟卓数日观察下来,深觉往前与当下的刘义符简直判若两人,与未懂事的孩童別无分別。 世子吶!你这是被鬼魂上身不成?!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刘义符一边用枯枝弄著篝火上夹著的半只羊身,一边在心中呢喃道。 他並非质疑苟卓的忠心,可后者一看就不是沉稳之人,保不准会误事,如今看来,刘义符也没有看走眼。 相比於苟卓,前恩要镇定的多。 当然,或许是两人相处的多了,后者知晓刘义符动意,心照不宣罢了。 旁人觉得他老实,好说话,可前恩能够一步步走到刘裕身旁,又怎会是愚笨之辈? 所谓大智若愚,指的便是前恩这般人。 世上哪有数不尽的喜怒不形与色之人,刘义符所见的那些“老登”终究是凤毛麟角也就是他在建康待的久了,故而会感有错觉,认为多数人都有城府,无非是深浅之分罢了。 苟卓见刘义符听而不语,不由焦急道:“粮食与柴火每日削减不知凡几,世子怎能视兵事如儿戏?” 刘义符听此,笑了笑,挥手示意其坐下。 “喉—” 苟卓缓缓坐下,他正欲又言,却被刘义符递来的羊腿所阻。 炙肉香味扑鼻而来,苟卓砸了砸嘴,轻手接过。 可刚一触肉,苟卓便被其烫了一下,红焦羊腿脱落於掌间。 刘义符手疾眼快的伸手接住,且刚好的握住那骨柄, “將军心急,反而吃不著肉。” 刘义符说著,又將羊腿顺手递出。 苟卓沉默片刻,被灼烫的手掌颤了下,伸手相接的同时,还不忘用余光瞄向刘义符的右掌。 他观其掌间略微红肿处,还带著一道透亮茧皮。 见此,苟卓愣了下,待到刘义符轻吹红肉,方才回过神来。 “將军怎不吃?” “哦—·仆不怎饿。” “此地贫寒,无有香料,撒些盐吃,確是差些味道。” 苟卓握著腿,看著刘义符慢条斯理的一口一口吃著,全无先前窘迫神情。 等到几根被清理的乾乾净净的肋骨堆放在篝火旁,苟卓才吃起肉来。 刘义符来到盆前,用冰冷刺骨的河水洗净了手后,缓声道:“姚成都心性沉稳,將军著急无用,这些日攻城面上虽无进展,但也快了。” “快了?” 刘义符笑而不语,他似是想起了件趣事,说道: “你可知谢家那位大才?” “可是谢主簿?” 刘义符摇了摇头,道:“与我老师齐名的那位。” “可是康乐公?” “不错。” 谢灵运之祖乃是谢玄,元兴二年(403年),年方十八岁的谢灵运继承其爵,受封为康乐公, 享受两千户食邑。 两千户,这匈奴堡之中尚无两千户人家。 时晋廷依先制授其员外散骑侍郎一职,谢灵运不受召。 散骑侍郎这一官职,多以功臣大族子弟为任,算是起家官的顶点,孙承祖荫。 旁人还在为仕途而发愁时,谢灵运拒召,可是让无数人眼红不已。 他们拒召,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官身,金光大道就在眼前,谢灵运却要走径小道。 “渡河前,康乐公应已至彭城。” 刘裕收復洛阳后,便当即召被任为世子中军咨议的谢灵运北上为自己作诗歌颂功名。 也並非刘裕好大喜功,只是听常人溜须拍马,不免有些俗气。 常言道,雅俗共赏。 况且,能够让谢灵运快马加鞭北上作诗之人,也唯有刘裕。 “今日不谈康乐公,我想与將军谈一谈那位大才女。” “世子想谈些什么?” 才子或有爭议,才女倒无所爭议,百年以来,几乎无女能出谢道左右,时张彤云与其齐名, 就同顏延之与谢灵运一般。 当初有一人,常出入王、顾两家,有人让他评价一番谢道与张彤云。 济尼说道:『王夫人神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有闺房之秀。』 林下,乃是指竹林七贤,若问才气,张彤云应逊其一筹。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咏完,刘义符笑道:“我在广陵时,听老师做嵇君吟,两首诗,虽皆是因嵇中散,但诗意大为不同。” 诗如其人,同一命题,分不同人作,又是另外一番风味。 苟卓见刘义符谈及诗辞,困惑不已,自己来此与其议论军情,怎还聊到辞赋去了? “谢王两家联姻,嫁给了二郎,將军可知,二郎是如何离世?” 听刘义符將话题延伸至王凝之上,苟卓异道:“世子想说什么?” 几番谈论下来,也不知是他悟性不够,只觉身处在云雾之中。 “当初孙恩谋反,叛军临城,二郎信鬼神,以阴兵抵之,我愿效仿其道,將军觉得如何?” 话音落下,苟卓应激站起,他瞪大了双眼,直直的看著刘义符。 “世世子到底是怎了?!” 刘义符言语之中,是要用阴兵攻垒,这何其荒唐? 能说出借阴兵这一事,苟卓倒是以为刘义符为阴兵所附身了。 这几日种种儿戏所为,岂不正应此说? 苟卓看著露笑的刘义符,只觉毛骨悚然“將军怎那般看我?” “还望將军替我准备一二,正午时在营外,拜神起见苟卓面色苍白,刘义符缓步来到帐前,遥望著远方高垒,笑道: “借阴兵。” 第167章 狸猫 第167章 狸猫 垒墙之上,姚成都眺望远处,本还面带喜色的他,雾时惊呼道: “这是在做甚?!” 听此,左右偏將文僚纷纷放眼望去。 晋军营寨前,不知何时,筑有一高台。 台上有披著单薄白衣十数人,皆不畏天寒的將手脚裸露在冷空中。 肩披鹤擎的少年站在台下,他握著不知什么,望向墙垒,过了一会,台上十数人便开始不成章法,极其怪异的舞动起来。 姚成都看著有些发忧,遂又向身旁文僚问道:“这是做甚?” 文僚观望了一会,揉搓了几下眼角,確认无误后,才轻声道:“南人信道,尤遵鬼神之说,那竖子,该·—是在借阴兵。” “阴兵?”姚成都一时住了。 “將军勿忧,鬼神乃虚妄之说,这竖子起台借阴兵仆见,该是昏了头。”文僚笑道。 姚成都微微頜首,清晰之后,顿然大笑道:“当真是孩童,竟借阴兵攻我。” 说著,姚成都一手负背,一手指著那佇立在台下的刘义符,不屑道:“你们晋人有句道理, 言—·虎父无犬子,依我看,未必。” 文僚山山一笑,解释道:“此一句,大都是供奉之言,若真虎父无犬子——.“ 话到一半,文僚当即止住了嘴,意识到自己险些说出大不敬之言。 “不管是不是供奉,晋廷捧刘裕之子为麒麟,数日下来,你们观其作態,可有半分相像? ”姚成都偏身看向后方,文武属僚爭相摇头以应。 “虎犊?狸猫罢了!”姚成都道。 他在墙垒静站了会,说道:“我欲出垒相击。” 一名神將旋即应道:“仆数日前便———仆愿做先锋!” “你速去营中点兵。” “诺。” 走到半路,神將又停了下来,问道:“將军需多少人?” “留八百人守堡足矣。” “诺!” 一声令下后,堡中顿时热火连天起来,许多秦卒听得刘义符请阴兵相抵,无不耻笑连连。 他们本以为前几日的已经足够儿戏了,未曾想到刘义符能做出此等事来。 一军之將,兵近万数,屡次攻城皆出昏招相助,果真是仁义。 数千名坚守在堡中的秦卒在姚成都的號召悬赏之下,爭先恐后的穿戴好甲冑,备著军械,打算在晋军下次攻城时开门杀出。 姚成都清点著眼前所剩下的马匹,惜声道:“两百匹马,百名骑兵,要想生擒那狸猫世子,倒不轻易。” 此前余粮耗尽,只得宰杀牲畜充粮,姚成都本是如何都不打算出城野战,遂先將牛羊留下,宰杀马匹。 餵养马匹的饲料,远要比一般牲畜多得多。 也並非是马吃的多,餵马不是为了养,而是为了使其能在战中驰骋。 逼仄的堡门缓缓撑开,河沟上的吊桥猛然塌下。 姚成都披甲执,跨坐在马驹之上, 隨著尘土倾泻而下,百名骑士率先策马而出,数千名秦军紧隨其后,杀向正排军布阵,以待攻城的晋军。 “夺狸猫世子首级者!赏万金!布千匹!封两千户!!!” 姚成都高声吶喊过后,遂即衝杀在前。 “咚咚咚7 ”战鼓声迭起。 正欲搭梯推车的晋军见状,雾时失了神,当即溃不成军,往后奔逃。 在前军中央,身著金甲,披著大擎的刘义符尤为显眼。 秦军如蜂般齐齐涌出堡垒,似是的太久,人人皆是高声嘶喊,直扑著那刘字大旗。 姚成一塑贯穿脖颈,他將其挑飞至前,又击倒三两晋卒。 喘息之余,他立於马上,看著溃散的数千晋军,嘴角上扬。 “杀!!” 姚成都双腿夹紧马腹,继续衝杀前去。 秦军见所谓的王者之师也不过如此,一时信心大增,奋勇挥舞军械,砍杀著眼前脱离行伍,或是因踩踏而倒地的晋卒。 “將军快看!狸猫要逃!!”將大喊道。 “莫要管他,先— 姚成都话还未说完,神將已纵马前去。 本以为將要沦陷於军中的他,竟勇不可挡,无人能敌,让姚成都惊不已。 自己魔下是有多大能耐,他再清楚不过,其人都能在晋军中杀进杀出,自己有何好忧虑? 姚成都见此情形,顿时一愣,旋即號令全军衝杀向刘义符所在之处。 晋军一时如泄洪之堤,为秦军所衝杀,好在大部分后撤及时,伤亡者算不得多。 可饶是如此,依有百余名尸骸残留在堡门前。 堡中秦军还在不断涌出,他们踩踏著地上的尚有余热的躯体,跟隨著前方的隨风招展的军旗, 一往无前的跟在同袍身后。 阵中,刘义符回首望去,见百名骑军衝杀入阵,肆虐著魔下士卒,他一张向来温和露笑的面庞渐渐冷冽。 他本不愿再看,可哀豪声愈发接近,遂紧握手中紫檀弓,从鞍袋中抽出羽箭,迅捷將其搭在弓上。 弓弦紧绷之下,刘义符闭上左目,以右目为准,直指著衝杀正酣的骑將。 “嗖!!” 箭矢激射而出,穿过一道道人影。 离著胸膛只有毫釐之差尖顿然停下,捂著兜盔年少晋卒,颤身抬首,见正挑动马塑的秦將脖间插有一根箭矢。 將一只止不住晃动的手,始终握不住羽箭。 鲜血顺著箭杆缓缓流下,滴落在地上的为马蹄践踏而死的尸体。 晋卒止住流淌的泪水,一把捡起地上为血渍侵染的粘稠长戈,猛地刺入其胸膛。 神將坠落在地,无了生息。 晋卒將头颅砍下,掛在腰间,隨著袍泽一同后撤。 第二支羽箭抽出,一张沉重有力的大手按来。 刘义符看向前恩,后者无言,只是面无表情的看著他,摇了摇头。 “还不够。” “撤!” 刘义符吼了一声,放下了弓,继往南面纵马而去。 “將军!那—那狸猫射杀了—.”副將来到姚成都身旁,惊声道。 姚成都见晋军不断远去,本想衝杀一番就领军回堡的他,听此一言,顿时迟疑。 姚成都听此,望向晋军后方,见刘义符趴伏在赤驹背上,肩上的鹤擎几欲抖落,儼然一副胆怯的孩童模样。 当副將再次看向姚成都的面庞,了下,后者眉眼为血所染,冷冷的看著自己。 “射杀?!你若怯战!我第一个便射杀了你!!” 被怒声喝斥的副將立马跃过姚成都,持契追击。 “披擎著金甲者!!乃狸猫世子!!!” 第168章 玄山 第168章 玄山 冬旭耀於焜黄原野上,暖阳所过之处,似焕然生机。 枯黄草地旁,河水急流而下,碎石微微颤动,呼应著远方如风袭来的尘土。 千名披甲武士排列成一道川脉,其中军士百名,全身皆为黑银铁甲所覆,气势凌人。 一道道身影如鱼贯而入般从两阵间隙处过,相比於先前的惊慌失措,多数人有条不紊,他们来到甲士阵后,掏出掛在身上的弓弩刀盾。 鹤擎丟落在地,弓弦呈偃月状,直指后方距百步遥之骑士。 “咻!” 箭矢击破铁甲,深入肩骨之中。 “咻!!” 一矢放的,一矢又接,直刺其喉。 “噗味!” 骑士身躯后倾,后方袍泽躲闪不及,两者相撞,顿时人仰马翻, 为首將领大口喘息,他抬手下令,示意后军不用再追。 姚成都紧皱双眉,扫视四周,血气过后,凉意从腹背直入心神。 他侧身望向后方,原先近在眼前的堡垒逐渐模糊,他又看了眼策马立在军前,镇定自若的少年郎,从未觉得冰寒刺骨的他,竟打了个哆嗦。 “阴兵”从侧翼,后方围来,人数不多,但声势浩大,军阵整齐,甲械精良,与先前的晋军儼然不同。 “背水列阵!!”姚成都惊慌之余,急忙兜转马头,向魔下声嘶力竭般道。 他见不少士卒脸色苍白地喘著粗气,阵型散乱,当即连连吶喊。 好在这些军士跟隨姚成都已久,畏其威令,撑著所剩无多的气力,背靠河水列起阵来。 两千多人背水结阵,晋军却只有千余人。 竇时间,一张张强弩举起,发射。 “嗖!嗖!嗖!” 在如此距离之下,秦军难以抵挡。 血色绽放如,侵染著足下大地, 姚成都见势,不敢再据河而守,领著亲信数十人,找准缺口,一齐衝杀而去。 一时间,两军短兵相接,刀光与剑光交相辉映。 姚成都奋勇,从稀疏的包围中领著千百人突杀而出。 正当他们侥倖於能逃离时,远处的草岭之上,五百名具装甲骑齐齐而列,在其中央,一张高耸宽大的红色旗帜张扬於空中。 姚成都定晴一看,见是一只身如鹿,头如龙,尾如牛的奇兽。 “那旗帜之上—是何物?” 一旁的偏將愣了下,隨其目光望去,咽了咽口水,说道: “將军,那—·那是麒麟——“ 姚成都知晓那是麒麟,可他就是不愿相信自己落入了这狸猫世子的瓮中。 眼前的步军武士何等驍勇,自己拼死突围,正欲逃离时,等著他的,却是一名名从马蹄武装到发的具装甲骑。 眼前的敌军,到底是魏军,还是—晋军? 步卒身著重甲,使刀盾弓弩,骑军,身著玄甲,人人手执弓塑,就连下的战马,也皆披有铁鎧。 光是一眼,便让人感到不寒而慄。 “咚咚咚!!!”战鼓声从无到有,逐渐高昂,直至响彻天际。 更让他崩溃的是,一名名骑士的精良甲冑上,竟刻画著浅浅的麒麟图案,在其背后,还有著五色俱全的旗帜,也是麒麟。 隨著红旗与如肉山般的铁甲骑士持塑奔腾,便犹如黑城一般席捲於秦军阵中。 为首骑士將类架於臂膀间,先后贯穿两名秦卒,又將其挑起甩出,横扫著眼前数人。 “眶当!” 铜锈长戈刺出,在早已停下策马的骑士玄甲上留下划痕。 顷刻间,由契锋所点缀的血绽放开来。 另一名秦卒憔悴的面上露出惊色,他挥舞著手中的短刀,却只能劈砍到骑士的股前,再往下, 便是被铁鎧所包裹的马身。 火光绽放於银甲之上,骑士从尸体中抽出长,又捅入另一具尸体。 五百骑从侧面冲阵,直直贯穿本就不成规模的秦军阵型。 阵侧,眾骑士遵从认骑迅速再次列阵,一桿杆长塑之上早已无先前光亮,一滴滴血液滴落在地上,染红了枯涸的乾草。 “杀!!” 魏良驹双目血红,他一马当先再次杀入阵中。 两面的晋军武士早已让出站位,以此来供於麒麟军来回穿阵。 他们能得的首级少,可却安稳的多,与其短兵廝杀,以寡敌眾,无疑是刀尖舔血,依有死伤。 麒麟军虽有伤者,比例却极小,第一波冲阵时有三人跌落在马下,有五人在阵中受伤。 待到骑军彻底冲乱敌阵,他们便也可收拾残局,如此步骑互补,便能將伤亡降得极小。 一支精军的蜕变,便是新卒得以保全,又能经受廝杀磨练。 胜军之势,不是单因败敌,而是其能在战中汲取经验,不用在后方充当辅兵,为袍泽吶喊助威北府兵之威,乃是在一场场生杀战,一具具尸骸之中所铸就, 扩军后,不乏有滥等充数者,隨后便渐渐落寞。 马蹄践踏之下,尘土飞扬,袁喙嘶喊遍地, 千斤』之下,前列抵挡者,已成了一滩滩肉泥。 残躯与血肉横飞在半空中,隨著『麒麟”离去,又落於地上。 姚成都看看那高大壮硕的骑士朝目已杀来,惶恐中,赴忙提梨抵挡。 “砰!” 两桿长类交织摩,姚成都紧咬牙关,使出浑身解数,可因先前追杀,体力有所不支,遂即败下阵来,甩开其,不顾身旁的亲军性命,策马践踏而过。 苦苦坚守在原地,手脚震颤的残军,见姚成都奔逃,还未等刘义符喊出口號,便先一步丟盔弃甲,蹲伏在地上,以此乞命。 百名武士前,似小山一般的前恩横立在前,他见姚成都往自己这逃来,面色淡然。 姚成都使力踢著跨下马驹,但马已透支体力,提不起速,面对著一道道刀光,逐渐缓速。 在这骑虎难下之际,姚成都虽心如死灰,但尤有所不甘,他將手中长类猛然捅向那『山”。 前恩不闪不避,一把握住类尖下的玄絳长杆。 姚成都顿时大惊失色,他双手並用,面庞青筋涌现,依不能撼动分毫。 二人角力片刻后,前恩募然收力,姚成都顿觉身前一空,塌耸在马背之上。 “噗味!!” 硕大的马首为长刀所分离,血雨从断口喷涌而出,將恩与其身后数名武士染成红。 “啊!” 姚成都吃痛一声坠落在地,等到再次睁眼,便是神情惊恐的看著眼前有寥寥数根灰白须鬢的晋將。 前恩看向后方跨坐在赤翎上的刘义符,微一頜首。 刘义符翻身下马,大步上前穿过两侧武土。 他拔出腰间的残旧佩剑,走向姚成都,后者手脚摩擦大地,想要逃离这无法直视的修罗场。 “世—世子— “噗!” 第169章 初露 第169章 初露 头颅虽轻,可在刘义符手中却极为沉重,武士与骑士停止衝杀,当他看向四周时,只见满地的残肢碎肉。 人与马沉重呼出的气,带有浓烈的血腥味,如一道热流般向中央涌来。 刘义符將头颅高高举起,麒麟军眾人见状,纷纷抬起手中的刀,高声吶喊道: “万胜!” “万胜!!” “万胜!!!” 吶喊徐徐冉起,激盪著每一人的心神。 刘义符提著头颅,缓步回到铁蹄来回摩的赤翎前,他一跃而上,往远处堡垒纵马而去。 垒墙上文武僚属,与一眾身形瘦削的守军见到那姚成都的头颅,无不色变。 吊桥再次放下,只是这一次,却缓慢非常。 “砰!” 堡门缓缓打开,晋军从两面涌入其中。 垒墙上,刘义符立於墙垛前,郭行轻身至其后。 “轻伤者一百八十二人,伤残者一百二十五人,死者二百五十六人,斩首级一千四百余,缴获牛羊牲畜两千余· 听著,刘义符嘴角颤了颤,他问向一旁恩:“因诱敌而死伤者,竟·有五百数。”“ “世子首战,便能將胜这一久镇边疆的杂號將军,主公若知,定然开怀—“ 前恩笑道,他见刘义符脸色依旧,少有越的拍向其肩。 “战中怎会有万全?” “我在想,是否另有良策。” “良策?世子若是不用此计策,引姚成都出垒相击,因攻垒伤亡者,远不止五百之士。” 前恩见刘义符第一次在堡垒下露出丑態,便知晓后者是在用计。 “上兵伐谋,世子以年岁为诱,以已为饵,纵是姚成都此等『龟”將,也忍耐不住。” 刘义符听得前恩都开始能说会道的为自己解忧,遂莞尔笑道:“我不敢居功,乃將军与士卒用命之成效。” “仆惧世子唯兵法论,世子既谱攻心之道,仆已然不及也。”恩正色道。 刘义符看了恩一眼,一时无言。 “我知诱敌不乏有牺牲者,可见得秦军在阵中肆杀,几番心有不忍,妇人之仁不根除,我始终不及將军。” 凡心事,皆要有所缓衝。 刘义符不是未曾见过蒲坂数千的死伤者,可当这些人是因自己而死,滋味又大为不同。 愧疚在心中油然而生,让人提不起心气来, 他或许能明白,时项羽至江边自,是何等滋味。 前恩頜首以应,他鬆开了手,与其一同即如落夕阳。 荀桌见二人不再谈论,遂出声问道:“匈奴堡既克,世子下一步要作何打算?” 他心有羞愧,可蒲坂战情焦灼,苟卓不得不问。 刘义符未有回应,苟卓又道:“如今姚成都已授首,河东秦地尽復,不如明日南下,驰援二位將军?” “不急,此时驰援,无疑於锦上添,先让將士歇息几日,其余诸事,往后再谈。” “唯。” 攻克匈奴堡后,依有数座县城还未攻克,刘义符遂將此任交於苟卓,自己则是镇在堡垒中。 等他见一具具尸躯堆叠灼烧,便命人提几坛佳酿前来, 刘义符从不饮酒,可今日,他不得不饮上一口。 “哗啦哗啦—一”酒水倾洒在地上,与血液相融。 一眾士卒不成章法的围成一圈,与刘义符一同默默哀悼。 待亲自祭奠殉身士卒后,刘义符又与那位葛医师等一眾学徒,一同为伤者包扎料理。 晚餐时,刘义符令伙卒杀牛宰羊,先行搞劳一番。 自从蒲坂久攻不下后,军中氛围便有些压抑。 经此一胜,加上刘义符亲身鼓舞,一扫往日阴霾。 篱火旁,魏良驹与宋凡等人相拥而坐。 “来,凡,这腿你吃!” “我见那姚什么都都接不住你一,你气力大,你吃!” 魏良驹与宋凡在一左一右的推拉谦让之下,终是用刀將冒著热气的羊腿从中间砍去,將其裂为两半。 两人一人拿著半只腿,手上沾满了油渍后,相互往对方身上的布衣抹去。 “真是畅快吶!” 宋凡用袖口一擦嘴角,提起一旁剩有半坛的酒水,畅饮一大口后,又递与魏良驹。 “哈!好久未曾有这般畅快!这玄甲当真是重魏良驹用自己的衣角擦拭乾净双手后,摸向了一旁那刻有麟纹的玄甲。 “他娘的,都跟著世子了,还跟那小娘子穿新衣裳似的,臊不臊?!” 面对宋凡的嘲讽,魏良驹不以为意,乐呵笑了一声。 在两人笑谈之际,身后却传来一阵甲片振动声。 魏良驹当即握住一旁长刀。 “世子!”宋凡起身作揖道。 听此,魏良驹赶忙鬆开了刀。 刘义符见眾人皆要站起行礼,压手笑道:“劳累一日了,都坐下歇歌息!” “诺!” 刘义符打量著一眾麒麟军士,微微頜首。 “今日乃你们隨我之首战,没有给我丟份。” 听著,宋凡当即从一旁的火架上,用短刀砍下一根羊腿,双手递於刘义符身前。 刘义符也不嫌,接过后,咬下一口,问道:“这羊肉怎样?” “这羊不如世子赐的羊羔,有些老,味也不及,不过对仆等而言,已是佳——·药——“ “那是餚。”魏良驹提醒一声后,讥讽道:“平日习字读文不用功吶。” “绝无此事!” “好了。” 刘义符出声制止后,两人当即停止了“揭底”。 “每逢征战,必有死伤,往后我会调擅骑之士充入军中,你们得多加照拂,不可胡来。” “仆明白!” “夺匈奴堡之功不足为道,即明日起,训练照旧,不可邂怠,晨时跑五里,晚时三里,不可间断..—· 讚赏告诫过后,刘义符盘起腿来,与眾人吃肉閒谈,可谓是其乐融融,帅卒一心。 待明月悬掛於正空,他方才起身离去。 “嘎哎”开裂的木门打开。 刘义符步入其中,他看著案牘上置放著的帛图,卸下了沾染污跡的鹤擎,来到墙角木柜处,拿起了几根蜡。 点燃烛火后,刘义符遂將其置放在案边上,拿起了从洛阳传来的信令,仔仔细细的阅览开来。 “帝引军至匈奴堡,作儿戏之容,诱立义將军姚成都出城掩袭。帝躬亲为饵,射而毙將,时兵卒伴败,贼军乘胜逐之,至於汾水之滨,忽帝所遣伏兵与麒麟军突杀,贼军大溃,成都为帝所斩。”一一《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170章 家经 第170章 家经 紫檀案牘上,铜炉中散出阵阵沉香。 笔锋轻触於淡黄茧纸,婉若游龙般刻画出一字来。 龙眉皓髮的老叟手出袖口,將纸张提起,又对了对安旁的蜡黄书封,苦笑轻嘆一声。 “数十载功夫,竟不及一孩童,可笑。” 正当老叟自怨自艾时,屋外传来喜声。 “主人,三郎回来了。” “还有脸回来。”老叟冷哼了一声,“让他到堂中候著。” “是。” 语毕,老叟又来回看了眼纸张上的『符”字,嘴中呢喃道:“是以人主贵之,藏以为宝,剖以为符瑞“ 老叟摇著头,笑道:“麒麟子,哼哼———“ 堂內,薛帛端坐在侧,饮著侍婢刚一浸泡的热茶,冻的微红的鼻耳逐渐恢復如初。 鹤髮童顏的薛徽直著腰背,脚步稳慢地来到堂中,他见薛帛面色淡然的喝著茶水,咳嗽了一声。 薛帛看向堂后,当即起身,来到其身旁扶。 “阿爷,快坐。” 见薛帛恭身相迎,薛徽的脸色才好了些。 “你一地太守,归家如此狼狈,可还要祖辈顏面?” 薛帛面受质问,了下,辩解道:“不是您———.” “我让你避晋军锋芒,可让你那般避了?你不看看西房,辩儿岂不比你做得好?!” 自薛懿后,其膝下三子皆有祖號。 大儿子薛恢號北祖。 二子薛雕號南祖。 三子薛兴號西祖。 三个儿子又分为三房,薛徽乃薛堂之孙,薛强则是薛兴之后。 因此,薛帛为南房子弟,薛辩为西房。 表面上是分房,可薛氏不同於其他家遍布天下,执著扎根於河东。 衣冠南渡后,裴氏也有半数人与之南下,如今虽是薛氏一家独大,但裴氏底蕴深厚,发家远比前者早的多,扎根极深,两家联姻者又不在少数,互有帮衬暗斗。 魏国攻下平阳后,族中便也有数名子弟出仕於魏,且皆任河东地方官员。 譬如薛辩之弟薛諡,早年投仕於魏,於栗禪克平阳后,也隨之成其属僚,协助治理半壁河东。 两人有著家父薛强在族中威望功绩,又有其魔下的驍勇部曲,一时凌於北、南两房之上。 薛帛弃城而逃,自然是比不了薛辩那样领著部曲辐重慢慢悠悠的北上归家。 而薛帛脾性温良,不比薛辩的骄纵,后者归族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诸如豫章世子躬身相请,以三公之礼待之此类的言语。 族中明事理者听其言,置之一笑,年少『性情』者听其言,趋之若鶩。 族虽三分,但同为薛家人,薛帛任河北太守时,也算是杰出子弟,如今归族不如往前,但也无人刻意贬低,也就是薛徽恨其不爭。 “阿爷,孙儿也可以似他那般倔傲,可—可孙儿哪有— 话到一半,薛帛不再继言,而是露出为难之色。 听此,薛徽沉默了片刻,隨后来到首位,缓缓而坐。 “数百强兵,就能与国相抗不成?辩儿心性骄纵,迟早要闹出事来,他阿父在时,我便常言待薛徽再一次敘说完往事道理后,薛帛方才敢出声道:“阿爷,姚成都死了。” “我知晓。” 薛徽警了薛帛一眼,摇头嘆道:“你此来,是想谈那刘裕之子吧?” 被看穿来意的薛帛习以为常的汕笑道:“四妹在洛阳,好几封信都是由阿爷过目,父亲与孙儿都不曾过目,匈奴堡离平阳不及百里之地,孙儿也是担心” “你有甚担心?” 薛帛饮了口茶,道: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之事可不少,卸磨杀驴之事亦然。” 薛徽听其言语,似是被气笑了。 “魏国尚在,刘裕便是位临九五,他也断不敢做出此等事来,你整日这般杞人忧天,年过三旬,何时才能成大事?” 受此训诫,薛帛一时哑然,他砸了砸嘴,沉默不敢言。 他回平阳已有近半月之久,之所以到此时来见阿爷,也正是畏其犀利言语。 旁人家祖孙相聚其乐融融,薛帛与薛徽相聚,总是避免不了数落斥责。 薛徽见薛帛神情落寞,遂也缓了下语气,说道: “话难听,可若你那几个兄弟要能成大器,阿爷也不会对你这般苛刻。” “孙儿明白。”薛帛木然地頜首应道。 “你明白?” 薛徽嘆了口气,又道:“我若让你去投效那麒麟子,你愿否?” 薛帛正举盏饮茶,突儿又將其置於案上,皱眉道:“阿爷不是说过,局势纷乱,让孙儿莫要在此时择主?” “局势纷乱,乱的是关中,乱的是秦、夏,与魏晋何干?” “阿爷之意,是要孙儿离河东” “怎了,你不愿?” “不愿。” 薛帛將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决然相拒。 薛徽见薛帛少有的性逆自己,也不恼怒,而是追问道: “你瞧不起那总角孩童?” 『孙儿不愿离乡。”薛帛正色道。 薛徽笑了笑,道:“你怎敢確保关中必失?” “这麒麟世子有些许仁德武略不假,可孙儿胸无大志,只愿在族中安度后生。” “混话!!”薛徽猛然起身拍案,怒道:“你三十有六!安度后生?!!老夫要是与你一般年纪,早已带著钱粮部曲择侍良主!!” 薛徽都已备好了钱粮,只待归家,现今后者刚一回来,竟与他说要在族中养老,正值壮年不去闯荡,难不成让他这行將朽木的老骨头闯荡不成?! “你往日在河北郡混日子我也不怎过问,任你,由你,这孩童有几分他父亲当年的模样,你不趁此时投效,待何时?!” 薛徽比刘裕要大上一旬有余,这位山君崭露头角时,他可是全程目睹。 当时的他,对刘裕是抱有期望,可却不曾想到竟能够染指於河东,拉出一套自己的班底来,刘义符更是在数日前大败姚成都, 凭心而论,要让薛徽损五百之士破匈奴堡,他未必能做得到。 而刘义符借“阴兵”,与王凝之所借“阴兵”如天壤之別。 所谓草木皆兵,无论是虚张声势,还是伺机诱敌,本质上別无不同。 不说刘义符兵法大成,可这般旁人家还在玩泥巴的年纪,便能嫻熟地掌控人心,通晓帝王术, 且以此为诱敌之策,细思一番,实在有些毛骨悚然。 第171章 符义 第171章 符义 符,权神也。 《贤良策一》:『臣闻天之所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 《抱朴子·遐览》:『郑君言,符出於老君,皆天文也。老君能通於神明,符皆神明所授。” 与符通音,又意指——符坚? 符前以义相衬,乃仁德之主。 取名如此,岂不当为天命乎? 想著,薛徽神情恍然。 “桓温篡位不成,刘裕不然,自古立嫡长为后,纵使关中有失,你趁此时助力,往后晋廷定有我薛氏之名,不用你上阵杀敌,不用你谗奸媚上,何乐而不为?!” 依当前形势来看,河东三国交界之地,凭藉著家族的基业在,身於庙堂之中,乃是天下多少人求之而不得。 薛氏不但能投机,还能投『资”。 “孙儿不孝,阿爷之命—难以遵奉。“ 薛徽直直的瞪著薛帛。 须臾,他背手转过身去,嘆声道: “你既不愿,那便罢了。” “阿爷此话当真?” 薛徽性情刚强,定下的事几乎无论都不妥协,当下放了薛帛一手,那必然还有另一手。 “有你这不孝孙,只得老夫亲自走一趟了。” 汾水河畔,刘义符身处寒天中,与麒麟军五百士操习骑射之术。 初战时,他未让麒麟军拉扯游射,是因步卒精良,纵使不用他们,也依能破阵。 而用麒麟军,一来是为了看看成效,二来是减免伤亡,保存实力。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书库全,101????????????.??????任你选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每一名驍勇之士都是无价之宝,自古攻城以来,几乎从未有將帅令精军先行登梯强攻,往往都是让常军將城中箭矢武备等消耗一空,才令其登城短兵相接。 总而言之,生死磨练所得经验,多少钱財都难以买到,刘义符自然不会错过此良机。 “嗖!” 箭簇直穿草屑,刘义符长呼一口气,吩咐道:“先歇上半个时辰,再跑五里地。” “诺!!” 刘义符来到训前烧煮的大锅前,与一眾士卒用勺装水於革袋中。 “你们切记,除非迫不得已,儘量將水烧开了喝。” “仆等明白。”魏良驹应道。 有许多士卒往常不在意,细枝末节的小事,刘义符都有所规束,原先他们还会询问一二,可大部分人都听不懂,即使听懂了,也是半信半疑,毕竟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 十数日下来,蒲坂依然久攻不下,匈奴堡攻克,与伐秦大局並无多少影响。 只用將蒲坂与潼关攻克,灭秦不过弹指间。 在这姚氏江山之下,还是不乏有忠贞之士在苦苦咬牙支撑。 晋秦战事已经接近白热化,可魏国却还迟迟未曾有所动向。 拓跋嗣在等刘裕,赫连勃勃在等,刘义符亦不能免。 十万魏国骑兵驻於河北,四万夏国骑兵驻在杏城,听著有如此多兵马十分骇人,但其中多有吹嘘的成分。 养五百铁骑就让刘义符入关以来积累的『內库”捉襟见肘,魏国所谓的十万铁骑,能有一万是披甲骑士便已是难得。 而具装骑士,该是在五千数上下。 夏军四万骑军,大部分也都是轻甲游骑,就夏国那屁大点地方,对比於河北、关中、扬州等地,说白了就是乡野之地。 统万城虽有大国之范,可彰显国力的,不是靠华丽的表面。 不过按照赫连勃勃的多年以来对魏秦百姓的“耕耘劳作”,投入於军中的费乃是天文数字, 三千重骑应当是有的,或是更多也未必。 黄河以北的军备竞赛很简单,无他,唯有练骑。 姚成都临死前都分不清刘义符走的是晋军路数,还是魏军的路数。 此时的魏军,虽然还没达到完全將步卒视为填线的炮灰,但也在以骑军为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刘义符魔下一千余驍勇步卒不够,还有百名精锐中的精锐。 饶是如此,还有五百余具装甲骑,步骑协同虽不够完美,可却让人找不出缺漏。 用兵书上的道理来概括,便是立於不败之地, 刘义符不是没有想过效法刘裕车阵,以此来对抗北方来去自如,弓马嫻熟的骑军。 《史记·卫將军驃骑列传》:“於是大將军(卫青)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兵法云:『有巾有盖,谓之武刚车。』武刚车者,为先驱。又为属车轻车,为后殿焉。』 战车反骑的並非是刘裕首创,最早用战车反骑军的例子,甚至可以追溯到孙吴时。 卫青反匈奴时也用过,但此一时彼一时。 前汉那时候,骑兵连马都没有,更別谈现在的精良甲胃与马鎧。 若战车真能克制重骑,其余诸国早就拿来用了。 这套体系对於军士將领的要求实在过於苛刻,也就只有刘裕能用。 刘义符建麒麟军,变相的来说,也算是走了条捷径。 好在赵玄留的底子在,他也不怎废力,砸钱砸粮,加上以身作则,便能练出一支精骑来。 正当思绪之际,郭行忧心仲怖的快步赶来。 “世子,城中余粮不能久支,前日两位將军便已来信,令您南下. 匈奴堡不足以养活这近万的人马,待上半月还行,久驻一两月,无论如何也都会缺粮。 河东离河北实在太远,辐重线拉的太长,路途中又要遭受袭扰,难以长久。 光靠堡中民户,又不能自给。 匈奴堡,顾名思义,城中百姓多为匈奴、羌人,管制不如姚成都在时轻鬆。 “过了正月再谈,我估算过,支撑两月还是足够的。” “世子在此驻留,是为何事?” 刘义符见郭行不依不饶相问,遂也不打算再隱瞒,徐徐说道:“匈奴堡往东北二十里,便是魏地,於栗领军南下至河內,沿岸布防,意在家父,在彭城大军,我驻守在此,可静观其变。” 郭行倾耳恭听后,看向了正在休憩的五百余人马,沉思了好一会,忧声道:“世子勤加操练骑土,备置马匹,可是要以身涉险?” 脑中浮出这个荒诞的想法后,郭行本是不可置信,但结合数日种种,刘义符好像时刻不敢停歇,始终紧绷著神经,操练也一日比一日更为辛勤。 “你一隨军主簿,便勿要插手兵事了,时局变化莫测,非我所能预料。”刘义符淡然道。 “唯。” 郭行知晓刘义符不愿多言,能对一文僚说这么多,已是有所偏重。 当郭行的身影逐渐远去,天边却有哨骑策马飞奔而来。 “世子!” 哨骑翻身下马,单膝触地,语气急促道:“五里———外,有百余名甲士隨车仗赶来!” 见状,刘义符將革袋递交於他,不慌不急问道:“可是魏军?” 哨骑看著伸到眼前的革袋,犹豫了片刻,才敢接过。 “仆看著像是私人部曲—” 话音落下,刘义符微微一笑,说道:“先喝吧。” “诺。” 刘义符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后,遂示意身旁武士將赤翎牵来,准备先回堡中沐浴更衣一番,再行接待宾客。 第172章 来宾 第172章 来宾 薛徽披著貂皮大衣,在侍卫的扶矫健的下了车。 他看到汾水旁一排排来回跑动的士卒,不免论异:“这可是在操练?” 薛帛打量了好一会,回道:“孙儿不知。” 操练军士,练的是器械,练的是军阵,练的是配合。 治军严谨与否,只要粗略的看一眼阵型是有序,还是散乱,便能瞭然。 其中以军阵为主,士卒协同为辅,熟练兵器次之。 以步抗骑,阵型至关重要,像器械,刀盾弩简易,枪弓难习。 枪矛制骑成效斐然,但弓箭的效果就远不如弩,特別是在面对重骑、具装甲骑。 在骑兵策马衝锋时,箭矢难以准確命中,更別提击穿那厚重精良的甲胃。 薛徽驻足观望时,堡门处的刘义符徐徐策马而来。 直到此时,这位垂垂老矣的白髮老翁方才打起精神来,放眼望去。 “总角之年,有此身量,果然隨父。”薛徽抚须笑道。 样貌虽谈不上多么俊朗,可这双肩,臂膀,不从武当真可惜了。 正在刘义符赶来的同时,薛徽身后的另一辆马车的丝帘缓缓露出一角,欲穿秋水的双眸若有若无般警向远处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十二——会不会太小了些?” 女人暗自忧声,她连连相望数眼之后,遂轻轻的將丝帘放下,举起身旁的铜镜,用纤细玉手拨弄著嵌入乌黑长鬢中的翡绿步摇釵。 刚打理一番髮鬢,她將青翠褥衫的领口微微下移,顿时显露出一片白腻。 “薛公。”刘义符看了眼神采翼鑠的薛徽,微恭著身,行了一礼。 薛徽不敢见状,也不倚老卖老,与孙儿薛帛一齐作揖。 “薛夫人在洛阳时,几番提起您,不曾想到在今日领见薛公风范。” 刘义符话中有吹捧之意,可面前这白头老叟,与他往前亲眼见过的,这体態精神相差甚远。 若不出意外,薛徽纵使再活上十年,他也不觉奇怪。 “世子英采,我闻名已久。”薛徽笑了笑,指向正在有序奔进的麒麟军士,问道:“世子练军之法,我世居於平阳,不曾相见,可否为我这老叟解惑一二?” 本想入堡招待薛徽的刘义符,见其对治军有意,遂也不在意那些礼节,与其缓步来到军前,解释道: “不瞒薛公,我入军不过数月,这支人马您也知晓,乃是赵將军本部———“ 话到一半,刘义符顿了下,笑道:“原先我还笑那姚少智,如今看来,若不是他,我也认不得薛公。” 听此,薛徽倒也乐呵一笑,说道:“相见便是缘分,晋人奉道,信命理之说,我与世子敦能相见,乃顺天意罢了。” 一老一少笑谈之际,薛帛面色稍有错。 101看书 追书就去 101 看书网,101????????????.??????超靠谱 全手打无错站 到底谁是您老的亲孙吶?! 怎与我说话时,便是指斥鞭策,与这才初见的世子似忘年交般。 薛徽本也觉得刘义符名声大噪,吹捧的有些过分,他谈论时,时不时用余光瞄向其身旁左眼乏白的前恩。 匈奴堡之战,是谁指挥的还真不好说,晋將能者辈出,薛徽定然是认不出多数,哪怕告诉他前恩二字,他也不见的有所尝闻。 他起行前对刘义符的期望,无非是比同龄人聪慧些许,如今相见谈论,著实让他心中惊骇。 据薛徽所知,能在十二三岁有如此见解的,该是只有那被誉为神童的崔氏父子。 可崔宏崔浩被誉为神童,不单是因待人接物,而是在经学各方面的造诣。 真要让薛徽与其年少时相见,多少也能窥见一番少年孩童的纯真。 而刘义符给他的印象,却像是个已成年及冠的青年,甚至年岁更大些。 薛徽阅人无数,在看人这一点上,几乎从未走眼。 简而言之,正值少年的刘义符竟有些许老气横秋。 这若是平常总角男儿的心性,那这天底下,神童便要数之不尽。 想著,薛徽心中仅存的一丝犹豫隨风而去,老脸上的笑容不由愈发慈善。 薛帛见他与往常判若两人,情不自禁几番看向薛徽, “薛公问起此操练之法,並无精妙,骑军除破阵外,相比於步卒,优势在於迅捷耐性,短途奔袭大多数骑卒都能做到,可长途,警如五十、百里,纵使一人配有两至三马,驭者气力不接,也是无用。” 长跑锻链的就是体力,起初刘义符追逐刘兴弟的车乘时,便深有感触。 力大在战中確是有优势,可要是体力不支,挥舞几下,射几箭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那与寻常士卒並无不同。 猛將能以一敌百衝杀,来去如风,体力尤为重要。 两军廝杀时,往往都是以一个时辰起步,別人保留气力,养精蓄锐,你靠著蛮劲占据上风,那也只是一时的。 老卒与新军,猛將与常將最大的区別,便是在於控力。 如何能使最节省气力的方法杀敌,才是关键所在。 比起高大的战马,刘义符此时更需要的则是那些个头矮小,耐力强好养活的草原马。 当然,这些都是设想,中原南方的养马条件有限,能大设马场的地方不多,淮西算一处。 但纵使有了场地,建设的经费与时间成本太大,马匹是刚需,与其等著马儿慢慢长大,不如直接抢敌国的马来得更快。 刘义符从未想过放弃步卒,步骑协同才是王道薛徽听完刘义符的解释后,頜首以应。 “王师骑军甚少,多为辅兵,世子亲练这数百精骑,不知是为何?” 薛徽知晓刘义符是在未雨绸繆,但他也正好能旁敲侧击的询其对关中局势透彻的是深是浅。 面对这意味深重的一问,刘义符思付了片刻,说道: “既要入主关中,西凉,甚至於河北之地,地势多为平坦开阔,父亲治军有道,诸位將军勇力武略俱到,可面对胡骑,不免会感到头疼。” “令尊灭偽燕时,以车阵制骑,世子何不效仿?” 刘裕给刘义符取字为车兵,以及其余诸子取车字,薛徽已然知晓。 按常理来说,儿子的字哪会取的这么草率,若深思一番,又能领悟其中深意。 车兵对抗的骑兵,南方无骑,便可以解析为,剑指北方,问鼎天下之意。 “燕国铁骑万余至两面冲阵,家父以战车相抵,以轻骑为游军,方才与其抗衡。” 灭燕之战,名震天下。 纵使刘义符不说,依照薛徽的身份,后者也心中瞭然。 “慕容超不过一条丧家之犬,家父何许人也?” 薛徽观了眼刘义符面色,隨后不置可否一笑。 “到最后,还是以奇兵胜之,偽燕大势已去,慕容超顽抗,惹至三千鲜卑宗族屠戮於市”刘义符平常道。 刘裕魔下不乏勇將驍卒,竭尽所能后,才与慕容超那万余鲜卑铁骑战至平手,可见具装甲骑之威。 要说慕容超战术高明,完全是莫须有之事。 刘裕故卖破绽於他,使其分兵绕后夹击。 虽是腹背受敌,但好在有所准备,以战车作屏障,与铁骑相击。 不得不说,鲜卑人在重骑、具装这一方面,可谓是將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 反观匈奴、羌族,便要差上那么一截。 六镇鲜卑之名,在南北朝这一时期相当的响亮。 边镇日子过的苦,但称上一句“黄埔军校”,並不为过。 以少敌多在精锐化鲜卑骑军傲然战绩下,已不是吹嘘的资本。 薛徽笑意渐渐散去,刘义符有意提起屠族一事,用意为何? “不论如何,屠皇族,还是稍有不妥。” “姚泓宽仁,想必不会如慕容超般冥顽不灵,薛公大可放心。” 秦国內念及姚氏恩情者不在少数,灭族为暴虐之举,若为彰显功绩,杀姚泓及近亲宗室足矣。 对於话锋一转的刘义符,薛徽不知他是以此敲打,还是刻意避开话题。 毕竟此时战事焦灼,两路大军进展不顺,前者稳妥起见,不愿透露军情,实为正常,薛徽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时局不同,凉陇二地,甚至於夏,皆以骑为主,赫连勃勃袭扰秦国边境至今,从未携有步卒,每每出征劫掠时,皆是全员骑军,河东与夏地接壤,薛公知晓的应比我要多。” 言罢,刘义符看向薛徽,想要让他从嘴中吐出些有用的消息来。 夏国离河东虽近,但因其疆土地势,以及赫连勃勃的脾性,没有任何世家大族会在其之上投资下注。 一个暴虐无常,以杀人为乐的地方诸侯,有点脑子的唯恐避之不及。 许多属僚百姓都是被掳掠至夏地,要不是赫连勃勃以杀止禁,除去那些胡民,所有晋人怕是早已逃亡各国。 薛徽勘酌了数刻,说道:“夏军我便不多赘述,王师伐夏,首在灭凉。” “哦?” “泪渠蒙逊自封河西王,改元玄始,自设百官,修建宫城,与君王无二,赫连勃勃与其结盟王师攻夏,凉必驰援。” 夏凉盟约他是知晓的,刘义符听著,觉得薛徽像模像样的说了一番话,可又好像没说。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大战略上,刘义符也不需要薛徽指点迷津,两人心中所权衡的大同小异,说到底,只不过是想看看彼此的態度而已。 薛徽见刘义符不买帐,汕汕一笑,正色道: “既灭姚秦,何不更进一步,自京兆於河西,乃至打通西域,令夏作魏晋缓衝,徐徐图之,安安稳稳数十载,世子便可挥师北上。” “薛公高见,可魏国於北岸设防,封锁要口,筑垒建城以待我军,纵使国力盖之,復河北之地,难。” 面对刘义符的步步紧逼,薛徽不由一愣。 刘义符话里话外,都是要让他表態担保,不从青、充北上,岂不要是从河东过? 这才刚一见面,便要老夫大出血不成? 聊到此处,薛徽不再遮掩,“族中诸事,非我一言所断。” 薛氏的態度百年以来都非常明確,这大爭之世,谁也不敢料断往后谁能问鼎。 占尽大半天下的符坚,最终下场何其悲惨? 就算此时刘裕年轻二十岁,可谁能保证他能不出意外? 薛氏久据河东,向来是哪『家”离的近,便投效哪一家。 当然,夏国除外。 拋开赫连勃勃的品性不谈,你这立国比司马氏还要不正,能撑的了一时,压得住一世,可你死后呢? 与刘义符相谈至今,薛徽不能断定他的功名往后能盖过刘裕,依他的见闻,相比於太子赫连,已然盖过一筹。 “夫人都与我说过您的难处,谈及利害,不是为难薛公,攻夏魏之事不过遐想,眼下伐秦之业未成,只不过是与薛公閒谈罢了。”刘义符微笑道。 两人交谈之际,薛帛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他见二人一时尽皆沉默,偏首望向后方的车乘。 “阿爷,郊野风大,要不先入堡——“ 话还未说完,薛徽冷警了他一眼,薛帛遂止住了嘴。 刘义符默不作声的看向跑完数圈,停歇在岸边歇息的麒麟军士。 “今日薛公前来,可还有其他要事?” 薛徽不愿入堡,刘义符也不在意,哨骑回报时,便提及到车队后方装载的钱粮。 在了解过薛氏“三分天下”的局面后,刘义符还是较为看好薛堂这一脉的。 薛帛留钱粮资军一事,他是记著的。 北房与世无爭,逐渐落寞。 当下族中最有话语权的还是西房薛辩这一脉。 兵权是诸权柄中最为浅显,也是最根本的。 薛徽一行前来,有百名甲士隨侧,他魔下部曲不止百人,但比起薛辩,无疑是小巫见大巫。 刘义符知晓薛徽隱於族中一生,匈奴堡与自己这位未来的君王离他如此之近,加上有薛氏这一条线牵著,他想不动容都难。 归根结底,还是薛帛的性子温和软懦,无甚大志,不然也用不著薛徽亲自来一遭。 “此处的状况我再清楚不过,世子在此扎军也近十日,作为邻里,自然要来此拜访。” 说著,薛徽示意了薛帛一眼,后者当即来到车仗处,驱使那十余辆满载的畜车。 “薛公实在使不得,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您此次前来,我招待不周—“ “还请世子安心收下,於公,父祖皆乃晋人,王师北至河东,当以单食壶浆相迎,於私,邻里间携礼相访乃常有之事—” 推脱客气一番后,刘义符只好“无奈”收下。 刘义符看著一车车粮食从眼前经过,嘴角渐渐上扬。 他本以为薛徽是有事相求,现今来看,应当不是大事,亦或是单纯的示好站队。 “薛公既来了,何不入堡一坐?” 第173章 择夫 第173章 择夫 “娘子,主人唤您。” 薛玉瑶听得婢女低声提醒,理了理衣襟,不知是该往上遮挡,还是往下祖露。 帷慢冉冉掀起,两名婢女躬逢在车栏处,一人屈身扶,一人以背作垫。 青紫翘头靴履触地,黛色长裙隨风微微摇摆,露出片部雪白。 刚想入堡饮茶招待贵客的刘义符以余光稍一打量,脸色有些不自然的看向薛徽。 送钱送粮不够,如今还要送人? 虽然感到不自在的,但刘义符清楚自己是个香饶饶。 对於世家大族而言,这天下怕是没有比自己更好选择。 与刘义符比肩的,也就只有拓跋燾。 可拓跋燾毕竟是鲜卑人,虽有不少河北士族投效於拓跋氏,可却不代表他们愿与其通姻。 胡人与胡人结亲,汉人与汉人结亲依然是主流。 皇室看重血脉,士族更甚。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书库多,?????????s??.???任你选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刘裕出生贫寒不假,可是刘家后人,世上还有比刘姓更正的汉人姓氏不成? 待到薛玉瑶来到近前,含著秋水的美眸先是怯笑般看了刘义符一眼,隨后收回目光,向三人一一行礼。 寒天之下,薛玉瑶外披貂衣,却不曾將其繫於胸前,而是遮挡住两道侧峰。 俯身时,刘义符见她似是有意將雪壑露出,心中涌上一丝杂乱。 山峦之下,则是同镜面般平整的湖泊。 双腿虽被裙摆遮挡,但修长的轮廓分外清晰。 粗略比较番身长,刘义符略处下风。 一年以来,自己高了近三寸有余,薛玉瑶虽是一女子,但比他还要高些。 除去年岁的原因,是因薛氏的底子在。 譬如眼前的薛徽、薛帛二人,差不多近有七尺三寸,也就是一米八左右。 在这个年代,七尺男儿在一米七上下,其身材,可见一斑。 欣赏面貌身量之余,他估算这娘子年岁该是大自己不少。 挑选一位样貌姣好的小娘子,两家相互意思意思,刘义符是能接受的。 带一位大娘子过来,是要作甚?! 於公於私,刘义符对与薛家结亲之事非但不反感,还抱有期望, 结了亲,不说成相亲相爱一家人,至少算是在河东这块地打下了基石。 只要是嫡系,中人之资,刘义符也能够接受, 可薛徽之意,明摆著是要给自己的儿子找位太后,图谋太明显了吧? “瑶儿,这位便是豫章世子。”薛徽不厌其烦的再一次解释道, 薛玉瑶似是看出刘义符对自己的举动感到不適,再一行礼时,比先前有所保留。 “玉瑶见过世子。” “娘子多礼。” 应了一声后,刘义符不愿多言,有一搭没一搭聊著,与薛徽过堡门,来到简陋的官署,进堂相继入座。 “唉。”刚一坐下,薛徽便不动声色的轻嘆一声,“年及二九未成家,是何体统?” 首蛾眉之上笑意渐渐收敛,薛玉瑶一双縴手交叉於腹前,应承般轻轻点了点头。 此话一出,薛帛顿觉那位熟悉的阿爷回来了,对於女儿的不舍也冲淡了些许。 寻常人家,及笋之年便已嫁出,薛帛不是没有为她甄选郎君,可她眼光实在太高,裴氏的郎君看不上,京兆几家也看不上。 往前薛帛为此头疼不已,生的如此美貌,十八了还待嫁於闺中,不谈及族中,这般年纪,往往都有了子女,逢日过节时,与他同辈的都是带著孙儿绕膝。 自己膝下两儿未壮,长女不嫁,哪有孙儿? 薛帛见其对自己相中的郎君一一相拒后,曾怒声质问,到底有何不满? 谁知薛玉瑶语出惊人,令他无言以对。 良禽择木而棲,良臣择主而事,良女择夫而嫁。 当薛帛问她要择何夫时,薛玉瑶又道:『效命君王者,无不想执掌权柄,位及人臣之巔,女儿无才无德,可偏偏生得一副好皮囊———— 虽然薛玉瑶话未说完,但薛帛已然知晓其心意,此后便不再管束,而是任其“择夫”。 要嫁帝王家,无疑是痴人说梦,拓跋氏与姚氏不能嫁,你能嫁到何家? 对於心气极高,眼高手低的长女,薛帛早已释然,但刘义符能领军攻克匈奴堡,且意图长驻於此,饶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免了感到急切。 这也是为何,薛徽提及哪怕將薛玉瑶做刘义符侧室时,薛帛也不出言相拒。 嫁出去,总比嫁不出去要好,更何况,侧室未必就没有上位的机会。 不说远的,就连眼前的刘义符,生母不也是侧室? 更何况宫廷之中,掌权者看的不是名讳,而是受宠与否。 拓跋嗣宠信姚氏,姚氏虽不是皇后,但胜似皇后。 自己的女儿心性,自己最清楚不过,有野心是好,可若一生施展不开,不过是笑柄罢了。 真让薛玉瑶再拖两年,她不嫁也得嫁,媒之言由族中长辈说了算,由不得她。 南房不是没有其他与刘义符相配的娘子,薛徽带著薛玉瑶来,薛帛纵使再愚笨,也能看得透彻。 薛帛也不知是薛徽先前与他交谈时,是否已料到自己不愿再出仕,故而以理携薛玉瑶一同赶赴匈奴堡。 “堂中简陋,让薛公品粗茶,是我有失担待。” 薛徽饮了口茶水,笑道:“品茗,我远不及江左之士,况且,偶尔吃些粗茶也好。” 见刘义符暂时不愿聊婚嫁之事,薛徽顺著他的话,继续聊了下去。 “听闻宣成郡所產茶叶,享名於世,多为皇室专贡,我心系已久,若不耽误,世子可否派人寄送些至平阳,我以重金购之。” “何须重金,薛公先前便说了,您与我乃是邻里,薛公以礼相待,我怎能失礼,不过是些许茶叶罢了。” 薛徽笑了笑,將杯中茶水饮尽,问道:“世子可有定亲?” 话音刚落,恭身坐在一侧的薛玉瑶胸腔微微起伏。 听得此问,刘义符也毫不避讳的看了眼薛玉瑶,苦笑一声,无奈道: “家父已许有姻亲,媒之言难违,还望薛公体谅。” 薛徽得知其定亲后,面色如常,继而问道: “令尊定亲,是何人家?” “琅琊王之女。” 刘义符直言道。 听得琅琊王的名讳,本还想爭取一番的薛徽,顿时沉默下来。 刘裕重用寒门,薛徽本以为他会藉此姻亲拉拢一批党羽来巩固权位,方便日后荣登大典时,以新贵把持朝堂。 娶司马氏宗女,得正统之名,同不失为妙手,只是让薛徽有些难以预料。 一时间,堂中一片寂静,除去摩茶盖声响外,便是那略有沉重的呼吸声。 薛帛想要出声劝慰一二,可当他见到薛徽的神色,碍於威顏,还是止住了念头。 “世子在外领军,建有功勋,大可书信一封,相询於令尊,再做决断不迟。” 刘义符哑然,他都摊明牌了,定了亲事,薛徽却不依不饶。 他难道愿让薛玉瑶给自己伏低做小? 河东薛氏的门第,应当不至於。 就算如此,这几番接触下来,刘义符明显察觉到这大娘子的功利心过重,他才多大? 那些作態,不是故意的,难不成还能是不小心的? 当下正处凛冬之际,你说夏秋时穿的单薄还算个藉口。 大冷天的,真当他是十二三岁的孩童? 李世民少年从军,十五成婚已算是个例。 如若待到自己十八岁,那薛玉瑶不都二十好几了吗? 那年纪也太大了吧?妥妥的大龄剩女。 当然,刘义符比较的生理上的年岁,算上心理年龄的话,他要大薛玉瑶五六岁。 思绪著,他又不经意间看了眼薛玉瑶的身姿,確是人间尤物,只是— “我不敢担保,但愿书信一封至彭城,问询家父之意。” 薛徽闻言,语重心长道:“瑶儿年岁大,嫁不得如意郎君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帛儿,若能受世子青睞,自是极好,世子若不喜,那便罢了。” 说著,薛玉瑶的头愈发低垂,数缕青丝轻拂而下,似是想要將半张俏脸遮挡。 我见犹怜的姿態,让刘义符怀有侧隱之心,可到底是吃·见过的他,定力游刃有余,控制住了杂念。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收了薛徽运来的辐重,他也不能严词相拒,留个间隙,保不齐还有拉扯的空间。 “我年少,只恐耽误薛娘”刘义符惜声道。 薛徽与薛帛一听,不作解释,两人年纪確实差的多,既然刘义符不愿,他们也不想再强行撮合。 “既如此,便不谈此事。”薛徽撇开话题,与刘义符閒聊了半盏茶的功夫,遂即咳嗽了几声。 “薛公可是染了风寒,需我—” “人老不中用了,好久与旁人聊这么久,有些睏乏。” “我送一送薛公。” “不用不用。” 薛徽虽摆手拒绝,可却也没阻拦,四人遂一同离去。 垒门处,薛徽捏了捏手指,喷了一声,问道: “世子要在此驻守多久时日?” “依军情而定,王公若召我南下,军令今日至,我明日便要领军离去。” “王公?可是那位武侯之孙?”薛徽笑问道。 刘义符虽是与沈、檀二人一路,但他却提王镇恶的名讳,也算是试探一番当今薛氏对王镇恶態度如何。 “薛公可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威明与他阿爷乃是至交,打小我便知道这孩子能成大事。”薛徽又看了眼薛帛,“如今,还真是应了他阿爷之言” 让刘义符估算的话,薛徽该是在七旬上下,上世纪的活化石,比姚秦三朝还要长命之人,通过薛强这道纽带,或许当真与土猛有所建交。 要知道,薛强可是足足活了九十八岁,薛徽要是能与其比肩,恐怕自己及而立之年,对方依然在平阳悠哉的度过晚年。 光是想想,刘义符便觉得孩人,千年以来,为求长生的帝王数不胜数,第一位皇帝便是,再到后来的那位修仙明帝,寿元遥不可及。 可有些东西,你越是想要,越是得不到,似薛强,亦或是薛徽此般將生死看淡,隨心所欲之人,方能长生。 南方士人淡雅清流,遵奉长生之道,可能比肩薛强者,怕是一手之数尚无。 “有朝一日,我还能见到故人之后,也算是了去一桩心事吶。” 语毕,薛徽走向远处的车队。 十数步后,薛徽转身说道:“世子若不离去,正旦时,可至坞中过节。” “不敢叨扰薛公。” “添双碗筷的事!”老头子笑著喊了一声。 “嗯。” 待到一行人渐渐远去,刘义符见那高挑的身影步伐紊乱,摇头一笑,遂也转身离去。 回到堡內,刘义符当即召见负责清点辐重的郭行,询问其薛徽带来了多少。 郭行欣喜道:“一千匹绢布,三万石粮食。” “这么多?” 刘义符神情惊,他平復了下心境,自嘲道:“是我小了,这薛氏当真是国中之国,单是其中一房,便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拿出这一笔来———“ 他喷了一声,又亲自到粮仓前查看,不管是运来的粮食,还是绢布,品质还算不错,不是拿劣质货糊弄他。 绢布这些东西,衡量价值不以多寡为论,更多则是看成色,如薛徽赠送的这一千匹,称中上之资不为过。 薛徽与薛帛爷孙二人无故相赠,也算是笔不小的人情,这让刘义符愈发的为难起来。 自己真要纳娶那娘子吗? 每当思虑男女之事,刘义符就感到头疼,以他这个身份。 喜不喜欢无用,政治联姻是一种拉拢盟友党羽最直白的手段。 刘裕掌权后纳了不少妾室,且专貌美妇人,这並非是他爱好人妻,只是为了好生养子女罢了。 要想让文武属僚坚定不移的跟隨,你得让他们看到未来,包括其膝下子女的未来。 刘裕纳妻妾,那不是不得已之举,臧氏不能再生,膝下若只有一女,没有刘义符诸子的话,如今效命於他的僚属,只怕要减去半数。 军功爵制之所以使秦军人人驍勇,便是因这爵位能一代代传承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他有意想与薛氏建交,可对於薛徽那些个话事人而言,说的天乱坠,还不如做些实事。 自己围攻姚成都有七八日时光,那时的薛徽为何不亲自拜访,非要等刘义符攻克堡垒,打算长驻时再登门? 刘义符想借薛氏这把利刃砍向拓跋嗣,可奈何薛徽不吃这一套,让他们与魏国断绝联繫那是不可能的。 提供些隱性的助力,置身事外,这才是薛氏的做派。 “以仆之意,世子还是勿要与那娘子结亲为好。”从始至终未曾发声的前恩突兀道。 “上进无错,可也得看看自身,好高驁远之人比比皆是,如宣明那般人,终是少数。” 第174章 悲泣 第174章 悲泣 正月初一,长安。 《史记·天官书》:『正月旦,王者岁首。』 每值年节,文武百官便要入殿堂朝贺天子,天子则赏赐群臣美酒佳肴。 本该张灯结彩,君臣欢庆的未央宫却反常地呈现一片死寂。 除去潼关、蒲坂外的两路普军之外。 另一则噩耗,才是彻底击倒姚泓的导火索。 齐公姚恢於安定,反了。 这位伯父之兄,隨著自己二弟一同要杀往长安来。 姚泓实在想不明白,姚懿败的如此之快,姚恢却敢在此时继续打著清君侧的名义谋反。 御榻之上,姚泓面色平静的正坐著。 清君侧? 清的是侧,还是君? 本想在正旦朝会上鼓贺群臣的姚泓,不知不觉中已然失了心气。 姚懿被姚绍擒回长安时,两兄弟相隔一年有余再次相见。 姚懿不敢直面自己的双眼,只是一味的低著头,无顏面以对,他没想到大兄能容忍他继续苟活姚泓还依稀记得,当初姚懿离长安时,自己与其把酒言欢,將关务国家存亡的重任亲口交付与他。 “兄终弟及乃祖宗之法,诸子年幼,朕若有失,江山可自取之。 这番话出口后,姚懿只是惶恐地连道不敢臂越, 姚泓实在不明白,予你不授,偏要自取? 安定无兵,姚恢便烧毁城中房屋,自称大都督、建义大將军、传各州的同时,亲率由数万民户组成的大军南下。 一想到潼关外的晋军,加上姚恢的叛乱,姚泓心境难以平復。 他见眾臣如同行尸走肉般相继入殿,他想寻姚绍的身影,可后者在潼关与王镇恶对峙。 姚泓苦苦寻找,最终將目光停留在王尚身上, 当他目光扫来时,王尚竟有意闪避,脊背也不如往常挺得那般笔直。 自从晋军破虎牢以来,这位掌管內外机要的尚书令,入宫面圣次数愈发的稀少,姚泓不傻,他知晓这是意味著什么,只是不愿戳穿罢了。 看著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却无一人可推心置腹,悲愤之情涌上心头,刚及而立之年,却已有不少白鬢的姚泓,眼角处竟情不自禁的湿润起来。 “嘀嗒!” 泪水滴落在暗黄的榻侧。 群臣见姚泓悽然落泪,先是愣住了,隨后便有不少人也哭出声来。 有人用衣袍擦拭一下一下的擦拭眼角,低声抽泣。 有人豪大哭,泪涕横流,引染著身旁正在红著眼眶的同僚。 有人沉默不语,卑躬屈膝的低头看著被泪水浸湿的绒毯,不敢直视阶上的君王。 这场“贺岁”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姚泓抹去眼角泪痕,眾人这才隨其一同平復下心境。 “传朕詔令,速召叔公入宫议事。” 面对姚恢浩浩荡荡的勤王大军,有归附的,有望风而逃的。 也就是姚家兄弟不够团结,不然,便可以被视作为司马家那赫赫有名八兄弟的缩影。 当姚恢逐渐逼近长安,抵达新支时,投奔而来的杨威將军姜纪劝说道:“姚绍、尹昭驻手於潼关、蒲坂,长安无將,主公打以轻兵直攻长安,大事定可成矣!” 自姚恢起事时,便以车乘结为方阵,裹挟著一大批不愿南下的安定百姓,此时投效者不在少数,魔下的兵马逐渐充盈,他完全没有必要带著这些累赘行军,要是等姚绍回援长安,那姚恢没有听取姜纪的劝诫,依然缓慢行军,打算步步为营,先行攻克城,再取长安。 姚泓的五弟,镇西將军姚諶,镇西將军想趁叛军远道而来,以攻代守,领军出城相击,却被姚恢所败,连带著郡城一同沦落,其人却单骑往西奔逃。 相比於姚懿称帝后吃,姚恢以清君侧之名,大败姚諶,军势更甚,不满庙堂,举棋不定者纷纷奔走投效,壮大了这支草创的叛军大队。 对於惊慌逃回长安的姚諶,姚泓再次圣仁之心作票,非但没有对这名助紂为虐的猪队友问罪,而是亲自出言抚慰,此等仁义之举,反常有了奇效。 作为姚恢的舅舅,立节將军苟和,驻守在京畿,魔下掌兵千余数,却没有第一时间领著部眾投奔大外甥,而是恪尽职守,整顿军备。 长安逃的人实在太多了,不论是寻常百姓,还是世家子弟,亦或是宗室远亲,姚泓有意封锁, 想要布下渔网。 但这一次不是漏网,而是网不够大,城门守將阳奉阴违,常常睁眼闭眼。 要么是以关係交情为贿赂,要么是以財物为贿赂。 总之,在国家危难之际,武夫最可靠,却也最不可靠。 重情义者大有人在,但无义无礼的暴虐之徒也层出不穷。 有不少上奏要姚泓处死苟和,好在他在还算清醒,力排眾议,召其入宫相见。 当姚泓看见苟和憔悴蜡黄的面容时,他便知晓自己没有看走眼。 苟和面见姚泓时,施以跪拜礼,未等天子发令,他便不敢独自起身。 姚泓见状,出言平声后,故作困惑问道: “逃难者不计其数,卿与恢乃是近亲,怎能安然自若?” “臣不愿奔走,只是知晓浅俗的道理,若天纵妖贼,放肆他们行大逆之举,臣与其有舅甥之亲,不需奔走而加亲,如若其罪孽滔天,触犯天道,自然会受到惩处,忠於君王,乃是作为臣子的本分。” 苟和沉默了片刻,说道:“违亲叛君,皆为臣之所耻,可天地君亲师,君於亲之上,臣万不敢忘。” 言罢,姚泓直直的看著他,良久,他从御榻之上站起,向左右宦官吩咐道:“去將金印紫綬取来。” 听到姚泓要取这两物,几名內侍先是证了愜,须臾,其中一名为首的宦官隨后迟疑道:“陛下,诸公—” 《汉书·卷十九上》:“相国、丞相,皆秦官,金印紫綬,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太尉,秦官,金印紫綬,掌武事。” 光禄大夫自从魏晋以后,多为加官名號,所掌实权有限,但到底也是秩比两千石的官职。 作为掌议论之官,优先提拔的皆是品行高尚的忠贞之臣。 加金章紫綬者,称金紫光禄大夫;加银章青綬者,称银青光禄大夫。 只是交谈了两句,姚泓便直接授其金章紫綬,算是有些草率,谁知苟和是不是装出来的偽君子? 姚泓並未出言解释,只是冷冷了看宦官一眼,后者当即快步领著两名內侍离殿。 苟和见得姚泓要大肆封赏自己,也未推辞,再一次行礼拜谢。 姚泓知道苟和身为姚恢的舅舅,在此时作忠君表率,所带来利处非身外之物可比擬的。 本该先眾人一步投效叛军者,不顾危难维护君王,其余人怎有顏面投敌? 没有门第之人或许不在意,可其分量也小,有门第之人,在乎名誉,在乎新朝之庙堂,更不会路身於叛军。 事实上,许多世家子弟都关起门来笑宗室,羌胡少智。 你要说晋军攻至虎牢关外,你趁此叛乱挽回大局,倒还情有可原,离长安就剩下一道关城了, 你纵使清了君,又能如何? 数日惶惶过去,处於潼关的姚绍又又又又一次听闻宗亲叛乱,身心麻木地从气喘不止的驛卒接过詔书。 他曾在夜梦中语,所梦见的一幕,大都是姚泓挽著他的臂膀,一口一口地喊著叔公,让他將那些叛乱的弟弟们杀个乾净。 思绪回束,姚绍习惯地嘆了一气,阅览完詔书,他登上城楼,仰望向眼处於夜幕中明亮的普军大营。 在那一列列不断来回飘逸的火光后方,刻有王字大蠢, 蹉曙了好一会,姚绍才回到楼中,令亲信点燃烛火,召集眾將前来相议。 等人到齐后,姚绍的目光在诸將身上来回扫荡,思绪了数刻后,方才说道: “姚恢叛乱,陛下召我平叛。我离去后,驻守潼关之任,赞,由你担之。” 姚赞一时错,他看向了周遭的同袍,相视一圈,发现確是只有自己可担此任,旋即拱手相应“诺!” 姚赞当初与王焕驰援姚嵩,其兵败后他逃回了长安,坐了一段时间饮水机的他,姚懿之乱后, 再次受用,负责镇守陕城。 面对晋军的攻势,苦苦支撑数日后,弃城撤守潼关。 在潼关眾將之中,不论勇武激进,最为稳重的便只有二人。 除去姚赞,便是冠军將军、扬州刺史,司马国。 没错,他就是那几位在夜袭广陵,將要得手时,被钟鼓声嚇退的兄长。 司马国最先是投奔偽燕国主慕容超,刘裕克广固后,他西进投奔姚兴,受赐府邸官名。 义熙十一年,司马休之反叛,他自请驰援,一路行军至南阳,谁知前者败的太快,司马国只得又撤回长安,直至当下,与眾秦將一同坚守潼关。 在司马国身旁,尽乎是宗室將领,他也是宗室,只不过是普室罢了。 因此,他在军中总是不怎受待见,对面就是晋军,虽然將帅都是刘裕的人,但身旁有个姓司马的同僚,哪怕不揭开司马氏的过往,任谁也会觉得怪异。 敌之敌者,友也。 相较於姚掌、姚等叛降宗室,秦臣根本不会担心司马国会反叛。 他若是反叛至晋军中,依刘裕的性情,五马分户已然是仁慈。 刘裕对司马氏的恨意,不单是对害死了自己女婿的司马休之愤恨,他称其为附骨之疽,吸食血肉姐虫,毫不为过。 天下百姓所遭受的苦难,难道不是司马氏一家所铸就的吗? 当然,司马国是不会反叛,但委任潼关主將,姚绍断然不会选他,故而命姚赞统筹军务。 “司马將军,洽,长安空虚,你二人即刻各领万余人马奔赴长安,不可耽误。” “诺!”姚洽应道。 姚绍见司马国一时犹豫,皱眉问道: “司马將军有异议?” “潼关兵马不过五万,调遣近半数至长安—” “三万兵马不够?潼关之险,精兵三千足以抵晋寇十万。” “东平公令我与姚將军驰援长安,那您呢?” “我亲去前军统领,陛下已徵集兵马,调禁军抵御,军情紧急,我亲自奔赴前军,长安,便不回了。” 听此,司马国当即应声领命。 “诺。” 能上墙道与面临晋军的攻势不过千数,虽潼关屯有数万兵马,但大都作补员辅兵。 晋军攻城已有半月之久,依不能撼动这天下第一关。 稳扎稳打,听从姚绍的吩咐坚守,守城不是难事。 这个时候,像姚赞这样想法不多,善於听命的將领往往最为受用。 再次部署了一番后,眾將散去。 姚绍將姚赞单独留下,畅谈了近一夜,直至天明,方才领著数十轻骑,一人配三马,出关西进。 待姚恢逼临长安时,得知姚绍已从潼关回援,並且带有三万士卒,遂不打算直攻长安,他领军至京兆处西南,攻克杜城,此后又辗转於郡城,与姚绍相对於灵台。 城中魔士卒大部分皆是强征而来的新卒混著姚绍魔下的少量的精军,战斗力著实有限,故他十分小心地据城而守,不敢冒然出击。 正当叛军攻城之际,本该驻守在潼关的姚赞竟领著不知从何时赶赴至战场,且绕道於叛军后方,竟无哨骑察觉。 前方的叛军还在附蚁般攻城,后方便人声鼎沸,开始躁动。 当披坚执锐的禁卫军出现在叛卒眼中,不少人顿时惶恐不已。 不是说好来勤王清君侧的吗?怎宫城禁军都杀来了呢?! 姚恢的人马壮大如此之快,首要便离不开名义,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汉,牧民,听说天子为奸臣蛊惑,齐王匡扶秦室,入京勤王。 虽然在行军路上不少士卒察觉到不对劲,可战事顺遂,还能劫掠一番,得些赏赐,也就半推半就的跟著姚恢。 但这终究只是部分人,大多数叛卒还是处於一知半解的状態,当姚赞与禁军高声吶喊著平叛时,其中不少蒙在鼓里的士卒幡然醒悟过来。 特別是身处后方,充当人数的的民军。 他们看著手上的破旧草叉,又看了眼那被铁鎧所覆盖的禁军,纷纷丟弃手中的农具或是残破军械,抱头鼠窜般往四处逃去。 位於中军的姚恢反应过来后,心神一凛,赶忙调集前方的军士至后军抵御。 可正在此时,城门轰然大开,姚绍领兵杀出,一时间叛军两面受敌,军阵大乱。 前军往后方冲,后军往前方冲,践踏之下,死伤者不计其数。 瞬息之间,大势隨风飘去。 姚恢见到后方的秦军中有三两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当即明悟。 他紧咬牙关,额上浮出冷汗令身边亲兵斩杀数位溃逃的士卒后,欲拼死一搏,遂领著仅存听从號令的百余卒,杀向姚绍。 姚恢临时徵集的杂军哪能与精锐相抗,只得眼见身旁的魔下一个一个倒在血泊之中。 雾时间,冷锋乍现。 好在奋力廝杀的姚恢见自己凌於半空中,布满血丝的双眼,缓缓合上。 第175章 期愿 第175章 期愿 平阳,薛坞。 残阳打在高阔垒墙之上,薛玉瑶登楼远眺,寒风吹起貂裘领带。 半刻钟过去,直至天边涌现一道道模糊的人影,她赶忙回身至屋內。 “阿爹,他来了。” 薛帛放下瓷杯,半信半疑般问道:“確无走眼?” 薛玉瑶指著楼栏处,“阿爹若不信,可自己看。” 数里之外的平阳城內,尚有数千边军,他以为薛徽那句话只是供奉之言,谁知刘义符竟真要至坞中赴宴。 见父亲无所动容,一副漠然的样子,薛玉瑶急切道:“曾父劝阿爹仕晋,您为何不愿呢?” 听著,薛帛神情错愣的看了她一眼,抿了下嘴,欲言又止。 这几日已有不少族人他趁此降晋,父亲劝他,祖父也劝他,如今,连女儿都忍耐不住,也要劝他归降。 “世子纵使是庸人,往后也是要继承基业的,阿爹何不为女儿想想?”薛玉瑶撇过身去,恳求道。 薛帛见状,遂让两名在身后揉肩捶背的侍女闭门离屋。 “地方贫苦,你便不能让为父多休养些时日?”薛帛苦笑道。 薛玉瑶一听,旋即转身,步步莲至茶案旁,面露桃地为薛帛斟茶。 “你啊,在为父面前这般还好,出了门,得收敛一二。”薛帛没好气道。 “女儿知道了。”薛玉瑶笑应道。 轻柔的捏肩时,薛玉瑶说道:“伯父归平阳后,逢人便说豫章公许诺了他河北太守之职,世子今日来坞中赴宴“ “咳。” 薛帛咳嗽一声,打断了她。 “既是已然许诺,太守一职让与允白便是。” “阿爹,您怎能让他—替您的位,那安邑的粮食,还有曾父所赠,他若念及情谊,定然— 薛帛摇头笑了笑,说道:“你难道是今日才认识伯父?豫章公远在彭城,此等无关紧要之事, 自是世子应下的,你去求他?” 薛玉瑶愣了下,没再復言。 君子一诺,重千金。 河北太守一职多半是刘义符答应下来的,一郡太守之职,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对此,薛帛倒不甚在意。 “太守有何好稀罕的,依女儿看,饶是一州刺史,阿爹也是屈才了。” “哈哈。” 薛帛镇守河北郡多年,与薛玉瑶见面不多,如今听到女儿的甜言,纵他自谦,也不免开怀笑了起来。 “为父的才能,你曾父知晓,为父也有自知之明。” 感慨自嘲著,薛帛顿了下,说道:“你便是太像我了。” “嗯?” “与为父一般志大才疏。” “父亲!”薛玉瑶嗔道。 晋军渡河攻河北郡时,薛帛虽可將安邑粮草搬运,亦或是烧毁,但这都是徒劳无功,河北郡註定守不住,没有必要垂死挣扎。 薛帛是个变通的人,其实他是想先观望一段时日,再行投效。 投的早有损家族清誉,投的晚连汤水都轮不到他。 可刘义符今日至坞中赴宴,形式又不同了。 稍微编撰一二,不失为佳话。 三房並非住在一处。 南房有南房的坞堡,西房有西房的坞堡。 南坞五里外,便是西坞,亦可称为薛强垒。 能以一人的姓名取坞名,不单要威望,还要对宗族有过不可磨灭的贡献。 薛强击退燕军,保河东安稳,取其名除悼念之外,也是为了彰显其功名。 薛氏在筑坞这一块,可谓是专精。 一般坞堡,只能称为坞,不能称垒。 能以堡垒命名的,墙壁远比坞要高耸坚固,与一般坚城无二。 这也是为何攻下平阳后的魏军未曾对薛氏动手。 但於栗並非庸人,城內的驻军大都是胡人胡將,使薛氏难以渗透,双方平时的关係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魏军虽调不动,但城中的钱粮辐重,商铺,盐、铁等皆被垄断,对於薛氏子弟態度,也是温和的多,是人就要吃粮食,吃盐。 薛徽在平阳守將的眼底下,风轻云淡的资助晋军,可见薛氏对河东掌控力。 魏晋之间,只差一张捅破的窗户纸,於栗调遣河东、河內驻军布防北岸,留守魏將要是给薛徽安一个通敌的罪名,也不算冤枉,毕竟平阳郡收復已有六年之久,严格意义上,薛氏子弟都应自称魏人。 薛家的农户数以万计,精挑细选一番,拉个数千兵马不是问题,加上徵收的田税,人头税,统统都是国之大税,不可能不交。 就算魏军不顾一切推翻薛家,將田亩分与佃农,亲自徵收税赋,也未必能有集中管理產出的多。 凭心而论,士族在农耕水利上的技术垄断实在太厉害,如何管理,如何施肥,如何播种,寻常百姓哪能懂得那么多? 统一管理,效率高,產出的也高,哪怕收取的田税的比例相较於自耕农要少,但收上来的钱粮却要多。 管的少,拿的多,何乐而不为? 改革税制,掌管地方,那都是王朝该考虑的事,天下四分五裂,没有哪一位君王会在此时对治下的士族动刀。 等能喊出那句薄天之下,莫非王土后。 关起门来放水烧锅,便少了很多麻烦事。 河东是国之边界,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拓跋嗣远在平城,於栗即使只是离去数月时日,这平阳都各城县,已然足够薛氏添砖加瓦。 等到楼外传来一阵恭贺道喜之声,薛帛才让薛玉瑶停了手,起身摆动双臂,矫健地活络下全身,儼然不似年近四旬的中年人。 “好了,为父得去你那如意郎君面前献一献殷勤,好谋求个太守之位。” “阿爹少饮酒,学曾祖那般吃些果蔬—“ 待薛帛下楼,薛玉瑶即命供奉在屋外的婢女去自己的院中取来妆。 婢女应声,火急火燎的离去, 薛玉瑶再次辗转至楼栏处,她特地挑在此处观望,正好能望见坞门。 只见身著锦衣华服,肩披鹤擎的少年郎来到门前,在其身旁,还有那一名高壮如小山,左目失妍的大汉。 在两人身后,左右两侧各有五十人,左侧是著布衣的骑卒,右侧则是一眾披坚执锐的甲士。 薛徽亲自出坞相迎,刘义符与其笑谈几句后,便一同入了坞。 见此情形,薛玉瑶不急不慢的坐下,等到婢女將檀木妆提来。 她从其中拿出过铜镜,执著角笔,轻点硃砂。在自己的眉心处勾勒一番后,起身到一旁的大镜前,似是待出嫁的娘子一般左右摆了摆身姿,方才下楼。 当刘义符见到薛玉瑶一袭红裙相见时,面上波澜不惊。 薛徽薛帛虽未时刻注视著他,但也捉到这一抹青涩。 因此,祖孙两人少有的会心一笑。 “薛公,我恐不能在此久留,吃了晚餐便要回去,还望您能见谅。” “世子前来本已是奢望,我不敢强求。” 说著,两人一同来到院中。 宽的走道处,婢女奴僕来来回回的走动,一盏盏红笼掛於屋檐处,时不时还传来鬨笑声与孩童的嬉闹声。 “曾父!”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蹦跳至薛徽身前,他一把將其抱起,逗了逗,又无奈的將其放下:“曾父要陪客人,先去別处玩。” “好!”孩童看了眼刘义符,乖巧点了点头,再一次蹦跳的离去。 刘义符看著薛徽一家四世同堂,不由在心中感嘆。 “不知他们能否看到孙儿。』 自己来此正正好好有一岁之久。 父母』没能等到孙儿。 如今的父母,母亲能,父亲便犹未可知了。 在这欢喜之际,刘义符面上浮现一丝忧愁,稍顷又隨欢声散去。 好在悲喜不相通,要不然此时的刘义符只会觉得过於温馨安逸,他若知距千里之外的长安是何等氛围的话,断然不会感到些许惆帐。 心有余,而力不足大概就是他的处境。 拔苗助长尚且会损害根基,何况於人? 刘义符抬首望向悄然间为黑墨所染的云空。 诸多繁星闪耀,不知是否有人正看著他。 他虽期盼无人,可心底却想再见一面,尤其是在这年节之时。 星月当空,云霞点缀。 情至深处,刘义符轻声呢喃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嬋娟。” 第176章 慰然 第176章 慰然 布满泥泞的街道上鲜有的热闹起来,司马德宗待坐於屋中,白皙的面庞上,多了些褐黄,又因天寒,恢復如初。 他听著屋外忙碌声响,推门而出,两名武士不紧不慢的跟隨其后,跟隨在那长的仪队之后。 队首,刘裕与左右交谈,脸色大喜。 “贺喜主公吶!”谢嗨恭身在侧,附和笑道。 昨日河东战报传来,刘裕已然入睡,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让他恰巧在这岁首得知刘义符的胜绩。 刘裕抚须感慨道:“去岁我赠车兵檀弓,如今他已然能开弓杀敌。” “世子郁力绝伦,与仆至石头城时,便能开三石弓,总角之年能在两军阵中射杀秦將,此等勇武,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 谢晦吹捧之言,让刘裕分外受用,往常他与刘义符爭辩勇武將略,经此战后,夸大的说,算是两者齐具了。 刘义符仁爱、明事理、聪慧等等,都不及此战让刘裕欣慰。 军伍出身,最让他感同身受的,还是武功。 “吾家乳虎长成了吶!” 刘义真跟在刘裕身旁,本还在左顾右看街旁准备的技艺,听得父亲一再吹捧兄长,不由嘴道:“父亲今日都说几回了,孩儿听得都完整无缺地能背下来。” 听此,刘裕愣了下,顷刻后,他缓缓转身,遥望夜空。 谢晦、傅亮、王弘等人见状,知晓刘裕心中牵掛何人。 傅亮待刘裕回首前行后,笑道:“刘公在內治理安康,主公在外征战建功,世子镇守边疆,仆观歷朝歷代,此当为兴盛之兆。” 刘裕听后,微微一笑。 吹捧的话他今日听得太多,有些好话即使无理,他也会应下,毕竟正值年节,百姓与君同乐, 家家户户都在贺喜。 彭城虽在毛修之修一番后有所雏形,相比於建康,称一句乡野不为过,但刘裕恰巧就喜欢乡野气。 他原先还想到城外散行,可今日確实饮了不少酒,有些乏累,遂便作罢。 路边的百姓见到刘裕后,除去一些未开慧的孩童之外,皆是恭敬行礼,少数人,还会施以跪拜大礼。 对他格外感恩的百姓,大都是逃难而来,定居在此的流民。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这些流民均分了田亩,在城內外有了屋舍,数月以来,晋军与其秋毫无犯,一片安稳。 这样的日子在其往常来看,对於他们就像是梦中所见。 今日正旦,晋军还分发肉食,父子二人的恩情如山峦般深重,不以跪拜礼,反倒显得他们乃是忘恩负义之人。 在城內游行了一圈,刘裕回到了官署,刚一坐下,他挥手招刘义真来到近前,抚著他的顶,瞩道: “正旦一过,大军便要乘船北上,为父让你留在彭城,可愿意?” 早前刘裕议事时就已定下,但出於他对刘义真的偏爱,还是要相询一番,后者若不答应,他也能许诺其他补偿。 简而言之,刘义真还是好哄的。 “儿想回建康,不想留在彭城。”刘义真未有片刻犹豫,直言道。 “思念娘亲了?” 刘义真本欲说不想,可刘裕这么一提,他也有些想了,但更多的是,建康还有一帮陪他嬉闹的老友,以及熟悉的家。 虽然豫章公府狭小,但住久了,依然会想念。 不单是孩童会思念家乡,北征而来的將士,文武僚属亦然,只是他们不会表露於面色之中罢了。 “你兄长远在河东为国建功,你在此留守,亦是功,有功便赏,待战事平定,你想要何物,儘管向为父討要。” “父亲所言,当真?” 刘义真顿时意动,他想到了当初路遇广陵时— “当真。” 见刘裕应允,刘义真欣喜不已, 刘裕见此一幕,笑了笑,看了眼蹲坐堂侧的王弘,说道:“为父不求其他,你能乖巧听休元的话便是。” 刘义真连连頜首,片刻后,他挺直了身,像模像样地拱手领命。 “儿唯父亲调遣!” 沈林子遥望那为血肉所填充的残垣断壁,神色忧虑。 蒲坂久攻不下,粮草辐重日日削减,想要支撑到破城之日,不太现实。 “世子不愿南归,你待如何?”沈林子朝檀道济问道。 “蒲坂与河东相差甚远,我等撤军,尹雅不敢反扑,你有何好担忧?” “彭城来信,主公將要动身,此时弃世子於河东——“ “弃?姚成都已死,薛帛归降,世子收其部曲千人,河东薛氏,养万人不难。” 沈林子本就是名门子弟,他知晓,哪怕让薛氏一方承担军需,也是绰绰有余,但大族间,以利为准。 匈奴堡与平阳相距不过数十里,又有不少薛氏子弟出仕於魏,单纯的资助刘义符钱帛粮草,要说其中没有別意,让人难以信服。 刘义符传递来的书信中,言薛帛欲佐命新朝,要嫁女与他,这算是勉强说的通。 不单是薛帛,薛辩的態度沈檀二人也是看在眼里,让薛家归附是异想天开,但爭取多数人还算轻易。 毕竟当下掌有地方权利的,也就只有帛辩两人。 有恩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將在刘义符身旁,檀道济相对还是安心的,他与沈林子失利,刘义符与苟卓一路却是大胜。 往前他们质疑刘义符年少,可匈奴堡之战,说是苟卓指挥,檀道济自己都不信,至於前恩,后者以少胜多之战不少,可却极少用计,何况是攻心之计。 像恩这样的將领,本质上与胡藩相差无几,只是更为沉稳罢了,檀道济对此看得透彻,能顺遂的攻破虎牢关,夺取司隶,反间计功不可没。 “那日在堂中,你离去后,可知世子与我谈了些什么?” 檀道济回想起那时的窘態,问道:“统军一事?” 沈林子摇头否决,说道:“世子年少气性,恐他以身涉险,如今又远在匈奴堡,实情你我不知,只得从信中窥探,安知他会不会胡来。” “你便莫要小他了。” “非我小,世事难料,牵一髮而动全身的道理,你不明白?” “当下与镇恶合兵於潼关乃是首要,你若放不下心,留一批人马驻於运城,尹昭意取河东,定走此必经之道。” 听取檀道济方案后,沈林子頜首认同。 既然刘义符不愿同行,身旁又有前恩看著,他们也没必要操之过急,毕竟彭城洛阳两处都没有召其南归的意思。 对於刘裕而言,得知膝下的麒麟儿首战大捷,又愿据守边疆,断然不会阻扰, 除姚成都外,河东之地已然没有能威胁到刘义符生死的將领与兵马,此般磨练的机会,极为难得。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林子所忧,其实也是在揣测,於栗领军驻防河岸,平阳空虚,谁知刘义符会做些什么? 此前赌徒般的大胆想法便让沈林子焦虑不安,更何况现在。 “留一军三千人,可行?”沈林子抉择道。 “运城狭隘,原有千余驻军,四千人,多了些,但也无妨。” “那便如此,今日整顿一番,明日辰时行进。” 数日以来,他们几番商討,意见一致的想要南下。 蒲坂的秦军愈攻愈多,姚恢身死后,原本驻防在京兆各地的不少兵马驰援於两处。 加上姚泓封姚绍为太宰、大將军、都督中外诸军事,改鲁公,可谓是將兵权尽皆交予这位三朝巩固重臣。 如今潼关步骑五万守军,姚绍又命姚驴增援蒲坂,分攻之策失利,倒不如与王镇恶、毛德祖合兵一处。 潼关一破,蒲坂便无攻克的必要。 第177章 鏖战 第177章 鏖战 二月初,寒风习习,不知不觉中,潼关之外的中军大营处,多了两道大, 帐內,前锋诸將再次相聚,正当眾人寒暄商论时,营外传来阵阵鼓声。 等將火急火燎狂奔入帐,王镇恶等人才得知是姚绍趁援军立足未稳之际,领兵出关袭杀而来。 王镇恶没有多言,旋即出帐调集人马,与秦军相抵。 姚绍领数千骑军衝杀在前,步卒有序紧隨在后。 晋军迅疾结阵以待,鹰战半个时辰后,双方死伤千余人,方才停止廝杀。 当眾將再次回到帐內,便传有不少辱骂姚绍秦军的言语。 “这老贼见两位將军领兵前来,坐不住了!” “当真阴险—. 王镇恶听著,一言不发,待到帐中再次安静下来,方才出言道: “潼关五万守军,骑军占一万之数,他定然要寻机野战。” 一万骑军,便需要一万余马匹,虽都不是精骑,但也是极大的一笔开销。 马匹不能上墙守城,姚绍只得伺机而动。 好在王镇恶治军严明,关门刚一打开,不用主將亲自下令,营中的军士便穿甲持械,等待主將號令。 王家军”虽贪財,可战时却丝毫不含糊。 能管控不住贪慾劫掠,又能在临战时纪律有加的军队,当今天下,恐也就只有这独一支。 沈檀二人远道赶赴至潼关之外,需要整顿,安扎营寨,姚绍想趁这个间隙袭扰,判断的时机不错,可筹备突然,交战时又冲不跨军阵,遂被阻以营外。 晋军克关只能进攻一面,凡事皆有两面性, 秦军奇袭晋军,可其营寨安插在正中处,想要突袭得胜,难度极大。 他本想在潼关牵扯姚绍,让沈檀二人克蒲坂打开缺口,如今蒲坂兵精粮足,攻克潼关更无可能。 知晓当下情形后,王镇恶便退三十里地与其相对峙。 姚绍在给远道而来的客人送上年礼后,隨即再次召集眾將商议。 “如此被动,待刘裕抵达关外”姚绍皱眉,顿了下,说道:“王镇恶西撤三十里,有意避战,我欲以攻代守,断其粮道—.咳咳!“ 话还未完,姚绍伸手至口鼻间猛地咳嗽了两声。 姚赞见状,忧声道:“我便劝您勿要亲自领军,染了风寒,该多多歇息。” 隨著姚赞开口,其余將领也是忧心的附和,姚绍现在是他们的脊梁骨。 姚泓假以姚绍黄,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殊荣,又想让他总揽朝权,被其拒绝了。 种种任命赏赐,姚泓就差把位子让出,將黄袍脱下来给姚绍御寒了。 掌管一国兵事,已让姚绍压力山大,还要理朝政,管內外机要,要说年轻时还好,此时年近六旬,真要一同揽下,不出几日便要操劳致死对於潼关诸將而言,姚绍倒下了,远比姚泓倒下还要令人孩然, “无碍欲断普寇之粮道,必有一人领兵出关,扎营於要道,与其相对,你们之中,何人愿往?” 言罢,堂內悄无声息,原先还在述说著的眾將面面相,无人敢应。 出潼关扎营,以截晋军粮道,说起来觉得轻易,可稍一细想回味,要直面晋军眾將,又要分兵断粮,守不守得住营寨是一回事,能不能断晋军粮道则是后话。 如今潼关与普军的中军大营相差二三十里,是有扎营相对的空间,若是能在关城北南安营扎寨,与晋军对峙的话,便可成角之势。 晋军攻营,潼关守军出城相击,晋军攻城,营中秦军相击,使晋军两面受敌。 姚绍想哀嘆一声,但终究是忍了下来,目前两军交战常常难解难分,至少还有的打,不像司、 豫州、河北郡之地尽皆拱手相让。 但一想到杏城还有数万夏国骑军,姚绍胸腔便会涌出阵阵无力,他无所依靠,支撑到此时,唯有一个姚字,及两位天子对他的託付。 “弯。” 被姚绍唤到的武卫將军姚鸞愜了下,隨后应道:“仆在。” 先前的武卫將军姚益男因无功而返,遂被降职,统领禁卫军的担子便落到了姚弯的身上。 “你领一军万人,在此处安营。”姚绍指著帛图道。 见姚弯无有回应,姚绍看了他一眼,见其额头冒有汗渍,遂继续说道:“离晋寇中军大营十五里外扎寨,我予你三千骑军,安顿过后,四派哨骑,探得其粮道后,遣轻骑截之。” “咳!” “诺!” 等到姚弯战战兢兢离堂,姚绍目视其背影,又看向眾將,长嘆一声,隨也缓步出堂离去。 二月十四,姚鸞领著步骑近万人陆续出关,普军哨骑紧隨行伍,被秦骑击退。 王镇恶等人见姚绍按捺不住,派一无名小將出关相对,对其不屑一顾。 毛德祖想趁其扎营时领奇兵相击,被王镇恶制止了。 “姚鸞若见我军突袭,必然要退回关內,小不忍则乱大谋。” 眾將听了,相继頜首认同。 二月十五,姚弯听从姚绍的安排,派出数股哨骑打探晋军动向,但后者早有防范,骑卒难以渗透,出营时散有五队三十人,归来时只剩半数。 姚鸞得知此情形后,当即派驛卒至潼关告知姚绍,未有回应。 二月十七,哨骑归营回报,窥探得晋军辐重,姚鸞听闻后,面露喜色,遂即派数百骑奔袭,將十数车辐重毁。 经此得手,姚弯的胆子便大了不少。 二月十八,秦骑射杀数名晋军哨骑后,在粮道左右蛰伏,烧毁七八辆满载的粮车后撤离。 姚鸞自出关扎营以来,几番得手,在大帐中与偏將文僚饮酒相庆。 酒水浸湿了姚鸞的衣襟,脸色緋红的他,开始对眾人吐露心扉,言当日被姚绍唤名时,浑身发冷,隨后又说了些,没想到王镇恶、沈林子等都是些无能之辈,徒有虚名罢了。 帐外,明月当空,夜色漆黑如墨。 从未见过晋军身影的守卒立於寨墙上,身子靠在木栏上,头忽上忽下,手中的火把因鬆动而倾斜。 距其不远的一名秦卒睡眼悍的看向远处,他只见有一团黑影在动,遂揉搓了双目,想要仔细看看。 “咻!” 眉心滴落血水,火把滚落在土木墙道上,燃起微弱的火苗。 “咚咚咚 , 鼓声剎那间惊起。 数名秦卒从睡梦中惊醒,帐外的杀喊声不绝於耳,他们迅疾的穿上铁甲,拿起兵器,慌乱的冲了出去。 熊熊烈火充斥著四周,还未等他们缓过神来,便见远处用草棚搭建的简陋马既中,姚鸞在两名偏將的拥簇下,几番踏空,未能將靴尖嵌入马中。 等到他坐稳了马背,十数名甲士从穿越火光,奔涌而来。 “驾!!” 姚弯连连鞭策过后,见跨下战马因畏惧火势而失控,便一把从玄鎧间隙处抽出衣角,硬拽几下,见难以撕开,又低身用牙撕咬。 “此!” 兴许是太过急切,一整根布条被姚弯从头撕到尾部,近乎绕了一圈后方才分离。 正当他想要为马儿蒙上双眼时,弩机拨动,弦声扬起。 尖锐弩矢划破夜空。 “嗖!” 硕大弩矢击中锁骨处,贯穿铁鎧,渗於血肉中,姚弯吃痛大叫一声,赶忙俯身,想要策马离去。 烟火四起,人马分不清方向,在这片刻的迷茫之际,弩矢再次搭在臂上,隨著目光所视,再次激射而出。 这一次,弩口没有对准马背上的姚弯,而是对著马首射去。 弩矢插入其中,雾时间,马蹄高抬,隨著一阵嘶鸣,姚弯摔落在地。 紧接著,刀尖袭来,姚鸞只觉脖颈一凉,顷刻后,眼前一片灰暗。 一个时辰过后。 数不清的焦黑的户骸化作灰雾瀰漫在空中。 沈林子接过头颅,本想派人取来些盐来醃製一番,可被冻成紫红的手掌让他不由愣了片刻。 这数日以来,每日的冷风中已带有寒霜,纵使不加以醃製,送至彭城,亦或是充州,也就数日的脚程。 涂抹了些许冻疮膏药后,沈林子看著远处关城下的亮光,集结人马往东北面回撤。 一队队秦骑疾驰追击,可面对数倍於自,列设好军阵的殿军后,只得骑射迁回,想要留住这批夜袭的队伍。 几番对射过后,人数处於劣势,弓弩软小的秦骑抵挡不住攻势,愤愤离去。 沈林子这一大胜,上到诸將,下到全军,尽皆为之振奋。 二月二十,距姚弯死后才刚过两日,姚绍得悉晋军缺粮,遂又遣姚赞领三千骑出关,屯兵於潼关之北,黄河南岸,打算截断普军的漕运粮草。 王镇恶等人发现其用意后,得知只有三千骑,加上有姚弯的先例在,遂直接派遣毛德祖与沈林子各率五千人衝杀其营。 激战数个时辰后,双方各遣援军,在短兵相接半个时辰后,秦军终是不敌,败退回关。 因这齣关的三千秦军皆是骑兵,撤退相当利索,沈林子战至酣时,欲趁胜追击,却为毛德祖所拦下。 这一战缴获极少,姚弯与姚赞安营离潼关极近,运输的粮草也就只有两日的量,头颅军械甲胃马匹收穫颇丰,可却唯独少了粮食。 蒲坂死伤惨重,却无得攻克,潼关对峙两月有余,进展寸豪,经此二胜,得秦军首级五千余, 又斩秦军大將一名,可谓是给沉寂欲灭的烟火加上了一把乾柴。 但这终究是权益之计,“凛冬”不过,难以久支。 先前將饵食拋出,已然是让本不富裕的粮仓雪上加霜。 占据河北郡后,分派驻军的同时,也要调集粮草,特別是那驻於半壁河东,刘义符那一支万人军。 匈奴堡乃是要衝之地,即使刘义符与沈檀南归,也要派设近五千数的驻防士卒。 原先檀道济派给苟卓八千人,是估算过其一路攻伐,损耗过后的人数。 现在人数不降反增,反倒成了难题。 兵多不如精的道理充分体现在这窘迫之时。 好在有薛帛的投效,两番以家资助军,方才勉强平稳了下来。 可河东无难,潼关之外,近十万的晋军却犯了难。 投於战中的兵卒不过五万数,可辅兵、杂役、民夫等等算上,所需的粮草辐重,以及御寒的衣裳柴火的,已然是个天文数字。 最大的难题是,不论是关內,还是关外百里之內,林木较为稀缺,自古及后,关中物资短缺乃常有之事。 虽今岁未有天灾,可在冬季,水位下降,即使未结冰,漕运依会受阻,从扬州,江淮的粮草运输到豫、充,再行输送到潼关以外,何止万里? 早前秋收囤积下的粮草,每日都在损耗,为了保证王师的“王”字,加上刘义符带著刘裕的佩剑赶赴前军,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怎敢“取”之於民。 就算要取,秦军也已早已取过,他们再取,取的便不是粟麦,而是肉。 入不敷出的同时,还要拨出一部分助於陕中百姓,姚鸞为国殉身后,驻守在潼关的秦军一日比一日煎熬,普军亦然最后一道阻碍,对於攻守双方而言,都是最后的底线,比拼到最后,除去辐重以外,便是耐性。 普军沉得住气,可现实却给他们沉重的一击。 因为,粮仓从丰盈到所剩无几,在数日相隔一次议事上,终於出现了分歧。 “王將军,仓中余粮只剩半月,仆等等迟迟不见运粮,仆魔下驍卒,斩得军功,又得日后行赏,当下粮食紧缺,伙卒在饭食上偷工减料,两三餐无妨,可可已有数日之久,仆难以安抚” “立功未赏,几番得胜,却吃不饱饭,仆魔下也早有怨言,当下克潼关无望,不少士卒难忍苦寒,倍思家乡,仆也无能安抚—————“ 数名偏將向王镇恶进言,面色多呈忧虑,他们嘴上说是管控不住部下,可他们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潼关打不下来,给养短缺,若是早前听主公之言,留守在洛阳,哪会有当下的窘迫?时作为带领他们攻打至此的王镇恶肩上扛千斤重担,他想严声驳斥,可事实上西进这盘棋大都是自己一人在下,作为一军之帅,他只得顶著压力安抚眾人。 “粮草短缺,军心漂浮无错,但灭秦只差眼前这一道关隘,诸位难道要在此时言弃不成?” 第178章 肱骨 第178章 肱骨 “仆等並非是想要指斥王將军罪责,自洛阳攻伐至此,已然是大功一件,回撤於弘农,亦或是池,也能让將士们抵御风寒,军需也不会如此吃紧。” 听著王镇恶的陈词滥调,数名神情忧鬱的部將面面相。 其中为首者遂附和道:“撤军为无奈之举,既然克关无望,何必让將士们在这寒天之中受罪呢?” 见自己的话已然不管用,王镇恶面色不改的看向一旁沈林子等人。 本想让他们一同说些好话,谁知檀道济神情犹豫,挣扎了片刻,说道: “军心动摇,姚绍屡次发兵试探我军动向,知我军粮草不济,孤军深入,敬士得胜,可却动摇不了潼关根基,以我之见,確是该———“ 檀道济观察著眾人神色,顿了下,又道:“若不西撤,也可渡河暂避锋芒,待主公入洛,便又能分两路大军,分攻潼、蒲。” 语毕,先前的偏將们纷纷附和,见有檀道济为他们撑腰,议论声顿时杂乱起来。 有人不但赞同撤军,还惧怕姚绍遣骑军追击,要丟弃辐重,轻军简行的撤离。 有人甚至想要直接放弃司隶,直接赶赴到彭城去投奔刘裕。 此等扰乱军心之言层出不穷,沈林子听著,眉眼愈发紧皱,右手不由自主的按放在剑柄之上。 这几名偏將都是檀道济魔下,今日议事整这么一出,实在令他难忍。 早前王镇恶想要派遣他与檀道济共击姚赞,谁知后者无厘头相拒,甚至以理驳之。 言语中,指斥后方运粮有失,以致他们在前军受阻,上一次的漕船抵达,已隔十日之久,大可让姚赞在河边肆意截粮。 当下的檀道济,与顺遂时如若二人,不想著振奋军心,筹集粮草也就罢了,还要同魔下將领摇唇鼓舌。 想到此处,忍耐许久的沈林子朝著檀道济紧握剑柄,缓缓將剑卡在鞘口处, 剑身擦著鞘璧,发出阵阵“吡吡”声,帐內顿时戛然而止。 帐中诸將,哪一个未曾亲临沙场,嘈杂之中,对拔剑声异常敏锐,当即停下了爭论,將目光对向声响源头。 沈林子將悬於腰间的长剑推入鞘中,他见檀道济目光躲闪,冷哼一声。 “主公自起兵勤王,支清六合!今许、洛已平!关中將定,能否成事,在乎於我,在乎於诸位!在乎於十万兵士!!” 怒声传至帐外,值守在两侧的甲士本还在因寒风袭来而哆,听清言语后,身姿挺的笔直。 沈林子扫视著眾人之间,扫视帐內,抬手向西。 “长安距我等不过百里之地!所阻不过一道关城!若大军东撤,主公远在千里之外,秦军定然士气大振,即使撤兵,十万之眾,安能万全?!倘若秦军步骑追杀而来,军心涣散之际,敦可挡之!!” 几番怒斥,以檀道济为首的诸將面露愧惧之色,其中有一偏將欲再反驳,可见身旁无人有言语之言,只得放弃。 此次议事由沈林子拔剑怒斥眾人为终。 怒言很快传播於军中,近来沈林子连番退敌,威望早已盖过怀有退缩之意的檀道济,加上王镇恶、毛德祖二人同样不愿撤军,撤军一事,很快便无人敢在私底下谈论。 虽然沈林子等人並未立下军令,但若有人再提,多半会被施以扰乱军心的罪名,斩首示眾。 普军大营中的状况,姚绍洞若观火, 十万人之中,安插眼线,谁能察觉? 探查不到大军动向,探查不到王镇恶等人的商议,可粮草多寡,甚至不用他们收买粮官,用餐时便能发现。 原先负责打饭的伙卒,手脚愈发的麻利,惹得不少士卒哀声载道,脾性躁烈者,有的当场破口大骂,有的还要上手。 得知良机已至的姚绍,遂召集眾將於堂中商议。 “晋寇所剩粮草,不及十日之需,水路司隶已无粮资军,檀道济领军赴河北征粮,若以兵截之,晋寇必然断粮,那时我领军出关相击,必—咳咳——胜!“ 姚绍已有许久未露出笑容了,自从王尚登门请他领兵抵挡赫连勃勃时,他便再也没有睡过一日安稳觉,常常失眠至深夜时,方才能睡上三两时辰。 此刻他见有退晋於关中,甚至是司隶,激动之情无以言表,以至於他的笑容让眾將感到有些许疹人。 似笑非笑。 面对异样的目光,姚绍不甚在意,而是指著帛图,欣喜道:“刘裕远在彭城,除前军之外,后方空虚,若能一战胜之,便可趁势收復洛阳,以虎牢、成皋抵之!” 听此,眾人面面相,沉浸於悲愤数月的他们,胸腔竟涌上一股难能可贵的热血。 姚绍述说计策过后,见无人有异议,他便开始调兵遣將。 可正在选將之际,被姚绍所点到的姚洽与眾人的喜色格格不入,反倒是一脸忧愁。 先前姚绍接连派遣姚弯、姚赞二人,没有多大成效不说,反而给晋军击败,助长其威势。 如今又要他们渡河至河北郡阻断粮道,实在是· “明公,姚懿虽在此前散粮於河之东北,但早已被普寇所徵用,檀道济此次去河北征粮,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仆等坚守潼关,晋寇便永不得踏入关內半步,何必要大废章程,渡河截粮呢?” 姚洽一番话过后,给正跃跃欲试,不怎细想的眾將泼了一盆冷水。 听此一言,姚绍愣了愣,片刻后,说道:“若不贼寇士气低落时出击,待其东撤,那时或许已然攻守易形,但若王镇恶等人坚守函谷不出,刘裕率大军而至,岂不纵失良机?” “晋寇断粮后自会撤军,到那时———” “砰!” 姚绍一怒之下,猛然拍案:“陛下予我都督中外诸军事之权,收復失地,抵御晋寇於关外的良机唯此一次,天予之,不取则罚!” 若此时不出兵,王镇恶等人完全能够在粮草耗尽之前退守至弘农,要是其强征粮草,固守城池,待到后方大军一至,他也不敢確保能守住潼关。 面对於前锋诸將尚如此吃力,面对刘裕. 思绪至此,姚绍心中已做决断几番出击,接连战败,晋军人心动摇,秦军未尝不是。 姚绍不管是诱敌还是截粮,他必须要在晋军东撤龟守前阻扰其退路。 唯有败其军,挫其势,振己之威,以应后军。 一艘艘暗朽大船停靠在岸边。 水浪拍打礁石,马蹄践踏甲板,奏著“砰砰”的交响乐声。 刻有的姚字,带有缺口的帆旗在空中摆盪, 姚洽遥望著远处为火光所照耀的大蠢,神情惊,他看著另一处还在猛扯韁绳,吃力拉拽著战马的士卒,背脊一阵寒凉。 他当即召过备在一旁的驛卒,大喊道:“快去稟报鲁公!” “诺!” 昨日姚绍令姚洽领军至河北郡截粮时,他在其余將领离开后几番劝诫,姚绍一概不听,他也曾做出过妥协,既要进军至河北郡,大可从蒲坂津渡河。 如此一来,便可与尹昭合兵,趁此晋寇屏弱之际夺回河北要地。 但姚绍不知为何,偏执的要让他至风陵津北渡而上,还特地为此支调了数十支漕运大船。 白日渡河易於为哨骑察觉,夜中虽昏暗,难以察觉远处,可却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渡北岸, 奇袭芮城。 得知要让他们这三千驍骑踏足北岸,直奔芮城时,姚洽方才明白姚绍的用意。 若从蒲坂发兵,定然要为普寇所察觉。 偷渡的利处,便在於即使不攻芮城,也能如一把尖刀般纵横河北郡,將晋寇最后的后勤辐重搅乱,自此后,晋寇必然士气大溃,姚绍便可举全军出关,一战而定乾坤。 计策虽好,可现实总是不遂人愿,姚洽也不知晋军是何时在朦朧,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中察觉到己方渡河。 嗅觉如此敏锐,完全不合常理,在这危急之际,姚洽稍加思付,便知晓身旁有贼寇蓄养的鹰犬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姚绍议事时,约有十余將。 与他一同受命出关的,还有四將。 想到此处,姚洽在慌乱的人群中寻找那几人身影,却因夜色,连人影都看不清。 眼见已有半数骑军已然登船,留在陆地上的半数也都齐齐卸甲,牵拉著战马,在这极短时间內要想列阵而逃,显然是不可能的。 正在眾將吶喊动员时,两队晋骑从左右翼奔驰而来,他们的马术虽然笨拙,但身上著有重甲, 膀下马匹也皆戴有铁鎧。 这支骑军虽不擅骑射,但就算他们不持军械,光是纵马奔腾,也能一举冲溃这散乱的军阵。 半渡而击,首尾不接是其一,军阵散乱是其二。 这二点,发生在任何一支军队上,那都是毁火性的打击。 无法列起有效的阵型抵挡敌军衝杀,同袍之间犹如断臂般分散。 姚洽一跃上马,他调集著船上的士卒登岸迎击,岸上的千余骑军也反应过来。 许多秦卒连甲胃都来不及穿戴,他们在晋骑衝锋的间隙中上马搭弓。 一番箭雨洗礼之下,杀伤数十骑,后方的晋骑填补空缺,打算死死咬住他们。 隨著敌骑杀至近前,铁甲震颤声迫近,秦军只得手指刀塑,与其短兵相接。 在铁蹄的践踏衝锋下,不少在受到衝击秦卒掉落於河水中,双臂猛地摆动,因不会游水而逐渐下沉,有袍泽上前搭救,却被其一同挽入水中。 “哗!哗!”落水声此起彼伏。 关陇人与羌人不通水性,坠入河水中后,惊慌不已。 箭矢破空声似要撕裂夜空,一名名秦军如割麦子般倒地。 待到步卒奔袭至战中短兵相接,原先还处於上风的秦军顿时难以招架。 姚洽自倒下前,也未曾见到潼关援军,待到他的尸首將要掉落於河中时,两桿长矛如同架著在篝火中的猎物般將他架起。 在数名晋卒的咬牙切齿,以及对功名的渴望之下,摇摇欲坠的户体被架起,想要將其甩落。 未等其落地,原先还齐头並进的普卒不管不顾爭先而上,想要將独此一颗头颅砍下。 “是我的!” 臂环上鲜血涌现,肤色黑的普卒如同孩童般向身旁炫耀,他摸了摸平的小腹,胃中不適感愈发强烈。 廝杀声早已不復,尸骸隨著染红的河水奔流向不归处。 待到姚绍亲自领兵驰援时,等著他便是一名名严正以待的晋军。 为何?为何败的如此之快!为何自己遣派三次人马出关,为何皆是以大败告终?! 姚绍双眉雾时间为寒霜所附,由灰及白,等他会意,遂看向伴隨在身旁的眾將。 他跨坐於战马之上,想要率身后集结的万余人马衝杀,可在这一次,悲愤终究为理智所覆盖。 谁知晓在这黑暗之中,会有其他普军蛰伏? 自己若再落入晋军围点打援的圈套,潼关必然失守。 在竭尽脑汁思虑得失后,他没有可以再赌下去的资本了,事不过三。 姚绍怒极反笑的发號示令,领著魔下人马灰溜溜的撤回关內。 当他再一次站上城楼,遥看著天边还未散去的火光,脸庞波澜不惊。 他在摇曳的火光之中,似是见到了往日一幕,隨著视线模糊,往昔如走马灯般映入眼帘。 弘始元年武都氏人屠飞反叛,姚兴命令姚绍平叛,绍大破之。 那是姚绍首次立下可以载史的功绩。 此后年末,姚兴举大军东征,收復司隶,攻取洛阳后,姚绍为都督山东诸军事、豫州牧,扛著镇守洛阳的重担。 那是姚绍首次感受沉重如山的压力,时魏国有伐秦之意,此后柴璧之战,秦军大败。 姚平与魔下投水自杀,姚兴只得坐视二万士卒受擒,眼睁睁看著柴壁失守,此后全军哀痛,哭声震动山谷。 再然后,姚兴病逝託孤,將一整个烂摊子交给了他於尹昭五人。 三战三败,纵使有人泄密,可身为主帅,他却到此时才察觉,置派奇兵时更是与眾將一同商议。 他这一生,大都是在平叛的路上,论国之交战,论帅才,他確是不堪大任。 可偌大的朝堂之上,熟人能代他? “臣竭力以报帝恩!还望陛下莫要降罪於臣!!” 仰天长啸过后,夜中一片寂静。 不知何时,乾枯的唇角处渗出乌黑血液。 护卫在其左右的亲军,与城墙上的守军见状,纷纷面色大骇。 “明公!” “去去將赞唤来!” 被吼了一声的亲兵曙片刻,隨后猛然奔走而去。 黑血不断渗出,从唇角一直流淌在玄鎧上,透入衣襟,顺著枯瘦的身躯从脖颈往腹部流淌。 “咳咳!” 姚绍用手捂口,看了眼所流出的黑血,遂也不再管,而是抬首望向黑沉的夜空。 直到姚赞惶惶赶来,姚绍躺靠在墙垛下,低声道: “我我死以后你代我权—莫要再出关· 姚赞泪流不止,他蹲下身来,握著姚绍的屏弱的双手,颤声道: “您若离去,朝·—朝中有何人能挡贼吶!!” 姚绍面上的皱纹紧皱,他低语了几句,姚赞连连頜首,此后,他方才舒展眉头,释然道: “尽人事.” 第179章 第八十六 扬帆 第179章 第八十六 扬帆 留城与沛县相邻,春秋时又属宋国城邑, 此处虽有水利之便,但又却常发洪患,自建城以来,遭受天灾不知凡几。 刘裕自正月开始筹备,待粮草先行后,方才领军出彭城。 坐船行军便捷,却不可能一日行百里。 特別是十万人马,其中还有不少军械,例如战车、巨弩、火药等。 若是在黄河之中,可用铁索相连,但淮、泗二水,显然是不足以供这百余艘船通行。 欲速则不达,即使不能畅通无阻,相比徒步还是要快上不少。 行军半日后,刘裕便打算在留城停歇两个时辰。 停留在此,用意也十分明显。 兵法云:『故战者必本乎率身以励眾士— 先前祭了韩信庙,极大鼓舞了军心,现又途径留侯庙,加之不远处的便是刘邦发家之地,对於刘裕而言,又是一箭双鵰的美事。 刘裕来到陈旧破败的祀庙中,他看著已然不成模样的雕像,以及贡台上的空虚。 他缓步上前,摸操了一二,十分感慨。 “张子房德才堪比圣贤,助高祖於乱世中立下万世基业,其功比姜、尹——“ 语毕,刘裕缅怀了许久,当即令人好生修庙宇,按时进献祀品。 大军短暂休憩之后,船队继续沿水行驶。 二月末,硫城楼上,刘裕握著手中由水晶铸成的长管铜镜,眺望著隔河相望的魏军。 “主公,前军粮草不济,陕中、司隶无粮,王將军特令仆前来求主公调遣兵粮,以稳军心。” 刘裕见文士憔悴的模样,皱起了眉头,將手中的远镜递给他,说道:“你自行看看。” 文士坦然接过,用远镜观望著天边,等他看到密密麻麻,以及一张张隨风飘摇的旗帜后,一时沉默。 “早先我便与他说过,入洛后勿要急功近利,时近寒冬,补给不便,北岸十万魏军,你说,我如何支援?” 接济数万石,亦或是数千兵马,毫无用处,秦国已然是风中残烛,当下首要,该是面对魏军。 文士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描述著军中的境况,以及姚绍身死的消息。 刘裕笑著夸讚沈林子等將几句,说异问道: “姚绍是如何死的?” “三战三败,损失万余晓卒,据说是气死的“气死?”刘裕证了下,问道:“你可信?” “仆——·仆不知实情。” “继其者,何人?” “东平公姚赞。” 刘裕笑了笑,未曾想到,姚赞竟是连封爵都一同继承,秦廷看来已乱成一锅粥。 他又接连询问了些许情形,说道:“兵粮短缺,拓跋嗣逼的太紧,难以援助,你回去告诉王镇恶,让他自行决断。” 见刘裕態度坚决,文士神情犹豫:“主公,姚绍虽死,可秦国尚有能征之士五万,王將军自洛阳收復陕中,已然是省去损耗不少,当下前军有难——“ “粮草兵卒若不走水道,自稿及陕中,你应懂得算赋,不妨算算,我该支他多少兵粮?” “拓跋嗣沿岸设防,我亦然要分兵於南岸,若尽皆支於陕中,该如何抵挡魏军?” 文士哑口无言,沉默了好一会,方才轻声道:“可军情危急,河北郡无粮、司隶无粮,主公不支取,定然动摇军心——.“ 刘裕警了眼文土,见他还未领悟,只得耐著性子,解释道: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听得此言,文士身心一颤,呆愣在原地, 须臾,他平復心神,缓缓上前几步,將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蚊蝇般低语道:“主公之意可是.” 恭立在旁的谢晦见状,剑眉紧簇。 刘裕呼了一气,唤道:“宣明。” “主公。” “你告诉他该怎做。” “唯。” 谢晦作揖应声后,遂带著有些不知所措的文士来到墙角处,挥退值守的七八名驻军。 “王镇恶怎会派你这般愚笨之人前来求援?” 见文士不语,谢晦继而道:“莫要在我面前装疯卖傻。” “谢主簿,我当真不知吶!” “不知?王镇恶捨不得他祖父的名望不成?!” 听得谢晦如此直白的呵斥,文士神情动容,无言以对。 “他自幼熟读兵书,深语兵法,竟不知此理?” 语毕,谢晦见他还不愿就此离去,也乐此不疲的述说下去。 “若大军余粮充盈,主公岂会坐视不管?他岂不知粮草损耗之巨?” 魏军沿岸紧逼,漕运风险极大,稍一不小心,水势湍急之下,便要全都资敌。 到了此关键之时,刘裕无法保全首尾,有得必有失。 当得失摆在面前时,便只能取捨。 秦军屡战屡败,姚绍又不知为何身死,秦廷乱成一团,灭国只是时间问题,可要让魏军趁著他们急功近利所露出的破绽,席捲南岸... 王镇恶、毛德祖四將,已然是刘裕目前能够调遣的良將。 天下何其之大,扬州、三吴、巴蜀、荆淮,处处都是他委任的心腹良將,能臣干吏。 人才並非取之不竭,要是不加以筛检,只会使地方动盪。 隨著刘裕最早征战,如檀抵、朱林那一批將领,都在镇守重镇,坚守后方。 刘裕派予王镇恶等人的先锋诸军,已然占据近半数精锐,再支调过去,那青、徐各州该如何抵挡魏军? 赫连勃勃隔岸观火,拓跋嗣亦然, 刘义符有意提防前者,刘裕则是注重后者。 夏国只能算一方诸侯,比起雄踞整个北方的魏国,便算不得什么。 赫连勃勃或许可以割据关中,但拓跋嗣却有逐鹿中原的实力。 当下关中唾手可得,刘裕断然不会因小失大。 “主公要我取之於民,可陕中粮食早已为姚懿所徵集,散於镇人,檀將军北渡征粮,收效甚微,我此番回去,求不得援,恐怕不出几日,军中便要发生譁变。 世子入洛时,曾命我等不得冒犯百姓,况且百姓无粮,主公令我徵募我如何征,难道要食肉不成?!” 文士见谢晦不作答,举起前例来:“世人將主公比作曹操,谢主簿忠於主公,议论时褒贬不一,如今军中无粮,纵使不是主公亲自下令,可王將军所为,与主公所为,在百姓眼中有何不同?” “与我东拉西扯,可够了?” “谢主簿要是能代主公之意,允王將军杀人吃肉,我即刻离去。” 谢晦看著眼前义正言辞的中年文士,问道:“可否相告姓名?” “王康。” “你是王將军何人?” “在公言公,在私言私,王將军是我兄长。” 得知眼前的较真文士乃是王镇恶之弟,谢晦也有些分不清他的意会。 “主公所言之民,非你所思所想之『民”,我虽从未及陕中,可也知晓那里有不少豪强,农户无粮,何不征取佃户?” 听此,王康神情错。 “我若未曾记错,弘农依有杨氏后人,加之余他族,徵募得来的粮草,足矣支撑一段时日,刘公在建康忙碌,主公已几番传信,粮草不日便至。” 谢晦见王康正在权衡利弊,隨又道:“王將军功高,他要是不愿亲自征粮,也可派其他將军去,敦轻敦重,你与他自行斟酌。” 语毕,谢晦拱手行了一礼,隨后离去,留得王康在原地独自。 王康实在想不到,同为士族出身的谢晦,说起此事时竟坦然自若。 但刚刚逃难归附而来的王康,殊不知谢晦对於向士族动刀之事已信手拈来。 去岁正月时,便是他起的头,让庙堂以平价收取各家余粮。 现今陕中粮草不济,也不知是荆、扬等地有人作乱,以至辐重延期不至。 发兵以前,有多少余粮,够多少人吃多久,这都是精打细算过的,这才半年不到,怎可能会不济? 路途遥远,损耗的多是不爭之实,但能让前军流落到这般地步,以至於王镇恶几番遣使求援, 实在匪夷所思。 前军的粮草,並不都是由彭城转运至司隶,大部分都是从荆州拨调,至寿阳经新蔡各郡,至司隶后运往陕中。 而镇守荆州者,乃是刘裕之弟刘道怜。 寿阳、新蔡的官员是刘裕与谢晦等人亲自调任,而司隶又是由顏延之坐镇。 刘道怜往前征战建有武功,卢循叛乱后,便退居二线,镇守后方。 比起王镇恶贪財,刘道怜有过之而无不及,前者至少会將多数分赏於將士,后者则是尽皆收入內库。 刘裕身处建康时,他还多有收敛,可其北上后纵使是刘道怜贪墨,此时也不是算帐的时候。 就算要治刘道怜的罪,萧氏健在,谁敢动? 更何况,安知不是旁人故意作票? 除去种种,便是刘穆之心力憔悴,安排有失。 想到此处,谢晦不再深究。 等到他重新回到刘裕身旁,便见其与一名留有灰白鬢髮中年人笑谈。 “主公,向公。” 待到二人谈话的间隙,谢晦作揖示意。 “他可意会了?”刘裕目不转睛问道。 “王康乃王將军之弟,仆以为,他们兄弟几人怕是不愿得罪士人。” 王镇恶在关中得民望,许多百姓都不认得刘裕,只认得他这位武侯贤孙。 刘义符入洛立威,立规矩,刘裕並不反对,但王镇恶一不劫財、二与百姓秋毫无犯、三不愿得罪那些与他祖辈有所建交的世家,已然犯了忌讳。 加之刘义符与薛氏建交,不愿南归,这个恶人,自然得由王镇恶来做。 似毛德祖、檀道济等人,就没有这个担忧。 前者虽是老秦人,但家族威望在秦国无足轻重,檀、沈二人皆是南方人,便更不用说。 刘裕也不是为了刻意打压王镇恶,而是当下境况,实在迫不得已。 不论是晋,还是各国,本质上还是由多数士族说了算。 那些自耕农定然是无粮,而情况也没恶劣到不杀人取肉就要崩盘的局面,哪怕王镇恶自请,刘裕也绝无可能答应。 他是刘氏后人,大汉的刘,刘渊一介匈奴人,都能打著汉的名义自成一国,何况他这位货真价实的宗室? 当初和亲的公主,很有可能只是一名宫女,毕竟当时的匈奴人尚未汉化,根本分辨不出真假。 而王家军,包括王康在內的六七个兄弟都在王镇恶魔下为文武属僚,一家人做事无需猜忌,无需勾心斗角,自然能够上下一心。 刘裕纵容他,不单是因为拉拢这一家落魄寒门,也是深知他以此为强军。 当然,刘裕也是不愿在关中平定前,亦或是天下太平前得罪太多士族,但陕中那几家,相比於京兆王、杜、韦不值一提,抢便抢了。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依你看,留守稿,需多少人马?” 向弥思了片刻,道:“魏军沿岸追隨,乃是为了肘主公,留三千士卒足矣。” “好,就依你之言。” 刘裕拍了下向弥的臂膀,问道:“明日率军入河,今日饮些酒?” “主公,我实在是老了,每当饮酒,就会感到昏闕,还是不饮了。” “此时若不饮,等到那小子回来,我怕是想喝也喝不到。”刘裕笑了笑,说道:“想当年,你酒量不输顏彪,如今却沾不得—” 向弥苦笑一声,沉默了下来。 见向弥拒绝,刘裕也没强求,而是望著长河感慨道:“你我同年生,可还记得儿时一齐入河打渔?” “记得。” 谢晦听见刘裕提起往事,虽有意倾听,但还是退到一旁。 弥原先是向靖的乳名,就同寄奴一般。 似刘义真这般年少时,二人相约去田野河边游玩,常常都是到门前唤对方的小名。 如今无人敢唤寄奴,而向靖却自由的因刘裕的祖父刘靖而自称为弥。 两人因志同道合而结交为发小,之所以未结拜为兄弟,或许是因家资有限,差一座桃园。 谢玄在京口组建北府兵时,刘裕与向弥一同参军入伍,此后征战中相互扶持,当刘裕担任镇军將军时,便任向弥为参军,此后屡建军功。 刘邦有沛县的兄弟,刘裕当然也有。 能从儿时相伴至今的兄弟,却唯有向弥一人。 向弥即使不姓刘,可大多数僚属都將其视作为宗室。 从少年至青年、壮年、中年,甚至於如今的半百,髮鬢灰白之际,岁月的沧桑让刘裕不时感到室息。 往前忙完了农活,刘裕便会去寻向弥结伴,到京口大街上閒逛。 无所事事,却胜在无甚忧虑, 什么叫原始股?这就叫原始股! 概然过后,刘裕再一次眺望远处北岸。 “主公便如此喜爱这物件?” “若无遮挡,能窥探十里之外的动向,不为兵家至宝?”刘裕反问道。 “那主公何时让世子赠我一柄?” 刘裕收回玉镜,笑道:“车兵募了批工匠,待大军渡河至司隶,你到洛阳自取便是。” 放到以前,要是能在儿时得此万物,恐怕二人已经开始爭抢起来了。 稍些劣质的也有,但既然要相赠挚友,怎能敷衍了事? 第180章 雄图 第180章 雄图 刘义符將信纸递於前恩,幡然起身,来到窗前,向远方望去。 “大军至稿璈,此时定然入河。” 前恩没怎看信纸,他见刘义符神情急切,少有的皱眉起来。 刘义符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张绢帛,將其摊开在案读上。 前恩顺其目光扫去,首先让他感到异的,便是这图中要城、山河的字跡尤为秀气。 隨著一股淡淡的幽香入鼻。 “这图,是那位娘子所赠?” “那日赴宴,我便向薛公討要,她一女子怎懂得这些?无非是临募罢了。” 连绘製图帛都要让曾孙女在中间伸一手,不得不说,薛徽膝下的曾孙女,恐怕也就只有薛玉瑶的姿色最为出眾。 恩稍加细阅,眉眼愈发紧皱,因他发现,这图中所描绘的城县,乃是自平阳及河內,且对后者各处的註解极其详细。 “世子要这帛图做何事?” 刘义符不作答,撇开问题说道:“我早先在洛阳时,便召人绘製河內帛图,將军请看。” 他將三四卷接连摊在案上,任由前恩自行比对。 “除去数座要城缺漏外,几乎符合。” 听到这,前恩已然明悟,隨之追问:“世子欲亲赴河內?” 见刘义符沉默,恩坚决道:“於栗驻守河內,若为其所察觉,遣骑军千数,这五百骑如何脱身?” “我清点过,军中战马七百四十七匹,乘马千余匹,一人两至三马,足矣奔袭数百里,魏军哨骑来回稟报尚需时间,若无法避开,依能周旋,分队而行。” 前恩的性情一向平稳,可纵使是他,得知刘义符的计策,也不免感到骇然,他並非是惧怕生死,而是惧怕败事的后果。 “奔袭至河內,世子欲作何打算?” 刘义符避而不答,指著帛图上的两条河流,说道:“渡过沁、丹二水,至晋城东南,渡过山脉,便是一马平川。” “薛辩之弟薛韜,为(huo)泽主將,当下库中有魏鎧百余副,以麒麟军中百人分为四队, 散於东南西北四面为哨骑,进可以假乱真,退可占据先机。”刘义符徐徐道来。 “世子怎能信这些士人,若薛氏有意助魏军设伏,岂不是自投罗网?” “薛帛愿隨军同行。” 前恩愣了愣,问道:“以薛帛的品性,与世无爭,他愿隨军?” 谈论至此,刘义符正色道:“姚绍身死,姚赞继其权,王公、沈將军他们在潼关之外,寸步难进·———.” “这与世子之计策有何干係?” 前锋军事,並非昨日传来,数天前他们便已得知。 “前军粮草不济,我劝沈將军领一军退守至洛阳,他应允了。” 说著,刘义符挥手指向洛阳以北。 “於栗屯军至此,约有万余能征之士,平阳有三千骑,泽以东的人马尽皆被他调於河內布守北岸,河內以北,守备空虚,穿梭魏地,並非难事。” “薛氏尚不能对其布守如此清晰,世子是如何知晓?” “於栗治地、治军有方不假,可对於谍探一事,从未有防备,些许魏將虽不愿反叛,可旁敲侧击,酒后之余,算不得难。” 语毕,恩似是记起那位从来都是一袭黑衣,面色漠然的男人。 刘义符券养的鹰犬,除去那一车车金银从府库运出的一幕外,他確是没多少印象。 早在入洛时,刘义符就有所图谋,至此已有四月之久,连常常伴隨在旁的恩都知悉甚少,更何况他人? 不论其他,单论事密这一点,年仅十三的少年郎,就能做到天衣无缝,当真是—“ 守口看似简单,可真正能做到闭口不言的孩童,天下又有多少? 寻常人家遇见些新鲜事,便忍不住与亲眷述说,更有甚者,与邻里说,与闺友说。 封口一日两日不难,但每日都在思绪谋划,却能按捺的住诉欲,长达四月百余日。 刘义符见恩为此有些许动容,遂正色道:“起行后,沈將军会屯兵於孟津,於栗回调兵马,沈將军便领兵渡河相击,即使事不成,也能缓解主军的危急。” 十万魏军步步紧逼之事,恩知晓,对此,他无言以对。 如前恩、谢晦等人,或许见刘裕表面谦让,却不知他为此准备了多久。 任何一场大胜,乃至於名垂青史的战役,怎可能是择机、隨性而铸之? 要真是刘裕性情使然,他也不会备上一船船战车、大弩,甚至於半成品的火药。 天下大势,在於南北。 关內凉州分裂,各国相爭,却无问鼎天下之能,充其量只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国。 能左右天下大局者,唯有魏晋,其余诸国皆乃附属。 刘裕何时不想一统天下? 刘义符身为世子,对於父亲掩藏於声色下的壮志比多数人都看得透彻。 对於这万世功名,饶是一向谨小慎微的刘义符,也难以自主。 姚懿知晓自己篡位无望,故而草草称帝,享了几日皇帝癮。 面对帝位,何人能不受其动摇? 更何况是掌有天下的帝位? 此番涉陷,刘义符知晓是为谁,刘裕能否一统他不知晓,但当自己继位后,所要抗衡的,乃是拓跋燾。 能在父亲、眾將的庇佑下,动摇魏之国本,他断然不会心甘情愿的在旁观望, 旁人可以退缩,他不能。 说句私心的,江山不过一家,刘义符不能总是指望他人为己家衝锋陷阵,鞠躬尽,未来有少人归心,有多少话语权,掌控多少土地,还不是看他的所作所为? 大败姚成都的声势对於他这十三岁少年世子够了,但比起刘裕这座望不到顶的高山,还远远不够。 “世子不用亲涉,仆可领军前去。” 前恩还是放心不下,故而自请道。 “麒麟军是我所建,我非有意轻薄將军,只是军中士卒念赵玄之恩,更念我之恩,您领军前去,他们未必会悍不畏死。”刘义符诚恳道。 赵玄待魔下不错,可再如何比较,也不及刘义符。 就说那一匹匹矫健战马、精良玄甲军械、以及每日餐食,偏爱等等。 诸如此类的优渥条件,赵玄绝无可能比肩刘义符。 而刘义符之所以看重这批人马,也是看重其品性,时洛阳危急,王师大势所趋,这千余人却依然誓死跟隨赵玄至柏谷。 与其称这五百人为驍勇军士,倒不如说是五百死士。 “实在危险,世子何必弄险呢?” “夫成大事者,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父亲与魏军必有一战,魏军有意沿岸阻击,潼关久克不下,沈將军既愿分兵牵引於栗,將军还有何担心?”刘义符见前恩还在犹豫,又道: “世上並非有万全之策,事在人为。” 刘义符来到窗前,望向受血肉覆洗礼过的一片绿茵,说道: “將军生而为民,不甘为役卒,我生而为世子,亦不甘为庸主。” 恩不知刘义符胸腔的志向有多大,他只记得当初游行至江边时,刘义符所说的那句:『大丈夫之志,应如长江东奔大海。 或许在那时,刘义符便在为当下之事而筹谋。 “虽有薛帛、沈將军相助,抵达至泽后,情形有变,世子可愿知难而退?” 刘义符並不是一根筋,要是情报有误,或是於栗对他设有防备,退回匈奴堡便是。 “並非一时衝动,若无良机,便听从將军安排。” 见前恩頜首以应,刘义符微微一笑,与他著细商议。 不知过去多久。 直至天色暗下,帛图上的光亮不復,前恩方才离去。 楼內,便只剩下刘义符一人,一盏茶功夫过去,薛帛缓缓入內。 “世子召我前来有何事?” 刘义符不急不躁的让他坐下慢慢谈。 “家父昨夜回信於我” 薛帛观刘义符脸上露喜,问道:“豫章公——应下了?” “父亲愿与您结亲,只是拓跋嗣紧逼,於栗派重兵设防,后方吃紧。” 刘义符將所求之事娓娓道来,薛伯勘酌了片刻,直问道:“世子所需为何?” 当下刘义符有求於薛家,薛帛又恰巧刚刚归降,前者既然寻他,且以结亲为由,多半是能靠族中出力解决。 “我没记错,薛辩之弟,在魏为將?” 等到刘义符將先前与前恩说的话揉搓一番再托出后,薛帛陷入了深思。 “世子要领兵至泽示威,牵引魏军,不太稳妥。” 平阳城內就有数千魏军,哪怕刘义符围而不攻,也能牵制於栗禪,使其调兵回援,为何要远赴至河內边境? “薛韜为人不怎变通,他在於栗帐下为將已有数载,让他开城归降,別说是我与阿爷,就是他兄长,也劝不动。” 薛帛露出为难之色,刘义符要坏族中的规矩,他定然不可能答应, 族中子弟之所能出仕於秦魏,便是有这一份原则在,秦国將亡,可魏国不说如日中天,釜底抽薪之下,筹集二十万大军不难。 薛韜要是归降,那薛氏往后只得走他刘家这一条路。 多一条路,对於士族而言,不仅能有上案谈判的资本,也能多一条出路。 睁只眼闭只眼的小事能做,但叛国之事,薛韜兢兢业业数年,怎会捨弃? 崔氏、郭氏在魏的殊荣与权柄,足以士族子弟的出入,这一点上,当下的晋朝,在刘裕掌权后,世家子弟的出路便拥窄不少。 正当薛帛纠结之际,刘义符笑道:“並非要他归降,做一场戏又何妨?” 等到薛帛犹豫离去,停留在楼內整整一下午的刘义符,只觉口乾舌燥,他提起茶壶,斟茶时, 却因思绪飘飞,而忘却壶中茶水早已见底。 放下茶壶后,刘义符起身至楼外,又来到堡內,巡视著周遭。 他一路行至屋舍处,看到一眾大汗淋漓,操练而归的麒麟军士。 路过身旁的士卒纷纷正色行礼,刘义符也一一頜首相应。 捫心自问,他確实没有必要犯险,可时机摆在眼前,除去北方边镇外,魏国的大部分兵马尽皆驻扎在北岸。 从理论推演上,他的部署可行性极高,但谁知不是他一人臆想? 那日在堂中议事,刘义符让檀道济先行离去,留下沈林子推心置腹。 现在看,不失为上策。 沈林子在潼关外屡败秦军,战功颇丰,潼关攻克不下,分兵回援洛阳,缓解补给压力的同时, 也算是物尽其用。 七八万人驻在陕中与秦军对峙,这些兵马身处大营无所事事,倒不如为他牵扯於栗。 河內他未曾踏足,此前前行,少不了薛徽薛帛二人相助,至於薛帛会不会上他这条孤船,刘义符心里有数,故而对其言语时有所保留。 真要到了危急之时,以防万一,他不介意对这位草擬的丈人『好言”相劝。 看著一行行人从眼前略过,刘义符便会不由自主的想到若受擒,该是何等的愧愤? 可一转念,他又会认为自己两世为人,被誉为麒麟子,有天命所在。 刘裕借势,借的“乱”势,刘义符借势,借的却是“父”势。 虽说知子莫若父,但他是特例。 想必当初操练车阵,观演火药威效时,刘裕已然在脑海中浮现魏军惊慌的一幕。 胡人就是这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任使刘裕好生好气的与魏使交谈,那群鲜卑宗室,依然要裹胁著拓跋嗣號令全军相阻击。 崔浩有理,他们也有理。 秦魏结下姻亲,加上晋室的声名,洛水之誓等等,即使领军者不姓司马,但晋朝一日未灭,这些不堪入目的先例永远可以当作他们阻击的枪口。 权宜著退路的同时,刘义符思绪杂乱。 每当那股兴奋过后,他便会觉得自己太过固执。 魔下有一支万人军,不顾伤亡,强攻之下,或许能使平阳易主。 但这样一来,又会引得魏廷的侧目。 大败姚成都,终究是秦晋两国之爭,至少当今明面上,除去滑台、凉等地,晋军还未有冒犯。 攻下平阳后,哪怕於栗不北上驰援,拓跋嗣也定然会调遣兵马回守。 打草惊蛇,无疑是將赌盘掀翻在地。 在洛阳时,刘义符无良机染指河內,可此时魏国的重心全都著重在刘裕所统箏的水师之上。 五百骑,不多不少,破网足矣。 第181章 父老 第181章 父老 帐內,王镇恶听完王康至稿的所见所闻后,良久未曾出言。 “主公当真是与你这般说的?” 王康本留在关中,他得知兄长王镇恶攻至洛阳时,逃匿至乡野,藏在农户家中,方才逃过一难此后关中乱作一团,他便趁势领著家眷逃奔至潼关外,直到王镇恶领兵至此,他才敢现身投奔对於半生未见的亲弟,王镇恶与其相见时,鲜有失態,与其相拥在一起。 但兄弟之情终究是私情,多年未见,王镇恶对他了解只能停留在书信与年少时。 “谢郎是如此的说,主公所言,弟也都如实相告。” 早先王康以为要对寻常百姓动手,可听得要去徵士族的粮,態度遂模稜两可起来。 在对百姓这一点上,王康是要比王镇恶这位兄长做的好得多。 不然,也不会有农民敢冒死收留王康,甚至於潼关外,也有念及他阿爷的故友,给予他一家吃住。 “康,传我令,集结三千兵士,再將营中的骡马,运车尽皆备齐,隨我至弘农一趟。” 见兄长终是做出决断,心有准备的王康哀嘆了一声,应声离去。 营外,王镇恶令部將清点人数,可在另一处,沈林子同样在召集魔下。 王镇恶见状,当即步行至沈林子身前,异问道。 “你这是?” “营中军士五万余数,我要携一军赶赴洛阳。” “为何?” 前日议事时,沈林子並未提及,今日却不声不响的整顿人马。 “王將军又是为何?” “征粮。” “往何处征?” “弘农。” “主公的答覆,我已与你们说过。” 沈林子点头,正色道:“北岸是何情况,你我都知晓,於栗镇河內,大军情势危急,我至南岸设防,一来可以策应,二来可以肘。” 王镇恶听后,沉默了一会,应道:“关外確不需五万军士,你既愿回司隶,我並无异议,可为何不事先相商。” “毛公为你所部,道济心性不佳,那日我与他有了隔阁,与你说便足够了。” 王镇恶直直的看著沈林子一对正气凌然的双目,缓步离去。 沈林子见军伍整齐,翻身上马,领军向东而行。 对於沈林子有意隱瞒,王镇恶也打算深究到底。 两批人马皆是向东进发,遂便一路同行。 鄔墙上,士人望著停留於堡前一列列如狼似虎的晋军,脸色逐渐难堪。 他本以为只是寻常一次兵员调度,谁知这批军队路过鄔堡时,便停滯不前。 直到王镇恶从军中策马而出,士人才稍微平復心境。 “王將军此来,所为何事吶?!”士人扶墙喊道。 “征粮!” 士人闻之色变,赶忙召过一旁儒生,问道:“仓中可还剩多少。” “杨公您当真要?” “你若能挡得住他们,仓中粮食,库中金银,任你自取之。” 他这鄔堡部曲近千人,自姚氏收復司隶以来,二者可以说是秋毫无犯,只要他按时缴纳田税便能安然的招纳流民。 鄔中民户千余,他便只用缴纳三百户的税赋,以及些许粮帛。 部曲也从数百人发展至千人,秦国衰落至今,可杨鄔却欣欣向荣。 整个弘农郡,唯有杨鄔规模最大,良田最多,王镇恶领兵停於鄔前,用意是何,士人心中早有预料。 抵挡吗?沈林子的万人军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反? 鄔前的这三千晋军杀他的部曲,与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並无分別。 弱肉强食,自古以来的道理。 杨坞筑建至今,一步步壮大,何时少过污血? 如今刀架在脖子上,坞中眾『父老”不也只能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更何况,王镇恶贪掠钱財的威名早已为他们所熟知,为此,那麒麟世子还在洛阳大动干戈。 当然,司隶的父老们都是支持刘义符的,毕竟要比富裕,谁能富过他们? 相比於王镇恶纵兵劫掠府库,倒不如施捨些粮食了事。 自从姚泓继位后,不少鄔中的粮仓愈发充盈,姚秦宗室斗的越狠,他们便越能趁乱取利。 儒生说不出话来,只得面色羞愧赶到仓中,取得帐册后,查阅了好一会,又回到士人旁,说道: “杨公,这八万石粮食,囤积两载有余,难道真要———” 明面帐上有八万石,私底下便不知多少。 “予他们三万石,剩下的五万,先分发至坞中各户。” “唯。” 坞外。 王镇恶假寐等待,他並非是惧怕与士族交恶,要是杨坞受征,且不敷衍他的话,便不用损耗魔下性命。 就以当前的杨坞而言,强攻最少要死伤数百人,弘农十数座鄔堡,他是来征粮的,不是来屠戮的。 治理地方数载之久的王县令,若是听得刘裕所言的取之於民,当即便能领悟。 秦军几番征粮,那些受征的民户乃是大多数,家中连过冬裹脯的余粮剩不下,要么活活饿死, 要么向士族卖地。 若是地都卖不成,就只能抹去户籍,给老爷们干活。 所谓民,不论天下是否太平,都无足轻重。 贫苦人家都知道买肉时多要些肥,征粮时亦然, 要是不將人算作在內。 一户富裕人家,往往抵得上数十户。 而地方豪强,往往都是財富的核心。 坞门打开,一辆辆装载著粮食的车队涌出,王镇恶当即令军中文僚一车车仔细清点入册。 “王將军吶!这已是老夫坞中仅剩存粮。” 士人无奈苦诉著,若不是他还要脸面,保不齐已然潜然泪下。 王镇恶不为所动,等他得悉征有三万石后,对士人问道:“你若不想我亲自领兵进坞搜罗,便去召各坞主运粮前来。” “这这.” 士人雾时间语无伦次,他想再苦诉一二,可见到王镇恶无动於衷的神情时,只得应下。 “还望將军予我些时日,郡中鄔堡眾多,自王师入关后,又有不少贼人筑寨——“ 王镇恶未曾想到,眼前这和悲怜的老叟,竟还在想趁此借他之手,挥刀砍向別家。 “予你三日,令各家,各坞眾筹七万石粮,时日將至,粮草不济,我自亲征。” “军至潼关,与贼相持久,时粮转输不充,將土乏食,武侯亲至弘农,督上民租,百姓竞送义粟,军食復振。” 《宋书:王镇恶传》 第182章 前夕 第182章 前夕 一只皮靴踏入泥泞的田地,穿著粗麻布衣的老姬面色心疼,可却不敢出声制止。 沈林子望著这一片未长成的麦田,当即仿著曹操,號令全军,敢践踏麦田者,以军法论处。 青翠之中,毛修之正与身旁的僚属交谈,待他望见道路上一名名士卒时,神色讶然。 可当看见那佇立在田前的沈林子后,毛修之匆忙交待几句,便急忙离去。 “军情如何?你怎回来了?” 毛修之紧皱眉眼,一边询问著沈林子,一边看向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军伍。 沈林子独自回援,事先並未与他和顏延之通知,谁知晓是不是出了乱子,尤其是在拔剑怒斥檀道济之后。 “於栗驻於温县?” “自他及河內以来,北岸的魏军愈发的多,除去筑垒扎营外,並无其他动向。” “可有魏军过浮桥袭扰?” 与沈林子商討过后的毛修之,知晓前者的来意后,脸色舒缓了些许。 “他年岁与我相差无几,一半百老叟,何惧之有?”毛修之侃侃而谈道。 沈林子见他到此危急时刻还有心思说些有的没的,难怪刘裕曾评价他心性豁达。 毛修之言外之意,以及洛阳周遭境况,已然詮释了这一问。 “营中缺漏,还能支撑多久?” 王镇恶等人几番遣驛卒往洛阳催粮,加之王康不久前刚从刘裕那游说归来,毛修之便以为沈林子领军回洛阳,是因为粮草的问题。 “王將军至弘农征粮,待到下一批漕粮,应是够了。” 沈林子不敢担保粮食绝对够,王镇恶的脾性他实在摸不清,要是下狠手,十数万石粮食儼然绰绰有余。 “我派人去催了,粮草已过新蔡,半月便能运往潼关。” 说著,毛修之指著眼前的麦田,笑道:“世子令这些洛民秋收过后播种著冬麦,我这几日下田观其长势,想必四五月时便能有收成。” 他在荆州治田时,还未怎见过这冬麦,若是一户一户的去查,定然是有人种的,只是太少,麦田在南方比起稻粟,性价比並不高。 田土的肥力有限,所谓的良田,要么是地势好,处在冬暖夏凉之地,要么就是未经耕耘,刚刚开垦的新田。 种了稻,种了粟,种了桑,留於麦的地便极少。 北方乾旱,早已流行的种麦粟,中原司隶依偎著黄河,还是以粟为主。 刘义符入洛后,趁著秋收之际,让洛民播种冬麦,起初毛修之不解,可眼见著一片片麦苗抵御过寒冬,直至正月中旬有了长势,方才明白。 先是曲犁,如今又是这冬麦,刘义符对农耕之事的见解时高时低,让毛修之寻不到踪跡, 明明前者所知不及自己,可却文能屡出新意。 简而言之,刘义符天性极佳,一看就是种由的好苗子,若不是因为两者身份,毛修之或许已收他为学生,日日带在身旁,传授农学。 “冬麦,这麦能御冬?”沈林子异问道。 这是他首次踏足中原,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 “有是有,据说並、幽等较为苦寒之地,早已改粟为麦,你我世居於南,未曾见闻罢了。” 两人在田野间相谈了半刻钟,沈林子见队伍逐渐远去,遂与毛修之道別。 等他再次入城,让沈林子难以相信,这是数月前的洛阳城。 先是穿过西阳门的大市,来到城下,璧墙上还残留著冲刷的水渍,就连城门,都重新涂抹了硃砂。 待到城內,街道两旁的屋舍焕然如新,沈林子光是隨意打量几眼,便知毛修之这些时日所下的功夫。 深入街市后,在一圈的新舍后方,便是往前的旧舍。 毛修之重建外围的屋舍,將旧舍塞入新舍之中,若不细看,还真会有种错觉。 沈林子並未停留太久,他不徐不急至太尉府,入堂后,他见顏延之目不转睛地观阅著堆积如小山的木瀆信纸,时而皱眉,时而轻嘆。 “延年兄。” 顏延之放下笔,见是沈林子前来,不由一愣。 “你怎回来了?” “受世子所託。”沈林子来到堂侧入座后,问道:“延年兄何不饮酒?” “事繁。”顏延之回答后,旋即问道:“有何託付,我如何不知?” 自从刘义符入河东之后,前后两方军情吃紧,顏延之便不怎再酗酒,唯有临近睡时,才会喝上一两壶。 沈林子对於顏延之向来十分敬重,后者问起,他也不打算隱瞒,遂一五一十將自己答应刘义符之事全盘托出。 “胡闹!!” 顏延之起身斥道。 见状,本想將自己这两月以来所作辞赋交予顏延之观阅的沈林子顿然后悔。 他为何不先给顏延之过目后,再述说此事。 想是这般想,当下顏延之连酒都不碰了,多半也无心替他修辞。 眼见顏延之负手在堂中来回步,沈林子一时间莫敢出声。 他能替刘义符隱瞒至今,已然承受了不少压力,若不是当初彭城时这位世子的好意,以及与顏延之的师生情分,他断然不会如此。 欲速则不达,顏延之急躁,沈林子蒙受重恩,心中亦然焦灼不已。沈林子得知此事时並无不同,只是后者参与其中,不得不迫使自己冷静。 驛卒自洛阳行至河东,最快都需要近十日,沈林子所言,必然是没有如此多时间留给顏延之。 “他一未及冠的孩童!你不但听之信之,竟还瞒著我等数月之久!” 事已至此,顏延之知晓阻拦无用,遂挥手指著沈林子怒骂。 睡沫溅在衣襟上,沈林子则是低头不语。 骂声过后,顏延之稍加冷静下来, “世子若是有了万一,你与你兄长——好自为之。” 沈林子依然不作声,等到顏延之深思时,他才张了张嘴,说道:“世子心意已决,大军情形果真不出他所料,顏兄与我,听命行事便可。” “世子乃天命之人,诸事为其所预料,於栗屯重兵於北岸,后方守备定然空虚,我领军至河滨,作势应接主公,肘魏军,若无良机,世子当会审时度势,自退於河东。” 见顏延之还在跨曙,沈林子沉声道。 “眼下,还需顏兄相助。” 数刻后,意会到时限无多的顏延之,抬首长嘆一声。 “金墉中还备有两万石粟,百余羔羊,你自取之,我即刻派驛卒百里加急至兗州。” 言罢,顏延之忧声轻语道: “若不至.” 第183章 奔袭 第183章 奔袭 清晨,旭日徐徐冉起,天边泛起鱼肚色昏暗的微光之下,水浪轻拍石岸,沉寂的枯木树干之上,隱隱冒出一缕翠绿。 脚步声与马蹄声从吊桥直达於郊野。 马儿被似乎有些焦躁,一对马蹄来回摩。 刘义符手中抱著名册从头至尾,唤出一声声名字。 薛帛与前恩並列在前,两者的神情相差无几,都带有些许沉重。 直到此时,一千五百匹马,其中三分之一的马匹用来装载甲冑军械,五百匹骑乘,五百匹换乘马儿的腹部微微鼓起,背上还驮有一袋袋出炉不久的胡饼。 “世子为何只带这五百骑吶?” 原先与他说好要发兵攻袭城,此时只有六百余人,无论怎样,都不像是为了攻城去的。 这般阵仗,就与那草原上的胡骑別无一二。 “薛韜是何意?”刘义符跃上马背,不动声色相问。 “辩以书信告知,看在他兄长的面上,当是不会与世子为难。” “应当?自平阳及泽,快则三日有余,若寻不得补给,你与我同行,是要劫掠乡县以充军资?” 他要是同王镇恶那般去征粮,也是能徵到的,可要有薛韜相助,他便用不著犯险。 若不斩草除根,受劫掠的『百姓”定然不会守口如瓶,兴许刘义符一行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有魏骑追赶上来。 长途奔袭无疑是在透支生命,但从河东奔袭至河內,只有数百里路程,若一日策马奔袭百里, 一天一夜便能至城。 薛帛脸色渐渐难堪起来,他已然知晓先前刘义符所言乃是权宜之计,为了引自己上鉤,姻亲只是鱼饵罢了。 正当他思付之时,刘义符见人马已齐,当即扬鞭策马,当先驰行。 与薛帛並而行的前恩见他无所动摇,无声的偏首看去,前者见状,遂即跟上。 墨子言:“舜耕於歷山。陶於河,渔於泽” 夜深人静之时。 “—...”马蹄践踏声由远及近。 直至踏入泥泞,溅起水,方才逐渐停息。 “休整半个时辰。” “诺。” 刘义符缓步至湖泊旁岸席地而坐,从前恩手中接过胡饼,就水大口吞咽起来。 自离开匈奴堡外,途径曲沃、安平,路上並非一帆风顺,可好在有薛氏这道挡箭牌,平阳周遭的魏军將领还算听话。 可愈发深入魏地后,哨骑人马削减不少,压力也隨之减轻,但眾人却不敢鬆懈,按照刘义符的规划的路线,过城后,他们便要绕道而行, 刘义符抖了抖带有几处补丁的粗布衣,將其上的饼屑抖落在地,隨后从一旁的武士手上接过火把,用手在帛图上比划起来。 不能走驛道大路,自汉城以东,先要渡过沁水,往东则是晋城,再以南,便是天井关。 《水经》曰:“天井溪出天井关,北流注白水,世谓之北流泉。” 天井背依太行山,为太行八陘之一的太行陘纵使魏军大都集结在黄河北岸,为八陘之一的天井,少说有两千驻军。 他们这六百多人要想攻下天井,显然是异想天开。 自汉泽东南行军,便愈发接近太行山,骑兵在山地上奔袭如履薄冰,加上各要口防守森严,绝无可能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夺关城入河內。 正当他沉思之时,干数名骑士將马匹拉到湖泽旁,在马儿饮水的同时,他们还用水泽洗刷著鞍袋与毛髮上的残留血跡, 起行前,刘义符给予他们的赏赐颇丰,可谓是將薛徽送来的绢帛尽皆散发而尽,除此之外,斩敌者依有厚赏,只不过要待凯旋后再行分赏。 原先还有麒麟军士割下敌骑的头颅,想要带在身旁,好在全都被刘义符所制止。 行军时,也並非是集结在一处。 如刘义符先前所部署的那样,他领中军两百余人行进,自此为圆心,四方派遣游骑。 其中又分为三圈,最外圈的则是掩装成人畜无害的驛卒,若是为哨骑所察觉,距离第二圈的轻骑则会持刀弓而上。 既然不能完全避开人烟,那便要做好被围追堵截的准备。 魏骑发现同袍焕然蒸发,定然会向上稟报,身处河东,薛徽盖能压住,出河东后,只得自食其力。 “绕过晋城,从建兴郡渡河往东,可行?”刘义符朝前恩正色问道。 前恩观摩了好一会,说道:“可行。” 如今南下,亦或是往东南进发,纵使他们已然有反侦察的经验,但人多的地方,被探查的风险便越大。 与其涉陷豪赌,倒不如绕路行进,从人烟稀少的地域穿梭,哪怕被魏军所察觉,也方便藏匿踪跡,甩开追击。 再一个,便是地势的原因,接近山地,骑马行军便要不如牵马而行,可若无了马匹所带来的机动性,便要成待宰的羔羊。 太行山脉並非天井关一条路,供给大军通行需要走这些大道,但他们数百人马,走小道越过山脉,並非难事。 擬定好章程后,刘义符当即唤来薛帛,他见其面色憔悴,遂寒暄了几句。 薛帛平生未曾遭过此大罪,在薛坞中好不容易休养一段时日,一日下来,全身酸痛,头晕目眩。 当然,那百名不擅骑乘的武土,亦然不能避免,但好在他们气力非比常人,身材健硕。 加之刘义符领中军驰行时缓时迅,留有间隙歇息,因此,相比於麒麟军士在外圈来回游探,则要轻鬆的多。 “你进城向他討要些重,可会给予?” 薛帛了愜,“谨魔下虽有百余名部曲,可城中依有其余魏將,驻军之中,亦是掺杂著不少鲜卑人,世子足足携带了四五日的乾粮,未到两日,已耗尽不成?” “如若情势危急,他可愿相助?” 薛辩名义上已然是归降於晋,可对於薛帛这样携家资部曲入刘义符帐下不同,前者並不受驱使,恐怕只得等刘裕至司隶,他才会勉强拥附。 “不论怎样,他兄长已做好的打算,他若一心仕魏,我不阻拦。” 粮草虽不缺,但刘义符需要为自己准备后路,要是绕道不成,无此良机,撤退时,也算是有条顺路。 “这还是让我入城与他一敘,更为稳妥。” 说完,薛帛理了下裘衣,转身便要往胡泽对岸的城池而去。 “以防万一,还是让將军陪你同去为好。” 薛帛刚想出口拒绝,谁知前恩已经走到他身旁,迫於压力,他只好开口应下。 “也好。” 除去让前恩隨行之外,刘义符还让数十人麒麟军士换上简装,与其一同入城。 营地內,未曾有炊烟与火光,半数人用包裹堆叠著,趴在地上勉强入睡。 在这依著胡泽的四方,各处依有极其微弱的火光,刘义符依靠著马腹,假寐养神,直到一旁的武士轻声呼唤,他才睁眼望向远处缓缓打开的城门。 只见数十人往城西北离去,过了半个时辰,绕了一大圈,才不著踪跡的归营。 刘义符观此情形,旋即起身,他见数十人队列后多了数十匹马,马背上尽皆负有麻袋,紧绷著的心弦不由放鬆了些许。 “过了泽,他也无能为力。” “倒是比他兄长知情达理。”刘义符笑道。 鬆懈之余,刘义符遂令眾人將麻袋卸下,將其中装载的豆料撒在平地,轮番餵养马匹。 天刚刚蒙蒙亮,趁著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刘义符便打算趁著晨旭照耀前,先一步掠过泽,往东北方向进发。 离开湖泽时,並未遇到探马哨骑,几番试探后,眾人方才远远离去。 隨著暖阳高掛於空中,四野顿然明亮宽广,耀斑打在草树之间,盎然生机。 时將近於阳阿城,大路之上,人马愈发的多,其中有运输辐重的粮队,也有从建兴郡各城抽调的民夫辅兵,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运往至河內去。 六百骑行军至普城与阳阿城中间时,因此而“堵塞”,天色明亮,两城之间又无山林遮挡,要是凭白穿行而过,必然会被察觉。 而就算横阔於两城之间的大道,等著他们还有高都一城,三座城池形特角之势,颇像一张待著鱼儿进入的罗网。 越过此三城往西,便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贫瘠之地。 刘义符抬起远镜,打量著由数十名鲜卑骑士鞭策驱使的民夫队伍。 “啪!” 长鞭抽在佝僂瘦削的背上,面呈枯稿之色的老叟倒地后,几番用手支撑不起,跨坐在战马之上的骑士言语似鸟兽破口大骂。 老叟听不懂鲜卑语,但背上的灼痛让他连连哀豪。 一旁的青年將背上的一大捆马芻放下,想要上前扶,却也受到鞭挞。 青年受到鞭挞后,神情激愤的怒斥了一声,忍痛扶起老叟。 骑士见状,要时怒不可遏。 寒芒乍现,刚站起,还未来得及道谢的老叟再次倒下。 顷刻后,又一身影倒下,一旁队列中的民夫见状,纷纷脸色骇然,颓慢的步伐也不由加快了些许。 刘义符將此一幕尽收眼下,他面无表情的將远镜放下,缓了口气。 儘量遏制自己心中的躁动,开始思绪起对策来。 出发前,他准备充足,处於外圈的游骑小队大都配有一柄远镜,不然便险些被这些鲜卑骑军所察觉。 有足够的马匹,有比肩鹰集的广视野,让这支即將深入腹地的骑军愈发游刃有余。 正当刘义符止步在原地,静观其变时,远处隱有七八名哨骑袭来。 若是在无人之地,数十人一队的麒麟军士激射一番,这些未著甲冑的轻骑兵便要一一栽落马下可偏偏不远处还有数十名鲜卑骑兵,以及后方正在行进的队伍,粗略估算一二,绝不止眼前这数十人。 刘义符令一旁的士卒上马,將认旗高高举起,数刻钟后,与那支哨骑相近的队伍停止了前行, 开始缓缓调转马头向西后撤。 一直用远镜观察著的刘义符呼吸急促,那哨骑隨著队伍后方不断奔袭,两队相差的距离越来越近,直至角声激起,两队近身斯杀在一起。 在那游骑五里之外,数十骑因认旗挥舞而不得动摇而感到窘迫原先还在纵马奔腾追击的魏骑止不住马蹄,游军十数人拔出刀剑,打了个回马枪,兜转马首, 向其衝杀而去。 一番对冲之下,五六骑卒顿时人仰马翻,反应迅速的两名哨骑各自调头离去,没有配备弓弩的游军想要追杀,只得近身,他们见有魏骑逃离,无不心神一颤。 “鸣鸣一一”微弱的角声迴响在广的平地之上。 还在驱赶著民夫杂役的鲜卑骑士闻声望去,当即有二十骑脱离驰道,循声向远处奔腾。 刘义符紧皱眉眼,他知道掩盖已然来不及,要是等著两城守军闻讯赶来,自己便要被抓住尾巴“良驹!” “仆在!” “你领百骑,助游军截杀敌骑,若不能杀绝,便领北围三队北上,急行绕过阳阿后东进,自丹水南下,途中莫要再探查!” “诺!”魏良驹接令后,即刻挑选百名骑卒,先是將甲胃军械从马背上取下,又把骑弓掛在腰间,填满箭袋,牵著两百余匹战马,向北而去。 “宋凡!” “仆在!” “全军武备。” “诺!!” 刘义符迅速穿戴好玄甲,翻身上马后,领著数中军数百骑往驰道奔腾而去。 驰道两侧的留有三十余鲜卑骑土,还在不断驱使著民夫时,等到地面微微颤动,远处的尘土扬起,大惊失色。 普城之外,怎会有数百骑军?! “嗖!” 箭矢飞射而出,落在耸拉著兜盔的骑士面上。 数百名民夫见有数不清的骑军策马杀来,一时间无不作鸟兽般向四处散去。 原本想要以人肉作挡箭牌的鲜卑骑士未有片刻犹豫,爭相往三面奔驰逃离。 这些鲜卑骑士不同於哨骑,身上大都披有铁甲,跨下的战马行路不知多久,马力所剩无几,驰行了一会,速度便减缓了下来。 直直衝杀而来的麒麟骑士顾不得其他,离远的用弓弩射杀,近的便用刀塑斩下头颅。 数十鲜卑骑士分散各方,麒麟骑士亦然,他们下的马匹体力远要比前者充足,像这些运送民壮的鲜卑骑士,算不得精锐,更不可能配有两马。 一阵追逐狂奔过后,只得被不知从哪来的敌骑赶上,斩杀。 刘义符將弓掛后,立即拿出远镜,眺望著北方,见魏良驹所部残留在地面的尸骸,遂也放下心来,號令全军急行奔袭。 第184章 水誓 第184章 水誓 一双双马蹄激起水滩浪,骑士们大口喘著粗气,相继下马休憩。 刘义符来到河边,双手捧水拂面,清洗著面上的风尘污跡。 驰道在三城之中,他们六百人马动静不大,但也足够使城中守將发觉。 对於这六百骑军,他们所知甚少,如今山西之地,所有魏军集结在一起,也凑不足一千骑军, 大部分的人马都调往河岸,让这群骑军钻了空子。 並不是没有哨骑探马循踪跡赶来,只是麒麟军奔袭时散为数队,分队还会刻意沿路留下痕跡, 以此诱导魏骑。 刘义符遥望著身后连绵起伏的山脉,心神平定了些许,渡过丹水后,他便要再次等待魏良驹一步。 此行虽没有携带马鎧,但甲胃器械远远要强於这些留守在后方养老的守军。 能战之士都被徵集於前线,剩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残。 那些守將派出哨骑查探后,便紧闭城门,坚守不出,以此来抵御,殊不知这支骑军已离他们近五十里之外,无人知晓他们要做什么,为何出现在此处? 虽然与魏国所接壤的只有胡与普,可这支骑军不像是匈奴骑兵,要说是普骑,则更让人难以置信。 晋军何时有这一支驍骑? 往前刘裕收拢偽燕降军,组建一支千人虎骑,可这支虎骑都是鲜卑骑兵,若与他们相接是鲜卑骑兵,那些被斩於马下,或是侥倖逃脱的骑士们怎会认不出族人? 不光是言语、生活习性,例如骑姿、射术、军,所乘的马匹,儼然不会是胡骑,除此之外, 最大的可能便是秦国骑兵。 姚兴在位时,两国之间纷爭不少,能让那群鲜卑人高看一眼的,也就只有关陇边骑。 可饶是如此,在骑兵造诣上,依然是鲜卑人遥遥领先。 其中文以慕容氏、拓跋氏二族为首。 战报加急传至河內,抵达温县,年逾四旬,面庞黑的於栗亲自阅览后,惊不已。 於栗按捺著心中大胆的猜疑,向左右僚属问道: “你们看看。” 等到堂中议论声接连不断,於栗说道:“那豫章世子在平阳练骑之事,汝等皆知,如今姚成都已死,赫连勃勃远在秦地,还能是何人领军?” 言罢,一名带著口语,身著儒衫的僚属进言道:“將军,这骑军自匈奴堡入建兴郡,两地相距百余里,怎会至晋城时才现身?此前的各城守將,难道都未曾察觉?” 堂內,两名排在中间的薛氏僚属额上浮出汗渍。 晋城以西,大都是薛氏家將,於栗南下后,权职极重,能让六百骑军凭空出现在建兴郡,要说其中没有蹊蹺,难以服眾。 於栗赏罚分明,待人谦逊,可这並不代表他们私通普军,便能不遭受刑罚。 当你是左右不了律法的百姓时,你会对於栗所作所为大声讚扬。 可你若是违法者,於栗就像是一柄尖锐的黑类,完全不知变通,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儒士看了眼身后二人,隨后说道:“我听闻,薛韜的兄长与那驻守河北的薛帛不战而降,薛韜身为其亲弟,难免——“ 听此一言,年纪稍长些的薛氏文僚咽了下口水,解释道:“將军是知我等家规,若有仕二君之臣,族中父祖自会清理门户。” 儒士哼了一声,说道:“薛主簿何从得知薛韜是否通普?你知晓此事不成?况且,薛辩二人先仕秦,后仕晋,难道不是你所说仕二君?” 高压之下,薛氏文僚自觉言行有失,沉默不言。 於栗听得二人爭辩,摇了摇头,说道:“当务之急,该是商討如何围剿骑军,至於是否有通敌者,往后再言。” “將军.” “莫要多言。” 见於栗不肯趁此时机剷除薛氏党羽,儒士长嘆一气,不再多言。 “数百骑。” 於栗对这战报中的探查到的敌情感到恼怒。 敌骑一路上穿梭六七座城池,可守將却连人数都分不清,以至於他要派兵围剿时,还要斟酌需要多少兵马。 就估算有五百骑,不出动千骑,乃至两千骑,想要將其团团包围,几乎不可能。 当下所能调动的骑兵尤为稀缺,若调步卒回援,等到追上这支骑军不知猴年马月。 “世子!” 惊呼声传来,將才入睡的刘义符唤醒。 马蹄轻快踏地的隆隆之声传来,天边晚霞依在,为首骑士渐渐缓速,直至涌到近前。 刘义符快步上前,问道:“可有敌骑纠缠?” “仆已將其悉数截杀,周旋两圈后才沿河南下。” 魏良驹虚声阐述著一日境况,刚下马触地时,本要作揖行礼的他,顿时踏了个跟跎。 刘义符扶住他的双臂,沉声问道:“死伤何如?” “死九人,伤者十三人,三十余匹马—“” 听此,刘义符哀嘆一声,轻轻拍了魏良驹的右肩。 “你们能平安回来就好。” 昨日刘义符虽未明说,可眾人都知晓,魏良驹率军北上,便是是为了大噪声势,吸引魏军眼球,以此来混淆视听。 “晋城消息传递至河內不过数日,於栗並非愚味之辈,他若知晓我军动向歇息两个时辰,步行入山。”刘义符正声道。 “诺!” 见大部分同袍竞相归来,多数人心中还是欣喜的,就是不知此计策能支撑多久。 刘义符提及於栗时,都不免皱眉,对於这位魏將,刘裕都有所忌惮,更何况他一孺子? 当然,刘裕是未曾与於栗交过手,盖因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给拓跋嗣一个台阶下,让两家勿要逼得太紧。 一一慰问过归来的麒麟军士后,刘义符看著一张张为尘土所沾染的面庞,沉默了好一会, 『请诸位相信我,邓艾偷渡阴平而灭蜀,魏军集结於黄河北岸,肘家父,欲行蛮夷之事,河岸以北,便如时魏军入蜀地般空虚!” “魏军沿岸相阻,我欲以奇兵击之,魏军首尾难顾,定不能抵。” 刘义符先是挥手指向高山,又转身指向溪水。 “翻过这座山!我与诸位共生死,共甘苦,今吾以这丹水为誓!若有半句虚言,自天遣罚之! !男一名名瘫倒在地上的士卒在同袍的帮衬下相继站起,其中十数人,似是回到那暴雨倾泻,雷声轰鸣的那一日。 他们还依稀记得,那跨门而入,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仆等贱命乃世子所予!仆为世子效死!!” “仆为世子效死!!” 河水汹涌南奔,浪潮似是在顺应誓言,高声回应。 恩与百名白直武士惊看向簇拥著刘义符一眾疲累军士,胸腔的血气如大海奔涌。 这六百人之中,五百九十九人不知刘义符领他们入魏地的用意,可却无一人抱有怨言。 本是將死之人,得主如此,何求之? 第185章 峻潮 第185章 峻潮 山路难,一名名骑士牵马步行太行山绵延千里,以北峰为首,南峰不及,但也多是悬崖峭壁, 从山道通行,只得有两三人宽,刘义符一行人只得並肩而行。 对於未怎翻山越岭这六百人而言,往前所见之山,多为丘陵,比起这太行山脉,犹如天壤之別排队行走在山路上时,间隙尤为重要,刘义符在处於中段,时不时警醒著前后士卒。 “咔!”马蹄踏在崖石之上,背上的沉重玄甲与包袱將其马腿压的倾斜。 马蹄踩空,马儿不受控制的猛蹬起来,一旁的士卒还想用力牵著韁绳,想將其拉回,宋凡跃步而上,拔刀將韁绳一切两断, 似是知晓自己的归路,一声嘶鸣过后,马儿隨著包袱一同坠下。 士卒一个跟跪,其身旁袍泽纷纷伸手施以援助。 险些被拖拽下山崖的士卒回过神后,当即趴至岸前。 驰骋数月的骏马分裂成模糊的血肉,士卒抿著唇,呆愣在原地,沉寂了好一会,方才缓缓站起。 这已经不是第一匹摔下悬崖的马儿,也是第一次从鬼门关救回的人命。 刘义符在恩的帮扶下,跃过石壁, 走这条山路虽然凶险,但比起河內数万魏军,刘义符深知,走此绝径,方能將伤亡降到最少。 如此行路了一日,在损失数十匹马,十余人后,五百余人才近至山巔。 刘义符寻至了一处较为平整的石壁躺靠下。 101看书 101 看书网伴你閒,101????????????.??????超方便 全手打无错站 行山路无快慢之分,没有规整的栈道,无疑是拿性命做赌注。 刘义符望著深不可测的山谷,只觉呼气愈发艰难,原先装载的革袋,也因不慎坠落山崖而弃, 眾人的唇角十分干,可却都儘量节制饮水。 时间过得极慢,且非常煎熬。 也就是他们平时勤加操练,身子骨结实,让常人一口气爬至山巔,能不能活下来才是最关键问题。 若是身子弱的,越往上,空气便越稀薄。 坚挺著,到了山顶,开始走下坡路时,情况就好了许多,至半山腰处,刘义符已然能远镜窥见山脚下一座狭小县城。 太行陘又称丹陘,自城外,刘义符便按照几份帛图比对过,翻过山后,便是山阳城, 山阳位於河內郡东北角,並不属內环,刘义符思绪时,此时看不真切,但他猜测此处驻兵不多。 早前刘义符遣魏良驹百骑北上造势,乃是为了引导魏军往北侧目。 殊不知他已偷渡过丹陘,只要等下了山道,便一马平川! 看著不著边际的长河上並无船只,刘义符鬆了口气,令眾人將就歇息一晚,待到明日下山。 洛阳。 城內的驻军在沈林子动员下,尽数直至孟津前,与河对岸的魏军对垒。 沈林子几番想要调动水师至北岸袭击,可当他观察著魏军阵势后,找不出缺漏,遂只得作罢。 因水势湍急,北岸虎视耽耽之下,粮船便只能行至水,再由水运往洛阳。 城外,一辆辆粮车从运来,顏延之亲自到府仓前清点,未有多久停滯,便將刚运来的粮食送往潼关。 忙碌一天后,顏延之回到府中,询问著待守在一旁的陈默。 “可有他的消息?” “不敢隱瞒顏公,魏军压的太紧,暂时还未有消息传来,再过两日,应当会有世子的踪跡。” 按照推算,刘义符起行之日至今並无几日,河內在於栗的调度下,称得上密不透风。 大军未入黄河前,为防鹰犬所渗透,便已对渡河北上的流民百般排查,更何况现今大军已然入河。 消息要从山西传来,便要绕一大圈,自河北郡南下,保不齐身处於潼关前的王镇恶等人比他们还要快一步。 顏延之嘆了一声,遂让陈默离去。 春酿並非只有建康才有,姚等一眾洛阳官僚对享乐一事涉足极深,九配春对他们而言无足轻重。 他看著案读旁不知何时置放的一坛布满锈跡的酒罈。 静望了许久,顏延之遂將酒罈抬开,熟悉的醇厚酒香扑面而来。 他遂直接用酒罈倒入樽中,看著酒水上的模糊浮影,顏延之饮了一口。 滋味不尽人意。 岸前,沈林子在垒好的夯土墙前来回步,见水势汹涌,步伐也隨之急躁, 毛修之见一名名辅兵还在巩固土墙,他见有缺漏,却也无心纠正。 於栗沿岸布防,那是守株待兔,他们沿岸布防,主动权却在对方,贸然渡河相击,一旦兵败,局势更劣。 两岸所有人都在盼望著这条贯穿华夏大地无数岁月的万里长河。 沈林子在毛修之面前停下了步,河內没有消息,可河东苟卓有了消息。 刘义符让他领九千人驻守匈奴堡,自领军六百西进,驛卒八百里加急,从起行前两日才传递出去。 身处在潼关前的王镇恶、毛德祖、檀道济三人得知,无疑是晴天霹雳。 沙场怎能如此儿戏? 纵使准备的再多,可从一开始便走错了路,走到了尽头,又有何用? 刘义符此行註定是不归路,饶是王镇恶,也不知该怎从腹地安然无恙的回来。 眾將甚至已经开始商討该如何赎回刘义符,多少石粮,亦或是多少绢帛? 为了不动摇军心,顏延之令沈林子等人守口如瓶作为『帮凶”的沈林子,更是受千夫所指,隨著信件传递至洛阳,拋开一封是刘义符撰写的之外,大都是骂他如何昏,意气用事诸如此类的话语。 如山一般沉重的压力席捲而来,前军粮草不济,临危之际,他都未曾有这般大的压力。 往前有此感受时,还是兄长沈田子带著年少无知的他遁入山林之中。 沈林子看著心性镇静,神情淡然的毛修之,嘆声道:“於栗老成,我实无办法。” 毛修之望向北岸,问道:“主公已行进至滑台,与仲德他们匯合,想必用不著几日,便及洛阳。” 话音落下,毛修之见沈林子神情惭愧,哀嘆一声。 “事已至此,非你我能左右。” 温县,驛卒慌不择路的奔赴入堂中。 於栗接过信纸,一字不漏的阅览起来,看著,一双灰眉渐渐皱起。 他来到堂侧架设著帛图前,目不转睛的盯著。 “確切无其踪影?” “贺赖將军派兵自壶关以南搜罗了个遍,確无发现敌骑。” 听此,於栗抚须道: “怪哉。” 令驛卒退下后,於栗在帛图前出神看了许久,直至侍卫將饭菜端来,他都未有反应, 从晋、阳阿城往东行进,北上壶关,南下天井关,若不从此两处喉道行军若是他,该往何处? 於栗设身处地,他看著一道横贯半张图帛的太行山脉,思虑良久。 第186章 金戈铁马 第186章 金戈铁马 河面翻涌著褐色浊浪,急风伴著浪潮一下接一下地冲刷船壁。 长达近百丈的麻绳渐渐露出裂痕,十数名壮硕的军士一齐拉扯。 “咔!!”牵绳断裂。 失去牵引的大船如同断线风箏般,隨著风浪往北岸漂浮而去。 甲板上的士卒顿时因巨力而左右摇晃,有人翻过女墙跳入河中,有人穿戴甲冑,手执刀弩,对著远处觅食的“狼群”示威。 直至大船撞击在礁石之上,船上顿时同翻江倒海般晃动不止。 “嗖!”箭雨袭来,透过低矮的墙壁射杀一片士卒。 待到船身卡在岸边无所动摇,数百名骑卒翻身下马,如同待守猎物般跃过女墙,一举涌入船中。 隨著一阵斯杀声过后,岸前再次恢復了平静。 粗的大风裹挟著红褐河水刮过堤岸,半截身子耸拉在墙璧,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扣在裂缝之中,隨著指间颤动,寒光接踵而至。 一具具浮尸从岸前漂流而下,一截截断臂残肢紧隨其后,佇立於女墙前一列列士卒,就这么望著同袍被敌军围住、撕裂,手掌紧紧握起更有甚者,顿挫不同的指甲已然渗入皮肉之上。 在十数艘楼船的簇拥之中,直入云霄的『山巔』之上,刘裕抚墙而立,俯瞰那近在哭尺,又远在天边的流船。 “主公!到底要等到何时吶?!” 丁一张大脸不知何时红了起来,明明有数万精锐水师,却只得看著同袍孤军奋战,为敌所杀。 晋军也曾施以还击,在水势平缓时驶向北岸,可还未等战船靠岸,魏骑便策马离去,步卒怎能追得上骑军? 要真追上,那也是孤军深入,敌骑围堵衝锋之时。 迁回数次之后,反击无果,將士们只得將怒气憋在心中。 自从稿璈西行起,这数千魏骑穷追不捨,先前一幕並非首次,在此之前,依然有三四艘战船因狂风大浪而漂流北岸。 面对寡於己方数倍,却趁势扑杀的魏军,晋军士卒非但没有畏惧,反倒战意漂然,十分渴望能与其交战。 当然,刘裕也未尝不是这般想,每当舟师行进时,他便要登顶至爵室上,眺望著北岸,自己乏累时,便让朱超石等人代劳。 飘到对岸的战船並非大船,並不同楼船之间用铁索相连。 这些机动性迅速的战船,刘裕本是打算用来应付魏军袭扰,亦或是作为诱饵,可当下不得天时,偏偏在这入春之际兴起了风浪。 以当下的境况来看,老天爷显然是站在拓跋嗣这一边。 正在刘裕曙不决,心有不耐时,谢晦快步登上顶楼,手中还著一封未著污跡的信封。 “主公,世子来信。” 此时刘裕专注於北岸,无心阅览,遂让谢晦拆信念述。 “这主公还是亲自过目为好。”谢晦犹豫了一二,说道:“是世子所蓄养的鹰犬所递,並非驛卒,仆想著,应当是机密要事。” 谢晦见过陈默一行,其魔下互报通信时,必须先查验令符,再对不著调的暗號,方才能传递机密。 像他手中这一封信件,原先是用破烂包围了数层,又以玄铁匣盒呈装。 谢晦本以为这是刘义符送来的敌將头颅,可当他打开后,发现是一封完整无缺的密信时,兹事体大,不敢擅自拆封。 刘裕將玉镜递於身侧的朱超石,令其时刻观魏军动向后,方才转身从谢晦手中接过信封,坐在椅上。 父亲,当您看到这封信时— 看著,刘裕双瞳骤然紧缩,全神贯注的紧盯著纸上的潦草字跡, 握著信纸的老手伴著心弦不断颤动,似是有什么要从胸膛破裂而出一般。 谢晦在一旁低头察言观色,惊不已,他从未见过主公如此— 刘裕闭上了眼,沉沉呼出一口气。 须臾,他又睁开,起身来到朱超石身旁,將玉镜取回,望向他那从未在意的连绵山脉。 “主公,是—何?” 刘裕不答,只是抬手示意其勿要出声。 饶是性烈的丁,也不敢在此时出声,朱超石更是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样。 “令各船不得妄动,听我號令行事。” “诺!” 话音落下,刘裕又令谢晦取来图帛。 將帛图铺在略微晃动的案瀆之上后,谢晦又令两名武士將边角牢牢按住,以供刘裕查阅。 “此地距山阳多少里?” 水师先至稿璈,行至滑台后,休整了半日,行进入河数两日。 风浪是一时所兴,在此之前行进,並未有这般被动。 “汲郡至此三百里,山阳处汲郡西南,四日可至。” 魏骑先是在城外相对,从畔城一路尾隨將近司隶,多是为了防备晋军登岸,而那些自投罗网的战船士卒,乃是意外所获。 凡事皆有利弊,水势湍急,行进的速度便快。 拓跋嗣调动的何止十万步骑,只派三千骑追截,也不愿大动干戈。 “传我令,命各军不得擅动,好生休整,以待战机。” “诺。” 丁、谢晦等人听后,当即便明白了刘裕的用意,相继作揖,下楼而去。 山脚,刘义符看著一声不,面色苍白的薛帛,將革袋递过,笑道: “已过万重山,何至於气銨?” 薛帛接过革袋,“咕嚕”几声,袋身以肉眼可见的迅速干。 “世子可否告诉我,此行到底是为何?”薛帛有气无力的问道。 原先去见薛韜时,他便想留在汉城,可偏偏刘义符要派恩等人跟著,他无可奈何。 此后为敌骑所发觉,薛帛几番相劝,刘义符非但不听,反倒激进地向西奔袭。 薛帛与这仅存的五百人,至今不知刘义符到底是为了什么,好像这座山脉后,有著让他孤注一掷的绝世珍宝般。 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这年近十三岁的神童已经疯魔了,故而跋山涉水至此。 光是翻山也就罢了,刘义符还让他们在山腰处待了近两日,说是休整,养精蓄锐,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明显在等著什么。 这两日薛帛睡得是极差,连块较为平整的山地都找不到,脖颈腰背阵阵酸痛。 他一个女儿都將及笋的中年男人,哪能受得了这苦? 身为薛氏子弟,又何曾受过苦? 让薛帛將苦水在心里,还是因为眾人都未曾出言抱怨,他说了两句没人响应不说,还要受冷眼相待,真是—...— “今日你便知晓了。” 刘义符知晓时机將至,不再多言,令后方士卒逐一下山。 半个时辰后,再一次脚踏实地的眾人,脸色浮现一抹亮光。 久违再次骑乘上马,既让人感到熟悉,又觉得生疏。 山下,便是屹立在群山包裹的山阳城,在山上望见河岸的模糊黑影后的刘义符,只觉浑身血气翻涌,臂膀上的酸麻挥散不少。 待全军上马武备后,刘义符当即往南下河岸奔去。 山阳城驻军发现这支下山的骑军后,无不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甚至有人以为是自己眼了。 等到守將半搂著衣裳赶到城墙上后,急著调遣士卒关上城门。 正当关门之时,守將见这支骑军並未是朝他们赶来,而是往南方河岸奔袭,皆无所適从的目视其离去。 刚纵马奔袭八里,刘义符便见东面有数千步骑涌来,顿时愣了愣。 这支人马显然是驻守在此,等著他这一行脱网之鱼。 前恩见状,先是猛然拍了刘义符一下,后令近百名武士下马结阵。 刘义符稍一回过神来,顾不得其他,他见这批人马因追击匆忙,军阵散乱,遂即顾不得其他, 从腰间拔出佩剑,高声吼道: “但隨我行!!” 沉寂数日的麒麟军应声执纵马,魏良驹听声后,旋即令数十骑奔出。 宋凡令后方数百骑散开列阵,自己领著二十骑將刘义符围在內侧后,方才隨著前骑奔腾向前。 数千魏军见这支骑军毫无畏惧,一时间有些慌乱,他们这数千人追赶而来,这五百敌军不逃, 竟还倒反天罡的杀来。 魏將惊慌之余,赶忙调兵遣將,列阵阻挡,他先是让骑军上前交锋,抵挡住晋骑后,再让步军推进围杀。 得令的数百鲜卑骑士,瞬时夹紧马腹,持刀塑抵御如运涌来的麒麟军。 不知何时,一张大囊高高竖起,面对著尽数披戴玄鎧的骑士衝锋。 尚未提起马速的鲜卑骑军还未相接,便落入了下风。 “——” 马蹄陡然加快,践踏激起的尘土,如崩山洪,倾泻而至。 “啊!” 长塑贯穿铁甲,直入五臟六腑之中,隨著尖挥舞,鲜卑骑士为剧痛击垮了神志,面色狞不堪。 “砰!!” 鎧甲与肉身相撞,雾时间数十骑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一列骑士坠落马下,还未起身反抗,便被刀类所收割,两番对冲之下。 以骑兵冠绝当世的鲜卑人竟难以抵挡,颓势顿现。 “杀!!!”人马嘶喊声震天动地。 魏良驹挑杀一人,將著有甲胃的尸躯扫至敌军之中,击落数人。 数不清麒麟军悍不畏死衝杀在前,隨著那身披明光鎧的金甲少年郎持剑驰行,攻势愈发汹涌。 鲜卑骑军在山压之下,露出数条缺漏。 先是以魏良驹为首五六名骑士从中撕裂开阵型,突至敌骑阵后。 一千余魏军步卒眼见数名,浑身犹如披著血衣骑士杀至阵前,握著刀盾的手心中冒出层层冷汗,紧拉弓弦的手止不住抖动。 以防误伤,弓弩手尚未放矢,魏良驹兜转马首,领著七八名骑军往侧翼掩杀。 十骑,二十骑,五十骑如江水般奔涌而至。 魏將顾不得残余难支的同袍,驱使步卒结阵上前。 “嗖!!”箭雨飞散在空中。 哀豪声伴著廝杀声此起彼伏两队麒麟骑士杀过间隙,奔袭至魏军两翼。 正当魏军调兵抵挡,百名重甲武士在骑军的掩盖下,持刀盾直奔中阵。 恩单手持长刀,单手举著大盾,身先於武士之前,砍瓜切菜般杀入魏军阵中。 这近百名武士所向披靡,指著刀盾戈矛的前列魏军步卒无人能挡。 处於中军的魏將看著这百人將要杀至近前,惊骇之余,便要策马逃离。 包围在两翼,休憩过后的麒麟骑士再次衝锋,摇摇欲坠的阵形,在铁蹄迁回践踏躁之后,彻底粉碎。 前后左右各阵的魏卒见主將身影不復,纷纷丟盔弃甲的往四方逃窜。 “咔!” 中军大旗为刀所斩,断裂在地,被只顾著逃命魏卒一脚脚踩踏直至分裂。 这些只能用两脚奔逃的步卒在这平地上根本无处遁形。 一桿杆铁类,似农夫的镰刀收割粟脉,收割著一条条草芥。 丹水堤口。 冀州刺史阿薄干与数名魏將並而行,见此情形,皱眉相望。 阿薄干见那六层的高阔楼船逐渐逼近岸前,惊呼道: “他这是忍不住了?!” 明明只需两日不到的行程便能抵达洛阳,晋军竟要在此时登岸? 见阿薄干还在思,神將耻笑道:“果不出陛下所料,晋人无信无义,如此做派,岂是为借道?预“勿要多言,快遣轻骑求援於陛下。”阿薄干急切道。 神將观其神情,意会到了什么,当即闭嘴,遣飞骑驰往后方大军。 岸上的三千骑军已然能纵横一州之地,可晋军水师数万人,精锐之士不可数。 加之统军者乃是刘裕,三千骑,估计还不够虎口填牙。 一艘艘战船趁著水势涌向地势如半月般的北岸, 与以往的孤船不同,整座舟师,百余艘大小战船尽数驶来,停靠在岸前。 刘裕扶墙而立,大风颳起,黑擎飘摆,雄武之气,如江海沸腾,波涛不绝。 在这座山海之后,丁、朱超石、胡藩、刘荣祖等將,皆著清一色的明鎧,威风凛凛。 “丁!” 忍耐多时的丁立即拱手应道:“末將在!” “领白直七百卒,战车百乘登岸结阵!立白於阵眼!!” “诺!” 丁喜出望外,步履迅而矫健,三步作两步的往楼下走去。 “超石!” “末將在!” “待列阵毕后,领两千甲士、五百力卒、將舱中大弩、锤尽皆运於阵中!!” “诺!!” 虎啸威声过后,一眾將领各司其职,相继迅速下楼。 船上士卒望著远处伺机而动的魏军,按压在心中数日的积怨使他们斗志高昂。 如同吊桥般数座大板倒塌在石岸上,身著玄鎧,似熊般粗壮的將领立於甲板之上,摆臂高声的驱使著整装以待,威风凛凛的武士率先登岸结阵。 三千骑兵在阿薄干的严令之下,距著岸边两里相望, 待到百余名武士登岸结阵,一辆辆在七八人甲士、辅兵的协力下,从大坂上滚落而下。 “咚咚咚一一”车轮滚动声不绝於耳。 不到半刻钟后,便有近百辆战车登岸,以河岸为月弦,依靠著后方楼船在外围了一圈,若从高处俯瞰而下,战车首位相接,形同却月。 隨著战车推移完全,七百余武士完全围在月阵中,丁拆散七百名武士,將其分置在每辆战车左右。 布置完毕后,丁列於阵中,令两名士卒將洁白如月的羽旗高高竖起。 刘裕俯瞰著岸前呈半月型之车阵,握著壁墙的手鬆动了些许。 阿薄干望著那一辆辆四轮战车,以及那阵中的羽旗,神情错。 正捶胸顿足以待的朱超石旋即领军登岸, “砰!砰!”铁甲振盪声迴荡於河面上,一时盖过了水声。 晋军如过江之鯽奔袭至岸上,朱超石来到羽旗旁,与丁协同指挥军士。 粗硬宽厚的木板从船舱中运出隨著千余人飞奔而至,紧接而来的,便是一张张大弩。 朱超市率领的北府军刚一登岸,便將木板与大弩运至各车前。 数名士卒將木板竖起,对准车辕处留有的凹槽,大锤接连击打数下,木板深陷入槽中后,又一张张大弩抬放在战车上,將弩口对准木板中留有的孔洞。 百辆光禿禿的战车,在瞬息之中,摇身一变为搭载著弩车的铜墙铁壁。 阿薄干与一眾魏军目视这一切,虽然他们早有突袭之意,可三千人並不足以击垮这人人手执长戈,配有强弩刀盾,从头武装到脚趾的重甲武士。 別看双方兵力相差无几,但若按照普军的军械、甲胃配置,已然足够武装出一支三千人的具装甲骑。 这三千魏骑充其量只能算作重骑,冒然冲阵,不单要为架设的戈矛所挡,还要遭受楼船上排列整齐的弓弩所激射的箭雨。 养骑兵昂贵,养重骑更贵,三千重骑若失,已然够魏军伤筋动骨,更別提这其中大多数还都是鲜卑人。 退一步而言,就算魏骑有机可乘,先前几番与晋军迁回的战术,让他们在此时错失良机,战车一旦结阵,突阵如撞墙无异,更何况是这从未见过的怪异战车。 这阔长的战车之上,毅然站立著七八名甲士,在两处战车相接的间隙处,又各配有五六名持戈武士。 一车二十人为一队。 这一百辆战车,对应的便是两千甲士。 兵士就位后,四艘楼船分布在军阵左右,船上士卒远没有在阵后主船上那般繁多,这几艘楼船並未靠岸,他们与水师首位的战船用铁索相连。 甲板上摆有拋石机,在其旁侧,还堆叠著一颗颗泥灰弹丸。 在將士们严阵以待之际,天边烟尘滚滚,待到一道道黑影映入眼帘,刘裕嘴角微微扬起,可片刻过后,又神情凝重的看向远方。 数万骑军如潮水般奔涌而来,每当马蹄落下,大地便隨之颤动, 千余甲士侧立在战车旁,抬首望去,密密麻麻一片,如黑云压进,令人身心一漂。 长孙嵩策立於骑军之后,他望见晋军已然结阵,且楼船还有不断登岸的士卒,急迫感油然而生。 拓跋嗣一而再三的瞩咐他勿要让晋军登岸,让刘裕涉足河北之地,而眼前晋卒竟以结好车阵相待。 阿薄干灰溜溜的策马至长孙嵩身旁,后者冷冷警了他一眼,未出声喝斥。 “长孙大人,贼军水师靠岸,仆以— “与我说情无用,你自到陛下面前谢罪。” 阿薄干脸色难堪,犹豫了片刻后,他纵马离去,奔袭至岸前的车阵。 长孙嵩见他欲戴罪立功,只是轻嘆一声,没有阻拦。 趁著后方大军还未攻杀之际,阿薄干披甲执塑,號令著三千骑军率先一步將晋军围住, 刚一围住,阿薄干便令百名重甲骑士自斜角冲阵。 还未奔袭至战车前,位於战车之上的武士纷纷將手中的强弩对准著驰行而来的敌骑。 “一一”数百发弩矢射出, 铁鎧顿如纸糊一般为锋利的弩矢所洞穿。 数十骑人马被射翻在地,血液飞溅之时,又绊倒阻扰了后方的骑士。 身处於前列武士扣动弩机后,便屈身弯腰,让身后的袍泽再行射一轮。 弩不比弓装填迅速,骑军以为首的为肉盾,一次性齐射,受到缓衝,效果不尽人意,唯有这轮番激射,方能击中后方的敌骑,杀伤大片。 待三轮弓弩齐射过后,纵马衝锋的百名骑士,仅剩下二三十骑,他们之中,还有中矢者。 “砰!!” 一大滩血跡溅射在厚硬车板前,鲜红血水顺著乾裂木纹缓缓流淌而下。 战马迅疾直撞向战车,巨大的衝击,使长戈与装填在洞口粗长弩矢將人马分离洞穿。 相比於弓弩之矢所中的伤口,长戈与战车上的弩箭在骑士身上留下的创伤不可比擬。 身著重甲的骑士被车弩捅入腹部,几乎要將其拦腰斩断,五臟六腑与肠子瞬间碎裂一地。 死状之惨,令战车左右甲士孩然, 阿薄干放眼望去,见百名重甲骑士死伤过后,未曾撼动战车分毫,额头与背上渗满了冷汗。 这百余骑,別说破阵,连车士都未曾碰到,加上有木板大盾相抵,弓弩完全不起作用。 此番冲阵,对晋军的造成伤亡,估计也唯有那因衝击而受戈柄摩擦而脱落了茧皮。 要想破阵,只能硬挨著晋军箭雨,將战车衝散,此后铁骑奔腾,便能將这近三千人尽皆践踏死在这北岸。 而在这数千甲士后方,便是刘裕所处的六层楼船,若能— 权衡利弊之下,阿薄干知晓必须以人马为肉盾炮灰,將战车强行冲开。 他魔下的三千骑远远不够,只得待大军一同围攻。 待到数万骑兵赶赴河岸时,阿薄干再次策马至长孙嵩身旁,说道: “大人,百骑不能破阵,万骑远远足矣,这些战车粗长坚硬,以轻骑为首冲阵,重骑为中,甲骑为后,不过是百辆车,定然不能阻挡。” 长孙嵩看著那一百人马尸首,皱眉观望了许久,遂頜首道:“这些晋卒无处可逃,欲速则不达,先领各军围堵,列好阵型,再行冲阵。” “诺!”阿薄干与一眾魏將各自领命离去。 半灶香味道,一片片黑云掩盖而来,將车阵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数万匹跨下战马来回摩地面,似是期盼,似是惧怕。 长孙嵩抬起臂膀,各將得到示意,一同號令著魔下骑军,以待策马扬鞭。 “咚咚咚一—”鼓声迭起。 令旗挥下。 为首一列千余骑卒夹紧马腹,这些位於首列的汉骑已然知晓自己的命运,可后方无数著有重鎧的鲜卑骑士让他们不得不咬牙衝锋。 手中的韁绳与长矛为汗水所浸湿,马蹄受鞭绳牵引,重重踏出一步。 两步。 十步。 百步! 马速愈发迅疾,破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离那赴死的修罗场越来越近,直至能看清那遍布在车前的残肢。 面对如大海奔腾的骑军,眾多车士握紧手中的长戈,不约而同的咽了咽口水。 “河北之地,自古以来,乃是汉土!!汝等祖上父辈,又何尝不是北人?!让这些杂胡瞪眼看看!!这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丁將早已烂熟於心的话语声嘶力竭的怒吼道出,令眾將士无不心神震盪。 他们是汉人,为何踏足汉土时,却要在乎这群鲜卑人的眼色? 昔日一同操练同袍兄弟孤苦无援时,这群鲜卑人是何做派? 想起往前的哀豪声,想起往日的他们祖辈,或许也是这片土地的百姓时,悲愤在胸腔酝酿,交织。 “射!!” 朱超石高声令下,架设在战车弩机扣动。 机括在一瞬之间推矢而出。 粗重弩矢划破裂空,如雷霆万钧之势,呼啸而至。 弩矢撞入马首,巨大的衝击力使其一望无前,在穿过马首洞穿跨上骑卒的腹部后,依留有余势穿至后方。 前后並列的两名骑卒因相离过近,同篝火上的猎物般贯穿在一起。 弩车射矢过后,两名侧立在左右武士立即將堆叠在一旁如柴火堆似的弩矢举起,搭设在那有数尺之长的弩弦之上。 在这间隙之中,后列的武士纷纷举起弓弩,向著衝来的敌骑倾泻。 顷刻间,前列的魏骑人仰马翻! 车辕斜指苍穹,其上劲弩绞弦声如饿蚕食叶。 令旗挥舞,战车左右武士骤然压膝,戈如密林迭起, “砰!!砰!!砰!!” 后方接上,数不清的骑卒,如同滔滔不绝的海啸,不顾一切衝撞车阵。 相连著的战车在血肉的衝击下,往內摩推移了一二,一名名持戈武士手掌血流不止,可饶是如此,血性与杀意使他们迅捷的將长戈从眼前尸体拔出,刺入。 前列的骑卒死伤过半后,重骑与甲骑接踵衝来。 弩车装填完毕,木板前的残躯为车士抖落,再次激盪呼出。 精铁所製成的马鎧具装在这一刻与吹弹可破窗纱无异。 第二列重骑兵尽数被击翻在地,掀起阵阵尘土,为马蹄踩的四分五裂。 “砰!!!” 弓弩过后,无穷无尽的骑士奔袭而来,欲衝撞在那车板时,却为前列堆砌的尸骸所阻挡。 他们挥舞著手中马类,想要將不久前还在一同並行的袍泽挥开,可刚一挥开,冷光乍现。 武士知晓难以击穿重甲,遂朝著跨下不著鎧的马首刺去。 魏军似无穷无尽般,杀完一列又衝来一列,让晋军片刻不得喘息。 朱超石见弩矢消耗一空,即刻命眾军士將携带而来的千余把铁塑用长刀砍成数截,又令先前安插木板的力士用大锤將这锋利的塑尖、杆如同钉子般打在染成血色的木板间。 “噗哺!!” 塑尖从木板顶出,飞速衝击之下,两名鲜卑骑士狂奔上前,接连被贯穿。 哀豪声不绝於耳,人、车、兵器、甲胃全都是血,甚至在两车相隔之处,形成了一团血泊。 所谓血流成河,莫过於此。 正当两军斯杀惨烈之际,数颗弹丸从空中拋来,直至车阵左右。 弹丸从空中划过一道长弧,落入密集的军阵之中。 “轰!!” 数名骑士血肉与鎧甲一同碎裂开来,血雾飘散过后,燃起汹汹烈火。 一颗颗弹丸在车阵左右炸开,留下一道道孔洞肉屑。 第二轮弹丸拋出,其中半数不知为何,却只在空中引爆,后方的魏军万分惊惧。 他们看向眼前的堆积如山的尸骸,哪怕他们再如何冲,也清理不开为血肉筑成的外墙。 长孙嵩瞪大了双眼,呼吸逐渐急促,眼见已有不少无主之马、骑士因那弹丸受惊,开始左右乱冲,任他如何吶喊下令却都不受阻拦。 由铁骑组成的洪流已然调转方向,往后方奔涌而去, 山洪直泻,仅存的骑军爭相逃命,冲阵时的不顾一切亦在,只不过冲的阵不同罢了。 阿薄干看著无数的骑军向自己涌来,他猛拽韁绳,连连挥鞭。 朱超石、胡藩、刘荣祖等將率领著楼船上的生力军踩著战车,攀爬户山,再缓慢跃下,奔袭数百步后,他们找来受惊或是失散的战马。 能骑则骑,不能骑哪怕是用双腿追击,这些因拥挤推揉的败军也会留有残羹供给。 三名將领率著千余步卒,追杀向数万骑兵, 奔袭数里之地后,阿薄干不再侧目嚮往,一颗心若有若无的跳动,还未缓过神来,待他见身旁的骑士猛然停下,望向远方,遂也顺其目光望去。 远处丹水横流前,竟涌现了数百赤红骑土。 他似是以为自己昏厥过去,接连眨眼后,才发现那赤红色乃是血液所染,在烈阳照耀下,早已凝固泛黑的血跡犹如赤色,嵌在那玄甲精纹之中。 金甲少年缓缓拔出长剑。 “杀胡!!!” 未等阿薄干看清那绘声绘色的图案,一声怒吼让他顿然失神。 数百麒麟军衝锋而至,数十名亲兵想要护著阿薄干,但四周都是惊慌的溃军,他们退无可退。 隨著身前一名名骑士栽落马下,阿薄干方才看清那图案。 那是一只瑞兽,似是—.麒麟? 刚一看清,金甲少年已然近前。 “噗!!” “帝率六百骑自河东疾趋,过晋城。时军行远涉,潜踪匿跡,士卒疲,勇气稍墮。帝临丹水而誓曰:『朕与汝等生死同命,甘苦共之!』士卒闻之,激昂重振,既而穿丹径,越山阳,猝遇虏数千。帝乃与勇承侯、壮侯合而击之,杀虏数千计。” 《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高祖陈兵於岸,以车阵御虏,帝引骑突出,虏眾前后受敌,大溃。” 《宋书· 卷二·文帝纪上》 “时高祖於岸大破虏眾,奔逃之间,帝引骑突出,斩虏阿薄干於阵。” 《后宋书·卷二·文帝纪》 “高祖闻文帝至山阳,遣白直队主丁率七百人及车百乘,於河北岸上,去水百余步为却月阵,两头抱河,车置七仗士,事毕,使竖一白,虏见数百人步牵车上,不解其意,未动。 高祖先命超石驰往赴之,並大弩百张,一车益二十人,设彭排於辕上,虏见营阵既立,乃进围营。 超石先以软弓小箭射虏,虏以眾少兵弱,四面俱至。嗣又遣南平公托跋嵩三万骑至,遂肉薄攻营,於是百弩俱发,又选善射者丛箭射之。虏眾既多,不能制。 超石初行,別大锤並千余张,乃断长三四尺,以锤锤之,一塑輒洞贯三四虏。 北伐之初,文帝制火药以备,火药自机发,直贯魏阵,中者血肉糜碎,触之者立焚,虏眾不能当,一时奔溃。” 《宋书·卷一·高帝纪中》 第187章 伟绩 第187章 伟绩 麒麟骑士们奔赴战场时,魏军已然溃败,骑士们想在乱军之中搜寻那年近六十的魏廷肱骨,后者早已在十余虎骑的护卫下,混入乱军之中,无了踪影。 刘荣祖领兵向北追击,遇见这数百还在廝杀的骑军,正要策马衝杀时,却窥见一道熟悉身影。 “世世子?!” 后方的武士缓缓奔袭而来,他们见刘荣祖横马不前,正欲往前衝杀,却被后者高声止住了。 “退下!!” 杀红眼一眾武士被这一怒声所止,待到他们缓过神来,窥见刘字大旁的金甲少年时,以及左目失妍的恩后,纷纷张大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据他们所知晓,刘裕知晓刘义符大败秦军,收復匈奴堡,镇守在边疆之地。 身处在河东的世子,怎会出现在河岸?且还是魏国腹地之中? 一时间,不少有人揉搓双目,更有甚者以手上下摩面孔,以为是自己得了症。 他们不知刘义符是如何出现在此处,不知他是如何奔袭而来,哪怕从山西至此,也不止数百里自前汉冠军侯六日奔袭千里,刘义符自泽奔袭至此,將近十日,却因山阳城外的魏军所阻拦,未赶上焦灼之际。 那时的汉骑並无马马鞍,骑马全靠双腿。 不过草原平坦,无需翻山越岭,得知刘裕自从彭城起行消息至今,已有一月有余,十日前他便整顿人马起行。 如今已三月中旬,若是没有先前那封信件的话,刘义符也不敢断定刘裕是否会在此迎敌。 却月阵对地势的要求极高,以至於后世无人復刻,他遂几番令陈默派人沿著北岸巡视地形。 如今看来,这丹水口,怀县以东,当真是別无二选的天赐之地, 奔袭数百里,他虽未大破魏军,但铸成此般壮举,哪怕无有太多斩获,也足矣在史册上,留下浓厚一笔,若这一笔乃是春秋笔法,则功名更甚。 当然,他为的不只是青史留名。 刘裕操练车阵,沉寂七年之久,再行北伐,等的便是今日。 刘义符来到数百骑前,他扫视著仅存的三百人,悲喜交復。 经此一役,往后便无人再敢质疑他麒麟子的威名,而他在军中的威望,就如同刘裕当年大破贼军般。 思绪著,刘义符沾满血跡的面庞露出笑意,身旁跟隨著他一路行来的骑士还在挥散最后的余力欢呼声不绝於耳,他积压在胸腔的一口逐渐散去,紧接而来的,便是同潮水般涌来的疲惫。 跨坐在赤马之上的少年双目缓缓闭下,一阵阵呼喊声在耳边响起,他只觉眼皮沉重,想睁,却又睁不开。 聂立在旁的前恩一把扶住了刘义符,本还处於惊之中的刘荣祖当即策马上前,他颤手探去。 在这四处奔乱的沙场之中,竟有少许的寧静,当呼嚕声响起,寧静方才被一道道喘息所替代。 前恩与刘荣祖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前恩遥望著河岸的户山,以及落日之下的高耸大船,说道:“將军先行追敌,我会护世子至主公身旁。” 刘荣祖犹豫了一二,他见远处四处奔散的溃军,点了点头,鬆开了手。 在这溃散之际,许多魏卒惊慌不已,这是杀敌收割的最好时机,更何况刘义符身旁有恩等数百骑,也不用他护卫在侧。 “多谢。” 刘荣祖拱手行礼后,战意漂然的他立刻號令著呆愣在原地武土,往北方扬长而去。 等到麒麟军眾人来到由残肢断臂筑成的山峰时,惊骇之余,他们只得下马步行,追击魏军的士卒並不算多,大多数人劳累不堪,在车阵的阻挡下,死者虽少,但伤者极多。 就连那拋射火药的楼船上,也有因操作失误而炸伤的十余人,总之,遍地的都是尸骸。 还有不少奄奄一息的魏卒,浑身几乎不能动弹,只得发出轻微的哀豪后死去。 在这践踏衝撞之下,全尸极为稀缺,负责清理打扫战场的晋军想要找到一颗完整的头颅,或是完好的甲胃军械,如同大海捞针。 而朱超石领兵追击,除去对军功渴望之外,也是为了能儘量搜罗些甲胃马匹回来。 恩看著那因衝撞而直接断裂的车板,沉默不言。 两万魏骑爭相奔逃,虽然分散,但也並非他们这已为强弩之末的数百疲军所能阻拦。 丁与一眾白直武士还在战车旁收整大弩、戈,待他望见前恩一行人前来时,与先前刘荣祖等並无分別。 “道恩?!”丁刚將铁盔卸下,便惊声喊道。 前恩微一頜首,以笑回应,並未停留,而是往楼船走去。 丁刚想上前询问,见其背上的刘义符,顿时愣住了,他少有识趣的未上打扰,而是看向那数十名分別许久的百直武土。 楼阁中,刘裕假寐松神,正襟危坐在软榻之上,谢晦、傅亮等僚属躬身侧立在旁,本该因大胜喜悦的眾人,面色却分外凝重。 “可—可有见到车兵吶? 自暖阳高掛起,直至魏军大溃,落荒而逃,收拾残局,夕阳西下,他却未曾探得消息。 宽阔的楼室內,气氛格外压抑,若是谢晦他们未曾得知刘义符翻山越岭奔袭至山阳时,保不齐已然连连道贺拍马,甚至於传令彭、洛二城的大才作辞赋歌颂此举。 伐偽燕时,刘裕领万余精兵结车阵以抵燕骑,却难分胜负。 今朝於河岸施展却月阵,以两千余甲士大破三万铁骑,古往今来,未能有人出其右。 自古以来,以寡胜多之战乃留名於史册的將帅並非凤毛麟角。 三万魏骑,已然是魏国所有的精锐之士,其中甲骑数千,重骑万数。 放眼天下,这支鲜卑骑军在野战中无人能挡。 鲜卑骑兵野战无敌的神话在似泡影般破裂。 “世子聪慧,若见魏军溃散,亦或形势险峻,便会蛰伏於山野中,主公在此停岸几日,趁著魏军士气大泻,让诸位將军领兵至山阳探查,或能探查到踪跡。”谢晦沉默良久,轻声说道。 语毕,谢晦见刘裕不动声色,端坐在榻上,如同庙中石像般。 眾人见状,腹吼中的宽慰之言当即止住,谢晦也只得低头退回一旁。 直至脚下的船板传来走动的声响,刘裕一对灰眉不由自主的颤了颤,始终未敢睁眼相望。 第188章 往復 第188章 往復 蒯恩大步走进阁內,眾人瞬即看去,见其鎧甲与面上皆是血污,在其肩甲之上,散乱著一缕缕黑髮。 “主公。” 刘裕募然站起,他看向那倒塌在前恩背上的刘义符,唇舌颤动。 “去將葛仲带来。” 沉声落下,谢晦已向屋外快步而去。 未等前恩张口,刘裕已伸出双臂,纹丝不动的將刘义符轻放在软榻上。 稚嫩的脸庞因些许风霜而坚毅,本该是湿润唇边如枯树般乾裂,捲起如纱慢般的灰皮。 前恩站在原地,寸步不移,傅亮只觉眼前一幕,似载昨日,去岁正月他未曾入屋观望,可那时的主公,却无这般— 这一年以来,或许是这位天降於人间麒麟子让刘裕窥见功成之日。 世子自坠马后,屡屡令主公开怀。 袭冶承弓,父析子荷。 数十载未完之夙愿,寄於一人之身。 父子之间,早已不同往復。 金甲黯淡无光,残旧佩剑却在残阳下熠熠生辉。 刘裕无言,眾人莫敢出声,只能提著心静待。 待到迅疾的脚步响起,阁间却仿佛过去一年半载。 葛仲跟跟跑跎的在谢晦的扶下入內,他看向躺在榻上的刘义符,顿时一愣。 “这世子话未完,葛仲见聂立在榻前的刘裕动身让位,他即刻接过谢晦手中的檀箱,蹲靠在榻边上,將刘义符小臂上带有数道压痕的环甲鬆开。 也许是太过紧张,亦或者是佩戴数日,绑的十分紧实,葛仲捌伤了三四下,方才將其褪去。 还未等他上手,一道呼声响起,顷刻后,刘义符抿了抿嘴,侧过身去。 葛仲神情惊愣,他缓缓偏首看向刘裕,后者了好一会,拂披看向前恩。 骤然间,十数道目光涌向在前恩身上。 “主——公,世子乏累,已———” “咳咳—” 谢晦捂嘴咳嗽,先一步往阁外走去,等到傅亮等人回过神来,面面相一笑后,紧隨其后。 数刻后,阁內只剩下三人,刘裕长呼一口气,来到案边坐下。 葛仲得知刘义符並无身危之险,並不敢懈怠,他轻轻的翻过沉重如牛的身躯,望著刘义符面色,確认彻底无误后,伸手把向脉络。 脉络无异相后,葛仲便向前恩招手,令其將刘义符身上的金甲卸下。 正待前恩上前时,刘裕已来到榻前,扶正刘义符上身,似年幼时,嫻熟的將他身上的金甲褪下。 葛仲见此,忧声提醒道:“世子尚不及冠,这金甲约有百斤之重,骨仪未丰,重压之下,难免损骨。” 说著,葛仲轻按刘义符右肩,后者旋即面露难色。 刘裕頜首应下的同时,看了眼前恩,问道:“他是如何说服你与其一同胡闹?” 前恩低下头,未敢作答。 “不过一边將,此等微末之功,便能唬住你不成?” 刘裕脸色怒,若不是榻上的刘义符沉於睡梦之中,他便要吼声质问。 诸子之中,刘义符既为长,也为贤。 在坠马之前,刘裕確是对刘义真宠爱有加,可在此之后,便不然。 立长立贤,向来纠纷不止,刘义符身为长子,又最为出眾。 能继承刘裕基业,且光復之人,当下来看,除刘义符外,別无他选。 哪怕刘义隆、刘义恭等人只是声名未显,可身处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位能让各家动摇的长子, 是他刘家的樑柱。 而刘裕,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撼动的基石。 要想使收復天下,光靠他一代人,远远不够。 始皇帝一扫六合,明面上立下万世之功,可在其继位以前,却有六位中兴之主。 秦二世而亡,数十年间两代君王就百年祖辈基业败的一乾二净,若有人赞其为明君,定要被天下耻笑。 汉武帝征伐四方蛮夷,那也是文景二帝打下的地基上建立的武功。 江山能延续多少载,唯三代君王为首。 至於后代如何败家,只要不像杨广那般,还是能苟延残喘下去。 后汉末代,连牙牙学语的婴童都能奉为君王,虽有外戚宦官祸乱,依然延续百余年。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著,虽然名不副实,可总比二世而亡要强上不知多少。 “仆请主公责罚。”前恩屈身作揖。 刘裕看著他面上凝固不久的刀痕,接连喝斥了几句,並未施以刑法。 发泄了怒气后,刘裕稍一摆手,示其到案边入座。 恩犹豫了片刻,久经沙场的他,束手束脚的扭捏坐下。 “你与我直言,车兵到底是受何人蛊惑?” 刘裕不太相信自河东奔袭,乃是他一人的主意,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在其身侧煽风点火,诱导他赴险一搏。 好在刘义符平安归来,要是被魏军所擒,刘裕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筹备已久,可要是刘义符为阶下囚,他也不知,自己是会一怒之下进军河北,以两国赎人, 还是会忍气吞声,派遣使者,以重金州郡赎其回来。 一进一退,在看到那封信时,刘裕就已做好了打算。 但若局势恶劣,舍小保大的举措,也免不了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牵一髮而动全身,他先是眾人的主公,后是儿子的父亲。 刘裕终究不是刘备,性情使然下,以却月大破魏军后,刘义符受擒,或是身陨,他多半会趁势发兵河北,此后天下局势何如,可能又不同起来。 见前恩神色为难,刘裕沉声问道:“可是薛氏?” 在刘义符未曾踏足河东以前,並无半分透露,他难怕知晓刘裕备战数年之久,可怎会如此蹊蹺?如此....—恰巧? 要说刘义符似同崔浩那般能预料未生之事,无人会信。 崔浩儿时钻研经典,刘义符儿时在作甚? 就算刘义符聪慧,担的上神童的称誉,可他又何时涉足占卜道术? 这一切都无跡可寻,以至於刘裕会篤定有怀不轨之心者,在暗中挑拨。 在洛阳时,在沈林子檀道济军中时,刘义符都未曾这般,偏偏是与薛氏建交不久,便横下心来奔袭千里,掠梭敌国腹地,视己身性命为儿戏。 无论刘裕如何思绪,也不信这是刘义符一人所为。 他殊不知这位路身於鶯燕之中的长子,已然隨同那滚滚车轮,往復离去。 > 第189章 威势 第189章 威势 躺在榻上,腿脚处已为白布所包裹的薛帛艰难起身。 “豫章公。” 薛帛未曾见过刘裕,但他见前恩躬身隨行在其后,稍加揣摩,便知眼前是何人。 即使前恩与刘裕述说过刘义符在洛阳未雨绸繆,但后者並不大信。 见薛帛面色枯稿憔悴,刘裕並不甚在意。 “挑唆我儿送命,你该想过,是何等下场。” 言罢,刘裕拔出佩剑,薛帛大惊失色,本还不怎麻利的腿脚往身后蹦跳。 “豫章公吶!仆乃是与前將军一同受世子胁请託!”薛帛情真意切道。 翻过了丹径,自山阳城外的斯杀中存活下来,又奔袭至河滨,斩杀溃骑与大军相会。 吃尽了苦头的薛帛,本以为刘裕是来慰问他这位出生入死,拼命相护世子的大功臣。 谁知刚一见面,封赏未知,剑锋却向他袭来。 一旁的老实人恩张了张嘴,想替薛帛辩解一二,却又止住了。 刘裕是否露有杀意,前恩跟隨多年,不说洞悉,但也能有所意会。 “豫章公!世子早前与仆所言,乃是知大军入河,魏军压的紧迫,令仆与其样攻安平,迫使魏军回援,以此减轻负担世子携六百骑— 话语落下,长剑入鞘,薛帛这才得以喘息,腿股处的疼痛猛然涌上,他却只好在忍痛的同时, 向刘裕作揖行礼。 氛围缓和过后,恩旋即说道:“薛帛与其祖资军—— 未等前恩道来,刘裕摆手打断。 给些蝇头小利,贪图大利者,大都为土人。 这些投机者,靠著一本万利,敲骨吸髓之举比比皆是。 数万石粮食,千匹绢帛,比起將刘义符作为投名状,献於拓跋嗣,其中利处,不知要翻多少。 刘裕大半辈子都在与士族打交道,若非迫不得已,他断然不会用世家子。 最令他无奈的是,能用的,能堪大用的,多数还是土人。 他已近五十有四,时间紧迫,手上握有精兵良將,整治一番豪强父老,算不得难事,可因此而牵引出的诸多乱子,等他收拾一空,不知费几何。 当下,对於刘裕而言,最为珍贵的,不是价值连城的珍玩,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而是每时每刻,都看不见摸不著,隨风散去的光阴。 刘裕著急,可急没有用,越是急功近利,便越是破绽百出。 前军的窘境,便是王镇恶一人执意所造成,相比於攻势缓急,稳扎稳打才是上策。 姚绍几番派兵出关鹰战,要不是將士奋勇,只要败上一次,后果不堪设想。 秦骑虽不比魏骑,可趁胜势追击,足以將近八万晋军从潼关以外,一直追击至弘农、函谷。 魔下的兵马越多,一旦溃败,便不可阻挡。 简而言之,晋军只得败一次,而秦军占据著潼关,即使连败三次,折损兵马万数,依然能拒敌於关外。 三位魏骑,驍勇者不计其数,其中鲜卑骑士占多数,若是无河岸地势为屏障,让刘裕与往前对抗燕骑一同在平原之上设方阵御敌,十之八九要被魏军破阵而入。 车阵结列之下,看似魏军十倍於晋军,可因有战车做阻挡,廝杀冲阵时,魏军反而是那个被以眾击寡的一方。 在某种意义上,车阵比城墙还要有效的多,至少那群骑士见到了城墙,不会有著能凭藉衝力撞塌墙壁的想法。 长孙嵩能够率三万骑军冲阵,也是在深思过后做出的决断。 他是知晓刘裕所列车阵,可却不知此时的战车与在燕国时截然不同。 先是挡板,后是供以架设的大弩,以及那些大力士用铁锤钉入板中的塑尖等,甚至是每辆战车的配比,甲士之精锐。 时过境迁,车阵已今非昔比。 榻下,薛帛的身躯开始轻微晃抖,刘裕看了他一眼,说道:“便是你要嫁女与我儿?” 话锋偏转之快,让薛帛雾时错愣,他缓了片刻,苦笑道:“是。” 虽然是薛徽的意思,但女儿是自己的,薛帛也不可能否认,再者说,他都与刘义符出生入死了一遭。 想到此处,薛帛抿了下唇角,说道:“仆绝不敢对您有半分隱瞒,前將军也是知晓的,除牵引魏军之外—世子言您已然答应两家姻亲,仆这才同世子— 正欲几番质问薛帛的刘裕,听此一言,偏首看向前恩:“此言当真?” “是真。” 待到前恩附和后,刘裕这才对薛帛少了几分怒气,他观望后者一副受人所蒙蔽的神情,示其坐下。 薛帛见状,轻呼一口气,紧皱的脸色舒缓了些许,在道谢作了一揖后,徐徐坐在榻上,这並非是他有意谦恭,实在是股下疼的厉害。 年近不惑,加之有数载未曾奔赴沙场,隨同刘义符这一行下来,若不是他往常练武的底子在, 怕是早已支撑不下,瘫倒在半路。 刘义符也吩咐过士卒们对他多有扶照,阵中也有七八名骑士策马左右。 在未与魏军交战之前,这些名义上的护卫,实则是为了看管住他。 刘裕考虑到薛氏垂钓倒戈的风险,刘义符亦然,这也是为何他非要拉著薛帛一路同行。 要是当初面对薛韜时,前恩不在其身旁的话,刘义符保不齐只得退於匈奴堡,且与薛氏的建交彻底阻断。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他们现在都过了重山,赌贏了。 最让沉浸在睡梦中可惜的,为不知何处赶来的魏军所阻挡,延误了战机,可要真是让他们在两军斯杀时突出,位於阵中的士卒也难以策应。 长孙嵩调遣千余骑便能使他们这支疲军尽皆覆没。 造化弄人,如今看来,对於不知天高地厚,孤注一掷的刘义符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数千年来,冠军侯只有一位,他拙劣的模仿下,只要不为敌军所擒,便足以为人所常道。 那些为了养望隱於山林中近半生的士人,终不及沙场一役。 军功对於没有门路的男儿而言,虽然要在刀尖上舔血,可却是唯一契机,当然若不是走到绝路,也不会有人会以性命做赌。 第190章 浪平 第190章 浪平 夕阳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之中,褐水犹如为烈火所燃,呈现一道血色。 当刘义符再次醒来时,天色与昨日如出一辙,好似时间静止一般,他缓缓坐起了身子,身子从上到下每一处都有些酸胀。 腿脚肩腕处还涂有略微粘稠的膏药,刘义符抬手推开榻边上的木窗,为户山血海所填充的北岸已然不復,各艘战船有条不的在风平浪静的河面之上航行。 淡淡的腥味入鼻,刘义符不再回想入梦以前,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上一次睡的这么沉,给予他恍如隔世的感觉时,已然是许多年前。 大脑放空了一会,刘义符便开始思绪此行得失,只是斩了一名他所不知晓的將领,以及数千颗未能带回的头颅,六百人至今已剩下半数, 好在挺过来大都是那些熟面孔,恩与薛帛受了伤,但並无大碍,本预想著在焦灼时领军杀出的他,算是扑了个空。 但此次奔袭,无疑让他感悟良多。 他这一生,任性一次便足够了,老天会眷顾一次两次,却不会次次眷顾。 刘义符支撑著身子,穿上了鞋履,他蟎珊著来到阁外,便听到阵阵交谈声。 “长孙嵩领残军两万余回撤汲郡,仆追敌四十里,无奈魏骑四散,只斩得首级两千余———— 刘义符静静的听著,他想要让魏国元气大伤的,如今看来,倒是极难。 朱超石等人不可能追击过深,一旦让长孙嵩重新集结溃军,数千步卒依然难以抵挡,而因奔袭过远,后方士卒又支援不及,很容易翻车。 往昔一汉当五胡,並非汉军不敌匈奴,而是匈奴能战能退,胜了劫掠一番財物女人,败了便策马逃窜,汉军追不上,只得任其离去。 秉承这一脉习性战术的,还得是本族人。 赫连勃勃自建国起,便在两国边境迁回,其魔下匈奴骑兵数以万。 义熙九年,赫连勃勃接受了魏国叛胡求援,领骑兵大败魏军,並俘虏魏將。 此后又率军侵犯河东,杀掠官吏百姓,此后又屡犯河西,拓跋嗣大怒之下,便称其为屈子,也就是討饭的乞子。 赫连勃勃残暴虽残暴,但对魔下將士可却从未苛刻过,有肉吃肉,有汤喝汤,攻下城后,掠杀姦淫一番后,便劫著存活下来的民户回国,以充民力。 在夏国內,军民两级分化极其严重,不论是汉人还是胡人,可谓是苦夏已久,但却无人敢逆赫连勃勃。 若是有人在暗中煽风点火,亦或是出一位同陈胜吴广那般的领头羊,离大乱便不远。 秦魏不征夏,还是因忌惮赫连勃勃一人, 从地势来看,统万城为长城所围。 夏境之內的长城,如同壶口將其包裹在內,统万城以北的代来城,建在山口衝要之地,扼南北咽喉,处於沙原之中,四周一片平原,人跡罕至。 简而言之,夏国贫瘠,赫连勃勃若不外掠,国力根本不足以使其蓄养魔下的数万骑军,而这便又陷入两难之中。 不抢吧,建不成一支足以抵御两国进犯的骑军,抢吧,便要惹怒两国,不得不对抗。 弱肉强食的乱世之下,此番做派,倒也是最优选。 “车兵魔下那数百骑,你可一一查问了?” 刘裕对於刘义符这支自创的骑军饶有兴致,恩將前后全盘述说过后,他便更为异。 为何自己操练步卒武土,儿子却在练骑,且还练出一支精骑。 刘裕当初建鲜卑虎骑,效果甚微,如今秦国摇摇欲坠,夺下关中陇西之地,建骑便不再是难事。 一代战车大师,也不得不感慨骑兵之威,往后进发凉夏等地,要是只得以战车推进,在千里平原之上,推进缓慢是其一。 其二,刘裕在滎阳以北大破魏骑的威名不出数日便会传至天下,往后各国骑军,断然不会再硬衝车阵,哪怕是庸將,也不会在这座大坑栽落第二回。 虽然刘义符並未能及时奔赴至敌后,但军中传言在老父亲引导下,他便是唯二的功臣。 刘义符能出现在山阳,以至於河岸,本身就让眾將士不可置信,肉眼所见之下,大都信服。 更何况,阿薄干之首级,確实悬掛在那赤驹鞍侧。 自起行后,阿薄干便领三千骑袭扰,长孙嵩领三万骑慢行在后,晋军將赴河內郡时,却突然发难,导致多数魏卒防备不及。 刘裕本想要再一次復刻却月阵,几乎也不大可能。 入河西进以来,刘裕有数次想令丁昨等將登岸的衝动,好在他忍了下来,加之刘义符递信,使他將要抵达河內边界时才下令。 “这些骑卒乃是降將赵玄旧部,世子隨毛將军入关至柏谷坞,赵玄欲殉”谢晦徐徐道来。 刘裕听后,看向朱超石,问道:“以你所见,这骑军如何?” 朱超石受问后,深思了片刻,说道:“若以关陇良家子为兵源,凭藉著缴获而来的马匹,应能建两千骑。” 河岸的魏骑死伤惨重,留於晋军缴获的马匹並不多,追击之下,也才牵来两千余匹。 前锋诸君几番破敌,从秦军中所获之马,少说都有两千余匹。 四千匹军马,对於两千骑兵而言,只能说勉强够用,最好的配比,还是一人两至三马,要是战马不够,还能以走马来凑数。 朱超石骑术精湛,统骑经验十足,可往前对军中骑兵的操练,乃是为了列阵游行,为限制敌骑冲阵所建。 刘裕召他前来,显然不是为了辅助步军列阵御骑的轻骑,他要的是能同麒麟军一般的驍勇突骑“主公若要组建甲骑,此番缴获完整马鎧、铁甲千余副,其余残甲,令工匠打磨修补一番,便能完好如初。”朱超石欣喜道。 他擅骑,首先便是爱马,没有一位衝锋陷阵的勇將在面临高大健硕的战马时会不心动。 如胡藩、刘荣祖,皆是弓马嫻熟盖於朱超石的將领, 在刘荣祖轮番冲阵以前,面对卢循所率领的水师,刘裕令三军不得妄动,而他却止不住怒气, 接连开弓射向敌船,数箭之下,无一空矢,一箭杀一人。 也是在此次过后,刘裕才看中这位与自己性情相合的好侄儿。 总而言之,南人不擅骑射,那是因为条件所限,军中能统骑的將领一拉一大把。 在这个以弓马是否嫻熟为凭鉴將领武勇的年代下,有条件的,有从戎志向的,自幼起便会在家中长辈的安排下习骑射技艺。 当然,王镇恶除外。 饶是刘义符,也难以避免,年少时他还会常常练习骑射,待到十六七八,便完全沉浸於享乐之中。 实事求是的说,刘裕並不怎会教导子女,刘义隆、刘义恭等其余诸子的才能,完全是在耳需目染之下,靠自身修习而来。 即使他们与两位兄长一同享乐,刘裕也不会大动干戈的管教。 身为汉人的刘裕,比起拓跋嗣这位鲜卑人对子嗣培养,可谓是望尘莫及。 拓跋也曾效仿过王猛,对刚出生不久的拓跋燾预言道:『成吾业者,必此子也。 人拓跋燾十四岁便能监管国事,领六路大军出镇塞上,拓跋嗣臥病时,更是总揽朝政,应付如流。 同为太子,『刘义符”却是在龙舟上与嬪妃嬉戏,纵情声色。 在“別人家”的孩子落差下,徐羡之三人行不轨之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第191章 瞻望 第191章 瞻望 待到朱超石欢喜离去,刘裕望向北岸一座座筑起的堡垒,笑道: “那黑稍筹备已久,却让车兵横跨千里” 说著,刘裕並未对其抱有不屑,相反,於栗能凭藉猜想,遣一军人马驻防於山阳以北,虽结果不怎样,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於栗总不可能亲自领兵对数百骑军围追堵截,无人知晓在这队伍之中有何人,他若知晓,断然不会只派三千余人马。 刘义符键而走险之事,哪怕有人到於栗耳边直言,他非但不信,还会认为告密者在逛骗,欲调离他於河內,以此让陈兵於南岸的沈林子趁机北渡。 “主公封赏世子魔下士卒,可那归降而来的薛帛,您要作何打算?”谢晦附和过后,直问道。 前恩等余下数十名白直武土,以及大破魏骑战中的三千精锐,全都要赏赐,薛帛自然不例外。 谢晦出此问,还是有意在试探刘裕的心意,两家的婚事到底还作不作数。 司马德文还在楼船之上,刘义符对薛帛答应的模稜两可,含含糊糊,眾人皆不知是要娶,还是纳。 这关乎到未来庙堂之上的屁股问题,谢晦对此事上心之余,也是感到急切。 如今徐氏再度没落,刘兴弟性烈,绝无可能再嫁,原先司马德文將司马茂英许给刘义符时,谢晦就不大讚同,但也没敢多言。 毕竟司马氏是皇族,与士族不为一丘之貉,若许的是王氏女,那他便要爭上一爭。 谢晦当今二十有七,膝下一儿一女。 儿子八岁大,尚不明事理,女儿年中便满十岁,虚岁十一,再过两三年便可以出阁,到那时, 刘义符刚好十六,已然可以成婚。 谢晦本就俊朗,加之其母王氏柔美,可谓是郎才女貌。 女相父,谢氏的容貌便不更用多言,待到小丫头长成,必然是不差那些同龄人。 听得谢晦要爭刘义符的婚嫁之事,刘裕皱了皱眉,说道: “我既已许下了姻亲,车兵尚未及冠,孩童说的话可能作数?” 不得不说,谢晦確实有些著急了,刘裕身子骨健朗著呢,此时议论后朝的新贵,已然越。 “仆———.只是薛帛在军中多舌,以世子丈人自居,司马公——” 刘裕看了谢晦一眼:“他待如何?” “司马公面色欠佳,此外,別无他举。” “你们便不曾告诉薛帛,我已许诺?” 在往常,谢晦多半会闢谣制止,现今加以放纵,显然是想插上一手。 他还是太年轻,几句问话下来,刘裕不假思索,便看的透彻。 “婚事是世子应下的,仆不敢擅断。”谢晦略低著头,躬身道。 在门旁偷听许久的刘义符缓步迈过墙道,来到甲板前。 “父亲。”刘义符微一行礼。 刘裕见睡了一天一夜的刘义符醒来,当即说道:“去榻上躺著。” “儿睡了近两日,再躺著,儿就要彻底走不动路了。” 刘裕將一旁的胡椅搬来,问道:“听几时了?” “儿——刚醒。”刘义符苦笑道。 待到刘义符坐下,刘裕又道:“如此不舍那薛家娘子?” “父亲重诺,儿隨父,亦然。” 刘裕沉默了片刻,说道:“也罢,你若不愿娶普室之女,为父也不强求。” 应是应下了,可婚约尚早,些许声名,对於刘裕而言,算不得什么。 “儿並非—” 话未说完,刘裕见其难言,侃笑道:“此般年纪,还未成婚,便想著纳妾之事。” 纳妾没什么,要是刘义符驾驭的住,妻妾成群也不碍事。 “儿只是口头许诺,没有与薛帛议定婚日,我军將入关中之地,父亲欲北上伐夏魏两国,河东至关重要。” 话音落下,刘裕看著屈坐在椅上的刘义符,见其义正言辞的模样,神情异。 谢嗨恭身在旁,亦然。 主僕两人想在刘义符的面上与眼中查探出其他意味来,可好一会,却看不出端倪。 刘裕见状,警了谢晦一眼,后者便当即行礼告退。 “谁与你说这番话?薛徽?”刘裕再次严声道。 “是孩儿自己所想,此番奔袭,亦是儿一人之意。” 刘裕愣了愣,问道:“你一人之意?你可知冠军侯大破匈奴时,是何年纪?”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往常小打小闹,刘裕是会觉得他开窍了,可开窍不代表他能预料诸事,心思镇密。 在刘裕眼中,刘义符始终还是孩童,大败姚成都时,他认为是恩谦卑,让功与刘义符罢了。 可此番长途奔袭,前恩是绝对做不到的。 刘义符接著道:“父亲当初在江边列阵时,儿便知晓您之心意,此番魏军步步紧逼,儿自认为,两国终有一战,便想要以奇兵策应在后。” 刘裕声倾听,不动声色。 刘义符不知是何时取来那擦拭透亮的隨身佩剑,他將剑鞘举起,正色道:“父亲临行前赠剑与孩儿,您问儿为何冒身死之险境——儿只是不愿辜负父亲当初那番话——” 见刘裕面色舒缓,刘义符笑道:“父亲就当是仙人抚儿之顶,让儿看到了將后之事。” 刘裕缓了数刻,他似是释然,面露慈和之色,语重心长道:“爭伐之事,死生之地,无论如何,断不可將性命视作儿戏。” “天下未定,儿欲担重任,此役虽有不妥,有性命之危,可父亲当年面对数千贼军都未曾胆怯,儿魔下铁骑五百,又有您所遣白直武士百人,安平空虚,儿在平阳难以自安。”刘义符徐徐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为父自成事起,若非绝境,怎会似你这般以命相搏?” “不破不立,儿年少寡知,只得以此迫使自己——— “你所需要学习的,是治国之道,早知如此,为父就该將你留在建康。” 纵使刘义符如何说,刘裕都不会再纵容他一次。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身为儿子——— 刘裕出声打断道: “打天下,乃为父操心之事。” 言罢,父子二人一时无言。 “儿平生唯此一次,往后绝不胡来。”刘义符请求道。 面对刘义符的苦苦相求,刘裕嘆了口气,道:“你还想统军?” “想。”刘义符接连頜首以应。 “那便跟隨在为父身侧,做你的突將。” 刘义符见事情无迴转余地,只得点头应下,当下也没有需要他能够统军的机会,刘裕既然不打算撤他的兵,待到关中后他依可自行招募士卒扩军。 刘裕之所以想要让朱超石建骑军,也是知晓在关中以及北方,骑军大有可为。 当然,军中还是以步卒为主,步骑协同互补,才是他所想要的。 秦军骑兵万余数,灭秦以后,建三千骑並无多少压力。 “父亲打算给予薛帛何职?” “你想要予他何职?”刘裕反问了一句,缓声道: “封赏之事,皆要待大军至长安之后再施行。” 邮城。 “长长孙公。” 当长孙嵩来到城下,门前值守的甲士,见其一身袍染与鬢须染的灰黑,险些没认出来。 长孙嵩暮色沉沉,一双深邃的眼瞳黯淡不少,加之身后一眾灰头土脸,低耸著脑袋的骑土,氛围沉重的多。 再次入城,苟活的眾將只觉步履极为沉重,宫城就在前方,他们却不敢相望。 待到街道两旁百姓的目光眺来,愧色更甚。 长孙嵩自整顿溃军北撤后,路上至今未发一言。 河北的百姓见到所向披靡的骑士们落魄归来,一时间还分不清状况。 殿內,拓跋嗣面色阴沉,当他看到恭候在旁崔浩时,脸便会不由自觉的发烫。 拓跋嗣也曾想过会败,但他却不曾料到会是此等大败,三千步卒破三万骑,拋开损失不谈,他拓跋嗣已然成了刘裕篡位不可或缺的垫脚石。 而此时的崔浩,自得知兵败后,与长孙嵩一般,未曾发一言,他越是这般,拓跋嗣便愈发不適。 长孙嵩年事已高,又是鲜卑之长,经此一败,哪怕拓跋嗣有心替他挪开背上的大锅,也只是徒劳无功。 整整五千鲜卑骑兵,自建国以来,至今也才建有三万骑军,这一战便损失近五分之一,对於连年遭受天灾的魏国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此番伤筋动骨后,要想发兵討伐四面壤敌,不知要休养生息多久。 好在晋军追击不上,没有趁胜势攻伐河北,在这其中,於栗功不可没。 於栗有功,可拓跋嗣也不会在此时封赏,败便败了,事已至此,悔恨无用。 待到长孙嵩入殿,拓跋嗣心境平復,未有责罚之意。 长孙嵩刚一见拓跋嗣,便跪拜在地, “臣,乞骸骨。” “唉”拓跋嗣哀嘆一声,上前扶,“败於刘裕,非卿之罪,乃朕不听伯渊所言。” 拓跋嗣深知怪罪长孙嵩无用,治理边镇地方不能少了这位肱骨老臣。 更何况,两派的关係,若无长孙嵩在其中作隔膜,恐会生乱, 答应下宗的是他,执意出兵的是他,身为一国之君,要是连这点气量都没有,魏国疆土,何至万里? “镇守河內,郡中守备充盈,晋寇无机可趁,局势未到危卵之时,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卿从戎半生,应当深悉此理。”拓跋嗣徐徐劝道。 长孙嵩哑口无言,缓缓起了身。 “国不可无卿,卿先休养一段时日,其余诸事,朕自会料理。”拓跋嗣宽慰道。 “臣枯烂之身,唯以效死以报陛下之恩!” 长孙嵩再次跪拜,拓跋嗣连连摇头嘆息,再次上前。 三回过后,长孙嵩离开了殿內。 “长孙公,长於治国,短於用兵,长孙公自幼长於北方,不曾涉及中原,习性经验使然,陛下令他北征蠕蠕,平定贼寇远远足矣,可令他与刘裕交战—” 直到此时,崔浩虽然敬重长孙嵩,但魏国已然没有再一次大败的机会,故而他口无遮拦的对拓跋嗣进諫。 拓跋嗣知崔浩言外之意,他望著长孙嵩区僂的背影,对其的怨气顿然消散一空。 “治国的人才,朕却令他带兵,想那刘裕所列之车阵,换做他將,熟可破之? 说是这般说,真要比较一番,国內统军之能盖长孙嵩一筹的將领,不出一手之数。 “刘裕不日將至潼关,灭秦只在弹指间,朕却只能在鄴城中枯坐。”拓跋嗣哀声过后,看向了崔浩,问道:“卿可有对策?” 直到此时,他只得求计於崔浩。 崔浩自战报传来时便开始思绪,可他却故作深思好一会,方才说道:“往昔姚兴好名,毫无用处,当今秦主体弱多病,性情软懦,以至宗室叛乱不止,刘裕趁姚兴之死,乘人之危,灭秦已是定局,非人力可阻。” 听此,拓跋嗣抿了抿唇角,了好一会,又做回在御榻之上。 “刘裕武略比之慕容垂,何如?” 崔浩知晓拓跋嗣是在求自己宽慰,他稍加思索过后,正色回道: “刘裕更甚。” “如何甚之?” “慕容垂继父辈之基业,生而贵,便如夜蛾赴火,立功不算难事,刘裕出生於微末,未有寸土、未有一兵一卒,奋臂高呼之下,灭桓玄,北擒慕容超,南平卢循、孙恩,篡夺朝权,代理国政。” 夸耀一番后,崔浩见拓跋嗣脸色时缓时紧,一转语气道:“刘裕灭秦后,定要筹备篡位之事, 关中早已不是当初的关中,两秦百年以来,关中戎夷之人混杂,汉胡参半,乃虎狼之地,刘裕登基,必然南归,孔子言;『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 拓跋嗣微微頜首,以示认同。 “要想使关中人心归附,少则一两载,多则三五载,刘裕等不及,此番战败过后,陛下不该再起兵事,息民守境,坐待关中纷乱即刻。” “朕若待刘裕入关后,领骑军南下,可否一马平川,围晋救秦?” “万万不可。”崔浩当即拒道,他意识到自己失態,遂屈伸行礼。 拓跋嗣见状,知晓不能再一意孤行,也不再追问。 正当君臣相得益彰,展望將来之时,宦官手执奏书入殿。 拓跋嗣阅览过后,紧皱眉尖,递给了崔浩。 “朕才夸讚一番他,便———唉!” 拓跋嗣神情恢復如初,他沉默转过声去,本想隱忍一番的他,旋即大怒道: “他纵一孺子在眼下横掠千里!置朕顏面於何处!置国威於何处!!” 第192章 安卵 第192章 安卵 隨著和煦的春风飘散,水面盪起团团波纹, 七八根粗长麻绳將船身牢牢靠在河畔边际,隨著踏板一声塌下,早已恭候在岸前的文武僚属喜笑顏开。 其中喜色最甚的当属毛修之,次为沈林子,两人身侧,便是顏延之。 相比於前两人的欢喜,他却有些闷闷不乐。 但这是主公首次踏足司隶,奔赴旧都之日,他不敢有所懈怠,早早的便与一眾官员僚属出城等候。 在顏延之一列旁侧,还有一眾降將,如姚洗、姚禹、赵玄等人。 似这些归降秦臣,面色大都拘谨,除去站在赵玄身旁的赛鉴。 一对浓眉大眼的止不住的在阎恢、杨虔身上来回游动,两人见状,只得强顏欢笑的对著船前, 儘量避免与其相视。 赵玄二人是刘义符所救,说通俗些,他们效忠於后者,但性情使然,对於刘裕,断然不怎会献殷勤。 如今豫章公大败魏军,声势浩荡,入洛在即,他们这些降臣,自然要表现一二,因此站位时, 总是会若有若无的推揉拥挤。 处於降臣之首的姚脚跟处吃痛,他兀然回首瞪了几人一眼,遂又往迎道间跨前一步。 这些动作被顏延之一览无余的收在眼底,在此喜庆之日,脸色不由冷了下来。 不光是这些秦臣,毛修之这位名义上的河南郡太守,豫章相国右司马,职权官阶皆盖顏延之一筹。 他虽是暂掌管洛阳钱粮,但毛修之也是带著主公任务来的,刘义符在时,顏延之尚能阻挡,走后,便不得不放由。 以至於天还未亮,毛修之便领军中將士一一起身,分散於城中各处,唤起士民,以待接应大军。 说是接应大军,说到底不还是为了在主公面前諂媚?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顏延之向来是对这些諂媚者之以鼻,他不是为了遵那清谈学说,而是单纯对这些人反感。 国家之中,要都是同毛修之这般以康他人之慨,好做表面功夫者,置那些真正做实事的人於何处? 好在毛修之对田桑之事分外操心,这才让顏延之未对其进行“秤击”。 毕竟,在做实事上,能与毛修之相媲美,可谓凤毛麟角。 除去跟隨刘穆之一眾僚属之外,朝堂中依有不少似谢裕那般身处高位,以勤政为耻之士臣。 谢晦所受到的鄙夷,私下里远比檯面上还要多得多,可无奈他是刘裕身旁的红人,许多话都只得点到为止。 对於庶民工农而言,他们想过閒暇日子,无疑是在做白日梦,一般世家子弟未出仕,躺平便躺了,可要是在任於官位上,尤其是地方官员,不管不顾,无所作为便是罪。 远离庙堂的地方本就不好管控,派你去干活的,天天不是丝竹之乱耳,便是服散,一句话,要你何用? 刘裕便是知晓这一点,寧可让檀抵镇广陵,也不会让只有名望,无才能之土人就任,前者虽也不做事,多有放纵。 一旦出了贼寇,不等剿匪的詔令传出,首级便已然在送往京师的路途上。 若是让王凝之那般的世家子,能够集结守军,在贼寇涌入城之前,关下城门,就已然足矣为人讚赏。 守住了,事后便会有族中耆老作芥,临危不乱,老成持重诸如此类的话语便会散播於朝野,此后在任上混些时日,便能提拔。 许多官职本来都是实权,直至水分渐渐渗透,方才成了虚职。 这与諡號有著异曲同工之妙,许多恶諡字面上並非恶意,可因为有著无法洗刷的先例在,他就是恶諡。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要从士族政治层面来看,说是大洗牌也不为过,魏普那股清流非但未曾断绝,反倒因五斗米教而愈发兴盛。 刘裕对这些人十分包容,只要別整天閒的给他捣乱,皆是任其熬到年老,退休。 年轻一代的官员寒门士族参半,待到新朝,这些老骨头不退也得退。 “眶眶一一”甲叶镇碰撞声响起。 一名名武士率先登岸,布防在道路两旁,如毛修之沈林子一行,军中士卒並未阻拦,而另一旁的姚一行,便不得不在刀柄的胁迫下退后。 姚对此敢怒不敢言,脸上的笑容也挤不出,想当初他执掌司隶大权,府中大大小小僚属近百人,如今连站位的权利都要被剥夺,任他心性仁和,也不免露出异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风来的快,去的也快。姚在心中宽慰自己了一句,遂又摆出一副喜色来。 “主公。” 毛修之作揖,身后眾人纷纷效仿,顿时间,百余人官僚如朝拜般伏身。 刘裕扫视著两列,微笑著向前压手。 得到示意后,眾人又齐齐平身,动作整齐划一。 当然,顏延之还是如往常微躬行礼,幅度无旁人那么夸张。 “往前尝闻洛阳城繁盛,始终未曾亲自一见。”刘裕抚须慨道感慨之余,他更为在意自己收復洛阳的功名。 “主公驱胡虏於司隶,还於旧都,此非钱帛爵禄所比,以仆之见,陛庙堂该予您加封九锡。”毛修之躬身道。 听得封赏九锡,刘裕笑著看向毛修之,面色有些许动容。 “此乃诸將士之功,非我一人,至於封赏之事,待彻底驱胡虏於关中,还於汉都后,再行不迟。” 此时潼关长安未破,姚泓还在未央宫之中,前军將士还在对峙秦军,当下赏赐,还是过早了, 他作为主公,自然要做表率。 “主公心繫国体,视功名为后,仆等惭愧!” 说著,毛修之著身,茂盛的山羊鬍起,儼然一副懺愧不已的作態。 谢晦与顏延之相继皱起眉眼,片刻后又恢復如常。 待到刘义符缓步登岸,沈林子见其安然无恙,步履稳健,呼了一口气。 这几日来,他可是夜夜难眠,昨日军情传来,刘义符与刘裕相接,首尾夹击,大败长孙嵩。 到此,沈林子本以为能睡个安稳觉,谁知刘义符昏迷不醒,他的心境,犹如过山车一般,如今见刘义符安好,他先前的恼悔荡然一空。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早知如此,他与檀道济一同严辞相拒便是。 等到刘义符赶来,刘裕这看向侍候在旁五马绍车。 天子驾六、诸侯驾及卿驾四、大夫驾三、士驾二。 自汉以来,诸侯驾四车,毛修之准备了五马之车,虽可意会为效仿秦汉以前,可刘裕不为诸侯,与礼制不合。 刘裕看了毛修之一眼,不动声色的上了车。 刘义符在车旁曙了一会,直到刘裕將臂膀伸至身前,他才不得不上车。 操之过急,往往都多生是非。 刘义符微一偏首,观测刘裕的神情,见其淡然自若,並无他意,需了下嘴角,终是未敢在眾目之下出言劝諫。 隨著车轮徐徐滚动,刘裕望向两处原野,见有不少农民在田野中弯腰劳作,手中拿著的是镰刀,而不是辕犁。 “四月便能收割栗麦?”刘裕说异问道。 快步隨行在旁的毛修之当即解释道:“世子令洛民於凛冬播下麦种,冬麦种的早,二月有了长势,四月便能收成。” “土力可够?” “河南田亩肥沃,种麦粟尚足,若主公能多予仆些牲畜,有了粪肥,一年三种亦可。 刘裕点了点头,面上又有了喜色。 前军缺粮,总是依靠南方州郡输送血粮,毫不值当,司隶关中人口连年骤减,以往人多的时候需要各州接济,人少了,田也跟著荒废,至少要休养生息七八年,方能有所回暖。 要是能接纳吸取北方流民,两三年说不定便能足矣。 一旦战乱四起,不光是城內士民不愿生养,就连乡野的农户、佃民同样不愿生。 连温饱都成了问题,生下来的婴儿没了奶水,在生养听天由命的时代下,无疑是徒增负担。 能將子嗣流一代代传於后世的,最次也是衣食无忧的小地主,在其之上,便是有著大量土地的豪强,接著才轮到寒门、士族。 真要追溯至祖上,谁还没阔过? 每一次动乱、天灾,都是对底层百姓的筛选。 刘翘担任郡功曹时,那都是刘裕起势之后才担任,因此后者出生时亦不能避免早天的风险。 修宫殿,彰显功绩虽重要,但要使司隶乃至关中平地,农事才是首要,待到粮草丰盈,亦可种些桑田,改善些许民生。 绢帛布匹有地域成色之分,可不管在何时都是硬通货。 谁也不能保证朝廷会不会滥发钱幣,天下分裂,货幣不一统,与其囤钱,不如囤布,將来迁居至何处,都能置换到盘缠。 在一眾將士眺望著四方与高墙时,司马德文亦然,他行走在车乘之后,与薛帛並列而行。 此旧都,乃是晋室之旧都,只可惜乘在车上之人不是他。 司马德文有些悽然,兄长是个痴傻天子,比晋惠帝司马衷还要过甚。 要是司马德宗圣质如惠,司马德文也不会沦落至此, 现实往往与理想相差太大,总是会让司马德文浮想联,他了眼一旁的薛帛,见其神采焕然,无名火气从心中升起。 薛帛嫁女与刘义符,那自己该怎办? 姻亲可是他的保命符,明明早先刘裕已亲口应下,却无制止薛帛之意。 不拒绝也不肯定,那不就是默认了? 刘义符也是,年仅十三,便想著两头吃,这还是少年吗? 司马德文自认为女儿相他,也相褚氏。 他並不是没有派人听闻其他家的妙龄娘子,得到的评论是皆不如自己已女儿。 司马德文又瞟了眼薛帛,后者察觉,四目相对。 “司马公看我作甚?”薛帛故问道。 怒意酝酿下,一向“老实”的司马德文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绍车驰行至宣阳门前,城门开阔,璧墙清亮,在日光照射之下,比起往常更为耀眼。 刘裕微微頜首,车乘继续行驶,刚一入城门,便见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 “豫章公!是豫章公!!” 老叟白须条然抽动,扯著嗓子唤道。 数名七八岁的孩童灵活的从人群中穿出,想要穿过两列“山脉”的屏障,衝到车乘前列。 武士穿著沉重铁鎧,带著兜盔,威风是威风,可面对著这些如鱼涌入的娇小孩童,顿时间来不及弯身阻拦。 一男一女两名孩童穿过队列,武士赶忙转身上前,想要將其提走,刘裕见状,令车卒停下。 “勿要伤了他们。” 武士听令,只得放缓脚步,任其拥上前去。 刘裕见著车旁孩童,微微一笑。 “你们的娘亲呢?” 两名样貌相似的孩童指向一旁,刘裕听后,下了车。 他一手一个,將其高高举起后,步行至街旁,轻轻放下,抚著两人的顶,亲手送回至妇人身前“士卒们皆是粗人,得好好看著孩童。” 妇人见著眼前刘裕,连连道谢。 “当初那些胡人杀进洛阳”老叟眼眶泛红,哀声说道。 姚洗姚禹见老叟容光,脸色难堪起来。 醒了醒鼻后,老叟硬咽道:“好在世子仁义,王师与我等秋毫无犯,如今明公入洛,我等便再也不用担忧贼胡进犯,能睡个安稳觉—” 顏延之闭上双目,假霖养神。 姚如吃了苍蝇一般,有口不能言。 毛修之目不转睛的观察著刘裕面色。 刘裕握了下老叟的手,对街旁的士民高声说道:“昔日先帝弃眾而去,今日吾亲入洛阳,吾在洛阳一日,定抵贼虏於司隶之外!” “好!” “明公之恩!仆等此生难报吶!!” 话音落下,眾人先是寧静了片刻,隨后一同欢呼雀跃,街道两旁雾时间热闹非凡,相比於正旦,还要喜庆。 回到车上,刘裕便不再坐著,他令人將华盖撤下,直身站起,立於人群之中。 两道新建的屋舍府邸让刘裕十分满意。 刘义符默默地坐在车上,心里不由得高看了毛修之一眼。 拥挤的人群遮挡住街后的屋舍,新舍前又人影稀疏,这一掩一露,不就是一座新城吗? 任他半百阻拦,该的钱还是出去了。 刘义符离宫城愈发的接近,他不知晓毛修之是否修过殿宇,要是修了,刘裕是否会大肆封赏? 府库的钱帛在他几番“折腾”过后,吃紧的很,先前在收復洛阳时,他便先行赏赐过前军,此后建麒麟军,招募工匠,精炼甲胃马鎧,又是一大笔开销。 破魏所得的皆是军械马匹,財物寥蓼无几。 当然,刘裕定然存有不少钱財,但这些都是备用之財,为应不时之需。 更何况待灭秦后,又是一大笔数不清的开销。 刘义符並不清楚刘裕有多少“存款”,可不管有多少,除去投於战中,建设民生之外,自然是能省则省。 第193章 国都 第193章 国都 待到太极殿矗立在眾人眼前,刘义符不由一愣。 毛修之悄然出声道: “主公,太极殿焚毁已久,仆只得仿著建康宫內之太极殿— 在其述说过后,刘裕观摩著那涂抹了朱漆的樑柱,本想询问一番的他,止住了疑惑,欣喜踏阶而上。 除去这太极殿以外,宫內其他殿宇依同废墟一般,破败不堪,但这宫墙高阔,过道宽广,若是能大兴土木,重建宫城,定然是要比建康宫气派的多。 洛阳处於天下之中,又是七朝古都,地理位置优渥,攻守兼备,脉通四方,当为英主雄居之地。 观摩著稍有雏形的太极殿,刘裕动有迁都之意。 可很快,意兴便熄了下去。 除去这殿宇中朱漆、樑柱、砖瓦未尽皆完善之外,其二,便是扬州离司隶实在太远。 他已经能预想到提出迁都后,群臣爭相规劝的一幕,河內尚未收復,洛阳並不安稳,强行逆施迁都之策,將使国本动摇,稍一留神,便要酿成大错。 眾人入殿后,刘裕从御道中直行,还未等待仔细观摩,便见那阶上不知何时抬来的御榻。 这樑柱上的漆兜还未乾,这榻却比南太极殿中的还要宽长。 刘裕未有异动,稍一观望了几眼,頜首以示激励。 阅览过后,他並未在宫中久留,眾人遂打道回太尉府。 堂中。 刘裕对毛修之大加讚赏,可在得知洛阳府库的境况后,斟酌了一二,赐其两百万钱,绢帛五百匹。 “主公赏赐仆两千金,布千匹,仆只是做本分之事,论功,远不及诸位將军,还请主公收回成命。” “你將洛阳修完好,乃是大功,如何不能受之?” “主公赏赐实在是太过丰厚仆不敢受” 推揉了一二,刘裕皱眉道:“我颁下的赏赐,你不受也得受,莫要再多言。” “这——”毛修之哑然,他在深深行了一礼后,坐回了蒲团之上。 “汝等牢记,功名非立於战中,於国有利之举,皆为功。” “唯!” 刘义符听著,可谓是“心如刀绞”。 君子一诺千金重,两万金,已够让毛修之违诺二十回。 毛修之得赏后,老脸红润,目不转睛地望向身处於上位的刘裕, 两万金,刘裕说出来时,毛修之还愣了半响,加上千匹绢布,先前紧巴巴的与师生二人討价还价吃的苦头,如今甘甜万分。 若不是受场合所限,他不知自己面上会露出何等神情。 回过神后,毛修之见刘义符目光聚焦於己,似笑非笑,有些耐人寻味,旋而收敛笑意。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刘义符不敢逆,也不会逆刘裕的面子,。 可这都是明面上,先前两人踢鞠一事,便让毛修之骨在喉,谁能想到未生之事。 毛修之正襟躬坐,仪態拘谨慎了几分,但依然未能避免那时不时打来的目光。 瞩咐过一番,安排各僚属职责后,刘裕遂谈起了战事。 “魏军虽败,但余眾尚在,河內一日未曾收復,洛阳便一日不得安稳,一朝之都,与敌军仅相隔一案,不及百里,见微知著,若要使人心归附,当保以万全。” 刘裕口出此言,並非是因受街旁的百姓喜悦所感染,他是真有迁都的打算,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哪怕不迁都,河內对於洛阳而言,尤为重要,这就譬如建康之广陵,有黄河长江相隔是不假, 但就这一条天险,突变之下,反应不及,又只得遗弃百姓,將军士辐重撤入金墉城中。 金墉城是牢不可破,但洛阳屡屡失手,人口流失严重,乃是最大的缺漏。 哪朝的国都能失陷六次? 战爭又不是回合制,从匈奴、羌、氏手中夺回,可死去的百姓以及逃亡四方的流民並不会回来,毛修之能找来头髮白的老叟,已然是煞费苦心。 在洛阳,能够活到这年纪的司隶士民,称其凤毛麟角不为过。 眾僚得知刘裕言外之意,要再起兵戈,不免忧鬱。 爭论纷纷之时,刘义符侧首问道:“父亲,北岸营垒坚固,当务之急,在於灭秦,若要乘势夺取河內,早先便该趁魏军溃败时进击,以孩儿之见,待到关中收復,从河东西进,魏军难挡。” 刘裕道出形势,只是想求取眾人计策,若没有,他也不愿在防守森严的情况下进军,河內一郡之地,也就是地理位置极佳,直面河南。 从河內南下,虎牢水便成了摆设,从河北南下,要比北上攻取轻易。 在眾人的劝声之下,穷兵武的刘裕撇开此问,说道:“军师自入黄河起,士卒疲累,我待在洛阳休整一月,此后奔赴潼关,与镇恶他们相匯。” 这一次,没有了反对声,刘裕见眾人无有异议,开始商討洛阳的休整之策,作为土木项目负责人的毛修之,依然被委以重任,继续修殿宇。 毛修之见刘裕鼎力相支,平復下的心境再次燃起,他所要做的,大刀阔斧的招募工匠、僱佣民夫,採购良木。 当然,暂时还是得低调些,免得让刘义符忍耐不住,到刘裕身旁劝諫。 不得不说,毛修之是对这位世子“爱恨交加”,在农事上是个好苗子,可在这土建之事上,总是將他所做,视为建秦始皇陵、修长城一般扰乱天下的恶事。 他又不是不出工钱、不予饭食,那些民夫忙完了农活,还要趁著空余之时寻工做,双方各取所需,难道不是一桩好事? 待到眾人相继离去,刘义符方才问道:“父亲迫於修殿宇,是为迁都?” 刘裕的意算许多人都心知肚明。 不管如何辩解,洛阳就是要比建康更適合作为国都,那些江南士族虽有牴触,但也知大势所趋,若真到了天下一统之日,怎么可能会定都在建康? 即便江南如何繁华,对於掌控天下而言,实在过於偏安一隅了。 荆扬之地最为富庶,若是往后刘裕分封诸子,亦或安排地方官吏,都是明晃晃的偏重。 “迁都乃早晚之事,早些筹备无错,洛阳千疮百孔,胡人不管不顾,为父岂能同他们一般?” 第194章 文才 第194章 文才 隨著大军入洛后,城內城外又安稳了不少。 每当一队队巡逻甲士传出沙沙的脚步声,以及甲片的撞击声时,街道两旁的士民已然不会同避著瘟神避著这些士卒。 刘裕得知后刘义符立法后,早在彭城起行前,便令眾军士牢记於心,每当操练之余,还要令下级军官抽背。 宫城之中,与城中各处,皆是一片热火朝天,百废待兴的景象。 当然,若是北岸的魏军能少些,便更让人感到安心。 府邸外,刘义符轻轻叩门。 接连几下过后,未得回应。 “老师,学生给您送酒来了。” 片刻后,门后传来咯哎一声,再然后,院门便轰然打开。 顏延之看了眼刘义符两手上抱著的酒罈,脸色未有变化,少顷,便又要將门关上。 好在刘义符身上穿著便捷的赤色戎服,身手矫健,在门闭上前,已然入院。 顏延之见刘义符嫻熟的將壶盖拨开,为自己斟酒,皱眉道: “往后勿要再唤我为师。” 刘义符未作答,待到壶中酒满將溢后,他才正色道:“是学生冒失,险些酿成大错,可—学生也是一时急切,往后绝不敢再犯。” “我此前教与你所熟记之兵法,何时讲述过令统军之帅衝锋陷阵一说?” “老师是没说过,可当初冠军侯奔袭千里,学生——“ “冠军侯?”顏延之瞟了他一眼,“无才不为错,庸不自知,乃是大错!” 听此,刘义符哑然。 “老师教训的是,学生知错。” 顏延之见他不再反驳,又听得『哗哗”的酒声,面色也好了些许,他来到圆案前坐下,问道:“你来此为何?” “当然是看望老师。” 虽然诸僚属將领对自己奔袭一行赞口不绝,称他小小年纪,便有冠军侯之资,更甚者,还称冠军侯不及他。 对此些吹捧之言,刘义符在享受的同时,也在辨別那些眼生幕僚的品行。 其中一位,出生於河东裴氏,被刘裕任为司州刺史兼州主簿的裴松之,不由让刘义符有所侧重。 散议后,裴松之特意在堂外等候,待到刘义符离去后,他便进堂劝诫刘裕,对於往后的赏赐, 应当有度,不能同毛修之这般滥赏,以至於恢復前朝的奢靡之气,於国不利。 刘裕有些许不悦,但他也知裴松之諫言为公,遂也欣然应允下来。 对於裴松之,刘义符往常並未侧目注意,直至刘裕任其代顏延之州主簿职位后,他才有所尝闻。 义熙初年,裴松之任尚书祠部郎,掌管祭祀之事,自后汉末起,丧葬之事在各世家攀比之下, 愈发不可理喻。 以至於曹操为了弥补军餉,设立发丘中郎將,摸金校尉等军职,这才开了盗家的先河。 但曹操盗归盗,並没有制止此般风气,自司马氏篡位、九品中正制普及后,世家门第將名誉看的极重,对於丧事上所下的功夫可不少。 为了高榜门第,在碑文之上所篆刻的功绩大都虚浮不已。 不但是大族如此,就连地方的小地主、小豪强,都要立碑歌颂给后生彰显自己的功绩。 大哥,有没有搞错? 兼併农户的土地,冒充贼寇,劫掠商道等等骯脏事层出不穷,你还歌颂上功德了?! 这在当时,在各家之中,就如服散清谈一般形成了一股风气。 碑文上弄虚作假,死后葬於地下,陪葬的財物也毫不含糊。 裴松之对此之以鼻,他力排眾意上书朝廷,效果不明显,但总比没有好。 河东裴氏不復往昔,江南留於裴氏的闕位有限,裴家在朝掌实权者少之又少。 在此之前,裴松之的舅父与豫州刺史庾楷联同充青二州刺史王恭攻打建康,兵败后,庾楷投奔桓玄。 庾楷在得到桓玄的重用后,並未忘记提携自己好友的侄子,想令其担任新野太守。 可在不久之后,暗地里与司马元显所勾结,事泄后,桓玄发现庾楷是一名谍中谍,將其杀害。 裴松之出仕二十载之久,乃是朝中老臣,这二十载以来,从未站过队,他好史,一旦有了閒暇,便填补史籍缺漏等等。 像这样没有特殊癖好,有治理之才,屁股不歪士人极为罕见。 凭心而论,裴松之担任主簿后,短短数日,便將府库打理的井井有条,顏延之游刃有余,可两者所倾斜的精力不能比擬。 在治才上,顏延之不能及,因此,后者得知被顶替后,也並无所表態,能者居上,乃是恆古不变的道理。 顏延之或许可以担任一州主簿,却触不及宰辅之位,裴松之虽差些,但勉强合格。 如今继刘穆之后任者,刘裕最为看重的还是张邵,其次是王弘、谢晦。 徐羡之本也有些许机会,可徐坞之事过后,连庙堂都身不进,入中书省更是无缘。 当徐羡之这一候选的位置空出,自然会有后来者接上。 裴松之便是刘裕所勘酌出的人选。 尚书令、左僕射、右僕射。 如今两个位置还能空著,还是因为刘穆之能担得住, 丞相一职虽已废除,但刘穆之已有丞相之实,更负丞相之名。 刘裕自身便是將领出身,对將领的眼光十分毒辣,以至於军中猛將如云。 在军中隨便一点,便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勇將。 疆土是扩张了,可缺少治理的地方官员,復而得失的先例数不胜数。 文武相比之下,其实刘裕最缺的乃是文才,尤其是张邵、裴松之此类。 同刘穆之这般的,怕是寻不到了,纵使是那那崔氏父子,在政务上也差了一截。 精打细算下来,除去世家子,能用的人確实少,刘义符想要废除九品中正制,可当下的境况又不充许他一步登天。 真要想做些干係国家大事,可谓是步步维艰。 “老师可悉知裴刺史?”刘义符趁著顏延之饮酒之际问道。 顏延之“久旱逢甘霖”,將壶中酒水饮尽后,说道: “我与他相交浅薄,为人还算公正清廉。” 听此,刘义符笑了笑,能让老师有此评价的,那定然是清流无疑了。 “老师可愿—— 话到一半,顏延之出声打断道: “这几月疲累,主公令他代我职权,我也可趁此休沐些时日。” 言罢,刘义符不再提及旁事,恭敬的提著罈子为顏延之满上酒壶。 顏延之观其作態,道:“有事便直言。” 刘义符笑了笑,“父亲府下幕僚,学生大都不认得,故而前来询问,可有同老师般公正廉洁, 又有治理地方才能之士?” “你寻此为何?” “学生从戎涉险,非君子之为,如今父亲与您皆不愿我奔赴沙场,我便想处理些政事,往昔在建康时,刘公传授经验颇多,可学生愚笨,不能將其化为己用,大军要在洛阳停歇,閒暇之余,学生便想寻一有才之士习悉政务。” 顏延之见他態度良好,也不多加追问,论治政,自己確实不如他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教刘义符已然绰绰有余,但劳累了数月,他確是想歇息几日。 “江秉之,江玄叔有治才,德能兼优,克已奉公,太尉主簿,兼世子参军。” 世子参军? 能得如此顏延之如此讚誉者,自己竞闻所未闻。 刘义符心中腹誹,这世子参军的掛名也太多了些。 自己或许见过江秉之,可却对其名讳生疏不已。 江姓,士族寒门之中应当是没有这个姓氏。 如若是布衣出身,却是不可多得的良才。 第195章 族利 第195章 族利 “兄长?” 薛氏见著眼前手脚不大利索的薛帛,惊道。 “你传信与允白,怎不修一封与我?” 薛帛不等薛氏上前换扶,自顾自的坐在案边。 “书信乃世子所託,兄长知晓,我本就不愿麻烦家里,故而未曾牵连·—”薛氏解释道。 “阿爷早先遣人来接你回去,你为何不从?” 薛氏的祖父,乃是他薛强之四弟,起先晋军攻至虎牢关外,薛徽便派十数名部曲入洛接应,谁知赵玄一意孤行不愿离去,薛氏也跟著闹性子。 赵玄在旁默不作声,按照辈分,他是该唤薛帛为兄,可在年纪上,他又大薛帛三岁,加之其向来对自己不甚待见,两人见面生疏,未曾交谈。 见薛氏不能作答,薛帛紧锁眉眼,说道:“那姚几人至今安好,洛阳是非之地,叔父几番瞩託,你莫要让我为难。” 要不是赵玄乃是天水赵,从一开始两家便不会联姻,薛氏子弟皆以族利为重,即使赵玄为国殉身,也不会有多少人会对他高看一眼。 薛帛对於赵玄的看法,唯“愚忠”二字可概括,似他这般毫不为私之人,身为其亲,半分利好没有,反倒要受其牵连。 “兄长是何时受的伤?”薛氏避开话题问道。 “他未与你说?” 薛帛看了眼赵玄,將自己与刘义符奔袭一行徐徐道来。 薛氏听后,似是不信,可当她见赵玄微一頜首,愣了愣。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薛帛又將两家姻亲之事述说於其听。 “亲事是世子亲口答应下来的,豫章公未曾知情。” “这”薛氏无言以对。 “若瑶儿为正室”薛帛嘆了口气,说道:“此事尚早,商谈无用,我入洛前见姚禹等人安在,世子对其如何看待?” 姚等人是降臣,赵玄是降將、薛帛亦是,有这层身份在,他们一眾虽共侍新主,但恩怨早已结下,作为“同僚”,赵玄坐的住,薛帛倒有些坐不住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交情不深,可勉强也算是一家人,位子先站好,凭藉著刘义符对赵玄的信重,以及麒麟军那些旧部,谋求官职,无非是一句话的事。 但赵玄归降至今,还未有官职,实在是愚朽。 薛帛的意会,夫妻二人听此瞭然。 “时局动盪,晚些总归无错。”薛氏缓声道。 “待到潼关一破,便无建功之机,豫章公年逾五旬,他岂能长坐关中?”薛帛恨其不爭道。 “你我皆为秦之旧臣,如今归降於晋,领著外军攻打长安,有何忠义而言?!” 薛帛咳嗽了一声,不与其辩解,若是可以,他寧愿与薛氏二人单独聊聊。 “大军要在洛阳停歇了一月,此后进赴潼关,豫章公有意涉足河东,蒲坂久攻未克,我欲自请为將。” 语毕,薛帛见赵玄依旧没有表態,急躁的“喷”了一声。 若是没有赵玄相助,光靠他自己的才能,断然不可能攻克蒲坂,这点自知之明薛帛还是有的。 到那时,刘裕派遣沈林子等將前去,残羹剩饭都不知能否分的到。 “妹,你好生劝劝,我便先走了。” “兄长何不留下用餐?” 听到用餐二字,薛帛的步伐顿然快了些许。 “不用,他已至不惑之年,可这惑———唉薛帛嘆气一声,离开了府邸。 等到薛氏再次回到屋內,赵玄便开口说道:“往前未起纷乱时,可曾见他到府中走动?世子於我有生死之恩,他却想以此谋利,这难道是厚禄与钱財所能衡量的吗?” “再如何说,他阿爷当初也派了人来,当初庙堂任將军职—也是出了力的。” 寧朔將军好说得说也是四品將军职,前晋时多驻幽州,掌管一州之兵事。 说的通俗些,便是一方军区司令。 看著官职不大,可含权量极高,在赵玄调离洛阳之前,他便是二把手。 “我何时用你家出力?族中耆老先前便与我交过底,纵使无此將职,依有其他闕位。” “好了。”薛氏不想再与他爭,遂提起了姚等人:“兄长所言无误,姚禹当初可是置你於死地,往后效命於豫章公,抬头不见低头见,保不齐” “世子早先便说过,时候未到,你勿要再操心。” 司马德文在街中閒逛,虽然还是有数名武士跟隨在他身后,但已无往常那般步步紧逼。 兴许是意会到刘裕对其態度有所改观,加之刘义符与司马茂英定亲,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约束过头的琅琊王。 当然,若非薛帛常以丈人自居,眾人也不会对此颇为留意。 姻亲是最显而易见的政治良机,只要不是痴傻,都能看得透彻, 司马德文对洛阳是带有憧憬,遥想当年先祖在此立下的功业,再想想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惆帐於腔中油然而生,好在他未与那不知廉耻的薛帛同居一府。 入洛第二日时,刘裕便领著群僚至郊外到陵墓前象徵性的祭祀一番。 相比於先前登足韩、张二庙,祭祀晋室先祖时,便敷衍不少,但祀乃国家之大事,不可不祭。 司马德文在去岁的“夙愿”算是完成了,只可惜亲眷不在身旁,他也没能逃离於刘裕的手掌。 起初他是想藉此远离庙堂纷爭,过一过安逸日子,再不济,也可同司马休之等族兄投奔秦国, 以求自保,现今刘裕对他未有杀意,刘义符又是位仁主,心境舒缓了不少。 当刘义符相隔半载再见司马德文时,见其肤色有些黑,自是惊讶,遂予他一座空置的新府居住,在此府门前,还掛上了琅琊王府的门匾,可谓是礼数有加。 不过这都是基本的,前脚刚去祭奠晋室先祖,堂堂琅琊王,若还要与旁人共住一府,那祭与不祭,並无分別。 打著普室的旗號,还是能收復人心的。 天下人恨的是司马氏,刘裕恰巧避开了这一点,在不少百姓心中,像他这般忠良,又这般能打的,有多少人? 往昔曹操拥立汉献帝,做的可比他还要过分的多。 再往前,便是董卓废帝,纵兵烧毁洛阳。 能在乱世之中入主洛阳者,哪有庸碌之辈? 曹、董二人难道不擅征伐? 司马德文他见著街上人来人往,却无一人认得他这位晋室亲王,感慨颇多。 也罢,当个富家翁倒也不错。 第196章 丝笼 第196章 丝笼 池水中,不知何时浮出一片片粉黛相间的芙蓉,翠绿枝叶上,依在滴落著晨曦露水。 正午过后,光晕映照於亭梁,透过间隙,照拂娇嫩洁莹的皎洁面容。 微风阵阵,盪起碧青裙摆。 时近五月,骄阳似渐渐升温的炉火,一日復一日地炙烤著大地。 司马茂英靠在躺椅上,隨著椅子“嘎哎”声顿下,她伸手从一旁的石桌上抓起麦粒,无心掷向池水。 再过三月,乃是司马德文离府的第一年,父亲刚离去时,她虽不舍,但还不至於到声泪俱下的地步。 池塘中的鱼儿在入秋时,就已一一漂浮在水面上,新一批的鱼苗需要餵养,这本来是奴僕干的事,可司马茂英无所事事,便亲自上手。 自司马德文隨军北上后,本就冷清的王府,彻底失了烟火。 对於司马茂英而言,听父母在眼前爭论,在璧后密言,已然成了习惯,听不见了,反倒觉得落失。 往前那麒麟竖子在时,司马德文与褚氏日日在她耳边嘶磨,每隔一段时日,总会听见街上,府中奴婢的窃窃私语声。 她听得厌烦,可这却又是她难得的消遣。 金丝笼中的婴母哑了,建康城中也再无先前热闹。 也就是王球与一眾幕僚每日要及府理政,还有些人气。 閒暇之际,司马茂英合上双眸,倾听著风声。 半刻钟后,唤声在耳旁响起,司马茂英梦道:“你怎来了?” 侍女证住了,她刚想解释,却又被其打断, “你这黄麟都是弄虚作假,你又算是何麒麟? “女—女郎。” 贝齿轻合,司马茂英缓缓睁开了眼,待她坐起看见侍女的神情后,脸不由一热。 “怎么了?” “王妃令奴婢唤娘子去后院。” 司马茂英观其作態,当即意会,她咽了下喉咙,轻声问道:“我——我刚才———“ “大王离去多时,娘子想念大王———” “嗯。” 听得答覆,司马茂英起了身,她將盘中剩余的麦粟一通倾洒而去。 一条条鱼儿从四方游入波纹处,司马茂英观赏了一会,呼了口气,快步往后院走去。 屋內。 褚氏將手摆放在金丝笼前,掌中一粒粒金黄麦粟,被那小巧的鸚啄迅捷叼去,咽入腹中。 待到微微的搔痒感不復,褚氏方才伸回手。 司马茂英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入。 司马德文离家后,褚氏的性子时不时变得焦躁,在被挑了几次刺后的司马茂英,渐渐乖巧起来“娘唤女儿何事?” “英儿,你先来。” 当屋里屋外都没有奴僕时,司马茂英便知是正事,不敢怠慢,旋即快步来到褚氏身旁坐下。 “你父亲已至洛阳,今日书信传来,要让娘与你北上祭祖—” 褚氏忧心道。 “洛阳?” 听到褚氏提及洛阳,司马茂英首先想到的便是洛水,她还依稀记得那日在车乘中,刘义符的那张令人不念的嘴脸。 若江山真能窃取而来,天下贼盗可少? 在悉知永嘉事跡后的司马茂英,对洛水的看法顿然不同,太祖爷蛰伏数十载,为曹家效命一生,还要常常受其猜忌,防备。 而那曹爽,更是不可理喻,连他那般蠢懦之辈,都能凌於太祖之上,无非是一个姓氏。 曹家坐得,司马家为何做不得? 司马茂英早已释然,哪有千秋万代的基业,让给他想到此处,司马茂英愣了愣,不再往后细思。 “去岁娘与父亲爭吵,不就是为了到洛阳去,既然父亲已在洛阳安身,女儿陪娘同去便是。”司马茂英说道。 褚氏心中慨然,这丫头整日翻著晦涩难懂的史册,言语判若二人。 “王师还未攻至长安,秦国未亡,许多事不可过早下定论,洛阳离关中才多少里,若战事不顺,娘与你该自全?” 褚氏有所担心,也是正常,八王之乱时,落入的王妃数不胜数,下场如何,司马茂英憎懂无知,她一年近三十的妇人怎会不顾忌? “豫章公在,谁人能攻到洛阳?娘,您难道便不觉这府邸烦闷吗?洛阳可是七朝旧都,父祖的故地在温县,与洛阳一河之隔————“ 未等司马茂英说完,褚氏眉道:“娘与你说安危,你怎成天竞想著这些无关要紧之事?” 司马茂英抿了抿嘴,莫敢復言。 “你勿要忘了,令娘与你父亲沦落——唉·罢了。”褚氏轻嘆了一声,说道:“他是百战百胜不假,可你不妨看看他年纪,更何况,若关中平定,安知他会不会———“ 大败三万铁骑的一战的消息刚传至建康时,城內可谓一时风靡,就连风俗之地都有对此高谈阔论,趋炎附势的吹捧者。 吹刘裕也就罢了,竟还有人吹刘义符有冠军侯之风,传言至府內后,司马茂英之以鼻,猜测这多半是假的。 也就是刘义符有一位愿意宠溺自己的好父亲,无论何时都惦记著他的声名,祥瑞之事如此,那日与她出行亦如此。 “娘已將女儿许於世子了,还有何好担忧?” “娘要与你说的便是此事。” 听此,司马茂英呼吸渐渐急促。 难道是他反悔了? 这才多久,便— 褚氏见她慌张,忧声道:“世子克匈奴堡后,与河东薛氏来往匪浅,你父亲信中所言,他与河北都守薛帛许下姻亲,不知是真是假。” 刘义符可是她们一家的免死金牌,若两家结亲,那数载之后,司马茂英与其成婚,待到刘裕百年之后,她便能登后位,届时诸多情况又复杂起来。 司马茂英得知刘义符求娶薛氏女后,沉默无言。 “世子好音律,娘让你学音律,你偏偏不学,那些世家女心想是何,娘最清楚,你別以为他年少,不在乎那些事,恰恰在这年纪褚氏苦口婆心的述说一番,司马茂英低眉听著,眼神与进屋时截然不同,黯淡了些许。 “娘若不愿去洛阳,女儿能怎办?”司马茂英低声道。 “娘与你说了,这是世子应下的,豫章公並未许诺,你听娘的,先书信一封,探其口风。” “书信?娘要女儿写信与他?” “怎了,你不愿?” 司马茂英难言道:“女儿从未写过信也不知该写些什么。” “娘教你便是,世子好吹簫,今日起,你便可习练簫技,莫要再懒惰下去,知否?” “嗯。” 第197章 进退 第197章 进退 朦朧夜色下,一道道火光从府门前摇曳而过。 待脚步声与甲击声愈发微弱,直至远去,一只不知从何袭来的手掌搭在布满斑驳的院墙上。 “噗。” 脚尖触地,发出声响。 酥麻的酸痛感从履底袭来,人影弓著身,粗略扫视四周后,轻揉脚心,往灰暗的屋中走去。 少顷,木门“哎呀”一声推开,躺靠在榻上的姚翻了下身,未曾察觉。 可等到带有汗渍的掌心触至肩颈时,姚如应激般陡然睁眼。 “谁?!” “是侄儿。” 姚禹嘶压著的嗓音,低声答道。 姚光了一下,呼了口气,说道:“你午夜来此,所为何事?” 他见姚禹一袭黑衣,半张脸都为布所蒙著,儼然一副盗贼模样。 姚嚇得不轻,自从赛鉴赵玄二人归洛后,常常会在夜中惊醒,才好了没几日,姚禹这一遭, 又要使他夜不能寐。 “侄儿冒险来见叔父,是为活命!您若一直待在洛阳,保不齐哪一日便要为奸人所害吶!”姚禹低语激愤道。 “何出此言?” 归降以后,虽有赛鉴虎视在旁,但刘义符並未有杀降之意,相安无事了半载之久,如今刘裕率大军入主洛阳,怎又要杀害他? “叔父难道不曾见赛鉴是如何看待您与侄儿?他此时不动手,是因潼关长安未克,若待到京畿沦陷,陛下受擒之时,您与侄儿该会是何等下场?”姚禹焦急道。 听此,姚光打了个寒颤,支吾道:“你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逃离洛阳,若不逃,唯有一死。” “如何逃,这府外的士卒愈发繁多,刘裕未入洛前守备空虚,那时你怎不提?” 每当到这燃眉之际,姚便总是慌神,以至於犹豫不断,任听旁言。 “那时-侄儿本以为他会封赏您一闕位,可他却非要等到攻克长安后再行赏,叔父与侄儿姓姚,真要到清算之时,如何逃脱?” “那你说该如何做?” 姚知晓落得当下境地,便是因自己听信了姚禹等人谗言,可他实在想不出对策。 “潼关屹立不倒,刘裕领军西进后,巡逻的士卒便会稀疏,侄儿已联络王尚书,广莫门有守將策应,出城后,隱於乡野之中,时局平盪后,侄儿便与叔父过河投魏。”姚禹缓声道。 本不怎对姚禹抱以期望的姚洗,听其说的头头是道,有门將內应,又有缓兵之策,甚至於连末来安身之处都一语道出,当即便頜首应下。 “此计縝密,可行。”姚舒眉道。 白日有甲士在左右监视,相聚之时尤甚,以至於姚禹只能趁著夜色之中潜行来此,身旁又无靠得住的心腹。 依閔、杨二人的身手,连躲过巡逻士卒的搜查都困难,更何谈翻墙潜入。 隨著门外传来微弱的声响,两人立刻声,数刻后,又恢復了寂静。 “贤侄,回去时定要谨慎—” “侄儿明白。” 姚禹郑重的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出了屋,他再次来到墙边,猛地一蹬。 “砰!” 漆黑之中,姚禹先前抽筋的脚掌传来剧烈的疼痛,使他忍不住低豪了一声,好在发出声响后, 府门前值守的武土並未有所动作。 姚禹贴著墙,轻声离去。 潼关。 王镇恶亲自到粮仓前清点运粮,他抓起一把麦粒,朝毛德祖说道:“五月未至,竟能有收成?” 毛德祖毕竟是前秦人,在秦地生活十数载,越要比王镇恶这位“偽秦人”要熟悉的多。 “麦粒比以往粗大些,这一车车满载之麦,是何处运来?” 才被任命为龙骤参军事的王康笑道:“兄长竟不知冬麦?” 王镇恶对王康的调侃不甚在意,说道:“从戎往前,为兄在荆州为官,荆民无人种麦,所耕之地,大都为稻亩,除此外,便是粟、桑。” 王镇恶毕竟是当过数载父母官,虽然他整日读习兵法,但粮草乃兵事首要,为將者,不可不察。 事实上,许多未曾领兵,且不屑从戎的士人,整天抱著玄经,浅俗的认为一名將领,只用会行军布阵,勇武过人便足矣。 或以夫战,勇气也一句话概论, 只有从丘八一步步攀爬到山巔者,方知晓为將之难。 君主不愿悉心培植武人,盖因难以制衡。 庙堂中的爭斗,虽会左右天下大势,但却远不及战乱对国力的损耗,若每一名將领文武兼备, 位於榻上的便要坐不住了。 胡藩等勇將在北伐前未曾独自领军,便是因对诸多兵事所知甚少。 粮食为重,要合理的徵调粮食,便一定要对农桑有大概的了解,此外,天文地理,一一不可或缺。 天气如何,地势如何,绝非面上四字如此简易。 崔浩精通占下之术,算天灾人祸,便是天文。 夏季酷暑炎热,冬季冷冽受缚,这都是人人皆知的常识。 將领所要知悉的,则是考虑敌我双方將士在天文下的差异。 胡人耐寒不耐燥,南人耐燥不耐寒,便依此理。 而地理,则是决定胜负至关重要的一步。 多少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都是在地势上所建立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远胜於千军万马草木皆兵四字,便足矣概括。 保持军队的士气,那是最基础的,要做到百战百胜,成常胜將军,这又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简而言之,“合格”的將帅做官未必会差,“合格”的官做將帅,大概率会白给。 之所以无人能盖过两位武侯功绩,除去有总揽朝政的治才、百姓爱戴之外,兵事上也绝不含糊。 “世子与我所言,这冬麦在秋末之际播种,蛰伏於寒冬,至春季发种,春末割获,长达近六月,养分足,故而要比春季播种,两三月割获的常麦大上些许,所获更丰。”王康徐徐解释道。 王镇恶问道:“若土力足够,可否大肆播种?” “土力是否贫瘠,应看肥力是否充足,耕牧同源同理,相辅相成,弟唯愿兄长攻伐时,少屠宰些牲畜,有了畜肥,不单是洛阳外可播种,司隶、关中亦可,徵士族之粮,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毛德祖认得冬麦,可他对此却无王康这般深悉。 “镇恶吶,康对农桑颇有见解,留在军中,却是有些可惜了,若往敬之府中做事,方尽其才。 王镇恶沉默不作声,他粗略阅览一番麦粮,確认无误后,便与毛修之並行返回大帐。 “康好农桑不假,可他初逢官场,到了他那去,未必能受重,如今让他在军中歷练些时日,往后再做安排也不迟。” 別看王康只比他差上三四岁,可王康在投奔他之前,向来不问世事,隱居於平常之中。 毛德祖轻嘆一声,道:“你帐下兄弟已过一手之数,且多任军中要职,主公一时允诺,单要一直这般下去,不是好苗头,灭秦以后,你应儘早做打算,莫要等到不可挽回之际—” 其余將领,警如沈家兄弟,分开领军,亦或是朱家兄弟,一个主外征战,一个主內安邦。 似王镇恶七个兄弟都在军中作为幕僚的,当真是独一份。 加上往常劫財,王镇恶对魔下毫不吝嗇,赏赐丰厚,威望更不能比擬。 刘裕气愤王镇恶是因贪財延误军事不假,可对其收买人心之举远要比前者还要过甚。 吃著朝廷的粮食,拿著朝廷的俸钱,几番分赏后,其魔下士卒对王镇恶感激不已,使將土上下合心並无错,但此番种种举措下来,称其魔下为私军也不为过。 “我已有打算,克长安后,便让他们至主公府中做事,不济,便至世子府中。” 毛德祖皱了皱眉,说道:“你这般做,与在军中有何分別?” 將自己兄弟安排到两位人主帐下,往好的说,是忠,往坏的说,那便是別有图谋。 “依你之意,难不成要將康,他们委任於地方不成?他们还能去哪?荆扬?青徐?还是关中司隶?” 兄弟多是並非坏事,可当下的诸多兄弟,就同君主分封藩王一般,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好偏袒谁,又不好冷漠谁。 “我已说的明白,因人而异,你令康至敬之府,留下有勇略的两兄弟便足矣,其余兄弟,或可就任於地方,或可至主公幕府委以参军之职,如此,才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毛修顿了下,接道:“你怀有私心,旁人的猜疑便有隙可趁,以公处事,言不攻自破。” 王镇恶听后,正色看向眼毛德祖,说道:“多谢。” 毛德祖所言,確是让王镇恶轻鬆不少,安排详细,思虑周到,光是言语致谢,他都自觉有些敷衍,但钱財那些俗物,毛德祖又看不上,就当自己欠其一个人情,待有朝一日偿还。 二人相继入帐后,等待多时的檀道济正坐在一侧。 “大军停整一月后西进,这些时日,我等在关外安待主公便是。”檀道济劝声道。 现今已至春时,水面上浮,漕运流转顺畅,仓中的粮食渐渐充盈富实起来,为此,他还要派遣辅兵新建粮仓,供以囤积。 饱暖思淫慾,王镇恶不愁军粮后,难免又要蠢蠢欲动。 王镇恶微一頜首,没有出声应下。 “姚绍死后,秦军闭关不出,若不用奇,强攻潼关,不知何时能克。”王镇恶斟酌了片刻,道:“主公大败魏骑的讯息,已然传至长安,此下宫城內,人心浮动不已,关城內的守卒却无所知, 这几日伴攻关城,攻城之余,既可扬威,也可借势攻心。 1, 檀道济了嘎嘴角,他自知辩不过土镇恶,只好作罢,转而谈及別事。 “唉——此前我等责骂敬士,確是有些不该。” 檀道济稍有些愧疚,也许是当初沈林子在帐中拔剑怒斥,损了他顏面不说,魔下的將领也不如以往敬重自己。 二人原先还在一条线上,因胆量之差,渐行渐远。 刘裕得知此事后,对其怒斥了一番,將军號依旧,所掌之兵权也未遭削减。 虽说沈林子受千夫所指,抗压一月有余,但他也藉此成功的路身於“太子”党。 刘义符身旁已有顏延之、谢嗨、前恩再加他一个沈林子,自然是绰绰有余。 遭重一时,路子却越走越宽。 况且沈林子对於兵事不怎上心,除非关键之时,一旦有了閒暇,便借勘探地势的名义,游山玩水,作辞赋自赏,他亲好刘义符,便能与顏延之建交,公私两不耽误,多是一件美事。 不过要说沈林子在文采上的天赋,眾將不敢恭维,起初时,属於勉强说得过去,现今数载,许多辞赋已不是军中那些稍识字的大老粗所能品鑑的。 有时沈林子对牛弹琴地將所作之赋念於他们听,得到的只能是尷尬的吹捧,问他是何意,一个字也说不出。 而沈林子不喜酒色,不贪好財物,一切秉公执法,对部分將士而言,他们是爱戴沈林子的,可要是对王镇恶魔下那群將士而言,那就如蚁附身般不適。 当然,这也不是说王镇恶治军不严,军纪散乱,只是他知晓如何释放將士的压力,偶尔放纵一二,才能使其充有斗志,压抑的久了,於身心士气多少有些不利。 尤其是那些能征善战,吃过见过的老卒,你跟他说家国,他只会之以鼻,作耳旁风,说到娘子钱帛,便要立马唾沫四溅,点评一二。 诸如皮肤细嫩与否、绢帛布匹的品相如何,实在的很。 为公者,早已成了枯骨,隨风散去。 能在乱世中经歷数战存活下来的,不自私些,不油滑些,显然是极少数。 凡事皆有两面性,贪財好色是人性,適当挑拨,便是人和。 良家子有良家子长处,兵痞子有兵痞子长处。 沈林子与王镇恶之分,大概就是这样。 “斩数千首级之功,驰行敌境千里,有何骂不得?”王镇恶冷声道:“世子少年心性,难免好高警远,他沈林子是何年纪?” “话不能说这么绝对,若车阵不支,世子领奇兵攻敌军尾翼,便是逆转胜负的关键。” 说到底,檀道济对二人的胆量还是很钦佩的,毕竟他因怯懦几番与眾將背心,每当回想起来他便会感到羞愧。 “就事论事,你往好处想,怎就不往坏处想?若世子受擒,拓跋嗣以世子为挟,主公该当如何?” 檀道济哑然,不能答。 王镇恶见状,缓声道。 “该进则进,该退则退。” 第198章 擢升 第198章 擢升 刘义符双手提著木箱,站立在院门前,他看向赛鉴眼,咳嗽了一声,后者当即上前开门。 “看著赛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刘义符问道:“又出何事了?” “唉,世子何时才能让仆—” “你若是瓮中之鱉,如何脱身?” 刘义符反问后,当即快步进院。 早前赵玄伤势未愈时,赛鉴虽有心跟隨他奔赴河东,但考虑到姚等人身处在洛阳,那时城中守备空虚,刘义符便让他住在赵府,贴身护佑赵玄。 如今赵玄身上十数创伤口在薛氏“悉心”照料下,已然痊癒,除去留下些许抹不去的疤痕外, 別无其他。 不得不说,这道医世家的手法就是好,只要有钱採购到药方,这些外伤都不是难事,能让葛仲棘手的病症,大都是时代所限。 即使根治不完全,可还能用药罐子吊著命,苟延残喘续命一两载者不在少数,多活三四载者亦有。 寻常人家买不起草药,只得自己到山野中採摘,那些名贵药材,例如人参、灵芝、虫草等不是下心思,功夫就能找到的,哪怕找到了,也大概率是在豪强的地中。 小病靠扛,大病等死,这是最真实的写照。 年过四十,在百姓中已然算是长寿。 刘义符拎著木箱,打量著院中刚砌好不久的夯土墙。 这处府舍是新建的,一处院舍能住下十数人。 刘义符为了安置只剩下半数的麒麟军土,特意向毛修之討来十余座府舍,以供其休养。 魏良驹正面向朝阳躺靠在胡椅上,听得身后动静,遂偏首看去。 “世子?” 魏良驹旋即起身,可刚露喜的他,却因动作幅度太大,疼的吸了口凉气。 “快坐,莫要起身。” 见魏良驹不依不饶的作了一揖,刘义符便先將两盒木箱置放在石案上,隨后亲自搬了条椅子, 令其一同坐下。 “昨日可换药?”刘义符见他愣了下,说道:“凡在何处?” “他啊,手伤好了后,閒得慌,去別院登门了。” 自山阳外衝杀过后,数千魏卒几乎一一授首,战胜后死者虽少,但伤者却多,得胜后还有四百余人,待奔赴至河岸时,便只剩下三百余人。 刘义符至今也还只是征虏將军,无开府之权,更无提拔將领的权力。 他虽有心给魏良驹等人加官进爵,但北伐大业未成,长安未克,眾多有功之士都无赏赐,唯待灭秦之后封赏。 这种关键时刻,刘义符不搞特殊,便只能儘量优待军士,譬如屋舍、伤药汤剂、吃食之类。 “你將提起来。” “这还是令仆自己来·—” 刘义符打开木箱,將盒中备好的金疮药拿出,他看了一眼魏良驹,后者不堪重负,將角提起。 “有些疼,忍著点。” 说著,刘义符將那有些灰黑的绷布一圈圈扯开,一处黑绿相间的烂口露出於外,他不由皱起了眉头。 “都生了脓包,此后一日比一日热,布药换的勤些。” 半处结,半处流了脓,想必是走动时大意,用错了力。 “去灶房取盐来,再打一瓢水。”刘义符唤道。 “唯。” 趁著空隙,刘义符问道:“待到秦灭后,你要何赏赐,尽与我直言。” 提及封赏,魏良驹有些难以启齿。 “世子,仆参军时也无甚大志,赵將军教仆等知恩图报,若要升了官,仆是否要独自领军?”魏良驹缓声道。 “斩將夺旗之功不论,经此奔袭一役,我以丹水为誓,既要与你们同富贵,自然会调派与外。” 刘义符见他面露纠结之意,说道:“依我所立军功,论功封赏之下,我会向父亲討要开府之权,届时扩军,你可任督护一职.兼任军中武职,如何?” 话到如此,刘义符竟忘了他们这些士卒压根不晓官职,钱帛田亩虽不会少,但官职却才是最大的肥肉。 当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种乎扬於世间,那些被迫从戎的大头兵,多少也会臆想那一日。 但这一条路,实在是太吃天赋了,就以魏良驹举例,肩宽,身长,比起丁胡藩差一截,但已是军中翘楚。 天下猛將何其多,可却大都在田亩、山野之中。 细心筛拔,一军中,总会有那么几人。 各国军职虽有所出入,但大同小异,自伍长到幢主外,魏良驹並无知晓,他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建立功业,以至於掌管千人之职。 “世子所赏,是———有些太重了,仆只是副幢,升任督护,不就与顏公同——·仆万不敢受。” 刘义符听此,苦笑一声,说道:“老师所任,乃是世子中军参军,你所就任的,是征虏將军之督护。”“ 征虏將军,汉光武建武中,始以祭遵居之。 杂號將军,如龙骤、辅国、冠军等,相当於三品官员,属上品。 在其之上,尚有前后左右四方將军,与军区司令等同,例如檀韶、檀抵二人便是任左右將军, 委任重镇。 此后为重號將军,征四方、镇四方。 再往上,便是车骑將军、卫將军,含权量等同三公,甚至盖之,但名义上差些。 最后,便是大將军之职。 义熙七年,刘裕正月班师回到建康,被授为大將军、扬州牧,赐班剑二十人,虽然他极力推辞,但还是被迫应下,又將征伐中已阵亡將士的名单列上,请朝廷为其安葬,如果遗体尚未运回, 便令主师前往收敛,送回故地。 平定卢循之乱基本后,刘裕遂辞去大將军之职,改任太尉、中书监。 大將军一职、车骑、卫將军以往皆是由宗室外戚所任,刘裕为考虑流言语,遂自降官职转任太尉。 事实上,他担任何职位不太重要,手中握有兵权,就是直接篡位又如何? 王朝初期的三將军,以及四镇將军之职还是实心的,待到中期或是末期,被那帮宗室外戚搞的乌烟瘴气,以至於征战时,实权甚至不比杂號將军。 开国郡公是异姓臣的最高封爵,以郡为封地,位同三公,有世袭之权。 再往上走一步,便是国公。 例如魏公曹操。 曹操是开闢了国公这一爵位。 虽是公爵,但封地远盖亲王, 刘义符为郡公世子,与三品征虏將军相差无几,这只是名面上,若按部就班的继承爵位,他便是郡公。 你將军职怎么可能世袭? 当然,除去继承权,能受封为杂號將军的,多少也有爵位封地, 比如县爵,一郡有数十个县,此外,还有贫富之分,细展开来,更为繁琐复杂。 豫章郡,已是天下为数不多的富庶之地。 顏延之任为世子参军,魏良驹任为征虏参军,两者又大为不同。 世子属僚都是刘裕做主安排的,与刘义符还真没多大干系,如若是將军属官,经此两番战役后,提拔几人,倒不算什么。 思绪一番后,魏良驹似是明悟,他以笑掩饰尷尬,说道:“仆上阵廝杀是为报世子之恩,官职——....” “公私分明,以你所立战功,就任督护,已是绰绰有余,做官还不简单,有样学样便是。” 刘义符两番劝诫之下,魏良驹愧然受之。 谁会厌恶高官厚禄?大家都是普通人,谦让一番足矣。 过了,便要適得其反。 赛鉴在灶房中捌饰了一番后,才將盐水取来,刘义符接过手后,又让魏良驹忍痛,將其洒在脓包处。 魏良驹咬牙忍了好一会,终是没有吃痛出声。 涂抹了疮药,重新包扎过后,刘义符便將另一箱打开,將其中盛著鸡汤的砂锅端出,又令赛鉴去拿几双碗筷来。 魏良驹,说道:“要不仆让— “其余院舍有奴僕相送,你儘管吃便是。” 魏良驹心有不安,总觉得自己不配受此殊誉,他接过刘义符呈过的鸡汤,看著碗中的硕大鸡腿,以及那汤麵上漂浮的油脂,咽了下口水。 半刻钟后,宋凡提著食盒推门而入,他见院中三人围案而坐,不由一愣。 “你可吃了?” n “吃些。” “唯。” 第199章 良令 第199章 良令 偃师县,官署。 门前,两位吏卒立於在光之下,飘然欲睡,隨著一道嘶鸣声传至耳边,两人下意识的睁大了眼,將背挺得笔直。 等他们侧目相望去,见到白衫文士骑著马骤,缓缓停至门前时,皆是一愜。 待到文士翻身下地,吏卒见其衫上著有七八处简陋补丁,身心一松,不再似先前那般拘谨。 似这般身形的,多是功曹佐吏,晋军克柏谷坞,毛德祖进军偃师。 因县令弃城而逃,晋军还未攻城,大门便已开以迎王师。 城中未怎遭受战乱袭扰,故而署中吏员大都无所变动, 往前王镇恶等人来不及管辖这些琐事,县中一直是往常那些吏卒在办事,只不过少了个摆设误事的县令罢了。 江秉之从掛在左肩的包袱取下,从中取出璽印,递交於两人察看。 正一脸困惑的吏卒接过璽印,见璽首之上,冠了一个晋字,字跡洒脱,与官字格格不入。 两名吏卒相互观摩了半响,得不出结论,可他们见眼前的江秉之並不像是欺盗之徒,其中一人遂说异问道: “你您这璽是从何处得来?” “豫章公所赐。”江秉之温和道。 本书首发 追书神器 101 看书网,1?1??????.???超好用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啊?” 这璽印却並非是刘裕亲自给予,一块官印而已,犯不上,但江秉之知晓,自己提起裴松之的名讳,这县中吏卒怕是无一人听闻,说也无用。 “豫章公?您——您是.” “主公令我暂任县令一职,此为新铸官印,二位看过后,可否让我入署?” 言罢,两名吏卒面面相,恭敬的將大门打开。 寧可错认,不可不认,他们只是吏卒,况且江秉之有官印在身,谈吐不凡,他们更不敢阻拦。 “江公来的太早,署中文吏皆是在已时—————— 一名吏卒领著江秉之入署,一名吏卒牵著马骤至署旁的草中。 步入堂中,江秉之窥见正案上堆积的木瀆,问道:“这是从何时起堆砌?” 吏卒苦笑道:“前任县令离去后,诸多诉案署中文吏不敢断理,应—·应有半载—“ 这些诉牘都是晋军围城前所囤积的,一年半载下来,县中是何状况,可想而知。 江秉之来到案前,他看著上面沉积的灰尘,问道:“城中可有百姓迁离?” 细枝末节的事答不上来,但居住在这县中,人少没少,不可能不知。 “王师入洛前-人便少,正月后,陆陆续续来了些人,但还是少了许多。”吏卒如实相告。 前军攻至虎牢关前时,县中有能力迁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也就是相对贫瘠些的民户。 不光是偃师中如此,洛阳乃至司隶皆是如此。 “迁进县中的民户可有登记在册中?”江秉之见吏卒沉默不答,又问道:“县中可有大户人家?” “仆实在不知。”吏卒歉声道。 “你既不知,便去告知城中县吏,半个时辰后,若不至堂中,往后便不用来了。” 雾时间,吏卒有些未反应过来,片刻后,他旋而火急火燎的往堂外奔去。 凭心而论,他给的时间十分充足,愿意就职的县吏定然来得及,不愿来的,他自行招募便是, 当下识字读书的人虽少,但一县千百户人,总会有富裕之家。 隨著沙沙的脚步声消散,江秉之从衣袖中拿出破布,来到堂外的水缸前,浸湿了布,有条不的擦拭著案瀆。 半个时辰后。 二十余名县吏来到堂中,这些都是职吏,勉强算是有编制的。 在其之下,还配有数名散吏。 那些散吏可能不大识字,但却都是真正下乡干活的吏,现今因堂內无了空位,只得站在门外。 江秉之扫视了一眼眾人后,正色道: “帐册中记有一千五百余户,却只记有一万亩余田,这皆是在我军入住司隶之前所记,我知晓秦之国情,缺漏粮餉乃是常事。午后,自正月至今的粮餉会一一补发,今日过后,我不想再听见何人指了油水,做了航脏事,昔日汝等迫不得已为之,我不查究,今日之后,若有犯我令者,以晋律论处,何如?” 听此一言,眾县面面相,有人欢喜,有人失落,有人不甚在意。 似这般——正直县令,往后的日子,一眼便能望到头。 隨著其中一名年长的县吏作揖应道,其余人也相继出声表態,乱世之中,有份安稳的工位可是少之又少,家境殷实的,也不会做吏,这些县吏的家境大都是不上不下。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的孤身一人,有的妻儿俱全,相比之下,后者往往要顾虑更多。 留下的县吏中,三十往上者居多,这些老吏大都油滑,发不出粮餉,他们有的是办法从民户中索取,如今司隶重归大晋治下,洛阳周遭,此般作態便应断绝。 江秉之清楚天下何其之大,以他一人,是根本管不下来,他也没有那个能力,身居庙堂时,所谓的户数田亩不过只是册上的一笔笔数字罢了,可真到了地方,诸多事又多有不同。 他自幼丧父,又有弟妹七人, 虽然祖父任太常(九卿),父亲任给事中郎,皆身居高位,留余不少家资人脉,但因弟妹眾多,婚嫁养育等诸多费之下,早已挥霍一空。 好在有父亲的老友举荐他担任刘穆之帐下参军,不然,日子便要拮据的多,即使他本就过的清苦。 如今弟妹成家的成家,嫁人的嫁人,有的担任文吏,有的经营布匹做了商贩,他便无太多顾忌,了结家事后,刘穆之便將他举荐给了刘裕,此后转任主簿。 刘裕府中的文僚,有才能者,几乎都掛有主簿一职。 不夸大的说,如今的太尉府,文武属僚,称为当今天下的“黄埔军校”也不过分。 刘裕对文治之事,涉猎不深,让他选將帅之才,三言两语便能探得,若让他选文佐之才,却不能胜任。 因此如同谢晦、江秉之等人,都是由刘穆之筛选提拔,在身旁辅佐一段时日,確认德行无误后才转接给刘裕。 比起谢晦,江秉之的路途便顺的多,前者是立下治功后才转任主簿,他是一至刘裕府中,便任主簿,在某些方面上,主僚二人格外相像,例如节俭。 “既无异议,你们便准备好册笔,召集散吏,隨我至县中清点户数。” 无论如何,任何县令、郡守上任后,首先要做的便是土断。 先是户数,后是田亩,再然后,便是“大户”。 可谓是一山要比一山高。 第200章 治地 第200章 治地 在江秉之的驱使下,五六十名县吏从城中开始,挨家挨户的登记户数。 部分住处一开门,满是尘灰蛛网,稍微转一圈,便能知晓是否住人,有人居住的一一登记在册,无人的便做个记號,待往后分配屋舍。 进展缓慢,將近正午,查探半数不到,直至粮船顺著洛水,停靠在岸旁。 江秉之令眾吏勘清城中所有户后,才能领取粮餉,眾吏听后,犹如打了鸡血般,手脚十分麻利,一个时辰不到,便尽数登记在新册之中, 奉命完成业绩后,江秉之还要吊著他们,抽了十余户核对后,方令吏卒拉著车畜,至河边取粮。 江秉之望著眾人的背影,笑了笑。 今日之事,很好詮释了什么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 原先眾吏还不愿卖力气,对他保持质疑,待到粮船驶来,顿时识趣。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江秉之对此並不在乎。 治军与治县,其实没有太大分別。 早年担任参军时,他便知適当的赏罚,对鼓动人心有何妙用。 他完全可以在刚至官署时散粮,可那样一来,“驴”便没有了动力,尤其是这些鬆散惯了的老驴。 先前带著江秉之入署的吏卒提著一麻袋的麦粟,上上下下来回在身前掂量,嘴角几乎要咧到耳边上。 有的快步先將粮送回家中,有的將麻袋打开,伸手入內,抓了好几手,见未有掺其他,方才心满意足的拎起。 “午餐过后,你们便到署中去,午后还有事要做,可明白?” “仆等明白!”县吏高声回应。 眾吏相继离去后,江秉之也隨波逐流的回了官署。 他亲自熬了一小锅麦粥,饭饱后,將旧册与新册摊开在案上,甄別著缺漏。 “八百七十一户,三千五百余口。”看到此处,江秉之“”了一声,眼中闪过一抹晞嘘。 这是他第一次亲赴司隶之地,想在往前,洛阳七朝京师,何等繁盛,户数何其之多? 鼎盛之时,光靠河南拨调的运粮已不足以支撑洛阳庞大人口,要从河北、荆淮等地分。 哪怕这九百户之外还有隱匿,偃师作为京畿县,连千户都未有。 自衣冠南渡后,江南地区,如扬州、三吴等地一县,最次的也有一千五百户以上,富饶之地, 如会稽、豫章等郡,三千户之县亦有。 一县顶上三县,这还是未算田亩的情况下。 这可是天下之中吶!如今与并州、凉州那些一县只有数百户的椅角晃之地有何分別? 虽然有些夸大,但虎牢关以西,人口流失严重,一部分往北跑,一部分往南跑。 简而言之,便是哪里太平往哪里跑,在这基础之上,便是名望了。 中原还是汉人居多,北方拓跋氏到底是胡人,因此大都润到晋地。 往常就有不少秦民想要南下,要不是秦国占据关隘,严加管控,当下偃师县內户数只少不多。 司马睿復国称帝至今正好一百年之久。 三四代人,听一听便足矣了,真要到北方去,他们又不愿了。 要是刘裕下令迁都,那些在南方享福惯的土人们见到司隶如此贫瘠,万不可能答应。 当然,心中是这般想,口中便是另一派说辞。 例如河北失地未復,魏国虎视耽,或是江南重镇,事关国之命脉,若迁都於洛,江左万里之遥,恐生祸患。 惆帐了一会,江秉之轻嘆一声,合上帐册,等到人齐之后,遂领著眾吏,骑上马骤,往县外去。 几处村落,各派一名职吏与两名散吏去便足够了,其余县吏,则是开始清丈田亩。 “县公吶!您怎还要收我的地吶?!” 正在田中耕作的农夫愁眉喊了一声后,听得要收田,便立刻赶到江秉之身前。 吏卒见其手中提著了曲犁,想要阻拦,当即被江秉之制止。 “姓甚名谁,家有几人?”江秉之接过职吏手中的户册,问道。 “我我叫张力,家里六口人。” “你的爹娘、你的妻子、一对未及总角的儿女,我所言可有误?” 农夫见眾人目不转睛看著自己,神色紧张, “无无误。” “你家中五口人,怎会占有二十余亩田,其中还有水田六亩?” “我——我—”农夫见掩埋不下去,只得面露窘色解释道:“晋王师打来后,不少家都跑了,这些田没有人耕种,就要成荒田,我留在这—·自然不忍心。” “二十余亩田,算上你父亲,家中男丁两人,其余四口人,十亩田足矣,往后会有流民入乡县之中,这些无主田地,都要重新按丁口多寡配予。” 见农夫为难,江秉之说道:“今年已然播种,我派一吏到田亩中查探,你家若种的过来,记录在册,今岁不收,来年收回,可好?” 本以为白忙活的农夫愣了下,转瞬间喜笑顏开,连连点头应下:“好!好!!” 確认播种后,江秉之便令文吏用朱漆在新册上记下农户的占田。 每日都有数十户的流民归至洛阳,若关中收復以后,只会更多,要想使地方富庶,就要从根本上杜绝兼併土地的现象。 晋之所以国力渐增,供养的起半壁天下数十万兵马,盖因刘裕掌权后,令文武心腹在各地施以土断。 对那些占田的豪强大户,能动手的动手,不能动手的,便清点好隱匿的佃户田亩,以防偷税漏税。 能够吸引四方的百姓爭相涌来的,唯有田地。 元嘉年间,刘义隆大肆“引诱”河北魏民渡河南下,主要还是授田,河南关中的田地多的是。 豫、青、徐等州的往南跑,凉、秦、司隶的往中原跑,大量的田亩无人耕种。 铸就这一现象的,还是因为乱,眼前魏军就要南下,种田有何用? 劳累个一年半载,魏军一至,保全性命都难,更何况留住余粮。 江秉之望向一名名在田野中劳作的农天,沉默不言。 作为一县之长,他能竭力整治偃师民生,都是在太平的前提下。 有些时候,並非是那些县长无所作为,只是知晓所为无用,战火一至,数十年的心血便要付之一炬。 思绪至此,江秉之摇头一笑,兴许是见过太多苦难,人也不免多愁善感。 为了督促眾吏,他披上麻衣,捲起角,亲身至田野中,加入到基层队伍之中。 远处,少年郎直立於岸边,眺望著田中有条不紊的一幕。 第201章 君道 第201章 君道 “明公,我家的田地——” 一名腹部鼓起,面带红光的农夫赶到江秉之身前,屈身道。 江秉之直起身,他打量著眼前的农夫,见后者虽穿著破了几处洞口的布衣,但脸与脖颈上倒白净的多。 “你家的地如何了?” 农夫上前了一步,低声道:“明公,这偃师万亩田地,千户人家,每户十亩田,按明公所言, 多出来的田岂不是都要收回去?” 听此,江秉之皱眉问道:“你是哪家的?可有登入籍册?” “家家境况不同,仆家中人多,还望明公丈量土地时—— 话到一半,农夫又上前一步,几乎要贴上去时,袖口蠕动,直到沉甸甸的铁物递来时。 江秉之当即退后斥道:“你这是作甚?!” 田野中的县吏农民纷纷相望而来,农夫只觉脸色滚烫,耳朵如灼烧般,他解释道:“若不够, 仆家中. 不等他解释完,数名吏卒应声赶来,將其“擒”住。 “你如实与我说,占了多少亩田?” “仆不是占这些本都是仆家的田地.— “现在与我说,我不罚你,若待到县吏到你家去查出端倪,我绝不轻饶。”江秉之严声道。 当下之际,他要是还怀有妇人之仁,不法者便要层出不穷。 今日自己刚一上任,后脚竟有人行贿占由。 当农夫犹豫不决之时,江秉之看著其衣袖中隆起的一团,问道:“拿出来。” 见其无反应,江秉之只得示意吏卒上手。 两张大手一拉,袖口处的几贯铜钱当即露在眾人眼中。 “你若只是占了几亩地,怎会有如此多余钱?” 先前这“农夫”还言家中还有,想必绝不止这些,加之其言行怪异,江秉之已然猜测到大半:“隨我到你家去。” “这——” 两名吏卒手腕使力,农夫面色扭曲,吃痛豪了一声,遂接连頜首道:“仆这就带明公去!” 庄园外,江秉之神情凝重,这农夫所谓的“家”,处於偃师以北山脚台地处。 在那用夯土垒起院墙外,数十名农夫在田中劳作,在道边沿上,七八名持著刀棍的壮汉在旁巡视。 数名吏卒见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县公此乃张大户家,家中百余口人,仆等实在无法。”其中一名吏卒犹豫了一二,说道。 江秉之看了眼这屡次出声提醒的吏卒,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叫高伍?” 高伍了,说道:“是,县公没记错。” 江秉之看向那土墙与宅院,心中瞭然,他看向身旁的五六名吏卒,身材瘦削,与那群看著庄客的壮汉完全不能比擬。 他本想不麻烦旁人,独自走驴上任,谁知这战后的山脚处,竟还藏有庄园,粗略观探一眼,江秉之便知不敌,想要先退回县內。 可正当他想要转身离去时,那农夫双臂猛地摆动,压著他的吏卒一时走了神,等他们往前追赶几步时,那些大汉已然注意到此处。 农夫狂奔了百余步,他弯身抚著双膝,对著那些大汉支吾了几句,后者当即快步赶来。 眾吏卒身心一漂,想要转身离去,可江秉之立在他们身前巍然不动,遂僵持在原地,进退两难。 “明公还是先走为好您是豫章公的僚属,您令豫章公遣十余士卒,定然能——” 江秉之未作答,只是看向步步逼近的数名庄园护卫, “尔等欲何为?”江秉之面不改色道。 “主人想见一见江公,还请您入园中相敘如何?” “你可知我是谁?” 为首壮汉愣然问道:“您难道不是县公吗?” “我既是偃师县令,亦是太尉之主簿。” “太尉主簿?”打量著江秉之身上的破旧衫,笑道:“县公勿要与我等粗人说笑,我虽不识字,可也听主公说过,太尉乃是三公之一,往前县中主簿都未有你这般寒酸,你若是太尉主簿,怎会骑驴至此?不说马车?就连匹马都没有?” 语毕,壮汉指著一旁的马骤,嘴笑了一声。 正当几人鬨笑之际。 “一一”马蹄声从天边传来。 七八名骑著骏马,披著布衣的骑卒迅疾赶来。 护卫们见此情形,面色一变,这刚到任的驴公怎还有援手? 腰如水桶般粗壮的赛鉴快步至眾人身前时,吏卒们不明所以,只得看向江秉之,但后者並未在意侧旁的赛鉴,而是看向其身后。 “世子若再晚些,仆恐已为其人所害。”江秉之苦笑道。 刘义符从赤翎上一跃而下,他拍了拍赤色戎衣上的尘土,问道:“江公既已察觉,为何还要故作不知?” “世子静心观阅仆施行土断之法,仆又为何要打扰呢?” 刘义符想令他钓一条水深处的鱼儿上来消遣消遣,江秉之心知肚明,却不明说。 既然顏延之先前交过了底,至於这位世子是否有心习揽政事,便不是他该操心的了, 二人建交匪浅,此前同在太尉府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算不上知己,但毕竟为同道中人。 若不比文才的话,顏延之贪酒,在为公尽的心境上,差了些许。 人非圣贤,敦能无过,江秉之秉公,可却也有私心,例如他的弟妹们,出仕太尉府前,他作为长兄,亦是“父母”,可是操尽了心。 在这棘手的家境之下,他也不免动用往常父祖在朝中积累的人脉,以此为弟妹们安排姻亲之事,不论家道是否中落,最起码的门当户对还是要有的。 江秉之虽不在意,可他弟妹在意,天下人也在意。 人吶,有时不得不顺势而流。 能逆势者,也就不必在乎这一条条支流所匯成的山海。 具回山倒海之威,无人可挡之。 当刘义符身后的布衣武士举起手中铁弩,將弩矢推入弦中,七八名护卫有的转身就跑,有的蹲在地上,屈膝求饶。 高伍与几名吏卒將其束缚过后,刘义符说道:“杀了也无用,押去做劳役却正合適不过。” 蚊子肉小,可也是肉,毛修之修殿宇是要发工钱的,抓些恶徒回去,勉强饿不死就行了。 等到眾人衝进院中,肥头大耳的庄主还在搂著两名十三四岁的女子。 “你们—· “噗!” 刀光一闪而过,二女跪趴在地上,哭泣起来。 “何处人家?” 赛鉴对女人不甚在意,接连问了几句无果后,骂骂咧咧出了院。 “我可否同江公左右几日?” 江秉之笑了笑说道:“世子应同刘公左右,习治官之道,一县弹丸之地,交予仆等去做便是。 寧刘义符看著田中不知所措的一眾庄客,说道:“高居庙堂,终有一日会为其蒙蔽了耳目,江山社稷,首在稷字,若不踏足县野之地,又如何深语治官之道?” 江秉之神色异,他看著眼前的十三岁少年,雾时无言。 二人相继沉默,曙了一会。 刘义符问道:“江公遵奉清廉是为何?” “仆奉清廉,不为其他,唯厌骄奢淫逸。” 刘义符喃喃著四字,思量了片刻问道:“江公可否细言?” “世子大可不必同仆这般,为官者,四字不可染其一。为君者,可奢、可淫、不可骄逸” 江秉之顿了下,说道:“秦皇汉武,骄纵不可一世,视国財为私敛,穷兵默武,以致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君逸,不问国事,不理朝政,久则大权旁落,祸起不能制。” 见刘义符若有所思,江秉之文道: “一国之君,奢不至滥征民役,淫不至宠信外戚,天下亦可太平。” . 第202章 穷武 第202章 穷武 六月初,洛阳。 大军歇整一月过后,刘裕得知潼关並无进展,整日巡视著北宫热火朝天的工程,白髮丛生的他,心也不由的焦躁。 刘裕自认为还算沉得住气,可眾將几次三番,有意无意的劝进,除去军功之外,便是翘首以盼的大事。 临近开国,大败魏军,斩数千骑之功,让朱超石、胡藩等將一分,连县爵都有些够呛,更何况在其之上,尚有郡侯、县公二爵。 灭秦只差最后一道关隘,纵使刘裕等得及,眾將也等不及了,哪怕灭秦后继续进取陇西凉州, 他们也能接受。 征伐的时日越长,虽未同王镇恶等前军诸將立的军功多。 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这关键时机,人人心中都涌著一把火,军中那些偏將、神將自然也不例外,閒暇饮酒时,便会管不住嘴的说些大逆之事。 等头上的主將升上去了,继承军职的不就是自己了? 出现如此情形时,除非人多眼杂,眾將便只会警醒一句,別无其他。 此时还有不少徵募而来的民夫正为修补晋室五处皇陵倾洒汗水,太过分了也不行。 这前晋十五帝,刘裕只令毛修之督復五座,分为宣、武、文、惠、景五帝,恰巧避开了司马炽,这位“永嘉”天子。 这般做,自是別有心意,一是为名,二是为抚慰那些南迁士人。 虽然桓温也曾收復洛阳,但两者不可同日而语桓温魔下,不论文武,大都是世家子,这些僚属本就家世显赫,无需大费周章,拥从龙之功而更上一步。 刘裕对於桓氏,並未有多么嫌恶,要不是他们父子二人打了个头,他也並不一定能达到今天的地步。 当然,除去桓玄篡位建楚,將“楚”这个国號先占了去。 “车兵近日在做何事?” “世子与玄叔游县,这几日捕了数百名壮丁至皇陵,充当力夫。”谢晦道。 谢晦没有明说,刘裕也清楚情况,大坞皆有士卒驻守,那些山野偏远之地,不免会有些漏网之鱼。 江秉之在偃师待了两日,此后又到其余乡县,一一清丈土地,重分田亩,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些事,似谢、江二人,再往前早已做了不知多少,刘裕刚刚施行土断时,难处可要比这大得多。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解书荒,1?1??????.???超实用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少部分坞堡佃农千余户,数百部曲,持甲胃弓弩之私兵亦有,手上无兵,便不能指望他们好声好气的坐下来谈。 如今各县配有数百军士、千余辅兵,维护治安的同时,土断倒也顺利,只是得出的结果不大好,远不如在扬州三吴时让刘裕触动, 洛阳十万驻军,那些坞主无不闻风丧胆,別说接管,特殊时,就是抄家又如何? 隱逸侵占个百顷田,数千户,养刘义符那支五百麒麟军都略显捉襟见肘。 当下需要的不是田地,而是人。 孕育一代人,至少也需要十数载,若不靠外力,待到洛阳繁盛,不知刘裕这一辈的大多数人能否见到。 “司隶缺人,你书信一封至彭城,令休元(王弘)徵集民夫,以田亩为酬,能徵得多少人是多少。” “唯。” 刘裕偏首看向王仲德,问道:“拓跋嗣北归平城,河北人马半数撤回,大军在洛阳休整一月, 该当西进?” “前锋兵马不足分两路进军,姚绍病逝已有数月之久,敌军已无哀气,主公进发,月余可灭秦王仲德算是为数不多能静下心来的將领,年龄资歷摆在这,遇事要比其余將稳重,对局势看得也透彻。 这几日朱超石常在刘裕耳边“嗡嗡”,而王仲德,却是从未催促过刘裕,两人同年生,同龄人之间,看法多有苟同之处。 刘裕微微頜首,遂令王仲德至城內外號令诸军,自明日辰时起行。 將集结兵马的事情瞩后,刘裕便空暇了下来,此前朱超石、胡藩几路兵马皆是由王忠德所统领,细枝末节之事用不著他亲自安排,王仲德可一一代劳。 不得不说,在理政这一点上,隨著年岁渐长,刘裕所操劳的也越少。 他本想趁此多教授兵事於刘义符,可奈何山阳一役未过多久,未免其骄纵,刘裕只得先晾他一段时日,隨江秉之习悉些县政之事,也是极好。 刘裕自认为留下的基业不足以支撑刘义符继位后四方征伐,实际情况上,此次北伐所耗费的钱粮几乎要將国库盪空,再勉强支撑个一年半载已是极限,届时再打下去,收支不平,有了亏空,税赋就得往上升。 真要再打下去,只能继续向西。 姚秦以西,便是艺伏秦。 乞伏炽磐也不是善茬,其父为姚兴所败后,他便入禿髮檀(南凉)为质子,此后辗转投奔姚兴,任兴普太守,暗中筹谋大业。 復国后,遂被册立为太子,义熙八年继位,武略不凡,先是攻掠吐谷浑,后趁禿髮褥檀出征之时,领兵直袭乐都,十日功课后,便派骑兵追击禿髮檀,將其生擒。 禿髮檀受擒后,乞伏炽磐以礼相待,娶其女为王后,封其为驃骑大將军,封为左南公,行仁义之举,没有费多大心思的便占据南凉,並且將其魔下的文武一齐兼併。 可惜一年后忍不住了,下毒之计策漏洞百出,以至於將阴谋使成了阳谋。 火南凉后,征战尚未停止,儿乎是百战百胜。 在当今天下,西秦虽是弹丸之国,但能復国以至建国者,凭心而论武功都差不到哪去,让姚泓与他换个位置坐,想必关中局势又有不同。 刘裕看著案上摆著的地图,思付之余,目光往上移去,落在平阳上。 原先收復河北郡便足矣,如今匈奴堡驻有八千兵马,並非长久之计,堡垒就那般大,连县城都不如,久而久之,將士水土不服,守成有余,进取则弊大於利。 好在薛帛、辩二人归降,在河东多有帮衬,裴氏本家虽不在河东,依留有不少支脉,运作一下,收復平阳並不算难事,难的是如何在魏夏两国的夹击中立足。 原本刘裕是想先收復关中,兼併两秦、凉、再次打通西域,將关中彻底平定后,再行北上攻夏魏两国,可赫连勃勃领著数万骑赖在杏城不走,使他颇为头疼。 魏国家大业大,鲜卑铁骑纵横天下,能扛著他的却月阵蛮横硬冲,赫连勃勃却不会,更別说此阵已扬名天下,再拿来用,效果大打折扣。 匈奴走游击的路子,最是无解。 刘彻有两位先帝给他留下的积蓄,刘裕接管朝堂时,只留下一大坨烂摊子,纵使在土断后,也只是有部分成效,加以遏制罢了。 大动干戈太过冒失,且他终究是臣子,对於改革改制而言,还是太过遥远。 第203章 雪恨 第203章 雪恨 刘义符快步入堂,他见刘裕俯首於案,遂缓声至其侧旁,一同看向地图。 “明日大军起行,今日早些睡,勿要再与玄叔东奔西走,读书也好,练字也罢,静一静心神。” “河北魏军撤了?”刘义符论异问道。 “拓跋嗣已往平城去,半数兵马留驻鄴城,中原无碍,前锋阻塞不进,为父岂能久坐於洛阳? 王镇恶建康起行前,都敢夸下海口,向刘穆之討要九锡,刘裕度量大,可仔细一想,他也是时候封赏九锡,提一提进程。 刘裕警眼看向刘义符,復洛时,刘义符几番书信,待到灭秦后进封不迟。 前日他想要遣王弘回建康,令刘穆之准备加赐九锡之礼,一半人认为行军途中,不如至长安受封,更显声名,毕竟百年以来,未曾有人收復长安。 另一半人认为时机已至,他自己肯定是偏向封赏九锡的,可奈何刘义符几番以情理劝诫,这才不了了之。 两次劝阻,也就是刘义符有胆量如此,若旁人进諫。 那可是要被划为“保皇派”,贬是小,性命是大。 罢了,长安一步之遥。 “刘公这些时日疲累,父亲要令他准备九锡之礼,朝中保不齐有异议,关中平定后,再向朝堂討要封赏不迟。”刘义符忧声道。 刘裕警了他一眼,说道:“道民劳累不假,为父又何时轻易过?” 刘义符苦笑一声,道:“我知父亲劳累,儿这不是回府侍奉父亲了吗。” 说著,他便走到刘裕身后,轻重不一地揉捏著其双肩。 刘裕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他看著地图上各处州郡,说道:“你令苟卓驻匈奴堡,与其奔袭赴险,何不直攻平阳?” 『平阳兵士数千,人数少,可皆是精锐之土,前军补给不济,儿在河东也是省吃俭用,纵使攻克平阳,儿也无足够的兵马驻守,攻下守不住,不如不攻。” 刘义符见刘裕授了下长须,未作评点,遂又问道:“父亲可是要另派一支兵马过河攻蒲坂?” “入关中唯此两条路,我若不分而攻之,潼关难克。” “父亲欲委何將分攻?” 听此,刘裕察觉到意味来,他微一眉,道:“楼船之上,为父与你说的明白,军中何曾缺过將才?领军之事,不用你这『冠军侯』干涉。” “儿此来,並不为领军一事,儿只是想知晓父亲是作何打算。” 得知自己会错了意,刘裕转而问道:“你欲以何人为將?赵玄?” “待秦灭后,可用其平陇右,现今,饶是儿对他有救命之恩,赵玄依不愿背主攻秦。” 刘裕默然道:“忠贞之士,若持用得当,不失为利剑。” 刘义符頜首以应后,双掌上的力道渐重了些。 “河东太守一职,父亲意在何人?” “薛帛暂不可用,为父令超石为主將,以其辅之,你若非要予他一太守之位,池郡有闕位。 见刘裕安排的如此周到,刘义符点了点头。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解书荒,1?1??????.???超实用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父亲可知赵玄与姚二人“隔阁”?” “时之过早。” “儿有一事,还未来得及告知父亲— 西阳、明门外,士民匯作一团,从门前往后望去,见首不见尾,浩浩荡荡的士卒齐踏在原野之上,地面为之颤动。 八万人,其中车马、斥候、辅兵、粮卒、杂役、工匠、一眾人从城中相继依序而出。 当朝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在百姓的依依不捨下离开了洛阳。 军队从清晨一直到上午,才尽数出了洛阳,直至午时,方才过了函谷关。 天色徐徐黯淡,待至黑幕席捲,乌鸦落於屋檐上,深邃双瞳时不时的眺向屋中浮现的几道人影。 “殿下准备何时动身?” “今日大军调动,城中防务缺漏不少,街上的巡卒稀疏了,你二人先准备一番,午夜时,有人接应,到时一同离去。” 姚禹话音落下后,隨即换上了夜行黑衣,翻过院墙,沿壁而行。 半刻钟不到,他便已轻车熟路的赶至姚院中,轻唤了几声。 “叔父?” 一片寂静中,门缓缓打开,姚洗探出头,打量了四周好一会,方才看见门侧的姚禹。 当门再一次合上,窃窃私语过后,姚不解问道:“你为何还要带著他二人?。” “王尚的人先是与他们相见,此后才与侄儿取得联繫,其二人乃是王尚的门生故吏,还是带著为好。” 王尚忠不忠於姚家还两说,不过既然有人愿意策应,他们也没得选,被看守在洛阳,迟早要完。 稍做准备后,姚禹弯著身,令姚踩著他的背翻墙。 姚见状,忧动不已,遂在姚禹的肉垫下,爬下院墙,一跃而下。 姚禹紧隨其后,他看姚忍著脚底板的疼痛,等待了片刻,便携其往北而行。 月光照耀下,一团团黑影掠过街道,绕过宫城,往北而去。 广莫门下,三俩士卒无精打采的倚著墙,手中长戈架在肩上,守备鬆懈的不成模样。 姚禹一路走来,愈发觉得怪异。 按理来说,纵使大批人马离去,洛阳作为普之旧都,怎会派遣这些看门都费劲的士卒驻守? 不等他细思,城门上火光摇曳,四人能依稀看清那挥摆火把的臂膀。 “是王公所部。”閔恢低声欣喜道。 “先等等。”姚禹出手拦道。 三人愜了愜,杨虔急切道:“若等守卒醒来,良机便失。” 蹉曙时,城门缓缓打开,数名守卒听声后,相互看了看,还未等他们察觉,披兜著甲的將领已然来到门前,严声吩附几句后,便成队离去, 待到此时,四人终是忍不住,往大门前奔去。 “多谢將军!”姚拱手行了一礼后,便想转身出城。 可他刚一跑到黑漆漆的城门处,十余名武士从门外涌出,挡在了门前。 等到火把再次举起,將领的面庞露出时,四人顿时呆愣在原地,浑身一凛。 “你—你是!” “尔等暗通贼军!!当斩!!!” 赛鉴青筋暴起,怒吼了一声后,將火把丟置在地,拔出鞘中长刀,直往四人衝去,不等其发话,刀刃已劈砍而来,忍耐多时的十名士卒竞相挥刀,似要使出全身的力气。 “啊!” 哀豪声激昂不断,以致靠著城门的民户从床榻猛然惊醒。 “噗!!” 一刀一刀在血肉上落下,原先还有些许顿感的刀尖在瞬刻过后,如同切在泥土之上。 门前、璧上,血肉横飞。 当赛鉴停下手后,地上只剩下一块块参次不齐的肉块,以及一段段碎骨。 第204章 释重 第204章 释重 武关。 关隘北倚岩崖,南临绝涧。 有秦楚咽喉之称。 潼、虎牢二关有以一敌百之称,那武关便是以二敌百,稍逊一筹。 若晋军无中原做踏板,要想速取长安,自荆州北上克武关后,便再雄关险隘。 当然,即使魏国无暇南下,收復洛阳的政治意义远要比攻克长安要多的多,自武关北上,地势狭隘陡峭,运粮是个大难题。 入关后,所能施展的兵马有限,故而刘裕只许以沈田子、傅弘之二人数千士卒。 天明时,数架拋石机在辅兵的操作下,相继將石击出。 石击打在墙垛上,碎裂成数块,砸入墙道中,亦或是坠落於城下。 帐內,沈由子与傅弘之对面而坐。 商议了前军状况后,沈田子脸色有些许难堪:“先是王镇恶后是朱超石他们立了功, 我二人却只能每日在关外装腔作势,实在无趣。” 数千士卒攻武关,几日下来的便要死伤过半,这么点人马,沈田子只得每日让数百士卒到城下放一两轮箭雨,此外便是用拋石机砸墙,成效甚微。 砸出一道缺口,很快便会补上,至於挖地道,这两面都是山峦,不知要挖到何年何月。 沈田子心急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每天眼一睁,看著面前越不过去的关隘,一两月还好,可將近一年之久,谁能受得了。 “蜀中那一路兵马何尝不是如此?诸將在前征战,在潼关僵持数月之久,我等还算清閒了,克长安后,尚有建功的机会,届时主公自会令你我充当先锋—”傅弘之孜孜不倦的抚慰道。 往前傅弘之还不曾察觉,有些时候,沈田子易躁易怒,总是会生无名火,好在有他在旁兜著底,不然,他已领著士卒踏云梯登城。 兄弟二人,傅弘之都有所建交,无论是韜略,还是品性,沈林子身为弟弟,都盖兄长一头。 加上北伐至今所立下的战功,已算是年轻翘楚, “早知如此,倒不如与龄石一同坐镇后方,至少日子过得舒坦。”沈田子抱怨道。 “敬士閒暇时,作诗辞自赏,我知你不好文,但看兵书解闷总是可以。” 傅弘之出生於官宦世家,高祖傅祗位列三公,性情要比沈田子沉稳的多。 当然,沈田子兄弟的少年遭遇,也让傅弘之谦让不少,一些与大局了无干係的小事,他向来是让前者独自决断。 “无用武之地,何须再读兵书?” 洛阳眾將急,沈田子更急,尤其是得知王镇恶向刘穆之討要九锡一事。 刘裕定然是知晓的,可却冷处理,对其犯上之举不管不问,虽未委以前军统帅之职,但能够和他並肩的,四將之中也就唯有毛修之。 但毛修之偏偏做了他的司马,沈林子与檀道济资歷欠缺,此番安排,不就是任王镇恶为前军统帅? 相比於这些老秦人,自幼生活在吴郡的本地人沈田子,免不了对其有些偏见。 正当气氛有些微妙,帐外却有著甲將快步入內,大喜道: “二位將军!秦军撤了!!” “撤了?”傅弘之神情错愣。 沈田子猛然站起了身,他未曾披甲,从案上拿起前不久从洛阳送来的玉镜,三步做两步的往外走去。 傅弘之见状,隨即起身跟上, 站台处,沈田子举起玉镜,眺望向墙垛,数刻之后,惊愣道:“当真是撤了?” 墙上只有数十名秦军,以及一具具不成模样的草人。 守武关,只需千名士卒即可,连这一千人都要拉回去,难不成潼关已破? 从大军西进起,至今也不过是数日,信报前日才传来,哪怕是急行军,也不可能这么快。 “难不成是前军已破潼关?”沈田子揣摩了片刻,当即集结营中士卒,將堆积已久,略有些黯淡的云梯搬至关城前。 “可是空城计?” “空城计?” 沈田子大笑一声,说道:“这武关守將闻所未闻,区区一无名之辈,还能效仿诸葛武侯之计? 受此反问,傅弘之沉默不言。 见状,沈田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总是这般瞻前顾后,如何能立得举世功名?主公虽令我等伴攻,可秦军回撤,此时若不进军,乃是怯战之罪,更何况,主公令王镇恶驻守司隶,他不一样违令进军,功大於过,我等所受的不是责罚,而是赏赐。” 傅弘之並非不愿入驻武关,他知晓沈林子攻克武关后,屁股坐不住,闹一热北上,又要进军。 他们这数千士卒,虽有千余披甲之士,但並不熟悉关中地势,为了稳妥起见,傅弘之还是想遣派驛卒请示刘裕过后,再作决断。 沈田子顾及不了那么多,他指挥著士卒將云梯架设在墙垛上,关城上的老弱病残连弓都拉不开。 半个时辰不到,这座妨碍了他们半载有余的关隘就这么夺下了。 原先还躁动不已的沈田子立於城楼之上,俯瞰北面。 “秦军昨夜撤军,撤的匆忙,多半是会援长安,上洛空虚,进兵攻之,如探囊取物。”沈田子扶须笑道。 傅弘之有些犹豫,但他见沈田子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態,加之先前的那番豪言,胸腔也不由挺直了些许,遂妥协道。 “上洛离长安不足三百里,进至上洛,便不可再激动,待主公信令后,再做图谋。” 实话实说,过武关之后,长安几乎就在“眼下”。 潼关、蒲坂久攻不下,他们这一路別军却能直入关中,想来也有些不可思议。 当刘裕进军的消息传至关中时,驻守在潼关的姚赞便有些坐不住了。 姚绍逝世前所留下的遗瞩,他至今未敢忘却,眼见刘裕愈发接近,扰乱军心者如同春笋般爭先冒出。 好在姚赞沉得住气,只要將那些渗透在军中的异党清除出去,潼关固若金汤,纵使是刘裕亲自统兵攻城,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克下。 一旦刘裕久攻不下,晋军的威势就要被磨平稜角。 自从姚绍死后,他不论是用餐还是入睡,皆做足了防备。 总之,目前的情况下,姚赞抵御王镇恶等將的攻势游刃有余。 “明公,有士卒至司马国帐中—“” 偏將来到姚赞身旁,低语了几句,后者面呈怒,说道:“先派人看好他。” “诺。” 偏將刚一离去,姚赞又嘱咐道:“谨慎些,莫要惊了蛇。” “末將明白。” 司马国有异动,姚赞已经不想再细心辨別真假,危急之际,寧可错杀,不可放过。 第205章 苗头 第205章 苗头 姚洸等与於栗磾暗通书信,意欲引虏军南下已为幢主赛鉴所斩。 刘裕將信件撇开一旁,他看了眼人畜无害的刘义符,面色如常,未有斥责之意。 这件事隱瞒无用,洛阳降將数不胜数,但构造的这名头,以及城门处异动,多少也有些说服力。 杀几名奸侯鼠辈倒没什么,让刘裕感到忧心的是刘义符这个年纪,还使上计谋了。 刺杀与赐酒,死在府邸之中,定然会使那些旧秦臣人心惶惶,刘义符知晓这点影响不好,织罗了一套通敌罪名,又將其伏杀在广莫门下,吃相还不算难看。 在此微末的“动乱”下,这位以仁义著称的麒麟子,护续这一块,確实没得说,但谁能保证不与其魔下党羽结怨? 就警如赵玄、薛帛、王修等,他们为眾文武所排斥,这般也是奸侯吗? 杀降臣有罪,可姚等人的品行又恰好弥补了这一点。 稍有原则的臣属,自然会对忠贞之士好感有加,对奸嫌恶不已。 之所以对赵玄排斥,是忧其与他们逐利,利並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看似没多大变化,可不加以遏制,结党以抵,迟早要被鳩占鹊巢。 当然,要是与赵玄结交为友,大都是愿意的。 关中平定后,京兆子弟,与扬州三吴一眾士族子弟,让其和睦相处,便是痴人说梦了。 祸患隱瞒在冰面之下,迟早有一日会破冰而出。 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封赏官阶一事,难以面面俱到,总要有所取捨。 “主公!姚赞斩了司马国等將,率万数兵马西撤定城!”朱超石入堂欣喜道。 大军进至弘农郡,停於湖城,离陕中还有两日行程,姚赞听闻此事,竟望风而逃了? “潼关还有多少秦军?” 刘裕得知司马国授首,未登时露喜,而是先问起关城守备。 “前军猛攻关城,城中依有两万之数,秦军闻主公之威名,无不丧胆,您若至关下,秦军便要不战而降。” 见潼关未能攻克,刘裕稍觉可惜,但司马国一死,他总归是高兴。 司马休之前岁作乱奔走於秦,司马国却是在义熙二年时投奔偽燕,十一年又作带路党进犯荆州,好在赵伦之大破其军,一箭双鵰,有了出师之名。 加上包藏他国罪臣之逆举,北伐名正言顺,无人敢指斥刘裕好武暴虐。 未等朱超石说完,沈林子快步入內,忧声说道:“主公,武关秦军北撤,兄长已夺下武关,进发上洛郡。” 朱超石一听,眉头微微皱起,一时默不作声。 “敬光、仲度数千土,深入腹地—”刘裕亲自將舆图取来,说道:“敬土,即刻领五千精兵,以辅卒万余开道,过秦岭奔赴上洛,驰援敬光。” “诺!” 原本只是无关紧要的一棋,谁知各將爭相撤回京兆,数千兵马做不了策应,一万人却做得了, 与其指望从潼关、蒲坂西进,倒不如让沈田子一路做奇兵,首尾相击。 待到沈林子迅捷离去后,刘裕思量了片刻,说道:“姚赞若因惶恐撤军,何至於留两万人马於潼关?他定是得知武关失守,怕腹背受敌,因而退至定城,若敬光北上奔袭,他可与关城形椅角之势,数千士卒如何抵御数万步骑?” 沈田子近来焦躁,常遣驛卒至洛阳彭城请战。 也不是说沈田子骄纵,只是面对不堪一击的秦军,功名就在眼前,唾手可得,隱忍半载,心性已然不比常人。 朱超石、胡藩在刘裕身侧不敢造次。 沈田子远在上洛,君命有所不受,刘裕也不愿操纵其行事,北伐眾將,无一是庸碌之辈,与其质疑,倒不如持之以待,兴许能有奇效。 刘裕遣沈林子翻山越岭驰援,一来可以缓解攻城压力,分散秦军,二来可以照看沈田子,以防他如刘义符一般,热血上了头,不顾险阻。 兵戈之事就是这般,一时兴起,便止不住心,刘裕从戎数十载,深知其中利害。 过了好一会,朱超石借著刘裕喜色之余,朗声道:“主公,姚赞驻守定城,秦军侧重於武、潼二关,仆可领军渡河,进军蒲坂,如此一来,秦军三面受敌,势必应接不暇。” 立於右侧末位的薛帛见状,犹豫了一二,遂也自请道:“主公,仆昔日镇河北郡,知悉蒲坂守备,朱將军未曾涉足河东,仆可以左军辅之。” 进言之余,薛帛用余光瞟向刘裕身旁的刘义符,意味瞭然,河北郡守之职已许给了薛辩,但河东太守一职,尚有空缺。 秦置河北、河东、平阳三郡,將一州之地细分为三处,便是有意削弱薛氏在河东的掌控力。 刘义符见薛帛若有若无的看向自己,无动於衷,他早前便与刘裕进言,商榨之下,河东太守一职不能放於薛氏,还是得由眾將充任,警如朱超石。 “超石暂为河东太守,领军两万进蒲坂,帛领三千卒为左军”刘裕顿了顿,说道:“之领军三千,作右军相辅。” 刘义符听得刘裕要用徐猗之,懦了嘴,欲言又止,司马国之死,或令刘裕惦记起司马休之、鲁轨等人,一旦想起这几人,就不免联想至刘兴弟二人。 徐猗之为徐氏子弟,声名不显,托著伯父徐逵之的福,擢升其为振威將军,连將军职都一同继承。 一码归一码,徐猗之原先便是在徐逵之魔下担任参军,族坞之事他確是与他无所干係。 薛帛见刘裕当场授命朱超石河东太守后,刘义符始终未曾进言,这一过河拆桥之举让他顿时心生不忿。 不是?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要自己卖脸面求薛韜资粮与带路嚮导,他也做到了,此后横跨山脉,殊死一战,说好的共富贵呢? 难不成那日在丹水前立下的誓言不包括自己? 要是没走那一遭,以薛帛的平常心而言,他绝不会闹小情绪,可九死一生之下,太守都谋不得,实在令人心寒。 刘义符微笑以应,等到军令下达,薛帛三人相继出堂后,他便跟了上去。 “丈人勿忧,待您凯旋而归,池与弘农二郡太守之职,我可向父亲谋求。” 话音落下,薛帛並未止步,但步伐渐渐缓下。 “我与世子共患难,结姻亲,赠钱粮无数,到头来,却要离於河东,至陕中任郡守——”薛帛嘆声道。 “家父之意,我不能逆,若等关中太平,河东之地尽復,刺史一职,我定为丈人谋求,可好?” 薛帛一听,心里好受了些许,虽然他知晓刘义符是在画饼充飢,但刘义符改口相称丈人,態度起码有了。 “但愿世子——莫要再食言。”薛帛妥协道。 刘义符笑了笑,似是而非的頜首应下。 第206章 利慾 第206章 利慾 傅弘之二人一路自武关北上,行军至上洛郡时,郡守出逃,行至蓝田时,县令出逃,进展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前军征伐將近一年,他们却在一月不到直逼长安,虽说是依借著刘裕的威势,但旁人也不敢只领数千士卒深入腹地,潼关与京兆尚有数万人马,吞下这支別军,还是绰绰有余。 奈何一眾守將无心抵御,甚至想趁著最后一次机会,敛一笔横財。 因此,被称为“虎狼”之师的晋军入秦地时,那些苦“暴秦”已久胡汉百姓非但没有驱逐,反而夹道欢迎,这其中,还有不少带路党为沈田子指明行径。 进军至蓝田后,沈田子整顿武备,傅弘之收拢流民,招募棲居在此地棲居的数名胡人部落后,兵力不减反增。 不过傅弘之並未敢在此时用这些归化的部落民与秦军交战,遂任其与摩下士卒参半驻守县城。 关中如今胡汉人数相差无几,在诸胡国的推动下,大多数部落开始往平原迁居,即使在蓝田,也有数处规格不小的牧场。 其中以马匹为主,牛羊次之。 傅弘之行走在城內外时,身旁必须带有一两名通晓两语“翻译官”,询问部分胡人时,为避免其混淆视听,还得参照几人的说辞。 胡汉通姻的不在少数,汉化的胡民同样,但民族交融汉化並非朝夕可成,关外用於放牧的原地稀缺,各国胡主们也不愿让其远离在边境,故而在京都周遭,常有一片牧民与农夫相隔数里,放牧耕种互不阻扰的一幕。 沈田子对羌、鲜卑等胡人感触不深,他进驻蓝田后,旋即领兵占下青泥城,让傅弘之这位被胡虏驱逐至南边的北地人安置羌胡。 安抚之事总得有人来做,祖上的积怨到了此时已过去不止百年,傅弘之看向牧场所剩无几的牲畜,以及默默哀悼的妇孺时,皆一视同仁。 官署內,傅弘之抚额看了眼面前躬身静立著的斥候,又偏首看向陷入沉思的沈田子,愁眉不展“不论姚泓是否亲自领军杀来,城中满打满算三千士卒,如何抵达步骑万余人?”傅弘之忧声道。 “主公令四弟过秦岭驰援,从武关至蓝田,將近半月,该是快了。” “掘山开道,你知要死多少人?輜重损耗几何?”傅弘之接连质问道:“若大军攻来,坚守城池便是,你为何自寻绝路?“ 沈田子得知姚泓准备御驾亲征时,不忧反喜,欲藉此时机一战生擒之。 理想很美好,若麾下有万余精兵,傅弘之自然会与他齐头並进,当下的境况是自保尚且不足,沈田子却欲出城迎击,反攻尧柳。 一路派兵驻守,还能留有三千军士,半数是徵用本地民户,半数是赵伦之遣派而来的援军,挑挑拣拣出三千人,虽是驍勇之士,但对付起骑军,没有战车相护,一旦溃败,便要被追击至死。 北伐至今,胜战比比皆是,歼灭战少之又少,不杀俘是其中之一,难以追击溃军是其二。 之所以战战胜,秦国依有五万兵马,便是收拢的溃军,加上强征而来的杂军,姚泓在灞上集结人马,实际上就是“徵募”壮丁。 等到了灭国的时候,所谓的仁义已然如粪土般不值一提,姚泓不愿强征,可要是没有兵马壮势,叛逃的將领官员只会更多,尤其是河东。 尹昭坚守蒲坂不假,姚泓不怎放心,遂遣镇东將军姚璞与黄门侍郎姚和都驰援蒲坂,这一次没有带多少兵马,只带十数车粮草钱帛。 二人前去稳定军心之余,主是为了掣肘尹昭,对这位託孤大臣,其实姚泓还是很放心的,无奈前车之鑑如破堤之江水奔涌倾覆,他不得不防。 国情如此,全凭著最后一口气吊著。 天子守国门。 姚泓亲自出长安统兵,乃是为了最后一捋不切实际的朝望。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不是每一位君王都能面对自己成了亡国之君的事实。 以身殉国总要比遭受屈辱而死体面的多。 “你与我从戎多年,深悉兵力不在多寡,儿郎们在武关僵持半载,入关后顺遂至腹地,士气正值鼎盛,待二弟领精兵前来,姚泓敢应战否?”沈田子据理力爭道:“水无常形,你我齐心,安知不能以寡击多,一战平秦?” 说著,沈田子愈发高亢,鬍鬚微微颤抖,似是已望见生擒姚泓,在眾將士眼下献虏於主公。 功名驱使著將帅,同样也驱使著士卒,且相较於后者恶更甚。 沈田子已然是县侯,拜將封侯对不足以使其以命相搏,可在县侯之上,还有县公、郡公等爵,將军职、封地食邑依然有封赏的余地。 对於大头丘八而言,唯有在此灭国决战中,才有封侯的机遇,寻常攻坚之战,哪有如此良机? 取得项羽尸首之一者,子孙经歷六百余年,至今扎根於弘农,今后更是位於五姓七望。 姚泓不比项羽,最起码也是一国之君,不说头颅,就是一根脚趾头,也够他们封乡侯、亭侯,让后世子孙从出生起就领先於世人。 “利慾薰心吶!”傅弘之感嘆一声,说道:“敬士未至,败了——” “仲度,能否信我一次?”沈田子目光坚决,他见傅弘之有所动摇,说道:“你我领军突进,姚泓不知我军状况,定然畏势不敢进。“ “进,该当何算?” “姚泓往昔可亲自领军打仗?溃军与从未操练过的民夫所建之军,堪用否?” 简而言之,对付流民军,沈、傅二人心知肚明,数万人望不到头,可一旦前军溃散,后方的士卒將会作鸟兽散。 两人所立战功,多是討伐叛军,其中流民军最多,行军如何,排军列阵如何,章法早已烂熟於心。 姚泓相比卢循,诚然不如。 回溯古往,不晓兵事的君王比比皆是,姚泓若能与其父姚兴一般统兵御敌,何止於此? 不是沈田子骄纵轻敌,而是秦国无人,胜算有四成,就足以他冒险相击。 半晌过后,沈田子见傅弘之犹豫神色褪去,遂起身劝道:“你若还是忧心,便领一幢在军后应接,可行?“ 第207章 建业 第207章 建业 傅弘之自知劝不住,只得妥协。 两人皆为一军之帅,若沈田子一意孤行,也难以成事。 在官署商议良久后,二人遂各自离去,一人至军中动员,一人统筹粮草,几乎是片刻不得停歇。 翌日。 三千士卒断断续续出城,往尧柳进军。 ========== 当姚泓得知沈田子一路不退反进,心神不由一凛,他看著眼前一列列士卒,忧心忡忡。 有的无精打采,有的身形瘦削,这些瘦弱的兵卒挥舞军械都不免感到吃力,军阵更是一塌糊涂,姚泓再傻,也知道这些人不可用。 绞尽脑汁后,姚泓未任用苟卓为將抵御沈田子,而是遵循旧制,打算令宗室大臣,车骑將军姚裕统步骑万余人南下。 之所以不敢用苟卓,並非是姚泓质疑其忠心,只是前者不曾有战功,对兵事的见悉与自己相差无几,派他去,若將最后的能战之士葬送,那便真要成了待宰羊羔。 姚裕不及姚绍,可到底是打过胜仗的。 往前赫连勃勃遣侄儿赫连提侵掠池阳,姚裕领兵相抵,败之。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解无聊,?0?????????????.??????超方便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虽然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胜绩,总归要比没有好。 姚泓在京兆集结民军,起初是为亲自驰援潼关,作天子守门的壮举,以此来扭转乾坤,熟知武关以北的守將尽皆遁形,寻不得踪跡,他便只得先侧目於这支別军,再奔赴潼关。 凡事有利弊,要是能拿这数千深入的晋军为麾下的新卒適应战场,说不定还能有所转机,到了此时,以多敌寡胜了也是胜,能鼓舞军心便足矣。 姚泓望著在驛道中纵马而来的姚裕,眸光黯淡。 先是姚成都死於战中,后是姚鸳—— 就连姚绍也呕血殉身。 一名名为国而死的將帅,姚泓有时在想,或许早早降了,还能保全眾人,但他就是接受不了自己亡国之君的命运,总觉还有转圆的余地。 等到面色灰暗的姚裕躬身行礼时,姚泓方才停止了思绪。 “陛下。” 姚泓看著姚裕,下意识的嘆了口气,嘱咐道:“卿领军在前,朕在军后行进,以免晋寇望势而逃。” 若沈田子二人撤於城中,他绝无心力围城攻取,既然前者进犯,得胜之机不可失。 旷野之上,旌旗猎猎,烟尘滚滚。 沈田子策马在前,他令军中多举旗帜,以辅卒在军后大造胜势,两千多余士卒,硬是拉起了五千多人的仗势。 玉镜抬至眉眼处,姚字大纛竖立於中军,沈田子皱眉望去,始终未见御輦,心中猜测多半是宗室將领,顿觉可惜。 惜色一抹而过,沈田子不敢在此时表露於面上,他能动摇眾將土,便是为了擒杀姚泓的功名,其余人,远无此激军之效。 沈田子窥探得秦军之中,有近千骑兵,见其愈发接近,遂即遣数百步卒上马侧立在两翼,號令五幢人马,从行军队列开始结阵。 前、后、中、左、右各一幢,刀盾甲士在前,枪矛手在后。 这些粮车上载有木石,算是简版的屏障。 “咚咚咚”滚轮声响起,挑拨著军士心弦。 数十辆粮车在辅卒的推搡下架在两翼,与数百骑一外一內相隔。 姚裕望见眼前一幕后,双眉紧皱,握著韁绳上的手渐渐鬆开。 刘裕前不久才列车阵大破魏军,当今麾下这支万人军,骑卒千余数,其余皆为步卒,如此一来,车阵未必能发挥晓勇,更何况是如此简陋的车阵。 当然,姚裕还是有些畏惧这车阵,不单是畏惧刘裕,也是畏惧这些所战披靡的晋军。 长安之中,除去明里暗里留好退路的士人外,最受煎熬的便是宗室子弟。 先前奔袭各处救急的宫城禁军都打光了,资敌的甲冑军械马匹更是不计其数,在此氛围的笼罩之下,要无半分畏惧,那定然是违心之言。 斥候疾驰而归,匯报著晋军配员。 姚裕得知这五千人之中,竟有半数是不著甲,手持短兵的辅卒时,底气丛生,他见晋军列阵迅疾,隨即也发號示令,让万余人不慌不忙的结好军阵,缓步进击。 “咚咚咚一”双方鼓声逐渐昂。 千余轻骑从两翼奔驰,他们手持角弓,从箭壶中抽出羽箭,搭弓上弦,一气呵成。 无了铁甲马鎧,无了驍勇之士,便只得先用这一套迂迴的老法子,在这原野上牵引晋军。 外围的甲士当即屈身,举盾抵挡飞来的箭矢。 沾染了汗水的指尖按立於弩机之上。 “放!!” 沈田子一声令下,处於中军的一幢弓弩手猛然直身,往两翼奔腾的秦骑激射而出。 弩矢透过裂空,直贯眼眶,血珠从脑后溅洒,轰然倒下的尸身绊在前蹄上,马躯一震,跟蹌的倾向一旁。 霎时间,在强弩千钧威势下,披戴轻甲的骑卒哀嚎阵阵,人仰马翻! 步行向前的八千余秦卒当即將箭矢上弦,往空中齐射。 箭雨倾泻而下,一名名遮蔽不及的晋卒应声倒地。 兵力四倍之差,纵使秦军士气低落,可只要拉得动弓,挥舞得动兵戈,晋军终是双拳难敌四手两轮对射过后,秦骑游至军后,沈田子见状,嘶吼號令著两翼身著重鎧的骑卒。 吼声过后,两百余手持长剑的骑兵急躯马腹,提速秦军中阵奔腾而去。 趁骑兵衝锋抵挡之际,沈田子策马至军阵前,手执长刀,高声吶喊。 “诸君冒险远来!!唯求今日死战!!!!封侯之业正在於此!!!” 炎风呼啸,吼声震盪。 沈田子翻身下马,位於眾卒身前,他捡起地上的铜盾,嘶喊道:“贼首姚泓就在军中!!杀! !!” 晋骑已冲阵於军中,数百人在近万人之中显得渺小,可当一名名士卒跟隨在沈田子一旁,奋勇衝杀入阵,却无吃力。 前军两千秦卒刚一应对骑兵掠阵,紧接著的,便是两千步卒手持短兵,面露凶色的挥刀砍来。 三名秦卒挥刀砍向沈田子,后者提肘以铜盾挡下一击,又以长刀为阻,挡下第二击,第三刀砍在肩甲之上,为甲叶所弹开。 沈田子猛然使力,以盾还击左侧,持刀劈砍向身前秦卒的同时,右臂挥摆,在砍下头颅的同时,击打右侧秦卒的面上。 项刻间,血水染红了全身,直至十余名亲兵杀向前来,沈田子顿感从容,他接连挥刀,如砍瓜切菜般的杀戮秦卒。 哀豪声震天动地,游至后方千余轻骑眼见的一名名晋卒涌入军阵之中,一时愣住,不知是提箭射击,还是持矛衝锋,无论他们如何杀敌,始终会误伤同袍。 场上再无弓弦之声,剩下只是一片片刀剑相击的“叮噹”声响,直至一眾晋卒离姚裕只有数十步之遥,前军阵形溃散,待到第一人往身后奔逃、十人、百人,不断激增。 “砰!!” 沈田子猛地挥刀劈向旗杆,高耸的大纛一分为二,他举起刻著姚字的断帜,嘶哑吼道: “杀!!!” 第208章 血莲 第208章 血莲 三名身形佝僂的守卒对靠在墙垛后,微声交谈著。 老卒啃咬著灰白断骨,一下一下的磨著,直至一颗黑牙脱落,方才吃痛的停下手中的动作。 自从姚恢迁移了万余户百姓南下,安定十室九空,只留下数百户老弱,连耕种放牧都是问题。 仓中剩余的一两千石粮食吃空后,城中剩下的军民苦苦支撑,饿死近百户后,勉强挺过了一月像这些无力耕种田地,放牧的无用庶民,每日的盼头就是谁死了,挥洒余力爭夺断肢。 城中如坟冢一般死寂,一阵风沙袭来,棕褐细小的沙尘漂入眼角,不知为何,风沙越滚越大,直至壁墙轻微颤动。 老卒软弱无力的倚墙起身,他搓了搓双目,透过风尘看向远方。 “嗖!” 乾枯的唇角为利箭所穿,一滴滴乾涸的血水滴落在地上,两名守卒呆愣在原地,似是想要逃离,似是想要解脱。 “得得一一一”马蹄声如风雷席捲,响彻天际。 半耸著的城门被骑兵粗暴的顶开,位於军后的赫连勃勃看向久违的安定城,面无哀喜。 夏军入城后,先是挨家挨户的搜罗一遍,掠夺无果后,些许忍耐数月,报以期望的匈奴骑兵將怒气宣泄在仅存的老弱上。 赫连勃勃不徐不急的驾马入城,他看著了无胜跡的街道,“”了一声,遂下马上城,待到他来到城上,见得还有七八名弱不禁风的守卒依偎在一块,脸色不快。 隨行在身侧的赫连昌见状,遂將掛在身上的檀弓箭袋取下,双手递交给赫连勃勃。 赫连勃勃接过后,拈弓搭箭,弦声响起。 “咻!” 箭矢正中眉眼,贯穿头颅,箭簇抵著墙垛,如同將尸首钉入璧中。 “父皇神射!” “陛下神射!!” 射中的同时,赫连昌拍掌叫好,在其身后的將领文臣当即附和。 赫连勃勃脸上的不悦淡了些许,但还未完全褪去,他缓缓地从箭壶中抽出羽箭,缓缓地搭在弓弦上,剩下的数名老卒神色惊惧,无力的往另一边奔走。 “咻!” 又一箭射出,箭簇从脑后穿过,大半个箭身嵌入脑中,唯有一朵白羽在脑勺处,似绽放於仲夏之莲。 稍顷,莲由白转红,身躯跌倒在地,箭矢受衝力顶出,同战旗般竖立在血肉中。 “啪!啪!啪!”掌声如战鼓般循序渐进,激盪高昂。 隨著数人惊恐远去,赫连勃勃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他迅捷的再次抽出两箭。 一箭射中脖颈,一箭贯穿胸膛数刻之间,七八名守卒尽皆瘫倒在地,了无生息。 赫连勃勃呼了口气,將弓与箭壶交与赫连昌,微微一笑,说道:“朕有好些时日未曾练箭,生疏了。” “父皇乃天授神射,习练与否,皆是百发百中,儿臣每日习练弓,已相差甚远。” 眾人见脸色舒缓,一时间,吹捧之言不绝於耳。 相比於马屁赫连勃勃更为欣赏著自己在墙道上所铸之杰作。 单纯的射杀已然满足不了他的私慾,唯有用血液点缀之方能使他孤芳自赏。 半响后,甲士们將墙道上尸骸,连带著略微凝固的血跡清理的一乾二净。 赫连勃勃立於城上,问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文士。 “刘裕进至陕中,灭秦指日可待,惜朕在否城苦等,安定空虚,早可发兵据守。” 早前赫连勃勃想要观望一番局势,直至姚恢身死,他都未曾发兵侵占安定,姚绍呕血而死的消息得知的更晚,不知怎的,京兆的消息越发阻塞,信件也从数日一封转成半月一封。 耳目为布所蒙的滋味令赫连勃勃身心不適,自称帝设百官后,他已然尽力克制自己,嗜血就像是刻在骨子里一般,凡有不顺之处,便总是想以杀止愤。 王买德微躬著身,沉默不言,先前赫连勃勃射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卒时,他便有意劝諫,奈何赫连勃勃的脾性,终是让他隱忍了下来。 当然,王买德並非是怜悯那几根草芥,只是赫连勃勃先前允诺他,入秦地以后,克尽守己,不得滥杀秦民,毕竟此番与以往不同,数万夏骑攻伐至此,为的不是掳掠钱粮人口,而是为占据关中之地,问鼎天下。 “陛下詔太子分兵进据安定各城,安定的民户本就不多,若不加以遏制,陛下占据一座座空城,何用之?”王买德正声道。 赫连勃勃警了一眼王买德,面色淡然道:“卿之意,朕心中瞭然,朕已传詔与儿,进驻各县时,不得杀戮。” 听此,王买德默然。 “陛下乃大禹之后,志在恢復先祖伟业,往后每克一城,皆是夏土,君主对待治下的百姓,应適以仁义,使其重归王化,如此,国力方能有所寸进,陛下也可摆脱夏州贫瘠之地,夺取了关中,便可步步为营,休养生息,囤积国本。” 王买德停了下,又道:“永嘉乱后,关中晋胡错杂,去地方豪强大族之外,羌、氏、鲜卑、匈奴迁移至关中的部落数不胜数,拉拢晋人士族,徵用胡人为军,文武相辅,霸业可图。” 赫连勃勃面色稍有动容,他抚在垛上的双手不自由的握起,说道:“卿之计策,乃是在夺取关中之后,朕往昔豪言,臆测刘裕灭秦之后,必然急不可耐南归称帝,復洛后,他连九锡都未曾討要,且依是郡公—” 赫连勃勃將忧虑娓娓说出:“刘裕一改往日作风,朕本以为他谦让数次,可至今都未传有封赏他的消息,五十有四了,就这般有耐性不成?” 王买德听后,思片刻,说道:“陛下不用担忧,刘裕年迈,此时不受封,盖因长安未可,故而想在此之后受封,晋国之国力有限,钱粮並非取之不竭,臣料断其灭秦后,定然要休养生息一年半载,以此巩固关中司隶。打下的疆土消化不掉,迟早也要吐出去,至於是上是下,则看陛下如何取捨。” “哈哈!”赫连勃勃笑了一声,侃道:“朕並非畏惧其势,河滨一战,可谓是名震天下,朕苦思冥想,只觉长孙嵩寡智,竟直衝那摆设相连之车阵,围而不攻,普军能奈他何?” “用兵侧重不同,鲜卑铁骑以掠阵为重,陛下用骑,以迁回牵扯为重,若刘裕向陛下用车阵,绝无此一胜。”王买德由衷道。 从根本上,赫连勃勃就不可能会令骑军直衝车阵,即使对射不过,撤便是,为何非要殊死一战不可? “朕见那群鲜卑人一代比一代痴傻,以为穿上了厚重的玄甲,便不可阻挡?討伐些无用的流民杂军,也敢自翊天下第一骑?” 戏謔一二,赫连勃勃转念想道:“刘裕南归后,不知是否会留那孺子坐据长安,此子——-骄纵,有股血气,好在年少,阅歷浅薄,对於兵事一知半解,若当真留他坐镇长安,倒是成全了朕。” 刘义符奔袭一役是让赫连勃勃些许刮目相看,要以同龄比较才能,后者捫心自问,总角之年时,断然无此魄力。 可魄力血性都是皆是加以利用的资本,赫连勃勃甚至已在脑海中勾勒出应对之计,如何诱使其兵出长安,如何分而击之,如何迁回拉扯。 “陛下目光深远,臣不能及,但刘裕入主长安后,陛下占据安定,勿要再南进,陛下可领大军回撤,示弱於他,待其急不可耐南归时,復领大军南下,如此,取得关中之胜算,十之六七。” 王镇恶、毛德祖、沈林子诸良將镇守关中,即使赫连勃勃运筹帷,前者坚守不出,要想克诸坚城,也是极难之事,王买德所言的六七成,这还是在有天时相助的境遇下。 虽说不敢言完全,但相比於晋军攻入关中,夏军自北南下,一路平野,无雄关险隘所阻,天然便有地势之利。 再者,先前赫连勃勃攻至郡城,离京兆不足百里之遥,数次往返,兵家所爭之地,大都知悉,再令他南下进军,自然要比往常更加得心应手。 赫连勃勃听后,顿感焦躁,遂不再推演將后之事,而是侧目於天边如血色般鲜艷的夕阳。 第209章 残局 第209章 残局 “呱!” 落於胸腔之下,一口一口雕琢血肉的乌鸦展翅腾飞,满脸血污的甲士疲惫地捡起掉落在地数把刀剑。 阵阵“眶当”声此起彼伏,破旧粮车上,已然堆满了甲胃军械。 断成半截的旌旗掷在车上,傅弘之看著近乎力竭的沈田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不等他领兵赶赴,秦军已然大溃,三千破万数,虽然未能生擒姚泓,但经此一战,功名是捞著了,只是没有他的份。 傅弘之並不感到可惜懊悔,赌上一切去拼搏的衝突,早已荡然无存,作为一军之將,冒没有必要的风险,那是对魔下士卒的不负责。 既然能够等待援军到来,偏偏要以寡击多。 当然,人马一多,秦军未必会上鉤,这种种因素,並非一而就,而是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清理工作进行到一半,沙沙的脚步声与申叶碰撞声愈发响彻,不少士卒听此当即握紧了手中军械,军官们呼喊应敌,匆忙的排列军阵。 沈田子抬眸望去,当他窥见那飘扬的旗帜,证了下,號令眾人停下动作。 “是援军!勿要衝撞!!”傅弘之见沈田子喊不出话来,代其吼道。 半盏茶功夫一晃而过。 战场上,留给急行军至此的数千援军只剩一片残肢断臂。 沈林子下马后,直往沈田子身前奔走而去,披戴在身上的明光鎧似如薄纸,丝毫不能拖缓其步伐。 “兄长!” “来了。” 沈田子会心一笑,缓声道:“在前军可还好?听你屡次大胜,好不威风,身可有受创?” “这句话该是弟问兄长才是。”沈林子看著他面上的血污,以及裂开还在滴血的手掌,苦笑一声说道。 “我实在劝不动他,姚裕大败,姚泓因而胆怯,数万大军回撤后,他竟还想要趁胜追击。” 傅弘之轻嘆一声,遂不再多言,他离开二人,去料理战后之事。 “王镇恶克潼关否?” 发问之余,沈田子將丟弃在地上的麻袋摆正,缓缓坐下后,他又拍了下一旁令沈林子一同將就“若潼关已克,弟何至於翻越山岭驰援?”沈林子反问道。 沈田子听出沈林子话中有所埋怨,他不甚在意,说道:“秦军新败,士气大泄,你此来有多少兵马?” “弟听兄长已出城迎战,便领三千精兵先行,尚有五千士卒刚至山脚,半日应至青泥。” “好!休憩一时辰后,隨为兄一同进赴尧柳。” (请记住 看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给力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言罢,沈田子只觉喉咙瘙痒难耐,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了血渍,沈林子见状,脸色大变“將士们疲累,血战过后,该休整数日才是,兄长怎能—” 沈林子不顾其推阻,將其抱起,沈田子体力不支,只好作罢,跟跑的在前者的扶下上了马。 回青泥的路上,沈林子还听著兄长掛念著攻克长安之事,对伤势视若无睹,儼然一副嗜战疯子的模样。 “来日方长,立功之机颇多,兄长若是糟蹋了身子,留下病根,往后举不起刀剑,纵马不得,岂不因小失大?” 好生劝諫过后,沈田子平復心境,不再多言。 五千余晋军入城后,略微狭窄的青泥城显得拥挤起来,傅弘之便安顿沈林子所带来的人马在城外安营扎寨。 软榻上,沈田子面上,手掌与腿脚处裹了数圈白布,直至医师离去,他才得以鬆懈。 虽有玄甲兜盔护身,但敌卒也不是痴傻,前军已然是万人中筛选的“驍勇之士”,怎会只往鎧甲上劈砍? 沈林子端来装著清水的面盆,用温水浸湿巾帕后,轻手为其擦去额上因忍痛而层层冒出的汗珠逃入山林时,还有几位堂兄弟共患难,其中大兄沈渊子与徐逵之等一同在前岁中伏於沙场,二兄沈云子归族后不愿出仕,堂弟沈虔子年少尚未及冠,寄养在偏房,未受苦难。 兄弟四人唯有田、林二人在外从戎,且为刘裕所看重,兄弟二人征战多年,感情自不用说。 沈林子看向大腿外侧的裸露而出的疤痕,心中五味杂陈,沈田子膝下无子嗣,他並非不曾娶妻,生育无果后,便对后继之事不甚上心。 也不知是否在年少时留下的病根,如今自己的三子在岁末出生,他还未敢相告於沈由子。 先前自己想將次子亮过继於兄长,却被拒绝,如今他见其为了爵位功名几番涉险,摸不著头脑,却不好说什么。 “可有斥候回稟?” 稍一好些的沈田子靠著丝枕,问道。 “姚泓退於灞上,不敢轻动,待后军抵达,兄长欲作何打算?” 先前路上沈田子断言要直取长安,那时沈林子恭维安抚,此时却得直言相劝。 “今日姚裕大败,斩首数千,姚泓软弱,你又携八千精军前来,你我兄弟齐心,何不能破长安?” “潼关定城各处所合之兵马五万有余,去杂军三万,依然有两万能战之土,若姚泓据城而守,兄长如何破城?纵使野战,秦举国之兵,非弟魔下这八千士能当,两成胜算,何如凭白赴死?” 沈田子好功已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人非圣贤,对於功名利禄,自然是越高越好,但沈林子还是有分寸,是你的便是你,不是你的,得之福祸兮? “行军打仗,看的是士气高低,以寡胜多,为兄今日一役,便是明例。” “秦国危在旦夕,主公之势,逐日渐长,兄长与弟正值“壮年”何必与行將朽木的老叟赌上性命。” 沈田子沉默了片刻,说道:“歷朝歷代,开国公侯声名最显,你我二人立灭国之功,郡公尚可图之.. “兄长一战克长安,功劳之大,主公如何封赏?兄长难道不知功高震主四字?” “主公任王镇恶为帅,依你之意,也忌其功高?” “王镇恶贪財,品性有失,虽有七八兄弟在军中任职,可王氏早已落寞,无根基可依,唯承其祖王猛之名,不能与族中相比。” 吴兴沈氏占田亩何止千顷,家中部曲明里暗里都有数千之数,沈氏割据江左数百年,根深蒂固。 若是他兄弟二人位高权重,待到百年之后— 沈田子细思过后,不由一愣,无言辩解。 “主公已至潼关,这首功,兄长与弟爭不得,王镇恶亦爭不得,潼关攻势时强时弱,毛將军、 道济皆不愿做破关之人.”沈林子顿了顿,又道:“数日后弟与兄长、傅將军进发至尧柳,静待主公號令便足矣。” 沈田子听后,嘆了口气,頜首妥协。 第210章 策略 第210章 策略 待到青泥大胜的捷报传至刘裕手中,大军已过湖城,陈兵於潼关十里之外,两军之和,整整十五万人马,从北到南,从河岸直至山岭,方圆数百里皆炊烟裊,人如泉涌。 一座座营寨相连並列而立,將山脚至腰的林木砍伐尽半,显得尤为光禿。 岸前还停靠有数十艘大小战船,水陆两地的景象,让关城上的秦军守卒望而胆颤,他们几乎看不到尾部在何处。 这还是刘裕西进时沿路布防,分派驻兵,以此抵御魏军的情况下,不然再拉十万大军也绰绰有余。 数十万兵马,看似庞多,但负责上场作战的士卒三不存一。 精细筛选后,这十五万中有近四万北府兵作为主军,其余兵土五万余,辅卒杂役五万余,架起了这支望不到首尾的大军。 帐內。 王镇恶坐在一侧,眾將齐齐入座后,原先宽有余的营帐顿然间拥挤不堪,尤其是其身材,似刘裕、丁昨这般身量的,往往都要占两三人的位置。 造成如此情况,盖因前军三人不善迎合之事,好在勉强能挤下,开得了会,便不算要紧之事。 “沈將军大胜秦军,挫其势,不日进发尧柳,离长安不过数十里之遥,姚泓屯兵於灞上,姚赞固守定城,未有增援潼关的打算,自明日起,三军猛攻关城,数日可下。”谢晦有条有理的分析道。 他虽不是统兵之將,但帐中的某座长城如是点评道:『入关十策,晦有其九,才略明练,殆为少敌。然未尝孤军决胜,戎事恐非其长。』 简而言之,谢晦擅计策而不擅统兵,檀道济策反姚禹等人,其中便是谢晦在推波助澜。 除去刘义符遣派在长安的眼线,谢晦早前便有插有耳目,不然,檀道济一將领,如何能联络到洛阳之中的姚禹。 真要明算,檀道济克洛之功得有谢晦一半,而后者不与其爭。 盖因在刘义符旁敲侧击之下,谢晦已然想明白,自己功利心过重適得其反,默默做事便可。 他日夜伴在刘裕左右,做了何事,大都知悉。 刘裕目光扫向眾將,无有异议后,便令后军轮调至前,使前军轮后生息,又以毛德祖为统將,率领诸军攻城。 粮草丰足,兵精將勇,敌军士气低落,往昔久攻未克的天下第一关,以当下情形而言,奄奄一息,就差那么最后一口气。 守军还有万余数不假,可军心涣散,弃城离去,再多的兵马也是无用。 刘裕率大军至关下,攻城士卒与以往相差无几,可秦军面临的压力却是前所未有的大。 姚泓御驾亲征,也只是为了稳定军心,既然敌国“天子”杀至国门前,他也应当身赴前线激励三军,奈何青泥一役姚裕大败,沈田子一路又增兵万余,他不得不驻守在灞上与其相对。 倘若他一意奔赴潼关,或重蹈覆辙,成了下一位慕容超。 人员调动安排妥当后,议会接近尾声。 一直作壁上观,恭耳倾听的刘义符说道:“父亲,沈將军直逼长安,关中人心浮动,此时令他遣使於京兆各族,加以煽动,定然会有不少人愿意归附,此消彼长,潼关不攻自破。” “昨日长安传来消息,长安府库充盈,姚泓要是肯狠下心来,散於前军,想必还能维稳一段时日。”谢晦轻声道。 京兆王、杜、韦三家,如今只剩杜氏未曾有归附之意,运转韦华暂居在洛阳,王修隨军西进。 一眾文僚,裴松之、顏延之等大都留守在司隶,负责后勤补给,每拖延一日,损耗不可估量,能早一日攻入长安,自然更好。 除去薛氏这样认地的大族,京兆那些家,也不愿在此时背负个叛国的罪名,与其现在投靠,不如待灭国后投效,有家世傍身,相比於名望,为了官职染了清誉,不值当。 韦华跟隨在刘裕也有数月之久,每当谈及国事军情,往往都点到为止,不可越矩。整日嶗些家长里短,要称其叛国,根本是无稽之谈。 他是叛贼,那姚掌、姚禹几位宗室该如何算? 小门小户或许会趁势归附,让他们豁出家底翻盘,显然是异想天开,因此,谢晦才忍不住出声提醒,兵权都掌握在宗室手上,文武百官所能贡献的微薄之力,可视为无物。 往昔前军用计夺城攻入司隶,虽是上兵之道,但毕竟不入台面。如今帐中猛將数不胜数,土气正盛,破关而入,更能彰显威名,何乐而不为呢? 纵使诸国结成联军,共抗“暴晋”,也不见得能在此时对上潼关外的十数万大军,天下將帅之才,莫过於帐中方寸之地。 听得谢晦劝阻,刘义符並无反驳,苍蝇再小也是肉,能减免一兵一卒的伤亡,那都是赚的,打关中轻易,守关中难。 建康相离万里,国之重心侧於江左,一两年內无望迁都,重心不移,如何掌控天下命脉,乃是首要难题,为此让刘裕十分费神,相比於何时灭秦,他最在乎的安稳。 岁月每分每秒都在消逝,刘裕不光为自己,若他不在生前登上帝位,而將接力棒交由刘义符,以后者的心性,压根驾驭不住那群士人。 两次大胜,在军中立威不假,可眾多镇將远在天边,地方失衡,钱粮徵收不及,发不出军,威望这种锦上之將在瞬间枯菱。 “父亲,孩儿听闻赫连勃勃遣数路骑军直趋安定,夏军占据岭北,长安以北便无险可依,蒲坂尚驻有万余守军,尹昭老成,非泛泛之辈,坚守城池,朱將军一路未必有成效———” 数十道目光袭来,对於早已经歷过生死的刘义符並不同往昔在石头城外那般紧张露怯,他甫一起身,不缓不急道: “夏军割据岭北,大军攻入长安断然不会甘愿撤军,安定杏城乃岭北要衝,儿浅薄之见,於栗依镇守河內,屯以重兵,平阳空虚,朱將军两万兵马转向东北,进至匈奴堡,同苟卓魔下八千军士克据平阳,以肘夏魏两国。” 刘义符轻咽了下喉咙,继而道: 夏军南下,朱將军便可出兵定阳,西可行“围魏救赵”之策,迫其回援,东可行包夹之势,进取河內,收復山西。” 第211章 谋后 第211章 谋后 北伐初,太极殿上,刘义符便提议防范赫连勃勃,往前三万余夏军驻守在杏城,按兵不动,如潜伏在灌木丛中待捕而食的虫。 既然赫连勃勃占据岭北,那隱患已然埋下,深入土壤之中,拔不开,便只能作后手。 昨日朱超石渡河北上,直逼蒲坂而去。 在眾人思付之际,刘义符说道:“尹昭无暇顾及关中,也不愿阻挡大势,沈、檀二位將军曾围蒲坂近一月有余,可见他惟愿守成,有三位將军驻在青泥牵制姚泓,分化的策略已经达到,魏国尚未有回援平阳的动向,与其攻打无关紧要,固若金汤的蒲坂,倒不如攻取攻守兼备之平阳。” 等收復平阳及北,河东便是完整,此后征伐两国,便多了条“路”。 利处显而易见,弊端也很明显,要是夏魏合而击之,两面受敌,情形便相当严峻。 顾忌到夏军大都是骑兵,有汾水相隔,据河守成並不算难事。 哪怕是在夺取秦地之前,以普的国力军土,以一抵二依然游刃有余。 以步卒为主的普军,野战是短处,阵地战是长处。 元嘉年间魏军南下,步骑十万攻悬弧,城內守卒千余人,硬生生相抵四十二天。 让那些作为肉垫炮灰的步卒攻城,捨不得用武装精良的骑兵登城,也就只能捏捏软柿子。 魏军死伤万数未克下一城,拓跋燾气的不行,书信一封至建康,谁知刘义隆冷暴力,视若无睹,使其在这条小道上越走越远。 眾人思绪了一会,一时间未有人出言附和,重心略在秦,至於赫连勃勃,那都是后话。 虽然诸將不放在心上,但今时不同往日,架不住刘义符反覆提及,在庙堂时无人在意其言语,有理有据下,他们若再以年岁资歷为由拒绝,反倒有些牵强。 沈林子离去,与其共攻蒲坂的檀道济深以为然,配酿了片刻,说道:“主公,仆与敬士攻城月余,尹昭老成,欲作壁上观,速克蒲坂绝非易事,依仆之见,令朱將军等转攻平阳,不失为上策。” “我军前不久才与魏国止战,若再起兵戈,多生事端”王仲德说道:“碗中食未咽,凯锅炉. 局势明朗,可中原的压力还在,此番灭秦,本为取关中、司隶,收復河东,进军夏魏,都不知是多久以后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战线拉得太长,於国而言,弊大於利。 跟隨刘裕多年的老將,心中期望归期望,天下一统还是太过遥远,如何路身於新朝,谋求爵禄才是正道。 人心复杂,若不得不浅薄划分,无非稳、激两党。 似毛德祖、王仲德这般有了灰白鬢髮的將领,皆是不愿多四起兵戈,一国一国的打,总要比面对各国联军要强,真要逼得太紧,凉夏魏,甚至於乞伏秦都要反普。 此前攻入洛阳时,乞伏炽磐遣使向普称臣,称是要助王师夺取长安,数月下来,一兵一卒都曾见到。 刘义符看向了王镇恶,见其一幅事不关已的模样,显然是对他的计策不大看好。 考虑得失之下,刘裕决断道:“先令超石攻城,若半月不克,便依车兵所言,发兵平阳。” 话音落下,爭议戛然而止。 待到帷慢掀起,隨著眾人相继离去后,帐中只剩下父子两人。 刘裕开口问道:“你对赫连勃勃所知多少?” 刘义符几次三番进諫,让刘裕稍有困惑。 自己都不曾与赫连勃勃交战,光凭藉以往的事跡,他察觉到刘义符对其格外看重,甚至乎有些许畏惧。 当然,赫连勃勃乾的那些事,不光是孩童,老叟听了也要惊惧不已。 胡主大都遵从汉术,想方设法做仁主的不在少数,当中以符坚最为出眾。 半数是偽仁,是为拉拢人心,军阀不同於国君,赫连勃勃完全是符坚的对立面。 “儿对赫连勃勃知晓不多,但其吞併关中之心,昭然若揭,建康实在太远,父亲离开长安—. 几唯恐驾驭不住,出了变乱,北伐儿郎们的血便白流了。”刘义符诚恳道。 “何人与你说为父要回建康?” 刘裕听后,只觉荒唐,怎所有人都料定自己要在关中平定后赶著南归? 他是想要九锡,进封国公,可离登基还差些火候。 现今精力还有剩余不多操劳些,不趁著身子骨健朗的时候扫平关中诸国,等到彻底老了,亦或是病了,便来不及悔恨。 身体状况如何,胃口重要,心態也十分重要,战事顺遂,捷报不断,面色比在建康时还要红润几分,若灭秦后,士气正盛,粮草还有剩余,他自然要西进,直至收復陇右,乃至西域,而河东山西等地,位於黄河以北,诸多事务不能企及,舰船也失了作用,变数太大,得不偿失。 “父亲北伐,所为—”刘义符话到一半止住了。 听此刘裕面色淡然,侃道:“你也等不及了?” “孩儿不曾。”刘义符苦笑一声,说道:“父亲离庙堂多时,刘公为您秉持朝政,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去岁正月,父亲召儿入堂试问曹操之別,儿將您比为山君,如此,朝堂便是山。” 刘穆之维稳后方,建康一片安稳,刘裕见刘义符同张部一般忧心,微皱眉眼,问道: “朝中是何情况,为父远比你要清楚,何来此杞人忧天之说?” “刘公本就抱病在身,一国之政尽由他来打理,事多则劳多,劳多则衰,精神有竭尽之时,一年半载刘公或许能支撑的住,可两年,三年?” “为父身处建康时,诸多事务尽交由道民打理,十数载恍恍而过———” “凭藉刘公的威望,暂时能镇得住山中蛇鼠,但压力不同以往,有父亲您坐镇建康,许多后顾之忧便会烟消云散。” 朝堂群臣得知刘裕离建康两三年,异心几乎要滋养茁壮,刘穆之镇的住,但不代表他能鬆懈。 刘义符不是要刘裕平定关中后立刻回师建康,但趁平稳之时,回去一趟,停留个月余,再行北上图谋诸国,整顿军备,才是最优解。 刘裕早已不將刘义符视作孩童,振振有词下,他沉默思付。 半响过后,刘裕回道: “封赏过后,全军於关中休整,届时有空余,为父便亲自回建康一趟。” 第212章 群蠹 第212章 群蠹 长安,府中。 中年人面上满是焦急之色,他在院中来回步,每一次落脚都会发出微微的震声。 便是袭承高祖遗风,有鹰视狼顾之像的前宗室权臣,扬州刺史司马休。 听闻刘裕已领军至潼关之下时,夜夜难寐。 一对灰暗眼眶使其看起来极为阴沉。 “府外那些人可还在?”司马休之停下了步伐,向长子司马文思急切问道。 “那群牲畜定是收了逆贼好处!不然怎会整日待守在府外?!父亲若要等他们离去!贼寇早已杀入府中,將您与儿剁的七零八落。” 话音落下,司马文思似是还不解气,又怒声道:“父亲可忘了姚四人的下场?儿听说连尸首都寻不出,可会留有全尸?!” 司马休之听著一句句怨言,终是隱忍不住,抬袖指斥道:“每日只会噪,你往日要有这心思用在正途上,你我父子又何至於此?!” 司马休之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才智过人,偏偏生了个如此凶暴无耐的儿子,除了向他抱怨和吐露污言秽语之外,可以说是毫无用处,令其牵引府外那些盯梢贼人的小事都办不利索。 只可惜二子文宝为那逆贼所害,不然多少也有微薄助力,能让他轻鬆些许。 司马休止施以计谋得心应手,但对兵事一窍不通,几乎从未有过胜跡,每次发兵气势汹汹,却无例外的落得个大败奔逃的下场。 在阴人这点上,司马家可谓是一脉相承,太平盛世玩弄权术便罢了,於当下世道而言,难免招人耻笑。 打不贏仗,一切皆是空谈,常败將军流落四方,存活至今,损人利己之行不知多少。 元兴元年(402)正月,司马元显下詔西伐桓玄,司马休之兵败,携子侄撇下军队出逃洛阳,以侄儿为人质向姚兴借兵,徵募数千民军,被孙无终击败,逃亡偽燕,投奔慕容德。 此后南归晋廷,因刘裕奔逃於秦,又因秦灭投奔北魏。 司马休之的足跡可谓是遍布天下,变卦翻脸之举数不胜数,靠著宗室的声名到各国乞居已成了家常便饭,谁知当下却犯了难。 现今府中家眷难以脱身,司马休之的孙儿才出生不久,离不开娘亲,连路都走不得。 司马休之根本分不清府外的贼人是谁所指使,私下里“眉来眼去”投晋的官僚多到数不清,一个个排查过后,坟头草都要有人高了。 仇家本就多,不用管是谁的人,思虑如何脱身才是要紧之事。 “国不知所踪,多半已遭遇不测,你不用顾忌贼人,令僕役至象齿(鲁轨),韩延之、刁雍、桓道度.—..—...—..—.—府上,令他们及府上商议对策。 刘裕对仇家从未手软,如王慧龙祖父王愉,曾因嫌恶刘裕出身,对其无礼。 待到刘裕起势后,一眾甲士撞门而入,屠戮了个精光,唯独剩下躲藏在寺庙里的王慧龙侥倖逃过一劫,等同於灭门。 而作为司马休之属僚的韩延之更甚。 刘裕书信招安不成后,韩延之便將自己的字改为显宗,给儿子取名为韩翘,以此羞辱刘裕。 总之刘裕的仇家聚集在一起,还活著的,估摸还有数十人,尽数乞居於长安,其中有私仇,有公仇,但最令其憎恶的,还是司马休之父子、鲁轨寥寥数人。 言罢,司马文思深呼了口气,知晓事態严峻的他不曾有片刻犹豫,旋而三步作两步的往院外走去。 司马休之望其背影,哀嘆不断。 房门轻轻推开,宗悄然入內。 王尚躺靠在椅上,愜意的打著盹。 关外战的火热,府內倒是一片寧静,沈田子在青泥大胜后,诸多官员连装都不愿意装了,几乎是摊了明牌。 姚泓深觉宫內不安生,故而领军驻在城外,夜夜睡於军营之中,且命宗室將领轮番彻夜值守,比以往敏感太多。 “虫按耐不住,鲁轨、韩延之等一一登门,想必快要动身了。” “你现今魔下有多少人?”王尚听此,当即瞪大了眼,迫切问道。 宗直言道:“三十七人,若是將桓氏余孽一同算上,怕是不够。” 若是光看著司马休之一家,加上鲁轨,定然是够的,別看前者有扬州刺史之职,可连府中的奴僕都不过两手之数,更別提与训练有素的老卒相抗,別看就这寥寥十数人,算上家眷亲族,至少有百余人恶,南方家族思想深入人心,逃难的时候自然也是携著族人一同。 这百余颗首级,皆是功名利禄,待到刘裕亲临长安,王尚再將这些曾经触怒於前者的仇家尽皆奉上,不说尚书令、左右僕射等权职,以他往常仕途的资歷,马马虎虎担任五曹尚书还是有所足余的。 三品、食两千石,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王尚暗自思付,自己好岁也是王氏子弟,多年以来政绩也有,谍探之事更是信手拈来。 五曹尚书大都以江南士人委任,尚书省无闕位,刘裕也不可能凭空罢免官员,並不是没能力,而是不至於如此大动干戈。 其实对於刘裕而言,往昔的仇家或许只是灭国臂越的彩头,可有可无,恨是恨,但动不了其心若是入中书省,与自己往日的权职有所不同,要想做出彩,並不轻易,若不能担任五曹尚书,担任其下的属官也未尝不可,警如都官曹,掌司法刑狱之权,再者,便是左、右主客曹,掌使官之权。 有著宗这一贤人在旁,令其做使臣,游说之功,少不了王尚。 往后若是立了实打实的功绩,有著一眾仇家作投名状,往上升迁无非是时间问题,既然做了降臣,还是多加內敛为好,等到在普廷站稳了脚,一切都好说。 “陛下在霸城徵募人马,禁军调离宫城多日,动静小一些,勿要闹大收拾不了摊子。” 宗无言,默然应下。 见状,王尚动手翻找出案上的名册,皱眉阅览好一会,说道:“人手有些稀缺,这般,我书信一封,你领至平朔门交予阎生,徵调一队守卒,让他们换好衣裳,好生盯梢,待到时机成熟,能擒则擒,留不下活口,尸首得保全,明否?” 宗敞微一頜首,王尚脸露不悦之色,忿道:“事关你我二人之前程,你怎如此不上心?” “我与王公同事数载,此等微末之事,何须提及?” “稳重为上,若是让那为首几人逃了,千金难买其首级,官位与爵禄不是大风颳来的,以后可不止京兆与天水那几家,昔日十人爭一官,普廷百人爭一官,其中不易,尔孰能知?” 江南士族可要比关中士族多上数倍,刘裕基本盘在南方,任用心腹官员当然以南士优先摧用,这一点没什么好爭辩的,王尚要想盖其一筹,就得趁著关中动乱之际,多多捞取功名,安稳太平后,立功的机会便稀少的多。 “王公高见,是我见识浅薄。” 阴阳了一句,宗接过信封,扬长而去。 王尚见此,哀嘆了一声,慨道:“似你这般脾性,无我告诫,不知要竖敌结仇多少。” 第213章 命处 第213章 命处 “司马公。” “主公。” 司马文思派奴僕一一登门后,眾人早已等候多时,此危急之际,若再不做准备,与等死別无分別。 司马休之扫量一眾,见人齐了,不敢再迁回卖关子,直言道:“逆贼將要杀进关中,我等也该思量对策,寻一条退路,以保万全。 光靠他父子二人,要想在贼人无所察觉下遁走,难如登天,隨眾人一齐走,筹谋计策之余,还能相互照应。 韩延之神色沉重,担任司马休之僚属十载有余,主僕二人奔逃天下,一同奔走,故而交情匪浅,密不可分,遂一如既往表態追隨。 “仆誓死跟隨主公。”韩延之作揖道。 那封指斥之信过后,刘裕其实並不恼怒,反而將其拿给左右文武观阅,慨曰:『事人当如此要是没有后面一系列改名的骚操作,刘裕也不会降罪与他。 改名字之事,刘裕定然已知晓,韩延之本就没想投效,更视前者为逆贼,以下犯上,目无君主之狂徒,晋室衰微,天子又是个口不能言的痴傻,他遂只能在司马休之这条路上走到底。 司马休之听得韩延之所言,心一热,问道:“贼人在外,窥探我等,诸君皆在,可有良策?” 话音落下,司马休之先是看向鲁轨,眾人之中,唯有他武力绝伦,且习熟兵法,毕竟破冢之战歼敌万数,斩得三名主將,战功远比司马休之等加起来还要多。 带兵打过仗的,也就是他们三人,此番脱身,要想不见血,那是不可能的,人早已被盯上,为了献媚於刘裕,安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图谋不轨。 鲁轨受其目光袭来,长嘆了一声,道:“司马公与诸君府中的男丁奴僕所合也不过数十人,能挥舞兵器的不过十数人,未有一甲,一弩,动武乃取死之道。” 无兵无马无甲,犹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纵使项籍在世,身著布衣,手指短兵,又能抵得了多少人马? 鲁轨有勇力不假,可要让他在当下境况衝出长安,简直是异想天开。 想著,鲁轨又道:“就算出了长安,无有马匹护卫,关中、河东骚乱不止,我等带著老弱妇孺逃难,与待宰牲畜无异,若被发觉.—..— 话音落下,鲁轨言尽於此。 他们一旦被羌氏匈奴的骑兵发现,钱財或许无多少,妻妾却大都貌美,要拋下她们,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就算不顾及名望,庭院眾人都是有家室的,其中有无辜受牵连者,並非如司马休之这般因迷恋权术而受难。 刘裕对其余宗室还是算宽仁,不干涉政治,沾染权柄,偶尔犯些无足轻重的小错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当然,宗室的田亩钱帛刘裕可没少“徵用”,其中大多数惠於百姓,少数封赏有功之土,从未有贪墨之举,平日里躬行节俭,因此旁人也不好说什么,也不敢说。 自起势时,刘裕便是打著光復晋室的名號反楚,口號喊了十数年,即使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他也做了十数年,因此不少晋民视他为霍光、周公。 哪怕刘裕挥动屠刀,从上到下,也都只会拍手叫好,百姓可不管那些士人所遵奉的大义,谁能让他们日子过得舒坦,就向著谁。 普室失人心已久,桓玄更是加速这一进程,若他励精图治,安稳民生,保不齐已无今日。 要论骄奢享乐,“刘义符”尚不及也。 沉默时,司马文思沉著脸说道:“当务之急,应当是如何甩开贼人,城內外一片慌乱,每日都要举族搬迁之族,混著出城並不难,只是有贼人盯梢,若不除贼—.” 刁雍出声打断了司马文思,述说道:“象齿所言,我亦认同,要想自保,应当智取才是。” 年轻的王慧龙虽在眾人之中年岁最小,虽格格不入,但也隨之附和道:“贼人怎能敌的过士卒,若司马公能劝诫秦主,秦主仁义,或可派兵护我等离去。” 王慧龙之言有些过於想当然,可姚泓之仁义人尽皆知,真要以先帝旧情劝说一番,確是有可能想归想,姚泓自保不及,当真还会顾及他们吗? “如若离了秦地,诸君可要奔走於何处?”鲁轨条然问道。 司马文思想讥讽一句,但碍於司马休之眼光,张了张嘴,未曾出言。 刁雍哼笑了一声,说道:“还能逃亡何处?凉?乞伏?还是那暴虐贱奴?以我之见,拓跋嗣为仁主,先前魏军虽大败於逆贼,但魏国雄踞河北,逆贼大限將至,待其死后,拓跋嗣定要举兵南下,那时我等又可重归故土,兴晋。” 语毕,刁雍不经意间观望了一眼司马休之的面色,见其无所动容,也不便再多言。 天下儘是胡国,要在眾国之间选一国棲居,唯有魏。 拓跋嗣是继姚泓之后最擬人的胡主,除此之外,他们別无去处,司马文思眉问道:“投魏?你与我说说,该如何越过河东晋军,奔走於魏?” 受此一问,刁雍思付了片刻,他旋即向司马休之索要地图推演。 等到奴僕將案搬至院中,图帛摊在其上,刁雍观图好一会后,方才娓娓道来。 “秦主愿派兵相送,我等可行至北地郡,转行向西,自蒲津乘船入河——” 刁雍指著河水一直往上迁移,停至定阳以南,说道:“停於汾水口,我等从定阳城南往东北行进,可穿过夏晋两地,直入平阳,抵达平阳城后,便可高枕无忧。 听此,眾人眼中闪出光亮,似是已然臆想到脱险那一幕。 “淑和真乃大智!”司马休之顿时喜笑顏开,讚誉了一番。 刁雍自谦了几句,不敢夸大。 “诸位,我所言皆乃是秦主愿派兵相助的境遇下,如若秦主不愿相助—” 最难的一步不是规划路线,而是如何让姚泓动容,使其派士卒、马匹、船只相送。 姚泓仁义不假,但不是傻子,他与其把司马休之一等送走,倒不如留著等到兵败后向刘裕求饶简而言之,一本无利之举,姚泓多半不会答应。 第214章 丏仁 第214章 丏仁 “昔日王尚遣宗敞出使魏国,游说魏主出兵相援,魏军虽败,但两国结姻亲之好,互为兄弟之国” 司马休之侧对眾人,负手在庭院中来回步。 “此下长安危在旦夕,我若向秦主自请,出使於魏,以求援军,诸君以为,可行否?” 思绪至此,司马休之对姚泓的脾性极为了解,从其对几位兄弟的处置来看,放他们离去的机会很大。 司马休之捫心自问,若是有府僚被策反,他定然以死罪论处,更何谈爭夺天子之位? 他们一行人打著先帝与请援的名头,合乎情理又师出有名。 鲁轨听后,思量了数刻,道:“听闻於栗至今镇守於河內,且屯有重兵,司马公欲为秦主出使,秦主应当不会相拒,以我之见,大有可为。” 此言一出,刁雍等人相继附和,无不赞同此举。 毕竟当下只有一条出路,不寄望於姚泓,他们根本无计可施,所谓一州刺史,魔下尚无一兵一卒,掛一个名头,能顶何用? 估计连王慧龙这个王姓还不如,兴许旁人猜测他是京兆王,狐假虎威一番,他只身一人,无亲族妻儿,未必不能脱身吗,商討诸多细节对策后,司马休之咳嗽一声,正色道: “既如此,诸君归家后稍作准备,若秦主愿令我出使於魏,届时唤诸君一同出行。” 聚的快,散的也快,司马休之道別时,鲁轨曙了一会,低声道:“家父追隨司马公背乡而死,还望您———” “象齿勿用忧虑,显宗隨我多年,我可曾弃之於不顾?” 鲁轨,作揖告退。 待到眾人全都离去后,司马文思哼了一声,道:“徐逵之乃他父子二人所杀,竟还有顏面侈谈为了父亲,思之令人耻笑。” 面对儿子对鲁轨的讥讽,司马休之不以为意。 “他最起码还有勇力,似桓家那几位但遂人所愿。”司马休之忧声道:“趁此时机,切莫再拖延,將库中剩下的金银取出,看看能否打点一二,托人出城传达於秦主。” 听此,司马文思面色不悦,但他无可奈何,此时若还捨不得金银,丟的便是性命。 靠著宗亲和刘裕私仇的身份,往前司马休之在姚兴面前怒斥刘裕暴虐等等,往后到了拓跋嗣与那群鲜卑人面前再行復刻一番,官爵利禄並不难。 有一位敌国正统宗人直言刘裕的暴行,损其风评,姚兴与拓跋嗣定然喜闻乐见,不仅有了討伐的名號,还能藉此击,长己之威,特別是魏军刚刚经歷大败,士气低迷之际,司马休之的作用便大了不少。 见司马文思驱使著奴僕,准备从大门离去,司马休之当即快步上前,正要高声劝阻时,却意会到了什么,低声道:“你隨我来。” 司马文思不明所以,他见父亲郑重的模样,只能听之任之。 父子二人一路行至书房,司马休之令其把房门关好后,他缓缓將手伸向书柜之中。 “咔!” 司马休之推动柜门,司马文思看著柜门下的土洞时,刚想惊呼,却及时被前者犀利的目光所打断。 “父亲是何时所挖的地道?儿”儿全然不知。”司马文思惊道。 “依你之嘴,不知何时便会走漏风声,事关一家之性命,为父早早相告与你,岂不同掘坟自埋?”司马休之冷声说道:“府外贼人盯得紧,你夜里从地道出府,去寻胡公,其弟翼度任辅国將军,陪侍於秦主左右,你可令他在秦主前转圜一二,如此,事必成矣。” 司马文思得知其竟还留有诸多后手,顿时间神采飞扬,戾气消散而去,欣喜道: “果真是滴水不漏,父亲智谋所长,儿远不及也。” 司马休之摆了摆手,又提点了一番司马文思如何夜行,甚至於到了胡义周府上该如何请求,任何一环节都要在自己的嘱咐下实施,极为縝密。 当然,司马休之也不想如此操劳,奈何儿子不堪用,他要是不多加上心,现已身首异处。 吩咐过后,司马休之感到晕厥,再次告诫了一番后,便去屋中休憩。 司马文思知晓夜里马虎不得,遂也回屋。 翌日,午时。 庭院中,王尚摆弄著手中长竿,生疏的將竿拋出。 白细饵线入水,剔亮不已。 来来回回拋收数次,王尚才將案上的粟洒入塘中。 刘裕好渔,若自己通晓渔技,或许还能得其青睞,王尚如是想著。 正当他让一旁渔翁废力的传述记忆时,宗悄然赶来。 “蠹虫不知何时遁出府,竟有人替其传言於陛下。” 听此一言,王尚愣了愣,他当即从胡椅起身,质问道:“他与陛下进言什么?” “他愿北上渡河至平阳,出使魏国,请拓跋嗣令於栗出河內相援。” 说著,宗眉头愈发紧促,出使是他的活先暂且不论,魏军大败这才多久,不说元气大伤,那也是损失惨重,怎可能南渡驰援? 疯了不成? 王尚观宗脸色,心中已揣摩出大半,他旋即问道:“说了些什么?” “胡翼度在陛下面前进言,称先帝在世时,厚待蠢虫等人,现今国难之际,应捨命相报。” “哈?!” 听后,王尚似是被气笑,耳根与脸颊逐渐红了起来。 “陛下是何態度?” “陛下允了。” 两人面面相,雾时沉默下来。 片刻后,王尚长嘆一声,说道:“国將沦丧,陛下不忘悼念先帝,因而施以仁义,纵其归去,若逢太平之世———是为明君!” 此番作態,稍有些头脑的都能窥探出司马休之是作何打算,姚泓定当不例外。 他答应司马休之,或是出於父皇,或是出於仁义,或是出於不可实际的期盼。 姚泓才能不出眾,可对下的德行甚能比肩汉文。 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吶。 落得个亡国之君的骂名,惜哉! 感慨一番后,王尚正声道:“何时起行,卫兵几何?” “陛下遣一百士卒相隨,午后便要起行。” “这般快?” 王尚赶忙回到屋內,將令符取出,交於宗。 “十里之外再动手,万不可让陛下知晓此事,明否?” “王公宽心。” 一百杂军,十名骑士便足矣將其冲溃,但保险起见,还是多带些人马为好。 旷野上,马车疾驰而行,司马休之与司马文思共乘一车,二人时不时翻开车帘,往后眺望。 “无贼人追出,父亲可安心了!”司马文思大喜道。 “未必。”司马休之將头伸回,他躺靠在软榻上,吩咐道:“你好生看著,不可懈怠说完,他闭上了眼,假寐打盹。 上了年纪,精力不同以往,总会觉得睏乏,特是在高压过后,稍加鬆懈一番,困意便如潮水袭来。 一刻钟后,车轮滚动声中夹杂著马蹄践踏声,司马休之身心一凛,看都未看一眼,遂拉著司马文思出车厢至车辕处。 “父亲这是?” 不等话音落下,箭矢呼啸而来,钉在车栏处,司马文思瞳孔一震,顷刻间,额上渗出层层冷汗。 鲁轨等人皆是让家眷坐於车中,自身策马伴隨左右,如今见后方有百余名骑兵追来,无不大惊失色,慌乱失措。 司马休之未有片刻犹豫,他令车夫暂缓马速,由此下车。 百余名卫兵仓惶的列阵以待,司马休之趁此时机,从处在车前呆愣在原地的役卒手中牵过马匹。 上马后,司马休之对眾人不管不顾,连连挥鞭,奔驰而去。 司马文思愣在车旁,他已然听见车旁妻儿发出哭声,正当犹豫之际,鲁轨隨同著司马休之一同纵马离去。 见此,司马文思心一横,往车前抢过为剩不多的两匹马,踏马隨行。 车中,妇人六神无主,两行清泪从脸上流淌而下,滴落在锦绣强裸上,包裹在其中的婴儿,哭啼声愈发尖锐刺耳。 第215章 覆辙 第215章 覆辙 潼关攻势一日比一日迅猛,城上的秦军应付吃力,旦有不支之象,晋军杀上城头时,军官们便会扯看嗓子哑声吶喊看陛下领兵將至等激励之言。 每当此时,那些念及先帝的老卒们便会一反颓势,奋勇的將晋军杀退。 关城中兵力充足,真要將这万余守军打空,不知要待何时。 毛德祖於潼关两里之外,驱使著密密麻麻,如同蚂蚁般士卒往前奔涌。 从辰时战至正午,不知为何,秦军士气一振,愈发驍勇,毛德祖始终不敢松解,他见伤亡激增,当即领前军暂退。 隨著鸣金声响起,晋军又如潮水一般褪去。 等到毛德祖策马回应后,便见王镇恶檀道济等將正往帐中走去,他虽不明所以,但见眾人面色沉重,加之今日攻势受挫,多半不是喜事。 两名甲士將惟慢高高拉起,毛德祖缓步入內,只见皮甲上满是尘土的神將支支吾吾述说道。 “姚璞与姚河都设伏於河曲,徐-徐將军奔走,右翼大溃,衝散了中军大阵,慌乱时,徐將军不慎坠马·被—·被秦军所杀—” 眾將听得此消息,不说晴天霹雳,但也难以接受。 就这么轻易败了?且还如此凑巧的让徐之步了徐逵之老路。 莫非这振威將军號带有不详?? 玄学之说不脛而出,令眾人感到寒凛。 將言后,帐中静寂针落可闻,没人敢在此时触动刘裕那根沉落两年的心弦,就连一向敢言的刘义符,身子也不自由挺直了些。 稍顷,问话声打破了这刺入骨髓的寒意。 “死伤几何?” 神將低著头,暗自估算一番后,说道:“朱將军撤至芮城后收拢溃军,城中概有两万人·—.” 一战死伤六千,其中即使有辅兵、杂役充数,那也是人! 攻城两日,双方死伤也不过三千之数! 六千在纸张上或许只是一道数字,可要以县城为对比,就以偃师为例,一县千余户,五千口人上下,死六千人,相当於屠了个千净。 成王败寇,战死沙场与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自然不同。 刘裕默,待平復了胸腔气血后,遂令將將战况前后陈述一番。 “朱將军几番號令,就是止不住溃兵,將军他本想渡河南下,但薛帛领著魔下部曲千人错开徐將军的人马,东奔芮城,朱將军便隨同—— 听到此处,徐之背上的大锅足以卸下了。 若当真往南奔逃,死伤不知凡几,好在薛帛有“急智”,才不至於弄得太难堪。 姚和都二人出蒲坂埋伏的兵马必然不多,多了便会被守军所察觉,饶是如此,在有骑兵的情况下,四散而逃的步卒只能等死。 本就是伴攻之策,朱超石所辖並非精军,抵不住溃势倒也合乎情理,只是消息实在突然,北伐至今从未有此败绩,算是开了个坏头。 仗在河东败的,却能使潼关的守军士气回涨,明朗的局势又僵持了下来。 眾將还来不及哀悼徐猗之,便开始思量善后之策。 “主公,仆曾与敬士攻征蒲坂,可北上驰援朱將军。”檀道济率先言道。 在其之后,刘荣祖、胡藩也都一一请命。 大败之军一时不能用,若要继续攻征蒲坂,只得领一支新军奔赴。 不然,若尹昭与姚和都等出征河东,以此牵扯主军,危急之时才救火,火势便要失控直到此时,沉默良久的刘义符说道:“蒲坂秦军刚一得胜,攻城定然失利,未免重蹈覆辙,孩儿以为,让朱將军驻守在芮城便可,败军士气低迷,但守城有余,河东秦军兵力只够自保,绝不敢反攻—————诸位將军若要渡河,不如进军平阳。” 眾將听刘义符又在若有若无推行自己的计策,態度与先前多有不同。 前日议会时,刘义符欲让朱超石转向克平阳,半数人觉得不妥,刘裕遂採取中庸之策目前境况,不言而喻,从某种角度来说,要是早前听了刘义符之策,或许未尝有此一败。 事到如此,王仲德也不好再出言劝阻,平阳城不过数千留守驻军,加之有匈奴堡八千人,遣一將五千兵马渡河,再携芮城五千辅兵,攻下平阳已然有所足余。 更何况,薛辩至今还在族中观望,再带上薛帛这位“本地人”,攻一郡城,並不算难事。 原先便有此意的檀道济听后遂即附和道:“世子所言甚是,秦军新胜,蒲坂坚如磐石—.” 反对的声音愈发稀疏,隨之而来的则是附和声,就连先前摇摆不定的毛德祖、谢晦等人都一致苟同。 现今攻克蒲坂不大现实,佐一別军收復平阳郡,还有些用处。 辐重都已运至河北郡,与其让这两万士卒守城,进军平阳方才是人物皆尽其用。 兴许是刘义符对平阳势在必得,帐中的气氛渐渐升温,不再同先前冷冽刺骨。 善后之事安顿后,刘裕朝毛德祖问道:“两军一河之隔,捷报抵达潼关,依你之见,需多少时日破关?” 受此一问,毛德祖將攻势毫无保留的道出:“一名守卒,能抵数十名攻卒,仆不敢夸大,每日消磨廝杀下去,半月往后—— “可否用火攻?”谢晦问道。 “谢主簿是要用火药?” “可行否?”谢晦偏首看向天师刘义符。 却月一战,火药虽有成效,但也因此误伤不少士卒,那艘因爆裂火势而损坏的楼船至今停靠在洛阳,稍加修补后用作漕运。 如今的火药只能算是个半成品,隱患大,量也不足,杀伤性止步於破甲,要等同於炸药那般爆破城门城墙,无疑是做白日梦。 之所以对魏军有所成效,惊马与火势功不可没,用於攻城,相差甚远。 “破门无用,若要施以火攻,无需用火药。”刘义符正色解释道。 河东缺漏刚一解决,如何破关又是一难。 璧墙上不知沾黏了多少血肉,就在此时,城下依有掩盖不及一具具尸骸。 往日的顺遂,与当下犹如天壤,压的眾將喘不过气来。 “主公。” 数日未曾进言的王镇恶出列作揖。 刘裕观他作態,旋即问道:“镇恶有何计策?” “仆近些时日常至岸前观望水势,河水缓流,以水师西进,涌入渭水,沿岸进发,可越过关城,直取长安!!” 眾將顿时一愣。 领水师入渭河,听起来不难,可这与刘义符、沈田子二人孤军深入,赴险赌命有何分別。 正当眾人议论之际,刘裕缓缓起身,嘈杂声夏然而止。 “胜算几何。” “七成。” “需多少战船士卒?” “蒙冲小舰五十艘,精兵两千。” 第216章 归根 第216章 归根 天微亮,曦光透过黑陈牛皮,打在细窄甲板之上。 隨著一名名士卒登船,轻巧狭长的蒙冲微微晃动,荡漾著岸前浪。 王镇恶扫视著一艘艘停靠在岸边上的舰船,神情稍有动容。 数日前,他只向刘裕討要五十艘外围裹著牛皮挡火的蒙冲,后者却从洛阳,乃至豫州徵调筹集,足足凑了七十余艘。 许多蒙冲本都派不上用场,大都破旧,刘裕能为他寻来七十艘可用之蒙冲,可谓是尽心尽力。 一艘寻常的蒙冲,若算上甲板与两舷都站满的话,约能载得四五十人。 每艘舰船大小不一,大些的载六七十,小些的载二三十人,加上能支撑四五日的粮草辐重,足以载得刀戈弩盾齐备的三千甲士。 八百白直武士死伤近半数,刘裕虽没將仅存的五百白直队交由王镇恶统帅,但所挑选的士卒也是北府兵精锐,加上其百余名私兵,可以说是孤注一掷。 若王镇恶此行战死,亦或受擒,这三千精兵损失殆尽,远要比河曲一败更损元气。 养这三千申士,足矣组建三万常规军。 当然,最让刘裕捨不得的,还是王镇恶这位万金难求的大帅之才。 因此王镇恶需要何物,他都竭力寻来,舰船、兵土,甚至於乎將领,令其挑选。 他本想让刘荣祖、胡藩一同隨其西进,可王镇恶却只要毛德祖一人,除去其官职之外二人磨合一年有余,相互脾性与想法往往不用言语便能有所预料,到了危急之时,当能见成效。 相比於刘裕的不舍,刘义符便豁达的多,后者也有些忧虑,但不多。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刘义符本想告诫一番,可想到事无绝对后,终是未说出口,遂便与刘裕等人一齐至岸前送行。 此番以水师进军,不成功便成仁,將这三千多人的性命作赌注,若王镇恶能直捣黄龙,攻克长安,潼关、蒲坂不攻自破。 秦军主力驻扎在潼、定、蒲坂三处,姚泓徵集的数万民军与贼寇无异,看似人数相差甚多,但要是微操得当,以一当十也並非是不可能之事。 领军者除刘裕之外任何一人,刘义符都觉得是在送命。 常言当局者清,旁观者迷,这句话在战场之上,却不怎受用。 那股胜券在握,逆势而上的气势,布局、推演,唯当局者清。 就同如刘义符奔赴千里,隨行的麒麟军士一概不知目的为何,王镇恶此举,看得清,但也止於看清。 告诉诸將领水师入渭河,如何避过耳目,如何攻取长安,皆是一团雾水。 好在有沈田子一路在青泥策应,京兆兵力分布於何处,王镇恶是摸清个大概,若入河畅通无阻,姚泓屯兵於城外,水师直抵城下,一战擒国主,大事可成矣。 当一艘艘战船因负重而略微下沉,王镇恶与毛德祖屈身向刘深深行了一礼,平身后,刘裕神情沉重。 “事不济,可降秦自保。”刘裕沉声道。 朝阳徐徐升起,王镇恶似是感到错觉,他回幕去岁夏日,建康城外,懦了懦嘴: “事不济,仆不仕二主。” 王镇恶鲜有反驳,刘裕笑了笑,上前拍了下前者的肩,侧头对毛德祖说道:“勿要听他。” 毛德祖沉默不言,未出声答应。 二人登上主船后,当即令两舷的櫓手站於桨孔之后,使其双手紧握船浆。 王镇恶站於舱顶,一声號令之下,大帆高高扬起,与披在肩上的玄一同飘舞。 光亮透过上的孔洞,照射在背上,王镇恶不觉燥热,只觉时隔多年,年近半百之际,胸腔热血翻涌。 令旗摆动,分列於岸上的辅兵將一条条麻绳从钉柱上解开,鬆绑不及的,遂直接挥刀劈断。 七十余艘战船顿时间如脱韁的野马,顺著水势奔涌而去。 船队起行的数刻间,隱於牛皮船璧下的擼手调正方向后,猛然挥动船桨。 稍顷,隨波逐流的船队归於正轨,迅速的西边进发。 眾人在岸边恭立良久,直至最后一艘尾船模糊不清,方才回过神来。 刘裕转过身后,快步至备好的车乘旁,矫健上了车。 王镇恶,毛德祖孤军深入,他也不能閒著,昨日檀道济北上,前军四將不復,他便欲亲至关下统领前军,以攻势牵引秦军,兴许能减轻其阻扰。 水师濒临分流,王镇恶与毛德祖高声驱使眾船,一名名擼手使出浑身解数的挥动船桨,如过江之鯽般涌入渭水。 渭水比於黄河,两岸便要细狭的多,两艘排列在外侧的舰船不可避免撞击向岸前礁石“砰!” 船璧击打在巨石上,整座船摆盪起来,舱內堆砌著一袋袋麻粟跌落在地,甲胃军械发出阵阵眶当声。 待到战船平稳后,挤在舱內十余士卒缓缓站起,手疾眼快的將麻袋与军械从身上拨开,重新排整。 王镇恶手执玉镜,双眼一眨不眨眺望向远处关城,眾多秦军,注意到他们这支舰队的廖寥无几,即使城中主將快马加鞭相稟报於姚赞,也追赶不上。 他之所以用小舰入关,是因其行驶远要比大船迅捷,船身小,又利於操纵。 入渭水后便是顺势而入,航速一提再提,已不下於骑军策马奔袭。 正当王镇恶目不转睛的看向关城时,原本休憩在城上城下的秦军条然动员起来。 看到此处,王镇恶眉头微皱,可当万余秦军无一人奔赴岸前时,又舒缓下来,他放下玉镜,知晓关外大军发动猛攻是为了掩人耳目。 刘裕僵持在关外十日有余,而王镇恶却是在关外僵持近半年之久。 此时乘船回到关內,陌生越越要盖过熟悉。 光阴似箭,三十年晃过,他甚至已记不清关內地势,还得依借帛图,亦或是相询毛德祖来判断行驶至何处。 生於长安,长於长安。 遥想到当年祖父所立下的功绩,王镇恶就不禁血涌澎湃。 往昔身为寒门子弟的王猛不肯仕晋,盖因门阀林立,纵使到了南方也只能处处受限。 数十载过去,王镇恶偶常遐想,若是在此时,刘裕邀王猛南下,王猛可会答应? 结果可想而知,如今王镇恶以武侯之孙、晋军大將的名势重返关中,留给他的唯有两条路。 名扬天下或—落叶归根。 第217章 將倾 第217章 將倾 京兆,霸城以北。 帐內,镇北將军酣睡於榻上,一张略显乾枯的手掌落於丰腴中。 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喊声,惹得姚强几番转身子,以至於將查拉在枕上的长髮拽动了些许,女人吃痛,脸色难堪的睁开双眸。 女人悄然坐起,打量著榻上与地上的一片狼藉,空虚感涌上心头。 还未等她缓过神来,帐外的响声愈发激烈,如此动静,姚强皱眉摆手,似是想要挥去噪音,一双眼却紧闭不开。 “將——將军————”女人呼唤无果,遂抬手推了推,后者“喷”了一声,眉眼愈发紧皱。 接连几下过后,姚强不耐的醒了过来,昨晚与军中部將喝得酪酊大醉,直到此时脸颊上还带有红。 “又要?” 姚强拔声喝了一句,不等女人解释,惟慢猛然掀起,衣衫不整的將慌乱冲了进来。 “我与尔等说过,未有令不得进帐!” “將——军,晋寇袭营!!” 言语落下,震天动地的廝杀声隨著光亮传至帐中。 姚强心一凛,身躯颤了颤。 “晋寇何时入关?我怎不知?!”姚强不可置信问道。 “晋寇是登岸—————”偏將说著,愣了愣,赶忙道:“將军莫要再问了,晋寇杀进营,仆已备好了马,將军快先行撤走!” 听此,姚强甚至来不及穿上襠裤,用布匹在腰间打了个结,披露一番后紧隨著偏將出了帐。 女人呆愣在原地,她刚想乞求一同逃离,谁知二人无了踪影,只留下她一人枯坐在榻上。 涇水河滨。 毛德祖著甲戴盔隨於军中,直至寨门前百余名秦卒尽皆倒在血泊之上,道路顿然宽无阻。 “杀!!” 千余名披坚执锐的甲士衝杀至营內,一队队秦卒顶上,却因反应不及,被面前奔涌而入的晋军砍翻在地。 有的秦卒刚一出帐,长刀便已劈至面上,嵌入头颅之上,致使血水溅射,模样相当疹人。 有的尚未著甲,手执短兵与甲士相击,钝了刀尖砍在玄甲之上,擦出一瞬火后,便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招架两下,便也隨著袍泽一同倒下。 廝杀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时辰不到,整座营寨染成了血红,一名名降卒低头蹲趴在地上,显然丧了胆魄。 王镇恶並未打算在此停留,得胜后,他遂遣船上数百生力军至营中搬运粮食,而剩下的数百无用降卒,则是让毛德祖自行处置,是杀是放,且不干涉大局。 “姚泓遣一支兵马屯於涇上,安逸了太久,以为潼关未克,便可高枕无忧,当真不堪一击。”毛德祖用巾帕擦去白须上的血跡,讽道。 “能战之士皆在前军,越往腹地,杂军愈发多,主公遣我等三千甲士,足以所向披靡。”王镇恶应道。 此番无所损失的一胜,可谓詮释了何是『三千普甲可吞秦”。 半数驍勇秦军早就被姚绍几番微操下损失的一乾二净,剩下的不是驻在潼关,便是驻於蒲坂,姚裕八千步骑死伤过半,更是雪上加霜。 姚强这一军,本就是为了防止晋军从水路登岸,若防备充足,不等晋军登岸,半渡而击之,断然不会败的如此难堪,数千人马,杀伤十数人,其中大半还是轻伤。 “你我皆是秦人,如今归乡,可有念想?”毛德祖兀然问道。 “我对关中无多念想,进军至论池,偿还了故人的恩情,如今又当报效主公。”王镇恶正声道,他沉默了片刻,又道:“长安是何样,我已忘却,城中旧宅已无人居住—.” “入长安后,修一番,再將你的兄弟家眷迁入府邸,北海王氏兴矣!”毛德祖朗声道。 “此事还是得待到关中平定后再论,四战之地,动乱不止,若出变故,便不是兴门。” 后半句王镇恶没有道出,但毛德祖心中明了。 当初国內动盪不止,他的父祖死了,亲眷亦不能免,王氏一门再如何落魄,无人、也不及毛德祖,王镇恶至少还有一眾兄弟相伴。 “散於天下,確是妥善之策。” 到了此时,向来不苟言笑的二人谈论了许多。 休整不到半刻钟,营寨东面烟尘滚滚,王镇恶眺望天边,稍加斟酌片刻,说道:“还是追来了,德祖,你率一千人入营,闭门以待。” 刚准备脱下鎧甲的毛德祖苦笑一声,旋即號令士卒往营內奔走。 五千兵马赶至营外数里时,见姚强已然败退,遂掉转方向,直往长安行军。 王镇恶见状,只得让毛德祖领军撤回船上,打算趁著各路秦军尚未回援长安前,先一步抵达。 甲士整齐有序的登上战船,隨著踏板收起,轮替过后的两舷櫓手竭力摇动船桨,在水势推波助澜下,几乎要与那支急行援军还要快上些许。 灞上。 大营之中,姚泓看向眼前口齿不清的驛卒,险些失控。 “水师越关而入!为何到此时才来稟报!!”姚泓怒斥之下,驛卒跪在地上,將头埋的极低。 “姚难何在?!朕命他严加看守水道,他便是如此纵晋寇入河?!” “姚—.姚將军出营后不知所踪—” “晋寇有多少人?!” 驛卒回溯了好一会,方才答道:“仆沿岸跟隨,约有五十艘小船,两千余人——— “统军之將何许人?” “仆—望旗帜上刻的是王字“王镇恶?” 姚泓背后一凉,面色渐渐涨红,他接连问道。 “姚赞、姚难二人至何处了?” “稟陛下,將军离霸城还有十里,一个时辰便能抵达。” 姚泓得知讯息后,遂挥退驛卒,来回步过后,他便想坐在榻上缓缓心气,消化一番,可刚一坐下,股下却如针毡一般刺痛。 “去將不、胡翼度召来!” 城外还有三万人马,王镇恶充其量三千士卒,若调度得当,並非不能阻挡,姚泓虽不曾亲临沙场,但饱读诗书的他,怎会不涉及兵法。 当下首要,该是阻扰晋军登岸,占著地势和兵力优势半渡而击,等到姚赞、姚难两路援军抵达,这三千深入京兆的普军孤立无援。 想到此处,姚泓又对沈田子一路有所顾忌,他不可能调动所有兵马去应对王镇恶的三千人,青泥万余精兵,若趁机北上,实在棘手。 “陛下!” 沉思之际,姚不与胡翼度赶至帐中,姚泓顾不得后事,先行抵挡王镇恶才是重中之重。 “不!” “臣在!” “你率一万人北上,至渭桥设防。” “臣遵旨!” “翼度!你领八千人至石积(城东北),若晋军攻你二人其一,可相互策应。” “臣遵旨!” 等到二人接过虎符,正欲快马加鞭领军布防时,姚泓嘱附道:“万不可让晋寇登岸! 知否?!” “陛下放心,臣等誓死也不让贼寇踏岸一步!”姚不信誓旦旦应道。 “国之存亡,便要靠二卿了。” 第218章 背水 第218章 背水 岸前,一眾身著柄襠的牧民沿著河滨驱赶牛羊。 少年骑在牛背之上,他看著草地后方的稻田,又看向眼周遭瘦削的牲畜。 正当他目不转睛观望著羔羊咀嚼著暗翠野草,乐在其中时,羔羊却停了下来,细尖羊蹄摆动,惊慌的往四处逃窜。 少年愜了下,偏头看向湍急的河水,眼前一幕,令其呆愣在原地。 只见一艘艘战船顺流而下,背水急速逆流西进。 速度之快,不亚於战马奔腾。 可令少年失神的不是其速度,而是船上见不得人,只有一柄柄木浆在河面摆动,不等他下牛询问於阿爹,惊呼声此起彼伏。 “可是仙术?!” “神灵佑我家平安!” “神抵在上,万不要让贼寇杀来!” 一眾羌人呼声愈演愈烈,直至发酵为祭拜神灵,相继跪拜在草地上,双掌合十,有的高呼,有的呢喃,似如供奉佛神。 秦国人心惶惶,最能感同身受的便是这些遭受苦难的百姓,不管是晋人,胡人都不能避免。 余粮要徵用,牛羊马亦不能免,胡晋混血的不在少数,家有田亩、牧地,却受官吏所征,需变卖產地以求存活的更是大有人在。 吏卒们征粮抢人时,性情温和的,便会苦诉朝廷的难处,然后大肆谩骂晋军,对各家各户述说著其暴虐,挑战之行。 简而言之,罪魁祸首是晋军,你们別怪我,別怪诸公,別怪陛下。 只谈普军兴师残暴,不提为何兴师,不提为何失去了半数疆土还在竭尽民力死死支撑。 为了权柄,为了一家之顏面,姚泓不得不如此。 天子守国门悲壮,可都已打到国门下了,此般之国,纵使抵御住敌军,离灭亡又有多远呢? 战爭涂炭生灵不假,但若是天下分而不合,因战而死的百姓只增不减。 所谓“仁义”之师,便是为以战止战,刘裕北伐之前,秦国一样受诸国凌虐,边民不得安生久矣。 王镇恶透过浆口望向一名名向己朝拜的牧民,神情复杂错。 临近长安,胡人越发繁多,往前是氏人,现今是羌人,唯独晋人不復。 除去士族寒门,胡汉混杂百年,或不分彼此,或两不相干,或同舟共济。 背乡太久,於脑中所浮现虽有不同,但大相逕庭。 驶过平野,模糊的高阔坚墙映入眼帘,王镇恶没有举起玉镜,与其透过镜片相望,倒不如踏足於城上,任他俯瞰。 豪气丛生之下,王镇恶当即令各船士族將备好的胡饼掏出,先行进食一番。 干硬饼屑掉落在甲板上,王镇恶猛灌一大口壶水后,轻轻握住了刀柄。 熟悉而又陌生石桥位於舟师之前,王镇恶吼声道: “止於此地!!披甲戴胃!!齐备戎器!!隨我登岸!!!” “诺!!” 三千甲士几乎同一时间回应,喊声激盪於河面之上。 他们不是为王镇恶所振,而是为眼前的长桥,望不到边际的都城,为阻於关外半载的愤意。 长安!就在脚下! 一名名武士目露精光,迅疾穿戴甲冑,且將所有能执带的军械一俱携於身上。 这些老卒从戎多年,对当下的处境大都看得透彻,能否拜將封侯,当看今日。 毛德祖於前指挥各船舵手,隨著櫓手反向滑动船桨,航速迟缓下来,徐徐停於岸边。 一张张踏板再次放下,甲士似狼群般踏足土地,惹得驻於桥上近万秦军列阵赶来。 水势湍急,姚不统军赶到城北时,有天时相助的晋军已將近渭桥,前者刚一停歇,还未布防设垒,普军已逐一登岸。 “快!衝杀过去!勿要让贼寇登岸列阵!!” 姚不嘶吼的同时,散斥候於四处,以此请援。 王镇恶探知到秦军驻守在石桥处,便令眾军著近登陆,爭得这关键之机。 毛德祖脚踏实地后,即刻號令先行甲士不得固引战船,列阵引敌。 当最后一名甲士从摇晃的踏板上跃於岸上时,蒙冲不受控制,隨著汹涌河水逐流西去。 先是一艘、两艘、八艘、十艘、三十艘。 三千甲士眼睁睁看看舰船流走,无不身心一凛。 失了这七十艘蒙冲小舰,他们便再无退路,见此情形,有数名士卒想要上前挽救,却被王镇恶止退。 相比於眾军有些许悵然,王镇恶与毛德祖二人激奋凛然。 “一一”阵阵蹄声响起,数刻后,遂又渐渐静止。 姚不见数千晋军甲士尽数登岸,列阵以待,稍有畏惧,喝停了数百名轻骑,號令著后方步卒列阵递进。 趁著僵持片缓之际,王镇恶不顾险阻推开一眾亲兵,奔走於阵前。 “吾生於长安!然属並家於江南!此为长安以北!!去家万里!!舟、衣粮皆已隨流不復!!” 吼声高昂,令眾军顿时为之一振。 “昔淮阴侯背水一战!!置於死地而后生!!后而灭赵!!助高祖问鼎於天下!!封齐王!!项籍破釜沉舟!!大破秦军!!自立为西楚霸王!!!虽吾不济淮阴霸王!!但愿与卿等生死与共!!!” 卿有敬称之意,可多用於权贵,眾士卒听卿一字,原本冒出冷汗的掌心顿感温热,气血好似在胸腔翻涌不止。 王镇恶扫向一张张兜盔下忧动不已的面庞,再一吼道: “今!进战而胜!!功名俱显!!!不胜!骨不返!!无他歧矣!!!卿等勉之! !” 吼声落下,王镇恶竟一人当先,往西面万余秦军衝去。 毛德祖与三千甲士见状,未有片刻犹豫,无不紧隨其后,护於左右。 战马似是感到不安而发出低微的嘶鸣声,姚不跨坐於马上,唇角抽动,他回望向军后,见到那金灿御琴后,底气十足,遂也吶喊励眾道: “陛下就在汝等之后!!建功立业就在当下!!” 万余秦卒握紧手中的铜锈长戈,面对著喊声震天动地的数千玄甲武士,手脚止不住的打颤。 这些从未亲临於沙场的新军操练不过三次,刚一交战,面对的却是精甲驍勇武土,虽有天子在后督战相援,但他们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躯。 早已列阵后的秦军前后不依,排前排尾上下倾泻,手中的铜盾与短刀显得极为无助。 “射!!” 姚不喊道。 “咻!!”位於前列的弓弩手颤著手將弦上搭载已久的箭矢齐射而出。 “哗!!” 羽箭与弩矢在大盾与玄甲的抵挡下折断、嵌入,未能使晋军停下一步。 数不清的甲士如猛兽般“扑”向秦军,弓弩手惊骇之余,慌忙的装填箭矢。 “咻!!” 再一番箭雨激射而出,以“神弩”著称的晋军却无人使弩,而是以盾甲相抵,想要顶著攻势杀入秦军之中,与其近身廝杀。 此般决断是不得已而为之,姚赞率兵马回师长安,京兆兵马已过五万有余,王镇恶磨下只有三千人,若不能速胜,与其打阵地战,不出半日便要被围杀殆尽。 隨著两军相距越近,近射的威力陡然剧增,前列数十名甲士近乎要被射成刺蝟。 有的蟎前行,有的倒地不起,却无一人退缩。 姚不见此阵仗,不自由的退至中军,指挥著各军人马竭力稳住战阵。 “杀!!” 王镇恶不顾插入肩甲血肉中的箭矢,奔杀向只剩下不到数十步前列秦军。 “杀!!!” 甲士作著最后的衝锋,趁著下一轮箭雨席捲前,已杀至前军。 “砰!!” 盾牌相撞击,身材高大壮硕的普军甲士径直將秦卒撞飞出去,倒於后方同袍身前。 稍有雏形的阵线似如薄纸般,轻易为晋军所击破。 王镇恶与一眾亲兵杀入阵中,两军短兵相接。 要时间,鸣声与斯杀声迴响於天际。 “噗!” 长刀劈砍至脖颈处,头颅凌於空中,血水溅了王镇恶一脸,他伸手一抹,继而挥刀砍杀,每刀落下,必取一性命。 称『十步杀一人』丝毫不为过。 毛德祖须鬢斑白,勇力过人,可气力不接,斩杀数人后便要停步歇气,逊於王镇恶一筹。 原先还密集的军阵,在廝杀不到半刻钟后,稀疏不已,后列的甲士踩著尸骸,跃过力竭的袍泽,蜂拥而上。 “咔!!” 脖颈残肢的断裂声令人振奋不已,晋军手起刀落下,几乎杀红了眼,鲜血漫天喷涌,將刀甲染的血红。 血液的腥臭味刺激著他们,点燃著他们的杀意。 残肢断臂散了一地,即使眾多甲士的面上朦朧著一层血雾,却挥刀的速度却丝毫不曾慢却。 几番衝锋战之下,三千人足足杀出了三万人的气势,秦军难以抵挡,阵型一退再退,若不是那御与脚步声相近,早已溃散奔逃。 军心土崩瓦解后,大厦將倾,任督战军官如何怒吼,皆是无用。 姚不位於中军督战,眼看著有三名士卒从其身前逃窜,遂夺过一旁骑士的长,横扫而去。 两名逃卒相继死去,剩下一人混於军中,姚不袭杀无果,大骂一声,喊道: “不许退!怯敌者立斩不赦!!” 隨著一名名秦卒哀豪不断,应声倒地,姚不的命令在晋军刀刃下形如无物。 眼见姚泓所部將要赶来,前军却彻底止不住溃势,开始往后奔逃。 千余名溃卒连丟盔弃甲的功夫都不耽误,对后方的同袍不管不顾,一味的推操衝撞。 眼见看秦军战阵大乱,才休憩了一会的王镇恶再次杀向前去,秦兵见状,灰红的脸上满是惧怕之色。 本就杂乱不成模样的战阵一溃再溃。 “勿斩溃卒!!驱赶他们!!” 杀敌之际,毛德祖还不忘高声號令,令士卒们保持体力,对付还在反抗的秦卒直接斩首,对於转身溃散的秦卒就堵住两面,令其只得往中军逃。 破洞鞋履踩在鼻樑上,污垢混著血肉摊成一团,眼珠塌陷於內,扁如纸张。 倒在地上躲闪不及的秦卒为“万人”所过,五臟六腑先是剧痛,后已无了触感,白地脑浆散了一地,与血水相融。 一时间,因践踏而死的秦兵不计其数,甚至远过於为晋军所杀。 姚泓坐於琴上,脸色苍白,他看向一旁的五弟姚諶。 “五弟!令他们让出路来!!” 此时撤回长安已经来不及了,为了防止溃兵衝散军阵,姚泓急忙让姚諶从新排列军阵。 从逍遥园狂奔至此,这支新军之中然有不少气喘吁吁士卒,如今回撤,自乱阵脚不说,怕是还没等入城,便要被普军杀溃。 姚泓见姚諶夹马而去,心里的急躁却未削减本分,区区三千人,自己数万人马却不能敌? 当真是天意要降灭顶之灾於姚氏?! 此般战况,他已无理智分析弊因。 姚不败的太快,两军相隔数里,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住,让姚泓心力交,要不是还有转圆、反击的余地,或已自弃,用白綾吊死於园中。 姚諶拼命的驱使溃兵,可在晋军的高压之下,这群溃兵已然失去了理智,往让开的道路奔逃的少之又少。 新军之中不乏有同乡同村之辈,这些人非但不一气抵挡晋军,反倒一齐逃遁。 姚泓见此一幕,脸色愈发苍白,除去唇角还有些许血色外,面上如同撒了白粉般枯稿孩人。 数万民军,皆是强征而来,虽然他发放粮,但这些民夫从未上过战场,也从未想上战场,若不是念及父皇与自己的仁义,早已譁变叛乱。 姚泓直直望向杀声不断的晋军,其中一勇將身上插著三四支箭,盪开捅去的戈矛,挥刀砍断其尖,转为己用,捅杀数人。 看著那猛將似入无人之境般砍杀他的子民,姚泓心如死灰。 正当姚諶策马逆势上前,英勇地持塑衝杀向前时,姚泓眼中恢復了些许光亮。 顷刻后,光亮再次黯淡。 尖捅入玄甲后,武士口吐鲜血,一双手掌死死的握住尖。 剎那之间,姚諶拔不出,却又不跟捨去,待到两名甲士劈向战马。 马儿猛然倒下,姚諶失衡坠倒在地上。 “噗!!” 甲士高举头颅,兴奋嘶吼道: “敌將授首!!” 第219章 悲慟 第219章 悲慟 平朔,初为大小月相间,定此历法后,每月初一称为平朔,且有更替之意。 姚泓单骑至门前,十数名守卒见其失魂落魄,又看向其后,顿时惊惧不已。 姚泓回首望去,侍臣亲將尽皆埋没於人海之中,剩下还在抵御的残军將土,要么头颅被高高举起,要么被砍杀在地。 簇拥在他身旁的人都死了,姚泓愣了数刻后,不敢再停留观望,连连鞭马,往未央宫奔腾而去。 晋军未有停歇,一路奔杀至门下,守卒早散了胆魄,连城门都来不及闭上,便已四处逃窜,不知所踪。 入城后,王镇恶遣百余人驻守在平朔门后,並未追杀姚泓直入宫城,而是与毛德祖分兵前往宣平(东)、霸城等门,欲控制各门以阻姚赞驰援的兵马。 即使廝杀至血人,王镇恶依存有理智。 从一开始他便侧重於姚赞的万余主军,如今姚泓姚不所统领的数万民军尽皆溃散,当下只用守住城门,潼关外大军便能趁动乱攻入关內。 届时城外姚赞所部不攻自破。 灭国之功名!显矣!! 姚赞得知姚泓大败撤回宫城时,城门上已然招展著王字旗帜。 而本该与姚泓、姚不策应夹击的胡翼度不知所踪,直至偏將胆颤心惊的领著其人马与姚赞相会时,后者怒不可遏。 胡翼度听闻王镇恶登岸时,便立即与亲卫数十人弃眾而逃,留下万余人马於石积,直至姚泓溃散时,依无所动摇,坐岸观火。 姚赞望著城门上佇立著的甲士,又望向东边,淒凉之意如泉涌入心头。 为驰援姚泓,守备沈田子一路兵马,潼关要时空虚,数千守军不知能撑住几时,兴许大军已然入关,只是他不知晓罢了。 想到此处,姚赞万分,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做。 若姚绍安在,或许將死之人不是他,不是陛下,而是王镇恶。 不知何时,姚赞耳畔迴荡起姚绍临终前所言的那句尽人事,他似是幻听,似是抚慰。 泪珠已流淌过须鬢,滴落於马之上。 他转身对著近万將士哭诉道:“陛下败於渭桥!是我无用!!” “我姚家基业不復!诸君—.可自去矣!!!” 前列的將领与甲士听此,凡是受过两帝皇恩者,无不悲情万分,他们先是哭泣,后是豪陶大哭,有的责怨自己无能,用刀剑撞地,有的面朝未央宫,跪倒在地,用头砸地,磕的头破血流。 他们是最后的孤军,其中不乏有在潼关坚守一年之將、之卒,他们之中有鲜卑、羌、 汉人等人,皆是受过恩惠。 城外孤军哀慟泪下,城內的一眾官员却喜笑相迎,要比起皇恩,谁人能比那些身居庙堂的士人宗室更受宠信?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滴露之恩,尚能使士卒们以命相报,涌泉之恩,却不能使朝臣们按捺住反意。 世道如此,成王败寇,纵使心有不甘,可又能如何? 大势已去,何人能扶天顷? 宫內仅剩的数百名禁军將宫门紧紧闭上,姚泓顛簸一路,在內侍的扶下重重落马,刚一踏地,腿脚筋膜撕裂,一阵撕裂的痛麻遍布全身。 原先还满头黑髮的姚泓,不知不觉间尽呈现灰暗之色。 依偎在旁的宦官禁军见状,心凉大半,姚泓正值壮年,竟半日灰了头。 “晋寇可杀来?”姚泓仓惶饮了口水,向左右问道。 眾人支支吾吾不敢问答,姚泓又问道:“姚赞呢?姚赞在何处?!朕命他领军来救......—· 姚益南似是忍受不了这般寂静无声,遂拱手懦道:“陛陛下,贼寇未曾杀来,只是—-攻占了城门,东平公磨下万余驍勇之士,贼寇唯有千数,陛下支撑半日,东平公定能破城而入,勤王保驾。” 姚泓等人对宫外的状况所知甚微,但想到姚赞已然调潼关兵马回援,城外还有胡翼度一路兵马,攻破城门並非难事。 长安与洛阳皆为旧都高城,之所以洛阳难克,盖因有金墉鄔堡可守,相较之下,长安城除了宽宏城高外,城防不及洛阳。 想到此处,姚泓顿然意会到胡翼度,憔悴的脸庞上愤怒不已,他视其为心腹,令其镇守要处,直至兵败时都未曾见到其人马,是何作態,不言而喻。 盛怒之下,姚泓想要挥刀发泄,可当下的处境,令他心气荡然无存,转而代之的,则是亡国的骂名,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刘裕多半不会宽恕自己,为了霸业,为了帝位,这只猛虎会將他的血肉连带骨头一同咽下,吞的连残渣都不剩下。 宽仁?绝无可能! 宫內除去甲士奴僕外,便是皇后-嬪妃、皇子皇女,以及逃难而来的数十名宗室子弟。 林林总总近千人,要是让晋军杀入宫中悲愤与耻辱让姚泓头晕目眩,近乎昏厥,姚泓抚著头,丟了御攀的他,只得在宦官扶下一步步往宫中走去。 步行至前殿,阶上阶下寥寥数人,不少宫女得知晋军入城后,便已不管不顾的往宫外奔逃,年轻些的內侍,也都一齐逃了,留下的大部分皆是年老跑不动路的宦官。 见此情形的姚泓不敢再登上台阶,不敢再面对那一根根樑柱,不敢再入殿坐在那御榻之上,他浑浑噩噩的往椒房殿走去。 皇后李氏与儿姚佛念侧立在殿荫前,直直望来。 姚泓神情错,目光相对后,懺愧的低下头去。 等他缓步来到殿前,悲声道:“朕朕败了贼寇已杀进城中,姚赞不知在何处...” 李氏早已知晓,自洛阳失陷后,她便已做好了准备,用锦帕擦拭了眼眶泪水后,领著年仅十一岁的姚佛念上前拥住了姚泓。 “妾·—已备好了綾缎,妾不求其他,唯愿与陛下一同赴死。” 姚泓大受触动,他看著面前哭成梨带雨的李氏,紧绷的神弦止不住断开,一时间泪流满面,哭豪道: “是朕无能—是—朕之罪—” 第220章 破璧 第220章 破璧 血色墙垛之上,压著一具具近乎发臭的死尸,隨著城上的守卒愈发稀疏,空缺填补不及,直入云霄的巢车紧紧贴在璧墙上。 “咚咚咚” 中军高台上,身著赤色戎甲的少年郎隨同著力士挥动著手中棒槌,一下又一下的敲击著战鼓。 丁领著百余名白直武士攀爬而上,在未有敌军阻碍下,几乎毫髮无损的登上了城头刚一登城,丁昨怒吼扬威,胸腔起伏不断,鬍鬚连带看兜盔上的玄缨一同震颤,“杀!!” 离墙垛近些,尚在负隅顽抗的秦卒当即为之震镊,太久未曾进食歇息的他们,似有银针在耳中搅动,顿然感到些许晕眩。 正是这片刻晃神之机,长剑划过脖颈,黏稠的暗血侵染剑刃,腥臭味瀰漫在鼻腔前,使人战意盎然。 在这大厦倾墮时,丁与白直武士如游龙般在墙道上砍杀秦兵,城下的士卒也趁著大势登城,牢牢的占据城头。 所谓先登,光靠杀上墙头无用,唯有巩固攻势,令后军后继涌接,方能称之为先登。 虽说攻克潼关在朝夕之间,但要从这些安定边军的尸骨上夺城,显然不是件易事。 在这破关只差临门一脚时,勇將锐士便能摧枯拉朽般击破最后一道防线。 姚赞留下的这数千精锐,一步一步被逼到石梯,晋军从上击下,形同山洪,將草木粉碎殆尽。 隨著白直队先登后,廝杀未持续一时辰,紧闭数月的关门,缓缓而开。 遍布孔洞的关门上,朱漆早已为血液浸染,浓厚的腥味瀰漫,一名名蓄势待发的士卒似飢肠辗辗之虎狠,鱼贯而入。 天下第一关。 破!! 城楼上,谢晦拆开信封,一字一句的念道:“仆翼度,久望明公之至,闻王將军於渭桥大捷,长安已为王师所据,姚赞丧胆,无以为救,明公入关后,可直指长安。” 言罢,刘裕微笑问道:“此人堪用否?” 谢晦思了一会,刚想出言回答,见刘义符唇动,旋而闭声。 当初刘义符在堂中称刘裕识人用人之能不及曹操,刘裕欣然接受,此后凡有涉及任免之事,多会询问左右。 这与往常与刘穆之商议不同,除去朝堂命官,事关重权之任用外,似参军主簿等职,刘裕自然不会一一相询。 大事问智囊无错,若连小事也离不开,雄主之气何在? 此时谢晦听刘裕的语气,不像是因困惑发问,而是有一番考校的意味在。 即使他揣摩不到这一层,大军至洛阳时,胡翼度便有投效之意,品行如何,刘裕早已知晓。 “有一分韜略而无忠义。”刘义符先是盖棺定论,隨后又侃侃而谈道:“胡翼度之兄胡义周,於姚泓未登基时,便与其建交匪浅,此后担任黄门郎,遂提拔胡翼度为將,姚绍死后,进为辅国將军,丝毫不念及姚泓之恩,既贪恋权柄不肯归乡,又无胆背负骂名,策应我军,优柔寡断,举棋不定,父亲若要用他,切不可任为主將,参军一职足矣。” 姚绍於潼关,欲分兵断前军粮道,召集眾將商议时,胡翼周是为数不多的出言驳斥之人,其言有理有据,但却没能姚绍回心转意。 听完刘义符的高论后,谢晦愣了片刻,他侧目看向刘裕,后者抚须的手掌也不由顿挫起来。 首句断论,便使刘裕慰然不已,可其后所言,竟能从片授讯息中,將素未谋面之人刨析的如此深切,刘义符言他识人不及曹操,確不是得旁人指点。 年仅十三,有此般慧目,若不自甘沉沦,定然不会令奸妄当道,国家没有了奸臣侯臣,照常运转,休养生息之下,兴盛无非是时日问题。 古往今来,为奸侯所迷惑而致国亡的君主,比比皆是。 简而言之,刘义符长进之大,使刘裕有些“措不及防”。 此番一来,他更不愿让刘义符插手军事,令其镇守后方,才是上上之策。 “父亲?”刘义符见刘裕陷入沉思,遂轻唤一声。 “有你在身旁,为父便不用久待道民的回信。”刘裕旁言誉道。 刘义符受此夸讚,心中得意,面上不显,自谦道:“父亲若是不携孩儿北上,悉心教导,儿在建康,必无此般见闻。” 语毕,刘裕了眼刘义符,未作肯定。 自己前一刻心生调他回后方的想法,后一刻刘义符口出此言。 这句话若换作旁人说,保不齐便要步“杨修”的后尘,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莫过於此。 不过仔细一想,刘义符说的也没错,要是整日待在宫府中,与政务打交道,无有阅歷,多半是没有这么快的长进。 日日总是那些亲近之人,待在羊圈中,如何化为猛兽? 诸多变化,皆是相辅相成,用兵识人,都是一样的道理。 想到此处,刘裕又打消了刚起的念头,欲將刘义符携在身侧,不论是用兵,亦或理政,识人,对后者而言,都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师父师父,再如何亲近,还能与亲生父子一般毫无保留? 当然,这並不说顏延之不愿倾囊相授,只是术业有专攻。 刘裕、刘穆之尚且不是全才,对於兵、政、权、谋诸事而言,总会有长短之別。 文武双全很广义,警如唐太宗。 要论文治,或许稍有不及汉文,论兵事,便不可同日而语。 单凭爱民这一点,刘义符甚至要比刘裕还要过些,在他与长姐的亲族和佃农做出取捨后,便毋庸置疑其是否在做戏。 仁义一时是偽善,一辈子还是偽善? 將近两年,不管是晋民还是胡民,刘义符都一视同仁,从未有过滥杀,甚至於效仿高祖之三法,令司隶士庶再次回溯到那屹立四百年之久的大汉。 千言万语,皆不如脚踏实地,相比於满嘴仁义道德偽君子,至少刘义符篤行了诺言。 刘裕眺望向天边,隨著一列列军士从关门经过,沿著渭水往西急行而去,对於从未踏足过关中的他而言,豪气丛生。 衣冠百年,唯有他破关而入,收復长安。 第221章 秽痕 第221章 秽痕 王镇恶俯瞰著城下仅存的数千秦军,神色漠然。 各处城门已被他所把控,姚泓与文武百官皆是瓮中之鱉,偏偏姚赞魔下的这一支哀军失了心气,剩下的一眾安定军,故乡被姚恢盪空,又为赫连勃勃所侵占,无处可归。 这支秦国最后的驍勇之土,就在城外哭丧了將近半日,竭力后也不遁走,虽说姚难那一支人马多半哄散,但王镇恶以稳妥起见,在城中静待著刘裕领大军入城便可。 偏將快步登上城楼,来到王镇恶耳畔轻声道:“將军—” 低语过后,王镇恶沉思了一会,说道:“令德祖至霸城门,暂代我看守。” “诺。” 一盏茶功夫,毛德祖姍姍赶来,他见王镇恶神色凝重,沉声问道:“有何变故?” 王镇恶摇了摇头,说道:“此事与你无干係,先替我看著” 听此,毛德祖也不再深究,转而问道:“需多久?” “半个时辰足矣。” 言罢,王镇恶与偏將一同下城上马,直往平朔门而去。 城门处,数名甲士横立在金灿灿的御攀旁,面对著攀上用以点缀,炫目耀眼的金银珠宝,胸中似有蚁群筑巢。 跟隨王镇恶入关的三千甲士,自北伐以来建立功勋,背井离乡一年有余,都未曾得到过封赏。 虽说刘裕入主长安只是一两日的时间,届时便要搞赏三军,但若是眼前有同这御攀般的金银,这些老卒断然不会作壁上观,指过油水后,能有所剩下已然不易。 当然,眾人皆知晓这是皇帝坐的御,姚泓在近臣的簇拥下慌忙策马而逃,士卒不仅看见,王镇恶与毛德祖还趁此吶喊助威。 这仅存的两千余申士,哪个是没有吃过见过? 其中甚至有征伐偽燕的“老人”,当时围攻广固將近一年,破城后什么物件没见过? 攻入城后,三千王公贵族皆成骸骨,至於宫中的嬪妃公主等,有死於屠刀,也有死於凌虐。 相比之下,姚泓的处境便好得多,王镇恶也没有强征暴敛的举措,相反,他为了安抚城中军民,严守三法,加之有王尚一眾降臣鼎立相助,城內还算安稳。 渭桥北门之战后,两千多余晋军分守於各门不说,还要派数百人在宫城待守。 要是城中士民发动叛乱,姚赞攻城,內外俱忧之下,这两千甲士多半是要全军覆没。 纸上与现实总是出入较大,一眾士人心向“大晋”已久,姚泓没有能力守住豫州、司隶、甚至是岭北、陇右这般离京兆相近之地。 仇池打不过、乞伏打不过、夏国打不过,如今百战百胜,匡扶正统的刘裕要收復关中,也不怪他们歪屁股,安全感这一块,百个姚泓也不及一个刘裕。 眾人已然预料到刘裕入驻关中后,他们这些“普民”的处境。 京兆杜、韦、王,天水赵、尹等大族的地位不会受到多少动摇,刘裕不可能在此时拉拢一批寒门心腹渗透於地方,那些南方土人连胡人都不怎见过,怎会应付的了眾多部族? 自赵汉入主长安起,关中沉浮百年之久,胡汉参半,非扎根於此百年的关陇士人,难以对地方安抚管制。 强龙难压地头蛇。 刘裕离开关中时,魔下文武眾多,却將刘义真託付於王修,也是无奈之举。 秦国灭亡之因,四分在姚氏,六分在土人。 若是姚泓不用宗亲,士人的比例只会更大,说不定刘裕还未攻入关中,便已有人发动宫变,將他五大绑的押送出去。 言简意的说,胡氏政权,若无三代明君,根本稳不住局面。 魏国雄踞河北,非拓跋氏三代明君功不可没,从建国到治理,再到抗击蠕蠕,攻灭燕夏,其国祚过百年,並不失常。 开国之君功名愈高,正统性门荫影响愈大。 黄巢杀入长安时,李败逃,唐军士气大溃,本欲受降,谁知宴饮之际,一首秦王破阵乐,再延唐祚二十载。 这与谢晦三人废杀“刘义符”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真为权柄,“刘义符”不理朝政,把持朝权並不难,之所以要闹上这么一出,託孤大臣四字足矣概括。 三人为的便是托一字,高祖所託,即使背负千古,弹精竭虑,在所不辞。 尤其是“刘义符”於国丧之间,靡不备奏,珍甘膳,与左右臣在先帝灵枢旁嬉戏,实不能忍。 王镇恶看了御琴几眼,考虑得失后,遂下令道:“將此上的金银卸下,分了。” 话音落下,七八名甲士雾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到王镇恶再次下令,他们才面露难色的说道:“將军这车替是天子用的,仆等— 他们想要赏赐,可也不敢偕越,如今听王镇恶要动这御,却畏畏缩缩不敢伸手。 见此,王镇恶亲自上前,將金边银珠一把从攀上扯下。 “哗!” 珠线绷断,透亮的明珠散了一地,王镇恶不以为意,將手中的金链隨手的丟在地上,令眾人目结舌。 这批北府武士,与王家军截然不同,对刘裕可谓是忠不可言,他们见王镇恶染指御,没人敢上前帮衬,王镇恶是秦人,又是王猛之孙,深得民心,加之武略滔天,若拥兵自立— 想到此处,眾士卒脸色还不由一沉。 好在王镇恶在军中威望不小,武士没有动手,只是在一旁干看著。 须臾,王镇恶手法嫻熟的將上值钱財物剔除的一乾二净。 完事后,他严声说道:“將攀抬到城上去。” 眾士一愣。 “违军令者斩!!”王镇恶见其还是无动於衷,当即怒目道。 眾士面面相,犹豫了片刻,应了声诺,遂將手脱离刀柄,小心翼翼的抬起了攀。 待到王镇恶亲眼见到御攀置放在墙垛后,方才嘱咐了几句,往霸城门赶去。 路上,王镇恶又思绪到宫中国库,但因城外安定军未散,他不敢托大,暂时断了念想。 毛德祖得知此事后,並无多言,只是谈论几句防务之事,便风尘僕僕地离去。 等回到了平朔门后,伴隨在其左右陈泽见得城上的御攀,了下,惊道:“王將军怎敢——” 相比於陈泽的失態,毛德祖倒是一副稀鬆平常的模样。 士民的钱財得之无用,且在此动乱时节,他们也不敢动。 见陈泽困惑不已,出於偏爱,毛德祖並未明说,而是面著渭桥至城下的户山血海,缓声道: “多闻而体要,博见而善择。” 第222章 国殤 第222章 国殤 “—·下—在何处?” “父亲您勿要再起身。” “我—问—咳咳—·陛下在何处?!” 白髮苍苍的老叟从臥榻而起,中年儒士情切交加,只得如实相告: “武侯之孙回来了—·陛下为晋军围困於宫中,父亲去也无用。” 淳于岐半眯著的眼瞪大了三分,猛咳了一声后,斥道:“我往常是如何教导你?可知何为君·辱臣死!” 淳于昱一时哑然,言语上他爭辩不过,但双手並未停歇,轻重不一的按著被褥,想要制止淳于岐下榻。 “我时日无多—你贪生,我不责怨,可你若执意阻拦,从今往后,我无—.你这逆子.—.—咳咳!” 二帝遵淳于岐为师,往前他患病在榻上,身为太子的姚泓亲身探望,在榻前行拜礼。 姚泓无能,但德行已然凌驾於眾君之上,不论是对师长、亲朋、兄弟,亦或是敌人,皆怀有怜慈之心淳于昱不敢再性逆淳于岐,他e垂头嘆息,犹豫了半响,退而求其次道:“我陪父亲一同去。” “再—去將太学將为父的学生一同唤来。”淳于岐神面色缓了下来,低声道。 街道上两侧商铺门窗紧闭,静寂之中,瀰漫著一股肃杀之气。 数十名儒生並肩同行,在其正中,淳于昱脸色涨红的背著淳于岐,一旁的门生子弟伸手在其后助力。 淳于昱本想让淳于岐乘车入宫,可后者偏是不愿,身为经学博士,当世大儒,便如此倾靠在儿子背上,离宫门愈发接近。 “尔等这是作甚?” 被委派至北宫门的陈泽握著刀柄柄喝道。 “我等皆是太学学子,此来,是为与老师一同入宫面圣。” 眾人身前,面色刚毅的儒生正声应道,丝毫不忧。 陈泽皱著眉头,问道:“尔等的陛下,已是我军的俘虏,军令在身,尔等不可入宫。 》” 即使眾学子身上只穿著宽的儒袍,掩藏不下军械,可要放他们去见姚泓,陈泽未曾犹豫片刻的拒道。 这些“正气凛然”的文人,最会摇唇鼓舌,擅使阴谋诡计,別看其他们无寸铁,无“缚鸡之力”,使天下纷爭不断,国家动乱,皆不免出其之手。 只谈兵事,却不闻兵戈四起之因,八王之乱,可是丘八们的手笔? 陈泽跟隨在毛德祖身旁已久,后者所授之业,不比师生少。 淳于昱见此情形,遂將淳于岐缓缓放下,令旁侧数人扶稳当后,诚恳说道:“家父蒙受两帝重恩,与陛下亦臣亦师,我等知国亡不可逆,想必豫章公已兵进长安,家父抱病,只想求见陛下最后一面,还望將军能通稟王公一声,昱在此拜谢了。” 言罢,郭昱先是不徐不急作了一揖授起绣袍,轻轻跪在地上,向陈泽行拜礼。 其余儒生看著,有的默然,有的愤慨,有的无奈。 国恆亡,浸淫於经学之中的学子,在刀剑之下显得如此无用。 饶是这般,他们也依是为数不多敢与淳于岐进宫面圣的儒生。 其中有人为求忠名,有人为报师恩,数百门生故吏,到最后也不过寥寥数十人罢了。 陈泽见淳于昱紧扣大地,似有不屈不饶之意,难免有所动摇。 “你们先在此静候,不要走动喧譁,我遣人去请求毛公,他老允下,我便放行。” 淳于昱一听,一边起身,一边致谢道:“多谢將军通融!” 陈泽微微頜首,並未应答,郭昱撇了撇袍上的灰尘,问道:『可否令昱知悉將军的名讳。,“陈泽。” 殿中。 “朕出宫降於王镇恶,或可保全—.”姚泓坐在榻上,对李氏倾诉喃喃道。 “妾—..妾乃陛下之妻—.若受—.——.——.”李氏抽泣道。 姚泓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毕竟关內受其恩者颇多,念及其仁义更多,例如立节將军苟和,便坚守在宫门处,组织著仅存的数百禁军守著未央宫。 乱世百年,任一皇族,至国亡时,宗女嬪妃之下场何如,不言而喻。 李氏求死心切,不仅是为了留给姚泓最后的体面,也是为了自己著想。 她这么想,姚泓却不然,姚犯下滔天罪孽,崇佛兴寺。 姚兴继位后,知姚作为后,亦遵佛,逍遥园便是他令人所筑建。 到了姚泓这一代,宽仁之举,有拜一眾大儒为师的原因,也有为了偿还祖父的暴行原因,总之,其德行如此,乃是国本所直致。 姚兴只让大儒们教他治国之道,却不曾教他如何守国。 当下的境况,也並非姚泓一人之罪。 王镇恶攻下长安,已拥灭国之功,若再敢擅处姚泓,越过深。 慕容超被擒获后,刘裕並没有先行將他处死,而是押送至建康,斩首於市口。 此般做派,方能使威势功绩俱显,后方的士人朝臣,以及遵奉司马氏的“僕从”们见得他国君主的下场后,大为震镊,畏惧之下,要么投身於新朝,要么远离朝堂,不与世爭,方才能明哲保全。 姚佛念一张嫩白的小手拽看李氏裙角,脸色波澜不惊。 “父皇,晋人定然不会放过您,不会放过娘亲,不会放过孩儿”姚佛念伸出另一只手,指向置放在案上的白綾,说道:“既然终不得保全,与其让您与娘亲受到晋人的折辱,倒不如自行了断。” 年仅十一岁的孩童天真无邪的说出这番话时,殿內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氏蹲下身,用手去脸颊泪痕后,一眨不眨的看著姚佛念。 姚泓茫然无措,他未曾想到连乳臭未乾的孩童都比他明悟道理,更不畏生死,惭愧之意在心中翻涌,顿时间纠结万分。 他也想豁出勇气一死,可每当念起时,便惊骇万分,总觉会有那么一线生机。 姚佛念见姚泓依然犹豫曙,遂鬆开了李氏的手,一步步的往殿外走去。 “念儿?” 唤声未能止住其步伐,直至姚佛念出殿,李氏颤声唤道:“念儿?!” 姚佛念娇小的身子在空阔阶中显得格外凉薄。 李氏慌忙的追出殿外,姚泓咽了咽喉咙,望著母子二人的背影,脚掌似是钉在绒毯上,想抬却又抬不起来。 北宫门。 苟和见到姚佛念二人来赶来,,神色万分凝重,尤其是姚佛念,不管不顾的想要往宫外走去。 “殿下。”苟和作揖行礼道。 “苟將军,能不能让我上宫墙上看看?”姚佛念天真无邪的请求道。 “贼寇立於宫外,暂未有攻伐之意,东平公尚有两万兵马,於长安之外-此处危险,殿下还是回殿中歇息。” 本想激励一番士气的苟和,发现自己对孩童说这些· 连他自己都不觉有反转的机会,以至於用言语抚慰心神。 “我想再看看宫外的模样。” “这”苟和有些为难,他朝向沉默不言的李氏行礼后,又见远处姚泓领著数十人姍姍赶来。 “念儿出宫不过数次,隨他去吧。” “唯。” 还未等姚佛念登墙,宫门处却传来了声响。 “出何事了?”苟和见状,旋即问向从墙道上赶下的姚益难。 “淳公与数十名学子要入宫面圣,贼將允了,门前乃是他们所发出的声响。”姚益难惊道。 自王镇恶入城后,城中一片死寂,要是前者愿意,早便可率军杀入宫中,不知是出於何目的,他就是不愿迈出这最后一步。 “为何要面圣?”苟和异问道。 近来反叛者不计其数,要是晋军以此为由,逛骗他们打开宫门,待到九泉之下,也洗脱不开这滔天罪名。 “我也不知为何,只是—郭公抱恙在身,观其气色,该是—”” 听此,苟和愣了愣,他看向身旁的姚佛念,心里的滋味难以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一老一少,一个想要出宫,一个想要入宫。 苟和取捨之际,姚佛念悄然越过眾人,踏上了宫墙,他俯视著门前聚拢著的数十儒生,打量了一会,又眺望向远处。 直到眾人窥见姚泓手中所持之玉璽,以及身后十数名嬪妃及年幼的皇子皇女后,当即明了其意图。 “陛下!臣等欲战死於宫门您.”姚益难悲切道。 苟和懦著劝道:“宫门將要失守之际,臣定会在贼寇踏过臣的骸骨前稟报於陛下,您在此时降於王镇恶,太、高二祖之基业將毁於一旦,陛下应当三思而后行。” 许多话,苟和为臣,不能以下犯上,哪怕是只言片语,哪怕是这山峦崩塌之际,他依不敢越。 王镇恶不过为一军之帅,杂號將军,姚泓一国之君请降,也应降於刘裕,这般做,还能留些许声名,不落个懦弱畏死的骂名。 当下晋军未有杀入宫中的动向,姚泓便隱忍不住出降。 往后史书上,会如何记载? 知悉君臣间隙者,怎会不知王镇恶的用意? “国亡乃朕一人之罪,令诸卿白白战死於阵中,非人主所为之。” 姚泓忘却不了身处渭桥时,自己一时恍惚,眾將拼死相抵,这才令他单骑走免,如丧家之犬般畏缩於笼中,时刻忧心。 与其在宫中等死,倒不如降晋,早先解脱,以免辱没了姚氏所剩无几的顏面。 如是想著,姚泓遂令禁军打开宫门,任淳于岐一行人入內。 苟和欲再劝诫,姚泓態度十分强硬:“卿若还认朕为天子,便打开宫门。” “陛下,王镇恶无意” “臣遵旨。”未等姚益难话完,苟和哀嘆一声后,应声道。 “苟將军!你怎可吾才是禁军统將!”姚益难喝斥了一声后,又转身向门后的禁军说道:“尔等开了门,必死无疑!赞正领军攻城,我等不攻自降,置那一名名为国而死的將士於何处?!” “开门!”姚泓忍耐不住,高声吶喊道。 “陛下.” “你要抗旨不成?!” 重压之下,往常鲜有生怒的姚泓,额上青筋暴起涌现,声音也有些颤。 眼见禁军不听號令,姚益难无可奈何,低头退到一旁。 “嘎吱!”宫门徐徐开启。 枯稿瘦削的身影映入眼中,顷刻间,姚泓眼眶微微泛红,他在原地了片刻,遂与眾人往门前走去。 “殿下!!” 奔走时,惊呼声顿起。 只见姚佛念艰难爬上墙垛,身子向前倾泻,似要往下坠落。 未央宫四座宫门,唯北东二门最为高耸,约有五丈及上。 此刻李氏身子紧贴著墙,一双手死死拽著姚佛念的脚踝,险些纵其一跃而下。 正要与姚泓诉衷肠的淳于岐等人,顿时慌乱不已,“快咳·快去接住殿下!”淳于岐急声令道。 宫內,苟和率眾登墙,宫外,十余名儒生围成一肉团,尽皆摊著双手,仓猝的瞄定落点,调整站位。 门闕五十步外,陈泽见此情形,再三犹豫过后,並未上前帮衬,而是作壁上观,直直的看向那宫门后的姚泓。 “娘,放孩儿离去吧。 身觉天旋地转的姚神色平常,似如念头通达的佛子般说道。 佛念,念佛,追溯往生净土。 姚佛念盪在空中,渐至平稳,赶至墙道的苟和伸手捉住其另一只脚踝,与李氏合力,將其提了上来。 李氏狠心之余,欲抬手扇去,可挥至半空中,却又停下。 直到此时,她已释然,姚泓为搏那一线生机,她们母子二人当相隨之。 至於往后如何,多想无益,迫不得已之时,以玉簪了断便是。 危机过后,本该是一片悲慟的氛围因姚佛念获救而缓和了些许。 淳于岐在淳于昱的换扶下,颤颤巍巍的珊至姚泓身前。 “陛下,臣—荷蒙圣恩,然徒瞰山河之崩析而——咳咳——.不能止,臣本愿从陛下共赴国难,则虽死九泉,犹可向先帝谢罪,为陛下陈情今陛下决意降晋,臣不敢阻,惟愿陛下许臣隨侍左右。” 接连咳嗽了数声,淳于岐方才徐徐倾诉而出。 姚泓上前握住了淳于岐枯老的手掌,涕泪横流。 眾人见此,无不哀泣。 “朕之命,不足惜,若能护妻儿与眾卿周全,死——.不足尔。” “陛下!!!” 眾人匍匐在地,殤声如雷贯耳,刺破长空,直至苍穹。 第223章 龙兴 第223章 龙兴 烈阳炽焰,予白云镀上一层赤金之色。 募然间,大风肆虐,条盪流云,似有龙行。 光如金缕般自云间进射而下,滋养著葱翠旷野。 当迎风飘舞大於天边涌现,密密麻麻的玄甲武士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大缓缓前移,其势行如流水,刚柔並进,威武悦目。 一老一少,於军前並而行。 恭候在岸边的王镇恶、毛德祖、沈田子、林子等人,神情敬畏,且带有几分不形於面上的自得之意。 队列中,沈由子两次三番,若有若无的瞟向王镇恶。 姚赞听闻大军將近灞上,加之沈田子一路北上,遂率宗室百余人归降,三千边军也顺势收编,如今长安城中將领尽数至灞河相迎,唯傅弘之与一眾偏將留戌。 霸城距长安將近十里,沈田子、傅弘之本欲在城外数里相迎,以防城中出了变故,但王镇恶態度坚决,非要至此相迎,二人只能妥协。 沈林子、毛德祖並无异议,谨慎些,总是无错,灭国之功,於城郊迎接,难免有居功自傲之嫌。 隨著大军愈发近前,父子的身影渐渐清晰,眾人的身姿挺了挺,清授异色,微屈恭候。 “一—”赤玄良驹畴曙在原地,轻轻摩著马蹄。 刘裕许久未曾驾马驰行,故而有种別样的豪情。 年迈就是如此,想到年自青州水路並进,数日马不停蹄,夜不能寐,奔驰至建康御敌。 事后虽神色憔悴,但还能坚持,休养一段时日便无碍,八年过去,再让他来上这么一遭,哪怕无性命之忧,可想要通过调理恢復精血,多半无望。 因此,每当想到刘义符横驰千里,刘裕便时不时会在其身上缅怀过往,惜起势太晚,蹉跎了大好岁月。 当然,似他这般连寒门都算不上的贫寒之人,能从士族林立的南地高登庙堂,已然是逆天势而行。 纵观古今,“宋”非得国最正,但论发家之跡,无跡可寻。 刘裕扫向面前屈身作揖,威风凛凛的诸將,面露喜色地翻身下了马。 刘义符隨其一跃而下,侧立在其侧后,缓缓的走向前去。 王镇恶垂著头,以余光瞟前刘裕至身前,腰不由更弯了一分。 “主公。” 王镇恶恭声道。 “主公!!” 眾將附和高声附和。 刘裕再一次扫过眾將面庞,隨后停於王镇恶前,托扶其双手,欣慰道:“成吾霸业者!诸卿也!!” 话音未落,王镇恶、毛德祖一派老將旋即露惶恐之色,前者更是不敢托大,任刘裕握著双手,后撤半步,跨著双膝,行大拜之礼。 刘裕见其作態,並未鬆手,微笑以待。 等王镇恶行二拜之礼后,眾將才纷纷效仿。 “得此大胜,乃明公之威、诸將之力,齐心所立之功名,仆不敢居首。” 听此,刘裕畅怀一笑。 “卿欲效冯异。” 冯异冯公孙,归顺光武后,隨之徵战,大破赤眉,荡平关中。 时后汉开国诸將常於征战间隙对坐谈议,胡吹乱侃。 每当其爭功劳多寡时,冯异便避退至树荫下枯坐乘凉。 久而久之,军中將士遂与他取了个“大树將军”的雅號。 刘义符对冯异並未有所记忆,尚不知此典故,遂人云亦云的在旁笑声附和。 “大军止於潼关,非卿与眾士涉险渡河,入关不知何日,军中不同朝堂,所立之功,无可復加,无可剥夺。” 刘裕再次拍了下王镇恶肩膀,说道:“卿北伐一载,恪尽职守,当居首功!” 王镇恶懦了懦唇角,未应,未否。 正当此时,刘义符出声道:“父亲,关中为龙兴之地,长安乃大汉旧都,晋国祚不过两百年,长安却已沦陷百年有余.” 刘义符述说一番后,眾人的心不由迫切了些许,他们从未到过长安,对其印象只停留於书中,如今相离如此近,炎热之际,封赏在即,难免意动。 想归想,但无一人敢同刘义符般进言催促,在场眾將,而立之年及下者,除刘荣祖之外寥寥无几,城府隨年岁而扩,相比於跋扈胡將,心气便要沉稳的多。 “喉中脯,何急?”刘裕笑应后,令眾將平身相隨后,朝王镇恶问道:“卿先入长安,与我说说城中境况何如。” 谈及正事,王镇恶稍缓口气,道:“姚赞得知敬士北上,明公破关而入,不再顽抗攻城—.” 姚赞並未归降於王镇恶,而是降於刘裕,其下场是何,前者並不知悉。 “姚氏宗族,我欲將其送於江南妥善安置。” 刘裕处置姚赞等人的死活,有才能的,都已经处理乾净,无才无能的,就同牲畜般圈养在南方,以显仁德。 至於姚氏之中,是否有兴风作浪之徒,刘裕更是毫无在意,天下盼望他身死者,从乌衣巷排到石头城都不止,他文何尝因此畏惧? “尚书令王尚竭力相助,府库帐册,丁口籍册悉数奉上,库中钱粮仆还未来得及清点,可城中户数仆已访探过,约有六万户,口三十万余,其中晋、夷各具半数———”” 王镇恶徐徐道完后,於言外之意中,提及府库充盈,以及大肆宣扬刘裕之威名,並未以晋天子之臣自居,处事可谓十分周道,令人指点不出缺处。 刘裕还不曾见过王镇恶这般识得大体,讚扬的同时,又感到慰然。 在二人谈话空隙之时,刘义符旁敲侧击的问道:“姚泓现於何处?” “自仆入城后,姚泓便不作反抗,欲待主公將至,率妻儿归降。”王镇恶正色回道。 刘义符在其脸上窥探不出端倪,也不知境况到底如何。 事实上,姚泓昨日就已打算出宫请降,前者降,王镇恶未敢受,在苟和、淳于岐等人的情理劝诫下,便打算在刘裕入长安,眾望所归时请降。 此番做派,虽有失顏面,但也並无多少出入,没有街道两旁的士民看著他归降,秦国难道就没亡吗? 若姚泓趁最后的机会取悦於刘裕,兴许还能保全性命。 刘裕听后,笑谈了几句,遂指同刘义符回身上马。 直往远处模糊可见的长安城驰行而去。 第224章 长治 第224章 长治 城门外,满朝公卿以姚泓为首,宗室为前,依官职排成两列。 位於三公之下的淳于岐,因其帝师之誉,遂与儿子郭昱位於姚泓身后。 王尚看了眼父子二人,作势轻嘆一声,低语道:“陛下,东平公—章公好声名— 陛下若要保全,唯有—” 姚泓听著,脸上抹过一丝惊,惊咤道:“卿-所言当真?” “陛下可曾记得,臣受奸人所害,囚於台狱,乃受陛下恩德才得以苟活———” 到了此刻,姚泓也不知王尚是真情流露,还是想要趁此时机再卖弄一次,他已看不透其所言为何,可想到慕容超的前车之鑑,咬了咬牙,死马权当活马医。 眾人就在此等候了半个时辰,直至大浮现,方才打起精神。 李氏紧紧握著姚佛念的小手,出宫前,她还特意在面上抹了一把灰土。 沙沙的脚步声与甲页撞击声愈发清晰洪亮,前军数千甲士一字铺开,每踏一步,都要捲起阵阵风尘。 一国之君受降,儼然成了一副阅兵大典的模样。 玄破触地,威武雄伟的身躯尽入眼帘。 稍知悉些面相的公卿,见刘裕天庭饱满,须如龙,与虎兽一般的身量,脸色微变。 往常时有人將刘裕比作魏武,所谓真龙之相,多为造势之举,算不得真,但年逾五旬,须鬢灰白参半的的刘裕,威势扑面而来。 眾卿不敢多看,视线下垂之余,又望向其身侧身著赤色戎服,神情自然的少年郎。 也不知是因往常听多了麒麟子名讳,此时见那赤衣,只觉极为相衬。 虽说刘义符威严远不及父,但举手投足间所透露的英气。 诸將武士侧立在列,快步上前,將驰道两侧封住的同时,还不忘盯著百余降臣。 姚泓见刘裕步行至身前,卑躬地將国璽双手奉上。 “明公。” “明公!!” 百官屈身作揖。 刘裕未伸手接纳,身旁的刘义符见状,上前捧起。 “长安,汉之旧都也!”刘裕高声道:“尔为羌,符氏为氏,龙祖之地,胡汉不分,尽归王化,功者赏,过者惩!!” 刘裕並未竭力吶喊,但当下无人敢出声,声音格外洪亮,尤其是面前的姚泓等人,胆颤心惊。 “將姚氏子一一押於建康,交予陛下论处。” “诺!” 言罢,刘裕正要越过姚泓,拂被入城时,刘义符看著脸色苍白的姚泓,忧声道: “父亲。” 刘裕停下动作,静待其言。 刘义符见李氏落泪,身旁比自己年幼两岁的姚佛念漠然的神情,劝道: “姚泓非暴虐之君,虽昏无能,但治下仁善,关中尚未平定,陇右数郡未復。”刘义符顿了顿,作揖道:“父亲或可待到关中安定后,再行交由陛下处置。” 姚泓一眾见素未谋面的豫章世子竟在为自己求情,双目瞪大,呆愣在原地。 刘裕故作不悦道:“妇人之仁,若非他捨不得帝位,怎会战至今?为父魔下因他顽抗而死之士卒不知凡几。” 听此,不论是城上成守的甲土,还是眾將身后一列列士卒,鼻腔不由微微泛酸。 入虎牢之前后,死伤者相差十倍之甚,远在陕中司隶,连將完整的尸骨运回家乡都是难事,多少父母、妻儿,见到一条残缺不全的断臂时,是何等心境? 刘义符口出此言,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自入关后,沿路的百姓多有不同,沉浮百年之关中早已不是汉人的天下。 要是光靠一眾士族来维稳地方的话,一旦外敌来袭,这些士人的屁股保不齐又坐到別地去。 姚泓的作用远不止作为战利品被斩首於市井之中,维稳关內,甚至收復陇凉、安定等地,皆有助力。 长安城中,胡夷三万户,十五万口,这还是在士族林立的京兆之地,若再往西北进发,比例相差只会越大不会越小。 將这么一个仁义羌主握在手中,区区一君首级,一块国璽,不过玉石血肉尔,何堪大用? 此番言论,於潼关时刘义符便以情理相劝,当下受降,不单为了立威,还要把戏做全。 不得不说,红白脸谱果真是恆古不变的“精技”,除多智者外,效用可谓是立竿见影。 其中尤其是妇人,几名年幼的皇女,以及皇后嬪妃,无不侧目望向刘义符,兀然间使他成为“眾矢之的”。 一张张乞求无助的面容袭来,刘义符瞟了眼姚佛念,见其无动於衷,不免有些许青睞。 此子心性极佳,若善以引导,未必不能成大才,只可惜偏是皇子,惜哉。 “咳咳——咳咳!”淳于岐不適宜的猛咳两声,支吾著道:“豫章公!陛下本性良善,只因奸妄扰乱致使王师顿挫不前,豫州公若执意处死陛下,那就同我一行押回建康” 刘裕直视向白髮苍苍的淳于岐,他虽不认得,但其言忠贞,倒是一位可敬之臣。 兴许是王尚察觉到刘裕的微末变化,不等后者多加打量,遂也深深行礼劝道:“明公与世子之宽仁大义,仆期盼目睹已久,仆虽有微末之功,但不求爵禄,唯愿明公能宽恕陛下。” 说著,王尚从宗手中接过玉盒,递交於列旁的甲士,说道:“两国之战乱乃是奸人所挑起,非陛下本意,陛下悔悟后,遂令仆將司马国斩处,此为其首级,余刁雍等奸侯囚於台狱,只等明公处置。” 梁喜本不愿出言,可此时不表態,倒显得他毫无忠义可言。 “纷爭之初,为司马休之与鲁轨父子所为,时国內动乱,弼欲谋逆篡位,时陛下並未登基,进犯荆州一事,非陛下之愿,还望明公洞察。” “明公,陛下实为—.” “明公————..—” 在刘义符、王尚等领头下,一眾降臣见刘裕並未露出凶光,也为博个忠名,纷纷替姚泓开脱转圜。 见眾臣都在为自己求情,泪珠又在眼眶中打转,姚泓大气都不敢喘,只得任由听刘裕发落。 台阶都已备齐,丁接过檀盒,打开噢了嗅,並无异常,但依不敢递过,只是躬身倾斜檀盒,示於刘裕。 刘裕看了一眼后,沉吟片刻,说道:“为国君,不能庇护治下百姓,便是不可饶恕之罪。” 姚泓將头埋的极低,如坠冰窟般的寒冷席捲全身。 “父亲。” 刘义符再次解释道:“父亲欲长治关內,甚至於河西、凉、仇池、及西域诸国,必然免不了与夷人共存,汉人的命是命,夷人的命亦是。姚泓罪孽滔天,任由天遣罚之,若是苍天不顾,您便可代为行之。” 话音落下后,眾人皆有所嘆服。 並非恭维,此话说极为巧妙,尤其是后句。 从始至终,刘义符父子二人都未曾以晋人自称,对於长安与关內而言,汉显然比晋更得民心。 更何况汉高祖之长陵位於渭水之北,离长安不过三十余里,乘车祭拜,也就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 灭国之功名绝无剥夺的可能,將姚泓斩首於市无非是添个彩头,但要因此与关中胡人离心离德,难以长治是毋庸置疑。 此天非彼“天”,天子亦可称之为天。 “先將他押入台狱,得陛下旨意后,再行论处。” 语毕,刘裕未有片刻停留,牵住刘义符的手,在两侧武士的拥护下,行至正中,直往高阔城门走去。 姚泓腿脚一软,几乎要屈膝在地,如释重负后,他呼著气,任由一名名將领文士从身侧掠过。 劫后余生让他顾不得屈辱,而是任由泪水流淌,无声的看向十余名妻儿,以及为自己发声的眾臣。 直到此时,姚佛念白皙的脸上浮过错,他没有看向父母,而是警过头,望著那两道环绕心头,挥之不去的身影。 “高祖偕帝至长安,姚泓同文武乞降,高祖纳之,欲执送姚泓,斩於建康市,帝諫日:『父欲图长治於关內,乃至河西、凉、仇池及西域诸邦,势必与夷狄共处焉。汉人之命为命,夷狄之命亦命也。泓恶盈,任天罚之,若天道弗顾,可代天行诛。』时秦之降臣,亦多附和帝諫。高祖闻之,遂囚泓於台狱。” 《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225章 久安 第225章 久安 大军入长安后,又是一次空前盛大的夹道相迎,刘义符环顾四周,若不细看,还真分不出敦汉敦胡。 能够迁入城中居住的胡人,大都是有自己的牧地、庄客,他们將豪强那些手段都学了去,可谓“本土化”极深。 京兆百姓奔走,东边的流民又涌入,一出一入,城中人丁要比洛阳多上两万余户。 刘义符思绪过后,盖是因秦人无处可逃,西北诸国王化远不及秦,城墙更无长安高阔,土地也贫瘠不少,得知晋军与民秋毫无犯后,不少逃到半路的豪强、百姓又夹道而返。 回到家中后,却发现已为不知从何来的“流民”所占据。 先前晋军还未攻入长安,士庶都吊著一口气,如今將近十万晋军进驻京兆,虽还有数郡未曾归降,但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数千杂军,诸將还看不上。 背井离乡万里,打到了长安,也是该好好歇息。 收復长安后,从南阳於武关这条粮道也隨之打通,辐重补给的压力缓和了不少,眾人紧绷的神弦得到舒展,顿时愜意不少。 车驾驰行缓慢,刘裕嫻熟的与士民允诺后,便一路直行,往未央宫而去。 离宫城越近,人影渐渐稀疏。 城中虽有三十万人上下,但宫殿、公卿宅邸、官署、宗庙便占了十之七八,民区则是位於城北,划有为百余閭里。 民居以西,便是长安九市,算是京兆最为繁盛之地。 高耸宽宏的门闕衬著宫门,相比於建康宫,格外恢弘。 未央宫、长乐宫、北宫皆以北府兵主驻守,暂代为皇城禁军,由毛德祖所统领。 刘裕看了眼身著玄甲,矗立在门旁指挥士卒的陈泽,笑道: “后生可畏。” “泽受主公与毛公所提携,自当以死效之。”陈泽扶了下兜盔,躬身道。 毛德祖苦笑一声,说道:“泽勇武,缺韜略,任重而道远。” 言罢,位於后列的胡藩不由自主的多了陈泽几眼,见其腰臂身量远不及自己健硕,方才不再相视。 作为降將,屡建奇功,有勇力不假,可若是毛德祖不给他这个机会,多半无此殊荣。 不得不说,陈泽的命数,能遇此般贵人,不出变故,为人谦逊自勉,飞黄腾达无非时日。 “正值年轻,路还长,你也勿要所求甚高。” 毛德祖额首以应。 刘裕勉励了陈泽一句后遂缓步入宫。 直到眾人入门,陈泽昂首挺胸的站在门侧,嘴角不由自觉的高高扬起。 隨著一名名甲士有条不隨同刘裕入宫,等候在宫道两侧的宦官宫女遂即匍匐在地。 一直从北宫门到殿下,千余甲士排列手持长戈,以柄尾触地,站如长松。 行至前殿时,刘裕抬首望向殿门前一道道刻有栩栩如生龙凤瑞纹的樑柱,在阶下顿了数刻后,迈步登阶。 到殿门外时,刘义符微一偏首往下望去,光是站在此处,心气便同阶而上。 未央宫失陷不如洛阳那般频繁,建康宫效仿北宫而建,派势多有不及,若论帝王之宅,龙兴之气,非长安不可。 关中不適合长久发展,一旦人丁兴旺,便免不了引外粮接济,这也是为何到了隋唐,不得不移都就食。 当然,真要以功利为首迁都,刘裕刘义符与群臣大都会选择洛阳,即使长安不需济粮,也离中原江南太远。 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才是国力的根本,往后迁都洛阳,长安作西京陪都便是。 进殿以后,刘裕眺了眼御榻,並未登阶入座,而是同太极殿般,位於阶下,令文武立於左右。 “秦国已灭,卿等劳苦功高,我已令休元南下,於建康向陛下为卿等討要赏赐。”刘裕扶须笑道:“今日卿等便好生在长安休养,城中府邸我已派人打理,眾军乏累,待几日后设宴,搞劳诸卿。” “仆等谢主隆恩!!” 抚慰庆贺了一番后,刘裕收拢了笑意,说道:“扶风、武都、天水诸郡尚未收復,谁愿领兵前去?” “仆愿往!” “仆也愿往!” 王镇恶、毛德祖、王仲德等一眾老將並未自请,功高是其一,先前刘裕激励陈泽的那句后生可畏,让他们有意让机於后辈。 大功已经归你们了,剩下的肉汤要是也喝了,便过於不通情理了。 刘义符驃向赵玄,见其心不在焉,神色落寞,说道:“赵將军乃天水人,此行多少有些许阻力,父亲可让他为辅,与兄长同去。” 刘裕微微頜首,三言两语,便將兵事安排妥当,命刘荣祖为主將,赵玄为辅,统两军万余,西进天水。 乞伏秦在入关前遣使於刘裕,愿伏低做小,直至长安城破,也再无动静,仇池杨盛与其相差不查。 陇西郡已在秦国大乱时,为乞伏炽磐所攻占,灭了姚秦,並不能使关中安稳,天水此时作为边塞之地,屯兵万余,並不算多。 善后之事安排妥当后,刘裕便让谢晦先调一笔钱粮,赏赐出城天水的万余將士。 “偽秦已灭,但关中依有各路诸侯割据地方,乞伏秦、凉、仇池皆是隱患,此事我本不愿在庆功之时商议,眾卿既已至前殿,大可趁机商討往后对策,不论文武,皆畅所欲言。” 刘裕不急著登基,可对一统天下却迫在眉睫,刘义符三番两次的提醒他要顾忌后方,以及刘穆之的身体状况,若是能够在赏赐休整数月过后,再行发兵西进,自然最好。 京兆占关中不过十之其一,岭北、陇右、西域,皆是关中之地,现今国內四平八稳,士气锐盛,兵精粮足,止步於此才是愚昧。 还是那句言,天予之,不取,则受遣罚。 眾人沉思时,沈林子出列进言道:“主公,仆以为,仇池弹丸之地,位於天水汉中之间,杨盛表面称臣,实为自立,往昔未曾顾得上,现如今秦国已灭,攻克天水后,可令朱刺史发兵北上,届时仆可与刘將军自天水南下,合而击之。” 听得沈林子已有对策,本只是想简单议论一下的刘裕很是满意。 去岁杨盛之侄杨倦为秦將所败,退据散关,汉中虽可绕过仇池入京兆,但诸侯国在旁,处处受到肘,秦军不敌氏军,但对於晋军来说,说是以大欺小都保守了。 “父亲,孩儿听闻赫连勃勃闻王师入京,已撤军退至统万城,仇池不成气候,大军休整后,倒不如先行收復岭北。” 这已然是刘义符数次劝諫刘裕攻夏,后者入关后,本意是想遣使与夏交合,先行平定关中再论。 但刘义符执意要征伐夏国,有理有据,不好辩驳。 毛德祖沉吟了片刻,也隨同进言道:“主公,秦国內乱时,姚恢迁安定民户万余至京兆,长安城內外六万户,便占其一,降军精兵四千余,多为安定边卒,主公若想收復这数千驍勇之土,確是进军北上。” 谢晦见状,也隨之附和:“岭北乃京兆以北要衝之地,赫连勃勃畏主公之威名,退兵统万,倒可藉此时机,收復安定、新平,以至陇东诸郡。” 攻仇池轻易,所获之利少,攻夏占復岭北,要与匈奴骑军於平原交战,难却获利多。 刘裕並非惧怕赫连勃勃,先诛小国,再征討大国,一步一个脚印,立足沉稳。 “征伐之事,待月后再议,诸卿先行回府歇息。” “仆(臣)等告退。” 也不知是否有人故意而为之,散会离去时,竟有几人自称为臣。 谢晦警了眼恭谨有加的王尚,剑眉微微起。 前殿毕竟是朝会百官之殿,这些秦臣喊岔了口,倒也是情有可原,但谢晦在意並不在此,身处於京兆,韦华的弯著的腰都比以往直了不少,回到了本家,便有了底气。 正当谢晦刨析时局之际,傅亮越过身旁的王修,快步至前者后侧,低声道:“谢郎,出宫后,可否一会?” “何事?” “郑公设宴,令我邀谢郎同去。” 谢晦听是郑鲜之邀请,权衡片刻后问道:“赴宴都有何人?” “除你我三人外,还有沈將军。” “何时?” “主公已分派府邸,你我皆在城北,届时会有奴僕知会谢郎。』 工语毕,傅亮又快步走向前列,去邀约沈田子兄弟二人。 与此同时,王尚也已快步登前,朝王镇恶贺声道。 “王將军可否赴寒舍一敘?” “北伐一载,身心睏乏,我只想到榻上好生歇息,拜访之事,择日再谈。” “武侯之府多年未曾修,需我遣——” “多谢,我自行打理便是。” 王镇恶点头应声后,並未多言,直往阶下走去。 王尚虽是在他攻入长安后助力颇多,但他不愿在此时结党,占得头功,要是再与这些秦地土人建交,那先前煞费苦心的做派岂不將化为泡影? 下场是何,王镇恶只用设身处地的站在刘裕的角度思考,似他这般人,手握兵权,受私军亲信爱戴,又以王猛之孙的名讳安抚民心,宣扬国威,任谁能不削他权职? 至少刘裕从始至终都信重自己,天下还未一统,谨慎些,继武侯之名,兴盛王氏,用不著十年,这些前提是他得成为孤臣,不与任何官僚私交甚篤。 如毛德祖、檀道济等將,也都自有分寸,未与谢王两家有所来往。 简而言之,士人一个圈子,武人一个圈子,两不相犯。 而像朱氏、沈氏,则是两者都有涉猎,浅尝輒止便是。 在朝为官,君主最忌讳的便是文武交。 秦臣文武百官中,大多还任原职,刘裕刚入长安,不可能立马裁撤官员,特別是秩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更是需要寻得顶替者后才能动。 稳定京兆,收拢民心,暂时还离不开那几家,而梁喜、淳于岐等寒门官员,暂时也不能动,这些人在朝中极有名望,皆有各自的门生党羽,等到建康的封赏与一眾江南士子入长安后,方可起锅烧水,温水煮青蛙。 俗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如此浅俗的道理,刘裕知悉,刘义符现今也明白。 眾人的小动作,他算是一览无余的尽收眼底,往昔连谢晦都未曾自称为臣,这群归降的亡国之臣为保住官职,倒是什么也不顾忌。 待文武臣僚相继离去,刘裕也与刘义符出殿,不徐不急的往宫南的沧池走去。 阶下,顏延之行在最后,似是孤於群臣,刘义符见状,当即唤道:“老师何不一齐去观望沧池?” 相比於王镇恶、谢晦等,倒是无人愿意拉拢顏延之,且与其为伍,此番举措,反倒令后者有股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流。 “主公与世子为汉室宗亲,仆为外臣,故而不敢偕越。” 刘裕看向顏延之,虽未言语,但眼中意味瞭然,顏延之挣扎了片刻,遂上前至二人后侧。 暮阳浸染宫城,淤清参半的池水泛著鎏金之色,淡淡的腥湿味沁入鼻中,颇有股乡野之气。 未央宫有沧池,言池水苍色,故曰沧池。 池中有渐台,王莽死於此。 此情此景,刘裕难免有些触动。 他与二人踏过竹道,行至渐台之上,四周皆是苍色池淤,几多白皙清丽的莲从泥中绽放。 一黑一白,似阴阳融合,交相辉映。 莲淤之外,尚有一朵朵艷丽荷惹人侧目。 泽边之上,还种有灵芝草药,阵风飘荡,香与灵香四溢而出,闻之心神安定。 刘义符先是观望刘裕的神色,心中不由浮起那句:『王莽谦恭未篡时。』 二者不可同论,可也是有相似之处,刘裕是英雄,也是梟雄,他不在意池景,在意的是王莽。 不过仔细刊想,王莽篡的是他刘氏江山。 而光武乃是天命所归,延续汉祚两百余年,刘裕即使不受禪,也依然能以兴復汉室的名义登基。 仓前半秧的他,为晋室奔波,所立的功名,加之正统的神圣性,接受司马亏宗传禪,最为稳妥。 “主公,仆可否颂诗刊首,以赏此景?”顏延之作揖道。 “可!”听得顏延之自请歌颂,刘裕笑了笑,允道。 顏延之扶须望著池水,正声吟诵。 “泽芝芳艷,擅奇水属。” “练气红荷,比符縹玉。” “丽沧池,飞映云屋。” “实纪仙方,名书灵。” 吟毕,掌声接踵而至,顏延之神淡然,不甚在意。 “老师隨意所作,便將——·此景绘的如此栩栩如秧。”刘义符“挨练”的吹捧道。 刘裕听后,反应倒不如刘义符那么大,而是微效頜首,以摆讚赏。 相比於此前在广陵所作之《嵇君吟》,刘裕更喜后者。 “老师之故友,是否个喜菊?” 听此,顏延之面色动容,应道:“是。” “老师是喜菊,亦或是莲?” 顏延之沉吟了仆刻,说道:“若非要取捨,丫莲。” “学秧偶得佳句,想为老师吟诵。” 顏延之愣了下,他看向刘裕,见其饶有兴致,遂不敢拒绝。 刘义符郑重的咳嗽了刊声,湾湾吟道: “莲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褻玩焉。” 第226章 祸水 第226章 祸水 夜幕黑沉沉一片,阁外嘈杂声断断续续。 月光透过窗隙,照在脸颊上,姚氏赶忙头埋低,捲缩在屋角,证证的警向窗外。 娇躯一颤一颤,陡然间,蛾眉上已浮出一层层冷汗。 汗珠滴落在玄色裙上,几乎要將其浸湿。 门后动静愈发激烈,一道道亲切的呼喊声传来。 “嘎吱!”屋门猛然推开。 高大的身躯將月光覆盖,姚氏看不清其面庞,只见其玄甲上层层银光,以及照拂在地上漆黑的人影。 武士似乎是听见门外的喊叫,转身不耐道:“主公有令,宗室子押於台狱,若死了人,弄了女眷,別指望著老子给你们遮掩!” 押送宗室这般的好差事,只要不太过分,油水颇丰,稍一拿件不起眼的字画、铜器,不知能卖上多少钱帛。 抄家是一门学问,尤其是皇室宗亲,拿些蝇头小利就足够,若连大头都拿了,责问下来,剋扣了功勋,不值当。 除去財物之外,有权职的宗室,以及一眾女眷,也是不能动。 今日不同以往,长安並未有广固那般僵持大半年,军中的戾气也没那么重,加之刘裕的威势日渐增长,无人敢逆军令,尤其是在刘义符在铜驼大街斩首犯军纪的士卒过后。 “喷!这娘子当真是俊俏!我真是想不到,胡夷也能生的如此———” “你懂个甚!我听说鲜卑人长得最美,不论男女———” “滚!!” “你听我说完,传言那符坚当道时,宠信了一对龙凤胎——”” 听得是符坚的宫廷秘事,十数名武士放缓了手中动作,侧耳倾听起来。 “我也是听旁人说,不知是真是假——”脸色黑的武士微笑道。 “快说!” “喉呀,你让我想想———一公主长得极好,被符坚纳入宫中,有日,荷坚见其弟长的比公主还动人,便独宠姐弟二人那郎君好似是个偽皇帝—对还有句歌来著·—.” 武士皱著眉,竭力回想著,其余眾人也不急躁,等著他回想。 “雌—.扶一雄,双飞入自宫—” “自宫?那郎君成了阉人?” “这我就不知——” 正当调侃吹嘘时,一名年轻的姚氏郎君从马乾草堆中被武士了出来,模样长得也俊俏,令眾人顿然间浮想联翩。 龙阳之好並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们这些军中“老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尤其是那些士人的秘事,磕了散后何样的事不曾做过,就是当街—咳咳— 相较之下,不过是宠信一个样貌美过女子的郎君罢了,倒也不算甚大事。 “娘的!许久没碰女人了,看个男的都受不了。” 武士的戏謔声让那被揪著的儿郎惊惧不已,四肢疯狂摇摆,可就是挣脱不开粗厚的大手。 “再忍忍,长安可是几朝国都,肯定有青楼,待发了赏钱,兄弟几个同去?”年轻武士笑道。 “那都是贵人去的地方,我等去“有钱还去不成?” “我家中还有老母妻儿要养,怎捨得將钱在三两烂肉上?” “我若没记错,你获六个首级,其中还有一队长,最少也有万钱,去一次能多少?” “成家后便知了,我老母患病根多年,不用药救命—唉——主公老了,我们难道就不会老去,等拿不动刀了,没有家產余钱,如何活?你听我的享乐一回倒无妨,赏赐的钱帛能省则省,回去后,娶个贤惠娘子,购置数十亩田地,雇五六名庄客,每日过清閒日子,岂不快哉?” 年轻武士听著,用巾帕擦拭著翠绿雁鱼灯的手抖了抖,沉默良久,说道:“多谢老兄见气氛稍有沉闷,黑武士会心一笑,说道:“城外有许多从岭北逃难来的民户,人不少,寡妇也不少,你若未娶妻,明日到城外去,定能物色到好人家。” 关陇不及南方更滋养人,哪怕都是庶民,肤色皮肉都有所相差,其一是因心境,整日担惊受怕,恐为敌国兵马劫掠,其二是因顛沛流离,居无定所。 在这风吹日晒,食不果腹的大环境下,寻常人家能丰腴白嫩那才怪了。 当然,丛之中,总会有那么一两朵艷丽的,趁这含苞待放之机,施以些雨露,未必不能寻个如意娘子。 听著,年轻武士抿了抿嘴,急切问道。 “当真?!” “我骗你作甚?我家中贤妻便是主公做的媒——” “公受某一拜!” “哈哈哈!!” 笑声迴荡於院中,数名被押著的宗人面面相,神色也缓了下来。 每当聊起家事,眾將士便忍不住怀念起远在万里的家乡。 正旦是在营中过,每日入睡便是“震天动地”的声与磨牙声。 醒来后,又是一双双臭烘烘的大脚,以及脏污不堪的被褥,著实令人难受。 好在秦国已灭,他们打进了长安,总算能安稳一段时日。 府內十数名武士见时辰过的快,遂不敢再懈慢,嬉笑吹侃一番后,相继散开,往各角落去查探,以防留有余孽与珍玩。 武士回身入屋,他举著火把,从门框自左及右,自上到下一一搜寻,等到他踢到一股柔软,险些绊倒时,顿时愣住了。 鞋履下踩著的是裙摆,再往上,便是为一袭因汗水所致的透亮青衫。 武士將火把往下一探,见得那散落的乌黑长髮,当即上手拽去。 “哼—啊!” 沉重的呼吸声夏然而止,转而代之的则是哀豪。 本还以为是死人的武士呼了口气,怒道:“滚出来!!” 皓腕被粗糙的老茧磨出一条勒痕,姚氏挣脱无果,两行热泪止不住的流淌。 武士本就火大,黑灯瞎火还被其嚇了一遭,遂也不管不顾,打算將其拖至堂前。 刚一出屋,月光透过青丝將其面容展露而出,三四名原先只是想粗略的警一眼,可观其面容后,呼吸都不由急促了起来。 俘获姚氏的武土见眾人纷纷侧目望向自己,伸出左手挥了挥,没有反应后,他也隨著目光低头看去。 这两团白腻因凌乱的衫衣而呼之欲出,姿色清丽,又不自由的透出一股媚劲,艷洁而温婉,相当摄人,称之为红顏祸水並不为过。 “怎如此慢腾?!” 队將大步越过门框,入堂喊了一声,等见姚氏后,也不可避免的顿了下。 “队主,此女————·该如何安置?” 队將回过神后,三步作两步的上前,喜怒交加道: “朽木!还不赶快將此女送至主公府上!!” “诺!” 第227章 挚亲 第227章 挚亲 未央长乐之咽喉,北设武库,南设三公府。 夜色下,驛卒奔行於驰道中,马不停蹄的穿过街道府邸,直至府门前缓缓停下。 “吁.. 两列嘉立在门前的武士巍然不动,为首队主上前仔细查阅过信令后,当即放行。 刘裕得知是河东捷报,隨意披了件擎衣,便来到正堂。 刘义符本已將要入睡,听得动静,又借著如厕的间隙悄然入堂。 “父亲,出何事了?” 从脸色上看,应当不是坏事,王弘保不齐已至建康,在这节骨眼上,刘义符身心十分敏感,深怕后方出了变故。 “我刚见你熄了灯,怎又起来了?” “儿有了心事,难以入眠。”刘义符搪塞道。 “平阳已克。”刘裕见他心系战事,遂將信报递过。 平阳城攻下,除去其北面的几座无关紧要的县城之外,已然尽皆收入囊中。 刘裕见他还未过目便露笑,说道:“拓跋嗣又遣长孙嵩奔赴安平,为父远在长安,诸军远在关中,疲累厌战,若魏军进犯,此战得不偿失。” “魏国少则要喘息半载,多则三年,再大兴兵戈,国必生乱,届时父亲无需瞩目於关中,以河东河內进军河北刘裕明知故问,刘义符则对答如流。 “长孙嵩断然不敢进犯,令檀將军、薛帛坚守平阳,待尹昭归降,便可调兵北上,无需从长安洛阳徵集人马—” 说著,刘义符愈发兴起,困意全无,他走到夹在堂侧的帛图上,正色的推演起两国战事。 “於栗屯河內,可令王都督、胡將军等自洛阳豫州北上,魏军无水师,士气低落,畏您如虎此般优势在我以河东诸君牵扰,声东击西亦或策应草原蠕蠕、偽燕魏国四顾不遐刘裕时而额首时而摇头否决,自己这好大儿奇思妙想不少,可行之策倒也在半数,商討战略不忧,但真要让他独自统一军兵马,想必绝无此从容。 在刘裕面前,刘义符犹如马、赵括,比起谢晦而言,已然相差无几。 “为父问你,尹昭当如何处置?” 尹昭虽一时还未归降,但长安沦陷,辐重补给一断,用不著数日,这支孤军便要开城乞降。 能战之士打散收编入各军之中,贏弱民兵则遣散回乡,或安置於司隶陕中。 姚懿在陕中叛乱散粮,以至於在王镇恶一路攻克论池前发生了饥荒。 陕民的余粮被徵收后,本是五日一放,吊著一口气,饿不死也吃不饱,姚懿跳梁作戏,此时同姚泓等囚於台狱,他是无性命之忧,可当初前军缺粮,其一是粮道运转不通,其二便是因救济陕饥民。 要不然,史书上多半会留下『陕大飢、人相食”廖寥数字。 “梁喜与尹昭皆为姚兴所嘱之託孤大臣,儿以为,可先將观望一段时日,若其有归附之意,便可加以擢用。” “为父欲处死尹昭,你意下何如?”刘裕直直看向刘义符,问道。 “杀尹昭若能以做效尤,平息军怒,儿並无异议。” 託孤五臣,姚绍、姚赞已死,梁喜顺势而为,敛曼鬼固守扶风、天水等郡,尹昭一军奄奄一息。 凭心而论,姚兴所选定的五人,除姚赞、敛曼鬼二人外,皆是能臣悍將,能用则用,不能用杀了便是。 相比於敛曼鬼,尹昭家世显赫,与赵氏平分秋色,大族中人,总是会更加识时务。 不过刘裕要杀尹昭,也並非不可,毕竟后者死守蒲坂一年之久,因其而死的士卒不可胜数。 倘若似他这般负隅顽抗者,城破后还能得到赦免,动摇军心不说,往后人人都要效仿其做派。 既然死守城破亦可投降得以重用,为了博得忠名,大多数士人可不在乎攻守士卒的性命。 见刘义符並非一味施以仁义,刘裕慰然抚著长须,说道:“该杀则杀,必要之时,万不得优柔,若姚泓早在上位时便趁势夺了懿、恢之权,何至於大乱四起?” “当朝太子,一国之储君,诸多重臣相辅,却因当断不断而致边镇动盪,宗室相继翻盘·——” 刘裕沉默了半响,缓声道:“你的那几位叔父,若有亦可自行决断。” 他並非是无情之人,相反,他的性情有时与顏彪別无一二,可情义归情义,生於帝王家,纵使是挚爱亲朋,也得加以防备。 哪怕是刘义真、义隆等胞弟,叛乱谋反,可以囚於冷宫,可以流放,但绝不得赦免。 依照刘义符这脾性,刘裕担心他步姚泓的后尘,不全是空穴来风。 “儿明白。”刘义符略低著头,正声应道。 手足相残之例近在眼前,他不得不正视此问。 元嘉年间,刘义隆病痛缠身,大小事务悉数交由刘义康打理,后者才德兼备,聪敏过人,可谓是宗室典范。 刘义康远胜於手足,称肱骨不为过,但他错就错在没有污点,一心一意操劳政事,为刘义隆鞠躬尽,谁知晓他要什么? 时徐湛之诬告范哗等欲拥立刘义康为帝,遂被贬为庶人,数年后,等到舆论平息、眾人大都遗忘此事后,遂被一樽酒赐死。 刘义符捫心自问,来日榻坐於御榻之上,有人告发刘义真,亦或是自己的子嗣欲谋反,到底该如何应对? 將来之事,难以预料。 刘义符儘量不再多想,若他养生的好,儿子又出生的早,保不齐白髮人送黑髮人也未可知也。 当然,生於帝王家,也就只有这一害处,刘裕与刘义符“出生贫寒”,宗室门党还未根深蒂固。 虽然刘裕往常更为喜爱刘义真,但这並不妨碍他乐此不疲的为刘义符打造班底,天下占一斗才气的谢灵运都征为后者僚属,反观刘义真,只差一岁,魔下却无一属僚,其“偏爱”可见一斑。 这就好比於曹操对於曹植、曹不二人。 顏延之、江秉之等僚,往后便要担任太子舍人、洗马等东宫要职。 而太子詹事、太傅、少傅等,皆秩两千石,居三品位次三公九卿。 詹事一职,权擬尚书令,等同於辅相。 简而言之,东宫是名正言顺的“霸府”,哪怕朝廷的老臣尽皆还乡,东宫属臣也能游刃有余的无缝衔接而上。 “时候不早了,为父之言,多加意会,现今领悟不及,以后也会自通。” “嗯。” 刘义符微微行了一礼,隨后缓步离去。 第228章 朝露 第228章 朝露 刘裕褪去大氅,正欲回屋入睡,却听府外传来声响。 堂外,丁一张圆饼大脸憨笑著快步而来。 刘裕放眼望去,见其身旁的以发遮面的女人,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主公!磨下士卒搜罗北闕宗府时,寻得此女—仆打听了一番,其为姚兴从女 此时,姚氏站在丁身侧,二人相较之下,显得极为娇柔犹怜。 听得是姚氏宗女,刘裕双眉皱的更深,刚一灭秦,丁便將姚氏掳来,此虽为军中暗例,但他已五十有四,对男女之事早已不甚在意。 更何况,家中如孙氏般貌美的妾室足有七八,他又何必凯这羌主之从女? “我今日三令五申,將姚氏宗族一律押入台狱监禁,你身为督户,反倒还带头违令。”刘裕面色淡然地斥道。 丁愣了愣,犹豫了一会,疑惑道:“那————仆·———” 听得要压入监牢之中,失魂落魄的姚氏,不经意间抬眸望向刘裕,窥见其面容后,见其不如旁人所言的那般凶恶,不免犹豫了起来。 她提手拨弄髮丝,將容顏露於灯火之下。 刘裕观其梨带雨之姿,顿然有了一丝“隱”之心,脸色也渐渐舒缓。 正在他略微动容之际,丁却转过身,打算押著姚氏至台狱。 “咳—” 丁听得一声轻咳,脑中灵光顿现,意会到刘裕心意后,身心一凛的同时,当即停下了脚步,关切问道:“夏末最易受凉,主公可是染了风寒?” “无妨,现正值夜深,自北伐以来,你也未曾好生休养,肩上的伤可痊癒了?” “主公赐仆等无价之琥珀为伤药,仆所受无非皮肉之伤,早.—还有些阵痛——”” “你今日勿用彻夜值守,至偏院择一屋住下。” “谢主公!” 丁昨高声言谢,屈身作了一揖后,旋而大步离去。 隨著甲叶振动声逐缓不復,刘裕见姚氏衫裙浸湿,微微蜷著身子,遂起身將掛在一旁木架上的擎衣取下,徐徐至其身旁。 蒲扇般的大手將擎衣展开,直披在姚氏的肩上。 姚氏不敢抬首相望,以她的身量,只能对著其胸膛。 年过半百,刘裕的胸口依然壮硕,只是小腹处微微捲起,有了些许肚腩。 在此魁梧身躯之前,肩披大擎的姚氏,身子一暖,灼热感从上及下,脸颊渐渐緋红。 刘裕不等姚氏缓过神来,一把搂过其纤细腰肢,遂即往后院走去。 星空之上,皎洁月牙渐为云朵所覆。 池塘中,莲荷夜风轻轻摇曳,娇嫩欲滴的瓣缓缓绽放。 “滴!” 如豆大般等到水珠沉沉落下,於池面上溅起条条留有余韵的波纹。 清晨,朝阳初升。 刘义符起身后,先是在院中按例站桩一刻钟,活动了一番筋骨后,便打算去主院向刘裕请安。 閒庭信步至院前,刘义符见大门紧闭,两侧站有样貌姣好的婢女,异问道:“父亲还未起?” 颤颤巍巍的婢女恍惚了片刻,回道:“主人劳累—还未起。” 听此,刘义符也未多想,此时他小腹空,既然不能与父亲共进早餐,当即回屋迅速地换上了宽袖戎袍,快步出了府。 夏季白昼长,天亮的比往常要早,赤翎似是因时辰太早而闹了脾性,半趴在地上。 两名僕从满头大汗,牵拉不及,起初赤翎送至建康时还未长成,如今一年过去,壮硕长不少,从鞍袋到马鎧已经不大合適,需要重新再做一套。 刘义符亲自到马既辅食抚慰了一番,半趴看的赤翎立起,“驾!” 从丞相府西驰至未央宫北闕,刘义符在闕外遥望著宫城,不得不说,跨坐於马上,亦或是车上,感官又顿然不同。 看了几眼后,他並未久留,兜转马首直往北纵马而去。 市口处,人影愈发繁杂起来,沿街的士民见武士奔驰隨行在后,无不绕道而行,已然放缓马速的刘义符扫视著两旁街道,摩慢行了好一会,方才看到了一块四字牌匾陈氏羊汤此时能在长安做小食铺的极为罕见,粮价上涨的狠,除了那些朱门高楼外,大多都难以养活自己,若是地產与铺子是自己的还好说,就怕刚租铺子没多久,仗一打,能够全身而退都是不易。 更何况是肉食铺子,半斤肉將要上百钱,一斗米也才一百五十钱左右。 当然,这都是在太平地区才有的价钱。 刘义符见铺中布局与建康相差无几,笑了笑,从为数不多的食客中挑了一块较为洁净的木桌。 “两碗羊汤。” “好哩!” 身材瘦削,样貌与陈默有些相似的青年欣喜应了一句,遂火急火燎的至大锅前留起了肉汤。 刘义符毫不忌讳的接过用清水冲刷过的汤勺,他看著七八块食指般大的羊肉,小酌喝了一口,问道:“这两日盈利如何?” 青年一时没听清,刘义符又问了一句。 “郎君,我家这铺子新开的,人肯·肯定不如以前多,但自从我阿爷起便做羊汤,往常还有贵人喜吃!” “哦?哪些贵人?”刘义符笑问道。 “京兆王氏的王尚书!听我兄长提起—那位豫章世子也好羊汤— “王尚,他今早来过?” “那都是数年前的事,郎君不用放在心上,就当我胡吹———” 一眾食客听刘义符直唤其名,又看了看铺外侧立著的甲士,喝汤的速度迅捷了不少。 半盏茶功夫不到,铺子顿时空荡荡,青年一把一把抓起桌案上堆著的铜钱,贯成一条,塞入衣口之中。 刘义符用巾帕擦了擦嘴角,说道:“再装两碗,多放些肉,我带回去。” “好!”青年刚一应下,却又犯了难,“郎君——我这位未有多的— 未等他说完,刘义符將食盒拿出,青年憨笑一声接过。 閒聊一番家常后,刘义符撒手离去,可还未等他走远,青年便追了出来,將两贯钱牢牢握在手中,说道:“郎君——我这一碗羊汤才五十钱——” “无碍,往后我来时,记帐便是。” “这—我也不懂算术.” 刘义符观其模样,哼笑了一声,说道:“等你兄长归家后,与他说说,將此铺当了。” “啊?” “我来时见西市有一朱楼闭门租卖,你令他买下,还有,门匾也是该换换。” 第229章 府杀 第229章 府杀 建康,中领军府。 刘怀慎静坐於案前,两处苍鬢隨著嘴角上扬而抖动,他伸手去端起遍布锈跡的杯盏,却全然忘记这是刚湖好的茶水。 夏日燥热难耐,连温茶都要缓时了不少,侧立於左前的刘兴祖笑道:“兄长建功颇丰,伯父入主长安,秦国灭矣!” “早知为父便让你与兴祖隨他一同北上。” “父亲说笑了,儿何有兄长般勇武起初刘怀慎对身为庶长子的刘荣祖期望不高,遂令他从武,而让几名嫡子从文,携於身旁,授以军政要务。 此时他欲让二人北上,盖因刘荣祖腾云直上,嫡子兴祖无建功之机。 虽说脚踏实地,待日后定能委以高位,可当下诸子之中,唯有荣祖一人有威名,庶子显而嫡子没,显然是有些倒反天罡了。 刘怀慎並非嫌恶刘荣祖,后者十分类他,只是身为父亲,难免都会期望膝下子嗣都能成龙凤中人。 刘兴祖思绪了片刻,轻声道:“叔父来信,言王长史南下,將近广陵,此行回建康,该是要向刘公討要九锡” 听此“大事”,刘怀慎谨慎的扫了眼堂中左右七八名属僚,说道:“尚未有定论,但此灭国之战,封赏定然是不能少的,官爵一事,待休元归府,我会同刘公多加勘酌。” 封九锡不重,重在国公、王爵之位,此事干係重大,他这位留守京师的宗室重臣,自然不可避免的要与刘穆之三思过后再做决断。 封了王,將来多半便是国號,刘怀慎不敢含糊。 沉吟了数刻,刘怀慎將身子骨后倾至椅背上,说道:“依兄长的性子,一时不会南归,估摸要待封赏过后,继续进军西凉,你我不可因此而鬆懈。” “刘公放心,仆每日晨时入府,至天暗归家,从未敢懈怠。”中年文士苦笑道。 “仆与段兄相邻,常结伴同行— “诸君操劳,我皆铭记於心中,待封赏之时,必不薄待诸君。” 刘怀慎为人恭俭,衣食住行一切向刘裕看齐,对待寒门属僚时,也多以歉称。 只是要求“略为”严苛,自从谢晦褻染了风气后,刘怀慎便也隨之要求府中司马、长史等僚属效仿,严加督促,赏罚分明之下,政绩斐然。 讚誉其文武兼备並不为过。 大军起行后,似宗室门属,向来是不敢大意,近些时日有几家明里暗里的试探过风向,刘裕若是继续爭伐乞伏、凉、夏等国,给予他们可趁的间隙也越大。 加之刘穆之年迈,就算病情稳定,身子也免不了每况愈下。 刘怀慎早年隨刘裕征战四方,所立之战功远非刘荣祖所能及,只是年老后,不能再亲赴沙场,身先士卒。 当然,即使他勇武不减当年,也断然不会再同往常那般廝杀搏命。 得知刘荣祖立功,刘怀慎时而会缅怀过往当年他跟隨刘裕起兵征討桓玄,转眼间十数载过去,竟已到了封九锡这一步,再往后·.——· 刘怀慎正思绪之中,先前进言以表忠心的文士似如晕厥一般,身子摇摇晃晃,几近倒在地上。 眾人见状,皆是一愣,等其反应过来时,文士倒在地上,嘴边溢出白沫。 刘怀慎猛然站起,想要上前查探鼻息,刘兴祖赶忙伸手阻拦,惊声道:“父亲先勿要近身!” 地上,文士瞳孔逐渐涣散。 刘怀慎惊愣看向无了声息的文士,怒道:“让开!” “父亲!若沾染剧毒,葛太医远在长安———..” 听此,刘怀慎深呼了一口气,遂即命人去唤医师。 眾人稍一平復心神,先前进言与文士同行的文僚手扶眉额,神情恍惚,无力的吐了一口鲜血,依靠在樑柱上。 他只觉五臟六腑为万蚁所噬,肝肠寸断之痛深入“砰!” 顷刻后,文僚体力不支,后脑率先触地,重重倒下。 见状,刘兴祖当即挽著刘怀慎的臂膀,与余下尚还安好的属僚急忙出堂。 “是何人所为?!!” 刚一至堂外,刘怀慎便已然知晓是有人在暗中作票,脸色顿因怒火而潮红。 在此关键之时鳩杀二人,是欲何为?! 刘怀慎不假思索,旋而令甲士封锁府邸,从上至下任何人等皆不能隨意进出。 府中僚属惨死,虽並非刘怀慎亲手所杀,但他身为留守重臣之一,此等过失,足以为群臣所垢病。 “当务之急,应是捉住凶手,怀默。” 刘兴祖心神未定,不知所措的应了一声。 “父亲。” “你速去宫中,通稟刘公。” 殿內。 刘穆之有条不紊的阅览著堆积如山的木读、竹简,时不时的留出一副,递交於案角。 文墨气愈发沉重的刘义隆,接过竹简,问道:“刘公,十万石粮草,从襄阳运往长安,粮道水陆交错,损耗十之七八,我听闻司隶陕中人丁稀少,您不如多拨一笔钱粮,徵调民户入洛” “关中尚未稳定,些许钱粮,可征之户极少,得不偿失。”刘穆之目不斜视的看著信纸回道。 “兄长在洛阳播种冬麦,江南荆淮是否可效仿?” “一亩收成平数之桑田,可顶三亩稻田,与其浪费土力播冬麦,不如种桑,勤织绢帛,战时铜钱贱价,布匹不然。” 蜀锦闻名於世,一匹不知能购得多少石粮,无论是南人北人、胡人晋人,只要有达官显贵,只要需御寒遮体的衣裳,就不得不买布。 粮价时涨时跌,以功利为首,相较而言,还是种桑更能充盈国库。 自然,这都是在粮草丰足,且有余存应付天灾人祸的情况下。 蜀地与江淮安稳了多年,户数长得快,若不开垦新田,总会有田不如人多的时候。 张邵將奏报放在一边,问道:“主公封赏眾军,也不知钱粮足否,若需从府库徵调,您明日朝会之时,应与范公知会一声——” 二十万大军,其中建功者,不知凡几,张邵光是想想,便觉得胸口发闷。 倘若能早知刘裕大败魏军,也无需调遣如此多兵马,少调动一万人,便能省下州之地数年的赋税,军费的开销太大,秦地还未来得及消化,方方面面都需要江、淮、蜀等重地输血运给。 商討之际,刘兴祖同快步入殿,急促道: “刘公,出大事了!” 第230章 玉璧 第230章 玉璧 回到府邸,刘义符悄然回到堂內,见刘裕正在服用早餐,遂將食盒打开,將羊汤端出,又亲自用接过汤勺,尝了口。 “父亲尝尝这羊汤。” “不错,你吃饱了?”刘裕饮了口汤肉,转而问道。 “孩儿往城北两市逛了逛,用过餐了。” 刘义符笑了笑,等刘裕酌汤时,见其面呈配红,气血润泽,问道:“父亲可是饮酒了?” 突兀一问,让刘裕有些措不及防,毕竟刘义符年少未壮,说的透彻,反而不怎合適。 好在一旁的婢女较为识时务,轻声笑道:“主人好些时日未曾饮酒,兴许是昨日睡得舒坦,故而精神.” 刘义符见婢女低著头,眼神躲闪,便知其有所隱瞒,但他也没有戳穿,既然刘裕不愿与自已说,定然是有苦衷,宅院就这般大,稍加打探一番,何事不能得知? 趁著刘裕进食之际,刘义符走到帛图旁,將其取下,汕汕一笑道:“父亲,孩儿昔日进赴河东时,依汾水西进,察有一天险之地,孩儿再三勘探,確认为兵家胜地,在此处建一城,河东汾水以南,可保万全。” 刘裕本以为他是要向自己索求別物,谁曾想在这早餐时,与自己商討建城之事。 不过刘义符所言向来都是占有理据,此番一来,心是好的,便办不成坏事。 “道恩与你同行,可看过了?”刘裕看了眼刘义符食指所下处,问道。 “父亲放心,前將军与儿秉见一致,您可召他前来相询。” “嗯,你先与为父细说,地势如何?” “此地北临汾河,背靠绝壁,地势狭窄险峻,且又处咽喉要道,孩儿以为,当与长安之蒲坂並论。” 平阳郡以往虽是河东州治所在,却位於北角,並非为中心,以白水为东界,蒲坂为西界,再以高凉郡为北,算是囊括了十之七八。 至於平阳郡城与匈奴堡互为椅角,可要是两面受敌,亦难保全,刘义符兴筑“高欢快乐城”,先见之明斐然。 玉璧建成,即使平阳不支,守军亦可退於玉璧驻守,此等山堡坚城,丝毫不亚於悬弧,再任以毛德祖、王仲德等稳重老將,刘义符都不知夏魏两军该如何攻克。 举国之爭,数十万兵马,往往侧守於要处险冲。 就以“赵宋”为例,蒙哥亲临主军攻川蜀,不到数月,半数北部沦陷,此番攻势,却僵持於钓鱼城下,数月不能克,以至於忽必烈、阿里不哥爭夺汗位,延续宋祚二十年。 简而言之,如虎牢、潼关,大军一旦攻克要口,直至下一道坚城前,几乎是畅通无阻。 苞鲜艷绝伦,可其枝叶繁杂,多为陪衬,征伐之道就在於此。 绝大多数的县城、坞堡,防一防匪患贼寇绰绰有余,对上正规军,如同以卵击石,不可阻挡。 “听你所言,可於山壁绝处建坞堡,若平阳失陷,不失为退路,滨临汾河,又可以水师漕运相济。”刘裕授了授鬍鬚,沉吟道。 如此地势,真正意义上的城池肯定是建不了的,当今天下流行建坞,如柏谷、檀山等坞。 虽已是坞中“翘楚”,但也未能有关隘险城之效。 当然,作为要衝中转之地,建堡十利无一害,有汾水之利,还能屯稻田,加以治理,数载便能將建坞的成本迴转。 毕竟从蒲坂一条水路直至平阳,著实太远,夏军不擅骑,可若是挖土石以断水道,不失为良策,这一时候,玉璧城的用处便能发散出来。 既屯兵粮,又卡住东北进犯河东之咽喉。 想著,刘裕也感嘆刘义符眼光之毒辣,要是后者並未虚言,那確实该在此建城。 空荡的汤碗放入盛盘,刘裕起身至堂外,召过一名甲士,吩附道:“去將道恩唤来。 ? “诺。” 建城一事刻不容缓,早建成早安心,尤其是长孙嵩已领军西进,赫连勃勃回撤於统万。 似这天线之地建城,要比平地上费时费力不少,要在不大肆征派劳役,影响民生的情况下,多少也要四五月才能有所雏形。 “父亲何不派遣毛公赴河东,主持建城一事?” 刘裕了眼刘义符,说道:“北宫受贼虏摧掠数次,敬之为修殿宇,暂时还脱不得身。” “毛公在洛阳修殿宇將近半载,诸多事务应当不用再亲自监督,父亲另派他人按其规划执行便可。”刘义符笑道:“论土木之术,孩儿最是钦佩毛公,此城干係重大,可保一州千里之地安寧,只有令他老著手,孩儿方能高枕无忧吶!” “你这口舌。”刘裕摆手斥笑道。 当初他领军入洛,太极主殿都还未建成,纵使毛修之不说,刘裕也能知晓乃是刘义符所为。 赏赐毛修之时,刘义符又故意露出作態,好似自己修復宫城如同始皇帝修阿房宫般暴虐,这怎可一概而论之? 刘义符节俭他很欣慰,只是有些地方是不能省的,不说大兴土木,北宫又不是一片荒地废墟。 除去太极殿以外,其余殿宇没有推翻重建,大都是弥补缺漏,这已是非常节省了。 往后迁都洛阳,这笔钱迟早要,早一日建成自然更好。 大军进兵西北,刘裕住於长安,关中彻底平定后,还是应当回到洛阳操揽全局。 一来是离中原江淮近些,以此震镊朝堂之上,蠢蠢欲动的士臣。 二来洛阳作为天下之中,倘若偏远地方生乱,亦或魏军有了动向。 其实刘裕本想是在彭城建都,要是河北之地未失,以河南划分天下的话,彭城確是最佳的住处。 凡事有利弊,若驻於彭城,京兆还能顾及,陇右岭北则相离太远。 思绪至此,刘裕意觉分身乏术,后方朝廷需要自己坐镇,久不南归,见异思迁之下,出了变故,覆水难收。 而关中亦然又直面诸国,亦不能离开。 如此一来,就必须委派人留守,念及刘义符犯险一事,刘裕顿感头疼。 少年意气,是柄双刃剑,拿捏不好,牵一髮而动全身。 真要到了迫不得已之时,诸子之中依还是他最为可靠,刘裕看著刘义符每日渐长的身量,遂將忧鬱拋至九霄云外。 “北宫修一事,暂交由世期(裴松之)代理,令敬之赶赴稷山汾水以南,查探地势,依山建坞。” “诺!” 刘义符见状,还从袖口中掏出带有褶皱的帛图,递交於武士。 “將此图交与毛公。” 武士双手接过,应了一声,当即快步出府,安遣驛卒。 第231章 金盈 第231章 金盈 答应刘义符后,刘裕遂召蒯恩入府。 商议了半炷香,將建城之事的细枝末节都尽数安排妥当后,便出府乘车,往宫中內库一窥。 据王尚、梁喜等降臣所言,先前王师叩关,姚泓徵集数万民军时,不可避免的“ 顺”了些许钱粮。 年年赋税不能免,以姚泓的品行,自然不敢做的太过火,国难当头,苛捐杂税不免接踵而至,趁著徵税之际,加征些,分摊到每一户倒也还能接受,起码日子能过得下去,不至於闹出饥荒。 在这一点,关陇河南作为饥荒频地,百姓的忍耐性也隨著一次次“大飢”而逐渐拔高。 相比之下,河北处处是“反贼”。 当然,人丁兴旺,民风彪悍之地,一旦受了朝廷的压迫,极其容易滋生反贼。 元嘉年间,魏国四起贼寇,起事者並非受宋人煽动,而是因忍耐魏廷已久,也就是刘义隆不擅兵事。 薛安都攻下了陕中弘农,联合了北地盖吴等眾,声势浩大。 刘义隆只是隔岸观火,只作声援,未派遣一兵一卒,因此魏军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平定了叛乱。 南北朝初时,河北动盪不止,河南四平八稳,唯惜关中司隶尽失,连带著半数豫州滑台等地沦於魏地,从南往北打实在艰难。 刘义符常常以此推演破局之策,意觉效仿诸葛武侯之举,可从汉中发兵北上,出祁山,进军陇右,徐徐图之。 宋比蜀国力雄厚不知多少,魏都远在平城,柔然屡屡进犯,中原司隶固若金汤,那便分而击之,以青、兗兵马作为佯兵,未必不能成事。 人魏军沿岸兴建坞堡,你非要往城墙上撞,北伐大业怎能成? 譬如当初刘义符坐镇洛阳,与沈林子、檀道济商议渡河之事,河內郡数万魏军,要想从中穿插,行性微乎其微。 南北朝平分天下,供以进军的路线多了,只是看刘义隆与诸將朝臣是否上心。 更何况,天下哪有攻克不下的城池? 洛阳金墉乃天下之最,依然屡屡失陷。 思绪著,刘义符不知不觉中便同刘裕至北闕之外。 粮仓建於城东北各处,宫库只收钱帛金银玉器等,最贵之物,价值千金。 一国之库总会有那么几件稀贵之物充当牌面,不是前朝旧物,便是耗费心血所铸。 其中用於礼仪祭祀最为繁多,如青铜鼎、钟、尊、及观测天象的浑仪等。 这些物件在刘裕的筛选之下一一被搬出库门,有些落的灰的,还要仔细擦拭一番再装车。 半个时辰下来,库中仪器金银珠宝等依旧堆积如山,从未见过此幕的刘义符,深刻的意识到何为“金山银山”。 当真是搬都搬不完! 他拿起一对擦拭洁净的青瓷臥羊尊,將其举至胸前,仔细观摩了好一会。 灿烈日光覆在瓷绣上,显得其格外刺眼夺目。 釉色洁匀,铭纹似百川匯流,集於一身,虽有些怪异,但也能看出此尊非同凡物。 淳于昱身为少府少监,对照著一件件从库中运出的玉瓷器,连连嘖了几声,神情凝重。 暗自思索数刻后,他缓步至刘裕身侧,躬身作揖后,说道:“明公,库中器物不全,或是是有些出入未经仆之手,因而——” 话到一半,淳于昱意味瞭然,少一件两件也就算了,这少了將近半数,如何也对不上帐。 他要是在此时隱瞒,保不齐眾人还以为是自己贪墨了去,若令家父知晓,往后便只能搬出府去住了。 攻入长安也就王镇恶一行,淳于昱语毕,刘裕便心中有数,他沉默了片刻,问道:“缺漏多少?” 淳于昱见刘裕面色如常,也不敢夸大得罪人,权衡之后,答道:“还未搬离完全,仆粗略估算,应当有十之三四。” 听此,刘义符將手中的玉器轻轻放还至檀木盒中,以余光观望刘裕的反应。 贪墨之人,想都不用想,定然是有著“案底”惯例的王镇恶。 淳于昱既然说出来,那便是指明了要得罪王镇恶。 刘义符见其额上已浮了层汗水,便递上巾帕,笑道:“淳少监不必忧心,王公向来宽宏——” 淳于昱受宠若惊,恭行接过后,没敢用,而是自行掏出锦帛擦汗。 宽慰了一句淳于昱后,刘义符淡然的重新望向库前的一辆辆运车。 “缺漏之处,你自填补,勿用追究了。” 听得刘裕不甚在意此事,淳于昱鬆懈了口气,作揖应道:“唯。” 王镇恶功大,贪掠之事更是常有,刘裕要是向其討要,他便不是刘裕。 这些器物本是就要送於建康,以示功名,少些便少些了,退一步而言,他也不可能向那一名名深入腹地,以性命做赌的两千余甲士索要。 王镇恶贪是贪,但对麾下也从不吝嗇,將士有灭国之功加身,拿了也不为过。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在沧池歇凉的父子二人往宫外走去,阅览一番要运至建康的器物后,又看向一车车满载夺目的珠宝,以及品质上乘的綾罗绸缎。 这些实打实的金帛,都是要赏赐於有功之士,刘义符光是看了几眼,就感到一分室息。 前世自己真的是节省惯了,为省去那一两块溢价,常常多走个一公里到校外去买必需品。 这一生钱財多寡对他来说,也就只是册上的笔墨而已。 即使如此,没有必要的销他是不会动的,钱要在刀刃上,此般理念,父子二人不谋而合。 上车后,刘裕便要往城外去犒赏诸军士,车轮还未翻滚,值守在宫门处的陈泽快步赶来。 刘裕见他有话要说,遂令车卒停下,待其述说。 陈泽即使早已打好腹稿,做足了准备,可等到进言时依然难以心安。 “主公,仆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便是。” 陈泽靠前了一步,抿了抿嘴,说道:“姚泓单骑逃回城內时——仆见其御輦遗落於外—” 低语过后,刘裕眉头紧皱,当即令一队武士前去查探真偽。 而刘义符则是不动声色的坐在榻旁。 “你既知晓此事,不妨与为父述说一番。” 听此一问,刘义符顿时汗顏。 “儿並不知实情,只是与王公相处了多日,想来他取財有道,该是不会——..” 刘裕神稍缓,呢喃著:“取財有道。” 第232章 刘王 第232章 刘王 “出淤泥而不染,酌清莲而不妖———” 谢晦吟颂后,顿感余韵悠长,这几句別於诗辞,不成章法,却別有新意。 这几句虽是刘义符为顏延之所作,但谢晦自觉契合,在一眾同僚当中,他亦是“清莲”。 更何况他本就喜莲,近乎每日身著白衫。 与一眾世家子相比,他和顏延之相性极高,在玄学之风的浸淫下,不理政务、不为官才是正道。 品味了一番,谢晦將帛纸取至岸上摊开捋平,吟道: “改服飭徒旅,首路局险艰。振楫发吴洲,秣马陵楚山。途出梁宋郊— —蓬心既已矣,飞薄殊亦然。” “啪!啪!” 刚一吟完,屋外掌声兀然响起。 “谢郎也喜顏公这首北使洛?” 听得是傅亮不请自来,谢晦应道:“傅兄请进。” 傅亮轻手掩上门,缓步至案前,笑道:“谢郎有品,顏公这首诗,一有了閒暇,我也免不了自赏呻吟。” “顏公北上所作二首,意境真切,只可惜倩玉、元龙(庾登之)未能品鑑,昔日若得此佳作,我等皆是彻夜畅谈—.” 傅亮见谢晦谈及辞赋,如打开话匣子般,不再似先前隔阂,遂也顺著说道: “谢侍郎所作之诗辞,不亚於顏公,谢郎可有偏爱之作?” 天下文坛,顏谢为魁首,谈及诗辞,根本避不开这两人。 毕竟诸国之中,也就只有魏国还能入目,其余別说作诗了,一国之君,兴许连汉字都认不大全。 饶是如此,河北人杰之地,来来回回也就崔、郭那几人,不是钻研占下玄术,就是忙著调理胡汉地方,根本没有閒情雅致去陶冶情操。 “兄长所作之诗多为述景,鉴以山川自然,若论辞藻文采,顏公或稍有不及,要比起意境,单凭这一句鸞翮有时鎩,龙性谁能驯———” 兴起之时,谢晦难免又吟了一句,说道:“使洛这一首,吟时如临其境,兄长未曾入洛,也未曾见过司隶民生,你我皆是做实事之人,应当知悉此诗之妙。” 山水情与国丧悲情完全不能比擬。 洛阳乃是汉晋旧都,宫宇破败,民生凋零,岂不悲哀? 总而言之,文辞上相差无几,而是基调不同。 这就好比李杜,胸怀豪情者自然喜李诗,心繫社稷,先天下之忧而忧者,更喜杜诗。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各有各的偏好,难以较出高下之分。 当然,事实上连武都分不出一二。 诸將之中,有如胡藩、朱超石等弓马嫻熟之將,也有似王镇恶这般身先士卒的步將,倘若以战绩划分,怕是要以刘裕为首。 杂谈数首诗赋后,傅亮微笑道:“主公已时入宫甄选器物运至京师,宫库好似有些缺漏,城中府库、粮仓尚未清点,概要明日依功行赏。“ “主公可有派人彻查?”谢晦脸色缓和道。 “不用查。” 谢晦心知肚明,傅亮提这么一嘴,就是要警醒前者。 刘裕不查,盖因念及其功高,不予追究罢了。 但要说刘裕没有一丝顾忌,那定然是假的,不论如何,多少都会有些。 “午时將近,傅兄便隨我至郑公府上用餐如何。”谢晦起身整理好帛纸,正声道。 傅亮怔了下,遂摆臂相请,二人並肩齐行,一同出府离去。 早前谢晦不愿与同僚交搆,其一是为明忠,其二是不喜跟寒门子弟建交。 如老亲家琅琊王氏,王弘兄弟二人与谢晦皆有私交。 当下长安之中,无琅琊王,却有京兆王,此般一来,同为南人旧僚的傅亮,在谢晦心中的占比就要大得多,尤其是王尚那股諂上作態,令他时时感到迫切。 刘裕所安置的府邸十分相近,谢晦两人步行至郑鲜之府上,不及半刻钟。 刚一入堂,便听一阵阵鼓击之声,行至正堂,诵经声不绝於耳。 也不知郑鲜之从何处请来的高僧,其人耳鼻硕大,面庞圆轮,此时正一手握木槌击鼓,一手盘轮佛珠,假寐诵经,颇有一股寺中雕佛的气派。 郑鲜之崇佛他们是知晓的,南人十人之中有十一人遵道好玄,僧寺在江左凤毛麟角,有此异类,想让旁人不知都难。 “郑公。”谢晦越过僧人,朝位於上位的郑鲜之作揖行礼。 郑鲜之比刘裕年少一岁,与谢晦差了不止一辈,即使两人同为府僚,但辈分在这,还是得恭敬地以公相称。 须鬢斑驳的郑鲜之正默诵佛经,见二人前来,倒也不急。 “谢郎傅郎来了,快入座。”郑鲜之摆手道。 等到二人入座,诵声渐渐停息,郑鲜之礼数周到的將僧人送出府后,方才徐徐回到堂中,笑道:“敬光快来了,我已令灶房炙烤牛羊,再稍待一会,便可以用餐了。” 谢晦接过奴僕递过的茶会,吹了下,抿了口后,问道:“宫库一事,郑公可曾听闻?” “王镇恶自有分寸,主公宽宏大量,不会放在心上。”郑鲜之笑了笑,补充道:“法不择眾。” 对於郑鲜之直言不讳,谢晦险些呛了口茶水,这话是能在旁人面前说的吗? 即使郑鲜之藉此捧了刘裕一句,但前者作为肱骨“老臣”,传出去,影染风向就得不偿失了。 “此事尚未有定论,郑公慎言。”傅亮苦笑一声道。 郑鲜之笑著摆了摆手,示其不用在意。 他与顏延之在刘裕身前,皆是“口无遮拦”,相比於顏延之的“彪”,郑鲜之则是“直”。 起初刘毅刘裕爭夺朝权时,身为其舅舅的郑鲜之却对后者更为看重。 刘裕好樗蒲,同刘毅做赌。 郑鲜之居中观望,见前者胜时,面露大喜,赤脚绕床榻大叫抒兴,刘毅见他作態,脸色煞黑无比,当场断了舅甥之亲。 郑鲜之不辅佐亲外甥,反而去帮了“外人”,何尝不是赌局呢? 如今看来,他倒是胜了。 “我听闻王尚早在王师入洛时,便投桃报李,暗效於世子,谢郎,此事属实否?”郑鲜之神采奕奕的看向谢晦,问道。 “属实。” “我召君等前来,並非商议见不得光亮之事,秦一眾降臣中,忠奸混杂,不乏有尸位素餐者,罢免擢用官员一事,乃重中之重。” 顿了下,郑鲜之又道: “前有王修,后有王尚———” 王镇恶三字未出,但眾人心中瞭然。 天下已有京兆王、琅琊王、太原王三家,王猛这一支北海王起点极高,开国后未必不能比肩三王。 郑鲜之时而遐想,这天底下姓王的怎就那般命好? 他虽为滎阳郑氏子弟,可却是支脉,本家效同薛氏,分北中南三房,皆出仕於魏。 郑鲜之是世家子,但利处是一点没捞著,也就是仗著刘毅舅舅这一身份作踏板,结识了刘裕。 都说刘乃天生帝王之氏,有卯金刀之讖。 王有共天下之讖,若任王尚王修等人经营脉络,待日后新朝,也不过是將马换成刘罢了。 三人沉默思量著,一名名奴僕已端著切好的炙羊肉前来,摆放在各自的食案前。 赶巧不巧,沈田子与沈林子前来赴宴,兄弟二人见到郑鲜之时,一齐行礼后,相继入座。 “沈家出了你兄弟二人,三兴有望吶!”郑鲜之乐呵的恭维道。 “郑公过誉了,我与兄长建功,皆是依主公之威——””沈林子微笑应道。 “二郎过谦了!” 王镇恶灞上那套说辞,沈林子记得深刻,故而不露破绽的声明了一番,以此划开界限。 他其实並不愿前来赴宴,但沈田子对王镇恶早怀有忌惮之心,王尚又有意与其结党,若是乾等著,届时官爵俸禄处处被压一头倒不重要,最怕的便是被缴了兵权,尤其是王镇恶兄弟几人,风头正甚。 就连不久前才投效的王康,也因有爱民之仁,农耕之才,为毛修之、刘义符所侧目。 当下浑然不觉急切的,多半就只有傅弘之、蒯恩、胡藩等“子然一身”,眼中,心中,唯有忠字。 此外,前军诸將中,除去二王、毛三將,也就唯有朱沈三人可拉拢。 朱超石败於河曲,虽说是因徐猗之而败,但败了就是败了,身为主將,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加之脾性又有些急躁,郑鲜之打算再观望一段时日,其兄长朱磷石远在建康,为刘穆之所信重,难以笼络。 小党派,人越少越好,多了树大招风,引人猜忌,文武各三四人,既可在朝堂上相互策应,又可於地方战事上爭夺利益,彼此声援。 在座眾人,郑鲜之功名不显,但他与刘粹相同,皆是从刘毅麾下倒戈於刘裕,算是半个原始股,年岁资歷摆在这,作党首不为过。 “不知郑公今日邀约我等前来,是为何事?”沈林子撇过酒樽,转而提起瓷壶,往樽中倒灌茶水。 “诸君已有时日未曾相聚,北伐大业已成,今日先宴饮一番,敘敘旧事,二郎勿用拘谨,当作家中便可。“ 隨著酒菜齐备,郑鲜之並不著急商议正事,与眾人相谈对饮了几轮后,面色渐渐酡红。 半刻钟后,他见酒也喝的差不多了,遂遣散奴僕,说道:“主公欲擢用王修为秦廷之吏部曹,诸君对其品性,是否知悉?” 吏部曹,等同於吏部尚书,待关中安定后,裁员提拔时,权职极大。 眾人不是埋怨刘裕將此权旁落与王修,他们也是外地人,不可能入关数日便能熟悉。 士人最了解士人,远在万里,族中的政治资源人脉形同虚设,一时间和寒门子弟也无多少分別。 甲子前,也有位王修,却是太原王氏,现今之王修,未立寸功,便任为太尉参军,官职不大,但刘裕对其信重,隱有重用之意。 这並非是杞人忧天,郑鲜之、谢晦等常伴刘裕左右,军至洛阳,后者便几番相询王修识人用人之策。 王修是有才能,其受刘裕所徵辟,多是因桓玄的那一句讚誉“君平世吏部郎才!” 韦华的话三分真七分假,王修的话七分真三分假,这三分还是因其南下多年,对关中境况所知有限,光靠与族中书信往来,诸事知概不全。 “为人清廉,不好功名,至於其他,便看不大出。”谢晦回道。 会看人算不上甚长处,他也就是本家位於京兆,根基平稳,德行尚可便足矣。 也不是王修故意隱蔽锋芒,刘裕除去了解京兆各族的细枝末节外,从未有委任过公事。 简单来说,王修就是刘裕的一本了解京兆士族的百科全书。 “主公用他们,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等需多加勉励,切不可令大权悉数交出,尤其是—世子那,得靠谢郎照拂。“ 刘义符蓄养的那一批鹰犬,其中不乏有王尚旧部,两人面上无所交集,但私下里,犹未可知。 谢晦沉吟片刻,说道:“不瞒郑公,王尚擅细作谍探一事,功绩非浅,姚绍、司马国璠,以及那一眾蠹虫,皆出其手笔,主公从未亏待功者,即使我说服世子,多半无用。” 要是王尚是寒门中人,或许还可打压一番,这都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了,不但是大功臣,又极通晓上进之道,难以掣肘。 “我听说司马休之单骑遁失,他都抓住何人?” 刘裕还是惦记这些虫豸的,但刚入长安,诸事繁忙,先公后私,方为王道,迫不及待惩戒仇人,气量心胸便有些狭隘了。 都关在监牢之中,插翅难逃,有了閒暇再作处置也不迟。 “其父子二人与鲁轨北上不知所踪,韩延之、刁雍、王慧龙等尽数囚於詔狱”傅亮答道。 “竞真让司马休之父子二人逃了?”郑鲜之神色诧异。 最大的两块肥肉丟了,可见王尚疏漏不小,此一事,或能加以利用。 郑鲜之思忖良久,遂打算静观其变,提醒道:“王镇恶需有人看著,武侯深得民心,他入长安后,宽慰抚民,主公又十分倚重於他,不可不作防备。“ “郑公安心,太学博士淳于岐之子淳于昱,现任少府少监,主公甄选器物时,是其通稟缺漏。”谢晦说道。 郑鲜之见沈田子二人不怎出言,说道:“君等於国有大功,兵权当分而释之,不可集於一人之身,王镇恶功高,还需君留意照拂,若主公有进兵西北之意,君可自请为將,我等会与主公述说利弊。” 听此,沈田子將樽中酒一饮而尽,应道:“多谢郑公!” 沈林子霍然沉默,未作表態。 “我只不过比诸君年迈些许,我与君等皆是同僚,相互帮衬,谈不得谢字。” 郑鲜之针对京兆士人,並不是一己之见,谢晦等人也有所感,哪怕是出於家国利益,放纵王镇恶、王尚等人揽权,绝非好事。 “世子所建之麒麟军,有几名驍勇之士乃是赵玄旧部,重恩情,也可照看一番。”郑鲜之將恩情二字念的极重,意味瞭然。 杂號將军职就那些,赵玄的寧朔將军职还未撇去,晨时才同刘荣祖进军天水,闋位是少,可他们在刘裕面前提一句,如此便够了。 刘裕爱才,尤爱勇士,今日无闋位,来日或有一席之地,废些口水而已,可谓是无本万利。 : 第233章 血脉 第233章 血脉 “主公,仆已寻到那御輦,王將军並未私藏,正置放於城北墙隅处。” 刘裕立於门前,听此一言,遂问道:“輦在何处?” 陈泽往身后招手,將那御輦抬了过来,刘裕只是看了一眼,便令其抬走。 “將此輦烧了。” “诺。” 刘裕见天色已晚,缓步入堂后,甫一坐下,將身子靠在倾靠的隱囊(软枕),揭盖瓷盖,抿了口热茶,扫向案上堆叠的奏报。 入关这几日,真乃多事之秋,往前潼关不克时,他与诸將感到烦躁,可入关后,除了午夜,几乎不得閒暇。 他將帐册摊开,见麻纸上的字跡还未乾涸,便先晾在一旁,阅览起奏报。 刘裕特许谢晦等文僚一日休沐,听说其一眾於郑府敘会,相谈甚欢。 早在入长安时,他便要大肆摆下宴席庆功,明日封赏过后,应以至服晚餐之际,届时召集文武功臣赴宴,定然热闹非凡。 正旦年初那几日都是潦草一过,军中思乡者不在少数,征伐之事也是该缓缓。 即使百战百胜,也不免会有滋生厌战之意,尤其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兆司隶。 灭国前,將士们还憋著一口气,秦亡后,这口气不可避免的散了大半,人一空閒懈怠下来,总是会胡思乱想。 所谓饱暖思淫慾,正是此理。 思绪至此,刘裕歇息了数刻,回忆著远在万里的妻儿,以及刘穆之等留后臣僚。 自己离开太久,是否会有人趁此时机兴风作浪? 只要刘怀慎、刘粹等掌握宫城禁军未出变故,万数禁军甲士戍守,纵使再来一位卢循,留守驻军也矣荡平。 不知不觉中,刘裕左目眼皮微微一跳,他揉了揉阳玄,平復了下心境,遂不再多想。 等到一张张奏报信纸重新摆放,婢女快步入堂,直至案侧,神情犹豫了片刻,跪扶在地上,惶恐道:“郎主,奴——奴婢有罪。” 身处府中,刘裕都不用问,便知是何事。 “怎了?” “奴婢阻拦不及,世子—该是见著了。”宾堡將头埋在膝前,支吾道。 刘裕似是气笑了,反问道:“见著了便见著了,何须遮掩?” “奴——奴婢——”婢女语无伦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豫章府中,年岁最小的妾室,也就是吕氏,前岁才诞下一子(义季),年不过二岁。 臧氏病逝后,他未曾再立正妻,一是难以忘怀,二是並无必要,只用钦定世子便可。 说真的,刘裕本以觉得自己再难生育,谁知吕氏怀了,当时的他,自然是欣喜不已。 往前从戎,无暇生子,直至中年,开府后,方才弥补,以至於诸子年少未壮,基梁不稳。 生育这一点上,老刘家还是靠谱的,那些士人不是服散就是好清谈,血脉与习性这一块导致不育者不在少数。 例如王敦、沈田子等例子,开枝散叶对刘氏而言,无疑是举手之劳。 两汉四百年,宗室之间优胜劣汰,不能生的早就绝后了,能延续到当下,大都是天赋异稟。 刘裕膝下已有十余数儿女,这还是在他有意节制的情况下,真要同曹操那般广散雨露,半百之数未必不可。 但这子嗣多寡也是有讲究的,子嗣眾多,意味著藩王郡主多,如此一来,地便不够分,出些个无用败家子,便同林木中的蛀虫般,一发不可收拾。 子嗣凋零,也证明你血脉不够强盛,要么难以生养,要么生下来早夭,培养继承人十数载,继位没几日就一命呜呼的例子也有。 身为君主,得让一堆文武人才跟著你出生入死,无不是將眼光放长远,欲创下百世基业,使家族屹立千年。 若连儿子都没有,谁愿跟你? 哪怕是被誉为麒麟子的刘义符,要是其无生育之能,即使可以令刘义真等弟弟过继一子,此般举措,虽勉强可为,但难免有损威望。 刘裕將司马茂英许给刘义符,且不制止薛帛自称丈人,便依此理,其结亲之日,断然不可能在及冠以后。 十五六岁浅房事,倒也碍。 平民百姓,子女十二三岁便婚嫁生子,十五六算不得早。 这些事刘裕往常不曾与刘义符说过,盖因无有时机,当下他新纳姚氏,也可趁此讲述嘱咐一二。 念及姚氏,刘裕虽未开口相问,估摸其年岁应有二九,相差的是有些大,且还是未开过苞的,不通情理,但胜在娇嫩。 生得倾国之姿,二九之年还未出嫁,多半又是姚兴为联姻所“蓄养”之宗女o 拓跋嗣娶姚氏,为其倾心不已,甚至动有废后之念,可见姚兴在美人计上的造诣非同一般。 这与往常的美人计不同,姚兴所用之美人,不是女儿便是宗女,薅的是自己家羊毛挥退婢女后,又过了半个时辰,到了用晚餐时,刘义符来到正堂。 “父亲。”刘义符微微行礼后入座。 等婢女將食案摆放后,刘义符见刘裕的案上盛有一碗冒著热气鹿茸汤,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此时父子二人无声,心中所思想也大相逕庭。 除刘义真外,其余几位弟弟皆是不可多得的大才,刘义符原本是希望刘裕再纳妾室,给自己再添两对健硕手足。 刘裕纳的是姚氏宗女,其父母兄弟说不定此时还关在台狱之中,即使女子在当下的世道,被纳掳后不会太过计较过往,可毕竞是枕边人,还是防备些好。 刘义符有难言之隱,但他见刘裕气血比往日要红润,遂也按捺下来。 《抱朴子》:“夫阴阳之术,高可以治小疾,次可以免虚耗——人不可以阴阳不交,坐致疾患。若乃纵情恣欲,不能节宣,则伐年命。善其术者,则能却走马以补脑——黄帝自可有千二百女耳— .”” 房中一事,只要身子骨健朗,定然是会滋生念想,彻底断绝於身心反倒不利,节制下,確是能延年益寿。 当然,刘裕纳姚氏,也正说明其年富力强。 “父亲。”刘义符顿了下,终是出口问道:“若—姚氏诞子,父亲该如何——” “你七弟前岁出生,有何忧心之处?” 或许是思想差异,刘义符错意的会觉姚氏所生之子,保不齐打著復秦的口號===== 转念一想,唐太宗之三子恪母乃是隋煬帝之女,若姚氏產子,年岁极小,定然是要比前者好掌控的多。 刘义符倒不至於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听得刘裕解释一句后,当即宽了心,奔波劳累大半日的他,很快便只顾著眼前的肉食。 刘裕见状,笑了笑,喝了汤后,说道:“数月过后,你便年及十四,岁末,则过总角,届时正旦,便可履行婚事。” 听此,刘义符怔了下。 “孩儿欲隨父亲,晚些成家为好。” 十五岁婚事,一个十七,一个二十,当真是有些头疼。 说真的,他还想再物色些其他家的嫡女,如京兆杜、亦或天水赵、尹等。 姻亲是最不计成本的合纵之策,能多捞一笔是一笔,至於何时成婚? 一句话就可推脱—吾未壮,壮则成。 “再迟些,便及舞象成婚。” 十六成婚,是刘裕的最后底线,同样也是刘义符的底线。 执拗不过,人家族中老登又不是痴傻,拖得太久,信用磨没了,一旦上了黑名单,便要適得其反。 思绪至此,刘义符轻嘆一声,应道: “孩悉听父亲安排。” 第234章 分赏 第234章 分赏 一辆辆满载著钱帛珠宝的马车缓缓驰骋,兴许是有些不堪重负,宽敝的赤驰道上为车轮碾下浅浅印痕。 傅弘之策马於队末,手中握著遍有磨痕的鞭绳,侧首扫量著一名名面露朝阳著有条不紊行进的士卒后,鞭马执轡。 “驾!”马蹄高抬,顿然向北奔腾而行。 一声令下,傅弘之马鞭挽成半月状,收束於两跨间,专注於面前。 金丝武冠隨之抖动,宽敛黑玄袍衣隨风摆动,一人一马沐浴於灿阳之中,威风凛凛。 行於街市两道的胡汉士民见其身姿挺拔,战马健壮,纷纷侧目相望,其中以胡民居多。 往前南人留於他们的印象之中,大都不擅骑乘,就连攻入长安的王镇恶等將在驰道上纵马时,也稍显“生疏”。 故而刻板印象加深之下,长安士民见傅弘之马术精湛绝伦,一时忍耐不住眺望,尤其是在这封赏阅兵之际。 车上的金玉一闪一亮,令人心神动盪不止。 平朔门三里之外,高耸站台立於眾军身前。 先是王镇恶、毛德祖、沈林子、王仲德等诸前军將领,往后便是蒯恩、胡藩、丁旿、 郑鲜之、顏延之、谢晦、傅亮等。 傅弘之策马止於台外,一边驱使著从城门处不断涌来的军士,一边悄然入列,与沈田子路身於前。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体验佳,101????????????.??????超讚 】 在文武眾臣身后,则是一眾偏將且立下大功的军土,如陈泽、魏良驹、宋凡等。 在这晋廷队列之侧,依有王尚、宗敞,甚至於昨晚连夜归附的胡翼度。 五万將士自平朔门相抵至渭桥,即使他们整齐排阵布列,也几乎要將道路完全断阻。 直到此时,零零散散从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见此一幕,神情惶恐,纷纷绕道而行。 虽说是封赏,但除去文武外,尽数披甲执锐,甲叶与刀戈擦拭的极为鋥亮,一道道军阵宛如玄龙,矗立於平地之上。 刘裕乘风轮视一周,见人已齐整,遂頷首示意。 “龙驤將军王镇恶!克復豫州司隶!逕取长安!功居其首!赏二百万钱!!锦绢三千匹!!” “仆谢主隆恩!!” 王镇恶当即躬身作揖。 一辆辆装载著钱帛的马车听令驶动,从台间左右肉墙中穿梭,在万双眼睛下,直往城门缓缓驶去。 纵使他已不缺金银器物,可此番乃是刘裕赏赐,与自己夺来的大为不同,若无意外,他的封赏是最为丰厚的,待到建康的册封下来,方能加官进爵。 如此多的钱財,赏不了属下,也只能囤积於库中。 这两日他已令僕役好生打理了一番,库中还有宫库铜器,也不知能否放得下。 “奋威將军毛德祖!屡拔固垒!驍勇莫当!赏百万钱!!绢帛两千匹!!” “仆谢主隆恩!!” “建武將军沈林子!公正廉明!才德兼备!於危卵振勇三军!赏百万钱!!绢布两千匹!!” “仆谢主隆恩!” “建威將军王仲德!统率诸军!沉毅多智!挥使得宜!克数重镇!遏虏南下!赏百万钱!!绢帛两千匹!!” “仆谢主隆恩!” “振武將军沈田子!以佯军深入敌腹!以寡凌眾!大破虏军!威勇难当!赏五十万钱!!布千匹!!” “威寧將军傅弘之———” “寧朔將军胡藩————” “新寧县侯蒯恩—— ,“太尉督护丁旿———” 刘义符看著原先排列如长江黄河的车队渐渐空了下来,早前心神激盪,半刻钟过后,神情波澜不惊。 最大的封赏定然是以將帅为主,等到將帅们领赏后,方才轮到郑鲜之、谢晦等。 相比於將帅,文臣们的赏赐並不算多,无有百万钱以上,布匹也未破千,毕竟拋头颅洒热血,关乎性命之忧,文臣在后方调度有功,但远不及前者。 自古以来,除非玩弄权术,把持朝政,以文治封侯,乃至万户侯者少之又少。 待到谢晦等人领赏谢恩后,便是出征在外的檀道济、朱超石等。 虽然其人不在当场,但功名赏赐不能少,不论如何,该有的流程还得有,治军唯有无私无偏,方能使將眾平和。 功劳相当,而因諂媚私交封赏不同,自然避免不了怨言嫉妒。 等到文武领赏过后,便是数万翘首以盼,等待多时的士卒。 陈泽在一道道震天动地的欢呼吶喊声中从列走出,上前受赏。 魏良驹宋凡二人披戴著刻有麒麟瑞纹的玄甲上前。 面对如此恢宏之景,万眾瞩目下,士伍出身的两人手脚都不大利索,甲內,汗水已如大雨倾盆而下,浸湿了全身,也就是刘义符以笑望睞,才使其胸腔渐渐平復。 三人不经意间的以余光瞟了眼,陈泽微微低身,魏宋两人眼中露出怯意。 要他们上阵杀敌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偏偏是在此时,作態便不自由的同妇人般扭捏起来。 “擢陈泽为奋威司马!魏良驹为征虏督护!宋凡为征虏参军!” “仆—谢主隆—恩!!” 刘裕看了几人一眼,转而向刘义符问道:“此良驹於千军丛中斩將?” 询问声不大不小,正好让刘义符能够听清。 “儿未有吹嘘,赵玄一军,唯蹇鉴与良驹最为武勇,其不怎晓兵事,但胜在威勇,孩儿於山阳城外时,便是他领著百骑冲阵,斩將夺旗。” 听此,刘裕扶须笑了笑,问道:“你那支骑军至今不过三百人,尚不及一幢,为何置军主副?” 白直武士千人建制为队,似这般直隶於己之私军,军官职位越少越好,军主幢主队主,盘根交错,多了不擅驱使。 白直队名义上未设队主,实上是由丁旿担任。 不设职,旁人也不好渗透,裁撤时也无需顾忌。 刘义符望著军士们笑不可言的接过分发的绢布,回道:“北伐初,秦有步骑共十万,甲、重、游三骑之和约有三万余,姚赞麾下之安北军,常年与夏骑征战,擅骑者多,父亲若是能——” 说到此处,刘义符赧然,毕竞早前在楼船上,刘裕有意要让朱超石建骑,如今后者新败,驻於河北郡与尹昭相望,他倒是有些“趁人之危”,喧宾夺主的模样。 安定军才收编几日,刘义符便惦记上这支为数不多的精军,顿然让刘裕感到措不及防。 年纪不大,眼光却愈发毒辣,其眾於城门外跪地哀豪,虽多是老卒,但与那些兵痞子不同,有恩报恩,国灭君授,迫不得已归降。 现今士气低落,不大能用,可过一段时日,与先前整治麒麟军时般,广施恩惠,以礼待之,待到明年,又是一军忠不可言的驍勇锐士。 北伐至今,降军八万,刘义符只取这数千精锐,要说刘裕丝毫不觉肉疼,那定然是违心。 “整军之事,待日后再议。” 刘义符有五百骑便敢横穿敌境,若有三千骑,怕不是要直取平城。 先前一役,出於公私,刘裕一时间是不会再让刘义符乱来。 > 第235章 长陵 第235章 长陵 將钱帛赏赐一空后,刘裕令眾將整顿人马,重新排列军阵后,依次序过渭桥,往北进发。 刘义符得知刘裕是打算在此时领军一同去祭奠刘邦时,不由一愣。 先前攻入长安时,或是缺乏祭祀仪器,或是因诸事繁忙压身,得不到閒暇,一时辰作两时辰用,心思上全在治军后方,以及京兆局势,难免令人健忘。 往前的他,虽不为刘氏,始终以汉人之血为傲,却不得不被天下熙攘,皆为利一句所动摇。 有时,人与货物並无不同,一条命,一颗头颅,皆是明码標价。 现今,有两脚羊、一钱汉之辱,往前有杂胡蛮夷之称,往后兴许是货物繁多了,便不大值钱了,纠结於胡汉並无用,若是人人衣食无忧,肉食者远谋,天下纷爭足以少去十之八九。 刘义符从侧翼眺望见遍布陵斑驳陵城后,深感刘邦之远见,汉初,封侯者不计其数,关內侯、万户侯亦不少。 长陵乃是刘邦生时所建,陵北建有邑城。 《关中记》载:“长陵城有南、北、西三面城,东面无城,隨葬者皆在东,徙关东大族万家,以为陵邑。” 为防功勋大族作乱,高祖將六国贵族与关陇豪门迁入其中,名为是因恐刘邦於地下孤寂,实为看管这些遗留的权贵。 若记载无误,陵邑户口多达五万,口近二十万,近乎是將天下的权贵士大夫迁入於此。 秦统一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不假,但对於六国王室权贵等,並未下有狠手,汉朝前,除去陈胜吴广等起义军外,说白了都是士大夫之间的“家事”。 刘邦起势前担任亭长,虽不比刘裕老朱贫苦,有天折的风险,但在家天下之中,以此般出身一统天下,在周朝后,绝无仅有。 四十八岁起义,五十五岁一统天下,作为汉室后人的刘裕,可谓是之仰慕,就同前者仰慕信陵君一般。 刘裕今岁五十有四,明岁便至五十五,一年之间绝无可能收復河北诸地,若论所掌之疆域多寡,收復关中后的晋並不比初汉寡,反倒更为广袤。 一年问鼎无望,若是赶一赶进程,倒是可以先行称帝。 脚踏实地而言,不谈后世影响,光以狭隘的功名作比,確是不差多少。 真要让刘邦在这世家门阀当道的江左之地揭竿而起,或还不及刘裕。 毕竟真当刘邦面对那两千匪军,多半会在落水后屏息凝神,以此避祸。 当然,拋开时势论英雄,无疑是对牛鼓簧。 刘裕也不是没有想过復兴汉室,入洛时,他还动了去拜祭原陵的念想,可权衡利弊后,还是要遵循祖制。 在彭城时,他身为刘交之后,先行祭奠无错,可刘秀庙號世祖,刘裕若是先於太祖刘邦前祭奠他,便有失偏薄,失了礼法。 每当想到此处,刘义符便会对刘义隆追封刘裕为高祖这件事暗自揣摩。 他娘的!你要说是刘裕是司马懿那般,有奠基之功,却並未登基称帝,封为高祖倒还情有可原,这半壁江山都是刘裕打下的,这也封高祖?! 要是因其母胡氏之死以及过继不受待见为由,就有些孩童性情使然。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祀虽有祭天供奉神灵之意,身为为天子,除天之外,首祭当为歷代先祖。 刘裕或许是有失偏颇,冷落了刘义隆,可封其为高祖武皇帝,不知情者还以为其不懂礼法,见识浅薄。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帝王家亦是如此。 刘义符不相信敏而好学的刘义隆分別不了庙號,刘裕生前心心念念的就是效仿刘邦,想要的是太祖高皇帝,甚至平於其中加一武諡,以此更能彰显功名。 给打下江山基业的老父亲封高祖武皇帝,自己为太祖文皇帝有一种驴唇不对马嘴的美。 此例也是恆古至今未有,当真是隨刘裕一同开了先河。 思绪至这諡號,刘义符又遐想至国號。 晋为春秋五霸之一,更有“齐一而晋四也”之声誉。 春秋五霸齐占一,晋占四。 晋在往昔何等鼎盛之强国,如今却因司马氏而成了千古所唾弃之號。 宋於战国时繁盛之至,虽疆域不及诸国,却皆是富庶之地,有五千乘劲宋之誉。 万乘之国期,千乘之国五,宋国疆域並不广阔,能蓄养五千乘已显其国力之盛。 刘裕若是以宋建国,刘义符並无异议,礼不可废,既是走禪让一路,汉楚不能用。 只可惜宋与晋一对难兄难弟,被两家玷污的体无完肤。 不过这都是將后之事,自己既然来了,李唐有没有还两说,更別提赵宋。 退一万步讲,即使刘义符以后出了变故,成昏聵无能的暴君,诸多事也定会有变动,不管是好是坏。 正统礼制不可废,晋承魏、魏承汉,脉脉相承,加之有了刘渊所立匈汉这一遭,刘裕接过汉室大旗,已然不堪重用,此次遣王弘南归以领九锡之余,刘裕也曾多次与眾僚商议国號一事。 曹操封国公,国后为魏,其死后曹丕继位,受禪建魏称帝。 一旦天使北上至长安,国號必然已在刘穆之等人斟酌之下擬定。 至此以后,豫章公之名便要为宋公多替代,届时旁人將刘裕比作曹操,前者也只能以其生时未敢僭越为別,由此反驳。 车仗行至陵前刘裕偏首见刘义符心神飘忽於外,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回过神来的刘义符微微一笑,见至眼前一幕,继而感慨道:“孩儿於前殿高台时,便能望见这长陵山,只可惜岁月无情,想必汉时长陵,该是何等繁茂—..” 对於刘义符这即兴感慨,刘裕看著陵园,一时沉默。 从陵外往內窥探,殿宇已然残破不堪,其中的陪葬品尽数为赤眉军所劫掠,哪怕还有剩余,数百年过后,还能剩下何物? 他祭拜了韩信庙、张良庙,现今至长陵祭奠高祖,作態也不由拘谨恭谦起来。 刘裕令浩浩荡荡的眾军停於陵园之外,让王镇恶等位於阵首,驱使军官士卒,欲令数万人在这陵园外行跪拜之礼。 武士將备好的蒲团置放於刘裕身前,他缓缓收膝,刘义符与诸將文僚纷纷效仿。 “拜!!” “砰!!”铁甲摩挲声与刀戈振动哐当声此起彼伏。 数万人犹如浪潮般,一齐施以跪拜。 刘裕默默哀悼了十数刻后,方才又缓缓站起,等他转过身来,俯瞰著一眾跪拜在地的將士,大受怵动,他摆了摆手,眾將遂又高声吶喊: “起!!” “诺!!!” 一声令下数万士卒几乎未有停顿,顿时戛然而止。 沉寂不知多久的长陵似乎又恢復了些许生机。 为了不惊扰高祖,且符合礼制,刘裕遂只与文武数十人悄然入內,越过破旧殿宇,直入陵殿。 待到那遍慢沧桑的塑像矗立於殿堂正中,刘裕接过谢晦早先准备一大盘肉食,又令刘义符端起几件玄色龙纹袍,一同入內祭拜。 日祭於寢也就是日四上食,刘裕调遣了不少未央宫的宫人入住长陵,在到来前扫祭了一番,不然现今入殿,怕是要被一罗罗织绊了腿脚。 自家的先祖自家祭,他也不知往苻、姚等氏会供奉汉帝诸陵。 其人连自家都顾不上来,身为胡人,令其祭祀汉帝,即使法礼上说得过去,但也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位於关內的汉陵不知凡几,可值得刘裕亲自祭拜的,也唯有高、文、景三帝,往后若从洛阳南下,经过原陵,也避免不了拜祭光武。 刘义符轻手轻脚將叠放整齐的四季袍服放在像前的供案边上,仰首看向了那长须繁茂,骨似云龙的刘邦像。 他也不知刘邦真实长相如何,虽与印象中有些大相逕庭,该有的特徵都有,不论如何,反正与那满清所詬病的洪武相要可信的多。 先前他只祭拜了韩信庙,对祭祀之事知晓甚少,遂便躬逢在刘裕旁安待。 等到肉食上案,刘裕於像前沉吟了良久,徐徐道: “高祖昔年,起於布衣,手提三尺剑,斩白蛇起义,以英雄气,扫平六合,席捲八荒,裕为汉室后裔,依起於布衣,裕深知创业维艰,守成不易,高祖之遗训,犹在耳畔,裕必谨遵之,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裕子义符,效文帝遗风,在此告慰高祖在天之灵,愿高祖庇佑汉室,福泽后裔,永享太平。” 听著,刘义符胸腔起伏不断,刘裕与刘邦有五分契合,称他有文帝遗风·实在汗顏。 虽说都是些场面话,但他现今就是板上钉钉的汉室宗亲,刘义符不信鬼神,可最起码对祖宗神灵的敬畏还是有的,尤其是在他来到此世后。 言罢,刘裕旋而行三叩九拜之礼,刘义符等人紧接效仿。 礼毕起身后,刘裕又接过点好的香火,留予刘义符三根后,屈身插在祭坛上。 等到礼数周全,將流程都走了一遍后,刘裕再一行礼,方才领著眾人出了殿堂。 刘义符见眾面色紧绷严肃,直至出殿后依然不减。 除去皇室子弟外,即使是位列宰辅之位的权臣,依然不得私自祭拜皇陵,因而他们只得作壁上观,在殿外行礼。 清晨由宫人上了一食,午时刘裕亲自上食,还有二食,夕落时献一次,晚时再献一次。 刘裕亲献两次足矣,他並不是刘邦这一脉,作为旁系,若与其后同献四次,亦是越矩出殿后,眾人又拘谨的在陵內逛了一圈,遂出陵往西转行。 陵外的大军已调回长安,前后相比之下,不免有些许冷漠。 当然,陵墓所在之处,到底是死者所居,要偽成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与逆转阴阳別无一二。 长陵以至东,於涇河南岸,绵延百余里,皆为开国功勋及后妃之墓。 最为熟知的,便是汉初三杰之一,萧何之墓,以及曹参、周勃、周亚夫等,陵东南,则是吕后陵。 吕雉与武曌这一对姐妹,玩弄政治权术是一把手,於武功文治上,勉强算作中人之资,要说功绩,那也是有的,只是相比於过,便显得没那么亮眼。 汉初时的天下境况,完全是蒙著眼过独木桥,改革建制不得不趟浑水,而贞观之治后的唐朝,武曌除了重用寒门外,可谓是弄的乌烟瘴气,要是没李治兜底,晚唐恐怕还要再早些。 不光是在治国上,杀子夺权,比人彘还要逆反人伦,且还开了先河。 粗略相较一番,吕雉便显得“人畜无害”的多。 刘义符想到此处,心中总是有股无名火,捧武墨是千古女帝者不计其数,除了一个女字,他都不知有何好骄傲。 只能说吹捧嬴政和武曌,以及喜爱两晋门阀士子者,多多少少都是一批人。 简而言之,终究是因“入座就食”所致。 步行半盏茶的功夫,刘裕一眾便至萧何墓前,情不自禁的在暗诵了一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高祖成霸业,韩信功名最甚。 以当今文武类比,替萧何者刘穆之也,替韩信者王镇恶也。 不单是刘义符有此念想,刘裕等人亦然如此。 为此,效仿韩信背水一战,拥灭国之功者,霎时间,为眾目所视。 渭水一役,要说与韩信毫无干係,无人能信。 王镇恶见数道目光不经意间的瞟来,脸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混跡於队末处的傅亮,慨然道:“主公同为布衣,提三尺剑征伐天下,刘公为主公之萧何张良,王將军又为主公之韩信,当真是往事轮现吶。“ 话音落下,眾人纷纷有所同感,也爭相类比起来。 “傅从事所言过甚,仆万不及淮阴侯。”王镇恶听此,当即朝向身前的刘裕作揖屈身道。 刘裕笑了笑,未应下,也未否决。 “仆听闻清河崔氏浩,自幼被奉为神童,常自誉为魏留侯,若留侯在世,又怎会屈身於胡虏之下?“郑鲜之进言道。 “郑公所言甚是。”傅亮隨之附和。 见状,就连格格不入的王尚宗敞二人,面色稍有动容。 作为近身接触过崔浩的宗敞,他是有话想反驳的,可奈何作为降臣,他与眾文武本就有隔阂,此时唱反调,无疑是嫌树敌不够多,日子过得太安逸了。 傅亮与王尚二人挨得近,观其神色,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问道:“尝闻宗君出使於魏,说服魏主出兵相援,崔浩常伴於其左右,想必宗君当是见过的,不妨与我等述说这魏留侯?“ 第236章 江兆 第236章 江兆 宗敞沉吟片刻,他先是看了眼王尚,见其未有表態,遂直言道:“明公,仆往前出使魏国,魏主一眾文武,皆力主出兵,阻击王师,唯有崔浩一人劝諫魏主休养生息,静观其变,明公於河岸大败魏军,恰恰证其非庸碌之辈。“ 顿了下,宗敞说道:“仆以为,崔浩不及留侯,也绝非可小覷,诸君贬低他,无疑是为將后埋下祸患。” 听著,郑鲜之、傅亮,甚至於谢晦的脸色都肃穆起来,只是藉此时机询问崔浩此人如何,顺便熟悉一番王尚二人的作態,谁知宗敞长篇大论一番,言语中爭锋相对。 他们也不知是宗太傲,还是早有准备,故意而为之。 到了此时,刘裕还是未发一言,静於墓前,以观態势。 几人相会於郑府之事,並不算什么机密,刘裕既然知而不言,对此番两朝对立之事持以默然,多半也是为了其相互制衡。 南士一家独大,对於稳定关中而言,並非益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一道理,用在京兆士人上,也十分受用。 韦华至长安后,告病在家,一把年纪了,剩不下多久时日,已无心辅佐於新朝,位列三公之,留有体面还族,才是上上策,权衡得失下,他才在此前推孙婿出仕,让儿子韦玄继续养望修身。 待到刘义符那一朝,若无大的变故,关中乃至西域收復,国都庙堂北迁,养望了大半辈子的韦玄,加上他这个担任过中书令、尚书左僕射、司徒的老父亲,加之韦氏的底蕴,再谋求一个三公之位算不得难事。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闋位留给他,刘裕基本盘在南,要想谋求三公,甚至九卿之位,无疑是痴人说梦,那都是给谢王两家留著的,跟他韦氏有甚关係? 再者,刘义符与薛氏定亲一事真真假假,也没个定论,届时薛氏又分一杯羹,开国功勋遍布天下』,哪还有位子? 王修早年南下奔晋,今归京兆,诸多事还需磨合,王尚非正房,一偏脉也无法代族站位,依二人品性而言,还是前者更为可靠。 郑鲜之未回首看向宗敞,他一张紧巴巴的老脸秉著,虽看不出明显的喜怒,但也能窥其对宗敞有所不满。 两人都是直来直去之人,可看法观点不同,自然避免不了隔阂偏见,郑鲜之也可以无所动摇,但这不符合他的习性,作为直臣,若与一眾同僚藏事於心,话语的信服力便会渐渐消散。 简而言之,人设十分重要,即使他本意不在此,也得装一装。 当然,要是脾性与偽装相差甚远,那露出的痕跡便大得多,就如谎言般,半分真半分假,反而更能使人信服,那半分假也不全然是虚妄之言,大多数情况,还是要对症下药,什么话受用便说什么。 也就是刘义符对郑鲜之並不大熟悉,不然也要在心中讚誉一句老戏骨。 江左一党,武有沈、朱两家兄弟,傅亮从弟傅弘之也可算上。 京兆一党,本该与赵尹两家相连,奈何赵玄尹昭二人与世无爭,於將帅之间,唯有王镇恶、毛德祖等可以笼络。 至於蒯恩、胡藩、赵伦之、檀氏三兄弟等是拉拢不来。 当前情形,王镇恶等秦將对於王尚等唯恐避之不及,郑鲜之等秉持著诸如寧可错杀,不可放纵』的理念,若是王镇恶怀有异心,关中復而又失,统一天下不知要待到何时。 防患於未然,总是无错。 要可知道,上一个被任为龙驤將军,施以重用者,正是姚秦开国之主,姚萇。 即使王镇恶为王猛之孙,家世根正苗红,门风清正,可其纵掠宫库,盗得器物不知凡几,估摸一算,至少也有数千万钱之多,刘裕赏他两百万钱,三千匹锦布,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如今刘裕威名正盛他不敢反,待到刘义符继位,谁可镇的住他? 天意不可测,名为镇恶,却反成恶,当真是戏謔。 虽说大家都是为主公效命,有先来后到,功劳资歷之分,但熟谁愿甘居人下,尤其是王尚韦华等曾位於人臣之巔者,使其去当一属僚,秩不过千石,尚不如告老还乡。 “若宗君所言无误,崔浩占卜先机,主公大胜一役,我等在交战前,也早都有所预料,崔浩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不足以见其有留侯之智。“傅亮温和道。 崔浩有没有大才,他们当然知晓,以此为由发问,本身就不是为了爭议其是否配誉留侯之名。 宗敞沉寂了片刻,正欲反驳,却被一旁的王尚执手拦了下来,傅亮见状,笑而不语。 毕竟此行来是为了祭奠汉初功勋,爭执也是要看场合,闹得太过火,扰了墓地安寧,落得个不尊先贤的骂名,那便得不偿失了。 “傅从事以类比先贤为由,王將军似淮阴侯,乃是讚誉之言,又岂是真与淮阴侯比肩?崔浩多智近妖,势必为明公霸业之阻,吾何言错之?” “萧相墓前,尔等放肆!” 出言者不是刘裕,而是忍受不住的刘义符。 听此一言,傅亮神情微微惶恐,当即躬身向宗敞揖赔罪,且谦声致歉。 宗敞面色不变,遂朝墓前屈身行礼。 情势如此,眾人莫敢出言,恭恭敬敬的在萧何墓前祭拜了一二,方才起行至下一墓。 轮番祭拜了曹参、周勃等功勋之墓,方又回到了陵园中,於便殿就食休憩。 这才刚一閒暇下来,郑鲜之便与傅亮交谈起来,转向一旁,王尚宗敞亦然。 刘义符眉头微皱,刘裕就在你们十步前,这都不避讳的吗? 有紧要之事,为何不等到回了长安再谈? 想到此处,刘义符只觉他们是故意说给自己与刘裕听。 “崔浩往前预料姚兴送女,其女姚氏貌美,以致魏主— “郑公不必忧虑,拓跋嗣岂能与主公擬——” 郑鲜之轻嘆一声,缓缓坐在胡椅上。 傅亮与其清淡几句后,遂至傅弘之身旁,笑道:“弟於驰道纵马,为兄听有数千百姓於道旁驻足而观,无不嘆服,真乃涨我军之威。” 已时的事,不到半日便已传的人尽皆知,甚至乎有不少士女倾慕,向士卒询其家世。 傅弘之年逾四旬,早已有了妻儿,现今身著戎袍戴冠,倒是增添一番儿郎的英气。 “策马已,弟也不知为何有如此多观阅。” 见傅亮所言並非站党之事,傅弘之暗自鬆了口气,笑应道。 “爭口舌之利与毛髮未全之孩童,有何分別?”王尚满脸不爭气的斥道。 宗敝沉默不语,任其指斥。 傅亮闻言,面色如常,依与傅弘之家长里短的閒谈著。 刘义符见此一幕,嘆了口气,夹过一块肥瘦相间的牛腩,大口咀嚼。 第237章 宴饮 第237章 宴饮 翌日,酉时。 丞相府外,鲜有一派车水马龙,府中还没上任几日的僕役脸上时时刻刻堆砌著喜色,丝毫不敢对前来赴宴的“开国功勋”们有丝毫怠慢。 闕檐下,红笼隨风而摆,烛火摇曳不止。 朱百步开外,便能闻见阵阵酒肉香涎。 王镇恶身著宽袖锦衫,与毛德祖共乘一车,马车踌躇於原地良久,但二人却未有下车赴宴之意。 人声鼎沸时,乃是他们不可多得的閒暇。 有了昨日傅亮宗敞二人之间的爭议,出陵回城时,王镇恶明显感受到沈田子望向自己的目光有些许冷冽。 “那日郑公邀约,敬士敬光皆在,身为兄长,倒不如弟弟更明事理。”毛德祖嘆道。 沈林子除去渡河攻蒲坂那月余时日不在前军外,从虎牢关攻至潼关俱是同行,王镇恶的所作所为,要说其未看出一丝端倪,绝然不可能。 至於沈田子为何与他有间隙,王镇恶確实不知,是因忌惮自己功名,或是因自己为王猛之孙,於关中甚得民望? 他能在大败姚泓兵马外入主长安,不全然因刘裕之威名,这与王猛之名也脱不了干係,加之安抚城中士民,掌控各门,以阻姚赞於外。 仅靠著两千余疲军,便能占据偌大的长安城,简直天方夜谭。 坚城大多不是从外攻克,而是从內。 哪怕姚泓退守长安,王镇恶於城外僵持,一样会闹得京兆人心惶惶,姚赞还是得回兵驰援。 “王尚这几日可有派人到你府上?”王镇恶问道。 “不只是我,就连泽,他也有心想要作为。“毛德祖回道。 “傅亮昨日屡出激言,弘之又与他並肩一载有余,即使我不愿表明心意,恐怕迟早要为其等所诉——” 毛德祖沉默了数刻,说道:“你我家眷皆安居在建康,诸多將士亦是如此,若当真有——岂不成了孤寡之人?” 调侃一句后,车轮再次滚动,一里的距离在此刻显得极为遥远,直至王镇恶二人下了车,身后三辆马车也隨之停下。 王基、王鸿等一眾兄弟相继下车,来到王镇恶身旁。 原先还显得有些单薄的两人,在兄弟团聚后,充实了不少。 兄弟八人若列为一排,也不知能否从府门入內。 好在门外眾人皆是成群结队,譬如傅沈两家兄弟,光是赴宴都涇渭分明。 昨日祭陵至申时才离开,诸文武休憩一整日,换上了袍服,气色神情都隨和了些许。 当然,这也要归功於王尚等降臣赴宴不得,府中唯有他们这些北伐操劳至今的“老人,' c 刘裕本是想待到刘荣祖、朱超石等將领回长安时再设宴饮,但边疆安防兹事体大,苦等数月也不见得能操办。 虽说往后他会亲自接风洗尘设宴,但总归不及今日宏大,热闹。 总是要做取捨,取大舍小乃是人之常情,晾著长安诸多功臣,绝非人主所为。 “王公!!快请!” 门前负责招待宾客的僕役见著王镇恶,喊声霎时拔高,生怕旁人不知其赴宴般。 不出他所料,没一会功夫,本还在閒谈的宾客纷纷侧目望来。 王镇恶瞥了他一眼,未发一言,旋而入府。 稍一清静下来后,王基脸色不悦道:“此般作派,胸腔何其狭隘?” 毛德祖为与王镇恶避嫌,已然分开,后者身旁只剩下兄弟眾人。 王镇恶被簇拥在中,旁人若不知实情,多半会以为他是大兄。 “高处不胜寒,有人畏惧你我兄弟功名,並非朝夕之事——”王镇恶顿了下,说道:“谨言慎行。” 他有辩才,此前违抗军令,惹得刘裕大怒一事,全靠他一人转圜,只要犯不上原则性的失误,无人能拿他如何。 再者,关中尚未平定,他们也断然不敢卸磨杀驴,闹腾几日无果,大概也会知趣收手。 先前纵掠財物府库,只能说有利有弊,有了短处,免不了为他人所把持,当眾翻脸,把事端在檯面上说,太过冒失。 “昨日他在主公面前捧你为淮阴侯,是何用意,熟谁不知?”王基冷声道。 復刻背水一战是不假,可这是在立灭国之功后,且又是在萧何墓前所言,这与明说王镇恶迟早要反有何分別? 韩信自立为齐王,王镇恶便会自立为秦王不成? 实是悖论。 . 堂中,丝竹之声悠长绵连,王镇恶在外稍待了半盏茶功夫,遂缓步入內。 不知何时,过道间为十余名姿丽过人之乐姬占据,半数於前翩翩起舞扭摆腰肢,半数於后奏乐诵曲。 左右文武已尽皆入座,唯有右侧首有一空位,得知是按功排座,王基等知趣的与王镇恶分开,坐於末处。 丞相府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若要设宴,自然是不比宫中殿宇,些许旁亲故而只得坐於堂外,王基等於堂內,倒也没什么好抱怨。 “镇恶来了,快坐。” 刘裕见王镇恶终是出席,摆手笑道。 “主公,道路堵塞,仆因而迟了些。”王镇恶作揖道。 “无妨。” 说著,刘裕稍感诧异,不过是迟来了一刻,要是在往常,王镇恶也不必如此恭谦,想必也是压得有些紧。 对此,刘裕並无指斥沈傅等人的意思,无论如何,王镇恶功高得人心是不爭事实,敲打一二无妨。 刘义符见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今日宴会是为庆功,他也不好在此扰了眾文武的兴致,毕竟同蒯恩、胡藩等不偏不倚者占半数,庆功无非酒肉女乐。 劳累一年半载,若连此时都得不到鬆懈,確是不通情理。 令刘义符沉默的,不单是两眾对立,盖因刘裕听之任之,不加以阻绝,迟早会有酿成大祸那一日。 沈田子就是其剑锋,剑柄为他人所握,一旦拔剑而出,关中必定再起动盪。 意识到严重性的刘义符,顿然无心侧目於眼前佳著,一心思虑著万全之策。 自己执意偏心於王镇恶,反而会使江左眾人迫在眉睫。 身为“后主”,过加青睞於王镇恶,百年之后,届时后者累受皇恩,执意清算他们,那又该如何应对? 第238章 功誉 第238章 功誉 隨著舞至兴时,裙摆飘逸,琴箏丝竹之乐清灵,待至舞姬身前片片白腻荡漾而出,宴中眾人已酒过一巡。 对於不胜酒力者而言,两杯酒水下肚,便足矣致其面红耳赤。 当然,多数人脸色依然处变不惊,在座之中,除刘义符、谢晦二人外,年不及三旬者,一手之数不到。 而被奉为元老,为刘裕所恭奉的孔靖孔季恭以年迈抱恙为由,拒邀了。 孔季恭任太尉军祭酒、后將军,今岁刚年及古稀,对於宴饮上的酒水菜餚,早已不大在乎,先前封赏文武时他不愿受功,北伐前却又频频自请,刘裕知他年老,不愿其隨军北上行车旅,奈何其性子倔,执拗不过。 现今宴中少了他,多少差了些意味。 沈林子见兄长饮酒如饮水,脸色愈发酡红,深怕其酒后失言,遂夺过刚一被婢女斟满的酒壶,缓声劝道:“兄长实不能再喝。” “今日主公设宴,你不喜饮酒也就罢了,为兄喝的正兴,何至於此?”沈田子皱眉问道。 此前於郑府他未曾饮酒,当下庆功宴不饮,何时饮? “酒色伤身,兄长应当节制。” “你看顏彪何时节制过?”沈田子笑了笑,微一抬手指向对案独自畅饮的顏延之。 他知晓弟弟对这位文坛魁首倾佩之至,甚至乎比自己还要恭谨的多,也不是说沈田子为此有了醋意,只是他作为兄长,总是被弟弟管教,哪怕有错在先,也不成体统。 沈林子规劝无果,只得亲自为沈田子斟酒。 “哗哗!”酒水声犹如錚鸣,拨动心弦。 府中所供佳酿,皆是出自宫中,秦地不及江淮,但酒水、布匹、五石散在哪都是必须品,品相大都相差无几,无非是多寡之分。 沈田子看了眼樽中酒水,见其还未斟至半樽处便已停下,訕訕地摇了摇头,一饮而尽。 刘裕扫阅眾人,待到曲舞尾声,挥退了一眾乐姬,举樽笑道:“今日宴饮,乃是为灭秦平定关中之功,卿等劳苦功高,即兴便可!“ 见刘裕起身,哪怕是不喜饮酒的谢晦等人也纷纷跟上,起身拱樽对饮。 刘义符见状,也小酌抿了几口,舌尖刚一触碰酒水,辛辣翻涌而入,待过喉入腹,才回味到一丝甘甜。 也就是当下无更好的替代品,连茶都是用锅灶熬煮,要说有多么味美,难以恭维。 念及此处,刘义符便不由想起西市口之朱楼,稍稍美饰一番,推几样从未有人尝过的炒菜,必然能谋利颇多。 並非是菜餚酒水难以下咽,而是过於单一,不是烹煮便是炙烤,总是这几样,久了免不了厌烦无味。 “镇恶之功,我便不再赘述,道济远在平阳,超石於河曲,荣祖於关陇——”酒樽再次溢满,刘裕又道:“德祖,敬士敬光,道恩、道序—— 来—” 庆颂讚誉一番眾將,刘裕又抬樽於左,对向郑鲜之等。 “道子隨我近十数载,吾每有过失之处,卿等皆不敢出言纠正,唯有道子敢直言劝纠,此北伐一役,隨军至关中,操劳— 郑鲜之躬身听著,额上浮了一层汗渍,但面色依旧不变,待到刘裕感嘆勉励过后,遂沉吟道:“人非圣贤,纵使是汉文帝,也依有过失之处,主公不嫌仆直言冒犯,虚怀若谷从諫,盖过不知多少君主,仆能侍奉主公,已是恩德,担不得此誉。” “哈哈!”刘裕须鬢抖动,大笑了一声,又道:“文帝之功,何君能及也? 凭心而论,治世吾远不及文帝。“ 主僕二人相得弥彰,顿觉受用。 郑鲜之与顏延之不同,諫言虽直,但依有柔劲转圜之处。 往昔刘裕正处壮年之时,不涉经学,位及人臣后慕尚风雅之事,与左右议文事时,多有不当之言,郑鲜之驳斥时,非要到刘裕无言以对时才收口。 刘裕本就不善文,兵戎出身,与那些整日专研学问的儒子士人相比,难免自渐,可这並不是最让他感到羞耻一点,明明无理,旁人因畏惧自己含糊应和,他还自以为是的认为有高见,传出去,岂不成了笑柄? 当然,也无人敢传言,权柄至此,无论他言何悖论,皆有大儒为其辩经,但刘裕不喜粉饰之举,故而对郑鲜之信重。 以至於他对顏延之的容忍也被拔高不少,那首嵇君吟,若是以司马氏君主所听,该是要斩首以儆效尤。 时过境迁,郑鲜之也不再如当初那般喋喋不休的指正自己,壮年时若是听此番言语,兴许自己还不会这般重用於他。 眼下变化也不算大,郑鲜之言辞中自然要有所忌讳。 自祭拜长陵过后,他还偕同刘义符至霸陵祭悼汉文帝,虽说事在人为,但有时若无时势天意而干涉,许多事非人力而为之。 天不可违与人定胜天本意上並无不同,关中自古为龙兴之地,夺关中者夺天下,京兆汉帝陵不知凡几,都是汉室子孙,以礼贡奉,多少也能得些龙气庇佑。 言罢,刘裕笑顏看了眼为酒水所困扰的刘义符,期望一目了然。 开国便已耗费他半生时光,前半生臥居沉寂於乡野田地,后半生征战建功,於庙堂谋权,清理异己,柄握地方。 开创盛世,至少需要十数载光阴,这还是收復河北,攻克诸国的境况下,要想让数万里疆土上下团结一心,无疑是痴人说梦。 数载太久,他只愿爭朝夕。 不知是酒水使然,刘裕对於王弘南归討赏之事格外在意,相比於国公,九锡之礼便显得无足轻重。 回望眼下,婢女再次斟满酒樽,他看向谢晦等人,说道:“宣明勤勉,与休明季友等分担军政,延年镇守司隶,輜重粮草调度得当——” 凡是有功者,或重墨讚扬,或一笔带过,刘裕皆未有冷落偏见一人,宴中氛围也渐渐和睦的多。 譬如沈田子面红如火,已不怎若有若无的瞥向王镇恶,后者未怎谈论,饮了些酒水,吃几口肉食,便端坐著,犹如活佛。 毕竟王镇恶数步前便是刘裕、刘义符二人,谨慎少言也无错。 “大军至陕中时,我本欲令敬士掘山开道,驰援青泥,未曾想敬光仲度,麾下不过数千人,却能破以万数,咸阳之功,卿之功也!“刘裕抚须笑道。 他本是侧重於潼关、蒲坂二路,谁知沈田子爭气,开闢了第三条路,若非其进军青泥,姚泓多半也不会屯兵灞上,致使其漏洞百出,为王镇恶大败。 脸色赤红的沈田子听此,猛然起身,差些因坐蒲而趔趄不稳,好在有沈林子搀了一把,方才平復身形。 “主——公过誉,咸阳之平,此寔主公明略所振,诸將效力之举,田子何力有之。” 第239章 礼贤 第239章 礼贤 对於沈田子自谦之言,刘义符已听了数次,尤其这头还是王镇恶起的。 沈林子也不全是照葫芦画瓢效法王镇恶,义熙七年时,他也曾背水结阵,大破卢循贼军。 背水一战,名扬千秋万代。 从戎者,凡是做到幢主一职,大都尝闻知悉。 不单是诸將用过,刘裕更是为首者。 当初若非走投无路,刘裕也不至於攀爬登岸,奋死廝杀。 一万人、一千人背水与一人背水,道理也是相同的。 绝境之中,诸多事本就不能以理转圜。 要是有退路与马匹,何人会转身衝杀? 横竖是死,力战至死,总比引颈受戮更不枉人生。 结果显然,气运加身下,刘裕一战立威,此后节节攀升,与刘牢之齐头並进,接管兵权,统率北府军所向披靡。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伴你读,101????????????.?????超顺畅 】 “咸阳郡与京兆相依,前任太守不知所踪,京畿重镇不可无人,你可愿去?” 咸阳郡乃前秦设立,时秦主苻生,虽能征善战,有氐项籍之称,单骑冲阵斩將夺旗十余次,大败桓温所统领之晋军,但其继位后,残暴不亚於石虎赫连勃勃,后为苻坚所弒。 王猛曾任咸阳內史,自国改郡制后,內史与太守之职並无分別,且与司隶校尉等同。 咸阳於京兆,例如建康之丹阳,权职相当之重,如今不择王镇恶,而择沈田子担任,其中用意,人尽皆知。 顿时间,沈田子醉意渐散,面露欣喜之色,饶是如此,他还是懂得分寸,道: “仆不悉咸阳,恐难以胜任。” 说是这般说,太守之下文武僚属配备只不过一句话的事,哪怕沈田子对治理地方一窍不通,也有文僚兜底,毕竞刘裕也是这么过来,檀祗不也於广陵镇守了数载。 要是將咸阳归於王镇恶统领,掌司隶校尉之职,似如鱼得水,傅亮等人怕是要寢食难安。 总而言之,咸阳郡太守一职,武备越大於文治,用老秦人,自然会生出祸端。 这与心胸宽广狭隘与否毫无关联,显而易见的隱患你不管不顾,这可不是什么气量,说好听点心大,难听点便是死不瞑目。 人心难测,谁愿將生死交付於他人手上? 抉择二人,结果大同小异,刘裕便趁此宴饮之际调任沈田子,也算是顺水推舟。 “卿文武兼备,何不能担之?”刘裕抿了口酒水,笑道。 沈田子推脱了一二,终是惶恐应下,位於其旁侧的沈林子代替兄长,几次三番的瞟向王镇恶,观其面色始终如常,也不得不在心中嘆服。 祖父仕途的老路,让旁人走了,也毫无波澜。 此般心性,沈林子愈发肯定其敛財之举,乃是故意为之。 家世是一柄双刃剑,收復关中时有妙用,稍一安稳,又要受人所忌惮。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吶。 待到沈田子作揖后在此坐下,乐姬已捧著一整坛酒水,笑意吟吟的倾身在旁,为其斟酒。 这些受朝廷征役而来的乐姬等,初来时因歌舞无得空閒,此时曲舞一罢,便紧接著依附权贵,特別是在刚得刘裕所讚誉的沈田子。 王镇恶、郑鲜之等位前,且神情严肃,不喜女色近身,相较之下,沈田子醉意朦朧,正值壮年,可谓是炽手可热。 对此,另两名乐姬见沈田子不怎牴触,遂也一齐陪侍左右,惹得沈林子脸色有些难堪,他见兄长並未有抗阻之意,也不敢再行“说教”。 刘义符见其一时沉沦酒色,观感也不由下降了不少,他也不知沈田子为何发狂怒杀王镇恶,以当下情势而言,多半是有人在旁摇唇鼓舌,煽风点火。 两人之间的隔阂凭空而生,话都未讲过几句,只是因刘裕几句讚誉的场面话便要杀王镇恶? 倘若沈田子真是这般不分轻重,刘裕哪敢用他? 居功自傲,人之常情,但发酵为生死之仇,实在不可思议。 哪怕沈田子脾性偏激,也不至於此。 思绪著,府中酒过三巡,郑鲜之到底是上了年岁,酒不怎喝,一对苍眉却如缝隙般眯著。 “郑公?”傅亮轻唤一声,说道:“郑公若是乏累,可要先回府歇息。” 郑鲜之摆了摆手,將眼睁大,抿著酒水,失了些许困意,遂忍著轻微地嘈杂乐声,与傅亮閒谈起来。 “吾本家世居於滎阳,天下纷爭,三房尽数北迁,今相隔於黄河,似阴阳两隔,少有往来——”郑鲜之嘆声道。 若是郑氏南迁,以他与刘裕所建下的情义,未必不能替徐氏而代之,膝下唯有一子两女,也无甚好铺路的。 族中耆老下重注於河北,欲奉鲜卑人为尊,他自然免不了有所埋怨。 司马氏再如何不堪,那也是正统“汉”室,整日与粗鄙的鲜卑人作同僚,讲不过理便动刀子,唉—— 似长孙嵩者,一手之数尚无,虽然此举可以避免与中原、关陇、江淮、三吴士族爭利,夺权轻易的多,过得也安逸些,但也用不著三房尽迁於河北。 拓跋嗣崇儒学不假,但也不可以偏概全,安知其子孙是否有暴虐轻汉之心? 谈及河北各族之势,傅亮宽慰了郑鲜之几句,遂后侃侃而谈道:“魏廷境况,除崔宏父子二人外,余下士臣,受信用者少之又少,多是委以地方文僚,受制於鲜卑將领,处处皆受掣肘,与胡人共治一国,难矣。” 看似拓跋嗣崇汉极深,他也依然不敢动摇自己的基本盘,至今何曾有用过汉人为將帅? 即使有,那也是无关紧要的地方將领,以及一军之偏裨,到了战时,还不是一样任由鲜卑人驱使? “尝闻魏廷有一传言,不知真假,郑公可愿听之解乏?”傅亮微笑道。 郑鲜之听后,抚著长须,说道:“我確感睏乏,说说也无妨。” “宗敞言崔浩劝諫魏主万不得出兵阻我军,时有鲜卑將怒斥其占卜之术,遣送公主联姻,乃是串通先秦主姚兴所言。” “此事可当真?” “已有些时日,我也是近日才有所耳闻。” “傅从事。” 两人议论之际,刘义符情不自禁的出声打断道。 他虽知两人谈及崔浩,有別意使然,但他对於崔浩本人,还算是敬重,当今天下英才何其之多,有名无实之辈占多数。 崔浩也就老年糊涂了一次,其於魏国之利,足以比肩刘穆之,称其一句魏留侯也並不为过。 此般人才,刘义符求之不得,若有朝一日能使其归心,寢时都会以笑入眠,招揽不及,傅亮为抨击王尚而贬斥,著实令他难耐。 “世子有何事?”傅亮微笑著拱手应道。 “君子生於小国,非君子之过也,崔氏父子仕魏,也並非本愿,其德才如何,观言行得以窥之,何须以流言相论?若他愿南下投晋,父亲求之不得,定以礼待之,委以重任,傅从事博闻多见,可曾听闻君主嫌人才繁多,而无用武之地?“ 宴中杂声戛然而止,眾文武僕役纷纷侧目望来。 刘裕唇角微微上扬,无意阻止,以笑置之。 傅亮未曾想到刘义符因崔浩之事以理相斥,怔了片刻,捋袖作揖道:“仆妄言谬论,请世子罚之。” 刘义符並不追问,而是偏首朝向郑鲜之,笑道:“郑公本家迁於河北,族中子弟出仕於魏,若您与族中耆老有所往来,我可否求您一事?“ 郑鲜之困意全无,正色应道:“世子所求,老夫力之所及,断不敢推脱。” “我想劳烦郑氏子,代我传於崔浩,言我倾慕贤才已久,若他愿意南下,我定將他视作为高祖之留侯,以留侯之礼相待。“ 听此,郑鲜之嚅了嚅嘴,沉默数刻,应道:“归府后,我即刻书信一封至族中。” 郑鲜之也不敢担保,拓跋嗣极其信重崔浩,此事若传至其耳中,岂不是令族人无辜受牵连? 信可以写,至於耆老如何做,他也不能担保。 刘义符也不在意郑氏会替他传言。 身为豫章世子,名望绰绰有余,郑氏不传,也会有旁人传,旁人不传,他可自散钱財传之。 本就是敛望之言,他本就没想请的来崔浩。 当然,做梦的权力人人皆有。 想到此处,刘义符笑了笑,躬身道: “那我便在此先行谢过郑公。” 郑鲜之旋即屈身,畏而受之。 “高祖宴饗文武,酒至半酣,亮与鲜之议淇侯之蜚言。 帝叱亮曰:“君生於僻陋之国,非君之罪也。崔氏仕魏,亦非所愿。其德才何如,当观言行以察之,勿以蜚言论之。设淇侯有南归之志,高祖必以礼待之,委以腹心之任。汝博闻,岂不闻王者不以眾贤为患,而患无地以用之乎?』亮闻之,自愧失言,请罪於帝。 帝復谓鲜之曰:汝可代朕传言於魏廷,朕慕淇侯之才久矣,若其南归,朕当以汉高祖之留侯待之。'” 《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第240章 安乐 第240章 安乐 一盏盏掛於璧墙上的铜灯,散发著柔和黄晕,透过铁柵,打在洁净草蓆上。 门閂抬起,伴隨著甲叶振动声扰了一片清寂。 隨著火光愈发接近,监牢之中囚者纷纷发出声响。 有人酣睡於地,与世无爭,有人握著铁柵侧目相望,唯求苟活。 刘义符缓步而入,不少宗室见其亲至,霎时间便不约而同的“惊坐”於席上。 蹇鉴左右扫了眼,见往昔皇族落魄於此,与圈中牲畜无异,纵使他怨其无能,怨其信用奸佞,但长待於赵玄身旁,也知晓君辱臣死之理,遂也不敢放肆。 刘义符跟著甲士穿越廊道,对於两旁的宗亲不甚在意。 台狱原本是囚禁重臣,自从姚泓受降,一眾宗亲尽皆看押於此,还不得不將刁雍、韩延之等迁到城中余处监牢。 “姚泓这些日如何?”刘义符问道。 受此一问,整日监视著姚泓的甲士当即说道:“稟世子,姚泓並无异动,一日三餐未有剩余— *” “姚泓体弱多病,你们看著时勿要懈怠,凡是有异恙,皆要上稟。” “诺。” 刘义符淡然吩咐一句后,並未隨甲士往姚泓所在之处走去。 “带我去看看其子姚佛念。” 甲士怔了下,他不曾想今日刘义符到台狱一行,竟是为了观一孩童,他揣摩不到其用意,也不敢揣测,遂转身摆臂带路。 脚步声渐近,独囚於一室的姚佛念,如老僧入定,枯坐在草蓆上,等到刘义符顿步於外,依无所动摇。 “登於宫墙,坠楼求死,何故?” 姚佛念微微抬起头,白皙的小脸上沾了些许尘灰,但那一清澈双眸中毫无半丝秽色。 “北地王諶伤国之亡,先杀妻子,次以自杀。” 听此,刘义符嘴轻颤,问道:“於汝眼中,汝父乃蜀汉之刘禪?” 姚佛念这一番话,也算是十分贴切。 王镇恶入渭水奇袭长安,与邓艾偷渡阴平並无多少不同。 若非国內眾臣士人盼降已久,两千人如何能占据长安? 城中六万户,十数万口,各族私兵部曲僕役相合,也估摸有万余之数,即使无法与北府武士相抗,有心作乱,又怎会拒姚赞於霸门之外? “何至於父皇,秦之国势,与蜀汉有何分別?”姚佛念喃喃道。 实事求是,姚泓昏庸,可在文治上还是要比阿斗强一截,只是在晋军刀锋之下,无所用处。 “国之大势非孺子可左右,既然姚泓愿做安乐公,你又何故求死?” “国亡君死,恆古之理,世子又何故问之?” 说著,刘义符微微一笑,位於其侧的蹇鉴就没有那么好受,后者一对浓眉紧紧皱著。 一是因眼前少年的义勇而倾佩,二是因其言语有冒犯之处。 两侧与对立数座囚室中的各个宗亲,听得姚佛念所言,虽面色惭愧,但依紧握铁柵,期盼刘义符能宽恕他们一命。 “既如此,自杀无果,何又愿意苟活?”刘义符正色问道。 “不遂意,乃天使然,国亡,我便不是皇嗣,於孝,应遵父母之意。” 刘义符直直的看著姚佛念,两人仅一岁之差,但却无一丝孩童意气。 见姚佛念神情坚毅,刘义符也不知饶恕姚泓,囚押宗室是好是坏。 刘裕因姚氏姿色貌美而纳,虽是宗女,也不过一妇人尔,成不了气候。 当今世道,思想桎梏极深,其心中所思所想,无非顾忌自己,宽宏些,能顾忌近亲已然难得。 皇女宗女,与皇子宗男完全不可比擬,前者无作乱之机,后者却有復国之心,尤其是姚佛念以刘諶为例驳斥自己。 转念一想,往昔汉高祖尚能容忍雍齿,为了仁望,为了平定关中,免其一死,利大於弊。 山东为慕容超割据不过十载,带去的鲜卑人不过万余数,相比之下,青州齐州汉人居多,且苦燕室暴政已久,皆有归晋之意。 因而灭燕后,收復燕地的治理无甚难处,对於关中而言,当真是轻易。 前秦氐人东迁,棲居京兆诸郡,后秦羌人东迁,取而代之,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詮释的淋漓尽致。 即使迁族人入主京畿,是为制衡世家大族,但也致今下羌氐占半数,迁离他们,京兆便要顿时空寂无人,更別提其有不少牧地田亩者,王化较深,享安逸惯了,称良民不为过。 如若要徵调兵源,这些胡民確是再合適不过,可刘义符不愿如此,不单是有隔阂,而是没有必要,各族再如何交融,除非彻底拋开族民,不然始终会有芥蒂。 麒麟军是他的私人精军,若混杂了胡卒,无疑是自断双臂。 关中秦地自成一国的话,羌氐便似如大洋彼岸之崑崙奴,作为政治正確,不得不顾忌。 “你与我同龄,相差半载有余,天下广阔无垠,深居於宫中,可有不甘?“ 听此一言,姚佛念顿然意会到什么,他惊诧的看向刘义符,问道:“我与世子相面不过三次,世子为何此般待我?“ 蹇鉴来回看了几眼,琢磨不透,遂不经意间退了一步。 “这需要理由吗?” 身为世子,他想如何待旁人便如何,何须缘由? “需要。” “好。” 刘义符挺直了身,娓娓道来:“京兆羌民繁多,你家为羌之皇族,你父无能而怀有仁德,不乏有念其恩者,我欲经略关中,必不能免去胡夷,你有心气,我若放你出狱,可愿报答?“ 姚室等同於羌之汉室,纵使秦国民生每况愈下,听得是姚氏当道,那些羌人难以避免会抬起胸腔。 更何况,从荒野之地入主京兆,確是姚氏之恩德,这才三代君主,令羌民追溯过往,多半都记得起姚萇、兴二帝。 不论是京兆士族,亦或是江左士族,有能治胡是一说,胡夷能否服其管治又是一说。 姚佛念年少,也能做个偽献帝,此番一来,又能於两党之中插上一手。 三角对立更具稳定性,两虎相爭必有一伤,三虎呢? 姚佛念沉默了良久,一旁的牢室內,中年人吶喊道:“仆愿以死报效世子!还望世子放仆一马!!” 见状,刘义符纹丝不动,依然看著处於沉默之中的姚佛念。 “不忠国者,何望忠人?”刘义符不耐斥道。 似这般无底线之人,为了活命,今日可向他俯首称仆,明日亦可向他人如此。 忠贞之士为君主所喜,不单是性情,更多则是安心。 当然,姚佛念未必会因些许恩泽而对他忠心,但其此前於宫中欲跳墙殉国,已为淳于岐等讚赏不已,既是做木偶,令谁做不是做? 择拥名望者自然事半功倍。 稍顷,各牢室的喊声打断了刘义符的思绪,隨著声音愈发嘈杂恼人,他遂令甲士將另一侧的牢门打开,並命蹇鉴拔刀向前。 拔刀声迭起,呼喊声顿散。 “还——请世子饶仆一命——” “割舌。” 蹇鉴未有片刻迟钝,拽著其脖颈,如同拎小鸡般,收力挥刀劈砍其唇舌。 “噗!” 尚在蠕动的半舌掉落在地,鲜血如暴雨般从口间喷洒而出。 姚佛念看了一眼“叔父”,面无神色。 “世子欲令我做何事?” “我令你做何事便做何事。” 刘义符顿了下,仰首笑道: “待有朝,天下太平,届时你愿做安乐公也未尝不可。” 第241章 局情 第241章 局情 九月末,乡野驰道上秋叶连绵。 关中不比中原,近两日来忽冷忽热,数里之外的麦田上,透露著一片片金黄。 羔羊於平野上咀嚼著日渐枯黄的乾草,守在一旁的牧民时不时眺向田野中弯著身子,握著镰刀的农夫。 刘义符立於岸前,沐浴著劲凉秋风,眼下又是一副安居乐业之景,顿觉心神舒畅。 也不外乎陶公喜衷归隱於山林,马车喧囂声消寂,无诸多后顾之忧,自然归於寧静。 拓跋嗣三天两头的游行四方,想来也是厌了宫廷之爭,每日醒来,就是一叠接一叠的烦心事。 国家是不可离开君主,但若是有刘穆之、崔浩般的大臣,確是可还的自由。 昨日於狱中捞了一把姚佛念,说实话,他亦想做安乐公,半生只为享乐,岂不快哉? 刘义符微微苦笑,捋回思绪,转身又望向南那天堑一般的高山险陵,忧虑涌上心头。 史上刘裕攻下关中后,尚未来得及经略,建康便出了乱子,此时后方尚未有回信,他再三相嘱,也早於书信之中劝慰,想必风雨会来得晚些。 起初是刘裕迫切討要封赏,王弘无了分寸,以致刘穆之病发,他也不知是后者是否故意而为,总之当下局势还算明朗的多。 “世子,主公已令谢主簿重统京兆人户,此为籍册。”郭行作揖递过摘录卷册。 刘义符顺手接过,阅览上眼。 宴饮两日过后,位於蒲坂,始终坚守不屈尹昭终是出降。 不得不说,他压根就没想著活命,攻入长安时不降,姚泓出降时也不降,硬是赖到粮草补给寸断方才一副忠贞大臣的模样出城投降。 无论刘义符容忍度再高,也不能坏了规矩,自古以来,屠城分两种。 其一为明明有数次乞降良机,国都亡了,君主都降了,你一臣子誓死不降,乃是抵抗天兵,助紂为虐。 其二便是手无缚鸡之力,不曾抵抗之城,这样的城池攻下来屠杀,那便是要为天下所詬病的。 由此可见,刘裕屠广固三千鲜卑王族,已是宽仁,且从未同曹操般被他人所詬病。 攻城半载之久,克了外城还有內城,內城之內还有瓮城,明知姚兴断然不敢出关驰援,却依然硬吊著一口气,这当然也离不开城中士民的“功劳”。 因此,刘义符此次未有规諫,救尹昭一命,弊大於利,並不值当。 再者当今天水郡,尹氏隱约盖赵氏一筹,尹雅尹昭身死,朝中只剩下数位无足轻重之人,一时也成不了气候。 简而言之,尹氏尚无可用之人,暂时不值得刘义符青睞,赵玄虽不是大帅之才,但与朱超石、胡藩相比,老而持重。 当然,最主要还是赵玄受他恩惠,忠贞於他,待到收復关陇,兵指西凉,定能堪大用,加之赵氏先祖赵充国为汉武驱胡虏之肱骨,歷朝歷代家风严谨,可谓是根正苗红。 士族总会有高下之分,以武建功之族,確是要比那群遗老士大夫们更有底线。 至少在刘义符眼中,赵氏与顏氏並无多少分別,一文一武,经过歷朝歷代的验证,口碑自不用说。 麻纸一张张翻过,直至册末,刘义符合卷,伸向一旁,郭行当即接住。 “平阳外,长孙嵩是何动向?” 郭行昨日才从平阳调回,刘义符本是有心遣他至司隶,在裴松之、江秉之麾下做事,一来可以歷练,二来也能知悉其变动。 鹰犬终究有限,渗於诸国,总要比渗於己家要好,人手少了,耳目难免不灵,即使司隶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但河內魏军未撤,於栗磾依未有北归之意,洛阳又是漕粮命脉,兹事体大,不得不多留心眼。 “长孙嵩未有进军之意,檀、荀二位將军相会,所谈甚欢,仆南下时,薛帛已至絳邑(曲沃),想来此时已至平阳城。” 薛帛中庸之资,可族中英杰不在少数,委其陕郡太守一职之命已然发出,连带著还有薛强河北郡守的任命,以及檀道济兼平阳太守一职。 平阳之中,檀道济、薛帛、薛徽、薛辩俱皆投晋,上下铁板一块,魏军新败,断然不敢再行进兵。 薛辩还未就职,千余宗室披甲强军於薛强垒坞之內,刘裕都已亲至长安,他要是再作壁上观,免不了遭受“整治”。 蒲坂一克,关中与河东道路通畅无阻,自京兆发兵,沿汾河北上,水势湍急,至平阳无需半月,朱超石一军,尚有万数兵马。 河东可徵调之兵,足有两万余,这批人马攻克坞垒,绰绰有余。 好在收一路攻伐而来,收降卒数万之数,暂时还用不著为驻防復地而扩军,省去了一大笔开销。 当然,麒麟军定然是要补充兵源,顺便再扩一幢。 原先五百骑也只得算一幢,他称军確实不大符合建制。 自那日封赏得刘裕提醒,军主军副二职便不设了,还是以幢主为首,军职削了,俸禄军餉增贴了不少,除去白直队与北府军数千精锐之外,麒麟军士的待遇当居前三。 白直武士死伤也有两百余人,但刘裕不差兵源,江左白丁良家子数不胜数,哪怕百里挑一,也是不差人的,毕竟功绩食餉摆在那,能在队中立功者,家產不亚於乡贤豪强,拥百亩田者依有不少,一道道金字招牌,不患无人徵用。 这倒是有些像府兵,只不过待遇更好,有土地有军俸,两头拿。 有了传於后代的田產,不论多少亩,那都是肉眼可见的保障,足以使其为之奋斗,直至封爵。 为此,他还亲自审阅了一番,姚氏为巩固京兆,尽数將羌民迁至京畿诸地,也就是“大城市”,相反,如安定关陇之胡人便的多。 尤其是岭北苦寒之地,为受夏骑掳掠,户数胡民远不及汉多,因此,安定军中,半数以上皆是汉人,姚恢又將其民户大都迁居南下,也就是这几日仲文僚勤勉,加班加点的安置流民,方有了眼前和睦。 想到此处,刘义符就对那数千安定边军,以及些许降骑心痒难耐,刘裕现今还不愿令他染指兵事,但这道堤坝渐渐有了裂缝,迟早要为潮洪所坍塌,所需的,无非是时日。 > 第242章 军制 第242章 军制 授予流民田亩,自然也可授予士卒田亩,他自丹水向天起誓,虽未食言,但还是不够,於晋国力而言,好好经略黄河以南,用不著数载,便可摧枯拉朽的攻克关中诸国,届时就能再次筹谋北伐,稳扎稳打的进据河北。 府兵是庙堂发不出军费,赡养不了边军所致,遂令其“自生自灭”,大晋有钱有粮有人,何必效仿? 募府两制相较之下,於当今而言,前者优胜。 条件够,再施以些土地,战力多半节节攀升,刘义符如是想著,倘若他授予三百军士一人十亩田地,也就是三顷田亩,算不得多。 晋军满打满算十数万人马,不可能都授予田地,精锐私军授田,舍小而获大利,说是一本百利不为过。 要可知道,前岁毛修之治芍阪,一年开田三千顷! 连荆淮富饶之地都能开垦如此多田亩,更別提曾有天府之称的关中,今下因战乱而致民生凋零,许多荒田被作了牧地,整治一番,再开垦数千顷不是难事,无非是翻一遍土,除去草根罢了,用不著土木大师毛修之亲至。 关中人少田多,分三顷地於麒麟军,也就是九牛一毛。 至於关陇收復后,亦或刘裕允他收编降军,待立功后依可授田,只是这个度还需要慎重把握,真要赏了数百亩田,与封爵无异,那还倒不如封个男爵,相比之下,还有个名头可以吹嘘。 有了念想,刘义符打算回府时便向刘裕请命示意,以誓言为藉口,別说三顷,三十顷也会捨得。 些许田亩,怎能比的上家族清誉? 正是要大肆封赏,方能证刘义符別於司马氏,遵守水誓,重信重义,此番一来,届时名正言顺受禪,何人还会,还敢拥护晋室? 说实在的,刘裕也想来上这么一遭,以水为誓,以司马氏无信为枝叶相衬,当真是速揽名望之易事。 不得不说,许多士人养望半生,直至须鬢灰白才出山。 却不及刘义符指水一誓,若其生於士族,保不齐也是谢安般的人物,再不济,也可作殷浩。 宴会上,又以求贤为由,肺腑高论,眾人皆知刘义符仰慕崔浩不过是隨手为之。 虽说礼贤下士是王者的基本素养,但刘义符那番话,显然又揽了一波名望。 在外,他这位麒麟子的人设几乎要被包装成圣人,毫不吹嘘的说,入长安时,便有不少士子自荐为幕僚、门客,刘义符因初至长安,尚不熟悉,因而未敢聘用。 当然,真是大才,他早就一眼相中,揽入麾下,只可惜德才兼备者少之又少,眼光又高,不以风评为准,往前吹捧过头翻车的也不在少数,光是听闻,还不足以他们热枕到放低身价投靠。 有时求贤与求女大同小异,越是轻易得手,越不值得珍视,刘备尚还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呢。 汉末都那个鸟样,更別提我大晋士人了。 只可惜改变此风气,难度不亚於改朝换代,非一两代人所成。 刘义符也不指望自己能长寿至百岁,年岁不同,心境隨之而变,兴许他前半生励精图治,后半生想开了,唯顾享乐,岂不晚年不保?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毕竟有基哥为明例,长生也不是好事,兄弟亲朋尽皆离世,甚至乎白髮送黑髮,非常人所能忍。 如若真活到古稀之年,他自然也会將接力棒交予下一任,自退为太上皇便是。 飘忽之际,刘义符收束思绪,訕訕一笑,惹得恭立在旁的郭行有些不知所以。 “明日去召良驹他们至此,我有事要亲自吩咐。” “唯。” 吩咐了几句后,刘义符问道:“你可愿去司隶做事?” 听此,郭行面色诧异:“不知世子要令仆做何事?” “你今岁几何?” “仆二十有九,年后则至而立。” “尚还年轻,你早前於玄麾下做主簿,知悉军务,我欲擢你为主簿。”刘义符笑道:“只是你与良驹他们不同,功绩不显,我也不可因私废公,无功赏。” 作为降僚,除实打实的军功之外,郭行於司隶行文僚、於河东行主簿之事,不足以征拨为征虏主簿,派遣去地方歷练一段时日,熬一熬资歷,来时提拔,合乎情理。 “仆志小才疏——恐负世子所望—”郭行受宠若惊,惶恐道。 刘义符观他作態,哼笑了一声,拉著他的手,笑道:“我又不欲令你作萧相子房,再者,萧曹二相隨高祖起事前,也不过县中功曹,寧朔將军四品职,你乃玄之主簿,起点不输二相,尚未施展才干,何必先行自我否决?“ 郭行愣了愣,一时哑然。 “江公手下缺人,我打算让你去他身边做事,要求不过两点,勤学博见,你也可趁此习悉土断之法,来日隨军收復失地,正值用文之地。” 言罢,沉寂在原地良久的郭行嚅了嚅嘴,眼眶泛湿,鼻腔一热,感激涕零道: “仆—定不负世子厚望!” 受恩泽实在太多,郭行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他只得悉事遵从刘义符的安排,以其言为圣命,听之任之,方可报答。 刘义符有样学样的拍了下郭行的肩膀,以示勉励。 “不用著急,於长安暂居些时日,月后起行便可。” “唯。” 刘裕喜用寒门,刘义符则稍有不同,他尤喜同蒯恩这般的草根出身,拉拢轻易,使其归心也用不著太过费力。 自然,这都是建立在品行之上,九品中正制以门第为评准,不以德才为鑑,弄得从上至下,一片乌烟瘴气。 在刘义符眼中,品行过得去,有才能,不用多,有潜力有进取的空间才最为难得。 赵玄善抚军心,郭行於其摩下做事已久,多少也明白不了,安抚地方,收拢人心於收復之地意味重大。 打下的地盘若不能巩固,看似於疆域之中,实则不然。 激励了几句后,刘义符便要打道回府,料理授田之事,以及如何安顿姚佛念这个羌献帝。 帐册中所计,长安共六万五千余户,其中汉人多为士民,算上其各府各族门中的僕役,约有三万户。 羌人还要多上数千户,这其中汉胡居杂,有些实在难以分清,册上的只能作个参照,真要一代代追溯,不知要清点土断至何时。 往前羌汉皆称秦人,入长安前,刘义符所言,尽皆一视同仁,但说归说,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这些羌民应当要散於关中各地,不可全滯留居於长安,京兆一带,受渭水所灌,不適放牧,而適农桑,本该用来播种的良田做了牧场,岂不是暴殄天物? 若要放牧,京兆西北原野草地数不胜数,何至於非得待在京兆呢? 秦军骑兵眾多,需马匹牲畜不假,但有更好的去处,既能够两不耽误,那还是早做分別为好,无非届时给予补偿,实在不愿离开这片京畿富庶之地,也可酌情处之。 放牧可以,可要有规划,士农工商,为保关中平定,以减轻漕运而来的血粮,绝不得因其而耽误农事。 治理关中难度不小,好在有一眾文武在旁,恰好正是大刀阔斧的良机。 稍加权衡利弊,刘义符欲策马归城与刘裕谢晦等商议一番对策。 位於身侧的郭行见刘义符离去,踌躇犹豫了许久,终是唤道: “世子。” 刘义符偏身问道: “何事?” 第243章 梁叶 第243章 梁叶 “有件事—仆不知当言与否。” 见状,刘义符抚了抚赤翎的红鬢,问道:“你知我性情,有何事尽可直言。” “是。”郭行上前数步,轻声道:“仆於平阳时,薛公几番来访,似是有意令主公作保—婚事—仆南归时,还特意遣人至薛坞拜访,那位—娘子,似已起行。“ 刘义符皱眉道:“依你所言,薛公欲將她——送往长安?” “仆未见车驾,但坞中无讯。” 作为世子青睞的士女,作为僚属,自然要留心一二,但他也不可能时刻关注,以免越矩。 退一步而言,谁知晓薛玉瑶往前脾性是何,光以其面上言辞评断,未免太过纯真。 赵玄妻薛氏,也算是郭行的主母,其是北房嫡亲,性子何样,眾人皆知。 总之,娶妻当慎之又慎,刘义符年少不知其中深浅,郭行唯恐他为姿色所蒙蔽。 刘义符思忖了刻,本想出,却欲,转而问向郭:“你如何看?” 郭行正色道:“长孙嵩无进取之意,但薛坞於平阳以东,若两军交战,必为战火侵扰,薛公此举—也是为了娘子安危著想。“ 郭行的话,还是有所保留,所想与他相同,刘义符微微頷首,说道:“不错,但薛氏於魏廷已有方圆,薛家部曲不与魏军作敌,后者也不会攻克坞堡,以其往日做派,多半是作壁上观。” 老登不愿被做枪使,借著战乱將至之名,將未出阁的曾孙女送往关中避难,於情於理,他都无法拒绝。 当然,光是送薛玉瑶一人,用意实在过於明显,他要是真放的下心,將薛帛妻儿一同送来作质,岂不更好? 不论怎样,人到底是在前线抗压,此般不足轻重的小事,隨他便是,自己若是拒了,刘裕未有亲口应下过,这姻亲多半做不得数,届时其有理有据的浑水摸鱼,视敌无睹。 待到平阳郡城破,遣使指斥,估计也会以刘义符违约在先反驳,信义这东西,来的快去的也快,要么遵奉一辈子,要么就撇开,现在违约,那先前所做便要成了无用功。 天下分裂,刘裕都控制不下各地士人言论,更別提刘义符了,司马休之东奔西走,四处辱骂前者无忠无义,乃篡晋室之逆贼,至今还不是逃之夭夭。 於晋地內,他断然不敢出此言,秦、魏等地,其所言无疑是助长各军之威势,免得听了刘裕的名號便惶恐不已,未战先怯。 以杀止流言不难,可待到那时,不知是多少载以后。 想到薛玉瑶已行至半路,刘义符“嘖”了一声,尚不知该如何安排,待出阁的娘子,又有婚约,入住丞相府定然不可能。 即使刘义符愿意,她多半也不会同意,薛氏崇武不假,但大族之间的规矩必须要有,这也算是富讲究。 更何况,刘裕刚纳姚氏不久,虽不是每日行房,但刘义符见她在府中走动,还需侍婢搀扶,想来受甘露不少。 刘义符也不是全然侧目於姚氏的姿色,盖因侧目於其小腹,旁人將刘裕比作曹操,他若要做了大逆之举,岂不就成了曹不? 此番一来,刘裕这一脉,到底是汉室后裔,还是曹氏后裔? 虽说世家中用於服侍招待宾客的小妾已是常態,帝王家不然,再小的妾往后那也是嬪妃,与低贱的侍妾犹如天壤之別。 唐太宗开玄武门之变遗害数代,宋末刘法师行伦理暴虐之事,已有后兆,刘义符哪敢越矩,若是诸子孙有此苗头,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必须亲自清理门户。 缘由无他,实无顏以对。 生子女不怕,就怕这灭国皇室之子,著实让人头疼。 郭见刘义符皱眉,出言道:“赵公出征,世子避嫌,可將小娘子遣於赵府暂住。” “嗯,回城后,代我去知会夫人一声。” “唯。 95 见天色渐暗,刘义符不再停留,吩咐了几句后,遂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郭行挺著身,直直相望。 “吁——” 马蹄缓缓而停,刘义符抚了抚赤翎,將韁绳递於马卒,大步入府。 门前武士排列齐整,防范森严之至,令人望而却步。 “葛老?” 刘义符刚一踏阶,便见葛仲徐徐出府,在其左右,还有三两青雉药童。 “世子。”葛仲神色淡然,微一頜首作揖。 刘义符对葛仲还是十分敬重的,但他確实不喜见后者,作为御医,其身所至,怎会有好事? 自己不在府中,其入府唯有二因,其一刘裕身体抱恙,其二便是—姚氏有了喜脉? 这他娘才几日?! 片刻思绪过后,刘义符深觉后者可能性更大,他轻一抚额,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 怀喜徵兆无如此之快,刘义符回味过来后,缓声问道:“葛老入府,所为何事?” 话音落下,谁知葛仲微微一笑,说道:“小事罢了,世子入府便知。” 见葛仲笑而不语,刘义符心一凛,不再追问,恭敬行了一礼后,当即入府,直往正堂快步奔去。 还未入堂,刘义符便见正案前,姚氏席地而坐,刘义符眉眼紧皱。 还未近前,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浓而刺舌,细品一番,还带有些许奶香的轻微腥味o 豫章府用度能省则省,刘义符还真不曾闻见过此般浓香,一时间辨认不出。 “你在此处作甚?” 姚氏有些惧怕刘义符,怯声答道:“夫—夫君令葛太医为妾身诊脉” 见状,刘义符不知该如何追问,恰好在此时刘裕从堂后缓步走来。 “车兵回来了。”刘裕抚须笑道。 “父亲—姚氏?” 往常刘义符唤孙氏等都是以姨相称,恭敬些也可唤姨母,眼前姚氏才与薛玉瑶一般大,倒不如直唤其名。 刘裕摆了摆手,一旁的僕役恭身至姚氏左右,拥著她至堂后。 待到脚步声彻底消散,刘裕偕刘义符出堂,嘱咐说道:“你正年少,闻不得此香。” “父亲,这是何香?” “麝香。” “麝香?”刘义符诧异道。 刘裕见他困惑,於庭院中散步道:“姚氏为羌室宗亲,为父思绪过后,当以妥善为重。” 听此,刘义符又回味了番葛仲所言,似是明悟麝香所为何用。 得知事態由劣转忧,刘义符顿然宽心许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不是没想过提议令姚氏绝孕,只是碍於刘裕,不敢实施罢了。 绝孕法子眾多,除麝香外,依有他法,只不过此法较为柔和。 既然刘裕已做决断,往后刘义符便再无此忧虑。 念此,刘义符心中稍一怵动,老父亲就是可靠。 “父亲也该避一避,以免为麝香所侵染。”刘义符正色道。 刘裕听后,意觉刘义符口出此言,是要他再生子嗣? “为父年岁已,侵染与否,无轻重。” “三弟、四弟聪慧,五弟未记事,但也活泼好动,弟弟们將来都是国家之栋樑。” 刘义符笑了笑,沉吟片刻后,正色说道: “圣明的君主不会以贤才眾多而担忧,贤仁的兄弟,更不会以手足繁多而担忧。” 刘裕顿下脚步,面无神色的直直看向身量愈发渐长的刘义符,霎时沉默。 父子二人面面相覷,相视无言。 第244章 经略 第244章 经略 “你至台狱赦免姚佛念,是何用意?” 刘义符望见亭梁处堆放著的竹竿,说道:“孩儿欲以他为饵,坐竿垂钓。” 刘裕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缓身坐於胡椅上,挥手往池塘中洒上一把午时才从城外运於仓中的金黄麦栗,静待刘义符娓娓道来。 赦免灭国皇子,无论如何,都是犯了大忌讳,饶是刘裕,也是担忧百年之后,姚氏之子致宫苑起火,遂在此时根除祸患。 亲子尚且如此,姚佛念隱患更甚。 不过,既然刘义符先斩后奏』,想来也是有一番高论。 “父亲令宣明施以土断,儿查阅过典籍,因而有所担忧。”刘义符回忆了片刻,说道:“前汉时,长安城之中,尚有八万户,二十万口,皆为汉民,鼎盛之时,应有十万余户,三十万口,时京兆诸郡,人满为患,光是长陵邑周遭,便居有五万户公卿。” 刘义符所举之例,皆是前汉,至新朝赤眉军攻入关中,烧杀抢掠,加之天下各地治理有方,王化深远,渐而繁盛,诸多因果加身,以致关中龙气四散,分於天下。 简而言之,关中极盛之际,唯有汉唐。 盛唐时,京兆一县便有五万户,熟悉此般概念后,刘义符深觉骇人。 关中缺粮不假,天下人皆涌入京兆,饶是再富裕的土地也不够蓄养。 此番对比之下,现今治理京兆关中大有可为,別无他因,唯地广人稀。 这还是將京兆民户迁入长安城中才有此六万余户人,分於各县后,反倒是人口凋零。 战乱动盪,粮食涨价,居无定所,未来无盼,纵使百姓们愿意多生,恶劣环境使然,战爭肆虐,人户不增反降。 当然,这都是近年来的状况,姚兴在位时,秦地还是在平稳发展。 姚泓继位后,诸弟爭位,因其而死者数以万计,徵调的民夫杂役,以及常备军,死伤者数不胜数,晋军攻伐,还有封赏的念想,得知敌军不杀降、不屠城的举措,厌战已久的秦国军民自然尽数投诚归附。 如苟卓统率之军,半数为降卒,现混编於正规军中,镇於平阳。 秦军中还是有不少能打的,只是无能奸佞者把持权柄,士族撤资迎晋。 “赵秦扫灭六合,问鼎天下,虽功在六世,但却因长平一战,武安军坑杀数十万降卒,致使赵国一蹶不振,再无相抗之力,此范雎攻人之策也。” 刘义符观刘裕面色如常,顿了下,於椅后踱步道:“后汉末时,桓帝用凉州三明治羌,时羌乱使关中疲惫,国库空虚,不亚於汉初之匈奴,为治羌乱,施以猛药。” 日月成,故明也。 明者,孟也。 凉州三明,乃段熲、皇甫规、张奐三人,因其字皆具明,故而以此赞称。 刘裕微一頜首,刘义符继而又道:“段熲戍边十余载,百胜羌人,斩羌首六万余极,平羌乱数十载。” 当时羌分东西,部落中各族人皆有,与氐人相同,只是一统称而已,即使灭了主族,依有他方涌入而来的胡夷,总之,杀是杀不完的。 刘裕见刘义符侃侃而谈,鉴烁古今,已不侧重於道理,而是惊诧。 若论读书鉴史,当刘义隆最甚,刘义符整日奔走各方,於军营于田野于于市井於台狱,时间匆紧,顏延之三日一教,怎还能如此博闻? 往昔他也同刘义符这般侃谈,只可惜为郑鲜之驳斥,加之位及人臣之巔,为防失態露丑,渐而少论。 念及此处,刘裕愈发不愿令其离於身侧,这治世道理层出不穷,至乎要比郑鲜之、顏延之二人还要过甚,每日相询一番,皆能有所新悟。 “天授武略於身,亦授子於文乎?』刘裕心中慨然道。 裴松之若晚生百年,听此心言而为宋书作注,多半会於刘裕慨慰讚誉中,以春秋笔法引道:生子当如刘车兵。,当然,他断不敢如此冒犯,更不敢犯太宗忌讳。 “儿以夏之蚊虫为例,段熲为极寒之气,驱灭虫蚊,四季交替,如日月更替,是为天道,无可取缔,剿灭一时,数代后繁衍生息,亦会席捲復归。” 刘义符坐下说道:“北方纷乱,皆是胡主,羌人都可自立一国,王化匪浅,父亲加以引导治化,不用数载,亦如中原江左百姓无二。 ,' “你有何良策?”刘裕问道。 “儿浅薄之见,认为范雎之策於治理无用,乃是竭泽而渔,治羌任重而道远,须刚柔並施,归化其为晋民,一视同仁各族,往后无羌、氐之分,唯有晋与他国民之分。” 要想將隔阂解开,先不要给胡人加上蛮夷的枷锁,消除偏见,交融於秦民,久而久之,便无胡汉之分。 虽说往常是羌人当道,但偏见已然不少,尤其是那些士家子,一□一个胡虏的骂名,纵使是气性使然,刻板印象之下,自然有了纷爭。 鲜卑人辱汉,也慕汉,胡人皆是如此。 慕汉土、汉文、汉制,辱汉武』、汉仁』。 言至於此,刘义符直言道:“姚氏为羌人之主,父亲宽恕姚泓,又赦免其子,於羌人眼中,该会如何看待?” 不等刘裕出言,刘义符自答道:“仁义不分民族,昔魏武挟天子以令诸侯,孩儿想封予其爵职,以其名驱使羌—晋民,为首的便是散於各郡,待关陇岭北收復,大有放牧之地,父亲可施加恩惠,届时定有甘愿去留者,各自安置,离去放牧的,施以牧官,成建制蓄养牲畜,如战马、牛羊,愿留於京兆左右,可施以田亩,令其耕耘农桑,以补漕粮之需。” 言罢,刘裕疑虑俱散,顿然开朗。 將姚佛念视作刘协,甚至不用其名讳,將他当作令符,只用摆在那,羌民便能信奉调遣,刘裕连皇室都能善待,更何况他们这些平民? 光是以言语保障,即使刘裕父子二人素有信义,从未违诺,但无实质利害作保,与那群夸夸其谈的士人有何分別? 若刘裕真心待他们,又以姚佛念作引,止胡夷之言论,犯律者严惩不贷,用不著一年半载,分遣於各地。 刘裕听完一席话,思如泉涌,诸多谋划如潮水般浮於脑海,神情欢喜,脸色红润,数刻后,开怀大笑道: “得子如此,父復何求吶!” “秦灭,高祖经略关中。时值胡汉杂处,治道繁难。帝乃以范雎、段熲之事为鑑,令胡汉摒弃嫌隙,皆为晋民。凡以胡汉为异者,严加惩之。以分胡汉而交融,去京兆者,或加赏赐,徙陇岭以牧,置官统之,司度而牧马。留者,分授亩,督其勤力耕桑。举德望胡主,善礼示之,信义作质,號令诸部。高祖闻之,大悦,遂纳,曰:生子如此,父何求之!』” 《宋书·卷二·文帝纪上》 “凡以胡汉为异者——信义为质,號令诸部——” 《治记·卷三·宋文帝纪》 , 第245章 建基 第245章 建基 秋雨绵绵,如细密银针,落於柳叶之上。 河滨以南,一名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民夫来来往往的於狭窄土沟出入。 殷实的夯土为雨水所浸湿,似浮了一层黯淡的玄青色。 泥泞土道之侧,两名甲士互执著油纸伞,双手纹丝不动,为毛修之遮挡风雨。 “毛公,薛坞似是来人了。” 毛修之笑著扫视周遭,沉浸於天地神工,加之雨声清脆,一时未曾听见。 文僚见他默然不应,又道:“车仗左右,三十余名著甲侍卫,应是有要事,毛公还是接见一番为好。” 听此,毛修之侧身问道:“何人?” “仆不知,只知是薛氏中人。” “我於此建城,干他家何事?”毛修之略有不忿道。 文僚沉思了数刻,猜想道:“薛氏经略河东甲子余,仆以为,该是对主公建城一事有些——不愿。” “不愿?建城所需之民役、钱粮皆是主公所拨调,未用他家毫釐,天下纷乱之际,他薛氏一族欲割据河东,自为诸侯不成?” 话音落下,文僚抿了抿嘴,莫敢再言。 蜀汉亡后,薛氏自蜀地迁於河东,刚迁居时,河东为裴氏所据,人生地不熟的,没少吃亏。 直至永嘉之乱过后,晋廷南迁,裴氏也不再愿经营河东,侧重於庙堂,无暇於地方,久而久之,便为薛氏鳩占。 倾注数代心血,刘裕於此水陆之咽喉要道建山城,族中耆老哪能坐得住? 这是提防夏魏两军,还是提防他们,谁能说得清? 多半是一箭双鵰,两头皆要。 匈奴堡与平阳、薛垒形特角之势,若夏军渡河东进,前两者晋军驻地可为屏障,若魏军西进,则是以薛坞为屏障。 无论敌军从何处进犯,都是晋军出大力,薛氏於后作辅。 整个河东,不止於平阳郡一带,垒堡守不住,撤走便是。 至於往哪撤,自然是往人丁兴旺的富庶之地,此番一来,便唯有南下。 此来,玉璧城干係重大,看似可绕道避过,但与眾多关隘別无不同,坚璧清野过后,晋军並非是只会守城的痴傻,攻克不下,粮道屡受阻截,这仗还如何打? 尤其是这漕运,诸国无水师,但粮船未曾少过,哪怕是夏军,也有为供给运粮而“徵用”的大船。 例如统万城,数道护城河流交杂,粮食可以直接水运至定阳,再行输运至岭北。 自古以来建城,多数皆是依山傍水,为的就是水利险阻。 玉璧城之地势,天下罕有,念此,毛修之也不得不倾佩刘义符眼光毒辣,饶是领兵至稷山左右一行,便能慧眼识地,以此掣肘三方,手法精妙,不似少年而为。 “离此多远?” “斥候探查,尚有十里。””不用管他,先与我斟探地势。“ “唯。” 言罢,毛修之摆袖前行,进沟道之中,时而驻足思量,时而快步游荡,脸上笑意吟吟。 霎时间,便將薛氏宾客拋於脑后,全神贯注於基建之事。 “此地当真是天赐。”毛修之捋须感嘆道。 未至这险地前,毛修之还持以观望,见这东西稍长,南北狭隘,四面环有浅沟。 “玉璧。” 毛修之喃喃了一句,自逼仄狭道而上,在甲士的帮衬下,登上台地,环视了一番,说道:“这四处土沟,还可深掘,於此建门。” 说著,毛修之直指南面,左右的文僚当即於麻纸上勾勒绘画,以待来日施工时,留有闋位。 刘裕擢他为相国右司马,开垦修缮之功累累,毛修之知己长短,无心干涉政、兵二事。 他急急忙忙的从洛阳赶赴稷山,无甚怨言,殿宇工事已至尾声,他於北宫每日清閒,洛阳长安各处同僚事务繁杂,他自然还是忙些好。 国之大业將成,无非这两载之事,诸文武功绩斐然,却无善土木者,別於眾人,功劳便显得要多。 那些士人瞧不起此低贱职位,殊不知无土木之功,华夏何至於此? 田地无人开垦,城池无人建筑,纵有万万里之地,与长城以外,广阔无垠的草原有何分別?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祀戎之业,却基於土木之上。 后世的万般道理,千年以前便已创析的十分透彻。 踌躇了一会,毛修之望著民夫在雨色中停歇,遂也缓步下了高垣,往一旁营搭设的帐篷里走去。 掀开帷幔,毛修之褪去蓑衣,顺手將斗笠撤下,放在篝火旁晾著。 南北水土不一,秋末便有些刺冷,若穿著湿衣,用不著半日,年过半百的毛修之便要染上风寒,臥榻不起。 文僚呈了两碗热腾腾的麦粥,又於坛中舀了碟葵菹,令甲士將备后的鮓取来,一荤一素,皆是醃菜,储存的时间长,用餐时温一温便可,菜色滋味一般,但胜在方便。 玉璧初建,连璧墙都尚未垒起,秋末多雨,时大时小,民夫著蓑笠做事,难免延误工程,毛修之年老,但也是个好食之人,吃的不多,却要吃好,如今条件艰苦,连灶房都未有,煮菜还得从附近村落运来,实在繁琐,將就吃两口便是。 想起吃食,毛修之抿了口粥,轻嘆一声,转而笑道:“世子好羊汤,小娘子好羊羹,今王师入关中,我却无閒暇亲自宰羊做汤羹。” 烹煮菜餚,毛修之极为拿手,民以食为天,他经营土木,深知粮食来之不易,若將其做得味美,才算不得铺张浪费。 乌衣巷中,早中晚三餐皆做新菜,较为节省的,量做少些,为的就是一个鲜字。 这北方吃食,除了炙烤便是煮,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士族公卿亦如此。 好在有香料作辅,用不著有何烹艺,烤熟撒些,便是一道佳肴。 想到此处,毛修之便有些惦记河西,若要復汉时之丝绸商路,以布匹锦帛购换香料马匹,好生经营,定能使国库充盈,关陇繁盛。 只可惜乞伏、凉、夏等国环伺,诸多羌、鲜卑遍布陇右,攻克下土地是一步,使其安定是第二步,保障商路,打通河西,连接西域,则是第三步。 用餐过后,还未待毛修之休憩半响,宾客却不请自来。 第246章 幸怵 第246章 幸怵 秋雨渐渐停歇,一只破烂鞋履踩在坑洼处,溅起泥泞。 散发中年人蜷缩著身,步履蹣跚的呆望著眼前的车仗,顿了会,低头快步离去。 “娘子,前面便是那山城。” 婢女缩进车厢,见雨已停,遂將帷帘掀开,好让薛玉瑶能望见远处山沟。 “那是何人?” 婢女愣了下,望向那衣衫襤褸,不敢露面的男人,说道:“应该是逃难来的流民,晋—王师收復长安——” “將他拦下。” “啊?” 婢女不知所以,她见薛玉瑶正色吩咐,便来不及多想,下车驱使著三两侍卫將那男子拦下。 “尔—你们这是作甚?” 男人本要奔逃,奈何腿脚不便,还未转身,就已被坚实的臂膀牢牢按住。 薛玉瑶侧眼望去,摆手令侍卫將其带到车厢旁,直视了其脏污不堪的面容。 男人不再挣扎,窥见窗边黛眉樱唇,嫣然嫵媚而不失淡雅的闺秀,不忍多嘌了几眼。 “前处便是毛公建城营舍,尤缺力夫,已徵召了数日,你是从何处逃难而来的流民?” 战乱席捲关中不假,但人家流民都是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少有如此“乾净”,不敢示人之鬼祟者,加之其面相体態,不太似一般人家。 薛玉瑶见其双目毫无顾忌的在自己面上游走,黛眉微蹙之余,又確定了一二o 大多百姓庶民,瞟两眼便不敢再冒犯,这“流民”胆大。 “某—自蒲坂而来——” 话音未落,薛玉瑶抬手掀过珠帘,令侍卫押著其一同离去。 男人见状,脸色铁青,摆手猛烈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 “晋军乃仁义之师!汝等掳掠无辜百姓!触犯律法!!” “令他闭嘴。” 侍卫从甲袖中淘出巾帕,硬塞入其口中,这才使车仗再次恢復寧静。 车轮滚动,马车缓缓驰行,直至山沟处的营帐外,方才停下。 婢女举著帛伞,在车辕前恭立,薛玉瑶缓缓下车,在婢女侍卫的簇拥下,步行前去。 帐外一眾士卒见状,不由自主的伸手握向刀柄,他们虽知眼前乃是薛氏中人,但其仗势,不像是前来商谈,更像是逼迫。 营中千余晋军,蜂拥而上,这数十侍卫瞬间便要被淹没。 薛玉瑶自知冒犯,旋即令侍卫回撤。 “你们先退回去。” “诺。” 氛围冷冽之际,文僚出帐相迎,当他见是一娘子与三俩僕婢时,怔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皮笑肉不笑道:“娘子是?” “家父薛帛送妾身南下至长安,妾身久仰毛公声名,故而顺道於此,拜晤一面。” 薛玉瑶道明来意后,恭谦行了一礼,说道:“若毛公不便,妾身不敢叨扰。” 大族闺秀,又是刘义符钦定之妻,都自称妾身来了,姿態放得可谓极低,文僚无奈苦笑一声,当即摆臂相请。 “娘愿来,可早些派告知,仆还以为是战事吃紧—” 说著,薛玉瑶携著一名贴身婢女,隨著文僚三人一同入帐。 正故作繁忙的毛修之,紧皱眉眼,抚著长须审阅著木牘。 “毛公。” 本还秉持老道的毛修之,听得是这柔婉唤声,也不由顿了下,抬首望去,只见文僚面色紧绷,为难至极。 毛修之见得是薛氏娘子前来,意会了片刻,微笑道: “娘子到访,还不快再搬件椅子。” “毛公多礼了。” 作谢一声后,薛玉瑶也未拒绝,数刻后,文僚接过士卒手中低矮竹椅,递给婢女,后者用帕竭力的来回擦拭一遍,方摆在其身后。 薛玉瑶收捋裙摆,双手置前,躬身坐著。 “毛公在此建要口建城,不知是何人之意?” “世子沿汾水行军进发匈奴堡时,发觉此处险地,夏军回撤统万,令尊知悉,魏骑袭扰,是与我国交战,今收復平阳,长孙嵩领数万兵马逼近,建山城以作后顾。“毛修之徐徐解释道。 刘义符提的议,刘裕下的令,这无甚好遮掩的,毛修之首次入河东,声称是自己之意,岂不是戏弄孩童? 听得刘义符是“罪魁祸首”,薛玉瑶轻起朱唇,沉默了好一会,说道:“妾身不悉土木,毛公可否为妾身解惑?” 毛修之放下木牘,说道:“娘子尽可询问。” “此山城完善后,可容纳多少驻军?” “地势低不同,若將地道同算在內,与匈奴堡相差。” 这台地垣山,挖掘深沟后,大有可为,西崖有处低谷,可作粮仓,也可作营舍。 当然,城內狭隘,屯兵断然无匈奴堡那般多,容纳不下万数,七八千人封顶。 险城不在於屯兵几何,而在於能够借地势以寡击多。 潼关一人当百人,玉璧一人当数十人用还是可以的。 关隘与山城不同,主要还是看守將的才能,要是以故去的尹昭为將,自是要比蒲坂难克。 “需多少完?”薛瑶臻轻抬,问道。 “半载有余。”毛修之即刻应道。 工程快慢,在乎他一人,至於何时完工,他断然不会告知薛氏子弟,哪怕是待嫁的薛玉瑶亦然,以免途中出了变故,安知那群整日无所事事的薛家耆老们会做何事? 几番相询之下,毛修之一一作答,但言辞含糊不清,半盏茶功夫过去,薛玉瑶似是问了,又似没问,遂撇开话题,令婢女出帐相告。 “妾听闻司马休之父子遁走於河东,妾身於途中捉一贼人,辨不出真偽,还请毛公断绝。” 数刻后,为污发所遮挡面容的男人被押入帐中,口中的巾帕已被取下。 毛修之见状当即起身,眯著眼,上前端倪。 “这——” 等到甲士將其髮丝扯开,露出真容时,毛修之一时惊诧,顷刻后,转而欣喜道:“尔父何在?!” 司马文思被毛修之辨出,遂也不再扭捏,嘶哑著嗓子,唾骂道:“尔母婢!” 毛修之不怒反喜,再次上前確认,知其真是司马文思后,说道:“既是蠹虫,又是落荒之犬,今为娘子所擒,若不愿遭受酷刑,速將尔父下落告知与我。” 司马文思听毛修之要用刑,嚅了嚅嘴,又骂道:“大晋以孝治天下,你一婢贼便要吾供出父亲下落——” 其实他也不知司马休之往何处奔逃,马力耗尽后,河东四处皆是晋军搜寻,他偽成贱民隱匿了几日,欲望东北归附长孙嵩,奈何——唉。 已无生路,何必求饶。 “吾日你母——” 霎时间,谩骂声层出不穷。 毛修之神情淡然,令甲士將其拖出帐外看管,苦笑著对薛玉瑶说道:“娘子擒得此蠹虫,是立了大功,只可惜其父遁走,不知所踪,我见他也不知实情——” 薛玉瑶思忖道:“司马文思渡河而来,於河东无所遁藏,若大军搜寻无果,多半是向西北而行。“ “赫连勃勃。”毛修之呢喃著,惜嘆一声,说道:“此事不打紧,建城不可耽搁,司马文思便劳烦娘子押送,我再遣一队士卒相送。” “蠹虫是在毛公营外所查,妾身不敢居功。” 语毕,文僚作揖,自觉退於帐外。 毛修之也没想到,薛玉瑶是来此献俘的。 “我蒙受主公恩典,劳碌半生,已无心功名。” “阿父阿公早便想亲自拜会您,只可惜魏军逼近,抽不开身,妾身也无他求,就是想了解山城细况——” 听此,毛修之依是和言相距,虽说薛玉瑶往后出嫁,有著亲族帮衬,是一大助力,但他无心踏足泥泞。 刘裕亲允司马茂英之婚事,眼前这位薛娘子心中所求为何,他已然明白。 爭这些,也不看他多大年纪了,这还有必要吗? 要他似谢晦般正值青年,还有望於三朝,他与刘裕同龄,寒门之子,家族人脉,政治资源寄望不上,赌的还只能是自己,不值当。 想著,毛修之似是意会到什么,笑道: “世子为城取名为玉璧,其余境况,待建成后,我亲自邀薛太守与薛公游览,可好?” “玉—璧?” 薛玉瑶错愕念了一声,脸颊微微发烫。 > 第247章 生根 第247章 生根 高谈阔论后,诸多策律还未彻底散播,种子既已播下,刘义符也不心急,遂诊著两日清閒,亲自料理授田一事。 提出此事时,刘裕都未怎犹豫,眼都不眨便应下了,当即拨予刘义符百顷丑,任由他自行封赏,而后便去召左右文武至宫中商议,王尚梁喜等降臣亦然。 刘义符已为老父亲的慷慨振奋到无以復加,百顷良田,哪怕不用府库中的钱浪,再蓄养五百驍卒也不是问题。 当然,若是甲骑,又有些不够看,仅凭战马的费,便已足够让刘义符“倾家荡產”。 京兆田比人多,空余的閒田估摸有数千顷之多,这还是未將荒田算入在內,总而言之,关中缺人,哪怕不断吸纳流民,直至刘裕百年以后,也不见得会不能自给。 既要將羌民分离京兆,户数便又要裁减四分之一,待治策实施后,能留有五万户就已算难得。 让那些牧民不得蓄养牲畜,就同如不让民夫种田,无了存活的生计,留在京畿又有何用? 往前汉庭、曹操迁居匈奴,尚不会给予补偿,迁便迁了,刘裕给他们弥补,自然也就借坡下驴,再行甄选牧地。 若不全部作为赏赐,暂分十余顷,一千亩均分之下,每人能得三十余亩,这些都算是粮餉之外的私產,也算是点滴“奖金”。 麒麟军本受赏颇丰,饶是刘义符不授田,其积蓄的钱財也足够买数十亩良田起封不能太高,若刘义符將百顷田全赏出去,是收揽了一波名望,可別军的士卒会如何看待? 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还是择功而赏妥善,如魏良驹、宋凡可授百亩,其余军士按功劳多寡,上至百亩,下至五十亩,將限度定下,往后凡有立功者再行封赏便可。 麒麟军士大都是陇右人,京兆人士极少,几番死伤过后,等同於无,部分军官的家属刘义符已让陈默等人接应至长安。 多数人的亲眷大都在陇右,暂时难以策应。 好在赵玄一路进展顺利,现已进至武都郡,敛曼嵬巍自扶风一撤再撤,直至回守天水。 天水乃赵氏所在,想必无需多少时日,半月便可收復二郡,届时將一眾军士的家眷迁至京兆抚养,再令赵玄替自己甄选弓马嫻熟的良家子以扩军,事情便顺遂起来。 听得武都郡收復时,刘义符还特意寻出永嘉以前的籍册,郡治下四县,四县之和不过三千户,实在骇人。 那还是在永嘉以前,乞伏秦屡次进犯天水,掠虏人丁钱粮,偏是不占。 刘义符稍加思索,便知盖因地广人稀,占据一郡之地,反而自束手脚,国中荒地无人开垦放牧,扩张大於利。 陇右如此,夏国更不用说,若非夏军四处掳民,统万城一国之都,尚不知能否有万户人家。 人乃国之根本,天下若是无人,夺之何用? 要如此算,江淮一县之户,便能抵陇右岭北一郡之户,对比一番,便知当下的关陇有多么贫瘠。 晋初扬州不过五万户,元嘉年间,扬州户十万,顺帝年间,户十四万,口一百四十五万。 扬州不比长安,户口皆是本地汉人,並非似姚氏般引族人与陇右诸郡百姓东壬。 这还是在不包括各族私自隱匿人口的情况下,一郡一万余户,將近两万户,可想而知,那时扬州的当为天下最为富庶之地。 捋了捋思绪,感慨过后,刘义符又展望眼下。 对於居无定所的兵家子而言,有了田地,便算有了家,再娶一妻,生一子,就算是落地生了根。 理清田產名册后,刘义符推开房门,唤上蹇鉴,策马出府。 老叟老嫗矗立在高耸城门下,望著进进出出的马车,身著锦绣绸缎的士人,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踌躇不前。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魏良驹左右拎著包袱,身旁还有名摩下士卒,替他一同担负行囊。 魏父稍有些驼背,但已尽力挺著身板。 “儿啊,这便是长安城吶?” 魏父从未出过乡县,最远也不过是邻县市集中贩马。 前些时日,有人称他儿子为豫章世子所看重,飞黄腾达,遂让他卖了地產马兀,与妻子一同到长安去。 初时魏父还不大相信,自己儿子呆头呆脑,空有一身气力,晋军气势轰轰的丁来,能苟活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至於青云直上,魏父魏母从未敢想过。 直至一车足矣买下数十条人命的金银细软运回家中,他们才不敢置信的答应下来。 二人至今不过四十出头,须鬢却已斑白,看上去,似是甲老人。 陇右动盪不止,马价与粮价同样,时而高涨时而跌落,往常鲜卑游骑攻入县中,將厩中所剩的两匹母马掠去,家中生计不復,日子一落千丈,魏父只得令魏良驹从戎入伍,好討个生计,夫妻二人得过且过,过不下去无非一死尔。 回忆如走马观般涌入脑海,直至城门处的披戴铁鎧兜盔的士卒上前帮衬,这才將他们拉了回来。 “魏兄!往何处去?可缺人手?”守卒笑道。 魏良驹摆手相拒,应承了一番,便与父母一同入城。 陈默麾下將二老送至郊外时,魏良驹原先是想雇一辆驴车的,只是家中清贫,无甚值钱的物件,不过是多双手的事,无需铺张浪费。 兴许是节省惯了,纵使赏钱颇丰,足以够他上百来年,可却依旧不敢大手大脚。 自城北而入,魏良驹一行四人,掠过东西二市,於北宫以北,深入巷閭之中。 別於市口喧囂,到了这民閭內,家长里短的爭吵声与孩童啼哭嬉闹声不绝於3。 正抹了淡妆的年轻女子从推门而出,瞧见魏良驹身后,麻衣上满是补丁二老,深吸一口气,侧身依著院墙快步而行,直至远去后方才呼气。 饶是一向隨和的魏良驹,神色顿然不悦,这邻家娘子昨日还与他眉来眼去,怎今日见了自己父母,竟如此——唉。 不忿了片刻,魏良驹又自我释然,能住在长安城中,买得起院子的,钱权关係总要沾些,城中士民与他们这些乡野百姓,所差犹如鸿沟,嫌恶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魏良驹推开院门,將包袱放在清净的石桌上,笑道:“父亲,娘亲,这便是儿住的地方。” 魏父粗略打量了眼宽敞院落,慈和笑道:“住这里,好啊,我儿出息了。” 士卒放下行囊后,向三人行礼,隨后知趣的离开了院落。 魏母步入灶房,见房中有一十五六岁的妮子在生火烹饭,霎时愣住了,她来到院中,低声问道:“这娘子是——” 魏良驹挠了挠头,支吾道:“雀儿——是安定人,逃难到京兆,世子见儿院中无僕役,无人照顾您与父亲,便—令她来了——” 听完魏良驹述说一番后,二老眼眶都有些湿润,魏母语重心长的说道:“娘本想劝你离军——世子对你恩重如山,往后勿要顾忌娘与父亲,定要好好报“娘,儿都知道的。”魏良驹有一搭没一搭应著,有些话不用旁人与他说,也自己便铭记於心。 清理好包袱后,肤色褐黄的雀儿端著菜餚置於食案上,遂唤道:“快入冬了,家中剩余布匹我已裁了几件衣裳,不知合不合適。” 魏良驹將几件布衣撑开,於二老面前比划了一二,说道:“好似大了些,无方。” 雀儿轻轻呼了口气,將甑与碗筷端来,先行盛饭。 “魏公您看够吗?” 魏父看著白的稻米饭,晃神了片刻,頷首笑道:“够了。” 雀儿接连盛了四碗,她见魏良驹还在屋中捯飭行囊,遂唤道:“魏大哥,天令,菜凉的快。” “来了!” 第248章 授田 第248章 授田 溪河于田野间缓缓流淌,清而泛蓝。 稻茬的断口在暖阳照拂下泛著蜡黄,秸秆堆蜷成灰褐色的草丘,几名老农蹲在田垄尽头,枯瘦的手指翻捡著地间遗漏穗粒。 刘义符佇立观望良久后,笑道:“沈將军进驻蓝田时,纪律严明,未曾令士卒糟蹋了田地,今岁过冬,该是无需从府库拨粮。” 沈田子名中带田,於蓝田以北大破秦军,也有些玄说意味在。 仗一打起来,免不了荒地,蓝田县原有近两千户人家,征战一年下来,男丁徵发了不少,死伤不少,虽有少数已遣返归家,但一时半会定然是恢復不了。 刘义符思虑良久后,便打算將县周遭的十余顷田授予麒麟军。 刘裕口头上是许给自己百顷田,可具於何处,还是要由刘义符自行决断,荒田乾田亦是田,一良稻田可顶上三四亩田,光以多寡划分,看似很多,但有些地方的田地是不能动的,尤其是京兆。 百顷田一时全授出去,刘义符一朝如故,届时新军立功,就又要向刘裕討要田地,胡乱封赏,便要適得其反。 王、韦等大族几乎是將京兆的田地都包揽在內,眼下羌部还未安置妥当,地也未曾空出来,刘义符故而放眼於別处。 蓝田故称“弭”,为宗周之畿內地,所產之玉石乃天下四名玉之一,依周礼“玉之美者为蓝”,故而得名。 姚萇立国时,为安顿羌人,遂將其別至京兆郡外,今失而復归,县中士民百姓又可自称为京兆人,即使他们从未改过口。 刘裕初於前殿委派地方官僚时,便撤去司隶之名及建制,设立雍州,將蓝田重划於京兆郡。 往前晋廷为安置关中侨民,遂將襄阳郡设为雍州,今收復关中,数代侨民棲居,落叶生根,与本地人已无分別,遂將襄阳郡“归还”给了荆州。 午时刘义符令宋凡集结三百余名麒麟军士,自长安城外一路行至县外。 授田一事已传至麒麟军中,诸多士卒得知后,午餐匆匆吃了两口,立即於安门外集结,刘义符前脚刚至,眾军后脚便跟了上来。 本来还要择选一番田亩的刘义符只得將他们安排於县外,领著魏良驹等七八名军官至县外巡视。 蓝田地势如簸箕,县东、南、北三处皆依靠山岭,要筛选良田,自然只有县外数里为灞水诸支流所覆盖的水田。 “早前都清点过了,十二顷水田,若一一均分,每人可得四十亩,但蓝田十室三空,男丁稀缺,水田少分些,以常田弥补——”刘义符思忖道:“两亩水田,抵三亩田地。” 郭行与数名文僚听后,令县吏抬来案桌,將籍册置於其上,开始按功劳分配。 “世子,魏幢应当分多少田?”郭行问道。 少许大功者,他也不好擅自决断,分的多,旁人怨他以私交偏心,分的少,又冷落了“功臣”。 “两百亩。” “唯。” 言罢,郭行吩咐著十余名县吏,执著绳尺,于田中丈量土地。 县吏们从田垄左右散开,身影愈发模糊疏远,却始终未有停下的作態。 於刘义符身侧的魏良驹见状,咽了下喉咙,呼吸顿然急促了些许。 如此多的田地,自己一家四口人,春初时耕耘播种,不知要多少时日,待到秋收— . 魏良驹望著自己的田亩,心中欣喜不假,但肩上的负担却难免加重。 囤於家中金银布匹他捨不得挥霍,现今又多了百亩田,这家业越来越多,管顾不及。 他虽每日都会习字认字,但对於打理地方而言,毫无用处。 刘义符看了眼魏良驹,见他有所忧虑,说道:“有了钱財土地,募庄客耕耘,若你嫌麻烦,也可统一交予县衙再行分配,每岁收成徵收赋税后,便都是你一人的,钱、粮、布匹皆可自行置换。” 此下授田於麒麟军儿郎,实与府田並无分別,不论是实封还是虚封,都由他们自行决断。 这些兵家子从戎不懂治道,確实不如统一由县衙分配,名义上不算食邑,但实际上已是。 当然,刘义符也可亲置文僚管辖,但他做此举,一是为履行誓言,二是为新军作养,並无採纳府兵之意,宗室子弟受封食邑,也皆是交由地方官员打理,乃是虚封。 简单来说,就是每年给一次分红,至於分红多寡,是否有人从中贪墨,还是要看庙堂的眼色。 刘裕打压宗室,夺钱夺粮夺地,封邑有明削暗削,这些暗削的,便算作是“贪墨”。 总之,刘义符当下可给他们实封,往后入军士卒,大多还是要给虚封,不为其他,既是为了统一管理,產出更多,也是为了作一后手。 地方豪强不尽然是一举成势,不少也是从小地主开始做起,慢慢兼併其余地主的土地庄客等。 麒麟军是他私军,颇受信重,若有军士渐而跋扈,不受管制,该当何如? 县里的官吏,乡野的庶民可敢得罪? 將来之事,无人可预料,指望人人心中向善,不切实际,更何况是这些从戎多年的老卒? 见惯了血肉横飞,淡漠了生死,性子可还会同贫苦时般温顺良善? 人如何会一成不变? 为何市井之兵不可用,蓄养私军精锐,必要挑选良家子,无非就是为避免这一状况。 “宋凡,一百五十亩。”刘义符说道。 听此,宋凡大笑起来,拍著胸脯道:“世子,仆一粗人,不善治田,便交由县衙打理。” “嗯。” 刘义符应了一声后,遂让郭行在册上做注。 “李七,五十五亩。” 被唤到的黝黑汉子笑了笑,先是看了眼刘义符,然后转向郭行,说道:“我家中还有四个兄弟,可否——给自家人种?” 刘义付应了一声后,逐让郭行仕册上做汪。 “李七,五十五亩。” 被唤到的黝黑汉子笑了笑,先是看了眼刘义符,然后转向郭行,说道:“我家中还有四个兄弟,可否——给自家人种?” “世子授田,田亩如何用,任隨你心意。”郭行放下笔,抬首正声应道。 见状,李七深深向刘义符行拜谢之礼,遂亲自往地中查阅己家的田亩。 “吴光,五十亩——” 一声声呼喊过后,直至將十余顷田尽皆授出,天色也隨之黯淡,郭行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说道:“世子,都已封出去了,其中八顷田仍由县衙统理,五顷由军士自理。” 刘义符微微頷首,说道:“良驹在闯里购置了院落,其余人有些还未有安家,若往后將亲眷接来,不可尽皆安置於城中,田亩分在蓝田,可在县城內外安家,此事便交由你去做,万不可疏忽。” 蓝田於长安以南,若关中出了变故,麒麟军家眷在蓝田,倘若有敌军攻来,也可退至上洛保全,相比之下,涇阳、咸阳等县地处於前,有失妥当。 “唯。” 第249章 缓势 第249章 缓势 “你用我老师的名,改我阿爷的字,又为儿取我阿爷的名,逞口舌之利时,可曾望见当下?” “尔等不过逆贼,我取何名字,还要顾忌讳不成?!” 刘义符面不改色的看著铁柵后的韩延之严声唾骂,冷笑道:“听闻你的先祖暨(ii)举孝廉起官,於荆州仕刘表,后降於曹操,於曹叡时任司徒一职,你尽忠司马休之,忠於晋室,又可知其晋之天下从何而来?” 韩延之是韩王信之后,初时刘义符还以为他是韩信后人,追询之下,这才鬆了口气。 若其乃是韩信之后,自己还真確动不得他,毕竟他於庙前供奉,今大军灭秦,虽与其並无实质干係,但既然祈愿,实现了,自然有一份功德。 “哼!”韩延之哼了一声,瞥脸以示。 “淮阴侯助高祖取天下,功在千秋,尔祖同名为韩信,却与匈奴勾结,兴风作浪,为棘蒲侯(柴武)所斩,祖孙相隔数百年,至今却是一脉相承,皆是国之蛀虫,竟有顏面称我父为逆贼,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听著,韩延之脸颊渐渐涨红,刘义符却未止口,继而言道:“尔以为,取人之名,便可取而代之?百名偽韩信,可当一真韩信?” 霎时间,韩延之面色由红转青,话到嘴边,可却又说不出来。 要指斥其为逆贼,刘义符以韩暨为例,其出仕二主,还曾担任曹魏之司徒,司马氏篡魏,他若再骂刘氏父子为逆贼,岂不自取其辱? 要以其祖父名字羞辱,刘义符又以韩信之名以还击,自己又是阶下囚,妻子儿女都在前者手中,纵使他百般唾骂,也显得尤为无力。 刘义符见韩延之脸色铁青,却又无理驳斥,转而至其侧室,看向那瑟瑟发抖,尚未及冠,神色苍白的韩翘。 粗略瞟了眼后,刘义符未发一言,转身看向沉寂在草蓆上的刁雍。 此人因无妄之灾而受牵连,为人处事与口风相较於司马休之等已是清流。 刁氏满门不知还剩下几人,早前刘义符还是有意以刘邦善待雍齿为由劝諫,可转念一想,这灭门之仇和私仇哪能相比?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史上刁雍投奔魏国,可没少给刘义隆添乱,有才能,但还不至於刘义符涉险捞一把,过几日斩於市口,既省心,又能给刘裕出口气,才是真正的物尽其用。 刘义符不再多言,粗略的扫了一眼王慧龙等,问向大门旁的狱卒。 “父亲打算何时处置他们?” “稟世子,后日斩首於西市。” “桓氏那些人,该当如何?” “与他们几人一样。” 桓氏后人皆在狱中,或还有支脉遗留在外,但已然成不了气候。 只可惜司马休之父子逃窜,不知所踪,留下孤儿寡母在狱中,刘裕想让司马休之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上路,今下两人不在,羊氏与其子司马弥陀便暂时搁置。 见识这一眾蠢虫后,刘义符不再停留,快步出狱。 王府门前,数名侍卫见刘义符前来,一人当即开大门,一人入府通稟。 没过一会,王基於堂前相迎。 “世子於此拜访也不派人知会一声。”王基笑谈几句,遂令奴僕齐备茶水糕点。 刘义符没有急著入堂,而是在这武侯府左右观望了一会,说道:“姚氏无虽忠义,但也知武侯之威名,不敢越矩冒犯。” 姚萇率军攻入长安时,免不了纵容部下肆虐,现今城中羌胡不在少数,武侯府邸除去些许破旧落寞外,已算是保留完好,王镇恶说是修缮,其实也不过是令奴僕清理乾净。 往前王猛在世时,所居於丞相府,家眷则於家府中,如今这清河郡侯的门匾不知何时被裁撤,唯独留下一个王字,以门匾新旧来看,多半也是近日所更换。 王基不知刘义符有何事要登门拜访,他知晓后者是来寻王镇恶,见其面色舒缓地四处观望府邸,不忍问道:“主公欲封那皇子为逍遥公,安置於园中,此举可是世子之意?” “姚兴於逍遥园设寺,佛念之名,安於佛园,我觉得十分妥善。”刘义符直言道:“姚泓於国有罪,为一己之私而致秦民死伤尸横遍野,若他能同刘禪在长安未破前主动请降,逍遥公之名也轮不到姚佛念。” 晋军乃是仁义之师,导致秦国生灵涂炭的罪人自然是姚泓,若封他为逍遥公,岂不是自相矛盾— ? 姚泓殊死顽抗是大罪,免死已是宽恕,其子年幼,於国家大事无丝毫话语权,担不上肉食者之称,姚佛念宫前殉国未遂,於羌人还算有些名望,刘裕礼待他,封一虚爵,並无错处。 “他若有可乘之机,是否会做为?” 王基话说的十分隱晦,意味瞭然。 “园中有百余甲士值守,那些僧人都已被遣散,若有可乘之机,佛像供台之上,便是他尸首所在之处。” 听此,王基一时无言,沉默了片刻,他见刘义符步入堂中,跟隨其后。 刘义符看了眼坐在堂侧,作態悠閒饮茶的王镇恶,入座道:“王公伤势可好?” 王镇恶於堂中便听见二人的议论声,此时却不怎表態,微微頷首应道:“主公以琥珀粉末敷於伤口,早已痊癒。” 寧州献上的琥珀枕哪能作伤药? 这东西赏赐下来就是做做样子的,刘义符听出其言外之意后,苦笑道:“是我来的太晚,有许久未曾与王公私下相谈了。” 王镇恶沉默不言,刘义符沉吟了片刻,说道:“依您之意,若继续征伐,是该西进克凉州,亦或北上克岭北?” 王基面露诧异之色,刘义符今日一来,怎会是为商討战策? 郑鲜之、傅亮等为了掣肘他们兄弟几人,就差在刘裕面前夺了王镇恶的兵权,刘裕未发一言就罢了,刘义符怎也能作壁上观呢? 王基想到府库中堆积未用的金银珠宝,顿时觉得有些不值当,王镇恶敛財不假,可他却不怎,囤积著財物,是留给谁呢? 兄弟几人心知肚明,这一大笔钱了总比没好,届时有人指斥他们贪墨,无非上缴自保,他们是如此想的,王镇恶却不尽然。 “將士征伐已久,思乡厌战,岭北凉州皆是贫寒之地,取之无用,世子有治才,按兵不动,与主公经略关中,休养生息便可。” 刘义符点头应道:“姚兴在位时,王尚治凉州五年,功绩斐然,深得民心,若非兵力吃紧,姑臧城依在,凉州唾手可得。” 不得不说,王尚经营凉州的政绩十分,要是姚兴未因禿髮傉檀將其调回长安,眼下关中局势未必有这般絮乱。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姑臧遥远,世子欲委他任凉州刺史,言之过早。”王镇恶说道。 “王尚有才能,王公可与他交会一二,至於郑公、沈將军那,您也不必太过在意。” 言罢,王镇恶默然不语。 “岁末,倘若赵玄进展顺遂,克天水,或可在正旦前兵发仇池。”刘义符缓缓道:“朱刺史行至半路,已折返蜀中,王公若是愿意,伐仇池,伐秦之选,我愿为您作保。” “往后再看。”王镇恶沉默良久,说道:“羌氐安置一事,少则需数月时日,明岁发兵更为稳妥。” 王镇恶已知悉关中境况,其余诸国贫寒,攻下了也无多少收益,经营好姚秦等地,將基石打牢,远比胡乱扩张要好。 攻克长安后,他想通了许多,欲速则不达,朱龄石灭蜀后,一直留任建康,同是灭国之功,王镇恶功比朱龄石大,沉寂些时日,与军民共同缓一缓才是上策。 第250章 甘旨 第250章 甘旨 ”夫寒之於衣,不待轻煖,飢之於食,不待甘旨。” 言罢,身前两名举著木匾的杂役愣了愣,有些不知所以。 “不用急著刻字,待会用过午餐,你们送到老师府上,令他老亲自提笔。”刘义符笑道。 杂役点头应下,片刻后,问道:“世子取什么名?” “甘旨。” 见两人不怎识字,刘义符从郭行手上接过纸笔,隨意书写一番后,不大满意,撕了重写。 来来回回废了好几张纸,方才“完工”交予杂役。 “世子取名甘旨,是意为百姓不用再饱受飢苦。”郭行抚须道。 蹇鉴听后,面色困惑,问道:“甘旨不是佳肴美食之意,与百姓飢苦有甚干係?” 虽说蹇鉴也不怎识字,但甘字还是认得的,熬到参军一职,总还是有些“积蓄”,至少会些算术,能清点粮食。 “我与你说了也不懂。”郭行见蹇鉴面有不忿,无奈轻嘆道:“世子所言乃晁御史所奏之《论贵粟疏》,甘旨出自其中。” 顿了下,郭行又道:“寻常百姓无財入朱楼用餐,世子取名,是为祈福天下百姓衣食无忧,人人入得甘旨楼——” 刘义符沉默不言,悉听著郭行娓娓道来,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感到惊诧。 自己本就是隨手取一个味美的名,怎还能说出诸般道理来? 今日,他算是体会到何为自有大儒辩经”。 郭行尚远不及大儒,都能如此为自己“开脱”。 权贵权贵,权当真是世上最贵之物。 眼看著门楣樑柱重新刷上一层朱漆,地面与桌椅擦拭的程亮,作为老东家的刘义符,自然要亲自视察一番,把持品控。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烹煮菜餚吃厌了,想换一换口味,隨便令陈默买下酒楼,也能为其摩下隱人耳目,將后若能丰营,亦可开分楼,要是能开在平城、鄴城,可谓耳目皆清。 但这也不大现实,既要以味美新菜闻名,旁人怎会不追溯源头,得知是在长安开,且是刘义符的私產,无论如何都不会令其开设。 能在中原、扬州、荆淮开几家,刘义符也就知足了。 明里监察地方官员无用,唯有暗里才有成效。 御史今日要看府库、粮仓,前日便已准备妥当,州郡巡查一番,尽皆充盈,待到灾荒时隱瞒不住了,压著饿死的百姓不报,直至形成流民贼寇,庙堂才反应过来。 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用官员查官员,尤其是在这士族交搆的天下,没有分毫用处。 开几家分楼,算不上是与民爭利,朱楼本就是权贵的场所,也唯有开设在等郡治富庶之地,监察地方做不到,探查境况灾情並不难。 刘义符登上三楼,於阁內遥望了向熙熙攘攘的市口,自觉选址极佳,哪怕口味寻常,有著顏延之的亲笔字,定然会有士人慕名前来,更何况那些上进之人。 名望可要比口口相传的一张张嘴要好,各个时代的营销策略不同,当今主要还是以士人为主,部分寒门子弟,出仕前受望者青睞,评点一二,仕途便通畅宽阔的多。 要是有一寒士能得谢安评点,光是一言,九卿两千石一职不是难事。 君子一诺千金,不及望士一言。 卖官鬻爵的篇章早已翻过,纵有万金,也买不了与之相匹的官位。 “完善的也差不多了,厨子也聘齐了,令他们先去厨房候著。”刘义符活动了一下筋骨,旋而下楼往后厨走去。 刚入厨房,一整只洗的白净家豚端放在案上。 刘义符令一年长的厨子解豚。 “腹部肥瘦相间那一块,切薄些。” “唯。” 已有近两年未曾吃过猪肉的刘义符,即使早前派人阉过,腥臊味却依然扑鼻。 几名往日在酒楼做事的厨子也是忍著骚味,上前肢解。 “可取些清酒,或是药酒,再放入薑汤中浸泡,去些异味。”刘义符吩咐道。 “世子何必食这贱肉?”年长厨子轻嘆一声道:“僕从未见诸公吃过贱肉,仆听闻南人好鱼鮓,关陇人不怎吃,定然觉得新奇,世子不妨可传授仆等。” 刘义符笑了笑,说道:“饭要一口一口吃,此菜我未曾烹过,江淮菜不用我教,我令府中厨子前来教导你们便是。” 听得刘义符往后会教他们南菜技艺,手脚顿由麻利了许多。 厨艺亦是同经学般的不传之密,吃饭的手艺,大都不会外传,多是传给子嗣,不说其他,达官显贵不愁吃喝,所求更高,菜烹的好,亦能为其所赏识聘为家厨。 长安士人多好羊肉,故而羊汤铺子繁杂,能经营下去,味道差不了。 血放干后,解肉便轻鬆的多。 半盏茶功夫不到,一整只豚便按照刘义符的嘱咐分列完整。 “世子,南人吃豚,是用人乳烹蒸——”厨子苦笑道。 他们这也无人乳,刘义符若是要蒸煮,只得以畜乳代替,做出来如何,无人知晓。 刘义符看向灶台上崭亮的铁锅,说道:“不用蒸煮,用锅炒。” “炒?”厨子们面面相覷,雾时困惑。 “你们先將那块腹肉浸於姜水。” 言罢,刘义符便打算亲自上手演示。 可在此之前,他停了下,脸色郑重道:“此乃不传之法,价值万金,汝四人在此习得后,不可外传,若他家效仿,是何下场,需我明言否?” 话音落下,四名年岁各不相同的厨子顿时汗顏,纷纷出言担保。 “仆等若外传,任由世子处置。” 刘义符扫视了一眼,淡然说道:“学成开业后,酒楼盈利的十之其一,依次序,分润於你们,以及楼中僕役。” 眾人怔了好一会,欣喜说道:“世子厚恩!仆等不敢懈怠!” 说完,眾人便还想行跪拜之礼,旋即被刘义符制止。 “俸钱还是有的,好好做菜,赚的多,免不了你们一份。” 刘义符许给他们十分之一,看似不多,但对於这权贵恭迎,一本万利的朱楼而言,不知多少。 勿用说一年,凭藉豫章世子这道金字招牌,开楼一月,便足矣买下他们的命了。 软硬並施后,刘义符勉励抚慰了两句,遂掠过眾人,至台前以右手握著锅柄,说道:“炒菜时先洒油,不论是荤油,还是豆油,亦或菜油皆可,炒素菜时用荤油增香,炒荤菜时用素油去腥味。” 刘义符先於厨房外洗净了手,將一整块白的肥肉丟入锅中,令帮厨生火,再往锅中加了少许清水。 隨著火势渐长,锅中“里啪啦”的声响传来,与炙烤焦油声相近,但更为响烈。 一团团油水在锅中流淌沸腾,手法有些生疏,但好在熬成了。 帮厨上前协助刘义符將油倒入罐中后,便取来一盘冬葵。 刘义符倒入些许猪油,混著冬葵,又放入切碎的葱段,霎时间,火气腾燃而起,自锅底涌上,他又放了少许细盐,灌入些酒酿。 数刻后,微微的香气入鼻,令眾人为之触动。 看著刘义符来回翻滚铁锅,时不时將抖落葱葵抖落於外,他们也不知是何意,难道要洒出锅来才够味美? 刘义符掏出巾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令帮厨將瓷盘端来,用铁铲將其倒入其中。 撇了撇锅心的油水和残渣后,刘义符將锅放下,扫了眼灶台,让让一笑,说道:“你们別学我,翻炒时轻些便可。” “唯!” 往昔”的他,无现今的气力,翻滚大锅免不了臂膀酸痛,现今的他,翻炒过后,甚至感受不到一丝酸意。 不得不说,有刘裕的这道根基在,刘义符天赋异稟也不奇怪,吃好睡好,稍加习练弓马,待至及冠,怕是能举千斤鼎。 “尝尝。” 刘义符將瓷盘端在案中,隨手接过碗筷,与眾人品尝了起来。 厨子咀嚼一二,神情惊愕:“这便是——炒菜?” 阵阵热气腾挪,炒一冬葵尚能有如此滋味,若是牛、羊等肉食,不知该是何等佳肴。 原先他们还以为刘义符所言秘法,只是说说而已,尝过炒菜后,纷纷惊嘆不已。 “这几日勤加练习,何时精湛炒菜,何时开业。” “唯!” 休憩了好一会,刘义符又將姜水中的五腹肉取出,令厨子將其切片,越薄越好。 “你叫何名?” “仆叫朱棲。” 刘义符拿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肥瘦参半的肉片,笑道:“刀工不错,切记,这些肥肉往后不用丟,都切薄片,伴著佐料炒,远要比瘦肉味美。” 江左信道,好清谈,饮食也隨之清淡,相比之下,佛教不禁荤腥,逍遥园寺中的僧人各各肥头大耳,让刘义符深觉痛恶。 其身上每一块肥肉,皆是不劳而获之,往大了说,那不就是民脂民膏养的肥? 佛教那一套往生,刘义符更难忍受,姚萇弒杀恩君,崇佛洗刷罪孽,岂不是自欺欺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有何好辩解的? 那些真正念佛经,秉持善念的僧人少之又少,姦污犯罪者修佛免灾占多数。 僧人不但要自己钱养,还要任由他们肆虐地方,於国毫无益处,也难免拓跋燾遵道灭佛。 自己现今若派人彻查寺庙,保不齐也能搜罗出一批军械金银。 只可惜关中动盪已久,现在灭佛,难免会激起部分人的怨念。 看著锅里的五肉由白转灰,刘义符急忙倒入酒酿,放入配菜。 “哗!”火势汹涌而起,令围在一旁的眾人受惊微微一颤。 锅气自厨房內蔓延至外,数名僕役闻见香气,不由的抿了抿口水。 待到炒肉端上案,筷子如雷而下,品尝过后,一双双瞳孔绽放精光。 顷刻间,便只剩下半数。 刘义符咳嗽一声,说道:“將这半盘分两份,一份连带著牌匾送至老师府上,另一份由我带回去。” “唯!!” 第251章 靖安 第251章 靖安 丞相府。 刘裕阅览著建康加急送来的书信,舒缓的脸色渐渐紧绷。 得知刘怀慎府僚相杀,至今未探得结果,他暂时压著怒气,转而看向其余奏报,遂遣人召谢晦入府。 在这等待之际,刚用过午餐,刘裕闻见阵阵香气,心烦使然,便不由有些坐立难安。 姚氏入府前,他都未怎碰过“荤腥”,灶房所做的滋补汤不敢下过多佐料,清谈无味,此番猛烈的香味,与炙烤脯肉食所洒的香料不同,甚至乎还带有微微的焦气。 “不是才用过午餐,厨房怎又起炉灶?” 恭候在屋外的奴婢听此,说道:“是世子在烹菜。” “烹菜?他倒是清閒。” 刘裕本想指斥刘义符不务正业,去做厨事,但想到先前其所进諫的高论,便也无言。 读书习武皆是为了功利,既然刘义符有此能耐,他也没必要操心,毕竟总是要鬆懈的,现今也算是他难得的閒暇,待数年后,想有此閒情都难。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找好书上 101 看书网,101????????????.?????超方便 】 谢晦踏入门前,同样为溢出的香气所吸引,但主公急召,兹事体大,他不敢耽误,遂快步入了书房,將门紧紧闭上。 “主公。”谢晦作揖道。 “下鳩毒之僕婢,皆畏罪自杀,你如何看?” 不等谢晦阅览完,刘裕便先声发问。 “刘公如何处置?” “怀慎已免了官职,赋閒归家。”刘裕思绪了片刻,说道:“在此时行不轨之事,果真如车兵所言,又不安分了。” 当初三人於堂中论九酝春时刘义符便说过,行军至洛阳、陕中时亦说过,刘裕不是没想到自己不在时后方会有所动盪,只是不曾想他们竟敢对刘怀慎上手。 刘怀慎与刘粹乃是建康唯二统领兵权者,皇城禁军也皆在其麾下,职权相当之重,刘穆之迫於压力免去前者官职,也是为了稳妥。 中领军一职虽被裁撤,但禁军兵马还是牢牢统领在手中,现由刘穆之所调度。 刘怀慎之长史、司马相继惨死,除去旁人陷害外,自身也有了缺漏,若刘穆之执意作保,哪一日虎符被篡夺,发动宫变,建康乃至后方便要大乱。 出於情理,出於大局,刘怀慎断然不能再掌职权,此案也算是明谋,不论查不查的出真凶,罢官瀆职都不可避免。 刘裕见谢晦皱眉沉思,一时做不出决断,说道:“车兵几番与我说,让我回建康一趟,陇右、 西凉尚未平定,我实抽不开身,义隆年幼不明事理,我欲令车兵回去。” “世子回去也无用,满朝文武,皆畏惧您的威名,世子年少,纵使回了建康,也不见得比刘公处置得当。”谢晦直言不讳道。 主僕二人心中瞭然,唯有刘裕亲自回建康,方能震慑各族。 令刘义符回去,於事无补不论,万一刘裕出了变故,新旧两朝文武,定然要爭执不下,偌大的基业打了水漂,谢晦光是想想,全身便不寒而慄。 携带幼子在旁,不全是为了栽培后继者,亲兄弟尚且会因爭夺家產而反目成仇,更何况无血缘之亲的诸位將领? 要眾將上下一心,沆瀣一气,简直是痴人说梦,军伍出身,哪个会如此纯质? 恩自谦,是本性使然不成? 他若是当真愿做牛马,不放出那一豪言,怎会有今日? 正所谓大智若愚,有些人是装蠢,有些人是真蠢,现今看来,沈田子就属后者。 自那次庆功宴后,谢晦不太敢再与郑鲜之、傅亮等人往来,刘义符都发话了,再如何,他也不能偏向何人,秉持中庸之道总是无错。 “治略一地,所需时日,短则一两载,建康多生事端,大军於长安久滯不前,后方空虚,我恐久则生变。” “仆见刘公论处妥当,一年来,不过是此一桩事,禁军驻兵皆由诸公將领所统,无非是庙堂有些变动,於地方上,並无影响。” 刘裕说是空虚,那是比起关中司隶。 扬州尚有数万兵马,光是宫城禁军便有近万数,只要掌控禁军,凡是敢作乱者,当夷三族。 建康远在万里之外,一封书信不能概括其处境,刘穆之信中陈述,並未有急切慌乱之意,想必也是知道关中轻重,诸国群狼环伺,无数双眼睛都在盯著长安,盯著刘裕,盯著十万晋军的动向。 现在回建康,他国未必不会乘虚而入,尤其是在这京兆官员还未全部裁撤的情况下,王弘还没从建康起行,调遣顶替秦官士人的选员也还没定下。 倘若原本只占据京兆至武都郡也就罢了,现今北至平阳,西至天水,版图扩张迅速,为了稳定地方,刘裕作为主心骨,要是离开了关中,回到南方,人心就要再次浮荡。 一时间,刘裕倒是陷入了左右两难之际,委任刘义符坐镇关中,才能、德行、民望军威皆俱齐,可惜先前山阳一役,太过冒失,开疆扩土无妨,收成便令他难以心安。 “主公回建康,也非不可行之事,但至少要等到来年,天水平定,羌部安顿后再行南下。” 谢晦思绪好一会,又道:“仆以为,来年夏秋时可回京,停留月余,料理诸事后,主公便又可回长安,以备兵事。” 回建康可以,但要快,趁著诸国还未缓过神来再回长安。 来来回回一遭,三两月足矣,要是再以一替身混淆视听,还能再拖延些时日。 但这样一来,仓促不说,也不怎堪大用。 未出变故前,刘裕本是打算彻底平定关中后,再行回京筹谋禪位之事,此般一来,定要停留一年半载善后。 开国建朝之事,並不同各诸侯般草草称帝,晋朝疆域已占据天下十之五六,上至庙堂,下至地方,政务,人员迁动,封赏文武等等繁事数不胜数,一年半载还是过於吃紧。 毕竟不可能刚一回去就令司马德宗禪让,真这么做,吃相有点太难看了,还是要沉寂一段时日,一步一步来,由浅入深,直至最后一步。 放弃征伐诸国,赶一些,不在乎那些迷信讖言,挑选个吉日,年中回建康,年末便可受禪。 “大事先不急,若道民能管控的住,確也不用这般麻烦赶一趟,悉心筹备兵事,先克仇池,再征秦、凉,待河西收復,关中彻底平稳,我也无了后顾之忧,届时令车兵坐镇长安,万事具备。”刘裕平復心神后,徐徐说道。 看似还要討伐两国才可彻底平定关中,对旁人来说十分困难,但对於刘裕来说还算轻易,乞伏鲜卑诸部兵马,大胜一次便可长驱直入,无关隘峻岭,可堪为坚城的也就只有姑臧、酒泉等。 普军发兵,秦军、凉军根本不能正面应敌。 事实上,要是姚兴不顾司豫,將重兵调集至陇右,亦可攻略二国,也就是瞧不上那块地,胡民不服管教,治理成本太高,若不能全歼其主军,真要攻下来了,也是入不敷出,倒贴钱粮兵马戍守,相比之下,司豫不可能放。 凉州自古民风彪悍,多驰勇精锐,当下铁骑肆虐,这些胡骑的战力水涨船高,诸多利处相加,这些骑军不输魏骑,甚至还有过甚。 只是国力不足,蓄养不多,加之沮渠蒙逊和乞伏炽磐皆善勇略,在凉州这块地上,会打仗才能称王,至於治理地方,不过是从別国的地盘上抢人罢了。 “军中士卒不乏有思乡厌战者,主公可先收復死者骸骨,运回南方安葬,散发抚恤於死者家眷,同时再徵调思乡者归家省亲,轮替一番,待年后徵集,或可振奋军心,那时主公举大军西进,一战灭秦,一战灭凉,一年定凉陇。”谢晦奋色说道。 刘裕抚须嘆道:“事遂人意我便足矣。” 他不需天时,不需地利,唯愿后方平稳,再灭二诸侯国,水到渠成的事,无需担忧,忧虑的是自己还有多少寿元,耽搁了称帝一事,刘义符能否平稳接管基业? 眼下来看,文武上,刘义符比起曹丕,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將来之事,谁也说不准,生子太晚,终是弊端。 史上之所以刘裕还要浪费时日,再立司马德文为帝,多半是某些士人別有用心,散播言昌明之后有二帝。 不得不再將司马德文捧上去,拖延一些时日。 刘义符早前便有断论,这是他们想要熬老头,欲將刘裕同桓温一般熬死,想想也真是可笑。 简而言之,讖言图皆是人之所为,奈何南人信道,天下信命,致使刘裕又蹉跎一年,直至北伐时又患病不起。 在门外端著食盘,“窃听”良久的刘义符见屋內没了声响,遂敲门说道:“父亲?” “进来吧。” 刘裕和谢晦阅览著卷宗,兴许是感触思虑过深,还未在意刘义符手上散发著浓香的菜餚。 “父亲和谢郎尝一尝儿做的菜。”刘义符进屋后,氛围缓和了些许。 前一秒还在商议国家大事的刘裕,本想拒绝,闻了闻,看了眼焦红的肉片,问道:“你可是放了酒?” “父亲怎知?” “何处取的?” “窖中所取。” 刘裕看了眼刘义符,说道:“用酃酒烹菜,天下也唯你一人了。” 《后汉书》:鄱湖周回三里,取湖水为酒,酒极甘美”。 酃酒乃宫廷御酒,庆功宴时刘裕才捨得拿出来喝,现今刘义符却用作烹菜。 唉,事已至此,不尝一尝都是糟蹋了。 刘裕理了理案牘,接过刘义符递来的碟筷,夹上一片色泽暗红的肉片,问道:“此为何肉?” “豚肉。”刘义符笑道。 得知是豚肉,刘裕面色诧异,但出於往前刘义符燉的牛肉,他勉为其难的尝了一口。 恭立在旁的谢晦见刘裕品尝菜餚时,眉眼渐渐舒展,咀嚼的速度渐而加快,直至咽入腹中,刘裕便又夹下一片。 “谢郎也尝尝。” 谢晦见刘裕吃的津津有味,饶是他不好口舌之欲,现也不得不尝。 谁知肉片刚一触碰味蕾,味道难以形容描述。 “世子以酃酒去腥,佐以葱增香,口感细腻,此肥瘦相间肉片,烤至焦黄,真是佳肴珍饈。”谢晦不偏不倚的点评道。 尤其是这酃酒,酒香气將腥味尽皆掩去,反而有一丝甘甜,那股腥臊味荡然无存,品尝不似豚肉。 “我这是用铁铸成的大锅烹炒,並非炙烤,谢郎若喜欢吃,我可令厨房多炒些。” “炒?何为炒?” 刘义符向二人细致的讲述一番,又將炒菜的荤素菜名报了一通,后者得知后,大为惊诧。 钻研一日厨艺,便能自成一派? 面对口中的佳肴,二人无言以对,默默处置著盘中佳肴。 > 第252章 同仁 第252章 同仁 院內,薛氏神情冷冽,令侍奉在旁的僕婢身心颤慄。 按理说赵玄一路连连捷报频传,几番得刘裕讚誉,可她饶是欢喜不起。 “夫人,娘子快到灞上了,是否要奴婢知会一声,备车马——” 薛氏瞥了她一眼,说道:“晚些,瑶儿向来不喜车马,行路慢,去早了,多半要等上一个时辰” 口虽说自己作为姑姑,是其长辈无需出城相迎,但自从薛帛离去后,身旁也无亲人作伴,一儿一女身处清水,足有两载未见。 更何况薛玉瑶与刘义符有姻亲,確实需她照拂一二,还未出阁,要落住,自然也要住自家府中,以免辱了家族清誉。 年近四旬,思维活络敏感,都是常事,可最让薛氏心烦的,还是这定下的姻亲。 到了赵婉这一代,两房血脉相隔已有五代,若是將她许给刘义符,也不算犯伦理纲常,只是这一对表姐妹在一块,会是如何境况,薛氏不敢多想。 倘若要放弃,她又不怎甘心,只得埋怨当初赵玄阻拦自己,说什么世子年少,时候还早,当真是给她气的不轻。 眼见著晋军从司隶一路攻破关中,入主长安,怒气也是积攒不泄,碍於前些时日京兆动盪,薛氏不愿与赵玄爭执,到了算帐的时候,却又受命出征。 想著,薛氏哀嘆一声,自顾自道:“彦儿过了正旦,便及十八,婉儿也將及竿,一男儿整日钻研儒学,一女儿整日习练弓马,我早与他说,接在身边养,能好生看管,现今真是反了天。” 有赵玄在,赵彦若是能跟著父亲从戎立功,攀升最快。 秦国灭后,其余诸国弱不禁风,无天险地势依靠,大把建功的机会,却不悉兵事,骑射与族中子弟相较,算是中庸。 要是拔苗助长,令他奔赴沙场,吃了败仗,反要自食其果,赵玄出征前,薛氏便千叮寧万嘱咐,占据天水后,先將儿女接到长安来,好陪陪她。 赵玄模稜两可的答应,也不知作不作数。 难不成还要她一妇人亲自跑一趟不成? 仗一打,待守在家中的妇人与孤寡別无一二,若是攻克天水,刘裕保不齐又要委赵玄太守一职,武都郡一郡两千户人的境况传得沸沸扬扬,天水於武都以西,那般荒凉的郡城,哪能比得上长安洛阳,过去不就是遭罪吗? 到底是娇养惯了,薛氏终是狠不下心亲赴天水,往前乞伏炽磐领兵攻克上邽,不知掠走多少民户,一郡县十室八空,与死城別无一二,赵坞虽未受席捲,同也有宗室兵马部曲,但总归会有风险。 长安有刘裕坐镇,还有王镇恶、毛德祖等一眾將帅,以及十万晋军。 要说天下最为安全之处是何,也就唯有长安了。 史上刘裕南归,百姓士民苦苦哀求其留下,盖因如此。 一座隔阂內外的大山,被移开后,面临的则是山外的诸国铁骑。 简而言之,刘裕带来的安全感当真是无与伦比,纵使关中只屯有万余兵马,关民断不会同姚泓在位时般寢食难安。 也不怪乎他们没骨气,实在是担惊受怕惯了。 昔日夏军攻克郿县,距京兆咫尺之遥,县中军民下场如何,世人皆知,赫连勃勃或许会因治理地方而免罪於士人,但万万百姓该怎么办? 关中十之八九者皆希望刘裕留在长安,甚至乎迁都於此。 正当薛氏愁眉不展之际,却听见府外嘈杂的推搡声。 “出何事了,你去看看。” 奴僕应了一声后,当即快步出了院。 似薛氏这般每日清閒至发昏的妇人,最好打听稀罕事。 没一会,奴僕快步赶了回来。 “夫人,是—一朱楼开张,一辆辆马车將路给堵住了。” 朱楼?堵路? 能在长安城內乘马车而行的,至少也得是六品官员,秩千石,为一酒食而堵塞住驰道,却是不符常理。 “那朱楼於何处?” “就在西市口,夫人要不也去尝尝,奴婢见那些公卿似是都等不及了。”婢女见薛氏神情稍缓,多嘴说道。 “吃食事小,他们將路堵了,我还要绕道乘车往霸门去。”薛氏淡淡说道。 人近中年,口腹之慾已大不如从前,若她与薛玉瑶同一年纪,或许会凑个热闹。 “备车,去接她吧。” “是。” 霸城门外。 戍守在门侧的甲士见车仗毫无停下之意,又见左右数十名侍卫尽皆配甲执刀,当即驱散了通信的士民,严阵以待。 婢女慌不择乱的將信令递交给“凶神恶煞”的守將,待其仔细阅览后,方才歉声道:“我家娘子不曾来过长安,忘了规矩,河东纷乱,这些侍卫都是家中奴僕,还劳烦您通稟豫章公一声。” 见守將有些为难,婢女眨了眨眼,笑道:“豫章公繁忙,您也可派人知会世子。” 守將望了几眼车架,见车辕为檀木所制,顶盖处还嵌有珠玉,非富即贵,想必这信令多半是真口可这车架隨行的侍卫,披著革甲,又配刀剑,即便是为了提防路上贼寇,但入了长安,出了祸 乱,他就不是革职那么简单。 “令你家娘子稍待一二,我这边遣驛卒通稟。”守將向车厢处稍一作揖,遂让车队搁置一旁,重开驰道。 待到婢女小跑回车边,薛玉瑶旋即问道:“你可將信令拿与他看了?” “奴婢给他看了。”婢女无奈说道:“他也不是故意为难娘子,披甲进城是大罪,往前主人常说关中很乱,现今京兆治安好了,过河后,奴婢都未曾见过贼寇——” “你倒是通情理。” 薛氏性子不急,不过从平阳行进至长安,一路舟车劳顿,不適感是真的,她从未离开过河东,棲居沿路客院时也睡不踏实,千里路程尚且如此,要是同刘义符横跨万里回建康—— 到了此时,薛玉瑶才明白族中长辈为何不愿子女远嫁,薛裴两家通姻者不在少数,一个在平阳,一个在闻喜,清晨起行,晚餐时便至,都用不著在半道上过夜。 等待一刻钟后,未曾等到丞相府的人,却等来了薛氏。 守將见姑侄二人面见,欢声笑语的,顿然明悟。 往前薛帛在军中自卖自夸的是刘义符丈人的事不少人都知晓,半数权当趣事,半数人信以为真。 可当见到这薛小娘子的容貌时,他深信不疑。 如今骑虎难下,先前秉公拦下了车仗,又遣人去丞相府稟报,令守將分外苦恼。 “瑶儿真是出落了,不似婉儿,在陇地晒的灰黑。”薛氏握著薛玉瑶手,笑道。 薛氏著实有些艷羡了薛玉瑶的肤色。 年轻,又深居简出在坞中,肌肤白皙透亮,与旁人站在一块,尤其是一名名黑糙军汉,尤外鲜明。 “妹妹隨您,又怎会黑到哪去?” 姑侄二人相互戏侃了几句,便打算上车入城相谈。 守將面色极为难堪,不知该不该阻拦。 “嘚 ——” 马蹄声由远及近,守將回头望去,见是刘义符亲自前来相迎,愣了下,神情也舒缓下来。 刘义符跨在马背上,勒著韁绳,询问道:“怎了?” “薛娘子入城,这数十名侍卫——仆不知当如何处置。”守將直言道。 刘义符扫望了一眼,正声说道:“將军械甲冑褪下,缴入武库,待出城时支用。” 听此,马车旁的薛家部曲面露错愕,他们本以为刘义符是特地来放行的,谁知还要收缴甲器? 好歹也是娘家人,入城后再说又有何妨? 这也要施加下马威? 不得不说,薛氏部曲在河东一代向来是以鼻孔看人,骄纵惯了,哪怕其非薛辩麾下,也相差无几。 这种风气是因尚武而成,在薛强大败燕军后,日日渐长。 武夫没点傲气,那能叫武夫吗? 你说刘义符不重视薛氏吧,他还单骑相迎,实在令人纠结不已。 见一眾侍卫还未有动作,刘义符面露不悦,拔声道:“私藏甲冑乃是夷族之大罪,既要入城,除军士无一例外。” 车厢中的薛氏二人听见刘义符的喊声,笑意渐而凝固,霎时间沉默不言。 侍卫们面面相覷,有人不愿当眾缴械,手脚迟缓。 见眾人还在犹豫,刘义符高声喊道:“卸甲!!” 二字如雷贯耳,本该嘈杂熙攘一片的城门处寂静无声。 为首的薛家侍卫面红耳赤,频频侧首向车厢示意,几番无有回应后,便在数不清的目光下將甲冑褪下。 城门將士也自觉的上前收起甲械,待到一袭侍卫皆身著布衣后,刘义符方才缓了语气,对守將说道:“除建制军伍外,皆要盘查,私带甲弩者,无论是何人,都要按律法行事,汝为城门守將,怎还需派人通稟?” 受此质问的守將脸颊灼热,顿时说不出话来。 “念在初犯,罚汝一月俸禄,若有下次,汝自请归家。”刘义符严声道。 “诺!” 待刘义符调转马首,放缓马速驰回时,守將才卸下兜盔,抹了一把额发上豆大的汗珠。 天下人称世子仁义不假,但自入长安后,却又像是变了个人。 好在也就罚了他一月俸禄,还是通情理的。 车厢內。 薛玉瑶恭坐在塌上,一双手放在双膝上,纹丝不动。 > 第253章 兴业 第253章 兴业 自城门扬长而去后,刘义符並未打道回府,而是往北行至西市口,隔著车水马龙观望著甘旨楼他下马步行,来到一茶楼前,將赤翎牵於甲士,看了眼楼前恭候著蹇鉴与十数名甲士,遂即登入楼阁,直上三楼,推门而入。 “你先替我看著。”刘义符將玉镜递给蹇鉴,自己则是亲手彻了壶茶水。 当下的茶水,大都是烹煮,味道与吃浓汤相近,刘义符顺势“买”下茶楼后,特意教人煎茶,此时略有成效,虽有瑕疵,但总要比茶汤要好得多。 似炒菜、煎茶等,其实並不算难事,只是未有人在此处耕耘,只用刘义符言简意賅的述说一番,甚至乎亲手演示,用不著多久,那些“匠师”便能明白。 那些嘲笑古人愚笨,其实都是虚妄揣测之言,他们只是缺乏思路,並非痴傻,开闢新法可不是件易事,当权者也不在意。 例如绢帛织造业与冶铁业,后者在乱世中发展十分迅速,在江淮,船业也干分兴盛,这也是因为战乱所需。 不管是漕运的粮船还是战船,船业在两代海贼王的开闢下,已经碾压中原乃至河北。 郭行站在一旁,想要上前帮衬,却被刘义符所制止。 现今事务繁忙,前者出行至司隶的行程也就缓了下来,谢晦不可能再同建康时常伴自己左右,身旁无个文僚在,与蹇鉴等武夫也没什么好閒聊的。 “父亲打算將关中的织锦户迁到南方,这些日子著实忙碌。” 羌氏胡人、织锦户两手抓,官吏忙碌不来,还得调用军中文佐相辅。 “关中司隶疲敝,吃食都已成了问题,种不得桑田,养不得蚕虫,仆对比过两地所制之锦,这些织锦户技艺精湛,或可取长补短,兴盛纺织一业,如此,又可增设织坊,广种桑田,徵募工人,也可妥善安置流民,是为一举三得。” 刘义符听后,笑道:“你这几日隨我身旁,博闻多见,寸进不小吶。” 郭行恭谦应道:“若非世子携仆见闻,仆也无此长进。” “嗯。” 刘义符也未否认,他现今是深刻明白了江秉之所说的道理。 若是让郭行待在其身旁,下到地方做事,务实下,或更能体会民生,依有长进,但这都是从下望上,目光有限。 治理关中司隶,已然算是治理一国,这与一县,一郡宛若天壤之別,不可比擬。 郭行所言,便是从上及下,视线不同,思虑的角度也不同。 总归来说,培养一名好官,免不了要到地方歷练,磨练心性外,也是为了守其本心。 哪怕本就是奔著权利去的,至少也有个底线分寸,知道如何维稳地方,不敢太过灭。 培养人才也是国家大事,只可惜太学荒废已久,长安的太学,如淳于岐等,也不过是专研经典儒道的学者,无用,用他们的嘴讲道理,抨击言论还行,用他们治国,则一无是处。 若日后刘义符重建太学,首要的便是將那些腐儒剔除在外,寻些做实事有德行的为师长,而不是养一群满口仁义道德的书生。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文太过广泛飘渺,必须严令限定,方能將那些靠著裙带关係者挑剔出去。 许多士人儒生其实並不好玄谈,只是时势所致,不好玄就没有出路,若往后改革官治,风向断会大变。 想到此处,刘义符见壶口冒出热气,茶水沸腾,用粗布裹著手,提开壶盖,撒了些盐粒,继而放下。 “军需耗费重大,织锦兴桑確能充实国库,锦缎昂贵,卖於士人豪强,或用於经商,不同於粮价,从未有过变动,江南织锦户稀缺,往常的锦都是由蜀地供应,蜀锦闻名於天下,质比金银,有了关中锦户的技艺,江锦出市,也能压些价。” 相比於锦,江淮以绢布丝绸为主,锦户稀缺,其中虽有刘裕以身作则,提倡的节俭的原因,但也有天师道的一份。 士人好清淡,放荡不羈,著的都是宽鬆衣袍,不喜奢昂靚丽,锦的需求少,织锦户没了生计,锦业便萎靡不振。 能买起锦缎的,都不是平民,作为奢侈品,且还是流通物,自然要大力发展。 国库中的钱粮都是从这各行各业匯集而来,农桑、牧、商、工、盐、铁、船等。 要想改善民生,方方面面皆要企及,攻克关陇后,牧业就能大力发展。 对於畜牧而言,羌氐胡民便是领头者。 凡事有利,旁人为安置胡夷而烦郁时,刘义符便在想方设法將其“利用”起来。 刘裕经略关中,刘义符出谋划策之余,自然也不敢懈怠,此番迁织锦户南下,便是他从议会中听悉得知。 后晋至宋,户调时可以布匹抵征赋,农桑齐头並进,方才促就了江南的繁华。 事实上,这块地確是华夏最富饶之地,直至赵宋及往后,皆是明例。 赵宋萎居於南,疆域不大,国力冠绝当世。 “往后富庶人家,穿锦衣、锦履也无妨,有些人节俭於国有利,有些人节俭於国有弊,囤聚钱財於家中,不愿费,流通不出,与埋在地下的葬品有何分別?”刘义符戏謔道。 郭行怔了怔,頷首以应。 “我见过长安富贵人家用的瓷器,相较於会稽所制之青瓷,品相难以言说,不单如此,譬如纸张,也不如江纸所產的匀称柔和。” 顿了下,刘义符感慨道:“这百年以来,关中落伍实在太多,秦军所用之兵戈,更是远不及我军之兵戈,长安的铁匠,甚至不知何为灌钢?” 说著,刘义符再次提开壶盖,往其中洒了些茶末,用竹筷环搅一二,继而盖上,朝向蹇鉴说道:“將你的佩刀解下。” 蹇鉴听著两人谈话,脑中一头雾水,听得刘义符呼唤,缓了片刻,方將佩刀递给刘义符。 刘义符又向屋外的甲士取来刀刃,置於阁外木栏上,以光亮作比,侃侃而谈道:“你看我军所用之刀,锐利鋥亮,远要比秦刃坚硬,更易破甲。” 灌钢法並非是现今才出现的,早在后汉末时便有记载,只是一直尚未普及罢了。 王粲所撰之《刀铭》载道:“销逾羊头,鏷越锻成,乃炼乃鑠,万辟千灌;丰隆奋椎,飞廉扇炭。” 通俗来说,就是將消融带有杂质的生铁液灌在熟铁上。 所谓百链成钢,有了灌钢法,產量提高的同时,军械也得以改进。 晋军看似皆是步卒,可他们却有天下最坚硬的甲冑,最锋利的兵戈,杀伤力最强的弓弩,以此对抗铁骑。 驍勇士卒固然稀缺,但要少了甲冑军械,与乡野百姓的区別,无非是芥根粗壮与否。 刘义符还特意左右互搏,劈砍刀刃,直至蹇鉴那一柄的刀锋微钝,才归还於二人。 “北伐缴获的军械不计其数,甲冑暂时还可用著,这些刀剑该要回炉重铸。”刘义符沉吟片刻,道:“铁匠、工匠稀缺,需钱徵募,今日回府我会与父亲说,甘旨楼盈钱,暂由你管著,待有所富余,拨给陈默半数,另半数也用於徵募。” 郭行还未应,刘义符又道:“我所徵募的工匠,同治军,在精而不在多寡,寻些年长技艺精湛的,有些器物,需他们试造。” “唯。” 建康左右尚方刘义符顾及不到,秦廷遗留的尚方,皆是虚职,他昨日去视察一圈下来,不见能人。 那尚方令还是韦氏子,一问三不知,也就懂得仪器玉石。 火药彻底研成不知要多少载,鸟统什么的他都没指望,倒不如专注於刀剑甲冑更为实在,等赵玄克天水,他便要扩军。 即便把司隶的那批工匠迁到长安来,人手也不大够,光是为玄甲刻麒麟纹就是个细活慢工夫,快不了。 祥纹虽是装饰,但也是有作用,例如鲜卑铁骑的骇人面盔。 杂军见此图案,认出这支精锐,多少也会动摇一些士气。 念此,刘义符也想为麒麟军士刻造一副面甲,即便不能攻心,作防护也好。 流矢直射脸上,大都一命呜呼。 死一人刘义符都心疼,更何况铁骑衝锋无需开阔视野,待到游射迂迴时再將面甲摘下便是。 刘义符拧开茶盖,將三沸溢香的茶水倒入三杯瓷盏中。 至茶水歇凉后,刘义符提盏抿了口,笑道:“你们尝尝这茶。” 郭行作揖举盏,蹇鉴举盏一饮而尽,嘖”了几声后,憨笑道:“仆还没吃出味来。” 刘义符见状,直接將茶壶递给他,后者也不推脱,对著壶口饮了起来。 “世子这煮茶法,仆闻所未闻,茶汤清而甘甜————”郭行错愕评点道。 “炙烤乘凉后,碾成碎末—————— “世子是从何处学成——此法?” 郭行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先是炒菜,又是这炙茶,怎百行百业皆涉猎匪浅,往前根本不见他有这般奇思妙想。 “长安长安,我既欲长安於此,自要閒中取乐,民以食为天,菜餚与茶汤日日不可或缺,民生改善,习性皆是耳濡目染所成,公卿们做什么,士人效仿,再到庶民,豚肉作炒菜味美,便会有百姓养豚为生,豚若养的好,產肉要比其他禽畜多得多。” 言罢,刘义符饮著茶水,静静望著远处喧器市口处的一辆辆马车行人。 第254章 人非 第254章 人非 “王公?” 杜坦相貌宽宏,及而立之年,却著有一丝老成之气的,他见王尚正欲登上二楼,旋即出声唤道。 “度玄?何不一齐?!”王尚笑著摆臂请道。 王尚毫不避讳挽著杜坦的手,一同登阶而上。 即使二人相隔一辈,此时相逢却如多年未见的故友般亲昵。 “一载掠过,我记得上次你来及我府相会,还是在前岁————” 王尚慨然载道后,遂与杜坦在小廝恭迎下入厢中。 入內,杜坦笑了笑,说道:“我也不曾想到王公有此雅兴,亲至甘旨楼。” “我任凉州刺史数载,令祖自幼棲居於凉州,也不是不知其地贫寒,可咽腹之食甚少,先帝將我召回长安后,我一日五餐,餐餐饱腹。”王尚苦笑道。 凉州人烟稀少,气候冷冽,田亩產量远不及关中,蓄养边军开销极大,军民都难以饱腹,当地的吃食便更不用说。 更何况他的嘴本就在长安养刁了,到了凉州去,难免少食。 当初河西在时,族中耆老没少打著生於忧患,死於安乐”的名义,携一眾年轻俊彦至凉州旧地吃“忆苦饭”,王修又是京兆王氏中人,二人便是在那时相识。 虽然这些並不重要,但家风如此,年轻一代的才子也少有自视甚高,骄纵不可一世之人,大都內敛稳重,胸有气度,这其中,杜预功不可没。 人臣之巔,莫过於诸葛王猛,士人之巔,莫过於杜元凯、谢安石。 《论语》: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刘裕欲效高祖、王镇恶欲效淮阴侯,崔浩欲效留侯———————— 简而言之,心怀望重者,持之以恆,终有所及。 “当初王公回长安时,骨瘦如柴,接风洗尘时,我全然认不出是您。” “哈哈!” 二人谈起了往事窘態,鬨笑了好一会,方才止住。 王尚平復了下神情,正色说道:“先帝在时——你二人不愿出仕,那甩手老头,指名道姓地举荐你弟弟,他愿否?” 王尚看了眼瓷盏,继而亲自提杯斟茶。 “我在此处,王公当已知晓。” “早该如此。” 杜坦见王尚要为自己斟茶,不敢怠慢,双手举盏至空中应承。 “哗哗!”茶水声动婉,伴隨著清香沁入口鼻中,令人心旷神怡。 还未上菜,二人便为这茶水而感到诧异。 王尚抿了口,怔了下,又抿了口,说道:“此茶汤——不错。” 他还想询问楼中的小廝,但眼下与故人相见,这种小事就不必再过问。 “度世意在何职?” “暂无心愿之职,待明公徵召,有何闋位,担任便是。” 杜预之玄孙的名讳,虽不比及王猛,但也是京兆士人耳熟能详之先辈,文武兼备,通知天文地理律法经学,品行上无有缺漏,能同入文武二庙,可见其声名。 孙承祖荫,有这层血脉纽扣在,杜坦兄弟二人倘若精心经营仕途,位列三公有些夸大,九卿之位倒不算难事,而能否入尚书省、中书省,则要观其才能如何。 事实上,只要他们二人兢兢业业,依靠著族中政治资源,早便可於秦廷中委任权职,寒门儒生,压根无染指左右僕射之机,奈何杜氏子弟,眼光奇高无比,无意效命秦室。 当然,若是姚兴许其三公之职,多半也是会应下的,只是这不大现实,毫无资歷,怎能一举提拔为三公? 更何况那时兄弟二人还未及而立之年,二十多岁要是已秩千石,未来已是一片宽大道。 閒谈了一会,王尚令侍从將楼中的菜餚尽数点了一遍,哪怕价格十分高昂,也未曾皱一分眉头。 对於王氏子弟,財物从一出生起便是身外之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番亲赴甘旨楼,多是为恭奉”刘义符,不然,他完全可安坐於庄园中,静待奴僕提著食盒归来。 虽说刘义符开设朱楼有些不合情理,但毕竟是少年,昔日汉灵帝於宫中摆设市场,令宫女嬪妃扮成商贩叫卖,亲自与朱楼食肆的宾客爭吵,耗费人力財帛不知多少,相比起后者,这朱楼是实实在在的生意,最起码也不至於做赔钱买卖。 “唉。”王尚抚须轻嘆一声。 “王公何故嘆息?” “度玄莫要见我依暂任尚书,待建康使臣北上,不知要裁撤多少人,纵使我留住了这一身官袍,届时僚属皆是南人,非我轻看南人,只是关中是何状况,唯有我等世居於此者知悉,自上及下,政令是否通畅不说,只怕——” 王尚粗略扫了眼周遭,见无人在侧,轻声道:“鸟兽尽。” 江左士人熟悉关中后,他们这些本地人免不了遭受打压,毕竞刘裕的基本盘在南方,调任於关中的士人家眷亲族也皆在南方。 换句话说,与曹操遗留军士家属在后方作质相差无几,待到南士足以接管关中事务,刘裕便也可安心的南归受禪称帝。 这一步明棋,江左士族纵使知晓,也忍耐不住贪慾,其中有多少是自中原乃至北方迁徙南下的士族,今下家族兴旺,完全可再投资於关中,往后迁都於洛阳,他们现今所植种的树芽已然茁壮长成。 家中子弟多,无需担忧人才多寡,多头下注是十族的根性,俗话说本性难移,无论如何,总会有人想要取缔他们这一眾“倚老卖老”的降臣。 王尚的忧虑十分明了,他攀附世子,或可保住官职,但位高权重,当真就万事无忧了? 庙堂与地方的联繫,就同於他这位尚书令与一眾属僚,高处的,如度支尚书、吏部尚书五兵尚书及各属僚功曹等,大大小小百余人,担得曹字一称的,最次也得是六品官。 可以说,尚书省乃是庙堂中枢,裁换一番,无疑是改天换日,届时王尚作一光杆司令,手底下的人不办事,甚至碍事作绊脚绳,诸多指斥奏信叠在御案前,刘裕该当如何? 刘义符又该当如何? 帝王情义最贵,也最贱,无兵权在手,生死皆掌握在旁人手中,天子尚能架空,王尚又能如何? “我两朝为臣,幸得世子青睞,保留官身不是难事,但我那些跟隨已久的僚属却顾及不上。”见杜坦神色紧绷,沉默不言,王尚又道:“度玄吶,为官一途,就如一张纸,我效命於二帝,纸张上已有墨跡,乾涸过后,擦拭不去,若想走上归途,抹去墨跡,唯四分五裂尔。” 杜坦愣了愣,嘆声道:“高祖父功高,不忘本心,深悟生死之道,人生不过茫茫数十年,王公不必將此看的太重。” “我若及大將军十之二三,何有此忧?”王尚长嘆了一声,道:“你们兄弟二人未曾出世目光长远,无需我指点,仕途如白纸,明公任官,多半是委以世子僚属之位,往后便是在东宫做事,自无所忧虑————” 王尚似是自知有些失態,苦笑道:“今日相会,不谈政事。” 话音落下没多久,侍从叩动门栓。 “王公,菜已齐了。” “嗯。” 得到应充后,侍从推门而入,將端盘置放在圆案上,將其中散发著浓烈香气的炒菜一一摆放,又亲自用银针细入肉脯菜梗之中,见无异样,他又动筷匀拌了几下,將各盘中的菜餚夹入小碟中,迅速的一扫入口中。 王尚见侍从不断咀嚼,本还淡然,但见其顿然停下,脸色骤变,一双灰眉顿时紧皱不展。 杜坦面色惊愕,他意想不到,这甘旨楼开业当天,竟有人渗透於其中,且在菜中下鳩毒,实是骇人见闻。 顷刻后,谁知侍从继续搅动齿舌,平缓的將菜餚咽下。 “这菜——可有毒?”王尚迟疑问道。 侍从见二人目不转睛的审视自己,当即恭身致歉,支吾道:“僕从未尝过此炒菜————剎那失了神——请主人恕罪————————” 王尚得知是虚惊一场,倒也没追责,而是朝杜坦侃然道:“他替我试菜许久,竟为这炒菜失態,世子所研製之菜餚,果真是难得珍饈。” 杜坦看著王尚从忧心忡忡转变惊慌,再到现今的悠閒,轻轻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曾祖杜耽曾至河西避难,家族在凉州生活了有一甲子余,他与王尚便是在那时建交,起初他还未曾及冠,正值舞象之年,昔年长辈不復,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杜坦自詡博览古今,熟读史籍,可今日与王尚相会,几番谈论下来,却分不清哪些话是真情流露,哪些话是为功利所言。 遥想当年,王尚独守姑臧,摩下仅有三千人马,借宗敞所言:策成难全之际,轻身率下,躬俭节用,劳逸丰约,与眾同之,劝课农桑,时无废业。然后振王威以扫不庭,回天波以盪————不俟朱阳之曜————何定远(班超)之足高,营平(赵充国)之独美!” 其言虽多有夸张吹嘘之意,但其久戍边疆五载有余,將一贫瘠之地治理地井井有条,令百姓丰衣足食,担受此讚誉,杜坦並无觉不可。 庙堂诸公不知凉州疾苦,不知外虏奸险善战,不知五载治边心血之珍重。 王尚归京至今十年,当初的抱负隨岁月而飘散,於凉州蓄起的稜角也已渐渐磨平,功利度势之心此消彼长,惜哉! “度玄怎不尝尝?”王尚夹过肥瘦相间的肉片,津津有味的尝道。 听此,杜坦晃过神来,动筷夹起布满油渍亮光的葵菹,品尝后,微笑道:“尝此珍饈后,我怕是回味不出当年滋味。” 第255章 马政 第255章 马政 “父亲,昔日朝廷裁撤太僕,可有可无,有事则权置,无事则省,实是儿戏,往昔无畜马育马之地,今灭秦得良马不下万匹,赵玄收復陇右在即,儿以为,马政不可再荒废,应当再设太僕,且配齐属僚。” 刘义符义正言辞地说道。 刘裕审视了他片刻,確认其非为私而言,方才沉思起来。 汉唐之所以能张者,皆唯畜牧之盛也。 武备之中,战马为首,甲弩次之,以步卒胜骑兵,纵是同等兵力,亦然是耀绩,却月阵便更不用说,山阳一役后,轰动天下,流名百世。 太僕作为九卿之一,自晋室南迁以来,为节省开支,大都不置太僕,唯有到了祭祀需用车马时,象徵性的委任一人,事后又裁撤。 刘义符所言並非无道理,哪怕往前晋廷未曾收復司隶关中之地,但九卿之一,说撤就撤,占据半壁天下,却视马政为无物,著实骇人。 现今马匹充足,但衰老损耗是一大难题,若不管控,便是错过了良机。 江淮其实也能养马,只是与陇右凉州作比,太过糟蹋地方罢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他们为鲜卑铁骑肆虐怕了,自觉在弓马骑兵的建设上永远追赶不上而无奈摆烂。 总归来说,以前有理由不重视马政,现今刘义符所蓄养的五百甲骑是有实打实的功绩,且战力斐然,刘裕自那时便有了建骑的念头,只是因诸事繁忙而暂时搁置。 “太僕是需设令,羌氐民户迁徙在即,不可耽搁,你有何人选?”刘裕说道。 刘义符提议设立太僕,应当是要从秦臣中擢用。 马匹是胡人的命脉,秦之太僕原是宗室担任,现今关押在台狱,定然不可能择其担任。 养马是个技术活,尤其是战马,育种这一关便难倒了大多数南人,军中善骑將领者不少,但骑马和养马是两个概念。 “陇右士族子弟擅弓马,也擅育马,赵玄不日收復天水,可徵辟天水赵尹两家耆老入朝为官,再从羌氐胡人中择选善育马者,充当吏员,还可安抚其心,一举两得。” 想了想,刘义符又补充道:“羌胡受王化改姓氏者在京兆亦有不少,或是部落主,或是文武僚属,父亲可效仿前汉,建太僕寺,设丞、以及各令,如牧橐令、昆蹄令,每令下,再设三丞,关陇诸郡县也该设厩长、厩丞,建设马政。” 太僕这个职位,在晋廷中尚不如秩千石之职,傅亮等又不擅马事,闋位留给陇右士人及羌胡,也多半不会说什么。 毕竟他们做不来,无爭取的资本。 养马育马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每一牧民都会养马,其养马出於生计,並非为战事。 战马销实在太大,寻常马贩也养不起,因此军马向来都是由朝廷亲自管弦,现今征伐得军马万余匹,哪怕拨去半数,好生蓄养,十载后,估摸能翻上数倍。 简而言之,养马是个长期工程,对於刘裕而言,或许没那么重要,对於刘义符而言,干係重大,往后开疆扩土,必不能缺少军马。 河西凉州重要,就是因其是在歷朝歷代皆是最大的养马场,凉州大马闻名於天下,冲阵之威武,所向披靡。 唐时,姑臧因马贩、丝绸商路而兴盛,甚至乎不亚於东都洛阳,河西马匹多达百万,国之昌盛,莫过於此。 陇、凉、河西的上下限皆有保障,纵使新太僕无才,其僚属也能將马政办的妥当,故而要选凉陇德高望重者担任。 刘裕抚须倾听后,接连頷首,旋即从案角的堆叠处抽出一张信纸,亲笔书写。 刘义符静候在一旁,待信封交递於丁旿后,他笑了笑,问道:“父亲,陇右诸郡之地足矣蓄养十万匹马,安定岭北尚在夏军手中,赫连勃勃既已领大军回统万,父亲何不派兵收復岭北?” 刘裕瞟了他一眼,说道:“將要入冬了,你要发兵攻岭北,为父问你,该用何军?” 三军厌战,思乡不论,凛冬將至,即使可在冬至前收復岭北,如若挑起两国战事,还如何治理关中? 刘裕自认为已有刘彻穷兵武之举,总有不少人指斥他好兵戈不顾生灵,何曾想刘义符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玄一路收復陇右是为荡平秦国余孽,並非要与乞伏秦开战,秦民思安,倘若与赫连勃勃交战,人心又要浮动,诸事难以顺遂。 受刘裕反问后,刘义符訕訕一笑,近前请求道:“父亲,孩儿殫精竭虑,日夜苦思冥想,只为辅佐父亲经略关中,儿所建之麒麟军,至今不过三百余人,若明岁征伐诸国,现今正是操练之机————” 刘义符近日来厥功至伟,刘裕细想之下,也不好再拒绝。 他长吁短嘆,权衡良久后,问道:“需多少人?” “兵贵精不贵多,儿可否——亲自挑选五百人?” 安定降军约有五千步骑,其中骑军占半数,原是在姚赞麾下统领,刘义符拨走五百人,也还剩下两千骑,加之其余降骑,以及三军中擅骑者,留给刘裕依有不少,若不在乎质量,拉一支万骑也不成问题。 “超石已在路上,待他回长安后,我欲令其建三千骑军,届时你便与他一同至军中选人。” 听刘裕终是答应,刘义符大喜过望,连连作揖道:“多谢父亲!!” 赵府。 “市口是何动静?” “稟夫人,是世子监斩死囚。” —————— 薛氏看了眼身旁的薛玉瑶,抚慰道:“世子往前不是这般性子,兴许是近日事繁,你切勿要往心里去。” 薛氏轻抚著薛玉瑶的脊背,缓步走入府中。 薛玉瑶笑了一声,以示安好。 “姑姑,侄儿未曾多想。” “世子所言倒也无错,王法不可违,京兆不同河东,那些部曲犯一次便够了,再有下次,於你头上安个谋逆的罪名,如何说的清楚?” 哪怕一眾部曲穿戴的只是革甲,並非铁鎧,也依然要受指斥。 “弩甲是禁令,侄儿怎会不知,只是侄儿与世子相別半载有余,未曾想————” 念及此处,薛玉瑶黛眉微蹙,似是不解,似是落寞,又似是困惑。 当初薛徽揩同她入坞堡相见时,明明刘义符有所意动,举止温文儒雅,怎会如今天这般————唉。 起初听得玉璧二字,本还对长安略怀憧憬的她,刚一至赵府,便怀有思乡之意。 薛氏眼光敏锐,见状加快了步伐,故作不知,询问道:“姻亲之事,可是在匈奴堡时定下的。” “嗯。” 受薛氏故问问,薛玉瑶又不自由的回想起当日,刘义符欲说还休的模样,彼时的欢喜,难不成是偽装的? 想法浮现在脑海中,便愈发不可收拾。 昔日守军缺粮,陕中军需不及,薛徽为了促进两家关係,资助了一大笔钱粮绢帛,甚至乎同刘义符评点天下大势,今秦已灭,平阳已克,便不在乎了? 亏得父亲在她临行前千叮嚀万嘱咐,言她年岁不小了,明岁便及十九,得紧赶些,在不越矩的情况下,多走动走动。 这才刚一进城,就生了此般事。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旁人称刘裕似高祖,实则不然。 现今看来,秦国是那只飞鸟,薛氏则成了那把良弓。 “世子是如何应下的?” 薛氏饶有兴致问了一句,剎那后,她又自觉有些冒昧,收敛了面上喜色。 “曾祖父提了,他因诸般理由拒下了,东进山阳时,父亲又与突然与我说他答应了。” 听此,薛氏不由一愣,面露恍然大悟之色,稍顷,又散去。 薛玉瑶垂首,未曾窥见其面色。 “唉————豫章公又未应下,你来长安,还是有些唐突了,这些日子先暂住府上,正好同我逛一逛街市。” 得知自己女儿又有良机,薛氏倒是极明朗。 当然,若非如此,有亲眷在旁陪伴,也是极好,免得如坠深宫般,日日乏闷o 薛玉瑶应了一声,刚一入堂中坐下,便想起了正事,说道:“玉璧城一事,姑姑可知晓?” “玉璧城?”薛氏听得此名,疑惑道:“玉璧城是何处?” 见薛氏不知,薛玉瑶轻嘆一声,將毛修之在稷山以北建城的利害述说了一番o 薛氏听闻后,本还阴晴不定的她,眉眼一皱,说道:“我竟全然不知,玄未曾与我说过。” “姑父被世子委以重任,他若不知——便是刻意隱瞒?” “莫要胡言。” 薛氏轻嗔了她一句,转而挽著其臂,一路至院中桃树旁坐下。 薛玉瑶观其枝叶乾枯,唯有零星几朵凋零的苞,霎时无言。 “既是豫章公之令,干涉不得,魏军多半不敢西进————” 薛氏见薛玉瑶心不在焉,咳嗽了一声,又道:“建城一事,你千万不要到处与人声张,待往后河东安定下来,届时你与世子成婚,令族中知悉兵事的俊彦镇守,无甚妨碍。” 薛辩麾下的数千宗室强兵尚在,河东各郡县的儿郎在,玉璧不过一孤城,占据天险地势无用。 听得成婚一事,薛玉瑶心里著实难受,她在族中同龄女子中已是百里桃一,偏偏刘义符似是有龙阳癖好般,对她丝毫不在意。 若刘义符对谁都一视同仁,那还好,薛玉瑶最担心的便是他继承了刘氏遗风。 转念一想,又不对,高祖男女皆好,也不是这般,文帝宠男臣,但也知晓该开枝散叶,培养子嗣。 薛氏嘱咐了一通,见薛玉瑶不怎在心,遂也不再多言,令府中奴僕安置院落,整理楼阁床铺。 薛玉瑶直直望著桃树,心中如乱麻,久久难以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