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搓弓弩养娇妻,竟要我黄袍加身》 第1章 真是畜牲 “相公,不要了,不要了,我要被你玩死了!” 一道颤抖的声音,將神志有些不清的陈锋拉回了现实。 只是,还没等他反应是怎么回事,下一刻,一道强劲的寒风袭来,直接將他冻了一个哆嗦。 “妈的?热带雨林也这么冷吗?” 只是,当他扯了扯身上单薄的衣服裹身,又环顾了一眼周围后,整个人都蒙了。 破旧房子,残缺的桌子,屋子泼水形成的冰层,以及那残缺不堪,破了一个大洞的木头门,显得残破而后荒凉。 “这是哪?我怎么上这里来了?” 陈锋满脑子的疑惑,只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下一刻他直接瞪大了双眼。 无他,因为在哪残缺的木门旁边,一个衣衫被撕去大半,浑身湿淋淋,头髮上更是结了冰碴的女人正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女人瓜子脸,柳叶眉,身段也是玲瓏有致,从那撕碎的衣衫下露出女人白皙细腻的皮肤。 这女人又是谁? 就在陈锋继续迷茫的时候,下一刻,他的脑脑袋传来了一阵巨疼,紧接著一股庞大的记忆直接涌入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大概三五分钟的时间,陈锋终於接受完了这股记忆。 他穿越了,穿越成为了大乾一个与他同名同姓,但无地无房,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流氓。 而眼前这个女人,名叫林月顏,是他的老婆。 因为赌博被人做局,结果不光把土地和房子输光了,更是將自己老婆输了进去。 回来之后,他就要林月顏做好准备去卖身,结果林月顏誓死不从。 本就输钱的陈锋本来心中就有一口闷火,结果自己这老婆还不听话,瞬间就对林月顏拳打脚踢,最后打累了还不解气,就撕了林月顏的衣衫往她身上浇水折磨。 前身还想將女人扔出去门外,受不了的林月顏推了一把,后脑勺磕地,让自己给穿过来了。 要知道这可是三九寒冬,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自己这前身纯粹是想要这林月顏的命! 被人做局输钱输老婆,后面更是起杀心,给他做局的人不敢杀,就想著把自己这老婆弄死,这样就不用戴绿帽子了。 想到这里,陈锋有些可怜的看了林月顏一眼。 在他接受的那些记忆中,这女人也是个苦命人。 原本是邻村的,老爹是个教书先生,也算是体面人家,可不成大乾连年兵祸,老爹被人抓了壮丁,壮丁吗,上了战场就是炮灰。 老爹死了之后,就拿到了一两银子的抚恤,连两斗米斗买不到,又因为大乾吃了败仗,割地赔款,便颁布了各种苛捐杂税,甚至女子过了及笄之年不嫁,都要收税。 无奈之下,女人经人介绍,嫁给了有点家底的陈锋,想要过个好日子。 可不成想,陈锋老爹留的那些家底,早就被他赌博输光了,而且陈锋因为要承担女人的那份赋税,更是不把林月顏当人看,稍一不满,便会拳打脚踢,现在更是输地输房,连林月顏都给输进去了。 现在更是为了保存自己那点顏面,竟然想要冻死林月顏。 “畜生啊,当真是畜生!” 陈锋骂了一句,而后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而后重重的嘆了一口气。 自己前世好歹序列特种小队—暗影小队的队长,他终日跟那些毒梟,海贼等周旋,身上三十六处伤口,每一处都是致命伤,这次热带雨林就是为了斩首一个南美的大毒梟。 自己这算是行善积德吧,让自己穿越就穿越,不说什么皇子之家,最起码穿成个武勛世子吧,好歹让自己的本事有所用处。 可结果,就成了这么一个吃喝嫖赌,无地无房,只知道打老婆的废物。 这叫怎么回事! “相公,我,我要冻死了,可以让我拿件衣服披上吗?” 就在此时,蜷缩在地上,脸色已经青紫的林月顏浑身发抖的道。 下一刻,陈锋来到林月顏身前,而后直接一个公主抱將其抱了起来。 这一抱,差点闪了陈锋的老腰,这林月顏看上去挺有料的但实际上体重也就七十来斤,身上的骨节清晰可见,但那张笑脸却带著人一些婴儿肥嫩,而且那足有c规模的胸口,著实和这体重严重不符。 这大概就是天赋吧! 陈锋將林月顏抱上了床,而后將那破旧单薄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相公,不要让我去陪他们好不好?” “我求求你了,只要你不让我去陪他们,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求求你了!” 林月顏声音清脆,宛若脆鶯,十分的悦耳。 或许是感受到现在陈锋的神情变柔和了,这番开始哀求了起来。 美人哀求,陈锋自然难以拒绝,只是,自己这开局太他妈悲催了。 无地无房,也就意味著明年的赋税根本缴纳不上,等著著自己要么是杀头,要么是服劳役,而且深陷赌博,家里能吃的能卖的东西,都他妈已经赌光了。 现在他肚子都已经饿的咕咕叫了,而且现在是三九寒冬,外面大雪覆盖,甚至连野菜都没得吃。 陈锋是个务实的人,自己能不能好好活著,都说不准呢,拿什么给林月顏保证。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看向林月顏。 “我不会让你去陪別人,但是你也该知道,现在我们两个都快要饿死了。” 听到这话,林月顏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抹绝望。 陈锋这意思是要让自己主动去陪別的男人换取食物吗? “所以,我决定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是放你走,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第二个便是跟著我,你是我媳妇,我会努力养你,养这个家,但是咱们两个能不能活下来,看命!” 陈锋没有提什么和离书什么,都快要饿死了,那玩意写了当不了饭吃。 说完之后,陈锋在家里寻摸了几下,而后拿起了桌上的菜刀以及一件破旧的衣就出去了。 当即关头,不是安慰被自己殴打的妻子,也不是履行那前身欠下的狗屁赌约,正当下,是要搞些吃食,再不吃,真他妈要饿死了。 看著陈锋离开的背影,林月顏脸上两行清泪簌簌流下。 “知道我走不了,故意说这些稳住我吗?” “难道我的命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第2章 上吊自杀 寒风劲劲,一片雪白。 出门的陈锋不由夹紧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不由跺了几下脚,这样才让自己身上暖和了一点。 “亏得现在这幅身体壮,血气足,尚可抵挡的住这酷寒的风雪。” “不然,怕是不等走到山道,就得动死在这风雪之中。” 陈锋缩了一下脖子,继续坚定的朝著山上走去。 他前身好赌成性,家里的东西连带著老婆都输光了,根本没有人会救济一个赌徒,因此邻居借粮食这种事根本行不通。 因此,他若是想要生存,就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现在三九寒冬,河里结的冰层得有半人高,想活命唯一方法便只剩下进山了。 当然,有他这种想法的人很多,毕竟,这个年景,谁家不想吃掉好的。只是,大多数人都放弃了。 大雪封山,动物大多数都躲著,很少出来觅食,无功而返的可能性很大,甚至风雪天气,浓见度地,山中迷路,或者是踩空悬崖,小命不保的概率也很高。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去山上求食,基本是拿命赌。 当然,陈锋虽说也是拿命赌,但並不是毫无准备,前世的他,特种作战没少在这种情况下训练过,多少有些把握。 陈锋折断了一根树枝,而后抓了几把杂草,做了一个简易扫把,隨后直接扛在了肩膀上。 而后朝著山北面走去,根据背风坡效应,山背面的气温通常会比迎风面暖和一些。 到了山背面之后,暖和不暖和,陈锋並没有觉察出来,但是雪层確实薄了一些,陈锋蹲下,將积雪扒开,在那雪层之下,竟然还有一些绿色生机。 “就是这了!” 陈锋当即用那临时的扫把將自己踏雪的痕跡清扫乾净,而后扒开一片雪层,將底下的绿草露了出来,而后就躲在旁边的大树旁边。 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看上去確实跟白痴一样,但前世实验过,却分外的好用。 皑皑大雪,缺少食物的不光有人,山里的那些野兔等食草动物,也缺。 而且因为天寒地冻加上颳风的原因,动物嗅觉减弱,人身上的气味也都顺著风的方向飘走了。 等待了大概二十几分钟,陈锋突然听到了一阵踩雪声。 畜生来了! 一瞬间,陈锋打起了精神,而后从树后露出了一只眼,眼睛死死的盯著那被自己扒出来的绿草。 下一刻,一个灰黄色像鹿又不是鹿的东西,蹦蹦跳跳的来到了那团草旁边。 “狍子?傻狍子?” 见到这个东西,陈锋心稳了下来。 自己这守株待兔的方法虽然管用,但是陈锋手中只有一把刀,並没有远程工具,而这些吃草的畜生的警觉性不可谓不高。 万一被其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今天怕是就要空手而归。 只是,这畜生种不包括傻狍子,这东西,脑迴路清奇的很,见到人,第一时间不是跑,而是凑上前看看你。 然后,就凉了! 陈锋没打算让这傻狍子发现自己,这一只狍子,大概有七十多斤,去皮去內臟,也得有五十多斤的肉,这些肉,足够他和林月顏吃大半个月? 错过这次机会,下次能不能有这样的运气还两说者呢。 因此,不能有半点差池。 就在那傻孢子低头吃草的时候,陈锋猛然窜出,一手搂住那狍子的头,右手菜刀便朝著傻狍子的脖颈刺了过去。 剎那间,那傻狍子疯狂挣扎,四只蹄子不停蹬踏。 “给我死,给我死!” 陈锋鼓足力气,直接一下將这狍子压在雪里,手中菜刀终於给其破皮,开始疯狂的切割其血管。 隨著一股血柱喷出,那傻狍子劲也越来越小,最后终於不动弹了。 而陈锋则是直接伤口的皮扒开,下一刻將嘴堵上去开始喝起了狍子血。 没有办法,距离他从家里出来已经快两三个小时,在这寒冷环境中,没有半点热量补充,他已经快要失温了。 若是再不补充一下热量,只怕狍子肉都没吃上,他先下去和这傻狍子见面了。 喝了之后,陈锋明显感觉自己身体暖和了不少,又割了两块生肉安慰一下自己冒酸水的胃后,他直接將那狍子背到了身上,便朝著山下走去。 作为特种兵,尤其是各种环境下作战的特种兵,即便在这种浓见度低的环境下,凭藉记忆和路上留下的標记,终於在天黑之前安全的下山。 而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不少村民,当这些村民见到陈锋身上的狍子时,一个眼睛绿的发光,恨不得將眼睛长在狍子身上。 陈锋没有搭理,有人上来搭话也没有搭理。 他不藏著不掖著,但若是这些村民不识好歹,想要干那种强取豪夺的事,虽然这具身体体质有些废,但他前世那些折磨人的手法,可正愁没有用武之地! 只是,当他刚赶回家,便听到房间中传来了一阵桌子倒塌的声音。 一瞬间,陈锋迅速的跑到房间中,而后他便看到倒塌的桌子,房樑上断掉的绳子,以及摔在地上,被绳子勒脖子通红,面色傻白的林月顏。 “我不是给你自由了吗?你怎么还想死?” 陈锋有些不理解,不明白林月顏为寧愿死都不走。 听到这话,林月顏从地上站起身来。 “人呢?” “人,什么人?” 此刻,陈锋让林月顏的话说的有些迷糊。 “跟我上床的人啊?” “我若是回娘家,一旦被人举报,马上就会有官府羈押,还要给家中罚税,你知道这些,知道我不会走,所以有恃无恐,用放我自由的话来稳住我!” “实际上,你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准备让我出卖身子是也不是?” 林月顏此刻脸上满是绝望,没想到老天爷如此戏耍他,竟然让她连死都死不成。 “我不是说过我不是那种人吗?” 听到这理由,陈锋只觉得滑稽,自己他妈又不是绿帽奴,可没有让別人玩自己老婆的癖好。 “真的?”林月顏半信半疑的道。 “真的!” 陈锋点点头,无比肯定的道。 只是,他话音刚落,房间外,一道声音响起。 “陈锋,你老婆同意了没有,我们几个今晚上可都等不及了。” 第3章 地痞追债 门外那吵嚷声,跟一盆凉水似的,哗啦一下就泼林月顏心尖上了。她那脸,刚缓过来一点儿,这下可好,“唰”就白了,真是一点儿人色都找不著了。她猛地一回头,那眼珠子死死瞪著陈锋,乖乖,刚才那点好脸色,什么温柔啊,什么鬆口气啊,全他娘的飞没影了!剩下的,全是怨,全是恨,那眼神,活像陈锋是她八辈子的死仇家!那对水汪汪的眼,本来亮晶晶的,这会儿全是红丝儿,泪珠子滚来滚去,就差掉下来了。 陈锋也给干懵了,心里把老天爷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这叫什么事儿啊,早不来晚不来,偏赶这要命的当口,这不是诚心捣乱嘛!他瞅著林月顏那要吃人的眼神,心里头那个苦水啊,比黄连还苦,自个儿这运气,真是背到家了。 “陈锋!你个杀千刀的王八蛋!我就知道,你果然还是在骗我!你从头到尾就没安好心,是不是!”林月顏那声儿都抖得不成调了,跟秋风扫落叶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那里面全是恨,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吞下去。她那瘦弱的身子,气得直哆嗦,那单薄衣衫下,连带著那对微微隆起的玉兔儿也跟著颤个不停,“我算是看透你了!你这种人,死了都便宜你了!我告诉你,我林月顏就是变成鬼,变成最凶的厉鬼,也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你给我等著,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让你永世不得安寧!” 话音还没落乾净呢,她猛地一拧身,好傢伙,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就跟那见了灯火的飞蛾,直愣愣就奔著旁边那堵土墙去了!一头黑亮亮的头髮在空中甩出个半圆,看著都让人心惊。那架势,明摆著是要一头碰死拉倒,用这条贱命,证明她林月顏不是任人摆布的! 就在这头髮丝儿都快燎著的当口,陈锋那反应,真不是盖的!他眼尖手快,几乎是想都没想,脚底下使劲,一个箭步就扑了上去,硬是用自个儿的身板,严严实实挡在了墙和林月顏中间。林月顏的脑袋,“咚”的一声闷响,结结实实砸在他胸口上。那一下,撞得是真狠,饶是陈锋这硬朗身子,也被撞得往后退了小半步,胸口疼得钻心,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陈锋“嘶——”地猛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抬手就去揉那疼得发麻的胸口。他心里合计,別看这林月顏瘦得跟纸片儿似的,估摸著也就七十来斤,可这股子牛劲,这拼命时候的力气,还真他娘的大!这要是真让她这么一头撞墙上,那脑袋瓜子还不得当场开瓢,这如似玉的人儿,可就真香消玉殞了。 “好个烈性女子,真是少见!寧死不屈啊!”陈锋心里头暗暗地嘆了声,不知不觉,对这个刚烈得过了头的小媳妇儿,又多了那么几分说不清是啥滋味的佩服和心疼。 “月顏!月顏你先冷静点!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真不是我,真不是我把外头那些王八羔子给叫来的!你可千万別犯傻,別误会我啊!”他一把將还在他怀里死命挣扎,哭得浑身发软,那薄衣下微微起伏的香丘也因急促的呼吸而颤动著的林月顏,给死死搂在怀里,声音又低又急,就怕她再干出什么无法挽回的傻事儿。 “你睁开眼,你好好看看我!你瞧见我身上这血了没?这可都是新鲜的,还热乎著呢!我这是刚从山上打猎回来,那只不开眼的狍子,嗯,就扔在咱们家门口呢,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出去瞅瞅,你一看就知道我没骗你!”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眼神,真诚得能滴出水来,话也说得掏心掏肺的,就怕林月顏这牛角尖钻进去出不来了。 “他……他们当真……当真不是你叫来的?你……你没骗我?你不会又像以前那样,嘴上说得比蜜还甜,转过头就……就翻脸不认人,把我往火坑里推……”林月顏微微扬起那张惨白惨白的小脸,一双哭得跟桃儿似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信,是那种被伤透了心之后的刻骨怀疑。她被陈锋紧紧抱著,那柔软的玉峰不由自主地紧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鼻息间全是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一股子野牲口特有的膻味,这味道让她心里头乱糟糟的,难道……难道他这次说的是真的?这不像装出来的啊。 “月顏,你看著我的眼睛!我陈锋对天发誓,我绝对、绝对不会再把你卖给那些畜生不如的东西了!你相信我这一次,就这一次!”陈锋两只手轻轻捧起林月顏那张泪痕斑斑的小脸,目光坚定得如同磐石,语气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既然选择留下来,没有在我离开的时候走掉,那就说明你心里还是想跟我一块儿好好过日子的,对不对?我陈锋以前再不是个东西,再混帐,也断断做不出把自己明媒正娶的女人送给別人糟蹋的那种齷齪事儿!那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才干得出来的勾当!我若再有此念,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完,也不等林月顏再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牵起她那只冰凉的小手,迈开大步就朝房门外头走去。初春的寒风,依旧带著刺骨的凉意,跟小刀子似的,从那破烂的门缝里一丝丝、一缕缕地往屋里钻,林月顏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裳根本挡不住这寒气,她下意识地就往陈锋那还算宽厚的身边又凑近了点儿,仿佛想从他身上汲取一丝丝温暖。 刚一脚迈出门槛,林月顏就彻底相信了陈锋刚才说的话——门外那片小小的空地上,果真安安静静地躺著一只体型肥硕的死狍子,脖颈处的伤口还在往外汩汩地冒著鲜血,把门前那片尚未消融的积雪都染红了一大片,那殷红的顏色在惨白的雪地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只不过,在这只可怜的狍子身前,正戳著四个贼眉鼠眼、面目可憎的男人,一个个都板著脸,神情不善地盯著他们,那眼神,活像要吃人似的。 领头的那个男人,村里人都叫他王大疤瘌。他那颗溜光鋥亮的光头上,密密麻麻长满了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的疤瘌,看著就让人头皮发麻。尤其是到了夏天热的时候,那些陈年旧疤还会时不时地往外渗著黄白色的脓血,离老远瞅著,就跟个顶著一头烂疮的畸形大萝卜似的,要多猥琐有多猥琐,要多噁心有多噁心。村里人但凡瞅见他,都跟躲瘟神似的绕道走,生怕沾上一点半点的晦气。 另外那三个男人,相貌五官倒还算正常,勉强能看,但身上却丁点儿都找不著山里人该有的那份淳朴和憨厚气息。他们一个个都穿得破破烂烂,衣衫襤褸得跟叫子似的,眼神阴鷙得像是藏著刀子,浑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市井混子特有的下流胚子气,一看就知道,这几个绝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善茬。 见陈锋牵著林月顏出来,王大疤瘌那双浑浊的眼睛立刻贪婪地聚焦在林月顏那张如似玉的脸庞上。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从她的脸颊一路扫到纤细的腰肢上,一副要將她拆吃入腹的模样。那腥臭的口水几乎都要流出嘴角了。 “陈锋啊,你可是把老婆输给我们哥几个了。有字有印的,就让你这媳妇儿跟我们走吧。”王大疤瘌咧嘴一笑露出了黄黑相间的烂牙说道:“另外啊你这狍子不错我们兄弟几个拿走下酒吃大冷天的热乎热乎身子你没意见吧!” 话音刚落三人中那个体格最为魁梧的汉子便不客气地来到狍子前伸手就要將那肥硕的狍子扛到肩上脸上儘是志在必得的神情。 只是就在那粗壮的手指刚触碰到狍子皮毛的瞬间陈锋身形一闪如鬼魅般出现在那汉子面前眼中寒光闪烁。那汉子见陈锋敢拦当即怒气上涌举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给陈锋好看。只是他的拳头刚刚扬起——“砰!”一声闷响陈锋早已先下手为强自下而上衝著他的下顎狠狠地来了一记上勾拳。拳风呼啸力道十足。 那汉子只觉下巴一阵剧痛牙关被迫猛然合拢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踉蹌著后退数步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瘫倒在雪地里半晌说不出话只能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气。待他终於能够正常呼吸时看向陈锋的眼神中已满是惊惧与忌惮哪还有方才的桀驁不驯? “疤瘌啊这也没到夏天啊你头顶也没流脓把脑子祸害了啊。”陈锋冷笑著语气中满是讥讽说道:“我辛辛苦苦打的猎物你说拿走就拿走你算个什么东西啊!长了几个疤瘌就显著你了?” “你……”王大疤瘌被戳中痛处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这满头疤瘌是他从小的心病自小他身上就又臭又噁心村里人都避而远之。只是隨著他们四个组成团伙仗著人多势眾整个村子就算是村长见了都要敬他们三分。可今天向来老实巴交的陈锋竟然敢拿这个取笑他这简直是在往他心口撒盐。 同时他也如同看废物一般鄙夷地瞥了一眼那个被陈锋一拳撂倒的汉子。心中暗骂这废物不中用让他顏面扫地。 他今晚上门之所以来一是为了陈锋的新婚娇妻那林月顏的美貌在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第二便是听村民说陈锋今日运气好打了一头肥硕的狍子。在这贫瘠的山村狍子肉可是难得的肉食足以让他们美美地饱餐一顿。 前些日子陈锋刚被他们做局输了房输了地连新娶的媳妇也输了出去见了他们比猫儿还温顺。今日他带著三个兄弟前来本以为不但能將那美若天仙的林月顏带走还能顺便把陈锋的狍子抢了。 可没想到这陈锋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竟然敢反抗甚至直接动手而且身手竟然还这般敏捷。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边最能打的竟然被一拳就捶倒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接让他占女人抢狍子的计划泡汤单凭武力威嚇陈锋显然已经做不到了。 第4章 老千剁手 “陈锋囂张你妈呢?”王大疤瘌强自镇定色厉內荏地吼道:“你他妈现在住的可是我的房子在我房子里的东西我吃它问问你是给你面子你別给脸不要脸。当心老子把你从我房子赶出去这大冷天冻死你个狗日的。” 这话虽然难听但明眼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底气不足。只是这番威胁根本入不了陈锋的耳朵。 “我这个破屋子值多少钱?”陈锋不屑一顾地反问语气轻鬆得仿佛在谈论天气:“这头狍子的皮肾鞭可都是好东西你说我白送有没有人愿意收留我过了这个冬天?” 听到这话一瞬间王大疤瘌彻底闭嘴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狍子足有五六十斤重肉质鲜美不说还有大补之效。就陈锋这头狍子若是拿去集市上卖至少能卖五六两银子。而这用土胚垒的破房子別说盖十间就是盖五六间也根本不成问题。 他本想用房子和地来威胁陈锋却没想到陈锋根本不吃这一套。 王大疤瘌那对贼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嘿,计上心头了。下一秒,他那黏糊糊、让人犯噁心的目光,又跟钉子似的,死死钉在了林月顏那娇俏的身段上,特別是那单薄衣衫下,隱约可见的、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饱满香丘,眼中闪著的光,简直能把人给活剥了。 瞅见王大疤瘌那眼神,跟毒蛇吐信子似的,又阴又毒,林月顏嚇得一哆嗦,胃里头一阵翻江倒海,差点没当场吐出来。她想都没想,本能地就往后缩了小半步,三步並作两步,哧溜一下躲到了陈锋身后,一双小手紧紧攥著陈锋的衣角,指甲盖都快掐进肉里了,那薄衣下玲瓏的玉兔也因紧张而更显突出。 “嘖嘖嘖,我说陈锋啊,你们这小两口,感情可真不赖嘛,瞧瞧这黏糊劲儿,真是羡煞旁人吶!”王大疤瘌眯缝著那双布满红血丝的小眼睛,嘴角咧开一个要多阴险有多阴险的笑,那眼神跟长了鉤子似的,在林月顏那凹凸有致的身段上,尤其是在那被粗布衣衫也掩盖不住的、隨著她急促呼吸而上下颤动的丰盈酥胸上,来来回回地刮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恨不得一巴掌呼死他。 “陈锋,你小子可別给脸不要脸,你老婆可是你亲手输给咱们哥几个的!今儿晚上,咱们哥几个就得带你这如似玉的老婆回去,好好让她伺候伺候,尝尝鲜,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男人!”另一个瘦得跟猴儿似的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那眼神里的贪婪和淫邪,简直不加掩饰,恨不得现在就把林月顏的衣裳给扒了,“你要是识相,不想咱们哥几个把你这水灵灵的老婆给玩残了、玩死了,那咱们也別废话,痛痛快快再赌一场,你看怎么样啊?贏了,这娘们儿你带走,输了嘛,嘿嘿,她就归我们了,连带那狍子!” 王大疤瘌往前踱了两步,那张坑坑洼洼的疤瘌脸在日头底下瞅著,更他娘的嚇人了,他伸出黑乎乎的手指头,指著地上那只还在流血的肥狍子,嗓门粗得跟拉破风箱似的:“我的赌注,就是你这个千娇百媚、胸前那对玉峰颤巍巍像是熟透了的果子一样的老婆,至於你的赌注嘛,我看就用地上这只刚死的肥狍子,怎么样?这买卖,你小子可不亏,一只死狍子换个活生生的娘们儿,多划算!” “赌?”听见这话,陈锋不著痕跡地摸了摸腰里別著的猎刀,眼神里头闪过一丝冷得让人发毛的光。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前身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前身这傻缺,跟这帮孙子压根就不认识,之所以会一屁股坐下来跟他们赌钱,纯粹是掉进了人家早就挖好的、连环套的坑里头了。 先是那个瘦猴儿,嬉皮笑脸地主动凑上来搭话,话里话外那叫一个劲儿地夸他陈锋有福气,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儿,还说什么一看就是旺夫益子的好面相,保证他以后干啥啥顺,財源滚滚。接著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就开始在那儿煽风点火,使那激將法,说什么他陈锋这种蔫不出溜、长相普普通通的男人,根本就镇不住这么个如似玉的美人儿,迟早得让人撬了墙角,戴顶大大的绿帽子,三言两语就把前身那点可怜的火气给拱得噌噌往上冒,脑子都气糊涂了。 等他心里头乱了方寸,六神无主的时候,王大疤瘌这个老油条就跟算准了点儿似的冒了出来,假惺惺地邀他一块儿赌几把,说是解解闷。刚开始那几把,前身那手气,简直神了,连著贏了好几注,把他给美的,估计那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脑子一热,就飘飘然地加大了赌注,结果呢,第一把就把家里那破房子给输了,第二把又把那几分薄田给输出去了,等到彻底赌红了眼,前身那混球,第三把,好傢伙,竟然连自个儿媳妇都给押上去了。 最后那个被他一拳打晕的、长得跟头黑熊似的壮汉,当时对著原身那叫一个吹鬍子瞪眼,又是拍桌子又是亮拳头,一番恐嚇带威胁,差点没把前身那点可怜的胆给当场嚇破了,逼得原身不得不哭丧著脸认栽,答应把媳妇儿送过去抵债。 这种一套接一套、配合默契的赌局千术,陈锋熟啊,这不就是他上辈子在资料里看到过的,那些下九流的千门八將里头,“正、提、反、火”那几路货色惯用的下三滥骗人手段嘛。只不过,人家真正道上的千门八將,那手段高明著呢,眼界也高,一般只在那些个大赌场里头跟庄家斗智斗勇,讲究个技术含量;眼前这几个货色,顶多也就算个不入流的“腥八將”,专门坑蒙拐骗那些个啥也不懂、见识短浅的老实乡民,让他们输得倾家荡產,妻离子散,手段卑劣得很。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想当年,他还在暗影小队的时候,抓个什么江洋大盗,破个什么跨国诈骗集团,那都是家常便饭,像眼前这种小打小闹、哄骗乡下土包子的老千局,也就够他们队里那些个新兵蛋子当个乐子,练练手,活动活动筋骨罢了。这会儿,陈锋眼睛里头闪过一丝旁人极难察觉到的、如同冰棱般的冷光,语气却平静得出奇,听不出一点儿波澜。 “好!”他答应得那叫一个乾脆利落,脸上一点儿慌张害怕的表情都没有,镇定得跟没事儿人一样。 “相公,不,不要啊!你千万不能再赌了,咱们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再赌下去,我……我就真的没活路了啊!求求你了,相公,咱们不赌了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给你当牛做马我都心甘情愿,只要你別再碰那些害人的东西了……”林月顏一听陈锋答应了,那张原本就没啥血色的小脸,一下子变得跟雪地里的白纸似的,煞白煞白的,她慌里慌张地一把死死抓住陈锋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睛里头,满满的都是哀求和绝望,看得人心头髮酸,连那胸前被泪水打湿的衣襟下的玉峰,都隨著她的啜泣而微微颤动。 陈锋反手握住她那只冰凉得跟冰块儿似的小手,眼神坚定得能滴出水来,语气里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月顏,你放心,你是我陈锋的女人,我心里有数,绝对不会胡来的,更不会拿你去做赌注。你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了?咱俩的好日子啊,这才刚刚开始呢!你得信我,这次我一定能把咱们输掉的一切都堂堂正正贏回来,让你风风光光地过上好日子!”他话里头那股子篤定和自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像一剂强心针,让林月顏那颗七上八下、快要跳出嗓子眼儿的心,稍微安定了那么一丁点儿。 话音刚落,他转过头,眼神跟出鞘的刀子似的,直直刮向王大疤瘌那张丑脸:“既然王大哥你非要跟我赌这一把,那成,玩什么,得由我陈锋说了算,咱们也別整那些个里胡哨的,就玩最简单直接的,摇骰子,比大小,怎么样!” 听见这话,王大疤瘌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那张满是横肉和疤瘌的丑脸笑得跟朵盛开的老菊似的,眼睛里头全是藏都藏不住的狂喜和轻蔑。要说这赌钱的各种玩意儿里头,他王大疤瘌最拿手的,玩得最溜的,恰恰就是这摇骰子!这陈锋小子,简直是茅坑里打灯笼——存心找死啊!居然敢不知死活地跟他比试摇骰子,这不是明摆著把脖子伸出来让他砍吗?既然这小子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那娇滴滴的老婆和那只肥狍子一块儿打包送上门来孝敬他,那他王大疤瘌哪有不成全的道理?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就在王大疤瘌得意洋洋、迫不及待地从怀里头掏出那副被盘得油光鋥亮、不知道坑害了多少人的灌铅骰子的时候,陈锋又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冷得跟三九天的冰碴子似的,每个字都像是能把人冻住:“哎,我说王大哥,这要是赌的时候,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有人不老实,偷偷摸摸地在骰子里动手脚,或者使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下三滥手段出老千,那又该怎么算啊?” 王大疤瘌那对三角眼猛地一眯,脸上的横肉不自觉地狠狠抽搐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恢復了那副凶神恶煞、老子天下第一的囂张模样,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带著浓浓的威胁意味:“哼,简单!哪个狗娘养的敢在老子面前出老千,被抓住了,就他娘的剁了那只不乾净的手!没二话!”他眼睛里头凶光毕露,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在赤裸裸地警告陈锋別耍什么样,否则后果自负。 “这些人,明摆著就是看准了我现在走投无路,所以才敢这么有恃无恐,说什么给我两个选择,说什么放我走,其实都是骗我的鬼话,不过是想先把我稳住,让我死了反抗的心罢了!”林月顏躲在陈锋身后,低著头,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眼神空洞洞的,一点儿神采都没有,仿佛整个人的魂儿都丟了,“说到底,你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等会儿就要去找你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然后……然后逼著我……逼著我去出卖我这身子,用我这残破的秘处去换那几个能填饱肚子的臭钱?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难道我林月顏的命,就真的这么贱,连想痛痛快快死都这么难吗?我不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她声音里头全是化不开的绝望和悲凉,仿佛整个天都塌下来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陈锋听了这话,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心里头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心疼:“月顏啊月顏,我的傻媳妇儿,我刚才不是跟你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吗?我陈锋什么时候说过我是那种人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什么时候成了那种眼睁睁看著自己老婆受辱,还乐呵呵地戴绿帽子,甚至主动把自己老婆的玉户送给別人褻玩的窝囊废、下贱胚子了?你这话说的,也太伤我的心了!你再这么说,我可真要生气了啊!” “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这次……真的不会再骗我了?”林月顏还是有点不相信,她微微抬起头,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泪珠子还在不停地打转,声音带著浓浓的鼻音,充满了不確定和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 “真的!比真金白银还要真!我陈锋用我这条命跟你保证!”陈锋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眼神真挚得能照出人影子来,不带一丝一毫的虚假。 他这话音刚落,还没等林月顏再开口呢,房门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粗俗不堪、肆无忌惮的大笑声,紧接著就是一个轻佻得让人想抽他几巴掌的声音嚷嚷起来:“我说陈锋,你小子在里头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跟个娘们儿似的!你那水灵灵、香喷喷的小媳妇儿到底同意了没有啊?咱们哥几个这都等得不耐烦了,裤子都快等不及要脱了,今儿晚上哥几个可得好好尝尝鲜,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欲仙欲死啊!哈哈哈!” “好!” 听到“出老千剁手”这句话,陈锋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往上勾了勾,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头,飞快地闪过一丝如同寒星般凌厉的光芒。他心里头早就跟明镜似的,有了定论——眼前这群靠著坑蒙拐骗、下套子害人为生的跳樑小丑、地痞无赖,那所谓的千术水平,必然是粗浅得不堪一击,上不了什么大台面。真正身怀绝技的千术高手,哪个不是眼界高远,心气也高,又怎么会看得上这点儿仨瓜俩枣的蝇头小利,干这种欺负老实人的下作勾当? 王大疤瘌捻著他那几根稀疏的、沾著油污的鬍鬚,一双小眼睛里头,满满的都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对陈锋的轻蔑。他將那两颗象牙骰子在粗糙的掌心里头慢悠悠地摩挲了片刻,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然后才装模作样、好像挺大方似的开口说道:“既然是赌骰子,那行,老子今天就开开恩,让你小子占个便宜,让你先定规则,说吧,想怎么玩?比大还是比小?单双也行!”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透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傲慢,仿佛这胜券早已经稳稳噹噹地攥在他手心里了,陈锋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说完,他把那两颗骰子往陈锋面前一递,示意他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猫腻。 陈锋脸上神色平静得很,看不出喜怒,他伸手接过那两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骰子,入手微沉,质感还行。他用指尖轻轻地摩挲著骰子光滑的表面,又在手心里掂了掂分量,感受了一下手感。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心里头已经有了计较。隨后,他把骰子又还给了王大疤瘌:“那就……赌小吧!” 第5章 识破千术 “赌小吧!” 就这仨字儿,王大疤瘌眼中闪过一丝藏不住的欢喜。他也不客气,摸了俩粗陶碗,手上耍了几个哨动作,叮叮噹噹,把骰子放碗里,盖上,开始摇。骰子撞碗声脆,可节奏刻意。猛地,他手腕一停,碗“啪”地稳稳撂桌上。他小眼睛像狼,死死盯著陈锋,嘴角掛著狡猾又得意的坏笑。 屋里空气冻住似的,几个人喘气都下意识放轻。大伙儿眼珠子快瞪出来,瞅著王大疤瘌慢吞吞掀开上头那个碗。俩骰子骨碌碌停在那儿,点数清楚——一个一点,一个也是一点,加起来,二点!他娘的,最小的点数! “哈哈哈哈!贏了!贏了!老子贏了!”王大疤瘌先炸了锅似的,爆发一阵震天狂笑,那几个狗腿子脸上也都露出“你懂的”贱笑,互相挤眉弄眼。 林月顏一瞅见那俩点儿,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俏脸“唰”地比墙上白灰还要白,一丝人色都没了。她娇小身子抖得像风里树叶,小手死死无助地挽著陈锋胳膊,指甲都快掐进陈锋肉里,好像陈锋是她唯一救命稻草。 “嘿,陈锋,你小子这运气,真他娘的不是一般的背啊!隨便一摇,就给你摇出个天下最小的点数,老天爷都不帮你啊!”王大疤瘌眯缝起小眼睛,脸上疤瘌因笑得得意,都扭曲成更嚇人的沟壑,语气里全是赤裸裸的轻蔑嘲讽,好像陈锋在他眼里连条狗都不如。他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又肆无忌惮地在林月顏因恐惧更显玲瓏浮凸的曲线上游走,尤其在那微微耸起的胸脯和纤细腰肢上打转,心里不知琢磨什么齷齪念头。 先前被陈锋一拳打晕的壮汉,这会儿按捺不住,蒲扇似的大手一挥,口水都快流出来,扯著嗓子嚷嚷:“吃肉!吃肉!老子要吃肉!这狍子肉可是好东西,香得很!”说著,粗壮如柱的手臂就要往地上那只还在滴血的狍子身上招呼,想扛起来就走,牛眼珠子里闪著饿狼见了肉似的贪婪光芒。 “我还没扔呢,几位这话,未免说得太早了点儿吧?嗯?”陈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点火气都没有。他轻轻拍了拍林月顏冰凉的小手,手心传过去的温度,像在无声告诉她,別怕,有我呢。 王大疤瘌听了不屑冷笑,眼神像看傻子:“陈锋,我都他娘的扔出最小点了,你还想垂死挣扎什么劲儿?你小子真他娘的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啊!”他把丑陋的脑袋抬得高高的,用鼻孔看人似的,极其傲慢地俯视著陈锋,活像自己是天王老子。 “既然你小子非要茅坑里打灯笼——找死,那成,你来扔,老子就让你死个明白!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小子要是手气不好,一个不小心扔砸了,可別怪哥几个不客气!到时候,不光这香喷喷的狍子肉要被咱们哥几个当下酒菜吃了,你这个水灵灵的小媳妇儿,也得乖乖跟咱们回去,让哥几个好好『疼爱疼爱』,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快活!哥几个保证让她也尝尝咱们的厉害!这狍子肉可是大补啊,壮阳得很,哥几个吃了,晚上更有劲儿折腾你媳妇儿,哈哈哈!”他这话越说越下流,满嘴污言秽语,威胁和轻浮意味浓得化不开。 陈锋依旧面色不改,这些压力,对见惯大场面的人来说,不过微风拂面。他並非前身那个任人宰割的窝囊废,若要让这四个人神不知鬼不觉消失,於他不过举手之劳。然而,现在身处山村,他只是个普通农户,能避免惹祸自是最好。 他双手捧碗,白土骰子碗中碰撞,发出一阵清脆响声。没有多余样,陈锋几下便將碗放在地上,动作乾净利落。 王大疤瘌迫不及待,眼中闪烁贪婪光芒,直接伸手揭开陈锋碗上的遮盖。下一刻,两枚骰子安静躺碗底——一个一点,一个五点。 “你是六点,我是二点,我们比的是小,陈锋你输了!“王大疤瘌仰头大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你个废物,把他老婆和狍子都带走!“ 林月顏如同惊弓之鸟,死死挽著陈锋胳膊,声音颤抖:“相公…“她美丽的眼睛里盈满绝望泪水,宛如秋日將落的露珠。 “真输了吗?嗯?”就在王大疤瘌那只黑乎乎的爪子,得意洋洋地伸过去,想要把桌上那俩骰子给收回来的时候,陈锋的手掌,快得跟一道闪电似的,“啪”一下,就盖在了那俩骰子和陶碗上。 一剎那,屋里空气,又他娘的凝固了,比刚才还紧张。 “陈锋,你,你小子这是什么意思?啊?”王大疤瘌两条扫帚眉一下子拧成个疙瘩,小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不安警惕,声音透著点虚,“这规则你小子自个儿定的,现在结果也出来了,胜负已分,你小子是输不起,准备当眾耍赖不认帐吗?”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三个狗腿子“呼啦”一下全站起来了,一个个像斗鸡,瞪著牛眼,虎视眈眈盯著陈锋,拳头攥得“咯吱咯吱”直响,摆明了“你小子敢说个不字,老子们就立马动手”的凶恶架势。 陈锋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寒光,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冷笑:“我当然不认帐,因为啊,我准备剁你的手!” 他话音未落,盖著骰子的手猛地砸下!“砰”一声大响,力道嚇人,桌上粗陶碗当场四分五裂,激起呛人白灰。两颗白泥骰子被砸得粉身碎骨,从碎裂陶片和骰子粉末里,竟然慢慢渗出一小股亮晶晶、银白色的液体——那玩意儿,明晃晃的,可不就是水银嘛! 一瞅见这玩意儿,王大疤瘌那张原本还得意的丑脸,“唰”地一下,就变得像死了爹娘似的惨白,一点血色都没了。他臭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额头冷汗,像下雨似的,“哗哗”地往下淌,豆大汗珠顺著他那道狰狞刀疤,慢慢往下流,看著噁心又可笑。 “你,你……你怎么知道的?这不可能!”王大疤瘌嘴唇抖得像筛糠,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见了鬼似的惊骇和不敢相信,那张布满横肉和疤瘌的丑脸上,冷汗涔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陈锋不屑嗤笑,眼神带著睥睨眾生、看穿一切的锐利傲气。他嗓音不急不缓,平淡的,却像把淬了冰的刀子,一个字一个字往王大疤瘌心窝子里扎:“真正的千术,有传承,有门道,需从小苦练,手上功夫、眼力、心计,缺一不可。你王大疤瘌,不过是连脸上烂疤瘌都治不起的穷酸刁民,就算你祖坟冒青烟,侥倖弄到点不入流的千术皮毛,也顶多糊弄傻子。凭你这点三脚猫道行,也想做到想要几点就能摇出几点?痴人说梦,白天不懂夜的黑!” 阳光透过破窗格子,斜斜照进这小破屋里,把陈锋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落在地上,就跟一把出鞘的利剑似的,剑尖直愣愣指著王大疤瘌那张屁滚尿流的丑脸。 屋里空气凝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沉闷嚇人,几个人呼吸声粗重得像拉风箱,清晰可闻。王大疤瘌小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恐惧,却还是强撑著,想做出镇定自若的鸟样,恶狠狠盯著陈锋,声音都发飘了:“你……你小子从一开始就怀疑老子的骰子有问题了?你他娘的是故意不说,就等著老子自己往套子里钻,好当眾揭穿老子,让老子丟人现眼,是不是?” 他眼睛里烧著熊熊怒火,被人当场抓住出老千,並不可怕,道上混的谁没失过手?但被一个他压根没放在眼里的山野村夫,一个穷得叮噹响的泥腿子,给设局当猴儿耍了,这让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不配让我费心思给你做局,我纯粹就是閒著没事儿,逗你玩儿呢!怎么著?不服气啊?”陈锋语气轻蔑到了极点,那眼神,跟看一堆臭狗屎似的,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鄙夷。 在他眼里,眼前这四个赌徒,不过是几个上不了台面、自以为是的跳樑小丑,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就算今天他没能当场抓住王大疤瘌出老千的把柄,难道这几个厚顏无耻的狗东西,就能顺顺噹噹地把狍子和林月顏给带走了吗?痴心妄想!他陈锋可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说到底,一切恐惧退缩,都他娘的是源於火力不足!当他自身实力远超这四个狗东西一大截的时候,他又何必憋屈自己,去遵守这帮混蛋王八蛋定下的狗屁规矩? “剁手吧!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陈锋声音冰冷,慢悠悠从墙角抽出那把砍狍子、还沾著暗红色血跡的猎刀,雪亮刀锋在昏暗屋里闪著森森寒光。他隨手一扔,猎刀“噹啷”一声,不偏不倚落在王大疤瘌面前,清脆响声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 “剁手?好好好!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自不量力!”王大疤瘌丑脸因极度愤怒和屈辱而扭曲,阴森狞笑一声,猛地弯腰捡起地上猎刀,小眼睛里闪著鱼死网破的狠毒和疯狂。下一刻,他脸色骤变,咬紧后槽牙,嘴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举著刀,疯了似的朝著陈锋猛扑过来,雪亮刀锋直愣愣扎向陈锋咽喉要害!这是要拼命了! 第6章 出尔反尔 “相公,小心啊!”林月顏嚇得魂儿都快飞了,失声尖叫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头,此刻全是化不开的惊恐和担忧,一张白皙娇嫩的小脸,因为过度的恐惧,变得比雪还要白,胸前那对饱满的玉峰也因为紧张而急剧地起伏著。 然而,她那带著哭腔的提醒话音还没落乾净呢,陈锋就已经动了!只见他身形快得跟鬼魅似的,不退反进,单手一探,精准无比地扣住了王大疤瘌那只握著刀的粗壮手腕,手上的力道微微一吐。王大疤瘌只觉得手腕上一阵钻心的剧痛,像是被烧红的铁钳给夹住了一样,根本使不上一丁点儿力气,那把锋利的猎刀“噹啷”一声,应声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王大疤瘌那张丑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忍受的痛苦表情,但很快就被更加汹涌的愤怒和疯狂所取代,他歇斯底里地衝著那三个还在发愣的同伙吼道:“动手啊!你们三个还他娘的傻站著干什么?等死吗?赶紧给老子一起上,弄残这个不知死活的逼养的!他老婆和那只肥狍子,就还是咱们的!不然的话,你们他娘的还真想被这小子给剁了手不成?废物!” 他这话一出口,另外那三个地痞流氓,总算是如梦初醒,一个个脸上露出凶残的表情,怪叫著,纷纷朝陈锋扑了过来。一个个面目狰狞,挥舞著拳头,嘴里头呜哩哇啦地喊著,那架势,恨不得把陈锋生吞活剥了。陈锋眼神一冷,不闪不避,看准了王大疤瘌那条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僵直的胳膊,一脚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踹在了他胳膊的关节处。只听“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王大疤瘌那条胳膊,立刻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软绵绵地扭曲著耷拉了下去,显然是骨头断了。紧接著,一声悽厉得不像人声的惨叫,猛地划破了这山林间的寂静,听著就让人毛骨悚然。 陈锋身形快如闪电,看都没看王大疤瘌一眼,直接迎向了那三个嗷嗷叫著扑上来的傢伙。虽说是一对三,但这三个人,不过是些个欺软怕硬、只知道仗势欺人的乌合之眾罢了,平日里也就敢欺负欺负老实巴交的乡民,哪里受过什么正经的打斗训练?全凭著一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力瞎打乱撞。在陈锋这种经歷过无数次生死搏杀的顶尖特种兵王眼里,他们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简直就跟蜗牛爬似的缓慢,浑身上下,破绽百出,不堪一击。几乎是眨眼之间,那三个傢伙就已经鼻青脸肿地倒在了地上,一个个捂著受伤的地方,发出杀猪般的哀嚎,脸上除了痛苦,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惊骇和不敢置信,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平日里任他们欺负的窝囊废,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三下五除二,轻鬆解决了那三个不成气候的小嘍囉,陈锋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了那个抱著断臂、疼得满地打滚的王大疤瘌身上,那眼神,冰冷得像腊月里的寒冰,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你刚才不是说,出老千就要剁手吗?可结果呢,你非但出老千,被我抓住了,还想杀人灭口,这叫什么?这叫出尔反尔,罪加一等!既然你自己下不去手,那行,我就好人做到底,帮你一把!”说著,他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把锋利无比的菜刀,雪亮的刀锋在阳光底下,闪烁著令人心悸的森然寒光。 “陈锋,你,你小子別乱来!你冷静点!杀人……杀人可是犯法的!”王大疤瘌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声音里头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惊恐和颤抖,他看著陈锋一步步逼近,嚇得连断臂的剧痛都暂时忘记了,“咱们大乾律法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擅自动用铁器伤人,那可是要杖毙的!你小子要是真敢砍了我的手,你也別想活!你也完了!官府饶不了你!”他强忍著断臂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声音嘶哑地威胁道,希望能让陈锋有所顾忌。 “是吗?有这说法?”陈锋闻言,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躲在他身后的林月顏,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只见林月顏苍白著小脸,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浓浓的担忧和害怕。陈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著几分戏謔的笑容:“嗯,杖毙听起来是不太好,死得太难看了。不过嘛,我这儿倒是有个好招儿!”他话音未落,动作快得让人眼繚乱,迅速將那把雪亮的菜刀,塞进了王大疤瘌那只还算完好的手中,然后,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把握住了王大疤瘌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强行操控著王大疤瘌的手,让那锋利的刀锋,直愣愣地对准了他自己另一只已经断裂、血肉模糊的手臂! “不,不!陈锋!你个魔鬼!你放开我!不要啊!”王大疤瘌这下是真的嚇破了胆,脸无人色,跟死了爹娘一样,他拼了老命地挣扎,想要把手抽回来,却根本无法挣脱陈锋那如同铁钳一般死死箍住他手腕的掌控,那力道,大得让他绝望,“陈锋,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的房子,你的地,还有你老婆,我都还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你放过我吧!我求求你了!饶我一条狗命吧!”他声嘶力竭地哀求著,哭喊著,那双小眼睛里头,闪烁著绝望的泪光,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到了极点。 然而,陈锋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动容,仿佛王大疤瘌的惨叫和哀求,都跟他没关係似的。只听“噗”的一声极轻微的、皮肉被割开的细响,紧接著,一道鲜红的血柱,猛地从王大疤瘌那只被他自己“砍”中的手腕处喷涌而出,那滚烫的鲜血在阳光底下,显得格外的妖异和刺目。王大疤瘌那只手的手筋,被乾脆利落地挑断了,鲜血顺著他的指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很快就在那乾燥的泥地上,形成了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的“梅”。想要把这断掉的手筋给接上,恢復如初,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就算他现在立刻翻山越岭,跑到几十里外的县城里头去找大夫,等他到了县城,恐怕黄菜都他娘的凉透了。这只手,算是彻底废了!以后別说拿刀砍人了,就是端碗饭都费劲! “你看,这不就结了?你这属於自个儿不小心,弄伤了自个儿,属於自残行为,官府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杖毙我了吧!嗯?”陈锋脸上带著如沐春风般的盈盈笑意,可那眼神,却冷得能冻死人,看得人心头髮毛,不寒而慄。在剩下那三个地痞流氓的眼中,此刻的陈锋,简直就跟刚从十八层地狱里头爬出来的索命恶鬼一样,让他们从骨子里感到恐惧和绝望。 乾脆利落地解决了王大疤瘌这个罪魁祸首,陈锋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又缓缓地扫向了另外那三个嚇得瘫软在地上,连滚带爬都忘了的傢伙,那眼神,就跟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似的,在他们三个人的喉咙上,慢悠悠地、一个一个地划过:“你们三个,是想自个儿动手呢,还是也想让我帮你们一把,剁了你们那几只不乾净的手啊?” 那仨货一听这话,脑袋摇得跟货郎鼓似的,瞅著陈锋那眼神,全是怕,不掺假。刚可瞧得真真儿的,陈锋咋拾掇王大疤瘌的,一只手都给废了,这会儿再看陈锋,哪儿还有半点儿敢小瞧的心思? 他们仨加一块儿都干不过王大疤瘌,陈锋能把王大疤瘌拾掇得服服帖帖,弄他们仨,那还不是跟捏小鸡崽儿似的?眼里头,就剩下怕和想活命了。 陈锋那眼神冷颼颼的,跟刀子似的,挨个儿从他们脸上刮过去,声儿里头那股子威严,不容你犟嘴:“你们跟王大疤瘌合伙坑我,现在,准备好挨拾掇了没?嗯?”话不重,可听在耳朵里,比三九天的冰溜子还扎人。 第7章 收服恶霸 仨人你看我我看你,眼里都想活。下一秒,“噗通噗通”,全单腿跪地,脸上笑得諂媚,话里全是巴结:“陈锋哥,您可千万別误会!这事儿不赖我们,都是王大疤瘌那狗日的逼的,我们也没办法啊!”那怂样,活像被猫逮住的耗子。 “没错没错!王大疤瘌那龟孙太不是东西了!今天要不是陈锋哥您神威天降,把他拾掇了,我们现在还不定怎么被他磋磨呢!”另一个壮汉,脸上笑得像朵菊,脑门上汗珠滚滚,眼里全是求饶。外头日头照进来,把他们德行照得清清楚楚。 第三个也赶紧跟上,马屁拍得山响:“陈锋哥威武!陈锋哥盖世!您这一出手,真是乾净利落,太他娘的妙了!”他顿了顿,眼珠一转,想到救命稻草,赶紧补句:“陈锋哥,我们哥仨合计合计,想往后就跟著您混了,您看,能不能给个机会?” 一听这话,剩下俩人眼睛“唰”地亮了,像溺水捞著木头,赶紧跟著表忠心,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一个比一个磕头响: “是啊是啊,陈锋哥!我们哥仨膀大腰圆,有的是力气,干活绝对是把好手!往后您但凡有啥吩咐,我们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帖帖!跟著您,保管往后这清河镇,再没人敢招惹您一根汗毛!” 屋里气氛一下子怪怪的。刚才那剑拔弩张的劲儿,早飞没影了,就剩下这仨货諂媚的笑脸和眼巴巴盼著的眼神。 陈锋摸著下巴頦,寻思开了。他眼睛微眯,像在算计这里头的道道。这穷山沟里,一个人再厉害,力量也有限。要是能收几个跑腿儿的,倒也不是坏事。那仨货瞅著陈锋那样子,好像有点意思,脸上立马乐开了,好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一个比一个嘴甜: “陈锋哥,您就擎好吧!我们哥仨,保证任劳任怨,您说往东,我们绝不往西,您说打狗,我们绝不撵鸡!” “对对对!以后这村里,要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对您不敬,不用您发话,我们哥仨第一个衝上去,揍得他满地找牙,爹妈都不认识!” “还有还有!陈锋哥的娘子,那就是咱们的……啊呸呸!是咱们的亲大嫂!往后谁要是敢对大嫂有半点儿不敬,或者敢用那不乾不净的眼神瞅大嫂那身前饱满的玉峰一眼,我们哥仨第一个饶不了他!非得把他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 陈锋心里仔细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仨货確实壮实,平日里干活也肯定能吃苦。自己刚穿过来,人生地不熟,往后不管干啥,身边没几个得力的体力活帮手,还真不方便。这三人在村里,估摸著也算有点小名气,收了他们,確实能省不少事。想当年那朱温老儿日后能成大事,手底下不也招了一帮亡命徒给他卖命嘛?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再说,这年头,到哪儿不是凭实力说话?对这些泼皮无赖、地痞流氓,更是谁拳头硬谁就是爷。他们瞅见陈锋能一个人弄到这么大一只狍子,心里早就羡慕嫉妒恨了。那狍子看著傻,可跑起来真他娘的快,一般人,累死也逮不著。陈锋能弄到,说明他有真本事,以前那窝囊样,指不定都是装出来的,扮猪吃老虎呢!不然,就凭以前那个怂包陈锋,能那么轻鬆把王大疤瘌拾掇了?鬼才信! 想到这儿,陈锋心里有数了。他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不咸不淡地开口:“行了,你们仨,先把那姓王的拖走。要是真心想跟我陈锋混,別废话,明儿一早,天没亮,就麻溜儿到我家门口等著。”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可眼神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在警告他们,別耍样,否则有你们好看的。 这话一出口,那仨货脸上立马乐开了,像得了皇上大赦,喜形於色。他们生怕陈锋下一秒反悔,赶紧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像拖死狗,一人拽著王大疤瘌一条腿,另一人抬著上半身,急吼吼地朝门外奔去。只听王大疤瘌嘴里发出一连串杀猪似的悽厉惨叫,声儿划破山村傍晚的寧静,听得人心里发颤。还有一个机灵点的,赶紧用脏兮兮的衣袖,把地上滴落的血跡擦乾净,生怕留下什么手尾。 等这帮人闹哄哄地走了,屋里总算恢復安静。外头夕阳余暉懒洋洋透过破窗户照进来,给泥土地面镀上一层暖暖的金黄色。林月顏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还是有点发白,她瞅著陈锋的眼神,变得有些惊疑不定,甚至茫然。她轻轻咬著那片粉嫩的嘴唇,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困惑地望著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丈夫,眼里全是复杂情绪。那因先前惊嚇而微微起伏的酥胸,此刻也渐渐平復下来,只是心头依旧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乱跳。 陈锋这变化,实在太大了,大得让她不敢认了。以前的他,窝囊,懦弱,没担当,连家都能败光,还动不动就拿自己撒气。可现在这个呢?不光对自己好像多了几分宠爱和耐心,还能那么果断、狠辣地拾掇那些欺负他们的人。这种翻天覆地的转变,让林月顏觉得不真实,像做梦,总觉得陈锋这番改变,是不是有什么別的图谋,或许……或许是为了图谋更多她不知道的东西。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以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陈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陈锋一转头,正好看见林月顏那双写满复杂情绪的眼睛。他有些纳闷地摸了摸脸,好奇地问:“咋了这是?莫非我脸上长了不成?让你这么盯著看?”他语气轻鬆自然,好像刚才那血淋淋的一幕,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压根没放在心上。 林月顏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一下子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她赶紧慌里慌张地摆摆手,声音又轻又柔,像蚊子哼哼:“没,没什么,相公,我……我就是没想到,你竟然真的……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要是搁在以前,你肯定……肯定就由著他们了……”她声音里,带著几分感慨,几分没散尽的疑惑,却也藏著几分欣喜和庆幸。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陈锋听了这话,微微愣了一下,隨即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笑意。他伸出手,轻轻颳了刮林月顏小巧的鼻樑,满眼宠溺:“你这个傻丫头啊,往后可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听见没有?有我陈锋在一天,就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敢碰你一根汗毛,谁敢,我就剁了谁的爪子!”他眼神渐渐坚定有力,像有两团火在烧,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照顾眼前这个受尽苦楚的柔弱女子,让她过上好日子。 接著,陈锋弯腰,轻轻鬆鬆拎起地上那只百十来斤的狍子,朝著墙角那个缺口的大水桶走去,看样子是准备收拾这狍子,清出內臟。新鲜的兽血,顺著他手指往下滴,在地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有点嚇人的“儿”。林月顏一瞅见这架势,小脸“唰”地白了,容失色,她也顾不上別的,赶紧小跑到陈锋跟前,一把抓住他那只沾满血的大手,急忙想阻止他,声音都带著哭腔,焦急问:“相公,相公你这是要干嘛呀?这……这东西可不能隨便乱动啊!”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全是弄不明白和担忧。 陈锋有些纳闷地瞅了瞅林月顏,又晃了晃手里那只死沉的狍子,理所当然地说:“还能干嘛?当然是把它拾掇乾净了,杀了吃肉啊!这可是好东西,正好给咱家娘子好好补补身子。你这瘦的,风一吹都快倒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沾过荤腥儿了,今儿让你吃顿好的,吃点肉,好好补一补,养胖点儿,摸著也舒服不是?”他语气里,满满的都是不加掩饰的关切和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坏笑。 林月顏一听这话,轻轻咬著下唇,好看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真没想到,陈锋这会儿了,还在替她著想。她確实好久好久,连肉腥味儿都没闻过了。这年头,能混个肚儿圆就烧高香了,谁还敢想吃肉?那不都是地主老財、员外老爷们才有的福气嘛!可她还是摇了摇头,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里,全是股子倔劲儿。她那只小手,死死攥著陈锋那只沾血的大手,不让他再动那狍子:“不行!相公,这肉咱们说啥也不能就这么吃了!你瞅瞅,这狍子少说也得有五六十斤呢,咱们俩吃了,是解馋了,可也太糟蹋东西了!依我说啊,不如趁著新鲜,拿到镇上卖了换成钱,有了钱,咱们就能多买点米麵,仔细著点儿,怎么著也够咱们俩过大半年的安生日子了,总比现在这样吃了上顿愁下顿强啊!” 陈锋心里,又把原身那畜生骂了一百遍。这么好的媳妇儿,打著灯笼都难找,原身那混球居然不知道珍惜! 他瞅著眼前这个身子骨瞧著柔柔弱弱,可骨子里头透著股子韧劲儿的小女人,心里,一股暖流淌过,热乎乎的。这女人,明明自己也馋肉馋得不行,可还是把家里难处摆头一位,这份贤惠,这份会过日子,这世上有几个女人能比得上? 家里,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加上陈锋以前那德行,整个一烂赌鬼,成天泡牌桌子,跟中了邪似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早就让他输得底儿朝天了。现在这家里,说是家徒四壁都抬举了,连件像样家具都找不出来,就剩下几件勉强能遮羞的破衣裳,还有几个豁了口的破碗烂筷子。林月顏啊,虽说是这十里八村数得著的美人儿,那身段,那脸蛋,特別是那胸前微微隆起的玉峰,不知惹多少人眼馋,可偏偏嫁了这么个不爭气的男人,这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她那双原本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似的眼睛,如今也常常透著股藏不住的疲惫和忧愁。 说实话,她自己也想尝尝肉味儿啊,馋得不行,做梦都梦见过那肉香扑鼻的场景。可比起那一时半会儿的口腹之慾,她更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只有活著,才有指望,才能瞅见明儿个的太阳不是? 第8章 邻居误会 陈锋瞅著自家媳妇儿愁眉苦脸的小模样,心里一软,扑哧笑了出来。他伸出没沾血的手,温柔地揉了揉林月顏又黑又软的头髮,动作轻柔。他眼神里全是宠溺和坚定,笑著说:“傻丫头,听我的,今儿晚上咱们就敞开了吃!我心里有数,这点肉算啥?等会儿啊,我就去镇上找铁匠师傅,打一把趁手的好傢伙,我跟你保证,明儿个,我肯定能猎到更多更大的狍子,到时候让你天天有肉吃,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那胸前的玉兔儿也更饱满,摸著才舒服呢!” 那话里的自信,是以前陈锋身上打死也找不著的。就好像,他胸有成竹,啥事儿都在掌控之中。 “真的呀?夫君,你……你没哄我吧?”林月顏小脸怪怪的,有点不敢信,水灵灵的眸子里,全是“你不是吹牛吧”的光。她蹙著秀眉,粉唇微抿,心里直嘀咕。莫非这狍子,真跟大白菜似的,那么好打? 狍子虽被人叫“傻狍子”,可机灵著呢,跑得快。往日里,陈锋运气好,能套著只兔子就够吹半天,更別说狍子这种大傢伙了。 陈锋一眼瞅出自家媳妇儿不信,他“嘭嘭”拍著胸脯,再三保证,说得唾沫星子横飞,甚至拉过林月顏柔若无骨的小手,眼神诚恳,像要发誓,让林月顏恍惚间,瞅见了另外一个陈锋——一个她从没见过的,浑身透著果决和能耐的陈锋。 在陈锋不容置疑的保证下,林月顏將信將疑地勉强同意了,可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她瞅著眼前这个换了个人似的丈夫,忽然觉得他有点陌生,却又莫名让她心里特安稳、踏实。 “那行吧,夫君,我相信你!你赶紧收拾內臟,我去菜园子摘点菘菜,洗乾净了,今晚总不能光吃肉,也得有青菜不是?”她说著,拿起旧菜篮子,朝著院外菜园子走去。 陈锋瞅著林月顏那水蛇似的婀娜背影,心里激动得不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乱跳。 那纤细腰肢,婆娑步伐,让他感慨:自己这媳妇儿,真是打著灯笼都难找的好啊!不光长得倾国倾城,眉眼都比得上画儿上、戏台上的大明星了!模样俊也就算了,关键是身段儿,好得惊人!该鼓的地方鼓,该细的地方细,特別是胸前隨著她走动而微微颤动的饱满玉峰,还有那挺翘的香丘,简直就是老天爷最完美的杰作!那水蛇腰,柔若无骨,一举手一投足,全是女人柔美和嫵媚。 更要紧的是,她还这么温柔体贴,心地又好,处处替自己著想,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了!陈锋恍惚觉得,自己运气好到爆棚,直接一步到位,抵达人生巔峰啊!能娶到这么个宝贝媳妇儿,这辈子,值了! 就在这时,隔壁院的王大妈,刚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准备洗衣服。 她六十多岁了,腰背有点佝僂,可干活麻利,比年轻小伙子不差。她一出门,老眼就瞅见了菜园子里弯腰忙活的林月顏。 王大妈眯缝起老眼,仔细一瞅,发现林月顏白净小脸上,好像还有点没干透的泪痕。剎那间,她那颗爱打抱不平的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二话不说,迈大步虎虎生风,急吼吼地朝著林月顏过去,气势活像要去替天行道。 平日里,陈锋那混帐男人,就天天欺负林月顏,在外赌钱输光家当,回来还要拿媳妇儿撒气,不是打就是骂。那些难熬的夜里,林月顏受不住了,会偷偷跑到她家哭诉。王大妈自己从苦日子熬过来,对林月顏的处境感同身受,早就对陈锋恨得牙痒痒了。 如今她刚一出门,瞅见林月顏脸上还没干的泪痕,心里第一时间就认定,肯定是陈锋那挨千刀的混帐,又他娘的欺负林月顏这苦命丫头了!想到这儿,王大妈心头火“噌”地一下烧起来,三步並作两步,快步来到林月顏身边,啥话不说,一把拉住林月顏纤细手腕,拉著她就朝自己家走。 “月顏丫头,跟大妈走!大妈今儿说啥也得替你出这口恶气!陈锋那小子,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娶了你这么个如似玉的好媳妇儿还不知足,还敢欺负你,简直猪狗不如!”王大妈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全是愤懣和怒火,嗓门儿大得跟洪钟,震得附近树上的麻雀都“扑稜稜”嚇飞一大片。 林月顏被王大妈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又惊又慌,赶紧使劲摆著另一只手,小脸涨得通红,急忙解释:“不,不是的,王大妈,您误会了!真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是自己愿意出来摘菜的。陈锋他……他现在对我挺好的,他没有欺负我呀!”她声音又轻又急,生怕王大妈误会陈锋,再闹出什么事儿来。 可是呢,王大妈听了这话,心里更是又酸又痛,像针扎。她太了解林月顏性子了,这姑娘从小懂事得让人心疼,嫁人后,更是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从没听她抱怨。就算受天大委屈,也只会自己偷偷抹眼泪,默默忍著。多好,多贤惠的女人啊!就算是被人欺负狠了,也只会打落牙齿和血吞,甚至还会替那个不成器的丈夫辩解! 王大妈甚至觉得,林月顏肯定又被陈锋欺负了,不敢说实话,定是害怕陈锋报復!她那双看透世事沧桑的眼睛流露浓浓怜爱和坚定,她信心满满地拍了拍林月顏冰凉的小手,示意让她放宽心。 “月顏丫头,甭怕!有王大妈在这儿,我看谁敢欺负你!就算是陈锋那小子也不行!別人怕他陈锋,我王大妈可不怕他那混球!你跟在王大妈身边,王大妈护著你,保准没人敢再动你一根指头!”她说著,也不管林月顏乐不乐意,拉著她胳膊,气势汹汹地朝著陈锋家的院子大步走去,那架势,活像要去捉拿妖魔鬼怪的女武神下凡。 她俩很快就走到陈锋家院子里。离老远,就瞅见陈锋正蹲在大水盆旁,低头吭哧吭哧地处理死狍子內臟呢。王大妈二话不说,直接怒气冲冲地衝上去,伸出手指头,差点戳到陈锋鼻子上,张嘴怒吼:“陈锋!你个小王八羔子!能不能给老娘有点出息!啊?怎么天天就知道在家里横,就知道欺负你媳妇儿?哼!你是不是看著我们家月顏性子温柔,脾气好,就可劲儿地欺负她?我告诉你,今天有我王大妈在这儿,你要是再敢动月顏一根汗毛,我跟你没完!” “你要是再敢这么欺负月顏,我老婆子今儿就豁出去了,立刻去告诉村长,让村长他老人家来给咱们好好评评理!看到底是你陈锋有理,还是我们月顏受了委屈!”王大妈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全是义愤填膺,嗓门儿大得跟打雷,差不多半个村子都听见了,惹得周围几户人家养的狗,都跟著“汪汪汪”地叫唤起来。她那双粗糙得跟老树皮似的手,往腰上一叉,眼神像两把锥子,死死瞪著陈锋,活像陈锋是天底下最不是东西、最不爭气的混帐男人。 林月顏一听这话,顿时嚇得容失色,小脸“唰”地白了,连嘴唇都没血色。她赶紧伸出小手,使劲拉扯王大妈打了补丁的衣袖,声音又急又弱,带著哭腔:“王大妈,王大妈您可千万別生气,您真是误会了!陈锋他……他现在对我真的挺好的,他没把我怎么样,真的没有!他……他甚至还帮了我大忙呢,还帮我把那些个上门来欺负人的混混都给打跑了!”她越说越激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感激和真诚,生怕王大妈不相信她的话,再把事情闹大了。那因急切而微微起伏的酥胸,也显露出她此刻內心的不平静。 不说那些混混还好,一提起混混,王大妈那张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一下子就拉得更长了,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瞅著陈锋的眼神,变得越发厌恶和鄙夷,像瞅著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那群小混混在村里名声臭大街了,简直臭名昭著!成天游手好閒,不干正经事,就知道欺男霸女,偷鸡摸狗,简直无恶不作,村里人瞅见了他们,都跟躲瘟神似的。王大妈自然而然就认为,陈锋这小子,肯定跟那群人一路货色,蛇鼠一窝,狼狈为奸,所以啊,她看待陈锋的眼神,就更加不友善,更加充满了怀疑。 陈锋瞅见王大妈这么不待见自己,脸上却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甚至嘴角还微微往上翘了翘,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知道在这穷山恶水、鸟不拉屎的山村里,大多数人都是各扫门前雪,哪有閒工夫管別人的閒事? 要是瞅见林月顏被人欺负了,十个有八个,肯定装作没瞅见,赶紧溜之大吉,生怕惹祸上身。也就只有王大妈这种心肠热、性子直的老人家,才肯站出来替林月顏说几句公道话,帮她出出气,给她撑腰。平日里,王大妈待林月顏这丫头,就跟待自己亲闺女似的,疼爱得不行,处处都照顾著,陈锋心里感激她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跟她老人家生气呢?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第9章 初步改观 林月顏见陈锋没发火,心里稍鬆口气,却不知所措。她急得跺脚,小跑到陈锋跟前,纤细手指紧拽他粗糙大手,水汪汪大眼里满是恳求和担忧,声音颤抖:“相公……王大妈她……她也是真心为了我好,你……你可千万別跟她生气,好不好嘛?”她可怜巴巴,眼泪汪汪,晶莹泪珠在长睫上打转,似要落下。 陈锋温柔地摸了摸林月顏毛茸茸的小脑袋,眼神宠溺安抚,嘴角微扬,露出让人安心的微笑:“傻丫头,放心吧,我分得清好赖人。王大妈真心疼你,我都知道。”他声音低沉有磁性,温和如春风,暖洋洋的,让人心里熨帖。 他转身,走到已开膛破肚的死狍子旁,手起刀落,“唰唰”几下,乾脆利落割下一大块约一斤重、肥瘦相间的鲜肉。他拿著肉,稳稳走到王大妈跟前,脸上掛著真诚笑容,双手递肉,诚恳道:“王大妈,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这些年,多谢您一直照顾月顏,没少替她操心。这点肉,不成敬意,您拿回去尝尝鲜,算是我给您一点补偿,千万別嫌弃。” 陈锋这举动,惊呆了林月顏和王大妈。俩人眼珠子快瞪出来,满脸不敢相信,像大白天见了鬼。在她们印象里,陈锋啥时这么大方懂事过?更別说,被人指著鼻子骂了一顿后,非但没急眼,还心平气和主动送出金贵肉食!这……简直破天荒头一回! 王大妈满肚狐疑,精明老眼上下打量陈锋,眼神透著不可思议和浓浓怀疑。这个以前游手好閒、偷鸡摸狗的小混混,难不成真转性了?还是吃错药了?竟会主动给自己送吃的?甚至自己指著他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都不还嘴?这……跟他印象里那个暴跳如雷、囂张跋扈的陈锋,完全对不上號啊! 林月顏心里却感动得一塌糊涂,眼圈一红,不爭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点当场掉下来。其实她也想过匀些肉给王大妈尝尝鲜,可一直没敢提,生怕陈锋犯浑不乐意。却没想,陈锋这回竟出乎意料主动分这么大一块肉,让她心里既意外又惊喜,还有点甜丝丝。胸前微微隆起的玉峰,也因激动而轻轻颤动。 王大妈瞅著眼前那块鲜红带血丝的狍子肉,脸上露出了犹豫。肉看著鲜嫩,让人流口水,可她迟迟没伸手去接,好像不好意思,又好像信不过。 陈锋见王大妈那样,眨了眨眼,笑容更显亲切和善,又往前递了递:“王大妈,您就拿著吧!就算您自己不想吃,也可以拿回去给家里孩子们解馋,或者拿到镇上换点钱,买点油盐啥的,也行啊。反正我们家这狍子大得很,还有好多呢,您就別跟我们客气了,拿著吧,啊?”他语气真诚,没有半点虚情假意或勉强。 王大妈听了,扭头瞅了瞅眼圈还有点红的林月顏,眼神像在徵求意见。毕竟在她看来,这么金贵的肉,该留给林月顏这丫头补身子,她身子太弱了。 林月顏见王大妈瞅自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声清脆好听。她使劲点头,眼神篤定真诚:“王大妈,既然相公都这么说了,都给您准备好了,那您就拿著吧,千万別跟我们客气!我们家这狍子啊,真的还有好多好多呢,我们俩也吃不完那么多,放久了再放坏了,那多可惜啊!您就安心拿著,啊!”她声音轻柔,可话里那股坚定,不容王大妈再拒绝。 王大妈满脸复杂地瞅著林月顏,眼神里既有惊讶,又有欣慰。隨即,她又转头,瞅了瞅一脸诚恳笑容的陈锋,这才轻轻点头,算是认可了。然后,她伸出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狍子肉,脸上神色明显缓和了许多。她粗糙的手,轻轻摩挲著那块肉,像在感受它的分量,也像在感受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和价值。 “那……那行!既然你们小两口都这么说了,老婆子我也不客气了,这肉啊,我就收下了!”王大妈声音明显柔和不少,没那么冲了,但临了还是板著脸,又叮嘱了陈锋几句:“陈锋啊,老婆子我瞅著,你小子这回,倒像是真的改了不少,比以前懂事多了。往后啊,你可得好好待我们家月顏,真心实意对她好,可不许再像以前那样混帐了!要是再让老婆子我发现,你还敢打月顏,或者敢在外头胡来,不好好过日子,那我老婆子可饶不了你,听见没!”她语气严厉,可眼神已没先前那么嚇人锋利。顿了顿,她又像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补充:“不过……今天这事儿,还是得谢谢你小子。” 王大妈说著,老脸有点掛不住了,微微泛起一丝红晕。毕竟刚把陈锋指著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转脸就拿了人家的肉,还要再训斥人家一顿,这事办的,好像有点不地道,让她自己也觉得不自在。但更多的,还是打心眼儿里替林月顏高兴和欣慰。瞅著陈锋这小子,竟然能有这么大转变,那往后啊,月顏这丫头的日子,起码能过得舒心一点儿,安稳一点儿了。只要月顏这丫头往后不再受气,不再挨打,能过上好日子,她这个当长辈的,也就心满意足,別无所求了。 “行了行了,老婆子我也不在这儿招你们小两口嫌了,我老婆子就先回去了啊!”王大妈心满意足地拿著那块金贵的狍子肉,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乐呵呵地,屁顛屁顛地离开了陈锋家的院子。 等王大妈一走,林月顏这才转头,大而亮的美眸,难以置信地瞅著陈锋。在她模糊记忆里,以前的陈锋,要是被人这么指著鼻子臭骂一顿,恐怕早就暴跳如雷了,说不定还会当场跟人动手打起来呢。可今天呢,他竟然脾气这么好,不光一句嘴都没还,还乐呵呵地把那么金贵的狍子肉给送出去了!这……这变化也太大了吧!大得让她心里,像翻江倒海,掀起阵阵波澜,久久平静不下来。 “也许……也许相公他,是真的在一点点地变好了吧……”林月顏心里偷偷美滋滋地想著,对陈锋这番出人意料的转变,感到无比欣慰和欢喜。她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眸里,闪烁著希望,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露出一个甜甜的、带著几分羞涩的笑容。 第10章 百感交集 陈锋一瞅,三两步就窜到林月顏跟前,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咧嘴笑道:“我说媳妇儿,你搁这儿发啥愣呢?没听见王大妈都发话了,让我往后得好好地宠著你,疼著你嘛!我陈锋说话算话,往后啊,肯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受一点儿委屈,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擎好吧!”他说到后头,那语气,慢慢就沉下来了,眼神里头,全是股子说一不二的坚定,那劲头,更像是在对著老天爷发毒誓似的。 这话,跟抹了蜜似的,一下子就甜到了林月顏的心坎儿里。她害羞得不行,那张俏生生的小脸蛋儿,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子,螓首低垂,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她忽然觉得,这屋里头的气氛,有点儿说不出的……嗯,不太適应,让她心里头小鹿乱撞的。她赶紧找了个藉口,慌慌张张地说道:“哎呀,相公,我那菜篮子还在外头院子里搁著呢,我……我得赶紧去摘点儿菜回来,晚上好做饭!”说完,她就跟只受了惊嚇的小兔子似的,头也不回,逃也似的就朝著外头那片小菜园子跑过去了。那纤细窈窕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底下,瞧著格外的娇俏动人,让人心里头髮痒。 陈锋瞅著林月顏那副可爱又害羞的小模样,脸上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一丝带著点儿无奈,又全是宠溺的笑容。他轻轻摇了摇头,也没多说啥,继续蹲在那个大水盆旁边,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处理那只开膛破肚的肥美大狍子。他那手法,瞅著还挺嫻熟,动作也麻利得很,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那把锋利的菜刀在他手里头上下翻飞,起落之间,就把那狍子肉和骨头给乾乾净净地分离开来了。他那副聚精会神、一丝不苟的模样,跟往日里那个吊儿郎当、游手好閒的陈锋,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判若两人。 约摸著过了小半个时辰,林月顏才提著那个破旧的竹编菜篮子,从外头慢慢悠悠地回来了。篮子里堆得满满当当——裹著霜渣子的墨绿菘菜,菜心嫩黄蜷成一团;冻得硬实的紫皮萝卜,缨子早被雪打成了褐絮;秸秆底下扒拉出的菠菜倒支棱著红根绿叶,还有雪窝里抠出的几把野薺菜,锯齿边叶子油亮亮地反著光。 那金色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洒下来,正好落在她那张白皙娇嫩的小脸上,把她衬得就跟那画儿里头走出来的仙女儿似的,美得让人挪不开眼。那微微起伏的玉峰在阳光下更显玲瓏。 陈锋一瞅见,眼睛“唰”就亮了,赶紧放下手里头的活儿,三步並作两步,顛儿顛儿地就迎了上去,咧著嘴笑道:“哎哟喂,媳妇儿,没想到你这手脚还挺麻利,这么快就摘了这么多菜回来啊!正好,今儿个让你男人我,也好好露一手,让你见识见识我陈锋的厨艺,瞧好了吧您吶,哈哈!”他说著,就特主动地从林月顏手里头接过了菜篮子,然后又拎起旁边那块已经拾掇乾净、切得整整齐齐的狍子肉,雄赳赳气昂昂地就朝著那间又小又黑的厨房走过去了。 那背影,瞅著挺拔又坚定,跟往日里那个懒驴上磨屎尿多、一到干活就蔫儿了吧唧的形象,简直是天差地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月顏瞅著陈锋那忙忙碌碌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怔在原地,回不过神来。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错愕和掩饰不住的惊喜。这……这好像还是她家男人,头一回主动说要给她下厨做饭吧? 在她那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头,以前那个陈锋,可是从来都不会沾这些个锅碗瓢盆的家务事儿的,油瓶子倒了都懒得扶一下,更別说是亲自动手下厨房做饭了!她的心里头,忽然就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暖意,暖洋洋的,特舒服,嘴角也不知不觉就往上翘了起来,露出来一个甜甜的、带著几分羞涩的微笑。 没过多久,那黑乎乎的厨房里头,就飘出来一阵阵勾人馋虫的浓郁香气,闻著就让人直流口水。又等了不大一会儿,那香喷喷、热腾腾的狍子肉,就都做好了。红烧的,清炒的,还有拿骨头熬的汤,好几种做法,每一种都有自个儿的独特风味,瞅著就让人食指大动。陈锋还特意用个大海碗,满满当当地盛了一大碗红烧狍子肉,小心翼翼地端到林月顏跟前,轻轻放在她面前的破桌子上。那肉,烧得色泽红亮,油光鋥亮,肥肉瞅著肥而不腻,瘦肉瞧著瘦而不柴,那浓郁的香气,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头钻,馋得人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林月顏瞅著眼前那碗红彤彤、香喷喷的肉,肚子里的馋虫早就被勾出来了,她不爭气地偷偷咽了好几口口水,胃里头也早就饿得咕咕叫唤了。可她並没急著伸筷子去夹肉吃,反倒是歪著那颗小脑袋,有些纳闷儿地瞅著陈锋,柔声细气地问道:“相公,这肉闻著可真香啊!你也赶紧趁热吃点儿啊,別光看著我吃呀。”她说著,就把那只盛满了肉的大海碗,往陈锋跟前推了推。虽然她自个儿个儿也馋得不行,做梦都想吃肉,可还是下意识地,习惯性地想让自个儿男人先吃。这是她嫁过来这几年,早就养成的一种改不掉的习惯了。 陈锋心里头,又是一阵暖流划过,热乎乎的,被自家媳妇儿这份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善良和体贴,给感动得一塌糊涂。他笑著伸出手,又把那只大海碗给推了回去,柔声说道:“傻丫头,没关係,你先吃,肉还有好多呢,我今天可是煮了一大锅,足够咱们俩敞开了吃好几顿的!再说啊,刚才在厨房做肉的时候,我早就偷偷尝了好几块了,现在肚子还饱著呢,一点儿都不饿。你赶紧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他那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满满的都是宠溺。 林月顏听他这么说,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端起那只大海碗,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瞅著最香的肉,轻轻放进嘴里。那肉一进嘴,乖乖,那股子浓郁得化不开的香味儿,一下子就在她整个口腔里头爆发开来了!那肥肉,入口即化,一点儿都不腻人;那瘦肉,鲜嫩多汁,嚼起来特有劲儿。那滋味,美得她忍不住从鼻子里头髮出一声满足的、带著点儿慵懒的轻哼。 她这辈子,还从来没吃过这么香,这么好吃的东西呢!原本她还打算著,这一大碗肉,得分好几次,省著点儿慢慢吃呢,可哪儿架得住这肉实在是太香,太好吃了啊!她这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觉,就把一整碗肉给吃了个底儿朝天,乾乾净净,连点儿汤汁都没剩下。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伸出小舌头,轻轻舔了舔沾著油光的嘴角,那模样,可爱极了。那胸前本就饱满的玉兔,似乎也因为这顿美餐而更显丰盈。 吃饱喝足了,林月顏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结果一个没留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儿。她那张俏脸,“唰”的一下就红透了,跟熟透了的苹果似的,赶紧抬起头,有些胆怯地、偷偷摸摸地瞅了陈锋一眼,生怕他会笑话自个儿没有大家闺秀的斯文风范,吃饭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然而,陈锋瞅著林月顏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柔和,嘴角边儿上,始终掛著一抹带著点儿戏謔,又全是宠溺的笑容,柔声说道:“傻丫头,打嗝儿怕啥?这说明你吃饱了,吃好了,我就放心了。吃完了还有呢,锅里头还多著呢,往后啊,这些肉,就都是你的,你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管够!”他说著,就站起身,开始麻利地收拾桌上的碗筷,然后端到外头水井边儿上去清洗,那动作,熟练得很,一点儿都不像头一回干活的样子。 等把碗筷都收拾乾净了,陈锋又去井边,吭哧吭哧挑了满满两大桶水回来,把水倒进院子里那个大水缸里头。放下水桶之后,他从掛在房檐下的那个简易肉架子上,又切下来一大块约摸著能有二斤左右的狍子肉,用乾净的草叶子仔细包好了,这才转过头,对林月顏说道:“媳妇儿,我出去一趟,办点儿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你在家乖乖等著我啊。”说完,他也没多解释,拿著那包肉,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那背影,瞅著还是那么的挺拔,那么的坚定。 林月顏站在院子里,瞅著陈锋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心里头更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就这么短短的一天功夫,她家相公这变化,也太大了吧!大得让她到现在都还有点儿不敢相信,跟做梦似的。 那个曾经嗜赌如命、游手好閒、把家败得一乾二净、对她非打即骂的男人,如今,竟然会主动上山打猎,会亲自动手下厨房给她做饭,甚至还会那么体贴入微地照顾她的感受,说那么多让她脸红心跳的贴心话。这样的陈锋,跟她记忆里头那个混帐形象,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完全是两个人嘛!这让她心里头,既是惊讶,又是欢喜,还有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嗯,爱意,正在她心底深处,悄悄地、不断地滋长著,发芽著。 第11章 铁匠孙康 陈锋离开家,没在村子里瞎转悠,径直来到村子正中心的铁匠铺。铺子主人叫孙康,四十出头,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壮汉之一。 他长得高大魁梧,浑身肌肉像石头疙瘩,虬结有力。这会儿,他光著膀子,满头大汗,抡著大铁锤,叮叮噹噹锻造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沉甸甸的巨锤一下下砸在烧红的铁块上,火星四溅,“鏗鏘鏗鏘”的打铁声不绝於耳,传出老远。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涨红著脸,吃力地拉著大风箱,呼哧呼哧喘著粗气,汗珠像下雨似的往下淌,可他还是咬著牙,使劲坚持。 孙康抬起汗津津的脑袋,正好看见陈锋从外头进来,他那两条浓得像墨汁似的粗眉毛,顿时紧紧皱成一团。没办法,陈锋这小子以前在村里的名声实在太差,简直臭名远扬!赌钱、打架、偷鸡摸狗、游手好閒、不务正业,几乎成了清河镇一大祸害。一提起他,村里人就没一个不摇头嘆气的。更何况,他还因为烂赌,把家都输得一乾二净,连老婆孩子都快养不活了,早就受尽村里人鄙视和唾弃,谁见他都跟见瘟神似的。 “陈锋?你小子跑我这儿来干什么?我可告诉你啊,要是想借钱,门儿都没有!一个子儿也不借给你!你小子少打我这儿的主意,赶紧滚蛋!”孙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毫不客气地开口,声音粗声粗气,又冷又硬,像茅坑里的石头,眼神里全是防备和不耐烦。在他看来,陈锋这种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跑到他这铁匠铺子,肯定没安好心,不是偷就是抢,要么就是想空手套白狼。 陈锋却一点不在意孙康这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態度,反倒乐呵呵地晃了晃手里那包用草叶子裹著的狍子肉,笑著说:“孙师傅,您可別误会,我今天来啊,可不是跟您借钱的,也没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啊,用我手里这二斤刚打来的新鲜狍子肉,跟您换换,想请您帮我打造一件趁手点的兵器,您看……这事儿成不成啊?”他语气诚恳,眼神特真挚,跟往日里那个油嘴滑舌、吊儿郎当的陈锋,简直判若两人。 孙康有些古怪地上下打量了陈锋几眼,又瞅了瞅他手里那包得严严实实的狍子肉,两条大浓眉毛还是紧锁著,没鬆开。 他那双布满厚厚老茧的大手,暂时停下了锻造的活儿。锐利的目光,在陈锋那张带著討好笑容的脸上,和他那包看著就不老少的狍子肉之间,来回游移了好几遍。突然,他那双深深凹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猛地一亮,就像黑漆漆的木炭里,一下子迸发出一小簇耀眼的火星子,声音也透著点不敢相信:“你小子確定?没跟我老孙开玩笑吧?这玩意儿,可值不少钱呢!你捨得?” 村里的铁匠,眼光向来毒辣。只消一眼,就能瞅出来,陈锋手里这狍子肉的品相,绝对是顶呱呱的上等货色。在这缺衣少食、物资匱乏的穷山沟里,这么好的上等肉食,可是稀罕玩意儿,堪称山珍海味。拿到镇上去,足足够换不少钱,或者好些粮食呢!村里人一年到头,能正儿八经吃上几回肉,那就算烧高香了,更別说是这么肥美鲜嫩的狍子肉了,那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 陈锋特坚定地点了点头,嘴角掛著一抹胸有成竹的自信笑容,接著说:“孙师傅,我当然是认真的,这肉您儘管收下。不过嘛,我这次想要的,可不是那些普普通通的菜刀或者柴刀,我需要您老人家帮我专门定製一件兵器,一件跟平时那些刀啊剑的,都不太一样的傢伙什儿。”他说这话时,眼神里闪烁著一种异样的、亮晶晶的光芒,那是孙康以前从未在这个游手好閒、不务正业的烂赌鬼眼中,瞧见过半分的神采。 陈锋这话,就像一把金钥匙,一下子打开了孙康心里那扇尘封已久、对锻造真正神兵利器的渴望和热情的大门。作为这十里八村唯一的铁匠,孙康这些年来,打造过数不清的锄头、镰刀、斧子之类的农具,也打过不少普普通通、没啥技术含量的菜刀、柴刀和简单的大刀长剑。可真正能让他把一身本事都施展出来,痛痛快快打一把好兵器的机会,却是少得可怜,几乎没有。这会儿,一听陈锋说要定製特殊的兵器,他那精神头儿,立刻就来了!先前还紧皱著的两条大浓眉毛,一下子就舒展开了,那张饱经风霜、粗獷豪迈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藏都藏不住的期待和兴奋。对於他们这些以铸造兵器为生的铸器师来说,最喜欢,也最渴望的,就是能接到有挑战性的活儿,尤其是那种能让他们把压箱底儿的绝活儿都拿出来,好好显摆显摆手艺的机会! “哦?是吗?那敢情好啊!你小子快跟我老孙说说看,你到底需要个什么样的兵器?要多长?要多重?有啥特殊的要求没有?儘管开口!”孙康放下手里沉甸甸的大铁锤,伸出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子,声音里透著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跃跃欲试,“只要你小子能说得出来,画得出图样,那这十里八村,就没我孙康打造不出来的傢伙什儿!我老孙这手艺,可不是吹牛的!”他一边说著,一边“嘭嘭”拍著自己那铁塔似的、硬邦邦的胸脯,那股子自豪和骄傲的劲儿,简直溢於言表。那是一个真正的匠人,在面对挑战和机遇时,才有的自信和骄傲! 陈锋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孙师傅,我想要的,是弓箭!不过呢,跟我平时见过的那些普通弓箭,还有点不太一样,算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您这边,有纸笔吗?我给您画个大概的图样出来,您瞅瞅能不能成。” 孙康“嗯”了声,点点头。他手里那把大铁锤,一下又一下,特准地砸在烧红的菜刀铁坯上。火星子“噼里啪啦”四下里乱溅,打铁声“鏗鏘鏗鏘”的,特有劲儿。他那双糙得跟老树皮似的大手,还有那把沉甸甸的大铁锤,简直就跟长在一块儿了似的,每一次抡起来,每一次砸下去,那位置、那力道,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稳当得很,也刚猛得很。这铁匠脑门子上,掛满了亮晶晶的汗珠子,被那红通通的炉火一照,一闪一闪的,跟天上的小星星似的。 “行,你小子先稍等会儿。我这大儿子手底下那风箱,可不敢停,这一停啊,炉子里头那火候温度就达不到了,铁就锻不好了。”孙康连头都没抬,瓮声瓮气地说道,那声儿,浑厚有力,跟打雷似的,“我这边手上这活儿,也停不下来,还得再打几下才能成型,你小子就先在那边儿找个地方坐会儿,稍微等我片刻,啊?”他那双眼珠子,跟钉子似的,死死钉在他手里那块烧得通红的铁坯上,那副专注的模样,就好像这天底下所有的事儿,都跟他没半毛钱关係了,眼里,就只剩下眼前这块滚烫的铁疙瘩了。 陈锋笑著点了点头,也没说啥,自顾自就在旁边找了个看著还算乾净的旧木墩子,一屁股坐下了,脸上一点著急或者不耐烦的样儿都瞧不见。他眼神平静得很,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瞅著孙康那一下一下挥著大铁锤打铁的身影,眼神里,闪的全是欣赏和期待的光。铁匠铺里,炉火烧得旺旺的,热浪一波一波往外滚,空气里,也瀰漫著一股子铁锈味儿、烟燻火燎的炭火味儿,还有汗臭味儿混在一块儿的、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的独特气息。可这些,好像一点儿都没影响到陈锋的耐心,他就那么稳稳噹噹地坐著,等著。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差不多一顿饭的工夫,孙康总算放下了手里那把大铁锤。他拿起旁边那把长长的铁夹子,夹起那块已经打出菜刀雏形、烧得红彤彤的铁块,动作麻利,一下子就把它整个浸到旁边那个盛满黑乎乎凉水的大水缸里。“呲呲呲——”一阵特刺耳的响声猛地响起,滚烫的铁傢伙跟冰凉的冷水一碰,剎那间迸发出一大片浓浓的、白茫茫的水蒸气,跟仙境里那云雾似的,縹緲得很,一下子就把整个铁匠铺子都笼罩住了。等那呛人的水蒸气慢慢散得差不多了,一把崭新的菜刀,就已经打好了,虽然还没开刃,看著还有点钝,可那乌沉沉的刀身上,已经能瞅出几分藏不住的锋芒了。 孙康隨手抓过搭在肩膀上那块早就被汗水浸得看不出原来顏色、黄不拉几的粗布旧毛巾,胡乱擦了擦那布满抬头纹的脑门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他那双因常年跟铁傢伙打交道、被火烤被烟燻、又被铁锤震得粗糙不堪的大手,看著跟老树皮似的,可动起活儿来,却透著股跟他这年纪不太相符的灵活和稳当。 他转过身,迈开大步就朝里头那间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小屋子走去。没过一会儿,他就拿著一小卷顏色发黄的羊皮纸,还有一根烧黑了的、充当炭笔用的小木棍儿,又从里头出来了,隨手就递给了陈锋,瓮声瓮气地说:“小子,喏,傢伙什儿都在这儿了。你把自个儿需要的那玩意儿,给我仔仔细细地画出来,让老子也开开眼,瞅瞅你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到底是啥稀罕物事儿。”孙康说完,好像又想起啥,又不大放心地补充了一句,那眼神里,也带著那么几分藏不住的怀疑和不信任:“不过话说回来,你小子……会画图吗?可別跟我老孙说,你小子连个囫圇玩意儿都画不出来啊!你要是真不会画,那也没事儿,老子可以帮你到镇上去请个专门画图纸的师傅过来,不过嘛,那请师傅的钱,可就得从你小子这儿出了,我老孙可不替你垫这个钱。” 第12章 弓弩图纸 陈锋听了孙康的话,忍不住翻个白眼。心里老大不乐意:这老傢伙,瞧不起谁呢?不就是画个图纸嘛,能难住他陈锋? 他懒得废话,接过炭笔和羊皮纸。找了张旧木桌,铺开纸,低头就开始画。手腕灵活,炭笔在他手里活了似的,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画图时,他专注得很。有时皱眉思索,像琢磨机关;有时又茅塞顿开,下笔如有神助,刷刷几下,勾勒出清晰线条。他画得仔细认真,一丝不苟地在那张小羊皮纸上,勾画著脑子里那宝贝疙瘩的每个细节、部件。 铁匠铺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笔在粗糙羊皮纸上的“沙沙沙”声。连旁边拉风箱的小子,都不由自主放慢动作,伸长脖子,好奇地偷瞄陈锋画图,想瞅瞅他到底能画出啥稀罕玩意儿。 约莫不到二十分钟,一幅复杂详尽的设计图,就在陈锋手底下新鲜出炉了。他画图时的专注神情,嫻熟手法,看著一点不像浪荡子,反倒更像身怀绝技的能工巧匠,或是隱世机关大师。 那张羊皮图纸上画的弓弩,轮廓清晰,结构巧妙,透著股精悍杀气。从弓臂弧度,到复杂机簧;从弦槽,到扳机,每个细微处都精確无比。甚至尺寸比例都標註清楚,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暗暗叫绝。 陈锋看著自己画出的图纸,满意极了。他吹乾墨跡,小心翼翼递给旁边等得不耐烦的孙康。脸上带著轻鬆笑容,问:“孙师傅,图画好了,您瞅瞅,能打吗?大概多久?”他语气轻鬆自然,脸上瞧不见一点炫耀。 孙康一把接过画满道道的羊皮图纸,粗糙大手却出奇轻柔,小心展平铺在桌上。他那双常年被烟燻火燎、有些浑浊的老眼,仔仔细细审视图纸上的每个细节、尺寸。眉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又慢慢舒展。 隨著他越看越仔细,图纸上精巧的设计,让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渐渐亮了起来,像拨云见日,越来越亮,到最后,简直像两团火苗子,灼灼放光。他眼眸不自觉地微微一缩,脸上惊讶的神色,简直满得快溢出来,藏都藏不住。 “哎哟喂!这角度……这尺寸……这机括设计……”他瞅著图纸,忍不住喃喃自语。粗糙的手指轻轻颤抖著,在画满线条的羊皮图纸上来回抚摸,像摸稀世珍宝,“乖乖,真能按这图纸打造出来,那可了不得了!这玩意儿,绝对能把力气发挥到极致!这弓弩,绝对是神兵利器里的极品!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啊!” 孙康长长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他那双因激动而发红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盯著陈锋。那眼神,像瞅著一件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充满了惊嘆和不敢相信,声音都带点发飘了:“小子,你……你老实跟我老孙说,这图纸到底哪儿来的?哪个不出世的大师教你的?还是你小子走了狗屎运,从山洞里捡到的宝贝图谱?”他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困惑,仿佛眼前站著的,根本不是村里人见人嫌的烂赌鬼陈锋,而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锻造大宗师! 陈锋笑著摸了摸鼻樑,脸上神態轻鬆自然,一点不像装出来的:“孙师傅,您这话有点意思啊!这图是我当著您的面,一笔一划亲手画的,您刚才不也一直瞅著嘛!难道我还能凭空变张假图糊弄您不成?那不成神仙了?”他话里,透著几分戏謔调侃,却又带著股让人信服的自信从容。那股稳如泰山的气质,跟他以前吊儿郎当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孙康瞅著陈锋那张带著促狭笑容的脸,眼神渐渐复杂起来,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从眼前这幅精妙绝伦的设计图来看,这个陈锋,绝对是个天才!一个百年难遇的锻造奇才!不然,他怎么可能凭空构思出这么精巧复杂、又合情合理的弓弩结构?不可能嘛!一个平日里除了赌钱鬼混、打架斗殴,啥正经事都不乾的紈絝子弟,一个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睁眼瞎,啥时候,竟然偷偷学了这么一身嚇人的锻造本事?这……这简直太他娘的不可思议了! “小子!”孙康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心,突然往前迈了一步,声音里带著股他自己很少有的热切和期盼,眼睛灼灼地瞅著陈锋,说:“你小子……要不要……要不要跟著我老孙,正儿八经地学这锻造手艺?只要你肯用心学,凭你这天赋,我老孙保证,用不了几年,你就能出师!到时候啊,不说大富大贵,最起码,也能保你小子这辈子,吃香喝辣,吃喝不愁,走到哪儿都饿不著!”他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那双常年跟炉火打交道而有些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的全是期待和渴望的光芒,那样子,简直恨不得现在就把陈锋这个前途无量的天才小子,当场收做自己的关门弟子,好好地把这身本事,都倾囊相授了! 陈锋听了这话,连想都没想,乾脆地摇了摇头,拒绝了孙康的好意。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感激,可更多的,还是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坚定:“孙师傅,您这番好意,小子我心领了。不过嘛,这锻造手艺,小子我暂时真没打算学。我呢,还有其他更要紧的营生要做,这打铁的活儿,太熬人了,小子我怕是吃不了那个苦。您还是没跟我说呢,我画的这玩意儿,您到底能不能做出来啊?要是能做,那自然最好;要是做不了,那小子我也不强求,我再想別的辙去。”他语气平静坚定,就跟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任凭你风吹雨打,也休想轻易改变他那已经打定的主意。 孙康瞧见陈锋这小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样子,心里虽然有点可惜,可也没再多说啥。他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张精妙无比的图纸上,粗糙的手指又在上头轻轻地、爱不释手地抚摸著每一道线条,脑子里已经飞快地盘算著锻造的具体步骤和工序了。 “能做!怎么不能做?!”他最终斩钉截铁地给出肯定答覆,声音里充满老铁匠的自信和骄傲,“不过嘛,你小子画的这玩意儿,看著精巧,可这做工啊,也指定精细,费时费力。这样吧,看在你小子这张图纸画得確实不错,也信得过我老孙,能把宝贝疙瘩交给我做,我老孙今天就破例,给你小子加急,插队,先紧著你的活儿干!不过嘛,这做工时间,省不了的,里里外外,仔细算下来,最起码……最起码也得四个时辰,才能给你小子打出来!”孙康仔细琢磨一番,那双常年跟炉火打交道而有些发红的眼睛里,闪烁的全是专业和认真的光芒。这是一个老铁匠,对他自己手底下那份手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陈锋听了这话,微微点头,深邃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四个时辰,也就是大半天多一点的工夫,最起码代表著今天天黑之前,这玩意儿就能打出来了。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能期待的最好结果了,总比让他等个十天半个月的强。“好!那就这么定了!四个时辰就四个时辰,我陈锋还是等得起的。”他隨即又像想起啥似的,补充了一句,语气看著轻鬆隨意,可话里那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却是一点都不少,“对了,孙师傅,还得劳驾您,顺带著,再帮我打造十支配套的弩箭出来,钱不是问题,料子也用好点的。” “那是自然!这个还用你小子特意嘱咐?”孙康听了这话,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点了点头。眼角边儿上常年被烟燻火燎挤出来的深深皱纹,也跟盛开的老菊似的,一下子全都绽放开来,“这玩意儿啊,本身就该配套!光有这精巧弓弩,要是没有削铁如泥的弩箭,那一切不都他娘的白瞎了吗?总不能让你小子扛著这么个宝贝疙瘩,到时候用那削尖了的破木头棍子当弩箭使吧?那玩意儿,別说射穿那些皮糙肉厚的野兽身子骨了,就是射只兔子,都他娘的费劲!”他说著,已经开始在旁边那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里,挑选適合打造弓弩和弩箭的铁料了。 他那两条粗壮得跟老树根似的胳膊,看著笨重,可动起活儿来,却跟最精密的机械似的,精准无比地,把一块块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上好铁块,给扔进了旁边那个烧得正旺的火炉里。那炉火,“呼”地一下子就窜起老高,红彤彤的火光,映照著他那张饱经风霜、却又充满了期待和兴奋的老脸,让他整个人看著,都精神了不少。 第13章 小试牛刀 接下来的四个时辰,陈锋就像个钉子,一直杵在铁匠铺里,眼睛眨都不眨。倒不是不信孙康的手艺,主要是这弓弩对他太重要了,这可是他往后吃饭的傢伙!锻造的每一步,都关係到这弓弩到底好不好使,能不能打著猎物。 他眼神专注得嚇人,恨不得把孙康打铁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死死刻在脑子里。这既是对孙康这门老手艺的尊重,也是对他自己往后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打著猎物这条小命负责。铁匠铺里炉火烧得旺旺的,热浪一波接一波往外滚,空气里全是烟燻火燎的味儿,可陈锋就像没感觉似的,他眼里就只剩下那块一点点成型的弓弩,还有孙康那双像有魔力似的、布满老茧的大手了。 时间这玩意儿,过得真他娘的快,像抓不住的流水。四个时辰,一晃眼就过去了。孙康还是保持那副雷打不动的姿势,小心翼翼地用长长的铁钳子,夹起那块烧得通红的弓弩,动作嫻熟,一下子就把它整个浸到旁边那黑乎乎的大水缸里。 “呲呲呲——”一剎那,刺耳得能震破耳膜的声响,伴著滚滚翻腾的浓浓白雾,一下子冲天而起。水蒸气瀰漫得到处都是,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等白雾慢慢散得差不多了,一副看著特精美、结构也特紧凑的弓弩,已经清楚地摆在几个人眼前了。那乌黑鋥亮的铁傢伙表面,还隱隱泛著一层森森寒光,看著就像一件稀世罕见的艺术品,让人移不开眼,著迷得很。 孙康没因为弓弩打好就停手,他转身,迈开大步就朝里头那间堆满破烂家什的小屋子走去。没过一会儿,他又从里头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根看著挺特殊的弓弦。那弦线啊,看著好像跟普通麻绳没啥两样,可仔细一瞅,就能发现上头隱隱透著一股说不出的异样光泽,摸著柔韧,可使劲一拽,又结实得嚇人。 “小子,你可瞅仔细了,这玩意儿,可是正经的军用弦线,一般人见都见不著!”孙康沉著嗓子说,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浮现出几分说不出的得意和怀念,好像想起什么得意事儿,“我老孙也是走了狗屎运,偶然才得了这么一小段,一直当宝贝似的藏著呢!不过嘛,今儿个就算便宜你这臭小子了,谁让你小子画那图纸,確实对我老孙胃口呢!你自己好好把握机会,用点心,別糟蹋了这好东西,就算是我老孙白送你的,不用你小子再掏钱了!” 陈锋一听这话,那张因熬夜有点憔悴的脸上,霎时就乐开了,跟捡了元宝似的。那双因常年熬夜赌钱、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这会儿却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贼亮贼亮的:“哎哟喂!那可真是太谢谢您老人家了,孙康叔叔!我跟您说实话吧,我刚才啊,还在为这弓弦的事儿发愁呢!心里正合计著,这玩意儿到底上哪儿才能弄到手呢,没想到啊,您老人家早就替我想到了,还给我准备了这么好的东西!真是……真是太感谢您了!”他小心翼翼地从孙康手里接过那根看著就不一般的军用弦线,用指尖轻轻在上头抚摸著,感受著那跟普通麻线、牛筋弦完全不一样的、又滑又韧的独特质感,心里更是惊嘆得不行,这玩意儿,绝对是好东西啊! 孙康听了这话,不耐烦地冲陈锋翻了个大白眼,那张饱经风霜的粗獷老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太明显的不满。 他冷哼一声,瓮声瓮气地说:“行了行了,少跟我老孙在这儿嬉皮笑脸的,套近乎!你小子往后啊,记得对林月顏那丫头好点儿,人家一个好好的黄大闺女,跟著你这么个不著调的玩意儿,也確实够不容易的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你小子可別再像以前那样混帐,动不动就打人家骂人家的,別总是让人家那好好的丫头,躲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听见没!”那浑厚粗嘎的嗓门儿里,透著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和叮嘱,那眼神,就好像早就把陈锋这小子的肠子看穿了似的,又像在替林月顏那丫头撑腰,警告陈锋別再犯浑。 陈锋听了这话,特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也飞快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他是真没想到,林月顏那丫头,在村子里人缘竟然这么好,名声也这么响亮。瞅这意思,好像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打心眼儿里喜欢那个性子温婉、又贤惠懂事的姑娘,也挺尊重她的。 想到这儿,陈锋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对林月顏那丫头,又多了那么几分说不出的敬意和佩服。那个在自己最落魄、最不是人的时候,还依然不离不弃、死心塌地跟著自己的姑娘,確实值得自己往后用一辈子去好好珍惜,好好对待。 孙康这边呢,也没再搭理陈锋,又重新陷入叮叮噹噹的忙碌之中。他那两条粗壮得跟老树根似的胳膊,又开始挥舞起那把沉甸甸的大铁锤,那鏗鏘有力的、富有节奏感的敲击声,又一次在铁匠铺子里迴荡起来。 而这会儿的陈锋呢,也没閒著,他已经开始动手,把那根看著特金贵的军用弦线,仔仔细细地、熟练无比地往那把刚打好的弓弩上安装。他那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在那乌黑鋥亮的弓弩上上下翻飞,那动作,麻利得很,也熟练得很,就好像这活儿他已经干过成千上万遍了似的,一点儿都瞅不出来,他是个头一回摸这种玩意儿的初学者。等把弓弦都仔仔细细地安装好了之后,陈锋的目光,又落在了旁边墙角那儿堆放著的一小堆破破烂烂的、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旧木头箭支上头。 他忍不住伸长脖子,有些好奇地瞅著那边还在专心打铁的孙康,开口问道:“哎,我说孙康叔叔,您老人家墙角那儿堆著的那些个破木头箭支,瞅著都快烂透了,您老人家还有用吗?要是没啥用了,能不能……能不能借我几根使使,让我试试这弓弩的威力啊?” “噠噠噠……鐺鐺鐺……”孙康手里那把大铁锤,依旧在那烧红的铁块上,一下一下,有劲儿地挥打著,连头都没回,就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嗨,那玩意儿啊,都是些没人要的破烂货,早就该劈了当柴烧了!没啥用处了,你小子要是想用,就隨便拿去用,用坏了也不用心疼,儘管使唤!”他心里啊,其实压根儿就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暗暗琢磨著:一个小小的破木头箭支,能有多大威力啊?就算是真让他小子拿去试了,那也肯定是一点穿透力都没有,顶多也就听个响儿罢了。 毕竟啊,木头做的箭支,那终究还只不过是木头罢了,连那箭头子,都是用木头削出来的,那玩意儿,能有啥杀伤力啊?简直是开玩笑!这种不屑一顾的想法,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粗獷豪迈的老脸上,一闪而过,压根儿就没引起他半点重视。 陈锋听孙康这么一说,也不客气,直接从那堆破烂箭支里,挑了一根看著还算顺溜的。他把那根木头箭支仔仔细细地搭在弓弩上,那双原本还有点漫不经心的眼睛,一下子就变得凝重起来了,那股子专注认真的气息,就好像一下子把他整个人的气质都给改变了似的,看著跟刚才判若两人。 他屏住呼吸,两只手稳得跟磐石似的,一点不带晃悠。眼神也变得跟天空中的苍鹰似的,锐利无比,死死瞄准了院子前头不远处,那根用来拴牲口的粗木头柱子。一呼,一吸,再一呼,再一吸……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好像他周围所有的一切声音,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自己,和他手里那根普普通通的木头箭支,还有那个立在远处的、孤零零的木头目標了。隨著他扣著扳机的手指,轻轻一松!只听“嗖!”的一声刺耳的破空之声响起! 那根木头箭支,就跟离了弦的利箭似的,又跟划破夜空的闪电似的,快得嚇人,迅疾如雷一般,就朝著那根木头柱子飞射而去!几乎眨眼之间,就精准无比地,不偏不倚地,狠狠击中了那根粗壮的木头柱子!“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过后,紧接著,就是“咔嚓”一声清脆无比的断裂声响了起来!只见那根看著挺结实的木头箭支,竟然有一大半的箭身,都深深没入到了那坚硬无比的木头柱子之內!那场景,看著就让人心惊肉跳,震撼无比! 原本还在专心打造铁箭头的孙康,冷不丁听见院子里传来这么一声不同寻常的巨响,他那双因常年被炉火燻烤而有些发红的眼睛,顿时微微往外凸了凸,有些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朝著院子前头那根木头柱子望过去。这一瞅,可把他嚇了一大跳!他那只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也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里那把沉甸甸的大铁锤,嘴巴张得老大,喃喃自语道,声音里全是见了鬼似的惊骇:“这……这怎么可能?!这他娘的怎么可能呢?!明明……明明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破木头箭支啊!连个铁箭头都没有!从哪儿来的这么大威力?这不合常理啊!” 不过,他毕竟是打了一辈子铁的老铁匠了,脑子转得也快,稍微一琢磨,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这唯一的可能,就是出在那把弓弩上!肯定是这把弓弩,製作得太他娘的成功了! 这玩意儿的杀伤力,已经达到了一个极其惊人的地步了!而那根破木头箭支,只不过是一个隨手拿来当模型的玩意儿罢了,根本就说明不了啥问题!可陈锋这傢伙,却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孙康这几十年来的认知都给彻彻底底地打破了! 这小子,还是以前那个除了赌钱鬼混、打架斗殴之外啥正经事儿都不乾的陈锋吗?他这变化,也太大了吧?!他那双因为惊讶而瞪得溜圆的眼睛,又一次落在了陈锋的身上,眼神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看不透,就好像在瞅著一个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谜团的、怪物一般的存在。 第14章 大功告成 陈锋被孙康那双带著探究和震惊的眼睛盯著,浑身都有点不自在。他尷尬地摸了摸鼻樑,乾笑著说:“那个……孙康叔叔,这事儿……您可得千万替我保密啊!这弓弩的威力,您也瞅见了,实在是有点儿……嗯,有点儿太大了。这消息要是走漏了出去,传到那些不该知道的人耳朵里,那我陈锋,肯定没什么好结果,到时候啊,恐怕孙叔叔您这儿,也一样会惹上大麻烦的。”他压低声音,语气却异常坚定,眼神里带著恳求,也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决然。 这玩意儿,杀伤力这么惊人的大杀器,他可没打算傻乎乎地第一时间就上报给朝廷。就算孙康这老傢伙现在跑去跟官府说了,恐怕也一样晚了,到时候啊,他们俩,都他娘的逃不脱一个“私造军国利器”的大罪名,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孙康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悽苦笑容。他无奈地狠狠瞪了陈锋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操!老子真是被你这臭小子给害惨了!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认识你这么个惹祸精!”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说不出的无奈和认命,最终还是长长嘆了口气,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老子我啊,也不会傻到去跟官府多嘴多舌,那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你小子放心吧,这事儿,我老孙会烂在肚子里的,绝对不会跟第二个人提起!我啊,还是趁早把你小子要的那几根铁箭头给製作完成,省得你这傢伙再在我这儿杵著碍眼,你小子啊,也趁早给老子滚蛋!以后少来我这儿惹麻烦!” 孙康说完,就没再搭理陈锋。他弯下腰,重新捡起那把大铁锤,两条粗壮有力的胳膊,又像行云流水般,在那块烧得通红的铁砧上上下飞舞。沉重的大铁锤和坚硬的铁块,一次次猛烈碰撞,发出“鐺鐺鐺”、“鐺鐺鐺”的清脆响声。那声音,在这间小小的、有些破旧的铁匠铺子里来回激盪,经久不息,就好像一曲用钢铁和火焰谱写的、雄浑激昂的交响乐章。 陈锋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珠子都不带眨一下地,瞅著这位在十里八村都赫赫有名的铁匠大师,在那儿专心致志地打铁。孙康师傅那副聚精会神、一丝不苟的模样,就跟一位正在精心雕琢稀世珍宝的顶尖雕刻大师似的。他手底下那每一锤的落点,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嫌重,少一分则嫌轻。他锻造过程中的每一道工序,都做得仔仔细细,一丝不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瑕疵。豆大的汗珠,顺著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老脸不停往下淌,可他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丝毫都不影响手上那快得让人眼繚乱的动作。这种对自己手底下那份手艺的极致追求,和那份深入骨髓的执著与热爱,正是让陈锋下定决心,不惜费重金,也要请他孙康来打造这批关係到自己身家性命的铁箭头的主要原因。 “好铁匠才能打出好箭来,只有真正的好箭,才能猎到真正的好野兽啊!”陈锋站在那儿,心里暗暗琢磨。有了孙康师傅亲手打造的这些削铁如泥的利箭,往后再上山打猎,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十拿九稳的事儿?何愁不能猎个盆满钵满,满载而归啊? 熊熊燃烧的铁炉里,火焰“呼呼”地往上窜,疯狂舔舐著那些烧得通红的铁块,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爆裂声响,一簇簇耀眼的火星子也跟著四下里乱溅。孙康那双布满厚厚老茧、被炉火烤得通红的大手,稳稳噹噹地拿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料,把它放在坚硬无比的铁砧上。他右手紧握沉甸甸的大铁锤,左手拿著长长的铁钳子,夹住铁料,那动作,嫻熟得就跟人喘气儿、眨眼皮儿似的,自然无比,一点儿都不带含糊的。只听那铁匠铺子里,又响起了“叮叮噹噹”的打铁声,在那清脆悦耳的敲击声中,一个个看著就锋利无比的铁箭头,就在孙康那双巧夺天工的大手底下,逐渐成型了。 每当他完成一个箭头,都会停下来,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好半天,瞅瞅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要发现有一丁点瑕疵,或者哪个地方打得不太合心意了,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个箭头重新扔回熊熊燃烧的炉火里,回炉重造,再重新锻打一遍,直到自己完全满意为止,那股较真儿的劲头,简直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等到最后一批铁箭头也仔仔细细锻造完成,时候差不多又过去小半个时辰了。孙康把那些还带著灼人热浪的铁箭头,一个个地,都扔进了旁边那个早就准备好的、盛满了冰凉井水的破瓦盆里。“呲呲呲——”一阵阵刺耳的、像是水开锅了似的声响,伴隨著一大股浓浓的白雾,猛地就从那瓦盆里蒸腾起来,那动静,就跟传说中的龙吟虎啸似的,还挺嚇人的。等那呛人的白雾慢慢悠悠散得差不多了,十几个闪著森森寒光、看著就锋利无比的铁箭头,就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旁边那块有些发黑的旧木板上头了。 那些箭头,一个个都锋利得嚇人,就好像能轻轻鬆鬆地把看不见摸不著的空气都给割破了似的。陈锋瞅著那些寒光闪闪的箭头,心里没来由地就是一颤,脚底下也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三大步。他总觉得,这些箭头看著就不像是凡品,那上头透著股说不出的杀气,让人打心眼儿里发毛,根本不敢直视。 “乖乖!这……这才是真正的神兵利器啊!这玩意儿,要是射到人身上,那还不得当场就得开膛破肚,一命呜呼了啊!”陈锋在心里暗暗讚嘆一声,佩服得不行,“难怪这村里,人人都说,他孙康孙铁匠打铁的手艺,那是天底下独一份儿,无人能比!今儿个我陈锋亲眼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老傢伙,还真他娘的有两把刷子!” 孙康伸出那只黑乎乎的、沾满了菸灰的手,抹了抹鼻子尖儿上渗出来的几颗亮晶晶的汗珠子,嘴角边儿上,也不自觉地微微往上翘了翘,露出来一个带著几分得意和自豪的笑容。他把那些刚淬火冷却好的铁箭头,一个一个地,都仔仔细细地安装在了那些早就准备好的、笔直坚硬的木头箭杆上。他那动作,看著挺轻柔的,可又精准无比,生怕因为自己一时疏忽,出了半点差错,糟蹋了这些好不容易才打出来的宝贝疙瘩。等把所有箭头都安装完毕,他这才轻轻舒了口气,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也终於浮现出那种只有真正的匠人,在完成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后,才会有的、发自內心的满足和喜悦的笑容。 “嗯,不错不错!这一批箭,打得还算是挺成功的,虽然还算不上是我老孙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吧,可比起那些样子货,那可是强太多了!用来打打猎,射个兔子野鸡啥的,那绝对是绰绰有余,够你小子使唤的了!”孙康那语气里,带著股不加掩饰的自豪和得意,却又刻意地保持著那么几分谦虚和低调。这啊,正是一个真正有本事的老工匠,才会有的那种独特的矜持和风范——毕竟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话可不敢说得太满了,万一哪天碰上个比自己更厉害的,那不成笑话了? “行了,陈锋小子,你自个儿过来验验货吧,瞅瞅还满意不满意?要是有啥不合你心意的地方,趁著傢伙什儿都还在,我老孙再给你改改!”孙康衝著陈锋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过来检查检查,別耽误工夫。 陈锋早就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一听这话,赶紧就凑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从那堆箭里,拿起一支看著最顺眼的,先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仔细感受了一下那支箭的平衡感,做得还真不赖!那乌黑鋥亮的铁箭头,在从破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底下,闪烁著令人心悸的森森寒芒,看著就嚇人。他微微使了点劲儿,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锋利无比的箭头尖儿,那股子冰凉刺骨的锋利程度,让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乖乖!这么锋利的箭头,別说是那些皮糙肉厚的野猪黑熊了,就算是那刀枪不入的穿山甲的厚厚鳞片,恐怕也能一下子就给射穿了吧! “我的天爷啊!孙康叔叔,您老人家这手艺,简直……简直是绝了!神了!太他娘的厉害了!”陈锋激动得连连点头,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全是惊喜和满意的光芒,他忍不住伸出大拇指,一个劲儿地夸讚道,“往后啊,我要是再需要打个什么刀啊枪的兵器,那我肯定还来找您老人家!我跟您说,就您老人家这手艺,別说是咱们这十里八村了,就算是那皇宫里,那些个给皇上老子打东西的御用锻造大师,恐怕啊,也比不上您老人家这手艺的十分之一呢!” 听到陈锋这么不遗余力地、样百出地吹捧自己,孙康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笑容更加明显了,咧开的嘴巴都快合不拢了。他那原本就挺拔的胸膛,也不由自主地又挺高了几分,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自豪感和满足感,油然而生,简直是舒坦到了骨子里。 第15章 村民閒话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也不瞅瞅我老孙是谁!想当年啊,我孙家的祖辈,那可都是给王公贵族、將军元帅们锻造神兵利器的顶尖锻造大师!只不过嘛,我老孙这人,向来都喜欢清静,不喜欢跟那些个达官显贵们打交道,更不喜欢捲入那些个是是非非、勾心斗角的权贵之爭里头去,所以啊,这才隱姓埋名的,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小镇子上,安安稳稳地过自个儿的小日子罢了。”孙康一边慢条斯理地收拾著摊子上的那些个工具傢伙什儿,一边语气悠然自得地、带著几分过来人的沧桑说道,“要说起这打铁的手艺嘛,嘿嘿,我老孙可不是吹牛!就凭我这手艺,我隨隨便便锻造出来的一把破剑,都能让那些个江湖上所谓的武林大侠、英雄好汉们,抢破了头,爭著抢著当宝贝似的传颂个没完没了!只不过啊,这年头,不太平,是个乱世啊!这名声太响亮了,太出风头了,反倒不是啥好事儿,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啊!能够平平安安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自个儿的小日子,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福气呢!” “爹!您老人家就別再吹牛了行不行啊?您瞅瞅咱们家,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连买米的钱都快没有了!您还在这儿吹呢!”就在孙康正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得意洋洋的时候,旁边那个一直闷头拉著风箱的、瞅著也就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满脸都是无奈和嫌弃的表情,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拆了他老爹的台。 陈锋听了这话,“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他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知道孙康这番话,还真不是在瞎吹牛,也不是在显摆自个儿,他说的,都是这乱世里头,最实在不过的生存法则,是大实话。只不过啊,他旁边这个傻小子,年纪还小,经歷的事儿也少,还不明白这世道人心有多险恶,等到他日后真正长大了,经歷了这世间的风风雨雨,尝遍了这人情冷暖、世態炎凉之后,自然而然地,就会明白他这个当爹的一番良苦用心了。 在这风云变幻、人心叵测的乱世之中,那所谓的赫赫名声,就如同那掛在天上的骄阳一般,虽然瞅著是耀眼夺目,光芒万丈,可也最他娘的容易引火烧身,招来无妄之灾啊! 那些个身怀绝技、盛名之下的能工巧匠,自古以来,又有多少人,是平平安安活到老的?还不是十个有八个,都稀里糊涂地,就葬身在了那些个王公贵族的权力爭斗之中,或者朝廷的党同伐异之乱里头了?他孙康选择隱姓埋名,像条冬眠的蛇似的,蛰伏在这偏僻荒凉的小小山村里头,与世无爭,不过也就是想求个一时半会儿的安稳,护得自个儿和家人一世的周全罢了。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 陈锋把那几根新打的铁箭头,仔仔细细地一支支收进箭囊里头。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冰凉锋利的箭头,心里头,没来由地就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暖意。这玩意儿,瞅著是普普通通的铁箭头,可不光是他往后打猎吃饭的傢伙什儿,更是孙康那老铁匠,一锤一锤,灌注了满腔心血,才打出来的得意杰作啊! “孙康叔叔,今儿个这事儿,可真是太谢谢您老人家了!小子我嘴笨,也不会说啥好听的,就给您老人家作揖了!”陈锋特真诚地,衝著孙康拱了拱手,那眼神里头,满满的都是藏不住的感激,“您老人家放心,等我这次上山,要是真能打著啥好东西,我肯定头一个就给您老人家送过来,也让您老人家和小兄弟俩,跟著我一块儿尝尝鲜,解解馋!” 孙康听了这话,那两条拧得跟麻似的的粗眉毛,总算是舒展开来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得一见的、带著点儿欣慰的笑意。 他伸出那只蒲扇似的大手,不轻不重地在陈锋的肩膀上拍了两下,那语气里头,却又带著那么几分长辈教训晚辈的意味儿:“行了行了,你这兔崽子,少跟我老孙来这套虚的!赶紧给老子滚蛋吧!不过话说回来,老子我还是希望啊,你小子这次,是真的浪子回头,痛改前非了,往后啊,可別再干那些个偷鸡摸狗、不著调的混帐事儿了,听见没!”他说著说著,那原本还有点儿粗嘎的嗓门儿,忽然就低沉下来了,带著点儿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我老孙啊,也不求你小子往后能有多大出息,能光宗耀祖啥的,那些个都是虚的!你小子啊,往后只需要能真心实意地,对林月顏那丫头好一点儿,別再让她受委屈,別再让她偷偷摸摸掉眼泪了,那我老孙啊,也就心满意足了,往后啊,也绝对不会再跟你小子多囉嗦半句,多管你半点儿閒事儿!” 孙康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掏心掏肺的,一个字一个字,都透著一个长辈对晚辈的那种既生气又心疼、既失望又期盼的复杂关爱。陈锋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他知道,孙康这老傢伙,其实是林月顏那丫头的远房表亲,论起辈分来,还得管林月顏叫声表侄女儿呢!他对这位性子贤良淑德、又生得如似玉的远房表侄女儿,那自然是打心眼儿里头格外关心,格外疼爱的。一想到自个儿以前,不,应该说是原身那个混球以前,乾的那些个猪狗不如的混帐事儿,陈锋心里头,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阵浓浓的愧疚和自责。 “叔叔,您老人家就放心吧!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小子我……我已经想明白了许多,也知道错了。往后啊,我陈锋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再辜负月顏那丫头的一片真心了!我要是再敢让她受半点儿委屈,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陈锋“嘭嘭”拍著自个儿的胸脯,特郑重其事地保证道,那张因为常年熬夜赌钱而显得有些蜡黄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来一抹极其认真的神情。 孙康瞅见他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別在这儿杵著碍眼了。陈锋衝著孙康又行了个礼,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那把新打的弓弩和那几支锋利的铁箭头都背在身上,然后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这家有些破旧的铁匠铺子。 他这刚一脚踏出门槛,还没走几步呢,迎面就撞上了几个刚从地里干完活儿回来、正凑在一块儿东家长李家短、閒话家常的村妇。那些个婆娘一瞅见陈锋从铁匠铺子里头出来了,那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得跟见了什么不乾不净的脏东西似的,一个个都用那种充满了厌恶和鄙夷的目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著他,就跟要把他从头到脚都给剥光了示眾似的。隨即,她们就开始毫不掩饰地,当著陈锋的面儿,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起来了,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陈锋听得一清二楚。 “呸!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陈锋这傢伙!真是晦气!一大清早的就碰上这么个玩意儿,一天的好心情都没了!这傢伙,真是把咱们清河镇的脸都给丟尽了!我老婆子原本还以为啊,他多少还能有点儿良心,能改过自新呢!没想到啊,他竟然变本加厉,连那种伤天害理、猪狗不如的事儿都干得出来!简直是丧尽天良啊!”一个头髮早就白了一大半、满脸褶子跟老树皮似的的老虔婆,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厌恶和鄙夷,开口骂道。 “就是啊!可不是咋的!你说他陈锋,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了,才能娶上林月顏那么好的媳妇儿啊!月顏那丫头,不光模样儿长得俊俏,那身段儿,那脸蛋儿,特別是那胸前鼓囊囊的玉峰,简直是十里八村都找不出第二个能比得上的!而且啊,人家还不光长得好,还贤惠能干,性子又好,乖巧听话,从来不多言多语的,简直就是打著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啊!”另一个穿著件打满了补丁的破布衣裳的妇人,也赶紧接上话茬儿,撇著嘴说道,“可你再瞅瞅他陈锋呢?整个就一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点心!不知道珍惜人家月顏的好也就罢了,还他娘的三天两头地往那些个不乾不净的勾栏瓦肆里头钻,跟那些个窑姐儿婊子鬼混!真真是个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的白眼狼!瞎了他那双狗眼了!” “齷齪!下流!不要脸!简直是让人噁心得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这要是换成我家的孩子,敢干出这种丟人现眼、败坏门风的混帐事儿来,我老婆子非得亲手打断他的狗腿不可!看他还敢不敢再出去鬼混!”一个长得膀大腰圆、嗓门儿也粗得跟打雷似的村妇,咬牙切齿地骂道,那样子,就好像恨不得现在就立刻衝上来,给陈锋几个大耳刮子,好好教训教训他似的。 “哎,我说你们几个老婆子,也都少说两句吧!陈锋这傢伙,打从他会走路那天起,向来不都是这副德行吗?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儿!咱们大傢伙儿啊,都这么多年了,也该慢慢习惯就好了,跟他这种人生气,犯不著,不值当!”站在旁边一个抽著旱菸袋锅子、头髮鬍子都白了一大半的老头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嘆了口气,那语气里头,满满的都是失望和不屑。 …… 听著这些个尖酸刻薄、难听刺耳的话,陈锋脸上先是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太自然的尷尬神色,不过很快,他又恢復了先前那种满不在乎、无所谓的表情。他既没有跟那些个长舌妇爭辩半句,也没有因为她们的辱骂而发怒,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加快了脚底下的步子,匆匆忙忙地从这群“閒言碎语”、唾沫星子横飞的村民们跟前走了过去。 第16章 家有贤妻 村里那些指责谩骂,陈锋早听得耳朵起茧。说到底,还不是原身那混球以前乾的破事儿太不堪入目,辜负了林月顏。村民们愤怒鄙夷,情有可原。 陈锋没生气,反倒心里释然轻鬆。他清楚,改变看法光靠嘴没用,得靠实在的改变和行动去证明。 何况,那些混帐事也不是他干的,都是原身那倒霉鬼的错。他现在只要真心待月顏好,安分过日子,那些难听的风言风语总有一天会散去。 带著这念头,陈锋回到破茅草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旧木门。 林月顏正在院里收拾青菜,听见开门声,忙放下活儿,小碎步跑来迎接。 春日暖阳洒在她素净秀美的小脸上,衬得皮肤更水嫩细腻,增添了几分娇媚。当她瞅见陈锋肩膀上背著崭新弓弩,腰里別著鼓囊囊箭囊时,杏核眼猛地睁大,眼底掠过担忧,秀眉蹙起。 “夫君,你……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弓弩呀?怎么还背身上了呢?”林月顏声音轻柔,却掩不住惊讶和担心。 她快步走到陈锋跟前,伸出白嫩小手,想摸那嚇人的弓弩,手伸一半又缩回,害怕地嘀咕:“这……这东西看著挺危险的,你这么大剌剌带著,恐怕……不太安全吧?”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更显她此刻不安。 她水汪汪、盈满关切担忧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凝视陈锋,好看的眉头微蹙,像朵沾露的含苞小,娇弱又温婉柔美。陈锋被她目光瞅著,心里一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得意又温柔的笑意。 “嘿嘿,想著明天还得再上山打猎嘛!没个趁手的傢伙,哪儿成啊!”陈锋轻笑著解释。他抬手,取下弓弩,掂了掂分量,继续说:“有了这玩意儿,往后上山,最起码能防身不是?也更安全,不至於手无寸铁碰上猛兽,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山里野兽凶猛得很!没趁手的傢伙,谁敢轻易往深山老林里钻?那不是找死嘛!” 听陈锋这么一说,林月顏这才恍然大悟,水灵灵的杏核眼里,担忧散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瞭然和理解。 她乖巧点头,粉嘟嘟的樱唇微张,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欲言又止。忽然,她白皙小脸猛地浮现一抹晚霞般娇艷的红晕,水汪汪大眼垂下,躲闪著不敢再看陈锋目光,娇羞无限。 “那……那好吧,夫君,你……你刚从外头回来,肯定也累了,你先回屋里头歇会儿,喝口水。我……我去厨房瞅瞅,看看晌午饭做得怎么样了。”林月顏用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小声地说完这句话,就赶紧转过身,低著头,急匆匆地就朝著厨房那边走过去了。她那身上穿著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布裙子,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摆动著,那婀娜的身姿,就好像一朵在风中悄然起舞的、娇艷欲滴的白芙蓉儿似的,美不胜收。 陈锋瞅著林月顏那纤细的、带著点儿落荒而逃意味儿的背影,越走越远,心里头啊,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咸,啥滋味儿都有。他这是穿过来了,没错,也把这身体原主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记忆,都给囫圇吞枣地接收了。 可他也清楚得很,原主那小子,以前就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閒的紈絝子弟,混帐王八蛋一个,实打实地辜负了林月顏这么个贤良淑德、打著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儿。这会儿,瞅著她那副温柔乖巧、还有点儿受惊小鹿似的惹人怜爱的小模样,一股子浓浓的愧疚和心疼,就跟那涨潮的海水似的,一下子就从他心底深处涌了上来,挡都挡不住。 “唉,这么可爱,这么懂事,又这么死心塌地跟著自个儿的女孩子,这年头,可真是打著灯笼都难找了,比那大熊猫还稀罕!”陈锋在心里头,暗暗地、特郑重其事地,给自个儿下了个死命令,“不管往后咋样,不管有多难,老子我陈锋,都得把她护得好好的,周周全全的,绝不能再让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掉一滴眼泪了!” 他这刚一脚踏进那间又小又破的茅草屋里头,还没等站稳呢,就瞅见林月顏端著一盆热气腾腾的、还冒著裊裊白烟的洗脚水,从里间儿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蛋儿上,还泛著一抹淡淡的、像是桃瓣儿似的粉红色,那眼神,温顺得跟只小猫咪似的,一直低垂著,不敢跟他对视。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木盆轻轻放在陈锋的脚底下,那动作,轻柔得就跟怕碰坏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夫君,你……你累了一天了,快来洗洗脚吧。奴家……奴家已经给你把洗脚水都准备好了,水温也刚刚好,不烫也不凉。”林月顏那两只白嫩的小手,有些不安地交叠在身前,那声音,轻得跟蚊子哼哼似的,细弱得很,可听在耳朵里,却又跟那三月的春风似的,柔柔的,暖暖的,特舒服,“今天好好地洗洗脚,解解乏,睡个安稳觉。这样啊,明天出门办事儿,才能更顺当,更有精神不是?” 陈锋瞅著眼前这一幕,心里头那叫一个五味杂陈,翻江倒海的。在他上辈子那个现代社会,別说让媳妇儿给自个儿端洗脚水了,就是能按时回家做顿饭,那都得烧高香了!哪儿有哪个女人,会这么体贴入微地,天天晚上都给自个儿丈夫准备好热腾腾的洗脚水啊? 可是在这个讲究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的狗屁古代,在这些个所谓的礼教束缚和薰陶之下,林月顏这丫头,却把这些个伺候人的活儿,都当成了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儿了。她那份深入骨髓的温柔体贴,那份毫无怨言的默默付出,无一不让陈锋感到一阵阵说不出的心疼,和一股子暖流,在他心头慢慢涌动著。同时啊,一股子沉甸甸的、身为一个男人的责任感,也油然而生。 “唉,怪不得古时候那些个老傢伙们,都常说『娶妻当娶贤』啊!”陈锋在心里头,感慨万千地想道,“这古代的女子,跟现代那些个被惯坏了的女人比起来,確实是……確实是有著她们身上所不具备的那种独特的温婉、贤惠和……嗯,认命。” 陈锋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头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感动。怪不得以前看那些个穿越小说,里头那些个男主角,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穿越到古代来,都想娶一个古代的老婆当媳妇儿。 现在啊,他总算是有点儿明白了——这儿的女人,不管心里头咋想的,最起码錶面上,总是会把自个儿丈夫的脸面和尊严,摆在头一位。不管啥时候,不管在啥地方,她们都会像林月顏现在这样,乖巧听话,温柔体贴,把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虽说吧,可能有时候,会显得有些太没主见,太逆来顺受了,可不得不承认,她们这种柔顺的姿態,还真的很能激发一个男人骨子里头的那份保护欲和责任感。 陈锋回过神来,赶紧衝著林月顏摆了摆手,脸上那神情,带著那么几分说不出的彆扭和不习惯,乾笑著说道:“哎,月顏啊,不用了不用了,这点儿小事儿,我自己来就行了,哪儿能老让你伺候我啊!你……你要是现在手头上也没啥別的事儿,正好可以去厨房,把锅里头那些个肉啊汤的,稍微再热一下。等我洗完脚,咱们俩啊,就可以直接开饭了,我这肚子,也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林月顏听了这话,那双原本就水汪汪的、清澈见底的眸子,顿时就蒙上了一层浓浓的水雾,就跟那秋天里头,被冰冷的寒霜打蔫儿了的粉色桃瓣儿似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就那么眼巴巴地瞅著陈锋。 亮晶晶的泪珠在她长长的、像小扇子似的睫毛上打转,那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让人打心眼儿里冒怜惜,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 第17章 晚饭 “夫君……你……你难道是……嫌弃奴家了吗?”林月顏声音带哭腔,哽咽细弱,像夏夜蚊鸣,“是不是……奴家哪里做得不好,惹夫君你不高兴了?你……你要是觉得奴家哪里不好,只管说,奴家……立刻就改,一定改成夫君你喜欢的样子,好不好?”她紧攥旧布衣角,水汪汪大眼里满是恐惧不安,“夫君……你……你可千万別不要奴家,別把奴家赶走啊!奴家……奴家会很乖的……” 林月顏这番话,让陈锋心里猛地一震,像锋利刀子插进心口,疼得他差点喘不上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推辞的好意,竟被这傻丫头误解成嫌弃她! 也是,在这讲究三从四德、夫为妻纲的操蛋古代,女人被夫君嫌弃,简直天塌地陷!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真真切切,是这该死的时代强加在她们这些可怜女子身上的沉重枷锁! 陈锋赶紧冲林月顏连连摆手,脸上无奈又哭笑不得,眼神却满是柔情心疼。他放缓声音,儘量温柔道:“月顏,我的傻媳妇儿,千万別误会啊!这……真的只是个误会!我刚才那么说,真不是嫌弃你,更不是想赶你走!我……我只不过是……嗯,不太喜欢让別人伺候我,尤其是让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来伺候我,我这心里啊,过意不去,觉得彆扭得很!” 说完,陈锋往前迈一步,专注凝视林月顏因惊恐而失神的漂亮眼睛,目光炽热,坚定不容置疑。他一字一顿,认真郑重道:“林月顏,你给我听清楚了!我陈锋的意思,很明確,也很简单!我只是觉得,女人天生就该被男人捧在手心,好好宠著爱著,而不是像下人似的,整天围著锅台转,干粗活累活!所以啊,你给我记住了,不管往后发生什么,不管別人怎么说,我陈锋,肯定会好好宠著你,疼著你,绝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掉一滴眼泪!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饶他!” 陈锋这番霸道又深情的话,就跟那春天里头,最和煦温暖的春风,一下子就吹散了林月顏心头那片厚厚的冰雪。她那双原本还泪眼朦朧、充满了恐惧和不安的眸子,剎那之间,就绽放出来如同星辰一般璀璨耀眼的光芒! 一滴清亮温热的泪珠,顺著她白皙娇嫩的脸颊悄无声息滑落,可这泪,不是伤心,不是委屈,而是……喜极而泣!她郑重地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头,纤细白嫩的小手轻轻擦拭脸颊泪痕。然后,她迈著虚浮的步子,慢慢走向黑乎乎的厨房,看样子,是准备晚饭去了。 陈锋瞅著林月顏那有些踉蹌的背影,这才总算是长长地鬆了一口气,心里头那块悬著的大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他目送著林月顏那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那扇破旧的门板后面,心里头,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唉,这林月顏的容貌身段,真是没得说,比上辈子那些浓妆艷抹的大明星只强不弱!再加上她柔柔弱弱、逆来顺受的小绵羊性子,简直更能勾起男人强烈的保护欲和占有欲,让人情不自禁想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宠著爱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她跟前。 他暗暗发誓,这辈子,说啥也不能再让她受半点委屈了!像洗脚这种粗活,怎么能让她那双嫩葱似的纤纤玉指来干?!那不是暴殄天物嘛!不过嘛……嘿嘿,要是她那双又白又嫩、柔若无骨的小手,真能给自己按按摩、捏捏脚啥的,那滋味儿……嘖嘖嘖,应该也相当不错吧?陈锋想到这儿,有些遗憾又猥琐地摇摇头,把那些不切实际的齷齪念头甩出脑海。 没过多久,陈锋舒舒服服地泡完了脚,换上了一双乾净的旧布鞋,就循著那股子从厨房里头飘出来的、勾人馋虫的浓郁饭香味儿,溜达著来到了厨房门口。只见林月顏正背对著他,微微俯著身子,在那黑乎乎的灶台前头,认认真真地,搅动著锅里头正在熬煮著的肉汤。那灶膛里头跳动著的、橘红色的炉火,映照在她那张精致秀美的侧脸上,给她那原本就挺柔和优美的脸部轮廓,又勾勒出了一层朦朧又温暖的光晕,那副景象,简直就跟一幅意境悠远、美不胜收的绝美画卷似的,让人瞅著就觉得心里头特安寧,特舒服。 陈锋心里头一盪,脚底下也放轻了步子,躡手躡脚地,跟只偷腥的猫儿似的,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了林月顏的身后。 他伸出双臂,从背后,一把就將她那纤细柔软的、不盈一握的小腰肢,给紧紧地拥入到了自个儿的怀里。然后,他低下头,在那截白皙娇嫩、还带著淡淡幽香的粉颈上,轻轻地、带著点儿挑逗意味儿地,亲了一小口,嘴角边儿上,也浮现出来一抹带著几分得意和调皮的坏笑。 “月顏,我的好媳妇儿,你放心吧,从今儿个起,往后啊,我陈锋肯定会好好地护著你,疼著你,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掉一滴眼泪了!”陈锋把下巴頦轻轻地搁在林月顏那瘦削的、有些硌人的肩膀上,用那种特温柔、特腻歪的语气,在她耳边柔声说道,“你啊,也別在这儿忙活了,赶紧回屋里头歇著去吧,这儿啊,暂时就交给我来弄就行了,保证给你做得香喷喷的!” 林月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给弄得浑身一僵,那张俏脸也一下子就红透了。她有些羞涩地,轻轻摇了摇头,那双水汪汪的、盈满了脉脉柔情的漂亮眸子,专注无比地凝视著陈锋那张近在咫尺的、带著点儿胡茬儿的脸庞,柔声细气地说道:“相公,奴家……奴家也想为你做点儿什么,不想总是像个摆设似的,当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瓶。你……你要是让我这个也不能干,那个也不能碰的,奴家……奴家会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心里头也空落落的,好像自个儿是个没用的人似的。”那因害羞和激动而微微起伏的玉峰,更显出她此刻內心的不平静和那一抹动人的风情。 她这话,虽然说得声音不大,轻飘飘的,可话里头那股子真情实意,却是谁都能感受得到的。陈锋听了这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彻底明白了她心里头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是啊,他想,这世上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谁不希望能为自个儿真心喜欢的人,真心在乎的人,多付出一些,多做点儿什么呢? 这啊,大概就是所谓的,爱的本能吧。要是真像他刚才说的那样,啥活儿都不让她干,啥事儿都不让她操心,那或许啊,反倒会让她觉得,自个儿是在嫌弃她,是在轻视她,心里头更不好受呢。想到这儿,陈锋特郑重其事地,衝著林月顏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她的这个小小的请求,也算是对她这份心意的一种尊重和理解。 又过了一小会儿,那锅里头熬得咕嘟咕嘟冒泡的肉汤,总算是彻底熬好了。那浓郁无比的香气,简直是霸道得很,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头钻,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快要造反了。 俩人也没多耽搁,各自盛了一大碗香喷喷的肉汤,端著就回到了那间有些昏暗的茅草屋里头。林月顏小心翼翼地,用那把缺了个小口子的旧汤匙,轻轻舀了一小口肉汤,吹了吹气,然后才慢慢地送进嘴里。那鲜美无比的滋味儿,一下子就在她舌尖上化开了,暖暖的,香香的,舒服得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那张原本就挺白皙的小脸上,也立刻就浮现出来一抹说不出的、满足又幸福的甜美笑容,就跟那春天里头,悄悄绽放的桃骨朵儿似的,娇艷动人。她那双水灵灵的、带著几分好奇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对面的陈锋,那眼神里头,闪烁著的全是藏不住的关切和担忧的光芒。 “相公,你……你明天真的还要去后山打猎吗?那儿……那儿是不是挺危险的呀?”林月顏放下手里的汤碗,有些不安地,轻声问道,那语气里头,满满的都是压不住的担忧和害怕,“你……你去了之后,可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要注意安全啊!就算……就算是打不著什么猎物,那也没关係的,真的!我……我可不希望瞅见你受伤,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小伤,我都会心疼死的!”她说著说著,那声音就渐渐地低沉下去了,还透著一丝若有若无的哽咽,就好像下一秒钟,就要哭出来似的,“如今……如今在这世上,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要是……要是我连你都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的意外,那我……我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熬下去才好了……” 说著说著,她那不爭气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头打转儿了,那亮晶晶的泪珠子,越聚越多,就好像隨时隨地,只要陈锋再说一句什么不好听的话,或者做个什么让她伤心的举动,那积攒了许久的泪水,都会跟那决了堤的洪水似的,轰然落下,一发不可收拾。她那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瞅著就让人打心眼儿里头往外冒怜惜,恨不得把她揉进自个儿的骨血里头,好好地疼爱一番,再也不让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和伤害。 第18章 「三贱客」 陈锋伸出带茧的手指,温柔擦去林月顏眼角的泪珠。心里涌起暖流,胸膛胀满。他轻笑,觉得媳妇儿太可爱。 “傻丫头,没关係,乖,听话!在我陈锋看来,外面没什么地方真危险,也没人能伤得了我!”他温柔安慰,温热指尖轻触她柔嫩脸颊,继续说:“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安稳在家等著我就行!只要我想做的事,就没什么能难住我!我陈锋真下决心做,就没有办不到的!所以啊,你儘管把心放宽了,別再胡思乱想了,啊?” 他深邃如海的眼睛里,充满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强大自信。沉稳有力的话语,像剂灵丹妙药,驱散了林月顏心头乱七八糟的忧愁和恐惧。 她悬著的心,像吃了定心丸,慢慢落回实处。紧绷的肩膀放鬆下来。原本泪水盈盈的眸子,逐渐恢復清澈明亮,嘴角甚至微微上翘,流露出羞涩甜蜜的浅笑。安心舒展的眉眼,微微起伏、散发幽香的玉峰,让她像雨后初晴的彩虹,美得心醉。 夜,悄悄深了。天幕缀满亮晶晶的碎钻繁星,一闪一闪。皎洁明月像大银盘,高掛天上,倾泻如水清冷柔和的月光,透过破窗格子,在泥土地上撒下斑驳摇晃的影子。陈锋握著林月顏温软柔滑、不带一丝老茧的小手,俩人头挨著头,紧紧相拥而眠,呼吸平稳悠长,慢慢进入甜美梦乡。 林月顏依偎在陈锋宽厚温暖的怀抱里,侧身瞅著他在朦朧月光下俊朗深刻的脸部轮廓,心里却翻来覆去睡不著,不由自主陷入沉思,百感交集。 她回想起往日不堪种种,再对比这几天陈锋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像换了个人,让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觉得像做梦。 以往的那个陈锋,十天里头有八天,都是醉得晕晕乎乎、酒气熏天地晃荡回来,一进门,就对著她不是打就是骂,恶言恶语相向,说出来的话,比那刀子还伤人。甚至啊,有时候喝醉了酒,发起酒疯来,还会暴躁地动手打她,把她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却从来都没有过半分的怜惜和心疼。那时候的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除了把那委屈的泪水,默默地往肚子里头咽,除了忍受著那身心双重的、看不到尽头的折磨和痛苦之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而如今这个陈锋呢?他对自个儿,却是那么的温柔体贴,那么的关怀备至,甚至就连洗脚这种粗使下人干的活儿,他都不捨得让她去做了。这样的反差,也太大了吧!简直就是天跟地的区別啊!让她在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心里头,又跟吃了蜜似的,甜滋滋的,暖洋洋的。 “也许……也许他,是真的在一点点地,慢慢地变好了吧……”林月顏在心里头,偷偷地、带著几分窃喜地想著,那嘴角,也不自觉地就往上翘了起来,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那笑容,甜得跟那刚从蜂巢里头取出来的蜜似的。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就跟那话本子里头写的美梦似的,那么的美好,那么的不真实,让她整个人,都深深地沉醉在里头,一点儿都不愿意醒过来了。唉,要是这真的只是一场梦的话,那就让她一直这么沉睡下去吧,千万……千万不要那么早就醒过来,打破了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好和虚幻啊…… 鸡鸣尚未划破拂晓的寧静,东方天际才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淡淡的青灰色笼罩著整个清河村。薄雾如纱,轻柔地覆盖著田埂与屋舍,空气中瀰漫著清晨特有的微凉与湿润。 陈锋的茅屋之外,王大疤瘌的三个小弟早已悄然肃立,身形笔直,宛如三尊沉默的石像。晨露深重,早已浸湿了他们粗布衣衫的下摆与肩头,冰凉的湿意顺著布料缓缓渗入肌肤,但三人却似毫无所觉,目光专注地凝视著那扇简陋的柴门,眼神中交织著忐忑、敬畏与一丝孤注一掷的期盼。从衣襟上凝结的露珠判断,他们至少已在此恭候了半个时辰。 屋內,陈锋睡得正沉。昨夜一番折腾,先是处理那狍子,之后又去找铁匠孙康打造弓弩,洗漱之后又抱著娘子睡,整晚都在和小陈锋作斗爭,著实耗费了不少心神,很晚才睡著。 直到一阵尿意袭来,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隨意趿拉上鞋子,揉著眼睛推开房门,打算去屋旁的茅厕解决生理需求。 “吱呀——” 破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刚一拉开,陈锋便看到门外黑压压站著三条汉子,嚇得他一个激灵,睡意瞬间去了大半,差点没直接把尿给嚇出来。他定睛一看,才认出是之前那三个小弟。 “你,你们三个……大清早的杵在这儿干嘛?跟门神似的,想嚇死人啊?”陈锋拍了拍胸口,有些没好气地说道。他確实已经把昨天隨口让他们今早过来的话忘了个一乾二净。 老大一瞅见陈锋从屋里头出来了,那张糙脸上,立马就堆满了又恭敬又带著点儿小害怕的笑,抢先一步就弯下腰,抱拳行礼,那嗓门儿也透著股子諂媚劲儿:“哎哟喂,陈哥,您老人家可算是醒了!我们哥仨啊,是特意遵照您老人家的吩咐,大老早就过来拜见您老的!往后啊,我们哥仨这条不值钱的贱命,就都全交给陈哥您老人家了!您老人家但凡有啥差遣,只管吩咐,我们哥仨要是敢皱一下眉头,说半个『不』字,就让我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身后那俩货,老二跟老三,也是赶紧跟著齐刷刷地弯腰鞠躬,异口同声地嚷嚷道:“我等兄弟三人,从今往后,愿誓死追隨陈哥,为陈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任何惩罚!”那声儿,虽然故意压低了不少,怕吵著谁似的,可话里头那股子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劲儿,却是谁都能听得出来的。 他们仨啊,昨天可是亲眼瞅见了,陈锋那小子,就跟那天上降下来的天神下凡似的,轻描淡写,三拳两脚,就把那个平日里在他们跟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王大疤瘌,给拾掇得服服帖帖,跟条死狗似的。那份打从骨子里头透出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这会儿啊,已经彻彻底底地,转化成了一种近乎於盲目的、五体投地的崇拜和依赖了。 在这兵荒马乱、人命不如狗的乱世里头,能寻摸到这么一个强悍无比、瞅著就靠谱的靠山,那简直就跟那掉进水里快要淹死的倒霉蛋,一下子就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似的,说啥也不能鬆手啊! 陈锋听了这话,这才迷迷糊糊地,隱约想起来,昨天晚上,好像……好像是真有这么一回事儿来著。他瞅著这仨货身上那湿漉漉的、还沾著不少露水珠子的破衣裳,还有那眼眶子底下浓浓的、跟墨汁似的黑眼圈,以及那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珠子,不用问也知道,这仨货肯定是天还没亮透呢,就顛儿顛儿地跑过来了,在这儿傻等了半天了。 他心里头啊,不由自主地就生出来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情绪,既觉得有点儿哭笑不得,这仨货也太他娘的实诚了,又觉得有那么点儿微妙的、被人当大爷似的捧著的受用。 他懒洋洋地摆了摆手,侧过身子,把那扇破木头门给让开了点儿,说道:“行了行了,都別在外头杵著了,怪招人眼的。先进屋里头来说话吧,外头冷颼颼的。正好啊,月顏那丫头正在厨房里头煮早饭呢,估摸著也快好了,你们仨也跟著一块儿吃点儿,垫吧垫吧肚子。” 那仨货一听这话,脸上立马露出受宠若惊、不敢相信耳朵的表情,互相瞅了瞅,都从对方眼里瞅见了惊喜。他们小心翼翼,像做贼似的,低著头,弓著腰,跟在陈锋后头,走进那间简陋寒酸,可收拾得倒还算乾净整齐的破茅草屋子。 陈锋瞅著杵在一旁,像三根木头桩子似的、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的老大老二老三,心里忽然有点好奇,问道:“哎,我说你们仨,平日里都叫个啥名儿啊?总不能老是让我『老大』、『老二』、『老三』这么叫你们吧?听著都彆扭,跟叫牲口似的。” 老大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乱蓬蓬的脑袋,嘿嘿傻笑著说:“俺……俺叫顾修远,修行的修,远大的远。”旁边机灵点的老二,一听赶紧举手抢著说:“陈哥,陈哥,我叫厉北辰!厉害的厉,北方的北,星辰的辰!”最后那个最老实巴交、最瘦弱的老三,这才怯生生地,用细得像蚊子哼哼的声音,小声开口:“俺……俺叫沈墨白,就是那个……嗯,墨水的墨,白色的白。” 陈锋听了这仨货报上来的名儿,脸上表情一下子就古怪起来了。他心里琢磨,这仨货看著五大三粗,流里流气的,不像什么正经人家的孩子,可这名儿,起的倒还都挺好听,挺有那么点儿书卷子气的。“我说你们仨,这名儿起的,还都挺有学问,挺有文化的嘛!是你们爹妈给你们起的?”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虽说吧,这仨货的名儿,跟他陈锋自己这个名儿比起来,好像……好像还差了那么点儿意思,没那么霸气,也没那么响亮。可不管咋说,比起村里那些个什么“张狗剩”、“王二麻子”、“李铁蛋”之类的土得掉渣的名儿,那可是要好听太多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第19章 可恨之人 顾修远听了陈锋的话,黑脸膛微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傻笑著说:“嘿嘿,陈哥,您说笑了!咱们哥仨这名儿啊,不是俺们爹妈给起的,是……是俺们仨小时候,村东头那瞎眼老算命先生给起的。”说到这儿,他腰杆挺直,脸上露出几分自豪:“俺们爹妈都说啊,那老算命先生可神了!他说瞅著咱们哥仨的命格,非同一般,往后啊,不是当大官发大財,就是出人头地,绝非池中之物!所以他老人家才非得给咱们仨起这么几个有学问的名儿,说是能改改运道,让咱们往后更顺当点儿!” 陈锋听了,嘴角肌肉忍不住抽搐几下,差点笑出声。 他最终忍住了嘲讽。心里明白,那狗屁老算命先生,十有八九是个江湖骗子,为了几个小钱胡说八道,糊弄他们没见识的爹妈。 保不准,那老算命的对村里每个人都这套说辞呢!毕竟,哪个当爹妈的,不盼著自家孩子往后有出息,光宗耀祖? 屋內,林月顏繫著围裙,在灶台边忙碌。 她听到动静,回头看到三个五大三粗的陌生汉子跟著陈锋进来,清秀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隨即恢復平静。晨曦透过窗欞,柔和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淡淡光晕。她身著朴素粗布衣裙,却难掩天生丽质。 许是早起忙碌,她额角沁著细密汗珠,几缕调皮青丝黏在光洁额前,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韵味。布裙下,少女身段已颇具规模,行走之间,腰肢款摆,那对被粗布衣衫包裹著的玉峰,隨著她的动作微微起伏,如同含苞待放的春蕾,散发著青涩而诱人的气息——昨晚也的確诱惑得小陈峰敬礼了一整夜。 林月顏只是安静地对三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继续低头忙活锅里的吃食。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熬著粥,浓郁的肉香混合著野菜的清香,在小屋內瀰漫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那是用昨晚剩下的狍子肉切丁,配上山里採摘的新鲜野菜一同熬煮的肉粥。 陈锋隨意地指了指屋角的小木桌和几条长凳:“隨便坐吧,家里简陋,別嫌弃。” 顾修远三人哪敢嫌弃,连声道:“不嫌弃,不嫌弃!陈哥太客气了!”他们拘谨地在长凳上坐下,却也只敢坐个凳子边,腰杆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活像三个等待先生训话的学童。 林月顏很快就將热气腾腾的野菜狍肉粥端了上来,一人一碗,还配了一小碟自家醃製的咸菜。 那粥啊,熬得是真他娘的好!米粒儿都熬得开了,软软糯糯的,入口即化。里头还掺了不少切得细细的狍子肉丁,鲜香无比,还有些个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碧绿生青的野菜,吃起来脆生生的,爽口得很。在这缺衣少食、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苦寒年月里头,能吃上这么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肉粥,那简直就跟过年似的,是天底下顶顶天大的享受了! 厉北辰和沈墨白那俩货,瞅著碗里头那满满当当、分量十足的肉粥,那眼珠子都快瞪直了,喉咙管儿里头,也不住地“咕咚咕咚”吞著口水。他们哥仨平日里头,虽然也算是跟著王大疤瘌那小子混,不至於饿著肚子,三天两头也能蹭点儿酒肉吃吃。可像今天这样,香得能把人魂儿都勾跑了的肉粥,那也是一年到头都难得才能吃上一回的稀罕玩意儿啊! 然而,那老大顾修远,却端著那碗散发著诱人无比的香气的肉粥,眼神有些个发飘,目光也有些个失神,直勾勾地瞅著碗里头那些个翻滚著的肉丁和那翠绿翠绿的野菜叶子发呆。 他鼻尖儿底下,縈绕著的全是那食物特有的、勾人馋虫的芬芳气息,可他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另外一幅让他肝肠寸断、心如刀绞的画面——他那个才刚刚十二岁的小妹妹顾柔,浑身上下穿著些个破破烂烂、连屁股都遮不住的烂布条子,小脸蜡黄蜡黄的,瘦得跟个小猴儿似的,皮包骨头的,正孤零零地蜷缩在醉香楼那个又阴暗又潮湿、还散发著一股子霉味的柴房角落里头。一个长得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龟奴,正手里头拿著一根浸了水的、黑乎乎的粗鞭子,一下一下,狠狠地抽打在她那瘦弱不堪的小身板上,嘴里头还骂骂咧咧的,不乾不净的。他那可怜的小妹妹,疼得满地打滚,嘴里头髮出来一阵阵悽厉无比、又充满了绝望和无助的哭喊声…… 他那苦命的妹妹啊,现在还在那个猪狗不如的人间地狱里头,受著非人的折磨和苦楚呢!別说吃肉粥了,恐怕就连一口热乎的、能填饱肚子的饱饭,都他娘的吃不上啊!可他这个当哥哥的呢?却在这儿,心安理得地,享用著这么香,这么美味的肉粥! 一股子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的巨大悲痛和浓浓的自责,剎那之间,就衝垮了顾修远心里头那根紧绷著的、叫做理智的弦儿。他猛地把手里头那碗还冒著热气儿的肉粥,重重地往那张破旧的木头桌子上一放,然后“噗通”一声,就从那条长条凳子上滑了下来,双膝一软,重重地就跪倒在了陈锋的面前,那动静,大得嚇人。 “陈哥!我的亲哥啊!”顾修远一下子就泣不成声了,那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哗哗往下掉。他把脑门子死死地抵在那冰凉坚硬的泥土地上,磕得“咚咚”直响,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也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痛苦,“求求您了!求求您老人家大发慈悲,行行好,救救我那苦命的妹妹顾柔吧!她……她才十二岁啊!她……她快要被醉香楼那些个天杀的畜生给折磨死了啊!再不去救她,她……她就真的没命了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屋里头那原本还有点儿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住了,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厉北辰和沈墨白那俩货,也是给嚇了一大跳,手一哆嗦,差点儿没把手里的碗给扔了。他们俩也赶紧放下手里的碗筷,手忙脚乱地,跟著顾修远一块儿,也“噗通噗通”跪了下来,齐声哀求道:“是啊,陈哥!求求您老人家发发善心,救救顾大哥那个可怜的妹妹吧!我们哥仨给您磕头了!” 林月顏也被眼前这阵仗嚇了一跳,端碗的手微微顿在半空。她一时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可瞅著顾修远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的悽惨模样,她那颗善良的心,忍不住升起一丝同情和不忍。她悄悄抬头,担忧地瞅了瞅身旁的陈锋,只见他两条浓黑眉毛微蹙,脸上倒没瞅出什么太意外的表情,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似的。 陈锋瞅著跪在地上哭的顾修远,又瞅了瞅旁边同样跪著、满脸恳切期盼的厉北辰和沈墨白,心里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没急著扶他们仨起来,而是沉著嗓子,不紧不慢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仨都先別哭了,有话慢慢说,说清楚了!你那个妹妹,到底遇到什么天大的麻烦事儿了?让你们一个个都急成这样?” 顾修远一边抽抽搭搭哽咽著,一边断断续续,总算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原来,去年顾修远老实巴交的亲爹,不幸染重病,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家里本来就穷得叮噹响,他爹这一死,更是雪上加霜,连副最薄最次的薄皮棺材都置办不起。实在没办法,顾修远只能硬著头皮,厚著脸皮,去跟村里放高利贷的恶霸王大疤瘌,借了十两银子,这才勉强把他苦命的老爹发送了,入土为安。当时双方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约定半年內,必须连本带利还清,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顾修远是孝子,也信守承诺。为还债,他没日没夜打短工,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终於在半年期限到达前,凑足了十两银子。当他满怀希望將银子送到王大疤瘌面前时,王大疤瘌却翻脸不认人,狞笑著说当初借的是驴打滚的高利贷,如今利滚利,本金加利息一共要还三十两! 三十两!这对於家徒四壁的顾修远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他苦苦哀求,说尽好话,王大疤瘌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恶狠狠地表示,如果拿不出钱,就要把他年仅十二岁的妹妹顾柔抓去抵债。 第20章 亦有可怜之处 顾修远傻了眼。妹妹要进火坑,他怎能看著?可他一介草民,手无缚鸡之力,哪能跟王大疤瘌斗?那傢伙心狠手辣,手下还养著一群打手。 最后,王大疤瘌一逼,顾柔被硬生生从他身边抢走,卖进了县城最大的青楼——醉香楼。 这事儿还没完。王大疤瘌又找上门,说他妹妹只值十两,加上之前欠的,还差十两。他要顾修远给他当牛做马,慢慢还债。 说到这儿,顾修远哭得不成声。他拳头攥得死紧,指甲陷进掌心,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陈哥,您是不知道啊!”他声音嘶哑,“王大疤瘌那个挨千刀的畜生,他骗了我!我后来偷偷跑去醉香楼,才从一个熟识的龟奴嘴里知道,我妹妹……她被卖了足足三十两银子啊!王大疤瘌却说只卖了十两,剩下的二十两,他全吞了!他还骗我说,剩下的十两要我给他当打手慢慢还!这分明就是要逼死我啊!” “有一天……我偷偷溜进醉香楼后院,想看看我妹妹。结果,我看到……她被几个龟奴用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哭得嗓子都哑了……就因为她年纪小,还不懂事,不肯……不肯学那些接客的曲子舞蹈……呜呜呜……”顾修远的声音里,全是痛苦和悔恨,“她才十二岁啊!还是个孩子!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用,保护不了她,让她受这种非人的折磨!我发过誓,我一定要把妹妹从那火坑里救出来,哪怕倾家荡產,哪怕豁出这条命!” 厉北辰和沈墨白也听得一脸悲愤。厉北辰咬著牙说:“陈哥,修远哥说的都是真的!王大疤瘌那个狗东西,简直就不是人!我们兄弟几个在赌场当差,说是打手,其实就是他手里的狗,任他打骂!顾大哥为人仗义,这一年多,我和老沈在赌场惹的不少麻烦,大多都是顾大哥替我们扛了。为此他没少挨王大疤瘌的鞭子,身上旧伤叠著新伤。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和老沈才真心实意地把顾大哥当亲哥哥一样!现在顾大哥的妹妹有难,我们就算拼了命,也希望能帮一把!” 沈墨白也用力点头,声音沙哑:“是啊,陈哥!顾大哥的妹妹顾柔,我们也见过,是个乖巧懂事的姑娘。落到王大疤瘌和醉香楼那些畜生手里,往后的日子简直不敢想!我们兄弟三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都有一膀子力气,只要陈哥您一句话,让我们做什么都行!只求您能救救顾柔妹子!” 三人说完,又一次朝陈锋磕头。话语恳切,眼中充满了对陈锋的信任和期盼。在他们看来,陈锋昨天能轻易制服王大疤瘌,又能独自猎到肥硕的狍子,肯定是个身怀绝技的能人。 如今啊,陈锋这小子,就成了他们哥仨眼里,那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林月顏安安静静地听著,眼圈早就红得跟兔子似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往下掉,胸前那块洗得发白的旧布衣裳都湿了一大片。 她自己也是个苦命的女人,虽没经歷顾柔那丫头那么惨、生不如死的遭遇,可光是听著顾修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她就已经能深深感受到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和无助了。她抬起那双哭得红肿、水汪汪的大眼睛,瞅著陈锋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期盼和恳求。那因为同情和悲伤而微微颤抖的酥胸,让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 陈锋面无表情地,安安静静听完了顾修远的哭诉,又听完了厉北辰和沈墨白那俩货添油加醋的补充。他脸上的表情,看著跟先前一样,没啥大变化,可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就像三九天的寒冰,不带一丝温度。他陈锋,可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冷血动物! 顾修远他们兄妹俩这悲惨遭遇,確確实实激起了他心里压抑许久的怒火!王大疤瘌那狗日的乾的那些伤天害理、猪狗不如的齷齪事儿,跟他上辈子最痛恨的那些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社会败类、人渣恶霸,又他娘的有什么两样?! 他慢慢悠悠从那条破长凳上站起来,迈开步子,走到了还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顾修远跟前。可他没急著伸手去扶,而是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用一种沉静如水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瞅著他。 屋里,一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顾修远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迴荡,听著让人心里发酸。 过了好一会儿,差不多一袋烟的工夫,陈锋这才总算开了金口。他声音不高,也不大,平平淡淡的,可话里,却带著一股说一不二、不容置疑的强大力量:“行了,都他娘的別哭了!哭顶个屁用!这件事儿,老子我管了!” 跪在地上的顾修远,一听这话,猛地抬起那颗沾满了泥土和泪水的脑袋,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一下子迸发出看到了救星一般的、难以置信的耀眼光芒!他那两片过度激动而发白的嘴唇,哆哆嗦嗦抖个不停,想说点什么感激的话,却因为太激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那么傻愣愣地瞅著陈锋。 陈锋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然后,他猛地抬手,狠狠一巴掌拍在旁边那张破破烂烂的旧木头桌子上!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就在这间小小的茅草屋里炸开!那张本就有些摇摇晃晃的、用劣质木头隨便搭起来的简陋木头桌子,被他这一巴掌,拍得剧烈晃动起来,桌子上的那些破碗烂碟子,也都跟著一块儿,叮叮噹噹地往上跳,差点没掉地上摔碎了! 顾修远他们仨,被这突如其来的、嚇死人的巨响,嚇得浑身一哆嗦,连那哭爹喊娘的哭泣声,都给当场嚇忘了,一个个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傻愣愣地瞅著陈锋,不知道他这是要干啥。 只见陈锋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像两把出鞘的利剑,寒光闪闪,冷颼颼地从他们仨的脸上一一扫过,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道:“你们仨,都他娘的给老子听清楚了!从今天起,你们仨既然选择了死心塌地跟著我陈锋混,那往后啊,就要把你们那平日里都快弯到裤襠里去的腰杆子,都给老子挺直了!给老子活出个人样来!区区一个不入流的王大疤瘌,一个藏污纳垢的破窑子醉香楼,那他娘的算得了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们怕成这样?別说他娘的才三十两银子了,就是三百两,三千两,甚至三万两!只要你们仨往后肯真心实意地跟著老子,肯用心给老子办事儿,那我陈锋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保证你们仨,往后都能轻轻鬆鬆地挣得到!不就是他娘的从窑子里救个人出来吗?多大点屁事儿!也值得你们在这儿哭爹喊娘的?!”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鏗鏘有力!话里充满了强大的、不容置疑的自信,和那种睥睨一切、傲视群雄的英雄气概!就好像冬日里的一把火,剎那之间,驱散了顾修远心里那些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阴霾,也让旁边厉北辰和沈墨白俩小子,听得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恨不得现在就跟著陈锋上刀山下火海,干一番大事业! “陈哥!我的亲哥啊!”顾修远激动得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他二话不说,又一次重重地,给陈锋磕了个响头,磕得脑门都快出血了。这一次,他那嘶哑的嗓门里,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感激,和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与坚定,“只要您老人家能把我那苦命的小妹,从那火坑里给救出来,那我顾修远这条不值钱的贱命,从今往后,就都是您老人家的了!您老人家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上刀山,我就上刀山!让我下火海,我就下火海!我要是敢皱一下眉头,说半个『不』字,就让我顾修远,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就不是我爹妈亲生的!” “没错!陈哥!我厉北辰也一样!您老人家这份天高地厚的大恩情,我厉北辰这辈子,就算是做牛做马,也还不清了!往后,陈哥您老人家但凡有任何差遣,赴汤蹈火,我厉北辰要是敢有半个『不』字,也让我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厉北辰那小子,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横飞,跟著立下了重誓。 沈墨白更是直接:“陈哥,啥也別说了!以后您指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这条命,交给您了!” 三人爭先恐后地表达忠心,仿佛要把一腔热血都掏出来献给陈锋。他们从陈锋身上,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一种能改变他们卑微命运的强大力量。 陈锋看著他们激动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份毫无保留的忠诚。 第21章 承诺 眼见顾修远三人赌咒发誓,一副恨不得立刻为自己拋头颅洒热血的激昂模样,陈锋心中颇为受用。他要的,正是这种不打折扣的忠诚与卖命的决心。不过,感动归感动,眼下更重要的事情,还是如何將顾修远那苦命的妹妹从火坑里捞出来。 他伸出手,示意三人先平復一下激动的心情。 待到三人的情绪稍稍稳定,陈锋这才缓缓开口,语气却是一转,带著几分审慎:“修远,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救你妹妹顾柔的事情,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办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醉香楼可不是什么善地儿,那老鴇子也不是吃素的。当初王大疤瘌卖你妹妹得了三十两,如今我们要赎人,恐怕就不是三十两能轻易打发的了。那些人见钱眼开,坐地起价是常有的事,说不定还会狮子大开口,咱们得多做些准备才行。” 顾修远闻言,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脸色瞬间又黯淡了几分。他自然明白陈锋所言非虚,青楼楚馆之地,本就是销金窟,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他咬了咬牙,声音有些艰涩地说道:“陈哥,您说的是,是我太想当然了。只要能救出小妹,无论多少银子,我顾修远就算是砸锅卖铁,做牛做马,也一定给您凑齐!只是……只是我如今身无分文,这……” 他身后的厉北辰和沈墨白也是面露难色,他们平日里在王大疤瘌手下混,能餬口已是不易,哪里有什么积蓄。 陈锋摆了摆手,示意顾修远不必焦急。 他胸有成竹地继续说道:“钱的事情,你们不必太过忧心。眼下最要紧的,是儘快凑到第一笔启动的银子。我的想法是,咱们先去山里转转,凭我的本事,打些狍子野鸡之类的猎物不成问题。这山里的野味,在镇上可是稀罕货,拿到集市上卖了,换个十两八两的应该不难。有了本钱,咱们再琢磨点別的营生,比如……” 陈锋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见他们都竖起了耳朵,一脸期待地看著自己,这才微微一笑,继续道:“比如我们可以利用山里的资源,做些小买卖。咱们清河村背靠青云山,山货药材之类的应该不少,只要咱们肯下力气,再有点门路,不出半个月,你们每人赚个四五十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到时候,別说赎你妹妹,就是给你们兄弟几个置办些家当,也绰绰有余了!” 顾修远三人听得是双眼放光,没想到陈锋还懂医术,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们仨以前啊,脑子里头就一根筋,光想著要么凭著一身傻力气去硬抢,要么就指望著陈锋这小子能有啥通天彻地的神仙手段,直接把人从火坑里头给捞出来。可他们压根儿就没往那方面想过,还能有啥別的法子,比如说,靠著自个儿的本事去挣钱赎人。陈锋这小子给他们画的这张大饼,对他们仨来说,那简直就跟黑灯瞎火的时候,一下子瞅见了条金光闪闪的、能通向荣华富贵的康庄大道似的! “哎哟喂!陈哥!您老人家这脑子,可真是太好使了!简直是英明神武啊!”那老二厉北辰,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激动得“啪”一下就狠狠拍了自个儿大腿一下,唾沫星子横飞地说道,“陈哥您是不知道啊!咱们这清河镇旁边这座青云山,那可是个聚宝盆啊!里头的好东西,那可老鼻子多了去了!以前啊,是咱们哥仨没门路,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那些个玩意儿到底哪个值钱,哪个不值钱,更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些个宝贝疙瘩给弄下山来换成钱。现在好了!现在有陈哥您老人家这位高人带著咱们,那往后啊,咱们哥仨还愁没好日子过吗?肯定能行!绝对能行!” 那老三沈墨白,也赶紧跟著连连点头,憨头憨脑地,咧著嘴傻笑道:“是啊是啊,陈哥说得太对了!俺从小就在这山里头长大,跟个野猴儿似的,山里头哪儿有啥好东西,哪儿藏著啥宝贝,俺心里头大概都有数。可就是……就是俺不识字,也不懂啥医术,分不清哪些个是能救命的珍贵药材,哪些个是吃了能毒死人的毒草。如今啊,有陈哥您这位活神仙在,那还怕啥呀?您老人家肯定能带著咱们哥仨,发大財,过好日子!” 那老大顾修远,更是激动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差点儿没当场给陈锋跪下磕头了。他再一次衝著陈锋抱了抱拳,那声音都哽咽得不成样子了,带著浓浓的哭腔说道:“陈哥!我的亲哥啊!您老人家这……这不光是救了我那苦命妹妹的一条小命啊!您这……这更是给咱们兄弟仨,指了条能活下去、能活出个人样儿来的阳关大道啊!这份天高地厚的大恩大德,咱们兄弟仨,就算是做牛做马,也永世不忘!从今往后,咱们哥仨这条不值钱的贱命,就都全交给您老人家了!您老人家但凡有啥差遣,只管吩咐,咱们哥仨要是敢有半句怨言,就让我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锋瞅著这仨货那副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自个儿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隨即,他那眼神,又落在了他们仨那空空如也的、啥也没拿的爪子上,还有他们身上那几件洗得发白、打满了补丁的单薄破衣裳上头,那两条浓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就微微蹙了起来。 他沉著嗓子,不容置疑地说道:“行了行了,都別在这儿表忠心了,往后有的是机会让你们出力。既然咱们已经决定了,要进山打猎,那就得先做点儿正经的准备工作。你们仨瞅瞅自个儿,今天一大清早的就跑过来了,身上连件像样的、能拿得出手的傢伙事儿都没带,这可不行!那山里头,虽然野鸡兔子啥的野味儿是不少,可也不是啥太平地方!那豺狼虎豹、毒蛇猛兽的,也不是没有!万一要是运气不好,碰上了那些个凶猛的大傢伙,你们仨赤手空拳的,那岂不是白白去给人家送点心,白白送死吗?这样吧,你们仨啊,现在先各自回家一趟,把家里头能用的傢伙什儿,都给老子带上!不管是弓箭啊,还是砍柴刀啊,或者是打猎用的铁叉子啥的,有啥就拿啥,別嫌沉!另外啊,再多穿件厚实点儿的衣裳,现在这天儿,瞅著是出了日头,可还是冬天呢!那山里头,阴气重,寒气也大,可別他娘的还没打著猎物呢,自个儿个儿先给冻出个好歹来了!都听明白了没有?一个时辰之后,咱们准时在村口那棵歪脖子大槐树底下集合,谁他娘的要是敢迟到,看老子怎么拾掇他!” 顾修远他们仨听了这话,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个儿个儿因为太过激动,竟然连进山打猎最最基本的准备工作,都给忘得一乾二净了!他们仨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露出来几分说不出的、火辣辣的赧然之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是!陈哥!我们都听明白了!我们这就回去准备傢伙什儿去!”那仨货赶紧齐声应道,隨即也不敢再多耽搁工夫了,衝著陈锋和站在一旁一直没吱声的林月顏,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礼,便急急吼吼地转身,一阵风似的就离开了这间破茅草屋,各自回家准备傢伙什儿去了。 等到顾修远他们仨那咋咋呼呼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子门口之后,陈锋这才总算是长长地鬆了一口气。他转过身,瞅向那个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默默地收拾著桌上那些个破碗烂筷子的林月顏。 那清晨的、带著点儿暖意的阳光,透过那破破烂烂的窗格子,柔柔和和地洒在林月顏的身上。她那张清丽绝俗、不施粉黛的小脸,在柔和的光线映照之下,显得越发地娇美动人,简直就跟那画儿里头走出来的仙女儿似的,不食人间烟火。许是因为刚才听了顾修远他们兄妹俩那悲惨无比的遭遇,她那双原本就水汪汪的、清澈明亮的眸子,这会儿还蒙著一层薄薄的水汽,眼圈儿也有些微微地泛红,越发地增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楚楚可怜的动人韵味。 她身上穿著的,还是那件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洗得都有些发白的粗布衣裙,可即便如此,却丝毫都掩盖不住她那玲瓏有致、凹凸分明的曼妙身姿。尤其是她胸前那对隨著她收拾碗筷的动作,而微微起伏著的、饱满挺拔的玉峰,更是勾勒出来一道惊心动魄的、让人血脉僨张的完美弧线,瞅著就让人不由自主地口乾舌燥,心猿意马。 陈锋心里头一盪,脚底下也没閒著,几步就走上前去,伸出双臂,从林月顏的身后,轻轻地、带著点儿不容拒绝的霸道,环住了她那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不盈一握的小蛮腰。 林月顏的身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给弄得微微一僵,手里头端著的那个破碗,也差点儿没拿稳,失手滑落到地上摔碎了。她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从陈锋那宽厚结实的胸膛上传过来的、带著点儿灼人意味儿的温热体温,还有他身上那股子让她既觉得心安踏实、又有些个脸红心跳、迷迷糊糊的独特男子气息。 一股子异样的、如同电流一般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她那敏感的腰间,迅速地就蔓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那张原本就挺白皙的俏脸,一下子就红透了,跟那熟透了的红苹果似的,娇艷欲滴,就连那小巧玲瓏的耳根子,都染上了一层动人无比的粉红色。那胸前本就丰盈的玉兔,此刻更是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砰砰乱跳,几乎要破衣而出。 第22章 温存 “月顏,我的好媳妇儿,”陈锋把下巴頦轻轻地搁在林月顏那瘦削的、带著点儿温香软玉的香肩上,在她那小巧玲瓏的耳边,用那种特温柔、特腻歪的语气,柔声说道,“待会儿啊,我要带著顾修远他们仨,一块儿进山里头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打点儿什么野味儿回来。这趟进去啊,快的话,估摸著小半天就能回来了。要是慢一点儿呢,那可能就得等到天黑才能家来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自个儿个儿一个人待在家里头,我不放心。这样吧,你啊,等会儿就简单收拾一下,去隔壁王大妈家待著去吧,啊?王大妈那人,平日里头待你,就跟待她自个儿亲闺女似的,疼爱得不行,你在她那儿啊,我也能安心一些,不至於老惦记著你。再说了,你们俩也好做个伴儿,说说话,聊聊天,也省得你一个人待在家里头,东想西想的,再胡思乱想些个有的没的,把自己给嚇著了。” 林月顏听了这话,心里头一暖,一股子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感动和甜蜜,就跟那涨潮的海水似的,一下子就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都忍不住有些湿润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子,抬起那双因为激动和羞涩而显得有些雾蒙蒙的漂亮眸子,一眨不眨地、定定地瞅著陈锋那张近在咫尺的、带著点儿胡茬儿的英俊脸庞,声音里头,带著一丝她自个儿都没察觉到的、轻微的颤抖:“夫君……你……你这几天,真的……真的变了好多好多啊!我……我都有点儿不敢认你了。以前的那个你,对我……对我不是打就是骂的,何曾……何曾有过像现在这般温柔体贴的时候啊?现在的你,就好像……就好像是完完全全换了个人似的,不光变得那么强大,那么果断,还……还这么会心疼人,这么会说让人脸红心跳的贴心话。我……我有时候真怀疑,你……你是不是被山里头那些个什么山精野怪的,给迷了心窍了?又或者……又或者,你……你根本就不是以前的那个陈锋了?” 她一边说著,一边情不自禁地伸出那只纤细白嫩、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地、带著点儿试探和不確定地,抚摸著陈锋那张因为经常在山里头风吹日晒而显得有些黝黑粗糙的脸颊。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头,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迷恋,还有那么一丝丝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连她自个儿都不太敢承认的恐惧和期待。她那带著点儿微凉的、如同上好羊脂美玉一般的指尖儿,轻轻触碰到陈锋那温热粗糙的肌肤,让俩人的心里头,都是猛地一盪,泛起一阵阵奇异的涟漪。 “如果……如果你真的是什么……什么妖怪变的,那……那以前的那个陈锋……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被你给……给偷偷地……吃掉了?”林月顏的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轻,说到最后,那声音,简直就跟那夏夜里头,蚊子发出来的嗡嗡声似的,细不可闻,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可她那双清澈得能照出人影子来的漂亮眸子,却一瞬不瞬地、死死地盯著陈震的双眼,就好像想从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神里头,找到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跡,找到那个能解开她心中所有困惑和不安的答案似的。 陈锋听了这话,心里头暗暗叫了一声“好险!这丫头的直觉,也太他娘的准了吧!”,可他脸上,却依旧是不动声色,一点儿破绽都没露出来。他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知道自个儿个儿是从別的世界穿越过来的这件天大的秘密,那是打死也不能暴露出去的!否则的话,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他慢慢地低下头,那高挺的鼻尖儿,几乎都要触碰到林月顏那个小巧挺翘的、如同上好白玉雕琢而成的漂亮琼鼻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她那两片微微开启的、如同三月桃瓣儿一般娇嫩的樱唇之间,呼出来的、带著点儿湿热的温软气息,那气息里头,还夹杂著一丝丝淡淡的、如同幽谷兰一般的独特体香,闻著就让人心旷神怡,沁人心脾。 他伸出手,用那带著点儿薄茧的食指,轻轻地、带著点儿戏謔和挑逗地,颳了一下林月顏那个小巧可爱的鼻子。然后啊,他那只不老实的大手,就顺势往下滑了下去,在她那个丰满翘臀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林月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著点儿流氓意味儿的亲昵举动,给弄得浑身一软,嘴里头忍不住就发出了“嚶嚀”一声。她那张原本就挺白皙的俏脸,剎那之间,就红得跟那熟透了的红苹果似的,娇艷欲滴,让人忍不住就想狠狠地咬上一口。就连那截雪白粉嫩的、如同天鹅一般优美的脖颈,都泛起了一层诱人无比的淡淡粉霞,瞅著就让人心里头髮痒。 她有些羞,有些嗔地,狠狠瞪了陈锋一眼,可那眼神,却又像是带著鉤子似的,媚眼如丝,里头带著一丝显而易见的嗔怪,可更多的,却还是那种欲拒还迎的、让人抓心挠肝的娇羞和嫵媚。那胸前本就傲人的资本,此刻更是因为羞涩和激动,而愈发显得挺拔高耸,几乎要將那身粗布衣衫给撑破了似的,那惊心动魄的弧度,简直是能要了男人的老命! 陈锋瞅著她这副娇羞无限、媚態万千的可人模样,只觉得自个儿个儿浑身上下都燥热得不行,口乾舌燥的,小腹底下,也猛地就窜起一股子邪火,烧得他浑身难受。 他强行压低了嗓门儿,让自个儿的声音听起来更沙哑,更性感一些,那语气里头,带著一丝毫不掩饰的戏謔和不容置疑的霸道,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的小傻瓜,小妖精,你这小脑袋瓜子里头,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乱想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呢?就算……就算我陈锋真的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变的,那也得先把你这个瞅著就秀色可餐、活色生香的小娘子,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仔仔细细地『吃』干抹净了,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你自个儿个儿瞅瞅你这细皮嫩肉的,哪一处,不让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啊?今儿晚上啊,你就乖乖地,把自己个儿个儿从上到下都洗剥乾净了,然后啊,在床上好好等著夫君我回来,『享用』你这顿美味无比的大餐,听见了没有?嗯?” 他说话的时候,那温热粗重的男性气息,喷吐在林月顏那敏感无比耳垂之上,让她浑身上下,都控制不住地泛起了一阵阵如同电流穿过一般战慄。尤其是当她听到陈锋那些个毫不掩饰的虎狼之词,还有他那双跟火炭似的、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的灼热目光的时候,更是让她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夫君……你……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这……这还是青天白日的呢!你……你就……就说这些个让人脸红心跳的羞人话,还……还对我动手动脚的,也……也太不正经了!你……你就不怕被外头人给瞧见了,笑话咱们俩吗!”林月顏的声音,细得跟那夏夜里头,蚊子发出来的嗡嗡声似的,还带著浓浓的鼻音,那与其说是在嗔怪,倒不如说更像是在撒娇,在欲拒还迎。她虽然嘴上这么说著,可那副软绵绵的、好像没了骨头似的娇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又往陈锋那宽厚结实的、带著点儿灼人温度的怀抱里头,靠了靠,贴得更紧了。 说到最后,她那声音,已经低得快要听不见了,细若游丝一般。可她那双水汪汪的、像是会说话似的漂亮眼睛里头,那股子藏都藏不住的期盼和浓浓的羞涩,却清清楚楚地,都传递给了陈锋。她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她知道,她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陈锋,喜欢他的稳重,喜欢他的勇敢,也喜欢他那带著点儿不讲道理的霸道和深入骨髓的温柔。她喜欢他对自个儿好的那种感觉,那种被人放在心尖尖上疼著、宠著的感觉,是她以前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 所以啊,不管他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他现在到底是不是什么妖怪变的,更不管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好像……好像都已经不在乎了,也不想再去在乎了。她只知道,只要陈锋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待她好,那她林月顏,也就心甘情愿地,把自个儿这一辈子,都託付给他了,死心塌地,无怨无悔。 陈锋瞅著怀里头这个媚眼如丝、吐气如兰、浑身上下都散发著致命诱惑的小娇妻,只觉得自个儿浑身上下那点儿血液,都像是被一把火给彻底点燃了似的,烧得滚烫滚烫的,沸腾不止。 陈锋瞅著怀里头这个媚眼如丝、吐气如兰、浑身上下都软得跟没骨头似的、散发著致命诱惑的小娇妻,只觉得自个儿浑身上下那点儿血液,都像是被一把火给彻底点燃了似的,烧得滚烫滚烫的,沸腾不止,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把她给按在身子底下,狠狠地疼爱一番,让她知道知道自个儿的厉害!然而啊,他心里头那点儿残存的理智,最终还是在最最关键的时刻,堪堪战胜了他那几乎要衝昏头脑的原始欲望。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强行压下心里头那股子几乎要让他失控的、如同野火燎原一般的熊熊躁动。他只是慢慢地低下头,在那两片如同三月桃瓣儿一般娇嫩柔软、还带著点儿微甜气息的樱唇之上,轻轻地、带著点儿怜惜和珍视地,印下了一个浅浅的、却又充满了无限深情的吻。 林月顏感受著自个儿嘴唇上传来的那股子既柔软又温热的、带著点儿霸道意味儿的触感,还有陈锋那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她似的珍视和呵护,心里头,不由自主地就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如同吃了蜜一般的甜蜜和满足。 一番浅尝輒止的、却又让人意犹未尽的耳鬢廝磨之后,陈锋终究还是顾念著,林月顏这丫头,从小到大受的都是那种最最传统的、三从四德的封建家教,性子也一向都挺保守的,脸皮儿也薄得很,这光天化日的,朗朗乾坤之下,实在是不太適宜做出太过火、太过出格的事情来。 更主要的是,他也怕自个儿个儿一旦真的沉溺在这让人销魂蚀骨的温柔乡之中,便会彻底消磨了那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要进山打猎、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的雄心壮志和坚强意志了。所以啊,他这才强忍著心头那股子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熊熊慾火,恋恋不捨地,慢慢鬆开了那只一直紧紧箍著林月顏纤细腰肢的胳膊。 林月顏从陈锋那带著点儿灼人温度的、让她既安心又有些个腿软的怀抱里头离开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个儿心里头,竟然对那个怀抱,有那么点儿说不出的、恋恋不捨的感觉。她那张原本就挺红润的小脸,一下子就变得更红了,简直就跟那熟透了的红苹果似的,烫得嚇人。她在心里头,暗暗地骂了自个儿一句“真是不知羞,太不要脸了!”,连头都不敢再抬起来去看陈锋了,低著头,弓著腰,一路小跑著,就朝著隔壁王大妈家那边跑过去了,那样子,活像身后有狼在追她似的。 第23章 护犊子 林月顏走在那乡下坑坑洼洼的小道儿上,大清早那风,吹在脸上,还带著那么点儿凉颼颼的。她下意识抬起那只嫩葱似的手指头,轻轻摸了摸自个儿那两片还有点儿发烫的樱唇,上头好像还残留著陈锋那傢伙霸道又温柔的气息,嘴角边儿上,也不由自主地就往上翘了翘,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可一想到以前,陈锋那混球对她乾的那些个猪狗不如的混帐事儿,她这心里头,就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堵得慌。那时候,他瞅著她的眼神,冷得跟冰块儿似的,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那张嘴,说出来的话,比刀子还伤人,动不动就对她非打即骂的。还有……还有那些个让她羞於启齿的、在床笫之间的野蛮行径,他只顾著自个儿个儿发泄那点子兽慾,哪里管过她半分的死活和感受?想到这些个不堪回首的往事,她脸上那点儿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笑容,又一点点地凝固住了。那两道秀气的柳叶眉,也不由自主地就紧紧蹙到了一块儿,心里头,更是涌起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和后怕,连带著那胸前微微起伏的玉峰,都好像跟著揪紧了。 “现在这个样子的夫君,他……他真的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对我这么好吗?”林月顏在心里头,翻来覆去地,一遍又一遍地问著自个儿,“他……他会不会就只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罢了?等过些日子,新鲜劲儿一过,他又会变回以前那个让我打心眼儿里头害怕,连瞅都不敢瞅一眼的混帐模样?我……我真的可以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把自个儿这颗心,都完完全全地交给他吗?我真的可以相信他吗?” 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跟那吐著信子的毒蛇似的,一条接一条地,不断地往她脑子里头钻,疯狂地啃噬著她那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微弱的信心和刚刚品尝到的、带著点儿甜丝丝的喜悦。她那颗刚刚被陈锋那些个甜言蜜语给浸润得有些发软的心,这会儿啊,又开始“扑通扑通”地,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起来了。她甚至都有点儿害怕,害怕眼前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她自个儿个儿编织出来的、太过美好的虚幻梦境。 她怕啊,怕等哪天梦醒了,她睁开眼,又要回到那个冰冷刺骨、充满了绝望和无助的残酷现实之中去了。 就这么著,林月顏揣著一肚子复杂又矛盾的心思,一路胡思乱想著,脚底下也没停,也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王大妈家那扇有些破旧的柴门外头了。 王大妈家的院子,瞅著不大,也就那么丁点儿地方,可里里外外,却收拾得乾乾净净,利利索索的,一点儿都不像那些个懒婆娘家,邋里邋遢的。这会儿啊,王大妈正繫著那块洗得都有些发白的蓝布旧围裙,撅著屁股,蹲在院子正中间那个大木盆旁边,吭哧吭哧地,使著牛劲儿搓洗著一大盆脏衣裳呢。那大木盆里头,堆得满满当当的,全是家里人换下来的、带著汗臭味儿的脏衣烂衫,旁边那块大青石板上,还放著一根又粗又长、被磨得油光鋥亮的洗衣裳用的大棒槌。 那明晃晃的日头底下,王大妈那颗布满了皱纹的脑门子上,渗出来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那头早就白了一大半的头髮,也有那么几缕,被汗水给打湿了,黏糊糊地贴在了她那饱经风霜的脸颊上。 在院子另一边儿,那低矮的屋檐底下,摆著一张瞅著挺旧的小木头桌子。王大妈那个宝贝孙女儿周小翠,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头那条小板凳上,手里头捧著一本有些个破旧不堪的、连封面都快掉没了的旧书卷,正一板一眼地,摇头晃脑地,念著些个什么“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东西呢,那副认真的小模样,瞅著倒像是在温习昨天刚学的功课。这周小翠啊,瞅著也就七八岁的年纪,头上梳著两个用红头绳扎得紧紧的、翘得老高的小羊角辫儿,那张小脸蛋儿,因为天儿热的缘故,红扑扑的,跟那熟透了的小苹果似的,让人瞅著就想捏一把。她那双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著,充满了小孩子特有的那种灵气和好奇。 “王大妈,小翠,我过来看你们了。”林月顏站在柴门外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了一下自个儿个儿脸上那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儘量让自个儿的脸上,挤出来一丝还算过得去的笑容,这才轻声细气地,衝著院子里头喊了一声。 王大妈正低著头,使劲儿搓著一件男人的粗布褂子呢,冷不丁听见院门口传来林月顏那熟悉的声音,她赶紧就直起那有些佝僂的腰来,隨手用那满是肥皂沫子的手背,胡乱擦了擦脑门子上那层亮晶晶的汗珠子。她一回头,瞅见是林月顏这丫头来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立刻就露出来如同菊般灿烂的热情笑容,嗓门儿也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哎哟喂!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月顏丫头你来了啊!真是稀客啊!快进来,快进来!別在外头傻站著了,当心著了凉!今儿个这是吹的什么风啊?怎么有空到我老婆子这儿来串门子了?可是……可是家里头出了什么事儿了?还是有啥要紧的话,想跟大妈我说叨说叨啊?” 然而啊,当王大妈仔仔细细地瞅清楚了林月顏那张带著点儿掩饰不住的愁容、眼角边儿上好像还有那么点儿没擦乾净的泪痕的小脸的时候,她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剎那之间,就跟那被冰水泼了的炭火似的,一下子就僵住了,凝固了。她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显得有些浑浊的老眼睛里头,先是飞快地闪过一丝说不出的惊讶和浓浓的心疼,隨即啊,那点子心疼,就化作了如同火山爆发一般、滔天的怒火! “好你个天杀的陈锋!你个挨千刀的王八羔子!月顏丫头!你给大妈老老实实地说实话!是不是陈锋那个挨千刀的、不得好死的混小子,他又欺负你了?!他又打你了?!”王大妈猛地就把手里头那件刚搓了一半的、湿漉漉的脏衣裳,狠狠地往那大木盆里头一摔! 那水子,“哗啦”一下就溅得到处都是,把她自个儿个儿的裤腿都给打湿了一大片!她也顾不上这些了,一把就抄起旁边立著的那根又粗又长、能当打狗棒使的洗衣裳用的大棒槌,满脸都是压不住的怒火,气冲冲地就嚷嚷道:“这个天杀的陈锋!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儿!昨天瞅著他人模狗样的,又是送肉又是赔礼道歉的,我还老婆子我还真以为他小子浪子回头,转了性了呢!没想到啊,这才过多长时间啊?今天就他娘的原形毕露了!月顏丫头你別怕!有大妈在这儿呢!你跟大妈说实话,他要是再敢动你一根指头,我老婆子今天就豁出这条老命不要了,也得跟他拼了!非得打断他那双不干好事的狗爪子不可!看他还敢不敢再欺负我们家月顏!” 王大妈一边骂骂咧咧地说著,一边就提溜著那根沉甸甸的洗衣裳用的大棒槌,气势汹汹地,就要往院子外头冲,那架势,活像一头被惹怒了的、要拼命护崽儿的母狮子,要把所有敢於伤害她幼崽的敌人,都给撕成碎片,嚼烂了吞下去! 旁边那个原本还在那儿认认真真地,一板一眼地习文识字的周小翠,也被自个儿奶奶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的暴怒,给嚇了一大跳!她手里头捧著的那本破旧不堪的书卷,“啪嗒”一声就掉在了地上,那张原本还红扑扑的小脸,也一下子就嚇得煞白煞白的,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她怯生生地瞅著自个儿那怒髮衝冠的奶奶,嚇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儿了,能让她奶奶气成这样。 林月顏也没想到,王大妈的反应竟然会这么激烈,这么大!她顿时也给嚇了一大跳,那颗心啊,也跟著“扑通扑通”地,不爭气地乱跳起来。她赶紧就衝上前去,一把就死死拉住了王大妈那只因为愤怒而有些微微颤抖的胳膊,声音都带著点儿哭腔了,急急忙忙地解释道:“王大妈!王大妈您……您可千万別衝动啊!您……您真的是误会了!不是的,不是的!事情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夫君他……他真的没有欺负我!他现在对我可好了!真的没有!”那因焦急而微微起伏的玉峰,更显出她此刻內心的慌乱。 “没有欺负你?哼!老婆子我才不信呢!”王大妈听了这话,总算是暂时停下了往外冲的脚步,可脸上那股子怒气,却一点儿都没消。她有些狐疑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著林月顏,瞅见她那副神色焦急、不像是撒谎作偽的模样,心里头那股子火气,才算是稍微消了那么一丁点儿。 可她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地,皱著眉头问道:“那月顏丫头你跟大妈说实话,你这丫头怎么一大清早的,就愁眉苦脸的,跟谁欠了你八百吊钱似的?那眼圈儿还红红的,肿得跟桃儿似的,就跟刚受了天大的委屈,哭了一宿似的?你要是怕陈锋那小子往后报復你,不敢跟大妈我说实话,那也没关係!你儘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头,大胆地跟大妈我说!有大妈给你做主呢!咱们这清河村,虽然是穷了点儿,可也不是那任人欺负的软柿子!谁要是敢欺负咱们村里的人,那也得先问问我老婆子手底下这根棒槌答不答应!” 第24章 上山准备 林月顏被王大妈这些火辣辣的关心话感动得眼圈又红了。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暖流涌动,鼻子也酸酸的,差点掉下泪来。 她知道,王大妈是真心疼她,才会这么激动,这么生气。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復心情,才温柔地解释:“王大妈,您这次误会我家夫君了。我这眼睛啊,真不是哭红的。就是今早起来,眼睛里进了点沙子,有些不舒服,我自己揉了揉,所以才看著有点红,过会儿就好了,没啥大事儿。我家夫君啊,他今天一大清早,就跟著顾修远他们几个上山打猎去了,说是想多打点野味回来,好补贴家用,也让我能吃点好的。他啊,是怕我一个人待家里害怕,又没人说说话,解解闷儿,所以才特意让我过来您这儿,陪您老人家说说话,嘮嘮嗑儿,也算是能有个照应。他……他现在对我可好了,真的!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说到最后,林月顏原本发白的小脸上,不自觉飞起两抹淡淡的红云,声音里也带著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甜蜜和娇羞。 王大妈听完林月顏的详细解释,又仔细观察她脸上的神色。她看到她眉宇间虽还残留一点忧虑不安,但更多的是那种只有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儿家特有的娇羞和喜悦。她这才將信將疑地,慢慢放下手里那根一直紧紧攥著的洗衣大棒槌。 “哦……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王大妈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挠了挠后脑勺。脸上先前那股火山爆发般的怒气,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尷尬和窘迫。她乾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刚才的衝动失態,连忙岔开话题:“咳咳,那个……我就说嘛!看陈锋那小子昨天又是送肉又是赔不是的,那副诚心悔过的模样,还真他娘的不像是装出来的!看来啊,这老话儿说的,『浪子回头金不换』,还真是有点道理的,古人诚不欺我啊!月顏丫头啊,你能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大妈我啊,也打心眼儿里替你高兴啊!这男人啊,就怕他不开窍,不识好歹!一旦他知道心疼自个儿媳妇儿了,那这日子啊,也就有盼头了,越过越红火了!” 林月顏瞅著王大妈那副强行挽尊、手足无措的可爱模样,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赶紧伸出那块绣著几朵小兰的旧手帕,轻轻捂著嘴巴,两道好看的柳叶眉,也笑得弯弯的,像雨后初晴时掛在天边的两弯浅浅月牙儿,动人得很。 她这一笑,好像春天里所有的儿一下子全开了,让这个原本乾净整洁的小院子,都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有生气了。 王大妈被她这么一笑,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一下子更不好意思了,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她有些恼羞成怒地嘟囔:“笑!笑!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我……我老婆子我还不是担心你这傻丫头,又被陈锋那混小子给欺负了,受了委屈嘛!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行了行了,既然没事儿就好,那老婆子我也就放心了。我这儿啊,还有一大盆衣裳没洗呢!你们俩先聊著,啊,先聊著。”她说著,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子,重新蹲下去,继续洗她那盆还没洗完的脏衣裳去了。只不过,她那搓衣裳的动作,明显比刚才慢了不止半拍,耳朵也竖得老高,显然是还想听听这俩丫头接下来要说些啥呢。 林月顏瞅见王大妈那可爱的模样,脸上温柔的笑容更加柔和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王大妈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得厉害,可心里却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好,把自己当亲闺女似的疼著呢。她也不再取笑王大妈了,而是迈著轻盈的步子,款款走到那个正低著头、有些不知所措的周小翠身边,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她梳著两个小羊角辫儿的小脑袋,柔声细气地问道:“小翠啊,告诉月顏姐姐,你最近这几天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了呀?姐姐我前几天教你的那些字,你可都还认得?有没有偷懒,不好好念书啊?” 周小翠一听林月顏这话,知道这是要检查功课了,那张原本怯生生的小脸,顿时就垮了下来,像霜打的茄子,蔫儿了吧唧的。 她那两片粉嘟嘟的小嘴巴,一下子就撇了起来,都能掛个油瓶了。她有些可怜兮兮地瞅著林月顏,两只小手不自觉地开始抓耳挠腮,那副坐立不安、如临大敌的小模样,可爱又好笑。她用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小声嘟囔:“月顏姐姐……那些字……也太难记了嘛……弯弯绕绕的,跟那蚯蚓爬似的……我……我有些个……都给忘了……” 林月顏伸出那根如同削葱根一般的纤纤玉指,轻轻地、带著点宠溺和无奈地,点了点周小翠那光洁饱满的小额头,水汪汪的漂亮眼睛里,却满满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和疼爱:“你这个小懒虫,小滑头!姐姐我就知道,你肯定又偷懒了,不好好用功!快,把书给姐姐拿过来,姐姐我啊,再耐著性子,仔仔细细地,教你一遍。你可得给姐姐我听仔细了啊!这读书识字啊,可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大好事儿!等你將来长大了,识的字多了,才不会隨隨便便就被人给矇骗了,上了坏人的当!也能自己明事理,辨是非,知荣辱,晓廉耻,知道什么事儿该做,什么事儿不该做,知道吗?这才是做人的根本啊!” 她说著,弯下腰,捡起周小翠刚才不小心掉在地上那本破旧的书卷,掸了掸灰尘,然后拉著周小翠的小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耐著性子,一个字一个字地,一句一句地,又重新教了起来。那温柔细致的模样,简直比私塾里的教书先生,还要有耐心,还要认真呢。 瞅著林月顏那像受惊小兔子般、带著点慌乱和娇羞的小模样,一溜烟儿消失在院门口,陈锋这才慢慢收回黏在她身上的目光。他嘴角边儿,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带著点傻气和温柔的笑。 他能清楚感觉到,林月顏那丫头,对他那股子依赖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正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悄地、一点点地滋长发芽呢。这种感觉,让他心里,充满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满足感和身为一个男人的责任感。 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些儿女情长、腻腻歪歪的念头,暂时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开始琢磨著为接下来那趟进山打猎的正经事儿,做点实在的准备了。 眼下这辰光,可是正儿八经的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时候。那北风,颳得像刀子,呼呼地,能把人脸上的皮都揭下来一层。陈锋在墙角那堆乱七八糟的破烂里,翻箱倒柜地,总算把他那件唯一能勉强御点寒的破旧袄给翻出来了。 这袄的料子,早就洗得看不出原来顏色了,白的,好几处都打了大大小小的补丁,看著像块破抹布。里头那点可怜的,也早就变得又薄又硬,结成了一团团硬疙瘩,穿在身上,死沉死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说实话,却不怎么保暖。那刺骨的寒风,还是能从那些破损的缝隙和单薄的地方,一个劲儿地往里钻,冻得人直打哆嗦,激起一阵阵透心凉的寒意。 陈锋把那件破袄使劲往身上裹了裹紧,感受著那点聊胜於无的暖意,心里却是一阵说不出的酸涩和不是滋味儿。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短命的陈锋,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彻头彻尾的混帐王八蛋! 他自己,好歹还有这么一件破袄能勉强遮羞,挡风呢!可他那个如似玉的俏媳妇儿林月顏呢?却连一件像样的、能正经穿出去见人的冬衣都没有!每到那寒风刺骨的深夜,她都只能孤零零地蜷缩在冰冷刺骨、跟冰窖似的破被窝里,冻得浑身瑟瑟发抖,就像秋风里的落叶。她那双本该柔嫩白皙、像嫩葱尖儿似的漂亮小手,也总是被冻得又红又肿,像胡萝卜似的,甚至有好几处地方,都生了又痒又疼的冻疮,看著就让人心疼。一想到她那娇嫩的玉容可能因寒冷而失色,那本该温润的香丘也可能因寒夜而冰凉,陈锋的心就揪著疼。 “他娘的!等老子这次上山打猎回来,要是能多挣点儿银子,那头一件事儿,就是要给月顏那丫头扯上几尺上好的厚布,再买上几斤又松又软的新!让她往后啊,再也不用挨冻受罪了!”陈锋在心里,暗暗地、咬著后槽牙发狠誓道。他对林月顏那丫头的怜惜和疼爱,又不知不觉地,深了好几分。他紧了紧拳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改善眼下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迫生活的强烈渴望,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决心! 第25章 奇葩武器 穿戴整齐,该拾掇打猎的傢伙什儿了。 陈锋从门后拿起砍柴的旧柴刀。刀刃卷口,不怎么锋利,可分量十足,沉甸甸的,抡起来劈砍也颇有唬人的威力。 他把旧柴刀別在腰间的破草绳上,然后郑重地从床底下破木箱子里,取出那把特意请铁匠孙康打造的强弓劲弩。 这弓弩,用上好的百年老榆木和千锤百链的精铁製成。 弓身坚韧,弹性十足;弩臂厚重敦实,不易变形;里头的精巧机括,灵敏得嚇人,一触即发。配套的箭头,也是孙康亲手打制,尖儿上闪烁著幽幽寒光,锋利无比,能轻鬆洞穿野兽厚皮。 陈锋伸手,爱惜地抚摸冰凉坚硬的弩身,感受那沉甸甸的安心质感,心里不由自主升起一股强大自信。 有了这削铁如泥的利器在手,还愁在这深山老林里打不到猎物吗? 等所有东西都准备妥当,陈锋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院门,迎著凛冽刺骨的寒风,迈开大步,朝著村口那棵约定好的歪脖子老槐树走去。 等陈锋赶到村口光禿禿的老槐树下,顾修远、厉北辰和沈墨白仨人早就等候多时了。他们仨都换上了家里最厚实的旧衣,虽然样式普通,甚至打了补丁,破破烂烂的,可最起码也能抵御几分刺骨寒气,不至於冻僵。 只不过,当陈锋仔细瞅清楚他们仨手里各自拿著的所谓“打猎用的武器”时,他差点没忍住,当场笑出猪叫声来。 只见最老实的顾修远,手里拎著一根差不多小孩胳膊粗细的木棍,不知道从哪棵老枣树上撅下来的。那棍子被他盘得油光鋥亮,滑不溜丟的,显然经常使唤。这会儿他正把大木棍舞得虎虎生风,上下翻飞,嘴里还呜哩哇啦地念念有词:“呔!兀那妖精!吃俺老顾一棒!”那架势,倒真有几分唬人。 他旁边那个机灵鬼厉北辰呢,则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把早就锈得不成样子、连本来面目都快瞅不出来的九齿钉耙,扛在肩膀上。 那钉耙的木头柄子,已经有些地方糟朽腐烂了,看著都快断了。上头原本应该有九个的铁齿,也歪歪扭扭的,好几个都鬆动了,其中一个,甚至从中间断掉了一大半,就剩下个光禿禿的茬子了。 他把那把破钉耙往冰凉坚硬的冻土地上重重一顿,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然后咧开那张缺了颗门牙的大嘴,衝著陈锋嘿嘿傻笑道:“嘿嘿,陈哥,您老人家瞅瞅,我这件宝贝傢伙什儿,怎么样?够不够威风?这玩意儿啊,可是当年俺家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呢!据说啊,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也是一件能降妖伏魔、开山裂石的无上利器呢!” 而最后那个看著最瘦弱、也最老实巴交的沈墨白呢,他倒是没有像前面那俩活宝似的,拿出什么沙和尚同款的禪杖。 他却是从自己家里,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出一把破旧不堪、连他自己都嫌弃的旧锄头来。 那锄头的木头柄子,早就开裂了好几道大口子了,看著都快散架了。 那锄头刃儿呢,也早就被磨得卷了边儿,钝得不行,上头还沾著些许半干不湿、带著点臭味的烂泥巴。 这玩意儿,与其说是打猎用的武器,倒不如说是刚从田地里刨土用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农具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自己那颗乱蓬蓬、像鸡窝似的脑袋,满脸羞愧和窘迫,小声说:“那个……陈哥,真……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我家里,实在是……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像样的傢伙什儿了。这把锄头吧,虽然是破了点儿,看著也不怎么中用,可这分量,倒还是挺足的,死沉死沉的。我想著啊,这要是抡圆了使劲儿砸下去,应该……应该也能砸晕几只不长眼的笨兔子吧?” 陈锋瞅著眼前这三位活宝,还有他们手里那些堪称“奇葩中的奇葩”、“极品中的极品”的所谓兵器,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该说啥才好。 他强忍著笑意,清了清嗓子,开口调侃道:“我说三位,你们这是……这是打算去西天取经不成?顾修远你这木棍使得倒是有模有样,莫不是那弼马温转世?厉北辰你这钉耙,难不成是天蓬元帅的遗物?还有沈墨白,”陈锋忍俊不禁,“你这锄头……呃,难不成是捲帘大將的降妖宝杖失传了,只能用这个代替?” 顾修远三人听得一脸懵逼,面面相覷。 顾修远率先停下了舞弄木棍的动作,疑惑地挠了挠头,问道:“陈哥,您说的这弼马温、天蓬元帅、捲帘大將都是些什么人物啊?还有那西天取经,又是怎么一回事?听起来倒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传奇故事,您能给我们兄弟说道说道不?” 厉北辰也凑过来,好奇地眨巴著眼睛:“是啊是啊,陈哥,您说的这些人名听著就威风!特別是那个天蓬元帅,听著就跟天上的神仙大將似的,他使得也是钉耙吗?那可真是太巧了!莫非我这把钉耙还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来歷不成?” 沈墨白也放下锄头,一脸期盼地看著陈锋:“陈哥,俺也想听听那捲帘大將的故事,他是不是力气特別大,能挑很重的担子啊?” 陈锋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动。 他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敢情这个操蛋的世界,好像……好像並没有那部在他上辈子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古典神魔名著——《西游记》啊!这个发现让陈锋很是激动! 乖乖!这要是將来有机会,能把那《西游记》里头那些精彩绝伦、引人入胜的故事,给原封不动地写出来,那岂不是又能在这异界大陆上,引爆一番惊天动地的热潮?! 想到这儿,陈锋心里头有些小兴奋,小激动,却依旧是那副不动声色、高深莫测的淡定模样,只是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说道:“嗨!那算得了啥啊!不过是我以前閒著没事儿的时候,从那些个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嘴里头,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地,听过的一些个不著边际的乡野传闻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你们仨小子要是真想听啊,那也行,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慢慢地、仔仔细细地讲给你们仨听。眼下嘛,还是正经事儿要紧,咱们啊,还是赶紧先进山打猎才是王道!填饱肚子,那才是顶顶重要的大事儿!” 顾修远他们仨听了这话,脸上虽然都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失望神色,可心里也清楚,陈锋这话说的,確实在理儿。眼下这辰光,可不是听故事的时候。 於是他们仨也就不再追问了,都把那点好奇心,暂时压回了肚子里。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仨的目光,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都落在了陈锋手里那把造型奇特的弓弩之上。 那把弓弩,看著就跟別的弓弩不太一样,造型精巧,乌黑鋥亮的弩身之上,还闪烁著金属特有的那种冷冰冰的、硬邦邦的寒光。 旁边那个用兽皮缝製的箭囊里,还整整齐齐地插著好几支闪著幽幽寒光的铁製弩箭,那玩意儿,光是看著,就散发著一股让人心里发毛、后背发凉的浓浓杀气。 “我的老天爷啊!乖乖!陈哥,您……您手里这玩意儿,莫非……莫非就是那传说中的、能百步穿杨、力透千钧的神臂弓,穿扬弩不成?”那老大顾修远,第一个没忍住,失声惊呼出来。 他那两只原本就不算小的眼睛,这会儿瞪得跟铜铃鐺似的,溜圆溜圆的,死死盯著陈锋手里那把造型奇特的弓弩,哈喇子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就差没直接扑上去抢了,“我操!陈哥!您这玩意儿,可真是太他娘的带劲了!太他娘的威风了!您瞅瞅这做工,多精细啊!再瞅瞅这气势,多嚇人啊!一看就他娘的不是凡品啊!陈哥,有了这么个削铁如泥的宝贝利器在手,咱们哥仨今天跟著您进山,那还愁猎不到那些个皮糙肉厚的大傢伙吗?那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嘛!” 他旁边那个机灵鬼厉北辰,更是早就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了。 他搓著那双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发汗的糙手,往前凑了一小步,小心翼翼地伸手,就想去摸一摸那冰凉坚硬的弩身,感受一下那玩意儿的质感。 他嘴里,还不停发出“嘖嘖嘖”的惊嘆声,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似的:“好东西!好东西啊!这可真是个杀人越货、居家旅行必备的好东西啊!陈哥,您老人家这宝贝疙瘩,到底是从哪个神仙洞府里弄来的啊?这玩意儿,要是能拿到战场上去使唤,那还不是跟砍瓜切菜似的,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啊?我跟您说,这玩意儿,光是这么瞅著,就让人打心眼儿里发怵,那些个没长眼睛的野兽见了,那还不都得嚇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啊!” 最后那个闷葫芦沈墨白,虽然没有像前面那俩活宝似的,那么激动,那么失態,可他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有些木訥呆滯的眼睛里,这会儿也充满了藏都藏不住的羡慕。 他瞅著那些锋利无比的弩箭,有些迟疑地,小声开口说道:“那个……陈哥,您这弓弩,固然是厉害得很,看著就不是凡品。只是……只是咱们哥仨今天跟著您进山,也不过就是想打些个野鸡啊,兔子啊之类的,不怎么值钱的寻常小猎物罢了,您……您就直接动用这么个大杀器,会不会……会不会有点儿太小题大做,太浪费了啊?再说了,您这弩箭,看著就金贵得很,那箭头子,都是用好铁打的呢!这万一要是射丟了,或者不小心给射坏了,那……那可就太可惜了,太败家了啊!” 第26章 上山 陈锋听著这仨货七嘴八舌,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心里暗笑,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他伸手,不轻不重拍了拍厉北辰那只正想偷偷摸弓弩的爪子,说:“行了行了,都他娘的別跟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似的,大惊小怪,丟不丟人啊!这弓弩啊,是我前几天钱请村东头铁匠孙师傅量身打造的,威力自然不俗。不过俗话说得好,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咱们今天进山,主要目標还是狍子、野猪之类的,体型大、能卖上价钱的猎物。要是运气好,猎到一两头大傢伙,就够咱们哥几个吃香喝辣一阵子了,剩下的还能拿到镇上去卖个好价钱,补贴家用呢!至於那些不怎么值钱的野鸡兔子啥的,要是顺路遇上了,自然也不会白白放过。这弩箭啊,虽然金贵了点儿,可只要它能给咱们换回来足够多的值钱猎物,那就算不上浪费,得值!” 他顿了顿,又抬眼瞅了瞅那仨货手里那些五八门的、不堪入目的所谓“武器”,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不过啊,说句实在话,就凭你们仨手里这些破铜烂铁,哦不,连破铜烂铁都算不上,顶多也就是些烧火棍子罢了!这要是真在山里头碰上了那些大傢伙,恐怕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儿的呢!这样吧,待会儿进了山,你们仨就老老实实跟在我陈锋身后,主要负责给我放哨警戒,还有帮忙驱赶那些小猎物就行了。要是遇上合適下手的时机,我会自己出手,不用你们仨瞎掺和。你们都给老子记住了,一切行动,都得听我陈锋的指挥,谁他娘的要是敢擅自行动,不听號令,那到时候啊,別说是惊扰了猎物,打草惊蛇了,就是万一再发生什么危险,出了什么岔子,那可就別怪我陈锋事先没提醒过你们了!都他娘的听明白了没有?!” 顾修远他们仨听了这话,哪还敢有半句废话?赶紧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齐声应道:“明白了!明白了!陈哥!我们都听您的!您老人家说啥就是啥!我们保证不给您添乱!”他们仨啊,虽然对各自那些“独门兵器”还抱著那么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信心,可对陈锋的本事,那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得五体投地,深信不疑的! “好!既然都明白了,那咱们也就別在这儿耽误工夫了,这就出发!”陈锋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挥手,率先迈开大步,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著那座在晨雾中若隱若现的青云山大步走去。顾修远他们仨,也赶紧扛起各自那些五八门的“神兵利器”,屁顛屁顛地,紧紧跟在陈锋身后。 这会儿还早,大清早的辰光。清河村的村民们大多都已起床,开始了一天的生活。眼下正是天寒地冻的腊月,地里也没啥农活儿,许多閒著的村民便三三两两聚在自家门前聊天,或者蹲在路边朝阳的墙根儿下,一边舒舒服服晒著冬日难得的暖阳,一边嗑著香喷喷的炒瓜子儿,东家长西家短地扯著閒篇儿,聊著八卦。 当他们瞅见陈锋这个在村子里臭名远扬的败家子,竟然跟顾修远、厉北辰、沈墨白这三个同样名声不怎么好、整天游手好閒、惹是生非的“恶霸无赖”,一同出现,並且这几个人身上,还都带著刀枪棍棒之类的“傢伙什儿”,浩浩荡荡地朝著深山老林方向走过去的时候,原本有些懒洋洋的村口,顿时像烧开了的热水锅似的,一下子炸开了锅,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哎!我说你们几个快瞅瞅!那……那不是陈猎户家那个不爭气的败家子陈锋吗?他……他怎么跟王大疤瘌手底下那三个不成器的小混混,搅合到一块儿去了?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学好,越来越没出息了!简直是自甘墮落啊!”一个长得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中年汉子,压低嗓门,鬼鬼祟祟地对著身旁那几个同样閒著没事儿乾的婆娘们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可不是咋的嘛!谁说不是呢!”旁边一个正坐在小马扎上,低头专注纳著鞋底子的老虔婆,赶紧抬起头,接上话茬儿,撇著嘴说,“这陈锋小子啊,以前也就是懒惰成性,不务正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没个正形儿!还时不时地,喝醉了酒就回家打媳妇儿,骂媳妇儿,简直就不是个男人!现在倒好,更是变本加厉了,直接就跟这些地痞流氓、社会败类称兄道弟,同流合污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也!白瞎了人家林家那个如似玉的好闺女了!你说说,月顏那丫头,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哪一样不是百里挑一的?怎么就瞎了眼,嫁了这么个不爭气、不著调的窝囊废呢!” “要我说啊,这顾修远、厉北辰、沈墨白这三个不成器的小子,那也是可惜了!白瞎了那么好的材料了!”一个头髮白了一大半、手里还拄著拐棍儿的老头子,一边摇头晃脑地,一边长吁短嘆地说道,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满是说不出的惋惜和痛心疾首,“想当年啊,他们仨那老实巴交的爹娘,为了给他们仨起个好名儿,还特意了大价钱,请了镇上那个最有名的算命先生来给他们算命取名呢!那老先生当时还铁口直断,说他们仨啊,將来那可都是非富即贵、能成大气候的大人物呢!结果呢?你们瞅瞅现在,这仨小子,不好好念书上进,走正道,偏偏要去给王大疤瘌那个地痞头子当走狗,当打手,整天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欺负乡邻,干些偷鸡摸狗、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真是白白糟蹋了他们爹娘给他们起的那几个好名字,也白瞎了他们那一副还算过得去的好皮囊了!” “嘘!我说你个老东西,可小点儿声吧!不要命了你!”另一个胆子比较小的村民,一听这话,赶紧伸出手,捅了捅那老头子的胳膊,压低声音,有些后怕地提醒道,“你没瞅见他们手里都拿著傢伙什儿呢吗?一个个都凶神恶煞的,跟要吃人似的!这万一要是被他们听见了,那还了得?指不定要怎么报復咱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呢!那个顾修远还好点儿,虽然也是个混帐玩意儿,可多少……多少还讲那么一点儿做人的底线,不至於太过分。可那厉北辰和沈墨白俩小子,我可是听说啊,他们在镇上那个赌场里头,那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为了钱,什么缺德带冒烟儿的操蛋事儿,都他娘的干得出来!咱们可惹不起他们!” 这些村民的议论声,虽然他们刻意压低了嗓门儿,说得也挺小声的,可还是断断续续地,一字不落地,都传进了正往前走的陈锋和顾修远他们仨的耳朵里。 那些戳脊梁骨的閒话,还有那些难听的骂声,陈锋听了,倒像没事人儿似的,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瞅不见。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村民老表们指著鼻子骂的,十有八九,都是这身体原先那个短命鬼、混球陈锋乾的那些操蛋事儿,跟他这个从別的世界跑过来的倒霉蛋灵魂,半毛钱关係都没有。他现在最要紧的,是用实打实的行动,来慢慢改变这些村民对他的坏印象,而不是跟他们站在这儿,掰扯那些陈芝麻烂穀子的破事儿,爭个脸红脖子粗的,没啥意思。 可是啊,他旁边那顾修远、厉北辰和沈墨白仨货,在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之后,脸上的顏色,可就跟走马灯似的,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变幻莫测,看著就知道,他们仨心里,是既尷尬又羞愧,简直无地自容。 他们仨都下意识地把那颗平日里抬得老高的脑袋给低了下去,根本不敢抬眼去瞅那些村民们投过来的、充满了鄙夷和畏惧的复杂目光,脚下那步子,也变得有些沉甸甸的,跟灌了铅似的,迈都迈不动了。 尤其是那个看著最老实的顾修远,更是羞愧得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他偷偷摸摸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那个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陈锋,那张糙了吧唧的嘴巴,张了张,好像想说点什么解释的话,可话到嘴边儿,又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最终啊,也只是化作了一声充满了无奈和苦涩的、长长的嘆息。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过去乾的那些混帐事儿,確实是让这些淳朴的村民们,给恨到了骨子里头,如今啊,想要改变他们在村民们心里这种根深蒂固的坏印象,那可绝对不是一天两天,或者三言两语就能办得到的,难啊! 陈锋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仨货身上那点不对劲的异样,可他並没多说啥废话,也没去安慰他们。 他只是在心里,暗暗盘算著,等这次上山打猎回来,要是真能弄到点银子,那除了得赶紧想办法把顾修远那个可怜的妹妹顾柔从火坑里救出来之外,也该抽空琢磨琢磨,怎么帮这三个刚收下的小弟,在村子里,重新树立一些还算过得去的、正面的好形象了。毕竟啊,他们仨往后,那可是要跟著他陈锋一块儿干大事的人,总不能老是背著这么个“地痞无赖”、“恶霸流氓”的臭名声过日子吧?那也太他娘的掉价了! 第27章 开导 踏入青云山脚下那片瞅著就阴森森的密林,一股子夹杂著枯枝败叶的寒风,“沙沙沙”地就扑面而来,吹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更显得这山林里头,静得嚇人,也透著股子说不出的萧瑟和冷清。 顾修远、厉北辰、沈墨白那仨货,跟在陈锋后头,那脚底下,跟灌了铅似的,有些个沉重。 刚才在村口,那些个村民们戳脊梁骨的閒话,还有那些个难听的非议,就跟那细细密密的针尖儿似的,一根一根地,扎得他们心里头髮堵,难受得很。他们仨都低著头,谁也没吱声儿,谁也没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锋走在最前头,虽然没回头,可也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身后那仨货那股子低落的情绪。 他心里头明白,那些个村民们说的话,虽然难听刺耳,可说到底,也都是事实。 这三个傢伙,过去跟著王大疤瘌混,確实没少干那些个欺负老实人、作威作福的混帐勾当,在村子里头的名声,早就臭大街了。不过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谁还没犯过点儿错啊?最要紧的,是他们心里头,有没有那份真心实意想要改过自新的心。 他停下脚底下那迈得飞快的步子,转过身,瞅著那仨个垂头丧气、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傢伙。 “我说你们仨,这是咋了?一个个都耷拉著脑袋,跟那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了吧唧的?”陈锋那语气,平静得很,听不出半点儿嘲讽,也听不出半点儿责备,就那么平平淡淡地问道。 顾修远抬起那颗乱蓬蓬的脑袋,脸上带著几分说不出的羞愧,声音低低的,跟蚊子哼哼似的说道:“陈哥……我们……我们知道您老人家想说啥。村里人说的那些个……都是真的。我们以前跟著王大疤瘌那小子混,確实做了不少混帐事儿,欺负过不少老实人……” 那机灵鬼厉北辰,也有些个不好意思地,伸出那只糙糙的大手,挠了挠自个儿那颗乱蓬蓬的脑袋,乾笑著说道:“是啊是啊,陈哥。俺们以前就是瞎了眼,脑子进了水,以为跟著王大疤瘌那狗日的,能混口饭吃,能吃香的喝辣的呢!结果呢,到头来,连自个儿亲妹妹都保不住,还落得个臭名昭著,人见人嫌的下场。” 最后那个闷葫芦沈墨白,更是直接,长长地嘆了口气,声音里头充满了无奈和苦涩:“唉,俺娘以前就骂俺,说俺跟著王大疤瘌那小子混,迟早没好下场,得遭报应。看来啊,俺娘说的,还真是对的,一点儿都没说错。” 陈锋瞅著他们仨那副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你们仨能认识到自个儿的错误,能有这份儿想要改过自新的心,很好。我知道你们当初为啥要跟著王大疤瘌那小子混,说到底,无非就是走投无路了,想找个靠山,混口饭吃,不至於饿死。修远,你更是为了给你那苦命的老爹办后事,为了还债,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去干那些个违心的事儿。这些个,我都能理解,也都能体谅。”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稍微顿了顿,那原本平静的语气,一下子就变得严肃起来了,声音也沉了下来:“但是,理解不代表认同!你们仨都给老子好好想想,当初王大疤瘌那狗日的,是怎么欺负你的?是怎么逼得你卖亲妹妹的?那种滋味儿,不好受吧?是不是比死了还难受?可你们仨跟著他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用同样的方式,甚至更恶劣的方式,去欺负其他那些个比你们更弱小、更可怜的老实人?你们仨,跟王大疤瘌那种欺软怕硬、为富不仁的混蛋,又他娘的有什么区別?!” 陈锋这番话,就跟那当头棒喝似的,狠狠地敲在了顾修远他们仨的脑门子上,让他们猛地就抬起头来,那双眼睛里头,飞快地闪过一丝说不出的震惊和痛苦。他们仨啊,以前从来都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认真思考过自个儿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看来,自个儿乾的那些个事儿,都只是为了生存,为了能活下去,不得不依附於王大疤瘌那小子,替他卖命,替他做事罢了。虽然偶尔心里头也会觉得有点儿不安,有点儿彆扭,可从来都没想过,自个儿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曾经最最痛恨的那种人! “陈哥……我们……我们……”顾修远那嘴唇,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想说点儿啥解释的话,可话到嘴边儿,又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陈锋瞅著他们仨那副羞愧难当、悔恨不已的表情,知道自个儿这番话,算是说到他们心里头去了,也算是起了作用了。他放缓了语气,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顾修远那瘦削的肩膀:“行了,別在那儿『我们我们』的了。我知道,你们仨当初也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但是啊,从今以后,你们仨有了新的选择!你们仨选择了跟著我陈锋混,那我就不会让你们再去做那些个伤天害理、缺德带冒烟儿的混帐事儿!我要你们跟著我,堂堂正正地挣钱,堂堂正正地做人!去救你们想救的人,去保护你们想保护的人!”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坚定无比地瞅著他们仨,那眼神,就跟那两把出鞘的利剑似的:“王大疤瘌那种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混蛋王八蛋,迟早会遭到报应,迟早会有人收拾他!而你们仨,只要真心悔过,愿意跟著我陈锋踏踏实实地干,我陈锋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我相信,总有一天,村里人会改变对你们的看法,会重新看得起你们!到时候,你们仨就可以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告诉所有人,你们仨,不再是王大疤瘌那狗日的走狗,而是我陈锋的兄弟!” 陈锋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像是长了鉤子似的,狠狠地敲在了他们仨的心坎儿上,让他们心里头那股子压抑了许久的委屈、迷茫和不甘,一下子就找到了宣泄口。 他们仨啊,一直以来,都活在王大疤瘌那狗日的阴影下头,活在村民们鄙夷和唾弃的目光里头,心里头充满了压抑和迷茫,找不到方向。如今,陈锋不光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指明了方向,更给了他们一份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沉甸甸的尊重和认可! “陈哥!”顾修远再也忍不住了,那眼眶子一下子就红了,眼泪也跟著涌了上来,他重重地、使劲儿地点了点头,“您说得对!您说得太对了!我们以前是混蛋!我们以前不是人!但从今天起,我们再也不会了!我们一定跟著您,好好做人!重新做人!” “对!跟著陈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那厉北辰和沈墨白俩小子,也跟著一块儿,使劲儿点著头,大声表態,那双眼睛里头,充满了坚定的光芒和对未来的憧憬。 “好!”陈锋笑了,“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拿出点真本事,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看看!今天,咱们就让这青云山知道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振奋精神,带著仨人往山里走,找猎物。 可怪了,走了好一阵,就只猎到两只野鸡,其它的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別说狍子,连麻雀都没见几只。山里静悄悄,只有风吹树叶“沙沙沙”响。 “奇怪了……”陈锋心里嘀咕,“这季节,山里野物该不少啊,咋这么静?跟死地儿似的。”他特种兵出身,对野外直觉敏锐。这静得不对劲,让他有点不安。 不过,陈锋没气馁。没猎物,自个儿创造条件!脑子里装著上辈子野外生存知识,对付山里野物,他有的是招儿。 第28章 打猎进行时 他带仨人在山里转,仔细看地形、风向、草木。很快,锁定了处背风山坳。那长著嫩绿草,冬天特显眼。 “这儿!”陈锋指山坳,眼里闪光,“背风,有嫩草,肯定招『傻狍子』来吃。咱们这儿设套!” 他赶紧分任务:“厉北辰,你嗓门大,学鹿鸣像,待会儿上风口找地儿藏好,学狍子叫,把它们引过来。记住,叫像点,別嚇跑了。顾修远,你力气大,反应快,到狍子可能过的小路埋伏,设绳套。万一漏网,靠你拦。墨白,你跟著我,找制高点,用弓弩瞄。” 仨人听得一愣愣的,没想到打猎还有这讲究。可他们听陈锋话,立马照办。 厉北辰学陈锋教的,跑上风口,开始彆扭“呦呦”叫。顾修远在隱蔽小路,用陈锋给的绳子,麻利设了个简易绳套陷阱。沈墨白跟著陈锋爬上视野好小山坡,陈锋架好弓弩,瞄准山坳。 没等多久。果然几只狍子被叫声引来,小心翼翼往山坳走。边走边瞅四周,可嫩草太诱人,慢慢进了陈锋射程。 陈锋屏住呼吸,眼神锐利锁住最前头两只。手指微动,扣下弩机。 “嗖!” 一声轻响,弩箭离弦,带著破空声,闪电射出。 箭准得嚇人,一箭穿了两只狍子头。俩狍子连叫都没叫出来,倒地,抽搐几下,没动静了。 “好!”沈墨白忍不住小声喝彩,眼里全是震撼佩服。 可陈锋只是皱皱眉,小声嘀咕:“技术还是退步了啊。这弓弩也比不上现代狙击枪,要是巴雷特,这些狍子影子都看不到就被爆头了。” 他声音小,顾修远听见了。一脸茫然,不懂“巴雷特”、“狙击枪”啥意思,可听陈锋语气,对一箭双鵰还不满意,佩服得跟滔滔江水似的。 这时,剩下那只狍子被同伴倒地声嚇著,猛地炸开屁股白毛,跟受惊兔子似的,转身朝另一边跑。 “不好!有漏网的!”沈墨白喊。 狍子慌了,正好冲顾修远埋伏小路。他眼疾手快,趁狍子衝进陷阱瞬间,猛拉绳! 绳套收紧,套住狍子一条腿。狍子疼了,叫一声,拼命挣扎。 “抓住它!”陈锋喊,同时赶紧装第二支箭。 顾修远顾不上想,衝上前,趁狍子被套住动不了,猛扑上去,死死抱住狍子头,胳膊跟铁箍似的,勒住它脖子。 狍子使劲甩头,用蹄子踢,沈墨白被撞得东倒西歪,可咬牙不撒手。 沈墨白厉北辰也这时也赶忙衝出藏身地,一人抓狍子一条腿,合力压地上。 一番短暂激烈搏斗,狍子没跑掉,仨人合力下,渐渐不动了,陈锋上前给了这畜生最后一击。 “呼……呼……”顾修远累喘气,脑门全是汗,脸上兴奋笑。瞅著被制服狍子,成就感满满。 沈墨白厉北辰也脸红,兴奋。瞅地上仨狍子俩野鸡,再瞅陈锋手里神弓弩,神仙箭法,心里崇敬狂热。 “陈哥!您……您箭法神了!”顾修远激动说,语气难以置信,“一箭双鵰啊!俺活这么大,头回亲眼见!这传出去,谁敢不服您?!” 厉北辰点头,竖大拇指:“是啊是啊!陈哥您这本事,俺们彻底服了!跟著您,別说赎回顾大哥妹妹,就是將来打下县城,俺们也信!”话夸张,可真反映他激动。 沈墨白累说不出话,可使劲点头,眼里闪兴奋光。 顾修远瞅眼前猎物,激动。仨狍子俩野鸡,不少钱!赎妹妹希望,眼前了!离目標,就差一步! 可沈墨白兴奋劲儿过了,眼光落陈锋手里弩箭上,瞅这锋利箭头,眼里心疼。 “陈哥,您这箭……瞅著怪金贵的。”沈墨白迟疑说,“俺瞧著,这箭恐怕比王大疤瘌赌钱骰子还贵不少吧?咱们一下子用了两支箭,是不是有些……太浪费了?” 陈锋听了,“噗嗤”笑了。走到沈墨白边儿,伸手脑袋上轻轻敲下,笑骂:“你小子,啥时候变这么抠了?捨不得箭,套不著狍子!再说,这箭金贵,可换更多银子,就不叫浪费!你放心,明儿个镇上,我让你见识见识,啥叫『一本万利』!” 这话,勾仨人好奇。不懂“一本万利”啥意思,可听著就厉害。 顾修远想了想,说:“陈哥,这些猎物咋办?狍子肉鲜,城里酒楼肯定要,特別是福满楼,听说厨子手艺好,要食材也高。野猪皮嘛,城里铁匠铺或者咱们村孙师傅都能用,做皮甲啥的。” 陈锋点头,赞同顾修远话:“修远说得对。狍子肉卖酒楼,野猪皮卖铁匠铺。野鸡,咱们自己留著吃,改善伙食。” 正商量咋办猎物,准备下山,一阵低沉嘶吼声隱约从山里传出,仨人收穫喜悦瞬间没了,僵住了。 陈锋耳朵动,脸色也凝重。那声儿……像大猛兽。 警惕瞅著声儿来方向,不远密林,好像啥在晃。 陈锋立马让仨人別出声,赶紧装一支箭进弓弩。 没多久,庞大身影从树林钻出来。大野猪,獠牙外翻,皮毛糙,眼里凶狠。它好像听见这边动静,拱鼻子,低吼威胁。 “野猪!”厉北辰小声喊,脸上怕。他们平日刀口舔血,可真山林猛兽,还是心悸。 陈锋眼里闪寒光。这野猪不小,猎到又能卖钱。而且,好像落单了,危险低。 没犹豫,举弓弩,瞄准野猪。 “嗖!嗖!嗖!” 连仨声破空响,仨箭几乎同时射出。 头箭,正中野猪喉咙,气管断了。 二箭,射进野猪左眼,瞎了。 三箭,穿透野猪心臟,死了。 过程快,人反应不过来。野猪连衝锋机会都没,哀嚎一声,倒地,大身子把地砸得一震。 顾修远仨人看傻了,半天说不出话。就觉得陈锋手里弓弩,阎王索命,指哪打哪,瞬间要野兽命。 “这……这就死了?”沈墨白结巴说,眼里难以置信。 陈锋吹吹箭上血,淡淡说:“这种畜生,得一击毙命,免得临死反扑,伤人。” 他上前,检查野猪尸体,確定死透,鬆口气。 “好了,今天收穫不错。”陈锋说,“把这些猎物收拾下,咱们下山。” 仨人回过神,赶紧上前帮忙。把野猪狍子捆好,准备抬下山。 下山路上,过处开阔山谷。突然,一股浓血腥味引陈锋注意。 “等等。”陈锋停下,皱眉瞅血腥味方向。 顾修远仨人也闻到那味儿,脸色白了。常在山里混,知道这血腥味啥意思。 陈锋顺血腥味走,很快,发现令人心惊场景。 山谷一块大石头边,躺著具巨大动物残骸。是野猪尸体,可面目全非,肉被撕烂,內臟啃乾净,剩骨头破皮毛。瞅体型,比刚猎那头大不少。 陈锋上前仔细看,蹲下,手指蘸地上血,瞅周围痕跡。 “这野猪,刚死没多久,血还没干。”陈锋沉声说,眼里凝重,“看这撕咬痕跡,地上爪印……不是一般野兽能干的。” 他站起,目光扫四周,神色异常严肃。 “这是……老虎乾的。”陈锋慢慢说,语气警惕,“而且,瞅这野猪体型,这老虎恐怕不小。”他喃喃自语,“这野猪莫不是刚才打到的野猪的配偶?” 顾修远仨人听了,脸色瞬间惨白,身子打颤。老虎!真山中霸主,凶猛,遇上几乎没活路! “老……老虎?”厉北辰结巴说,眼里怕,“青云山里……竟然有老虎?” 沈墨白也嚇脸青,锄头快拿不稳了:“俺……俺们以前进山,从来没听说过有老虎啊!” 顾修远心里也怕,可强作镇定问:“陈哥,那……那头老虎还在附近吗?” 陈锋摇头:“不好说。不过,这儿留食物残骸,说明是它活动范围。这么大野猪,不可能一次吃完,很可能附近藏著,过阵子回来吃。” 瞅仨人怕样儿,知道嚇得不轻。 “別怕,咱们人多,有弓弩,小心点就是了。”陈锋安慰,语气凝重。 心里庆幸,幸亏今天带弓弩,箭法准。遇上这老虎,凭他们手里傢伙,根本没反抗力。 “咱们得赶紧下山。”陈锋当机立断,“而且,这事儿得通知村里人。这几天,让大伙儿小心点,儘量別往山里深处去。特別是平时也上山打猎的,更得提醒他们注意。万一碰上这猛虎,可糟了。” 顾修远仨人连连点头,心里后怕。瞅地上血肉模糊野猪残骸,仿佛看见自己遇上老虎下场。 “走,赶紧下山!”陈锋催,同时更警惕瞅四周。 仨人不敢耽搁,抬猎物,跟陈锋后头,加快下山步子。 第29章 收穫颇丰 听到陈锋说山里可能藏著老虎,顾修远他们仨嚇得那脸,“唰”一下就白了,跟纸似的,哪里还敢在原地多待半秒?手忙脚乱地,赶紧就去收拾地上那些个猎物,那动作,比刚才快了不止一倍,跟装了弹簧似的。心里头虽然紧张得“砰砰”直跳,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可也没忘了紧紧地跟在陈锋后头,嘴里头还跟抹了蜜似的,一个劲儿地拍著马屁。 “陈哥您真是神了!连山里有没有老虎都能闻出来!俺们跟著您,真是太有安全感了!”厉北辰一边儿抬著那只沉甸甸的狍子,一边儿气喘吁吁地说道,汗珠子顺著脸颊往下淌。 “是啊是啊!跟著陈哥就是踏实!啥危险都不怕!陈哥就是俺们的定海神针!”沈墨白也跟著附和,虽然肩膀被狍子压得生疼,可脸上却带著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藏不住的兴奋。 顾修远更是主动上前,使出吃奶的劲儿,一个人就將那头足足有两百多斤的巨大野猪给背了起来。那野猪死沉死沉的,压得他腰都弯成了个虾米,可他却咬紧牙关,硬是扛著,只让陈锋拿了那两只最轻巧的野鸡。他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知道陈锋本事最大,又是他们哥几个的主心骨,理应轻鬆一些。 陈锋瞅著他们仨这副模样,心里头挺满意的。这几个小子,虽然以前混帐了点儿,可胜在听话懂事,而且够义气,知道啥时候该出力。他背著那两只野鸡,走在最前头,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確保他们仨没有掉队。 下山的路上,陈锋一边走,一边跟他们仨商量著这次打猎收穫的分配问题。 “今天收穫不错,三只狍子,一头野猪,还有两只野鸡。”陈锋开口说道,“这样吧,那三只狍子,咱们都卖掉换成钱。野猪肉嘛,我拿一半,剩下的一半你们三个平分。野猪皮就送给村里的孙师傅,他那里应该用得上,能做皮甲啥的。” “至於狍子卖的钱,我拿三成,修远你拿三成,厉北辰和沈墨白,你们俩一人拿两成。那两只野鸡,我有点用处,就不分给你们了。”陈锋乾脆利落地说道,分配得明明白白,不带一丝含糊。 顾修远听完陈锋这分配方案,猛地停下了脚步,背上那头死沉的野猪差点没滑下来。他愣愣地瞅著陈锋的背影,那双眼睛,瞬间就湿润了,眼泪在眼眶里头打转。 三成!陈锋竟然把狍子卖的钱,整整三成都分给了他! 他心里明白,今天这趟打猎,出力最多的可是陈锋!他们仨,充其量也就是打打下手,抬抬猎物,干点儿体力活儿。按理说,陈锋拿大头,拿个七成八成,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就算只分给他们一点点,他们也毫无怨言,感激涕零了!可陈锋竟然给了他三成! 顾修远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他知道,陈锋多分给他这三成钱,完全是为了让他能儘快凑够钱,去把他的妹妹顾柔从火坑里头给赎回来!他想起之前跟著王大疤瘌那狗日的,是如何被剥削,如何被压榨,再看看陈锋这般慷慨仗义,心里头感激得无以復加,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陈哥……”顾修远声音哽咽,喉咙跟堵了似的,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厉北辰和沈墨白也是一愣,隨即那脸上,就露出来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他们原本以为,能跟著陈锋混口肉吃,或者分到只野鸡就不错了,没想到陈锋竟然这么大方,不光有肉分,还有钱拿!而且,陈锋给顾修远分得最多,他们心里头也替老大高兴。 “陈哥!您真是太仗义了!太够意思了!”厉北辰激动得不行,大声说道,“俺们没意见!陈哥您拿多少都行!这钱,俺们本来就没指望能分到多少!” 他瞅了瞅顾修远那感动的模样,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修远哥,俺那两成钱,俺不要了!都给你!你赶紧凑够钱,把你妹妹赎回来要紧!別耽误了!” 沈墨白虽然平时瞅著有些憨厚,甚至骨子里头还藏著那么点儿自私,可在这种事情上,却一点儿都不含糊。 他纠结了一小会儿,可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特坚定地说道:“对!陈哥给俺那份儿钱,俺不要了!都给顾大哥!顾大哥,你別跟俺们客气!这钱,你赶紧拿著,救顾柔妹子最重要!” 顾修远听著两个兄弟这番诚恳的话,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掉。他知道,厉北辰和沈墨白这俩小子,平日里也过得紧巴巴的,这两成钱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啥小数目!可他们却毫不犹豫地,眼都不眨一下地,就给了自己。这份情义,太重了! “兄弟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份情义,我顾修远记一辈子!”顾修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復了一下那感动的心情,特坚定地拒绝道,“但是这钱,我不能要!这是陈哥给咱们兄弟几个的,是咱们一起拼命挣来的!你们也有用钱的地方,我不能让你们为了我,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陈哥已经分了我三成,足够了!剩下的,咱们一起跟著陈哥努力,很快就能凑齐!你们俩赶紧把钱收好!” 陈锋看著他们兄弟三人这番推来让去的,心里头暗自讚赏。这几个小子,虽然出身不好,以前也干过不少混帐事儿,可骨子里头,还是有情有义的。 “行了行了,都別爭了,跟个娘们儿似的!”陈锋打断了他们,“就按我说的办!修远,你拿著这三成钱,赶紧攒起来,儘快凑够给妹妹赎身。厉北辰、沈墨白,你们俩也收好自己的那份,以后跟著我,赚钱的地方多著呢!这点银子算什么?” 陈锋一锤定音,这话一说,谁也不敢再推辞了,都老老实实地答应。可心中对陈锋的感激之情,却是更深了。 就这样,四人背著沉甸甸的猎物,说说笑笑地回到了村中。虽然肩膀被压得生疼,可他们心里头却像是揣著蜜一样甜,一点儿也不觉得累,那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回到陈锋家门口,四人小心翼翼地將猎物放在院子里。陈锋抬头一看,眼睛猛地就瞪大了。原本破破烂烂、歪七扭八的篱笆墙,竟然修好了,跟新扎的一样!院子里还多了好多柴火,劈得整整齐齐,码在墙角。 陈锋心里猛地一热,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知道,这准是林月顏那傻丫头乾的!她一个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居然一个人把篱笆修好,还捡了这么多柴劈好…… 他感觉自己那颗在战场上磨链出的那颗钢铁般的强大內心,快要被磨成绕指柔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颗快跳到嗓子眼儿的心,转头对顾修远他们仨说:“行了,猎物放这儿。你们三个,赶紧去村长家,让村长把村里人叫起来,就说我有大事要说。记住,这事儿急,越快越好。放心,该你们的,一分都不会少!” 顾修远他们仨连连点头,对陈锋那是百分百信,哪儿会怀疑? “陈哥您放心!俺们这就去!保证给您办得妥妥的!”厉北辰拍著胸脯保证。 沈墨白也憨厚地笑:“是啊陈哥,俺们咋会怀疑您呢!您可是俺们的陈哥!俺们信您!” 顾修远看看院子里整齐的柴火和修好的篱笆,又看看陈锋,眼里闪过一丝明白。他知道,陈哥这是心疼媳妇了。 然后,仨人又夸了林月顏一句:“嫂子真贤惠,不愧是陈哥的媳妇!长得俊,心眼儿也好!陈哥您真是好福气!”说完一溜烟地朝村长家跑去。 陈锋看著他们跑远的背影,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推门进了屋。 “娘子,我回来了。”陈锋轻声说道。 屋里,林月顏正繫著围裙,在灶台边忙活。听到陈锋的声音,她猛地从灶台角落抬起头,那张清丽的小脸全是黑灰,像只小猫。 当她看到陈锋平安回来时,眼睛瞬间亮了,那张满是黑灰的脸上,笑容再也止不住,像春天的一下全开了。 可她好像突然想到啥,脸上的笑一下没了。她快步走到陈锋跟前,伸出那双沾满黑灰的小手,在他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仔细检查。 陈锋知道,她是怕自己受伤。心里一暖,任由她摸。 直到林月顏確定他没受伤,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绷著的身体也鬆了。 陈锋看著她那满脸黑灰却还带著担忧的小脸,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爱怜。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把她紧紧抱进怀里,用脸颊轻轻蹭著她那沾了黑灰的脸。他能感觉到怀里那具软软的身子,还有紧贴著自己胸膛的傲人身材。 “检查好了?现在放心了?嗯?”陈锋在她耳边低声逗她,声音里全是宠溺。 林月顏被他突然这么一抱,一下懵了,又听他带点儿调侃的话,脸刷地一下红了,像熟透的苹果,连耳朵根都红了。 “夫君……你……我……”她羞得说话都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她突然想起自己忙活半天,身上脸上都脏,赶紧挣扎著想从陈锋怀里出来,小声喊:“夫君,你快放开奴家!奴家身上脏!脸上也脏!” 陈锋却抱得更紧了,没一点儿放手的意思。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轻声说:“脏啥?我不嫌弃。我是你夫君,怎么会嫌弃自己媳妇呢?再说,我今天进山打猎,身上也沾不少土灰呢,你不也没嫌弃我?” 林月顏听他这么说,心里感动得稀里哗啦。她伸出那只纤纤玉指,轻轻摸著陈锋带点儿胡茬儿的脸,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柔情。 可在那眼睛深处,陈锋还是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害怕。她还是有点儿怕,怕这一切是假的,是曇一现,怕他会变回以前那个冷漠粗暴的陈锋。 陈锋感受著她手上的温度,还有她眼神里那抹复杂,心里明白了。他知道,要让她彻底不疑虑不害怕,还得时间。不过没事,日久见人心,他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用行动证明一切,让她眼里只有对自己的爱意,不再有一丝害怕。 就在这温情的时候,林月顏突然“哎呀”一声大叫,猛地从陈锋怀里挣出来。 “不好了!夫君!奴家刚刚在烧饭呢!这下恐怕要……”她惊呼一声,赶紧跑到灶台边,手忙脚乱地揭开锅盖。 一股热气带著饭菜香扑过来。林月顏仔细看了眼锅里的饭菜,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拍拍胸脯:“还好还好,没成锅巴!”那饱满的胸口隨著拍打微微颤了颤。 陈锋在一旁看她这副慌慌张张的可爱样儿,忍不住笑了。他走到灶台边,帮她把火弄小,一边问:“你不是去王大妈家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好?” 林月顏一边把热好的菜端出来,一边回:“奴家在王大妈家陪她聊了会儿,还教小翠读了会儿书。看天不早了,想夫君您该回来了,就先回来做饭了。” 她指指院子外面:“回来时,看篱笆破破烂烂的,就找了些树棍竹条,想著顺手修修。修好发现家里没柴了,就到附近捡了些,劈好放那儿了。” 陈锋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心里更感动了。他上前一步,伸手捏住她小巧挺翘的鼻子,像惩罚似的轻轻捏了捏。 “你这小傻瓜,怎么这么不听话?”陈锋语气里带点儿嗔怪,更多的是心疼,“不是让你別乱跑吗?还跑到树林里捡柴?万一遇上啥危险咋办?” 林月顏被他捏得鼻子有点儿痒,娇嗔一声,拨开陈锋的手,顺势握住。她感受著陈锋手掌的温热厚实,心里涌起一股怪怪的感觉。夫君的手……真大啊,自己得双手才能握住。这双手,以前让她疼让她怕,可现在,给了她好大的安全感。虽然心里还有点儿怕,但她愿意信夫君,信他真变了。 她抬头看陈锋那双满是关心的眼,娇嗔:“奴家哪有不听话?奴家只在村子附近和树林外面捡柴,没敢往里去。夫君您不是说了吗,最近山里不安全,奴家可听您话了。” 陈锋看她这副乖巧可爱的样儿,心里更爱怜了。他又捏了捏她鼻子,把她拉到桌边坐下。 “听话就好。”陈锋说,“今天在山里,我们发现老虎踪跡了。虽然不確定还在不在附近,但为了安全,最近你绝对別出村子,更別往山里去,知道吗?” 林月顏一听有老虎,脸色也凝重了,赶紧点头:“嗯,奴家知道了,一定听夫君话,不出村子。” “乖。”陈锋宠溺地捏捏她鼻子,“既然饭菜热好了,你先吃吧。我得去村长那儿一趟,把这消息告诉大家,让村里人防备一下。” 说著,陈锋转身朝门外走。 身后,林月顏看著陈锋高大挺拔的背影,不由得痴了。 第30章 嘲讽 去村长家的路上,陈锋心里头琢磨著。要不要把山上可能有老虎的事儿说出来?刚发现野猪那残骸和那些脚印爪痕的时候,他脑子里想都没想,就觉得得赶紧告诉村里人。可现在一冷静下来,又觉得悬。 首先,他自己也没亲眼瞧见那畜生,就凭点儿痕跡和猜测,谁信啊?其次,就他和顾修远他们仨在村里的名声,那可真是……一言难尽。估计说了也没人当真,多半还得挨一顿冷嘲热讽。 他摇了摇头,还是决定说。他以前可是个兵,保家卫国,守护老百姓,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就算换了个世界,也不能眼睁睁看著危险不管。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到了村长家门口,还没进去呢,就听见里面闹哄哄的。看来老村长在村里还是有点儿面子的,屋里屋外挤了不少人,瞧这架势,差不多每家都来了个代表。 他刚一露头,就瞧见关小雨那丫头,跟一群妇人跟闻著腥味儿似的,一下子就围了上来。 关小雨这小丫头片子,今年十四,是村里木匠老关头的孙女,性子活泼得跟只小麻雀似的,是村里少数几个没怎么明著嘲笑过他的人。不过这丫头嘴太碎,太八卦,以前陈锋那个混帐前身,对她也是敬而远之,生怕一不小心被她给缠上,那可真是甩都甩不掉的牛皮。 “哎呀!陈锋!你可算是来了!我们都等你半天了!”关小雨这丫头片子,人小鬼大,一上来就眼疾手快地拽住了陈锋那破旧的袖子,那小手劲儿还不小,跟铁钳子似的,生怕他长翅膀飞了。 她那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里,闪烁著比星星还亮的好奇光芒,小嘴儿跟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地就开了火:“你快跟我们说说!你是不是真的打到好几个大傢伙了?顾修远他们几个吹牛说你猎到了三头肥狍子,一头跟小牛犊子似的巨大野猪,还有两只扑棱蛾子似的野鸡!这……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啊?!你可別糊弄我们!” 她身后那群平均年龄至少四十往上的妇人们,也跟著七嘴八舌地问开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脸上都带著既惊讶又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那场面,比菜市场还热闹。 “对啊!陈锋!你真打到猎物啦?” “听说打了好几个?是不是真的啊?” “三只狍子?一只野猪?还有两只野鸡?我的天爷!” “怎么打的呀?这才进山半天吧?怎么弄到这么多?” “就是啊,陈锋,你小子啥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以前也没见你打过猎啊!” “可不是嘛!半天功夫就打这么多?你小子別是走了狗屎运,捡到別人不要的了吧?” “半天就打到这么多?这是要发財了啊!” 妇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眼睛都瞪得溜圆。 关小雨的问题更是像连珠炮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砸过来:“陈锋陈锋!你简直太厉害了!比我爹说书里那些大英雄还厉害!” “你打到这么多猎物,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诀啊?教教我们唄!” “或者……或者你是不是会什么仙法妖术啊?一下子就把那些野兽都给定住了?” 她一边说,还一边使劲儿地拽著陈锋的袖子,小脑袋瓜子仰得高高的,那副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誓不罢休的架势,让陈锋头都大了。 原来啊,这事儿还得从顾修远他们仨说起。他们仨奉了陈锋的命,火急火燎地跑到村长家,让老村长赶紧敲锣打鼓地通知全村人集合。在等人的空档,顾修远就把在山上可能发现老虎踪跡的事儿,跟老村长透了个底。老村长一听,也是嚇了一跳,这老虎可是吃人的玩意儿,非同小可!他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还是赶紧挨家挨户地去叫人了。 村民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村长家之后,发现召集他们来的竟然是顾修远他们这三个平日里人见人嫌的恶霸,心里头都有些惊讶和犯嘀咕。而那些个平日里就喜欢搬弄是非、嘴巴长在別人身上的妇人,更是逮著机会就开始冷嘲热讽起来。 “哎哟喂!这不是顾大爷、厉二爷、沈三爷嘛!三位爷不是吆五喝六地上山打猎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莫不是连根兔子毛都没打著,怕丟人现眼吧?”一个长得五大三粗,腰比水桶还圆的胖娘们儿,捏著嗓子阴阳怪气地说道,脸上那幸灾乐祸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顾修远他们仨本来不想跟这些头髮长见识短的娘们儿一般见识,想著等陈锋来了,让陈锋亲自跟大傢伙儿说。可没想到,他们仨越是不吭声,那些个村妇就越是来劲儿,以为自己猜中了,说中了他们的痛处,一个个更加得意忘形,冷嘲热讽的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一句比一句难听。 “是啊是啊,是不是一个猎物都没打到啊?灰溜溜地回来了?” “也是,就他们那样子,能打到啥?” “別是怕了,跑回来了吧?” 三人被这些尖酸刻薄的话说得是火冒三丈,心头那股子邪火“蹭蹭”地往上躥。尤其是想到今天跟著陈哥在山里大杀四方,收穫满满,怎么能被这些无知村妇如此小瞧和侮辱?! “哎哟,说他们两句还不乐意了?” “可不是,以前跟著王大疤瘌的时候,那叫一个威风,现在没靠山了,就这德行。” “打不到猎就打不到唄,又没人笑话……哦,我们这不是笑话,就是实话实说。” 顾修远他们仨被说得火气直往上窜。这帮村妇,平时见了他们,哪个不是低著头,屁都不敢放一个?今天人多,仗著人多势眾,胆子肥了,把平时积攒的不满全倒出来了。 当下,顾修远那火爆脾气第一个就忍不住了,梗著脖子就要跟那些娘们儿理论。 还是厉北辰脑子稍微清醒点,一把拉住了他,然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对著那些还在喋喋不休的村妇们朗声道:“谁说我们空手而归了?告诉你们,我们今天跟著陈哥,是大丰收!猎到了足足三头肥硕的狍子,两只肥美的野鸡,还有一头两百多斤重的大野猪!” 这话一出口,整个院子瞬间就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紧接著,就爆发出了一阵更大的惊呼和议论声。村民们都被这个消息给震住了,一个个目瞪口呆,满脸的不敢置信。尤其是那些刚才还在嘰嘰歪歪的村妇,更是像被人当眾打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的。 但很快,怀疑和不屑就重新占据了她们的脸庞。她们根本不相信凭陈锋和顾修远他们这几个人的本事,能在半天之內打到这么多猎物。 “吹牛吧!就凭你们几个?还打野猪?別把牛皮吹破了!” “就是!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那么好骗吗?” 这些村妇平常见到顾修远他们仨,那都是低著头绕道走,连个屁都不敢放。今天仗著人多势眾,又是在村长家里,胆子才肥了起来,也是想藉机发泄一下平时积攒的对顾修远他们的不满和怨气。 顾修远听著那些你一句我一句的嘲讽和怀疑,只觉得一股火直往上冲,肺管子都要炸了。 他实在绷不住了,猛地一巴掌拍在村长家那张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木桌上。 “啪!” 一声脆响,桌子跟著狠狠晃了几下,发出“吱呀吱呀”的惨叫,听著就跟要散架似的。老村长站在旁边,心疼得脸都皱巴了。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现场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刚才还嘰嘰喳喳的妇人们,像是被人一把捏住了脖子,啥声儿也没了,有几个胆子小的,甚至还往后挪了挪脚。 顾修远看著眼前这群安静下来的村民,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他清楚,自己以前確实不是个东西,跟著王大疤瘌没少干欺负人的事儿,村民们恨他,那也是活该。他也没指望大家能立马对他笑脸相迎。 “我知道,你们瞧不起俺们哥仨。”顾修远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可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大伙儿耳朵里,“俺们以前跟著王大疤瘌,是干了不少缺德事儿,这俺们认!俺也不指望你们能原谅俺们。可你们摸著良心想想,俺顾修远,啥时候骗过你们?俺以前是混蛋,是坏胚,可俺一口唾沫一个钉,从来不干那骗人的勾当!” 村民们听著他这番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点琢磨不透的表情。仔细一想,顾修远他们仨平时虽然挺横的,可好像还真没干过骗人的事儿。他们坏是坏,但坏得挺敞亮,不像有些小人那样藏著掖著,阴里一套阳里一套。 瞧见大伙儿的脸色有点鬆动了,顾修远这才接著往下说:“今儿个,俺们跟著陈哥进山打猎,那真是撞大运了!俺们打了三头狍子,一头野猪,还有两只野鸡!不信?等陈哥来了你们自己问他!” 这话一出,村民们又跟炸了锅似的,嗡嗡声又起来了。三头狍子,一头野猪,两只野鸡?!我的个乖乖!这得卖多少钱吶?! 刚才那些嘲讽得最起劲儿的妇人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有点下不来台,但更多的是震惊,压根儿不信。 “吹牛吧!就凭你们?还能打到野猪?!” “可不是!俺们又不是没进过山!野猪哪儿有那么好打的!” “肯定是瞎编的!想让俺们信你们改好了?门儿都没有!” 她们嘴上说不信,可心里头却忍不住犯嘀咕。顾修远这小子虽然混,可刚才那话,说得倒挺像那么回事儿。而且,他那副信誓旦旦的样子,看著也不像撒谎。 正说著呢,陈锋就来了。然后,就有了刚才他被那群妇人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的场面。 陈锋听完顾修远他们仨的解释,心里头有点无奈,不过也理解他们。被人当面戳脊梁骨,换谁也受不了。 他看了看眼前这帮子满脸好奇、眼里带著怀疑的村民,又瞅了瞅旁边一脸期盼的顾修远他们哥仨,知道这事儿非得他来说不可。 “大伙儿静静!静静!”陈锋提高嗓门儿,想让大家安静下来。 可村民们情绪正高著呢,哪儿听得进去,还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问。 “陈锋,你快说啊!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野猪真有两百斤?!” “你咋做到的啊?!” 关小雨更是带头起鬨,一边儿拽著陈锋的袖子,一边儿蹦蹦跳跳地嚷嚷:“陈锋快说!快说!是不是用了啥仙法啊?!”她那样子,活泼得跟个小猴子似的,倒不是真坏,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陈锋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只好伸出手,捏住关小雨那肉乎乎的小脸蛋,轻轻往两边拉了拉。 “哎哟!疼!”关小雨叫唤了一声,小脸被拉得都变形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嘴里还嘟囔著:“陈锋你干嘛呀!” “让你安静点儿,別带头瞎起鬨!”陈锋没好气地说完,转头给顾修远他们仨使了个眼色。 顾修远立马明白了,再次上前一步,对著那张可怜巴巴的老旧木桌,“啪”的一声,又是一下! “哐当!” 这回桌子晃得更厉害了,桌腿儿“吱呀吱呀”地叫唤得更惨,感觉下一秒真要散架了。老村长站在旁边,看著自己那张用了几十年的老桌子,心疼得鬍子都快飞起来了,可又不敢吭声。 这一下,总算是把村民们给彻底镇住了。大伙儿都嚇得跟鵪鶉似的,再也不敢吱声了。 老村长也赶紧趁机上前,生怕他们在霍霍自己那唯一的桌子。他清了清嗓子,板著脸说:“都別吵了!听陈锋说!他有正事儿要说!” 村民们这才停下议论,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陈锋。 陈锋这才走到人群中间,扫了一圈,看著一张张带著好奇、怀疑,甚至还有点害怕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沉地开了口:“各位乡亲,今儿个把大伙儿叫来,確实有件挺重要的事儿要告诉大家……” 第31章 警告 陈锋站在中间,看著围著他的村民们的脸上大都带著质疑,尤其是那些村妇,是打定主意不信陈锋他们能打到那么多猎物. “乡亲们,”陈锋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的顾修远他们仨,他们这是將腰杆子挺得笔直,满脸自豪“顾修远他们说的没错,我们今天確实运气好,打到了三头狍子,一头野猪,还有两只野鸡。” 这话一出口,人群里立刻像被捅了一下似的,小小的骚动起来,交头接耳的声音嗡嗡响。 “我的天爷!真打到了啊!” “三头狍子!那得卖多少钱啊!” “还有野猪!那可是硬货!” “这陈锋,啥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不会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吧?” 陈锋抬了下手,示意大家静一静,“这事儿啊,多亏了顾修远他们仨。我一个人可弄不来这么多。他们仨今天在山里头可是相当卖力,配合得也默契!” 他这话倒不是完全客套。虽然主要的“输出”是他,但顾修远他们仨今天確实出了不少力,特別是最后那只狍子,要不是他们,那只狍子早就跑的没影了。 顾修远他们仨听了陈锋的话,脸上都露出了点儿不好意思,但心里头却跟喝了热汤似的,暖洋洋的。陈哥这话,算是当著全村人的面儿,给他们狠狠挣回了点面子,洗刷了点儿之前的骂名,让他们心里无比舒坦。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大家要是不信,大可以到我家院子里看看。”陈锋看见村民们那表情,就知道他们还在怀疑自己在说大话,不如让他们眼见为实,“那几只畜生还放在我那院子里没处理呢!” “不过,”陈锋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变得严肃起来,“这些猎物的事儿,都不是今儿个把大伙儿叫来的重点。” 村民们一听,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都好奇地看著他。 等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自己,陈锋这才缓缓开口道:“我们今天打猎下山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跡——我猜测,这山里可能来了老虎!” “老虎?!你是说那吊睛白额的大虫?” “真的假的?!” “你不是骗俺们吧?这山里多少年没见过大虫了!” 陈锋的话音未落,村民们就炸开了锅,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惶恐。 “陈锋,你可別乱说啊!” “就是!大虫那可是吃人的!俺们这些锄头铁锹可对付不了!” “你是不是看错了?!” 陈锋摇了摇头,十分肯定:“我不可能看错,我曾看过一些杂书,书上所写和我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基本可以確定是老虎所留!更何况这种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把大伙儿叫来就是想告诉大家,这几天最好都別上山了。”陈锋接著说,“挖野菜的、打猎的,都先停停。这老虎可不是闹著玩儿的!我觉得咱们得赶紧派人去城里把这事儿报给官府,让官府老爷派人来处理。等確定安全了大伙儿再上山也不迟。” 陈锋本以为这么说能引起村民们的重视。没想到却引起了反作用。 他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响起了一阵尖酸刻薄的嘲讽声。 “哟!我当是啥重要的事儿呢!原来是陈锋你小子在这儿嚇唬人啊!”正是村里出了名的长舌妇,乔大娘。她长著一双三角眼,薄嘴唇,平时就喜欢嚼舌根,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尤其是对陈锋这种游手好閒、不务正业还打骂媳妇儿的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乔大娘扭著中年发福身躯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叉著腰对著陈锋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说陈锋啊,你小子今儿个咋这么好心突然关心起大伙儿的安全来了?以前也没见你有这份心啊!” 她这话一出,倒是让周围不少人都跟著笑了起来,显然是觉得乔大娘说到了点子上——陈锋以前啥德行大伙儿心里都有数。 乔大娘见有人附和,更是得意,声音不自觉又高了几分:“我看啊,你小子就是打到点儿猎物之后怕大伙儿都上山去打猎!所以才编出个老虎来嚇唬人好让让大伙儿都不敢上山,你好一个人把山里的猎物都给独吞了!” 她这话一说,不少村民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觉得乔大娘说得有道理——是啊,陈锋以前是什么德行?他突然变得这么“关心”大家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儿,肯定藏著啥猫腻。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他咋变得这么好心了!” “我看乔大娘说得对!他就是想独吞猎物!” “哼!这小子鬼精鬼精的,原来打著这个注意!” 村民们顿时开始对陈锋口诛笔伐。 看到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还被人指责谩骂,陈锋只觉得心里头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这帮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顾修远他们仨也听不下去了,顾修远脾气最爆,当下擼起袖子就想衝上去跟乔大娘理论。 “你这老娘们儿说啥呢!陈哥是那种人吗?!”顾修远瞪著铜铃般的眼睛看著乔大娘,额头上青筋都快爆了。 乔大娘被顾修远吼声嚇了一跳,但一想到自己这边人多势眾就又恢復了泼辣劲儿,指著顾修远的鼻子骂:“哟!我说啥了?我说错了不成?!再说你们仨!你们觉得你们三个是啥好东西吗?以前跟著王大疤瘌作威作福,现在又带著陈锋想骗俺们!俺们村咋就出了你们这几个祸害呢!” “你!”顾修远气得脸都绿了,差点直接上手,幸好沈墨白拉住了,让陈锋鬆了口气——要是真打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沈墨白虽然没顾修远那么衝动,但脸色也十分难看。他对著村民们大声解释,可村民们根本不信。 乔大娘更是在里面拱火,说他们三以前的种种劣跡,让大伙更加不信。 陈锋看著眼前这这闹哄哄的,心里头真是又气又无奈。他算是明白了,想让这帮村民相信他比登天还难。他以前的形象实在是太差了,就算以前没撒过什么谎如今说话都没人信。 厉北辰凑到他跟前小声说:“陈哥,咱们该说的已经说了,该做的也已经做了。常言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们不信就隨他们去吧!”陈锋听后深吸一口气,暗暗赞同,自己的確可以说是已经仁至义尽。 就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关小雨那丫头又仰著小脸儿,眨巴著大眼睛凑了上来。虽然之前关於猎物的事她跟著起鬨,但这件事她心里头还是有点相信陈锋的,她相信陈锋还是那个曾经给她葫芦吃的兄长。 “陈锋,你真没骗我们啊?”关小雨小声问道,眼里难得有几分严肃认真。 陈锋看了她一眼,心里头嘆了口气——这丫头,真是个小麻烦精,咋啥热闹都爱凑。 “我骗你干啥?”陈锋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是信我,这几天就別往外面跑,让你爷爷也別去山上挖野菜。” “我……我相信你!”关小雨滴溜溜地盯著他,语气十分认真,让陈锋心中一暖。 乔大娘一听,又逮著机会了:“小雨啊,你不能因为以前陈锋总是带你玩儿你就信他胡扯!他起码得拿出证据吧!既没亲眼看见有没证据,光凭一张嘴胡说八道!” “就是!拿不出证据就是瞎说!” “想骗我们不上山,没门儿!” 村民们又开始起鬨了,声音比刚才更大了,仿佛抓住了陈锋的把柄。关小雨张了张嘴,“可是……”想为陈锋辩解但不知道怎么说,毕竟陈锋以前確实没做什么好事。 陈锋看著这帮子油盐不进的村民,心里又气又无奈。他总不能和村民们说自己是怎么判断的吧?说了他们也听不懂,反而可能会更加认定自己是瞎扯淡。他咬了咬牙决定再劝劝。 “乡亲们!”陈锋提高了嗓门儿试图压过那些议论声,“我知道你们不信我。我以前確实不是个好东西干过不少混帐事儿,这我认。可这回我真没骗你们!山里真可能有老虎!” “我从小就在这里生活,年轻时也经常去上山打猎,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大虫,也没听其他人说遇到过!”一个拄著拐杖的老汉儿颤颤巍巍地说道。他是梁老头,今年已经八十多了,曾经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村里很多人读书写字都是他启蒙的,所以大家对他很尊敬。 “就是!梁先生说得对!要是真有老虎我们早知道了!还能等到你来说?” “陈锋,你小子別在这儿胡说八道了!赶紧让开,明天俺们就上山打猎,气死你!” 村民们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反而越发觉得他是在掩饰,是在为自己独吞猎物找藉口。 “乡亲们!”陈锋再次大声说话,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你们不信我说有老虎那总得信官家吧?咱们把这事儿报给官府,让官府派人一探究竟这总行了吧!” 村民们一听都愣住了。报官府?仔细想想这倒是个办法。官府的人总不会骗人吧?而且官府来人查肯定比他们自己进山安全。 乔大娘也愣住了,没想到陈锋会提出这个建议。她眼珠子转了转,又开始挑刺儿:“报官府?报官得钱吧?谁出钱啊?!而且这城里可不近,路上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呢!你让谁去报?你去吗?” “就是!去城里可不近,还得盘缠!” “谁知道官府的人啥时候来啊!” 村民们又开始犯难了——他们穷惯了,一听要钱就都萎了。 陈锋看著他们那副样子心里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帮人真是“要钱不要命”啊,寧可冒著生命危险也不愿意点儿钱去报官。 “钱的事儿你们不用担心。”陈锋说道,“我们今天打的猎物要去城里卖了,正好顺路!这钱我们也顺便出了!” 顾修远他们仨一听,都愣住了——这些狍子和野猪可不轻,咋弄去啊? “陈哥,那些畜生可不轻啊,咱们怎么弄到城里去?”沈墨白有些为难,总不能还要自己三个背去吧?可有几十里地呢! 陈锋就等他这么问呢,“墨白啊,我记得你家有一头老黄牛吧?你看看你家的田你又不耕种,那牛光吃草不干活,都快长膘了……” “啊?”沈墨白蒙了,感情搁这等著我呢,“这……好吧,就让大黄拉著板车去吧。” 村民们一听陈锋愿意出钱去报官,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陈锋啥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以前可是抠搜的很吶! 乔大娘更是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陈锋会这么说。她本来还想借著钱的事儿让陈锋下不来台呢,结果陈锋直接把钱的事儿给包圆了。 “你……你真愿意出钱?亲自去报官?”乔大娘有些不敢相信。 “我说的话啥时候不算数了?”陈锋没好气地说道,“明天我们就去!” 村民们见陈锋说得这么肯定,心里头多少信了几分。毕竟陈锋以前虽然混,但也没撒过什么谎,更別说这种兴师动眾的谎。 “那……那啥你明天真的去报官啊?”有人带著一丝期盼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陈锋说道,“我们明儿个一早就去城里!” “那我们这几天真不能上山了?”又有人问道,语气里带著一丝犹豫和不舍。 “我建议是这样。”陈锋语气缓和了一些,“若遇见老虎可不是开玩笑的。” 村民们听了陈锋的话心里头都有些犹豫了。一边是可能存在的危险,一边是上山打猎挖野菜的收入。对他们来说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放弃上山就意味著少了一份收入。 乔大娘嘴巴长了张,有打算开口,老村长嘆了口气,打断她:“陈锋以前的確……咳咳!不过今儿个这事儿我觉得他还是说得有道理。这老虎的事儿可不是小事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万一真遇到了可哭都没时间哭!” 老村长这么一说,村民们多少安静了点儿,毕竟村长的话他们还是得听的。 “村长!我们不是不信您,可这陈锋以前啥德行您又不是不知道!”乔大娘又插嘴道,她可不想让老村长把村民们说动了。 老村长瞪了她一眼没理她,他知道跟乔大娘这是眼红,想让自家男人也去打猎换钱。 他语重心长地对陈锋说:“陈锋啊,既然你都愿意出钱去报官了,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儿个一早,你带著顾修远他们仨去一趟城里把这事儿报给县太爷。至於村里人上不上山我也不强求,让他们自己看著办吧!出了事儿也是他们自己的命。” 陈锋点了点头,他知道老村长这是尽力了,村民內心的贪慾他也阻止不了。不过能让老村长相信他已经很不容易了。至少,他把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这些村民自己的选择了。 “行村长,我们明儿个一早就去城里。”陈锋说道。 “那……那我们明儿个还能上山吗?”村民们交头接耳小心翼翼地问道。 陈锋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头真是堵得慌。 他已经提醒过他们了,要是他们非要上山,如果出了事,那也怪不得他了。他不是圣人,就算是圣人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护得死死的。 “我该说的都说了。”陈锋冷冷地说道,语气里带著一丝不耐烦,“你们自己决定吧。后果自负。”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那些村民,转身就往外走。顾修远他们仨也赶紧跟上,他们知道陈哥这会儿心里肯定不好受。 村民们看著陈锋离去的背影又开始议论起来,声音比刚才小了一些,但还是充满了各种猜测。 “这陈锋,咋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啊,以前可没这么硬气,也没这么大方。” “不过他今天打到这么多猎物,倒是真的,他们回来时俺亲眼看见了。” “真的?我不信,咱们去看看?” “去唄!我也不太信。” 於是不少村民跟著陈锋,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猎到那么多猎物了。 村长看不少村民还跃跃欲试打算明天去山上碰运气,心里头嘆了口气。这帮人啊,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希望陈锋说的是假的吧,不然……他不敢往下想。 “哼!我看他就是想独吞猎物!”乔大娘又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不忿。 第32章 夜话 夜色渐渐降临,村长家院子里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芒,映照著村民们各怀心思的脸庞,有贪婪,有怀疑,也有那么一丝丝的担忧。 “爹,我们明儿个还上山吗?”一个年轻汉子走到他爹身边小声问道,他心里还是有点儿打鼓。 他爹摸著下巴半晌才坚定地回答:“去,咋不去?陈锋那小子能打到这么多,说明山里猎物多著呢!这可是发財的好机会!咱们可不能落后!” “可是……万一真有大虫呢?”年轻汉子还是有点儿担心,陈锋说得信誓旦旦不死作假。 “呸!哪儿有啥大虫!”他爹不屑地说道,“陈锋那小子就是想嚇唬人!別听他的!他就是想自己把山里的好处都占了!” 年轻汉子听了他爹的话,心里头虽然还是有点儿犯嘀咕,但想到山里的猎物能换不少钱,还是点了点头。 “行,那我们明儿个一早就上山!” 这边跟著陈锋的村民远远地就看见他家院子里堆在一起好似小山的猎物,这才確信陈锋真的猎到不少猎物,也不自觉地开始思索他说得老虎是不是真的了。 关小雨也跟著来看看,发现陈锋果然没骗人,当场就確信真有老虎,赶忙跑回家劝告爷爷了。 陈锋却是没管他们,让顾修远三人把猎物抬进屋里就把院子门关了。 顾修远他们仨跟著陈锋回了家。一进屋,厉北辰就忍不住抱怨起来:“陈哥,这帮人真是太可气了!我们好心提醒他们,他们还不信!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就是啊!我们打算冒著危险去城里报官,他们还不领情!这世道乱七八糟的,要不是真有老虎咱们干啥去县里?卖猎物去镇上不是更方便更安全?”沈墨白也愤愤不平。 陈锋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碗水,一口气喝了下去。他心里头也挺窝火的,不过他知道跟这帮人生气也没用,他们有他们的活法,他管不了那么多。 “行了,別说了。”陈锋摆了摆手,“他们不信那是他们的事儿。我们该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愧就行。你们先去休息吧,明天去城里还要赶个大早呢!” “可是陈哥,万一他们明儿个真上山出了事儿咋办啊?”顾修远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们已经提醒过他们了。”陈锋说道,语气有点冷,“要是他们非要上山,出了事儿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了。我不是救世主,管不了所有人的死活。” 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我们明儿个去报官,这事儿得抓紧。要是官府能儘快派人来处理也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行,陈哥!我们明儿个一早就去!”顾修远他们仨异口同声地说道,他们现在对陈锋是言听计从。 “嗯。”陈锋点了点头,“今儿个都累了一天了,早点儿休息吧。明儿个还得赶路呢。” 顾修远他们仨应了一声,各自回家休息去了。 与此同时,在村子另一头,乔大娘家里。 乔大娘坐在炕上跟她男人嘀咕著:“俺说老乔啊,你觉得陈锋那小子说的是真的假的啊?山里真有老虎?俺咋觉得不像呢?” 老乔喝著自家酿的米酒,慢悠悠地说:“谁知道呢?不过俺看那小子今天打到这么多猎物,说明这山上猎物的確不少。以前咱们只打些兔子野鸡,觉得狍子野猪难搞,现在看来应该也不难” “俺也这么觉得!”乔大娘一拍大腿,炕被子都跟著颤了颤,“他以前都没上山打猎过都能做到,你要是去肯定比他打的多!更何况这小子以前可没这么大方过!突然说要出钱去报官,肯定有鬼!” “管他有没有鬼呢!”老乔说道,“明儿个俺们也上山。让娃子也和俺一起,多个人多拎一些!” “对!明儿个俺们也上山!”乔大娘眼睛里闪烁著贪婪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 在村子的其他角落也有不少村民在商量著明儿个上山的事儿,陈锋的警告在金钱的诱惑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陈锋回到自个儿家时,外头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黑乎乎的。一整天的折腾,先是上山打猎,又是回村跟那些个长舌妇们扯皮,让他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累得跟条死狗似的,身心俱疲。 可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头门,屋里头那一股子暖洋洋的热乎气儿混合著饭菜的浓郁香气,“呼”地一下就扑面而来,让他那股子累劲儿,一下子就消散了不少。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屋內,昏黄的油灯底下,林月顏正繫著那块洗得发白的旧围裙,在那黑乎乎的灶台边儿上忙忙碌碌的。她听见推门进来的声响,猛地就从灶台角落抬起头来,一瞅见是陈锋回来了,那张清丽绝俗的小脸上立刻就绽放出如同春盛开一般温柔的笑容,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里头也闪烁著藏不住的喜悦光芒。那因喜悦而微微起伏的饱满酥胸在昏黄的灯光下勾勒出动人的弧线。 她没多问陈锋咋这么晚才回,也没问村里人那些事儿,就默默把热好的饭菜端桌上。然后走到陈锋后头,伸出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轻轻给他揉肩膀。她那双小手柔柔软软的,可那手法却带著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將陈锋身上那股子沉重的疲惫一点点地揉散了。 陈锋闭上眼睛,舒服得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哼,享受著妻子带来的这份难得的舒適和温暖。刚才跟村里人那点儿不痛快,这会儿好像都隨著她手揉没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伸出手,握住了林月顏那只正在为他按摩的、柔柔软软的小手。这小小的、软软的手,摸上有些常年忙活而生成的薄茧,可握在手里却让人觉得特別舒服特別温暖。 “不是让你先吃,不用等我了吗?这傻丫头,怎么这么不听话呢?”陈锋瞅著桌上那些个纹丝未动、还冒著热气儿的饭菜,就知道这傻姑娘一直在屋里头,眼巴巴地等著自个儿回来一块儿吃饭呢,心里头既是心疼,又是无奈,还有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 林月顏被他猛地握住手,身子一僵,小脸有点红。她瞅著陈锋眼睛,灯光下,那双眸子特亮特温柔。 “夫君没有回来,奴家咋能只顾自己吃饭呢?”林月顏声音轻柔,带著点儿女儿家娇憨。她顿了顿,小心瞅瞅陈锋脸色,见没像之前那样阴沉,这才放鬆点儿,小声问,“夫君,您……您刚才去村长家,可是出了啥事儿?奴家瞧您脸色不大好,是……是村里人不信您说的,山上有老虎的事儿吗?” 陈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那只被他握在手里的小手,示意她不必担心,那些个糟心事儿,不值当她操心。 “没事儿,都是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罢了,不值一提。”陈锋笑著说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跟村长他们说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信不信,是他们自个儿个儿的事儿,跟我没啥关係。我啊,也管不了那么多。”他没有细说村民们的反应,不想让这些糟心事儿影响了林月顏的心情。 “对了,月顏,明天一早,我准备和顾修远他们仨,一块儿去城里一趟,把今天打到的那几头狍子,还有那张野猪皮,都给卖掉,换点儿银子回来。”陈锋接著说道,“顺便啊,去一趟官府衙门,把山里头有老虎的事儿,跟官家报上去,让官家派人来处理。” 林月顏听了,秀丽眉毛微微皱起,眼里带著点儿担忧,小声问:“夫君,您是打算去县城,还是去冀州城啊?奴家听说,咱们县城的县太爷……那可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要是没够银钱打点,恐怕他根本不会管这事儿。” 陈锋鬆开她的手,摸摸下巴寻思。林月顏贴心地又把手放他肩膀上,继续温柔按摩。 “你说的对。”陈锋想了想说道,“武邑县虽然离咱们清河村近,但是那个姓周的县令,確实是个出了名的周扒皮,贪得无厌。请他办点儿事儿,没有个几十两银子,恐怕连门儿都摸不著,咱们这点猎物卖的钱,恐怕还不够塞他牙缝的!更何况,这山里头有老虎的事儿,拖不得,得儘快解决。” 林月顏按摩的手停了停,声音透出一丝担忧:“那……那夫君是打算去冀州城?冀州城……那地方离咱们这儿可远著呢!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百六十里路!咱们又没有马车,就算借了沈墨白家的牛车去拉那些狍子,这一天时间,恐怕也赶不回来啊……” 陈锋听著她担忧声音,心里一软。顺势抓住林月顏手轻轻一拉,把她拉进怀里。 林月顏在他怀里僵硬了下,眼里也透著丝不易察觉紧张戒备。虽然陈锋这段时间对她很好,可过去那些被他粗暴对待经歷,在她心里留了阴影,让她面对陈锋亲近时会下意识紧张。何况今天陈锋回来满脸阴鬱,更勾起她內心恐惧。 但很快,她放鬆下来,身子软软靠在陈锋怀里。她能感受陈锋此刻温柔小心翼翼,跟过去粗暴完全不同。 陈锋察觉她紧张,心里有点愧疚。没做更多亲密举动,只是轻轻抚摸她头髮,柔声安慰:“我知道冀州城是有些远,不过冀州城大地方,那些狍子和野猪皮肯定能卖个更好价钱。而且,你夫君很厉害的,难道你还不信我吗?” 说到“厉害”,陈锋突然想起,这身体原主,好像把所有“厉害”都用在欺负自己妻子身上,让他心里涌起强烈尷尬愧疚。忍不住暗骂原主一句“活该!”。 林月顏眼神愣愣看著他,听著他温柔话语,突然“噗嗤”笑了,笑容如同春绽放,美丽动人。 “是啊,奴家夫君很厉害,如今更是很……很会心疼人了呢。”林月顏没说完,可那双明亮眸子中,充满柔情甜蜜,那未尽之意,陈锋都明白。 陈锋怜惜地揉了揉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发现她的脸上確实没什么肉,瘦得都快皮包骨头了,心中更是心疼得不行。 “你太瘦了,脸上都没有什么肉,摸著硌人。”陈锋抱著她,心疼地说道,“得多吃点肉,把身体养好,养得白白胖胖的!这样啊,才好生养!才好给咱们陈家生个大胖小子!” 林月顏听到“生养”二字,那张俏生生的小脸瞬间就红到了耳根子。她心里头羞得不行,想赶紧起身去吃饭,可被陈锋抱著动弹不得。 “今天这顿饭,为夫要亲自餵你吃,亲自把你餵得白白胖胖的!”陈锋语气强硬,带著一丝不容拒绝的霸道。 林月顏闻言,俏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羞得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羞红著脸拒绝道:“夫君,这……这怎么行?奴家……奴家自己会吃……哪儿能劳烦夫君您呢……” 然而,她哪里抵得过陈锋的强硬,最终只能无奈地任由陈锋抱著,一口一口地將那顿热气腾腾的饭菜吃完。虽然羞涩难当,但心中却极为甜蜜就跟那吃了蜜似的。 但这顿饭,陈锋却是吃得有些“辛苦”!林月顏那虽然瘦小,可身材比例却很不合理的完美身材在他怀里不时地扭动,蹭来蹭去的,让他总是心猿意马,小腹底下邪火直窜——毕竟,他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怀里抱著的人更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简直就是甜蜜的折磨! 吃完饭后,陈锋长长地鬆了口气,总算是把这顿“甜蜜的折磨”给熬过去了。他轻轻鬆开了林月顏,然后让她將地上那两只野鸡拎上。 “月顏啊!这两只野鸡一只送去给王大妈吧。她平日里对咱们多有照应,对你更是视若己出疼爱得不行,咱们得好好谢谢她老人家。”陈锋说道,“另一只送去给孙康孙铁匠。这次能打到这么多猎物,多亏了他打造的这把弓弩!没有这弓弩还真没这么顺利。” 他顿了顿,又严肃地叮嘱道:“你去送野鸡的时候顺便再跟王大妈和孙铁匠说一声,让他们最近这段时间千万不要上山了,山里真的有老虎!” 陈锋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你去王大妈家的时候顺便问问她今天怎么没去村长家集合?孙师傅一心只想著铸铁,很少管村里的事,不去集合倒也正常。可王大妈可是个热心肠,以前每次村里有什么事儿她老人家可都是头一个到的,今天怎么没去,怪奇怪的。” 最后,陈锋看著林月顏,眼中带著一丝心疼:“送完野鸡回来,你就早点儿洗洗睡吧。我今晚还要把这些畜生处理一下,尤其是这头野猪,还得把皮剥下来,明天好带去城里卖。” 第33章 惜別 林月顏轻轻应了一声,眼中闪烁著湿润的光芒。她温柔地看著陈锋的背影,心中颇为触动。她知道,陈锋之所以这么说,是担心自己今晚对他表现出的那一丝牴触被他发现了,所以故意找藉口让自己早点休息,不要多想。 “夫君,他……他真的变了呢……”林月顏在心中默默地想道,那颗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的心仿佛被一股暖流滋润了。 等林月顏拎著两只野鸡出门,陈锋停下了手中正准备剥皮的刀,回头看著她纤细的背影,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无奈。 他心疼她的小心翼翼,心疼她身体的娇弱,刚才抱著她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她身体单薄,都觉得骨头磕人,实在太瘦了。 无奈则是因为,这种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因为长久以来,原主带给她的精神上的压抑与折磨。她对他潜意识里的牴触。那种在他脸色不好时不由自主地观察他表情的小心,以及在他抱住她时身体短暂的僵硬,都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著陈锋的心。他知道,那是原主留下的伤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痊癒的。 陈锋嘆了口气,摇了摇头。他知道,要彻底消除她心中的阴影,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努力。 他重新拿起刀继续处理野猪。他心里想著这头野猪的排骨,一定要多留一些给媳妇儿补补身子。等明天卖了猎物换了钱,头件事就是去给她扯几尺好布,再买些新衣。 至於今晚这顿“大餐”……陈锋无奈笑了笑——看来吃不成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顾修远、厉北辰、沈墨白三人便已经来到了陈锋家门外。沈墨白也赶来了他家的老黄牛和一辆简陋的板车,牛车上铺著厚厚的稻草,显然是为运送猎物做好了准备。 “陈哥!”三人轻声喊道。 陈锋打开院门让他们进来。经过他一夜的忙碌,三头狍子已经被收拾乾净,野猪也被完整地剥下了皮,用草绳捆好。 “来了。”陈锋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院子里的猎物,“都收拾好了,把狍子搬上车吧。” 顾修远三人立刻上前合力將三头狍子搬上了板车。狍子单个虽然不算太重,但三头加起来分量也不轻。 “你们把车赶到村口等著我。”陈锋对三人说道。 顾修远三人当即心领神会,知道陈哥这是担心媳妇儿一个人在家,不放心,要趁机温存叮嘱一番,他们这些外人杵在这儿不合適。 他们脸上都露出了“我懂”的表情。“得嘞!陈哥您放心,俺们就在村口等著您!”厉北辰笑嘻嘻地说道,一边说一边还对著站在门口送行的林月顏一阵挤眉弄眼。顾修远和沈墨白也跟著嘿嘿一笑,眼中带著几分促狭。 林月顏站在门口,听到他们的对话,又看到他们那副挤眉弄眼的模样,俏脸瞬间红得像火烧云,羞得低下了头,不敢看他们。 顾修远三人见状,也不再多留,赶著牛车,载著狍子,高高兴兴地朝著村口走去。 等他们走远,林月顏这才抬起头,看著陈锋,低声叮嘱道:“夫君,您……您路上小心些。” 陈锋走到她身边,伸出手轻轻抚摸著她柔顺的青丝。 “放心吧,我会的。”陈锋轻声答应,“我这一去起码三五天,你一个人在家也要小心。要是觉得无聊就去找关小雨那个小丫头玩儿,她不是最喜欢听你讲故事吗?要是觉得害怕,就去王大妈家待著,她老人家最疼你了。要是家里有什么重的东西搬不动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去找孙铁匠,他是个热心肠的人,还是你的远房表叔,肯定会帮你的……”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嗯,奴家都记住了。”林月顏听著陈锋絮絮叨叨的叮嘱,几乎把她一切可能遇到的都考虑到了,心中暖流涌动,眼眶有些湿润。 “奴家会保护好自己的,夫君您也要小心。”林月顏反握住陈锋的手,轻声说道,“您这一去,路上远著呢,一定要注意安全。饿了就吃点乾粮,渴了就喝点水,別为了赶路累坏了身子。到了城里,万事都要小心,別跟人起衝突,该的钱就,別省著。要是……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就……就先回来,奴家在家等著您。” 她虽然知道陈锋身手不错,但毕竟是去较远的地方,心中还是充满了担忧。 陈锋看著她那双充满了担忧与不舍的眼睛,心中一片柔软。他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好了,別担心了。”陈锋笑著说道,“你夫君厉害著呢!不会有事儿的。你就乖乖在家等我回来,知道吗?” 林月顏红著脸,轻轻点了点头。 “对了,夫君,去城里万事都需要钱两,”她拿出一个绣锦囊,一看就是她自己绣的,“这,这里是奴家、奴家存的一些银两,你带著也好、也好打点一下。” 林月顏越说声音越低,很是不好意思。毕竟这笔钱是她私下存下来的,之前被折磨得实在快受不了了,准备在被打死前逃跑用的。如今丈夫却是像换了个人一般,对自己更是温柔体贴关怀备至,这私房钱自是不需要了。 陈锋看著这锦囊里的一些碎银,大概三四两钱,忍不住鼻子一酸,但没有拒绝——去城里的確不能没有银两,他自己只找到半贯钱,还真不大够。 他郑重接过钱袋,將妻子紧紧搂紧怀里。 两人又互相叮嘱了好一番,才依依不捨地分別。 “好了,我得走了,別让修远他们等急了。”陈锋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在家等我回来。” 林月顏点了点头,眼中满是不舍。 陈锋转身,大步流星地朝著村口走去。 林月顏倚靠在家门口痴痴地望著他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她轻声喃喃道:“夫君,一路平安……” 陈锋告別了依依不捨的小娇妻,心中那股子暖意一直持续到村口。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村口老槐树下,顾修远他们仨早就在那儿侯著了,时不时地朝著他家方向张望。 一见陈锋过来,厉北辰这小子就耐不住了,笑嘻嘻地凑上前,挤眉弄眼地调侃道:“陈哥啊,咋这么快就来了?俺们还以为您得跟嫂子多腻歪一会儿呢!这一去城里,少说也得三五天,不多待一阵儿,多不划算啊!” 顾修远虽然没厉北辰那么跳脱,但也跟著嘿嘿一笑,附和道:“就是啊,陈哥!嫂子那般温柔贤惠,肯定也捨不得您走呢!说不定嫂子心里头也想多跟您待一阵儿,只是脸皮子薄,不好意思开口罢了。陈哥您咋这么不解风情呢?” 沈墨白虽然憨厚,这时候也跟著起鬨:“对啊对啊!陈哥您就该多陪陪嫂子!俺们又不急!” 陈锋纵使脸皮颇厚,被他们仨这么当面打趣,也忍不住老脸一红。他瞪了这仨活宝一眼,笑骂道:“找打是吧?你们这仨货是不是皮痒痒了?敢打趣你陈哥我?信不信我把你们扔牛车底下,让老黄牛给你们犁一遍地?” 说著,他作势要上前揍他们,三人连忙怪叫著躲闪,你推我搡地闹成一团。 一阵打闹过后,四人这才消停下来,各自上了牛车。陈锋和顾修远、沈墨白坐在板车上,厉北辰则坐在前面赶车。 “行了,出发!”陈锋拍了拍厉北辰的肩膀。 牛车晃晃悠悠地启动了,老黄牛迈著四平八稳的步子,朝著冀州城的方向前进。 “厉北辰,你小子可得认准路啊!”路上,陈锋看著厉北辰赶车的背影,笑著打趣道,“別把咱们带偏了,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回不去家,那可就糟了!” 厉北辰拍著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陈哥您就放心吧!別的不敢说,这去冀州城的路,俺可熟得很!以前跟著王大疤瘌那狗东西,经常往城里跑。俺还知道一条捷径呢,能少走好几里路,不用绕道经过武邑县城,直接走十几里就能上官道,到时候一路顺著官道走,保管稳稳噹噹到冀州城!” 陈锋点了点头,有些好奇:“你小子跟著王大疤瘌,咋经常往冀州城跑?那狗东西在冀州城也有赌坊?” 这回不等厉北辰回答,顾修远就抢著说道:“陈哥,王大疤瘌那狗东西在冀州城倒是没赌坊,他的场子主要在镇上和武邑县城。他经常去冀州城,主要是跟城里最大的赌坊——极乐坊谈生意,听说极乐坊背后有大人物罩著,生意做得老大了。王大疤瘌想巴结人家,就经常带著厉北辰去,因为厉北辰赌术好,能在极乐坊里帮他贏点儿钱,让他有面子。有时候也会带著我去充当护卫,怕路上遇到啥事儿。” 陈锋听了,笑著对沈墨白说道:“嘿,墨白,看来就咱们两个难兄难弟了!听听,人家厉北辰和修远都跟著王大疤瘌去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了。就咱们两个,还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啊!” 沈墨白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笑,有些无奈地说道:“是啊,陈哥。俺……俺既不会赌术,也不像修远哥那样强壮能打,只会算算帐,王大疤瘌那狗东西嫌俺没用,从来不带俺去城里。” “没事儿,以后跟著陈哥,有的是机会见世面!”厉北辰在前面赶著车,头也不回地说道,“等咱们赚了钱,去冀州城里头最好的酒楼,吃最好的菜,逛最好的地方!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都眼红去!” “对!跟著陈哥,吃香的喝辣的!”顾修远也跟著附和,眼中充满了嚮往。 “哈哈哈哈!”陈锋忍不住大笑起来,“没错,以后跟著我,保准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世面!”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著,牛车上充满了欢声笑语,冲淡了清晨的寒意。 第34章 官道械斗 嬉笑间,陈锋心里头又冒出了个疑问。按理说,王大疤瘌被自己打跑了,手也废了,那货不该这么安静啊?怎么没来报復呢? 他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我说,你们觉不觉得奇怪?王大疤瘌那狗东西,被我废了手,还丟了面子,按他那睚眥必报的性子,不该这么消停啊?怎么这段时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厉北辰闻言嘿嘿一笑,说道:“陈哥,您是不知道,王大疤瘌那狗东西也就仗著自己一身横肉,在村里镇上欺负欺负老百姓。再就是欺软怕硬。真遇上您这样厉害的,他比谁都怂!而且,他那只手被您给废了,这事儿一传出去,他在手底下那些人面前可就难服眾了。您是不知道,他手底下那些人,可没几个真心服他的,都是衝著钱去的。毕竟,不爽他的人可不少,只是没机会。现在他手废了,那些有野心的,肯定会趁机闹事儿,想取而代之。” 他接著说道:“俺估摸著,他现在啊,正忙著平息手底下的骚乱呢,哪儿还有心思回来找您报仇啊!他那些场子,说不定这会儿都乱成一锅粥了!” 沈墨白听了厉北辰的话,思考了一会儿,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厉北辰说得有道理,王大疤瘌现在肯定焦头烂额。不过,俺觉得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王大疤瘌那狗东西心眼儿小得很,一旦他真的收拾好局面,稳住了手下,大有可能会回来报復的。陈哥,您还是得做好准备,別到时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顾修远也赞同沈墨白的话,补充道:“是啊,陈哥。王大疤瘌手底下有好几个赌坊,主要分布在镇上和县城,虽然冀州城他的手还不够长,没有自己的场子,但也经常和冀州城最大的赌坊——极乐坊有些来往,经常送礼打点那里的管事的。他要是真想报復,说不定会借极乐坊的势。陈哥您去了冀州城,可千万不能大意。” 陈锋听著他们仨的分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的光芒——王大疤瘌这颗定时炸弹,迟早是要解决的,不解决迟早是个隱患! 就这样閒聊了好半天,牛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陈哥!快到了!前面就是官道了!”厉北辰笑嘻嘻地回过头,指著前方说道,“上了官道就好走多了!” 陈锋闻言,看了看天色,约莫已经辰时了。他们起得早,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肚子也该饿了。 “行,那咱们就在这儿歇会儿。”陈锋说道,“起得太早,啥东西都没吃,先吃点乾粮垫垫肚子。等到了城里,卖了钱,我带你们到客栈里头好好搓一顿!” 顾修远三人一听,眼睛都亮了。他们平日里哪儿有机会去城里的客栈吃饭啊? 说著,他从怀里掏出林月顏为他准备的乾粮——那是几个粗麵饼子,里面夹著些许野菜和肉乾,虽然简单,却饱含著娇妻浓浓的心意。陈锋迅速地將乾粮吃完,心里头暖暖的。 他看了看旁边正在悠哉悠哉吃草的老黄牛,对还在啃乾粮的三人说道:“你们先吃著,我带老黄牛去那边草多的地方吃点儿草。人得吃饭,这牛啊也得吃草!” 顾修远三人点了点头,继续埋头吃乾饭。 陈锋牵著老黄牛,往旁边草多的地方走去。老黄牛也似乎知道要休息了,慢悠悠地晃著尾巴,一边走一边低头吃著路边的草。 看著老黄牛那副閒庭信步、优哉游哉吃著草的样子,一点儿也看不出累到的跡象,陈锋忍不住笑著道:“你这老傢伙,倒是挺会享受啊!我还担心你年纪大了拉不动车呢,看来是我多虑了!你也是『身经百战』啊,这体格,比那三个小子都强!” 老黄牛似乎听懂了陈锋的话,抬起头对著他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白气,好似在表达不屑:“哼,这点儿东西算啥?洒洒水啦!”然后又重新低下头去,继续心无旁騖地吃草。 陈锋见状,笑著骂了一句“你这老东西”,然后拍了拍它的身子,將它拴在一棵大树上,让它自己吃草。 就在他悠哉地放牛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声响。他仔细一听,那声音好似是兵器相击发出的金铁交鸣之声,还夹杂著一些喝骂和惨叫。 “莫不是前方有人在打斗?”陈锋心中一凛,立刻警惕起来。 他將老黄牛拴紧,对著它说道:“老黄牛啊老黄牛,你就在这儿乖乖吃草,莫要乱跑,我去去就回。 黄牛似乎真的听懂了,只是抬起头对著他“哞”了一声,然后重新低下头去吃草。 陈锋见状,笑骂一句,拍了拍它的身子,然后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往前方声响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一边从腰间取下那把隨身携带的弓弩,搭上了一支弩箭——在这种不明情况下,弓弩无疑是最好的武器。 待他拨开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的情景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前方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正有两拨人在进行著激烈的廝杀。 一方是四名女子,另一方则是人数眾多,大约百来人的队伍。 那四名女子个个身手不凡,虽然人数处於绝对劣势,却凭藉精妙的武艺硬生生地挡住了对方的围攻。 为首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身穿一袭白色劲装,虽然作男子打扮,却丝毫掩盖不住她那秀美的容貌、玲瓏的身段,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高贵气质。 她的肌肤雪白,眉如远山,眼若秋水,琼鼻挺翘,樱唇娇艷,真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她手中一桿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枪尖寒芒闪烁,如同毒蛇吐信,每一次刺出都带著凌厉的杀意。她的枪法极为精妙,既有军中枪法的刚猛狠辣,又带著一种说不出的飘逸与贵族气度,每一次出招都如同在进行一场优美的舞蹈,让人看得眼繚乱,却又心生寒意。在她那如同游龙一般的枪法之下,那些围攻她的敌人纷纷倒地,不过片刻,便有十四五人丧命於她的枪下。 在她身旁,有两个少女,一个穿著浅粉色的长裙,一个穿著青色的长裙,看年纪大概都在二八年华,清秀可爱。 她们手中各持一柄长剑,剑光闪烁,如同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却又带著致命的锋芒。她们的剑法配合得极为默契,一攻一守,一左一右,愣是让数倍於她们的敌人无法近身。在她们的配合之下,也有五六名敌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最后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女子,容貌绝美,却带著一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气质。她的眉眼与为首的白衣女子有几分相似,都是男装打扮,使得也是一桿长枪。她的枪法与白衣女子明显是一个路数,只是少了几分飘逸,多了几分凌厉与狠辣。陈锋暗暗猜测,这两人要么是母女,要么就是师徒。 另一方的人数眾多,大约百来人,他们虽然穿著大乾的服饰,但看那粗獷的长相,高挺的鼻樑,深陷的眼眶,以及那股子彪悍的气息,陈锋一眼就认出,这些人根本不是中原人,而是北蛮人假扮的!他们手中挥舞著弯刀、铁锤等武器,招式大开大合,带著一股子野蛮的劲儿。 尤其是那领头的满脸络腮鬍的大汉,他手中一把大砍刀使得虎虎生风,每一刀劈下都带著万钧之力,狠辣无比。 那黑衣女子虽然武艺高强,但在他的刀下,也显得有些吃力,每一次硬碰硬,都得退后三步才能卸掉力道。不过,黑衣女子凭藉著精妙的枪法和灵活的身法,虽然处於下风,却也能勉强抵挡一二。 络腮鬍大汉越打越心急,他没想到这几个女子竟然如此难缠,眼看著手下不断倒下,而那几个女子却越战越勇,他心中焦躁,一个不留神,被黑衣女子抓住一个破绽,一枪朝著他刺来,枪尖如同闪电般刺出,直取他的喉咙。 络腮鬍大汉大惊失色,猛地侧身躲避,虽然避开了要害,但还是被枪尖擦破了脖子,渗出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玛的!”络腮鬍大汉怒骂一声,知道自己不能再分心了。他定下神,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黑衣女子,打算先將她解决掉,再去对付那个最厉害的白衣女子。 陈锋躲在灌木丛后,將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看得出来,虽然目前两方看起来似乎是势均力敌,但实际上那四个女子已经是岌岌可危了。她们武艺再高,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眾。时间一长,体力必然会消耗殆尽,到时候,等待她们的,恐怕只有香消玉殞的下场。 陈锋是大乾人,接收了原身的记忆后,对北蛮人可没有什么好感。这些北蛮人假扮成大乾人,在这里截杀这几个女子,显然是图谋不轨,背后必定藏著什么阴谋。他们要杀的人,他陈锋偏要保! 更何况,那几个女子个个国色天香,身姿曼妙,陈锋也实在不忍心让她们就这样死在这荒郊野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救四个大美人儿?他心里暗道,这趟浑水,他趟定了! 他悄悄地拿出弓弩,瞄准了那正与黑衣女子激战的络腮鬍大汉——擒贼先擒王!只要解决了这个领头的,剩下的那些北蛮人应该就好对付多了。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搭在了扳机上。 第35章 钓鱼 往冀州的官道上,一辆轻车简素的马车正扬尘疾行。素色的帷幔轻柔地隨风摆动,像是女子的裙裾,遮掩著车內的景象,也隔绝了外面的视线。马车的蹄声得得作响,在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碾过,惊起几缕淡淡的烟尘,瀰漫在清晨的空气里。 马车外,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女子正稳稳地驾著车。她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形挺拔如松,眉眼如画,却带著一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艷气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容貌极美,像是冰雪雕琢而成,尤其是那双眸子,清冷如霜,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仿佛能將一切热情都冻结,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她面无表情地望著前方,周身散发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像是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 马车內,坐著三个女子。 居中而坐的是一位身穿白色劲装的女子,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清丽绝俗,肌肤赛雪,像是误入凡尘的仙子。但眉宇间却带著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稳与雍容华贵,与她年轻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人觉得她身上藏著许多故事。她轻抬下巴,眼神深邃,像是望进了遥远的过去,似乎正在沉思著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在她身旁,一位穿著青色长裙的少女正倚靠在旁边粉裙少女的肩膀上打著瞌睡。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而轻柔,小脑袋隨著马车的顛簸一点一点的,时不时还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噥声,像是一只还没睡醒的小猫咪,显得很是可爱。 那粉裙少女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坐立不安,时不时地看向马车外驾车的黑衣女子,又看看沉思中的白衣女子,数次张了张嘴,却又將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生性活泼好动,又带著几分呆萌,显然是心里藏不住事儿,这会儿正被满心的好奇折磨得够呛,小脸儿都快皱成一团了。 马车轆轤作响,一路向前。官道两旁的景色不断后退,可粉裙少女的心思却完全不在风景上。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正在沉思的白衣女子,又看了看靠在自己肩膀上睡得正香的青裙女子。终於,她还是忍不住了,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小声开口问道:“夫人,咱们这几天……为什么要在这冀州城北晃悠啊?明明要去冀州城,却偏偏绕远路,走了这么多天……”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带著一丝不解,“而且……而且明明要隱蔽出行,不让外人知道咱们的行踪,却还要在边境救助那些百姓,这不是……这不是故意露出破绽吗?要是引来了坏人可怎么办啊?风铃实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呀??” 她一口气问出了心中所有的疑惑,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白衣女子,眼中充满了求知慾,像是两颗闪闪发光的小星星。 那身穿白色劲装的夫人微微瞥了她一眼,带著一丝促狭的笑意,那双如同秋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终於,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悦耳,如同银铃一般,瞬间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闷。 “你这小丫头,可算是忍不住了?”夫人笑著说道,声音清脆悦耳,带著一丝调侃,“我这几天故意不说,就是想看看你这小脑袋瓜里能憋多久才问。怎么?这几天是不是憋坏了?瞧你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像只屁股著火的兔子!” 风铃被夫人调侃得小脸一红,忍不住娇嗔道:“哪有!夫人!您怎么又取笑奴婢!奴婢只是……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她小声嘟囔著,心里却想著:夫人真是的,明明知道人家好奇心重,还故意吊人家胃口!害得人家这几天吃不好睡不香的! 夫人不再沉思,她危襟正坐,清了清嗓子,故意粗著喉咙说道:“咳咳!风铃啊,说了多少次了,在外头不要叫我夫人!要叫我小姐!不对,不对!应该叫我公子才是!” 说著,她学著那些风流公子哥的样子,伸出手指轻轻挑起风铃那小巧精致的下巴,眼神中带著一丝戏謔,用一种轻佻得不能再轻佻的语气说道:“风铃小美人儿,跟著本公子,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夜夜笙歌,快活赛神仙!怎么样?可愿跟著本公子,共度良宵啊?不如……今晚就到本公子的房里来,让本公子好好疼爱你一番,如何啊?”她的手指轻轻摩挲著风铃光滑的下巴,眼中带著浓浓的笑意。 风铃被她这番话和动作弄得俏脸通红,像是煮熟的虾子,心跳加速得像是要跳出嗓子眼儿。明明都是女子,可夫人这般轻佻的话语和动作,却总能让她脸红心跳,仿佛真的被一个风流公子调戏了一般。她羞得低下头,小声地“哎呀”了一声,不敢看夫人,只觉得脸上热得快要烧起来了。 “夫人!您……您又胡说!”她低声娇嗔,想要躲开夫人的手,却又捨不得那指尖传来的温度。 正在风铃羞涩难当的时候,一直靠在她肩膀上打瞌睡的青裙女子被她们的动静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朦朧地拨开夫人那只不安分的手,打了个哈欠。那哈欠打得又长又软,带著一股子慵懒劲儿。 “夫人……您就別再调戏风铃了……”她迷迷糊糊地说道,声音带著刚睡醒的沙哑,又带著一丝无奈,“您又不是不知道,她就一痴,对您可没抵抗力……您再这么逗她,別到时候成了老姑娘了都嫁不出去……” “哪有!”风铃一听,立刻炸毛了,她猛地抬起头,鼓著腮帮子,像只气鼓鼓的小仓鼠,娇嗔道:“哪有啊!我、我……我才不是痴!我……哎呀!念幽!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姐妹了?怎么总是拆我的台?我才不是犯痴呢!我只是……只是觉得夫人扮成公子哥的样子特別英俊瀟洒,让人忍不住心生嚮往!” 念幽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说道:“事实罢了。谁让你每次都被夫人逗得脸红心跳跟个傻子似的!你那点儿小心思,谁看不出来啊?” 念幽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说道:“事实罢了。谁让你每次都被夫人逗得脸红心跳跟个傻子似的。” “你才傻子呢!”风铃气得想去挠她。 念幽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我这叫实话实说。再说了,拆你台又咋地?反正你也不会嫁人,就跟著夫人一辈子得了!” “你!”风铃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跺了跺脚,一脸委屈地看著念幽。 念幽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风铃的抱怨,她坐起身转头看向夫人,认真地说道:“夫人,您就为风铃解惑吧。不然以她的脑袋,想个半年也想不出来头绪。您就別再逗她了,看把她急得!” “我哪有那么笨……”风铃小声地嘟囔著,表示抗议,但她那渴望的眼神,却暴露了她此刻確实很想知道答案。 一旁夫人看著这两个丫头斗嘴,忍不住轻笑出声。她坐在马车上,虽然穿著男装,但那玲瓏有致的身段,特別是胸前那对饱满的玉峰,將男装撑得有些浮夸,反而更添了几分诱人的风情。她这会儿笑起来,却真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只是这“公子”的胸大肌未免有些过於发达了。 夫人笑著摇了摇头,甩了甩额头的头髮,摆了个自认为很帅气的姿势,那动作带著一丝瀟洒与放荡不羈,让风铃再次眼冒精光,眼中充满了小星星。 夫人看著风铃的反应心中暗爽然,然后这才缓缓地吐出两个字:“钓鱼!” “钓鱼?”风铃听到这两个字,顿时懵了。她歪著小脑袋眨巴著大眼睛,脸上写满了困惑,“这……这方圆数十里,哪儿有钓鱼的地方啊?而且……而且要钓鱼,咱们啥都没带啊!鱼竿呢?鱼饵呢?水桶呢?” 风铃这呆萌可爱的样子,让夫人和念幽再次忍俊不禁,笑得枝乱颤。 就连一直在外面驾车的黑衣女子,听到车內的笑声,以及风铃那傻乎乎的问题,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笑声。 风铃听到连车外都传来笑声,知道她们又在笑话自己了,可爱的嘟起小嘴,忍不住对著车外娇嗔道:“哎呀!夕瑶小姐,怎么你也笑话我啊!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夕瑶听到风铃的娇嗔,连忙咳嗽两声,努力收住笑意,然后对著车內说道:“抱歉,风铃,不是笑话你,只是……只是觉得你很可爱。”她道歉了两声,然后迅速恢復了那副冷艷的模样,继续专心驾车。 车里又响起了夫人的笑声,她笑著说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说钓鱼,可不是真的去河边钓鱼。而是……钓那些想抓我的人!” 风铃听了,眼睛瞪得溜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奴婢明白了!夫人您是说,您故意露出行踪,引那些人来抓您,然后您再把他们一网打尽,就像钓鱼一样!” “孺子可教也!”夫人笑著点了点头,“他们不是费尽心思想引我出来吗?我这次主动离开金陵来到冀州,就不信他们忍得住!”。 念幽也笑著说道:“风铃你总算开窍了。夫人这次出行就是要去冀州城办一些事。但有些人不希望夫人顺利到达,所以夫人乾脆將计就计,故意引他们出来一次性解决掉这些麻烦,免得他们一直阴魂不散地躲在暗处。” “原来是这样啊!”风铃恍然大悟。她看著夫人,眼中充满了崇拜,“夫人您真是太聪明了!” 就在她们欢快交谈,气氛轻鬆愉快的时候,外面的夕瑶突然出声,带著一丝凝重:“娘亲,鱼儿……上鉤了。” 哦?”夫人眉梢一挑,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念幽和风铃也立刻收起了嬉闹之色,神情变得严肃。 果然,没过一会儿,前方的草丛中便猛地窜出了上百个彪形大汉,瞬间就將马车团团围住。他们虽然都穿著大乾的服饰,但那粗獷的长相、魁梧的身材以及周身散发出的剽悍气息却与身上的衣服显得格格不入,怎么看怎么怪异。 为首的大汉满脸络腮鬍,身材魁梧得像一座小山,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他正是北蛮幽州守城大將独孤朔的心腹——石漠。 第36章 埋伏 石漠看著被围在中间的马车,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出事先演练好的台词。 然而旁边一个看著有些愣头愣脑的小弟却突然抢先一步,扯著嗓子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 “啪!” 还没等他说完,石漠就猛地一巴掌扇在了他后脑勺上,打得那小弟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你小子是不是打劫打傻了?!”石漠瞪著眼睛,压低声音怒吼道,“咱们这次不是打劫!是围堵!截杀!懂不懂?!” 那小弟捂著后脑勺,一脸委屈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石漠重新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衣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体面”的大乾人。他力挤出一丝笑容对著马车行了一个自认为標准的大乾之礼,然而他那粗獷的身形和不伦不类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彆扭,显得十分滑稽。 “姬夫人,在下石漠,这厢有礼了!”石漠扯著嗓子喊道,声音粗獷,带著一股子草原汉子的蛮横劲儿。 马车里的人没有做声,马车外的夕瑶也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们,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这上百个彪形大汉根本不存在一般。 石漠见她们没有回话,也不恼,只当她们是被自己这阵仗给嚇住了,心里还忍不住窃喜。他甚至有些轻蔑地想道:“哼,什么女诸葛?什么智珠在握?还不是被我石漠给抓住了!这次我立下大功,独孤將军肯定会重赏我!泼天富贵正在向我招手啊!”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升官发財,迎娶美娇娘的美好未来了。 他再次开口,声音带著一丝得意:“姬夫人,您被称为『女诸葛』,想必也是个聪明人,应该也明白眼下您已经无路可走了吧?大乾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还请您跟小的走一趟吧!莫让小的为难。咱们的独孤將军对您可是仰慕已久,特意派我前来『请』您过去做客呢!而且,您也很想再到幽州城里去看看吧?算起来,您也有十年没去过幽州城了吧?”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是招揽,也是威胁,话里话外都表达一个意思:你这次插翅难逃了! 一旁的小弟,也就是刚才被扇巴掌的那个,趁著石漠说话的工夫,偷偷打量著马车外的夕瑶。他看著夕瑶那美艷绝伦的容貌,虽然冷若冰霜,但那股子清冷的气质,却让他心里痒痒的,有种想要征服她的强烈欲望。 他忍不住凑到石漠身边,小声说道:“大人,我看那驾马车的女子甚是貌美,那小眼神儿,真是让人慾罢不能啊!要不……要不咱们把她……” “啪!” 石漠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打得那小弟原地转了个圈儿。 “一天到晚就知道女人!怎么?管不住你下面的傢伙事儿?要不要咱帮你把它剁了,省得你整天想那些没用的!”石漠怒骂道,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那小弟脸上了。 他骂过之后,又对著小弟说道:“独孤大人的命令是,如果她们愿意投降,要完好无损地带去!如果不降……就地处决!干完这笔,独孤大人自会赏赐汝等金银財宝,到时候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那小弟敢怒不敢言,只能捂著脸,小声地嘟囔著:“这种气质的女子,怎是那些烟之地的庸脂俗粉能比的?那些庸脂俗粉,哪儿有这股子劲儿啊……”但他也就只敢小声嘀咕,不敢再放肆了。 石漠没有理会小弟的嘟囔,再次將目光投向马车,提高了声音,带著一丝不耐烦对著马车上的人喊道::“不知姬夫人意下如何?希望夫人能够看清眼下的局势,不要作无谓的牺牲,以免伤了和气!” 马车里沉默了一会儿,就在石漠以为她们正在犹豫,甚至害怕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一个婉转动听的声音,带著一丝颤抖,仿佛真的害怕极了:“哎呀!怎么办呀?妾身好怕怕呀!石將军您……您可千万不要伤害妾身啊!” 这声音柔弱无助,听得听得石漠和手下们心中一盪,甚至生出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欲望。 石漠很快反应过来,心中暗喜,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心想这女诸葛也不过如此嘛,还不是被自己嚇得容失色? 然而就在他得意的时候,那声音突然话风一转,声音变得清冷带著一丝调侃与不屑:“石將军这莫不是觉得吃定我了?” 紧接著,语气猛地变得泼辣无比,带著一股子浓浓的川蜀方言味儿,如同连珠炮一般炸响:“哈戳戳的胎神!脑壳头有包迈?想peach!敢在老娘面前充大尾巴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癩疙宝想吃天鹅肉,也不怕崩掉你那几颗烂牙!” 这突如其来的川蜀方言,如同连珠炮一般从马车里炸开,將石漠和他的手下们都骂蒙了。他们没想到,传闻中温柔似水、智珠在握的“女诸葛”姬夫人,竟然会突然破口大骂,而且骂得这么狠,这么……接地气? 风铃、念幽和夕瑶听到自家夫人(娘亲)这么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也都愣住了。隨即,风铃和念幽羞耻地用手捂住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们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自家夫人这样骂人,但之前也只是在府里骂骂老爷而已,在外面骂,还骂得这么狠,这么……生动,还是第一次!夕瑶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根却微微泛红,她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支穿云箭,毫不犹豫地拉开引线释放。 “嗖——”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穿云箭带著刺耳的啸声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山谷中迴荡,显然是在发出求援信號。 石漠那帮人,被姬夫人骂得脑子嗡嗡响,都给骂蒙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瞅著跟画儿里头出来似的、前一句还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女诸葛,后一句就变成了个泼辣无比、能把人骂得狗血淋头的母老虎!他们以前可都听说过,这女诸葛姬夫人,那可是温柔似水,智珠在握,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奇女子啊!咋……咋就这么泼辣呢?这跟传闻完全不一样啊! 短暂地愣了神之后,石漠那帮人总算是反应过来了,一个个都气得不行,跟那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毛了!他们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姬夫人那带著点儿怪腔怪调的川蜀方言,可也知道,这娘们儿是在骂他们,而且骂得非常非常狠!一个个都扯著嗓子,嚷嚷著要砍死这个牙尖嘴利、嘴巴毒得能赛过蛇蝎的姬夫人! “玛的!这娘们儿嘴巴真毒!比老子见过所有娘们儿嘴巴都毒!” “砍死她!把她那张臭嘴给老子撕烂!” “別急著砍死!在砍死她之前,先让咱们哥几个快活快活!听说这娘们儿长得可俊了!” “没错!听说这女诸葛姬夫人,容貌绝美,乃是人间极品,跟那画儿里头出来的仙女儿似的!可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得让哥几个先尝尝鲜!” 石漠也是怒火中烧,特別是瞅见姬夫人她们放了信號箭,知道不能再耽搁工夫了,心里头有点儿焦急。他也不再装腔作势,摆那副假惺惺的谱儿了,而是冷著脸,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行了!既然姬夫人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那就別怪咱们哥几个不客气了!兄弟们,都给老子抄傢伙!上!把她们都给老子拿下!死活不论!” 说完,他猛地一招手,手底下那些个嘍囉们,纷纷抄起手里头那些个五八门的傢伙什儿,怪叫著,就跟那饿狼似的,朝著马车那边冲了过去。 然而,还没等他们衝到马车边上,突然“嗖”地一声,一道乌光闪过!一柄长枪,就跟那闪电似的,快得嚇人,猛地就从马车里头扔了出来!那长枪,带著破空之声,就跟那离了弦的利箭似的,瞬间就贯穿了冲在最前头的那三个人!那三个人,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跟那被割了脖子的鸡似的,倒地身亡,死得不能再死了。 紧接著,一道白色身影,就跟那闪电似的,“唰”地一下,猛地就从马车里头冲了出来!正是姬夫人!她从那三个倒霉蛋的尸体身上,一把抽出那柄沾染著鲜血的长枪,那枪身之上,还滴著血,在阳光底下,闪烁著妖异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她手持长枪,身形灵动,猛地转过身,就与其他那些个衝上来的敌人,战作了一团。 她的枪法,灵动无比,狠辣异常,却又优雅到了极致,每一次出枪,都带著一种说不出的韵味,瞅著就跟那在跳舞似的,可跳的,却是收割生命的死亡之舞!在她那如同死神之舞一般的枪法之下,敌人纷纷倒地,血四溅,惨叫连连。 眾人见状,知道这个白衣女子才是最难缠的,纷纷將姬夫人围住,试图趁其不备,从侧面或者背后偷袭。一时间,姬夫人陷入了重围之中,情势变得十分凶险。 就在这时,风铃和念幽两个丫头也从马车里躥了出来。她们手中各持一柄长剑,身形灵动,如同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护在姬夫人身旁。 她们虽然不如姬夫人那般凶猛,但两人的合击剑阵使得滴水不漏,剑光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將试图靠近姬夫人的人都挡在了外面,让敌人不能靠近分毫,使得姬夫人可以专心杀敌,没有后顾之忧。 石漠看见一时难以將她们制服,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大向前一步,打算亲自出手,用他那把大砍刀,一刀將那个最难缠的白衣女子砍死。 然而,就在他准备衝上去的时候,一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拦住了他。正是那一直冷眼旁观的黑衣女子——夕瑶! 夕瑶手持一桿长枪,枪尖直指石漠。她的枪法与姬夫人同出一辙,只是更加凌厉与狠辣,少了几分哨,多了几分实用。她手中长枪如同毒龙出洞,带著凌厉的杀意朝著石漠刺来,瞬间就与石漠的大砍刀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 石漠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子竟然也有如此身手,他的大砍刀一时也难以破解她的枪法,两人瞬间就缠斗在了一起。 场面变得更加混乱而激烈,刀光剑影,血四溅,惨叫声此起彼伏。四名女子如同四朵盛开在血泊中的玫瑰,虽然美丽,却带著致命的荆棘。 陈锋躲在灌木丛后,將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著那四个女子在重重围困之下浴血奋战,心中暗自讚嘆。特別是姬昭寧那如同舞蹈般的枪法,让他眼前一亮的同时也觉得似曾相识。 他没有多想,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专心等待时机! 他举起手中的弓弩,瞄准了正在与夕瑶激战的络腮鬍大汉——石漠。 第37章 出手 陈锋潜伏在灌木丛后,目光跟死死地锁著战场中央那个络腮鬍大汉——石漠。 瞅著姬夫人和夕瑶那枪法,让他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熟悉,那种灵动里头带著狠辣,优雅里头又藏著杀机的风格,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可这会儿,他也没工夫多想,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地盯在眼前这场血肉横飞的战局上头。 战场上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混成一团。姬夫人穿著一身白色的劲装,手里那杆长枪,就跟那从海里头钻出来的游龙似的,每一次刺出去,都又准又狠,直取要害,要人命。她身子飘忽,在敌人堆里头穿来穿去,枪尖儿指到哪儿,哪儿就得有血子“噗嗤”一下绽放开来。 她的枪法,既有那种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的劲儿,又有那种细致入微、精巧多变的变化,让人瞅著眼繚乱,根本摸不著门道。那些个北蛮大汉,虽然人多势眾,跟那潮水似的,可面对姬夫人这般神鬼莫测的枪法却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 风铃和念幽那俩丫头配合得那叫一个默契,剑光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將姬夫人身侧护得滴水不漏。 风铃的剑法,轻灵飘逸,就跟那在丛里头翩翩起舞的蝴蝶似的,每一次出剑,都带著一股子俏皮劲儿,可那剑尖儿上,却暗藏著致命的杀机。 念幽的剑法沉稳狠辣,招招都直取敌人的要害,剑锋所过之处,血跡斑斑,惨不忍睹。她们俩一个攻一个守,一柔一刚,將那合击剑阵使得滴水不漏,让那些个北蛮人根本就没法儿靠近姬夫人半分,使得姬夫人可以心无旁騖地杀敌,压根儿就不用担心自个儿的后背。 另一边儿,夕瑶跟石漠进入了白热化。 夕瑶的枪法,跟姬夫人那是一脉相承,可瞅著呢,却更显得冷厉,更显得直接,少了几分哨,多了几分实打实的杀招。 她的每一枪,都直指石漠的要害,逼得他连连后退,狼狈不堪。石漠虽然力气大得跟头牛似的,手里那把大砍刀也沉重无比,可面对夕瑶的枪法也显得有些吃力。他的大砍刀每一次劈下去,都被夕瑶用长枪巧妙地格挡开来,发出“鐺鐺鐺”的刺耳金铁交鸣声。 然而,北蛮人毕竟人多势眾,而且个个都悍不畏死跟那疯狗似的。 隨著时间的推移,姬夫人她们四个女子虽然武艺高强,可体力也在一点点地消耗著。 她们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胸口也跟著剧烈起伏,动作也渐渐不如之前那般流畅。 石漠久攻不下,心中焦躁,他猛地发出一声怒吼,手中大砍刀如同泰山压顶般朝著秦夕瑶劈去。这一刀势大力沉,带著开山裂石之势。 夕瑶脸色猛地一变,她知道这一刀非同小可,不敢硬接,只能侧身闪避。可石漠的刀法凶猛异常,她虽然勉强避开了刀刃,可那刀风,还是“呼”地一下,颳得她脸颊生疼。石漠乘胜追击,大砍刀就跟那附骨之疽似的,黏在她身上,再次朝著夕瑶的胸口劈去。 夕瑶收招不及,只能勉强抬枪招架,可身子却越来越使不上劲儿了,手里那杆长枪也变得沉重起来,好像有千斤重似的。 “瑶儿小心!”姬夫人眼瞅著这情景,心里头大急,猛地发出一声惊呼。她想回援,可毕竟隔了一段距离,中间还有数十个北蛮大汉跟潮水似的阻拦著,根本就是鞭长莫及,够不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著石漠那把大砍刀,朝著夕瑶砍去,心里头焦急万分,却又无能为力。 风铃和念幽听到姬夫人的惊呼,也猛地回头看去。当她们看到夕瑶的危险处境,两人也嚇得容失色。 “小姐!”风铃惊呼一声,想要衝过去帮忙,却被身旁的敌人死死缠住。 念幽也急得额头冒汗,她猛地一剑逼退敌人,想要衝过去,却也因为分心,差点被另一个敌人趁机砍到,幸亏她反应快,及时避开。 “鐺!” 一声巨响,石漠的大砍刀带著万钧之力,狠狠地劈在了夕瑶的长枪之上。夕瑶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虎口一麻,长枪险些脱手。她身形一晃,勉强稳住,但收招不及,胸前顿时露出一个破绽。 石漠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狞笑,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猛地欺身而上,手中大砍刀带著呼啸的风声,朝著夕瑶的胸口狠狠砍去!这一刀,势若奔雷,快如闪电,显然是想一击毙命!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夕瑶被自己一刀两断、血溅当场的惨状,心里头充满了胜利的快感,那股子得意劲儿,简直要从鼻孔里头冒出来了。他猛地又加大了手里头的力道,那把大砍刀,带著呼啸的破空之声,朝著夕瑶那对傲人无比的玉峰,狠狠地就劈了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髮、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一道黑影,就跟那离弦的箭似的,“嗖”地一下,猛地就从旁边那片茂密的灌木丛里头窜了出来! 陈锋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心里头清楚得很,高手对决,那胜负往往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石漠那狗日的得意忘形,露出破绽,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地瞄准了石漠的心臟部位,毫不犹豫地,猛地就扣下了扳机! “咻!” 一声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猛地就响了起来,那弩箭,就跟那离弦的闪电似的,带著一股子无匹的威势,朝著石漠的心臟部位,疾如流星一般,飞射而去! 石漠心里头警铃大作,就跟那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浑身上下那寒毛,都猛地竖了起来,只觉得一股子刺骨的寒意,从背后“唰”地一下就袭了过来,一股浓浓的死亡阴影,瞬间就笼罩了他!他嚇得亡魂大冒,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甚至都来不及思考这股子致命的危机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身体便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猛地往旁边一侧。 然而,那弩箭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虽然强行躲开了致命的心臟部位,可那弩箭还是“噗嗤”一声,狠狠地射进了他的右胸!那箭头,几乎是没入了半截! “啊!”石漠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身体猛地一颤,那张扭曲的脸上,全是痛苦。他手里头那把大砍刀,也因为剧痛,而偏离了方向,没能砍到夕瑶。 夕瑶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手中长枪如同毒蛇出洞,带著凌厉的杀意,直刺石漠的咽喉要害! 石漠忍著胸口那股子钻心的剧痛,勉强用砍刀招架了一下,可还是慢了一步,枪尖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鲜血直流。 “娘西皮的!”石漠捂著胸口,脸上血跡斑斑,眼中充满了骇然。他猛地后退,之前的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弟石敬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他。 “老大!您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啊?”石敬一脸焦急地问道。 石漠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石敬的头上,怒骂道:“废话!老子胸口中了一箭,你说重不重?!这他娘的是神臂弩?!玄武卫怎么来得这么快?!” 石敬被骂得一缩脖子,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神臂弩?玄武卫?老大,咱们……咱们现在怎么办啊?” 石漠脸色铁青,他知道神臂弩的厉害,也知道玄武卫的威名。既然玄武卫的援军都到了,那他们这次的行动就彻底失败了。再不撤退,恐怕就得全军覆没了! “撤!都给老子撤!”石漠猛地大吼一声,声音中带著一丝惊慌与不甘。 石敬一听“撤退”,眼睛顿时亮了。他立刻甩开搀扶石漠的手,嘴上说著“好的老大!”,连忙撒开脚丫子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间就跑出去老远。 石漠看著石敬那副没义气的样子,气得差点又吐出一口血:“娘西皮的石敬!老子还受著伤呢!你个狗日的还不快来扶著老子!” 石敬听到石漠的怒吼,这才猛地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发现石漠还站在原地,顿时又是一脸懵逼。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然后又连忙跑回来,架著石漠,一瘸一拐地向远处逃去。 那些北蛮人见老大都受伤逃跑了,哪里还敢恋战?他们纷纷如同潮水般四散奔逃,转眼间就跑得一乾二净,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狼藉。 姬夫人趁著他们逃跑的工夫,又接连刺死几人,这才立枪站正,白衣上沾染著点点血跡,却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风铃这时候却是十分激动,她看著那些落荒而逃的北蛮人,眼中闪烁著兴奋的杀意,赶忙想要上前追杀,將他们斩草除根。 “夫人!小姐!別让他们跑了!咱们追上去,把他们都杀了!”风铃大声喊道,作势就要衝出去。 然而,她还没迈开步子,就被夕瑶用长枪拦住了去路。 “风铃,別追了。”夕瑶冷冷地说道,她的目光却看向了陈锋躲藏的灌木丛,眼中带著一丝戒备和探究。 风铃很不解,她看著夕瑶,又看了看那些逃跑的敌人,不明白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小姐!为什么啊?咱们的人不是已经到了吗?咱们为什么不乘胜追击,把这些坏蛋都杀了?” 夕瑶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看向了自己的娘亲姬夫人。 念幽这时上前,轻轻拍了拍风铃的脑袋,调侃道:“你这傻妞,真是胸大无脑!到现在还没发现吗?刚才那支箭,根本就不是咱们的人射的!” “啊?”风铃又鼓起了腮帮子,有些生气地看著念幽,准备反驳,但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没听到援军的声音,而且这么久了也没来拜见自家夫人,“不是咱们的人射的?那……那是谁射的啊?难道是……是天上的神仙显灵了?” 念幽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指了指陈锋躲藏的灌木丛,笑著说道:“什么神仙显灵?你看看那边!” 风铃顺著念幽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那片灌木丛后面,似乎有什么动静。 就在风铃还在纠结的时候,姬夫人已经上前两步,手握长枪,对著陈锋躲藏的灌木丛方向郑重地抱拳行礼,声音清越而温柔:“妾身姬昭寧,多谢恩公相助!若非恩公及时出手,小女夕瑶恐怕就要命丧刀下了。恩公的救命之恩,妾身没齿难忘!”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真心实意的感激,她知道,刚才如果不是那支弩箭及时射出,夕瑶必然会身受重伤,甚至可能被石漠当场斩杀。 夕瑶也跟著姬夫人一样,手握长枪,对著灌木丛抱拳行礼。她的目光灼灼地看著灌木丛,带著三分感激七分戒备。 念念幽则行了一个標准的欠身礼,声音甜美:“多谢恩公出手相助!” 至於风铃,她虽然也跟著行礼致谢,但眼神中却只有纯粹的感激和浓浓的好奇,完全没有一丝戒备。她歪著小脑袋,眨巴著大眼睛,恨不得立刻衝过去,看看这个救了她们的“恩公”到底长什么样子。 陈锋见状,知道自己不好再躲藏下去了。他收起手中的弓弩,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 他对著几人抱拳还礼,刚准备开口回答,风铃突然瞪大了眼睛,指著他惊讶地喊道:“公子!?” 风铃一声“公子”喊得又脆又亮,满是惊讶好奇,在场所有人都怔了下。 陈锋自己也呆了。他指指自己,疑惑问:“你叫我?” 风铃像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眼里闪著兴奋的光。她快步走到陈锋面前,绕著他转一圈,又停在他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著他的脸。 她那双圆溜溜大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陈锋,恨不得把他看穿。嘴里小声嘀咕:“天哪!公子您怎会在这儿?穿成这样了?是不是瘦了些?!”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伸出手想摸陈锋的脸。 陈锋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他连忙退了半步,避开风铃伸过来的手,无奈说:“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第38章 感谢 “啊?”风铃一听,顿时愣住。她收回手,眨巴著大眼睛,脸上写满了困惑。 “风铃!”念幽见风铃直勾勾盯著陈锋,甚至还想伸手抚摸他的脸,忍不住低声提醒。 “风铃,不得无礼!”姬夫人轻声呵斥,声音虽不大,却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风铃吐了吐舌头,却依旧好奇看著陈锋,小声嘟囔:“可是……他长得真好像公子啊……” 姬夫人盯了陈锋一眼,目光里透著探究疑惑。这年轻男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眉眼尤其像…… 她很快压下心头异样。天下之大,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而且这人明显比自己的孩子秦安成熟稳重,最重要的是秦安不可能在这儿!总不能他是自己姐姐流落在外的孩子吧? 她心里虽有疑问,也没表现出来。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她只是不动声色多看了陈锋几眼,目光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夕瑶和念幽也好奇打量著陈锋。夕瑶目光带著几分审视戒备,但更多是发自內心的感激。她知道若非陈锋及时出手,自己恐怕已命丧刀下。念幽则显得更为直接,上下打量著陈锋,眼里带著一丝好奇。 姬夫人上前一步,对著陈锋再次抱拳行礼:“恩公勿怪,这丫头性子跳脱,说话没个分寸。方才多谢恩公出手相助,救了小女一命。妾身姬昭寧,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陈锋回了一礼,说:“在下陈锋,清河村一介草民,当不得夫人如此大礼。”他看著姬昭寧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心里也泛起一丝疑惑,难不成她是自己母亲的娘家人?但他很快压了下去。 姬昭寧笑著说:“陈公子客气了。救命之恩,岂能不谢?这是小女夕瑶,这两位是妾身侍女风铃和念幽。今日若非陈公子仗义出手,我等恐怕已遭不测。此番恩情,姬昭寧铭记於心,日后定当厚报。” 陈锋再次抱拳:“姬夫人言重了,举手之劳罢了。” 姬昭寧看著陈锋,眼里带著一丝欣赏。她发现眼前这个男子不仅身手不凡,而且谈吐得体进退有度,丝毫没有山野百姓的粗獷之气。 “陈公子,您这是要去冀州城吗?”姬昭寧问道。 陈锋点了点头:“正是。在下与几位朋友打算去冀州城卖些猎物,顺便去官府报个案。” “哦?报案?”姬昭寧有些好奇。 陈锋便將山里发现老虎踪跡,以及村里人不信,他打算去官府报官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姬昭寧听了,秀眉微蹙,眼里闪过一丝凝重。她知道山林里野兽出没是常事,但老虎这种大型猛兽,一旦出现,对百姓的威胁极大。 “既然陈公子也是去冀州城,那不如与妾身一行,也好有个照应。”姬昭寧颇为热情邀请,“妾身这马车宽敞,陈公子可以一同乘坐。” 夕瑶和风铃、念幽两丫头都十分惊讶!她们知道姬昭寧对外人基本上都很温柔没架子,可从来没有邀请过他们共乘一辆马车,更何况马车內可都是女子! 陈锋不知道她们心中所想,刚想推辞。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很快,一群身穿黑色劲装,脸上带著面具的女子便出现在了眾人眼前。她们身形矫健,行动迅速,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这是姬昭寧专属部队——雪影卫。她们是姬昭寧亲卫,个个武艺高强,忠心耿耿,而且全是女子。姬昭寧这次出行没有带玄武卫,而是带了自己的亲卫雪影卫,就是为了隱蔽行踪。 为首女子身形高挑,英姿颯爽。她翻身下马迅速来到姬昭寧面前,单膝跪地,声音清冷:“属下雪鳶,参见夫人!属下来迟,让夫人受惊了,请夫人责罚!” 姬昭寧没有责怪她们,只是摆了摆手:“行了,都起来吧。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那些北蛮人还没跑远,你们带著人去追击,除了石漠,一个不留!” “是!夫人!”雪鳶领命。 她看了一眼狼藉的战场,又看了一眼陈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便收敛起来。她留下几名雪影卫保护姬昭寧,然后带著其余的人马,如同离弦之箭般,朝著石漠等人逃跑的方向追击而去。 陈锋看著这些身手不凡的女子,心中暗自惊嘆。这姬昭寧果然不简单,竟然还有这样一支精锐的亲卫部队,这不就是古代版的特种部队吗? 姬昭寧看著雪影卫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她转过头,再次看向陈锋,笑著说道:“陈公子,如今援军已至,妾身也无须再担心安全。不知公子可愿与妾身一同乘马车前往冀州城?马车宽敞舒適,总比那牛车要好些。”姬昭寧再次邀请,语气中带著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夕瑶和念幽也跟著说道:“是啊,公子,您救了我们,就让我们好好感谢您吧。” 风铃更是直接,拉著陈锋的衣袖,眼巴巴地看著他:“公子,您就跟我们一起走吧!马车里可暖和了,还有好多好吃的呢!而且……而且您还能跟夫人聊聊天,夫人可厉害了,什么都知道!” 陈锋看著她们真诚的邀请,心中有些无奈。他总不能把顾修远他们仨扔下不管吧? “哦?”姬昭寧笑著说道,“那正好,不如让公子的同伴也一同前来吧!我等正好有几匹空马,可以借给他们代步,至於公子的牛车和货物,就让我的雪影卫帮忙赶著,一同前往冀州城,如何?”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善意,又显得大方得体,让人无法拒绝。 陈锋见状,知道自己再推辞也无用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说道:“那……那就有劳夫人了。” 就在这时,一阵呼喊声从远处传来。 “陈哥!陈哥!” “陈哥你在哪儿啊?!” 顾修远三人牵著牛车,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们发现陈锋长时间没回来,心里有些担心,就一路找来。在草丛里找到了被陈锋拴著的老黄牛,便让老黄牛重新架著板车,一路寻著陈锋留下的痕跡,找到了这里。 当顾修远三人看到姬昭寧等四位女子时,瞬间就呆住了,眼睛都直了。他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绝色的女子,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嘴巴张得老大,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姬昭寧的雍容华贵,夕瑶的冷艷绝美,风铃的娇憨可爱,念幽的清秀温婉,每一个人都像是画里走出来似的,美得让他们挪不开眼。 顾修远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厉北辰更是直接,他呆呆地看著姬昭寧,喃喃自语道:“天……天仙下凡了……”沈墨白则傻乎乎地挠著头,脸上写满了震惊。 姬昭寧等人见他们这副呆傻的模样,都忍不住轻笑出声。姬昭寧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眼神中带著一丝玩味。夕瑶和念幽虽然也笑了,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静。只有风铃,她捂著嘴,笑得枝乱颤,指著顾修远他们,小声地对姬昭寧说道:“夫人,您看他们!真是太好笑了!” 陈锋看著他们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只觉得老脸一红,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丟人现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清了清嗓子,乾咳了两声,低声喝道:“喂!你们仨!看什么看!还不快过来见过姬夫人和各位姑娘!” 顾修远三人被陈锋这一声喝醒,这才回过神来。他们连忙收敛心神,红著脸,有些手足无措地来到姬昭寧面前,结结巴巴地抱拳行礼:“姬……姬夫人好!各位……各位姑娘好!” 姬昭寧倒是显得落落大方,她对著三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沐春风,让三人更是心神荡漾。她没有当面让陈锋下不来台,只是温声说道:“这三位便是陈公子的朋友吧?既然来了,那便一同前往冀州城吧。我这雪影卫的姐妹们,还有几匹空著的马,可以给三位骑乘。至於这牛车和猎物,便交给她们代为照看,一同运往冀州城。” 陈锋本以为他们会拒绝,毕竟他们平日里別说骑马,连马恐怕都没摸过,而且雪影卫的马匹一看就是精挑细选的良驹,寻常人根本驾驭不了。 没想到顾修远三人一听能骑马,眼睛都亮了。 “多谢姬夫人!多谢姬夫人!”三人乐呵呵地答应了,兴高采烈地跑到雪影卫牵来的马匹旁边,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但还是兴奋地翻身上马。他们虽然是第一次骑马,但天赋异稟,很快就掌握了骑马的诀窍,在雪影卫的指点下,竟然骑得有模有样。 陈锋看著他们仨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心中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这趟马车,他是非坐不可了。 只是委屈了那三个雪影卫的姑娘了,马没了,还得替別人赶牛车…… 姬昭寧看著陈锋无奈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她再次邀请陈锋:“陈公子,请上马车吧。” 陈锋无奈,只好依言进入马车。 他掀开马车帘子,弯腰钻进了马车。马车內空间宽敞,铺著柔软的垫子,散发著一股淡淡的幽香。 马车內,姬昭寧坐在首位,念幽和夕瑶坐在她的右手侧,陈锋则坐在左侧。而风铃则像个好奇宝宝似的,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陈锋的旁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著他,眼中充满了探究。 “陈公子,方才妾身看您那把弓弩,当真是精巧无比,威力惊人。妾身从未见过如此独特的弓弩,不知……这弓弩是何人所造?可否告知妾身一二?”姬昭寧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却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对陈锋手中的弓弩十分好奇,因为她和丈夫当年为了打造神臂弩,费尽了心血,耗费了无数精力,才最终成功。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能拿出如此精巧的弓弩,这让她不得不怀疑。 秦夕瑶和念幽也看向陈锋,眼中带著一丝好奇。风铃直接凑到陈锋身边,小声问道:“公子,您这弓弩是不是神臂弩啊?” 陈锋心中一凛,知道姬昭寧这是在试探自己。这神臂弩是玄武卫的专属武器,外人没有图纸根本不可能打造出来。他不能暴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更不能暴露自己拥有现代知识的事情。 他笑了笑,模糊地说道:“夫人过奖了。这弓弩……说来惭愧,是在下翻看杂书时偶然灵光一闪,改进了一下前人的弓弩技术,製作了图纸,然后请村里的铁匠孙师傅打造的。孙师傅手艺不错,没想到还真被他给打造出来了。 姬昭寧听了,眼神略带深意地看了看陈锋,没有再多问。她心底却打算之后让雪影卫暗中去调查一下这个和自己孩子很像的人的底细。她知道,这神臂弩乃是她与夫君秦元耗费了无数心血,经过长时间的摸索和改进才最终打造出来的,其图纸更是绝密,外人根本不可能得到。眼前这个男子,竟然能自己琢磨出图纸,这其中,必然有蹊蹺。 秦夕瑶和念幽虽然也觉得陈锋的解释有些牵强,但见姬夫人没有追问,她们也不再多说。 风铃却是完全没有怀疑,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崇拜的光芒。 “哇!公子您真是太厉害了!”风铃小声惊呼,眼中充满了小星星,“这神臂弩可是老爷和夫人一起经过很长时间才琢磨出来的!您竟然能自己琢磨出来!您简直就是个天才啊!” 陈锋被风铃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摆了摆手:“风铃姑娘谬讚了,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 念幽看著风铃这副痴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声地对风铃说道:“你这傻丫头,啥都往外说!夫人和老爷打造的那是神臂弩,跟这可不一样!”夕瑶则依旧冷著脸,只是偶尔会瞥陈锋一眼,眼中带著一丝探究。 风铃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再说话。 这一下子就露了底,让姬昭寧尷尬得很,咳了两声,撇过头去。 第39章 乱世 马车里,气氛慢慢活络起来。姬昭寧转头瞧著陈锋,眼里透著点儿讚赏:“陈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华,实在令人佩服!妾身观陈公子气质出眾、谈吐不凡,不知陈公子师承何处?” 陈锋心里头苦笑,哪有什么师承?他的那些本事,全都是前世在特种兵的刀口上磨出来的,那些出生入死的日子,可不是什么能拿出来“炫耀”的来歷。他只能含糊地说:“夫人过奖了。在下自幼丧父,家境贫寒,未曾拜过什么师傅,只是小时候跟著父亲学了些粗浅的本事,又自己瞎琢磨了一些东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於那些……那些新鲜想法,不过是在下胡思乱想、信口胡诌罢了!夫人莫要当真。” 姬昭寧听了,眼底闪过一丝怜惜,但隨即又被好奇取代。她没有追问陈锋的“粗浅本事”和“瞎琢磨”,反倒顺著他的话头开始与他閒聊起来。她询问陈锋清河村的风土人情,问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营生。语气亲切,像是拉家常一般。 陈锋虽然是穿越者,但原身的记忆他基本上也都接收了,所以对清河村和周围的情况也算了解。他对答如流,甚至还时不时地冒出一些这个时代没有的新奇观点,比如怎么改进农具,怎么提高收成、怎么利用水力等等,姬昭寧她们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连连点头。风铃更是听得两眼放光,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呼。 姬昭寧跟陈锋聊得越多,就越觉得他气质出眾,谈吐不凡,心里的那份欣赏也就越来越浓。而且越看越觉得这年轻人跟自己有缘分,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陈公子不必过於拘谨。”姬昭寧笑著说,语气更加亲切,“妾身瞧著陈公子与妾身有缘,妾身便托大一回……陈公子若是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寧姨』吧。” 陈锋一听有些愣住了。他虽然知道姬昭寧是想拉近关係,可这“寧姨”看著也太年轻了,容貌清丽,身段窈窕,说是他姐姐都不为过,这么一叫,总觉得怪怪的。他连忙推辞道:“姬夫人您言重了,在下怎敢如此称呼?夫人身份尊贵,在下不过一介山野猎户,恐有失礼数。” 姬昭寧却不依不饶,语气里透著不容置疑,甚至还带了点儿撒娇的意思:“陈公子你这么说,就是瞧不起妾身了嘛。妾身真心与公子结交,公子要是再这么客气,我可要生气啦!。” 她说著,还故意板起脸一副“你不叫我就生气”的模样,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闪烁著促狭的笑意。 “哎呀,陈公子就別推辞了!”风铃在一旁拉著陈锋的衣袖,撒娇道,“夫人难得看上一个人,您就別让她不高兴嘛!” 念幽也笑著说道:“是啊陈公子。夫人既然开口了,您就別再推辞了。夫人平日里可不轻易让人喊自己姨呢,说是显老!”她这话一出,姬昭寧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念幽立刻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夕瑶虽然没说话,但那双清冷的眸子也看向陈锋,眼神中带著探究,显然是好奇他为何能让自己母亲这么热情。 陈锋见状,知道自己再推辞下去反而显得矫情了。他无奈地笑了笑,对著姬昭寧抱拳道:“既然如此,那……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寧……寧姨。”他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彆扭。 “哈哈哈哈!好!”姬昭寧闻言开心地大笑起来,那模样如同吃到蜜的小女孩一般,眼中充满了喜悦,“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念幽和风铃也跟著笑了起来。夕瑶虽然没有笑,但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寧姨啊,您可真是个妙人儿。”陈锋看著姬昭寧,心中暗自感嘆。这姬夫人性子可真是有趣,既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又有小女儿家的娇憨,还有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霸气。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姬昭寧看著陈锋,眼中带著一丝欣赏,又带著一丝促狭,“锋儿你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又这般有本事,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郎啊!”姬昭寧笑著说道,目光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夕瑶,“我这女儿夕瑶,虽然性子冷了些,不爱说话,但也是个好姑娘,武艺也不错,你们俩啊,倒是挺相配的。” 她这话一出,马车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陈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撮合”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乾咳了两声,脸颊微微泛红,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姬夫人,也太直接了吧? 夕瑶那张冷艷的俏脸也忍不住微微泛红,她瞪了姬昭寧一眼,低声说道:“娘亲!您说什么呢!” 念幽忍不住掩嘴偷笑,肩膀一抖一抖的。风铃则凑到夕瑶身边小声地打趣道:“哎哟哟,小姐害羞了呢!不过夫人说得对啊,陈公子確实很俊俏呢,跟小姐站在一起,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夕瑶闻言更是羞恼——这个小痴竟然还打趣她!她瞪了风铃一眼,风铃立刻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但嘴角却依然掛著笑。 姬昭寧看著女儿这副娇羞的模样,心中更是满意。她笑著说:“你也有十七了,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好害羞的?锋儿,你觉得夕瑶如何啊?”她把问题又拋给了陈锋。 陈锋乾笑了两声,说道:“寧姨您说笑了,我已有家室。再说夕瑶小姐天仙一般的人物,我不过一介村夫,哪敢高攀呢?”他这话倒不是完全推辞,林月顏还在家里等著他呢,他怎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来。 姬昭寧闻言有些惊讶,但很快便恢復了正常。她笑了笑,说道:“哦?原来锋儿已经娶妻了啊!那倒是寧姨唐突了。不过,像锋儿这般优秀的人儿多娶几房妻妾也是常事嘛!大丈夫三妻四妾不是天经地义吗?”她这话一出让陈锋更是哭笑不得。这姬夫人,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就这样,马车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气氛倒是轻鬆了不少。姬昭寧的爽朗,风铃的活泼,念幽的机灵,还有夕瑶那偶尔流露出的娇羞让这趟旅途充满了乐趣。 马车一路疾驰,朝著冀州城方向前进。 陈锋透过车窗,看著外面荒凉的景象,心中却是越来越沉重。方才的欢声笑语,此刻仿佛被这窗外的惨状吞噬殆尽。 官道两旁隨处可见被遗弃的破旧板车,车轮深陷泥泞,车身歪斜,像是被遗弃的骨架。还有一些草草掩埋的土堆,高低不平,像是大地上隆起的疮疤。 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来不及掩埋的尸体歪七扭八地躺在路边,有些已经被野狗啃食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森森白骨。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腐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陈锋看著窗外的景象,心中如同被一块巨石压住,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他本是穿越者,对这个世界,对大乾,並没有太多的归属感,可当他亲眼看到这般人间惨状时,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悲愤与无力。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穿越前华夏那段屈辱的歷史。那时的华夏,也曾这般悽惨,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但最终,华夏站起来了,浴火重生,傲立於世。 可这大乾……这大乾,它能站得起来吗?它能抵御住北蛮的铁蹄,让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吗? 陈锋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放下车帘沙哑地对著姬昭寧说道:“寧姨,请您让马车停一下!” 姬昭寧见陈锋脸色凝重,眼中带著一丝悲愤,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嘆了口气,对著外面驾车的雪影卫说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陈锋跳下马车走到那些尸体旁边,他拿起腰间的柴刀,开始刨挖著泥土,打算將这些可怜的百姓都埋葬起来。他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但至少能让他们入土为安。 陈锋甚至看到在一些相对乾净的肢体上,竟然留有明显的牙印!那並不是野兽的牙印……最可悲的是,还有不少小小的尸体,残缺不全,那是孩童的尸体! “易子而食……我原本以为,那只是史书上夸张的记载,是传闻。”陈锋一边挖著,一边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沙哑,“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现实……比传闻更加悽惨。” 惨烈的场景他不是没见过,曾经参加过不少行动,看见过很多残肢断臂,但没有一次像这样,让他压抑、揪心。 姬昭寧四女和顾修远三人以及雪影卫见状,也都纷纷上前帮忙。 姬昭寧看著这一幕,眼神黯然,声音低沉而自责:“是我无能……是我没能保护好他们……若非我无能,未能守住幽州,百姓们又怎会遭受这般苦难?”她的声音里带著深深的悔恨。 夕瑶的脸色异常冰冷,她也拿起一块石头,默默地挖著泥土,將一具幼小的尸骸小心翼翼地放入坑中。 陈锋诧异地看了姬昭寧一眼,在听到她的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姬昭寧是大乾的重臣武安侯的夫人,她这般自责,显然是將这些百姓的苦难归咎於自己。 “这不是您的错。”陈锋摇了摇头,他抬头看了看南边,大乾现在的都城金陵的方向,眼神复杂,低声说道,“这是『上天』的错。” 念幽也红著眼眶,一边埋著尸体一边说:“是啊夫人。咱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可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 “夫人,这……这根本埋不完啊……”风铃看著满地的尸体,眼中充满了不忍,声音带著一丝哭腔。 念幽也脸色发白,她看著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特別是那些孩子的尸体,心中感到一阵阵刺痛。 夕瑶的脸色异常冰冷,紧紧握著手中的长枪,指节发白。她看著那些尸体眼中充满了伤心与愤懣。她知道,这些都是被北蛮人逼迫的百姓,都是因为大乾朝廷的无能才让他们沦落到这般田地。 “娘亲,我们这样根本埋不完的。”夕瑶声音冰冷,带著一丝绝望,“除非……除非从根本上改变!” 顾修远三人也加入了埋尸的队伍。他们都是苦出身,对这些百姓的苦难感同身受。顾修远和厉北辰曾经跟著王大疤瘌去冀州城,也见到过这些情景,当时他们也想把这些尸骨埋了,但王大疤瘌不肯浪费时间,再加上他们当时也是自身难保,只能作罢。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挥舞著手中的锄头和钉耙,將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埋入坑中。 不知埋了多久,终於將附近所有能找到的尸骨都埋葬了。 一个个新堆起的土堆,在荒凉的官道旁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悲凉。陈锋用木板削了几块简易的墓碑插在土堆前,上面没有名字,只有简单的“冀州百姓之墓”。 冬日的寒风呼啸而过,带著一股子说不出的悲凉与压抑。 良久,陈锋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易子而食悲,血泪染黄沙。 胡马踏中原,何日復昇平?” 这首诗前半段正是他前世华夏歷史上,曹操笔下那首《蒿里行》中的名句。此刻,用在这里,却显得无比贴切。后半段则是陈锋有感而发,是他的的质问,问上天,问自己,这世道何时才能太平?自己又能做什么? 诗句出口,姬昭寧四女皆是身形一震。她们看著陈锋,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钦佩。这诗句,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將眼前这人间炼狱般的惨状描绘得淋漓尽致,又饱含著对苍生的悲悯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与期盼。这哪里是一个山野猎户能作出的诗? 姬昭寧的目光再次变得复杂,她看向陈锋的眼神,除了欣赏,又多了几分深思。夕瑶那清冷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动容。 念幽和风铃也都红著眼眶,她们能感受到这首诗中蕴含的悲痛与愤怒。风铃更是眼中充满了崇拜,没想到陈锋不仅能打猎,能造弓弩,还能作诗,而且还有颗悲天悯人的心! 顾修远三人虽然只是粗通笔墨,但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悲凉与沉重。他们看著陈锋,眼中充满了敬佩。 陈锋嘆了一口气。如果他穿越的是皇帝,又或者是个太子皇子啥的,或许还能重振朝纲,改变这大乾的命运。可他只是个普通猎户,在这乱世之中能保住自己和妻子的性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些新隆起的坟包,和姬昭寧四女重新上车。 马车里气氛变得异常压抑。刚才那番惨状以及陈锋那首悲愴的诗,都让眾人心中沉甸甸的,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马车軲轆碾过地面的声音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良久,还是风铃打破这压抑的气氛。她小心翼翼地看了陈锋一眼,带著一丝崇拜轻声说道:“陈公子……您刚才那首诗……写得真好……奴婢听了都觉得心里头酸酸的,眼泪都直往下掉。” 念幽也点了点头:“是啊,陈公子这首诗,当真是字字珠璣。就是不知道这大乾何时才能『復昇平』……” 姬昭寧也轻嘆一声,打破了沉默:“是啊,公子此诗,道尽了这世间的苦难。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唯有强者,方能立足,方能……改变些什么。”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陈锋,似乎在暗示著什么。 陈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过是触景生情,隨口而言罢了。” 夕瑶清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改变,谈何容易?除非……有逆天之能……”她的语气中带著一丝不甘。 “锋儿,你这首诗,可有名字?”姬昭寧问道。 陈锋想了想,说道:“就叫《乱世行》吧。” “乱世行……”姬昭寧喃喃自语。 念幽则温和地劝道:“夫人、夕瑶小姐,天色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今天要到不了冀州城了。” 大家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刚才的悽惨情景,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著些轻鬆的话题,试图冲淡心头的阴霾。风铃嘰嘰喳喳地问著陈锋一些山里的趣事,陈锋也耐心地回答著,偶尔引得眾人轻笑。 终於,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马车缓缓进入了冀州城。 就这样,又赶路半日,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终於隱约出现了城池的轮廓。冀州城,到了。 第40章 卖狍子 冀州城门外夕阳如血,城墙在余暉里镀上一层金边。 马车停在城內,姬昭寧撩开车帘看向陈锋。 “锋儿入了城可有去处?”姬昭寧语气温和问道“不如隨寧姨去刺史府?那里宽敞也安全,你和你的朋友们也能好好歇歇脚。” 陈锋心头一紧,刺史府那种地方他可不想去,那里水深得很!他拱手道:“多谢寧姨好意,晚辈几个进城只为卖些猎物换钱再买些东西然后就回村。刺史府那种地方晚辈怕是拘谨不自在!” 姬昭寧黛眉微蹙。她瞧著陈锋眼神里透著股瞭然——这小子分明就是想避开麻烦。她却不点破只劝道:“锋儿何必见外?你救了寧姨便是寧姨的恩人。区区刺史府有何不能进?你只管隨我来寧姨自有安排保你自在。” 陈锋依旧摇头:“寧姨盛情锋儿心领了,只是我等粗人实在不习惯那些繁文縟节。” 姬昭寧见他態度坚决心中虽有遗憾却也不再强求。她嘆口气说道:“既然锋儿执意如此寧姨便不勉强了,只是今夜你等住在何处?待会儿牛车到了寧姨便让手下送过去。” 顾修远赶紧上前憨厚挠头:“回夫人话,我们寻思著去城南的『老李客栈』住。那儿住一晚便宜得很!” “老李客栈?”姬昭寧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客栈在冀州城里確实是最便宜的,不过环境嘛……她没多说只吩咐念幽:“念幽你记下,等牛车到了便派人直接送去老李客栈。” “是夫人。”念幽恭敬应道。 “锋儿收下这个吧!”姬昭寧拿出一个玉佩递给陈锋,上面刻著一个龙飞凤舞的“秦”字,“若是遇到什么事可以拿出这个,说不定可以省去一些麻烦。”她说著不由得抚摸著陈锋的头髮,满是怜爱。 陈锋接过玉佩,刚要道谢,却被姬昭寧的抚摸弄得一愣。姬昭寧这时也反应过来,收回手咳嗽一声,转移话题。 “那寧姨先行一步。锋儿你可要保重。”姬昭寧语气带著关切又深深看了陈锋一眼眼中深意难明。 “寧姨保重。”陈锋拱手。 姬昭寧坐回马车马车再次启动,车轮滚滚扬起一片尘土。 “夫人您就这么放陈公子走了?他那么厉害还救了我们呢!”风铃有些不舍地看著陈锋的背影小声问道“而且他和小公子好像啊!” “我看你是见陈公子英俊,又犯痴了吧?”念幽瞥她一眼没好气道,“陈公子有自己的打算夫人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夕瑶清冷的目光也透过车窗多看了陈锋一眼。 顾修远三人看著远去的马车脸上还带著几分意犹未尽。 “哎呀这马骑得可真带劲!”厉北辰兴奋地搓手“比俺们那老黄牛快多了!” 沈墨白也咧嘴笑著:“是啊俺还以为骑马很难呢没想到一上去就稳噹噹的!” 顾修远则看著陈锋眼中带著一丝不解:“陈哥为啥不跟夫人去刺史府啊?那可是大官住的地方说不定还能吃顿好的呢!” 陈锋拍了拍他肩膀笑道:“笨!刺史府是那么好进的吗?咱们是猎户去了只是给人家添麻烦。再说咱们有手有脚自己挣钱住客栈心里也踏实。” 他心里想的却是刺史府里水太深——他现在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可不想捲入那些朝堂爭斗……至少现在是。 …… 与此同时姬昭寧的马车径直驶向冀州刺史的府邸。 刺史严檜早已在府门前等候。他身著緋色官袍面色恭敬。见到姬昭寧马车停下立刻小跑上前躬身行礼:“下官严檜恭迎夫人!” 姬昭寧在念幽搀扶下走下马车。她看了严檜一眼淡淡道:“严刺史不必多礼,此番前来叨扰了。” “夫人言重了!”严檜连连摆手额头冒汗“夫人能来是下官荣幸!下官已为夫人备好別院还请夫人移步。” 他领著姬昭寧一行人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一处清幽雅致的別院。这里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环境极佳。 “夫人,这是『白露阁』。陆大人前些日子也到了,就住在隔壁的『听雨阁』。”严檜恭敬稟报“想必夫人也知道,陆大人此番前来奉圣上旨意视察边境军务。” 姬昭寧点了点头:“有劳大人了,妾身先歇息片刻隨后会去拜访陆大人。” “夫人请便!”严檜躬身退下。 …… 一炷香后姬昭寧便来到了听雨阁。 陆明轩早已得知姬昭寧抵达的消息,此刻正站在院中等候。他身穿一袭青色长袍面容清瘦眼神却锐利如鹰。见到姬昭寧走来他立刻上前躬身行礼:“晚辈陆明轩拜见夫人!” 姬昭寧微微頷首:“明轩不必多礼。你我之间无需如此。” 陆明轩直起身子眼中带著一丝担忧:“夫人此番前来可是为了……边境之事?” 姬昭寧走到凉亭中坐下轻嘆一声:“边境之事只是其一。幽州割让冀州已成前线,北蛮铁骑虎视眈眈民不聊生,这大乾江山风雨飘摇啊!”她语气沉重。 陆明轩也坐下眉宇间儘是忧虑:“是啊!圣上日渐昏聵朝中奸佞当道。那些软骨头只知割地赔款却不知国之根本在於民心!我等势单力薄想要力挽狂澜难如登天……” 姬昭寧目光深邃望向远方:“难也要做。明轩你此番前来圣上可有新的旨意?” 陆明轩摇了摇头:“圣上旨意模糊,只是让晚辈前来视察军务並未给出明確指示。不过晚辈猜测圣上或许也察觉到了一些危机只是……他已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姬昭寧冷笑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无力回天?如今大乾主力尚在,钱粮充足,不过是看有没有那个魄力有没有那个决心罢了!”她语气坚定带著一丝嘲讽。 陆明轩看著姬昭寧心中升起一股敬佩。他知道这位夫人並非寻常女子,她有胆识有谋略更有那份心怀天下的抱负。 “夫人此番前来除了边境之事可还有其他目的?”陆明轩试探性问道,“夫人此次前来,秦大人可曾知道?”他之前並未听说这位武安侯夫人前来冀州的消息,此番私自前来冀州绝对另有目的。 姬昭寧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深邃。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幽幽说道:“有些事明轩不必知晓,有些缘法自有天定。我此番前来不过是想看看这乱世之中可还有一线生机。或许……我能找到一些被岁月掩埋被命运拨弄的……希望。” 陆明轩听了她的话心中一凛。他知道姬昭寧话中有话但她既然不愿明说他也不便多问,看来这夫妻俩依旧不太…… 只是那句“被岁月掩埋的被命运拨弄的……希望”让他心头一动。难道姬夫人此番前来还藏著什么特殊的目的不成? 两人又聊了许久。皆是围绕大乾局势边境战事以及朝堂纷爭。虽然姬昭寧没有明说真正目的但陆明轩也从她言语中感受到了她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忧虑。 …… 另一边陈锋和顾修远三人来到老李客栈。 客栈门面不大却也算乾净整洁。掌柜的是个精瘦老头。看到陈锋一行人进来立刻笑脸相迎:“几位客官是要住店吗?小店虽小却也乾净舒適!” “掌柜的,一间房一晚多少钱?”顾修远上前问道。 掌柜的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一百文。” “啥?一百文?”沈墨白惊呼一声眼睛瞪得像铜铃“这、这也太贵了吧!俺们镇上一百文能买十斤米了!” 陈锋听了也是一愣,他心里暗骂一声这冀州城消费水平也太高了!一百文一晚这简直是在抢钱啊!他本以为“便宜”客栈能有个二三十文就不错了,没想到直接翻了好几倍。 “客官有所不知啊!”掌柜的见状立刻解释道“如今冀州城乃是边境重镇,南来北往的客商和流民都多这物价自然水涨船高,一百文一晚已经是城里最便宜的了!” 陈锋无奈但也没办法,他总不能露宿街头吧?他想了想说道:“掌柜的,给我们开两间房吧,我们四个人两间房够了。” “好嘞!”掌柜的眼睛都笑成一条缝,立刻麻利地给他们开了两间房。 陈锋和顾修远一间,厉北辰和沈墨白一间。 房间不大但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陈锋便带著顾修远三人赶著牛车拉著三头肥硕的狍子来到了冀州城中最大的酒楼——“聚贤楼”门口。 聚贤楼是冀州城里有名的销金窟,平日里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云集也是城里最大的肉食供应商。陈锋想著这里的价格应该能给得高些。 他们刚把牛车停好,便有几个小廝跑了过来。其中一个穿著体面看著像是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他便是这聚贤楼的掌柜钱福。钱福身材微胖脸上掛著常年不变的笑,那笑却带著一丝精明。 钱福眯著眼睛打量了牛车上的狍子一眼。 “几位猎户兄弟带了些什么野味啊?”钱福语气客气却又透著股高高在上的倨傲。 顾修远上前憨厚笑著说:“回掌柜的话,我们带了三头狍子都是刚打的新鲜著呢!” 钱福闻言走上前去。他隨意翻了翻牛车上的狍子,捏了捏肉又闻了闻,鼻子皱了起来:“嗯,看著倒是挺肥的。不过狍子嘛寻常得很!这肉质嘛……看著有些粗了。” 他语气里带著一丝轻蔑,引得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小廝也跟著低声议论。 陈锋站在一旁眼神平静没有说话,他虽然不知道狍子在城里具体能卖多少钱,但看钱福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想压价。这胖子掌柜嘴上客气心里可不含糊。 “这样吧!看在你们辛苦一趟的份上,这三头狍子我给你们三十两银子。你们拿去吧!”钱福隨手扔出三锭碎银子语气隨意仿佛这是个恩赐。 “三十两?”顾修远一听脸色涨得通红“掌柜您……您这价也太低了吧!我们这些狍子少说也得一百两啊!”他们辛辛苦苦山里忙活了好半天才打到这些猎物,三十两银子简直是打发叫子。 厉北辰和沈墨白也急了,厉北辰低声说:“掌柜的!俺们这狍子可都是在深山里打的!肉可香了!” 沈墨白也跟著点头:“是啊是啊!” 钱福冷笑一声:“嫌低?嫌低你们就拉走啊!这冀州城里就我们聚贤楼出价最高了!这不卖那不卖,別到时候烂在手里一文钱都卖不出去!”他语气囂张一副吃定陈锋他们的样子。 陈锋见状不再多言,他拍了拍顾修远的肩膀,对著钱福淡淡道:“既然掌柜的无意,那我们便去別家看看,免得都耽误时间。” 说著他便转身拉起牛绳,作势欲走。 钱福的脸色骤然一变,他没想到这小猎户竟然如此乾脆。这买卖不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价吗?这小兄弟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这三头狍子看著確实不错,若真被其他酒楼得了去那损失可就大了。 “等、等等!”钱福赶紧上前拦住陈锋,他脸上堆起笑容:“哎哟这位小兄弟別急啊,有话好好说嘛!这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是?” 他搓了搓手,眼神里带著一丝焦急。 “掌柜的还有何事?”陈锋语气平静。 “这……这价格嘛,咱们可以再商量商量!”钱福乾笑一声“一百两银子確实是高了些,不过看在你们辛苦的份上,我再加点,给你们六十两如何?” 顾修远厉北辰沈墨白三人一听六十两,眼睛都亮了。这比三十两足足翻了一倍啊!他们看向陈锋,脸上带著询问。 陈锋摇了摇头,他盯著钱福的眼睛,淡淡道:“掌柜的,这三头狍子一百二十两,少一文都不卖。” “一百二十两?”钱福惊呼一声,脸上肥肉一抖。他瞪大眼睛看著陈锋,仿佛第一次认识他“小兄弟你可別狮子大开口啊!这狍子再好也不值这个价!” “值不值掌柜的心里清楚。”陈锋语气不急不缓“这狍子是从深山里打的。常年吃草药饮山泉,肉质远非寻常狍子可比,若掌柜的不信大可找人来验货。” 钱福脸色变幻,他知道陈锋说得没错,他刚才只是粗略看了看也发现这肉质的確不错,是深山里的极品狍子。那一百二十两倒也说得过去,毕竟这种货色可遇不可求。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妥协了。 “行!一百二十两就一百二十两!”钱福一拍大腿,肉疼地说道“不过小兄弟,以后你再有这样的好货色,可得先紧著我聚贤楼啊!別卖给別人!”他这是想独占货源。 陈锋笑了笑:“那是自然!只要掌柜的给的价格公道,我们自然愿意长期合作。” “好!爽快!”钱福立刻吩咐小廝去取银子。 很快小廝便取来了整整一百二十两银子。整整齐齐摆放在陈锋面前。陈锋接过银子掂了掂分量十足。 他转头看向顾修远厉北辰沈墨白。 “这三头狍子卖了一百二十两,按照之前说好的,我拿三成,修远三成,北辰和墨白各两成。”陈锋说著便开始分钱。 他先拿出三十六两银子,这是他自己的三成。 然后又拿出三十六两递给顾修远。 顾修远接过银子,双手颤抖。他看著手里沉甸甸的银子,眼眶瞬间就红了。这可是三十六两啊!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多钱。有了这些钱,他就能把妹妹顾柔从那青楼里赎出来了!他紧紧握著银子,嘴唇颤抖著说不出话来。 厉北辰和沈墨白也各自拿到了二十四两银子,他们俩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 “陈哥!俺们发財了!”厉北辰兴奋地叫道“二十四两啊!俺们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多钱!” 沈墨白也激动得直点头,脸上乐开了。 陈锋看著他们这副模样,心里也感到一丝欣慰。他拍了拍顾修远的肩膀,轻声道:“有了这些钱。你妹妹的事就有希望了。” 顾修远猛地抬头看向陈锋,眼中充满了感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钱福看著他们分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小猎户竟然如此大方,没有独吞银两,看来是个讲义气的主。 “走吧!咱们先去把该买的东西买了然后好好吃一顿!”陈锋笑著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三人立刻欢呼起来,赶著牛车跟著陈锋离开了聚贤楼。 第41章 买肚兜 陈锋与顾修远三人抵达市集,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寒冬腊月,却挡不住百姓为生计奔波的热情。空气中混杂著烤饼的焦香、牲畜的腥臊和泥土的湿润。 陈锋从车上跳下,环顾四周,眼中掠过一丝瞭然。这冀州城,地处边陲,又逢乱世,市集虽看似热闹,却也透著一股萧索。他拍了拍顾修远肩膀,道:“修远,先分头行动,一个时辰后,老李客栈匯合。” 顾修远点点头,应了一声:“成,陈哥你放心,俺们心里有数。”说著,他便带著厉北辰和沈墨白,一头扎进了人群。 陈锋则径直走向成衣店。店里掛满了粗布衣,样式简朴。他摸了摸料子,心里盘算著。林月顏那丫头,嫁给自己后就没享过一天福,身上那几件衣裳,薄得跟纸似的,这大冬天,看著都让人心疼。他挑了几件厚实的衣,又顺手拿了两件贴身的里衣,都是素净的顏色。 就在他准备结帐时,眼角余光瞥见墙角掛著两件衣物,顿时愣住了。那不是寻常衣裳,薄如蝉翼,轻纱半透,绣著几朵含苞待放的桃,隱约可见內里风光。 他脸上腾地一下就红了,心头暗骂一声“伤风败俗”,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掌柜的,那……那两件,也包起来。”陈锋指了指,声音有些不自然。 掌柜的是个精瘦老头,见状嘿嘿一笑,搓著手道:“客官好眼力!这可是城里沁芳阁魁娘子们最爱穿的,寻常人可买不著。穿上它,保准让您家娘子……嘿嘿,风情万种!” 陈锋脸更红了,他乾咳一声,故作镇定:“胡说八道!什么魁不魁的,不过是看著样式新奇,买回去给……给……” 掌柜的也不点破,笑眯眯地报了价:“四件衣二两银子,这两件『魁同款』,十两银子。” “什么?!”陈锋差点跳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度,“十两?!你这是抢钱啊!两件破布头,比四件衣还贵?” 掌柜的摆摆手,一脸“你不懂行”的表情:“客官,这可不是一般的布料,这是江南的贡缎,手感滑腻。这料子,这绣工……那都是顶尖的!穿在身上,那叫一个……嗯,欲拒还迎!再说了这可是魁同款,是卖给有“情趣”的贵人!” 陈锋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在滴血。十两银子啊,够买多少粮食了!可一想到林月顏平日里素净得跟朵小白似的,若是穿上这玩意儿,那文静的脸庞上泛起红晕,眼波流转……他喉头动了动,心底竟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一咬牙,还是掏出了银子。 “真是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陈锋一边念叨著,一边將包裹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人瞧见,又生怕被人抢走似的。那模样,活像个偷了果被抓包的孩子,又窘迫又宝贝。 將装有衣服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老李客栈的房间里,陈锋这才鬆了口气。他看看天色,估摸著时间差不多了,便下楼与顾修远三人匯合。 “陈哥,你这买的啥?神神秘秘的。”厉北辰眼尖,瞧见陈锋手里空空,却又从楼上下来,忍不住打趣道。 陈锋瞪了他一眼:“少废话,赶紧走,去买菜!” 四人赶著牛车再次去了市集。 “这菜价,真是要命!”顾修远看著菜摊上蔫头耷脑的白菜,忍不住咋舌,“一斤白菜,竟然要三十文!”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沈墨白默默算了算,嘴里念念有词:“羊肉一百五十文一斤,牛肉三百文一斤,猪肉倒是便宜,八十文。鱼肉最贱,鯽鱼鲤鱼都是二十文一斤。这白菜……三十文,確实离谱。” 陈锋皱著眉,心里也盘算著。如今是隆冬时节,前段时间又下了大雪,蔬菜价格飞涨倒也合情合理。毕竟这年头,没有大棚种植,蔬菜都是靠天吃饭。 “这冀州城,日子不好过啊。”陈锋心中暗嘆。他看著那些为了几文钱討价还价的百姓,心里沉甸甸的。兵荒马乱,物价飞涨,寻常百姓的日子,就如那风中残烛,隨时都可能熄灭。 “猪肉八十文一斤,倒是不错。”陈锋摸了摸下巴,“买些猪肉尝尝,看看跟咱们猎的野猪肉有啥区別。这大户人家啊,瞧不上猪肉,觉得是『贱肉』,反倒便宜了咱们。” 最终,他们买了几斤猪肉,又挑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鯽鱼和鲤鱼。 陈锋在市集里转悠,其实不只是为了买食材。他脑子里装著现代的那些技术,总想著能不能在这古代,也搞出点名堂来。 他本来是打算酿酒的。毕竟,许多穿越者到了古代,不都靠著酿酒发家致富吗?碾压当时的酒水,赚得盆满钵满。而且,陈锋確实会酿酒,他前世在特种部队里,为了野外生存,也学过不少杂七杂八的本事,酿酒就是其中之一。 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冀州这边,连年兵祸,民不聊生。粮食价格暴涨,就拿最普通的粟米来说,以前三十文一斗,现在已经涨到一百二十文一斗了。这要是拿去酿酒,成本得多高?就算酿出来,又怎敢保证能卖高价?这乱世,谁还有閒钱去喝什么好酒?百姓们能吃饱饭,就谢天谢地了。 他挑来挑去,最终目光落在了黄豆上。 “黄豆……”陈锋喃喃自语。他想起了前世的豆製品。豆腐、豆腐脑、千张、腐竹……这些东西,在这个世界,可不就是“稀罕物”吗? 他之前在清河村也见过村里人做豆腐,那品相,那味道,简直是惨不忍睹。主要就是因为工艺太简单,而且受限於工具,做出来的豆腐粗糙不说,味道也差强人意。 “这玩意儿,有搞头!”陈锋眼睛一亮。 “陈哥,你真能做出跟城里不一样的好豆腐?”厉北辰挠挠头,有些怀疑。 陈锋自信一笑:“那是自然。我这手艺,可是家中祖传的『不传之秘』!”他半真半假地吹嘘著,心里却想著现代的石膏点豆腐、滷水点豆腐工艺,以及各种豆製品的製作流程。 “这黄豆,浑身是宝。咱们不仅要做豆腐,还要做豆腐脑,做千张,做腐竹。这些东西,我统称为『豆製品』。” 顾修远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豆腐脑、千张、腐竹,他们闻所未闻,但看陈锋那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便觉得踏实。跟著陈哥走,准没错! “那……那要买多少黄豆?”沈墨白问道。 陈锋伸出五根手指:“先买五百斤。剩下的钱,咱们再买些粟米和小麦,其他的都用来採购工具。” “工具?”顾修远疑惑。 “嗯,大锅、木桶、滤布、压榨的木架子,还有些滷料、盐巴什么的。”陈锋掰著手指头数著,“这些东西,咱们村里也有,但要做出好东西,还得专门置办一套。” 顾修远三人虽然不解,但对陈锋已经是无比信任。他们二话不说,纷纷从怀里掏出钱袋。 “陈哥,我这还有……”顾修远率先递了过去。 陈锋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你的钱自己留著,不是还要赎你妹妹吗?这钱可不能动。” 顾修远一听,脸上闪过一丝感动,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可……可这买黄豆……” “放心,我有数。”陈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向厉北辰和沈墨白,“你们俩的,也別担心。等赚了钱,咱们再分红。” 厉北辰和沈墨白也不含糊,直接把钱袋塞给了陈锋。他们既然决定跟著陈锋,那就把命都交出去都在所不惜,这点钱算什么? “陈哥,你说了算!”厉北辰豪爽地说道。 大肆採购之后,牛车上堆满了黄豆、粟米、小麦,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工具。陈锋让他们赶著牛车先回客栈,自己则要去官府一趟。 “我去衙门一趟,把村里有老虎的事儿跟他们说说,让他们派人去打虎。”陈锋嘱咐道。 顾修远三人一听,也觉得有理,便驾著牛车先回客栈了。 衙门门口,两个捕快百无聊赖地靠在墙边晒太阳。见陈锋走过来,其中一个捕快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问:“干啥的?” 陈锋走到近前,拱手道:“在下清河村陈锋,有要事稟报。” “清河村?”捕快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穷乡僻壤不感兴趣。他打了个哈欠,道:“有啥事儿,快说。爷们儿忙著呢。” “烦请通报一声,清河村陈锋,有要事稟报。”陈锋拱了拱手,语气不卑不亢。 捕快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衣著朴素,却气度不凡,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进去通报。 没过多久,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管事走了出来。此人约莫四十上下,面容白净,留著三缕长须,眼神精明而圆滑。他是冀州刺史严檜手下的录事参军,名叫赵文。 “哦?清河村的陈锋?有何要事?”赵文慢悠悠地问道,语气里带著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 陈锋將清河村附近有老虎出没,威胁村民安全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赵文听完,眉头微蹙,捋了捋鬍鬚,嘆息道:“哎,这猛虎出没,確实耽搁不得。不过嘛,冀州城离清河村足有八十里地,路途遥远,咱们州府派人过去,一来一回,耗时耗力,恐怕也来不及及时处置。依我看啊,不如你直接去武邑县衙,找武邑县知县说这事儿。清河村隶属武邑县,那里的知县大人离得近,派人也方便,更能及时解决百姓疾苦。” 他顿了顿,又话锋一转,笑眯眯地说道:“再者说,如今朝廷鼓励民间猎杀猛虎,一头猛虎,赏金三贯钱!这可不是小数目啊。这虎皮、虎骨、虎肉,可都是上好的补品,价值不菲啊!你若能组织村民,合力猎杀猛虎,既能为民除害,又能获得赏金和虎尸,岂不是两全其美?” 赵文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字字句句都透著为民著想,可话里话外,却分明是把责任推得一乾二净,还顺带鼓动陈锋他们自己去打虎,把那三贯钱的赏金和虎尸的价值说得天乱坠。 陈锋听得心里直冒火,这不就是“打太极”吗?说得好听,就是不办事。这官府的嘴脸,当真是千古不变。他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没用,只能无奈地拱了拱手:“多谢大人指点,草民明白了。” 第42章 採购 告辞离开衙门,陈锋回到老李客栈,將这番遭遇告诉了顾修远三人。 “娘的,这帮狗官!就知道推卸责任!”厉北辰一听就炸了,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顾修远也是脸色铁青,骂道:“这赵文,真是个老狐狸!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想让咱们自己去拼命!” 沈墨白倒是没说什么,眼神里透著一丝无奈。他心里清楚,这世道就是这样,小老百姓想指望官府,那真是痴心妄想。 “算了,咱们自己想办法吧。”陈锋嘆了口气,“这世道,靠人不如靠己。” 三人虽然气愤,但也无可奈何。夜色渐深,疲惫也隨之袭来,只能各自回房睡去,只盼著明日一早,能早些回到清河村。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锋他们就打算启程回村。冀州离清河村有八十里路,起晚了怕赶不及。 陈锋原本打算去刺史府拜別寧姨,毕竟姬昭寧对他有不错,也算是长辈。他来到刺史府,拿出姬昭寧给自己的那块刻有“秦”字的玉佩,递给看门的侍卫。这玉佩是姬昭寧特意给他的,说是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拿出来。陈锋怕不展示玉佩,看门的侍卫不会去通报,所以一开始就拿了出来。 侍卫接过玉佩,仔细端详片刻,脸色微变,立刻转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侍卫回来,语气恭敬地说道:“回稟公子,姬夫人昨日便已出门,说是要办些私事,大概三五天才能回来。夫人临行前有交代,若公子前来,便让公子不必等候,先行回村。” 陈锋闻言,也只好作罢。看来是无缘得见了。他收回玉佩,转身离开了刺史府。 另一边,冀州城西北面,一驾朴素的马车正沿著官道疾驰。正是武安侯夫人姬昭寧一行。马车周围,数十名身著劲装的雪影卫紧隨其后,个个气息內敛,行动迅捷,正是姬昭寧一行。 马车內,姬昭寧闭目养神,眉宇间却带著一丝淡淡的愁绪。风铃坐在她身旁,好奇地问道:“夫人,咱们为什么不在严大人府上多住几日?那严大人待您不是挺恭敬的吗?” 在外驾车的秦夕瑶耳力极佳,听到风铃的问题,冷冷地开口道:“这严大人有问题。” 风铃闻言,更加困惑了。 一旁的念幽则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风铃的额头,语气里带著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风铃,你怎么这么笨?这引蛇出洞的计策是夫人定的,在场除了咱们,就只有严大人知晓。而且夫人猜测的三个可能有埋伏的地点,本应该都有雪影卫潜藏,可偏偏有一处漏了,更巧的是,漏了的那处还正好有埋伏。” 风铃这才恍然大悟,杏眼圆睁:“那这么说来,那天给雪影卫带路埋伏的人突然死了,也是严大人下的手?” 姬昭寧缓缓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没错。本该在那里埋伏的人,被严大人派来领路的人带走了,说是我们在另一处被埋伏了,所以雪影卫她们才会来的那么晚。”她说著,怜惜地看了看风铃和念幽两个贴身侍女,又透过马车门帘看著在外驾车的秦夕瑶,语气里带著深深的自责:“我太轻信他了。这严檜本是徐老丞相的门生,本以为他和徐老丞相一样,清正廉洁,錚錚傲骨,却没想到他早已……早已被权势腐蚀。” 说到这,姬昭寧忍不住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刺杀的惊险场景。她不敢想像,如果没有陈锋如神兵天降一般,暗中搭救,射了一支弩箭,射伤了领头的石漠,也嚇走了他们,那最后结果会如何。 “我自负聪明,却总是轻信他人,十年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姬昭寧的声音有些哽咽,“差一点,差一点夕瑶就……” 在外的秦夕瑶听到母亲的话,並没有埋怨,反而心中一暖。她紧紧握住韁绳,轻声安慰道:“母亲,这不怪您。是女儿太弱,反而害得您和风铃、念幽为女儿担心。若女儿武艺再精进些,……”她紧了紧手中的韁绳,眼中闪过一丝自责和不甘。 风铃也赶紧抱住姬昭寧的胳膊,软糯地安慰道:“夫人,您別这么说!您已经很厉害了!要不是您,我们早就……” 念幽也难得收敛了毒舌,轻声说道:“夫人,您是咱们的主心骨,您可不能倒下。这次的事,咱们都记下了,迟早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姬昭寧感受著女儿和风铃念幽她们的关怀,情绪稍稍平復。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等目前这事结束,我会让他付出代价!既然他不讲规矩,那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地不讲规矩。” 风铃、念幽和秦夕瑶都同仇敌愾地点点头。 风铃又好奇地问道:“可是夫人,这一趟偷偷去幽州,真的能找到吗?您这些年找了好多次了,都一无所获,而这一次您只是做了一个梦,为何就如此確定呢?” 姬昭寧掀开马车窗帘,幽幽地看著外面飞逝而过的景色,眼中闪烁著复杂的光芒,有期盼,有痛苦,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会的,一定会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另一边,陈锋四人驾著牛车,也踏上了返回清河村的路。 官道上,人烟稀少,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南下避难的流民,他们衣衫襤褸,面色枯槁,眼神中充满了绝望。牛车再次经过来时的那片乱葬岗,那些新添的坟包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眼。这是北蛮南下劫掠的痕跡,也是大乾百姓苦难的缩影。 四人心情都很沉重。空气中瀰漫著一股压抑的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厉北辰也很知趣地加快了牛车的速度,他知道,这片地方,谁也不愿多待。 等出了官道,拐上通往清河村的小路,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起来,眾人的心情才稍稍好了一点。 “陈哥,你买这么多黄豆真打算卖豆腐?还有那啥豆、豆製品?”厉北辰一边驾车,一边忍不住问道,他心里一直惦记著这事儿。 陈锋笑了笑,解释道:“做豆腐。还有豆腐脑、千张、腐竹这些,我都管它们叫『豆製品』。” 顾修远三人听得一头雾水。 “豆腐城里镇上不都有卖的吗?这玩意儿还能挣钱?”顾修远疑惑地问。 陈锋摇摇头:“城里的豆腐,那叫什么豆腐?品相差,口感糙,味道也一般。我这『不传之秘』,能让豆腐的口感更嫩滑,味道更醇厚。而且,除了豆腐,咱们还能把豆子吃干榨净,做出千张、腐竹这些东西。这些可都是稀罕物,城里那些大户人家,肯定喜欢。” 他顿了顿,又说道:“你想啊,这冬天蔬菜贵,肉也贵。可豆子便宜啊!咱们把豆子做成各种豆製品,既能当菜吃,又能当肉吃,还能当零嘴。这成本低,利润高,而且还能填饱肚子。等咱们把名声打出去,这『豆製品』说不定能成为咱们清河村的一大特色呢!” 顾修远三人听得眼睛都亮了。虽然他们对陈锋说的“不传之秘”和“豆製品”这些词儿还不太明白,但“成本低,利润高,填饱肚子”这几句话,他们是听得清清楚楚。 “陈哥,你可真厉害!”厉北辰忍不住讚嘆道,“啥稀奇古怪的东西你都能捣鼓出来。” 沈墨白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若是真能做出你说的那些,咱们清河村,怕是要发財了。” 陈锋只是笑笑,没再多说。他知道,现在说再多也没用,等东西做出来,自然能证明一切。 牛车在夕阳的余暉中,缓缓驶入清河村。村口炊烟裊裊,孩子们在村子里追逐嬉闹,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祥和。 “陈哥,嫂子在家不?”厉北辰將牛车停在陈锋家门口,隨口问了一句。 陈锋看了看紧闭的院门,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可能在王大妈家吧,小翠那丫头这几天身子骨不好,月顏常去照看。” 顾修远三人將东西搬完,也各自拿著自己买的零碎物件,跟陈锋道別:“陈哥,那我们先回去了。” “嗯,回去好好歇著吧。明天咱们再商量怎么弄这『豆製品』。”陈锋挥了挥手。 三人走后,陈锋將屋里的东西整理好,正准备出门去找林月顏,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王大妈家的小院里走了出来。 正是林月顏。她今日似乎有些愁眉不展,眉间带著一丝淡淡的忧虑,她手里提著一个小篮子,里面装著几颗野菜,显然是刚从王大妈家回来。 然而,当她抬眼看到站在自家门口的夫君陈锋时,那张原本愁苦的脸立刻喜出望外,明亮的杏眼中闪烁著惊喜的光芒。“夫君!”她迈著小碎步,快步朝陈锋跑来。 第43章 缺乏维生素? 夜色如墨,清河村被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火。 屋子里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肉香。陈锋和林月顏围坐在小桌旁,就著粟米粥吃著燉得烂熟的狍子肉。林月顏小口小口地吃著,时不时抬眼瞧瞧陈锋,眼底带著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陈锋看她吃得心不在焉,眉宇间还带著一抹淡淡的愁绪,心中担忧。 晚饭过后,二人坐在凳子上谈心,突然伸手捏住林月顏的下巴,指尖触及她温软的肌肤,带著几分故作的轻佻。 “小娘子怎滴这么不开心啊?”陈锋学著前世影视剧里那些紈絝子弟调戏良家妇女的腔调,声音里带著一股子痞气,“来,给爷笑一个!嗯?实在不行,爷给你笑一个也成!” 说著,他还真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林月顏被他这冷不防的举动弄得措手不及,先是一怔,隨即瞧见他那滑稽的模样,“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这一笑,如同冰雪初融,又似春绽放,原本愁眉不展的俏脸瞬间变得如娇艷,眉眼弯弯,梨涡浅现。屋子里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脸上,平添了几分动人的韵致。 陈锋看著她这副模样心里头猛地一颤,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前世今生,从未见过这般动人心魄的笑容,那份纯真与娇媚简直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林月顏见他呆呆地看著自己,脸上的红晕更甚,羞涩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轻轻挣脱他的“魔掌”,娇嗔地啐了一口:“登徒子!” 陈锋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他心里头暗自吐槽,自己上辈子都没结过婚,甚至连恋爱都没谈过,到死都是个处男。这辈子不但结婚了,还白送了一个如似玉的合法美妻,这让他怎么能忍得住?不过看到自己的妻子不再愁眉苦脸的,他心里感觉值了。更何况,被林月顏骂了,他心里竟然还有些小激动,难道自己还有抖m倾向? 他清了清嗓子,收敛了那副不正经的模样,正色问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月顏,你方才为何事发愁啊?瞧你那小脸,都快皱成包子了。” 林月顏一听到这个问题,那张俏脸立马又垮了下来,眼底再次浮现出愁绪。 “是王大妈家的小翠……她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大好。昨儿个我去看她,瞧见她牙齦肿胀得厉害,嘴里还时不时渗血,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瞧著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伤了似的。”她轻嘆一声,声音也低了几分,“最可怜的是,她夜里关节疼痛得厉害,常常疼得睡不著觉,只能哼哼唧唧地哭,听著让人心疼。” “那大夫只说是小翠风寒入体,湿气过重,又兼脾胃虚弱,气血不畅。他给小翠开了几副药,说是要活血化瘀,再用艾灸去湿。”她顿了顿,又接著说,“可小翠吃了药,也艾灸了好几回,一点用都没有,反而疼得更厉害了。王大妈心疼得直掉眼泪,我也跟著难受……” 陈锋一听,心里头顿时有了数。 牙齦肿胀出血,身上有瘀斑,关节疼痛,这症状分明就是前世所说的“坏血病”,也就是严重的维生素c缺乏症。 这在古代,尤其是冬天,新鲜蔬菜和水果稀缺的情况下,是很容易发生的。他心里暗骂那大夫庸医,什么风寒入体,什么湿气过重,简直是胡说八道! “別担心,月顏。”陈锋伸手握住林月顏的小手,轻拍了两下,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或许有办法。你信我吗?” 林月顏闻言一愣,有些不確定地抬头看他:“夫君,您……您说的是真的吗?小翠的病,您真的有法子?”她知道陈锋本事大,可医术这东西,她从没听他提过。 “当然是真的。”陈锋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里带著不容置疑的自信,“走,咱们现在就去王大妈家。” 林月顏將信將疑,但见陈锋说得这般肯定,便也顾不得多想,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一同出了门,径直去了隔壁王大妈家。 王大妈家,屋里灯火昏暗,小翠正躺在炕上,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嘴唇乾裂,牙齦肿胀得厉害,嘴角还带著一丝血跡。她时不时地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让人听了心里发酸。 王大妈坐在炕边,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著小翠的额头,脸上满是心疼和无奈。屋子里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药味,是那镇上大夫开的活血化瘀的汤药。那大夫已经走了,只留下几副药,说是让小翠按时服用。 “哎哟,我的小翠啊!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王大妈轻抚著小翠的额头,眼眶通红,声音沙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王大妈。”林月顏轻声唤道。 王大妈抬头,见到是陈锋和林月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连忙站起身,有些疑惑地问道:“哎哟,月顏啊,陈小子啊,你们怎么来了?这天都黑了。” 林月顏走到王大妈身边,轻声说:“王大妈,夫君听说小翠病了,特意过来瞧瞧。” “瞧瞧?”王大妈一愣,她看了看陈锋,眼中带著一丝不解和怀疑。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陈锋走上前,对王大妈拱了拱手:“王大妈,我听月顏说了小翠的病,我略懂一些医术,想给小翠瞧瞧,或许能帮上忙。” 王大妈一听,愣了一下。她上下打量著陈锋,眼神里带著明显的疑惑和不信任。这陈家小子,除了会打猎,什么时候还会医术了?她心里嘀咕,可看著小翠痛苦的模样,又生不出一丝拒绝的念头。毕竟,死马当活马医,总比眼睁睁看著好。 “你……你真懂医术?”王大妈半信半疑地问。 “略懂一二。”陈锋也不多解释,直接走到炕边。 小翠听到有人来了,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陈锋,小脸上露出怯生生的神色。她牙齦肿胀,嘴唇乾裂,嘴角还带著血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关节稍微一动就疼得她浑身颤抖。 陈锋蹲下身子,放轻了声音,温和地说道:“小翠別怕,叔叔给你瞧瞧,很快就不疼了。”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小翠冰凉的小手,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脉象细弱无力,虚浮不实,这与他猜测的坏血病初期症状吻合。他又仔细查看了小翠的牙齦和身上的瘀斑,確认了诊断。 “王大妈,小翠这病,不是什么风寒,也不是什么气血不畅。”陈锋直起身子,语气坚定地说道,“她是缺了点东西,身子有些虚弱,所以才会牙齦出血,身上有瘀斑,关节也疼。这病,好治!” “缺了东西?缺了什么东西?”王大妈急忙问道。 “缺了……一种能让身子骨强健的东西。”陈锋斟酌了一下,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话解释道,“这东西,咱们日常吃的东西里,往往不怎么有。不过,我有个法子,能很快止住小翠嘴里的血,也能让她暂时不那么疼。” 陈锋说完,转身从王大妈家桌上拿起一把剪刀,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小块洁白的纱布,用剪刀剪下一小块,然后用水沾湿,轻轻擦拭小翠嘴角的血跡。他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孩子。 “王大妈,家里有没有新鲜的菜叶子?最好是绿色的,比如野菜,或者萝卜缨子也行。”陈锋问道。 王大妈虽然不解,但还是赶紧去厨房里翻找,不一会儿就拿出一把绿油油的萝卜缨子。 “行,就这个!”陈锋接过萝卜缨子,简单冲洗了一下,然后用手捏碎,取其汁液,用纱布蘸了,轻轻敷在小翠肿胀的牙齦上。 “小翠,忍著点,有点苦。”陈锋柔声说道。 小翠疼得厉害,但感受到陈锋指尖的温热,还有那温柔的语气,竟也奇蹟般地安静下来,乖乖地任由陈锋动作。 不过是片刻功夫,小翠嘴里的血渐渐止住了。最让人惊喜的是,小翠那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痛苦的呻吟声也停了下来。 “好……好了?”王大妈瞪大了眼睛,颤抖著声音问道,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她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立竿见影的医术! 林月顏也掩著嘴,杏眼中满是惊喜和崇拜。她的夫君,竟然有这等神乎其神的医术! 第44章 连哄带骗 “这只是暂时的,治標不治本,但至少也让她能睡个安稳觉。”陈锋脸上带著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欣慰。他站起身,对王大妈说道:“黄连、黄芩、黄柏各取二钱加梔子一钱,用井水煎至浓汁,分2-3次温服,用薄荷、桑叶、金银熬汁敷在肿胀部位。再摘点松针泡茶,让小翠每日记得喝。” 他说的药材,都是寻常药铺能买到的,能够有效治疗坏血病。(ps:现实中不会见效那么快,而且也不是那么容易治的,严重时会导致死亡!若是碰见要立刻就医!) “黄连、黄芩、黄柏……”王大妈喃喃念叨著,生怕记错了,又急忙问道:“每日给小翠吃这些东西,多久能好?” “坚持服用,不出半月,小翠就能活蹦乱跳。”陈锋耐心叮嘱道,“不过,这病根儿在身子虚弱,以后饮食上要多注意,多吃些新鲜的蔬菜果子,別只吃醃菜。” 怕王大妈记不住,陈锋將药方写好地给她。 王大妈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记下了!陈家小子,你……你真是活菩萨啊!老婆子这辈子,头一回见你这样的神医!”她说著,就想给陈锋跪下。 陈锋连忙扶住她:“王大妈,使不得!都是乡里乡亲的,这点小事,何足掛齿?” 林月顏也赶紧上前,扶住王大妈,柔声说道:“王大妈,这可使不得!这是咱们应该做的。” 王大妈擦了擦眼泪,看著陈锋的眼神,早已没了往日的偏见和不信。她心里头,只剩下感激和敬佩。 陈锋和林月顏又在王大妈家待了一会儿,看著小翠终於安静地睡著了,才悄悄地退了出来,回了自家。 回到屋里,林月顏幽幽地盯著陈锋,那双明亮的杏眼,好似要將他看穿一般。 陈锋被她看得有些发毛,笑著戳了戳她的额头,调侃道:“怎么?是第一天认识你的夫君吗?瞧你这眼神,跟瞧什么稀罕物似的。” 林月顏被他戳得一缩,脸颊瞬间浮上两朵红霞,羞涩地说道:“奴家……奴家今日的確是第一次知道,夫君您竟然还会医术……您……您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奴家不知道的?” 陈锋见她这副娇软模样,心里头美滋滋的。他拉著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柔声说道:“傻丫头!我的本事多著呢!以后啊,我会慢慢地告诉你。只要你乖乖地待在我身边,我保证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受苦。”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又捏了捏她的手,感受著她手心的柔软。 林月顏听得心头一颤,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她感受著他掌心的温度,心里头甜丝丝的。 这时,她才注意到屋里角落里堆著一大堆黄豆,好奇地问道:“夫君,您买这么多黄豆做什么?” 陈锋笑了笑,说道:“做豆腐。还有豆腐脑、千张、腐竹这些,我都管它们叫『豆製品』。” 林月顏不解:“这豆腐不是那都有得卖吗?而且味道也不怎么好。” “那都是些寻常货色,比不得我这祖传秘方。我做的豆腐,口感更嫩滑,味道更醇厚,保准你吃一口就忘不掉。”陈锋笑著说,“而且,除了豆腐,咱们还能把豆子吃干榨净,做出千张、腐竹这些稀罕物。这些东西,城里那些大户人家,肯定喜欢。到时候,咱们拿这些去市集卖,保准能大赚一笔!” 林月顏虽然听不太懂“豆製品”这些新奇的词,但她对自己的夫君是无条件支持的。她乖巧地点点头,眼中满是信赖:“夫君说能大赚一笔,那便一定能!奴家会尽力帮夫君的。” 陈锋看著她那双充满信赖的眼睛,心里头暖洋洋的。 他起身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缝,朝外面看了看,確定门外没人,才重新关上门窗,又將窗户也仔细锁好。做完这一切,他才神秘兮兮地从转身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包裹。 “月顏,过来。”陈锋將包裹放在桌上,朝林月顏招了招手。 林月顏接过包裹,好奇地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件崭新的衣。她拿起一件,摸了摸,料子柔软厚实,做工比她身上的旧衣服可好多了。 “夫君,这是……”林月顏看到那几件衣,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她嫁给陈锋后,从未添置过新衣,身上穿的都是旧衣裳。这还是他第一次给她买新衣。 “傻丫头,这大冷天的,你身上那几件薄衣裳怎么够?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陈锋柔声说道,语气里带著一丝心疼。 林月顏轻轻抚摸著衣的料子,指尖颤抖。她抬头看著陈锋,眼中满是感动和愧疚:“夫君,这衣太贵重了……奴家,奴家不能要……”她知道他赚钱不易,这些钱,本该留著做更重要的事。 “说什么傻话呢!”陈锋轻轻颳了一下她的鼻子“什么贵重不贵重?你是我娘子,我给你买衣服是天经地义!” 林月顏拗不过他,只好红著脸收下了衣,心里暖洋洋的。 她將衣叠好,眼角余光却瞥见包裹里面还有著几件衣物。她拿开外侧的里衣叠好,心中感动更甚! 当她去拿最后两件衣物时触手一片冰凉滑腻,似丝非丝,似缎非缎,带著一股淡淡的幽香。 待她將那两件衣物完全拿出,才发现薄如蝉翼。借著昏黄的灯光看清那上面的图案时,林月顏的双颊瞬间红透了,一直红到了耳根,简直羞到冒烟了! 那两件衣物,一件是半透肚兜,上面绣著几朵娇艷的桃,胸口处更是大胆地鏤空,隱约可见內里风光,一件是仅能遮住关键部位的薄纱短裤,上面隱约可见几处春宫图样的暗纹,若隱若现,活色生香。最让她感到羞耻的是,那褻裤的下摆,竟然只到大腿根部,两侧还开著高高的衩! “夫君……夫君,这……这从何而来?”林月顏结结巴巴地问道,声音比蚊子还小,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她手足无措地將那两件褻衣藏到身后,生怕被陈锋看见。可她忘了,这东西就是陈锋给她买的。 陈锋看著她这副娇羞的模样,心里头乐开了。他走上前,一把將她藏在身后的褻衣抽了出来,笑眯眯地在手里晃了晃:“月顏,这可是我特意为你买的。掌柜的说,这是城里沁芳阁魁同款,穿上它,保准你风情万种,让我……让我夜夜流连忘返。” “夫君!你、你莫要胡说!”林月顏羞得恨不得找块布把自己的脸蒙起来,“这、这等衣裳,奴家、奴家怎能穿?夫君快快收起来,奴家不要!”她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这般传统的女子,从小接受的是诗书礼仪的薰陶,哪里见过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她只觉得羞耻,恨不得立刻將这两件东西烧掉。 陈锋见她反应这么大,心里也有些好笑。他知道她脸皮薄,但越是这样,他越想兴奋!他上前一步,將她逼到墙角,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哀求道:“月顏,好月顏,你就穿给我看看嘛……我们是夫妻对不对?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看的?要不我保证,我只看看,绝对不动手动脚,好不好?就穿一次,就一次!” 他声音里带著一丝撒娇,一丝诱哄,还有一丝男人独有的,对妻子的渴望。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著一股热气,让她敏感的耳垂瞬间泛红。 林月顏身子一僵,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浑身都酥了半边。她抬头偷瞄了一眼陈锋,见他眼里满是期待和恳求,那副厚脸皮的样子,让她既羞恼又无奈。 “夫君……您……您真的只看这一次?”林月顏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著一丝颤抖,一丝犹豫。 “真的!我发誓!”陈锋举起手,一脸真诚。 林月顏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抵不住陈锋的软磨硬泡,以及他眼中那份直白的渴望。她羞涩地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轻颤,如同两把小扇子。 她轻轻地,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里带著浓得化不开的羞意。 那一声轻柔的应答,像一缕春风,吹开了陈锋心头的朵。他看著她那张红透的脸,那双水汪汪的杏眼,以及她那纤细的身影,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与爱怜。 粉纱一袭笼雪肌, 半掩春光入画迷。 娇羞低首面含霞, 万种风情入眼底。 第45章 磨豆子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陈锋顶著两只大大的“熊猫眼”坐起来。他轻轻挪开怀里的林月顏,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吵醒了她。林月顏睡得很香,小脸紧贴在他胸口。她哪里知道,旁边这个男人,昨晚经歷了怎样的“煎熬”啊。 昨晚,林月顏红著脸,羞答答地换上那件薄得像蝉翼一样的春宫褻衣时,陈锋感觉一股热血直衝脑门。那半透的肚兜,隱约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胸口鏤空的部分,春光若隱若现。还有那短得刚刚遮住关键部位的褻裤,大腿两侧还开著高高的衩,简直把“风情万种”这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他当时血气上涌,恨不得立马“提枪”大战三百回合,把她揉进骨子里才好。 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心里明白,林月顏虽然对他有了信任和依赖,但內心深处,还是对过去那段被原主家暴的经歷,还是有牴触和恐惧的。这是心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抹掉的。他亲口答应过她,绝不会再做那些让她害怕的事,那就不能食言! 於是一整夜陈锋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似的,身体里慾火熊熊燃烧,却被理智死死地压制著。 他能感受到怀里妻子的柔软和馨香,那份近在咫尺的诱惑让他根本睡不著。可林月顏却像个安心的小猫,在他怀里睡得香甜。陈锋心里头忍不住苦笑,这算不算是“甜蜜的折磨”?妈的,真他娘的难受! 简单吃过早饭,林月顏便带著一篮子脏衣服去了河边洗衣服。 她前脚刚走,隔壁的院门便“吱呀”一声推开了。 王大妈那张有些疲惫的脸上,带著掩不住的喜色和感激。 “陈小子!你可起来了?”她很是激动,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 陈锋闻声走出屋子,见王大妈满脸激动,便知道是周小翠的病有了好转。 “昨儿个的法子真管用啊!”王大妈的声音带著一股子压不住的感激,她快步走到陈锋跟前,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搓了又搓,“小翠那娃,一晚上睡得可香了,今儿早上起来,都没再喊痛,精神头都好多了!” “你……你这孩子,咋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呢!”她哽咽著,声音里带著惊喜与难以置信,“以前的你,別说给人送药送肉了,不祸害別人就不错了!可如今你瞧瞧,你瞧瞧你,哪还有半分以前的混帐样?你真是变了!变得太好了!老婆子我活了这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谁能像你这样,跟换了个人似的!陈小子,你真是……真是个好娃啊!”说著,她竟要弯腰给陈锋鞠躬。 陈锋见状,眼疾手快地扶住王大妈的胳膊,不让她弯下去。“哎哟,王大妈,您这是干啥呢?快別客气了,这可使不得!”他语气带著几分急切,又带著几分无奈,“小翠那丫头多乖巧可爱啊,她病了,谁看著不心疼?我瞧著都替她难受。能帮上忙,那是我的福气。” 他一边说著,一边往自家地窖走去。地窖里,除了上次打猎得来的野猪肉和狍子肉,还有一些醃菜和过冬的蔬菜。他很快提溜出一块已经被分割好的足足有五斤重的野猪后腿肉,递到王大妈手里。 “王大妈,这野猪肉您拿著,给小翠补补身子。猪肉得煮烂,煮成瘦肉糜,她肠胃弱,吃软烂的才好消化。还有啊,多给她吃些绿叶菜,再用松针泡茶给她喝,能清热解毒。最重要的是,您赶紧按我给的药方去镇上抓药,趁早抑制住病情,別耽误了。”陈锋一边叮嘱,一边將肉塞到王大妈手中。 王大妈看著那块沉甸甸的野猪肉,又是一愣。这野猪肉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吃到的,尤其是这般大块的纯瘦肉,更是稀罕物。她颤抖著双手小心接过,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让她心里头五味杂陈。 “哎哟,陈小子,你这……这让我咋说好呢!你真是活菩萨啊!老婆子我谢谢你,谢谢你啊!”她连连点头,“你放心,我这就去镇上抓药,一定把小翠的病治好!以后谁要是敢说你半句不是,老婆子我第一个上前,跟她理论去!” 陈锋看著她那感激的眼神,感觉心里暖洋洋的。 他再次叮嘱了几句,直到王大妈千恩万谢地离开,他才鬆了口气。 送走了王大妈,陈锋回到屋里,看著角落里堆著的小山般的黄豆,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製作豆腐,他前世可有不少经验,不知道在这古代製作出来的味道怎么样。 他检查了一下昨晚浸泡的一小部分黄豆,又仔细检查了石磨、纱布和几个木桶,確保一切都乾净妥当。 大约巳时不到,院门外便传来几声熟悉的呼唤。 “陈哥!陈哥!我们来了!”是顾修远那小子的大嗓门。 陈锋推开院门,只见顾修远、厉北辰和沈墨白三人,正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外。 “进来吧。”陈锋笑著招呼他们。 三人鱼贯而入,顾修远搓著手问道:“陈哥,今儿个咱们真要弄那什么……豆製品?” “当然!”陈锋指了指角落里的黄豆,“这些就是。今天咱们先试著做一批,等熟练了,明天寅时初就得过来,做好了去镇上赶集卖。” 他带著三人来到黄豆堆旁,指著那堆已经浸泡得微微发胀的黄豆,开始讲解起来:“这豆腐啊,可不是隨便就能做出来的。外头那些豆腐,豆腥味重,口感也差。我这豆腐,可有讲究!” 他將製作豆腐的步骤,从磨豆、滤浆、煮浆、点卤到压製成型,一一详细讲解。每一步都融入了现代的知识,比如磨豆时要细,滤浆要乾净,煮浆时要去除浮沫,点滷的火候和用量,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去腥。 “磨豆子时,要加少许的盐,能去腥提鲜。煮浆时,火候要稳,不能急,更不能糊锅。点卤时,要看豆浆的浓稠度,一点点地加,才能点出嫩滑的豆腐。”陈锋说得头头是道,顾修远三人听得是频频点头,眼中满是佩服。 “陈哥,你这本事,简直是神了!”顾修远忍不住拍马屁,“连豆腐都能做得这般讲究!” 厉北辰也连连点头,嘴里嘖嘖称奇:“陈哥,你这可不是在教咱们做豆腐啊,你这是在教咱们点石成金的本事啊!这豆腐要是真能做出来,以后咱们可就发財了!” 沈墨白虽然没说话,但显然也被陈锋的“独家秘方”给镇住了。 “行了,少拍马屁!”陈锋笑骂了一句,“光听可不行,得动手!” 他指了指院子中央的石磨:“第一步,磨豆子!” 顾修远三人擼起袖子,跃跃欲试。 陈锋先上手,將浸泡好的黄豆一点点地倒入石磨的进料口,然后抓住石磨的把手,用力推了起来。 “这……这活还真不是人干的!”一开始,陈锋还觉得挺新鲜,可没过多久,他就感觉手臂酸胀,额头冒汗,脑袋都有些发昏。他心里暗骂,自己真是失误了,竟然忘了这个时代磨豆子是体力活,光靠人力效率太低,而且太折磨人。这要是换在现代,一个豆浆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早知道就买个驴子了! 顾修远见状,连忙上前接过推桿:“陈哥,歇会儿,让我来!”但推了没多久,也开始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厉北辰和沈墨白也轮番上阵,但都没过多久都头晕眼一个个累得跟狗似的,瘫坐在地上直哼哼。 “哎哟喂,陈哥,我算是服了!”厉北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气,“这磨豆子可比跟人打架还累啊!我看咱们还是得弄头驴子来,不然这豆腐还没磨完,咱们几个就先散架了!” 沈墨白也难得地附和道:“是啊,陈哥,人推石磨太折磨了,效率也低,还是得用牲口才行。” 陈锋苦笑著点点头,他看著地上那堆还没磨完的黄豆,心里琢磨著,看来买头驴子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林月顏这时洗完衣服回来了。她將湿漉漉的衣裳搭在院子里的绳子上,看到陈锋几人累得东倒西歪,不由得好奇地问道:“夫君,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磨豆子呢!”陈锋苦笑著说,“没驴子,只能咱们自己当驴了!” 林月顏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继续晾衣服。她將一件件衣裳仔细地铺平,掛在绳子上,动作轻柔而嫻熟。 晾好衣服后,她又进了屋,拿起绣绷,开始刺绣。以前陈锋游手好閒时,都是林月顏依靠刺绣手工活换点钱度日的。 陈锋等人又磨了一会儿,实在累得不行,主要是头太晕了,终於放弃了。 “不行了不行了,这人推石磨,简直是折磨!”顾修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陈哥,咱们还是得弄头驴子来。” 厉北辰和沈墨白也连连称是。 厉北辰突然眼睛一亮,说:“陈哥,村长家有驴子,不如咱们去村长家借一下?” 陈锋闻言,眼睛也亮了。这倒是个好主意! “行!”陈锋点头,当即从地窖里拿出三斤左右的野猪肉,用麻绳捆好,“你们稍微辛苦一下,再推一阵,我这就去村长家借驴。” 他提著肉,径直去了村长家。 第46章 做豆腐 赶到村长家时,村长的妻子王氏已经起床在做早饭。屋子里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炊烟味和粟米粥的清香。看到陈锋过来,她一脸笑意地打著招呼。 前几日陈锋在老村长家召集村民,劝告村民们不要上山,那天晚上可是给她送了一斤肉。当看到陈锋手上提的肉,王氏脸上的笑更盛了几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陈锋,你这孩子,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早上吃了吗?没吃在婶子这吃点!”王氏热情地招呼道。 “婶子,我吃过了。今儿个家里要磨点豆腐,想借一下您家的毛驴!”陈锋摇了摇头。 “借就借唄,驴子就在棚子,你去牵吧。这肉就算了……带回去自己吃!”王氏嘴上说的客气,但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陈锋手里的肉。 陈锋笑了笑,不容分说地將肉塞到王氏的手上。 “一点心意,总不能白用你家的驴子!”陈锋说著,便径直去了后院的棚子,將驴子牵了出来。 陈锋又跟王氏聊了几句,说了些家长里短,才赶著驴子离开。 王氏这才將注意力放到手上的肉上,她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眼中一阵疑惑。这种肉她可没见过,不像是镇上买的猪肉或是羊肉,肉质紧实,顏色偏深。 “刚刚是陈锋来了?”这时,村长正好从房间出来,揉了揉眼睛,看著王氏手上的肉问道,“这肉是他提来的?” 陈锋跟王氏聊天时,村长在屋里听了个大概。 当看到王氏手上的肉时,村长脸色微变,他上前接过肉,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是……野猪肉!” “野猪肉!这孩子哪来的野猪肉……”王氏闻言,脸色也变了变,眼中充满了震惊。野猪可是比较凶猛的存在,村子里面也没几个人敢去打野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陈锋居然敢去猎杀野猪。 “还能哪来的,肯定是那小子自己杀的野猪唄!”村长冷哼一声,语气里却带著几分自豪,“前几天他召集村民时不是说了吗?他上山打猎时发现了大虫踪跡。这野猪应该就是那时候打的!” “这孩子变得这么厉害了?那他打死野猪就不奇怪了!”王氏看著陈锋离开的方向,嘆了口气道。 “有什么不好?这世道,要是不厉害一些,迟早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村长又冷哼一声,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再说了,他现在总好过以前那副混帐样!能打猎,能顾家,还疼媳妇儿,这才是正经男人!” 陈锋赶著毛驴回来,刚进院子就看到林月顏正咬著嘴唇,香汗淋漓地推著石磨,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脸颊上,小脸被累得通红。 陈锋心里一紧,赶紧上前阻止。 “月顏!你这是做什么!”陈锋一把拉住石磨,又將林月顏拉进怀里,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湿热,心里又气又心疼。他转头瞪向顾修远三人,“你们三个!为什么不阻止她!” 顾修远三人躺枪,很是无辜地连连摆手。 “陈哥,我们阻止了啊!可嫂子她……她犟不过!”厉北辰苦著脸说。 沈墨白也跟著点头:“是啊陈哥,嫂子说看我们磨豆子太累,她想帮忙,我们拦都拦不住!” 林月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嚇了一跳,身子微微一颤,但当她看清是陈锋时,眼中的惊慌才稍稍褪去。她有些委屈地看著陈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不怪他们……是奴家自己要磨的……”林月顏在陈锋怀里摇了摇脑袋,驱散了因劳累带来的晕眩感,“奴家看夫君和修远你们磨得那么累,就想……想自己也帮帮忙……”她声音细若蚊蚋,生怕惹恼了陈锋。 陈锋听著她这番话,心里头又是一软。这傻丫头,就是太心疼人了!他无奈地嘆了口气,直接一个公主抱,將她横抱起来。 “哎呀!”林月顏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陈锋的脖子,脸颊瞬间红透。 陈锋抱著她进了屋,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上,让她靠著枕头坐好。 “月顏,你身子弱,这些粗活以后都交给我来做,知道吗?”陈锋语气里带著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心疼“你要是真的心疼夫君,就中午多做些好吃的犒劳一下夫君我!”他伸手,轻轻擦拭著她额头的汗珠,指尖触及她温热的肌肤。 林月顏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听著他温柔的责备,心里头暖洋洋的。 “奴家……奴家只是想为夫君分忧……”她小声地说道,眼神里带著一丝忐忑,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陈锋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头又是一阵自责。这都是原身留下的阴影啊!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柔声说道:“傻丫头,你只要好好地,就是给我最大的帮助了!家里有不是没有男人!这些粗活,以后有我呢!” 林月顏闻言,眼眶微微湿润,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了驴子的加入,磨豆子的效率果然大大提升。 石磨在驴子的牵引下將黄豆源源不断地研磨成豆浆。顾修远三人也轻鬆了许多,只需在一旁添豆、加水,时不时地清理一下磨盘。 磨好的豆浆被倒入大桶,陈锋又拿来一块细密的纱布开始进行过滤。他將豆浆一点点地倒入纱布中,缓缓流入另一个乾净的木桶,而纱布中剩下的便是豆渣。 顾修远看著那被挤乾的豆渣,好奇地问道:“陈哥,这些豆渣就没用了吗?直接扔掉?” 陈锋摇了摇头,笑道:“怎么会没用?这豆渣可是好东西!收集起来,揉成团,再加点粗粮麵粉,蒸熟了就是豆渣饼,充飢顶饿,味道也不错,粒粒皆辛苦,可不能浪费一点粮食。” 三人听了,顿时对陈锋的节俭和巧思佩服不已,连忙有样学样,將过滤出来的豆渣都收集起来。 过滤完所有的豆浆,接下来就是煮浆。陈锋在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锅,底下生起火。他將过滤好的豆浆倒入锅中,开始加热。很快,豆浆表面就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膜。 “看!这就是腐皮!”陈锋用筷子轻轻挑起一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这东西,晾乾了就是腐竹,也是好东西!” 他將腐皮一片片地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的晾架上。 腐皮取完后,便到了点滷的关键环节。陈锋將准备好的滷水(用石膏和盐混合製成,经过特殊处理以降低苦涩味)一点点地倒入热腾腾的豆浆中,同时用勺子轻轻搅动。隨著滷水的加入,原本乳白色的豆浆开始逐渐凝结成块。 等了二三十分钟,大锅里的豆浆已经完全凝固,变成了白嫩的豆腐脑。 陈锋用勺子舀了一小碗豆腐脑,加上提前准备好的酱汁(用豆酱、醋和葱末调配而成),又撒上一些醃菜碎。他尝了尝,味道还行,虽然比不上现代的豆脑,但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是美味了。 “尝尝!”陈锋將一小部分豆腐脑取出,分给顾修远三人。 三人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一亮。 “哎哟喂!陈哥,这……这豆腐脑可真不错!有搞头!”厉北辰讚不绝口。 “是啊!一点豆腥味都没有,又嫩又滑!”沈墨白也跟著点头。 顾修远更是直接竖起了大拇指:“陈哥,你这手艺,绝了!” 陈锋笑著骂道:“三个马屁精!少废话,赶紧干活!” 他將大部分豆腐脑继续进行定型压制。一半压得时间短些,做成嫩豆腐,口感更软滑;另一半压得时间长些,做成老豆腐,口感更紧实。 陈锋看著最终成型的一块块白嫩方正的豆腐,心里头很是满意。毕竟这次只是试做,能一次成功还是很不简单的。 “老天爷啊!陈哥,这……这真是咱们自己做的豆腐?”顾修远拿起一块嫩豆腐,轻轻捏了捏,心里头满是成就感。 “陈哥,这豆腐……真能卖钱?”沈墨白有些不確定地问道。 “废话!”陈锋笑骂道,“这等好东西,怎么会不卖钱?!” 他带著三人来到自家地窖里,指著那堆已经分割好的野猪肉:“行了,上次说好了,打到野猪有你们一份。今天这肉,你们自己挑吧。” 顾修远一听,直接衝到肉堆旁,一把抱起一个硕大的猪头:“陈哥!我就喜欢吃猪头肉!这大猪头,就给我吧!” 陈锋无奈地摇了摇头:“行行行,就给你了!” 厉北辰和沈墨白则一人分到一条大猪腿,心里乐开了。那份量,足够他们一家人吃上一个月了。 “多谢陈哥!”三人异口同声地道谢。 分过野猪肉之后,陈锋又把做好的豆腐和豆腐脑分出一些给他们,让他们带回去做菜试试口味。 “这豆腐和豆脑,你们也带回去尝尝。明天寅时初(凌晨三点到四点),你们就得过来,到时候咱们多做些,去镇上赶集去卖。可別睡过了头,误了时辰!”陈锋不忘叮嘱道。 三人连连答应,带著猪头、猪腿和豆腐、豆脑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第47章 恶虎下山 眼看快到中午了,林月顏也正在做饭,灶房里传来“噼啪”的柴火声和饭菜的香味。陈锋端著一碗豆腐脑,上面撒著翠绿的葱,加上酱汁和醃菜碎,做成了一碗咸豆脑。他本来也想做一份甜豆脑,但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古代很贵,而且不那么纯,只好作罢。 “月顏,先尝尝!”陈锋將碗递到她林月顏闻言,连连摆手,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忍不住闪过一丝渴望。她平日里清苦惯了,这般精致的吃食,她是从未尝过的。 陈锋將碗硬塞到她手上,温柔却又强硬地说:“乖,尝尝……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 林月顏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 咸香的味道瞬间在口中瀰漫开来,豆腐脑的嫩滑与酱汁的醇厚完美融合,再加上醃菜碎的爽脆,让她眼睛顿时一亮。 “好吃……夫君,你也吃……”她连忙又给陈锋勺了一勺,本能地送到陈锋的嘴边。 陈锋愣了愣,看著那把被林月顏用过的勺子,又看了看林月顏那双带著期盼的眼睛,心里头涌起一股暖流。他没有拒绝,张嘴將那勺豆腐脑吃了下去。 味道还行,若是放些酱油和味精,再加点油条末,那味道就绝了。可惜,这些东西都没有。 这时,林月顏才反应过来,她竟然將自己用过的勺子让陈锋吃了,而陈锋也没有拒绝。顿时,她的俏脸羞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有些不敢看陈锋。 “你慢慢吃,我先做饭……”陈锋见她这般羞涩,心里一乐,却也没再逗她,转身准备去处理午饭的食材。 林月顏闻言,本能地想放下碗来帮忙,陈锋却瞪了她一眼,看了眼她手上的碗,示意她继续吃。 林月顏被他这一瞪,嚇得连忙勺了一口送到嘴里。看她那惊嚇的样子,估计是在之前被前身打多了,条件反射地怕自己打她。 陈锋心里有些自责,也有些心疼她。不过,他很快就压下心中的思绪,对林月顏笑了笑,转身继续做饭。 之后,他去了地窖里拿出一些野猪肉和豆腐,分出多份。他明白,自己之前太混帐了,想要改变村民对自己的看法,不是那么容易。虽然是前身做的孽,但如今自己就是他,他的债,自己得还。 他提著肉和豆腐,一家一家地去送。 大部分村民对陈锋的善意受宠若惊,他们平日里对他避之不及,如今他不仅变好了,还主动送肉送豆腐,这让他们受宠若惊,但更多的是感激,他们小心翼翼地收下了,对陈锋的態度也肉眼可见地有了改善。 甚至就连之前那个尖酸刻薄的乔大娘,在看到陈锋送来的野猪肉和豆腐时,也愣住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乔大娘搓著手,有些不自在地收下了肉和豆腐,那……那就谢谢你了。”她那副样子,倒让陈锋觉得有些好笑。 陈锋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当他走到村中木匠老关头家时,老关头正坐在院子里雕刻一个木偶。他的孙女关小雨则在一旁,好奇地看著。 “关爷爷,小雨,给你们送点肉和豆腐。”陈锋將东西递过去。 老关头放下木偶,接过肉和豆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陈小子,你这是……”他知道陈锋最近变了,但没想到会主动送东西给自己。 关小雨则是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陈锋,眼中满是崇拜。她还记得小时候,陈锋哥哥总是带著她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后来陈锋哥哥变坏了,爷爷就不让她靠近了。可现在,陈锋哥哥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好哥哥,甚至比以前更厉害了! “陈锋哥哥!”关小雨小声地叫了一声,脸上带著一丝羞涩的红晕。 陈锋被她那崇拜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关小雨的头,笑道:“小雨乖,多吃点肉,长高高。” 老关头看著陈锋,又看了看自家孙女眼中的崇拜,心里头也颇为感慨。这陈家小子,是真的改邪归正了。 中午吃过午饭,陈锋正和妻子林月顏在院子里閒聊。他看著林月顏洗碗的背影,心里头痒痒的,忍不住上前从身后搂住她,下巴抵在她颈窝里,轻轻蹭著,他心里想著这是为了让妻子儘早习惯自己的亲近,绝对不是自己好色,绝对不是! “月顏,你昨儿睡得可真香啊……”陈锋嗓音沙哑,带著几分玩味。 林月顏身子一僵,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脸颊瞬间红透。她哪里不知陈锋这话里的意思,昨晚她確实睡得安稳,可身后的男人却是一夜未眠。她有些羞赧,小声嘟囔:“夫君……你別闹……奴家在刷碗呢……” 陈锋轻笑一声,正要再逗她几句,突然,村口方向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紧接著,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和混乱的奔跑声。 “怎么回事?”陈锋眉头一皱,鬆开林月顏快步走出院门。 刚迈出院门,他就看到几名村妇正扯著嗓子,面色惨白地四散奔逃,那慌乱的模样,像是见了什么天大的怪物。 一道巨大的黑影,带著一股腥风,从村子后山猛衝而下,速度快得惊人,直直地向距离最近的乔明几人掠去。 “这是……老虎?!”陈锋瞳孔骤然紧缩,心跳猛地加快。 虽然早就猜到后山可能来了老虎,毕竟之前他打猎时就发现了大虫的踪跡。可亲眼见到这般巨大的猛虎,还是让他头皮发麻。 这只老虎,简直超出了他的想像!不算那粗壮的尾巴,身长至少也有三米开外,脑袋比寻常人家洗脸的木盆还要大上几圈,浑身肌肉虬结。保守估计,其体重至少也超过五百斤! 陈锋心头不由得想起前世,那个传说中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武松,究竟是何等神人?尤其还是在喝醉了酒的状態下,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头猛虎的背部,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殷红的鲜血还在不断淌出,染红了它金黄的皮毛。显然,它之前曾与什么东西搏斗过,此时显得异常暴躁和嗜血,速度也越来越快。 四肢矫健有力,每一步都能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一个窜扑就是四五米那么远,如同离弦的箭矢,直扑向村口的人群。 这种视觉衝击力,比前世在动物园隔著钢化玻璃见到的那些“大猫”强悍了太多太多!这根本不是一个物种!这样一只暴怒的猛虎,绝对能一巴掌拍死一个普通的成年汉子! “啊!~~” 乔大娘被嚇傻了,她僵硬在原地,双手死死捂著脑袋,发出惊恐的尖叫,声音刺破耳膜。 “娘!快跑!” 乔明的声音带著一丝颤抖,但还算冷静。他一把拉住嚇得面色惨白的妹妹乔小,又死命拽著已经嚇傻的老娘,拼命向村子里面跑去。 然而,人的两条腿,又怎能跑得过猛虎那矫健的四肢? 眼看著猛虎越来越近,那腥臭的气息几乎已经扑到了后颈。乔明知道,再跑下去,他们三个人都得死!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血色,猛地嘶吼一声,拔出腰间那把平时用来砍柴的柴刀。 “娘!你和小先走!” 乔明猛地推开身后的老娘和妹妹,然后挥舞著柴刀,发出“呜哈呜哈”的怪叫声,转身朝著村子外面跑去,试图吸引猛虎的注意。 猛虎果然被乔明那怪异的举动吸引,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猛地转向,放弃了乔大娘和乔小,转头追向了乔明。 乔明拼了命地跑,可没跑多远,脚下一滑,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跟头,整个人狼狈地摔倒在地。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猛虎便已掠到了眼前,巨大的阴影將他完全笼罩。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野兽的腥臊味扑鼻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哥!”乔小嚇得小脸惨白,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乔明也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全身僵硬,等待著死亡的降临。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劲风呼啸著破空而来,伴隨著“嗤”的一声,准確命中猛虎的左前腿。 箭矢去势不减,直接洞穿了猛虎粗壮的腿部! “噗通!” 猛虎前腿一软,吃痛之下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一头栽在地上,往前滑行了五六米,堪堪停在乔明脚边。那巨大的虎爪,几乎能触碰到乔明的鞋尖。 被射中一条腿,猛虎更加狂躁了,它挣扎著抬起蒲扇一般大的右前爪,带著呼啸的风声,对著乔明拍去。 乔明嚇得脸都白了,顾不得疼痛,就地一滚,顺著小山坡往下滚了五六米,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猛虎愤怒地咆哮一声,用剩下的三条腿挣扎著爬起来,拖著受伤的左腿,继续追击。 就在这时,顾修远、厉北辰和沈墨白也赶到了。他们三人看到这般巨大的猛虎,也是嚇得有些腿软,但咬了咬牙,还是硬著头皮冲了上去。 “孽畜!往这边来!”顾修远大吼一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猛地砸向老虎,试图吸引它的注意力。 猛虎果然被吸引,转向顾修远。顾修远嚇得脸色发白,但还是硬著头皮,一边大喊一边往远离乔明的方向跑。厉北辰和沈墨白则趁机衝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在地的乔明,拖著他远离危险区域。 顾修远虽然跑得快,但毕竟是血肉之躯,眼看猛虎步步紧逼,他额头冷汗直冒,心跳快得要跳出嗓子眼。就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又是一道破空声传来。 嗖! 又是一道箭矢飞来,精准无误地射中猛虎的左后腿。 左侧两条腿都被箭矢洞穿,猛虎立刻失去了平衡,庞大的身躯“噗通”一声侧倒在地,重重地撞击在地面上,扬起一片尘土。 哪怕如此,猛虎依旧凶猛,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两条右腿在地上扑腾著,刨出两个大坑,巨大的声响嚇得那些围观的村妇们面如土色,不少人直接嚇得瘫坐在地上。 陈锋端著弩弓,站在二十米之外,冷静地对著猛虎的眼睛又补了一箭。 这一箭,正中虎眼! 猛虎的挣扎渐渐停止,巨大的身躯抽搐了几下,最终,彻底没了声息。 第48章 打虎英雄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陈锋第一次直面猛虎。毕竟在现代,老虎可是保护动物,在野外想见到可不容易。刚才高度紧张的时候没觉得,现在猛虎死了,陈锋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就像擂鼓一样,后背也冒出了一层冷汗。好在他前世是特种兵,素质过硬,不然可能现在拿弓弩的手都会颤抖。 那些曾经不信陈锋,还叫囂得厉害的妇人们,一大半都嚇得双腿发软,坐在地上抖如筛糠。 她们还算好的,在阎王殿门口溜达了一趟的乔明更是不堪,屁股下边湿了一大片,瘫坐在地上抖个不停,牙齿打得咯咯直响,显然是被嚇坏了。他妹妹乔小更是哭得撕心裂肺,紧紧抱著乔大娘。 顾修远也力竭,一屁股瘫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气,脸色煞白。厉北辰和沈墨白赶紧上前扶起顾修远,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我的儿啊!”乔大娘连滚带爬地跑到乔明身边,一把將他抱在怀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確认儿子没事,她“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对著陈锋的方向,嘭嘭嘭地磕起头来。 “陈家小哥,这是救命的大恩,你受得起!”乔大娘哭著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感激与敬畏,“要不是你,我儿……我儿就没了啊!你就是我们乔家的活菩萨!回去我就给你立长生碑,和祖宗牌位放在一起,一辈子供著!” “使不得!使不得!”陈锋一看这架势,嚇了一跳。他很不习惯古人的跪拜之礼,特別对方还是个老人家,赶紧伸手去拉乔大娘,“乔大娘,您可千万別这样!您这么大年纪给我磕头,不是折我寿吗?快起来,快起来!” 这时,村长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他看到死去的猛虎,又看了看嚇得瘫软的乔明,心里头也是一阵后怕。他连忙上前,和陈锋一起,好说歹说才把乔家几人拉起来。 “乔大娘,陈锋说得对,快起来吧!”村长劝道,“陈锋这孩子心善,看到乡亲有难,哪能袖手旁观?都是乡里乡亲的,这点小事,不值当您这样!” 乔大娘擦了擦眼泪,又转头看向顾修远三人,眼中带著同样的感激:“还有你们几个!多谢你们救了我儿!” 顾修远三人虽然也嚇得不轻,但听到乔大娘的感谢,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乔大娘,您別客气,都是一个村的,应该的!”厉北辰挠了挠头,有些靦腆地说道。 “就是就是!我们哥几个平时没少受乔明哥的照顾!”沈墨白也跟著说道,语气真诚。 那些原本四散奔逃的村妇们,看到猛虎已被陈锋射杀,也壮著胆子,慢慢地围了上来。她们看著地上那庞大的虎尸,又看看手持弓弩,气定神閒的陈锋,眼中都充满了敬畏和崇拜。 身处乱世,强者为尊。无论以前陈锋在村子里如何混帐,如何不著调,现在所有村民看他的眼神,全都变了。 陈锋当著她们的面,以一己之力搏杀猛虎,救下乔明,这让这些妇人有种在做梦的感觉。这可是老虎啊!不是寻常的野猪野兔! 可是地上那巨大的虎尸,那散发著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庞然大物,却在无声地提醒著她们——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 “陈……陈锋哥哥,你真是太厉害了,一个人就杀了这么大一只老虎!”关小雨两眼盯著陈锋,眼睛亮晶晶的,小脸上满是崇拜和憧憬。 哪个少女不怀春?不仅关小雨眼睛亮晶晶的,其他適龄姑娘或者家里有姑娘的妇人,看陈锋的眼神也都如此。 之前没姑娘愿意嫁给陈锋,是怕嫁过去被饿死、被打死。可现在,她们看到了陈锋的另一面。 连老虎都能打死,还养不活一家人吗?嫁给打虎英雄,以后在村里谁还敢欺负自己?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啊! 之前和乔大娘一起带头攻击陈锋的赵婶子,此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有些忐忑地走到陈锋跟前,低著头,声音细若蚊蚋:“小……小锋,之前是我不对……我……” 陈锋也懒得跟一个乡村老妇一般见识,摆了摆手,爽快地说道:“没事婶子,都过去了。” “对,都过去了,不提了!”村长拍著陈锋的肩膀,畅快大笑道:“好样的!哈哈,咱们清河村也出了一个打虎英雄,以后我看谁还敢小看咱们清河村!” 顾修远三人也围了过来,脸上带著劫后余生的兴奋,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村民们讲述著刚才的惊险场面,把陈锋的英勇事跡又渲染了一番,引得村民们连连惊呼。 “顾小子,你们也够胆量啊!”有村民对著顾修远竖起了大拇指,“敢去引开老虎,有种!” 厉北辰和沈墨白也得到了不少讚扬,这让三人心里头乐开了,感觉这趟活儿,值了! 陈锋看著眼前的景象,心里头也有些感慨——这乱世,果然只有强者才能得到尊重啊! 林月顏心头一直悬著,方才那一声虎啸,震得她魂儿都快飞了。她將碗筷匆匆刷洗乾净,也顾不得收拾,便急急忙忙地出了屋子,寻著那混乱的声响往村口跑去。 才出院门,她便听见村口方向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隨即是村民们惊恐的尖叫和四散奔逃的脚步声。她身子一颤,嚇得脸色发白,但回过神来,也顾不上害怕,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陈锋! 她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往村口跑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身影。 跑到村口,只见一大群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林月顏挤进人群,焦急地搜寻著陈锋的身影。她看了一圈,却没找到他,心头顿时一凉,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喊道:“夫君!……” “这儿呢,这儿呢!” 人群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带著几分焦急。 陈锋听到林月顏的喊声,心里一紧,赶紧挤开人群,大步走到她面前。他看著她那张梨带雨的小脸,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却又带著一丝责备:“不是让你在家吗?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林月顏哪里听得进他的责备,她只知道,她的夫君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一向害羞的她,此刻就好像没看到周围那些看好戏的村民一般,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衝到陈锋旁边,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紧紧地,生怕一鬆手他就飞了一样。她將脸埋在他的臂弯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气,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没事,没事。”陈锋轻轻拍著她的后背,感受到她身子的颤抖,心头又是一软,柔声安慰道:“一只老虎而已,我两箭就射死了,瞧把你嚇的。” 说完,他拉著林月顏,挤开人群,指著地上那头巨大的虎尸,脸上带著一丝得意:“看,就是它!以后啊,咱们清河村再也不用怕老虎了!” 林月顏顺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认出来,插在虎头上只剩下一半的箭矢,的確是陈锋的。她心里头悬著的石头终於落了地,紧绷的神经也隨之放鬆下来。 直到这时候,林月顏才发现周围的村民们全都一脸曖昧地看著自己,眼中带著一丝促狭。她猛地鬆开陈锋的胳膊,俏脸瞬间羞得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陈锋家的,你男人可厉害了,你以后有福了。”赵婶子笑眯眯地打趣道:“成了亲就是不一样,成了男人都能杀老虎了!” 赵婶子这话一出,周围的妇人们也都跟著起鬨。 “婶子你可別说了,月顏脸皮薄,等下被你说哭了,还得我哄。”陈锋发现林月顏羞得都快把头埋进衣服里了,笑著把她护到身后,语气里带著一丝宠溺。 “哟哟哟,这就护上啦?” “月顏啊,害什么的羞嘛,你当家的打死了老虎,我们都替你高兴!” “我看你是眼红!” “我就是眼红怎么了,老虎可值钱了,送去县府还有奖赏,你不眼红吗?” “月顏的命真好。” 不少妇人看著林月顏,眼神中都有著浓浓的羡慕。这个时代,女性地位低下,男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像陈锋这样维护媳妇儿的少之又少。 最重要的是陈锋一个人打死了老虎,不管是卖虎的钱还是官府赏金,都是他一个人的。这可是一大笔钱,省著点儿,往后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用发愁了。没有婆婆在头上压著,当家的改邪归正实力强,知道心疼人,一下子又得到这么一大笔钱……村里其他妇人不羡慕林月顏才怪呢。 就在这时,乔大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这些日子,乔家日子过得艰难,作为家里的顶樑柱,乔大这几天都在山里挖野菜或者做陷阱抓兔子,天黑才会回家。 刚到村口不远处,就听到有猛虎咆哮。妻子、儿子、女儿都还在村里,乔大心都凉了半截。他飞奔过来,看到乔明和乔小没事,才鬆了口气。 当他从乔大娘口中得知,是陈锋救了他全家时,乔大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动容。他安慰好妻子女儿,带著裤子还没干的乔明,挤开人群来到陈锋面前。 乔大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仅剩的右臂狠狠锤了下胸膛,沉声说道:“陈家小子,大恩不言谢,以后俺乔大这条命就是你的,但凡有事你只管吩咐!” 这是军中最高的礼仪,意味著他將自己的性命交给了陈锋。 “乔叔,大娘是月顏表婶,咱们就是一家人,这么说不是见外了吗?”陈锋笑著说道。 这话在后世只是最简单的客套话,却实实在在说到了乔大心坎里。乔家当家是个残疾人,在村里的日子也不好过,挖野菜的妇人都不太愿意和乔家女眷一起,因为她们挖的太快了,並且乔大娘在村中人缘也不好。这些年乔大见识过太多人情冷暖,也更加珍惜別人的善意。陈锋冒死救了他的家人,又说了这番话,把乔大感动的不要不要的。 村长看著这一幕,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这么多年来,还没听说哪次猛虎下山不叼走几个人?只有这次,官府都没派人打虎,老虎却连一个人都没伤到就被干掉了。 都不用陈锋说话,村民们自发的找来麻绳槓子,把老虎抬到陈锋家里。 林月顏虽然还在羞涩,但看著陈锋被村民们拥戴,心里头也替他高兴。她將上午多做的豆脑和豆腐做的菜拿出来,热热闹闹地招待大家。虽然还羞得满脸通红,但是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又被妇人们打趣一顿。 “陈锋,你看带谁一起去县府?”村长把陈锋拉到一旁,小声问道。 卖老虎和赏金是一大笔钱,按照规矩,跟著去县府的人,陈锋是要管饭的,如果懂事,多少还要封点红包。这年头,吃饱饭的机会不多,所以跟著去县府是个美差,村长也不好自作主张。 “麻烦村长,弘飞大哥,乔叔和孙康叔他们一起去吧。”陈锋笑著决定人选。 村长自然不用说,肯定要去的,顺带著把他儿子王弘飞也带上,卖个人情,毕竟以后还要在村里做事。孙康是铁匠,手艺很是出名,县府经常在他这订做武器啥的,门路熟,带上他是应该的。 对於陈锋愿意带著独臂的乔大,让村长有些意外。乔大毕竟是个残疾人,又是外姓,按理说这种好事轮不到他。不过陈锋这个当事人做出了决定,村长也不好反驳,只是心里头也对陈锋的这份心胸暗自讚嘆。 第49章 意外来客 陈锋正准备把虎尸处理一下,突然有村民火急火燎地跑到村长面前,气喘吁吁地大喊:“村长!村长!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人!” 村长一愣,眉头紧锁:“很多人?!” “他们……他们问有没有看见一头受伤的老虎,说是他们的猎物!”村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此话一出,围观的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哪来的强盗?竟敢跑到咱们清河村来抢东西!” “就是!这老虎是陈锋打死的,跟他们有啥关係!” “他们把老虎赶到咱们村,差点害死人,这笔帐还没找他们算呢,他们倒好,先来抢东西了!” 村长闻言,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看了看陈锋,陈锋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走!咱们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村长一挥手转身向村外走去。 “走!咱们去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咱们清河村撒野!”乔大娘更是擼起袖子,骂骂咧咧地走在最前面,“这老虎是陈小子拼了命打下来的,谁敢抢,老婆子我第一个不饶他!” “没错!陈锋是我们清河村的大英雄!那老虎就该是陈锋的,別人不能抢!”有村民大声附和,其他村民也纷纷点头。 陈锋看著这群热血上头的村民,无奈地嘆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不,多事之冬啊! 他眼角余光瞥见关小雨那丫头,正伸长了脖子,一脸兴奋地想往村口凑热闹,连忙一把將她抓了过来。 “小雨!別去凑热闹!”陈锋把她交给身旁的林月顏,“月顏,你在家待著,我出去看看。把小雨看好,別让她去瞎掺和。” 林月顏乖巧地点点头,紧紧拉著关小雨的手,却止不住有些担忧。 陈锋快步跟上,顾修远他们也紧隨其后。 顾修远一脸凝重,小声对陈锋说:“陈哥,我看那帮人可能来头不小,咱们得小心点。” 陈锋点了点头,暗自思索著,能在这种乱世里几十號人浩浩荡荡地追著老虎跑,还敢跑到村子里要东西,的確不太可能是简单人物。 走到村口就看见几十號人正站在那里。他们大多穿著皮裘,腰间佩刀,个个身形高大,眼神锐利。 为首的是一个身著貂皮大氅的年轻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容顏娇美。她身旁站著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在一眾人高马大的壮汉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敢问诸位,来我清河村有何贵干?”村长上前一步,拱手客气地问道。 那为首女子向前一步,打量了村长一眼,也拱手还礼:“老人家,在下李无忧,我们是来冀州做生意的商人。这几日在追猎一头老虎,虽然让它受了伤,但还是不慎让这孽畜跑了。我们今日循著痕跡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贵村,还请见谅。不知老人家可曾见到老虎的踪跡?” 她说著,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人群,当看到从人群中走出的陈锋时很是惊讶,差点要脱口而出:“姐夫?” 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眼前这人虽然和她姐夫长得极像,尤其是那眉眼间的神韵,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细看之下还是有些许区別。 她心里暗自惊嘆——这大乾的汉子,竟然也有长得如他姐夫那般俊朗的? 陈锋眼神扫过少女那皮毛细腻光滑的貂裘,不像大乾寻常富商能穿戴的。再看她身后的那些隨从,个个凶神恶煞,哪里像富商的护卫?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那少女说是来冀州做生意的,可她的口音却很怪,虽然努力模仿大乾口音,但还是带著一丝北蛮的腔调。 陈锋心里已经有了数,这少女八成就是北蛮大元某个贵族。 “你们的猎物?这话说得可真轻巧!”乔大娘挤上前气愤地说道:“这老虎差点咬死我儿!若不是陈锋,我儿就没了!现在它被陈小子打死了,就是陈小子的!你们想抢,没门!” 陈锋有些惊讶,没想到乔大娘面对这么多凶恶的大汉竟然还敢上前理论。 那中年男子眉头微皱,刚想说什么,却被少女拦住了。 少女美目流转,好奇地看向陈锋。 “这位壮士,敢问这老虎可是你所猎?”李无忧问得客气。 陈锋点了点头,没有否认:“不错,这孽畜衝进村子,差点伤人,被我打死了。” 少女闻言,美目异彩连连,她上下打量著陈锋,眼中满是欣赏——这人不但长得像姐夫,连这份气魄和实力也和姐夫很像! 她身旁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虎背熊腰的年轻人有些不爽,他见少女对陈锋露出欣赏之色,心里头更加不悦。 他上前一步,指著陈锋,语气不善地说道:“这老虎是我们先发现並打伤的,按理说这猎物归属便应是我们的。” 那年轻人见陈锋没反应,以为陈锋怕了,猛地伸手想去推搡陈锋的肩膀,嘴里还骂骂咧咧:“你个泥腿子!懂不懂规矩?” 他这一推,带著一股子劲风,显然是练过武的。 然而,他还没碰到陈锋的衣角,陈锋却突然动了。 陈锋左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抓住那年轻人的手腕,右手猛地发力,一个四两拨千斤,那年轻人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地踉蹌了几步,一个没站稳,直接摔了个狗吃屎,狼狈地趴在地上。 “你!”年轻人又惊又怒,他没想到陈锋竟然有这般身手,他可是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鲜少有人能比过他,没想到竟然被陈锋一个照面就给撂倒了! 少女看著陈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没想到陈锋竟然身手这般了得。 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隨即脸色一沉,对著那年轻人喝道:“胡闹!李大壮,你这是在做什么?!谁让你对这位壮士无礼的?!” “李,李大壮?”“李大壮”一愣。 “还不快向这位壮士道歉!”少女呵斥道。 “李大壮”虽然不情愿,但慑於少女的威严,还是地对陈锋拱了拱手:“对……对不住……” “这位壮士,我这手下不懂事,衝撞了您,还望海涵。”少女对陈锋拱了拱手,歉意的说,“这老虎既然是壮士所杀,那自然该归壮士所有。” 她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陈锋,“这是我等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壮士收下。” 陈锋看了一眼那锭银子,少说也有十两。他没有接,只是淡淡说道:“姑娘客气了,在下打虎是为了救人,並非为了財物。这老虎,姑娘若是要只管拿去便是。” “那怎么行!”李无忧故作惊讶,但眼中却带著一丝玩味,“这老虎是壮士的战利品,我等岂能夺人所爱?” “陈公子这般身手与气度,想来迟早要飞黄腾达。”李无忧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不知陈公子可有兴趣走出这山村出去闯闯?正好我也有一些人脉,可以为你引荐一番。” “姑娘好意陈某心领了。陈某粗通拳脚,上不得台面。”陈锋拱手拒绝,“只想在这乱世安安稳稳过日子罢了。” 李无忧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陈公子何必妄自菲薄?以陈公子的才干,岂会甘心蜗居於此?罢了,小女子也不强人所难。” 她说著,又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塞到陈锋手中。那令牌通体黝黑,上面面刻著一头仰天长啸的银狼。 “陈公子,他日若有事,可凭此令牌来找我。就说……就说找李无忧便是。”她压低声音小声说道。 陈锋不动声色地收起令牌,心里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啸月天狼,拓跋氏……这女子竟然是北蛮拓跋皇室的人! 他面上不露声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多谢姑娘好意。” 李无忧见目的达到,便也不再多留。她对著陈锋微微頷首,然后带著她的隨从离开了清河村。 等李无忧她们走了,村长和其他村民才长长地鬆了一口气。刚才李无忧带的几十个手下人高马大,气势很嚇人,他们大话都不敢说一句。 “哎哟,嚇死我了!那帮人看著就不是善茬!” “可不是嘛!那腰间的刀看著老嚇人了!” 陈锋听著村民们的议论眉头微皱,他知道这事儿不能传出去,这些北蛮人的身份一旦泄露恐怕会引来麻烦。 “都別说了!”陈锋沉声喝道,“那帮人可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小心惹火上身!” 村民们被他一喝,顿时安静下来。 “陈锋说得对!”村长也跟著说道,“都赶紧回家!別再这儿嚼舌根了!”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李无忧离开的方向,心里头也隱约猜到了一些,但这些事情,不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掺和的。 村民们听了陈锋和村长的话,虽然心里还有些嘀咕,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纷纷散去。 陈锋回到家,林月顏立刻迎了上来,眼中满是担忧:“夫君,外面发生什么事了?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没什么事,就是一拨追猎那只老虎的人。”陈锋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髮,“经过一番交涉,已经完美解决了,你不要担心。”他没有告诉她太多,怕她担心。 “对了,小雨那丫头呢?”陈锋问道。 “关叔叔把她带回去了。”林月顏回答道。 陈锋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一旁的顾修远三人。 “你们三个,今天干得不错,很勇敢,是爷们!”陈锋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语气里带著讚赏。 顾修远三人被陈锋一夸,脸上都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你们有没有感受到村民们对你们態度的转变?”陈锋笑著问道。 三人对视一眼,都咧嘴笑了起来:“有!当然有!以前他们看我们,都跟看瘟神似的,今儿个都客客气气的!” “那就好!”陈锋满意地点了点头,“记住,只要咱们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总有一天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行了,都回去歇著吧!”陈锋再次强调。“明天寅时初,都记得来做豆腐!可別睡过了头!” “是!陈哥!”三人连连点头,兴高采烈地离去。 第50章 武邑领赏 送走所有人之后,夜色渐浓。 “月顏,你要带什么东西吗?”陈锋帮著林月顏收拾著行李隨口问道。这年头去一趟县府不容易,很多人一辈子都去不了几次。 “家里有粮,没什么要带的……”林月顏低著头,一边將几件乾净的旧衣裳叠好,一边轻声应道。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出声。她不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能有閒工夫带那么多人追著老虎跑的,肯定不是什么寻常百姓。陈锋不愿多说,她也明白是不想让她担心。 她只是默默地將陈锋的几件换洗衣裳收拾好,又把早上做豆腐时剩下的一些豆渣饼用油纸包好,塞进他的包袱里。 陈锋看她这副模样,心里头嘆了口气。他知道她心思细腻,有些事情瞒不过她,但眼下也不是解释的好时机。他只是走上前,轻轻將她揽入怀中。 “夫君,路上饿了就吃这个。”她轻声说,眼中带著一丝不舍。 陈锋看著她那双温柔的眼眸,心头一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好,都听娘子的。” 第二天寅时还没到,天边还掛著几颗黯淡的星星,在清河村笼罩在一片寂静的薄雾中时顾修远他们就来了,三人搓著手,哈著气,脸上带著几分兴奋和紧张。 “陈哥,我们来了!”顾修远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吵醒了村里人。 “嗯!”厉北辰和沈墨白也跟著点头,沈墨白更是直接走到磨盘旁,擼起袖子就准备干活。 昨晚泡的几十斤黄豆,此刻已经吸饱了水,变得圆润饱满。几人一阵忙活,石磨在他们的推动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將黄豆源源不断地研磨成细密的豆浆。屋子里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豆香。 磨豆子、滤豆渣、煮豆浆、点卤……每一个步骤都不能马虎。这次陈锋没有自己动手,只在一旁指导,顾修远三人也学得认真。 隨著天色渐亮,几十斤黄豆都磨成了豆浆,又经过一系列工序,大概製成了一百来斤豆腐和豆腐脑。几人忙得大汗淋漓,额头、脸上、脖颈上都掛满了汗珠,做完之后肚子都饿得咕咕叫。 林月顏这时也很贴心地端出四碗瘦肉粟米粥,热气腾腾的,闻著就让人食慾大开,粥里还放了几片醃菜。 “慢点吃,別噎著!”林月顏看著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捂嘴轻笑,声音温柔:“不够锅里还有,不用担心。” 顾修远三人哪里顾得上形象,他们平日里都是粗茶淡饭,这肉粥可是难得的美味。三两下就將碗里的粥喝了个精光,连碗底的米粒都颳得乾乾净净。 “陈哥,这粥真香!”吃了三碗后厉北辰摸了摸肚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沈墨白也跟著点头,脸上带著一丝不好意思的红晕。 “行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陈锋收回碗筷,对顾修远他们说道:“你们三个,一会儿就驾著牛车把这豆腐和豆腐脑拉到青云镇上试著卖一下。我还要把老虎带去县府报备,就不能和你们一起了。” 顾修远三人都蒙了。他们之前不是打架斗殴就是偷鸡摸狗,哪做过什么正经生意?让他们去卖豆腐?这……这能行吗? “陈哥,我们……我们没做过买卖啊!”顾修远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说。 厉北辰也跟著附和:“是啊陈哥,我们只会打架,哪会做什么生意啊!” 沈墨白虽然没说话,但脸上也写满了忐忑。 陈锋看著他们这副样子,心里头有些好笑。他知道他们心里没底,但这也是锻链他们的机会。 “怕什么?!”陈锋故作严肃,沉声说道:“做生意又不是打仗,还能把你们吃了不成?再说了,这豆腐可是好东西,味道又好,豆腐脑更是咱们特有的,还怕卖不出去?” 他指了指厉北辰:“北辰机灵,嘴皮子也利索,適合接待客人,多跟客人说说咱们的豆腐的特別之处,嗯……可以用打虎英雄的噱头做宣传,打虎豆腐,吃了这豆腐一拳能打死一头老虎!吃得多打得多!” 他又看向沈墨白:“墨白虽然话不多,但是心细,算帐精明,可以帮忙收钱算帐,別让人给蒙了。” 最后,他拍了拍顾修远的肩膀,笑道:“至於你,顾修远,嗓门大,力气也大,可以宣传招揽客人。谁要是敢捣乱,你就亮亮你的拳头!” 陈锋这番话,让顾修远三人心里头顿时有了底气。 “做生意啊,讲究个『吆喝』。”陈锋清了清嗓子,开始传授一些做生意的小窍门,“等你们到了镇上,先找个热闹的地方,把板车停好。然后,顾修远你就扯开嗓子喊,就说『新鲜出炉的豆腐、豆腐脑,味道一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声音要大,要洪亮,把人都吸引过来。” “北辰,你负责跟人介绍豆腐的好处,比如咱们的豆腐白嫩滑溜,豆腐脑香甜可口,吃了强身健体啥一拳打死老虎啥的,把话说得越玄乎越好。再弄个小碗,给路过的人尝尝咱们的豆腐脑,免费的,尝过才知道好!” “墨白,你负责收钱,找零,脑子要清楚,別算错了。记住,童叟无欺,咱们做的是长久买卖。要是有人想捣乱,顾修远你就看著办!” “至於价格嘛……”陈锋想了想,说道:“豆腐就按市场价的四倍,咱们主打高端豆腐,豆腐脑十文一碗!” 顾修远他们听陈锋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头顿时有了谱。他们看陈锋这么信任他们,也不好意思再说不行——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 “陈哥,您放心吧!我们保证完成任务!”顾修远拍著胸脯保证。 看著天色蒙蒙亮了,几人把豆腐和豆腐脑搬上沈墨白的牛车上,用乾净的湿布盖好。之后陈锋又叮嘱了几句,顾修远三人这才驾著牛车,踏上了去青云镇的土路。 没过一会,村长也带著儿子王弘飞、乔大和孙康赶到陈锋家。 “陈小子,都准备好了吗?”村长问道。 “都准备好了!”陈锋指了指院子里用麻绳捆好的虎尸。 好在乔大还带来了一辆大板车和一头牛,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把几百斤的老虎带到县府。 林月顏也早已经把熬好的粟米粥放到了桌子上,让他们先吃点东西再上路。 “月顏,我估计晚上才回来,你要是害怕,就去王大妈那。”清河村到武邑县府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二十里,但是中间一大半都是狭窄的山路,还有弯弯绕绕的。这一去一回,少说也得大半天。 “嗯。”林月顏心中虽然有些担忧和不舍,但还是乖巧点头,不想拖他的后腿。 几人吃过早饭,便合力將那头巨大的虎尸小心翼翼地抬到乔大的大板车上,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山路崎嶇狭窄,很多地方比板车宽不了多少,拉著几百斤的老虎很难走,老黄牛都累得直喘气。 一路上没有遇到劫道山匪,几个人了两个多时辰,一直到快到中午才走完二十多里山路。 转过山脚,远远出现一座城池的轮廓。这就是管辖清河村的县府——武邑县。 县府不大,长宽不过四五里,连后世很多乡镇都比不过。但是大块青砖筑成的城墙却高五六米,表面上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刀砍斧砸和灼烧烟燻的痕跡,仿佛在敘说著曾经发生过的战斗。这显然是一座兵城,饱经战火,守卫著大乾的边疆。 上了官道,路上人多了起来,牛车、马车、行人络绎不绝。陈锋他们的板车拉著那头巨大的虎尸,把路占了一小半。 冀州之地,曾经猛虎泛滥成灾,老百姓苦虎久矣。也就这十多年来战乱频频,老虎这才少了些。 看到板车拉著那么大一头猛虎,路人纷纷避让,以表示对打死老虎好汉的尊敬。他们对著虎尸指指点点,发出阵阵惊嘆。 “哎哟喂,这么大一只老虎!得有五六百斤吧!” “可不是嘛!这得是哪个英雄打死的啊!” “瞧这老虎的个头,比我见过的那些可大多了!” 这让乔大和王弘飞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昂头挺胸的,好像他们就是打虎英雄一样。孙康也时不时地捋著鬍子,有一丝小小的得意。 几人从南城门进入县城,拉著板车直奔城中央的县衙。 第51章 大赚一笔 县衙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打虎又是为民除害,衙役倒也没敢为难陈锋他们,只是简单查验过老虎的尸体之后,便割掉了老虎的舌头,然后就把十贯赏钱给了村长。 为了鼓励民眾猎杀猛虎,防止地方官强买强卖,朝廷规定县衙需要支付打虎的赏金,却不能收购虎尸。割掉老虎舌头,就是为了防止有人买走老虎之后重复领赏。 几人领了赏钱,还要自己去找买家。 拉著板车刚出县衙,就被闻讯赶来的几个毛皮商人围住了。 “孙铁匠,你可以啊,竟然打死了一只老虎!说吧,多少钱!”孙康每年都要来县府卖铁器,很快就有人认出他来,开口询价。杀死一头老虎在武邑是超级大新闻,更何况这可是这十多年来的首次打到大老虎。 一头老虎一般可以买八十贯钱左右。但是孙康却伸出两根手指,开口说道:“二百贯钱!” “老孙你他娘的被猪油蒙了心吧,老虎什么价钱你不知道吗?”有毛皮商人骂道。 “老王,我们的老虎和別的老虎能一样吗?”孙康也不甘示弱,他指著虎尸,唾沫横飞地说道:“他们送来的老虎哪个不是一群人围著捅死的,早就被砍得大窟窿小眼的,你再看看我们这头,身上就几个小孔,个头还大,毛色也好,他们能比得上吗?” “那也值不了二百贯!” “这可是咱们武邑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只!意义非凡!而且这么好的老虎,几十年也遇不到一次,怎么不值?少了二百贯不卖!” ……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討价还价,老虎最终以一百八十贯的价钱卖给了老王。 加上官府的十贯赏金,这只老虎总共收穫了一百九十贯。 一贯钱是一千个铜板,也就是一两银子,一百九十贯铜钱那可重的要死,好在老王给的钱是银子。 大乾的铜板还是很值钱的,一个铜板就可以买一个肉包子。 有了这笔钱,陈锋接下来好几年都完全不用为赋税和吃喝发愁了。 “走走走,吃饭去!”手里有了钱,心里就有了底,陈锋看到正当政务,豪气的一挥手,带著几人去找饭馆。 从早上到现在跑了几十里山路都没吃饭,孙康几人也都飢肠轆轆,笑呵呵跟上。 大乾虽然有炒菜,但饮食主要还是以蒸煮为主,在路边找了一间看起来还算乾净的客栈。客栈里人声鼎沸,饭菜的香味瀰漫在空气中。陈锋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赶紧送上菜单。 陈锋看了看菜单,要了几碗肉汤,白面饃直接上了一盆,又点了几个小菜。这些东西已经是客栈最好的伙食了。 总共了七十个铜板,乔大替陈锋心疼了半天,觉得陈锋太败家了。七十个铜板买粗粮的话,再配些野菜,够他们一家人吃一个月了。 但是下午乔大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败家。 吃完饭陈锋就给村长几人每人封了个红包,孙康打开一看,足足二两银子。 “陈锋,太多了,我不能收。”这个红包太大了,连村长都觉得有些烫手。 “不多不多,你们放下手里的活计跟著我跑了那么远,总不能让你们白白跑路吧?”陈锋说道:“要不是你们,我连县衙的门都摸不著,更別说把老虎卖出那么高的价钱了。” 这话倒不是陈锋谦虚,如果不是孙康、乔大和村长跟商户们討价还价,这头猛虎至少少卖好几十贯。那就是好几万个铜板。 “都是一个村的,这是应该的。”村长说道:“中午你请我们敞开肚子吃肉吃饃,已经了不少钱,隨便给俩铜板意思意思就行了。” “还是古人淳朴啊。”陈锋在心里感嘆一声,故意板起脸说道:“我陈锋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你们不收,就把它扔了吧。” “你呀你呀!”村长看到陈锋倔脾气上来了,只好把红包塞进怀里。 “这就对了嘛。”陈锋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开始了大採购。 半个下午的时间,陈锋掉了足足十两银子,不仅买了粮食盐巴之类的生活用品,还买了很多孙康不认识,或者认为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装了大半板车。 本来还想给林月顏再买身衣裳,可是找遍整个县府也没有卖成衣的,只能下次去冀州城再说了。 又请大家去客栈下馆子吃了一顿,然后才开始返程。 陈锋几人刚刚离开城门,衙役就带著一个穿著盔甲的英姿颯爽的女子进了陈锋吃过的客栈。 “几位官爷,打尖还是住店啊!”小二赶紧迎了上去。 “不打尖也不住店,跟你打听个人。”衙役问道:“今天上午卖虎的几个人是不是来过你们这里?” “卖虎的?”小二一愣。他上午很忙,没来得及去看热闹,光听说了有人卖老虎,却没见到。 “他们一共五个人,领头的是个看个老汉,还有个独臂汉子。”衙役这么一说,小二马上想起了:“对对,他们中午在这里吃的,但是已经走了。” “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这个小的不知道。”小二忍不住问道:“官爷,您找他们干什么,莫不是他们犯了什么事?” “不该问的別问。”衙役沉声呵斥一声,小二嚇得脖子一缩,不敢再问。 “他们没犯事,刚刚我看了老虎,发现杀虎之人箭术高超,所以想要过来结识一下,没有恶意。”穿著盔甲的年轻女子笑著说道,虽然是笑著,但眼中却透著一股冷意,“你如果再见到他们,来城北的赤羽营通知一声,赏钱少不了你的。” “是!”小二一听赤羽营几个字,態度马上变得更加恭敬。他听人说过,那是一位继武安侯之后的镇守边境的镇北侯的军队。 出了客栈,衙役发现年轻女子满脸失望的样子,安慰道:“小姐,咱们县虽然少,但是其他县总有其他打死老虎的,您要是喜欢打虎英雄,明天我就去给你找几个。” “不一样的。”穿著盔甲的年轻女子说道:“那只老虎的两条腿都被箭矢洞穿,头上那支箭更是直插眼眶,说明杀死这只老虎的是一个弓箭高手,而且力大无穷,北边战事將起,急缺这样人才!” “周捕头,你帮我留意一下,如果发现这个人的消息,烦请通知我一声。” “叶小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衙役躬身答应。 …… 少了几百斤的老虎,陈锋几人返程的速度快了许多,天没黑就回到清河村。 “给,冰葫芦!”送走看热闹的村民,陈锋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裹,递给林月顏。 “怎么突然买了这个?”林月顏一愣,没想到陈锋竟然会买这个。虽然自己的確很喜欢吃,但她从未和陈锋说过。 林月顏打开油纸,发现里面足足有十几根葫芦,红彤彤的,晶莹剔透,在烛光下闪著诱人的光泽。 “怎么买了这么多?”她惊喜地问道。 “好不容易去一趟县府,自然要多买些。”陈锋笑著拿出一根,递到她嘴边:“听客栈的伙计说,这葫芦可是县里的招牌,很受小姐夫人们欢迎。你赶紧尝尝。” 林月顏羞涩地接过葫芦,小口地咬了一颗,酸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瀰漫开来,让她眼睛都亮了几分。 “好好吃……”她小声地讚嘆道,脸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小雨要是见到这些葫芦,怕不是要馋死了。”林月顏突然想起关小雨,忍不住笑道。 “没事,等下给她送一点,对了,给王大妈那边也送几个,让小翠也尝尝。”陈锋大方的说道。 “嗯!”林月顏重重地点头,心里头暖洋洋的。 第52章 狗眼看人低 第二天,顾修远他们来的比昨天还早,兴奋地不得了。 昨晚泡的近百斤黄豆,此刻已经吸饱了水,变得圆润饱满,颗颗胀鼓鼓的。 “陈哥,这么多黄豆,今天能出多少豆腐啊?”厉北辰搓著手,一脸期待地问道。 “少说也能出二百多斤豆腐和豆腐脑。”陈锋指了指那些黄豆,“好了,赶紧干活吧。” 三人闻言,顿时来了精神,二话不说,便擼起袖子,推著石磨开始忙活起来。 磨豆子、滤豆渣、煮豆浆、点卤……每一个步骤都不能马虎。这次陈锋没有自己动手,只在一旁指导,顾修远三人也学得认真,时不时地提出疑问,陈锋也耐心解答。 直到所有的豆浆都化作一块块白嫩的豆腐,和一桶桶散发著热气的豆腐脑,三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得浑身酸软,肚子更是饿得咕咕直叫。 “陈哥,这……这不是豆腐山,是金山银山啊!”沈墨白看著那些豆腐,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瞧你们这齣息!”陈锋笑著打断了他们的幻想,“行了,別光顾著傻乐!今天我也不能和你们去镇上卖豆腐。” 三人一愣,脸上写满了不解。 “你们想想,咱们这点豆腐,光在青云镇上卖,能卖多少?”陈锋循循善诱,“整个武邑城里的酒楼客栈,大大小小有二十家左右。咱们的豆腐和豆腐脑,味道比市面上的好上百倍,只要能够將生意推销到酒楼中,咱们就不愁豆腐的销售!” 顾修远三人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对啊!酒楼客栈的需求量可比寻常百姓大多了! 三人心里头顿时有了谱,也明白了陈锋的良苦用心。 “陈哥,您放心吧!我们保证完成任务!”顾修远拍著胸脯,声音洪亮。 天蒙蒙亮,陈锋几人就都出发了。 陈锋骑著小毛驴,优哉游哉地前往武邑县城。这次没什么太多东西要带,轻鬆多了。 他直接骑著毛驴在武邑城內找酒楼,很快,他就来到之前打虎领赏时来过的那个酒楼——百味楼。不过虽然名字叫百味,但是菜品並没有那么多,生意一般般。 这条街道上还有一家酒楼,名叫悦来居,价格更贵一些,但生意很不错。 陈锋將毛驴停在悦来居门口,他將豆腐切了一块,提著豆腐走进了悦来居中。 此时的酒楼还未开张,和现代差不多,早上酒楼是不做生意的,这个时候大多在准备中午的菜品。 看到陈锋进来,掌柜的皱了皱眉,眼里露出一股嫌弃。 “去……去……去……哪来的叫子,討饭也不看地方!快滚……”掌柜冷哼道,隨即他示意伙计赶人。陈锋穿的衣服的確不太好,这几次赚钱之后帮媳妇儿买衣服的同时虽然也顺道买了一件,但没捨得穿。 陈锋本来脸带笑意,可对方这话,顿时让他脸色一冷。 “掌柜的,我可是来跟你做生意的,你这般无礼,是不是不太好!” “谈生意?呵呵……老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笑话,你一个乞丐也配跟老子谈生意,识相的马上滚,不然,別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陈锋闻言,眼神微冷,这样的掌柜,哪怕是跟他谈成了生意,陈锋心里也不会痛快,有钱他也不想给这傢伙赚。 “什么事这般吵!”这时,从里面走出一名一脸福態的中年,一身锦衣,看起来就是一身富贵相。 “东家,这乞丐说是来做生意的,小的正准备赶他走呢!”掌柜闻言,连忙一脸諂媚的走了过去。 福態中年闻言,看向陈锋,当看到陈锋衣著破烂,他皱了皱眉,嘴角掛了丝嘲讽。 “一个乞丐能有什么好生意可做。快將人人轰走,別影响我们做生意。”他冷冷瞟了眼陈锋,鄙夷道。 陈锋本以为东家来了,会是个明事理的,哪想到跟掌柜一路货色,难怪掌柜是这德行,这叫上樑不正下樑歪! 他玩味的看向富態中年,声音带了丝戏謔道:“你是酒楼的东家是吧,希望你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 富態中年东家闻言,转头看向陈锋,鄙夷道:“后悔?老子还不知道后悔怎么写呢!小子,马上滚出去,不然,就將你打出去。” 隨著他的声音,店里顿时出现几名凶神恶煞的伙计,个个膀大腰圆,一副要扔陈锋的样子。 陈锋冷冷看了眼对方,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他没有多说,转身离开了酒楼。 他没想到到哪都能够遇到狗眼看人低的势利眼。自己好好的想谈个生意,却碰到这么几个玩意。 压下心中的怒火,陈锋看了眼对面的百味楼酒楼,皱了皱眉。 这边的悦来居都这个德行了,也不知道对面的百味楼是不是也这德行,真若是这样,只能是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了。 不过,不管如何,总得是要去试试的。 陈锋又骑著毛驴来到了百味楼门口。 刚进门,就见中年掌柜的抬头望来,见到陈锋,他愣了愣,但还是笑了笑道:“这位客官,咱们酒楼还未开门做生意,您若是想吃饭,可能还得再等些时候!” 这个掌柜的倒是客气不少,脸上虽然是职业化的笑,但比起对面的悦来居来,那就真诚太多了。 “掌柜,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想跟你做笔生意。不知道掌柜的可感兴趣!”陈锋对中年掌柜笑了笑道。 对方闻言,愣了愣,一脸疑惑。这年头流行穿得破破烂烂的来酒楼谈生意? 陈锋看著对方,笑了笑道:“这笔生意若是掌柜的愿意做,我保证你的生意一个月之內,超过对面的悦来居!” 中年掌柜闻言,神情微呆,他有些愕然的看著陈锋,脸上露出一股失笑。 “客官说笑了,对面的悦来居大厨手艺非凡,我们比不过,你说跟你做笔生意,生意好过对面,实在是有些开玩笑了!” “是不是,不如掌柜看看我手上这东西就知道了!”陈锋没有废话,將包著豆腐的麻布打开。 当露出里面的豆腐时,本来还一脸怀疑的掌柜,脸色突然一变。 他看到陈锋手上的东西,脸色变得有些严肃。豆腐他还是知道的,可这白嫩的模样,实在是看得人惊奇。 “客官,这是……豆腐?”他望向陈锋,指著豆腐道。 “这是我祖传的秘制豆腐,和市面上那些普通豆腐可不一样,製作成菜餚,不仅非常美味,还营养丰富!不知道掌柜的,可借你家厨房一用?在下让掌柜试试菜!”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如露一手。只要对方尝到豆腐的味道,陈锋可不相信对方会不买! 第53章 打开销路 掌柜的闻言,眼露好奇,连忙道:“公子,请隨我来!” 他对陈锋的称呼也变了! 他將陈锋带到后厨,此时的厨房中有两个大厨,还有几个帮厨。 看到掌柜的带人进来,正在忙碌的眾人一脸疑惑。 陈锋没有理会眾人,他来到案板前,开始准备辅料,他想做一个葱烤豆腐,再做一个咸菜燉豆腐。 当然,也准备了一个小葱拌豆腐。他拿进来的豆腐差不多两斤,足够用了! 眾人愕然的看著忙碌的陈锋,一时间不知道陈锋想做什么。 直到陈锋將豆腐拿出来,后厨的眾人这才惊异的发现,那白嫩嫩的东西,竟然是豆腐。 陈锋在眾人惊异的目光中,將三种豆腐做好。熟练的动作,让掌柜和大厨一脸惊异。本来陈锋还想做最喜欢的麻婆豆腐的,但考虑到很多材料都没有,也只好放弃。 当三个菜送到了掌柜和两个大厨面前时,三人还处在懵逼状態。 “掌柜,两位师傅,尝尝看……”他笑了笑道。 三人对视一眼,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先夹了一块葱烤豆腐。入口嫩滑,豆香浓郁,再配上酱油的咸鲜和葱的清香,那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 三人猛地瞪大了眼睛,迫不及待地抢起了葱烤豆腐,完全顾不上什么体面。实在是太好吃了,好吃到他们都有些失態。 “各位,別抢,还有两种做法呢!”陈锋看著他们,笑著提醒道。 三人闻言,这才恋恋不捨地將注意力放到了咸菜燉豆腐上。吃了一块煎得外黄里嫩的豆腐,再配上咸菜特有的风味,那味道简直是一绝!紧接著,他们又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小葱拌豆腐。三人再次对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震惊,这才回过神来。 不到片刻,陈锋做的三道菜就被他们三下五除二地干光了。旁边几个帮厨看得直流口水,恨不得也上去抢几块。 “小兄弟,你这豆腐,可真……真是绝了!还有没有?能不能长期供应给我们酒楼?价钱方面好商量!”中年掌柜对陈锋的称呼再次变了,这次直接叫上了“小兄弟”。 说到这,掌柜的语气一转,又道:“当然,若是能够独家供应给我们酒楼,价钱再高一些也无妨!” 陈锋闻言,诧异地看向中年掌柜,这人倒是精明。知道物以稀为贵,为了独家销售,不惜抬高价钱。 陈锋笑了笑,道:“掌柜的,这个怕是不能答应你。毕竟,你家酒楼的需求量只有这么多,独家供应给你,哪怕你抬再高的价,对我来说,也是亏本买卖!”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掌柜的不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去別家试试!”说著,陈锋作势起身,准备离开。 “別……別啊,小兄弟,好说,好说!你这豆腐卖多少钱一斤?我们先买二十斤?不,你有多少,我都买了!”掌柜的连忙上前,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了,立马放弃了垄断供应的念头。 陈锋看向他,摇了摇头道: “掌柜,不是我不想全卖给你,实在是这豆腐不能放太久,即使是冬天,你用水养著,也只能放几天。你买这么多豆腐,一开始怕是卖不掉。你今天可以试著推出我刚做的三道菜。等生意做开,你再多进货。” “毕竟,豆腐的价钱不低,你买太多,一旦坏了,就亏大了!” 掌柜的闻言,想了想后,觉得有理。 “那就听你的,我先买十斤吧。先推出来试试看。不知道一斤豆腐你要价多少?” 陈锋笑了笑,伸出一个拇指。“一百文一斤!” 掌柜的愣了一下,一百文一斤?这价钱確实不低,但想到豆腐的味道,他立刻又觉得合理。 “一百文一斤!行!你等著,我们现在就出去结帐。对了,明天你继续再送!明天应该会要得更多,就送二十斤……不,直接送五十斤吧!”掌柜的有些迫不及待地拉著陈锋就往外走,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他半点都不担心这豆腐会卖不出去,更不担心会打不开局面。只要尝过这豆腐的人,绝对会喜欢上。 “对了,小兄弟,你这还有没有別的豆腐的製作方法?只要你有,我钱买下独家秘方!”他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好似跟陈锋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 陈锋只是笑而不语,隨著对方来到了柜檯前。 掌柜的果然豪爽,直接给了陈锋十一两碎银子。 “小兄弟,这里一两是买豆腐的钱,还有十两钱,算是小兄弟传授豆腐做法的报酬!” 陈锋闻言,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他没拒绝,將银子收了起来。这掌柜的不愧是做生意的,做事就是大气,也让人心里舒服。 陈锋来到外面,从驴背上切了差不多十二斤的豆腐送了进去。掌柜的大气,他当然也不会小气。 掌柜的一见陈锋多给了这么多,顿时一脸喜色。他本只打算买十斤,虽然给了学费,那也是心甘情愿。他倒是没想到陈锋这么会来事,懂得投桃报李。 掌柜的又跟陈锋交换了一下名字,並交代陈锋明天早些送豆腐来。他满脸笑容地亲自將陈锋送出了酒楼。 陈锋骑著毛驴,又朝下一家酒楼赶去。 差不多一上午的时间,他跑了十来家酒楼。真正谈成生意的只有六家。其他几家酒楼,都是像悦来居那样狗眼看人低的,直接把他轰了出来。 不过,陈锋倒是並没有生气。这帮人今日瞧他不起,过几天,他们就高攀不起了! 只是,生意的局面虽然打开了,可陈锋心中还是有一丝危机感。实在是这个时代很黑暗,他无权无势的,生意一旦红火起来,要是没有后台的话,很容易被人惦记上。 他必须得想办法为自己找个靠山才行。可一时半会,他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靠山,只能是暂时走一步,算一步了! 等到下午的时候,好几十斤的豆腐全都卖掉,加上他教几家酒楼做豆腐收的学费,一共得银一百两。这六家酒楼的掌柜都很痛快,不用陈锋开口,自觉地把学费给了。 也不怪这些人会这般守规矩,在古代,一门手艺那是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陈锋愿意教授技艺,他们总不能白嫖。 能够跟陈锋谈生意的酒楼掌柜,人品都还过得去。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几家酒楼都要向陈锋买豆腐,他们也看出了豆腐的前景,不想为此跟陈锋交恶,自然也愿意出钱。 第54章 赎人 离开百味楼,陈锋並没有立即回去。 接下来要去办正事,总得穿得体面些。於是他牵著毛驴,径直去了街上的成衣店。 置办了一套青色暗纹的锦袍,陈锋掂量了一下钱袋,方才觉得心里有底了。 他要去的地方,是县城里最大的销金窟——醉香楼。 难得穿越一回古代,这“特色”总得见识见识不是? 当然了,陈锋自然不是精虫上脑。正经人谁白天去青楼? 他心里盘算的是另一桩事——眼下快过年了,手头也宽裕了,是时候让顾柔回到她哥哥身边,一家人团圆了。 醉香楼的门前,朱漆大门紧闭,两侧的红灯笼在白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寂寥。陈锋走到门前,伸手敲了敲门环。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睡眼惺忪的龟奴探出头来,见是个陌生面孔,刚要不耐烦地赶人,却见陈锋一身崭新的袍,气质沉稳,不似寻常客人。 “这位爷,咱们醉香楼还没开张呢,您要是寻乐子,得等到晚上。”龟奴语气缓和了些。 陈锋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隨手丟了过去,“我不是来寻乐子的,我是来买人的。” 龟奴眼疾手快地接住铜钱,眼睛顿时亮了。买人?这可是大生意!他连忙將门彻底打开,哈著腰道:“爷里边请,小的这就去通知妈妈。” 陈锋大步走进醉香楼,入眼是雕樑画栋的大厅,空气中瀰漫著脂粉和淡淡的酒气。白天这里显得冷清,少了夜晚的喧囂与靡靡之音。 很快,一个身著华服,身材丰腴,脸上涂著厚厚脂粉的老鴇扭著腰肢走了出来。她一双丹凤眼仔细地打量著陈锋,见他气度不凡,穿著得体,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哎哟,这位公子,稀客稀客!您可是头一回光临咱们醉香楼吧?”老鴇连忙起身,扭著腰肢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諂媚的笑容,“不知公子需要点什么类型的姑娘?咱们这儿啊,环肥燕瘦,各式各样,保管让您满意!” 陈锋皱了皱眉,不著痕跡地移开两步。这味道,真让人受不了。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妈妈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想寻个丫头。要年纪小的,好调教,往后也能贴身伺候。” 老鴇一听,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缝,笑得合不拢嘴。这可是大生意!买这种年纪小的丫头,通常都是富贵人家买回去当通房丫头或者侍妾的,出手都阔绰。 “爷眼光可真毒!小丫头好啊,身子骨清白,调教出来也省心。咱们醉香楼里,別的没有,水灵的小丫头可是一抓一大把!爷是想要什么样的?温顺的?活泼的?还是伶俐的?”老鴇殷勤地问道。 陈锋大手一挥,故作豪横道:“不差钱!把合適的都叫来,我挑挑。” 老鴇一听,更是喜上眉梢。这可是大主顾!她连忙吩咐旁边的龟奴:“还不快去!把年纪在十四岁以下的,都给爷叫过来!” 龟奴领命而去,老鴇则继续陪著笑脸,將陈锋引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来了茶水。 老鴇这么干脆也是有原因的。这种小丫头片子,培养起来要不少银子和精力,將来能不能出落得容月貌、是否听话,都是未知之数。眼下乱世,卖女儿的也多,与其冒风险,不如趁早脱手,赚些现钱来得实在。 不一会儿,就见几个面黄肌瘦、衣衫单薄的小丫头,在龟奴的催促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这些小丫头,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甚至只有七八岁,怯生生地站在堂屋里,低著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她们有的眼神空洞,有的带著藏不住的恐惧,在青楼这种地方,她们的日子可想而知。 陈锋的目光扫过这些稚嫩的身影,心中不由得嘆了口气。这就是古代社会,人命如草芥,尤其是这些贫苦人家的孩子,更是身不由己。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挑选著,眼神却在人群中仔细搜寻。果然,在最靠边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顾柔。 十二岁的顾柔,比一年前瘦了一大圈,身上还有不少明显的伤痕。 他隨手指向一个离顾柔最近的小丫头,淡淡地问道:“这个,怎么卖?” 老鴇顺著他的手指看去,笑眯眯地报了个价:“公子好眼光!这丫头虽然小了些,但模样周正,日后定是美人胚子。六十两银子,童叟无欺!” 陈锋眉头一挑,嗤笑一声:“六十两?太贵了!”他又指了指旁边两个小丫头:“那这两个呢?” 老鴇眼珠子一转,立刻换了说辞:“这位七十两,那位五十五两。公子您看,咱们这儿的姑娘,那都是精挑细选的,价钱自然要高些!” 陈锋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语气也冷了下来:“老鴇,你是欺负我陈某人不懂行情吗?就算去牙行买个及笄的女子,也不过三五十两!这些小丫头片子,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还这么贵?” 他作势要抬步离开,老鴇见状,顿时急了。这可是个肥羊,岂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哎哟,公子爷,您可別这么说啊!咱们这儿的规矩跟牙行不一样,都是精养细训的!您瞧瞧,这些丫头虽然年纪小,但將来出落开了,那可都是摇钱树啊!”老鴇赶紧赔著笑脸,好声好气地劝道。 陈锋这才停下脚步,装作不耐烦地扫了一眼,目光再次落在顾柔身上。他指了指顾柔,语气隨意道:“那她呢?看著瘦瘦小小,估计也吃不了多少饭。多少钱?” 顾柔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她再次偷偷抬眼,眼中有惊恐,有茫然,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希望。 老鴇看了一眼顾柔,脸上笑容僵了僵,隨即又恢復了諂媚。这顾柔,虽然模样不错,但身子骨太弱,又是个不听话的主儿,平日里没少挨打。再这么下去,怕是还没到能接客的年纪,就被折腾死了。与其砸在手里,不如趁早脱手。 “哎哟,爷,您可真是独具慧眼!”老鴇立刻换了一副说辞,堆起笑容道,“这丫头虽然瘦小了些,可胜在清秀乾净,性子也乖巧,奴家保证,只要爷您好生调教,將来定能伺候好爷!” “这丫头,奴家看在爷的面子上,五十两……不,四十两!四十两就行!”老鴇仿佛下了血本似的,咬了咬牙,又降了价。 陈锋闻言,心中冷笑。四十两,这老鴇是真想把顾柔甩手啊。 陈锋却不买帐,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顾柔,嫌弃地摇了摇头:“四十两?你当爷是冤大头呢?你看她这副模样,瘦得跟竹竿似的,风一吹都能倒。还四十两?二十两不能再多了!” “哎哟,爷,您可不能这么说!”老鴇急了,顾柔要是再降价,她可就亏大了,“这丫头是奴家费尽心思才调教出来……虽然是瘦小了些,可那眉眼,那身段,长大了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您看她这皮肤,这手,细皮嫩肉的,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老鴇唾沫横飞地夸讚著顾柔,恨不得把她夸成天仙。 顾柔呆呆地站在那里,轻咬著嘴唇,目光游离,仿佛自己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物件,任由別人评头论足。她知道,自己是个商品,没有资格发表任何意见。 最终,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二人以三十八两银子成交。陈锋付钱的时候,脸上还是一副“亏大了”的肉痛模样,但心里却鬆了口气。 老鴇笑得合不拢嘴,亲自將陈锋和顾柔送出了醉香楼,嘴里还不停地恭维著:“爷慢走,下次再来啊!” 离开醉香楼,走在县城的街道上,顾柔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陈锋身后,低著头,一言不发,甚至连脚步都轻得如同猫儿一般。陈锋牵著小毛驴,听到身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心里嘆了口气。 陈锋嘆了口气。在他的记忆里,以前的顾柔虽然也比较文静,但也没有这般模样。想来,在青楼里这一年多的时间,她受了不少苦,被调教得怕了。 “顾柔,別怕。我是你哥顾修远的老大,受他的请求来救你的。”陈锋停下脚步,转过身,轻声对顾柔说道。 顾柔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疑惑,愣了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点头,但依然没有说话。她不敢相信,也不敢奢望。 陈锋无奈。现在这种时候,说什么她恐怕都不会相信。恐怕只有带她去亲眼见到她的哥哥,她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他牵著毛驴,又来到县城里的马市。牵著的这头驴子是老村长家的,迟早得还回去。 在马市里转了一圈,陈锋挑了一头看起来结实又温顺的毛驴,谈好价钱,付了银子,便牵著它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陈锋让顾柔骑上新买的毛驴。 顾柔连连摇头,小声地说道:“不……不用了。奴……奴家只是个贱婢,怎么能骑主人的驴子?” 陈锋眉头一皱,语气带著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別废话!让你骑你就骑!你现在是我陈锋的人,不是什么贱婢!” 在陈锋的“强硬命令”下,顾柔才勉强地扶著驴背,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这次回到清河村算是很早,太阳还没西落。 陈锋推测顾修远他们应该也已经回来了。他径直带著顾柔,牵著两头毛驴,来到了顾修远的家门口。 顾柔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家,那破旧的院门,歪斜的篱笆,还有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却又感觉隔了千山万水。她心中五味杂陈,眼眶不禁湿润了。 “陈哥!你可回来了!”顾修远听到动静,从屋里探出头来,一看到陈锋,立刻激动地跑了出来,脸上掛著抑制不住的喜色,“陈哥,我跟你说,咱们今天又大赚一……” 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陈锋身后那个瘦弱的身影。 顾柔也抬起头,当她看到顾修远那张熟悉的脸时,再也忍不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哥……”她颤抖著,声音带著哭腔。 “柔……柔儿?”顾修远眼睛猛地睁大,嘴唇颤抖著。 顾修远猛地衝上前,一把將瘦弱的妹妹紧紧抱在怀里。 兄妹二人紧紧相拥,泣不成声。 “柔儿!我的柔儿!”顾修远死死抱著顾柔,生怕她再次消失不见,“哥哥对不起你……都是哥哥没用,让你受苦了……” “哥……呜呜……柔儿好想你……好想你啊……”顾柔也紧紧地回抱著哥哥,將头埋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將这一年多来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都化作了泪水,尽情地宣泄出来。 陈锋很自觉地走到一旁,背对著他们,给这对久別重逢的兄妹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他看著远处的天边,夕阳如火,將整个世界都染成了悲壮的红色。乱世之中,这样的团聚,何其不易。 良久,两人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顾修远鬆开妹妹,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看著面前瘦弱的妹妹,心疼得无以復加。 “柔儿,你受苦了……”他声音沙哑,带著无尽的自责。 顾柔摇了摇头,眼眶红肿,但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虽然带著泪痕,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 顾修远拉著顾柔的手,走到陈锋面前,两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陈哥!大恩大德,顾修远无以为报!从今往后,我顾修远这条命,就是您的!您让俺往东,俺绝不往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顾修远声音洪亮,字字鏗鏘,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顾柔也跟著跪下,无比感激:“多谢陈……陈大哥!” 陈锋连忙上前,將两人扶起。 “行了行了,都是自己人,说这些干什么!”陈锋笑著摆了摆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脑袋,道,“哎呀,差点忘了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顾柔的卖身契,当著顾修远和顾柔的面,『嘶啦』一声,毫不犹豫地將其撕成了碎片。 “这东西,以后再也用不著了!”陈锋將碎纸片隨手一扬,任凭它们在风中飘散。 顾修远和顾柔看著在空中飞舞的纸片,再次呆住了。那不仅仅是一张纸,那是束缚顾柔自由的枷锁,是她屈辱的证明。如今,它被陈锋亲手撕碎,就如同將顾柔从泥潭中彻底拉了出来,重获新生。 “陈哥……”顾修远再次跪下,声音哽咽,眼眶再次红了起来。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 顾柔也是泪流满面,她看著陈锋,那眼神中除了感激,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情绪。她知道,从今以后,她不必再活在恐惧之中了。 “行了行了,让外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们呢!”陈锋哭笑不得地將他们再次扶起,“好了,你们兄妹好好说说话,敘敘旧。我先回去了。” 在二人千恩万谢之后陈锋这才离开。 他把老村长的毛驴还了之后,这才牵著刚买的毛驴悠然自得地回了家。 第55章 公开秘方 自从豆腐生意在县城里彻底铺开,陈锋的钱袋子就跟滚雪球似的,越发圆鼓鼓的了。 顾修远他们仨也跟著沾光,手里头都有了钱,每天乐得跟什么似的。 眼瞅著就快过年了,村里头喜气洋洋的。可陈锋总觉得,顾柔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 那丫头,自从被陈锋从醉香楼带回来后看他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小姑娘总是幽幽地盯著他,等陈锋一转头,她又跟受惊的兔子似的,唰地一下把头低下去,耳根子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陈锋心里头也纳闷,这小丫头片子是咋了? 这个年,过得既热闹又不热闹。 除夕夜,村长在祠堂前头摆了十几桌,把全村的人都叫过来吃年夜饭。那场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小孩儿们跑来跑去,大人们推杯换盏,確实是热闹得紧。 但这可苦了陈锋,也不知道村长从哪儿听说了他做菜的手艺,非得把他拉去当主厨。一顿饭下来,他差点儿没累趴下。 饭桌上,老村长端著酒碗,红光满面,借著几分酒意,开始大力讚扬陈锋。 “各位乡亲!”村长洪亮的声音响起,震得眾人的碗筷都跟著颤了颤,“今日这年夜饭,咱们能吃得这么踏实,可得谢谢陈锋这小子!” 他指了指陈锋,满脸的欣慰与自豪,“这小子啊,以前是混帐了些,但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不但痛改前非,还救济咱们有困难的村民,前阵子要不是他,咱们村子都得被老虎祸害了!” 老村长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飞到陈锋脸上了:“他陈锋,是咱们清河村的福星!是咱们的大恩人!” 一番话把陈锋都说得不好意思了,他连连摆手,想说点什么,却被王大妈抢了先。 陈小子!”王大妈脸上堆著感激的笑,“以前大妈嘴碎,错怪你了,这儿给你赔不是!你救了小翠,还常给俺们送肉,这份情咱记著呢!这碗酒,大妈敬你!”说完一仰脖儿,干了个底朝天。 周小翠看起来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怯生生地递上一碗甜酒:“陈哥哥,谢谢你!” 接著,关小雨也红著脸跑过来,脸上带著一丝崇拜:“陈锋哥哥!你现在真厉害!” 就连平日里最刻薄的乔大娘,也扭扭捏捏地上前:“陈……陈小子,以前是我有眼无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碗酒,我敬你!” 陈锋哭笑不得,只能来者不拒,一碗接一碗地喝著。酒劲儿不大,可肚子涨得难受。 村长又夸了顾修远三人:“还有你们仨!以前跟著王大疤瘌瞎混,如今跟著陈锋变化也是真的大,有勇气、知错能改,是个好样的!往后啊,你们就跟著陈锋,有前途!”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这哥仨臊得脸跟猴屁股似的,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连连称是,也向村民们为自己以前的恶行道歉。村民们也都摆摆手表示原谅,笑骂著让他们以后多帮陈锋干活。 除夕过了,接下来的日子可就有点儿无聊了。这世界娱乐活动少得可怜,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更没有电影院,除了吃饭就是赌钱。 村里搭了个小赌坊,供村民们消遣,赌得也不大,也就两三文钱输贏。 可陈锋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他除了翻烂了的几本杂书,就只能瞅著林月顏陪嫁过来的那几本史书发呆。他有点儿想念现代的电视机了,哪怕是看无聊的春晚重播,也比现在强啊。 閒下来的时候,陈锋心里头就开始琢磨。这冀州地处大乾边境,本身就不安全,清河村还在冀州北边,那更是危险係数爆表。 上次来了个追老虎的北蛮贵族少女,谁知道下次会不会是北蛮的大军过来屠城呢? 如今银子已经赚得差不多了,也该把这“祖传”豆腐的秘方交给村民们了。 自己到时候肯定是要搬家的,搬到现在的都城金陵去。不论是为了自身安全考虑,还是为了挽救大乾这摇摇欲坠的江山,金陵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村民们就不一定了,他不可能带走所有人,自己在金陵都不一定有地方住,又怎么安置他们?更何况,他们也未必愿意背井离乡去那么远的金陵。所以,至少得让他们有足够的银两傍身才行。 当然,这么多人一起做豆腐,价格肯定会降下来,毕竟物以稀为贵,可至少能保证比他们之前累死累活一个月才赚一两不到强得多。 打定了主意,陈锋便来到村长家。 “村长,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陈锋开门见山。 村长见他神色郑重,也收敛了笑容:“陈小子,什么事儿啊?” “我想把这豆腐的製作秘方,教给村里人。” “啥?!”村长大惊失色,“噌”地一下站起来,眼珠子瞪得溜圆,“陈小子你疯了?这可是你的金饭碗啊!” 陈锋把自个儿的打算一股脑倒了出来:清河村地界太险,他打算去金陵,想让村里人有点家底,至少能有自保之力。 村长听完,眉头拧成了疙瘩,半晌才长嘆一声。他活了大半辈子,自然知道这乱世百姓的艰难。心中压抑的同时,又佩服陈锋的胸襟。 他重重拍了拍陈锋的肩膀:“陈小子,你有这份心,老头子替大伙儿谢你!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当日下午,村长便在家中再次召集了村民们。 这次,大家来了之后没有了往日的冷嘲热讽,反而很多村民主动和陈锋打招呼。 村长把陈锋要教大家做“陈氏豆腐”的事儿一说,屋里“轰”地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陈小子你真肯教俺们?” “老天爷!这可是天大的恩情啊!” 村民们激动坏了,七嘴八舌。做梦都想不到陈锋竟然会这么大方能把赚钱的秘方白送给他们。 村长没提可能要离开村子的事,打算等大伙儿钱攒得差不多了再说,现在说只能增加村民们的恐慌。 没几天,村里的豆腐工坊就正式开工建造了。地方选在村口,离水源近,也方便运送。村民们听说陈锋要把秘方教给大家,个个干劲儿十足,每天天不亮就跑来帮忙,挑水的挑水,和泥的和泥,都特积极。 工坊建成之后,陈锋就当起了甩手掌柜,只负责销路,把教人的活儿全扔给了顾修远他们仨。 他將顾修远三人叫到身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从今儿起,你们仨就是这工坊的『教头』了!把你们会的,一点不藏私地教给村里人。谁要是笨手笨脚学不会,给我使劲教!”陈锋故意板著脸说。 “是!陈哥!保证教会!”仨人齐声应道,一脸郑重。 顾修远管磨豆子,厉北辰管煮浆,沈墨白管点卤。仨人分好工,在工坊里手把手教了起来。 就这么著,在陈锋“看著”的情况下,清河村的豆腐工坊,在顾修远仨人的张罗下,慢慢上了道。 村里人手艺越来越熟,豆腐越做越多。清河村的豆腐,开始一车车往武邑县城,甚至冀州城里送,给村里换回大把的银子。 中午,陈锋回家吃饭。林月顏已经把饭菜摆好了,一碗热腾腾的腐竹白菜汤,清清爽爽。陈锋一边吃,一边跟媳妇儿閒聊。 “夫君,”林月顏放下筷子,轻声问,“听说……你把做豆腐的方子,都教给村里人了?” 陈锋放下碗,把自己的打算,前前后后都跟她说了。 林月顏听完,眼睛亮亮的,满是敬佩和自豪。 “夫君心怀苍生,妾身……妾身佩服。”她轻声说道,眼中亮晶晶的,充满了对陈锋的崇拜。 “啥心怀苍生,就是能帮就帮一把。”陈锋看她眼里的小星星,忍不住逗她,“不过在你心里,你夫君我就这么厉害?” 林月顏脸蛋“腾”地红了,低下头,用筷子轻轻戳著碗里的腐竹,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夫君……夫君自然是厉害的……” 陈锋看她那娇羞样儿,心里痒痒的,伸手轻轻挑起她下巴。 “哦?说说,怎么个厉害法?”他故意追问。 林月顏脸更红了,眼波流转,似嗔似喜地推开他的手:“夫君!你又逗我!” 陈锋哈哈大笑,直到把她逗得满脸通红才罢休。 …… 俗话说得好:饱暖思那啥。真是一点不假。 自从把冀州城的供货渠道也打通了,不用为吃穿发愁后,陈锋就迷上了一个新乐子——给他媳妇儿换装玩。说白了,就是玩真人版的“奇蹟暖暖”。 看著她那欲语还休、欲拒还迎的娇羞模样,真是让人慾罢不能。就算暂时吃不到嘴里,光是看著也解馋。 这不,刚给冀州城的酒楼送完货,陈锋脚下一拐,又进了那家常去的成衣铺子。 这家店的掌柜对陈锋已经很是熟络了。毕竟,这段时间陈锋经常来店里购买女子衣物,而且每次都出手阔绰是店里顶顶重要的財神爷。 一见陈锋进门,掌柜脸上立马堆起心照不宣的笑。 “哟!陈公子您可又来啦!”掌柜搓著手迎上来,一脸热络,“上次那訶子,尊夫人穿著可还合身?衬不衬那身段儿?” 陈锋老脸微热,乾咳两声,“咳咳,还,还行……”他心里头暗骂掌柜的说话太直接了!当著面问这事儿,是想让他钻到地缝里去吗? “嘿嘿嘿……”掌柜露出一副“男人都懂”的表情,凑近点压低声音,“公子別害臊!这世上的男人啊,光知道自个儿穿金戴银,哪懂得闺房里的乐子才真叫美!瞧您这气色,一看就是得了美人滋润!” 然后压低了声音开始给陈锋介绍新进的高级货,“公子您来得巧,小店刚进了一批好东西,这可是宫中贵妃娘娘们最喜欢穿的款式!” “您瞧这件,上等的蜀锦,轻薄得跟蝉翼似的,。”掌柜的拿起一件抹胸,那料子在光下薄得几乎透明,滑溜溜的。它不是那种寻常的束缚式抹胸,而是裁剪得极为贴身,柔软的丝线勾勒出精致的纹,“这叫『凝脂』,穿上身,那身段儿……嘖嘖,该显的显,该藏的藏,若隱若现,勾人得很!”掌柜冲陈锋挤挤眼。 陈锋眼睛直了,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林月顏穿上它的样子,喉咙有点干。 “还有这件,『玉蝶』褻裤,”掌柜又拿起一条藕粉色的薄纱褻裤,料子轻飘飘冰凉滑,“用的最细的蚕丝,边上绣著金线蝴蝶。穿上就跟没穿似的,轻飘飘的,可偏偏又能把那腰腿臀的线条……衬得刚刚好!公子您说,尊夫人穿上这个,是不是更撩人?” …… 掌柜介绍得绘声绘色,陈锋听得心猿意马。虽然这些物什的价格不菲,但一想到晚上林月顏穿上这些,那娇羞又诱人的模样…… 半个时辰后,陈锋满面春光地走出了成衣店。手里提著掌柜殷勤打包好的几件“高级货”。 虽然又了十几两银子,肉疼!可一想到晚上媳妇儿那秀色可餐的样子,陈锋一跺脚:值!真他娘的值了!。 第56章 传话 陈锋提著那几件给媳妇儿买的“宝贝”,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脑子里全是林月顏穿上后那副羞答答的勾人模样,正美著呢。 刚拐过街角,差点撞上个膀大腰圆的衙役。 大街上遇见巡查的衙役捕快,这太平常了,陈锋也没在意,往旁边靠了靠,打算让对方先行。 那衙役斜眼扫了他一下,脚步没停。 可刚擦身过去没两步,衙役猛地剎住脚,又折了回来。他眯著眼,上上下下把陈锋颳了好几遍,眼神里带著点狐疑,又有点试探,最后才问道:“你是不是前段时间射死老虎的那个……打虎英雄?” 陈锋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回道:“正是,不知官爷有何事?”他这下想起来了,送老虎尸体去县衙那天,好像就是这个衙役负责接手的,只是他为何会在州府? “嘿!真是你啊!”衙役一听,俩眼珠子“唰”地亮了,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喜色,“可算找著你了!早前寻你好久,每次都是来迟一步,没想到今儿个竟然碰巧让我给遇上了!” 刚才他差点没敢认,就是觉著有点眼熟抱著试探的心思问了一句。 陈锋心里一动,暗道一声侥倖。他来城里送货,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来城里从来不带弩弓。 衙役心里头可不平静。前几次陈锋来城里送货,他总是晚了一步,等他去客栈问的时候,那个射杀猛虎的弓箭高手早就退房离开了。这段时间,那位叶小姐又派人来问过两回,显然对这“打虎的”惦记著呢! 那叶小姐可是位不得了的贵人,其父乃是如今北边的定海神针——镇北侯叶擎苍!对他这种小衙役来说,这大腿要是抱上了…嘖嘖,赏钱铁定少不了!万一贵人一高兴,给他位置往上抬抬,那可就祖坟冒青烟了! 衙役本来琢磨著过完年就去各村转转找人,可惜最近逃难而来的流民太多,城里城外都乱糟糟的,实在抽不出时间。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然在这里遇到了。这下贵人託付的事情有著落了,他心里別提多高兴了。 “那老虎……真是你射杀的?”衙役又仔仔细细把陈锋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看他身板不算瘦但也绝对不魁梧,有些质疑“你可別蒙我!” 在他看来,能单挑老虎的,那必然得是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魁梧大汉。而陈锋虽然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弱书生,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单枪匹马杀死老虎的人。 “官爷,我骗你作甚?”陈锋无奈地笑笑,“这事清河村村长可以作证,全村人都瞧见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衙役这才信了,对著陈锋拱了拱手,讚嘆道。 “谬讚了。”陈锋微微躬身,行了个书生礼,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老子的相貌有什么问题吗?长得帅点碍著你事儿了?就不能又俊又能打虎? 他能看得出来,衙役的本意应该是想夸讚他,只不过不会用词而已。 “英雄你是读书人?”衙役看到陈锋行了个书生礼,顿时更来劲儿了,语气也比刚才和气了许多。 大乾朝读书人本来就少,能杀虎的读书人更是凤毛麟角。这简直是標准的文武双全啊!听说那位叶小姐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更高兴的。 “读过几年书。”陈锋点了点头。前身小时候被父亲送到林月顏的父亲那里学习过几年,去清河村隨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的事情,陈锋也没必要否认。他接著问道:“官爷,还未请教,你找我有何贵干?” “是这样的,”衙役笑著说道,“有位贵人买走了你打死的老虎,对於杀虎的好汉很钦佩,想要见见你。只不过好几次你走得太早,等我们去客栈的时候,你们都已经离开了。” “贵人?”陈锋纳闷,这买头老虎还带找上门来的?莫不是要退货? “呵呵,那位贵人姓叶,”衙役呵呵一笑,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神秘,“来自赤羽营!” “赤羽营?”陈锋一愣。这赤羽营可不简单,那是叶家军中的精锐,整个叶家军足有二十万,可赤羽营却只有三千人。加上这贵人姓叶,难不成是那位侯爷? “是镇北侯?”陈锋试探著问道。 “不是,亦不远矣。”衙役对著陈锋拱了拱手,脸上带著几分敬意,“是侯爷的掌上明珠——叶青鸞叶大小姐。叶小姐最喜欢结交有本事的好汉,英雄你文武双全,日后若是跟著侯爷,必定前途无量!” 先不管陈锋以后怎么样,先说点好话总是没错的。万一以后这个书生发达了,也算是结了一份善缘。 陈锋闻言,眉头不由得微皱。如果可以,他是真的不想和什么侯爷、贵族扯上关係。封建时代是没有人权的,很多贵族都不把老百姓当人看,像是寧姨那样宅心仁厚的只是少数。 自己目前还只是个一文不值的猎户,对方要是讲理还好,要是一个不讲理的变態,一言不合把自己弄死了怎么办? 陈锋刚想找个藉口拒绝,那衙役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带著一丝羡慕说道:“好了,我也把话传到了,英雄还是早点去见见叶小姐为好,別让贵人等急了。” 看来是推辞不了了。陈锋只好问道:“敢问官爷,该去何处拜访这位叶小姐?” “叶小姐平时都在武邑城外的军营里,不过这两日应该回侯府了。”衙役回答道,“明天听说京城来的大人会举行诗会,地点就在侯府上。” “武邑?”陈锋好奇地看了看这个衙役,武邑的官差怎么跑到冀州来了?难道是越界执法? “我今日休沐,来城里採买。”衙役好似看出了陈锋的疑惑,解释道,“至於为什么没穿便衣……呵呵,当然是穿这身衣服,百姓都会给点面子嘛!” “淦!公衣私用!”陈锋在心里暗骂一声,这廝竟然用官家的身份让百姓给他打折,真是太无耻了。 “好的,多谢官爷告知,在下明天会去拜访的。”陈锋拱手感谢道。 那衙役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他准时赴约,別怠慢了贵人,这才离开了。 陈锋回到投宿的老李客栈,才突然想起来,己光顾著吐槽,竟然忘了问衙役这诗会要不要请帖之类的东西。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希望那看门的护卫不要太过为难自己了。 第57章 千古绝对 第二日卯时三刻,陈锋便离了住处,逕往侯府去。 侯府正门朱漆剥落,倒有些岁月痕跡,两扇铜环在晨曦里泛著冷幽幽的光。门首立著两个披甲护卫,腰悬环首刀,身姿如松,一看便是行伍里出来的精锐。 陈锋上前,冲那面色稍和的护卫拱手:“这位大哥,在下陈锋,闻说今日侯府有诗会,特来凑个热闹。” 那护卫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著一身半旧青锦袍,眉宇间透著股沉气,不似寻常附庸风雅的紈絝,便也頷首还礼:“公子客气了。诗会本就是广邀文人雅士,无需请帖。”他指了指天上的日头,“只是辰时三刻才开席,公子若不急於进去,不妨先去附近转转。” 陈锋道了谢,心里那点揣度总算落了地。看来这诗会果然门槛不高,怕是侯府想藉此网罗些可用之才。 离诗会还有个把时辰,他也不急著走,转身去街角酒肆打了壶烧刀子——这酒在冀州算不得上品,胜在够劲。拎著酒葫芦信步出了城,不多时便到了城外湖畔。 湖水晃著碎银似的光,几只水鸟贴著水面飞,翅尖掠起一圈圈涟漪。岸边柳树成荫,倒是个躲清静的好去处。陈锋寻了块背风的石头坐下,拔开葫芦塞子灌了口酒。 酒液入喉火辣辣的,带著股子糙粮食味。他咂摸咂摸嘴,心说这酒跟现代二锅头比差远了,口感寡淡,少了那股子衝劲。 他对这劳什子诗会压根提不起劲。眼下大乾朝风雨飘摇,北边烽烟烧得正旺,百姓流离失所,冀州更是首当其衝。这节骨眼上,不厉兵秣马,反倒有閒心办诗会,附庸风雅? 陈锋摇摇头,又灌了一口,眼神里带著点嘲弄。 “都三天了,怎么还没找到……” 旁边隱隱传来低低的嘟囔声。 “唉……京城如此,这冀州也如此,所谓才子,不是无病呻吟,就是烂醉如泥,大乾危矣!” 陈锋差点笑出声,提著酒葫芦站起身。扭头看去,不远处坐著个少年人。 那少年一身月白锦袍,腰束玉带,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竟有几分女相。不,不对,就是个女子。虽说束了胸,那胸前鼓鼓囊囊的弧度,绝不是男子能有的。她身后还跟著个隨从,瞧著也是个清秀的小丫头。 至於那“烂醉如泥”……陈锋低头瞅瞅手里的酒葫芦,又闻了闻身上淡淡的酒气,除了自己,还能有谁? 他扯了扯嘴角,没言语,提著葫芦就往回走,打算再去打一壶。 那少女听见他轻哼,眉头一皱,抬眼见他往客栈方向去,也没在意。 倒是她身后那隨从,冷冷剜了陈锋背影一眼,嘴角撇著,不屑地嗤道:“这人倒有几分自知之明,不敢顶撞小……公子!算他识相!” “罢了。”少女嘆了口气,目光又落回湖面,语气里透著失望,“生得一副好皮相,可惜了,若我朝年轻一辈都这般游手好閒,那真没救了。” 她不再理会,口中兀自低语:“自陆大人出了上联已过三日,竟无人能对……这可如何是好?”愁绪几乎要从话音里溢出来。 隨从见主子愁眉不展,也跟著苦想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宽慰:“连陆大人自己都对不出,『三才天地人』,这怕不是千古绝对吧?公子您也別太忧心了。” 少女听了只是嘆气,失落地点点头,不再说话。隨从也屏息静立,大气不敢出。 “这有何难?四德元亨利。” 陈锋那不合时宜的声音,冷不丁在两人身后响起,打断了少女的思绪。 少女一愣,猛地转过身,怔怔看著路过的陈锋,眼神愕然。 隨从见主子被打扰,柳眉倒竖,厉声呵斥:“你这醉猫!胡言乱语!《周易》乾卦四德,分明是『元、亨、利、贞』!你这才三个字,也敢在此大放厥词,討打不成?!” 陈锋瞥了这对主僕一眼,懒得费口舌,转身要走。 隨从正要上前教训,却听身前的少女猛地失声:“这……这才是绝妙好对!妙!妙极!” 她转过身,激动地盯著陈锋背影,声音带著压不住的惊喜与敬佩:“《周易》乾卦四德確是『元、亨、利、贞』,但最后一字『贞』,乃是当今圣上名讳!为避圣讳,故而刪去一德!此对既合周易之理,又暗藏避讳之妙,巧夺天工,绝妙好对!” 那隨从顿时僵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惭得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半句话也挤不出来。方才还趾高气扬,转眼自己成了笑话。 “阁下留步!”少女急忙喊住陈锋,快步上前,对著他深深一揖,“在下叶青鸞,阁下大才,寥寥数语便解我三日之困,敢问高姓大名?” 陈锋回头看向她,神色倒还真诚,不像作偽。他淡淡道:“市井酒鬼罢了,不值一提。看你愁眉紧锁,於心不忍而已。”特意把“酒鬼”二字咬得重了些。 隨从的脸更红了,羞愧难当,慌忙抱拳:“原来是阁下好心,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还望海涵……” 叶青鸞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那番“烂酒鬼”的言语,顿时脸上飞红,耳根子滚烫,支吾道:“这……是在下错怪了。如今大乾內忧外患,可那些自詡才子的,不是伤春悲秋便是风雪月,不思报国,所以……方才言语冒犯,公子恕罪。” 陈锋摆摆手,刚要走,忽然又回头问道:“姑娘刚才说,你叫叶青鸞?” “是,是啊,怎么了?”叶青鸞见他回头问话,有些措手不及,不明白他为何问起名字。 “在下陈锋,听闻叶小姐在寻在下,特来拜访。”陈锋笑了笑。 “你……你就是陈锋?!”叶青鸞眼睛猛地一亮,声音都拔高了些,“那位射杀猛虎的勇士?!”连她身后的隨从都捂住了嘴,满脸惊讶地看著他。 “勇士不敢当,侥倖罢了。”陈锋道。 “陈公子过谦了!”叶青鸞连连摆手,眼中满是讚赏,“我看过那虎尸,皮糙肉厚,寻常弓箭根本破不了防。尤其那射穿眼眶的一箭,令人惊嘆!这可不是侥倖能做到的!” “呃,那叶小姐恐怕要失望了。”陈锋见她误会了,挠挠头,有些尷尬,“那虎不是用弓箭射杀的,是用弓弩。” “弓弩?”叶青鸞一愣,隨即眼中精光一闪,“那可是军中利器,阁下如何得来?”语气带上了审视,私藏军械可是大罪。 “叶小姐误会了!”陈锋连忙解释,这误会可要命,“在下不过一猎户,哪弄得到神臂弩?只是在家閒得发慌,翻了几本破书,照著上头的鬼画符瞎琢磨,把寻常猎弩鼓捣了几下,算不得什么好玩意儿。” 叶青鸞听完,眼珠转了转。这人不像撒谎,真要走私军械,哪敢这么敞亮说出来?况且能把猎户的玩意儿改出这劲头,本事不小。 “陈公子还有这等手艺?”叶青鸞是真惊著了。她爹娘当年为改弓弩,不知耗了多少金银心血。眼前这人翻两本破书就成了?这天赋,简直邪门。 她盯著陈锋,目光灼灼:“不知陈公子可愿將这改弩的法子卖给我叶家军?”话里带了几分急切,“一百两!不,二百两!若能將图纸与我叶家军的神臂弩相合,说不定能造出更厉害的杀器!对上北蛮子,也能让將士们少死几个!” 那眼神滚烫。对她来说,二百两银子不算什么,可若能换回边关儿郎的命,值当。 陈锋心头微动。他向来不喜跟贵人打交道,可叶青鸞这话,戳到他心窝子里了。 “成啊。”陈锋神色沉了下来,“能给大乾添一分力,给边关將士添条活路,是分內事。” 他顿了顿,把酒葫芦往腰后一別:“银子免了。这钱不如换成铁片子,多打几副好甲,让弟兄们多一分活命的指望。” 叶青鸞手指猛地攥紧了袖口。她原以为这人会討价还价,或是趁机攀附,没承想竟是分文不取,还把银子推给了將士。 再看向陈锋时,那眼神已不止是欣赏,更添了沉甸甸的敬意。 这哪是什么市井酒徒?分明是心里装著家国百姓的汉子! 她深吸一口气,对著陈锋又是深深一揖:“陈公子高义!青鸞代边关將士,谢过公子!” 身后那隨从彻底呆住,看向陈锋的眼神,再没半点轻慢。 陈锋见事已说清,便想告辞。 “叶小姐,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下回来冀州,图纸定当奉上。” 叶青鸞哪肯放人,急声道:“陈公子留步!既来了,何不也去诗会瞧瞧?以公子的才学,今日必能拔得头筹!”这等人物,必须攥在叶家军手里。 陈锋摆摆手就要拒绝。 叶青鸞眼珠一转,又添了把火:“今日诗会,是家父为吏部侍郎陆明轩陆大人办的,专为朝廷遴选良才。若能得陆大人青眼,说不得能拜入门下,將来入朝为官,光宗耀祖,岂不美哉?” 陈锋对当官没半分兴致,只想守著媳妇种地赚钱。正要再拒,叶青鸞紧跟著补了一句:“陆大人还特地从金陵带了几坛『醉江南』!这酒在冀州,可是千金难求的稀罕物,寻常人见都见不著!” 金陵的酒?陈锋心里咯噔一下,想也不想脱口就拒:“多谢叶小姐美意,可在下囊中羞涩,不敢如此破费。”一听就是天价,他那点家底可经不起折腾。 叶青鸞一听他竟是心疼银子,哭笑不得。强忍著笑意解释:“陈公子说笑了!这是家父设的宴,公子既是我叶家座上宾,酒水管够!你我同去,也多个伴儿不是?” 陈锋一听白吃白喝,眼睛倏地亮了。不要钱的?不吃白不吃! “哦?还有这等好事?”他脸上顿时堆起笑,拱手道,“那便叨扰叶小姐了!” 第58章 侯府诗会 “好,陈公子隨我来。”叶青鸞心头一喜,面上却不显,只是暗自腹誹:这人竟真是衝著吃喝来的?她引著陈锋走进喧闹的大堂。 堂內原本人声鼎沸,不少青年才俊见叶青鸞进来,眼睛一亮就想凑上来寒暄。叶青鸞只隨意摆了摆手,眼神都没多给一个,那些人便訕訕地退了回去。 她径直把陈锋带到主桌下首一张空桌旁,对著旁边一个正无聊拨弄酒杯的微胖青年道:“这位陈公子是我朋友,替我招呼好了,我去后面有点事,知道吗?” 那青年闻言无奈地撇了撇嘴,嘟囔著:“知道了知道了……”心里嘀咕:我才是兄长好吧?抬眼打量陈锋,心想:这又是哪路神仙?能让青鸞亲自带进来? 叶青鸞一走,陈锋的目光立刻被满桌佳肴勾住了。薑丝鱸鱼泛著油光,清蒸鸡香气扑鼻,还有油亮亮的杭城烤鸭……这些菜,他如今虽有点家底也捨不得这么造。肚子里馋虫直闹腾,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可环顾四周,那些锦衣华服的公子老爷们,个个端著架子,没一个动筷子的,他也只好忍著。 坐定了,陈锋才觉出点不对味。叶青鸞一走,四面八方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肆无忌惮。羡慕?有。嫉妒?更多。还夹杂著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探究。细碎的议论声嗡嗡地钻进耳朵。 “这人谁啊?面生得很……” “一身布衣,叶小姐怎会亲自引他入座?” “瞧那眼神,盯著菜像饿了三天的狼似的……” 陈锋皱了皱眉。这世界的人,嫌贫爱富的嘴脸真是半点不遮掩。他索性眼观鼻鼻观心,盯著眼前的空酒杯,只当没听见。 旁边的青年心里也猫抓似的。这人看著平平无奇,怎么就让眼高於顶的青鸞另眼相待?他按捺不住,侧过身,脸上挤出点笑:“这位兄台,在下叶凡,还未请教尊姓大名?看兄台气度,不知师从哪位大儒门下?” “弟子?”陈锋回过神,摇摇头,“在下陈锋,並不是谁的弟子。”他心思一转,这人姓叶?“敢问兄台和叶青鸞叶姑娘……” “哈哈!”叶凡笑著打断,“青鸞正是舍妹!” 陈锋心头瞭然,拱了拱手:“原来是世子殿下,失敬失敬!” 叶凡摆摆手,倒没什么架子:“陈公子不必客气。既是青鸞的朋友,那就是我叶凡的朋友。”他拿起酒壶给陈锋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来,先润润喉,等人齐了才开席呢。”趁人不备,他飞快地夹了块鸭肉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冲陈锋挤挤眼。 后堂雅间,茶香裊裊。 叶青鸞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差点带翻门边的架。里面坐著两人。主位上的中年人身形魁梧,面容刚毅,虽穿著常服,眉宇间那股子久经沙场的煞气却掩不住,正是镇北侯叶擎苍。他对面那位,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一身素净儒衫,眼神温润却透著精明,正是吏部侍郎陆明轩。 “爹!陆叔叔!你们猜我今天……”叶青鸞话到一半,被叶擎苍沉声打断。 “青鸞!越大越没规矩!冒冒失失的,还不快见过你陆叔叔!”话是训斥,可那语气里哪有半分火气,倒像看著自家小猫撒欢。 叶青鸞也不怕,对著陆明轩就瘪了嘴:“陆叔叔您看!我爹又凶我!本来有桩天大的好事要告诉您二位的,算了算了,不说了!” 陆明轩捋须轻笑,显然见惯了这父女俩的相处:“你这丫头,你爹那是疼你。快说说,碰上什么有趣的事了?让陆叔叔也高兴高兴。” “你们等著!”叶青鸞眼睛一亮,几步衝到书案前,抓起毛笔,铺开一张素笺。她深吸一口气,手腕悬停,似乎在回味什么,然后才郑重落笔。 笔锋游走,墨跡淋漓。 上联:三才天地人 下联:四德元亨利 写罢,她將纸小心地推到二人面前,小脸因兴奋微微泛红。 叶擎苍起初只是隨意一瞥,待看清下联,端著茶盏的手猛地一顿,茶水溅出几滴。他霍然抬头,锐利的目光直射女儿。 陆明轩的反应更甚。他原本正慢条斯理地吹著茶沫,看清下联的剎那,手指一抖,茶盖“叮”一声磕在杯沿上。他猛地放下茶盏,身体前倾,几乎要將那张纸看穿。 “青鸞!”陆明轩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你对出来的?” 叶青鸞连忙摆手:“陆叔叔太高看我了!这上联您苦思三日不得其解,我哪有这本事!” “那是何人?”叶擎苍沉声问道,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虽不通文墨,但也知这对联分量,能对出此联者,绝非池中之物。 陆明轩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四德元亨利”五字,指尖微颤:“妙!妙啊!青鸞,快告诉老夫,此乃何人手笔?这『元亨利』三字,看似缺了一『贞』,实则大巧若拙!避讳圣名,天衣无缝!既合周易至理,又暗藏机锋,非大智慧不能为之!老夫……老夫心服口服!”他脸上泛起红光,激动之情溢於言表,全然失了平日的稳重。 叶青鸞见两位长辈如此激动,心中更是得意:“爹,陆叔叔,这人你们绝对想不到!就是女儿之前跟你们提过的,那个在清河村射杀了吊睛白额大虫的猎户,陈锋!” “陈锋?那个打虎的勇士?”叶擎苍浓眉一挑,满是惊诧,“竟是他?一个猎户,有这等文采?” 陆明轩也是满脸不可思议:“是他?青鸞,你確定?一个能射杀猛虎的勇士,竟还对得出这等绝对?”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此子……文武兼备,著实不凡!只是不知其诗词造诣如何?今日诗会,正好一观!” 叶青鸞用力点头:“千真万確!就是他!就在外面呢!女儿就是把他带来的,他说……呃,他是来尝尝金陵『醉江南』的……”说到最后,她声音小了下去,脸上有点发烫。 叶擎苍和陆明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愕与哭笑不得。 叶擎苍抚著短须,眼中兴趣更浓:“这小子……有点意思。猎户出身,有勇力,有急智,还……还如此率性。青鸞,好生招待著。老夫倒要看看,这酒鬼……咳咳,这陈公子,今日还能给老夫什么惊喜。” 陆明轩也恢復了从容,只是眼神深处依旧带著震撼和浓厚的兴趣:“不拘一格降人才啊。叶兄,今日这诗会,看来要热闹了。” 第59章 针对 大堂里,叶凡正给陈锋倒第二杯酒,叶青鸞就回来了,裙角带风,径直在陈锋另一侧坐下。她拿起酒壶给自己也满了一杯,压低声音,带著点小得意:“等著吧,陆大人和我爹马上就到。” 话音没落多久,门口侍从一声高唱:“侯爷到!陆侍郎到!” 整个大堂“唰”地静了下来。刚才还高谈阔论的公子哥们,瞬间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子,纷纷起身,动作麻利地整理衣冠,躬身行礼,齐声道:“拜见侯爷!拜见陆大人!” 叶擎苍一身玄色常服,龙行虎步,目光扫过眾人,带著沙场磨礪出的威压,只淡淡“嗯”了一声。陆明轩跟在他身侧,青衫儒雅,脸上带著惯常的温和笑意,微微頷首:“诸位才俊不必多礼,请坐。” 眾人这才敢直起身,小心翼翼地落座,目光却都追隨著两位大佬。 叶擎苍在主位坐下,陆明轩坐他左手边。叶擎苍没废话,大手一挥:“今日诗会,承蒙陆侍郎亲临冀州,为朝廷遴选贤才。诸位皆是冀州翘楚,不必拘束,畅所欲言,展露才学。诗会,这就开始吧!” 场面话说完,自有侯府管事上前主持,宣布了今日诗题:“秋思”。才子们立刻来了精神,虽然有些奇怪——如今是春天,为何以秋为题?但还是立刻开始准备,有的捻须沉思,有的铺纸研墨,有的则互相低声交流,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陈锋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他趁著眾人行礼落座的空档,眼疾手快地夹了一大块肥得流油的烤鸭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也捨不得吐出来。叶青鸞看得又好气又好笑,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喂,斯文点!” 叶凡则在一旁偷笑,也学陈锋的样子,飞快地夹了块鸡腿肉,一边嚼一边含糊道:“管他们呢,不吃白不吃。”他冲陈锋挤挤眼,“陈兄,这杭城烤鸭,地道吧?” 陈锋咽下鸭子,满足地咂咂嘴,又瞄向那盘薑丝鱸鱼:“嗯,不错不错,就是有点淡……世子,那鱼看著也鲜亮。”他筷子又伸了过去。 三人凑在一起,低声交流著哪个菜好吃,哪个酒够劲,跟旁边那些正襟危坐、苦思冥想的才子们格格不入。尤其是陈锋那副饿死鬼投胎似的吃相,还有那一身半旧青锦袍,在满堂锦绣中扎眼得很。 很快,就有人看不过眼了。 坐在斜对面一个身著云锦长衫、头戴玉冠的青年才子,名叫柳文彦,是冀州柳家的嫡子,素有才名,也是冀州几家想与叶家联姻的家族子弟之一。他早就注意到叶青鸞对陈锋那不同寻常的亲近,心里早就憋著一股邪火。此刻见陈锋只顾埋头吃喝,毫无文士风范,更是鄙夷。 柳文彦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对著主位上的叶擎苍和陆明轩拱手,脸上掛著得体的笑容,语气却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酸:“侯爷,陆大人,今日盛会,群贤毕至,晚生等皆感荣幸。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不经意”地瞟向陈锋,“晚生观那位兄颱风姿独特,气度……嗯,颇为不俗,却面生得很。不知是哪位大儒高足,或是哪位名门之后?也好让我等见识一番,聆教高论。”他故意顿了顿,“想来能被叶小姐亲自引入上席者,定非等閒。”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顺著他的目光看向陈锋,眼神里的探究、轻蔑、幸灾乐祸毫不掩饰。嗡嗡的议论声又起来了。 叶青鸞脸色一沉,叶凡也皱了皱眉,低声对陈锋快速说道:“柳文彦,柳家嫡子,他爹是冀州转运使,管著钱粮呢。这廝一直想打我妹主意,酸得很。” 陈锋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柳文彦,脸上没什么表情:“大儒?名门?”他摇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安静下来的大堂,“在下清河村猎户陈锋,没拜过什么先生,祖上八代都是地里刨食、山里打猎的泥腿子。让这位……柳公子失望了。” “猎户?” “噗嗤……” “叶小姐怎么会……”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低笑和更加放肆的议论。鄙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陈锋身上。柳文彦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面上却故作惊讶和惋惜:“啊?这……这……”他摇摇头,一副“原来如此,难怪如此粗鄙”的表情。 “砰!” 叶青鸞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俏脸含霜,杏眼圆睁:“柳文彦!你什么意思?陈锋是本小姐请来的客人!轮得到你在这儿阴阳怪气?再敢无礼,休怪本小姐不客气!” 叶凡也紧跟著站了起来,胖乎乎的脸上也没了笑容,小眼睛瞪著柳文彦:“就是!柳文彦,你吃饱了撑的?我妹请谁坐哪儿,关你屁事?显著你了?” 柳文彦被叶家兄妹当眾呵斥,脸上顿时有些掛不住,青一阵白一阵。 “好了!”叶擎苍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目光扫过叶青鸞和叶凡,带著一丝警告,又看向柳文彦,语气平淡却暗含压力:“柳公子,青鸞性子急,言语衝撞了。不过,既是青鸞的客人,便是我镇北侯府的客人。诗会本是雅事,切磋才学,畅敘幽情,莫要失了分寸。” 陆明轩也適时打圆场,捋须微笑道:“叶小姐性情中人,柳公子也是求知心切。这位陈小友,既是叶小姐请来的,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今日诗会,以诗会友,不如请陈小友也一展诗才,让我等开开眼界如何?” 他这话看似解围,实则也把陈锋架到了火上烤。他本就对陈锋好奇,正好藉此看看深浅。 陆明轩这话一出,柳文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附和,语气带著明显的挑衅:“陆大人所言极是!陈兄既受叶小姐如此看重,想必是深藏不露。今日诗题『秋思』,还请陈兄不吝赐教,让我等山野之人也见识见识猎户的文采!”他故意把“猎户”二字咬得极重。 不少人都跟著起鬨,等著看陈锋的笑话。叶青鸞急了,刚要说话,却被陈锋轻轻拉住了手腕。 陈锋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叶青鸞看到他眼中一片平静,甚至带著点……嘲弄?她愣了一下,竟忘了挣脱。 第60章 诗会打脸 陈锋鬆开手,慢悠悠地站起身。他没看柳文彦,反而扫了一圈大堂,那些或讥讽、或好奇、或等著看热闹的目光尽收眼底。他走到堂中空处,活动了下脖子,像是刚吃饱饭要消食似的。大堂里静得能听到烛火噼啪的轻响。 “秋思?”陈锋开口,声音不高,却带著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住了所有细碎的杂音。“行啊。” 他目光似乎飘向了远处,又像是穿透了这雕樑画栋的侯府,望向了某个苍凉寥廓的所在。他踱了两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粗糙的衣角,缓缓吟道: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两句一出,刚才还等著看笑话的眾人,脸上的表情都僵了一下。原本嘈杂低语的大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陆明轩端茶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骤然亮起。叶擎苍原本隨意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叶青鸞更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陈锋。 陈锋仿佛没察觉这微妙的变化,继续踱步,声音沉鬱下来,带著一种浸透骨髓的悲凉: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当“万里悲秋”四个字吐出时,柳文彦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乾二净。他身边的几个跟班,也像是被无形的巴掌抽在脸上,眼神发直。 陆明轩已经放下了茶盏,手指微微颤抖著,在膝盖上虚划著名什么。他旁边的叶擎苍,虽不算精通文墨,但那诗句中扑面而来的磅礴气势与沉鬱苍凉,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將都感到心头一震。 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孤绝的愤懣,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厅堂: “艰难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浊酒杯!” 最后一句落下,整个大堂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烛火还在不安地跳跃著。 死寂持续了足足有十几息。 “好!”一声爆喝猛地炸开,竟是叶擎苍!他拍案而起,脸上满是激赏,那眼神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好一个『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好一个『艰难苦恨繁霜鬢』!小子,有你的!” 他这声喝彩,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陆明轩长长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诗句中的意境都吸进肺腑。他站起身,对著陈锋深深一揖,声音带著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陈公子大才!陆某……陆某服了!此诗……此诗雄浑苍劲,沉鬱顿挫,气象万千!『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何等壮阔!『万里悲秋』、『百年多病』,又是何等孤寂悲愴!『艰难苦恨』四字,直指肺腑!此等境界,此等笔力,非身歷沧桑、心怀丘壑者不能为!此诗……当传世!” 陆明轩是什么人?当朝吏部侍郎,文坛泰斗!他的评价,无异於金口玉言! “哗——!” 大堂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刚才还带著轻蔑、等著看笑话的目光,此刻全都变成了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狂热般的崇拜!那些才子们交头接耳,激动地討论著诗句的每一个字眼,看向陈锋的眼神彻底变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柳文彦站在人群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变得一片惨白。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无形的耳光反覆抽打。陆明轩那句“陆某服了”,更是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满堂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终於,他再也待不下去,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陈锋身上,低著头,脚步踉蹌地挤出人群,灰溜溜地消失在侧门阴影里。 叶青鸞看著陈锋的背影,眼睛亮得惊人,胸脯微微起伏,脸颊泛著激动的红晕。叶凡则是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兴奋地捅了捅叶青鸞的胳膊,低声道:“看见没?我就说这兄弟不一般!” 这场风波算是被陈锋一首诗彻底压了下去,也奠定了他在眾人心中的地位——这哪是什么山野猎户,分明是潜龙在渊! …… 气氛稍缓,叶擎苍心情大好,朗声道:“好了好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切磋过了,也开开眼。青鸞,叶凡,你们俩也別干坐著,给诸位才俊助助兴!” 叶青鸞应声而起,英姿颯爽。叶凡则苦著脸,磨磨蹭蹭地去搬了张古琴出来。 叶凡坐定,深吸一口气,手指笨拙地搭上琴弦。琴声响起,调子倒是古朴,就是偶尔蹦出几个不和谐的杂音,惹得底下几个懂音律的才子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叶青鸞却不在意,她手持一柄未开刃的银亮短枪,走到场中。隨著叶凡那不甚流畅的琴音,她手腕一抖,枪尖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起势並不快,带著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但渐渐地,枪势变了。如灵蛇吐信,迅疾刁钻;又如蛟龙出海,大开大闔!枪影重重,裹挟著凌厉的破空声,竟將叶凡那略显磕绊的琴音都压了下去。她身姿矫健,腾挪闪转间,裙裾飞扬,刚柔並济,那枪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暴雨梨,密不透风;时而如孤峰独立,凝练一点寒芒!满堂宾客看得目眩神迷,喝彩声不断。 陈锋也看得微微点头。这姑娘的枪法確实得了真传,火候不浅,比她那半吊子哥哥强太多了。 一曲终了,叶青鸞收枪而立,气息平稳,额头只微微见汗。满堂掌声雷动。叶凡也鬆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诗会继续,觥筹交错间,话题在陆明轩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渐渐转向了沉重之处——大乾的时局。 陆明轩放下酒杯,轻轻一嘆:“如今北疆不稳,国库空虚,民生多艰。诸位皆是我大乾俊彦,对此可有何高见?” 这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第61章 软骨头 一个身著华服、摇著摺扇的公子哥率先开口,语气轻鬆:“陆大人忧国忧民,实乃我辈楷模。不过晚生以为,北蛮……哦,大元与我大乾,本为兄弟之邦。十年前的误会,不过是边境小摩擦。我大乾天朝上国,当以德服人,以和为贵。些许边地,割让便割让了,金银財帛,赔了也就赔了,换来两国和睦,百姓安居,岂非善莫大焉?”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割的不是国土,赔的不是民脂民膏。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滯了几分。 叶青鸞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刚要发作,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是陈锋。他微微摇头,眼神平静,带著一种“稍安勿躁”的意味。另一边的叶凡也赶紧扯了扯妹妹的袖子,低声道:“別急,看陈兄弟的。” 叶青鸞瞪著陈锋,眼神里满是不解和委屈:凭什么让这群蠹虫污衊秦伯伯?陈锋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看向主位。 主位上,叶擎苍面沉如水,自顾自地抿了口酒,仿佛没听见。但他握著酒杯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陆明轩则垂著眼帘,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著,看不出喜怒。 见无人反驳,又有几个依附柳家的才子跟著附和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无忌惮。 “柳兄高见!割地赔款,换取太平,正是上策!总比某些莽夫穷兵黷武,惹来刀兵之祸要强!” “正是!当年若非武安侯秦元一意孤行,执意加固边防,激怒北蛮,我大乾何至於有迁都之耻?幽州又怎会失守?他才是大乾的罪人!陛下宽宏,留他一命,已是天恩!” “没错!武安侯抗旨不遵,导致我大乾被迫迁都金陵,劳民伤財,这罪过,罄竹难书!陛下还是太仁慈了!” “哼,说到底,武人粗鄙,只知打杀,上不得台面,更不懂治国安邦之道!”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带著毫不掩饰的轻蔑。这话一出,连带著把在场的叶擎苍和叶家军都扫了进去。 叶青鸞再也忍不住,猛地就要站起,却被陈锋和叶凡死死按住。她胸口剧烈起伏,瞪著陈锋,眼神像要喷火: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陈锋看著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这里是你父亲办的诗会,只要不犯法,他们有权畅所欲言。不过別担心,让他们说!狗叫得越欢,打脸才越响。再说了,你爹都没动,急什么?” 叶青鸞一怔,下意识看向父亲。叶擎苍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双虎目扫过那几个叫囂的才子时,寒光一闪而逝。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重重坐了回去,只是死死盯著场中那几人,像要把他们用眼神戳死。 陆明轩侧身,用只有叶擎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叶兄,这帮蛀虫,愈发肆无忌惮了。” 叶擎苍冷哼一声,声音同样低沉:“跳樑小丑罢了。让他们吠,正好看看,到底有多少烂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锋身上,“我倒想看看,这小子能忍到几时。” 这时,一个身著紫金锦袍、气度颇为倨傲的青年站起身来。此人名叫崔琰,出自冀州崔氏,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族,其父在朝中亦是主和派的中坚力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著世家子弟特有的优越感: “诸位所言,深得我心。我大乾立国之初,便以德服人,怀柔远人。我崔家世代簪缨,自祖父起便极力促成与边境各族修好,维持长久和平。正因如此,我大乾方能泽布宇內,四海称臣!”他环视四周,仿佛在宣告真理。 立刻有人附和:“崔兄的崔家世代为国效力,忠心可鑑!谁承想,十年前,武安侯秦元身为主帅,不思怀柔,反主战衅!加固边防,厉兵秣马,一再激怒北蛮各族,最终导致战火重燃,北蛮铁蹄南下,势如破竹!国土沦丧,生灵涂炭!此皆主战派穷兵黷武之过也!” “放屁!”叶青鸞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身体绷紧,眼看又要暴起。 这一次,陈锋没再按她。他霍然起身,动作不快,却带著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他脸上甚至带著一丝奇异的微笑,看著崔琰: “崔公子,这里是镇北侯府。” 崔琰一愣,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陈锋继续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在主人的府上,肆意辱骂为国征战、甚至不惜以身断后的国之柱石,骂他是罪人,骂他祸国殃民……崔公子,你崔家世代簪缨,知书达理,莫非连这点『敬』字都不懂?武安侯是武將,镇北侯也是武將。你骂武安侯是罪人,是骂所有浴血沙场的將士,自然也包括今日坐在这里的镇北侯!在侯爷府上骂侯爷,崔公子,这就是你崔家的家教?此为不敬!” “你!”崔琰脸色一变,被噎得说不出话。他刚才只顾著踩秦元抬高自家,竟忘了这茬! 陈锋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语速加快,字字如刀:“你说武安侯主战导致战祸?那我问你,十年前,北蛮假意攻打雍州,陛下连夜迁都金陵,答应割让幽州求和时,武安侯在哪里?他在幽州!” “他接到的是弃城撤退的圣旨!但他没有走!他领著十万將士,死守孤城!为什么?因为幽州后面,是百万来不及撤离的大乾百姓!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换百姓逃命的时间!这,叫祸国殃民?这叫断后!这叫捨生取义!你们这帮坐在暖阁里,喝著美酒,搂著美妾的读书人,成天就知道风雪月,指点江山,但凡去一趟前线,看看那些被北蛮屠戮的村庄,看看那些被掳走凌辱的妇孺,也不至於在这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连前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敢妄议军国大事,臧否功臣,是为不智!” 崔琰被骂得面红耳赤,周围那些刚才还叫囂的才子也都哑了火。陈锋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得他们透心凉。 崔琰恼羞成怒,梗著脖子强辩:“我说的可都是事实!主张巩固边防的是他武安侯!不听皇命的是他武安侯!丟了幽州的也是他武安侯!这难道不是罪过?” 另一个才子也跳出来帮腔:“崔兄所言极是!这便是我朝为何要崇文抑武!这帮武夫,满脑子只想著打仗立功,打打杀杀,全然不顾国家安危!穷兵黷武,劳民伤財,致使我大乾国力空虚,眾叛亲离!每年耗费在军费上的银钱,若拿出一半用於外交怀柔,何至於有当年的迁都之祸?何至於让陛下受惊?” 崔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接口:“说得对!如今我父亲他们主张怀柔议和,正是为了消弭兵祸!假以时日,我国与北蛮定能重修旧好,和平共处!唯有贯彻怀柔之策,彰显我天朝上国气度,方能使四海臣服,国泰民安!至於武安侯秦元之流,一再妄动干戈,导致生灵涂炭,迟早必遭天谴!望后来者引以为戒,莫要再行此祸国殃民之举!” 这番投降派的高论一出,竟引得大堂中近半数的世家子弟纷纷点头称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陈锋看著他们,忽然笑了。笑声不大,却充满了浓浓的嘲讽和悲凉,听得人心里发毛。 第62章 贩夫走卒,皆可报国! “笑什么?”崔琰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色厉內荏地喝道。 陈锋止住笑,眼神变得冰冷锐利,盯著崔琰:“崔公子,北蛮要求我大乾割让的,可不止金银財帛吧?那三千名需『献』给北蛮王庭的妙龄女子,此事人尽皆知吧?你们口口声声的『和亲』,便是如此?” 崔琰脸色微变,隨即强自镇定:“那又如何?区区五千女子,便可换取两国和平,免去刀兵之祸,保全我大乾万千黎民!这些女子能为国分忧,乃是她们的福分!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陈锋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带著刺骨的寒意,“好一个『与有荣焉』!那陈锋斗胆再问崔公子一句!既然是天大的『福分』,如此『荣焉』之事,为何不见你崔家,或者柳家、王家这些世代簪缨、忠君爱国的大族,献出自家府中精心教养、芳名远播的闺秀宠妾?为何偏要那些无权无势、任人宰割的平民百姓之女,去承受这『福分』?!” 他目光如电,扫过崔琰和他身后那些刚才还点头附和的世家子弟。那些人被他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崔琰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恼羞成怒地梗著脖子道:“平民女子身份低微,正合此用!我等官宦门第,诗书传家,女眷皆金枝玉叶,岂能与北蛮粗鄙之人……岂能行此下作之事!此等『重任』,自有平民承担!” 他身后的世家子弟们虽然觉得这话刺耳,但事关自身利益和脸面,竟也纷纷点头,脸上带著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 陈锋看著他们那副嘴脸,怒极反笑:“好!好一个『下作之事』!好一个『自有平民承担』!原来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族眼里,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就活该被当成牛羊货物,送去给异族凌辱玩弄!那陈锋再问你!”他猛地踏前一步,气势逼人,“北蛮要的可不只是女人和钱財!他们要的是我大乾的疆土!幽州之后是冀州,冀州之后是中原!主张割让幽州,甚至还想继续割让更多土地来换取你们口中所谓『和平』的,不正是以你崔家、柳家为首的那帮朝中大臣吗?!” 崔琰被陈锋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旋即又挺直腰板,强词夺理道:“以土地换和平,暂避锋芒,积蓄国力,乃是明智之举!总好过某些莽夫穷兵黷武,將国家拖入万劫不復的深渊,耗空国库,让天下百姓跟著遭殃!有何不可?!” “放屁!你们根本就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投降派!一群没骨头的软脚虾!”叶青鸞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指著崔琰怒斥,声音因愤怒而发颤。 “叶小姐息怒!”陈锋这次没拦她,反而朗声道,“且让我把话问完!” 叶青鸞看到陈锋眼中那燃烧的火焰,明白他绝非忍让,而是在蓄力反击。她强压怒火,重重坐下,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紧紧锁在陈锋身上,充满了期待。 陈锋环视全场,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整个大堂嗡嗡作响: “有何不可?崔琰!我来告诉你,为何不可!” “你们可曾去过城外?可曾见过被北蛮铁蹄蹂躪过的村庄?断壁残垣,尸横遍野!男人被砍下头颅筑成京观,女人被掳走充作营妓,受尽凌辱!甚至……”陈锋的声音带著撕裂般的痛楚,“甚至被当成『两脚羊』,活活宰杀,充作军粮!襁褓中的婴儿被挑在枪尖嬉戏!白髮苍苍的老者被活活烧死在祠堂!这些!你们这些坐在锦绣堆里高谈阔论的『才子』!你们见过吗?!你们想过吗?!” 他每说一句,崔琰等人的脸色就白一分。大堂里寂静无声,只有陈锋悲愤的声音在迴荡。许多原本事不关己的才子,脸上也露出了惊骇和不適。陆明轩闭上了眼睛,手指微微颤抖。叶擎苍面沉如水,握著酒杯的手背青筋暴起。 “武安侯秦元,他为何要抗旨死守幽州?他接到的圣旨是撤退!他本可以带著亲兵安然撤回金陵,继续做他的侯爷!他为何不走?因为他的身后,是幽州百万手无寸铁的百姓!他是在用自己,用十万將士的命,为那些百姓爭取一线生机!他们在断后!他们在赴死!他们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视死忽如归』!” “你们口中的『穷兵黷武』、『祸国殃民』,是他们在用血肉之躯,为这个国家,为千千万万被你们视为草芥的百姓,筑起最后一道防线!而你们!你们这帮享受著他们用命换来的喘息之机,躲在他身后醉生梦死的蠹虫!却在这里大放厥词,污衊他们是罪人!指责他们不该抵抗?!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陈锋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著穿透灵魂的力量: “读书人?你们也配称读书人?!圣贤书教你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教你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你们呢?!” “你们读了一肚子书,满脑子想的只有搜刮民脂民膏,只有钻营官场,党同伐异,为自己家族谋取私利!国家危难之际,不思报国,反而一门心思想著怎么割地赔款,怎么献媚异族,保全自己的富贵荣华!你们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贩夫走卒,皆可报国!那些被你们鄙夷的武夫,那些你们口中的『贱民』!武安侯和十万断后將士!幽州、冀州乃至整个北境,毁家紓难,拿出最后一口粮食支援前线的百姓!那些白髮爹娘送儿上战场,妻子送郎去杀敌,临別时送上『死字旗』,只盼儿郎能夺回故土,驱除韃虏的黎民苍生!” “他们!他们比你们更壮烈!比你们更忠诚!比你们更像一个『人』!你们有什么脸面,以读书人自居?!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点江山,污衊忠良?!” 陈锋的话如同九天惊雷,轰隆隆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振聋发聵! 偌大的侯府大堂,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叶青鸞早已泪流满面,她喃喃地重复著陈锋的话:“贩夫走卒,皆可报国……”她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看向陈锋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仰和激动。 陆明轩缓缓睁开眼,眼圈泛红,长长地嘆息一声,那嘆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叶擎苍仰头將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刚毅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似在极力压抑著什么。叶凡也是拳头紧握,胸膛起伏。 第63章 破阵子 “与陈公子相比……”不知是谁,在死寂中低声说了一句,“这群所谓的世家才子,才是真正的笑话!” 这句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沉默。 “是啊!简直枉读圣贤书!” “无耻之尤!” “平日里道貌岸然,原来骨头都是软的!” “呸!丟尽我们读书人的脸!” 原本还在观望、甚至部分刚才附和崔琰的才子,此刻也纷纷调转矛头,对著崔琰等人指指点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大堂里的风向彻底变了。陈锋那一番话,撕开了他们冠冕堂皇的外衣,露出了里面自私怯懦的丑恶嘴脸。在赤裸裸的对比和振聋发聵的质问下,良知未泯者感到了羞愧,趋炎附势者也急於撇清。 崔琰又惊又怒,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被一个布衣猎户,当著满堂权贵才俊的面,骂得体无完肤,成了千夫所指!巨大的羞辱感和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指著陈锋,面孔扭曲,声音尖厉得破音: “我们饱读诗书,还不配称为读书人?你就配么!你倒是告诉我啊!你不过一介山野猎户,一个连字都未必认全的贱民!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教训我们?!” 他身后的几个死党也纷纷鼓譟起来: “就是!你算什么东西!” “一个猎户,也敢妄议国事,污衊我等世家?” “滚出去!” 面对这歇斯底里的咆哮,陈锋没有愤怒,反而挺直了脊樑,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火山熔岩般的炽热。 他向前一步,目光扫过那些色厉內荏的脸,最后落在大堂主位上的叶擎苍和陆明轩,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石坠地,字字鏗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位卑,未敢忘忧国!” 短短六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心上! 崔琰的咆哮戛然而止,像被扼住了喉咙。他身后的鼓譟声也瞬间消失。整个大堂再次陷入死寂,但这一次的寂静,充满了震撼和悸动。 “好!”叶擎苍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虎目圆睁,死死盯著陈锋,那眼神仿佛要將他看穿!这个铁血的將军,被这六个字激得热血沸腾!“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说得好!” 陆明轩也是浑身剧震,看著陈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激赏,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欣慰。他喃喃道:“位卑未敢忘忧国……位卑未敢忘忧国……此心,此志,可昭日月!” 叶青鸞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看著场中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在翻涌。他只是一个猎户,却比满堂朱紫,更懂得什么是家国!什么是担当! 叶凡激动地直搓手,恨不得跳起来叫好。 陈锋深吸一口气,胸中那团火,那腔来自另一个时空,却同样炽热的赤诚,喷薄欲出!他朗声道:“我陈锋,虽身微力薄,然此心此志,天地可鑑!今日,便以此词,敬献於所有为大乾山河拋头颅、洒热血的忠魂!敬献於所有『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匹夫!” “取纸笔来!” 话音未落,叶凡已经像兔子一样躥了起来,衝到旁边的书案,手忙脚乱地去拿墨锭,嘴里还嚷著:“我来我来!我给陈兄磨墨!” 然而,一道红色的身影比他更快! 叶青鸞几乎是抢步上前,一把夺过叶凡手中的上好松烟墨锭!她动作快如闪电,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来!”她声音微颤,却异常清晰。 她將一张上好的宣纸在案上铺开,镇纸压好。然后,毫不犹豫地拿起墨锭,在端砚上用力研磨起来!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墨汁渐渐浓稠如漆。她全神贯注,动作乾脆利落,仿佛这不是在研磨,而是在擦拭一桿即將刺破苍穹的银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方小小的书案,聚焦在陈锋身上,聚焦在叶青鸞那双飞快研磨的縴手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墨条摩擦的沙沙声和眾人粗重的呼吸。 陈锋走到案前,提笔在手。那笔,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微微闭目,脑海中闪过的是前世边境线上牺牲的战友,是记忆里幽州城外数不尽的坟堆,是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面孔……一股苍凉悲壮、却又激越豪迈的气息,从他身上瀰漫开来。 他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饱含著铁与血的气息!手腕悬停,饱蘸浓墨,然后,笔走龙蛇!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铁画银鉤,力透纸背!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瞬间从纸面上腾起! 陆明轩离得最近,他猛地站起身,眼睛死死盯住那行字,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叶擎苍也忍不住离开座位,大步走到案前。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笔锋如刀,气势磅礴!那字里行间,仿佛有战鼓擂动,號角长鸣,有篝火熊熊,將士分食,有塞外寒风呼啸,战马嘶鸣!一幅壮阔的军营点兵图,跃然纸上! 大堂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那些才子们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溜圆。 陈锋手腕不停,笔锋陡转,由壮阔激昂,转入一种沉鬱悲愴: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这两句一出,叶擎苍虎躯一震!他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纵马驰骋,箭矢破空的战场!那速度,那力量,那惊心动魄! “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 陆明轩看到这里,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叶青鸞研磨的手也顿住了,心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 陈锋的笔锋猛地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点,如同英雄心头滴落的血泪。隨即,他重重落下最后一句,那笔力,带著万钧的遗憾和悲愤,几乎要撕裂纸张: “可怜白髮生!” 第64章 贏得尊敬 “砰!”叶擎苍一拳砸在书案旁,震得砚台都跳了起来!他死死盯著那五个字,胸膛剧烈起伏,虎目之中,竟隱隱有泪光闪动!可怜白髮生!可怜白髮生!这不正是他,不正是无数像他一样,空怀报国之志,却只能困守金陵,眼看山河破碎的武將们最深的痛吗?!尤其是他的义兄武安侯秦元啊! 陆明轩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当场。他看著那首词,从开篇的豪情万丈,到中间的壮怀激烈,再到最后一句“可怜白髮生”的急转直下,如同从云端跌落深渊!这巨大的反差,这沉痛的悲鸣,道尽了所有壮志未酬者的千古遗恨!他嘴唇哆嗦著,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老泪纵横! 整个大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首词那惊心动魄的力量攫住了心神。悲壮、苍凉、激越、无奈……复杂的情绪如同实质的潮水,衝击著每个人的胸膛。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一个年轻的才子失神地低声吟哦,声音带著难以抑制的颤抖。仅仅是开篇一句,便將人拉入了那个金戈铁马、枕戈待旦的梦境。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另一个武將出身的年轻子弟,双拳紧握,眼眶发红。他仿佛看到了父兄口中那壮阔的边军景象,篝火、烤肉、塞外苍凉的乐声,还有那秋日沙场上,点兵出征的肃杀豪迈!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叶青鸞不由自主地跟著念了出来,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头顶。这两句,写尽了战场上的速度与力量,写尽了武人的巔峰风采! 然而,当最后那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髮生!”如同重锤般砸下时,所有的豪情瞬间化作了无边的悲愴。 陆明轩老泪纵横,他颤抖著手指著那墨跡淋漓的词稿,声音哽咽:“壮哉!悲哉!此词……此词道尽了武人忠魂的千古悲歌!从壮志凌云到功业难成,从金戈铁马到英雄迟暮……『可怜白髮生』……这五个字,字字泣血!直刺老夫心肺啊!”他看向陈锋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震撼,有痛惜,更有一种在绝望中看到微光的激动。 叶擎苍死死盯著那最后五个字,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刚毅的脸上肌肉抽动,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他仿佛透过这五个字,看到了自己镜中早生的华发,看到了被困金陵十年,空有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的憋屈!那是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巨大悲凉! 他猛地闭上眼,仰起头,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將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酸楚硬生生压了回去。再睁眼时,那虎目之中,已是布满血丝,燃烧著熊熊的怒火与不甘。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崔琰和他的那几个死党,此刻如同被剥光了衣服丟在冰天雪地里。他们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陈锋的诗词,陈锋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將他们那层虚偽的、投降有理的遮羞布彻底撕得粉碎!周围那些鄙夷、唾弃的目光,更是让他们如芒在背,恨不得立刻消失。 “好!好一个『可怜白髮生』!”叶擎苍的声音如同闷雷,打破了死寂。他一步跨到陈锋面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著他,里面燃烧著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陈锋!老子问你,这词,叫什么名字?!” 陈锋放下笔,迎上叶擎苍的目光,朗声道:“《破阵子·为镇北侯赋壮词以寄之》!” “《破阵子》……好!好一个《破阵子》!”叶擎苍猛地一拍陈锋的肩膀,力道之大,让陈锋都晃了一下,“这首词,老子收下了!它值千金!值万金!它写出了老子,写出了所有被这狗屁世道憋屈死的武人的心里话!” 他猛地转身,虎目如电,扫向面无人色的崔琰等人,那目光中的怒火和杀气,几乎要將他们焚烧殆尽: “滚!”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带著你们那套软骨头的『怀柔』、『献女求荣』的狗屁道理,给老子滚出镇北侯府!別脏了老子的地方!再让老子听到你们放一个屁,污衊武安侯,污衊我大乾將士,老子管你什么崔家柳家,定叫你尝尝老子军中大棍的滋味!滚!” 崔琰等人被这杀气腾腾的怒喝嚇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连句场面话都不敢说,一个个面如土色,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就往厅外衝去,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 看著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叶青鸞只觉得胸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恶气终於狠狠吐了出来,畅快无比!她看向陈锋,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和……某种更深的情绪。 “痛快!”叶凡也兴奋地挥了下拳头,隨即又赶紧堆起笑脸,对著堂中其他还有些惶然的宾客们团团作揖,“诸位,诸位!些许跳樑小丑,扰了大家雅兴,实在抱歉!诗会继续,继续啊!美酒管够!” 就在这时,那些原本还在震惊、感动、或是被叶擎苍杀气嚇到的才子们,仿佛突然醒过神来。 一个身材瘦高、面容清正的青年率先离席,走到陈锋面前,深深一揖,语气真诚而激动:“在下张扬,斗胆希望能与陈公子结交!公子才学如海,赤心昭昭,在下……万分敬佩!” 他这一开头,如同打开了闸门。 “在下王珏,今日得闻公子高论,得见公子神作,方知何为『位卑未敢忘忧国』!王珏汗顏,亦心嚮往之!恳请公子不弃!” “在下夏勛,冀州寒门学子,愿隨公子之志!” “在下李默……” “在下……” 一时间,原本还在吃瓜的过半才子,纷纷离席,涌到陈锋面前,躬身行礼,报上姓名,言辞恳切,充满了敬佩与结交之意。场面之热烈,甚至超过了之前对陆明轩和叶擎苍的礼遇! 陈锋站在人群中央,神色平静,一一抱拳回礼,不卑不亢。他刚才那番怒斥权贵、书写壮词的凛然风骨,深深折服了这些尚有热血的年轻人。 陆明轩看著被眾人环绕的陈锋,又看了看那首墨跡未乾的《破阵子》,眼中闪烁著复杂而明亮的光芒。他轻轻抚须,低声对身边的叶擎苍道:“叶兄,此子……乃璞玉浑金,此子之才远甚於我!他,可能是我大乾……一线生机啊!该隨我回京一展才华才是!” 叶擎苍重重哼了一声,目光却牢牢锁在陈锋身上,那眼神,如同飢饿的猛虎盯上了一块绝世瑰宝。“放屁!”他声音低沉,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小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老子要定了!谁也甭想抢走!” 第65章 橄欖枝 天色渐黑,镇北侯府的喧囂终於散尽,杯盘狼藉间只剩下残酒冷炙的气息。客人们三三两两告辞,或兴奋议论著方才的惊雷之语与那首横空出世的《破阵子》,或面色复杂地匆匆离去。 陈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拍了拍赔笑到快要僵住的脸,也打算告辞了。 “陈公子留步。”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陈锋回头,只见叶青鸞俏生生立在廊柱旁,她脸上泪痕已干,但眼眶还微微泛著红,看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父亲在书房,想请公子移步书房一敘。”她顿了顿,补充道,“陆叔叔也在。” 叶凡也从旁边钻了出来,脸上堆著笑,用胖手使劲拍了拍陈锋的肩膀:“陈兄,走走走!我就说嘛,凭你这本事,老头子……咳,家父和陆先生绝对要找你好好聊聊!我领你去!”他不由分说,半推半搡地引著陈锋往內院深处走去。 陈锋心头微动,点了点头:“有劳叶小姐、叶公子带路。” 穿过几重院落,喧囂彻底隔绝。书房內灯火通明,一股墨香与淡淡的松烟味瀰漫开来。叶擎苍背著手站在巨大的北境地图前,身形如铁塔般沉凝。陆明轩则坐在一张宽大的黄梨木椅上,手里拿著茶杯,眼神深邃。叶凡自觉地溜到一旁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安静地缩著。 “来了?”叶擎苍转过身,目光如炬,直接钉在陈锋脸上。 “见过侯爷,陆大人。”陈锋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坐。”叶擎苍一指旁边的椅子,自己也在主位大马金刀地坐下,震得椅子嘎吱一响。 陈锋依言坐下,叶青鸞安静地侍立在父亲身后,目光却时不时落在陈锋身上。 “小子,你这字……有点意思。”他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诗词,“筋骨硬挺,锋芒毕露,却又透著股说不清的清贵气。老夫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名家手跡,你这字体……倒是头一回见。” 陈锋平静答道:“回侯爷,此乃『瘦金体』。” “瘦金体?”陆明轩捻著鬍鬚,眼中精光一闪,品味著这名字,“瘦而不弱,金骨錚錚……好字,好名字!锋芒內敛,风姿独具,確非寻常馆阁体可比。陈小友,此体是你所创?”他语气里带著难以置信的惊喜。 “不敢言创,只是偶有所得。”陈锋含糊应道。 “好一个『偶有所得』!”叶擎苍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震得灯影晃动,“打得了猛虎,骂得了酸儒,写得出这等惊天动地的词,还能自创一派书法!陈锋,老子活了半辈子,像你这样的小怪物,头一回见!” “对了,之前你那首『无边落木萧萧下』可有名?”陆明轩问道。 “就叫……《登高》吧!”陈锋拱手道。 “登高?好名字!”陆明轩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陈小友不必拘礼。今日诗会,当真让老夫开了眼界。『位卑未敢忘忧国』,振聋发聵!还有那首《破阵子》……”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激赏,“沙场秋点兵,弓如霹雳弦惊……最后那『可怜白髮生』,更是道尽了千古武人心中块垒!老夫读了一辈子书,未曾见过如此壮烈悲愴的词句!” 叶擎苍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虎目仿佛要喷出火来:“今日席上,老子就想说了!你骂得好!骂得痛快!骂出了我辈武人心头憋了十年的窝囊气!尤其是这首《破阵子》……”他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一下,“『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听听!这他娘的就是我叶擎苍乃至所有武將心中所想啊!就凭这首词,天下武將,十有八九得把你引为知己!” 叶擎苍越说越激动,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躯在书房內投下巨大的阴影,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小子,老子看出来了,你不是那种只会耍嘴皮子的酸丁!你骨子里有血性!有股子『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劲儿!窝在个小山村里打猎?屈才!太屈才了!” 陈锋平静道:“侯爷指的是?” 他大手一挥,指向窗外:“来我的赤羽营!老子许你一个亲兵队正!赤羽营是什么?是叶家军里的精锐!真刀真枪,跟老子杀蛮子去!北边那群畜生占了我们的地,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姐妹!老子要打回去!杀他个乾乾净净!用军功说话,用蛮子的脑袋换爵位!封妻荫子,青史留名!那才是大丈夫该走的路!如何?” “侯爷此言差矣!”一个声音打断了叶擎苍激昂的鼓动。陆明轩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友之才,岂止於勇武?”陆明轩放下茶杯,拿起那首《登高》,眼神里充满了讚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此等气象,此等胸襟,此等笔力,老夫浸淫文道数十载,亦自愧不如!更遑论席上那番『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赤诚,以及洞穿时弊、直指要害的见识!此乃治世经国之才!” 他转向叶擎苍,语气带著不容置疑的郑重:“叶兄,你让一个能写出如此雄文、怀有如此卓见的不世之才,去你那赤羽营当个队正?提刀砍人?这简直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叶擎苍牛眼一瞪:“老陆!你什么意思?军中凭本事吃饭,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名,不比你们文官整天咬文嚼字、勾心斗角强百倍?” 陆明轩没回答,目光重新回到陈锋身上:“小友,听老夫一言。大乾之病,不在边患,而在庙堂!吏治腐败,豪强兼併,寒门无路,这才是动摇国本的根本!你既有此惊世之才,更有洞察世情的眼光,当隨老夫入金陵!老夫愿倾尽所有,或引你为幕僚,或收你为关门弟子!以你之笔锋,以你之智谋,在朝堂之上,推行改良科举,打破门阀垄断,整顿吏治,涤盪污浊!这才是从根子上强我大乾的百年大计!笔锋如刀,亦可定乾坤,安社稷!岂不比在战场上拼杀更有意义?更能泽被苍生?” “胡说八道!”叶擎苍气得鬍子直翘,“笔桿子能杀几个北蛮?能夺回一寸失地?陈锋能赤手空拳打死猛虎,这身武艺,天生就是打仗的料!去那狗屁朝堂,跟那群满肚子坏水的酸儒斗?那叫浪费!那地方老子还不知道?乌烟瘴气,全是弯弯绕绕!一群蛀虫趴在百姓身上吸血!陈锋这小子性子直,去了那鬼地方,骨头渣子都得被那群老狐狸嚼碎了!武安侯秦元,够厉害吧?还不是被他们整得……”他猛地顿住,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和愤恨,“……他娘的!反正就是不行!” 陆明轩丝毫不让,捋著鬍鬚,反击道:“叶大將军此言未免有失偏颇。你拍拍胸脯问问自己,你手下將士的粮餉军械,哪一样不是从朝堂中枢调度?没有良政善治,没有充盈国库,没有稳定后方,你拿什么去打仗?靠你叶擎苍的吼声震死敌人吗?秦元將军之殤,恰恰说明朝堂之上若无正直之士发声,再勇猛的將军也只是无根浮萍!陈小友若入朝堂,以他的才学和风骨,正是涤盪浊气、重塑朝纲的希望!岂能让他去冒那九死一生的战场风险?” “想想老耿,多好的一员猛將,去年在云岭……”陆明轩摇了摇头,嘆息道。 “闭嘴!老耿那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总比憋屈死在你那金鑾殿外强百倍!”叶擎苍像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眼睛瞪得溜圆,“陈锋这身本事,就该在战场上绽放!一刀一枪,砍下北蛮狗头,那才叫痛快!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军功立身最快!你那什么改良科举,没个十年八年能见成效?黄菜都凉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国之根本,岂能急功近利?”陆明轩也提高了声音,“军功立身快,陨落也快!一场败仗,万劫不復!而庙堂之上,一策良方,可活万民,泽被后世!陈小友胸中韜略,若只用於一营一寨,岂非明珠暗投?”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横飞,爭得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一个拍桌子,一个吹鬍子,火药味十足,仿佛下一刻就要打起来。那些什么“千古无二”、“璞玉浑金”、“明珠暗投”、“匹夫之勇”的词儿满天飞,叶凡在角落里听得两眼放光,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下来,只觉得比听书还精彩。 叶青鸞在一旁看得又是紧张又是好笑。父亲和陆叔叔是几十年的交情,平日里也经常拌嘴,但像今天这样为了爭抢一个人吵得如此激烈,还是头一回。 她紧张的是怕他们真吵僵了,好笑的又是看著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像小孩子抢一样互不相让。她自然更倾向父亲的道路,希望陈锋能留在冀州,留在……离她近些的地方,但陆叔叔所说也不无道理。 叶青鸞偷偷看向陈锋,只见他端坐椅上,眉头微锁,眼神沉静,似乎在两位大人激烈的言辞中,认真地权衡著什么。这专注思索的侧脸,让她的心跳莫名又快了几分。 第66章 选择 “老陆,你这张嘴还是这么能掰!”叶擎苍突然拍著桌子哈哈大笑。陆明轩则会无奈摇头:“叶兄,你这莽夫脾气,几十年如一日!” 叶擎苍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重重放下:“好了老陆,口水都说干了!咱俩爭破天也没用!”他转向陈锋,目光炯炯,,“陈锋!路,你自己选!甭管你选哪条道,只要是为国为民,老子都支持!赤羽营的大门,隨时为你敞开!” 陆明轩也收敛了辩论的锋芒,恢復了一代文宗的从容气度,微微頷首:“叶兄所言极是。小友,老夫与叶兄虽道路不同,但为国求才之心无异。何去何从,关乎你一生,也关乎你身边之人。老夫的承诺,亦永远有效。望你慎重权衡,不必急於一时。只盼你莫负了这身惊世才学与赤诚之心。” 书房內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陈锋肩头。 陈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著叶擎苍和陆明轩深深一揖,语气诚挚而凝重:“侯爷、陆大人,二位厚爱,陈锋铭感五內。二位所描绘的前景,皆令人心潮澎湃。然……”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与牵掛:“陈锋並非孤身一人。家中尚有妻子林氏,她性情温婉,所求不过安稳度日。我若骤然从军或远赴金陵,留她一人於山野,於心何安?再者,村中豆腐產业方兴未艾,虽是小利,却关係著数十户村民的生计。且此等人生抉择,关乎未来,陈锋不敢擅专,需与拙荆细细商议。恳请二位大人,宽限陈锋一些时日,待我安顿好家中琐事,与妻子商定后,再行答覆。” 叶青鸞闻言猛地抬头看向陈锋,很是惊讶,隨后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擎苍虽然性子急,但这番话入情入理,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尤其涉及家眷。他浓眉一拧,最终重重嘆了口气:“也罢!有情有义,方为好男儿!老子等你消息!但別让老子等太久!” 陆明轩捻须点头,眼中反而流露出更深的讚赏:“重情义,知责任,不因名利而忘本。陈小友,你很好!老夫等你便是。金陵虽远,亦隨时欢迎。” 气氛缓和下来。 陈锋再次行礼:“多谢侯爷、陆大人体谅。若无他事,陈锋先行告退。” 见正事暂告段落,陈锋便识趣地起身告辞。叶青鸞立刻道:“父亲,陆叔叔,天色已黑,女儿去送送陈公子。” “去吧去吧!”叶擎苍挥挥手。 陈锋立刻会意,拱手道:“有劳叶小姐。” 叶凡也跳起来:“我也……” “你留下!”叶擎苍一瞪眼,“整天不干正事到处乱吃,看看你都胖成球了!明天早起晨练!” 叶凡肩膀一垮,只能眼巴巴看著陈锋在妹妹的陪同下走出书房。门扉轻轻合拢。 书房內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摇曳。 叶擎苍和陆明轩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了书案上那两张墨香犹存的宣纸上。空气里刚刚沉淀下去的微妙火药味,又隱隱浮动起来。 叶擎苍动作最快,一个箭步衝到书案前,蒲扇般的大手直接就按在了《破阵子》那张纸上,嘴里还嚷嚷著:“老陆,咱们刚才可说好了,陈锋亲口答应给咱们的!这首《破阵子》,雄浑悲壮,字字泣血,正合我辈军人心境!放我书房里,正好时时警醒,不忘武人之志!归我了!”他说著就要动手捲起来。 “慢著!”陆明轩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他身形一晃,竟也抢到了书案旁,手指精准地按住了《登高》那张纸的边缘,同时另一只手看似无意地搭在了《破阵子》纸角的空白处,阻止了叶擎苍的动作。 “叶兄,陈小友是答应赠与,可没说如何分配。这首《登高》,沉鬱顿挫,气象万千,深得杜圣精髓,乃文坛罕见之瑰宝,自当由老夫带回金陵,传阅於国子监诸生,以正学风,以扬正气!” 叶擎苍虎目一瞪,手上加了力:“放屁!刚才明明是我先开口要的!两幅都归我!你那金陵文縐縐的,放这金戈铁马的词不合適!暴殄天物!” “叶兄此言差矣!”陆明轩毫不示弱,手指也暗暗发力,脸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破阵子》固然壮烈,但《登高》之深远意境,包罗万象,岂是『文縐縐』三字可以涵盖?叶兄你书房里掛满刀枪剑戟,再掛一幅《登高》,正好中和一下你这满屋子的杀气,显得你叶大將军也懂点风雅!岂不美哉?《破阵子》嘛,还是让老夫带回金陵,置於书斋,让那些只知风雪月的后生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家国情怀,文武之道!” “老陆!你少给老子偷换概念!”叶擎苍急了,嗓门又拔高了几分,“老子不懂风雅?老子当年在国子监射御书数也是优等!这《破阵子》写的就是军伍!就是老子这样的人!放你书斋?被那些酸丁念歪了怎么办?不行!必须放我这!” “哦?叶兄既然自詡懂风雅,”陆明轩嘴角勾起一丝揶揄的笑意,“那更该明白《登高》之珍贵。『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等气象,岂是寻常刀兵可比?叶兄强留《破阵子》,莫非是怕自己书房里杀气太重,镇不住这《登高》的苍茫意境?若是如此,老夫倒可以代劳……” “放屁!”叶擎苍气得鬍子都翘起来了,“老子镇不住?老子连北蛮王的金帐都敢闯!还镇不住一张纸?老陆,我看你是存心找茬!是不是看老子得了好词好字,你眼红?” “眼红?”陆明轩捻须轻笑,眼神里却带著点“你奈我何”的狡黠,“老夫是怕明珠暗投。叶兄,你摸摸良心说,这手独一无二的『瘦金体』,配上《登高》的磅礴文字,放在你满是兵刃杀气的书房里,它搭吗?它不委屈吗?放老夫的书斋,才叫相得益彰!至於《破阵子》,老夫也甚是喜爱,並非不能割捨,只是……” “只是什么?”叶擎苍警惕地问。 “只是……叶兄总得给老夫点补偿吧?”陆明轩终於露出了点狐狸尾巴,手指在《破阵子》的纸角上轻轻点了点,“比如,这《破阵子》的原稿归你,但老夫需得一份最精良的拓本,如何?要最好的纸,最好的墨,最好的拓工!不能有半点失真!” “拓本?”叶擎苍一愣,隨即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好你个陆狐狸!绕了半天在这等著老子!想白嫖老子的拓本?门都没有!要拓你自己找人拓去!两幅都得归我!” “叶兄,你这就不讲道理了。”陆明轩嘆了口气,做出痛心疾首状,“你我至交,难道连这点情分都没有?老夫退一步,只要《登高》原稿和《破阵子》的拓本,这总行了吧?《破阵子》归你,原稿!” 角落里的叶凡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嘀咕:“爹,陆伯伯,您二位这……跟菜市场抢大白菜似的,有失身份啊……”话没说完,就被叶擎苍一个眼刀瞪了回去。 叶擎苍看看死死按住《破阵子》不放的陆明轩,又看看书案上墨光湛然的《登高》,再看看陆明轩那副“我吃定你了”的表情,心里飞快盘算:这老狐狸咬死了《登高》,硬抢估计不行,真要动起手来撕坏了更心疼。他確实更想要《破阵子》,这首词对他意义非凡。 “罢了罢了!”叶擎苍猛地抽回按在《破阵子》上的手,一脸“老子亏大了”的表情,指著陆明轩的鼻子,“老陆!算你狠!《登高》归你!但这《破阵子》原稿是老子一个人的了!还有,拓本没有!想都別想!你自己找人拓去!不过……”他话锋一转,带著点得意,“拓出来的字,能有陈锋亲手写的这股子精气神?能有这瘦金体的筋骨?做梦吧你!” 陆明轩见目的达到,立刻鬆开了按住《破阵子》的手,动作麻利地將《登高》小心翼翼地捲起,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仿佛刚得了件稀世珍宝。“叶兄大气!老夫就却之不恭了。”他一边说,一边將卷好的宣纸仔细收入袖中,动作轻柔得像对待陈锋的白嫩豆腐。 叶擎苍则一把將《破阵子》的原稿抓在手里,像是怕陆明轩反悔似的,迅速卷好塞进自己怀里,还用力拍了拍胸口,確认它不会掉出来,这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哼!便宜你这老狐狸了!拓本的事,门儿都没有!” 陆明轩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捋著鬍鬚,一副“我懂你”的表情。角落里,叶凡看著父亲那副肉疼又强撑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叶擎苍瞪了儿子一眼,转头对陆明轩道:“行了行了,东西分完了,赶紧滚蛋!老子看著你这张占了便宜的脸就烦!” 陆明轩哈哈大笑,也不计较,拱手道:“夜深了,老夫也告退了。叶兄,静候佳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叶擎苍怀里的位置,这才施施然离去。 叶擎苍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打了一场大仗。他小心地从怀里抽出那捲《破阵子》,在灯下又展开细看,手指抚过那瘦硬通神的字跡,脸上露出沉醉和激赏的神情,喃喃道:“好字!好词!真他娘的好!掛在老子书房正中,天天看!”之前的肉疼似乎一扫而空。 “爹……”叶凡凑过来,也想看。 “去去去!”叶擎苍像护崽的猛虎,立刻把纸卷拢,“毛手毛脚的,弄坏了老子扒你的皮!滚去睡觉!明天校场再加练一个时辰!” 叶凡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蔫头耷脑地溜了。 第67章 同行 夜色已深,冀州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白日里的喧囂散尽,只余下打更人单调悠长的梆子声在空阔的街道上迴荡。月光清冷,將青石板路照得发亮,两侧店铺的黑影幢幢,更添几分幽深。 叶青鸞和陈锋一前一后走在长街上。两名侯府的精锐亲兵沉默地跟在数步之外,警惕地留意著四周。 叶青鸞依旧穿著宴席时那身利落的白色锦袍,玉带束腰,青丝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住,在月色下更显身姿挺拔,清雅如竹。她没有骑马,只是牵著她的坐骑,与陈锋並肩而行。 她似乎刻意放慢了脚步,侧过头看向陈锋,月光勾勒出她秀美的侧顏,声音比夜风还轻:“陈公子,方才在书房……父亲与陆叔叔,嗯,他们平时並不是那个样子的。看得出来他们对你寄予厚望。” 陈锋点点头,夜风吹拂著他的衣襟:“叶帅与陆大人的厚爱,陈锋受之有愧。” “不必妄自菲薄。”叶青鸞坚定地说,“你的诗,你的词,你的字,还有你今日在宴席上说的话……都证明了你的不凡。父亲从不轻易夸人,更不会为一个队正之职如此费心爭抢。陆叔叔亦是如此。”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父亲性子急,但爱才如命,他许你亲兵队正,看似职位不高,实则……那是他心腹中的心腹,赤羽营亦是叶家军的精锐,非亲信不能胜任。陆叔叔……他门生遍天下,能得他一句『倾力栽培』的承诺,金陵城中不知多少士子要挤破头。无论你选择哪条路,都將是前途无量。” 陈锋沉默著。叶青鸞的话,让他更深刻地感受到那两份器重的分量。 “只是……”叶青鸞的声音低了些,目光投向远处幽深的街巷,“无论文途还是武路,都非坦途。父亲战场搏杀,九死一生;陆叔叔朝堂沉浮,亦是步步惊心。陈公子家有贤妻,还需……慎重权衡。”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陈锋心头微动,看了她一眼:“多谢叶小姐提醒,陈锋省得。” 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叶青鸞几次想开口询问他是否真的已经成亲,但最终还是轻轻摇头作罢。 转过一个街角,西市的轮廓在望,空气中隱约飘来牲畜和草料混合的市井气息。老李客栈那盏熟悉的、有些昏暗的灯笼,在街尾摇晃著。 “对了,”叶青鸞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轻鬆了些,“你那豆腐……確实美味。母亲尝了,也讚不绝口,说清爽可口,在油腻宴席后最是熨帖。府里採买管事或许会去找你谈。”她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这倒是个安稳营生。”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陈锋也笑了:“承蒙夫人和小姐喜爱。小本买卖,餬口而已。” “餬口?”叶青鸞微微摇头,“陈公子过谦了。能將寻常豆子化腐朽为神奇,做出如此美味,又岂是寻常?这『餬口』的本事,恐怕也藏著大学问呢。” 说话间,已到了老李客栈门口。客栈门虚掩著,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陈锋停下脚步,对著叶青鸞郑重抱拳:“多谢叶小姐相送,更深露重,小姐请回吧。” 叶青鸞点点头,目光在客栈门口扫了一圈,又看了看寂静的长街:“陈公子早些安歇。另外,小心崔家。” 陈锋站在客栈门口,目送她远去,直到那一点白色彻底融入夜色。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 晨曦微露,冀州城的喧囂尚未完全甦醒,街道上行人稀疏。老李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陈锋背著个简单的包袱走了出来,去马厩里牵出自己的毛驴。 刚走到街道上,一个清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陈公子,早啊。” 陈锋循声望去,只见客栈斜对面,叶青鸞正牵著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 她今日换了一身天青色的窄袖劲装,长发依旧用那根简单的玉簪束在脑后,腰间悬著长剑,整个人显得乾净利落,英气勃勃。 “叶小姐?”陈锋有些意外,“你这是……” “巧了,”叶青鸞拍了拍黑马的脖子,那马打了个响鼻,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我今日也要回武邑那边的军营。虽然不算完全同路,但前半程总归是顺道的。”她目光扫过陈锋手里的毛驴,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陈公子这坐骑……倒是別致。” 陈锋低头看了看自家的毛驴,坦然道:“毛驴能拉磨能驼货,还能驼人,比马还便宜得多!对我来说它可比马好用多了。” “是这个理。”叶青鸞点点头,翻身上马,动作乾净利落,乌黑骏马与她挺拔的身姿相得益彰,“那便同行一程?路上也好说说话。” “固所愿也。”陈锋也骑上毛驴,小毛驴不紧不慢地迈开了步子。黑马似乎有些不屑地打了个响鼻,但在叶青鸞的约束下,也只得耐著性子放慢了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冀州城门,踏上了通往武邑方向的官道。官道还算平整,但越往前走,两侧的山势便渐渐收拢,林木也变得茂密起来。阳光被高大的树冠切割成碎金,洒在路面上,四周虫鸣鸟叫,显得格外幽静。 “昨夜父亲和陆叔叔……”叶青鸞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没回头,声音顺著风飘过来,“陈公子,可想好了?” 陈锋望著前方蜿蜒的山路:“侯爷和陆大人的拳拳盛意,陈锋明白。只是……家中有妻,总不能一走了之。总得安顿好,商量妥帖。” 叶青鸞握著韁绳的手紧了紧,沉默了片刻才道:“陈公子是重情之人。”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转了话题,“对了,你昨日说的豆腐……府里採买管事今日应该会去清河村找你,价钱方面,侯府不会亏待乡亲。” “多谢叶小姐关照。”陈锋道谢,心里盘算著村里那点豆子產量够不够供应侯府的需求。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吹过,路旁密林枝叶哗哗作响。几只原本在树梢聒噪的鸟,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呱呱”怪叫著扑稜稜飞起,仓皇地窜向高空。 叶青鸞眉头瞬间蹙起,勒住马韁,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眼神锐利地扫向乌鸦惊飞的方向。陈锋也眯起了眼睛,毛驴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安,停住了脚步,耳朵警惕地转动著。 太安静了。除了风声和树叶的摩挲,刚才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 “小心!”叶青鸞低喝一声,话音未落! “嗖!嗖!嗖!” 数道劲风撕裂空气,七八支粗糙的羽箭从两侧的树丛中激射而出,目標直指陈锋和叶青鸞! 叶青鸞反应极快,身体猛地伏低,几乎贴在马背上,同时长剑“呛啷”出鞘,手腕一抖,一道寒光精准地磕飞了射向她面门的弩矢!箭簇擦著她的髮髻飞过,带起几缕断髮。 陈锋的动作更是快得近乎本能!他没有武器,在箭矢破空声响起的同时,整个人已迅速从毛驴背上翻滚而下! 一支箭“噗”地一声,狠狠钉在了地上,箭尾兀自颤动!那毛驴嚇得“昂”一声嘶鸣,惊慌失措地往路边灌木丛里钻。 “哈哈哈!姓陈的!老子等你好多天了,还以为你不回去了!” 伴隨著一阵沙哑癲狂的狂笑,十几条身影从密林里呼啦啦地钻了出来,瞬间堵死了前后道路。为首一人,身材粗壮,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劈至嘴角,正是王大疤瘌!他空荡荡的左袖用布条胡乱缠在腰间,右手握著一把厚背鬼头刀,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疯狂,死死盯著陈锋,仿佛要生啖其肉! 他身边簇拥著十几个汉子,个个眼神凶悍,手持钢刀、短斧,站位隱隱形成合围之势,显然不是乌合之眾。 “陈锋!你这狗杂种!断老子一条胳膊,害老子成了废人!今天老子要你十倍偿还!”王大疤瘌用刀指著陈锋,唾沫横飞,隨即那淫邪的目光又落在叶青鸞身上,嘿嘿怪笑,“没想到还有意外收穫!小娘皮,长得真他娘的水灵!跟这泥腿子可惜了!嘖嘖,比林月顏那贱货还够味儿!给老子抓活的!老子要当著你的面,好好享用享用!哈哈哈!” 污言秽语入耳,叶青鸞俏脸含煞,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握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但她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找死!” “上!”王大疤瘌也懒得再废话,鬼头刀猛地向前一挥! 前后左右的悍匪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著兵刃猛扑上来!刀光斧影,瞬间將两人笼罩! 陈锋眼中寒光一闪,不退反进!面对一个持斧劈来的悍匪,他身体猛地一矮,如同灵蛇般贴地滑进对方怀中!那悍匪的斧子带著恶风从他头顶掠过,砍了个空!而陈锋的右手已经闪电般探出,两根手指如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对方握斧的手腕脉门,猛地一扭!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啊——!”悍匪的惨叫声刚出口,陈锋的左肘已经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在他的肋下!又是几声骨头断裂的闷响!那悍匪眼珠暴突,口中喷著血沫和內臟碎块,庞大的身躯像个破麻袋般倒飞出去,撞倒了后面衝来的两人。 陈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行云流水!他夺过那悍匪脱手的短斧,看也不看,反手向后猛掷!短斧打著旋儿,带著悽厉的破空声,將一个正准备偷袭叶青鸞侧翼的匪徒钉在了地上! 第68章 遭遇埋伏 另一边,叶青鸞的剑光已经亮起!她身姿灵动,剑走轻灵,却招招致命!面对三个持刀扑来的匪徒,她手腕一抖,挽出三朵碗口大的剑,分袭三人咽喉、心口、手腕!剑光快如疾风骤雨! “叮!叮!嗤!” 两把钢刀被剑尖精准点开,火星四溅!第三只匪徒只觉手腕一凉,惨叫一声,钢刀和几根手指一起飞上了半空!鲜血狂喷!叶青鸞莲步轻移,闪过喷溅的鲜血,长剑顺势一递,冰冷的剑锋便轻鬆刺穿了另一个匪徒的咽喉! “点子扎手!合围!先废了那娘们!”一个脸上有刺青的匪徒厉声吼道。剩余的匪徒立刻改变了策略,分出五人死死缠住陈锋,另外七八人则悍不畏死地扑向叶青鸞,刀光斧影交织成一片死亡之网,將她所有闪避的空间都封死! 叶青鸞压力陡增!她剑法虽精妙,但力量终究不及这些亡命之徒,同时被七八人围攻,左支右絀!一柄沉重的短斧带著恶风劈向她后脑!她正格开前面的两把刀,回剑已然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 “低头!”陈锋的低吼声如同炸雷! 叶青鸞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矮身! 一道黑影带著凌厉的劲风,几乎擦著她的头皮飞过!是陈锋夺下的一柄钢刀!钢刀如同离弦之箭,精准无比地贯入那持斧偷袭者的胸膛!巨大的力量带著那匪徒向后踉蹌几步,轰然倒地! 陈锋已经如同猛虎般撞开了纠缠他的两个匪徒,硬生生从包围圈中撕开一道口子,两步便跨到了叶青鸞身边! “背靠背!”陈锋低喝,声音沉稳如山。 叶青鸞没有丝毫迟疑,后背瞬间紧贴住陈锋宽厚坚实的背脊!一股强烈的安全感和莫名的悸动同时涌上心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上传来的力量和沉稳的心跳。 两人背心相抵,互为犄角! 压力骤减!叶青鸞精神大振,剑光再次暴涨,如同灵蛇吐信,专攻敌人下三路和手腕关节!陈锋则如同人形凶兽,拳、肘、膝、腿,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化作了致命的武器!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哨,简洁、直接、凶狠!每一击都伴隨著骨头碎裂的闷响和悽厉的惨嚎! 一个匪徒挥刀砍来,被他侧身躲过,左手如同铁钳般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成爪,闪电般扣住对方咽喉,猛地发力一捏!“咔嚓!”喉骨碎裂!那匪徒眼珠凸出,软软倒下。 另一个匪徒趁机举斧劈向他后腰,却被叶青鸞反手一剑精准地刺穿了手腕!斧头脱手!陈锋头也不回,一个凌厉的后踹,正中那匪徒心窝!匪徒喷血倒飞! 两人配合越来越默契,一刚一柔,一攻一守,背靠著背,竟在十几名悍匪的围攻下稳住了阵脚,反而將对方杀得人仰马翻!地上很快躺下了七八具尸体和重伤哀嚎的匪徒。 王大疤瘌看得目眥欲裂!他没想到这两人如此难缠!尤其是那个陈锋!打虎时用的是弩箭,本以为他只是箭术超群,没想到近身搏杀竟如此凶残狠辣!这哪里是猎户?分明是战场上滚出来的杀神! “妈的!都给我上!砍死他们!砍死他们!”王大疤瘌挥舞著鬼头刀,状若疯魔地嘶吼著,自己却躲在后面。 剩下的几个匪徒也被杀破了胆,攻势明显迟滯畏缩。 陈锋眼中杀机一闪!他空手接白刃,借住一个匪徒砍来的钢刀!五指如钢浇铁铸般死死攥住!那匪徒惊恐地想要抽刀,却纹丝不动!陈锋顺势欺身而进,右肩如同攻城车般狠狠撞在对方胸口! “噗!”匪徒胸骨尽碎,口喷鲜血倒飞! 借著这一撞之力,陈锋如同离弦之箭,目標直指躲在人后的王大疤瘌! “拦住他!”王大疤瘌嚇得魂飞魄散,尖声大叫。 两个悍匪硬著头皮挥刀来挡!陈锋身体诡异一扭,如同滑溜的泥鰍般从两把刀的缝隙中穿过!瞬间已到王大疤瘌面前! “死!”陈锋的拳头带著恐怖的破空声,直捣王大疤瘌面门!这一拳若是打实,足以將他的脑袋轰成烂西瓜! 生死关头,王大疤瘌爆发出惊人的潜力,他怪叫一声,不退反进,仅剩的右手抡起鬼头刀,用尽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地朝著陈锋拦腰横扫!完全是同归於尽的打法! 陈锋眼神冰冷,拳头轨跡不变,只是在刀锋及体的瞬间,身体微微一侧,避开了腰腹要害! “噗嗤!”鬼头刀锋利的刀刃狠狠砍在陈锋的左臂外侧!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砰!”几乎同时,陈锋的铁拳也结结实实地轰在了王大疤瘌的胸口!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呃啊——!”王大疤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悽厉惨嚎,眼珠暴突,口中鲜血混杂著內臟碎块狂喷而出!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上,倒飞出去数丈远,重重摔在地上,胸骨塌陷下去一大片,出气多进气少! “大哥!”残余的几个匪徒魂飞魄散,哪还敢再战?其中两人拼死扑过去,架起奄奄一息的王大疤瘌,另外几人胡乱挥舞著兵刃断后,连滚带爬地就往路旁的密林深处钻去。 “陈锋!小贱人!你们等著!大当家的……不会放过你们!血洗清河村!老子要你们全村……鸡犬不留!!”密林中,传来王大疤瘌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怨毒至极的嘶吼诅咒,隨即声音迅速远去,消失在林莽之中。 山道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和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伤员痛苦的呻吟。 叶青鸞还剑入鞘,快步衝到陈锋身边,看著他左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殷红的鲜血正汩汩涌出,染红了半条袖子。她脸色微变:“你的手!” “皮外伤,骨头没事。”陈锋眉头都没皱一下,扯下衣襟下摆,动作麻利地开始包扎止血,手法熟练得让叶青鸞心惊。他的声音冰冷,带著一股凝如实质的杀意:“王大疤瘌……黑风寨……” 叶青鸞看著他处理伤口时那沉稳到近乎冷酷的样子,又想起他刚才如同鬼魅般近身搏杀、硬撼刀锋的凶悍,心头巨震! 这绝非一个普通猎户所能拥有的身手和心志!她看向陈锋的眼神,震惊之余,那份钦佩和探究之意再也无法掩饰。 “此地不宜久留!”叶青鸞迅速压下心绪,警惕地扫视著寂静的山林,“黑风寨的报復说到就到!王大疤瘌最后的话,绝非虚言恫嚇!”她语气斩钉截铁,“我送你回清河村!然后立刻返回冀州稟明父亲,请他速速发兵,剿灭黑风寨!” 等官兵?那黄菜都凉了。这黑风寨要是能灭早就灭了,哪能等到如今? 陈锋包扎好伤口,活动了一下左臂,虽然疼痛,但筋骨无碍。他抬眼看向清河村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锋:“祸根必须拔除!不能等他们动手。” “你……”叶青鸞看著他那决绝的眼神,心中瞭然,他是想自己动手?这太危险了!她急道:“他们的大当家叫郑猛,据我们查到的消息,是西北军叛逃出来的校尉,懂战阵,手下有三百多號亡命徒,盘踞黑风岭三年了,仗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连官府几次围剿都吃了亏。二当家周远,是个落第秀才,一肚子坏水,诡计多端。他们这次伏击不成,王大疤瘌又折了,郑猛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说要血洗清河村,绝不是虚言恫嚇!” 陈锋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寒冬深潭,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毕露。祸患必须根除!清河村,还有月顏…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 叶青鸞看著他沉默而坚决的背影,心知劝说无用。她翻身上马,语气不容置疑:“走!我送你到村口!路上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两人找回毛驴再次上路,气氛却比来时凝重百倍。毛驴似乎也感受到了紧张,小跑起来。 马背上,叶青鸞语速很快,声音压得很低:“黑风寨大当家郑猛,原西北军步军校尉,因军餉被层层剋扣,愤而率亲信譁变,落草黑风岭已有三年。此人极擅练兵布阵,將手下匪徒操练得颇有章法,进退有据,绝非寻常乌合之眾。二当家周远,听说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熟读兵书,诡计多端,是郑猛的狗头军师。寨中匪徒约三百,多为流民逃兵,心狠手辣。黑风岭三面绝壁,只有一条险道可通山寨,易守难攻。官府曾数次围剿,皆因地形不利和內部泄密而损兵折將,无功而返。” 她顿了顿,声音带著一丝忧虑:“陈锋,我知道你身手了得,但郑猛此人,绝非王大疤瘌之流可比。他若倾巢而出报復清河村……后果不堪设想!你务必等我带援兵来!最多三日!” 陈锋默默听著,眼神越发幽深冰冷,如同寒潭。他没有应声,只是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山风吹动他染血的衣襟,猎猎作响。 叶青鸞看著他沉默而坚毅的侧脸,心中那份关切和担忧如同藤蔓缠绕。她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她只能暗暗催马,希望快些抵达清河村,快些赶回冀州搬兵。 当清河村那熟悉低矮的土坯围墙轮廓终於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叶青鸞勒住了马韁。 “陈锋,我就送到这里了。”她看著村口的方向,又看了看陈锋臂上渗血的布条,“我立刻赶回冀州!你……千万小心!约束村民,紧闭门户,等我回来!” 陈锋从毛驴上下来,对著马上的叶青鸞抱了抱拳,动作牵扯到伤口,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叶小姐援手之情,陈锋铭记。路上小心。” 叶青鸞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钦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掛。 她猛地一夹马腹:“驾!” 乌黑骏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只留下一道烟尘。 陈锋站在村口,目送那一人一骑消失在道路尽头,转身进入村子。 第69章 老丈人的兵书 清河村上空飘著几缕懒洋洋的炊烟,空气里瀰漫著柴火和饭菜的味道,一派午间的寧静。 陈锋牵著毛驴刚拐进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阴影里,就被一声尖利又带著明显关切的喊叫惊得一哆嗦。 “哎哟我的老天爷!锋哥儿!你…你这是咋了?!” 住在村口第一家的乔大娘正端著个簸箕在门口簸豆子,一眼瞅见陈锋半边袖子洇开的暗红血渍,还有衣襟上蹭的尘土污跡,手里的簸箕“啪嗒”一声掉地上,豆子滚了一地。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步就躥了过来,眼瞪得溜圆,薄嘴唇哆嗦著,围著陈锋直打转。 “哪伤著了?啊?流这么多血!天杀的,哪个瘪犊子乾的?!”乔大娘是真急了,声音都劈了叉,伸手就想扒拉陈锋的胳膊查看。 “乔大娘,没事,皮外伤。”陈锋侧身避开她的手,语气儘量平稳,“路上遇到点麻烦,解决了。” “这叫没事?!”乔大娘声音拔得更高,指著那血渍,“你看看这!脸都白煞煞的!快,快进屋,大娘给你找点草药敷敷!” “真不用,大娘。”陈锋按住她急吼吼的手,正色道,“麻烦您个事,午饭过后,招呼下左邻右舍,都到老村长家院子集合,我有要紧事跟大伙说。” “啊?去老村长家?”乔大娘一愣,看陈锋神色凝重不似玩笑,也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小,忙不迭点头,“成!成!我这就去喊人!锋哥儿你…你真没事啊?月顏丫头看见可不得心疼死!” “真没事,您快去吧。”陈锋牵起毛驴,继续往村里走。 路上又碰见几个端著碗在门口吃饭的村民,孙铁匠的儿子孙胜正蹲在自家铁匠铺门口啃饼子,一见陈锋这模样,手里的饼子差点掉地上。“锋哥?你……你这是咋了?跟人干架了?”孙胜蹭地站起来。 “遇著点麻烦,”陈锋脚步没停,“胜子,跟你爹说一声,晌午后老村长家。” “哦…哦!”孙胜愣愣地点头。 路上又遇到几个端著饭碗在门口纳凉的村民,看到陈锋的模样,无不惊呼关切。陈锋一一应付过去,都只说是小麻烦,重点都落在“午饭过后,老村长家集合”这句话上。村民们看他虽然掛了彩,但神情沉稳,走路带风,倒也没太慌乱,只是议论声嗡嗡地在小村里蔓延开来。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熟悉的豆香和饭菜香立刻包裹上来。 “夫君!你回来啦!” 林月顏繫著乾净的粗布围裙,正从灶房端著一碟刚拌好的咸菜出来,清秀的脸上满是见到归人的喜悦。但这笑容在看到陈锋半边染血的衣袖时,瞬间凝固了。 “哐当!”手里的碟子掉在地上,摔成几瓣,咸菜撒了一地。 林月顏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著,几步就冲了过来,冰凉的手指颤抖著想去碰陈锋的胳膊,却又不敢落下,声音带著哭腔:“夫君!你……你这是怎么了?伤……伤到哪了?重不重?”那双总是温温柔柔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担忧,水汽迅速瀰漫上来。 “没事,月顏,別怕。”陈锋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感觉她在微微发抖,“我没事,真的,路上遇著几个毛贼,已经打发了。就是被刀划了一下,皮外伤,看著嚇人而已。”他试图扯出一个轻鬆的笑。 “毛贼?那么多血……怎么会是皮外伤……”林月顏根本不信,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强忍著没掉下来。她一改往日的柔弱,颇为强硬地拉著陈锋就往屋里走,“快进屋!我给你看看!得重新包扎!” 屋里光线有些暗。林月顏小心翼翼地解开陈锋臂上那染血的、胡乱缠著的布条。当看到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刀口时,她倒吸一口冷气,眼泪终於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落在陈锋的手臂上。 “还说没事……这……这得多疼啊……”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却异常稳。她飞快地打来清水,用乾净的布巾沾湿了,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凝结的血污和尘土,生怕弄疼了他。那专注又心疼的模样,仿佛在擦拭世上最珍贵的瓷器。 “奴家……奴家没用……”她一边擦拭,一边低低地啜泣,自责无比,“不能替夫君分忧,还总是让夫君担心……” 陈锋看著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掛著泪珠,鼻尖红红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伸出右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真不疼。別哭了,看著你哭,我这心里才难受。” 林月顏吸了吸鼻子,没抬头,只是手上的动作更轻了。她找出乾净的细白布和上次没用完的金疮药粉,仔细地洒在伤口上,再一层层细细地裹好,最后打了个结实又不会太紧的结。 “是什么毛贼?光天化日的……怎么敢……”她一边包扎,一边后怕地问。 “是黑风寨的人。”陈锋的声音沉了下来,“王大疤瘌带的路。” 林月顏的手猛地一抖,惊恐地抬头:“黑风寨?!”这个名字在附近几个村子就是凶神恶煞的代名词。 “冲我来的。”陈锋眼神冰冷,“不过,王大疤瘌被我废了,活不了几天。但他临死前放了狠话,黑风寨的大当家郑猛,会血洗清河村报復。” 林月顏脸色更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血洗村子……这可怕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她强撑著,拿起那个小瓷瓶,將褐色的药粉细细地、均匀地洒在陈锋的伤口上,药粉的刺激让陈锋肌肉微微绷紧。 “夫君……”林月顏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她飞快地包扎好伤口,打好结,然后转身走到墙角那个陈旧的木箱子前,蹲下身,在里面翻找起来。 陈锋看著她纤细的背影,心里盘算著如何组织村民防御,以及……或许自己离开村子,能引开黑风寨的注意力? 很快,林月顏捧著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册子走了回来。油布已经发黄髮脆,显然有些年头了。 “夫君,”她將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陈锋没受伤的右手里,眼神带著一种复杂的追忆和希冀,“这是……这是奴家父亲留下的遗物。他生前……除了教奴家读书识字,也时常看一些……一些杂书。这里面有些……有些关於守御村寨、防备匪患的零散笔记和图画,是他年轻时……或许是听来的,或许是瞎琢磨的。奴家不懂这些,但……或许……或许对夫君能有点用?” 陈锋有些意外。林月顏的父亲林先生,村里人都知道是个温和的教书先生,通四书五经,没想到还对这个感兴趣?他接过册子,入手沉甸甸的。 解开油布,露出一本线装的、纸张泛黄且边缘破损严重的册子。封面没有字。翻开內页,字跡清雋有力,但內容却並非经史子集,而是些地形草图、简易工事构造、如何利用地形设置陷阱、哨位安排等等。 虽然不成系统,笔记也显得零散跳跃,有些地方字跡被水渍晕开,有些页角还有虫蛀的小洞,但其中一些思路,却透著一股子实用和……不合时宜的敏锐。 比如一张草图旁批註的小字:“村口高坡,若置一瞭台,辅以铜锣,匪至则鸣,可爭片刻之机。”这思路很基础。 但另一页,一幅画著村寨被围攻的简图旁,却有几行潦草的批註,让陈锋眼神微凝:“……守寨之要,非徒高墙深壕。当以『饵』诱敌深入,分其兵势,於要害处设伏,断其首尾,方可聚而歼之。切忌困守一隅,坐以待毙。”这隱约有点“围点打援”和“梯次防御”的战术雏形了。 再往后翻,还有关於利用村中巷道狭窄特点进行巷战阻击的设想,以及如何组织青壮轮班警戒、老弱妇孺避险的条陈。虽然都只是片段式的想法,缺乏具体执行细节,但那份著眼於“主动”、“利用环境”、“组织力量”的思路,绝非一个普通山村教书匠能凭空想出来的,更像是……有过一些实践或深入观察后的心得? 陈锋心中疑竇顿生。林先生……真的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吗?他抬头看向林月顏,她正紧张地看著自己,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月顏,这笔记……很有用!”陈锋压下心头的疑惑,露出一个肯定的笑容,“令尊见识不凡,这些想法,给了我很大启发。” 林月顏闻言,紧绷的小脸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光彩,仿佛自己终於为夫君做了点什么,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那太好了!”隨即又黯淡下来,忧心忡忡,“可是夫君,黑风寨人多势眾……” “放心。”陈锋合上册子,眼神锐利如刀,“有了这个,再加上我们村的地形人手,未必不能让他们有来无回!”他心中快速盘算著如何將这些零散的思路与现代的防御理念结合,构建一套適合清河村的防御体系。不敢说真的让他有来无回,但至少得保护住村民们。 但同时,另一个念头也愈发清晰:王大疤瘌是衝著自己来的。郑猛要报復的首要目標,也必然是自己。如果自己离开村子……黑风寨的注意力会不会被引开?村民们是不是就能安全了? 这个想法像根刺,扎在他心头。他看著眼前为自己担忧落泪、又竭力想帮上忙的妻子,看著这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小院,再想到村里那些朴实的乡亲……这念头不断在他脑海里縈绕。 他需要好好想想。 “先吃饭吧。”陈锋站起身,仿佛要將那沉重的念头暂时拋开,对林月顏道,“吃完饭,还得去老村长家,跟大伙仔细说说。” 林月顏用力点头,赶紧去收拾地上的碎碟子和咸菜,又重新去灶房忙活。 第70章 眾志成城 刚扒拉完碗里的饭,陈锋揣上那本油布包著的册子,和林月顏一起往老村长家去。 还没走到老村长家,就听见院子里嗡嗡的议论声,比平时赶集还热闹。院门敞著,不大的院子里,乌泱泱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脸上都带著不安,伸著脖子往堂屋那边张望。 显然,乔大娘那张快嘴,加上路上那些村民,消息早就炸开了锅。老村长沉著脸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著旱菸,眉头拧成了疙瘩。梁老头拄著拐棍,站在他旁边,白的鬍子微微抖著。 “陈哥!” “陈哥!” 顾修远、厉北辰、沈墨白三人立刻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围到陈锋身边。顾修远身材魁梧,眉头拧成了疙瘩,压低声音:“出啥事了?这么大阵仗?”厉北辰那双机灵的眼睛扫过陈锋的胳膊,又看看满院子惶惑的村民,脸色也凝重起来。 陈锋没立刻回答,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眼神沉得像水。三人一看这架势,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小不了。 陈锋走到老村长跟前,对著老村长和梁老头点了点头。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陈锋没废话,直接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进水里,激起千层浪:“各位叔伯婶娘,乡亲们。晌午我回村路上,遇到伏击了。” “啊?!” “谁干的?!” “伤得重不重啊锋哥儿?” 人群炸了锅,惊呼、关切、愤怒的询问声此起彼伏。王大妈几步抢上前,拉著林月顏的手上下看,又心疼地瞅著陈锋的胳膊。乔大娘更是尖著嗓子喊:“我就说!我就说流那么多血不是小事!哪个挨千刀的乾的?!” 陈锋抬手压了压,等喧譁稍歇,才继续道:“是黑风寨的人。王大疤瘌带的队。” 这三个字一出,院子里瞬间死寂!黑风寨!王大疤瘌!黑风寨三个字,对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来说,就是噩梦的代名词。 恐慌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刚才还义愤填膺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有人腿肚子开始打颤,几个胆小的妇人紧紧搂住了身边的孩子,眼里满是惊恐。 “王大疤瘌被我废了,”陈锋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著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但他临死前放了话。黑风寨大当家郑猛,要血洗清河村!鸡犬不留!” “血洗……” “鸡犬不留……”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恐慌彻底爆发! “天哪!这可怎么办啊!” “跑!赶紧跑吧!” “往哪跑啊!黑风寨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畜生!” “安静!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是孙康!这铁塔般的汉子不知何时挤到了前面,黑红的脸上肌肉虬结,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扫过那些慌乱哭喊的人,“哭顶个卵用!嚎丧能把土匪嚎死?!” 他这一吼,还真把乱糟糟的场面镇住了一些。 老村长重重地咳了一声:“都別慌!听陈小子把话说完!” 陈锋看著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深吸一口气:“这事,是衝著我陈锋来的。王大疤瘌跟我有死仇,黑风寨是替他出头。是我连累了村子,连累了大家。” 他顿了顿,声音异常清晰,带著一种决绝:“如果大伙儿心里有怨,觉得是我招来的祸事。我陈锋,认!我这就带著月顏离开清河村。祸是我惹的,我自己扛!绝不连累乡亲们!” 这话一出,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林月顏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陈锋的衣角。 “放屁!”第一个跳出来的还是孙康,他指著陈锋的鼻子就骂,“你扛?你拿什么扛?那郑猛是前西北军的校尉!手底下三百多號亡命徒!你带著月顏离开不是去送死吗?!” “就是!”顾修远往前一步,“陈哥!你这话是打我们兄弟的脸!黑风寨算个鸟?来了正好!兄弟们豁出命去,跟他们拼了!想让你走?除非从我们哥仨的尸体上踏过去!”厉北辰和沈墨白也立刻挺胸站了出来,眼神凶狠。 老村长也站了起来:“陈小子,你这话说的不对!什么叫你招来的祸?那黑风寨盘踞黑风岭三年,祸害了多少村子?抢了多少商队?绑了多少人?没有你陈锋,他们哪天高兴了,照样能来清河村杀人放火!今天这事,是王大疤瘌那狗东西自己找死,撞你手里了!跟你有什么关係?” 梁老头用拐杖重重顿地:“老朽活了八十多年,这点道理还看得清!陈小子,你带著大伙儿做豆腐,让大傢伙儿的日子有了奔头,这是恩!如今有难了,就把恩人往外推?这是人干的事吗?清河村丟不起这人!” “锋哥儿不能走!”乔大娘叉著腰,唾沫星子横飞,“要不是你,我家那口子能好?我家能有现在的好日子?黑风寨要来?让他们来!老娘豁出去这条命,也要挠死几个垫背的!想赶你走?没门!” “黑风寨横行霸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没有锋哥你,他们都惦记著咱们这点家当呢!” “对!留下来,咱们跟他们拼了!咱们清河村的人也不是泥捏的!” 人群激愤起来,七嘴八舌,没有一个指责陈锋连累大家的。恐惧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路的血性和对陈锋的信任与维护。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站在陈锋身旁的林月顏,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陈锋低头看她。 林月顏抬起头,小脸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没有看村民,只是仰望著自己的夫君: “夫君……” “夫君,”她的声音不大,“奴家……奴家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奴家知道,这事,真的不能怪你。”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稳些:“奴家不懂打打杀杀,可奴家知道,这不是夫君的错。是那些匪徒,本就是吃人的豺狼。今日没有夫君,明日他们也会寻別的由头,来祸害清河村。这些年,附近被他们祸害的村子,还少吗?” 她的话,让村民们想起了这些年听说的惨事,脸上恐惧更甚,但看向林月顏的目光也多了一丝认同。 “夫君若是走了,他们就会放过大家吗?”她环视著周围一张张熟悉的脸,眼中泪光闪动,声音却拔高了几分:“不会的!他们只会更恼羞成怒!觉得咱们清河村好欺负!到时候,没了夫君你,没了顾大哥他们,咱们村就像……就像没了头的羊群!黑风寨的恶狼衝进来,谁挡得住?他们会放过我们吗?烧房子、抢粮食、杀人……” 她猛地转向陈锋,眼神里带著恳求,也带著一种从未有过的刚强:“夫君!你走了,就能安全吗?黑风寨的人在外面等著呢!他们就是想逼你落单!到时候四面都是他们的人,你一个人,就算再厉害……奴家……奴家不敢想……” “留下吧,夫君!咱们村的人都在这里!老村长、梁爷爷、孙叔、王大妈、乔大娘、顾大哥……”她的眼泪终於掉了下来,却倔强地没有去擦,“还有这么多乡亲!咱们拧成一股绳!守住咱们的家!奴家不怕死,奴家只怕……只怕你为了护著我们,把自己折进去!咱们一起,才有活路啊!” 这番话,字字句句,敲在眾人心上,也敲在陈锋心上。她一个平日里温温柔柔、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女子,此刻却像护崽的母兽,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挡在所有人前面,道破了最残酷也最现实的处境。 “月顏丫头说得对!” “不能走!锋哥儿留下!” “一起干他娘的!” 群情激奋!林月顏的话,彻底点燃了村民同仇敌愾的血性和守护家园的决心。恐惧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陈锋看著眼前一张张或愤怒、或坚定、或含著泪的脸,看著身边妻子那虽然流泪却异常倔强的眼神,看著身后顾修远三兄弟视死如归的表情,心头那点“独自引开”的念头,彻底消散了。 他伸出手,轻轻擦去林月顏脸上的泪痕,然后转过身,面向所有村民。眼神中的犹豫和沉重一扫而空,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和一股冲天的锐气! “好!”陈锋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我陈锋,留下!与清河村,共进退!” 他目光如电,扫过人群:“黑风寨想要屠村?想要我们的命?行!那就让他们来试试!看看是他们的刀快,还是咱们清河村的骨头硬!” 他猛地一挥手:“从现在起,听我安排!想要活命的,就把力气和胆子都给我拿出来!咱们清河村,不是他们想捏就捏的软柿子!” “听锋哥儿的!” “对!听锋哥儿的!” 群情激昂!吼声震天!连老村长和梁老头也重重地点头,浑浊的眼中燃起了久违的光。角落里的顾柔,小手紧紧攥著衣角,崇拜地望著陈锋挺立如松的背影,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第71章 布防 上 既然决定干,那就得趁早!老村长家院子里那股同仇敌愾的热乎劲儿还没散乾净,陈锋已经把人分成了几拨。 “顾修远!” “陈哥!” “带上人,把村口那堆修祠堂剩下的圆木全拖过来!不够就去后山砍!要碗口粗的!” “沈墨白!” “在!” “你带另一拨人,去把村里能找到的锄头、铁锹都归拢!再去各家各户搜罗破锅烂铁,只要是硬的,都行!” 人群呼啦啦分出去大半,跟著顾修远和沈墨白跑。厉北辰瘦小的身子灵活地挤到陈锋跟前:“陈哥,我呢?” “你眼贼,”陈锋拍了拍他肩膀,“带上几个机灵腿脚快的,沿著村边林子摸一圈,特別是北坡和西沟子那两片!看看有没有生人踩过的道儿,林子边有没有人猫著的痕跡!小心点,別打草惊蛇!” “得嘞!”厉北辰眼睛一亮,点了几个人名,几个半大后生立刻跟著他,像泥鰍一样钻出人群,悄没声地往村外去了。 人群轰地一下动了起来。没人喊口號,但那股劲儿憋著,都知道要拼命了。 “孙叔!”陈锋看向人群里的孙康。 孙康抱著胳膊,黑红的脸上没啥表情,只点了下头。 “麻烦您,带几个人,把您铺子后面堆的那些废铁料,全搬出来。再清点下铺子里现成的铁傢伙,长矛头、柴刀,有多少算多少!” “成。”孙康言简意賅,转身就走,他儿子孙胜赶紧小跑著跟上。 “梁爷爷,”陈锋走到梁老头跟前,“劳烦您老,带著识字的,把村里能动弹的男女老少,按户头、按力气大小,列个名册出来。挖沟的、扛木头的、做饭送水的、照顾伤病的,都得有人顶著。” 梁老头颤巍巍地点头:“老朽省得,省得。” “王大妈,乔大娘,”陈锋又看向两位妇人,“烦请二位婶子,招呼些手脚利索的婆娘媳妇,多烧热水,备乾净的布条。再去各家搜刮些盐巴、烈酒、草药。仗打起来,这些救命的东西不能缺!” “锋哥儿你放心!包在婶子身上!”王大妈拍著胸脯保证。 “就是!老娘这就去翻箱底!”乔大娘风风火火地就要走。 “等等,”林月顏轻声开口,她走到王大妈和乔大娘身边,“王大妈,乔大娘,奴家跟你们一道去。针线活计,缝补伤口的布条,奴家还能做些。” 王大妈看著林月顏还有些发白的小脸,心疼地拉过她的手:“好孩子,走!” 人群散开,各司其职。老村长家门口只剩下陈锋和老村长。陈锋从怀里掏出那本油布包著的册子,摊开在院里的石磨盘上。 “村长,您看,”陈锋指著册子里一幅潦草的村寨草图,上面有些圈圈点点和线条,“月顏父亲留下的这笔记,有些想法很实用。咱们村这土墙,太矮,太薄,挡不住亡命徒硬冲。” “嗯。”老村长眯著眼看。 “我想著,第一,加高加固!用那些圆木,沿著墙根外面,再立起一道木柵栏!木头顶上削尖,斜著朝外插!让土匪爬都难爬!” “第二,挖沟!绕著村子,挖一道深沟!越深越宽越好!沟里埋上削尖的竹籤子、木刺!沟底再糊上烂泥,摔下去就別想爬上来!” “第三,”陈锋的手指移到村子通往后山和通往官道的两个主要豁口,“这两个口子,是土匪最可能强攻的地方。光堵不行,得让他们进来就掉层皮!挖陷坑,坑底插尖桩,上面盖浮土树枝偽装!路两边树上,绑上粗藤做的绊索,人衝过来,一绊一个倒!再在两边坡上堆大石头,等他们衝过绊索陷坑,就推石头砸!” “还有,”陈锋翻到另一页,上面画著些奇奇怪怪的槓桿和绳索结构,“这种机关,落石阵,能砸一大片!就是费工夫,得在紧要地方弄上几个。” 老村长听得连连点头,浑浊的老眼里放出光:“好!好小子!就这么干!老头子我亲自盯著挖沟!” “好!我去看看木柵栏和陷阱布置。”陈锋捲起册子。 “陈哥!”厉北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傢伙事儿都收上来了!锄头铁锹三十多把!破铜烂铁堆了小半间屋!” “好!”陈锋点头,“把人手分三拨!一拨跟著顾修远加固村墙立木柵!一拨跟著老村长挖壕沟!剩下一拨,跟我去布置陷阱!” “得令!” 整个清河村像一架突然被抽紧发条的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村口。顾修远光著膀子,露出精壮的腱子肉,正指挥著十几个汉子吭哧吭哧地抬著一根碗口粗的圆木往土墙边上立。 “稳著点!放!对,就这儿!用石头把根给我砸实了!”他吼著,自己也抄起一把大锤,咣咣地砸著固定木桩的石块。汗水顺著他古铜色的脊樑往下淌。 “顾大哥,这尖头削得行不?”一个年轻后生举著一根刚用柴刀削出尖头的木桩问。 顾修远扫了一眼:“不行!太钝!要见血封喉那种尖!照著陈哥给的样板削!” “知道了顾大哥!”年轻后生应著,旁边有几个人用藤条把削尖的木桩密密麻麻地綑扎在一起,做成简易的拒马。 村外不远处。老村长拄著拐棍,站在一个刚挖出轮廓的大土坑边上,声音洪亮:“使劲挖!往深了挖!往宽了挖!这沟就是咱的护城河!挖得深,土匪跳进来就爬不上!挖得宽,他们的梯子就架不过来!” 几十个汉子,有老有少,挥汗如雨。锄头铁锹上下翻飞,泥土被不断拋上来。孙胜也在其中,咬著牙,一声不吭地猛抡铁锹。 后山隘口。陈锋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著。 “坑挖这里,要一丈深,口小肚子大。”他指著一条必经小路的中间位置,“坑底竹籤子要斜插,密一点。上面盖的浮土,撒点草屑枯叶,弄平整,別露馅。” “绊索,”他又指向路两旁的几棵大树,“用老藤,搓结实了,离地一尺高,两头绑死。人跑过来,绊倒了,后面落石正好砸!” “落石点选这里和这里,”他点了点两侧山坡几个位置,“石头要大,圆的最好,滚起来快。到时候安排人守著,听我號令!” “明白!”跟著他的几个村民用力点头,眼神既紧张又兴奋。 “北辰!”陈锋对著刚跑回气喘吁吁的厉北辰喊道。 “陈哥!村子边有新鲜脚印!不少!往黑风岭方向去了!估摸是来探查情报的!”厉北辰脸色发紧。 “知道了!”陈锋眼神更冷,时间更紧了,“你带几个人,手脚最麻利的!去布陷阱!村口、北坡、西沟子,那些必经的窄道给我狠狠地挖坑!坑里埋尖竹子、木刺!绊索!吊石头!怎么阴险怎么来!要快!隱蔽!” “交给我!”厉北辰眼中闪过一丝狠劲儿,立刻点了几个人,匆匆离开。 第72章 布防 下 村东头,孙家铁匠铺。 铁匠铺里,炉火正旺。叮叮噹噹的打铁声密集得如同骤雨。 孙康赤著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被炉火烤得发亮。他一手用长铁钳夹著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条,另一手抡起大锤,狠狠砸下! “鐺——!” 火星四溅! 他儿子孙胜在旁边拉著风箱,呼哧呼哧,炉火被吹得呼呼作响,火苗窜起老高。 “爹!陈哥要的那种矛头,打多少?”孙胜抹了把汗问。 “有多少料打多少!”孙康头也不抬,声音在打铁声中显得有些闷,“先打长矛头!那东西快!柴刀也打!刀片子厚实点,能劈能砍!” 他夹起一块烧红的铁料,放到铁砧上,又是一阵密集的锤打,铁料在他锤下迅速变形、延展,渐渐有了矛头的雏形。 “爹,铁矿……怕是不太够。”孙胜看著角落里堆的料。 孙康停下锤,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看著陈锋:“料是有点紧。不过,前些日子给邻村张员外家打农具,还剩了些料,还有几户订了东西还没给钱取货的,料子都在铺子里堆著。我先挪用了,等过了这茬,再给他们补上新的。” *** 村口穀场上,气氛又是另一番景象。 將村子边布防之后,顾修远又集合村民们来到穀场上训练,抵抗山贼匪徒还是得靠人,陷阱也只是辅助。 顾修远拎著一根前端削尖的长木棍,像根標枪似的戳在地上。 他面前,稀稀拉拉站著五六十號青壮村民,大的四十出头,小的才十五六,手里傢伙五八门:磨得鋥亮的柴刀、绑了石块的粗木棒、还有刚削出来的尖头竹矛。不少人脸上还带著残留的惊惶,握著“武器”的手都在抖。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直了!”顾修远一声暴吼,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怂样!土匪还没到呢,腿就软了?想想你们屋里的婆娘娃子!想想你们的老爹老娘!” 一旁有人则抱著一捆削好的木枪,挨个分发:“拿著!现在流点汗,总比到时候流血强!记住!戳!用力戳!想像你面前就是王大疤瘌那张烂脸!” 场地上顿时响起一片“嘿!哈!”的吼声,伴隨著木棍撞击的噼啪声和偶尔的痛呼。一开始歪歪扭扭,在顾修远三人的喝骂和纠正下,动作渐渐有了点模样,吼声也带上了几分狠劲。 村子边上。 关小雨拉著顾柔,挎著个篮子跑过来,篮子里装著凉好的开水。关小雨脸蛋红扑扑的,衝著场中大喊:“锋哥哥!顾大哥!歇会儿喝口水吧!” 这会儿陈锋正带著一帮人在村墙下挖土加固墙基,满手泥污,闻声抬头,冲她俩摆摆手:“先给练著的叔伯兄弟们!” 关小雨“哎”了一声,拉著有些侷促的顾柔跑向训练场。她大方地给满头大汗的汉子们递水:“叔,喝水!”“大哥,给!” 顾柔小脸红红的,低著头,也学著关小雨的样子,怯生生地把水碗递给一个刚被厉北辰踹了一脚、正齜牙咧嘴揉腿的年轻后生:“给……给你水。” 那后生一愣,看到顾柔清秀又带著怯意的脸,脸腾地也红了,结结巴巴:“谢……谢柔妹子。” “哟!铁蛋儿脸红了!”旁边有人起鬨。 “滚蛋!”叫铁蛋的后生恼羞成怒,抢过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把碗塞回顾柔手里,扭头就跑回队列,站得比刚才还直,吼得比刚才还响。 陈锋见此有些失笑,这个时代的孩子也太早熟了吧,铁蛋似乎才十五,顾柔更是才十二,不,十三,妥妥的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啊!摇摇头继续干活。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顾柔捏著碗,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一眼远处墙根下正跟人合力抬起一根粗木的陈锋,又立刻低下头,嘴角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关小雨看在眼里,笑嘻嘻地撞了她肩膀一下,顾柔的脸更红了。 村墙外,一道一人多高、顶部削尖、狰狞如獠牙的木柵栏拔地而起,与原有的土墙形成了双层防御。木柵栏缝隙间,还插满了斜指向外的尖刺。 村子外围,一道深近一丈、宽达六七尺的壕沟已经初具规模,沟底插满了密密麻麻的、被削得异常尖锐的竹籤和木刺。 另一处林边小道,厉北辰正带人布置绊索。用浸过水的藤蔓和皮索,巧妙地拴在两棵大树之间,离地半尺高,隱藏在落叶下。绊索后面不远,几棵大树被拉弯了腰,用活扣绳索固定住,树冠上绑满了沉重的石块。一旦绊索触发,活扣鬆开,弯树弹起,上面的石块就会像炮弹一样砸向前方。 沈墨白则带著几个手脚麻利的半大小子,在可能藏人的灌木丛和土坡后面,用削尖的竹片、木刺设置隱蔽的倒刺桩,上面还抹了收集来的陈年粪便污物。 “锋哥,你看这陷坑,够不够那帮孙子喝一壶的?”一个满脸泥灰的汉子直起腰,指著刚布好的陷阱,咧嘴笑著对过来检查的陈锋问。 陈锋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偽装,又用脚在陷阱边缘看似隨意地踩了踩,偽装纹丝不动。 “嗯,不错。”他点点头,“记好位置!回头让顾修远那边练著的人也都认认,別自己人踩上!” “得嘞!” 临近黄昏,林月顏那边也没閒著。她带著一群妇人,在村里几处宽敞的地方支起了大锅。王大妈指挥著人淘米洗菜,乔大娘则领著一群手脚麻利的妇人撕著乾净的旧布,叠成长条备用。连半大的孩子都被组织起来,去各家各户收集空罐子、瓦盆,说是要装火油或者石灰粉。 “月顏姐,锋哥哥……陈大哥他们能守住吗?”关小雨一边和顾柔帮忙烧火,一边忍不住小声问。 林月顏正仔细地检查著刚送来的一筐刚蒸好的杂粮窝头,闻言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村口打穀场的方向,那里传来隱约的操练吼声。 她没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关小雨的手背:“咱们把该做的做好,多蒸几个窝头,多烧几锅热水,多备些乾净的布,就是帮大忙了。夫君……你锋哥哥他定有办法的。” …… 黄昏时分,陈锋站在新垒起的村墙哨台上,望著夕阳下初具规模的防御工事。木柵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壕沟像一道黑色的伤口,陷阱区一片死寂。 林月顏和几个妇人提著水桶,挨个给干活的人送水。她走到哨台下,仰头看著上面的陈锋。 “夫君,喝口水吧。” 陈锋跳下来,接过陶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累吗?”他看著林月顏额角的细汗。 林月顏摇摇头,拿出帕子想给他擦汗,陈锋自己用袖子抹了。 “快了,”陈锋看著远方黑沉沉的山峦,那里是黑风岭的方向,“等孙叔最后几把武器出来,陷阱再检查一遍……就等他们来了。” 第73章 调兵难! 叶青鸞回到冀州城,连身上沾著草屑的劲装都没换,直接闯到了父亲叶擎苍的书房。 她爹镇北侯叶擎苍正手按佩刀,盯著墙上悬掛的北境地图。 “爹!黑风寨那帮杂碎要屠村!” 叶擎苍微微皱眉:“什么?” 叶青鸞语速飞快地把陈锋遭遇伏击、王大疤瘌的叫囂、清河村危在旦夕的情况说了一遍,末了,她那双英气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爹!黑风岭离我们布防的北山口也就一两天的马程!郑猛那疯子疯起来,真屠了清河村,下一步不定咬谁!必须儘快剿了他!” 叶擎苍脸色铁青,他深知郑猛的悍勇,更清楚黑风寨扼守的那条咽喉要道对冀北防务意味著什么。“备马!去刺史府!” 父女俩带著杀气赶到刺史府。 严檜正在后堂悠閒地赏一幅新得的字画,闻报立刻整衣出迎,胖胖的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笑容和尊敬,亲自將二人迎进了雅致清幽的偏厅。 “侯爷和小姐联袂而至,必有要事?下官洗耳恭听。”严檜亲手斟茶,姿態放得很低。 叶擎苍强压火气,直接道:“严刺史,黑风岭郑猛一伙悍匪愈发猖獗,日前竟公然截杀朝廷命官家眷,更放话欲血洗山下清河村!此獠凶顽,久为地方大害,手下聚拢亡命不下三百!黑风岭山势险要,易守难攻,非精兵强將不能破!老夫欲调麾下五千锐卒,剿此山匪,荡平黑风岭!特来请刺史颁发印信!” 严檜端著茶盏的手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为难:“竟有此事?这郑猛……胆子也太大了!连叶小姐都敢动?该杀,著实该杀!” 他放下茶盏,话锋却是一转:“只是……调兵一事,下官实在为难啊侯爷。”他嘆了口气,“非但下官为难,侯爷您……这手令,恐怕也签不得。” “嗯?”叶擎苍浓眉紧皱。 他慢条斯理地掰手指:“其一,黑风岭属武邑县治下,按律,县內剿匪,县令首责。若县令无能,上报州衙,刺史府或可酌情派州兵清剿。哪有越俎代庖,直接动用边军的道理?这不合规制啊侯爷。” “其二,”他指了指北方,“侯爷职责所在,乃防范北蛮铁骑!边军之重,如国之利刃,轻易岂能出鞘?若只为区区山匪擅自动了,万一北疆有变,下官如何向陛下交代?侯爷又如何自处?此乃取祸之道啊!” 叶青鸞杏眼圆睁,双拳紧握!要不是她爹就在旁边,目光如电般扫了她一眼,她真想回去拿枪捅这严檜一百个透明窟窿! “那便劳烦刺史,”叶擎苍盯著严檜,声音低沉,“下令武邑县令周通,即刻发县衙兵丁围剿黑风寨!总行了吧?” 严檜脸上堆著苦笑:“侯爷明鑑。周县令……唉,县衙兵勇连同保甲壮班,满打满算不过百余號人,且多不善战。而黑风寨……依方才侯爷所说,其占据天险,匪眾多达三百,皆是亡命之徒。让周县令带人去攻?这……无异於驱羊入虎口,平添无辜伤亡罢了。下官身为父母官,於心何忍?” “那就由你严刺史亲自调州府驻军前去围剿!”叶青鸞忍不住气愤地插口。 严檜看向叶青鸞,目光温和,带著长辈般的无奈:“叶小姐身为叶家军千总,果真巾幗不让鬚眉,忧心黎民,下官钦佩。只是……州府驻军?”他苦笑更甚,“前任刺史赵大人,也曾一心剿匪立威,亲率两千驻军攻山。结果?黑风岭地势太恶,我军折损近三百儿郎!不但折辱军威,更导致城中防务空虚,引发后续诸多事端……陛下震怒,这才……唉。前车之鑑啊叶小姐!” 他摊了摊手:“北境承平日久,州府驻军疏於操练已久,人数也远不敷钱大人当年。他们守城堪可,让他们去啃黑风岭这块硬骨头?下官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实在难办。若再来一次大败,下官顶戴不保事小,动摇州府人心,甚至给北蛮可乘之隙,那下官就真是万死难赎了。” 叶青鸞拳头捏得咯咯响,差点当场掀了桌子让这老狐狸尝尝枪桿子的厉害,被叶擎苍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叶擎苍强压著怒气,“难道就坐视那帮匪徒屠戮百姓?” “侯爷!”严檜拱了拱手,脸上满是无奈,“非是下官推諉。律法如山,下官岂敢僭越?不若……侯爷可先上奏兵部,言明此地匪患,请兵部行文或请陛下旨意?待文书一到,下官即刻用印,绝无二话!” 上奏兵部?一来一回,黄菜都凉了!叶擎苍脸色铁青。 三人僵持间,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响起:“严大人,叶侯爷,何事商议如此之久?”吏部侍郎陆明轩迈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闻讯而来。 严檜像见了救星,立刻诉苦,把事情经过、叶擎苍的请求以及自己的为难之处又“恳切”地说了一遍,末了还感嘆:“陆大人位在中枢,明察秋毫,您说,下官可是循规蹈矩,胆小推諉?” 陆明轩面色凝重,听罢眉头紧锁。他也转向严檜:“严大人,黑风寨此獠,確已成冀州心腹大患。其势大日久,放任其坐大,不仅清河恐遭灭顶之灾,周遭数县黎民亦將寢食难安。公文手续或有参差,然事急从权……” 严檜对著陆明轩更加恭敬,腰弯得更低,话语却滴水不露:“陆大人所言甚是,下官岂能不知其中利害?然正因事涉兵权与地方安靖,更需恪守章程!下官岂敢以身试法?此风若开,日后地方武臣皆以此为由擅自用兵,朝廷法度威仪何在?边境稳固何在?下官微末前程事小,国法军规动摇事大啊!还请陆大人体恤下官……难做。” 他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饱含无奈,更把调兵的危害上升到动摇国法边防的高度,连忧国忧民的陆明轩也被堵得一时无话可说。陆明轩皱眉沉吟半晌,也只得长嘆一声,望向叶家父女的眼中充满无奈:“严大人所言……亦有其理。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不放印就是不放印,任凭你国公侯爷还是尚书侍郎,说出大天也不行。 叶擎苍见陆明轩的面子也不顶用,知道再谈无益。他重重哼了一声,铁青著脸起身:“既如此,叨扰严大人了。告辞!”说罢,一甩袍袖,拉著还欲发作的叶青鸞,大步离去。陆明轩也满面忧色地跟了出去。 严檜一直恭敬地送到府门口,看著马车远去。 第74章 书房商议 回到镇北侯府书房,气氛压抑无比。 “砰!”叶擎苍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乱晃,“老狐狸!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全是推諉算计!” “爹!那姓严的摆明了就是不想管!”叶青鸞气得俏脸通红,“什么律令!什么禁军!都是藉口!我看他就是怕担责任,怕得罪人!” “青鸞,慎言。”陆明轩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坐下,“严檜此人,行事滴水不漏,深諳明哲保身之道。他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都是陛下对武將的猜忌。这次他搬出陛下旨意和赵刺史的前例,確实让人抓不住错处。” “那怎么办?难道就看著清河村几百口人……”叶青鸞说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传来“咚咚”敲门声。 “爹,陆叔叔,我进来了啊!”说著就推开门,一个浑身大汗淋漓、几乎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胖子吭哧吭哧地挪了进来,正是刚完成下午操练的世子叶凡。 他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一屁股就跌坐在陆明轩下首的交椅上,那张圆脸涨得通红,呼哧带喘。 “爹…呼…陆叔叔…小妹…”他喘得连话都说不顺溜,“什…什么事发这么大…这么大脾气?是不是严檜那老小子…下绊子了?” “闭嘴!”叶青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叶擎苍也嫌恶地瞥过他那身打颤的肥肉。 叶凡被亲爹和妹妹的眼神刺得缩了缩脖子,但好奇心更盛,小声问坐在旁边的陆明轩:“陆叔叔,出啥事了?” 陆明轩低声简洁地把事情说了。 “又是这老小子!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叶凡一听就炸了,拍著椅子扶手就想站起来,“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爹!小妹!你们在的时候他装的比谁都恭敬,背地里不知道憋什么坏水呢!让我说,就该……” “闭嘴!”叶擎苍瞪了儿子一眼,“你懂个屁!再胡说八道,今晚再加练一个时辰!” 叶凡脖子一缩,小声嘟囔:“不加练也够呛……”身上的肥肉隨著他胆怯的动作颤了颤。 “就该什么?”叶青鸞转过头,漂亮的杏眼眯起,“提著你那身肥肉,用长枪去刺史府给他一枪刺死?”她故意把“肥肉”二字咬得很重。 叶凡气势顿时一滯,面红耳赤,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那…那也不能看著他见死不救啊!清河村好几百口人呢!” “不然呢?”叶擎苍冷冷道,目光如刀刮在叶凡脸上,“你想带兵?带谁?带你那两百斤跑三百米就趴下的亲兵营?还是让你骑在马上,把马都压趴下?” “噗——”叶青鸞没憋住笑。 叶凡被老爹吼得一缩脖子,肥脸上汗珠滚得更欢了:“爹,我这不是听说有土匪激动嘛……胖点咋了?等打起来……” “打起来?就你这身板?被人家推一下就滚成球了!”叶青鸞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自己也烦得很,“对著那姓严的,我比你还想动手呢!长枪捅他一百个透明窟窿!可然后呢?担个擅杀朝廷命官的罪名?让咱家被扣上个造反的帽子?”她烦躁地一脚踹在书案腿上,震得上面的茶碟跳了一下。 “青鸞说得是气话,但也点明要害。”陆明轩嘆了口气,捋著鬍鬚,“严檜此人……官声还算持重,他今日这番推拒,理由也算冠冕堂皇。施政者,贵法度。他所言,字字不离朝廷规制,虽显迂阔,难以指摘。我们……確实勉强不得。” “勉强不得?”叶青鸞不甘心,指著门外,“就让郑猛在那儿磨刀等著屠村?咱们就当没看见?陆叔叔,你可是居中京,见过陛下的人!就不能……” 陆明轩苦笑摇头:“我虽居侍郎位,职在吏部銓选,无权干涉地方军务调动。严檜奉『规矩』二字为圭臬,此为他的盾牌。即便是陛下亲临,他也能以此自辩。” 房內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叶凡紧张之下不小心碰翻了一个茶碗,手忙脚乱地去扶,又带倒了桌上一个装点心的碟子,叮噹乱响,更显尷尬。 叶擎苍揉了揉额角,强压怒火。陆明轩沉思著。叶青鸞来回踱步。 “五千!没有五千叶家军精锐,休想攻破黑风岭!”叶擎苍声音沉鬱地打破沉默,“严檜不同意,我们半个兵也调不出城!除非……想背上谋反的罪名?” “要不…我们只派些精锐斥候?”叶青鸞试著提议,“不动兵马,只过去护著点和传递消息也成吧?” “人数太少没什么用,人多了,没有编队调动的文书,一样是逾制,严檜更有理由告状。”陆明轩摇头。 几番激烈但无果的商议后,书房里只剩下挫败的无力感。 陆明轩看向叶擎苍:“侯爷,看来通过州府调兵剿匪此路,近期是行不通了。为今之计……” 叶擎苍眼神沉凝,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黑风岭的位置:“郑猛这廝敢放这话,必是有所依仗!不能不防!” 他目光锐利如刀:“一,北面不能松。我即刻派出一些斥候,轮番盯死黑风寨!他郑猛只要敢大规模倾巢而动,我不管有没有印信文书,先斩后奏也要端了他的老窝!看他敢不敢赌!” 陆明轩点头:“此为一策。其二,清河村那边……硬碰硬终归是以卵击石。但若能拖住……” 叶青鸞猛地抬起头:“爹!陆叔!让我带一队人去清河村!不用多,就带我的那二十亲卫!我们不直接动手,但可以帮他们修寨墙,布陷阱,预警报信!” “这……”叶擎苍有些迟疑。 “青鸞此策甚好!”陆明轩眼睛却是一亮,“既非军队直接出兵,违反严刺史的规矩底线,又能给清河村实质增援!你手下亲卫皆是精锐,熟悉地形探查、陷阱布设乃至斥候反制之道!再合適不过!侯爷,我看可行!” 叶擎苍审视著女儿倔强的脸,又思忖片刻,终於缓缓点头:“……好!你即刻去点齐人手,明日一早便出发!记住!一切暗中行事!不可张扬!目的是协助守御,拖延时间,掌握匪寨动向!非万不得已,不可与匪徒正面衝突!” 不等叶青鸞答话,叶擎苍又补充道:“还有,清河村那边若有什么需要,只要不过分,银钱、消息、甚至私底下匀几件趁手的傢伙过去,都由你酌情接应!但务必给我记住,绝不能露了我镇北侯府的旗號!” “爹!女儿明白!”叶青鸞腰背一挺,声音清脆有力,“保证完成任务!”英气的脸庞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爹!我呢!我呢!”叶凡急不可耐地喊起来,顾不得肚子上的肥肉抖动,“我也要去!我也能带兵!我……” 话没说完,一只穿著厚底战靴的大脚就精准地印在了他肥硕敦实的屁股墩上。 “嗷!” 叶凡捂著屁股蹦了起来。 “你?”叶擎苍收回脚,嫌弃地看著儿子那一身乱颤的肥肉,“想去也行!先把你这一身肥膘练下去!水桶腰没了,一手拉满你那张两石硬弓的时候再来跟老子提!现在?滚回去接著扎马步!再偷懒耍滑,打断你的腿!” 叶凡疼得齜牙咧嘴,揉著屁股,哭丧著脸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书房:“练就练……等我瘦下来……哼……”声音消失在门外。 “噗嗤!”叶青鸞再次笑出声。 “这个混帐东西……气煞老夫!”叶擎苍看著儿子的背影,气得鬍子直翘。 陆明轩看著这对活宝父子,捋著鬍鬚,失笑摇头。 第75章 青鸞来援 村墙上的泥还没干透,踩上去有些湿滑。陈锋眯著眼,西边山樑只剩最后一点余暉,给远处起伏的丘陵镶了道模糊的金边。 “锋哥!锋哥!”急促的脚步声从墙下的土梯子传来,一个半大小子蹭蹭爬上来,正是李虎。这小子是个孤儿,但是非常机灵,跑的还贼快,就让他做了侦查队副队长,由厉北辰是队长“墙…墙头放哨的柱子叔让我跑来说!西边道上!来人了!骑马的!二十来个!”李虎有些气喘吁吁地说。 陈锋心头一紧:“看清了?黑风寨的?” “看清了!马是好马!人……瞧著扎眼,不像山匪那样歪瓜裂枣!”李虎语速飞快,“看穿的不像是黑风寨的山匪,领头的是个女的,穿著暗青色的骑马服!” “行,知道了。回柱子叔那去,眼睛睁大点,別光盯著这边,小心后路!”陈锋眯眼往远处土路瞅了瞅,心里就有谱了,拍了他肩膀一下。李虎“哎”了一声,又猴子似的溜下去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的功夫,马蹄声碎碎地敲击著黄昏的村道,一队二十一人勒马停在了村口土墙外头。 为首一人翻身下马,动作乾脆利落,正是叶青鸞。她没穿那身之前那套白色衣服,换了身深青色的窄袖便装,头髮也只用布带简单束在脑后。 “叶小姐。”陈锋从墙垛边上露了个脸,招呼一声,快步从土坡迎下来。 叶青鸞看著走近的陈锋,嘴唇动了动,没等他开口问,她就先说了:“陈锋……抱歉。兵,没调成。”她来时的路上就憋著股火和愧意,此刻见了正主,尤其看到他手臂上白布裹著的伤处,更是觉得脸上发烫。 她稳了稳心神,三言两语,把那严檜如何搬出圣上旨令、前任刺史惨败的例子、军中规制铁律,堵死了所有可能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那老儿!”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咬著牙,声音压得低低的,“满口规矩道义,骨头里怕是早烂了!”她攥紧了拳头,又颓然鬆开,带著浓重的无力感,“对不住,是我无能。” 陈锋脸上没什么波澜,意料之中的结果。 他摆摆手:“叶小姐言重了。官场上的门道,咱们平头百姓不精通,但道理还是懂一点的。你能来,带著人,”他目光扫过叶青鸞身后那二十个沉默下马的汉子,个个精悍,眼神沉稳老练,一看就是见过血的,“这情分,我陈锋,清河村上下几百口,记心里了!” 这这番话,堵得她嗓子眼有点发酸。她猛地吸了口气,挺直腰板:“情分不敢当!我和爹不能见死不救!这些,”她侧身指了指,“都是家父的亲卫,爹让我带来听你差遣。都是边军退下来的老行伍,修工事、布陷阱、传讯警戒、短兵接阵,也都懂点。” “这可太好了!”陈锋眼睛一亮,压力骤然轻了不少,对著那二十人道:“辛苦各位兄弟!赶了一路,先歇下脚?粗茶淡饭……” “正事要紧!”为首一个浓眉大眼、国字脸的汉子抱拳嗡声道。 叶青鸞对那汉子点点头:“叶林你带弟兄们四处转转,先看看村里设下的绊子、陷坑、壕沟。陈锋这边安排的,必定有门道,但也看看有无遗漏,拾遗补闕。” 叶林应诺一声,利落地挥手,那群汉子默不作声地散开,动作极快地融入村民队伍,没多一句废话。 “走了这大半日,顾得上吃饭喝水没?”陈锋看著叶青鸞沾著尘土的裤脚和略显乾涩的唇。 叶青鸞浑不在意地抹了把下巴,:“路上啃了两口乾饼子。你这……动作够快!” 她环顾四周加固高耸的土墙、墙根下深深的壕沟泥痕、墙外斜插如林的尖利木刺林,语气里是真实的惊讶和敬佩,“才一个下午?怎么安排的?这些村民……竟然能如此听令?” 陈锋笑了笑:“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指条明路,吩咐清楚,就没谁不会走路了。家家都把门口劈柴的斧头磨亮了,劲儿是下死力的。”他没提自己,但疲色藏不住。 叶青鸞看著他手臂上渗了点暗红的白布,再看看眼前这片井然有条的村子有些敬佩地点点头。 叶青鸞跟著陈锋来到自家屋子里。林月顏刚做好饭菜,抬头就看见自家夫君和他身边站著那个高挑的身影。 “这位……可是青鸞姐姐?夫君常提起你!”林月顏脸上立刻绽开温婉的笑容,手脚麻利地摆好盘子,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上去,“快请坐!洗把脸?灶上热著水。”她热情地对叶青鸞说,“夫君也不早说,青鸞姐姐赶路肯定还没吃上饭!” “叨扰了。”叶青鸞的声线不自知地收紧了,她莫名觉得眼前女子柔和的笑容和体贴的话语,比刚才面对陈锋时更让她无所適从。 饭菜摆好在小院里的榆木圆桌上,简朴但很乾净。 林月顏把最大一碗杂粮米饭放在叶青鸞面前,又不停地给她夹菜。 “青鸞姐姐,粗茶淡饭的,您多担待点。”林月顏用粗瓷碗给叶青鸞盛完汤,双手捧著递过去,“看姐姐骑马拿枪,本事真大,不像奴家……啥也帮不上夫君,只能围著灶台转。”那声音越来越轻,带著点自己都难察觉的酸涩和一点点的艷慕。 “妹妹哪里话,士兵保护村民是应该的。”叶青鸞心口像是被谁用羽毛尖划了一下,连忙说道:“而且打仗最重要的不是前线,而是后方补给,妹妹在后方操持才能让前方安心稳定!” 她偷瞄了一眼林月顏,对方微微讶异地抬头,水润的眼睛盯著她,叶青鸞更觉得那点不磊落的心思无所遁形,脸有点烧,立刻埋头狠狠扒饭。 一碗饭吃得七七八八,陈锋放下筷子,想了想道:“晚上……你们住哪?” 叶青鸞忙摆手:“没事没事!棚子底下铺点乾草就成,兄弟们以前夜宿林子也是常事!”她带来的人被村民们热情地拉去吃饭了。“若是可以,腾出几个柴房给我们就行。” 第76章 飞鸽传书 “那可不行!”陈锋皱眉,“你们是特地来帮我们的,怎么能让你们连睡的地方都没有?” “夫君说道没错!”林月顏看著叶青鸞,感激地说,“姐姐和军爷们是咱清河村的恩人,怎能这般怠慢?”她转向陈锋,声音带著点商量,“奴家想著……村里叔婶家,不少空著个小屋或是能加个铺的,村里乡亲都是沾亲带故的,大伙挤挨几天,腾出几件房子让几位军爷暂时住下。” 林月顏轻轻拿起叶青鸞的手,“至於姐姐,若是不嫌弃……就……就和月顏一处住吧?”她说到这,又带点不安地看了眼陈锋,声音轻了点儿,“就是委屈夫君……得去外屋凑合些时日了。” 她叶青鸞只觉得那只拉她的手像通了暖炉,这温软柔和的力度反倒让她推拒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陈锋也立刻点头:“就这么办!我去跟大伙说去。” 安排住处没费多大劲。村民们很热情,亲卫们第一反应却是清一色的推辞连声“不敢叨扰”,直到叶青鸞绷著脸吐出个“这是军需命令”,那二十条汉子才硬邦邦地抱拳领命,被村民们带著各自安顿。 第二天清早,空场上的“嘿哈”声就已响起。 “叶小姐,得再麻烦你那几位兄弟个活儿,”陈锋开口,“想请他们帮手,练练村里那几个生瓜蛋子。” 叶青鸞立刻会意,转向叶林:“都安排下去,帮忙训练一下。”叶林抬手抱拳,二话没说,立刻点齐了人就走。 陈锋的目光追著叶林的背影,心里有了点底。他掉过头对叶青鸞点了点头:“走,去瞅瞅孙叔那边。” 孙康的铺子里热气蒸腾,淬火的“嗤——”响声接连不断。火光映照下,孙康眼窝下是深重的青影,鬍子拉碴,眼珠子却熬得像两颗烧红的炭块。 他正费力地从砧子上举起一个深红的条形铁块,用锤头定住了位置,喉头髮出低沉的“喝”声,肌肉纹路在手臂上如盘结的树根暴突起来。 “孙叔!”陈锋跨过门槛。 孙康手上重锤正將一枚枪尖锻扁,头也没回,只闷闷“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傢伙……成了多少?” 最后一锤落下,孙康用粗铁钳夹起枪头,“滋啦”一声丟进旁边的水桶里。烟雾蒸腾而起,裹著他疲惫不堪的声音:“刀……十六把。枪头多些……三十二。箭鏃……一百七十出头。”他扶著锤柄直起身,身上的肉都在颤,嘴唇有些乾裂。 “辛苦孙叔了。”陈锋看著孙康满是汗渍油污的脊背和被火光映红的疲惫面孔,真诚道。 “分啥辛苦。”孙康摆摆手,拖著步子走到墙角一堆包袱皮前,解开系扣,里面不是什么金银,而是六把弓弩他把弩往前一推:“按照你之前给我的图纸又打造出的弓弩,不过时间紧,不如你那把好。” 陈锋解开包袱,里面正是六具闪烁著暗沉铁光的精巧弩机。沉重的弩身,加厚强化的钢臂,还有独特复杂的搅盘上弦装置,形制上依稀和叶青鸞见过的神臂弩相似,但那繁复的零件卡榫,力道和精巧程度上绝对要高出一筹! 陈锋俯身拿起一架,压弦,弩臂发出嘎吱的韧响,感受著那股沉甸的力量。 他身后的叶青鸞目光一凝。她没说话,弯腰也拿起一架弩,手指极轻极快地扫过卡隼、望山、扳机等关键部位,又掂了掂分量。这弩比她父亲斥巨资从兵部军器监弄来的那些“神臂弩”有些不同,但明显更精巧些。 叶青鸞眯了眯眼睛,抬眼看了看那个正抓起旁边破布胡乱擦脸上油汗的铁匠,和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抿紧了唇。 “辛苦孙叔!”陈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弓弩,重重地道谢。 “顾修远!”陈锋朝院外喊。 “来了陈哥!”声还没落人就掀帘子冲了进来。 “带人,把这些枪头箭头,都送到老关头那儿!老关头知道怎么弄!枪身!箭杆!快!” 顾修远目光扫过那一堆闪光的铁傢伙,嘿了一声:“好嘞!兄弟们!搬东西!” 陈锋这才转向叶青鸞:“走,跟我到墙顶上透口气。” 陈锋和叶青鸞顺著土阶登上刚加固过的村墙。极目远眺,能看见目力尽头模糊成青黛色的山峦轮廓,那是黑风岭的方向。 叶青鸞几乎没耽搁,直接反问:“平地放对?他们硬抗?” “嗯。” “全副武装的话三十个足够衝垮他们。但兔子急了还蹬鹰呢,想一个不漏,起码得再抽二十人堵口子。”她低头思索,“可郑猛那老狐狸,缩山上简直像乌龟进了壳!別说三十人,就算是三千人都难。” “那就別让他缩著,”陈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著墙砖,若有所思:“让他自己爬出来打。” 叶青鸞眉梢一跳,“怎么说?”。 “他们不是要屠村么?等郑猛觉得这肉软和好下嘴了,自然就钻出来了。”陈锋的眼神转向远山轮廓,“只要他钻出来……把肉吃进嘴前,你父亲派人在后面给他脑袋上敲一棍……” 叶青鸞眼神一亮。“多少人?” 陈锋:“不用多。五十骑够了,只要掐死他们回山的路。” “引蛇出洞,我明白了。”叶青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样的確不需要调兵,只需要侯府的亲卫就能解决了。” 叶青鸞彻底明白他要干什么了——拿整个清河村当香饵,钓郑猛这条大鱼下山,也钓她爹叶擎苍的援兵出巢! 陈锋立刻嘱咐:“让你的亲卫换上咱们清河村的普通衣服,装的像是普通村民。这样郑猛就算知道我们打算抵抗也不会在意,只会以为是村民们的困兽之斗。” “放心。我的人,有分寸。这就叫我那二十个人,全换下皮甲换上普通村民们的衣服。”叶青鸞重重点头,“不过我需要写信把咱们的计划告诉爹,让他配合咱们!” “行,我屋里有纸笔。” 二人回到屋內,林月顏拿出纸笔,叶青鸞快速写好,转身又让手下拿来一只信鸽,將信捲起塞进绑在鸽子腿上的竹筒里。 陈锋看著那鸽子伸长脖子在她手心亲昵蹭蹭,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新奇:“这就能找到路?” “看傻了?”叶青鸞看陈锋盯著鸽子,有点得意又觉得正常,“这种鸽子养好了就认窝,飞的比骑马快多了,平时有紧急情况就会用到。不过……天气太坏不行,也可能被人射下来……有利有弊把。” 她双手捧著鸽子,走到窗边。 叶青鸞掌心微微一托:“去!”。 那鸽子並未立刻急飞,而是在低空盘旋拍翅,反覆盘旋数次,终於选定方向,振翅向冀州城的方向飞去,化作一个急速缩小的黑点。 第77章 引蛇出洞 一连几日,清河村平静得有些反常,黑风寨的人影半个也没见著。 叶青鸞坐不住了,飞鸽传信去问叶擎苍。她爹回信说,派去黑风岭附近的探子也没瞧出啥动静,那帮山匪除了偶尔一两个下山溜达,其余的都跟缩进壳的王八似的,窝在老巢里不肯挪窝。 “这帮土匪,啥时候变得这么能憋了?”叶青鸞拧著眉头,心里头有点猫抓似的烦。 “憋?”陈锋坐在院子里,手里捻著根狗尾巴草,听了这话轻笑一声,“我看是小心过头了。” 他抬眼看向叶青鸞,眼里带著思索:“郑猛那傢伙是粗野,可他能坐稳大当家的位子,绝不是个蠢人。他肯定派了人在暗地里摸咱们村的底。咱这边又是修墙又是练兵,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这么小心……”叶青鸞沉吟片刻,忽然道,“那准是周远的手笔。” “周远?”陈锋一挑眉。 “嗯。”叶青鸞点点头,脸色沉了些,“这黑风寨的二当家周远,可不是寻常土匪。他本是个秀才,听说小时候就聪明过人,满肚子四书五经。可惜啊,考运不济,功名没捞著,家產倒叫姓周的县令勾结豪强给霸占了去,爹娘活活气死,妹子也被卖进了勾栏院,转头还给他安了个通匪的罪名。他也是个狠人,真就投了郑猛,那点墨水全用在怎么算计人上了。” “他投靠黑风寨这几年,黑风寨的势力像滚雪球似的,吞併了好几个小山头,成了冀州最大的祸患。这人有些歪才,用兵刁钻,不好对付。”叶青鸞秀眉微蹙,显然对周远颇为忌惮。 陈锋听了,也觉得在理。能把一群流寇拉扯成气候的军师,绝不是善茬。 “既然这样,咱们这戏还得接著演。”陈锋道,“得让他们觉得咱们是想拼死抵抗,但又不能让他们觉得咱们真有多大能耐,免得嚇跑了。得引他们儘可能多派人来,才好一网打尽。” “光是这样,他们恐怕还是会犹豫吧?”叶青鸞觉得不够。 “那咱们就再添把火,推他们一把。”陈锋神秘地笑了笑,起身进了屋。 没多久,他端著一个粗瓷碗出来了。碗里盛著黑黢黢、稠乎乎的东西,飘著一股特別的咸香味儿。 “这是啥?”叶青鸞凑近了些,好奇地瞅著那碗黑水,鼻子轻轻嗅了嗅,“闻著倒怪香的。” 一旁正缝补衣裳的林月顏抬起头,温温柔柔地笑著说:“青鸞姐姐,这是夫君鼓捣出来的,叫酱油。炒菜时滴上几滴,滋味儿好得紧呢。” “调味?就这黑乎乎的……”叶青鸞话还没说完,旁边就钻出个小脑袋。 “青鸞姐姐別不信!”关小雨嘴快,她正和顾柔在树下玩石子,听见了立马跑过来,小脸一本正经,“陈锋哥哥本事可大啦!他做的豆腐顶顶好吃!他说是好东西,那肯定差不了!是吧,小柔妹妹?” 顾柔本来就站在不远处,听了这话害羞地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耳朵根子都红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陈锋瞧著叶青鸞那半信半疑的眼神,笑道:“叶小姐要是不信,我这就做道菜给你尝尝,看加了这酱油啥滋味儿。” 说罢,他就进了厨房。 不多会儿,厨房里就飘出了馋人的香气。陈锋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鸡蛋。鸡蛋金黄,葱翠绿,还淋了几滴黑亮的酱油,看著就让人口水直冒。 “来,尝尝。”陈锋把菜放在石桌上。 叶青鸞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蛋送进嘴里。 瞬间,她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脸上全是惊讶。 “这……这味!”她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太好吃了!又香又鲜,还有股说不出的厚实味道!”她忍不住又夹了一块,细细品著。 关小雨和顾柔早馋坏了,一听叶青鸞说好吃,立刻也伸筷子去抢。 “我也要尝尝!”关小雨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还不忘夹一块餵到顾柔嘴边,“小柔妹妹,快吃,陈锋哥哥做的,就是香!” 顾柔红著脸小口吃著,眼睛亮晶晶的,连连点头,脸上满是满足的笑。“嗯,真好吃。”她小声赞道。 连林月顏,也忍不住多夹了两筷子。 一盘炒鸡蛋转眼就见了底。 陈锋看著那光溜溜的盘子,摇头笑了笑,问叶青鸞:“怎么样?这酱油还成吧?” “好东西!没成想简简单单一个炒鸡蛋也能弄得这么好吃。”叶青鸞放下筷子,眼神热切,“这……到底怎么弄出来的?”她心思活泛起来,这要是用在军中的火头营里…… “祖传的方子,概不外传。”陈锋咳了一声,故作神秘地摆摆手。 “祖传秘方?”关小雨嚼著最后一点鸡蛋,腮帮子鼓著,含糊不清地插嘴,“那青鸞姐姐你嫁给锋哥哥当媳妇儿不就成了?这样不就是一家人了?反正月顏姐姐也不介意多个……” 这话一出,叶青鸞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红得能滴血。她飞快地偷瞄一眼陈锋,又瞄一眼林月顏,眼神躲闪,心慌得厉害。 “咳咳咳!”陈锋差点被口水呛死,抬手就给关小雨脑门来了个响亮的爆栗子,“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再瞎咧咧,下次做啥好吃的都没你的份儿!” 关小雨捂著脑袋“哎哟”一声,缩了缩脖子,嘟囔道:“不说就不说嘛……” 陈锋有点尷尬地看了看林月顏,生怕她不高兴。 谁知林月顏只是在一旁温柔地笑著,眼神平和,看不出半点恼意。 “咳咳!”他转向叶青鸞,语气自然得仿佛刚才啥也没发生:“叶小姐,除了豆腐豆腐脑,咱们还能卖这酱油。我琢磨著,这东西肯定能火!” “那还用说!”叶青鸞回过神来,脸上红晕未褪,但很快稳住了。她眼睛一亮,兴奋道:“当然能卖!这等奇物,必定抢手!不知你打算卖个什么价?” 陈锋伸出一根手指,在叶青鸞面前晃了晃。 “十文?太便宜了!”关小雨又忍不住插嘴。 叶青鸞想了想,试探著问:“一斤一百文?那倒也不算贵。” “不。”陈锋摇摇头,嘴角一扬,“不是一百文,是一贯钱,也就是一斤一两银子!” “什么?!”叶青鸞惊得差点跳起来,一双美目瞪得溜圆,“陈锋,你……你没糊涂吧?一两银子一斤?这价比上等精米贵几十倍!寻常百姓谁吃得起?这哪能卖得动!” 第78章 酱油热 关小雨和顾柔也傻了眼,一斤一两银子,够普通人家过个把月舒坦日子了,省著点用三五个月都成! 只有林月顏没惊讶,安静地收拾著碗筷。她知道夫君自有主意,她只要支持他就好。 陈锋瞧著大伙儿震惊的模样,脸上笑容不变:“这酱油,我眼下也没打算卖给平头百姓。” “这东西,產量有限”陈锋语气风轻云淡地解释,“走的就是『奇货可居』的路子。” “我打算先供给城里各大酒楼客栈。”陈锋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那些挥金如土的豪客,舌头要尝的就是个『稀罕』,是个『独一份』!聚贤楼那道『琥珀江瑶』敢卖十贯钱,不就仗著用了冀州稀罕的乾贝?我这酱油,就是冀州城里头一份的稀罕物!” 他眼神锐利起来:“也只有这个价,才能让黑风岭上那帮饿狼,闻到最肥的肉香!让他们觉著,来清河村干上一票,比以往劫十次都赚!逼得他们按捺不住,早点下山!” “城中酒楼的確不乏贵客,一掷千金。若能用这酱油做出独一无二的菜式,必定引得贵人爭相尝鲜,短时间就能赚大钱,引黑风寨上鉤,这计策著实精妙!”叶青鸞由衷讚嘆。 她想了想,又问:“那……需要侯府出手相帮么?这东西要是真成了,利润太大,难保不惹人眼红,招来麻烦。” 陈锋摇头:“不必。我就是要让人眼红。要是贴上侯府的標籤,黑风寨的人还敢来吗?他们不来,咱们这法子不就白搭了?” 陈锋断然摇头:“不用!就得让这条『大肥鱼』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钻进黑风寨的耳朵!要让人知道有侯府的影子,郑猛,尤其是你说的那个周远这头老狐狸,怕是更不敢露头了!” *** 接下来几日,陈锋照常往冀州城送货,除了豆腐豆乾这些,还特意捎上了几坛酱油。叶青鸞她们也换上粗布衣裳,扮作伙计模样,悄悄跟著。 他先去了聚贤楼。 聚贤楼是冀州城里最大也最豪华的酒楼,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掌柜钱福,是个精明的老狐狸。 “哎哟,陈公子您可来了!”钱福一见陈锋,脸上立马堆满了笑,“您那豆腐,如今可是我们聚贤楼的招牌了!供不应求啊!” 陈锋笑著拱拱手:“钱掌柜抬爱了。今日除了豆腐,还想给您引荐个新物件儿。” 他从驴车上搬下一小坛酱油,搁在柜檯上。 钱福好奇地凑近,嗅了嗅,脸上带著点疑惑:“这是……酱料?瞧著黑乎乎的,闻著倒有股咸鲜气,也不算多稀奇吧?” 陈锋也不辩解,只微微一笑:“钱掌柜,耳听为虚。不如我借用下厨房,简单做道菜,您尝尝味?” 钱福看他这般篤定,心里也起了几分好奇。大手一挥:“成!我倒要瞧瞧,你这酱料有什么门道!” 陈锋进了聚贤楼的厨房,隨手抓了几样寻常食材,淋上自带的酱油,不多时,一盘油亮诱人的香菇滑鸡就出锅了。 香气很快就飘了出来,连前头跑堂的都忍不住回头张望。 钱福拿起筷子,夹了块鸡肉放进嘴里。 起先还带著点漫不经心,这一入口,他那双小眼睛登时瞪得溜圆!鸡肉嫩滑多汁,香菇爽口,那酱汁的咸香醇厚裹著鲜味,满口生香,让人吃了还想吃。 “这……这滋味儿……”钱福激动得鬍子直抖,也顾不上体面,又连夹了几块塞进嘴里,使劲咂摸。 “稀罕!真是稀罕物事!”钱福猛地一拍桌子,嗓门都高了,“陈公子!您这酱油,当真神了!老夫我活了这把年纪,头一回尝到这么提味的东西!” 第79章 山雨欲来 自打那“酱油”在冀州城里掀起一股热潮,成了贵人们餐桌上的新宠,清河村的豆腐生意也跟著水涨船高,每日里驴车进出,络绎不绝。这巨大的利益,就像一块肥肉,终於还是把黑风寨那帮饿狼给引得坐不住了。 这天傍晚,夕阳把清河村的围墙染成了血色。叶青鸞手里捏著一封信,快步走进陈锋的院子,脸上带著一丝凝重。 “陈锋,我爹来信了。”她把信递过去,“黑风寨有动作了,很可能今晚就会来。” 陈锋接过信,扫了一眼,信上只有寥寥几笔,却足以让他心里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轻吐一口气,把信纸放在桌上,脸上反而露出一丝轻鬆的笑,“总算要来了,只要熬过这一劫,以后就能一劳永逸了。” 他这副轻鬆的模样,看在林月顏眼里,却让她心头一紧。 “夫君……”林月顏放下手中的针线,轻声唤道,眉宇间带著掩不住的担忧。 原本还在院子里疯玩的关小雨和顾柔,听到黑风寨要来了,也一下安静下来。 关小雨小脸有点发白,顾柔更是嚇得往关小雨身后躲了躲,两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向陈锋。 陈锋察觉到林月顏的担忧,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別怕,有我呢。”他声音放得很轻,但很坚定,“我会护著你,护著咱们村子,不会有事的。” 林月顏被他握住手,心头一暖,那点担忧也散去了不少。可隨即又想起了什么,脸颊微红。她悄悄地看了看四周。 “哎哟喂,羞不羞啊,在小孩子面前卿卿我我!”院子里的关小雨见状,刚刚的害怕瞬间拋到了九霄云外,立马捂著嘴巴,眼睛弯成了月牙,拉著顾柔在一旁瞎起鬨,“小柔妹妹,你看锋哥哥和月顏姐姐,他们又秀恩爱了!” 顾柔被她一说,也跟著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但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林月顏被关小雨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脸上腾地一下飞起两朵红霞,连忙把手抽了回来,嗔了关小雨一眼。 叶青鸞站在一旁,看著陈锋那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再看看林月顏脸上那幸福的红晕,心里头莫名的有些发堵。她暗自嘆了口气,隨即又把那点异样的情绪压了下去。她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你这小皮猴!”陈锋放开林月顏的手,转头对关小雨笑道:“每天都过来蹭吃蹭喝,现在给你一个任务。” 关小雨立马来了精神:“啥任务?锋哥哥你说!” “先去把正在训练的顾修远喊来。”陈锋吩咐道,“然后把今晚黑风寨可能会来袭击的消息,告诉村长。让村长通知所有人,按照之前演练的那样做好准备!” “好嘞!”关小雨一听,立刻拉著顾柔,像两只欢快的小鹿,小跑著出了院子,往村口训练场跑去。 没过多久,顾修远就赶来了,他脸上带著风尘僕僕的汗珠,显然是刚从训练场赶过来。 “陈哥,那黑风寨今晚真的会攻来吗?”顾修远沉声问道,脸上满是凝重。 陈锋点头:“很有可能。你那边,民兵队伍训练得怎么样了?” 顾修远立刻挺直了腰板,语气带著几分自豪:“回陈哥!在叶都尉和她那些亲卫的帮助下,大傢伙儿已经能熟练使用刀枪了,操练了几日,队列也像模像样了。分到弓弩的那几个,也比较熟练了,换箭速度基本合格,准確率也有八成。虽然比不上叶都尉的亲卫,但对付那些的土匪,应该没问题!” “不错,辛苦了。”陈锋满意地点点头,“你立刻安排下去,所有民兵都进入各自的防守位置,严阵以待。另外,通知厉北辰,让他的侦查队机灵点,眼睛给我放亮了,一有动静,立刻回来匯报!” “是!陈哥!”顾修远坚定地点头,转身便去安排防卫事项。他心里头憋著一股劲儿,要让那些土匪知道,清河村可不是他们想来就来的软柿子! 陈锋看著顾修远离去的背影,心里也踏实了几分。这几个小弟,这段时间跟著他,倒是成长了不少。 他回过头,对林月顏说:“月顏,等会你就和老村长、王大妈他们,躲到之前用地窖扩建的地道里去。那里最安全。” 林月顏闻言,眼眶有些发红,她上前一步,轻声说:“夫君,奴家……奴家想留下来帮忙……” “月顏,”陈锋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在那里,就是帮我最大的忙。只有知道你安全,我才能心无旁騖地对付那些贼寇。”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听话。” 叶青鸞也在一旁劝道:“月顏妹妹,陈锋说得对。后方安稳,我们前方才能无后顾之忧。你心思细,正好帮著安抚老人孩子。” 林月顏盯著陈锋看了好一会儿,看到他眼中那股坚定的神色,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她吸了吸鼻子,缓缓点头:“奴家……知道了。夫君,青鸞姐姐……你们,千万保重。奴家等著你们平安归来。” “嗯,会的。”陈锋笑著点点头,揉了揉她的发顶。 很快,村子里就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 老村长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嗓门洪亮:“乡亲们!黑风寨那帮畜生,今晚要来犯我清河村!咱们是坐以待毙,还是拿起傢伙,跟他们拼了!” 村民们先是一阵骚动,不少人脸上都带著恐惧。黑风寨的名头,在冀州一带,那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 “拼了!跟他们拼了!” “咱们有锋哥儿!有叶都尉!不怕他们!” 很快,就有汉子高声喊了起来。这段日子,陈锋带著大傢伙儿又是做豆腐又是卖酱油,让村子里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村民们心里都万分感激。 老村长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好!既然要拼,那就得听指挥!所有民兵,立刻到村西头集合!妇孺老幼,由月顏丫头和王大妈她们带著,都去地道里躲好!” 孙康的铁匠铺里,炉火烧得正旺。他带著孙胜,叮叮噹噹地打著刀枪。这些日子,他们几乎没合眼,村里所有的铁器都用上 “爹,这刀够锋利了!”孙胜擦了擦额头的汗,举起一把新打的朴刀。 孙康接过刀,用手指弹了弹刀刃,发出嗡鸣。他点点头:“还行。胜儿,你这锻造的手艺,越来越像样了。” “爹,你说咱们真能贏吗?”孙胜有些不安地问道。 孙康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打著铁。他心里也没底,黑风寨三百多號人,村民们虽然训练了些日子,可毕竟是临时组建的队伍,人数也只有八十人,真要对上那些刀口舔血的山匪,谁知道会怎么样? 但他相信陈锋,更何况这里是他的家,保家卫国是男儿本能。 陈锋和叶青鸞带著叶家亲卫,以及顾修远、厉北辰、沈墨白三人,开始对村子的防御工事进行最后的检查和加固。 村外围的木柵栏,在陈锋的指导下,用粗大的圆木加固了,外面还缠绕了带刺的藤蔓,防止山匪攀爬。木柵栏前,一道两丈宽的壕沟深不见底,里面插满了削尖的竹桩,上面涂满了泥巴,让人看不清深浅。 “厉北辰,你带人把村口和后山口密林里的陷阱再检查一遍,確保万无一失!”顾修远大声吩咐。 “放心吧陈哥!”厉北辰的身影一闪,带著几个身手矫健的民兵就钻进了密林。 村口和后山口,是黑风寨最可能进攻的地方。 “这些拒马,再往前挪十步!”陈锋指著村口用木头和铁钉製成的拒马,对叶青鸞带来的亲卫头领叶林吩咐道,“要让他们衝锋时,先被这些玩意儿绊住脚!” 叶林是叶青鸞的贴身都尉,武艺高强,经验丰富。他看了看陈锋的布防,眼中闪过一丝讚赏。这陈锋,虽然年轻,但指挥起来却井井有条,颇有章法。 “是!陈公子!”叶林应了一声,带著亲卫们,將那些沉重的拒马一点点往前挪动,横亘在村口狭窄的道路上。 “陈锋,你这布置,可真叫人刮目相看。”叶青鸞讚嘆道,“短短几日,能把一个村子布置成这样,就是军中老將也未必能做到。” 陈锋笑了笑:“雕虫小技,不足掛齿。只希望今晚,能给那帮山匪一个『惊喜』。” 他心里清楚,这些防卫措施,在正规军面前或许不值一提,可对付一群乌合之眾的山匪,却足以让他们吃尽苦头。 黄昏时分,一只信鸽飞来,落在叶青鸞的肩膀上。 “他们出动了,目测有三百多人,就算不是全部至少也出动了九成。”叶青鸞拆开信件一看,转头对陈锋凝重地说,“爹爹他们也准备好了,已经出发了。” 陈锋点点头,然后让那二十个侯府亲卫换回之前的衣服,穿上內甲。既然鱼儿已经上鉤,那就不需要偽装了。 叶林都尉双手抱臂,站在墙头一处视野开阔的位置,目光沉静地扫视著前方逐渐被暮靄笼罩的旷野和远处的山影。 八十名清河村民兵除了十几个人被分为侦查小队由厉北辰带领,剩下的被分成三队。 一队三十人,装备最好,手持长枪和砍刀,由顾修远率领,扼守在村口拒马和土垒之后,准备正面接敌。 另一队二十人,人手一把孙康赶製的弓弩,腰间掛著两壶弩箭,在叶林的亲自指挥下,分散在村墙的几个制高点上,眼神专注地调试著弓弩。 剩下的人则作为后备,由几位年长稳重、有过些许行伍经验的村民带领,分散在村內几处要道和通往地窖的路口,隨时准备增援或灭火、搬运伤员。 “除了叶林,其他十九个亲卫你不安排一下吗?”叶青鸞觉得有些奇怪。 “他们作为后援,分散在村子四边指导大家。”陈锋回答道,“他们行军作战经验丰富,村民们临时组建的民兵经验不足,需要他们在旁边指挥。” “行!”叶青鸞点头,立马安排下去。 地道里,烛火通明,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往里头搬运物资。 这地道原本只是个地窖,但陈锋穿越过来后,考虑到战乱,特意让顾修远他们扩大加固,如今已经能容纳全村的人,而且还有几个隱蔽的出入口,直通村子外的密林。 林月顏紧紧抱著怀里的顾柔,小声安慰著她。顾柔虽然害怕,却也强忍著,不哭不闹。关小雨虽然也害怕,但还是强自打气,装作不怕的模样安慰著顾柔。 老村长和王大妈坐在角落里,脸上带著担忧。 “陈锋这孩子,真是长大了啊……”王大妈嘆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感慨,“以前谁能想到,他会这般有担当?” 老村长点点头:“是啊。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孩子,是咱们清河村的福星啊。” 村子外围,厉北辰带著十几名身手敏捷的村民,在密林中布置侦察哨。他们爬上高大的树木,用树叶偽装,眼睛紧盯著黑风岭的方向。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厉北辰压低声音嘱咐道,“一有动静,不管大小,立刻发信號!別给我漏了!” 夜幕渐渐降临,清河村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家家户户都熄了灯,整个村子鸦雀无声。 陈锋站在墙上,目光锐利地盯著黑夜。 他知道,今晚,將是一场硬仗。 但他无惧。 为了林月顏,为了清河村的乡亲们,为了自己在这个异世的安稳生活,他绝不能输! 微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陈锋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弓弩。 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就等著那些不长眼的“肥鱼”上鉤了! 第80章 黑风来袭 上 夜色浓重,清河村死寂一片,唯余虫鸣风过枝叶的细响。村墙上,陈锋与叶青鸞並肩而立,目光沉沉投向黑风岭的暗影。 “陈哥!”厉北辰的身影如狸猫般从墙下阴影里窜出,几下攀上墙头,气息微乱,“来了!西边道上,马蹄声乱得很,人少不了!估摸著……三百往上!” 墙头气氛骤然绷紧。握刀持枪的手,指节都勒得泛白。 “所有人,戒备!”陈锋眯起眼,远处夜色沉沉,一时无声。 但那沉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一种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低吼由远及近,脚下的土地开始隱隱震颤。 天边,一道黑压压的轮廓浮现出来,其上晃动著星星点点的火把光亮,如同一条躁动的火蛇,伴隨著滚雷般的马蹄轰鸣,碾过大地,直扑清河村口。 “来了!”叶青鸞握紧手中长枪,眼底战意升腾。 转瞬间,那队人马已衝到村口。火把的光亮映出一张张凶悍的面孔。 当先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形魁梧异常,脸上那道狰狞刀疤在火光下更显可怖,正是黑风寨大当家郑猛。他身后,黑压压的人潮涌动,足有三百之眾,刀枪杂乱,杀气腾腾。 陈锋原以为郑猛会先探路或围村,没料到他竟如此托大,將所有人马拉到村口,一副吃定清河村的架势。 郑猛勒马停在拒马阵前几步。他身后,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钉著寂静的村落。他左右扫了眼新筑的土墙和壕沟,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呵!老子还当是什么龙潭虎穴!就这破土围子?”郑猛声如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清河村那个姓陈的小子,滚出来搭话!” 墙头火把跳跃。陈锋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垛口后,面色平静,身后立著叶青鸞、顾修远等人。 “郑大当家,久仰。”陈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夜色,“夤夜带著这许多兄弟,来我这小村,有何见教?” “小子,你就是陈锋?”郑猛嗓音粗糲,带著一股子蛮横,“胆子不小,敢废了王大疤瘌,断了老子的財路?” “王大疤瘌放印子钱,设局坑人,还想强掳民女抵债!”陈锋毫不示弱,“这种人渣,没当场打死算他走运!” “放屁!”郑猛身边一个面黄肌瘦、眼神阴鷙的汉子尖声叫道,“王大哥行的是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是你们清河村不讲规矩,黑吃黑!” “规矩?”陈锋冷笑,“欺压良善,草菅人命,就是你们的规矩?清河村只认王法,不认山贼的规矩!” “规矩?”郑猛指著脸上刀疤,又戳了戳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在老子这儿,老子说的话,就是规矩,就是律法!” “王大疤瘌是老子的人!替老子打理县城里的赌坊,孝敬老子大把银子!”郑猛语气含怒,“你杀了他,就是断老子財路!这笔帐,你得拿命填!” “不过,老子今儿个心情不赖,给你个机会!”他伸出两根粗指:“第一,交出你弄豆腐、弄那劳什子『酱油』的秘方!王大疤瘌的命,得用你的命抵!你当场抹脖子!老子拿了秘方,看你识相,放你村里老弱妇孺一条生路!” 墙头死寂,村民们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第二嘛,”郑猛狞笑,眼中凶光暴闪,“老子亲自带人踏平你这土围子!鸡犬不留!你那秘方,老子自会从死人堆里扒出来!你的女人……”他目光扫过陈锋身后,舔了舔嘴唇,“正好给兄弟们解解乏!选吧!” “放你娘的屁!”顾修远大骂,手中长枪攥得死紧,“姓郑的,少他娘喷粪!陈哥的秘方,凭啥给你这狗日的!再说了,拿了东西就走?你们有这好心?” 陈锋静静听著,脸上古井无波。叶青鸞眼中怒火灼灼,五指几乎要嵌进枪柄。叶林等亲卫气息冷冽,死死锁住郑猛。 “郑大当家,”陈锋声音依旧平静,却透著铁石般的冷硬,“你看我陈锋,像是傻子么?更何况清河村几百口性命,几代人辛苦建起的家园,岂是你说踏平就踏平的?”他微微提高声音,话语清晰传入每一个村民耳中,“至於秘方……呵,有本事,你亲自来取!” “好!好!好个硬骨头!”郑猛怒极反笑,脸上刀疤扭曲,“给脸不要!那就別怨老子心狠手辣!兄弟们!给老子……” 他身边的二当家周远,一直沉默,此时却皱紧了眉头。他目光锐利,扫过村口泥地,新土翻动的痕跡虽被掩盖,却逃不过他眼睛。 “大当家,且慢!”周远刚想提醒,郑猛已被怒火冲昏了头。 “周远!囉嗦个鸟!”郑猛正被陈锋的话激得七窍生烟,哪听得进劝,只觉得周远怯懦,落了他的面子。他猛地拔出腰刀,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刺目寒光,直指清河村! “杀!!!” “踏平清河村!金银粮食女人,都是咱们的!杀光!抢光!”郑猛声嘶力竭地咆哮。 “杀啊——!” “抢钱抢粮抢女人!” 剎那间,狂热的吼叫震耳欲聋!最前排几十个悍匪怪叫著,挥动刀枪,像脱韁的疯牛,冲向村口的拒马!眼中只有贪婪,全然不顾脚下和周远的警告。 “放箭!” 叶林一声令下,墙头高处弓弩齐发。 咻!咻!咻! 嗖!嗖!嗖! 弩矢破风,如骤雨般泼向冲在最前的匪徒。 噗嗤!噗嗤!噗嗤! 箭鏃入肉的闷响连片!当先七八个悍匪应声栽倒! 有被射穿胸膛当场毙命的;有被射中腿脚臂膀,惨叫著滚倒,转瞬就被后边收不住脚的同伴踩踏而过!猛衝的势头顿时一挫! “妈的!有弓箭手!” 土匪们没料到清河村竟有弓弩,一时阵脚大乱。 “是弩!別慌!他们装填费劲!接著冲!”郑猛怒吼。 山匪们鼓起余勇,踏过同伴尸首,再次前冲。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陈锋备下的死局。 “轰隆!” 冲在最前的几十个山匪脚下猛然塌陷,伴著巨响,连人带马栽进深不见底的壕沟!沟底,密密麻麻削尖的竹木桩如同地狱的獠牙,瞬间洞穿了他们的躯体! “啊——!” “我的腿!” “救命!” 沟底传来令人头皮发炸的惨嚎!刺鼻的血腥气混著土腥瀰漫开来。只一波衝击,村口便躺下二十多具尸体伤者,哀嚎不绝! 侥倖未落坑的匪徒,也被这变故骇得面无人色,停在原地,惊恐地望著眼前的修罗场。 郑猛看得眼角抽搐,他万万没想到,小小清河村竟有如此厉害手段! “绕过去!都给老子绕过去!”郑猛怒嚎。 第81章 黑风来袭 下 山匪们惊魂未定,慌忙转向,想从壕沟两边绕行。 “长枪队!堵住口子!” “弩手!自由点射,压住爬沟的!” 陈锋的指令清晰稳定。拒马阵后,顾修远率领三十名长枪民兵早已列阵,长枪如林,透过拒马空隙狠狠捅刺!那些侥倖绕过陷坑、攀附拒马边缘或试图翻越的匪徒,立时被密集的枪尖捅翻! 墙头,叶林和他手下的弩手冷硬如铁,弩矢一支接一支射出,每一次弦响,几乎都带走一个试图攀爬或组织进攻的悍匪。动作利落,眼神如鹰隼。 “倒火油!”陈锋再次下令。 几个村民奋力將点燃的陶罐拋向壕沟外挤作一团的匪群! 啪嚓!啪嚓! 陶罐碎裂,粘稠的油脂混合松脂硫磺瞬间爆燃,化作一片片跳跃的火海!被点著的匪徒惨嚎翻滚,更添混乱! “別乱!別乱!弓箭手!给老子射!射墙上的!”郑猛气得肝颤,这才想起自己这边也有弓手。 黑风寨阵中稀稀拉拉射出几十支箭,仓促间毫无准头,多半钉在土墙或射空,对墙头弩手的压制微乎其微。清河村的墙经过加固,又有垛口可依,寻常弓箭难有作为。 郑猛看著手下像枯草般倒在村口这块狭小的死地,尸体几乎要填平一段沟壑,气得浑身发抖,眼珠赤红! “废物!全是废物!”他嘶声咆哮,鬼头刀狠狠指向清河村,“破村子!老子发誓,攻进去后,定要屠村!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孩童,一个不留!女人全赏给弟兄们!给老子杀!杀!杀!从后山口攻!老子就不信,这破村子还长了铁壳不成!” “大当家!不可!”周远脸色惨白,急声劝止,“后山口林深树密,最易设伏!村口都如此凶险,后山岂能无备?强攻损失太重!不如暂退……” “退个鸟!”郑猛一刀劈在身旁树干上,木屑乱飞,“老子三百多號人,还拿不下个破村?周远!再敢乱我军心,老子先劈了你!传令!后队变前队,给老子攻后山口!打破村子,抢光!杀光!” 匪徒们被郑猛的疯狂和屠村许诺再次激起凶性,加上村口惨重伤亡的怒火,纷纷嚎叫著调头,如同溃堤的浊流,涌向村子后方那片幽深的密林。 墙头,陈锋看著匪徒转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果然去了后山。厉北辰!” “在!”厉北辰立刻上前。 “发信號,按计行事。沈墨白那边,妥了?” “放心,陈哥!早备著呢!”厉北辰眼中闪著兴奋的光,从怀里掏出一只用厚布包裹的牛角號。 呜——呜—— 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號角声撕破夜空,以特定的节奏,向后山深处递去信息。 后山口,密林幽暗。 沈墨白平素木訥的脸上,此刻却异常沉静。他领著十几名熟悉山林、身手利落的后备村民,潜伏在厚厚的落叶和灌木丛中。 號角声穿透林叶传来,他精神一振。 “来了!都藏稳了!听我號令!”沈墨白压低声音,对身边的村民说道。声音里带著一丝紧绷,却透著坚定。 黑风寨匪徒在郑猛的驱赶下,乱糟糟地涌入了后山口狭窄的林间小道。 清河村后山这片林子,古木参天,藤蔓纠结,地势崎嶇不平。 郑猛引著山匪,小心翼翼在林间穿行。他们以为这里是软肋,却不知同样是陈锋精心布下的死地。 “大当家,前面有小路!”一个山匪指著前方。 郑猛眼中刚露喜色,周远却猛地拉住了他韁绳。 “大当家,小心!”周远指著小路两旁,“这土……是新动过的!” 郑猛定睛一看,果然,小路两旁泥土有翻动跡象,儘管盖了落叶杂草,细看仍有破绽。 “妈的!这群奸猾的狗贼,后山也挖了坑!”郑猛破口大骂,又惊又怒。 “撤!快撤!”他连忙下令。 可惜晚了。 “轰隆!” 巨响声中,小路中央猛然塌陷,露出巨坑!几个冲在前头的山匪收势不及,惨叫著跌落,坑底尖桩瞬间洞穿躯体! “啊——!” 惨嚎再起。 紧接著,两旁密林中,冷箭如毒蛇般射来! “嗖!嗖!嗖!” 沈墨白带人在树上悄然引弩。 “哎哟!我的腿!” “眼睛!我的眼睛!” 山匪又倒下一片,身上插满箭矢,鲜血淋漓。 “有埋伏!” “快跑啊!” 山匪们彻底乱了营,惊恐四散奔逃。 密林中的杀招却远未停止。 “咔嚓!” 一声闷响,巨大的捕兽夹猛地从落叶下弹起,夹住一个土匪的腰身。 “呃……嗬……”那土匪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便口喷鲜血毙命。 “还有滚木!” “小心落石!” 密林深处,轰隆隆巨响传来。 几根沉重的滚木和巨石,挟著风雷之势,从山坡上翻滚砸下! “躲开!快躲开!” “啊——!” 匪徒们魂飞魄散,抱头鼠窜,滚木巨石呼啸而至,砸得一片血肉模糊。 郑猛脸色铁青,看著眼前景象,心头恨怒交加。他本以为清河村是块软豆腐,隨手可捏,没想到竟是一块咬崩牙的铁蒺藜! 周远也面无人色,他万万没料到清河村的防御如此森严!这陈锋,手段竟如此了得! “大当家,弟兄们折损太甚,再这般下去,怕是……”周远话未说完,意思已明。 郑猛双目赤红如血,他如何甘心?三百多號人气势汹汹而来,结果损兵折將,连村墙的边都没摸著。 “不!老子不撤!”郑猛嘶吼,“老子定要踏平清河村!一个不留!” 他举刀指向前方:“给老子冲!谁敢退,老子先剁了他!” 匪徒们被郑猛的凶戾嚇住,只得咬牙硬著头皮再冲。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更加密集的冷箭。 路旁树上,沈墨白看著匪徒在陷阱和箭矢下死伤枕藉、乱成一锅粥,拳头紧握。 旁边树上的年轻村民脸白如纸,声音发颤:“墨白哥…咱们…要不要…” “沉住气!”沈墨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动,眼神锐利如锥,死死钉住下方鬼哭狼嚎、进退维谷的匪群,“等著!听陈哥號令!” 村前墙头,陈锋凝神听著后山方向隱约传来的惨嚎与滚木的轰隆,脸上无喜无悲。 第82章 镇北侯来援 夜色深沉,后山口传来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如同一曲悽厉的死亡之歌。 陈锋站在村墙上,听著那些濒死的哀嚎,脸上没有半点怜悯。他心里清楚,若不是自己早有准备,此刻惨叫的,就將是清河村的无辜村民。但对付这帮靠著欺压百姓为生的匪徒,已是绰绰有余。 这些黑风寨的土匪,虽然人多势眾,但终究不过是乌合之眾,一群土鸡瓦狗。若是换了正规军,凭清河村这点临时搭建的防御,万万不可能是对手。 “陈哥,后山那边……”顾修远凑近几步,语气带著询问。 “沈墨白干得不错。还以为他是调虎离山,准备杀个回马枪,”陈锋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没想到如此愚蠢!这帮土匪,也就仗著人多势眾,真要论手段,连土鸡瓦狗都算不上。碰上正经官军,咱们这点布置,早被碾成齏粉了。” 他目光扫过墙下严阵以待的民兵,转向厉北辰:“厉北辰,你带侦查队的十二个兄弟,分守西、北、南三面墙头。防止郑猛他们狗急跳墙,再次转头攻击其他方位。眼睛都给我放亮点,一有动静,立刻吹响牛角號示警。” “是!”厉北辰抱拳领命,身影敏捷地跃下墙头,迅速点齐人手,分成三股奔向各自的防区。 他转身对身边的顾修远、叶青鸞以及其余民兵和叶青鸞的二十个亲卫下令:“所有人,跟我去后山!增援!” “杀!” 眾人齐声应和,士气高昂。他们都知道,这一战,关乎清河村的生死存亡。 “得令!”顾修远朗声应道,大手一挥,三十名手持长枪的民兵立刻列队跟上,步伐虽不如正规军整齐,却带著一股豁出性命的狠劲儿。 叶林一招手,十九名侯府亲卫如影隨形,沉默而肃杀的气息瀰漫开来。叶青鸞紧握长枪,紧隨陈锋身侧。 一行人快速穿过寂静的村巷,火光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抵达后山口內侧的土墙时,留守的十名村民正紧张地盯著外面昏暗的密林,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陈锋带著主力赶来,顿时像有了主心骨。 “锋哥儿!”为首的汉子鬆了口气,“外面动静小了,可那帮杀才还在林子边上打转,没退!” “知道了。”陈锋登上土墙,向外望去。 后山口那片黑沉沉的林子,此刻仿佛蛰伏的巨兽。稀疏的火把光线下,郑猛和他剩下不足两百的残兵,被死死困在狭窄的林间小道上,进退维谷。 脚下是深坑尖桩,两侧是索命弩矢,头顶还悬著滚木落石的杀机。每一次试图前冲或后退,都换来一阵悽厉的惨嚎。尸体枕藉,血水渗入泥土,染出一片片暗红。 “郑大当家,別来无恙啊?”陈锋提高了声音,清晰的话语穿透夜色,传到对面:“这后山的景致,可还入眼?看你这幅模样,怎么有些狼狈啊!” 火光映出郑猛的狼狈。他脸上那道刀疤因暴怒而扭曲,身上沾满泥污血渍。 他死死盯著墙头那个年轻的身影,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小杂种!老子定要將你碎尸万段!”郑猛嘶声咆哮。 陈锋不为所动,反而学著郑猛之前在村口那副倨傲的模样,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地晃了晃:“郑大当家,念在你这些手下兄弟也多是苦命人,陈某今日也大发慈悲,给你两条路选。”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第一,自缚双手,跪下投降!陈某保你和你手下这些残兵败將一条活路,交由官府论罪!至少能保住一条狗命!第二嘛……”陈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陈某亲自带人,將你们这些祸害百姓的畜生,剿灭乾净!一个不留!” 这番话,几乎就是郑猛之前在村口叫囂的原版奉还!字字如针,扎得郑猛脸皮紫涨,浑身发抖。他身边的残兵更是士气跌到谷底,握著兵器的手都在发颤,眼神闪烁不定。 “放屁!小畜生!老子宰了你!”郑猛气得七窍生烟,挥舞著手中的大刀,就要不顾一切衝过来。 “大当家!不可!”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拽住了郑猛的手臂,正是面无人色的周远。 “大当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他压低声音,急促道:“贼子狡诈,陷阱密布,如今军心已散,咱们再这样下去,只会全军覆没!不如暂且退去,收拢寨中剩余兄弟,养精蓄锐,待日后寻机再报此仇也不迟!若在此处拼光了家底,可就真什么都没了!” 被周远拉住,郑猛怒火中烧的理智这才回笼了一丝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凶光闪烁,死死盯著土墙上那道平静的身影。周远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他被怒火烧昏的头上。 郑猛环顾四周,看著手下那帮惊慌失措的山匪,看著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心里头怒恨交加,却也不得不承认周远说得对。再这样下去,他们真的会全军覆没。 “呼……呼……”郑猛喘著粗气,握著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猛地一跺脚,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大刀狠狠指向陈锋:“陈锋!你给老子等著!今日之耻,老子他娘的记住了!来日方长,老子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不踏平这清河村,誓不为人!” “啊——!”郑猛发出一声不甘的狂啸,如同受伤的野兽。他猛地调转马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嘶哑:“撤!都给老子撤!回黑风岭!” 早就没了斗志的土匪们一听“撤”字,如蒙大赦,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阵型、什么同袍,转身就沿著来时路,丟盔弃甲、慌不择路地向村口方向溃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仓惶混乱如同炸了窝的马蜂。 “锋哥儿!贼寇溃逃了!追不追?”顾修远看著溃兵,急声问道,有些跃跃欲试,想把这帮土匪彻底剿灭。 陈锋眉头微蹙,正要开口徵询叶青鸞的意见。突然—— “杀——!” “啊!” “有埋伏!有埋伏!” 震天的喊杀声和悽厉的惨叫声,猛地从前方的黑暗中爆发开来! 第83章 困兽之斗 叶青鸞精神一振,极目远眺,脸上瞬间绽开狂喜:“爹爹!是爹爹来了!” 只见村口通往黑风岭方向的官道上,火光骤然大亮!数十支火把將道路映照得如同白昼。 一队队身著制式皮甲,手持长槊弯刀的剽悍骑士,如同从夜色中涌出的钢铁洪流,精准而冷酷地切断了土匪溃逃的所有去路。 当先一人,身形魁梧,手持一桿丈八长枪,在月色下闪烁著寒光。他骑著一匹乌騅马,身披玄甲,如同天神下凡,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正是镇北侯叶擎苍! “是镇北侯!” “官军!好多官军!” “完了!全完了!” 溃逃的土匪们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壁,瞬间大乱,惊恐绝望的哭嚎声响成一片。 周远脸色惨白如纸,失声叫道:“大当家!中计了!是镇北侯!那女子……那女子是叶擎苍的女儿叶青鸞!他们这是引蛇出洞,要一网打尽啊!”他终於想通了前因后果,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什么?镇北侯?!他怎么会……”郑猛惊骇欲绝,看著那如同割草般收割自家兄弟性命的玄甲將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他引以为傲的凶悍,在真正的沙场名將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叶擎苍带来的八十名精锐亲卫,如同虎入羊群。其中三十骑分成数股,在外围游弋,精准地截杀著任何试图衝出包围圈的漏网之鱼。 而叶擎苍本人,带著五十名最悍勇的亲卫,组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锋矢阵型,在混乱的匪群中犁庭扫穴般反覆衝杀!长槊突刺,弯刀劈砍,每一次衝击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 这些土匪本就是乌合之眾,遭逢陷阱重创,又临阵溃逃,士气早已崩溃,面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杀伐果断的侯府铁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有被屠杀的份! “陈锋!我们也冲吧!”叶青鸞眼中战意熊熊燃烧,她拔出长枪,兴奋地大喊道,“包围他们!一个不留!” “好!”陈锋也热血沸腾,他抽出腰间的砍刀,大吼一声:“兄弟们!隨我衝锋!” “杀!”叶青鸞早已按捺不住,清叱一声,手持长枪,身姿矫健地跃出土墙,如同一道青色闪电,杀向溃兵侧翼! “跟我上!杀光这帮畜生!”陈锋眼中寒光爆射,毫不犹豫地带头衝锋!身后,叶林等二十名侯府亲卫如影隨形,长枪突刺,瞬间在匪群边缘撕开一道口子! “兄弟们!报仇的时候到了!杀!”顾修远热血沸腾,挺起长枪,率领三十名憋足了劲的清河村民兵,吼叫著衝出村口,从另一侧包抄过去!长枪狠狠捅向那些背对著他们、只顾逃命的匪徒! 厉北辰则手握砍刀,带著弓弩小队紧隨其后。 他们没有冲向混战的人群,近战混战,弩箭容易误伤,他们便在后方寻找机会,狙杀那些企图从包围圈中逃走的漏网之鱼。 “嘣!嘣!嘣!” 弩弦轻响,精准而致命。 一个刚躲过骑兵衝击,正要钻进路旁草丛的土匪后心陡然爆开血! 一个试图负隅顽抗的小头目,举起的刀还没落下,咽喉便被一支弩矢洞穿! 厉北辰的弓弩小队,成了笼罩在战场上空的一张无形死亡之网,无情地清除著任何企图逃离或造成威胁的目標。 战场上,步兵骑兵加弓兵三方合力围剿,如同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 叶擎苍如同杀神般,在土匪阵中纵横衝杀,长枪所指,无一合之敌。他每一枪刺出,都带起一片血,每一个山匪,都在他的枪下毙命。 陈锋也毫不示弱,他手中砍刀舞得密不透风,刀刀毙命。他身形灵活,穿梭在人群中,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收割著山匪的性命。 叶青鸞的长枪也如同灵蛇般,在人群中穿梭,枪尖每一次舞动,都带起一阵腥风血雨。她身姿矫健,枪法精妙,所过之处,山匪无不胆寒。 顾修远、厉北辰、沈墨白,以及那些清河村民兵,也拼尽全力,与黑风寨的山匪们廝杀。他们虽然不如侯府亲卫精锐,但个个悍不畏死,为了保卫家园,他们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黑风寨的土匪们彻底崩溃了,他们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只想著逃命。可包围圈如同铜墙铁壁,根本无路可逃。 郑猛眼睁睁看著自己多年拉起的队伍土崩瓦解,心都在滴血。他身边几个心腹死士倒也硬气,死死护在他周围。 “大当家!走!快走!”一个心腹一刀格开刺来的长枪,却被另一桿侧面袭来的长枪捅穿了大腿,惨叫著倒下。 “保护大当家!”另一个心腹挥舞著铁棍,状若疯虎,拼命想打开一条血路。 混乱中,周远被人流衝撞倒地,还没爬起来,几柄冰冷的枪尖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和后背。他脸色灰败,放弃了挣扎,只是目光复杂地看向郑猛逃离的方向,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嘆息。 他看到叶擎苍的亲卫似乎有意无意地放鬆了对郑猛那个方向的拦截,心中雪亮,这是故意放走郑猛,好追索黑风寨老巢!但看破又如何?他自己已是阶下囚,自身难保。 郑猛在仅存的三个心腹死命护卫下,硬生生撞开几个挡路的慌乱匪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衝出战团,钻进了一片黑暗的树林。他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心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 当最后一声惨嚎在夜风中消散,清河村外的战场已渐渐平息。火把的光芒摇曳著,照亮了满地狼藉。残肢断臂,丟弃的兵刃,倒伏的尸体,还有几十个被捆得结结实实、面如死灰的俘虏。 叶擎苍勒住战马,玄甲染血,长刀拄地,目光如电扫过战场,威势凛然。 叶青鸞颇为兴奋地走到父亲马前,脸上带著激战后的红晕和欣喜。 陈锋提著滴血的砍刀,站在一旁,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眼神依旧沉静。 顾修远、厉北辰、叶林等人带著各自的队伍,开始清点战场,救治伤员,收押俘虏。 陈锋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落在那几十个瑟瑟发抖的俘虏身上,最终定格在被两个村民牢牢按住肩膀、披头散髮的周远身上。 “把那个二当家,周远,带下去!等会我要和他好好谈谈。”陈锋指著被捆绑起来的周远,沉声吩咐道。 第84章 战后 陈锋走到叶擎苍身前,抱拳行礼,语气真诚:“侯爷大义,陈锋感激不尽!若无侯爷及时援手,清河村危矣!青鸞小姐亦是巾幗不让鬚眉,鼎力相助,陈锋铭记於心。” 叶擎苍翻身下马,战甲上尚带著血跡,却丝毫不显疲惫。他走到陈锋跟前,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公子言重了。”叶擎苍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却不失儒雅,“此番大捷,你才是首功!老夫不过是带人来打扫一番罢了。若非你运筹帷幄,设下这等精妙陷阱,又如何能將那三百多匪寇困於一隅,为老夫创造这般良机?” 叶青鸞也走到陈锋身边,脸上满是兴奋和骄傲:“是啊,陈锋,你可別太自谦了!这黑风寨为祸冀州多年,官府围剿了多次,都没能將其连根拔起。如今你以一村子力,便將他们打得溃不成军,几乎全军覆没,这份功劳,便是上报朝廷,陛下也定会重重有赏!” 叶擎苍捋了捋微须,看向那一片被看押起来的俘虏和被抬走的匪徒尸首,感慨道:“黑风寨郑猛一伙,盘踞黑风岭数年,依仗地利,狡诈凶悍。朝廷数次派兵围剿,皆因山势险峻,或被其遁入深山,或遭其伏击,无功而返。陛下为此,亦曾忧心忡忡。不曾想,今日竟在你清河村外,几乎被连根拔起!仅此一战,便足以令你名动冀州!陈锋,这可是实打实的滔天之功!这等功绩上报朝廷,一个爵位怕是跑不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唾手可得!换了旁人,怕是早就喜形於色了。” 他顿了顿,饶有兴致地观察著陈锋的反应:“怎么?看你似乎……並无多大兴致?” “侯爷和青鸞小姐谬讚了。”陈锋摆了摆手,神色平静,“此番能够大胜,其一,此战实为自保,黑风寨咄咄逼人,欲绝我生路,村中老幼妇孺皆在身后,陈某与乡亲们不过是背水一战,绝无退路可言。非是陈某料事如神,实是別无选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正在收拢队伍的侯府亲卫,继续道:“其二,若非侯爷麾下铁骑如神兵天降,与村中民兵前后夹击,彻底衝垮了匪兵残存的胆气,单凭清河村这点微末力量,纵使能守住一时,也绝难取得这般彻底的大胜。黑风寨残部一旦重整旗鼓,或拼死一搏,或被其遁走,终究是心腹大患。此功,侯爷当居首位。” 叶擎苍眼中精光一闪:“那三呢?老夫观你,似还有顾虑?” 陈锋坦然道:“其三,木秀於林,风必摧之。陈某不过一介山野村夫,骤然立此大功,恐惹小人侧目,招致不必要的祸端。且黑风寨盘踞多年,其背后是否另有牵扯,尚未可知。贸然出头,绝非明智之举。” “至於其四,”陈锋眉头微蹙,看向郑猛等人逃窜的方向,“郑猛这贼首终究还是逃了。此獠凶悍,更兼狡诈,若让他逃脱,啸聚山林,捲土重来,必是清河村心腹大患。一日不除此人,我心一日不安。” 陈锋这番剖析,条理清晰,利弊权衡得当,既不自傲贪功,也不妄自菲薄,更透著一份对潜在危机的清醒认识。叶擎苍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讚赏之色更浓。这份沉稳老练的心性,实在远胜同龄人。 “哈哈哈!好一个『木秀於林,风必摧之』!老夫果然没看错人!清醒自持!不骄不躁,不贪不妄!”叶擎苍抚掌大笑,眼中精光闪烁,“这份心性,远超老夫当年!更难得的是这份审时度势的眼光!秦元老哥若见了你,怕是要手痒得紧,非把你抢去当女婿不可!” 叶青鸞听到父亲提起秦元,又说什么“女婿”,俏脸微微一热,忍不住嗔了父亲一眼,却不自觉地瞄了陈锋一下。 叶擎苍隨即又话锋一转,带著一丝玩味地看向陈锋:“不过你小子倒是嘴毒,你这第四点是在怪我故意放走了那郑猛吧?” “爹爹,您……”叶青鸞脸上带著不解。 “侯爷……”陈锋正待辩解,叶擎苍打断了他的话。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那郑猛,是老夫故意放走的。””叶擎苍笑著解释道,“其实,老夫本来可以更早来清河村支援的。但黑风寨为祸多年,老夫早就想將其连根拔起。只是那黑风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贸然进攻,必定伤亡惨重。”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所以,老夫便趁著黑风岭土匪倾巢而出,大本营內部空虚之时,先一步绕行其后,以雷霆之势,將其老巢,连根拔起,尽数剿灭!而后才马不停蹄,赶来此处。” 叶擎苍说到这里,脸上带著一丝得意,又带著一丝后怕:“哈哈,不过没想到,这黑风寨的发展,竟然超过了老夫的预期!带走了三百多人后,大本营里竟然还剩下一百多人!好在老夫带了一百名精锐亲卫,不然,还真有可能让一些漏网之鱼溜嘍!” “原来如此!”陈锋瞭然。这叶擎苍,果然是个老狐——老辣的將帅!布局之深远,思虑之縝密,远超常人! “可是侯爷,”陈锋心中仍有疑问,“既然连大本营都剿灭了,为何还要放走郑猛?” 叶擎苍闻言,眼中闪过一道深邃的光芒:“陈公子问得好!留下郑猛一命,自然是有老夫的用处。” “此獠仓惶逃窜,犹如丧家之犬,唯一能想到的安身立命之处,便是他那经营多年的黑风寨老巢。”叶擎苍抚须道,“老夫在寨中留了二十名精锐亲卫,布下天罗地网,守株待兔!郑猛这一逃,不过是自投罗网!况且……”他语气转冷,“此獠身上,还牵扯著一些老夫想知道的旧事。让他活著回到老巢,或许能从他口中撬出些更有价值的东西。” 陈锋恍然大悟,心中对这位镇北侯的谋算钦佩不已。能把懒说的这么有理有据,也是人才了。不过的確此举不仅省时省力,確保將其生擒活捉,彻底消除后患,更可能获取更深层次的情报。 “原来如此!”陈锋由衷地再次抱拳行礼,“侯爷深谋远虑,陈锋佩服!” 叶擎苍微笑著扶起他:“小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谋略,更能顾全大局,不贪功冒进,实乃难得。此间善后事宜,自有老夫亲卫料理。待天明之后,在与老夫去黑风寨处置那郑猛如何?也只有亲眼见到郑猛你才能彻底放心吧?” “多谢侯爷!”陈锋感激道,“的確,只有亲眼看到郑猛伏诛,小子才能不用担心他再来报復。” 几乎在喊杀声震天的同时,清河村深处,那片被厚实木板和泥土掩盖著的地窖入口之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 第85章 地道里的压抑 地道经过陈锋授意的大幅扩建,空间比原先大了数倍,足以容纳全村的老弱妇孺。 几盏昏黄的烛灯掛在土壁上,光影摇曳,勉强驱散著浓重的黑暗和压抑。空气中瀰漫著泥土的潮湿气息、拥挤人群散发的体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林月顏坐在靠墙的一条简陋木凳上,身体绷得笔直。她的脸色在灯影下显得有些苍白,纤长的手指紧紧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地道入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些厚重的木板和泥土,看到外面正在浴血廝杀的夫君。每一次巨大的声响传来,她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她怀里,一边偎依著瑟瑟发抖的顾柔,另一边是强自镇定却同样小脸煞白的关小雨。顾柔將脸深深埋在林月顏的胸前,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濡湿了林月顏的衣襟。关小雨则紧紧抓著林月顏的手臂,眼睛瞪得大大的,努力想听清外面的动静,但每一次骇人的声浪传来,她的睫毛都会剧烈地抖动一下。 “月顏姐姐,锋哥哥他们……他们会没事的吧?”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问道。 “是啊,月顏姐姐,我爹他们……”另一个小女孩也红著眼睛。。 “夫君……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林月顏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著。她紧闭双眼,双手合十,指尖泛白。 “月顏姐姐,你別怕!”关小雨虽然害怕,却还是故作坚强地抱住顾柔,小声安慰道,“锋哥哥那么厉害,连老虎都能打死,那些土匪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顾柔把脸埋在林月顏怀里,小声地哭著,声音带著颤抖:“小雨姐姐,我怕……我怕锋哥哥和哥哥会出事……” “不会的!锋哥哥和你哥哥都是大英雄!”关小雨故作轻鬆地拍了拍顾柔的背,可她自己,声音也有些发颤。 林月顏感到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衝破喉咙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坚定:“不会的,小柔不怕。你锋哥哥……还有你修远哥哥……他们都很厉害,一定能保护好村子,一定能打退那些坏人的。” 她一边说著,一边更紧地搂住怀里的两个女孩,用自己温暖的怀抱传递著微弱的力量,同时也是在汲取著支撑自己的力量。 王大妈坐在林月顏身旁,看出了林月顏的担忧。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林月顏的手,语重心长地安慰道:“放心吧,月顏。锋哥儿如今可是有大本事的人!你忘了?前些日子那大虫,多凶啊,不也是让他给收拾了?这黑风寨的土匪再凶,还能凶得过那吃人的大虫?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眾,哪能是锋哥儿的对手!” 王大妈嘴上说得轻鬆,可她心里也没底。这黑风寨可是冀州闻名的悍匪,谁知道陈锋他们能不能顶得住?但为了不让大家恐慌,她也只能强作镇定。 “是啊,月顏丫头別担心!”乔大娘也在一旁劝道:“陈小子今非昔比,可厉害著呢!他都能从大虫嘴里把我家乔明都救了,还把我们村子带得这么好,他一定能打退那帮万恶的土匪!” 乔大娘曾经对陈锋刻薄至极,可如今,她对陈锋却是百分百的信任和佩服。她的丈夫乔大和儿子乔明,也都在外面加入了民兵,抵抗土匪。她嘴上说著宽慰林月顏的话,其实也是在宽慰她自己。 “是啊,月顏,你可別想太多。”老村长也开口了,他虽然年迈,但声音沉稳,“陈小子是个有福气的,老天爷不会让他出事的。” “月顏丫头,別担心,陈小子是咱们村的福星,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是啊,咱们清河村,多少年都挺过来了,这次一定能挺过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语气里都带著掩不住的担忧,却尽力说著宽慰的话。 林月顏听著大家的安慰,心里头暖暖的。她知道大家都在为她打气,也知道自己不能太低沉。她强挤出一个微笑,对大家点点头:“多谢各位叔伯婶子,奴家……奴家相信夫君,相信大家……我们一定能贏的。”她喃喃著,像是在说服別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知道,这个时候,她必须坚强。 …… 时间在恐惧中变得极其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沉重的磨盘,碾压著地道里每一个人的神经。地道里,孩子们渐渐停止了哭闹,大人们也陷入了沉默。只有烛火摇曳,映照出每个人脸上那份被压抑的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一个时辰,外面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惨叫声……如同退潮般,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彻底消失了 死寂。 一种比先前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地道。 所有的啜泣声、祈祷声、低语声,全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一个个屏住了呼吸,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更深的恐惧。 林月顏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感觉怀里的顾柔和关小雨的身体也瞬间绷紧了。 声音消失意味著什么?是土匪被打退了?还是……村子已经被攻破了?陈锋……夫君……他怎么样了?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她的脑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月……月顏姐姐……”怀里的关小雨最先动了动,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小脸上写满了紧张和不確定,竖起耳朵努力倾听:“外面……没声音了?是不是打完了?锋哥哥……他们贏了……对吗?” 顾柔也怯生生地从林月顏怀里抬起头,小脸上还掛著泪痕,仰著苍白的小脸,带著哭腔问:“月顏姐姐,锋哥哥……还有我哥哥……他们没事的,对吧?一定是贏了,对吧?”她的话语像尖锐的锥子,刺在林月顏最脆弱的地方。 林月顏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乾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能说什么?她也想知道答案!这令人心悸的沉寂,比震天的廝杀更折磨人。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在她脑海中疯狂撕扯:胜利的曙光?还是……绝望的深渊? “月顏,喊杀打斗声已经消失了吗?”老村长打破了寂静,他声音有些颤抖,却努力保持著镇定,“可有听到其他声音?” 第86章 勇敢小雨不怕困难! 地道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林月顏身上。林月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侧耳细听。地道里只剩下眾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油灯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地道之外,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林月顏的声音乾涩,带著一丝绝望的茫然。这个回答,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关小雨也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也小声说:“嗯,没有声音了。” “完了……完了……一定是土匪打进来了……他们肯定在……在搜刮东西……”一个年轻媳妇再也控制不住,捂著脸低声呜咽起来。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地道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悲泣声。几个小男孩也嚇得抱紧了母亲。 “都別慌!別自己嚇自己!”老村长猛地提高了声音,拐杖重重顿地,试图压下恐慌,“听我说!大家想想,若是土匪贏了,打进来了,他们会这么安静吗?那郑猛是什么人?凶神恶煞!他会放过村里这些看得上眼的东西?他会不挨家挨户砸门抢掠?他会不逼问我们这些躲起来的人在哪里?外面现在一定是鸡飞狗跳,乱成一团糟才对!” 老村长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绝望的阴霾。眾人一愣,哭声渐渐止住,都竖起耳朵,仔细琢磨著村长的话。 “对啊!土匪要是进来,肯定闹腾得不行!” “就是就是,咱们躲在这里都能听到动静!” “现在这么安静……倒像是……” 老村长环视眾人,掷地有声地道:“只有一种可能!这些杀千刀的土匪,被陈小子和侯爷带来的大军给收拾乾净了!被彻底打趴下了!所以外面才这么安静!陈锋他们……贏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贏了?真的贏了?!” “太好了!陈小子真是好样的!” “我就说嘛!锋哥儿肯定能行的!” 巨大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席捲了整个地道。紧绷的神经骤然鬆弛,压抑的哭声瞬间变成了充满喜悦的抽泣和激动的话语。人们互相拍打著肩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儘管眼底还残留著未散尽的恐惧阴影。 林月顏只觉得一股暖流猛地衝上眼眶,悬著的心在村长话语落下的瞬间重重落回了原地,隨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虚脱感和难以言喻的喜悦。她紧紧搂住顾柔和关小雨,泪水终於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贏了……他们贏了……你哥哥他们没事……没事了……” “太好了!既然贏了,那我们赶快出去吧!这里好闷啊!”关小雨从林月顏怀里挣脱出来,小脸因为激动和地道里的憋闷而泛红,她揉了揉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急切地说道。地道里空气越来越浑浊,加上人多拥挤,確实让人憋得慌。 她这话像是点燃了导火索。几个憋得脸色发红的孩子也跟著叫嚷起来: “是啊,好闷!” “我想出去!” “我要找我娘!” “我也要出去!” 但大人们却纷纷面露难色。老村长刚才的推测虽然合情合理,但终究是推测。 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大家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万一呢?万一……万一土匪是故意製造假象,引他们出去呢?贸然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是啊!出去看看吧!” “可万一还有危险呢?” “这……还是再等等吧?” “是啊,万一还有土匪没抓乾净……” “等锋哥儿他们来喊咱们再出去吧?” “外面黑灯瞎火的,太危险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敢第一个迈出地道。 老村长见状,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都別吵了!”老村长沉声说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乡亲们心里都悬著,总要有人出去看看,確认一下情况才安心。老头子我……”他拄著拐杖就要往地道出口挪动。 老村长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他要是出去,万一遇到危险,可就…… “村长爷爷!”话未说完,就被关小雨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小姑娘几步就跑到老村长面前,拦住了他,眼神异常明亮而坚定,“您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外面情况不明,万一……万一真有什么意外,您跑也跑不快啊!还是让我去吧!” 顾柔在一旁拉住关小雨的手,眼眶红红的,小声说道:“小雨姐……你別去……” 林月顏也上前一步,担忧地说:“小雨,你別胡闹!还是奴家出去看看吧,奴家……” “月顏姐姐,小柔妹妹,你们就別说了!”关小雨却用力挣脱了顾柔的手,挺直了小小的腰板,脸上带著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倔强:“月顏姐姐,小柔妹妹,你们就別爭了!我关小雨从小就被你们喊『皮猴』,村里上下,谁不知道我跑得快,身子灵活?要是真有啥风吹草动,我往草窠里一钻,那些土匪哪能抓到我?再说了,”她目光扫过地道里几个和她年纪相仿、此刻却低著头缩在父母身后的男孩子,“你们看看他们,谁有我这胆子?论跑,谁有我快?论钻林子,谁有我熟?” 被她目光扫到的几个少年都羞愧地低下了头,有的甚至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关小雨的爷爷老关头,本想阻止自己的孙女。可看著关小雨那双坚定的眼神,他嘆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他知道,这孩子是铁了心要去。 “爷爷,您放心,我机灵著呢!”关小雨似乎读懂了爷爷眼中的复杂,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隨即不等任何人再开口劝阻,敏捷地几步就躥到了地道出口的木板下,“各位叔伯婶娘,月顏姐姐,小柔,你们安心等著,我出去瞧瞧,马上就回来告诉你们好消息!” 话音未落,她已用力顶开了木板一角,小小的身影灵活地钻了出去,迅速消失在地道口的光影之后。 地道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人们面面相覷,老村长望著那重新合拢的出口,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动容,喃喃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啊!老关,你这孙女……有胆色,有担当,像……真像你年轻那会儿!” 老关头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望向自己唯一的孙女,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骄傲,只有深深的、化不开的忧虑和心疼。 他长长地、无声地嘆了口气,乾瘪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句低沉沙哑的嘟囔:“像……像我?他爹也像我。唉……我寧愿她不像……不像我这个糟老头子……” 在场的其他人大多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尤其是和关小雨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们。他们看著关小雨那瘦小的背影,心里头五味杂陈。平时他们总嘲笑关小雨像个假小子,可到了关键时刻,冲在前面的,却是她! 第87章 大白菜要被拱了 看著沉稳自持的陈锋,越看越是顺眼。他捋了捋微须,眼中带著毫不掩饰的欣赏:“好了,陈小友……” 他忽然停住,自嘲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老夫带兵打仗半辈子,还是习惯不来那酸儒的调调!陈小子,老夫最后说一次,你这样的人才,窝在这山沟沟里,屈才了!若是有意从军,披甲执锐,为国效力,老夫隨时欢迎!別的不敢说,从老夫的亲卫,老夫可以让你直接从校尉做起,以你之能,不出三年,必成將军!” 陈锋深吸一口气,再次抱拳,態度恭敬却异常坚定:“侯爷厚爱,小子感激不尽!保家卫国,男儿本分。只是小子胸无大志,所求不过一方平安,守护这一村老小安稳度日。从军杀敌,报效国家,非我所愿,还望侯爷见谅。” “唉!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叶擎苍重重嘆了口气,既是惋惜,又带著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他转向一直安静站在陈锋身旁的女儿:“青鸞,走了,隨为父回营。” 叶青鸞的目光飞快地在陈锋脸上掠过,隨即看向父亲,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父亲,清河村虽胜,却也是惨胜。您看,” 她指向不远处,那里叶林正弯腰为一个腿骨断裂的村民做简易夹板固定,旁边还有好几个村民痛苦地呻吟著,“伤者眾多,村中懂医术的只怕不多。女儿……女儿想留下来,帮著叶林他们照料一下伤员。叶林的军中医术虽精,可人手终究是太少了。” 叶擎苍闻言,那双阅尽世情的锐利眼眸瞬间锁定了女儿的脸,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沉默地看著叶青鸞,从她微微泛红的耳根,看到她刻意避开自己视线却又不时飘向陈锋的眼神,再到她下意识交握在身前、有些局促不安的手指。 叶青鸞被父亲那审视的目光盯得心虚,脸颊忍不住慢慢泛起红晕,连耳根都有些发烫,像是被父亲完全看穿了那点小心思。她悄悄地瞟了一眼陈锋,见他没什么反应,才稍稍鬆了口气,却更加不敢直视父亲。 半晌,叶擎苍才长长地、意味深长地嘆出一口气,那嘆息声里糅杂著无奈、瞭然,还有那么一丝……自家好白菜可能要被拱了的警惕。 他瞥了一眼旁边还有些不明所以的陈锋,眼神里带上了点审视的意味,又转回女儿身上,语气变得有些复杂: “也罢,你这丫头,从小就有主意。既然如此,那你就和叶林一道留下来,帮著照料一下受伤之人吧。不过……”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特意加重了语气,“不许给陈小子添乱!” 叶青鸞闻言,心里一喜,连忙抬头:“多谢爹!” 他顿了顿,猛地转头,目光如刀般钉在刚刚走过来的陈锋身上,语气陡然变得不善,“陈小子,老子把女儿放在你这里,你可別欺负老子的女儿!要是让老子知道你敢欺负她,老子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小子扒皮抽筋!” 这画风突变得太快,陈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弄得有点懵,愣在原地:“啊?侯爷……这……” 而叶青鸞的脸色则瞬间变得更加通红,耳根子都红透了,几乎快冒出蒸汽。她跺了跺脚,羞恼地看向父亲:“爹!您胡说什么呢!” 叶擎苍却不理她,大手一挥:“收队!带上俘虏,回营!” 他翻身上马,动作乾脆利落,又狠狠瞪了一眼还在愣神的陈锋,撂下最后一句话:“別忘了明天上午!黑风寨!你小子要是敢迟到,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说完,一夹马腹,带著大队亲卫和垂头丧气的俘虏,轰隆隆地绝尘而去。只留下陈锋和叶青鸞,在原地有些尷尬地站著。 直到父亲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叶青鸞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脸上的热浪稍稍退却了一些。 她转过身,脸上还带著未散尽的红霞,强作镇定地对陈锋说:“陈锋,你……你別听我爹在那胡说八道!他……他就是故意那么一说,跟你开玩笑呢!你別往心里去。”她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鬆隨意些。 陈锋哪能领会到少女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只觉得叶擎苍临走前那番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对叶青鸞的感激却是实打实的。 “叶小姐请放心!陈锋明白!”他闻言立刻摆手,正色道:“叶小姐您对整个清河村,对小子个人,都是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小子心中唯有感激敬重,不敢有丝毫他想,更遑论欺负您?若真有此等忘恩负义、猪狗不如之行径,莫说侯爷,便是清河村的乡亲们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我了!”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发自肺腑,每个字都透著十足的真诚和感激。然而,听在叶青鸞耳中,却让她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无力感,甚至有点……气闷。 她悄悄磨了磨后槽牙,看著陈锋那张写满“赤胆忠心”和“感激涕零”的俊脸,忍不住在心里哀嘆一声:『这个呆子!真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月顏妹妹那般聪慧灵秀的人,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好笑,叶青鸞决定换个更直接点的突破口。 她微微扬了扬下巴,语气带著几分无奈:“陈锋,你刚才叫我什么?” “啊?”陈锋被问得一愣,“叶……叶小姐?”他有些不確定。 “你叫我『叶小姐』?”叶青鸞挑眉,声音拔高了一点,“咱们在清河村墙头上共抗强敌,在尸山血雨中並肩作战,怎么说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吧?你还一口一个『叶小姐』,是不是太见外了?我可是一直都直接喊你『陈锋』的!” 陈锋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想了想,觉得確实有道理。叶青鸞贵为侯府千金,却毫无架子,与他们这些乡野之人同生共死,这份情谊確实非同一般。再想想妻子林月顏也一直与叶青鸞姐妹相称…… “叶小姐所言有理!是陈锋疏忽了。”陈锋点点头,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很自然地接口道,“既然月顏都称你为『青鸞姐姐』,在下又虚长你几岁,不如以后就……” “青鸞!”叶青鸞猛地打断他,声音清脆利落,带著一丝急切和不容置疑。 “啊?”陈锋这下是真懵了,完全没反应过来。 叶青鸞看著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只觉得一股气从脚底板直衝脑门,俏脸又微微涨红,这次是气的。她柳眉倒竖,一双明亮的美目瞪得溜圆,几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顿地说:“我、叫、你、陈、锋!你、叫、我、青、鸞!礼尚往来,明白吗?陈、锋!” 那气势,那眼神,仿佛陈锋再敢叫错一个字,她手里的长枪下一秒就要戳过来。 陈锋被她这突然爆发的气势震得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额角瞬间冒出了冷汗。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村口长枪如龙、杀得土匪胆寒的女战神。 “青……青鸞!”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还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变调。 陈锋看著她那副眼睛都快喷火的模样,心里头咯噔一下。他原想再拒绝一下,毕竟男女有別,直接喊名字有些不妥。可看叶青鸞那副要把他活吞了的表情,他还是很顺从本心地,在求生欲的驱使下,老老实实地喊了她的名字。 听到这两个字从陈锋口中清晰吐出,叶青鸞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势如同退潮般瞬间消散。 她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虽然极力想绷住,但那抹明媚的笑意还是从眼底流淌出来,带著一种得逞的小得意。 “哼!”她故作高傲地哼了一声,下巴微抬,转过身去,只留给陈锋一个线条优美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耳廓,“这还差不多!” 陈锋看著她这瞬间变化的態度,悄悄抹了把额头上並不存在的冷汗,心里嘀咕:『这变脸的速度……刚才那股杀气压过来,感觉比砍土匪时还要凶狠几分?……绝对是错觉吧?对,一定是累的,產生错觉了……』 “咳!叶……青鸞,”陈锋清了清嗓子,差点又喊错了称呼,被叶青鸞一瞪,赶忙改口:“咱们回去吧。” “嗯?”叶青鸞转过头,脸上已恢復了平素的明丽爽朗。 “村子里还有不少受伤的村民,”陈锋指了指村子的方向,“需要照料安顿,而且……”他看了一眼东方天际隱隱透出的鱼肚白,“天快亮了,回去休息一下也好。” “好,走。”叶青鸞乾脆利落地点头,很自然地与陈锋並肩而行。 第88章 胜利宣言 两人快步回到村里。战场已大致清理完毕但空气中瀰漫著浓郁的血腥味,混合著药草和酒精的气息,呻吟声此起彼伏。 陈锋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苍白或痛苦的面孔:顾修远正按著一个青年村民血流不止的手臂,叶林手法嫻熟地用布条和木片进行著夹板固定;几个叶青鸞的亲卫正在给一位腹部被划开大口子的伤员清洗伤口、敷药,;沈墨白和几个受伤较轻的村民则负责用担架抬著重伤员小心移动。 值得庆幸的是,得益於陈锋周密的前期防御和陷阱,以及后期叶擎苍骑兵的强力衝击,清河村的村民们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竟无一人阵亡。但受伤者却不少,尤其是负责正面防御的三十名主力民兵,几乎人人带伤,重伤號就有七八个,断手断腿的也有好几个。 反观叶林以及其他那十九名侯府亲卫,除了几人身上有些许擦伤和淤青,连一个轻伤以上的都没有。 他不由无声地嘆了口气——这差距,如同天堑鸿沟。民兵终究是民兵,就算再悍勇,在真正的精锐面前,无论是战阵配合还是单兵素养,都差得太远。这次是占了地利和陷阱的便宜,若是堂堂正正对垒……结果不堪设想。 他的脚步不由变得沉重,看著那些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听著压抑的呻吟,他重重地嘆了口气,眉头紧锁。 “怎么了?”叶青鸞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顺著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问道,“可是担心伤药不够?我让叶林带了军中上好的金疮药来,应该够用。” 陈锋缓缓摇头,目光深沉地落在叶林正单膝跪地为一个青年包扎小腿伤口的背影上。那青年疼得齜牙咧嘴,叶林的动作却异常轻柔而精准。 “没什么,”陈锋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只是……有些感慨。”他顿了顿,没有深入说下去。 他大步走向叶林。 叶林刚好完成包扎,正用布条打结。陈锋来到他身边,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万分感谢!还有各位兄弟!这段时间,若非你们在村中坐镇,指导防御,今日又拼死搏杀,力挽狂澜,我清河村今日……恐难逃大劫!……此恩此德,陈锋与清河村上下,没齿难忘!” 叶林直起身,脸上还带著战斗后的疲惫和一丝血污,他连忙扶住陈锋的手臂:“陈公子言重了。保境安民,乃份內之事。更何况,若无公子运筹帷幄,设下天罗地网,我等纵使有心,也无力回天。此番大胜,公子当居首功。” “叶林大哥就別推辞了!”陈锋反手用力握住叶林的手臂,语气斩钉截铁,“这声感谢,你必须收下!这可不是我陈锋一人的意思!”他提高声音,对著周围忙碌的亲卫和正被救治的村民大声道:“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该好好谢谢叶林大哥和这些侯府的兄弟们?!” “该!太该了!” “叶林大哥!谢谢您啊!要不是您这一箭,我这条胳膊就没了!” “若没有侯爷和各位军爷,我们清河村就完了!” “侯爷的兵就是不一样!厉害!仁义!” “多谢军爷救命之恩!” 一时之间,感激之声四起。无论是伤员还是帮忙的村民,都纷纷向叶林等人投去充满感激的目光,有些人更是激动地想要行礼。 叶林那张平日里总是显得有些冷硬的脸,此刻也微微动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暖意。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推辞。 一旁的叶青鸞適时开口,声音清脆:“叶林,陈锋说得对,乡亲们的心意更是真切。这是清河村父老对你们的认可,不必推辞,坦然受之便是。” 叶林看了看自家小姐,又看了看周围那一张张真诚感激的脸,终於重重地点了下头,对著眾人抱拳回礼:“叶林代兄弟们,谢过清河村父老乡亲!” 陈锋脸上露出笑容,接著道:“叶林大哥,还有一事。待此番善后事毕,大概三五日后,我清河村打算办一场谢恩宴。既是庆祝我们打退了土匪,保住了家园,更是为了答谢侯爷、青鸞小姐,还有叶林大哥你和诸位兄弟的救命大恩!到时还望叶林大哥和兄弟们务必赏光!” 他又转向叶青鸞:“青鸞,也麻烦你派人给侯爷传个信,届时务必请侯爷拨冗前来,让我们略尽心意。” 叶青鸞爽快地点头:“好,我会告知父亲。” 叶林也点点头:“陈公子盛情,叶林和兄弟们记下了。届时定到。” 陈锋知道叶林性格內敛,不善言辞,这份恩情,他会牢牢记住,日后必报。 他转身,目光扫过周围的村民。他们脸上带著疲惫,带著伤痕,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喜悦。 陈锋深深吸了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几步走到村子中央一块稍高的地方,用力拍了拍手,然后猛地提高了声音,洪亮的声音传遍整个村子: “乡亲们!兄弟姐妹们!都静一静!听我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陈锋环视全场,迎著那些饱含期待、信任、劫后余生的目光,胸膛中涌动著激越的情绪,声音如同洪钟般炸响: “咱们清河村!胜利了!黑风寨的土匪们,被咱们打跑了!以后,咱们清河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简单的一句话,如同惊雷落地! 短暂的寂静之后—— “嗷——!” “胜利了!” “贏了!我们贏了!” “黑风寨的杂碎被打跑啦!” “陈锋!锋哥儿!好样的!” “侯爷威武!青鸞小姐万福!” “老天保佑!我们活下来了!” 巨大的欢呼声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压抑了整夜的恐惧、绝望、痛苦,在这一瞬间化作了狂喜的洪流!村民们互相拥抱著,跳著,拍打著身边人的肩膀,许多人笑著笑著就泪流满面,受伤的汉子们也挣扎著想坐起来,挥舞著拳头嘶吼! 整个村子瞬间沸腾! 陈锋任由这喜悦的浪潮席捲了片刻,才再次抬起手。欢呼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激动地看著他,等待著他接下来的话。 “虽然,那罪魁祸首郑猛暂时跑了!”陈锋话锋一转“但是,镇北侯叶侯爷亲口告诉我,这只是计策!郑猛那条丧家之犬,已是瓮中之鱉!跑不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眾人,掷地有声地承诺道:“明天,不,今天上午,我就会隨侯爷前往黑风寨!我陈锋在此立誓,必会请求侯爷,將郑猛那恶贼交给我们清河村!把他带回来!带回这个他想要毁灭的地方!到时候,他的生死,由我们清河村的父老乡亲——共同处置!!” “好!!” “陈锋!!” “带他回来!千刀万剐!” “剐了他!为我爹报仇!”一个手臂缠著染血布条的少年嘶声喊道。 “吊死在村口!让过路的人都看看,敢惹我们清河村的下场!”一个老者咬牙切齿。 “对!带回村里来!让他知道知道我们清河村不是好惹的!” 人群再次沸腾,这一次是愤怒与復仇的火焰在燃烧,同时,也是对陈锋和叶青鸞等人更深的感激。 “谢锋哥儿!” “谢叶小姐!” “谢叶侯爷!谢叶林军爷!” “没有你们,我们早就……” 第89章 雨过天晴 感激的话语此起彼伏,许多人的目光在陈锋、叶青鸞和叶林身上来回移动,充满了由衷的敬意。 就在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如同灵活的兔子般,猛地从人群中躥出,狠狠地撞进了陈锋的怀里!纤细的手臂更是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陈锋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锋哥哥!锋哥哥你太厉害了!太神了!”怀中之人的小嘴像是上了弦的发条,噼里啪啦地往外倒著话,“我听刚子叔和刘三伯他们说了!说你站在墙头上,挥斥方遒,运筹帷幄!那些陷阱都是你指挥挖的,部署也是你安排的!黑风寨那帮笨蛋,被你指挥的民兵叔叔们打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光是村口就死了一大片!后来镇北侯带兵一来,哗——两面夹击,像包饺子一样!把那群坏蛋全包圆了!一个都没跑掉!锋哥哥你就是天上的將星下凡!” 她兴奋得小脸通红,嘰嘰喳喳,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话加上自己的理解,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陈锋定睛一看,发现是关小雨这丫头。先是惊讶,隨即眉头立刻紧锁,板起了脸,严肃地说:“小雨?我不是严令你们所有人务必待在地道里,绝不可擅自出来吗?外面多危险?刀箭无眼!万一还有漏网的土匪藏匿,伤到你怎么办?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把像树袋熊一样掛在自己身上的关小雨扒拉下来。 “哎呀,锋哥哥你別生气嘛!”关小雨被他这么一训,脖子一缩,却还是伸了伸舌头,嘿嘿一笑:“我不是不听你的话!” 她连忙解释,“我是听老村长爷爷他们分析,说外面没动静了,土匪肯定是被你们打跑了!村长爷爷可厉害了,他说土匪要是贏了,肯定到处抢东西翻箱倒柜,不会这么安静的!我才敢溜出来看看嘛!” 说著,她还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而且你放心!我跑得可快了!比兔子还快!真有坏蛋,也追不上我!”说著,还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陈锋看著她这副又皮又理直气壮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曲起手指,毫不客气地在她光洁的脑门上弹了一个清脆的爆栗! “哎哟!”关小雨痛呼一声,终於鬆开了抱著陈锋的手,捂著额头,眼泪汪汪地看著他,“锋哥哥!好痛!” “痛?!知道痛就好!”陈锋故意板著脸,眼神严厉地瞪著她,“这是让你长点记性!下次还敢不敢这么莽撞?还敢不敢不听话?!”他必须让这胆大包天的小丫头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关小雨看著陈锋严肃的脸,又看看旁边叶青鸞等人注视的目光,终於意识到这次锋哥哥是真的生气了,不是在嚇唬她。 她瘪了瘪嘴,揉著红了一小片的额头,不情不愿地小声嘟囔:“知道啦……锋哥哥……小雨下次……不敢了……一定听你的话……”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看著小姑娘委屈巴巴、泪眼朦朧的样子,陈锋心里的火气瞬间消了大半,涌上更多的是后怕和心疼。 他嘆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有些歉疚的伸手轻轻揉了揉她刚才被弹的地方:“对不起,小雨,刚才哥哥……太用力了。还疼吗?” 他揉了揉,又关切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刚才在哪儿帮忙?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他確实一直在忙著统筹指挥和查看伤员,没注意到这个灵活的小身影。 一旁的叶青鸞看著陈锋对关小雨这自然而亲昵的举动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头。 她心中並无半分嫉妒,只是身为侯府千金,从小接受的礼教让她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关小雨这丫头,看身段模样,少说也有十四、五岁了,在大乾,这个年纪的姑娘,有些都已许配了人家。陈锋一个大男人,又是成了家的,与她这般毫无顾忌的肢体接触,传出去对两人的名声都不太好。 不过看著关小雨那纯真无邪的眼睛和陈锋哄小妹妹的態度,叶青鸞也知道她性子跳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陈锋也的確只把她当妹妹看。 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將目光移开了些——绝对不是因为羡慕! 关小雨被陈锋温柔地揉著额头,刚才的委屈立刻烟消云散,脸上瞬间又绽开了傻乎乎的笑容,脑袋在陈锋手心蹭了蹭,像只被顺毛摸舒服的小猫:“不疼了不疼了!真的!只要锋哥哥不生气就好!小雨以后一定乖乖听话!” 她忙不迭地保证道,然后才回答陈锋的问题:“我才出来不到半个时辰呢!一出来就看到……”她指著叶林的方向,“叶林叔叔他们正忙著给受伤的叔伯们包扎、上药,人手好像不太够,我就赶紧去帮忙递递布条、拿拿药罐子、打打水什么的……哎呀!!” 她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发出一声懊恼的惊呼,把陈锋和叶青鸞都嚇了一跳。 “坏了坏了!光顾著听锋哥哥你说话,我把大事给忘了!”关小雨一脸懊悔,急得直跺脚,“地道里的叔公伯娘、婶婶弟弟妹妹们!他们还都等著我回去报信呢!我答应村长爷爷出来看看,確认安全就回去告诉他们,让大家安心出来的!我这就去!” 说著,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也不等陈锋和叶青鸞反应,撒开脚丫子,灵活地绕过地上散落的杂物和忙碌的人群,一溜烟地朝著地道入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这丫头……”陈锋看著她那活力四射、瞬间跑没影的背影,又是担忧又是好笑,忍不住摇了摇头:“冒冒失失的……” 他目光转向不远处,顾修远正和沈墨白合力將一个断了腿的村民小心地往担架上抬。陈锋大步走过去。 “修远,墨白!” “陈哥!”顾修远和沈墨白闻声抬头,脸上都带著疲惫,但眼神明亮。 陈锋走到他们面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语气带著讚赏:“好样的!干得漂亮!这一仗能打成这样,你们两个居功至伟!这些天,又是组织青壮挖陷阱,又是操练民兵,白天黑夜连轴转,辛苦你们了!” 第90章 幽州铁骑 他的目光扫过顾修远手臂上还在渗血的绷带,又看看沈墨白脸上被树枝划破的口子,“身上的伤,要紧不?” “陈哥说哪里话!”顾修远连忙直起腰,“这是咱们自己的家乡,咱们自己的村子!保卫自己的村子,是理所当然的!要谢也是我们该谢陈哥你!”他敬佩地看著陈锋,“要不是你主持大局,带领咱们,又请来了叶侯爷和青鸞小姐他们,咱们这村子,怕是……”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懂。 沈墨白也用力点头,他素来话少,此刻也诚恳地说道:“陈哥,我们能出点力气,是应该的。真正该谢的,是你,还有叶侯爷、青鸞小姐、叶林都尉他们。”他看向不远处正在指挥亲卫忙前忙后的叶林,眼中带著由衷的敬意。 “保境安民,职责所在,”叶青鸞也走了过来,闻言摇头道:“何须言谢?” 顾修远看著叶青鸞更加敬佩:“青鸞小姐高义!顾修远佩服!” 陈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怎么没看到北辰?不会还在后山口的树上吊著吧?” “老二啊?”顾修远答道:“他带了几个人,去村前村后清理那些没触发的陷阱了,顺便把散落的武器、还有土匪尸体上扒下来的皮甲、铁片什么的收拢一下。” 叶青鸞有些讶异:“武器?” “是啊!青鸞小姐。”顾修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帮土匪丟下的刀啊枪啊,还有他们身上那些皮甲、铁片护心镜什么的,收拾收拾还能用。再说了,孙铁匠为了赶製这次守村的大刀长枪、箭矢,还有陈哥设计的那些个捕兽夹子、弓弩什么的,可把村里工坊攒的那点铁料都用光了,还用了不少客人的原材料。这些东西清理出来,卖了废铁也好,回炉重造也好,咱们总得想办法给他回回血吧?” 叶青鸞瞭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孙铁匠的手艺的確不错,方才斩杀土匪时我留意了一下,他打的那几把环首刀,厚背薄刃,经常能砍断土匪的兵器。” “孙叔的手艺是没得说。”陈锋也是十分赞同,孙康虽然嘴上说是赶製的残次品,勉强能用,但事实上比一般都兵器好多了,“孙叔这次居功甚伟!所有的损耗,不能让他个人承担。修远,告诉孙叔,他这次为保卫村子垫付的所有铁料,还有耗费的炭火、工时,都由村子的工坊中一併承担!另外,这次缴获的武器铁器全都交给他处理,希望能补偿一些他的损失!” 顾修远闻言大喜:“那感情好!陈哥,这样孙叔肯定开心!我回头就告诉他去!” 陈锋点点头,目光扫过渐渐亮起的天色,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脸上难掩疲惫之色:“你先忙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得去看看地道里的乡亲们是否都出来了,伤员的安置情况,还得组织人去收敛土匪尸首,防止疫病……事情千头万绪。 顾修远看著陈锋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眉宇间的倦色,关切地说:“陈哥,你也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事情不是一时半会能忙完的。这里有我们,还有青鸞小姐和叶都尉他们帮衬著。你去眯一会儿吧,哪怕半个时辰也好!上午你不是还要隨侯爷去黑风寨?” “不了,“陈锋確实感觉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头也有些昏沉。他揉了揉眉心,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天快亮了,时间紧。我撑得住。你们也要注意轮流休息。”他看向顾修远和沈墨白,“这边善后的事,就辛苦你们多费心了。” 顾修远和沈墨白对视一眼,知道劝不动,便不再多说,郑重地点头:“陈哥放心!交给我们!” 看著两人转身又投入了忙碌,叶青鸞走到陈锋身边,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村东头孙康铁匠铺的方向,那里隱隱传来叮叮噹噹的锻打声。 “陈锋,那位孙康铁匠打铁技艺看来很是扎实。但是……”叶青鸞若有所思。她靠近陈锋,低声问道,“方才混战之中,我偶然瞥见他手持一柄厚背大刀,衝杀在前,动作迅猛,劈砍之间颇有章法,倒不像是个寻常铁匠该有的身手。还有那位乔大,独臂挥舞长矛,竟也刺倒了两三个悍匪,配合其他人进退颇有默契……” 陈锋闻言笑了笑,眼中流露出一丝瞭然和敬佩。 “这没什么奇怪的,”他解释道,声音里带著一种追忆往昔的庄重,“孙叔,还有那位断了条手臂的乔大乔叔,以及村里好几个上了年纪的叔伯,当年……都曾是武安侯秦元公麾下的秦家军!” 叶青鸞美眸微微睁大,显然有些意外:“秦家军?” “正是。”陈锋点头,语气篤定,“孙叔曾是玄武卫的精锐刀盾手。乔叔更了不得,曾是精锐骑兵白虎卫的一员,衝锋陷阵,斩將夺旗!当年幽州一战……丟了一条胳膊,秦老將军更是身陷重围,死战不退……可惜……”陈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著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和愤怒,“……后来幽州城破,朝廷议和……秦老將军被调离北境……皇上更是……下旨裁撤了大半的秦家军將士……” 叶青鸞静静地听著,精致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父亲叶擎苍与秦元乃是至交,她从小听著秦家军的故事长大,对那位愿为大乾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武安侯充满了崇敬。 此刻听到这些老兵的过往,心中顿时瞭然,怪不得他们杀敌勇猛,彼此之间配合也颇为默契 “原来如此……”叶青鸞轻轻嘆道,目光再次投向远处正在和顾修远一起搬抬重物的孙康,以及在一旁默默收拾残破甲片的独臂乔大,眼中多了几分敬意,“幽州铁骑,白虎之锐……盛名之下无虚士。怪不得他们杀敌如此勇猛,彼此间一个眼神便能配合。秦家军……名不虚传。” 第91章 劫后余生 “锋哥哥!” 耳边传来清脆的呼唤,陈锋回头,只见地道口被掀开,一道道身影从黑暗中鱼贯而出。老弱妇孺们个个脸上带著劫后余生的的苍白与好奇,纷纷涌出地道。 关小雨冲在最前面,像只撒欢的小鹿,一边朝他猛挥手,一边飞奔而来。 林月顏的身影也出现在地道口,她的目光穿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陈锋。那一瞬间,她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 “夫君!” 一声轻唤,带著压抑许久的担忧与思念。林月顏几乎是扑进了陈锋怀里。 陈锋稳稳地接住她,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大手轻轻抚著她的背。 陈锋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娇躯的剧烈颤抖,那是压抑了一整夜的恐惧与担忧终於决堤。他轻轻拍抚著妻子的后背,声音放得极低极柔:“没事了,月顏,都没事了。我们贏了,大家都好好的。” 林月顏在他怀里用力摇头,闷闷的声音带著浓重的鼻音:“奴家……奴家不怕……奴家只是……”她哽咽著说不下去。 林月顏在他怀里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將他身上的气息吸个够。 短暂的依偎后,林月顏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陈锋怀里挣脱出来。她抬起泪眼朦朧的脸,双手急切地抓住陈锋的胳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仔细打量。 她的手指带著微颤,抚过他染血的衣襟、肩胛,甚至去摸索他的后背,口中急切地低语:“夫君!你身上这么多血……是不是伤到哪里了?快让奴家看看!伤到哪里了?疼不疼?” 她的手颤抖著,不断地在他身上摸索、检查,从肩膀到手臂,再到腰侧,仿佛要確认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是否安好。 陈锋看著她这副既担忧又焦急的模样,心里头一暖。他抓住她那双在他身上乱摸的小手,忍不住失笑。这哪是在检查伤势?分明是在点火啊! “好了,夫人,別摸了。”他轻咳一声,声音带著一丝愉悦的沙哑,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我真的没事,身上这些……都是土匪的血!” 林月顏却没有在意被他抓住的手,她只是用那双水润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仿佛怕他骗自己,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半点撒谎的痕跡。 “真的?”她带著哭腔,轻声问。 “当然是真的!”陈锋无奈地笑了笑,语气坚定,“我陈锋像是那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人吗?夫人,你放心,我又不傻,若是受了伤,肯定会先去治疗,不然让你见到,肯定会像现在这般担心,我可捨不得你为我操心。” 林月顏盯著陈锋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確认他眼中没有一丝躲闪,也没有半点隱瞒,这才相信了他。她长长地鬆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放鬆下来。 “好了,我的好夫人,好娘子!”陈锋见她终於相信,便鬆开了她的手,然后凑近她耳边,故意调戏道:“咱们有什么话,有什么事,都回家再说,好不好?你看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呢!大庭广眾之下,你我这般亲近……多不雅观啊!会带坏小孩子的!” 林月顏下意识地顺著陈锋的目光朝旁边看去,视线瞬间撞上好几双亮晶晶的眼睛—— 果然!叶青鸞、关小雨、顾柔,甚至还有许多刚刚从地道里出来的村民,全都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们俩,脸上带著促狭的笑容,眼中满是揶揄。 林月顏的脸颊瞬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羞得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啊!” 她一声惊呼,顾不得其他,一下子又扎进了陈锋的怀里,把头深深地埋在他胸口,当起了鸵鸟。 “哈哈哈!” “月顏妹子羞啦!” “锋哥儿好福气哟!媳妇儿心疼著呢!” “就是就是!咱们可都羡慕不来吶!”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鬨笑声。 关小雨在旁边起鬨得最欢,她拍著手,咯咯直笑:“月顏姐姐羞羞脸!锋哥哥欺负月顏姐姐!” 叶青鸞站在不远处,看著紧紧相拥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嘴唇微动,最终只是轻嘆一声,低声自语:“月顏妹妹和陈锋……感情真好呢。”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轻,仿佛带著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慕和悵然:“真好呢……” 顾柔也脸色微红地看著二人,紧地攥著自己的衣角,指尖泛白。又悄悄瞥了一眼旁边正大声吆喝著指挥清理残局的自家兄长,小脸上若有所思。 “哎呀,月顏妹子,羞什么嘛!”王大妈也凑了过来,笑呵呵地说,“关心自己夫君,不是天经地义吗?我们都看著呢,锋哥儿对你多好!” “就是就是!锋哥儿可是好男人!” “月顏妹子也是有福气啊!” 这下,林月顏更是羞得恨不得把头埋进陈锋的胸口,再也不抬起来。 陈锋感受著怀里小妻子轻轻颤抖的滚烫娇躯,看著她通红的耳根,又听著周围乡亲们的调侃,忍不住笑了。他拍了拍林月顏的背,抬手制止了眾人继续起鬨。 “好了好了,各位叔伯婶子,都別再说了!”陈锋笑著说,“你们再这么说下去,月顏就要在我胸口钻一个洞了!” 这话引来更大的笑声,不过眾人倒也识趣,见林月顏实在羞窘,便笑著散开,各自去寻找自己的亲人了。 …… 地道口,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走了出来。 更多的村民涌出地道,喧囂声、呼唤声、哭泣声交织在一起。母亲找到了在民兵队伍里灰头土脸的儿子,紧紧抱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孩子扑进满身血污的父亲怀里,哇哇大哭;丈夫扶著受了惊嚇的妻子,轻声安慰。 乔大娘一眼看到了丈夫乔大,他正单臂帮著沈墨白搬抬担架。她红著眼睛,连滚带爬地衝过去,一把抱住乔大那条独臂,嚎啕大哭起来。 “老乔!你这个挨千刀的!你可嚇死我了!我还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乔大娘哭得涕泗横流,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乔大被她抱住,老脸瞬间涨得通红。他虽然是沙场老兵,但面对自家婆娘这般哭闹,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乔大那条仅存的独臂,略显笨拙地拍了拍妻子抖动的肩膀,满是灰尘的脸上带著一丝窘迫的红晕,努力维持著平日的粗声粗气:“哭啥哭啥!一把年纪的人了,让人看了笑话!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根毛都没少!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话虽如此,他那条独臂却把妻子箍得紧紧的。 “我就哭!我就哭!我高兴还不行吗!你个死老头子!”乔大娘在丈夫怀里用力蹭了蹭,抬起头,又猛地推开乔大,两只手开始在他身上摸索,“快让我看看,真没事?有没有伤著哪?別硬撑著!” “哎呀!你这老太婆!大庭广眾之下动手动脚的,像什么话!”乔大被她摸得老脸更红了,他环顾四周,见几个相熟的汉子正看著这边嘿嘿笑,脸上更热,连忙阻止她:“没事!老子能有什么事!那些土匪,一个个都是软脚虾,哪里是老子的对手!你也不看看你男人是谁?当年在白虎卫……” “明儿呢?”乔大娘这才放心地鬆了口气,但很快又紧张起来,打断他的吹嘘:“明儿去哪儿了?他有没有事?!”乔明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是家里的顶樑柱。 “咱家小子能有啥事?”乔大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有老子教他的功夫,那些三脚猫的土匪,哪是他的对手?他现在正跟叶都尉他们在一起,帮忙救助伤员呢!你放心!” 乔大娘顺著看去,果然看到儿子乔明正在叶林身边忙上忙下的。看著儿子虽然疲惫却没事人样的身影,乔大娘悬著的心彻底落了地,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伸手拧了他胳膊一下:“呸!尽会吹牛!”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另一边,老关头颤巍巍地站在地道口。关小雨像只归巢的燕子,飞快地从陈锋那边跑回来,一头扎进爷爷怀里,紧紧抱住他瘦弱的腰身:“爷爷!爷爷我们没事!锋哥哥他们打贏了!把坏人都打跑了!” 老关头浑浊的老眼湿润了,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抚摸著孙女的头顶,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好……好……回来就好……小雨乖,爷爷的小雨……长大了……” 祖孙相拥,劫后余生的温情无声流淌。关小雨抬起头,看到爷爷眼中未散的担忧和疲惫,小脸上满是心疼,伸手去搀扶爷爷的手臂:“爷爷,您累了吧?快坐下歇歇,我去给您倒碗水……” 王大妈则拉著孙康铁匠,絮絮叨叨地说著什么,孙康那张平素少有表情的脸上,此刻也浮现出温和的笑意,不时点头回应。他的儿子孙胜正兴奋地围著缴获的兵器堆打转,拿起这个看看,又摸摸那个,眼神发亮。 村子里,哭声与笑声交织,恐惧与喜悦並存。那是劫后余生的人们,最真实的情感宣泄。 第92章 百转心思 陈锋拥著仍旧把头埋在自己怀里当鸵鸟的林月顏,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幅幅鲜活生动的画面:重逢的拥抱,喜极而泣的泪水,劫后余生的絮叨,丈夫笨拙的安慰,妻子娇嗔的埋怨,老人眼中浑浊的泪光,孩子掛在父亲脖子上的笑声……所有的疲惫、所有的血污、所有的惊心动魄,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最质朴的人间温情悄然抚平。 万家灯火,烟火人间。 他所求的,他所守护的,不正是眼前这一切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释然涌上心头,让他不由自主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值了!』他心想,『能守护住这份寧静,守护住这些淳朴的笑容,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 “锋哥哥,你怎么嘆这么长的气啊?” 耳边突然传来关小雨那带著几分调皮的声音。陈锋回头,关小雨不知何时又溜到了他身边,仰著小脸,调皮地说,“好像……好像个老头子哦!嗯,就和村长爷爷差不多!”她还故意模仿著村长老爷爷拄拐杖、长嘆短嘘的样子,惹得她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陈锋鬆开搂著媳妇儿的手,准备再给小雨两个爆栗。 “咳咳!” 旁边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咳嗽声。 陈锋和关小雨循声望去,只见老村长正带著他的儿子王弘飞,从不远处走过来。老村长脸上带著笑意,但那两声咳嗽,明显是故意的。 “哎呀!”关小雨小脸瞬间红透,她没想到自己的话刚好被村长爷爷听到了。她连忙缩了缩脖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下子躲到了林月顏的背后,只露出半个小脑袋,偷偷地瞄著老村长。 林月顏看著她这副窘迫又可爱的样子,忍不住笑著拍了拍她的头。周围的村民们,以及叶青鸞和叶林等人,也都被关小雨这天真烂漫的一句逗乐了,忍不住笑了出声。 老村长虽然听到了,但並没有在意。他走到陈锋跟前,脸上带著深深的敬意,对著陈锋深深地行了一礼。 “锋哥儿!老朽代清河村所有乡亲,谢过锋哥儿的救命大恩!”老村长声音洪亮,带著几分哽咽,“若无锋哥儿,今日清河村,只怕要血流成河!还有我那不爭气的儿子王弘飞,在方才的近战中,若非锋哥儿及时援手,只怕……只怕他这条命就没了!老朽感激不尽!” 他身后的王弘飞也上前一步,对著陈锋抱拳行礼:“锋哥儿大恩,弘飞没齿难忘!” “王叔,弘飞哥,你们这是做什么!”陈锋连忙上前扶起老村长和王弘飞,语气真诚:“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些劫后余生的村民身上,声音带著一丝温情:“这如何使得!王叔,弘飞兄弟,你们这话可就太见外了!咱们清河村,世世代代同饮一井水,同耕一方田,本就是打断骨头连著筋的自家人!保护自己的家,保护自己的亲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话虽如此,可……”老村长还想再说些什么。 陈锋却再次阻止了他,目光扫过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注视著他的村民们,提高了声音:“这个村子,是大家的家!我陈锋,也是这家里的一份子!守护它,就如同守护我自己的妻儿老小,理所应当!何须言谢?” 老村长看著他真挚的眼神,看著他眼窝下浓重的青黑色,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是把那些感激的话语咽了下去,只化作一声长嘆,用力反握住陈锋的手:“好孩子!好孩子啊!” “如果王叔真想感谢小子,”陈锋话锋一转,认真地说:“不如就先把村子的善后事宜安排妥当,让大家都能儘快安顿下来。至於小子……王叔瞧瞧我这黑眼圈,是不是都快赶上熊猫了?”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打趣道,“小子现在最想的,就是能好好睡一觉!所以,王叔,您就让小子先去歇息片刻,可好?” 老村长闻言,心里愧疚万分,是啊,陈锋这孩子,为了保卫村子,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 “好好好!锋哥儿说得是!”老村长忙不迭地点头,语气里充满了心疼,“善后之事,老朽自会安排妥当!你快去歇著!快去歇著!你可不能累垮了!” 见到老村长终於走了,关小雨这才从林月顏身后钻了出来,长长地鬆了口气,拍了拍小胸脯。 陈锋看著她这副样子,捏了捏她的鼻子:“瞧你以后还敢不敢在別人背后说坏话!” 关小雨冲他俏皮的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哼,反正村长爷爷没生气!”又一溜烟地跑走了。 陈锋笑著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 “夫君,你快去休息吧。別累坏了身子。”林月顏看著自己夫君那浓浓的黑眼圈,心里头一阵阵地泛疼。她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温柔而带著心疼,“这里有奴家,有青鸞姐姐,还有村长和修远他们,都能忙活。” 陈锋本想说不睡了,毕竟天都快亮了,过一会儿还要去黑风寨赴约。但他此刻確实感到一阵阵眩晕,眼皮也沉重得几乎要抬不起来,身体更是疲惫到了极点。他知道,再不休息,恐怕真要撑不住了。 “叶小……”他转头看向叶青鸞,刚出口两个字,便敏锐地捕捉到叶青鸞瞬间蹙起的秀眉和抿紧的唇线,求生欲让他硬生生改了口:“青鸞,我先去歇息一个时辰。今日上午,我可能要晚一些才能隨侯爷前往黑风寨了。麻烦你派人通知一下侯爷,麻烦你派人通知一下侯爷,就说我可能晚一些再到。” 林月顏听到对叶青鸞的称呼,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抬起头,先是看了看陈锋,又看了看叶青鸞,若有所思。 叶青鸞被林月顏那一眼看得心头一跳,脸上瞬间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她强作镇定,故作豪爽地摆了摆手:“嗨!这算得了什么!你快去睡吧!爹爹那边你不用担心,我自会派人知会他!再说,你就是不去也没关係,我让爹爹把郑猛押送过来便是!你都累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那不行!”陈锋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青鸞,你不懂。既然已经承诺会赴约,那我就不能失信於人。这是……” 叶青鸞本就被林月顏那不经意的眼神看得有点心虚和不好意思,此刻又听陈锋这般“迂腐”的言论,心里头那点羞涩和鬱闷瞬间化作了一股无名火。 “行行行!我知道了!”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些羞恼地打断:“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麻烦?你快去睡你的吧!真是的,罗里吧嗦!” 陈锋被这突如其来的小脾气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但睏倦如潮水般袭来,他也无心细究。 他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对妻子林月顏嘱咐道:“月顏,你看著点时辰,一个时辰之后,记得喊醒我。” “嗯,夫君安心去睡吧。奴家会准时叫醒你的。”林月顏柔声应道,眼中满是心疼。 陈锋点点头,转身走进自家屋內。他几乎是刚沾上床榻,就彻底陷入了沉睡,很快,屋內便传来沉重的呼嚕声。 听到屋里传来陈锋那绵长的呼嚕声,叶青鸞绷紧的身体这才鬆懈下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有些心乱如麻。 林月顏转过身,莲步轻移,走到叶青鸞面前。 “青鸞姐姐。”林月顏轻声唤道。 “在!”叶青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了一声,挺直了腰背,双手下意识地併拢贴在身侧,眼神瞬间变得有些慌乱地左右飘忽,像是课堂上被夫子突然点名提问却又完全没听讲的学生,紧张得手心都微微冒汗。 “呵呵。”看到叶青鸞这如临大敌的反应,林月顏忍不住捂嘴轻笑。 这声轻笑让叶青鸞的脸颊腾地一下烧得更红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都在发烫,嘴唇动了动,有些语无伦次:“月顏妹妹……你……你別误会,我……” 林月顏轻轻摇头,截住了她欲盖弥彰的话语。她向前一步,拉起了叶青鸞略有些僵硬的手。叶青鸞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姐姐紧张什么?妹妹只是……有些知心话,想与姐姐说。”她目光落在叶青鸞那张娇俏的脸上。 第93章 前往黑风寨 巳时,天色已彻底放亮。通往黑风岭的山路上,马蹄声嘚嘚作响。 陈锋骑在马上,强撑著眼皮,可那浓重的倦意如同潮水般不断上涌,脑袋也昏昏沉沉。他忍不住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都挤出了泪。 旁边並轡而行的叶青鸞瞥了他一眼,眉头微蹙。她放慢了些马速,让两匹马挨得更近些,声音刻意放得平稳:“若是还这般睏乏,不如……不如暂时回去再歇息一会?我遣人先去寨中告知爹爹一声便是,爹爹素来明理,必不会因此怪罪你的。”她顿了顿,目光直视前方,握著韁绳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改日也无妨。爹爹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陈锋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困意,闻言下意识地回道:“那怎么行?言必行,行必果。既然答应了侯爷上午必至,纵是爬,也得按时爬到黑风寨。” 叶青鸞轻轻嘆了口气,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声:“死要面子活受罪……” 叶青鸞闻言,轻嘆一声,语气中带著一丝无奈:“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这性子……”她摇了摇头,隨即又提醒道:“爹爹素来不喜欢懒散之人,待会去了寨子,你可得注意点,別在他面前打瞌睡!” “是是是,青鸞姑娘提醒得对,小子定当谨记。”陈锋连连应承,努力睁大眼睛望著前方,试图转移注意力,“对了,青鸞姑娘,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 “何事?”叶青鸞微微侧过头看他,眼神平静无波。 “侯爷为何非要我来黑风寨这一趟?”陈锋说出了心中的疑惑,“若只是为了那郑猛,侯爷大可直接將他押解至清河村交给我处置便是,何必劳动我拖著这身睏倦,再跑这大老远的山路?这其中……莫非另有深意?青鸞姑娘可知晓一二?” 叶青鸞闻言,秀气的柳眉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开来。 “谁知道呢?”她耸了耸肩,驱马稍微拉开了半步距离,:“爹爹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知他心思?”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意味,“兴许这黑风寨上,有什么东西,是爹爹觉得……你应该亲眼看看的吧。” “这倒也是。侯爷行事,向来有他的道理。”陈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真得感谢叶林都尉將马借给我,不然要是走过去不知道得何年何月……”说完,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叶青鸞没再答话,只是默默催动坐骑,稍稍加快了些速度,。陈锋不明所以,只得也加快马速跟上。 …… 约莫半个时辰后,黑风寨那险峻的山门已映入眼帘。寨门前,数名身著镇北侯府亲卫甲冑的军士正持枪肃立,眼神锐利地扫视著山路。 见到叶青鸞与陈锋,为首一名亲卫立刻上前几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大小姐,陈公子!侯爷正在后寨院中晨练,请隨属下来。” “有劳了。”陈锋回礼,一边跟著亲卫往里走,一边状似隨意地问道:“这位兄弟,辛苦你们了。你们是昨晚就在寨中值守了?” “回公子话,的確如此”亲卫答得乾脆,“昨日侯爷率我等自清河村赶回。侯爷早前就在山下设下天罗地网,一来瓮中捉鱉,將那郑猛当场擒获,二来也是趁夜清剿了寨中残匪。如今整个黑风寨,已尽数落入侯爷掌控之中,我等兄弟便在此地休整了一夜。”说话间,几人穿过几重略显破败的山寨建筑,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后院。 “大小姐,陈公子,侯爷就在院內,请。”亲卫在院门口停步,再次行礼后便告退离去。 院门半敞著。陈锋与叶青鸞走入,院中空地之上,镇北侯叶擎苍正手持一桿丈八点钢枪,身形腾挪如虎豹潜行。 只见他身形矫健,枪法如龙,时而枪出如蛟龙出海,挑、刺、劈、掛,招招凌厉;时而枪身舞动,化作一片银光,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他进退有度,辗转腾挪,每一招每一式都透著一股浑然天成的气韵,刚猛之中不失灵动,沉稳之中又蕴含著爆发力。枪尖挑起一片片碎石,又在空中划出玄妙的弧线,最终化作一道道残影,让人眼繚乱。 叶青鸞看得入神,眼中满是敬仰。 陈锋看得眼皮直跳。这叶擎苍,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武將!这枪法,哪怕比起他前世军中那些顶尖的枪术教官,也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他那股子在战场上磨礪出来的杀伐之气,更是让人望而生畏。心中暗自讚嘆,那点睏倦也被这肃杀的枪意驱散了几分。 过了约一盏茶功夫,叶擎苍骤然收势。只见他身形猛地一定,力贯枪身,手臂肌肉賁张,那杆沉重的点钢枪竟被他“噗嗤”一声,如插朽木般,稳稳扎进院內的夯土地面,枪桿兀自嗡嗡颤动不已。 他气息悠长,面不改色,走到一旁早已备好的铜盆架前,掬起清凉的泉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又拿起旁边的布巾仔细擦拭乾净脸上的水珠和手掌。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见一夜奔波的疲惫。 “哈哈!”叶擎苍转过身,脸上带著爽朗的笑容,目光炯炯地看向陈锋,“小子,来得倒是挺早!老夫还以为你会睡到下午才来呢!” 陈锋压下心中对那套枪法的震撼,上前一步,抱拳躬身:“侯爷说笑了。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小子虽不才,亦知信诺之重。既与侯爷有约在先,便不敢有丝毫懈怠。”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叶青鸞猛地抬眼望向陈锋,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亮色,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悄然拨动了心弦。 叶擎苍也是一怔,隨即眼中爆发出更浓烈的讚赏:“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好!说得好!出口成章,文采斐然!老夫果然没看错人!”他大笑著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陈锋肩上,“来,屋里坐!青鸞,去泡壶茶来!”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他刚说完,自己倒先一拍脑门,失笑道:“瞧老夫这记性!这黑风寨你也是头一回来,哪知道东西放哪儿?算了算了,你陪陈小子坐会儿说说话,这泡茶的粗活,老夫亲自去!”说著就要转身。 “侯爷!”陈锋连忙出声阻拦,“这如何使得!岂敢劳烦侯爷……” “爹爹!哪有让您亲自泡茶的道理?让女儿去吧!”叶青鸞也抢道。 “行了行了!听爹的话!”叶擎苍却大手一挥,不容置疑:“去陪陈小友坐会儿!老夫去去就来!小子,你也別整这些虚礼了,若非此时白昼,老夫真想与你痛饮三杯!”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朝侧面的伙房走去,留下陈锋与叶青鸞面面相覷。 院中一时有些寂静。陈锋看著叶擎苍消失的方向,有些无奈地摇头,低声对叶青鸞道:“这个……令尊待人,还真是……不拘小节,平易近人得紧。” 叶青鸞脸上也带著些许尷尬的红晕,她微微低著头,手指无意识地绞著衣角:“爹爹……他平日里虽非高高在上之人,但也从未像今日这般……这般……”她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词来形容父亲对一个年轻后辈突如其来的热情,“亲自为后辈泡茶……这……想必爹爹是真的……真的十分看重你吧。” 说到最后,她抬起眼,目光幽幽地落在陈锋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带著一丝探究,又似乎藏著些別的情绪。最终,她只是轻轻嘆了口气,移开了视线。 陈锋被她那幽幽一瞥看得心头一跳,莫名有些不自在,连忙拱手道:“承蒙侯爷如此厚爱,小子实在……受宠若惊,惭愧之至。” 第94章 审问 “行了,快进屋吧!”叶青鸞率先进屋,陈锋跟在后面。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方桌,几把椅子。叶青鸞沉默地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落在窗外,只留给陈锋一个清丽却略显疏离的侧影。 陈锋摸摸鼻子,走到桌子另一边坐下。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微妙。 …… 不多时,叶擎苍便拎著一个冒著热气的陶壶回来了,脸上带著笑意:“哈哈,昨晚搜寨,倒是在那二当家周远的屋子里搜刮出几包好茶!那酸秀才,倒是个会享受的!”他目光在女儿和陈锋脸上打了个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笑容更盛。 见父亲回来,叶青鸞立刻起身,从父亲手中接过茶壶:“爹爹请坐,让青鸞来奉茶。” 叶擎苍这次没再坚持,將茶壶递给她,自己则在主位上大马金刀地坐下。叶青鸞动作轻柔而优雅,先將一盏斟得七分满的清茶恭敬地奉与陈锋,再为父亲斟上,最后才为自己倒了一杯。一切完成后,她才安静地坐回座位。 “来,小子,尝尝!”叶擎苍端起茶杯,对陈锋示意道,“这可是上好的阳羡茶!那周远倒会藏东西!” “阳羡茶?”陈锋眉头微挑,眼中露出一丝讶异。他端起面前那盏青瓷茶杯,茶汤色泽澄澈,宛若初春山涧。他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舌尖,初时微有涩意,旋即化开,一股清甜甘冽的滋味自舌根悄然涌起,如山泉活水漫过心田,令人通体舒泰。那香气並不浓烈霸道,却异常清幽持久,在唇齿间、鼻息间悠悠迴荡,似乎还带著江南烟雨的湿润气息。 “好茶!”陈锋忍不住由衷赞道,放下茶盏,眼中满是讚赏,“汤色澄澈如春水初生,香气清幽似空谷幽兰,滋味甘活绵长,回韵雋永悠远。久闻阳羡茶『芳冠六清』,乃陆羽先生《茶经》所荐之绝品,今日有幸一品,方知名不虚传,果真蕴藉了江南山水之灵秀精粹。” “陆羽先生?《茶经》?”叶擎苍脸上的笑容瞬间转为惊异,他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地盯著陈锋,“不知这位陆羽先生是哪朝哪代的大家?所著《茶经》又是何物?老夫也算通晓古今,怎从未听闻此人与此书?” 一旁的叶青鸞也露出了惊讶和好奇的神色,一双妙目紧紧锁在陈锋脸上。她记得清晨林月顏与她私语时曾提起过,陈锋过去好吃懒做,家中值钱东西大抵都被他变卖殆尽,其中就包括不少书籍。那本记载著陆羽与《茶经》的书,只怕早已…… 陈锋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糟糕。这世界歷史脉络不同,哪来的唐朝?哪来的茶圣陆羽? “呃……这个……侯爷见笑了”他顿了顿,故作惋惜地说,“这……这乃是小子小时候看过的一本杂书里所写。当时年纪尚幼,只觉有趣,便记在了心里。小子当时以为是些乡野文人杜撰的逸闻趣谈,或是些世人尽知的常识,便未曾留意,不曾想侯爷竟未曾听闻。”他打了个哈哈,试图矇混过关。 “只是那本书本就破旧不堪”他故作惋惜地说:“几次翻阅后就已毁坏,被小子年少无知时当做废纸扔掉了,不然定要献给侯爷品鑑一番。” 叶擎苍虽然將信將疑,但看陈锋神色坦然,又想到他之前的种种不凡,也只当是民间真有此等隱逸的茶道高人,遗憾地嘆了口气:“可惜!可惜啊!若真有此等奇书,能將茶道品鑑得如此透彻,定然是世间难得的佳作。他日若能再寻得此书,老夫定要拜读一番。” 叶青鸞抿了一口茶,眼波流转,在陈锋脸上扫了一下,又迅速垂下眼帘。她没有戳穿,只是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瞭然笑意。 叶擎苍並未在此事上过多纠结,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陈锋方才那番品评吸引:“没想到你小子不仅能文能武,还懂品茶?方才那番话,倒真是行家之言。” 陈锋连忙摆手:“侯爷谬讚了。小子生於贫寒之家,长於山野之间,日常能有一碗粗茶解渴已是难得,哪有机会品评这等阳羡珍品?今日不过是托侯爷的福,饮得这真正的阳羡茶,又恰好记得那本杂书上对此茶的零星描述,这才有感而发,班门弄斧罢了。” “你小子,就是太谦虚!”叶擎苍笑著虚点了陈锋一下,隨即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好了,閒话到此为止。老夫今日叫你来,是有正事要谈。” 他目光变得严肃起来,看向陈锋:“你可知道,老夫为何一定要你亲自来这黑风寨走上一遭?” 陈锋神色一凛,放下茶杯,摇头道:“小子愚钝,还请侯爷明示。” 叶擎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著门外朗声道:“来人!把郑猛带上来!” 门外守卫的亲卫立刻应声:“是!” 叶擎苍这才看向陈锋,目光深邃:“有些事,老夫转述不如让他亲口对你说。而且,老夫也想听听,你听完之后,对此人,此事,会作何思量!” 陈锋和叶青鸞闻言,俱是一愣,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陈锋迅速压下心头的疑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是。小子洗耳恭听。”叶青鸞也坐直了身体,看向门口,眉宇间带著凝重。 很快,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两名亲卫押著一个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汉子走了进来。正是昨日侥倖逃脱,又自投罗网的黑风寨大当家,郑猛! 郑猛一进门,看到端坐主位的叶擎苍,仿佛见到了索命阎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声音嘶哑悽惶: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郑猛涕泪横流,声音嘶哑颤抖,带著浓浓的哭腔和恐惧,“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是小人鬼迷心窍冒犯了侯爷天威!衝撞了清河村!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求侯爷开恩!饶小人一条狗命吧!小人愿做牛做马报答侯爷!求侯爷开……开恩吶!”他一边哭喊求饶,一边砰砰砰地用力磕头,额头上很快便见了血,显得狼狈又可怜。 叶擎苍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如冰,对郑猛的哭嚎哀求置若罔闻。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这才冷冷沉声开口:“郑猛。” “小人在!小人在!侯爷吩咐!”郑猛立刻停下磕头,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和泪水,眼中只剩下卑微的哀求。 “把你自己的来歷,还有你如何落草为寇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讲给这位陈公子听。”叶擎苍的目光扫过陈锋,“你的命,能不能保住,就看陈公子听完之后,愿不愿意给你一个活路。” 第95章 郑猛的过去 什么?郑猛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陈锋,又看看叶擎苍。 陈锋和叶青鸞更是心中一震,万没想到叶擎苍竟会將如此生杀予夺的决定权交到陈锋手上! 陈锋迅速压下心头的波澜,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他没有去看叶擎苍莫测高深的眼神,只是將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郑猛身上。或许听完之后就能知道叶擎苍这么做的缘由了。 郑猛眼珠急转,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转向陈锋,咚咚又是两个响头:“陈公子!陈公子饶命啊!小人攻打清河村,那都是被逼无奈!都是……都是被那周远!对!就是那个狗头军师周远!是他挑唆小人!是他给小人出的主意!小人一时糊涂,才冒犯了公子和清河村的乡亲们!小人……” “说重点!”陈锋眉头紧锁,语气陡然转冷,带著一丝不耐,“我没兴趣听你在这里推諉责任攀扯他人!侯爷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再敢废话半句,我现在就请侯爷把你拖出去砍了!” 那冰冷的杀意让郑猛浑身一哆嗦,嚇得连忙噤声。他喘了几口粗气,压下恐惧,眼神中掠过一丝屈辱和深重的痛苦。 “我说!我说!”郑猛终於放弃了无谓的挣扎,颓然地跪坐在地,脸上露出一片麻木和绝望交织的神情。他舔了舔乾裂渗血的嘴唇,声音嘶哑地开始讲述,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过去艰难地跋涉而来: “小人……小人本是凉州人。老家在离凉州城五六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子,叫……郑家洼。”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斑驳的地面,思绪仿佛飘回了十多年前。 “那时候……凉州西边的楼兰国,原本只是个弹丸小邦,也不知怎的,十来年前突然就强盛起来,吞併了好几个西域小国,兵强马壮。他们……他们就开始不断地袭扰我大乾的凉州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郑猛的声音里带著刻骨的恨意,“我们村子……离边境不算远,三不五时就能听到楼兰兵又劫掠了哪个寨子,杀了多少人……村里人成天提心弔胆。” “后来,凉州府开始徵兵。告示上说,保境安民,驱逐外虏!我那时……年轻气盛,也读过几天拳脚,就想著参军报国,保护家人,保护乡亲!”他眼中似乎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那是属於热血青年的光芒,“我爹……我爹虽然捨不得,但也没拦著我,只说让我……活著回来。我还有个妹妹……小娟,那时才十二岁,哭著送我走的……” “进了军营,小的满心以为,穿上这身皮,拿起这桿枪,就能堂堂正正地保家卫国,杀敌立功,光宗耀祖……可……可谁曾想……”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可……等我真的进了军队,穿上那身號衣……我才发现,军营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那里……那里是个吃人的地方!” 郑猛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声音中带著压抑的愤怒和失望。 “盘根错节,到处都是关係!上面的大官小官,层层剋扣!军餉?十成能有五成发到我们这些大头兵手里,那都是老天开眼!发下来的粮食,也多是参了沙土石子的陈粮霉米!冬天发的衣,薄的跟纸一样,前年冬天,营里就冻死了三个新兵,脚趾头都冻掉了……我亲眼所见!” “升迁?呵!靠的不是你多能打,多悍勇!看的是你会不会钻营,会不会送礼!背景硬不硬!我亲眼看见,一个屁本事没有的公子哥,就因为他爹是城里的大户,刚来三个月就做了队正!而我们这些拼死拼活从战场上下来的,连个伍长都难熬上!” “最可恨的是……他们不光碟剥我们这些当兵的,连……连百姓都敢祸害!”郑猛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充满了刻骨的恨意,“有一次,我们小队去附近村子征粮……其实是藉口,就是明目张胆地抢!有个兄弟……叫王二柱,性子直,看不下去,说了两句公道话,结果……结果当天晚上就『失足』掉进了军营外的河里淹死了!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的……小的当时也怂了,不敢出头。可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件事……”郑猛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屈辱,“凉州都指挥使江煦……他有个侄儿,叫江离!在军中掛了个校尉的衔!那简直是披著人皮的畜生!” “有一次,他带著几个亲兵去城里鬼混,回营的路上,路过一个小村子,强抢了一个卖豆腐的老汉的女儿……才十六岁啊!老汉上去阻拦,被江离那畜生……一刀就捅死了!那姑娘……那姑娘……”郑猛说不下去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晌才嘶声道:“小的……小的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我打听到那姑娘被他们掳回了军营……就藏在江离那畜生的营帐里……我……” 郑猛的眼睛赤红,布满了血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豁出去了!趁著夜色,避开巡哨,偷偷摸到了江离的营帐外,想救那姑娘出来……可听到里面的动静……我……”郑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忍不了!冲了进去!看到那姑娘……已经被……被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那几个亲兵想拦我,被我打翻了两个。江离那畜生当时也慌了,提著裤子就想跑……我……我当时真想一刀劈了他!可我……我不敢!我只能……只能拉著那姑娘想跑……结果惊动了更多人……事情闹大了……” 郑猛的讲述充满了压抑的喘息和痛苦的停顿:“上面来人查问……我……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还指出了好几个和江离一起作恶的军士作证!我以为……我以为总能还那姑娘一个公道,给她爹討个说法吧?结果……结果呢?” 他惨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绝望和淒凉:“结果?呵!结果就是,他们说是我擅离职守,私闯上官营帐,目无军纪,打伤同袍!证据?那些作证的,要么改口,要么被调走了!江离和他那几个狗腿子,屁事没有!而我这个举报的『刁兵』,被打了五十军棍!若不是念在我之前有几分勇力,立过点小功,差点就被砍了头示眾!” “不仅被降为普通兵卒,还……还被打发到了先锋营!” 郑猛抬头看著陈锋,眼中是血红的恨意:“陈公子!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就因为……那江离是江煦的亲侄儿!那江煦,是凉州的都指挥使!我们这些大头兵的命,在他眼里,连草芥都不如!” “先锋营……那就是个填命的死地!每次打仗,冲在最前面,死得最快!楼兰兵凶悍,一场仗下来,能活下三成都是老天保佑。”郑猛的声音麻木了,“我……我算是命硬。在先锋营里,靠著小时候学的那点把式,也靠著一股子想活命的狠劲,砍翻了几个楼兰的百夫长。被……被平西將军马威大人看在了眼里。” 提到马威时,郑猛麻木的眼中终於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带著敬意的光芒。 “马將军……那是个真正的將军!英明神武,爱兵如子!他把我从先锋营那个死人堆里捞了出来,放在他身边做了亲卫,还提拔我重新当了校尉。”郑猛的声音里带著一丝难得的暖意,“那几年……是我在军中最像个人的日子。虽然军餉不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我总算能省下些钱来。每半年一次的休沐,我就能带著积攒的军餉,回家一趟,看看老父亲,看看我妹妹……” 第96章 悲惨世界 1 先锋营的日子,成了郑猛挥之不去的噩梦。每一次衝锋,都是与死神的贴面舞。 身边的袍泽像割麦子一样倒下,冰冷的箭矢、呼啸的弯刀、沉重的马蹄……隨时可能带走生命。 粮餉?早就成了奢望。能活下来,靠的是从死人堆里扒拉一点乾粮,靠的是在荒漠里寻找能吃的草根和可怜的沙鼠。长官的呵斥鞭打,更是家常便饭。郑猛靠著对家人的执念,凭藉远超常人的悍勇和一点点运气,竟在一次次必死的衝锋中活了下来。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次惨烈的遭遇战。楼兰一支精锐骑兵突袭了凉州军一个重要的转运据点。负责守卫的部队一触即溃,眼看粮草輜重就要落入敌手。 是郑猛所在的先锋营残部,在千户战死、百户重伤的情况下,硬是靠著对地形的熟悉和悍不畏死的衝击,死死拖住了数倍於己的楼兰骑兵,为增援爭取了宝贵的时间。那一战,先锋营几乎死绝了,郑猛浑身浴血,身披七创,却像一尊不倒的血色战神,斩杀了楼兰统兵的百夫长,最终力竭倒下。 当时亲临前线督战的凉州军最高统帅——平西將军马威,目睹了这一切。马威將军素有识人之明,更欣赏勇猛忠诚之士。他將重伤昏迷的郑猛亲自带回了大营,命最好的军医救治。待郑猛伤愈,马威將军亲自召见,不仅將他从先锋营那个死人坑里提了出来,更將他提拔为亲兵营校尉,留在自己身边听用。 这对郑猛来说,无异於拨云见日!久违的公正和赏识,让他那颗在冰冷的军营里几乎冻僵的心,重新燃起了火焰。他发誓要追隨马將军,守卫凉州,报答这份知遇之恩!他省吃俭用,將大部分军餉攒下来,每半年休沐回家一趟,交给年迈的父亲和渐渐长大的小妹。看著家人脸上朴实的笑容,他觉得自己所受的苦,流的血,都值得了。 然而,好景不长。军中粮餉,开始变得时断时续,最后乾脆彻底停了。郑猛心中不安,但马將军治军甚严,他也不好多问。休沐日到了,他带著省吃俭用攒下的、为数不多的军餉,怀揣著对家的思念,匆匆赶回村子。 刚走到村口,他就感觉气氛不对。往日熟悉的鸡鸣狗吠声稀稀落落,空气中瀰漫著一种压抑的死寂。他快步跑向自家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院门敞开著,院子里一片狼藉,篱笆被推倒,水缸破碎,晾晒的乾菜散落一地…… “爹?小妹?”郑猛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声音发颤地呼唤。 隔壁的王婶听到动静,红著眼睛跑了出来,一见到郑猛,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猛子……猛子你可算回来了!你爹……你爹他……” “王婶!我爹怎么了?我小妹呢?!”郑猛一把抓住王婶的胳膊,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一个月前……一个月前村里来了一伙当兵的……骑著高头大马,凶神恶煞的……领头的……看著像个公子哥……他们……他们看见你小妹在河边洗衣裳……就……就……”王婶泣不成声,“你爹听到动静衝出来拦……被……被那领头的公子哥……一刀……就给……捅死了啊!猛子!” 郑猛如遭雷击,眼前一黑,踉蹌著退了两步,靠在残破的院墙上才勉强站稳。 “那我小妹呢?!”他嘶声问道,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丫头……丫头被他们抢上马带走了……后来……后来就再没消息了……”王婶抹著眼泪,“你爹的后事……是村里几个老邻居凑了点薄板……葬在后山了……” 郑猛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他双眼赤红,对著王婶和闻声赶来的几个老邻居,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王婶!各位叔伯!郑猛……谢过大家为我爹收殮之恩!郑猛……来世做牛做马,报答诸位!”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如同九幽寒冰:“王婶!您可知……那领头的畜生……叫什么名字?是哪部分的?” 王婶被郑猛那择人而噬的凶狠眼神嚇住了,哆嗦著道:“听……听他们队里有人喊……喊他江……江公子?好像……好像是凉州城里……大官家的……” “江——离——!”郑猛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著滔天的恨意和血腥味! 接下来的两天,郑猛如同行尸走肉。他给父亲上了坟,用颤抖的手抚摸著粗糙的墓碑。然后,他开始四处打听妹妹的下落。他不再是那个莽撞的军汉,而是像一头受伤的孤狼,隱忍著,穿梭在凉州城的大街小巷,利用他军中的关係和仅存的银钱,一点点拼凑著那令人绝望的碎片。 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座在凉州城如同小型宫殿的江府!也指向了那个他刻骨铭心恨著的名字——江离! 第三天,休沐的最后一天。郑猛换上了一身相对乾净的旧衣服,来到了江府那朱漆大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对著门房,用一种近乎卑微的语气道:“烦请通稟,凉州卫校尉郑猛,求见江离江公子。” 门房斜眼打量著他破旧的军服,態度倨傲。郑猛默默递上了仅存的一块碎银子。门房掂了掂,这才懒洋洋地进去通报。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就在郑猛以为对方根本不会见他时,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江离穿著一身华贵的锦袍,在一群家丁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脸上带著宿醉未醒的慵懒和不耐烦,看到郑猛,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充满了轻蔑和刻薄: “哟?这不是咱们的郑大校尉吗?怎么?攀上马將军的高枝儿了?今天休沐不在家好好享受天伦之乐,跑来扰本公子清梦作甚?本公子好不容易休沐三天,正想找点乐子呢。” 那“天伦之乐”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郑猛心窝。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扑上去撕碎对方的衝动,头颅深深低下,声音乾涩嘶哑,充满了屈辱:“江……江公子……小的……小的想问问……一月前在郑家洼……被您……被您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她……她是小的亲妹子……郑小娟……小的……请江公子开恩……念在小人曾为凉州出过些许微力的份上……將……將小妹……还给小的吧……”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著血泪。 “哦?”江离拉长了声调,故作姿態地歪著头想了想,隨即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又带著虚偽惋惜的表情,用力一拍脑门:“哎呀!你说那个小丫头啊!嘖嘖,是叫小娟来著?是挺水灵的,就是性子泼辣了些,原来竟是郑校尉你的妹子?嘖嘖嘖……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 江离往前凑近一步,脸上带著令人作呕的假笑,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充满了恶毒的戏謔:“可惜啊……可惜啊郑校尉!你来晚了!你那妹子啊……嘖,太不识抬举了!本公子不过是想让她给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也『伺候』一下……又不是不给她钱?结果呢?她竟然敢寻死觅活!真是给脸不要脸!” 郑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江离仿佛没看见,继续用那种轻佻而残忍的语气说著:“第二天一大早……她就……上吊了!嘖嘖嘖……可惜了那副好皮囊……” 郑猛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耳边嗡嗡作响,江离后面的话像是隔著一层水幕传来,模糊不清。他死死咬著牙关,牙齦都渗出了血,才没让自己当场发狂。 “江公子……那……那小妹的尸身……尸身呢?”郑猛死死咬著牙,不让自己的恨意爆发出来,“可否……归还与我?也好让她……入土为安。” 第97章 悲惨世界 2 “尸身?”江离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一声,捂著鼻子,一脸嫌弃地挥挥手:“晦气!实在太晦气了!本公子好心,本想给你们家送回去的。可府里的管事说,这丫头在府中自尽,不吉利!做过法事之后叫几个下人用破蓆子一卷,连夜抬走,扔到哪个乱葬岗去了……也不知道被野狗啃了没有。”他耸耸肩,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轻飘飘地补了一句:“唉,郑校尉,节哀顺变啊!” “多……谢……江公子……告知……”郑猛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低著头,没人能看到他此刻扭曲狰狞如同恶鬼的表情。他僵硬地抱了抱拳,然后猛地转身,一步一步,沉重无比地离开了江府大门。 身后,清晰地传来江离那充满嘲讽和恶意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郑猛听见:“呸!什么玩意儿!一个臭丘八!还想找本公子要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敢举报本公子?本公子就让你家破人亡!哼!” …… “家破人亡……哈哈……家破人亡……”郑猛的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怨毒。 叶青鸞听到这里,猛地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这无耻的言语激起了强烈的愤怒。陈锋的眼神也锐利如刀,寒意凛然。 …… 那一天,郑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江府的。他像个孤魂野鬼,在凉州城外游荡。 夜深人静。他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凭著本能和一股不散的怨气,摸到了城外的乱葬岗。 月光惨白,照在坟塋之间,鬼影幢幢。空气中瀰漫著尸体腐烂和泥土的腥气。郑猛没有恐惧,只有麻木的疯狂。他用双手,在堆积如山的无名尸体中挖掘。手指被尖锐的碎石和骨刺划破,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也不知挖了多久,他终於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熟悉的、穿著粗布衣裳的身影。 当他看清妹妹那张曾经清秀、如今却青紫肿胀、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她的衣衫被撕得粉碎,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青紫的掐痕、鞭痕、咬痕,还有下体那一片狼藉、不堪入目的惨状时……他只觉得一股腥甜衝上喉咙,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却又被他死死捂住嘴,只化作喉咙里嗬嗬的怪响。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目赤红如血,几乎要滴出血泪!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小心翼翼地將妹妹冰冷的、破碎的身体包裹起来。如同小时候背著玩累了的妹妹回家一样,將她背回了郑家洼的后山,葬在了老父亲的坟旁。 天色微明,郑猛跪在两座新坟前。他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冰冷和空洞。目光直勾勾地看著远方,瞳孔里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灵魂已经隨著父亲和妹妹一同死去。 復仇的火焰在心中熊熊燃烧,可那火焰的尽头,是更加深沉的绝望报仇? 拿什么报? 对方是只手遮天的凉州都指挥使的亲侄儿!是这凉州城里的土皇帝! 不报? 杀父之仇!辱妹之恨!不共戴天! 就这样,三天休沐结束之后,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军营。 然而,刚回到军营,他就发现军中大乱。 “怎么回事?”郑猛抓住一个相熟的兄弟,急声问道。 那兄弟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大將军……昨夜突然中毒,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大夫们都说……都说凶多吉少啊!” 原来是昨夜军中主帅,待他有知遇之恩的平西將军马威突遭毒手!至今昏迷不醒,生死难料!大夫们进进出出,皆是摇头嘆息。 郑猛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人不长命?天道何其不公?!像江离那样的畜生,为什么能活得好好的?而像马威將军这样的国之柱石,却要遭此横祸? 好在马威的儿子马龙,颇有其父之风,將门虎子。在马威將军中毒之后,他立刻站了出来,接替了父亲的担子,以雷霆之势控制住了局面。否则,凉州军恐怕会陷入更大的混乱。 郑猛作为马威的亲卫校尉,被指派守护在马威的臥房外,看著那位曾经英武不凡的將军气息日渐微弱,心如刀绞。 他在內心祈祷:如果大將军能挺过来……那就说明这世上还有天理可言……他就暂时放下仇恨,继续守护凉州,等待机会向朝廷申冤。如果……如果连大將军这样的好人都救不回来……那就说明这天地间,根本没有公道!没有天理!他郑猛,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为爹!为小娟!討回血债!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就在眾人几乎绝望之时,奇蹟似乎发生了。 马威將军的脉象竟奇蹟般地平稳下来,脸色也开始有了微弱的好转!大夫们都说,將军底子厚实,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候,若能持续好转,甦醒有望! 郑猛的心,仿佛被投入一丝微光的深潭,那復仇的火焰似乎也在动摇——他几乎要相信,天道或许尚存一丝公正?大將军这样的忠臣不该死!他郑猛……也许真的能等到一个公正的结果? 然而上天却和他开了个玩笑。 就在郑猛几乎要说服自己放下屠刀之时,噩耗再次传来! 马威將军死了!死得极其突然,极其蹊蹺!前一天晚上还能微微睁眼,第二天清晨就没了气息! 整个军营再次陷入巨大的震动和恐慌!嫡长子马龙强忍悲痛,迅速控制局面。 他一面下令封锁消息,严密封锁將军臥房,一面调动忠於父亲和自己的嫡系力量,暗中展开了最严密的调查。矛头,很快指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马威將军的庶长子,马龙同父异母的兄长,马虎! 此人才能平庸,心胸狭窄,一直嫉妒父亲对嫡出弟弟马龙的偏爱,更不满父亲將重要军务逐渐交予弟弟执掌。 他认定自己才是长子,才该继承父亲的一切!在得知父亲中毒昏迷、可能不久於人世后,一个疯狂而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趁此机会,彻底除掉父亲,再將弒父的罪名栽赃给弟弟马龙!自己便可顺理成章地接管凉州军权! 可惜他行事不密,很快便被马龙查出破绽。怒火攻心的马龙,在军营校场之上,当眾斩杀了自己的亲兄长马虎! 郑猛全程目睹了这一切——兄弟鬩墙,弒父夺权! 马將军一生忠义,为国为民,却落得如此下场!死於亲生儿子之手!那一刻,郑猛心中最后一丝对“天道”、“公道”的渺茫希望,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无边的黑暗!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好人不得好报!恶人逍遥自在! “哈哈……哈哈哈……”郑猛一个人躲在营帐的角落里,压抑著声音疯狂地惨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浑身抽搐。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天道?天道就是个屁!”郑猛的眼神彻底变了,再无半分迷茫和犹豫,只剩下疯狂!“爹!小妹!你们的仇……我郑猛……自己来报!” 他不能再等了! 第98章 悲惨世界 3 他找到了军中几个过命的、同样出身贫寒、饱受欺压的袍泽兄弟——都是同为校尉或队正的精锐老兵,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心腹。 “兄弟们,”郑猛的眼神扫过眾人的面孔,声音低沉却带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我郑猛,对不住大家!我本想带著兄弟们搏个前程……可如今……我的家没了!我的前程……也被那些畜生亲手打碎了!”他將父亲惨死、小妹被辱自尽的滔天血仇,以及江离那令人髮指的言语,一字一句,血淋淋地撕开在兄弟们面前。 营帐內死一般的寂静,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怒火。 “大哥!”一个魁梧的光头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双目赤红,“什么前程!去他娘的前程!兄弟们的命,都是大哥你从死人堆里拉回来的!你的仇,就是兄弟们的仇!你说怎么干?!” “对!杀了江离那个畜生!” “算我一个!大哥,我们跟你干!” 郑猛看著这群愿意为自己赴汤蹈火的兄弟,心中既感动又沉重:“兄弟们!这仇,是我郑猛的私仇!那江离是江煦的亲侄儿,杀他必定是死路一条!你们……不必跟著我趟这浑水!我只求你们帮我打探清楚那畜生的行踪,我一人去便好!事成之后,你们就说毫不知情,把罪责都推到我一人头上!” “大哥!你这是什么话?!”一个满脸络腮鬍的汉子猛地站起来,激动地低吼,“我们是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那姓江的畜生该死!我们帮你宰了他!” “对!大哥!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好兄弟……”郑猛虎目含泪,“我郑猛何德何能……” …… 復仇的机会很快便到来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轮到郑猛和他手下兄弟值守营中粮草区域。夜空中无星无月,一片漆黑。 “是时候了!”郑猛眼中寒光一闪。 按照计划,他手下几个机灵的兄弟悄悄潜到粮草堆附近,用火油点燃了几处不易被立刻发现的角落。火势很快蔓延开来! “走水了!粮草走水了!”悽厉的呼喊声瞬间划破军营的寧静。 整个营地瞬间炸开了锅!士兵们惊慌失措地从营帐里跑出来,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喝著救火,场面一片混乱! 混乱,正是最好的掩护! 郑猛和几个身手最好的兄弟,早已换上深色夜行衣,脸上蒙著黑布,如同鬼魅般潜行。他们的目標很明確——江离的营帐!他们早已摸清,江离今夜就在营中,而且负责营防的军官,正是马虎的亲信,此刻已被大火搞得焦头烂额! 混乱之中,郑猛几人轻易地摸到了江离的营帐外。帐內还亮著灯,隱隱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和江离不耐烦的呵斥。 郑猛眼中杀意爆涌!他猛地掀开帐帘,如同猛虎般扑了进去! “谁?!”帐內的江离衣衫不整,正搂著一个哭哭啼啼的侍女。看到几个蒙面黑衣人闯进来,他嚇得魂飞魄散,一把推开侍女,伸手就去抓掛在床头的佩剑。 “江离!纳命来!”郑猛怒吼一声,如同来自九幽的索命之音!他根本不给江离任何机会,手中钢刀带著积压了太久的仇恨与力量,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直劈江离的脑袋! 寒光闪过! 江离甚至没来得及拔出佩剑,脸上的惊愕和来不及转换的恐惧瞬间凝固!他只看到一个蒙面人眼中那刻骨的仇恨,仿佛要將他烧成灰烬! “噗——!”血光冲天而起!一颗带著难以置信表情的头颅高高飞起,无头的尸体沉重地砸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那名侍女嚇得魂飞魄散,刚要尖叫,郑猛身后的光头一个箭步上前,一掌切在她颈侧,侍女软软地晕倒在地。 “走!”郑猛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低喝一声,几人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没入混乱的营区阴影之中,趁著混乱翻出营墙,消失在夜色里。 …… 军营的大火被扑灭了。江离惨死帐中的消息如同惊雷,瞬间震动了整个凉州军!尤其是都指挥使江煦,得知侄儿被杀,当场暴怒,立刻封锁军营,严令彻查! 然而,郑猛几人早已逃出军营。 “大哥!我们逃出来了!”一个兄弟喘著粗气,脸上带著復仇后的兴奋。 郑猛停下脚步,回头望著远处灯火通明的军营,眼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和更深的恨意。 “不够!”他冰冷的声音让周围的兄弟都打了个寒颤,“杀他一个,不够!他让我家破人亡,我要……江家满门陪葬!” “大哥!我们听你的!”没有犹豫,几个兄弟眼神坚定。 当夜,几道黑影如同索命的恶鬼,出现在了凉州城內江府的围墙外。此时已是后半夜。城中的喧囂早已沉寂,唯有江府门楼上掛著的灯笼,在深沉的夜色中散发出昏黄而诡异的光。 “什么人?!”守门的家丁被这群浑身散发著浓烈血腥气和杀气的黑衣人嚇破了胆,声音都在发颤。 回答他的,是一道撕裂夜色的刀光! 战斗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郑猛如同疯虎,手中钢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走一条生命。 那些平日里只会欺男霸女、作威作福的家丁护院,在这些真正的杀神面前,脆弱得如同土鸡瓦狗!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嚎、兵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呻吟……在江府奢华的宅院里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交响曲。 他踹开了一扇精雕细琢的紫檀木房门。 房內的装饰极其奢华。江泽——江离的父亲,是个县太爷,正穿著寢衣,在一群瑟瑟发抖的姬妾护卫下,脸色煞白地站在屏风后,手中握著一柄装饰华丽的佩剑,却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当看清领头闯入者那双冰冷死寂、燃烧著血色復仇火焰的眼睛时,江泽如遭雷击:“是……是你?!郑猛?!你……你……”他指著郑猛,惊恐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也明白了眼前这尊杀神为何而来! “江大人,”郑猛的声音嘶哑平静,却如同冰锥刺骨,“別来无恙?” “放……放肆!郑猛!你胆敢谋害朝廷命官,擅闯本官府邸!诛你九族!”江泽色厉內荏地咆哮,试图用官威压人。 “九族?”郑猛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我的九族……不正是被你江家……亲手屠尽的吗?!” 话音未落,他动了! 身影如鬼魅般欺近!江泽惊恐地挥剑格挡,那架子般的剑术在郑猛面前如同儿戏! 鏘! 江泽的佩剑被一刀磕飞! 冰冷的刀锋,带著一股无可阻挡的决绝力量,瞬间刺入了江泽那颗骯脏的心臟! 噗! 鲜血从华丽的寢衣背后喷薄而出! 江泽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著胸口透出的刀尖,又猛地抬头看向郑猛那双冰冷死寂的眼睛,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郑猛猛地抽刀!任由江煦的尸体如同破麻袋般砸在地上。他看也没看,目光扫过那群瘫倒在地、筛糠般发抖的姬妾和嚇傻了的护卫,冰冷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杀!一个不留!”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下达了最后的屠杀令。 惨叫声再次响起,更加悽厉绝望。火光,开始在江府內宅蔓延。 烧杀声持续了不知多久。 郑猛浑身浴血,仿佛从血池中捞出来一般。他杀红了眼,一路从前院杀到后宅,手中钢刀卷了刃,就再抢一把!他要彻底杀绝江家!为爹!为妹妹小娟! 一个穿著綾罗绸缎、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紧紧抱著一个更小的、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蜷缩在一个翻倒的巨大盆后面。两个孩子脸上都糊满了泪水、灰尘和黑灰,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浑身散发著恐怖气息的郑猛。 那小男孩虽然嚇得浑身发抖,却下意识地將妹妹护在身后,小小的身体紧绷著,如同受惊的小兽。 郑猛的目光落在那双惊恐却清澈的、属於孩子的眼睛里。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清澈的、纯粹的、充满恐惧的童稚眼神,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眼中那片被仇恨和杀戮浸染得如同墨汁般的死寂。 小妹小娟……小时候,也是用这样依赖的眼神望著他,奶声奶气地叫他“大哥”……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握刀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噁心感涌上喉咙。郑猛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钢刀“噹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环顾四周,火光映照下,江府內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身后,光头提著滴血的刀走了过来,顺著郑猛的目光看到了角落里的两个孩子,眼中凶光一闪,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大哥?这两个……” 他作势就要上前。 “住手!” 郑猛猛地低喝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光头愕然停住脚步,不解地看向郑猛。 郑猛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那丝微弱的波动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手,阻止了光头的动作。 然后,他转过身,再没有看那两个惊恐的孩子一眼,声音冰冷地命令道: “够了。走。” 大火在江府各处熊熊燃起,映红了凉州的半边夜空。曾经显赫一时的江氏府邸,在火光与血腥中化为一片焦土。两百五十余口,除了正在军营的江煦和那几个被刻意放过的妇孺,灰飞烟灭。 郑猛带著三十几个兄弟,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决绝地,消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凉州的追捕如同天罗地网,却再也网不住这群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余满腔愤恨的孤魂野鬼。几经辗转,他们在远离凉州、靠近冀州太行山脉支脉的黑风岭,寻到了这处易守难攻的断崖险地,落草为寇。 郑猛望著险峻的山势,眼中死水般的沉寂。他用力抹去脸上溅上的、早已凝固的暗沉血块。 “从今往后,再无西凉军校尉郑猛。” “只有黑风寨……” “大当家。” 第99章 情有可原? 郑猛那嘶哑的声音在简陋的堂屋里迴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痂里抠出来的,带著铁锈般的腥气。当他终於吐出最后一个字,瘫软在地时,屋內仿佛连空气都凝滯了 陈锋眉峰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著茶杯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他出身现代,见惯了人性的复杂与灰暗,可郑猛的遭遇,仍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叶青鸞早已侧过脸去,眼眶通红,贝齿紧紧咬著下唇,强忍著不让泪水滑落。她自幼生在侯府,锦衣玉食,从未经歷这般残酷的世道、这般绝望的人生。她无法想像,一个人要经歷怎样的苦难,才能从一个热血报国的青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唯有叶擎苍,依旧风轻云淡,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 过了许久,叶擎苍才轻轻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凝滯的空气。 “小子,”叶擎苍的目光落在陈锋身上,“该听的,你都听到了。现在,说说看吧,这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话一出,原本陷入绝望的郑猛,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求生的光芒。 他顾不得浑身的伤痛,挣扎著匍匐到陈锋脚边,再次砰砰砰地磕起头来,声音悽厉而绝望: “陈公子!陈大人!您行行好!高抬贵手!饶……饶我这条贱命!” “小的……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啊!走投无路了!我爹……我爹死得惨!我妹……我妹她才十四岁……”他声音哽咽破碎,血泪混杂的污浊泪水淌了满脸,“这世道!这世道它就是吃人的!你不狠,就得被別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我……我只是想活命!我只是为了报仇雪恨!天杀的那个江离不死,我死也不会瞑目啊!您明鑑!小的也是……也是为了自保啊!若非被逼到了绝路,谁愿意去当土匪?谁愿意去杀人?!”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哀嚎,试图唤起陈锋的共鸣: “公子!小的知道自己错了!落草为寇,做了不少错事!可……可那是以前!小的愿意改!求陈公子高抬贵手,饶小的一条狗命吧!小的以后……以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不!小的可以参军!对!小的可以重新入伍!小的有些身手,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以前是小的糊涂!小的愿以军功赎罪!只求陈公子……给小的一个机会啊!” 他哭喊著,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便渗出了血跡,混合著脸上的污垢,显得格外可怜。 陈锋沉默著,目光在郑猛涕泪横流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开,眼神明灭不定,似乎陷入了某种挣扎。叶青鸞终於坐不住了,带著一丝恳切的意味看向叶擎苍:“父亲……” “打住!”叶擎苍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抬手打断:“青鸞!老夫说过,此番处置,全凭陈小子做主!他说放,老夫便放!他说杀,老夫亦不阻拦!你莫要多言!” “侯爷!陈公子!饶命!饶命啊!”郑猛一听,磕头磕得更快更重,额头的皮肉早已磨破,鲜血混著地上的灰尘,在地上留下污浊的印子,“小的愿意做牛做马……” 叶青鸞看著陈锋紧抿的嘴唇和沉凝的侧脸,再看看地上如同濒死野兽般哀鸣的郑猛,眼中那丝哀求之色更浓。 叶擎苍的目光在陈锋和女儿之间扫了个来回,最终沉声下令:“来人!” 守在门口的两名亲卫立刻掀帘而入。 “先把郑猛带下去,严加看管。等候陈公子发落。”叶擎苍吩咐道。 “是!”两名亲卫如狼似虎,一左一右架起瘫软的郑猛。 “不不不!侯爷!陈公子!再给我一次机会!饶命……饶……”郑猛双腿拖在地上,声音悽厉地嘶喊著,充满绝望的挣扎被强行拖拽著消失在门外,只剩那悽惶的尾音在院子里迴荡,渐渐微弱下去。 屋內重新安静下来,沉重的气氛却並未散去。叶青鸞看著郑猛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最终颓然坐回椅子上,低头不语。 叶擎苍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放下杯子,目光再次投向陈锋,打破了沉默: “人带走了。现在,没外人了。说说吧,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叶青鸞也看向陈锋,眼神复杂。 陈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他的目光落在虚空,思绪如同潮水般翻涌。 郑猛的遭遇,无疑是悲惨的。杀父之仇,辱妹之恨,被军中同僚和上官欺压,被世道逼入绝境……这些,都足以激发出一个人內心最深处的绝望和疯狂。他能理解郑猛的恨,也能理解他那份被逼无奈的挣扎。 可是……他所做的一切,真的只是为了復仇和自保吗? 陈锋的脑海中,浮现出清河村无辜村民被土匪杀死的画面,浮现出那些房屋被烧毁,粮食被抢走的情景…… 那份同情,那份理解,在这一刻,似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回侯爷,小子思量再三。这郑猛……罪该万死,屠灭江家满门,落草为寇后劫掠四方,手上沾染无数无辜者的鲜血,此罪不容赦!”他顿了顿,话锋微转,“然而……其早年遭遇,父亲被杀,幼妹受辱自尽,参军报国反遭构陷,身陷死地……桩桩件件,实乃令人扼腕唏嘘。小子斗胆……亦觉其走上绝路,乃是被这吃人的世道一步步逼迫所致,算得上……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叶擎苍猛地截断陈锋的话,声音不高,却像平地炸起一声惊雷。 “可笑!” 叶擎苍猛地站起身,重重一拍桌子! “砰!” 茶盏震颤,茶水四溅。 叶擎苍缓缓站起身。他身形本就高大,此刻站起来,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瀰漫开来,整个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滯了。 叶青鸞的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微微发白。她太熟悉父亲这种状態了,那是动怒的前兆,让她瞬间想起了幼时在练武场上被父亲用鞭子严苛督促、稍有懈怠便挨抽的恐怖记忆。 “假仁假义!”叶擎苍怒声呵斥,每一个字都带著雷霆万钧之势,震得人耳膜生疼,“被逼无奈?!他郑猛哪里被逼无奈了?!” 叶擎苍一步步走向陈锋,靴子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是哪处无奈?是因为他空有一身武艺、满腔热血,却只能在尸山血海里搏命,九死一生才混了个校尉,而那江离,只因有个好叔叔,便能尸位素餐、作威作福?” 陈锋脸上冷汗涔涔,被那股威压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咬牙诚实道:“是……小子……的確是这么想的!” 叶擎苍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陈锋眼底:“是因为他看不惯那江离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愤而出手阻拦,结果反被革职,贬到先锋营去送死?” “是!”陈锋深吸一口气,强行顶著那股威压,再次坚定地点头。 叶擎苍又逼近一步,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几乎要將陈锋淹没:“还是因为他好不容易挣扎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得了马威將军一点赏识,日子刚有盼头,转眼间,老父被杀,幼妹被辱自尽,家破人亡?!” 每一个质问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陈锋的心上。叶青鸞张了张嘴,嚅囁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敢说。陈锋感觉自己像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住,后背沁出冷汗,双腿都有些发僵。 他强自镇定,迎著叶擎苍那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挺直了腰背,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异常清晰:“是!侯爷所言……字字属实。小子……正是这般想的!郑猛作恶多端,其行当诛!但其……前半生际遇之悲惨,確也令人……不胜唏嘘。” 叶青鸞在一旁看著陈锋被父亲的气势压得如此狼狈,却依旧敢于坚持己见,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敬佩。她张了张嘴,想为陈锋说句话,但最终还是不敢开口,只是嚅囁了一下,再次缩了缩脖子。 叶擎苍走到陈锋面前,紧紧盯著他的眼睛,那双锐利的虎目仿佛要將他看穿。 两人对视良久,气氛紧绷。 “哈哈哈!”叶擎苍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压力。他用力拍了拍陈锋的肩膀,力道之大,让陈锋晃了一晃。 “好小子!有种!”叶擎苍眼中竟多了几分欣赏,“知道老子不爽你这话,还敢硬著脖子说出来!就冲这份胆气,有点意思!” 他收回手,转身踱了两步,笑声收敛,语气变得沉缓而深长:“不过……你还是太年轻!看事情,看得太浅!” 第100章 何为公平? 叶擎苍转过身,目光扫过陈锋和叶青鸞:“你是不是觉得,这世道忒操蛋?有真本事的,拼死拼活才能爬到半山腰,那些个含著金钥匙出生的王八羔子,生下来就在山顶上?觉得这不公?” “呵,老夫不否认。”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著几分自嘲,又带著不容置疑的坦荡:“那些个达官显贵,豪门世家,生来就有的特权,就是比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多!就比如青鸞!” 突然被点名的叶青鸞微微一怔。 “她是我叶擎苍的女儿!”叶擎苍的声音带著一股傲然,“她初入行伍,起步就是正六品的都尉!没过多久,就进了我叶家军最精锐的赤羽营,直接当上校尉!根本不用像那些大头兵一样,从小卒子开始一刀一枪地往上挣!你是不是也觉得,老子这就是徇私舞弊?就是任人唯亲?就是大大的不公?!” “侯爷,这……”陈锋一时语塞。 “这什么这!”叶擎苍大手一挥,直视陈锋,语气坦荡得近乎粗豪,“老夫明白告诉你!是!老夫就是徇私了!又如何!” 这理直气壮的一句,把陈锋和叶青鸞都震住了。 “男儿提头闯荡,沙场搏命,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叶擎苍的声音鏗鏘有力,“老夫这把老骨头,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从最底层的小兵,一步一个血脚印,才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底层的苦,老子尝过!” 他的目光落在叶青鸞身上,带著毫不掩饰的护犊之情:“如今老夫有这个能力,能让自己的孩子不必再受那番苦楚,能让他们更快地展露才华,將一身所学报效国家,为何不用?” “难道要老夫眼睁睁看著自己的女儿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底层挣扎,浪费韶华?” “有能力,有门路不去用,非要让孩子故意在底层挣扎,美其名曰『歷练』?”叶擎苍嗤笑一声,满脸的不屑,“那不是歷练,那叫蠢!那叫迂腐!那叫不负责任!” 陈锋低头思索,叶擎苍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让他那些模糊的“不公”念头,变得清晰而立体。是啊,作为父亲,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少走弯路,能有更好的前程? “老夫承认,一开始將青鸞送入叶家军,担任都尉,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公』。”他走到叶青鸞身边,语气缓和了些,眼中带著毫不掩饰的骄傲:“但之后,老夫便没再插手过!她能凭藉军功进入赤羽营,甚至升为校尉,全凭她自己的本事!她每一次立功,都是实打实的战绩,都是用血和汗换来的!若不是老夫为了让她不过於骄傲自满,压著她的功劳,她的功绩早就可以封为將军了!” “不信?”叶擎苍的目光扫向门外,仿佛能穿透营帐看到赤羽营的將士:“你大可以去问问赤羽营那帮骄兵悍將!看看他们服不服她叶青鸞!谁他娘的不服气,行啊!拿出同等的军功来!老夫立刻给他向朝廷请封个中郎將乾乾!” “爹爹……”叶青鸞没想到父亲会在外人面前,而且是陈锋面前,如此夸讚自己,脸上顿时泛起两朵红晕,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 叶擎苍没理女儿的小情绪,看向陈锋,眼神锐利:“所以,陈锋!上位者提拔自己的至亲,要看怎么提!若是靠著裙带关係,只知吃喝嫖赌的紈絝废物,硬要塞到关键位置上,那就是祸国殃民!该杀!” 他话锋一转:“但若只是给有真才实学、有抱负的孩子一个更高的起点,一个施展才华的平台,让他少走些弯路,这有何不可?!老夫看,是天经地义!” “再说了,是金子总会发光!郑猛他不是抱怨被贬斥,被军中同僚欺压吗?可他最后不还是被马威將军看重,提拔为自己的亲卫,甚至重新当上了校尉吗?不要说什么要是在此之前就战死了呢?” “至於说什么『万一在发光之前就战死了呢』?”叶擎苍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漠然,“那是他的命!是运气!“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死了,那只能说明他运气不好!说明他本事不够!” 一番话,如同疾风骤雨,又似重锤击鼓,將陈锋之前的想法砸得七零八落。这並非强词夺理,而是叶擎苍以他半生戎马、站在权力高处的视角,撕开了另一层面纱,露出一个更加赤裸、却也更加现实的逻辑——资源、起点、家族庇荫,本身就是实力的一部分。 陈锋听得心神震动,他无法反驳,因为叶擎苍的话,句句在理,直指人心。他確实被叶擎苍这番话说服了。 …… 叶擎苍走回主位坐下,端起茶杯。杯已空。 他瞥了一眼女儿,发现叶青鸞正微微低著头,秀眉紧蹙,显然还沉浸在父亲刚才那番“起点论”的衝击中,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空了的茶杯。 叶擎苍举著空杯的手尷尬地顿在半空,眼神示意了一下女儿的方向。 叶青鸞毫无反应。 他又加大幅度地晃了晃空杯。 叶青鸞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叶擎苍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一旁的陈锋看著这一幕,差点没忍住笑出来。谁能想到威震北疆的镇北侯,此刻会被自家女儿忽视得如此彻底?他强忍著笑意,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极其自然地走到叶擎苍身边,为他將空杯斟满。 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终於惊醒了叶青鸞,她猛地抬头,正好看到陈锋结束添茶的动作。再看看父亲那举著茶杯、脸上带著一丝不自在的表情,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俏脸腾地一下更红了,带著几分赧然和侷促。 “咳!”叶擎苍故作威严地咳嗽一声,隨即恢復了那副威严的模样。他端起陈锋为他斟满的茶杯,放在唇边掩饰性地轻咳了两声,还不忘瞪了终於回过神来的叶青鸞一眼。 叶擎苍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杯中的茶,仿佛用这杯茶重新凝聚了气势。他放下杯子,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 “小子,別觉得老夫太过冷漠刻薄。这世道,就是这么回事!” “接著说那郑猛。”他目光再次落在陈锋身上,“你认为他为了被欺辱的女子出头,反被贬斥实为不公,是吗?” 陈锋点头。 第101章 三大罪 “可笑!”叶擎苍再次冷哼一声,语气中带著一丝不屑,“你可知,军营之中,军令如山?” “郑猛当时,身为士卒,擅离职守,此为罪一!私闯上官营帐,此为罪二!出手打伤同袍,造成营內混乱,动摇军心,此为罪三!” “三条大罪!桩桩件件,皆触犯军规铁律!若是在老夫军中,就凭他这三条,老夫当场就能下令將他推出辕门,军棍打死!以正军威!以儆效尤!”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哼!不过老夫军中,也绝不可能出现那种欺男霸女的畜生!若真有此等败类,老夫必亲手將其梟首示眾,以正军法!” “可是……”叶青鸞听到此处,忍不住壮著胆子小声插了一句,但看到父亲凌厉的眼神扫来,声音又弱了下去,“难道……难道就眼睁睁看著那江离作恶……却无动於衷吗?那女子……何其无辜……”她虽然怕父亲,但骨子里的侠义让她忍不住辩驳。 叶擎苍瞪了女儿一眼,叶青鸞缩了缩脖子,嘟起嘴,却还是不满地看了陈锋一眼,仿佛在说:『你看,我爹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无动於衷?”叶擎苍嗤笑一声,没理会女儿的小动作,他看著陈锋,“老夫几时说过要无动於衷?!老夫说的是,做事前要动脑子!要考虑后果!郑猛他身在军营,须知军营禁令,军法无情!他可曾想过,他脑子一热,衝动行事,后果会如何?!” “他也没想过,那江家势大,他若是惹恼了江离,他的家人,他的老父亲和年幼的妹妹,又该怎么办?!他什么都没有考虑,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那不叫勇者!那叫莽夫!那叫蠢货!”叶擎苍越说越气,语气中充满了对郑猛这种不计后果行为的鄙夷。 “那江离的確该揍!该杀!但他不该在军中揍!更不该以那种蠢笨的方式去行事!” “找个月黑风高夜,寻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叫上三五过命的兄弟,趁那畜生落单之时,给他套上麻袋!狠狠地打!打断他的腿!打折他的肋骨!就算当场打死都无所谓!反正没人知道是谁干的!” “可他没有!什么都没有考虑,就那么蠢笨地冲了上去!那他被贬斥,被惩罚,也只能说是活该!咎由自取!”叶擎苍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一番话,如同当头棒喝,让叶青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想起了自己父亲平时教导的那些军中谋略,那些隱忍与布局,瞬间明白了郑猛的愚蠢之处。 “至於郑猛的父亲被杀,妹妹被辱,”叶擎苍又抿了一口茶,这才继续说道“这確实令人唏嘘。但仔细想来,这后果,不是他自己当初的莽撞所致吗?!若是他小心行事,哪怕偷偷杀了江离,哪还会有这种惨剧发生?” 他目光深邃地看著陈锋:“无权无势,根基浅薄,就別想著去招惹那些惹不起的人!若是真招惹了,也绝不能大张旗鼓地反抗,而是要暗中悄悄解决!有勇无谋,只会导致全军覆没!郑猛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叶擎苍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穿了陈锋和叶青鸞心中那点因同情而生的迷雾,露出了残酷而清晰的因果链条。叶青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神中原本的同情变得有些复杂。 “至於最后”叶擎苍的语气陡然转冷,眼中透出寒光,“他屠灭江家满门,看似快意恩仇,实则愚不可及,遗祸无穷!” “你可知道,他为了杀江离,在军营里放的那把火,烧的是什么?”叶擎苍的声音沉重下来,“烧的是大军粮草!” 叶青鸞闻言,脸色也变了变。 “你可知道,当时正值凉州军与楼兰大军对峙的关键时期?!西线战事胶著,每一粒粮食都关乎將士性命,关乎凉州存亡!而马威將军刚刚中毒身亡,西凉军內部因为马虎、马龙兄弟夺权內斗,本就人心惶惶,军心不稳!” 叶擎苍猛地站起身,眼中燃烧著怒火: “就在这內忧外患、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这郑猛,为了私仇,竟然在军营里放火!烧了凉州军本就不多的粮草!” “陈锋!你知不知道那一把火意味著什么?!”他指著陈锋,声音带著一种痛心疾首的悲愤,“意味著前线数万將士,可能因为缺粮而溃败!意味著凉州城的百姓,可能因为守军无力,而沦为楼兰铁蹄下的羔羊!意味著无数家庭,將因为这场大乱而破碎!” 叶青鸞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带著一丝颤抖:“女儿……女儿记得。凉州军中曾有消息传来,那年冬天……凉州军因粮草短缺,减员大半,冻死、饿死者不计其数……凉州城內,更是饿殍遍地……甚至……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 她说不下去了,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后怕。 陈锋也是心头巨震!他只知道十多年前楼兰曾大举入侵,最终被挡在了凉州城外,却从未知晓这其中还有如此惨烈又令人髮指的內情! 叶擎苍沉重地点点头:“没错!若非楼兰国內也恰逢內乱,无力扩大战果!要不是凉州城的百姓,深明大义,毁家紓难,把自己最后一点口粮都凑出来支援前线……” 他顿了顿,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凉州!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沦陷在楼兰的铁蹄之下了!” 叶青鸞的脸色彻底白了,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如今凉州军人数虽然回復了不少,但想来大多是后来新加入的新兵,战力远不如当年。 “这才是郑猛烧粮造成的真正恶果!”叶擎苍的声音如同寒铁,“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恩怨!他差点毁了整个凉州!葬送了凉州数十万百姓!” “再说他屠灭江家满门。”他看著脸色发白的陈锋和叶青鸞,继续拋出更沉重的事实:“江离该不该死?该死!他爹江泽,纵子行凶,为官不正,该不该杀?也该杀!”叶擎苍的语气斩钉截铁,“可那江家上下二百五十余口!难道个个都该死?!” “那里面有多少人?”叶擎苍的声音带著嘲讽,“有多少是签了卖身契,身不由己的奴婢?有多少是靠著在江家做活,才能养家餬口的工匠、僕役、厨娘、匠?这些人,你郑猛认识吗?他们跟你有什么仇?跟你爹、你妹的死有什么关係?” 他看向叶青鸞和陈锋:“这些人,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父母要奉养?没有自己的妻儿要抚育?没有自己的姐妹要保护?!” 第102章 江家遗孤 上 “所以,他说的什么只是为了报仇,纯属无稽之谈!”叶擎苍冷哼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他那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恨,是在享受杀戮的快感!他已经彻底入魔了!” 这话如同惊雷,震得叶青鸞和陈锋哑口无言。是啊,那些无辜的下人……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叶擎苍看著两人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他拋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且,你以为他郑猛和他手下那帮所谓『兄弟』,屠灭江府时,就只是杀人了事?” 叶擎苍的声音如同淬了冰:“事后官府查验尸体,在不少女子的尸身上……发现了被凌辱姦杀的痕跡!仵作验得清清楚楚,作不得假!” “什么?!”叶青鸞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噁心,“他……他竟然……”她不敢置信,那个讲述自己悲惨遭遇时让她心生怜悯的郑猛,竟会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她之前竟还为他求情! 叶擎苍冷冷地瞥了女儿一眼:“怎么?刚才不还觉得他情有可原吗?现在又觉得他该死了?” 叶青鸞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愧难当,只能尷尬地低下头:“女儿……女儿之前不知这些……” 陈锋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他沉声道:“如此说来,这郑猛所言『只是为了復仇』,纯属砌词狡辩!其行径,已与禽兽无异!” “那郑猛当时也许没有亲自动手参与姦淫,但他也没有阻止,更没有惩罚那些犯下兽行的手下!他只是冷眼旁观!”叶擎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至於他最后放过的那几个孩童妇人……” 他发出一声嗤笑,带著浓烈的不屑: “在老夫看来,更是虚偽得可笑!若他能硬起心肠,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老夫或许还能赞他一声『梟雄本色』,心够狠,手够黑!可他偏偏又动了那点无谓的妇人之仁!” 叶擎苍的声音斩钉截铁,带著一种洞穿世情的冷酷: “留下活口,便是留下无穷后患!便是为日后埋下祸根!这非但不是善心,反而是最愚蠢、最致命的错误!老夫杀伐一生,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首鼠两端、既想做恶人又捨不得那点虚名的偽善之辈!” “侯爷明鑑!”陈锋深吸一口气,心中那点纠结已被叶擎苍犀利如刀的分析彻底斩断,“小子受教了!之前確是目光短浅,只看到了他悽惨的一面,未曾看清其行事之卑劣,更未想到其所作所为遗祸之深广!这郑猛,死不足惜!” 叶青鸞也用力点头,眼神坚定。 叶擎苍看著两人终於扭转的態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讚许。他话锋一转,带著一丝高深莫测: “你可知,老夫为何对这黑风寨甚至郑猛的过往,都了如指掌?” 陈锋心中一动:“莫非……不只是因为侯爷麾下斥候精锐?” “呵呵,”叶擎苍捋了捋短须,嘴角勾起,“斥候探子固然重要,但要想將一个山寨的底细摸得如此通透,岂是外人短时间能做到的?自然是有內应!” 他对著门外朗声道:“无情,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个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著一袭黑衣,腰间佩刀,眼神锐利,周身散发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 他走进来后,目光先落在叶擎苍身上,恭敬地抱拳行礼:“父亲。” 隨即,他的目光转向叶青鸞,那冰冷如铁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叶青鸞看到此人,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无情?无情……啊!你是关无情!无情哥哥!”她声音带著一丝激动,快步上前。 关无情那张冷峻的脸上,在看到叶青鸞时,僵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几分,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但那笑意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復了冷漠的表情,他对著叶青鸞微微点头。 被唤作无情的冷峻青年看向叶青鸞,那冰封般的脸上,极其罕见地融化开一丝极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如同冬日暖阳掠过冰面,转瞬即逝,又恢復了惯常的冷漠。他对著叶青鸞微微点了点头。 叶擎苍起身,走到那年轻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带著难得的温和笑意,介绍道:“这是关无情,老夫的义子。” 他看向叶青鸞,语气带著追忆:“小时候,他跟青鸞一起在老夫身边习武,算是一起青梅竹马。” “是啊!”叶青鸞用力点头,眼眶都有些湿润:“六年前无情哥哥你突然就不见了,我问了爹爹好几次,爹爹都只说无情哥哥去执行任务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告诉我……我……我还以为……” “哈哈,”叶擎苍笑著接话,“可不是吗?那会儿天天缠著老夫问『无情哥哥去哪了』,得不到回答,还放声大哭,甚至在地上打滚,非要无情哥哥回来……” “爹——爹!”叶青鸞羞得满脸通红,跺著脚打断了父亲的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关无情那冷峻的脸上,此刻也浮现出了一丝温情的笑容。他的目光落在叶青鸞那张羞红的脸上,眼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但很快便收敛了。 “噗……”一旁的陈锋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没想到英姿颯爽的叶青鸞,小时候还有这样一面。 叶青鸞恼羞成怒,猛地扭头,狠狠剜了陈锋一眼,一步跨到他身边,伸出两根纤纤玉指,精准地掐住陈锋腰间一块软肉,用力一拧! “嘶……疼疼疼!”陈锋猝不及防,痛得倒抽一口凉气,连连討饶,“姑奶奶饶命!错了错了!我不笑了!” 叶青鸞这才冷哼一声,鬆开了手,脸上红晕未消,气鼓鼓地坐回原位。 看著两人这旁若无人的小动作,关无情目光微凝。 “咳哼!”叶擎苍咳嗽两声,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回正题,“好了,说正事。无情六年前离开侯府,正是奉老夫之命,潜入这黑风寨做臥底。” 他看向关无情,眼中带著讚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那时节,黑风岭还不过是冀州眾多山匪中不起眼的一股。架不住这孩子软磨硬泡,铁了心要去,老夫这才点头应允。没想到,如今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六年前?”陈锋敏锐地捕捉到关键:“那时黑风寨在冀州眾多山匪中,似乎並不算特別强大的一股?为何选它?而且……”他看向关无情,“关兄似乎与这黑风寨……或者说与郑猛,有旧怨?” 叶擎苍讚许地看了陈锋一眼:“不错!心思够细。黑风岭当时的確只是眾多山匪势力之一,冀州官府也並未將其视为心腹大患。至於为何选它……” 关无情上前一步,对著叶擎苍恭敬地抱拳:“父亲,此事……还是让孩儿自己来说吧。” 叶擎苍頷首:“也好。” 关无情转过身,面对著陈锋和叶青鸞。他那双冰冷的眸子深处,翻涌起压抑多年的痛苦和刻骨的仇恨,声音却依旧维持著一种冰冷的平静: “我与郑猛,的確有仇。不共戴天之仇。” 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因为,我姓江。我本名,江无咎。我是江煦的侄子,江泽的……次子。”。我,就是当年江家——侥倖活下来的人之一。” 第103章 江家遗孤 下 叶青鸞瞬间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你……无情哥哥……你是江家……”她一直以为关无情是孤儿。 关无情看向叶青鸞,冰冷的眼神中终於流露出一丝歉疚:“抱歉,青鸞。义父收留我时,为免牵连,也为了彻底与过去割裂,便让我改姓为关,取名无情。並非有意瞒你。” 叶青鸞连忙摇头,急切地说:“无情哥哥,你不用道歉!青鸞明白!青鸞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她看著关无情,眼神真挚而坚定,“在青鸞心里,无论你姓什么,你都是青鸞从小认识的那个无情哥哥!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关无情冰冷的心湖,因叶青鸞这句毫无保留的信任而狠狠一颤。他嘴角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息:“多谢青鸞妹妹。” 陈锋则从最初的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他理了理思绪:“原来如此。江兄……那后来,江家覆灭之后,你们……” “是。”关无情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冷,“我叔叔江煦,当时在军营,侥倖逃过那场屠杀。马龙將军控制局面后,彻查此案,江家过往种种劣跡,欺压百姓、纵容子弟、收受贿赂……桩桩件件,皆被翻出!军法如山!本该处斩!”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念在其多年戍边,確实有些苦劳,最终……杖六十,革除一切军职,永不敘用。” “杖六十……对养尊处优惯了的他而言,已是重刑。”关无情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身上的伤,心里的恨,加上失去权势后的世態炎凉……没过多久,他便伤势恶化,鬱结於心,死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看到了六年前那一片断壁残垣和遍地狼藉:“郑猛当夜,確实没有杀尽江家满门。他放过了几个妇人孩子,其中大部分,都是江府的下人奴僕。真正姓江的,活下来的,只有我和……我那当时年仅六岁的妹妹,江怜。” 关无情的脸上,终於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悽然和悲愴。 墙倒眾人推。 江家这棵大树轰然倒塌,无论曾经是巴结奉承的,还是被欺压过的,都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扑了上来。府中值钱的东西被哄抢一空,连稍微像样点的桌椅板凳都被搬走。 他和妹妹江怜,像两条被丟弃的野狗,被那群面目狰狞的人粗暴地赶出了曾经的家门,丟在了凉州城冰冷的大街上。 从云端跌落尘埃。 昔日锦衣玉食的江家少爷小姐,转瞬成了无家可归、任人唾弃的乞丐。 乞討? 凉州城里,谁不知道他们是江家的余孽?鄙夷、厌恶的目光如同芒刺。他端著破碗,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远远避开,像避瘟疫。偶尔有施捨,不是餿臭的剩饭,便是故意丟在地上的铜板,只为看他像狗一样爬过去捡。 最难熬的是飢饿。 肚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绞般的疼。妹妹江怜饿得直哭,声音像小猫一样微弱。他只能去城郊的乱葬岗附近,和真正的野狗抢食。那些野狗眼中冒著绿光,呲著獠牙对他低吼。 他挥舞著捡来的木棍,瘦小的身体爆发出野兽般的疯狂,只为从野狗嘴边抢下半块沾著泥土、早已腐败发硬的饼子……那腐臭的味道,他至今记得。 有一次,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看到街边几个半大孩子手里拿著热腾腾的包子。他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为首一个胖墩墩的男孩,认出他是江家那个“小杂种”,故意把包子丟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然后指著那团沾满泥土和脚印的残渣,囂张地大笑:“喏,江少爷,你的饭!吃啊!怎么不吃?” 一股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怒火瞬间衝垮了理智。关无情——那时的江无咎,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狼,嚎叫一声扑了上去,狠狠一拳砸在那胖墩的脸上! 换来的,是第二天在阴暗的巷子里,被七八个比他高壮的少年围住。拳头、脚、石块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他的头上、背上、肚子上……他蜷缩在地,死死护住头脸,鲜血模糊了视线。恍惚中,他听到那些人的叫骂:“敢打我们老大?江家的孽种!打死他!”“呸!活该!” 剧痛和眩晕如同潮水般袭来,意识渐渐模糊。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冰冷的地面贴著脸颊,刺骨的寒意。身上的骨头似乎都断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黏稠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世界只剩下黑暗和剧痛。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妹妹……怜儿怎么办? 万幸,他命硬。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冰冷的黑暗中醒来。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骨头像散了架。但他没死。 求死的念头曾一闪而过。但想到那个怯生生、只会依赖他的妹妹怜儿,想到她惊恐的眼神和饿得直哭的样子,他只能咬碎了牙,將所有的屈辱和痛苦咽回肚子里。他挣扎著爬起来,扶著墙,一步步挪回他和妹妹临时棲身的破庙角落。 “哥哥……你的脸……”妹妹江怜看到他满脸血污的样子,嚇得小脸惨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摇摇头,想扯出一个笑容安慰妹妹,嘴角的伤口却疼得他吸了口冷气。他紧紧抱住妹妹瘦小的身体,声音嘶哑:“怜儿不怕……哥哥在……” “那天之后,我就明白了。在凉州,我们活不下去。留在这里,我和妹妹迟早会被他们打死、饿死、或者被野狗拖走” 几日后,他勉强能走动,便带著妹妹混在逃荒的人流里,跌跌撞撞离开了凉州城。像两条真正的丧家之犬,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一路向东,漫漫长路,风餐露宿。目標只有一个:活下去。 他们混在形形色色的流民中,像两片微不足道的落叶,飘到了冀州地面。流浪了一年多,终於离开了凉州那片伤心地,江无咎心中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然而,希望如同肥皂泡,转眼就破碎了。 第104章 无情之恨 那天,他拖著疲惫的身体,好不容易在外面乞討到半块还算乾净的饼子,揣在怀里,迫不及待地跑回他们临时歇脚的一个废弃的土地庙。 “怜儿!看哥哥给你带什么回来了!”他兴奋地喊著,推开破败的庙门。 庙里空空荡荡。 只有角落一堆勉强算是被褥的破草堆,孤零零地摊在那里。 妹妹不见了。 关无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冰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 “怜儿?”他声音发颤,衝进庙里,不大的空间一目了然。 “怜儿!怜儿!”他发疯似的喊著妹妹的名字,声音在破庙的残垣断壁间迴荡,只有寒风呼啸回应。 那一刻,天塌了。 他像一头彻底失去幼崽的困兽,衝出破庙,在陌生的城里疯狂找寻。街巷、桥洞、废弃的房屋……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他抓住每一个遇到的人,语无伦次地比划著名妹妹的身高、样貌,声音嘶哑绝望。回应他的只有摇头、怜悯或者冷漠。找了三天三夜!嗓子喊哑了,脚上全是血泡!可妹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痕跡都没有留下。 他跑到衙门口,想击鼓鸣冤。刚靠近,就被凶神恶煞的衙役用棍棒驱赶:“滚开!哪来的小叫子!官府重地,也是你能来的?再敢聒噪,打断你的狗腿!”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瘫坐在冰冷的衙门外石阶上。几天几夜的疯狂寻找和绝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刺骨的寒冷和更深沉的黑暗,吞噬了他。 …… “够了无情。”叶擎苍低沉的声音响起,看著义子那痛苦的模样,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气:“好了无情,后面的事,让为父来说吧。” 关无情身体微微一颤,猛地从那段冰冷绝望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中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被强行抹去,重新变得冷硬。 “后来的事……”叶擎苍接过话头,声音沉稳,“情走投无路,在冀州城街头绝望之时,正好遇见老夫的轿子经过。他当时状若疯魔,拼命衝到轿子前面,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老夫帮忙寻找妹妹。” 叶擎苍的目光落在关无情冷峻的侧脸上:“老夫见他可怜,又听他所诉遭遇,便派人去寻。可惜……人海茫茫,终究没能找到他妹妹的踪跡。后来得知他本是江煦之侄,江泽之子……” 叶擎苍顿了顿,语气带著一丝复杂的感慨:“老夫见他虽然年纪小,骨子里却有一股狠劲和韧性,根骨也不错,又无依无靠……便將他收在身边,做了义子,改名关无情。” 旁边的关无情终於完全平復下来,他抬起头,眼神恢復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沙哑地说: “郑猛杀死我那畜生爹和畜生哥哥,我並不怪他!因为他们……他们確实该死!。甚至……觉得杀得好!他们死有余辜!” “但是!”他猛地握紧双拳,指节泛白,“但是!他!不!该!杀!我!的!母!亲!更不该……在杀她之前……” 关无情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乎在强忍著什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凌辱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濒临疯狂的痛苦:“还有我妹妹怜儿!她如今生死不明!这一切,都是拜郑猛所赐!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无情哥哥……”叶青鸞眼中含泪,声音哽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无法想像,自己记忆中那个沉默可靠、对自己照顾有加的无情哥哥,竟然背负著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 关无情深吸一口气,看著叶青鸞通红的眼睛,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反过来安慰她:“妹妹不必如此。都过去了。” 他的目光扫过叶擎苍,带著深深的感激:“如今,我有义父收留教导,授我武艺,又有青鸞妹妹这般待我如亲兄长的妹妹,已是老天垂怜……”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陈锋身上,眼神锐利:“更何况,郑猛如今已在掌中!只要此獠伏诛,我……也算是对得起惨死的母亲,对得起生死未卜的妹妹了。” 陈锋只觉得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有震撼,有同情,更有对郑猛行径的强烈愤怒。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他站起身,对著关无情,深深一揖:“关兄遭遇,闻之令人痛彻心扉!是小子愚钝,之前竟还对那郑猛存有一丝妄念,以为其情有可原……实在惭愧!” 关无情伸手扶住陈锋的手臂,阻止他行礼:“陈兄弟言重了。郑猛过往的经歷,確实悲惨,足以令人动容。换成任何人,身处他的境地,都未必不会生出滔天恨意。” “但是!”他声音冰冷,充满了不屑,“悲惨的遭遇,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向更弱者举起屠刀的理由!更不是他肆意践踏无辜、发泄兽性的藉口!他屠戮江府妇孺,他手下奸淫掳掠,他落草为寇后劫掠乡邻……这与他曾经痛恨的、欺辱他的江离、江家,又有何本质区別?!” 他直视著陈锋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重锤: “被强者践踏,便转头將刀刃挥向更弱的无辜者……这样的人,其行可诛!其心……更该诛!” 关无情说完,只是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叶青鸞听得脸色煞白,她之前对郑猛的同情,在关无情这番话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幼稚。 陈锋也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关无情说得对。 郑猛的悲惨遭遇,確实值得同情。但那绝不是他为恶的理由,更不是他屠杀无辜的藉口。 “所以,侯爷叫我来此,便是为了让我看清这一点?”陈锋看向叶擎苍,沉声问道。 叶擎苍放下茶杯,眼中带著讚赏,缓缓点头:“是,也不是。这世道,从来就没有绝对的黑白。但即便身处泥沼,也当坚守本心,不可將自身之痛,转嫁於无辜。否则,你与那些你所憎恨之人,又有何异?” “你才华横溢,又胸怀大志,註定不是池中之物。”他目光深邃地看向陈锋,“老夫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变成那样的人。” 第105章 俘虏的处置 “小子,该作出决定了。”叶擎苍沉声道,其他人也都等著他的回答。 陈锋没有立刻开口,只是沉吟片刻,转头看向一旁始终沉默的关无情。 关无情对上陈锋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怔。旋即,他瞬间明白了陈锋那无声的决断!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激动猛地衝上心头!他猛地转向叶擎苍,那双总是冰冷死寂的眼眸里,此刻燃烧著压抑了太久的火焰,是期盼,是恳切,更是刻骨的仇恨即將得报的炽热! 叶擎苍捋了捋短须,看著关无情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既然陈小子做出了决定,无情……你就去吧。” “是!父亲!”关无情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带著压抑不住的嘶哑和激动,重重地抱拳行礼。他双目通红,眼底泛著血丝,那是积压了六年的血海深仇,终於得以宣泄的狂热。 他猛地起身,再次对陈锋拱了拱手,声音虽然沙哑,却带著一种沉甸甸的郑重和感激:“多谢陈兄成全!此恩,无情铭记!” 话音未落,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堂屋,脚下的步子带著一种疾风骤雨般的决绝,朝著关押郑猛的牢房方向走去。 屋內,叶青鸞看著关无情离去的背影,轻轻嘆了口气。她虽然同情郑猛的遭遇,但听过关无情更悲惨的过往,以及郑猛所做下的那些丧尽天良的恶事,心中那份同情早已消散。她只是低声自语:“也许……这就是自作自受吧。” 叶擎苍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陈锋沉默无言,只是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试图压下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复杂情绪。 …… 待关无情的身影彻底消失,叶擎苍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在陈锋身上:“小子,黑风寨的贼首已定。那剩下的山匪,你又作何打算?” 叶擎苍手指敲了敲桌面,將话题转向更实际的层面。“依老夫看,这些亡命之徒,手上沾满无辜百姓的鲜血,不如一併斩首示眾,以儆效尤,也好安抚饱受山匪之苦的冀州百姓。” “回侯爷,小子以为,斩草除根固然痛快,但这些贼匪,若能善加利用,或可变废为宝。”陈锋缓缓开口,语气沉稳,“直接杀了他们,固然能大快人心,但却太过浪费了。” “哦?”叶擎苍挑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说说你的想法。” 陈锋站起身,走到屋子中央,思路清晰:“其一,这些山匪中,未必都是十恶不赦之徒。黑风寨以郑猛、周远为首,其中许多嘍囉,或为生计所迫,或被裹胁上山,手上未必沾满无辜者的鲜血,直接处死,有失公允,也易让百姓认为朝廷过於酷烈。” “其二,”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有力,“一次性处死剩余之人,除了泄愤,於国於民有何实际益处?这剩下的百来號人,皆是壮劳力。杀了,无非一堆白骨,还得劳烦官府收拾,於国於民无益。而冀州之地,北邻大元,虎视眈眈。城墙年久失修,烽燧多有残破,防御工事亟待加固。” 叶青鸞听到这里,眼睛微微一亮,忍不住插话道:“陈锋的意思是,让这些山匪……去做苦役?” (请记住1?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不错。”陈锋看向叶青鸞,给了她一个讚赏的眼神,叶青鸞被他看得微微一赧。“小子建议,不若设一个『改造营』。” “改造营?”叶擎苍和叶青鸞同时出声,对这个新鲜词感到好奇。 “正是。”陈锋解释道,“將这些降匪收押於营中,统一看管。派兵丁严加看守。然后,让他们去干最苦最累,却又最需要人力的活计!” 他走到墙壁旁,手指在空中虚划:“比如,加固冀州北部边关的城墙烽燧!开凿通往要塞的山道!挖掘护城河!疏通河道以利灌溉!甚至……在合適的地方屯田,为前线提供军粮。” 他看向叶擎苍,眼神明亮:“此乃一举多得之策!其一,让他们用血汗为自己的罪孽赎罪,只要不死,总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其二,省下了朝廷徵发民夫徭役的沉重负担,大大减轻了百姓的劳役之苦,百姓必然感念朝廷恩德。其三,这些亟需的防御工事、基础建设得以快速推进,实为增强冀州乃至北境防御的上佳之选!何乐而不为?” 叶擎苍听得频频点头,眉宇间那丝惯有的杀伐之气渐渐被思索和讚赏取代。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著,显然在认真权衡利弊。 “爹,我觉得陈锋此法甚好!”叶青鸞也兴奋地点点头:“既能严惩恶徒,又给了他们一线改恶向善之机,更能实实在在为冀州出力。这些山匪中,不少也是被裹挟或走投无路才落草的。全杀了……確有不教而诛之嫌。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出力赎罪的机会,或许……真能挽救一些人。再者,正如陈锋所言,冀州北线防御吃紧,確实需要大量人手加固。用这些戴罪之身,总好过徵发本就疲敝的百姓。” 陈锋补充道:“青鸞说的是。另外,改造营中可设奖惩规矩。做工勤勉、表现良好者,可减其劳役期限,甚至最终刑满释放;若有作乱、怠工者,立斩不饶!如此,既可令其有盼头,也能严明法度,维持秩序。” “刑满释放?”叶青鸞有些犹豫,“他们毕竟是匪寇,若放他们出去,再作乱怎么办?” “青鸞所虑甚是。”陈锋点头,“所以,改造营中,必须有严格的规矩。表现优异者,可减刑。表现恶劣者,则加重刑罚。刑满释放时,需有当地官府保举,且定期考察。若再犯事,则绝不轻饶,直接处死!” “这……”叶青鸞有些动摇。 “侯爷!”陈锋看向叶擎苍,语气诚恳:“流民滋生,匪患不止,是如今大乾的一大顽疾。与其一味杀戮,不如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有机会重新做人。如此,方能长治久安。” 叶擎苍再次摸了摸鬍鬚,沉思许久。他看向陈锋,眼中带著深意:“你这小子,心怀仁善,却又手段狠辣,当真让老夫刮目相看。” 他忍不住站起身,在屋內踱了两步:“既能惩罚其罪,又能废物利用……啊不,是变废为宝!大大减轻百姓徭役之苦!这可比老夫那砍脑壳的法子高明多了!如今北元蛮子虎视眈眈,冀州城防確实急需加固,各处要塞也需整飭!这个『改造营』,正是时候!” “只是砍掉的確太浪费了啊!”他看著陈锋,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你小子,脑子转得就是快!老夫这莽夫,只想著痛快復仇,却没想到这般深远!” 第106章 被嚇晕 “侯爷英明!”陈锋拱手道。 叶擎苍摸著鬍鬚,哈哈大笑:“非也非也,是陈小子你英明!你这法子,深得老子……咳,深得本侯的心!” 正事议毕,陈锋紧绷的神经终於鬆了下来。连日来的殫精竭虑、彻夜未眠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他轻轻晃了晃有些昏沉的头,强打起最后一丝精神,对著叶擎苍抱拳道:“侯爷若无其他吩咐,小子便先行告退了。” 叶擎苍点头应允:“嗯,去吧,好生歇息。” 陈锋拱手告辞,刚转过身准备迈步。叶擎苍的声音却又从身后传来: “老夫知道你文采斐然,武艺不俗,更有经世济民之才。但是……你看事情,还是太简单了些。这世间万物,並非非黑即白,更多的,是黑白夹杂!” “黑白夹杂?”陈锋准备离开的身子猛地定住,咀嚼著这四个字,缓缓转回身。 “没错!”叶擎苍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半凉的茶,“就如那郑猛。他方才声泪俱下,將过往说得那般悽惨详细,你以为他只是倾吐冤屈?不!他是故意的!他是要用他那点『白』,勾起你的同情怜悯,让你觉得他情有可原,从而饶他一命!” 他呷了一口冷茶,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跪地磕头,哭喊求饶,说得何其诚恳?你以为他是真心悔悟,认识到自己的罪孽了吗?不!他是知道自己死期將至!他在做最后的挣扎!” 陈锋闻言,浑身一震,如同醍醐灌顶!他瞬间想起了前世特种兵生涯中,那些被他抓获的毒梟、恐怖分子。他们面对死亡时,也曾装出一副可怜相,声泪俱下地求饶,试图博取同情,以求一线生机。 叶青鸞也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低头沉思父亲的话,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原来,人心可以如此险恶狡诈? “评判一人,岂能只听他一面之词?”叶擎苍放下茶杯,目光如炬:“需得纵观其行,细察其跡,明辨其心!郑猛!他的『白』,早已被他亲手泼上的『黑』掩盖殆尽!他父妹的遭遇值得同情,但这绝不能成为他后来屠戮无辜、奸淫掳掠、为祸一方的理由!这两者,是两码事!万万不可混为一谈!” 叶青鸞在一旁听得心头髮颤,默默垂下了头,显然也被父亲这冰冷的剖析震撼到了。父亲说的没错,自己之前,確实太过天真。 陈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叶擎苍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他的精神壁垒上。支撑他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似乎也被抽空了,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 “小子,老夫望你谨记今日之言!莫要太过天真!这世道险恶,人心复杂。你若是不改你这仁慈之心,不学会分辨善恶,迟早会害了你自己,更会连累你身边至亲至信之人!”他目光落在叶青鸞身上,又转回陈锋,语气意味深长:“若是如此,老夫……又怎能放心將青鸞交託於你?” “爹爹!”叶青鸞猛地抬头,瞬间霞飞双颊,又惊又羞!她万万没想到父亲竟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 然而,她羞恼的惊呼尚未完全出口,异变陡生! 陈锋身体晃了晃,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陈锋!”叶青鸞大惊失色,一个箭步衝上前,在陈锋即將摔倒的瞬间,一把將他稳稳地揽入怀中。 叶擎苍也愣住了,看著软倒在女儿怀里的陈锋,下意识地喃喃道:“不会吧?老夫的女儿就这么嚇人吗?一听要交给你就被嚇晕了?”他脸上满是错愕。 “爹——爹!”叶青鸞又急又羞更添气恼,抱著陈锋,衝著父亲跺脚喊道:“您胡说些什么呀!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看看他怎么了!”” “咳咳!”叶擎苍连忙收敛了表情,快步上前,一边搭脉检查陈锋的状况,一边嘴里还不忘嘀咕:“为父这不是担心你的婚姻大事吗?你都二十了,眼瞅著就要成老姑娘了还没个著落!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嗯,一个肯吃亏……咳,一个如此优秀的小子,为父怎么能放过?” “爹爹!”叶青鸞羞恼地跺脚,“还不是冀州那些所谓的才子,和金陵之中的那些个废物差不多!只会吟风弄月,风雪月,却毫无志向!一个个身子骨更是弱得不行,简直风一吹就倒!” “所以啊!”叶擎苍打断女儿的话,脸上带著一丝得意,“为父才看好这陈锋不是?他多符合你的要求啊!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还身子骨硬朗,风吹不倒,你就是再怎么折腾他,他也能顶住……” “爹!” “好了好了!”叶擎苍连忙止住话头,认真检查了一下陈锋的脉象,鬆了口气:“这小子无事。就是这几日忧思过度,劳累过度,休息不足,所以才力竭晕倒。让他好好睡一阵就好,等他醒了,再给他稍微补一补就行。” “不过这小子有些肾虚,得多补补……嗯……”看著女儿紧抱著陈锋那副紧张心疼的模样,叶擎苍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什么误会就敞开了说,別等后悔了就迟了!” 叶青鸞的脸更红了,假装没听懂父亲话里的调侃,低头费力地將陈锋扶正,一咬牙,竟是將陈锋直接以一个標准的“公主抱”姿势打横抱了起来!动作虽然有些吃力,但她习武之人的底子还在,倒也抱得稳稳噹噹。 叶擎苍看著女儿那小心翼翼、视若珍宝般抱著陈锋的样子,內心复杂极了。一边是“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终究要被拱了”的酸溜溜,一边又是“女儿总算遇见个靠谱归宿”的老怀宽慰。他只能摸著鬍鬚,望著女儿抱著陈锋离去的背影,长长地、长长地“唉……”了一声。 待叶青鸞抱著陈锋离开,脚步声远去后,屋子里安静下来。过了片刻,虚掩的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穿著普通亲卫甲冑的身影闪身进来,反手又將门轻轻合上。 叶擎苍对此似乎毫不意外,已经坐回了主位,正拿起自己那半杯残茶,准备喝完。 “你这老傢伙,武艺倒是没忘光。”叶擎苍头也不抬,淡淡说道。 那亲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清癯的面容,赫然正是吏部侍郎陆明轩!他脸上带著一丝疲惫,眼神却极为清亮。 他也不客气,几步上前,一把抢过叶擎苍手里的茶杯,仰头就將那半杯残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可累死老夫了!”陆明轩擦了擦嘴,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107章 药补? “还不是你自己要来的,说什么好久没动,身子快生锈了!而且……”叶擎苍一脸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你这老不羞的!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可比我小上三岁吧?怎地比我还老態龙钟?这半杯茶,你喝得倒是痛快!” “计较这么多干嘛?不就喝了你半杯茶吗?”陆明轩毫不在意地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舒坦地伸展了下四肢:“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精力旺盛,一把年纪了还舞枪弄棒的!” 叶擎苍笑了笑,也不再计较。他重新给自己和老友各倒了一杯茶,然后正色道:“老陆,你觉得此子如何?” 陆明轩端起茶杯,细细品味著老友泡的茶,片刻后才道:“此子……当真不凡!文能出口成章,武能以村兵对抗匪寇,排兵布阵有章法,身手亦是了得。至於他的性子……”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果决,却不残忍。有仁慈之心,却不失锋芒,容易被人心表象所惑。还需多加磨礪。” “那又如何?”叶擎苍摇头,眼中带著一丝满意,“老夫倒是很满意他这一点。若是他听完郑猛的遭遇,还真能做到无动於衷,那老夫反而觉得他太过铁石心肠。那样的话,纵有天大的本事,老夫也不会真心相待。他能有此纠结,说明他本性良善,有仁爱之心。” 陆明轩笑了:“要是那样,你也不敢將你那宝贝女儿交给他了,是吗?” 叶擎苍一愣,隨即有些不爽地瞪了陆明轩一眼。 他虽然的確看好陈锋,也觉得这小子与自家女儿颇为般配,但一想到自己辛苦养大的白菜,要这么拱手送给旁人,心中还是有些不爽。 “哼!说正事!”叶擎苍转移话题,语气严肃了几分,“黑风寨被剿灭的消息,你已经上报朝廷了?” 陆明轩看著老友这难得一见的“女儿奴”模样,忍俊不禁,也不点破,顺势岔开话题:“好了好了,说正事。黑风寨被灭、匪首郑猛伏诛的消息,我在前天就以密信上书陛下了。” “前天?”叶擎苍微微一怔,“还未拿下郑猛,你就如此篤信陈小子能成?”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陆明轩坦然一笑:“相信陈锋只是其一。我更相信的是,镇北侯叶擎苍亲自出马,区区一个黑风寨,岂有拿不下之理?” “你啊……”叶擎苍无奈地摇了摇头,隨即又道:“这么说来,陈锋这小子,很快就要被召去金陵了?” 陆明轩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应该是的。如今大乾內忧外患,正是用人之际。陛下求贤若渴,若是得知陈锋之才,定然会將其召入京城,委以重任。” 叶擎苍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哎,也不知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陆明轩知道老友的担忧。金陵城,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涌动,派系林立,步步惊心。陈锋虽有才华,但毕竟毫无根基,一个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復。 “叶兄不必忧心。”陆明轩宽慰道,“陈锋小友颇为聪慧,亦有自保之力。更何况,我会想办法让他拜入徐老丞相门下。如此一来,也算多了一层保障。” “徐老丞相?”叶擎苍摸了摸鬍鬚,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徐文远吗?的確,他虽然不再任职,但毕竟是三朝元老,文坛泰斗,天下文人之首。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其他人想动陈锋,也得看著他的面子。有他庇护,陈锋在金陵,总算能少些危险。” 陆明轩点点头,语气沉重起来:“如今大乾內忧外患,陛下虽有心振作,但朝中党爭不休,各地豪强林立,起义反叛层出不穷。北有大元蛮子对冀州虎视眈眈,西南有大楚盯著,西北还有楼兰不时骚扰凉州边境。东部沿海,倭寇袭扰不断,民不聊生。” 他长嘆一声:“这天下,风雨飘摇啊!陛下急需人才,特別是像陈锋这般,文武双全,有才干有胆识的年轻人,才能为大乾力挽狂澜。老友,你我皆是大乾臣子,当尽力为陛下分忧,为这天下百姓谋求一线生机!” “不过……”陆明轩眼中又添了几分忧虑,“陛下虽然求贤若渴,但其性多疑,尤其是对那些功高盖主之人……” 叶擎苍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隨即又化为无奈和惋惜。 “老陆,你我兄弟,就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叶擎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顶著!咱们能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本分!” …… 不知昏睡了多久,陈锋只觉得浑身骨头都睡酥了。他满足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每一个关节都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股久违的神清气爽充盈四肢百骸。 “夫君!你醒了!”一道带著惊喜和浓浓鼻音的女声在床边响起。 陈锋偏过头,只见妻子林月顏正坐在床边,一只手撑著脸颊打瞌睡,被他起身的动作惊醒,此刻正揉著有些朦朧的睡眼,待看清他確实醒了,那双眼眸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填满,泪水毫无徵兆地就滚落下来。 陈锋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弄得措手不及,连忙坐起身,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月顏,別哭別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了这是?” “奴家……奴家没事……”林月顏一边哭一边摇头,“奴家只是……只是高兴……夫君睡了足足两天两夜啊!如今已是……已是第三日傍晚了!若不是青鸞姐姐告知奴家,说夫君只是太过睏倦,身体並无大碍,奴家……奴家怕是……怕是……”她再也说不下去,一头扎进陈锋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傻瓜,我这不是没事吗?”陈锋心疼地搂紧她,轻轻拍抚著她的背,柔声安慰:“乖,不哭了,都过去了。你瞧瞧我,精神不是好得很吗?来头老虎都能一拳打死!” 林月顏在他怀里抽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下来。陈锋这才鬆开怀抱,轻声问道:“我……我是怎么回来的?青鸞和侯爷他们呢?” “夫君……是青鸞姐姐將你送回来的。”林月顏抬起头,脸上还带著泪痕,却带著一丝感激,“她之前也和奴家一起守在你身边。直到今天上午,侯爷的亲卫来通知她有急事,她才回冀州城去了。” “这么久?”陈锋点点头,心中对叶青鸞的感激又深了一层,“难怪我觉得有点饿。”他笑著准备下床。 “夫君等等!”林月顏连忙按住他,“奴家去给你端汤来,青鸞姐姐临走时特地开了方子,让厨房燉的滋补汤,要你醒了务必喝下。” 看著妻子匆匆跑向厨房的背影,陈锋心头微暖。不一会儿,林月顏就端著一个汤盅,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夫君,快趁热喝了。”她將汤盅递到陈锋手里,满眼期待。 陈锋笑著揭开盅盖,一股浓烈甚至有点冲鼻的药材气味扑面而来。他低头一看盅里的內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第108章 男人不能说不行! 只见那浓稠的汤水里,赫然漂浮著几段形態可疑的暗红色柱状物,还有几片形状古怪的根茎切片和几片茸毛未褪尽的薄片,混杂著一些他不认识的药材。 这气味,这品相…… 陈锋的脸瞬间就黑了,额角青筋都忍不住跳了跳。他抬起头,看向正一脸羞涩又期待地望著他的林月顏,几乎是咬著牙问道:“月顏……这……这药方,是叶青鸞开的?” 林月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更红了,轻轻点了点头:“嗯,青鸞姐姐说……说夫君此番是心神损耗过巨,加上熬夜伤了……伤了元气根基,身子虚弱,需要大补……所以开了这方子……” “什么身子虚弱!我这几天只是用脑过度,加上熬夜太多,只需要多休息即可!哪里需要补身子?”陈锋哭笑不得,“你看看这都是什么!虎鞭!淫羊藿!鹿茸!肉蓯蓉!这……这都哪跟哪啊!你夫君我看起来像是『肾虚』的样子吗?”他觉得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 林月顏的脸色更红了,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几乎能滴出血来。她听到陈锋的质问,眼神不受控制地,悄悄地,往他两腿之间扫了一眼,隨即又飞快地收回,低著头,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那……那夫君这几个月来……为何……都……都不碰奴家?” 她说得极轻,越说声音越低,几乎要埋进自己胸口里。 陈锋耳力极好,还是听清了。他愣了愣,隨即失笑。 看著妻子那含羞带怯又隱含幽怨的小模样,陈锋所有的鬱闷、不解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又有点“恼火”的复杂情绪。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邪气的弧度。 “好哇!原来我家月顏是怀疑为夫不行了?”陈锋突然坏笑一声,猛地站起身,不等林月顏反应过来,猿臂一伸,直接將她拦腰抱起! “呀!”林月顏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陈锋抱著她轻盈的身子,將她压倒在床上,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水润含羞的眼眸:“小妖精,敢质疑你夫君的雄风?哼哼,看来是为夫最近太忙,冷落你了!今晚……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林月顏被他压在身下,听著他这露骨的话,羞得眼睛紧紧闭起,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俏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咬著下唇,却並未挣扎,只是將滚烫的脸颊偏向一边,一副任君採擷、予取予求的温顺模样。 就在这满室旖旎、春情暗涌的时刻—— “月顏姐姐!发生什么事了?我听到你叫……”就在这旖旎升温、一触即发的当口,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关小雨那充满活力的声音和身影同时闯了进来! 她看清屋內景象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只见她亲爱的月顏姐姐正被她崇拜的锋哥哥以一种极其“霸道”的姿態牢牢压在身下,两人衣衫虽还齐整,但那姿势……那气氛…… 她那双杏眼瞬间瞪得溜圆,小嘴张成了“o”形,小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几乎冒出蒸汽! “啊——!”关小雨一声尖叫,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但那声音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原地蹦了一下,语无伦次地嚷道:“嘿嘿……月顏姐姐!锋哥哥!那啥……你们继续!继续哈!当我不存在!我什么都没看见!”喊完,她头也不回地,以一种近乎逃跑的速度冲了出去,还“贴心”地反手把门给……带上了! “小雨!”林月顏的羞窘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尖叫一声,猛地扯过旁边的锦被,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蜷缩成了一只煮熟的大虾米。 “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她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带著哭腔的哀鸣。 门外,关小雨拍著剧烈起伏的小胸脯,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小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小雨姐姐?怎么了?你的脸好红!”顾柔正好走到门口,看到关小雨这副模样,好奇地问道。 关小雨一把拉住顾柔的胳膊,不由分说就把她往外推,神秘兮兮又带著点小兴奋地压低声音:“嘘!小声点!没什么没什么!小柔妹妹,我们现在千万別进去打扰他们!月顏姐姐和锋哥哥他们……正忙著给你造小侄女玩呢!” “造……造小侄女?”顾柔先是一愣,隨即反应过来,一张清秀的小脸也腾地一下红透了!她虽然未经人事,但关小雨这话的意思,她哪能不明白!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羞得她恨不得也找个地方躲起来。 “什么小侄女?”不远处,顾修远的声音传来,他正带著厉、沈二人走过来,脸上带著疑惑,“里面到底发生啥了?陈哥醒了没?!” 关小雨和顾柔同时伸出手拦住他。 “哥!”顾柔又羞又急地跺脚。 “哎呀,顾大哥,现在真不能进去!”关小雨也使劲把他往外推。 一旁的厉北辰反应极快,一看两女这神色,再联想到刚才关小雨红著脸跑出来的样子,心中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迅速上前一步,一把拉住顾修远的胳膊,將他扯到一边,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只见顾修远那张原本写满“求知慾”的脸,先是茫然,接著是震惊,然后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眼神变得极其古怪,看向紧闭的房门,露出了一个男人都懂的、意味深长的猥琐笑容:“咳!陈哥真是……这个……精力旺盛啊!刚醒就……咳咳,龙精虎猛,龙精虎猛!佩服佩服!多日未曾……是该好好……疏通疏通!哈哈,哈哈哈!” “行了行了!咱们都散了吧!別打扰陈哥休息!”顾修远大声招呼著,率先带著厉北辰和沈墨白以及几个凑热闹的村民,自觉地走开了。 “走咯!走咯!小侄女!”关小雨拉著顾柔,也一溜烟地跑远了,嘴里还小声地念叨著。 听著屋外几人的脚步声和压抑的笑闹声彻底远去,陈锋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他俯下身,轻轻扯了扯裹著林月顏的被子,戏謔道:“好了,娘子,他们都走了。” 被子里的林月顏毫无动静。 陈锋又拉了一下,被子裹得更紧了。他哑然失笑,稍微用了点力气,把被子抢开。 林月顏立刻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露出的耳朵和脖颈都红彤彤的,娇嗔的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都怪你!都怪你!这下好了……奴家以后……以后可怎么去见小雨妹妹和小柔妹妹啊?还有顾大哥他们……丟死人了!” 陈锋看著她这副羞愤欲绝的小模样,只觉得可爱极了。 他笑著拿开她捂脸的手,看著她因害羞而更加水润动人的眼眸,柔声道:“傻瓜,这有什么?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恩爱亲密些,天经地义!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哪个敢乱嚼舌根子?” 低头,在她耳边轻语:“夫人,你刚才说,这几个月我为何不碰你?” 林月顏娇躯一颤,羞得恨不得再次钻进被窝。 “夫君……”她声音微弱。 “嘘。”陈锋食指轻抵她的朱唇,眼神炽热而温柔,“现在,为夫就告诉你,为什么。” 他低下头,吻了上去。 夕阳透过窗欞,洒在床榻上。屋內,春色无边。 第109章 战斗,爽! 日上三竿,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欞,在陈锋的床榻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缓缓睁开眼,只觉浑身舒泰,精神饱满,仿佛连日来的疲惫都隨著这一觉彻底消散。他满足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每一个关节都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他侧头看向身旁,林月顏仍旧沉睡。她侧臥著,墨发如瀑般铺散在枕上,俏脸微红,眉黛轻蹙,呼吸均匀而绵长。那娇弱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惜。陈锋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上她柔顺的髮丝。 他想起昨夜的疯狂。自从穿越以来,他一直忙於生计,忙於应对各种麻烦,而且他也以为林月顏对那事充满了抗拒。所以夫妻之间,虽有温情,却从未真正跨越那道界限。 昨夜,林月顏那羞涩又主动的娇媚,彻底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欲望。他仿佛化身为一头飢饿的猛兽,將她吞噬入腹。她在他身下娇吟,颤抖,从最初的羞怯抗拒,到后来的热情回应,再到最后的连连求饶,声声入耳,都化作他征服的號角。 他就像一头被关押许久、终於被释放的猛兽,將所有压抑的情感,所有的爱意,都化作了最原始的衝动,在林月顏身上尽情宣泄。 林月顏一开始还能承受,但隨著时间的推移,她的低泣渐渐变成了求饶,娇媚的呻吟也变得断断续续,那一声声“夫君……饶了奴家吧……奴家受不住了……”在陈锋听来,却像是最动听的催情曲。 他將她“杀”得丟盔卸甲,再起不能,直到她彻底昏睡过去,他才意犹未尽地將她搂入怀中,沉沉睡去。 陈锋看著她此刻仍在沉睡的娇憨模样,虽然心疼,但那份身为男人的骄傲,却也忍不住在心底悄悄膨胀。 那碗“十全大补汤”,他虽嘴上嫌弃,最终还是在林月顏关切又羞赧的目光中,捏著鼻子灌了下去。后果嘛……就是苦了这小妮子。想起她最后连声求饶、梨带雨的模样,陈锋又是心疼又是得意,忍不住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 『这下,总该知道为夫的『实力』了?』他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得意,『哼,什么“为何不碰奴家”?分明是为夫对你太过怜惜!如今看来,往后得好好“疼爱疼爱”我的好娘子了!』 轻手轻脚地起身洗漱,穿戴整齐,推门来到院中。 刚推开院门,就看到顾修远、厉北辰、沈墨白三兄弟,以及关小雨和顾柔,正坐在院子里的小石桌旁閒聊。 “陈哥!你可算出来了!”顾修远眼尖,一眼就看到陈锋,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挤眉弄眼地调侃道:“陈哥,嫂子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 陈锋老脸微不可察地一热,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摆摆手:“月顏她……昨夜受了点风,身子有些不舒服,还在屋里休息呢。你们声音小点,別吵著她。” “哦——『受了点风』啊!”顾修远故意拉长了声调,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然后凑近陈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带著几分夸张的敬佩,低声赞道:“陈哥!真是厉害啊!昨天刚醒,精力就这么旺盛!嫂子那身子骨,平日里就柔弱,陈哥您……悠著点啊,別把嫂子累坏了!哈哈!” 陈锋被他调侃得又羞又恼,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厉北辰在一旁跟著嘿嘿直笑,那表情不言而喻。沈墨白依旧话少,但脸上也憋著笑,微微点头。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关小雨眨巴著大眼睛,看看陈锋,又看看顾修远他们,一脸天真好奇:“顾大哥,你们在说什么呀?月顏姐姐生病了吗?严不严重?我要进去看看她……”说著就要往屋里跑。 “小雨姐姐別去!”顾柔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小脸早已红得像熟透的虾子。她虽然年纪小,但被王大疤瘌卖到青楼里时,没少见到那些腌臢事。虽然她不愿回想,但有些污秽的画面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所以她对男女之事,比同龄人懂得要多。 听到哥哥他们的调侃,还有关小雨那懵懂的追问,此刻又羞又窘,低声道:“月顏姐姐……在休息呢,咱们別去打扰。” “啊?”关小雨被拉住,有些茫然,看看面红耳赤的顾柔,又看看一脸坏笑的顾修远和厉北辰,再看看神色略显尷尬的陈锋,迟钝的小脑袋似乎终於反应过来点什么,小脸也“腾”地一下红了,赶紧捂住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不敢再看陈锋。 陈锋看著几人这反应,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故作严肃地咳嗽两声:“行了行了!都小声点!月顏脸皮薄,让她好好歇著。再胡说八道,小心我让你们去改造营体验生活!” 这句“改造营”的威胁果然有效,顾修远和厉北辰立刻收敛了夸张的笑容,沈墨白也正了正神色。 “陈哥发话,兄弟们哪敢不从!”顾修远笑嘻嘻地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调侃的小插曲过去,气氛轻鬆了些。陈锋目光转向厉北辰,带著点戏謔的笑意:“北辰,怎么样?前些天打扫战场,有没有『大赚一笔』?” 厉北辰一愣,隨即明白陈锋指的是他带人搜刮黑风寨残匪尸首和遗落兵刃的事,老脸顿时一红,尷尬地搓了搓手:“陈哥说笑了……哪有什么大赚。就是……就是把那些山匪身上的傢伙什儿、还能用的甲冑、腰间的碎银子什么的归拢归拢,想著多少能弥补点村子里的损失。这不,刚跟沈墨白盘完帐。”他说著,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沈墨白。 沈墨白连忙接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陈哥,帐目都记清楚了。除了破烂实在用不了的兵刃准备回炉,其余完好的刀枪弓弩、皮甲铁片,都分门別类入库了。还有银钱,也清理乾净入了公帐。” “那孙叔那边呢?”陈锋继续问道,“这次能贏,多亏了他打造的武器弓弩!他打造这些还挪用了其他客人的材料,至少先帮他把挪用的部分补上,別让人家吃了亏。”” “这个陈哥放心!”厉北辰嘿嘿一笑,拍著胸脯保证厉北辰立刻挺起胸膛:“那必须的!孙叔可是头功!缴获的那些战利品都先紧著他挑,让他隨便用!不够的部分,豆腐工坊那边这个月的盈余,我也第一时间拨过去补上了!孙叔乐得合不拢嘴,这两天带著孙胜埋头打铁,说要將没完成的单子儘快结束!” 第110章 见周远 陈锋满意地点点头。孙康是村里的大功臣,绝不能亏待。 接著,他看向沈墨白,神情认真起来:“墨白,村子里有什么损失没有?房屋可有受损?村民们可有財物被劫?有的话,一律用工坊的钱补上!如果村民们有什么损失,也一併补偿!” “村子里倒是没什么损失,侯爷的亲卫和咱们的民兵守得好,黑风寨那些山匪都没有打进来。”沈墨白的脸色却沉重下来:“但是……村民们无一死亡,可很多村民都受了伤。侯爷虽然派了不少大夫来村子里帮忙救治了,但有好几个村民断手断脚,怕是……怕是日后都难以乾重活了。” 院子里一时沉默下来。关小雨和顾柔都低下了头,顾修远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陈锋心中也是一沉,一股沉重的负疚感涌上。他攥紧了拳头,深深吸了口气:“重伤致残的弟兄,都是为保护清河村流的血。工坊的收益,优先保障他们以后的生活!每人每月……至少按照壮劳力顶格的工钱发放!他们的家眷,工坊优先安排轻便的活计。墨白,这事你亲自盯著办,绝不能让他们流血又流泪!” “是!”沈墨白用力点头,“陈哥放心!我记下了!章程我会儘快擬出来!” “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刀剑无眼,战场上哪能没有伤亡?总好过被山匪打进来屠村,鸡犬不留!”顾修远上前一步,重重拍了拍陈锋的肩膀:“陈哥,你別自责。没人怪你。大家也都明白,这是为了保卫自己的村子。本来陈哥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去冀州城里享清福,或者去金陵出人头地,却留了下来,跟咱们一起保护村子。要是没有陈哥,咱们清河村,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鬼样子呢!”他看著陈锋,眼神诚挚,“咱们留下来一起拼命,是因为这是咱们自己的家!该护著!” “是啊!”厉北辰也附和道,“陈哥,要不是你,我们兄弟几个现在还在王大疤瘌手底下当狗腿子呢!顾柔妹妹也……”他看了顾柔一眼,顾柔低头,有些羞涩。 “是啊!锋哥哥!”关小雨走到他身边,小嘴叭叭地说,“你就是咱们村的大英雄!没有你,我们怕不是早就被土匪抓走了!” 顾柔也小声道:“陈大哥……是好人。” 连最沉默的沈墨白也道:“陈哥,大傢伙儿都念你的好。” 眾人的安慰让陈锋心头暖了些,他点点头:“好,大家的这份情,我陈锋记下了。”他话锋一转,“对了,修远,那黑风寨的二当家,那个叫周远的书生,怎么样了?还关著呢?” 顾修远立刻道:“关著呢!就在孙叔家旁边那个废弃的地窖里,锁得牢牢的。这傢伙被关进去后,倒是不吵不闹,整天发呆,送饭也吃,就是不爱搭理人。陈哥你打算怎么处置他?是送去给侯爷,还是……” 陈锋摆摆手:“此人是个有些本事的,我去和他谈谈。”他想起叶擎苍提及郑猛伏诛的事,“对了,还有件事,那郑猛……已经死了,被侯爷手下的人处死了。本想把他带回来让乡亲们出出气……这事,你们回头帮我跟村长说一声,替我道个歉,免得大家有所怨言。” “这有什么!”顾修远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既然是侯爷下的令,那也没办法。只要那廝死了就好!管他怎么死的呢!死了就是最好的!” 厉北辰也点头:“对!只要那郑猛死了,就是大快人心!反正他死了,咱们清河村就太平了!” “行。”陈锋看了看天色,“那就这样,大家各自忙去吧。工坊那边,墨白你多费心。修远,你留下,带我去见见那个周远。” “得嘞!”顾修远应道。 “锋哥哥,我去看月顏姐姐!”关小雨一听,立刻兴奋地叫道,拔腿就要往陈锋屋里冲。 “哎呀!”顾柔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关小雨,小脸通红地把她往外拽:“小雨姐!別去!月顏姐姐还在休息呢!”她悄悄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红著脸瞪了一眼关小雨,小声提醒:“你忘了……你忘了昨天……你不是说……” 关小雨被她一提醒,瞬间想起昨日那尷尬的场面,小脸也跟著红了起来,但她嘴硬:“我……我就是去看看月顏姐姐醒了没嘛!” “不行不行!现在不是时候!”顾柔死命拉住她,两人小声地爭执著,最终被顾柔连拉带拽地拖走了。 陈锋看著两个小丫头吵闹著远去,忍不住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陈哥,现在去见周远吗?”顾修远问道。 “嗯,走吧。”陈锋收敛笑容,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 清河村的“牢房”,其实就是村子中央一个废弃多年的老地窖,经过简单的加固和改造,勉强能用来关押犯人。地窖口用厚重的木板盖住,上面还压著几块大石头。 如今地窖里只关押了周远,其他人都由叶擎苍关到“改造营”里进行人格修復了。 “打开吧。”陈锋示意。 看守的村民费力地挪开压石和木板,露出一个向下延伸、仅容一人通过的昏暗入口,一股混杂著潮湿泥土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顾修远点燃一盏烛灯,率先弯腰钻了进去,陈锋紧隨其后。 下了几级土阶,地窖空间略微宽敞了些,但也十分逼仄。借著昏黄的灯光,陈锋看到了被锁链锁在角落木桩上的周远。 他穿著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污跡的儒生袍,身形单薄,形容枯槁,脸上带著明显的憔悴和未癒合的伤痕。脚腕和手腕都被铁链锁著,活动范围很小。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空洞麻木的眼睛。看清来人是陈锋时,那麻木中才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隨即又恢復了死寂。 陈锋打量著这个落魄的书生。顾修远將烛灯掛在旁边一个凸起的木橛上,自己则抱著胳膊,靠在地窖入口的土壁旁,眼神锐利地盯著周,。 “二当家,好久不见。”陈锋走下台阶,在地窖中央站定,居高临下地看著他。 第111章 司空见惯浑閒事 周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陈公子,別来无恙。没想到,你这清河村,竟是臥虎藏龙之地。周某输得不冤。” “你確实输得不冤。”陈锋淡淡道,“周远,你本是个秀才,熟读四书五经,满腹才华。却甘与匪为伍,为虎作倀。可曾想过,你如今这般境地,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周远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声音更哑了些:“呵……是啊,咎由自取。也好,也好……这样死了,也好过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像狗一样挣扎。” “成王败寇,周某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你?”陈锋冷笑一声:“杀你容易。但你以为,一死了之,就能洗清你身上的罪孽?就能弥补你所犯下的过错?就能让你心安理得地去地下见你的父母亡魂?” 周远那原本麻木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盯著陈锋。 陈锋將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道:“周远,你本是个秀才,从小聪明过人,满肚子四书五经。可惜考运不济,乡试多次没考上,又遭逢变故。武邑县令周监生,勾结豪强,霸占你家產,气死你爹娘,还把你妹妹卖进了勾栏院,反手又给你安了个通匪的罪名。你气不过,才投了郑猛,助其壮大黑风寨,只为求他助你报仇,救你妹妹。可我说的,可对?”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周远闻言,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瞬间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隨后有恍然大悟,“也是,有侯爷在,这点消息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如何知道,你无需理会。”陈锋语气平静,“我只问你,你甘心就这样死?” “甘心?哈哈哈……”周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一介书生,十年寒窗,自认不敢说经天纬地之才但也算满腹经纶,可乡试屡试不第!家產被周扒皮夺走,父母离世,我那……我那唯一的妹妹小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痛苦,“他让我家破人亡……” “我不甘心!我恨!我恨这世道不公!”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陈锋,“恨那周扒皮丧尽天良!恨那些当官的有眼无珠!恨我自己无能!可那又如何?郑猛答应替我救出妹妹,替我报仇!我为他出谋划策,壮大黑风寨!可结果呢?他壮大了,却只想著自己快活!我妹妹的消息,他敷衍了事!我的血仇,他推三阻四!最后……最后我只打听到,小芸她……被一个江南的商人赎了身,做了那人的妾室……” 周远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妾室……呵呵……总比在勾栏里强吧?至少……她或许还活著?我这个做兄长的……真是个废物!废物啊!”他用带著锁链的手,狠狠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地窖里一时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铁链的晃动声。 一旁的顾修远,听到周远提及妹妹的遭遇,眼神明显波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眼睁睁看著妹妹顾柔被王大疤瘌强行带走,卖入青楼的绝望。若非陈锋力挽狂澜……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看向周远的目光里,那份冰冷的敌意中,也掺杂了一丝同情。 陈锋静静地看著情绪崩溃的周远,等他发泄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周远心上: “周远,你的遭遇,確实令人唏嘘。家破人亡,骨肉分离,是人间惨剧。” 周远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但是,”陈锋话锋陡然一转,眼神锐利如刀,“这就是你助紂为虐、残害无辜的理由吗?清河村的百姓,他们招谁惹谁了?他们难道没有父母妻儿?” 他紧盯著周远骤然缩紧的瞳孔,声音带著凛冽的寒意:“你恨周监生强取豪夺!恨他逼良为娼!可你帮郑猛打家劫舍,强征『保护费』,动輒伤人,这和你恨之入骨的周监生,有何不同?只不过他披著官皮,你披著匪衣!本质上,你们都是在吸食百姓的血肉!甚至,郑猛的黑风寨,手段可能比周监生更加酷烈!你手上沾染的无辜鲜血,难道就比周监生少吗?” 周远如遭雷击,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著,想反驳,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说郑猛敷衍你,不帮你救妹妹,不帮你报仇?”陈锋步步紧逼,“那你呢?你为被你们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復仇了吗?你为那些被你们打伤打残的村民討过公道吗?你周远的痛苦是痛苦,別人的痛苦难道就轻贱?你满口仁义道德,恨世道不公,可你做的事,比那周监生又好到哪里去?你这不叫报仇雪恨,你这叫……自甘墮落!最终,你把自己也变成了你曾经最痛恨的、吃人的豺狼!” “噗通!”周远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锁链哗啦作响。他双手捂著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 “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想救妹妹……”他语无伦次地辩解著,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自我厌恶。 顾修远看著地上崩溃的周远,又看了看眼神冰冷、言辞锋利的陈锋,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他理解周远的绝望,但也明白陈锋说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忍不住往前挪了一步,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默默地站在陈锋身后,像一座沉默的山。 陈锋看著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周远,那股凛冽的锋芒渐渐收敛。他嘆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 “周远,死很简单。一闭眼,一了百了。但你甘心吗?带著一身罪孽,带著对妹妹的愧疚?你就真的不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不想亲眼看著她是否平安?” 周远捂著脸的手,慢慢滑落下来,露出了那双布满血丝、空洞中又透著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声音嘶哑,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侯爷在冀州城设立了『改造营』。所有像你这样的降匪,会被收押入营,在严密的看守下,为冀州建造城墙工事,疏浚河道,开垦荒地,用你们的力气和汗水,去赎你们犯下的罪孽。”陈锋看著他,“若你真心悔改,愿意进去赎罪,我可以向侯爷求个情,把你送进去。在改造营里,你至少还能活著,还能做点有用的、能减轻你罪孽的事。” 他顿了顿,看著周远眼中那点微光:“等你刑满出来,若你还想走科举正途,我可以给你机会,甚至可以资助你一些盘缠。至於你妹妹小芸的下落……” 陈锋的话还没说完,周远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盯住陈锋。 “……我会尽力帮你打听,至少,弄清她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境况如何。”陈锋给出了承诺。 周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张著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死死地看著陈锋,仿佛在確认他话语的真偽。 良久,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地问:“为……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我……我可是差点害得你们全村……” 第112章 做人真难! “因为你还有得救,不像那郑猛……”陈锋打断他,语气平静,“而且你是个读书人,一个有才学却走错了路的读书人。杀了你容易,但太浪费了。这大乾,不缺一个被逼为匪的悲情书生,但也许……缺一个能真正为这片土地、为受苦的百姓做点实事的读书人。前提是,你得真心悔过,洗刷掉你身上的罪孽。” 陈锋的话,像一道强光,劈开了周远心中那无边的黑暗和自我放逐的迷雾。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神剧烈地闪烁著,有茫然,有挣扎,有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深刻的痛苦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赎罪……活著……妹妹的消息……重新做人……这些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激烈碰撞。 “那……”他下意识地问。 “你还想报復周扒皮?”陈锋摇头:“血债血偿是痛快。但你若真想和过去那个沾满无辜者鲜血的自己做个了断,就该明白,执著於復仇,只会让你在深渊里越陷越深。现在的你,有什么资格去审判他人?有什么能力审判他人?你首先需要审判的,是你自己!等你真正洗心革面,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那时,你用自己的才华,去让他看看,他当年构陷的落第秀才,现在是怎样一个他高攀不起的人物!这才是真正的『报復』!” 周远苦笑著摇了摇头,眼中一片平静,那份仇恨似乎已被洗刷乾净:“陈公子,如今周某已是罪孽深重,与那周县令又有何区別?我只求妹妹安好。若能再见她一面,或知她平安,周某便已心满意足。至於那周监生……自有天道轮迴,报应不爽。” 顾修远在一旁听著,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看向陈锋,眼神中充满了敬佩。 “陈公子……不,陈先生!周远……明白了!多谢先生当头棒喝,迷途指津!周远……愿意去改造营!愿意用这副残躯,去赎我的罪孽!只要……只要先生能打听到我妹妹的消息,知道她还安好……”他挣扎著,拖著锁链,艰难地挪动身体,然后朝著陈锋的方向,深深拜伏下去,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周远这条残命,自此……便认先生为主!若有来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锋看著他,没有立刻说话。地窖里一片寂静,只有烛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周远粗重的呼吸。 “好。”陈锋沉声道,“记住你今日的话。起来吧。修远,给他解开锁链。”他吩咐顾修远。 顾修远立刻上前,掏出钥匙,利落地打开了周远脚腕上的锁链。周远挣扎著想要站起来,但因为长久被锁和身体虚弱,一个趔趄。顾修远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周远有些意外地看了顾修远一眼,低声道:“多谢。” 顾修远没说话,只是点点头,退回到陈锋身后。 “你先好好待著,养养伤。过两日,会有人送你去冀州城改造营。”陈锋最后看了周远一眼,“希望下次见到你,已是脱胎换骨。” 说完,他转身,沿著土阶向上走去。 顾修远唤来门口的守卫,將周远带离了地窖。 走出地窖,阳光有些刺眼。陈锋眯了眯眼,深深吸了一口外面清冽的空气,才將地窖里那股沉重的霉味和血腥味带来的压抑感驱散了些。 顾修远跟在他身边,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陈哥,”顾修远终於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刚才……那周远……他的遭遇,听著確实……挺让人难受的。” 陈锋“嗯”了一声,目光看向远处在田埂上劳作的几个身影:“是挺像你当初的。” 顾修远脚步顿了一下,点点头,脸上没什么笑容:“是像。为了妹妹……可以拼命。只是他走错了路,我……运气好,遇到了陈哥你。” 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村庄很安静,只有偶尔的鸡鸣狗吠和远处铁匠铺传来的叮噹声。 “这世道……”陈锋看著一个背著柴火、佝僂著腰走过去的老人,忽然开口,“女子,真难啊。像货物一样,被买来卖去,半点不由己。周远的妹妹,你妹妹小柔当初……都一样。” 顾修远顺著陈锋的目光看去,那老人已经走远了。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乾涩: “陈哥,你说得对。女子难。可是……至少还能活。” 陈锋闻言,脚步猛地停住,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顾修远。 顾修远也停下脚步,目光没有看陈锋,而是投向远处。 “如果周远有的不是个妹妹,而是个弟弟……你觉得那个周扒皮会怎么做?会把他卖进青楼换钱吗?” 他自问自答:“不会。他只会找个由头,把那小子活活打死在县衙大牢里,或者直接丟进乱葬岗。这样,他霸占田產家业,才更名正言顺,死人不会说话,更不会来告状。” 顾修远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如果小柔不是女子,当初王大疤瘌来討债,我和小柔要么被打死,要么卖给大户人家为奴,然后哪天不小心惹主人不高兴被打死……” 他目光扫过村子,眼中带著一丝悲凉:“这世道,是吃人的世道!对於我们这些生在尘土里的百姓而言,男子……是劳力,是兵源,是赋税。是隨时可以被徵发、被牺牲的棋子!一旦没了用处,便如同敝帚,弃之如泥!任由自生自灭!甚至不如一个能被卖钱的女子!” “你以为女子被卖入勾栏、被侮辱是悲惨?那男子在战场上被当做炮灰,被剋扣军餉,被长官欺压,被当做牲口一般驱使,被活活饿死、冻死,就不是悲惨吗?” “我们这些男人,生来就背负著养家餬口的责任!要是不拼命,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你以为我们愿意去当兵?愿意去当佃农?愿意去当苦力?不都是被逼无奈!” 顾修远的声音带著一股子压抑的悲愤:“这世道,对咱们来说都残酷,但女子至少还有被卖为妾、被卖入青楼的活路,虽然屈辱,但至少能活。可男人呢?一旦没了力气,一旦没了用处,就只有等死!” “只有那些达官贵族,王侯公卿,才能在这世道活得滋润。”顾修远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和无奈,“他们生来富贵,锦衣玉食,呼奴唤婢,挥金如土。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却要为了活命,为了家人,在泥地里挣扎,拼命!” 是啊,在绝对的强权面前,生存本身,就是最大的奢望。女子被物化,男子被工具化,都不过是这架庞大而腐朽的“吃人”机器上,隨时可以被替换的消耗品。 他久久无言,只觉胸中一股鬱气积压。 “走吧。”陈锋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声音有些沙哑,“路还长。” 第113章 县尊大人来了 两人沉默地走著,各自想著心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隨著少女清脆又略带喘息的呼喊:“锋哥哥!锋哥哥!” 陈锋抬眼望去,只见关小雨提著裙角,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慌慌张张地跑来,小脸红扑扑的。 “哟?咱们的小雨姑娘这是怎么啦?”陈锋停下脚步,故意板起脸,眼中却带著笑意打趣道,“是后面有野狗在追你,还是林子里那窝马蜂炸了营?” “锋哥哥!你……你才被马蜂追呢!”关小雨跑到近前,双手撑著膝盖,呼哧呼哧地喘了好几口大气,才直起身,羞恼地跺了跺脚。“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她喘匀了气,抬起红扑扑的小脸,又羞又急地嗔怪道,粉拳作势要捶他,“是县太爷!咱们武邑城的县太爷来了!正在你家院子里呢!月顏姐姐让我赶紧找你回去!” “县太爷?”陈锋和顾修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诧异和一丝荒谬。 “周扒皮……啊不,周大人?他来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小村子干啥?”顾修远嘴快,差点又把那县令的諢號喊出来,连忙改口。 关小雨没听清顾修远的前半句,只是兴奋地点头:“对对!就是咱们武邑县的周县尊大人!他还带了好多好多人和大箱子呢!” “他跑咱们这穷乡僻壤来干什么?”顾修远皱眉问道,“咱们村刚打退土匪,他这是……来慰问?” “嗯!”关小雨用力点头,“那位县尊老爷说了,一是来嘉奖锋哥哥你为民除害,打死了祸害乡邻的大虫!二就是听说咱们村刚打退了黑风寨的山匪,特地来慰问咱们全村,还说要看看咱们村的『大英雄』呢!” 嘉奖打死大虫?陈锋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那都是几个月前的老黄历了,老虎骨头都快烂在地里了,真要嘉奖,早干嘛去了? 至於慰问打退山匪……陈锋心中冷笑,周扒皮是什么货色,他还不清楚?以周监生那等刻薄寡恩的性子,若非有利可图,他才不会紆尊降贵踏足清河村这等偏僻之地,更遑论慰问百姓。 陈锋太清楚这老狐狸的盘算了。 他並非是来嘉奖陈锋打退山匪,也不是真心慰问百姓。他这是嗅到了什么风声,以为陈锋搭上了镇北侯叶擎苍和吏部侍郎陆明轩这两尊大佛,即將平步青云,这才急不可耐地赶过来巴结交好。 他那点把戏,在陈锋眼中简直是拙劣不堪。 “陈哥,这周监生是什么意思啊?”顾修远有些不解地问道。他虽然粗中有细,但对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並不精通。 陈锋摇了摇头,笑了笑,没有將周监生那点齷齪的心思全盘托出,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大概是以为我要出人头地了,来巴结我罢了。” “原来如此!”顾修远恍然大悟,脸上也露出鄙夷之色,“我就说嘛,黄鼠狼给鸡拜年!陈哥,咱去会会这『周青天』?” 陈锋没回答,只是目光扫过远处自家院落的方向,眼神微冷:“走吧,去会会咱们这位『爱民如子』的周青天,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他拍了拍顾修远的肩膀,又对关小雨道:“小雨,谢了,咱们这就回去吧,別让咱们的青天老爷等急了。” …… 此刻,陈锋家那原本就不大的小院,几乎被挤得水泄不通。 院中央摆放著四个沉甸甸、贴著大红封条的木箱,虽然箱子盖著,但那沉甸甸的架势和隱约透出的贵重感,引得院外围观的村民们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嘖嘖称奇。王大妈、老村长,还有那最爱凑热闹的乔大娘,甚至连孙康父子都暂时停下打铁,跑来看看情况。 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围在了这里,脸上带著敬畏、好奇和难以掩饰的羡慕。 “乖乖,这得是多少好东西啊?” “县太爷亲自来嘉奖陈锋,咱们清河村这下可真长脸了!” “嘖嘖,陈锋这小子,真是出息了……” “月顏丫头也是苦尽甘来啊……” 人们议论纷纷,尤其是见著那几个大箱子,十分羡慕。 “哎哟,县太爷可真是看重陈锋啊!还特地送礼上门!”乔大娘那尖酸刻薄的嘴,此刻也带著几分羡慕。 “那是自然!陈锋可是咱们村的大英雄!打了老虎,又带著咱们打退了土匪!县太爷能不重视吗?”王大妈在一旁与有荣焉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骄傲。 “陈锋这小子,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老夫当初就说他有大出息!”梁老头捋著鬍鬚,笑呵呵地说道,仿佛当初他就看穿了一切。 “呵,从来都只有他『扒皮』,可还没见到別人扒他的皮,他这次恐怕另有所图。”孙康喃喃道,他可不信这“周扒皮”会真好心。 而此时,陈锋的堂屋里。 林月顏正强撑著不適,给坐在主位上的周监生奉茶。 她穿著一身半旧但浆洗得很乾净的青布衣裙,头髮在脑后简单地挽了个髻,露出白洁的额头和小巧的下巴。虽然脸色略显苍白,却更显得清丽脱俗,我见犹怜。 只是她脸色略显苍白,脚步虚浮,每一次细微的移动,眉尖都会不易察觉地蹙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更显得清丽脱俗,我见犹怜。 然而,她的动作却有些不自然。每走一步,腿间都似乎带著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偶尔还会微微夹紧双腿。 昨夜的缠绵太过激烈,陈锋又是初尝禁果,加上那碗“十全大补汤”的推波助澜,让她从前夜一直被“折磨”到天蒙蒙亮才彻底晕过去。如今欢愉褪去,只觉得全身骨头像散了架,尤其是下方火辣辣的疼痛,让她几乎站不稳,只能悄悄咬著下唇忍耐,双腿下意识地微微夹紧。 “县尊大人,请用茶。”她的声音依旧温婉,只是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將粗瓷茶杯恭敬地递上。 县令周监生,此刻正端坐在主位椅子上,腆著大肚子,脸上掛著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他穿著一身簇新的官袍,头戴乌纱帽,肥胖的脸上挤满了褶子,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著,时不时地瞟向门外围观的村民。 他端起林月顏奉上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这茶,茶色浑浊,味道寡淡,与他平日里喝的那些名贵贡茶简直是天壤之別。还有屋外那些嘈杂的议论声,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哼,一群泥腿子!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周监生心中不屑,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他此番前来,是为了巴结陈锋,可不能在这些贱民面前失了体面,更不能让陈锋觉得自己是个摆架子的官老爷。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著林月顏道:“夫人辛苦了。不必拘礼。” 耳边村民嗡嗡的议论声更是让他心烦意躁,他努力维持著脸上那副“亲民和善”的笑容,对著院外微微頷首,心里却暗骂这群贱民没规矩。 他身边站著一个穿著锦缎长衫、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正是他的侄子周显通。周显通起初对这穷乡僻壤甚是不屑,但当林月顏捧著茶盘从屋里走出来时,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第114章 拒绝牛头人,从你他做起 眼前这女子,虽荆釵布裙,不施粉黛,但那眉目如画,身姿窈窕,气质温婉中带著一丝清雅,比他府里那些庸脂俗粉不知强了多少倍!尤其她此刻柔弱带病、楚楚可怜的模样,更是激起了周显通强烈的占有欲和保护欲。 『这村妇……竟生得如此清丽脱俗!比城里那些青楼魁都胜过几分!』周兴心中暗暗惊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林月顏,恨不得把她吞进肚子里。 眼见林月顏奉完茶转身欲退,周显通立刻凑了上去,脸上堆满了諂媚的笑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往林月顏衣襟里瞟:“哎哟,这位便是陈夫人吧?果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真是我见犹怜啊!” “哎哟,嫂……夫人!您可是身子不適?脸色怎的如此苍白?”他注意到林月顏动作间那丝不自然,以为她是身子不適,连忙“关心”起来,“可是这乡野之地,天气变幻无常,夫人身娇体弱,一时不適?不如让小侄带您去县城里最好的医馆瞧瞧?小侄与县城里杏林圣手相熟,定能让夫人药到病除!” 他口中说著“夫人”,眼睛却不住地往林月顏身上瞟,那赤裸裸的贪婪让林月顏心中生厌。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恨不得立刻將这登徒子轰出去。但碍於对方是县令的侄子,她只能强忍著噁心,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语气疏离而客气:“多谢公子关心,奴家无碍。只是……只是昨夜未曾睡好,略感疲惫罢了。” 周显通见她后退,不以为意,反而更进一步,那双眼睛如同黏在她身上一般:“夫人何必客气?气色如此差,怎会无碍?夫人如此美人,当金尊玉贵地养著,怎能受这等苦楚?想来……想来是陈公子疏忽了夫人,让夫人劳累了!”说著更是想伸手握住林月顏的手。 林月顏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露骨的话语噁心得不行,她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后退一步,避开周显通伸过来的手,脸色更加苍白,眼中满是惊慌和厌恶,却又强忍著不敢发作,只能低眉垂眼,声音微颤:“公子误会了。夫君待奴家极好,奴家一切安好,不劳公子掛心。” 周显通却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疏离,反而越发来了劲。他见林月顏退,便进,甚至伸出手,似乎想去扶林月顏的胳膊,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夫人何必如此勉强?您看您这脸色,这身子……小侄著实心疼!不如让小侄带您出去散散心?县城里有的是好玩的地儿,比这乡下可强多了……” 周围的村民们脸上已经现出愤怒之色。 “这小子,怎么这般没规矩!”王大妈气得直跺脚,林月顏是她看著长大的,待她如亲生女儿,此刻见林月顏受辱,心中怒火中烧。老村长也是眉头紧锁。 “县太爷的侄子,就能这般欺负人吗?!”一个年轻的民兵忍不住低声骂道,拳头都快捏碎了。 “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孙康脸色阴沉,双手紧握,准备衝上去阻止。 厉北辰和沈墨白更是悄悄往前挤了挤,拳头捏得咯吱响,眼中怒火升腾。 “你放肆!” 就在周显通的手即將碰到林月顏的瞬间,一声怒喝陡然响起! 周监生一直將屋內的动静看在眼里。他虽然心底瞧不上陈锋这个村夫,但此番前来是为了交好,可不能让自己的侄子把事情搞砸了。他看著林月顏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再看看周显通那越来越放肆的举动,知道不能再任由他胡闹下去了。 周显通伸到半路的手僵住了,他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头,悻悻地收回手,脸上闪过一丝不满和畏惧,但仍不死心,小声嘀咕道:“叔父,我也是关心陈夫人嘛……看她那病弱的样子,她那粗鄙村夫丈夫也不知怎么照顾的……” 林月顏听到他贬低陈锋,心中更是愤懣,眼角微微泛红,却咬著唇强忍著没有发作。她只想快点结束这难堪的局面,盼著夫君快些回来。 周监生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嚇得周显通猛地缩回了手,身子一抖。 “够了!陈夫人自有陈锋公子照料,陈锋乃本县嘉奖的义士,岂是你可妄加置评的?还不退下!”周监生板著脸训斥道,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对侄子不识大体的恼怒。他训斥侄子,並非真心维护林月顏的清白,而是深諳此行的目的是交好陈锋,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因侄子的色心坏了大事。若真让那陈锋撞见自己侄子调戏他娘子,那可就真弄巧成拙了。 周显通被叔叔这么一吼,虽然心中不服,但慑於周监生的威严却也不敢反驳,只得悻悻地退后两步,但那双眼睛依旧贪婪地在林月顏曼妙的背影上打转,充满了不甘和慾念。 林月顏见他总算退开,长长地鬆了口气,心中对周监生生出了一丝感激。她再次福了福身,低声道:“多谢县尊体恤。” 周监生见侄子收敛了些,这才重新挤出那副“和蔼可亲”的面孔,对著林月顏温声道:“陈夫人身体不適,不必在此侍奉,坐下歇息便是。” 林月顏哪里敢坐,只是低著头,小声道:“多谢大人体恤,奴家站著便好。” 周监生不再多劝,转身对著周围看热闹的村民拱了拱手:“诸位乡亲,此次清河村遭山匪袭击,却能上下一心,英勇退敌,实乃我武邑县之楷模!本官深感欣慰!特备下薄礼,以示嘉奖慰问!” 他指了指院中的四口箱子,示意衙役揭开封条打开其中两个箱盖。 箱盖掀开,剎那间,院子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 只见其中一口箱子里,银光耀眼,整整齐齐码著满满一箱雪官银!另一口箱子则塞满了五光十色的綾罗绸缎,在午后的阳光下流光溢彩,晃得人眼繚乱! “我的老天爷啊!这么多银子!” “这……这绸缎,怕是比咱们身上的麻布衣裳贵一百倍!” “周大人……好大的手笔啊!” “这么多钱!够咱们村吃穿用度好几年了吧?” 村民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都看直了眼,脸上充满了震撼和羡慕。 乔大娘眼睛都直了,有些酸溜溜地说:“哼,陈家小子这下真是一步登天了……” “这么多钱……”孙康皱了皱眉头,“这周扒皮……搜颳了多少民脂民膏?” 周监生很满意村民们这种反应,捻著稀疏的鬍鬚,笑容更盛。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转向林月顏,语气温和:“陈夫人,陈公子何时回来?本官可是盼著一睹少年英雄的风采啊!”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平静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周县令如此盛情,倒让陈某受宠若惊了。” 只见陈锋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口,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脸上带著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容,目光扫过那两口打开的箱子,在银光和绸缎上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了周监生和他身边那个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的周显通身上。 顾修远抱著胳膊,像一尊门神般立在陈锋身后,眼神不善地盯著周家叔侄。关小雨则从陈锋身后探出头,对著林月顏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看到陈锋出现,林月顏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强撑的力气仿佛瞬间抽离,双腿有些发软,差点站立不稳,连忙扶住旁边的椅子,才稳住身形。 周监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瞬间恢復如常,热情地迎上前两步:“哎呀!陈公子!终於等到你了!本官久仰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宇轩昂,英雄不凡!快请快请!” 那周显通也回过神来,见陈锋本人不过是个穿著朴素布衣的年轻农夫,虽然身材高大,但哪有什么“英雄气概”?心中那点被叔叔呵斥的憋闷和对美色的贪恋立刻化作了不屑,撇了撇嘴,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第115章 朝廷嘉奖? “草民陈锋,拜见周大人!” 陈锋走进院子,看著端坐主位、满脸笑容的周监生,没有丝毫犹豫,抱拳躬身,对著主位上的周监生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他知道官场规矩,自己尚无功名在身,面子功夫总要做到位。 周监生见他礼数周全,心中那点因村民喧闹和林月顏茶品不佳而產生的不快稍稍散去,脸上那“和蔼可亲”的笑容也自然了几分。 “哈哈!陈公子不必多礼!快请起!”他抬手虚扶,打著官腔:“你我之间,不必拘泥於这些虚礼。”嘴上说著客气话,心里却有些自得:『这小子倒还有几分眼力劲,知道尊卑!』 陈锋站直身子,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林月顏身上。 她脸色苍白、身形微晃,眉宇间带著一丝无法掩饰的倦怠,双腿微微夹紧,每走一步都带著细微的僵硬。 陈锋直起身几步上前,握住她冰凉的小手,眉头微蹙,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心疼:“月顏,你身子不便,脸色这般差,还在这里逞强做什么?快去里屋歇著!” 林月顏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那份真切的关切,心中涌起暖流,但隨即又有些迟疑,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周监生。她深知这县令的性子,怕自己先行退下会惹恼了他。 陈锋明白她的担忧,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转头对周监生道:“內子身体不適,恐有失礼之处,还请县尊大人海涵。”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恭维,“大人爱民如子,想必不会见怪。” “正是正是!”周周监生哈哈一笑,显得极为大度:“陈夫人身体不適,自当好好休养。是本官来得唐突了,夫人不必介怀,快去歇息吧。”他此刻只想交好陈锋,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林月顏这才放下心,对著周监生微微欠身:“多谢大人体恤,奴家告退。”她又对陈锋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夫君,奴家……” “去吧。”陈锋温声道,抬手自然地替她將一缕散落的鬢髮別到耳后。林月顏脸颊微红,不再多言,转身慢慢走进了里屋。 “哎……”周显通眼睁睁看著那清丽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下意识地伸了伸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惋惜,仿佛到嘴的鸭子飞了。 周监生重重地咳嗽一声,眼神凌厉地扫了他一眼,周显通这才悻悻地收回手,撇了撇嘴,脸上写满了不甘。 待林月顏进屋,陈锋这才转身,对著周监生再次抱拳,面露歉意:“內子身体微恙,失礼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哪里哪里!陈公子言重了!陈公子伉儷情深,本官甚是欣慰。”周监生大度地摆摆手,脸上笑容不减,心里却对陈锋的“识相”十分满意。只有周显通在一旁,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陈锋將周显通的不满看在眼里,却装作没看到。他目光转向院子里那两口打开的、堆满了金银珠宝和綾罗绸缎的箱子,状似不解地问道:“大人此次驾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院中这几箱財物,又是……” 周监生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精神一振,挺了挺肥胖的腰身,脸上堆起更为热情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確保院子內外的村民都能听见: “哈哈!陈公子有所不知!本官此次前来,乃是奉朝廷之命,代表冀州官府,嘉奖清河村的诸位父老乡亲啊!” “尔等清河村民,面对穷凶极恶的黑风寨匪徒,临危不惧,上下一心,英勇奋战,不仅成功击退了匪寇的进犯,更配合镇北侯叶侯爷,最终將这为祸冀州多年的毒瘤一举剷除!此等护佑家园、保境安民之大功,实乃我武邑县之楷模,更是为整个冀州除了一大害!本官闻之,不胜欣喜,感佩莫名!”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手指用力地点向那四口箱子:“因此,本官特备下这些薄礼!其中这两箱,”他指了指那打开的银箱和绸缎箱,“便是朝廷和本县府库拨出,用以犒劳、抚恤此次为保家园而战的清河村全体乡亲!弥补损失,嘉奖功勋!” 轰! 周监生的话如同在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院外围观的村民们原本就被那白的银子和光彩夺目的绸缎晃了眼,此刻听到县太爷亲口確认其中两箱是赏赐给全村的,巨大的惊喜瞬间衝垮了他们的理智。 “天老爷!真是给咱们的?” “感谢县太爷!感谢青天大老爷啊!” “多亏了陈锋!多亏了叶侯爷!” “我就知道跟著锋哥儿有肉吃!这下发財了!” “我家那口子断了条胳膊,这下……这下可算有补偿了……”一个妇人喜极而泣。 人们七嘴八舌,兴奋不已,有的感谢陈锋,有的感谢镇北侯,有的则將感激之情送给了眼前这位“慷慨”的周县令。 老村长王大伯还算镇定,但脸上也难掩激动,他看向陈锋,眼中充满了感激。 关小雨更是兴奋地小脸通红,抓著身边顾柔的胳膊直晃:“小柔妹妹!好多钱!好多布!咱们是不是也能分到?是不是?” 顾柔也被这阵势惊到了,下意识地点点头,但目光却担忧地看向陈锋。她年纪虽小,但也总觉得这县太爷来得蹊蹺,给得也太多了。 乔大娘更是双眼放光,死死盯著箱子:“这么多银子,按人头分……我家五口人……是不是可以多分一点?那绸缎……给大丫做身新衣可太体面了!”她恨不得立刻衝上去。 唯有孙康,抱著胳膊站在人群外围,撇了撇嘴,低声对儿子孙胜道:“里胡哨,不如给老子送几车好铁来得实在!” 孙胜正伸长了脖子,目光黏在箱子里一块成色极好的银锭上,闻言咽了口唾沫:“爹……那银子……咱们得打多少铁啊?” “瞧你那点出息!”孙康没好气地拍了儿子后脑勺一下。 第116章 老狐狸 周监生很满意自己製造出的效果,捻著鬍鬚,笑容满面。他转向陈锋,指著剩下的两口未开封的大箱子,语气更加亲热:“至於这另外两箱嘛……则是本官以及朝廷,对陈公子你个人的赏赐!” 他走近一步,拍了拍陈锋的肩膀,仿佛两人已是忘年交:“小友在此次剿灭黑风寨的行动中,运筹帷幄,居功至伟!若非你智勇双全,將匪首引下山,又配合叶侯爷设下天罗地网,焉能如此顺利地將这伙积年老匪一网打尽?刺史大人得知后,也是讚不绝口,连称陈公子『少年英雄,国之栋樑』啊!” 他滔滔不绝,將陈锋的功劳又拔高了几分,极尽溢美之词。 陈锋脸上立刻浮现出“惶恐”之色,连连摆手后退:“周大人折煞草民了!草民何德何能,敢当大人如此褒奖?草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和亲人,岂敢贪功?此次剿匪,全赖镇北侯神威,若非镇北侯运筹帷幄,又亲自率军前来,我清河村区区民兵,又怎能抵挡得住黑风寨的凶悍?侯爷麾下將士才是真正的主力,草民不过是恰逢其会,略尽绵力罢了!实在当不起大人如此盛讚,更受不起如此厚礼!” “誒!陈公子此言差矣!”周监生正色道,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叶侯爷何等人物?他老人家亲口对本官言道,此战陈公子当居首功!若非你深明大义,以身为饵,又以村寨为依託,拖住匪徒主力,侯爷的大军焉能及时赶到,毕其功於一役?这功劳,谁也抢不走!” 他言辞恳切,仿佛亲眼所见叶擎苍如何夸讚陈锋。 几番推让,你来我往,陈锋见周监生態度坚决,再推辞下去反而显得矫情。 “周大人如此厚爱,严大人如此抬举,草民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抬举,矫情虚偽了。那……草民便厚顏,愧领了!” “哈哈哈!这才对嘛!”周监生见陈锋终於“收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开怀大笑,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大人,既然这两箱財物是为乡亲们准备的,不如就劳烦村长,將它们分发下去吧?”陈锋指著那两口装满银钱和绸缎的箱子,语气温和地建议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周监生自然毫无异议,他要的就是这份“亲民”的姿態。 陈锋转向一旁激动不已的老村长:“王爷爷,此事就劳烦您了。带著乡亲们去您家,將这些財物清点清楚,儘快分下去。特別是那些为护村而受伤致残的叔伯兄弟,理应多分一份,切莫让他们流血又流泪。” 老村长看著陈锋,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感激和欣慰。他深知,若非陈锋,清河村早已沦为焦土,哪还有今日的嘉奖?如今陈锋自己得了天大的赏赐,却丝毫不贪图这些財物,反而第一时间想著分给眾人,尤其是照顾伤残者,这份胸襟和气度,让他这个村长都自愧不如。 “锋哥儿……这……”老村长声音有些哽咽,“要不……要不给乡亲们分一箱就够了,另一箱……你留著?你才是咱们村最大的功臣啊!” 陈锋笑著摇头,態度坚决:“村长,您这话就见外了。打退山匪,靠的是全村老少同心协力,靠的是叔伯兄弟们拿命去拼!我陈锋不过做了些分內之事。再说了,”他指了指自己那两口未开的箱子,“周大人和严大人厚赐,我已愧领,岂能再贪图属於大家的功劳?快去吧,莫让乡亲们等急了。” 老村长见陈锋心意已决,知道拗不过他,便不再多言,只是对著陈锋,又对著周监生,深深作了一揖:“老朽……代清河村全体乡亲,谢过周大人嘉奖!谢过锋哥儿高义!” “乡亲们!还杵在这里作甚?县尊大人和锋哥儿有要事详谈,你们凑什么热闹?还不快点过来,跟我去分钱分布,领赏钱去!”他转过身,对著还在激动议论的村民们喊道:“到我家去,咱们把这钱和布,好好分了!受伤的、出力的,都有份!” 他又对著院中喊道:“弘飞!铁牛!来几个人,把这两箱宝贝抬走!小心点!” 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 “走咯!分钱去咯!” “锋哥儿仁义!” “多谢县太爷!多谢锋哥儿!” 乔大娘早就按捺不住,第一个衝上前,恨不得亲自去抬那箱银子,嘴里还嚷嚷著:“快点快点!別磨蹭!当心点別磕著!” 关小雨也像只欢快的小鸟,蹦蹦跳跳地拉著顾柔:“小柔妹妹快走!咱们也去!看看能分到多少!” 王大妈看著兴奋的眾人,想到有陈锋在,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便招呼著身边的几个妇人:“走,咱们也去搭把手,別让老王一个人忙活。” “哼,羊毛出在羊身上。”孙康看著兴奋的人群,无奈地摇摇头,一把拽住还在伸著脖子看那银箱的儿子孙胜:“走了!看什么看!再好的绸缎能当铁打?还不如送点精铁实在!回去干活!”孙胜被父亲拽著一步三回头,恋恋不捨地看向那箱银子,小声嘀咕:“爹……那银子……能买好多好铁呢……” 村民们簇拥著抬箱子的壮汉,兴高采烈、浩浩荡荡地跟著老村长离开了陈锋家的小院,喧闹声渐渐远去。 院子里顿时清静下来,只剩下陈锋、顾修远三人,以及周监生叔侄和他们带来的十来个衙役。 陈锋转过头,对著身旁的顾修远三人说:“你们也去吧,去晚了,乔大娘可就把好料子都挑走了。” 顾修远却有些迟疑,看了看周监生和他身后那几个衙役,又看看陈锋,低声道:“陈哥,这……” 一旁的厉北辰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陈锋的意思。他拉了拉顾修远的衣袖,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大哥!陈哥和县尊大人有要事相谈,咱们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再说了,那两箱虽然多,但咱们村人可不少,去晚了说不定可就真的没咱们的了!” 沈墨白也跟著点头:“是啊,大哥,咱们去吧!陈哥这里有周大人在能有什么事?” “这,好吧。”顾修远对著陈锋道:“那陈哥,我们兄弟就先去了!” 陈锋笑著点头:“去吧去吧。” 三兄弟这才离开。 见人群走了,周显通立刻嗤笑一声,低声鄙视道:“哼,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几个银子几匹布就乐得找不到北了!” 周监生脸色一沉,严厉地斜了他一眼,低声呵斥:“闭嘴!休得无礼!”周显通这才悻悻地住了口,但脸上依旧满是不屑。 陈锋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只当没听见,转而对著周监生拱了拱手,脸上带著谦和的笑容:“周大人,寒舍简陋,屋內更是狭窄侷促,恐污了大人清听。不若就在院中小坐?小院虽陋,幸得天地宽广,清风徐来,倒比屋內清爽些,更无人打扰,便於聆听大人教诲。” 他话说得委婉客气,理由也冠冕堂皇。但周监生人老成精,哪能不明白陈锋这点小心思?无非是怕在屋里谈话吵著他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偏偏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还顺带拍了点马屁。 第117章 虚与委蛇 “呵呵,陈公子考虑甚是周到。院中风清气朗,正好说话。”周监生笑著应允,起身走向院中的石桌石凳。 周显通却撇了撇嘴,低声嘀咕了一句:“装模作样,矫情!”他目光又不甘地瞟了一眼里屋,才慢吞吞地跟著叔父走到院中。 眾人落座。陈锋看向周监生,带著几分歉意道:“大人远道而来,草民未能远迎,已是失礼。如今连杯热茶都未曾奉上……不如让草民再去沏一壶新茶?”他作势欲起。 “不必不必!”周监生连忙摆手制止,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想起了林月顏之前那杯难以下咽的粗茶,喉头就一阵发紧,“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本官此次前来,一为嘉奖慰问乡亲,二来嘛,也是想与小友畅谈一番,稍坐片刻便要回衙处理公务,实不宜久留。茶水就不必了,咱们说说话便好。”他可不想再尝一次那劣质茶叶的味道。 陈锋见他拒绝,也不坚持,顺势道:“如此,草民恭敬不如从命了。” 寒暄过后,周监生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今日真正的主题。他先是刻意拉近关係:“陈小友啊,老夫对你可是神往已久,今日终是得见,甚是欢喜。老夫痴长你几岁,若是不嫌弃,私下里,唤我一声周叔叔如何?也显得亲近些。” 陈锋立刻面露“惶恐”,连连摆手:“大人折煞草民了!草民一介布衣,岂敢与大人攀亲,僭越尊卑?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周监生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掩饰过去,呵呵一笑:“也罢,陈小友拘谨守礼,本官也不强求。”隨即又和陈锋客套了两句,才终於进入正题。 “陈小友啊,”周监生捋著稀疏的鬍鬚,脸上笑容满面,“本官虽远在县衙,却早已听闻你的大名!那日打虎之事,轰动武邑!力毙为祸乡里的吊睛白额大虫!此等勇武,实乃我武邑男儿之楷模!本官当时便想亲来探望嘉奖,奈何公务缠身,一时未能成行,每每思之,深以为憾啊!” 陈锋心中冷笑,面上却谦逊道:“大人过誉了。侥倖而已,不足掛齿。” “哪里哪里!”周监生摆摆手,话锋一转,脸上露出讚嘆不已的神情:“若说勇武尚是匹夫之勇,那小友在镇北侯府宴席之上,即兴所作的两首诗词,才是真正令本官惊为天人,拍案叫绝!” 他眼中闪烁著“狂热”的光芒,仿佛真被那诗词打动:“那首《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势雄浑,意境深远,读之令人胸襟开阔,豪气顿生!非胸有丘壑、饱经沧桑者不能作也!小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感悟,本官佩服啊!” “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那首《破阵子》!”周监生似乎完全沉浸其中,声音都激昂起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好一个壮怀激烈!好一个金戈铁马!听得本官这老迈之躯,都恨不能提刀上马,再赴疆场!尤其是最后一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髮生!』壮志未酬,英雄迟暮……令人扼腕,令人热血沸腾,又令人潸然泪下啊!此等雄词,足以流传千古!” 他看向陈锋的目光充满了“崇拜”:“小友如此年轻,文能惊世,武能安邦!文武双全至此,实乃我大乾百年不遇之奇才!本官阅人无数,如小友这般人物,实属仅见!” 周显通在一旁听著叔父如此吹捧陈锋,心中酸涩嫉妒得要命,忍不住又哼了一声,小声嘀咕:“哼,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写的……” 周监生狠狠瞪了侄子一眼,周显通连忙闭嘴,但脸上的不服气依旧明显。 陈锋仿佛没听见周显通的嘀咕,对著周监生连连拱手,神色更加“惶恐”:“大人谬讚,实在令草民汗顏。不过是偶有所感,信口胡诌,难登大雅之堂。当不得大人如此盛誉。” “小友过谦了!过谦了!”周监生连连摆手,隨即又换了个话题,继续夸讚:“你这若还是难登大雅之堂,那天下读书人,岂不都要羞愧而死?” “小友不仅文韜武略,更难得的是心思奇巧,於民生一道亦有建树!你发明的那些豆製品——豆腐、豆乾、豆腐脑、还有那神奇的『酱油』,如今在冀州城各大酒楼可是炙手可热,供不应求啊!不仅丰富了百姓餐桌,更带动了一方生计,此乃实实在在的惠民之功!连严大人都赞你『心思灵巧,惠泽乡里』!” 他越说越起劲,仿佛与有荣焉:“再说此次剿灭黑风寨!小友啊,你是不知道,这黑风寨盘踞黑风岭多年,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前任冀州刺史赵大人,为此夙夜忧嘆,殫精竭虑,甚至因此丟掉了乌纱帽,都未能將其剿灭!实乃我冀州心腹大患!如今,小友运筹帷幄,引蛇出洞,配合叶侯爷雷霆一击,终將这毒瘤连根拔起!此功,不仅为赵大人了却了一桩未了的心愿,更是为冀州数十万百姓带来了久违的和平与安寧!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这一连串的夸讚,如同不要钱般砸向陈锋。周监生不愧是官场老手,拍起马屁来引经据典,层层递进,既捧了陈锋的文才武功,又点出了他的惠民之功,还顺带暗捧了一下叶擎苍和前任赵刺史,可谓面面俱到。 陈锋心中门清,这老狐狸越是如此,所求必然越大。他脸上保持著谦逊的笑容,应对得体:“大人过誉了。黑风寨覆灭,草民之前也说了,首功当属镇北侯神威。草民不过恰逢其会,略尽绵薄之力,实不敢居功。至於那些豆製品,也只是乡野小技,能帮乡亲们多一条活路,草民便心满意足了。” 周监生看著陈锋这副谦逊有礼、不骄不躁的模样,心中也是暗暗点头。此子年纪轻轻,面对如此盛誉竟能如此沉稳,绝非池中之物。 他嘆了口气,目光瞥向一旁站著的周显通,语气带著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小友,你年纪轻轻,便已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才华与能力,更难得的是不骄不躁,谦逊有礼!此等心性,实属难得!不像我这不成器的侄儿显通,”他指了指旁边的周显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肚子里不过装了半瓶墨水,便整日里眼高於顶,自以为是,四处显摆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才学。与公子相比,简直是萤火之於皓月!”周监生摇著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第118章 求贤令! 周显通被说得面红耳赤,心中又羞又怒,却不敢顶撞叔父。 他明白这是叔父在以退为进,拉近与陈锋的关係,虽然心中对陈锋百般不服,但在叔叔严厉的目光逼视下,也只能强压著不满,对著陈锋极其勉强地拱了拱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陈……陈兄惊才绝艷,文武双全,小弟……小弟实在钦佩,自嘆弗如。” “不敢不敢!”陈锋心中冷笑,面上却连忙还礼:“周公子言重了。陈某一介村夫,粗鄙之人,岂敢当公子如此讚誉?公子家学渊源,见识广博,陈某才是自愧不如。” 周监生看著陈锋滴水不漏的应对,心中暗凛,这小子,年纪轻轻,城府却深得很! “陈小友啊!你看看你!”周监生摆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看看你!你这般谦逊,让本官如何是好?”他再次摇了摇头,然后又看向周显通,语气中带著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显通啊,你若是有陈小友一半的本事,一半的谦逊,我这个做叔叔的,就高兴万分了!” 眼看铺垫得差不多了,周监生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正了正神色,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地直视陈锋,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小友啊,你才华横溢,文武双全,且心繫家国。不知……小友可曾考虑过出仕,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一展胸中抱负?” 来了!正戏开场!陈锋心中瞭然,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茫然”和“受宠若惊”:“替陛下分忧?周大人何出此言?草民一介白身,虽有报国之心,却无进身之阶啊。” “誒!小友此言差矣!”周监生微微一笑,仿佛就在等陈锋这句话。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物,郑重地放在石桌上,“以小友之才,若是参加科举,进士那是如探囊取物,状元也不无可能啊,不过……” 那是一块约莫两指宽、三寸长的令牌,非金非玉不知是何材质。令牌通体玄黑,打磨得极其光滑,在午后阳光下泛著內敛的幽光。令牌正面,只有一个遒劲有力、铁画银鉤的阴刻大字—— 贤! “求贤令?”旁边的周显通看到此物,失声惊呼,看向那令牌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难以掩饰的嫉妒!这东西,他求了叔父多少次都未能如愿,如今竟要送给这个乡巴佬? 陈锋接过令牌,入手微沉,他仔细打量著,疑惑地问道:“周大人,这是……?” “此乃『求贤令』!” 周监生捻著鬍鬚,脸上带著一种“你终於问到点子上了”的自得,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著宣讲般的郑重: “此乃陛下求贤若渴,特颁下的『求贤令』!” “如今天下纷扰,正是用人之际!陛下深知科举取士,层层选拔,周期漫长,恐有遗珠之憾,贤才埋没之苦!故特颁此令,不拘一格降人才!” 他手指轻轻点著令牌上的“贤”字,目光炯炯:“执此『求贤令』者,可免去县试、府试、院试、乡试等层层选拔之苦!只需持令至金陵吏部备案,便可直接参加会试。若文韜武略確有过人之处,金榜题名,直入庙堂,指日可待!此乃一步登天之捷径!是多少寒窗苦读的士子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机缘啊!” “此令珍贵无比!”他详细解释著这求贤令的分量:“非德才兼备、身负奇才者不可得!按律,五品官员,三年仅有一枚举荐之权!到了四品,可举荐两人!三品大员也不过三枚!以此递增!此乃陛下为不拘一格降人才而设,实乃无上恩典!” 周显通在一旁听得心都在滴血,拳头在袖中捏得死紧。他叔叔为了他,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走了多少门路,都未能从刺史严檜那里求来一枚!如今,却要白白送给这个泥腿子! 周监生介绍完,深吸一口气,双手將那块沉甸甸的“求贤令”郑重地递向陈锋,眼神热切:“小友!本官观你才华盖世,心性坚韧,实乃经天纬地之才!若埋没於乡野,实乃我大乾之憾,陛下之失!小友若有意出仕,一展宏图,本官愿將此枚『求贤令』赠予小友!助你跳过寒窗苦读、科场鏖战的漫漫征途,直抵会试龙门!他日金榜题名,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陈锋听著,心中瞭然。这相当於古代的“特招”或“保送”名额,直接拿到会试入场券,省去了童生、秀才、举人这些功名的积累过程,一步登天! 周监生看著陈锋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暗喜,趁热打铁,语气更加恳切:“公子之才,本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文武兼备,心系苍生!若循规蹈矩,从童生试一步步考起,纵使公子才华横溢,也需耗费数年光阴,实乃朝廷之损失,百姓之憾事!” 他的目光充满了“真诚”的期待,仿佛陈锋不接受,就是辜负了朝廷,辜负了百姓。 陈锋看著眼前这枚象徵著捷径与恩宠的令牌,又抬眼看了看周监生那张“诚挚”的胖脸,心思电转。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这午餐还是周扒皮送来的。 他脸上先是露出巨大的“惊喜”和“感激”,隨即又化为深深的“惶恐”和“不安”,连忙起身,对著周监生深深一揖: “大人厚爱!草民……草民感激涕零!只是……此物太过贵重!求贤令乃五品以上大员方可赐予,大人您……”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目光中带著一丝探询。 “哈哈!”周监生闻言,先是一愣,隨即哈哈一笑:“公子果然心思縝密!不错,本官只是区区七品县令,自然无权发放此等令牌。” 他捋著鬍鬚,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此令,乃是冀州刺史严檜严大人,亲手交予本官的!” “严大人对你陈公子,可是欣赏得紧啊!你在镇北侯府的文採风流,剿灭黑风寨的智勇双全,还有那惠及万民的豆製品……桩桩件件,都传入了严大人耳中!严大人赞你乃『少年国士』,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严大人身为冀州主官,事务繁忙,加之身份所限,不便亲自前来探望公子这等白身,以免引人非议。”周监生解释道,“故而,才將此令託付於本官,命本官务必交到公子手上!严大人一片爱才之心,拳拳之意,公子当能体会啊!” 陈锋心中冷笑更甚。事务繁忙?恐怕是看不上自己一介山野村夫找的藉口而已!只是陈锋不知道自己这倒的確是冤枉他了,现在的严檜的確忙得焦头烂额,抽不开身。 第119章 丞相柳越 陈锋脸上却瞬间堆满了“受宠若惊”和“感激涕零”,声音都有些“发颤”:“竟是严刺史大人……草民……草民何德何能,竟得严大人如此看重!这……这……”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中的激动,再次对著周监生深深一揖:“大人!严大人的恩德,周大人的抬爱,草民铭感五內!只是……” 他抬起头,脸上换上了无比“诚恳”和“坚定”的神色:“科举取士,乃朝廷抡才大典,国之根本!草民虽不才,却也深知功名当由正途取之!若仗此令一步登天,纵然侥倖得中,也难免落人口实,言草民得位不正,根基虚浮!更恐辜负了严大人和周大人的一番美意!” 周监生看著陈锋脸上的“心动”与“挣扎”,心中更是得意。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中充满了循循善诱的蛊惑: “陈小友啊,你方才所言,不过是谦辞罢了。这世间多少庸碌之辈,空有抱负,却无驰骋之才;多少饱学之士,皓首穷经,却无济世之能!唯有小友,文武兼备,洞察民生,更有那雷霆手段,此等大才,若不入朝为官,岂非暴殄天物?” 他將求贤令又往前推了推,仿佛那不是一块令牌,而是通往康庄大道的金砖:“这枚求贤令,便是陛下爱才之心的具现!它能让你省去十年寒窗苦读,省去科举之苦,直接跃入龙门!这等机缘,千载难逢,万万不可错过啊!” “陈小友可曾想过?若能入朝为官,得陛下重用,你胸中所学,你那济世之才,便可真正施展!区区一个武邑县令,能做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若是在朝堂之上,辅佐陛下,匡扶社稷,那才是真正的青史留名,彪炳千秋啊!” 他左右看了看,確保只有近处的周显通能听到,才神秘兮兮地继续道:“以公子之才,只待会试金榜题名,便是鲤鱼跃龙门!但金陵那地方,水深得很啊!若无贵人提携照拂,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免举步维艰,甚至……遭人构陷,明珠蒙尘!” 周监生观察著陈锋的表情,见他眼神专注,似乎被触动,便更加卖力地鼓动:“所以啊,严大人愿意再助公子一臂之力!他老人家在金陵……可是有门路的!” 他刻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一字一句,带著无比的诱惑说道:“右丞相!柳越柳相爷!” 右丞相柳越?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叶青鸞每次谈及朝堂时,那咬牙切齿、恨不得將某人剥皮抽筋的模样。她口中那个“只会割地赔款、断送大乾基业的老狐狸”、“心怀鬼胎的奸佞”……每次说起来,总会带上“姓柳的”这个称呼。莫非,就是这个柳越? 周监生却没察觉到陈锋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他只看到陈锋听到“右丞相柳越”时,眼神明显一亮,还以为陈锋是听到这等高位者,內心躁动,被巨大的诱惑所吸引。 周监生却將陈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震惊,误认为是巨大的惊喜和憧憬!他脸上堆满了“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声音充满了蛊惑: “正是!柳相爷!位极人臣,深得陛下信重!严大人与柳相爷颇有几分交情!他已修书一封,只待公子入京,便可將此信连同公子的名帖,一併送入相府!若能得柳相爷青眼,稍加提点……” 周监生眼中闪烁著狂热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陈锋平步青云的未来:“……那才叫真正的一步登天!日后在朝堂之上,有柳相这棵参天大树荫蔽,公子前途无量,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到那时,公子便是真正的国之柱石,光宗耀祖,名垂青史啊!” 他描绘的前景无比诱人,仿佛一条铺满锦绣的康庄大道就在陈锋脚下。 “柳丞相……”陈锋喃喃重复著,眼神似乎有些失焦,仿佛被这泼天的富贵和权势砸晕了头。他握著令牌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周监生看著陈锋这副“失神”的模样,心中得意万分,暗道果然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之前的谦逊推让,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他趁热打铁,语气更加热切:“怎么样?陈小友!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有求贤令开路,再有柳相爷照拂,你的前程,必將一片坦途!还不快快谢过严大人一片苦心?” “哼!”一旁的周显通终於忍不住了,看著陈锋那副“被天降馅饼砸中”的样子,再想想自己求而不得的憋屈,嫉妒之火熊熊燃烧,忍不住阴阳怪气地插嘴道:“陈兄莫不是觉得这『求贤令』分量不够?或者……看不上柳相爷的门路?若是如此……”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眼神带著挑衅和贪婪,死死盯著陈锋手中的令牌:“……不如將这烫手的山芋让给小弟?小弟虽才疏学浅,却也甘愿去金陵碰碰运气,总好过明珠暗投,白白浪费了严大人和叔父的一番心意!” 周监生脸色一沉,厉声呵斥:“显通!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给我退下!” 周显通被呵斥得脖子一缩,但依旧满脸的不服气。 陈锋仿佛被周显通这声冷哼和挑衅“惊醒”了。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涌起一片“激动”的潮红,眼神也从刚才的“失神”变得无比“炽热”!他紧紧攥著那枚求贤令,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抓住了登天的阶梯! “周公子说笑了!”陈锋的声音带著一丝“激动”的颤抖,对著周显通连连摆手,隨即转向周监生,深深一揖到底,姿態放得极低:“周大人!严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如此厚爱,如此提携,陈锋……陈锋感激涕零!铭感五內!” 他直起身,双手捧著令牌,仿佛捧著稀世珍宝,声音带著压抑不住的“狂喜”和一丝“惶恐”:“只是……只是这恩情太重!这令牌太贵!陈锋……陈锋一介草莽,骤然得此天恩,实在……实在惶恐不安!唯恐才疏学浅,辜负了严大人和大人您的殷切期望啊!” 周监生看著陈锋这副“激动万分又强装矜持”的模样,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捋著鬍鬚,开怀大笑:“哈哈哈!小友过谦了!过谦了!以你之才,得此机遇,正当其时!何谈辜负?快快收好!此乃你应得之机缘!” 他心中暗道:『哼,装!接著装!不过总算上道了!什么惶恐不安,不过是狂喜之下的故作姿態罢了!这天下,果然没人能逃过功名利禄的诱惑!』 “这……”陈锋仿佛下定了决心,“既然大人和严大人,乃至柳丞相都如此看重草民,草民若再推辞,便显得太过矫情,辜负了诸位大人的知遇之恩!草民……草民愿听从大人安排,厚顏收下此令!他日若能金榜题名,入仕为官,定当竭尽全力,为国效力,为陛下分忧!” 他这才像是“勉为其难”地將令牌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贴身放好,动作郑重无比。做完这一切,他再次对著周监生深深一揖,语气无比“诚恳”:“大人提携之恩,严大人举荐之情,陈锋……永世不忘!他日若有所成,必当厚报!” 哈哈哈!好!好啊!”周监生见他终於收下,开怀大笑,脸上那份“和蔼可亲”的笑容愈发真诚。他连连拍著陈锋的肩膀,眼中满是讚许:“陈小友果然是知书达理,识大体之人!本官就知道,你绝不会让本官失望!这求贤令落在你手上,才是真正物尽其用!本官回去就向严大人稟报,严大人定会大为欣慰!” 两人之间气氛顿时变得无比“融洽”。 第120章 麻烦事 周监生越看陈锋越是顺眼,觉得这小子虽然出身低微,但识时务,懂进退,是个可造之材。 “小友啊,会试之期虽还有近一年,但早做准备总是好的。”周监生摆出一副长辈指点后辈的姿態,“金陵乃天下文枢,风流薈萃之地。小友初到,人生地不熟,难免需要些时日適应。本官在金陵倒也有几位故交旧识,虽非显贵,但於市井人情颇为熟稔。小友若不嫌弃,本官可修书几封,让小友带去,也好有个照应。” 陈锋心中冷笑,这老狐狸是想安插眼线?面上却是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大人思虑周全,替草民设想如此周到,实在……实在让草民不知如何报答!若有大人书信引荐,草民在金陵便如同有了指路明灯,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何足掛齿!”周监生捻须微笑,越发觉得陈锋“懂事”。 他又“关心”地问起陈锋家中情况,豆製品工坊的运作,甚至还假惺惺地“勉励”了几句,说此乃利民之业,要好好经营,莫要荒废了。 “陈小友啊,你这豆腐工坊,如今生意可真是红火啊!本官听闻,连京城里的达官显贵,都托人来冀州求购你的酱油呢!”周监生笑呵呵地说道,语气中带著几分亲近和讚嘆,“这可真是为我冀州增光添彩啊!” “大人谬讚了。草民不过是做些小本买卖,养家餬口罢了。”陈锋谦逊地回应。 “小本买卖?哈哈,小友过谦了!这等日进斗金的买卖,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出来的!”周监生捻著鬍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本官看啊,小友不光是文武双全,这商道上的本事,也非同一般啊!不过商贾一道毕竟落了下乘,唯有读书方为正道!” 陈锋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接下来,两人又閒聊了几句。周监生对陈锋的態度明显亲近了许多,不再端著官老爷的架子,而是以一种“长辈提携晚辈”的姿態,询问陈锋对武邑县的看法,甚至还假惺惺地问起清河村的百姓生活,表示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向县衙反映。 陈锋也投桃报李,对周监生大加恭维,將他“爱民如子”、“政绩斐然”等词汇信手拈来,拍得周监生心怒放,直呼“陈小友真是深得本官心意!” 周显通在一旁听著两人你来我往的“商业互吹”,心中只觉得噁心,他看著陈锋那张“谦逊有礼”的脸,只觉得虚偽至极,心中对陈锋的鄙夷更甚。 周监生看看天色,快到正午了,知道此行目的已经达成,便起身告辞。 “时辰不早了,本官衙中还有诸多公务待办,就不多叨扰了。”他笑容满面地对陈锋道,“小友好生准备,静候佳音!他日金榜题名,莫忘了武邑县还有本官这个『周叔叔』为你高兴啊!哈哈!” “大人慢走!草民必不敢忘大人今日提携之恩!”陈锋连忙躬身相送,姿態做得十足。 临出门时,周监生特意放缓了脚步,转头对陈锋语重心长地说道:“陈小友,你既然收下了这『求贤令』,便是我武邑县,乃至冀州官场的未来栋樑!日后,若有任何难处,儘管来县衙寻我!本官定会鼎力相助!” 他眼中带著一丝莫名的深意,似乎在暗示什么。 陈锋立刻领会,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郑重抱拳:“大人高义!草民铭记於心!” 周显通则在旁边冷哼一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巴结!虚偽!” 周监生满意地笑了笑,这才转身,一摇三晃地带著人离开了。 …… 待周监生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村口,只剩下远处隱约传来的马蹄声。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陈锋缓缓走回院中石桌旁坐下,从怀中掏出那枚“求贤令”,放在粗糙的石桌上,指腹无意识地、反覆地揉搓著那个冰冷的“贤”字。 “陈哥!” 没过多久,顾修远那熟悉的大嗓门在院门口响起。他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確认周监生等人確实走了,这才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陈锋对面的石凳上,长长舒了口气。 “呼……可算走了!那周扒……咳,周大人,没再整什么么蛾子吧?”顾修远心有余悸地问道,隨即又愤愤不平,“陈哥,你说这老狐狸今天到底唱的哪一出?巴巴地跑来送钱送东西,还对你那么客气?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民如子』了?这不等於是在扒他自己的皮吗?” “他当然有所求。这世上,哪有白吃的午餐?”陈锋的目光依旧落在令牌上,闻言扯了扯嘴角,“而且……送的也不是钱。” “不是钱?”顾修远挠了挠头,目光也落在了石桌上的令牌上,好奇地问:“陈哥,这牌子是啥?” 陈锋用指尖將令牌轻轻推过去一点:“喏,烫手山芋。” “烫手山芋?”顾修远拿起令牌掂量了一下,入手冰凉沉重,正面那个“贤”字刻得很有气势,但他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更加困惑了,“这不就是个牌子吗?上面刻个『贤』字……啥意思?当官的腰牌?看著也不像啊。” 陈锋没有立刻解释令牌的用处,反而问道:“让你准备宴请叶侯爷的事,跟村长和叶小姐提过了吗?” “那当然!”顾修远立刻放下令牌,拍著胸脯道:“清河村上下,谁不知道侯爷是咱们的大恩人?我早就跟村长说过了,也托人给叶小姐递过话了!村长高兴得不得了,说这是咱们清河村的荣幸!叶小姐那边也回了信,说等侯爷处理完军务,定会前来赴宴。” 他说著,又忍不住抱怨起来:“要不是陈哥你前些日子累晕了,这宴会早就该办了!咱们村这次能挺过来,还打退了山匪,全靠你和叶侯爷,怎么也得好好感谢一番……” 陈锋被他这直白的抱怨逗笑了,故意板起脸:“哟呵?听你这意思,是在怪我嘍?你以为我想晕啊?” 顾修远老脸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陪笑道:“哎哟我的陈哥!我哪敢怪你啊!我是心疼你!你是为了咱们清河村殫精竭虑才累倒的!谁敢说个不字,我顾修远第一个饶不了他!”他拍著胸脯,一脸义愤填膺。 “行了行了,跟你开个玩笑。”陈锋笑著摆摆手:“说说,那两箱东西都分完了?没闹出什么乱子吧?” 提起分钱,顾修远来了精神:“分完了!银子看著多,可架不住咱们村人多啊!村长做主,先紧著那些受伤的叔伯兄弟,按伤势轻重多分了一份!然后是按人头给参与了守村的民兵发了一份辛苦钱!最后剩下的,才按户分了下去。大傢伙儿都没意见,都说这是沾了陈哥你的光,还有侯爷的福气!” “至於那些绸缎布匹……”顾修远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那玩意儿咱们这些大老粗也用不上,穿那玩意打猎干活也不像样啊!我们商量了一下,都给村子里的姑娘们分了。” “陈哥你是没看见,乔大娘那眼睛都直了!”他模仿著乔大娘当时的动作,绘声绘色地说:“『嗖』一下就扑上去,抱走了两大匹顏色最艷的料子!说是要给她家大丫做新衣。不过这次布匹確实不少,大傢伙儿也都高兴,也就没人跟她计较了。” “嘿嘿,”顾修远得意地搓了搓手,凑近陈锋,压低声音,带著点邀功的意味:“咱也给小柔抢了一匹!是那种水粉色的细布,上面还印著小呢!你是没看见小柔当时那小眼神,亮晶晶的,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嘿嘿,我这当哥的还能不懂?” “对了陈哥!”隨即,他又献宝似的补充道:“北辰那小子机灵!他给嫂子也抢了一匹!是那堆绸缎里最好的一匹,湖蓝色的,那料子摸著可滑溜了!上面还带著暗纹呢!北辰说,嫂子穿上这料子做的衣裳,铁定跟天仙下凡似的!” 陈锋听著顾修远绘声绘色的描述,想像著林月顏看到那匹漂亮绸缎时的惊喜模样,脸上的笑意终於真切了几分。他抬手用力拍了拍顾修远的肩膀,笑道:“好!好兄弟!够意思!这事儿办得漂亮!” 顾修远被陈锋夸得咧开大嘴,嘿嘿直乐。 第121章 抄家也是个麻烦事 冀州城,崔府。 昔日门庭若市的崔府大门,此刻被黑压压的披甲军士围得水泄不通。沉重的脚步声,甲冑碰撞的金属摩擦声,以及压抑的呼喝命令声,取代了往日的丝竹管弦。 府门大敞,不断有哭嚎咒骂的崔家男女被如狼似虎的军士推搡著押解出来,在府门內空地上跪成一排。 叶青鸞一身银甲,按剑立於石阶之上,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阳光照在冰冷的甲片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映衬著她如玉的容顏,更显英气逼人。 这些往日里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此刻个个脸色苍白,神情惊恐,被亲卫们粗暴地捆绑著,如同待宰的羔羊。 她看著这些曾为祸一方、鱼肉百姓的败类,心中充满了鄙夷和憎恶。 “都给我带走!分开关押!清点府中財物,登记造册,不得有误!”叶青鸞声音清脆,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叶校尉!”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当朝兵部尚书崔景浩!你们敢动我?”一个衣著华贵、却因挣扎而髮髻散乱的青年被两个彪悍的士兵反剪双臂,粗暴地推搡出来。正是崔琰。他脸色涨红,眼中充满了惊怒和难以置信。 当他看清站在庭院中央,如同寒梅傲雪的叶青鸞时,挣扎的动作猛地一顿,眼中竟闪过一丝病態的痴迷和希冀。 “青鸞!青鸞妹妹!”崔琰奋力甩开士兵的钳制,踉蹌著向前扑了几步,声音带著一种奇异的亢奋,“是你!你终於来了!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侯爷让你来救我的?这一定是个误会!是有人陷害我们崔家!青鸞,只要你……” “闭嘴!崔琰!”叶青鸞猛地抬手厉声呵斥,像挥开一只恼人的苍蝇:“你这种卑鄙无耻、毫无骨气的国贼!也配谈爱?也配与我镇北侯府联姻?” “我叶青鸞今日站在这里,是以镇北侯府之名,奉朝廷之命,查抄通敌卖国、祸乱冀州、鱼肉百姓的崔氏逆贼!” “通敌卖国!是为国贼!你崔家勾结北元,贩卖我大乾子民为奴为娼!倒卖军械,资敌利器!致使多少边关將士因劣质兵刃枉死沙场?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你崔家每一锭沾血的银子,每一寸锦缎綾罗,都浸透著我大乾子民的血泪!” “你妄图以联姻攀附我镇北侯府,以求苟延残喘?痴心妄想!”叶青鸞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崔琰浑身一颤。她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字字鏗鏘: “我叶青鸞,就算终身不嫁,孤独终老,也绝不可能与尔等祸国殃民的国贼有半分瓜葛!尔等所为,上愧於君父,下愧於黎庶!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今日之果,皆尔等咎由自取!” 她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將这国贼!带下去!严加看管!不日便要將其押送入京,交由陛下亲自审问发落!” 崔琰被叶青鸞这番大义凛然、毫不留情的痛斥骂得脸色煞白,如遭雷击。他呆呆地看著叶青鸞那张愤怒而美丽的脸,嘴唇颤抖,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一旁的冀州刺史严檜,此刻也走上前来。他身著緋色官袍,面容清癯,蓄著三缕长须,看上去颇有几分儒雅之风。他先是对著叶青鸞微微頷首,隨即转向崔琰,脸上带著痛心疾首的表情,义正词严地数落道: “崔琰!你糊涂啊!你崔家,世受皇恩,理应忠君报国,以身作则!如今却勾结外敌,助紂为虐,犯下这等通敌卖国之罪!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枉你自詡饱读诗书,却行此禽兽不如之事!简直是斯文败类!人神共愤!” 叶青鸞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一旁肃立的冀州刺史严檜,朗声道:“严大人!人犯已悉数拿下,还请大人依照律法,严加看管,不日押解进京,交由陛下圣裁!此等叛国大罪,当以儆效尤,以正国法!” 严檜一身緋红官袍,面色沉肃如水,闻言立刻拱手,姿態恭谨无比:“叶小姐,不,叶校尉放心!本官定当恪尽职守!崔家通敌叛国,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此等祸国殃民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本官身为冀州父母,未能及早察觉,亦有失察之过,待此间事了,定向朝廷自请处分!” “带下去!莫要让这等败类污了这方天地!”严檜一挥手,军士们立刻將崔琰拖了下去。崔琰像一滩烂泥,任由军士拖拽,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呜咽。 …… 崔府高大的院墙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发生什么事了?崔家怎么被官兵围起来了?” “老天爷!崔家……真被抄了?” “崔家可是冀州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啊!怎么会被抄家?” “嘘!小声点!没看到镇北侯府的兵马吗?还有刺史大人的亲卫!” 震惊、疑惑、难以置信的情绪在人群中瀰漫。崔家盘踞冀州多年,根深蒂固,早已是普通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存在。如今这座大山轰然倒塌,带来的衝击是巨大的。 然而,短暂的惊愕过后,人群中渐渐爆发出另一种声音,由小变大,最终匯聚成一股压抑不住的洪流: “抄得好!抄得好啊!”一个鬚髮皆白的老者猛地拍手,老泪纵横,“苍天有眼!这崔家开的粮铺,米价年年涨!去年大旱,我家小孙子差点饿死!去求他们施捨点米汤,被他们的恶奴打了出来啊!” “苍天有眼!报应!报应终於来了!” “崔家的粮铺!一斗陈米敢卖別人三斗新米的价!还掺沙子!” “何止米铺!我家的三亩薄田,紧挨著他家的庄子,硬是被他家的管事说风水冲了他家祖坟,强占了去!告到县衙?县太爷就是崔家的狗!” “还有他们家的绸缎庄!强买我家的生丝!价格压得比市价低一半!不卖?不卖就让人半夜砸了我家的织机!” “崔三!那个畜生!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强抢我闺女!告到衙门?衙门的人说是我闺女勾引他!我闺女……我闺女当晚就投了井啊!”一个老汉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嘶哑的哭喊瞬间点燃了更多人的怒火。 “对!还有崔琰那个狗东西!仗著他爹是兵部尚书,在城里横著走!看谁不顺眼就打!我儿子不过挡了他的马头,就被他的恶奴活活打断了腿!” “活该!通敌卖国!死有余辜!” “叶將军!女菩萨!为民除害啊!” “严青天!严大人是好官啊!” 百姓们群情激愤,你一言我一语,將崔家这些年作下的恶事,一件件抖落出来。那份积压了多年的怨恨和怒火,此刻终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安静!肃静!”负责维持秩序的校尉大声呼喝,试图压制汹涌的人潮。 就在这时,一身银甲的叶青鸞,在刺史严檜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看到叶青鸞,人群的喧譁声瞬间小了许多。这位镇北侯府的大小姐,在冀州名声不小,都知道她武艺高强,性子刚烈。 叶青鸞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那些激动、愤怒、充满期盼的脸。她深吸一口气,提气开声,清越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诸位父老乡亲!今日崔家被查抄,並非无故!乃是因其通敌卖国,与北元勾结,倒卖军械,贩卖人口!更兼鱼肉百姓,欺压良善!此等罪行,人神共愤!” “如今,崔家罪行已昭!他们所作所为,朝廷绝不会姑息!我在此向大家宣告,自今日起,冀州城內,再无崔家可欺压尔等!百姓们再无需担惊受怕!” “若日后有任何不平之事,有任何冤屈,大可到衙门击鼓鸣冤!若有官吏胆敢敷衍推諉,甚至包庇作恶!”她侧身一步,让出身后的严檜:“大可去寻刺史严大人!严大人爱民如子,嫉恶如仇!今日之后,凡有被欺凌、有冤情未申者,皆可到州府衙门击鼓鸣冤!严大人定会秉公执法,为尔等主持公道!” 严檜上前一步,对著百姓拱手:“诸位父老!本官身为冀州父母,未能及早剪除此獠,致使尔等蒙冤受苦,是本官失职!本官在此立誓!崔家一案,必深查到底!凡有冤情者,本官衙门大门敞开,定当还尔等一个公道!” 他声音洪亮,掷地有声,贏得一片叫好。 “当然!”叶青鸞紧接著补充道:“若恰逢严大人公务繁忙,一时分身乏术……,或尔等心有疑虑,亦可来镇北侯府陈情!我父镇北侯,亦愿助严大人一臂之力,肃清冀州毒瘤,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严檜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助我一臂之力?分担压力?这分明是警告和监视!但他只能强笑著附和:“叶校尉所言极是!侯爷高义!下官感激不尽!冀州长治久安,还需仰仗侯爷虎威!” 看著严檜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叶青鸞心中冷笑。她不再多言,对著人群微微頷首,转身大步走下台阶,翻身上马。银甲在阳光下闪耀,英姿颯爽。 “叶小姐威武!” “侯爷英明!” “严青天!” 身后,是百姓们山呼海啸般的感激和讚誉,欢呼声响彻冀州城,久久不散。 …… 抄家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崔府被翻了个底朝天,无数金银珠宝、綾罗绸缎、古玩字画被查抄出来,崔氏族人,无论老幼妇孺,只要是崔氏嫡系,都被一併押入大牢,等待发落。 第122章 鬱闷 镇北侯府。 叶青鸞一把推开自家大门,径直走到议事厅,卸下佩剑重重拍在桌上,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拎起桌上的凉茶壶,对著壶嘴就灌了好几大口。 “哟,这是谁惹著我们家的女將军了?脸拉得比马脸还长。”一个带著戏謔的声音响起。 叶青鸞气极,扭头一看,只见她哥哥叶凡,正毫无形象地瘫在另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浑身汗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圆润的脸上还泛著剧烈运动后的红晕,胸口剧烈起伏著,活像一条搁浅的胖头鱼。 叶凡刚结束上午的“酷刑”——被他爹叶擎苍逼著跟都尉叶林进行体能训练。对於一个体重远超標准、平日里能躺著绝不坐著的胖子来说,这简直是要命。 叶青鸞看到哥哥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心里那点气也散去了几分。 “爹呢?”叶青鸞没好气地问,隨手抹了把下巴的水渍。 “在书房跟叶林叔復盘军务呢,估计一会儿就过来。”叶凡喘匀了气,好奇地打量妹妹,“咋了?抄个家还抄出火气来了?” “还能有谁!”叶青鸞没好气地把茶壶顿在桌上,发出“哐”的一声,“抄个家都抄不痛快!那严檜老狐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 她噼里啪啦地把抄家的经过,特別是严檜那副道貌岸然又暗藏鬼胎的嘴脸,以及必须將人犯押送京城接受三司会审的憋屈,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叶凡听著,脸上的戏謔慢慢收敛。他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肥胖的身躯,让自己坐得更正一些。等妹妹发泄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小妹,消消气。这事儿……爹也很难。”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也倒了杯凉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才继续道:“你想想,如今朝廷是什么风向?重文抑武!爹虽然掛著镇北侯的名头,手握重兵,可说到底,是个武將!他插手冀州內政,尤其是这等牵扯甚广的世家大族通敌案,已是越俎代庖,一个不慎,便会授人以柄,被京城那些御史弹劾滥用职权、拥兵自重。到时候,爹爹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护得了我们叶家,保护得了冀州百姓?” “难道就只能任由这些蛀虫逍遥法外,鱼肉百姓,甚至通敌卖国吗?”叶青鸞气得猛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小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那个严檜更是可恶!明明自己也收受贿赂,暗中倒卖军械,將朝廷下发的军械卖给北元,却將破烂和残次品给冀州守军!导致冀州守军的武器破旧不堪,反而没有北元蛮子的兵器好!他中饱私囊,却置將士性命於不顾!他……他怎么敢这么做!” “能將崔家拔出就很不错了,你还想抄了柳家?”叶凡嘆了口气,有些无奈,“这世道,不是你想杀就能杀的。朝堂之上,派系林立,盘根错节。牵一髮而动全身。崔家虽然有些没落,但毕竟是百年世家,在朝中也有不少门生故吏。若是一次性將所有通敌卖国的家族都给拔除,势必会引起朝中震动,甚至可能导致那些家族狗急跳墙,抱团反抗,到时候,大乾內部必然会陷入更大的混乱。而这,正是北元蛮子最乐意看到的!”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爹爹此举,乃是杀鸡儆猴。只动崔家,既能起到震慑作用,让其他家族有所收敛,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通敌卖国,又能將崔景浩这个主和派的兵部尚书拉下马,减轻一些主和派对武將的掣肘。至於柳家……那可是柳越柳丞相的本家。柳相爷位极人臣,深受陛下信任,动了柳家,就等於动了柳相爷,那动静就大了,爹爹他……他不能冒这个险!” 叶青鸞听完哥哥的分析,虽然心中仍有不甘,却也知道哥哥说得在理。她无奈地嘆了口气,鬱闷地灌著茶。 “好啦好啦,跟那些腌臢货生气不值当。”叶凡见她鬱闷,立刻转移话题:“对了,听说你后天要去清河村赴宴?” “嗯。”叶青鸞闷闷地应了一声,抬眼看他,“哥,你去不去?” 叶凡一听,那张胖脸立刻皱成了苦瓜:“去?我倒是想去尝尝陈兄弟家的豆腐宴!可老头子下了死命令,不瘦到一百五十斤,休想踏出侯府大门半步!” “你是不知道我这日子过的!吃?顿顿清汤寡水,油星子都看不见!以前最爱吃的酱肘子、红烧肉,现在连味儿都闻不著!多夹一筷子青菜,叶林叔那眼神都能把我剐了!”他夸张地拍著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开始大倒苦水:“睡?每天天不亮就被拎起来,绕著校场跑圈,跑不动就用鞭子抽风嚇唬!练枪?那几十斤的铁疙瘩,我举几下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叶林叔就在旁边吼『没吃饭吗』!我倒是想吃啊!练完回去,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腿肚子直抽筋,躺床上动都不想动!这哪是减肥?这是要命啊!” “活该!”叶青鸞看著哥哥那副夸张的愁苦表情,之前的不快倒是冲淡了不少。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谁让你把自己吃成这样的?二百斤!走出去人家还以为咱们镇北侯府是养猪的呢!再胖下去怕是走路都得两个人抬著你走!” “喂!亲妹妹!有你这么损哥哥的吗?”叶凡不满地嚷嚷,隨即又委屈巴巴,“这能全怪我吗?小时候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喝药,祖母和娘心疼,补药当饭吃!病是养好了,可这底子……它就容易发胖啊!再说了,我又不像你,从小跟著爹舞刀弄枪,我就喜欢看看书,下下棋,这体格……它自然就……唉!”他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发出“啪啪”的闷响。 兄妹俩正互相调侃著,门口光线一暗。镇北侯叶擎苍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爹爹!” “爹!” 兄妹二人连忙起身。 叶擎苍“嗯”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向叶凡:“训练完了?” 叶凡肥肉一颤,连忙站直:“回爹,练完了!叶林叔说……说今天表现尚可。”他偷偷瞄了一眼老爹的脸色。 叶擎苍这才在主位坐下。叶凡立刻化身最殷勤的小廝,顛顛地跑过去,提起茶壶小心翼翼地给父亲斟满一杯热茶,脸上堆满討好的笑容:“爹,您喝茶,刚泡好的雨前龙井。” 叶擎苍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啜饮一口,这才看向叶青鸞:“青鸞,崔家的事,都办妥了?” “都妥了,爹。”叶青鸞回道,“人犯、財物、罪证都已交接给刺史府,严檜亲自接手,將人押入大牢,严加看管,只等择日押解进京。” 叶擎苍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女儿依旧带著一丝郁色的脸上,笑了笑:“怎么?还是觉得憋屈?觉得为父太过……妥协?” 第123章 父母都爱催婚 叶青鸞一愣,隨即摇头:“回爹爹,女儿之前是有些不满,但听大哥分析之后,也明白了爹爹的难处。有些事,並非一刀切就能解决的。” “哦?”叶擎苍有些惊奇地看了女儿一眼,隨即目光扫过拿著茶壶站在一旁,满脸赔笑的叶凡,顿时明白了。 叶凡见父亲看过来,立刻挺直腰板,对著老爹露出一个憨厚笑容。 “不过,爹爹!”叶青鸞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提醒道:“后天清河村的宴席,你可別忘了去啊!” “赴宴……”叶擎苍闻言,眉头却微微皱起,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答应是答应了。只是……传到京城那些御史耳朵里,怕是又要参为父一本。说什么『镇北侯骄横跋扈,威逼地方百姓献上供奉』,『搜刮民脂民膏,鱼肉乡里』……弹劾的摺子,怕不是又要堆满陛下的案头了。” 叶青鸞闻言,小脸顿时绷紧了,她之前確实没想这么多,只想著是去感谢陈锋和村民,顺便……她有些担忧地看著父亲:“那……那要不……” 旁边的叶凡看著妹妹这副呆样,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叶擎苍也被女儿的反应逗乐了,脸上的严肃瞬间冰消瓦解,哈哈大笑:“傻丫头!为父跟你开玩笑呢!那些酸儒弹劾为父的奏章,堆起来都能糊城墙了!老夫何时在意过?隨他们嚼舌根去!为父行得正坐得直,还怕他们几支禿笔不成?” 叶青鸞这才反应过来被父亲戏弄了,俏脸微红,嗔怪地跺了跺脚:“爹!您又戏弄女儿!” 叶擎苍止住笑,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眼神带著几分促狭,落在女儿脸上:“你这丫头,三句话不离清河村,催著为父去赴宴……怕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叶青鸞闻言,心头一跳,眼神有些闪烁。 叶擎苍也不待她回答,轻轻吐出两个字:“陈,锋。” 剎那间,叶青鸞的脸色“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如同熟透的虾子!她呼吸一滯,身体僵硬,说话都结巴了:“爹……爹爹……您……您胡说什么呢!女儿……女儿……” 叶擎苍却像是没看见女儿的窘迫,自顾自地说道:“嗯……陈锋那小子,確实不错。有勇有谋,胆识过人,面对强敌敢挺身而出护佑乡邻,面对权势也能不卑不亢。文采嘛……那两首诗,连你陆叔都讚不绝口。至於人品,目前看来也还端正……” “爹爹!不要乱点鸳鸯谱了!”叶青鸞急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带了哭腔,“您別说了!人家……人家陈锋都成亲了!月顏妹妹人那么好……”后面的话,声音低了下去,带著难以掩饰的失落。 一直憋著笑的叶凡此刻终於抓住了“把柄”,立刻插嘴,揶揄道:“哎哟!小妹,你这可是不打自招啊!爹只是说陈兄弟人不错,可没说別的。你这反应……嘿嘿,是不否认自己看上陈兄弟嘍?” “哥!”叶青鸞被戳中心事,又羞又急,整张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瞪著叶凡,结结巴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 “你最近刻意与陈小子保持距离,就是这个原因吧?”叶擎苍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地看著女儿,“老夫就觉得奇怪,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这几天突然变得疏远起来?原来是这般心思!” 叶青鸞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著衣角,脸上的红晕未退,但眼神中却带著一丝低落和无奈。她轻轻嘆了口气,声音微弱,带著一丝苦涩:“那有什么办法呢?他……他都成亲了。月顏妹妹待我极好,我……我不能做出那种事。我跟他……大概有缘无分了。” “成亲了又如何?”叶擎苍却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拔高了几分,“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你若真喜欢他,就去爭取!老夫难道还会嫌弃他出身贫寒不成?” “爹!”叶青鸞猛地抬头,这次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她看著父亲,幽幽地说道,“您这话说的……要是让娘亲听到了,您猜娘亲会不会让您今晚睡书房?” 叶擎苍脸上的豪迈表情瞬间僵住,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他有些尷尬地咳嗽两声,端起茶杯掩饰:“咳咳!打住!打住!为父跟你娘那是情比金坚,一心一意!岂是寻常男子可比?你娘她……她身子骨弱,这些閒话,就不必传到她耳朵里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板起脸,故作生气道:“你这丫头!为父这般苦口婆心,还不是为了你的幸福著想?你都二十了,老大不小了,再不嫁人,外人都要说閒话了!別等错过了,日后再后悔!” 叶青鸞低著头,沉默不语,手指绞得更紧了。 叶擎苍看她这样,知道一时半会儿也劝不动,话锋一转:“对了,你陆叔前日已经启程回京了。” “啊?陆叔叔回京了?”叶青鸞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抬起头,有些惊讶,“怪不得这几日没见到他。” 隨即,她眼神又黯淡下去,喃喃道:“这么说……他很快就要去京城,一展抱负了吗……” 她知道,陆叔叔此番回京,定会將陈锋的才华稟报陛下。下一次陆叔叔再来冀州,恐怕便是奉圣旨召陈锋入京面圣了。 叶擎苍看著女儿瞬间低落下去的情绪,心中暗嘆。 “爹,女儿……女儿先告退了。”叶青鸞心乱如麻,低声说了一句,也不等父亲回应,便低著头,脚步有些凌乱地快步走了出去。 叶凡看著妹妹失魂落魄的背影,有些担忧地皱起眉:“爹,您看小妹这……” 叶擎苍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眼神复杂:“儿女情长,外人难断。路是她自己选的,想不想得通,只能靠她自己。” 叶凡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爹,您……您就真这么想把小妹嫁出去?还是……嫁给一个有妇之夫?您捨得吗?” 叶擎苍端著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放下茶杯,语气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无奈:“捨不得?为父当然捨不得!青鸞是我的掌上明珠!”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著武將少有的萧索:“可她终究会长大,终究要嫁人。她已经快二十了,再耽搁下去,外头的閒言碎语就能淹死人!更何况……” 他望向门口女儿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柔和而心疼:“你看她那副样子,一颗心怕是早就陷进去了。与其让她將来后悔,鬱鬱寡欢一辈子,不如……不如趁早遂了她的心意!” 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盯著儿子:“难道你希望看她一辈子为情所困,活在遗憾里?” “当然不希望!”叶凡连忙摇头,“只是……只是陈兄弟已有正妻,小妹过去……难道要做妾?我镇北侯府的嫡女……”他脸上满是为难和不甘。 叶擎苍烦躁地挥挥手:“好了好了!青鸞的事还没个定论,你倒先愁上了!先顾好你自己吧!” 他目光如电,射向叶凡:“你!都二十一了!別人家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满地跑打酱油了!你呢?连个议亲的对象都没有!整天就知道吃!练个武跟要你命似的!你看看你这身肉!为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叶凡一听这熟悉的“催婚催育加训斥”三连击,头皮都炸了!他立刻放下茶壶,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边往门口挪一边说:“爹!爹您教训的是!儿子……儿子突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这身赘肉確实有损我镇北侯府的威仪!儿子这就去找叶都尉,再加练一个时辰!务必早日瘦下来,不负爹的期望!”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只受惊的胖兔子,飞快地窜出了门外,只留下一个圆滚滚的背影。 “这小子!”叶擎苍看著儿子狼狈逃窜的身影,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只能无奈地摇摇头,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深深地嘆了口气。儿女都是债啊! 第124章 谢宴 上 清河村今日比过年还热闹。 村中央的空地上,临时搭起的几口大灶台正冒著腾腾热气,村里的妇人们穿梭忙碌,案板上堆著新切的猪肉、羊肉,甚至还有半扇难得的牛肉——那是老村长咬牙从隔壁村换来的,为了款待贵客。 一旁摆开了十几张方桌长凳,桌面上堆满了碗碟。热气腾腾的豆腐脑雪白嫩滑,浇著鲜亮的肉末酱汁;巴掌大的豆乾煎得两面金黄,香气扑鼻;整只的肥鸡燉得酥烂,臥在粗瓷海碗里;还有大盆的燉肉、新摘的时蔬、刚从河里捞上来的肥美鲜鱼……虽无山珍海味,却是清河村倾其所有能拿出的最好招待。 当叶擎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时,喧闹瞬间安静下来,隨即爆发出更大的热情。 “侯爷来了!” “叶小姐!” 老村长带著几个村老,激动地迎了上去。陈锋和林月顏也跟在后面。 “侯爷!叶將军!快请上座!”老村长声音发颤,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感激。 叶擎苍一身常服,少了些战场上的肃杀,多了几分隨和。他笑著摆手:“老丈不必拘礼,今日没有侯爷將军,只有叶某父女前来叨扰诸位一顿酒饭。” 叶青鸞跟在父亲身后,一身淡青劲装,英姿不减,只是面对如此朴实热情的场面,略显侷促。她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人群,看到陈锋含笑望来的眼神,心头微跳,连忙避开。 眾人落座,宴席开始。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主角自然是坐在主桌的镇北侯叶擎苍和他的女儿叶青鸞。叶擎苍高大的身躯坐得笔直,脸上带著爽朗的笑意。叶青鸞此刻却显得有些侷促,白皙的脸上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被村民们毫不掩饰的热情目光看得有些坐立不安。 “侯爷!叶小姐!咱们清河村的老少爷们,敬您二位一杯!”老村长站起来,端著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发自肺腑地感激道,“要不是侯爷您神兵天降,要不是叶小姐带著亲卫兄弟们提前来帮咱们练本事、修工事,咱们清河村,早就叫那帮天杀的山匪给踏平了!房子烧了,粮食抢了,人……怕是也剩不下几个了!这份大恩大德,咱们清河村,永世不忘!”老人说著,眼圈就红了。 “对!永世不忘!” “敬侯爷!敬叶小姐!” 周围的汉子们、婆姨们、半大的小子丫头们,纷纷激动地站起来,端著各式各样的碗、杯、瓢,七嘴八舌地附和著,目光热切地投向主桌。 叶擎苍也立刻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端起面前的酒碗:“老丈言重了!保境安民,剿除匪患,本就是本侯份內之责!黑风寨为祸多年,今日覆灭,是大快人心!诸位乡亲安然无恙,家园得以保全,便是对本侯、对朝廷最好的回报!这杯酒,本侯敬诸位乡亲,在危难之际,能同仇敌愾,捨命护家,皆是好样的!” 说罢,他仰头,將碗中辛辣的米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面不改色。辛辣的酒液入喉,他却只觉得痛快。 “侯爷豪气!” “好!” 村民们爆发出一阵更热烈的欢呼,也纷纷仰头饮尽碗中酒,气氛瞬间被推上高潮。 村民们没想到这位传说中威震北疆的侯爷充如此亲和。他们端著酒碗,一个个排著队,爭先恐后地向叶擎苍敬酒。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叶青鸞也连忙跟著站起来,端著面前林月顏特意给她满上的半碗米酒,学著父亲的样子,小口小口地抿著。酒味不烈,微甜,但她脸上却烧得更厉害了。 她习惯了军营的肃杀,习惯了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却从未被如此多淳朴又热切的目光包围过。一个扎著羊角辫的小丫头,壮著胆子跑过来,把一朵刚摘的野塞进叶青鸞手里,又飞快地跑回母亲身后躲著,露出半张小脸偷看。叶青鸞握著那朵带著露水的小黄,心头莫名一软,对著那小姑娘露出一个有些生涩的微笑。 “侯爷!我叫乔大!我嘴笨,不会说啥好听的!就敬您一碗!要不是您,咱们清河村就完了!”独臂的乔大满脸涨红,激动地举起酒碗。 “哦?乔大?”叶擎苍看著眼前的汉子,有些诧异,“听青鸞提起过,你曾经是武安侯手下的白虎卫?” 乔大一愣,没想到叶小姐竟然会向侯爷提起自己,点了点头。旁边的乔大娘见侯爷问起自家丈夫,忙不迭的为乔大说话:“是啊是啊,我家这口子曾经可是秦家军的白虎卫,那可是精锐……” “咳咳!” 乔大打断了媳妇儿的话,对叶擎苍说道:“那些事都过去了,如今我只是一个村夫……不说那些了,来,侯爷请!” 叶擎苍也没扭捏,端起碗一口闷了。旁边的陈锋立马將碗满上。 “侯爷!咱叫孙康!您这碗酒,我必须敬!您是咱们大乾的定海神针!有您在,咱们冀州百姓才能睡安稳觉!”铁匠孙康也端著酒碗,眼中满是敬重。 “侯爷……” “侯爷……” 叶擎苍来者不拒,脸上始终掛著爽朗的笑容。他脱去了那身沉重的玄甲,只穿著一身寻常的青色便服,看上去就像个邻家的豪爽大叔。面对村民们质朴的敬酒,他没有丝毫架子,每一碗都仰头一口饮尽,引来阵阵喝彩。 叶青鸞这边则温和许多。妇人们多是端来一碗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或者夹上一筷子新炒的菜蔬,轻声说著感谢的话。 “叶將军,您尝尝这豆腐脑,月顏丫头调的味道可好了!” “多亏了叶將军带人教咱们打拳练刀,不然那天晚上……” 叶青鸞被围在中间,脸颊微红,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连连道谢:“大娘婶子们快別叫我將军了……叫我青鸞就好。都是应该的……” 林月顏在一旁抿嘴轻笑,替她解围,招呼著大家入座吃菜。 陈锋坐在叶擎苍旁边,看著这热闹的场面,心中也是感慨。作为东道主之一,自然少不了敬酒,他端起酒碗,对著叶擎苍和叶青鸞,郑重道:“侯爷,叶小姐,救命之恩,再造之恩,陈锋代清河村全体乡亲,再敬二位一杯!”他的感激是真诚的,没有叶家父女,他纵有千般计策,也独木难支。 叶擎苍哈哈一笑,拍了拍陈锋的肩膀:“陈小友,这杯酒,本侯喝了!不过,要说最大的功臣,可不是本侯。”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陈锋,声音提高了几分,让全场都听得清楚,“若非小友你运筹帷幄,用这『引蛇出洞』的妙计,將黑风寨主力引出老巢;若非你身先士卒,带著全村老少,以血肉之躯在村口硬生生顶住了数倍於己的悍匪强攻,撑到本侯援军抵达,今日这庆功宴,怕是要摆在废墟上了!” 他顿了顿,环视著安静下来的村民,最后目光落在老村长身上:“老丈,你们最该感谢的,是你们清河村自己养出来的好儿郎,是陈锋!” 陈锋一愣,完全没料到叶擎苍会突然把功劳全推到自己身上。他刚想开口谦逊两句,老村长却已经激动地绕过桌子,几步走到陈锋面前。 第125章 谢宴 下 “侯爷说得对!”老村长声音哽咽,白的鬍子微微颤抖,他望著陈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感激和骄傲,“锋哥儿!这一礼,你受得起!”说著,竟不顾年迈,就要对著陈锋跪下去! “王爷爷!使不得!”陈锋大惊失色,慌忙丟下酒碗,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死死托住老村长的胳膊,不让他跪下,“您这是折煞我了!快起来!” “是啊王爷爷!使不得!”林月顏也嚇了一跳,赶紧放下碗过来搀扶。 “不!这一礼,你受得起!”老村长却执拗地摇摇头,看著陈锋,眼中满是欣慰和感激,“锋哥儿,是你带著大伙儿练本事,是你教大伙儿挖陷阱、修寨墙,是你冒险去请来了侯爷!是你带著咱们这些泥腿子,顶住了山匪的刀枪!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啊!你累得晕过去那天,全村老少的心都揪著啊!”他反手紧紧抓住陈锋的手腕,用力拍了拍。 “是啊锋哥儿!多亏了你!” “陈哥!你是咱清河村的英雄!” “敬锋哥儿一杯!” 村民们再次沸腾起来,关小雨蹦跳著喊得最大声,小脸红扑扑的。林月顏看著被眾人围在中心、脸色有些窘迫却眼神明亮的夫君,眼中满是柔情与自豪,忍不住以袖掩口,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下,敬酒的目標瞬间转移。村民们端著酒碗,呼啦啦地围向了陈锋。感激的话,朴实的夸讚,连同那浑浊却炽热的米酒,一股脑儿地涌向他。 “陈哥,我王大壮不会说话,这杯酒,谢你救了我一家老小!” “锋哥儿,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 “陈锋兄弟,以后有事你说话,我赵铁牛这条命就是你的!” 陈锋看著眼前一张张真诚的脸,听著那朴实无华却重逾千斤的话语,胸中热血翻涌。他本就不是扭捏之人,此刻豪气顿生,来者不拒,端起酒碗就喝。 “好!乡亲们的情谊,我陈锋记下了!干!” “干了!” 酒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也烧得他浑身发烫,豪情万丈。 林月顏看著自家夫君被灌得面红耳赤、脚步虚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能在一旁小声提醒“少喝点”。 叶擎苍在一旁看著,眼中满是欣赏。不过很快他被热情的村民再次围住。这位威震北疆的侯爷,此刻毫无架子,拍著汉子的肩膀,听著婆姨的嘮叨,大口喝酒,爽朗大笑,仿佛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叶青鸞看著父亲和陈锋很快都被淹没在敬酒的人群中,看著陈锋那豪迈痛饮的样子,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她碗里的米酒早被林月顏悄悄换成了清水,倒也没人再来为难她。她看著陈锋一碗接一碗,眼神渐渐有些迷离,脚步也开始虚浮,心中又好笑又隱隱有些担忧。 宴席从正午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空酒罈子堆了一地,桌上的菜也基本见了底。喧闹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满足的饱嗝和低声的谈笑。 最终,叶擎苍和陈锋这两位主角,几乎是前后脚趴倒在了桌子上。叶擎苍鼾声如雷,陈锋则伏在臂弯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脸上还带著醉酒后的红晕和一丝满足的笑意。 叶青鸞揉了揉有些发晕的额角,她虽喝得少,但此刻只觉得脸颊发烫,脑袋晕乎乎的。她强撑著站起身,想去扶父亲:“爹?爹!醒醒……咱们该回去了……” 脚步却是一个踉蹌,险些摔倒,幸好被旁边的林月顏一把扶住。 “青鸞姐姐,你也醉了!”林月顏扶著她,关切道,“侯爷也醉成这样,这样回城太危险了!” “叶小姐,侯爷喝醉了,您也有些醉意,这天色已晚,山路难行,不如……就在村里歇息一晚吧?”老村长连忙上前劝道。 “是啊,青鸞姐姐。”林月顏也上前拉住她的手,柔声劝道,“现在回去怕不是得到半夜。你和侯爷都喝了不少,这样回去多不安全。” 叶青鸞看了看醉得不省人事的父亲,又感觉自己確实天旋地转,便不再推辞,点了点头。 老村长见状大喜:“侯爷身份尊贵,不如就在老朽家中歇息,老朽让老婆子把最好的被褥都拿出来!至於叶小姐嘛……我看,还是去月顏丫头家住一晚吧?之前也住过,想来习惯些。” 叶青鸞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看向陈锋家的方向,脸上飞起一抹红霞。 林月顏却拉著她的手,笑道:“青鸞姐姐就別推辞了。”她见叶青鸞犹豫,故意板起脸,佯作委屈:“莫非是姐姐嫌弃妹妹家中简陋,不愿屈就?” 叶青鸞看著林月顏那双清澈含笑的眸子,又看了看呼呼大睡的父亲,再感受一下自己確实有些发软的双腿和晕乎乎的脑袋,那点坚持便消散了。她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捏了捏林月顏的手:“哪有的事,月顏妹妹就会打趣我。那就……叨扰了。” 林月顏闻言,眉眼弯弯,笑容更加明媚:“姐姐说哪里话,你能来,妹妹高兴还来不及呢。”她目光流转,落在叶青鸞英气中带著微醺红晕的脸庞上,忍不住讚嘆道:“姐姐真是秀色可餐呢。” 叶青鸞被她这直白的夸讚弄得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林月顏咯咯轻笑,不再逗她,转身去扶自家醉倒的夫君。陈锋身材高大,林月顏扶得有些吃力。叶青鸞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帮忙搭把手。 “嫂子!叶小姐!这等粗活哪用得著你们!”顾修远的大嗓门適时响起。他和厉北辰、沈墨白几个小伙子一直没走远,就在旁边帮忙收拾残局。 顾修远几步上前,一把將醉醺醺的陈锋扛在肩上,咧嘴笑道,“陈哥我来背!嫂子你带叶小姐回去歇著就行,可別把您二位给压坏了!” “就是,嫂子你歇著,这种力气活交给咱们!”厉北辰在一旁附和。 沈墨白也笑著点头:“锋哥儿这分量,可別把嫂子压坏了。大哥,稳当点啊!” 顾修远稳稳地背著陈锋,对林月顏咧嘴一笑:“嫂子放心,保证把陈哥平平安安送回家!您带叶小姐先回去歇著就成!”说著,迈开大步就朝陈锋家走去。 “侯爷这边,交给我家弘飞!”老村长也招呼自己壮实的儿子王弘飞过来。王弘飞憨厚地应了一声,轻鬆地背起同样沉睡的叶擎苍。 看著两拨人离开,厉北辰抹了把汗,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沈墨白,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嘿,瞧见没?陈哥这福气……嘖嘖,真乃我辈楷模啊!” 沈墨白摸著下巴,也嘿嘿低笑:“谁说不是呢。不过……叶小姐那气势,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也就咱陈哥,文武双全,镇得住场子!” “嘘!小声点!让叶小姐听见……”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顾修远背著陈锋,脚步沉稳地走进陈锋家的院子。林月顏和叶青鸞跟在后面。 进了主屋,顾修远小心翼翼地將陈锋放在床上,替他脱了鞋,又扯过薄被盖好。陈锋醉得深沉,毫无知觉,只是舒服地咂了咂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那啥,”顾修远直起身,抹了把额头上在的汗,对跟进来的林月顏和叶青鸞道,“嫂子,叶小姐,人送到了。那……你们好好休息,咱们就不打扰了!”说完,冲两人憨厚地笑了笑,便和厉北辰、沈墨白一起,乾脆利落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陈锋均匀深沉的呼吸声。 第126章 闺房密语 叶青鸞站在床边,看著床上睡得毫无形象的陈锋,又看了看旁边浅笑盈盈为陈锋擦脸的林月顏,忽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空气仿佛都凝滯了几分,带著一种说不出的尷尬。她目光四处游移,试图找个话题打破这安静。 “咳,”叶青鸞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屋里屋外,“妹妹家里……似乎宽敞了不少?我瞧见旁边又起了间新屋?”她记得上次来时,只有这一间正屋和一个灶间。 “嗯,”林月顏顺著她的目光看去,笑著点头,“夫君说,家里只有一间臥房,若是有客来访,多有不便。前些日子手头宽裕了些,便在旁边起了这间新屋,隔成了两间客房。”她放下毛巾,拉起叶青鸞的手,“姐姐,我带你去看看?” 叶青鸞正想逃离这让她心跳加速的安静氛围,闻言立刻点头:“好啊。”她看了一眼熟睡的陈锋,“正好不打扰他休息。” 两人走出主屋,来到旁边的新房。確实不大,但收拾得乾净整洁。一间小小的厅堂,放著简单的桌椅,里面用一道薄墙隔出两个小小的臥房,每间房里都有一张铺著乾净被褥的木板床。 “这屋子……挺好的。”叶青鸞打量著,由衷说道。这布置虽简单,却透著用心。 林月顏却没有接话,只是含笑看著叶青鸞,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里带著一丝促狭:“姐姐这是怎么了?从刚才起就这般紧张?妹妹又不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叶青鸞被她笑得脸颊一热,更窘迫了。 “哪……哪有紧张。”叶青鸞被她点破心思,脸上刚消下去的热度又涌了上来,眼神也有些闪烁:“只是……只是觉得……” 林月顏却上前一步,主动握住了叶青鸞的手,拉著她在床边坐下,眼中带著一丝幽怨,娇嗔道“姐姐,自从上次咱们姐妹……谈过之后,姐姐好像就在躲著我。是妹妹哪里做得不好,惹姐姐不高兴了吗?” 叶青鸞的手被林月顏握著,感受著对方掌心的温度和真诚,心头一阵慌乱。她连忙摇头,声音都有些不稳:“没,没有的事!月顏妹妹你多心了。只是……只是这几日確实军务繁忙!对,就是黑风寨那个大当家郑猛,从他嘴里撬出了不少要紧的东西!”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將话题引开,把从郑猛口中得到的关於崔家暗中勾结北元、贩卖人口军械的证据,以及后来如何將证据交给冀州刺史严檜,如何联合出兵查抄崔家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当然,她隱去了其中错综复杂的朝堂博弈和杀鸡儆猴的无奈,只说了崔家通敌叛国的罪行和查抄的结果。 林月顏听著,秀气的眉头渐渐蹙紧,脸上露出震惊和嫌恶:“崔家……竟如此不堪?他们乃冀州望族,有名的书香门第,诗礼传家,背地里竟做出这等……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叶青鸞提起这个,刚才的羞涩被愤怒取代,柳眉倒竖,“什么书香门第,不过是披著人皮的豺狼!这些所谓的世家大族,表面上人模狗样,仁义道德,骨子里早就烂透了!为了钱財权势,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干得出来!” 林月顏看著叶青鸞忿忿不平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她聪慧,从叶青鸞的话语和神態中,隱约感觉到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背后定有更深的牵扯。但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嘆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叶青鸞依旧被自己握著的手背,脸上重新绽开温婉的笑容:“好了,姐姐,不说这些败兴的事了。想想就让人心里堵得慌。” 她话锋一转,清澈的眼眸直视著叶青鸞,带著一丝小心翼翼地探询:“妹妹上次跟姐姐提的事……不知姐姐考虑得怎么样了?” “啊?什……什么事?”叶青鸞心里咯噔一下,明知故问,脸上刚褪下的红霞瞬间又蔓延开来,一直红到了耳根。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林月顏更紧地握住。 林月顏看著叶青鸞的反应,心中瞭然。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放得更柔,带著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姐姐,妹妹看得出来,你对夫君……是存著情意的。”她顿了顿,看著叶青鸞骤然瞪大的眼睛和瞬间爆红的脸颊,继续缓缓说道,“夫君这个人啊……有时候就是个榆木疙瘩。有些话,若不挑明了说,他怕是永远都不会明白,永远都不会往那方面想。姐姐……难道就甘心这样,眼睁睁看著缘分从指缝里溜走,留下遗憾吗?” 叶青鸞心中慌乱,下意识地摇头:“不行!这对你不公平!”她想起林月顏之前竟提出愿意自请为妾,让她做正妻,就觉得荒谬又心疼。 “没什么不公平的。”林月顏低下头,声音低了几分,带著一丝自嘲,“妹妹是什么出身?一个乡野村妇罢了。夫君他……是註定要翱翔九天的人物。我……配不上他。姐姐你出身高贵,与夫君才是真正的良配……” “月顏!”叶青鸞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你胡说什么!”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紧紧抓住林月顏的双肩,迫使对方看著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什么配不上?什么正妻不正妻?你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待陈锋一片真心,更是他明媒正娶的髮妻!你怎会配不上他?陈锋他更不是那等忘恩负义、贪慕富贵之人!他怎会嫌弃你?怎会拋弃你?” 林月顏被叶青鸞激烈的反应震住了,看著对方眼中那纯粹的维护和肯定,心头又暖又涩。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低了下去,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和无奈:“妹妹自然知道……夫君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嫌弃我。可是……夫君不嫌弃,不代表旁人不会说閒话啊。人言可畏……” 她抬起头,眼中带著水光,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而且,姐姐,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他现在不嫌弃,不代表將来……当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时候,面对那些非议……他还能……”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叶青鸞看著林月顏眼中那抹深藏的忧虑和自卑,心头一阵刺痛。她明白林月顏的顾虑,明白这个时代对门当户对的看重,更明白林月顏这番看似“自轻”的话语背后,藏著的是对陈锋前途的担忧和一种近乎牺牲的成全。 “月顏妹妹……”叶青鸞的声音软了下来,很是心疼,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林月顏却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重新扬起笑脸,看著叶青鸞:“所以说,姐姐,若是你愿意……成为夫君的正妻,那些閒言碎语自然就没了。以姐姐的身份地位……” 第127章 叶青鸞的高傲 “不行!”叶青鸞几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態度比之前更加坚决。她猛地站起身,脸色因为激动和羞愤而涨红,“林月顏!你把我叶青鸞当成什么人了?!” 她看著林月顏惊愕的脸,胸口剧烈起伏:“我承认!我……我对陈锋,是……是有些心动!”说出这句话,叶青鸞的脸颊红得几乎滴血,但她强迫自己直视林月顏,“可这並不意味著,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这样的『退让』!更不意味著,我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去抢夺原本属於你的位置,让你受委屈!那样做,我成什么人了?卑鄙无耻!下贱!” 她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这对你不公平!对陈锋也不公平!他若真是那种为了攀附权贵就拋弃髮妻、见异思迁的负心人,那他也不值得我叶青鸞倾心!更何况……” 叶青鸞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復过於激动的心情,语气稍微缓和,却带著更深沉的思考:“月顏,你想过没有?若今日我因身份高於你,就取代你成了正妻。他日,若再有身份地位更高的女子,比如公侯之女,甚至是皇室的公主郡主看上了陈锋,那我是不是也要『识趣』地退位让贤?我可做不到!” 她重新坐回林月顏身边,语气放软,但异常郑重:“妹妹,爱一个人,不该是这样的!情之一字,讲的是真心,是先来后到!是相知相守!不是论斤称两,比谁的门第更高!若陈锋他日真的为了所谓的前程富贵,就开口让你自贬为妾,扶我为正……那……”叶青鸞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那他也不配得到我的爱!更不配拥有你这样的好妻子!” 林月顏彻底怔住了。她看著眼前这个英姿颯爽、眼神明亮而坚定的女子,听著她这番掷地有声、发自肺腑的话语,心中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的波澜。她一直以为叶青鸞只是出於善良和同情才拒绝,却没想到她心中竟有如此清晰、如此骄傲、如此……令人心折的坚持。 一股巨大的暖流伴隨著强烈的酸涩涌上鼻尖,林月顏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亮晶晶地看著叶青鸞,嘴唇微微颤抖著,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青鸞看著她这副泫然欲泣、感动莫名的样子,自己刚才那番义正辞严的气势反倒瞬间泄了个乾净,只剩下浓浓的尷尬和羞涩。她手忙脚乱地想找帕子,却发现没带。 “傻妹妹,哭什么。”叶青鸞有些无措,连忙抬手用袖子笨拙地替她擦眼泪。 林月顏却破涕为笑,带著浓重的鼻音,眼中却亮晶晶的:“姐姐……你真好!”她忽然凑近叶青鸞,脸上还掛著泪珠,却促狭地眨了眨眼:“姐姐不愿为正妻,却没反对和夫君在一起,那……姐姐这是愿意嫁给夫君了?” “我……我哪有!”叶青鸞的脸再次爆红,像煮熟的虾子,她慌乱地摆手,语无伦次,“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说……”她急得直跺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月顏看著她这副羞窘的模样,知道再逼问下去只会让她更羞恼,反而不好。她明白了,叶青鸞的骄傲和原则,绝不会允许她接受这种“施捨”,但撮合两人的心思却更坚定了。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决定换个“战术” “姐姐,妹妹……妹妹向让姐姐嫁给夫君,”林月顏重新握住叶青鸞的手,带著一种过来人的羞涩和苦恼,小声地、婉转地说道:“其实还有其他原因……” “嗯?什么?”叶青鸞还沉浸在刚才的尷尬中,下意识地问。 林月顏咬了咬下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细若蚊吶:“夫君他……他……身子骨太强健了些,在那事上……精力太过旺盛了些……妹妹……妹妹一个人,实在是……实在是有些应付不来……”她说完,立刻把头埋得低低的,连小巧的耳垂都红透了。 叶青鸞茫然地眨了眨眼,完全没理解林月顏话里的深意。她看著林月顏羞红的脸,只觉得莫名其妙:“啊?哪、哪事?应付什么?家务活太重了吗?还是……陈锋他欺负你了?”她想到陈锋那高大的身板,眉头立刻竖了起来。 林月顏一看她这反应,就知道这位侯府千金在男女之事上,恐怕真如白纸一般。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心里也暗暗鬆了口气。她深吸一口气,忍著强烈的羞涩,凑到叶青鸞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啊?!”叶青鸞听完,愣了会,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著林月顏,那张英气勃勃的脸瞬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这……这……他……他……” 她“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衝头顶,整个人都快冒烟了。军营里那些糙汉子偶尔讲的荤段子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结合林月顏的话,她终於明白了那“应付不来”指的是什么! “所……所以……”林月顏看她这么羞涩,自己反而不那么害羞了,反手紧紧握住叶青鸞滚烫的手,眼神带著恳求和一丝促狭的笑意,“姐姐……姐姐能不能……来帮妹妹分担一点呀?”她故意拖长了尾音。 轰!叶青鸞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猛地抽回手,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开一步,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语无伦次地低叫:“月顏!你……你……这种事……这种事怎么分担啊!你……你羞不羞!”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噗……”看著叶青鸞这副手足无措、羞愤欲死的模样,林月顏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才那点沉重和委屈仿佛都被衝散了,只剩下逗弄这位英武姐姐的乐趣。 “姐姐,你脸好红啊!” “別说了!” “姐姐害羞的样子真好看!” “林月顏!你再胡说!” “好好好,妹妹不说了……不过姐姐,你耳朵也红了哦……” 两人在小小的客房里笑闹了一阵,叶青鸞脸上的红晕才稍稍褪去一些。她喘著气,嗔怪地瞪了还在偷笑的林月顏一眼,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眼神闪烁著,忍不住如同被猫抓的好奇,小声问道:“月顏妹妹,那……那种事……是不是……很痛啊?” 林月顏一愣,隨即明白过来,脸上也泛起红晕。 她毕竟是过来人,看著叶青鸞那充满求知慾又羞涩无比的眼神,心中瞭然。她拉著叶青鸞重新坐下,声音轻柔道:“姐姐別怕。女子破瓜……初承恩泽之时,確是有些痛的。但只要夫君……温柔些,怜惜些,那份痛楚很快便会过去,之后……便是难以言喻的……” 叶青鸞听得极其认真,时而露出惊恐,时而又带著好奇,脸色隨著林月顏的讲述红一阵白一阵,双手紧张地揪著自己的衣摆。她只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第128章 真的很持久 好不容易听林月顏讲完初夜的感受,叶青鸞沉默了片刻,脸上红晕未退,却又忍不住压低声音,带著十二万分的好奇和探究,再次小声发问:“那……那陈锋他……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那么……厉害吗?”她实在找不到合適的词,憋了半天才说出“厉害”二字。 她想起在军营里,那些老兵油子私下吹牛时说的话,忍不住补充道:“我……我听营里的兄弟们……他们……他们说,男人……能坚持一炷香……就……就很厉害了……”声音越说越小,几不可闻。 “夫君……他……他哪里……哪里是一炷香……”林月顏的脸也瞬间红透,没想到叶青鸞会对这事这么好奇。她看著叶青鸞那充满求知慾、羞得不敢看自己却又忍不住偷瞄的可爱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不过这话题是自己挑起的,只能强忍著强烈的羞意,凑到叶青鸞耳边,用更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含糊地描述了一下自家夫君在那方面的“天赋异稟”和“龙精虎猛”。 叶青鸞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什……什么?!天……天都快亮了?!”她失声惊呼,隨即意识到声音太大,猛地捂住嘴,一张俏脸彻底红成了熟透的虾子,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林月顏也被她这反应弄得羞不可抑,把脸埋进叶青鸞的肩膀,闷声笑著,肩膀一抖一抖。 两个年龄相仿的姑娘,一个懵懂好奇,一个羞涩分享,在这小小的客房里,头挨著头,压低了声音,进行著属於女儿家之间最私密也最亲昵的谈话。窗外的天色,就在这羞羞怯怯、断断续续的低语中,渐渐暗沉下来。 …… 第二天,陈锋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给生生疼醒的。 他皱著眉,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觉得口乾舌燥,脑袋里像是有个铁匠在不停地敲打,嗡嗡作响。入眼是熟悉的自家房梁,阳光透过窗欞,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显然时辰已经不早了。 “水……”他下意识地呻吟出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醒了?”一个清脆中带著一丝惊喜和几分羞涩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陈锋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勉强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自家娘子温婉的脸,而是叶青鸞那张英气逼人的俏脸。 她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手里还拿著一本……兵书?看到陈锋醒来,她像是被嚇了一跳,连忙將书合上放在一边,脸上飞起两朵可疑的红云。 “你……你渴了?”她有些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转身从桌上倒了一杯温水,快步走回来递到陈锋面前。 陈锋挣扎著想坐起来,浑身却像散了架一样酸软无力。叶青鸞见状,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一手扶住他的背,一手將碗凑到他嘴边。 清凉的水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陈锋贪婪地喝了好几大口,才觉得缓过一口气。他靠在叶青鸞的手臂上,感受著那隔著薄薄衣料传来的温热感,鼻尖似乎还縈绕著一丝淡淡的、属於年轻女子特有的馨香。他有些恍惚,下意识地问:“月顏呢?” 叶青鸞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抽回扶著他的手,把碗塞到他手里,语气硬邦邦的,带著点莫名的火气:“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都快晌午了!月顏妹妹当然是在灶房忙著做午食!难不成指望你这个醉鬼起来做饭?”她后退一步,双手叉腰,努力做出凶巴巴的样子,只是耳根那抹可疑的红晕泄露了她的不自在。 她说著,目光却忍不住瞟向陈锋因为起身而敞开的衣襟下,那线条分明的胸膛,脸上又是一热,赶紧移开视线。 陈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宿醉的难受让他没什么精神反驳,只是隨口嘟囔道:“厨房里食材不少,饿了你可以自己动手弄点吃的垫垫肚子嘛……”他记得叶青鸞在军营里待过,应该不至於完全不会做饭。 “你!”叶青鸞一听,柳眉倒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陈锋!你好意思说?!哪有让客人自己动手做饭,主人家却呼呼大睡的道理?你这主人是怎么当的?!” 陈锋看著她这副又羞又恼、强撑气势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昨晚最后的记忆碎片——似乎是顾修远把自己背回来的?然后……叶青鸞住下了? 这丫头,最近对自己的態度真是忽冷忽热,自己哪里招惹到她了? 他仔细看了看叶青鸞通红的脸颊,下意识地开口:“叶小姐,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昨晚著凉了?” 谁料这话一出,叶青鸞的脸“唰”地一下更红了。 他不知道的是,叶青鸞此刻心里正天人交战。昨夜,林月顏与她一番推心置腹的“闺房密话”,让她知道了太多……太多她这个黄大闺女不该知道的事情。尤其是林月顏那句“姐姐来帮妹妹分担”,更是让她一整晚都辗转反侧,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些羞人的画面。 今天林月顏便藉口要去准备午饭,特意將照顾陈锋的“重任”交给了她,摆明了是想给他们製造独处的机会。叶青鸞心里明白,所以既紧张又害羞,还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此刻被陈锋这么一问,她哪里还绷得住? “要你管!喝你的醒酒汤去!”她没好气地把桌上另一碗汤药往陈锋面前一推,动作大了点,汤汁都洒出来一些。 陈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弄得莫名其妙,只觉得女人心海底针。他无奈地摇摇头,端起那碗气味浓郁的醒酒汤,皱著眉,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了下去。又酸又苦的味道让他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放下碗,他掀开薄被准备下床穿衣服。宿醉加上头痛,动作不免有些迟缓笨拙。 叶青鸞就站在床边不远的地方,看著他动作。陈锋拿起床头林月顏早就准备好的衣服,刚想往身上套,动作却顿住了。他抬起头,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看著杵在那里的叶青鸞:“我说……叶大小姐,我要换衣服了。你……不迴避一下?” “啊?”叶青鸞像是才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又红透了,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嘴上却不肯服输,强辩道,“换……换个衣服而已!有什么好迴避的!本……本小姐在军营里见得多了!那些將士受伤了,还不是本小姐亲自给他们包扎换药?你不就是换件衣服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扭扭捏捏,婆婆妈妈,还是不是个男人!” 她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有些心虚,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去,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再说了,又不是脱光了……” “是是是!叶大小姐说得都对!”陈锋被她这番强词夺理的“豪言壮语”弄得哭笑不得,也懒得跟她爭辩。说著,便自顾自地开始解中衣的系带。 叶青鸞嘴上说得硬气,真看到陈锋开始脱衣服,露出精壮的上半身,那流畅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她只觉得一股热气直衝头顶,心臟怦怦狂跳,几乎是立刻背过身去。 “你,你脱衣服做什么?不是穿衣服吗?” “衣服都是酒味,当然得换。”陈锋看著她那欲盖弥彰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 叶青鸞虽然背过身去,眼睛却不听使唤,偷偷地用余光瞄著。当看到陈锋那流畅的动作和隱约显露出的健硕身形时,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现出昨夜林月顏在她耳边说的那些羞人的话…… 『夫君他……看著清瘦,实则……』 『姐姐……你若试过便知……』 她的脸颊“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连忙转过身去,背对著陈锋,心臟不爭气地“怦怦”直跳。 他动作利落地脱下汗湿的中衣,拿起乾净的换上,又套上外衫,系好腰带。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隨口问道:“侯爷呢?起来了没?” 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停了,叶青鸞才敢慢慢转过身,脸上的热度还没完全消退,但总算能正常说话了。 她努力维持著平静的语气,用鄙视的语气说道:“我爹?他老人家可不像某些人!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还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活动筋骨,这会儿估计正坐在院里看书呢!哪像你,睡得跟……哼!” 陈锋嘴角抽了抽,无言以对。 他也很无奈,原身这酒量实在是个坑!想他前世,白酒按瓶吹都不在话下,结果穿到这具身体里,喝点低度数的米酒都能醉成死狗。更糟心的是,原身不仅酒量差,喝醉了还撒酒疯,以前没少借著酒劲打骂林月顏。想到这个,陈锋心里就一阵膈应。幸好,现在这身体归他了。 穿好衣服,陈锋走到窗边的书案旁,想拿梳子隨便拢拢头髮。叶青鸞的目光也跟著他移了过去,落在书案旁那个简易的小书架上。上面整齐地摆放著几十本书,有《论语》、《孟子》等经史子集,也有《孙子兵法》、《吴子》、《尉繚子》等兵书战策,甚至还有几本农书和医书。虽然书册都有些旧,但保存得很完好。 叶青鸞的眼睛亮了亮,带著由衷的钦佩看向陈锋:“陈锋,真没想到,你这里的藏书还挺丰富的?这么多经史子集,还有这么多兵书!”她隨手抽出一本翻得有些卷边的《孙子兵法》,语气带著讚嘆,“难怪你能做出『引蛇出洞』那样的妙计,还能写出《登高》、《破阵子》那样的惊世之作!文武之道,看来你是真的下了苦功夫钻研啊!佩服!”她看向陈锋的眼神,充满了欣赏,以为这些书都是陈锋日常研读的。 陈锋拿著梳子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混合著尷尬、心虚和一丝哭笑不得。 这些书……严格来说,没几本是他的。 原身陈锋是个什么货色?游手好閒,嗜酒好赌,別说看书了,看到书都想拿去当铺换钱!这书架上的书,十本里有九本是林月顏的陪嫁,或者林月顏省吃俭用、想方设法偷偷买回来或抄录来的。剩下那一本,可能是原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还没来得及卖掉就被林月顏抢救下来的。 至於“经常翻阅”?原身大概只有在喝醉了或者赌输了心情极度鬱闷的时候,才会隨手抽一本出来,胡乱翻两页,然后骂几句“狗屁不通”,再丟到一边。 他穿越过来后,虽然也翻看过,但主要是为了了解这个世界,远谈不上刻苦研读。 “呃……这个……还,还好吧。”陈锋乾咳两声,眼神飘忽,含糊地应道,“平日里……偶尔翻阅,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他快速用梳子把睡得乱糟糟的头髮拢了拢,隨意用布条扎了个髻:“好了好了,收拾完了。咱们出去看看月顏饭菜做得怎么样了,侯爷该等急了。”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快步朝门口走去,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尷尬的书架话题。 叶青鸞看著他有些狼狈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本明显被反覆翻阅过的兵书,心中对陈锋的“勤奋好学”更是深信不疑。 她小心翼翼地將书放回原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深吸一口气,压下脸上残留的热意,也跟著走了出去。 第129章 叶叔 陈锋推开门,刺眼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院子里,叶擎苍正端坐在石凳上,手里捧著一卷书,听见动静抬起头,嘴角立刻勾起一抹促狭的笑。 “小子,醒啦?”叶擎苍放下书卷,上下打量著陈锋,眼神里的揶揄藏都藏不住,“嘖,恢復得不错嘛!看来昨晚……休息得很好啊!”他刻意在“休息”二字上拖长了音调。 陈锋老脸一热,宿醉的头痛似乎都加重了几分。他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侯爷海量,小子望尘莫及,佩服,实在佩服。”他这是真心话,昨天这位镇北侯可是实打实地喝倒了一桌子壮汉。 叶擎苍哈哈一笑,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日光下投下一片阴影。他走到陈锋面前,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喊什么侯爷?老夫越看你小子越顺眼!这样,以后喊我『叔叔』如何?咱们爷俩投缘!” 陈锋一愣,没想到叶擎苍会这么说,心头瞬间转过好几个念头。有一个镇北侯做靠山,这便宜不占白不占!更何况,叶擎苍为人豪爽,性子直率,倒也確实投他的脾气。 他立刻脸上堆起笑容,毫不犹豫地抱拳行礼:“叶叔叔!” “好!爽快!”叶擎苍显然极为受用,摸著下巴上修剪整齐的鬍鬚,眼中满是讚赏,“老夫就喜欢你这股子利落劲儿!不像那些酸儒书生,扭扭捏捏,推三阻四!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他说“一家人”三个字时,目光特意瞥了一眼站在陈锋身后半步的叶青鸞。 叶青鸞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顶,连耳根都染上了霞色。“菜……菜要好了!我去灶房看看!”说完,像只受惊的小鹿,头也不回地逃向了灶房方向。 “这丫头……”叶擎苍看著女儿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转头对陈锋道,“好了贤侄,快去洗漱一下,看你这一脸宿醉未消的样子,收拾利索了准备吃饭!” 陈锋被叶擎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看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多想,应了一声,便走到院子角落的水井旁,打了一桶沁凉的井水。冰冷的井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残余的昏沉和头痛,让他精神一振。 等他擦乾脸,整理好头髮和衣襟回到院中时,叶青鸞已经开始端著盘子从灶房出来了。她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低著头,动作麻利地將一盘盘菜摆上院中的石桌,看也不敢看陈锋一眼。 林月顏跟在后面,手里端著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她將汤碗放在桌子中央,看了看桌上摆开的四菜一汤:一条清蒸的鲜鱼,色泽诱人;一大盘酱牛肉,切成薄片码放得整整齐齐;两碟翠绿鲜嫩的时蔬,点缀著几片蒜末;还有一大碗飘著油的鸡汤。在清河村这地方,这绝对是顶顶丰盛的一餐了。 林月顏拢了拢鬢角的碎发,带著一丝歉意对叶擎苍道:“家里简陋,没什么好东西,只能做几道家常菜,委屈侯爷了。” “月顏丫头这话就见外了!”叶擎苍走到桌边,看著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餚,眼睛都亮了几分,“这还叫简陋?有鱼有肉,有鸡有菜,在咱们这北地边城,多少人过年都吃不上这么好的一顿!贤侄,你可是有福气啊!”他笑著看向陈锋,意有所指。 陈锋连忙道:“叶叔过奖了,都是月顏的手艺好。” 叶擎苍摆摆手,目光转向林月顏,笑容温和:“月顏啊,以后也別叫什么侯爷了,太生分。既然陈锋喊我一声叔叔,你也跟著喊叔叔就行。咱们一家人,不讲那些虚礼。” 林月顏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夫君陈锋。陈锋对她笑著点了点头。林月顏的目光又转向站在桌旁、正低著头假装整理碗筷的叶青鸞。叶青鸞察觉到她的目光,脸更红了,把头埋得更低。 林月顏嘴角悄悄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眼底闪过一丝瞭然和促狭的笑意。她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向叶擎苍,声音清脆甜美:“是,叔叔。” “哎!好!好!”叶擎苍开怀大笑,声如洪钟,显然对林月顏这声“叔叔”极为满意。 “爹!”叶青鸞终於忍不住了,跺了跺脚,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快吃饭吧!我快饿死了!”她抢过林月顏手里的碗,飞快地给每个人盛饭,动作快得几乎要带出残影,只想快点结束这让她羞窘无比的场面。 “哈哈哈!好,吃饭,吃饭!”叶擎苍笑得更畅快了。 一顿饭,吃得气氛融洽又微妙。 叶青鸞全程埋头扒饭,仿佛碗里的饭粒有著无穷的吸引力,偶尔夹菜也是目不斜视。林月顏则温婉地照顾著桌上的菜,不时给叶擎苍和陈锋夹菜,偶尔和叶擎苍聊几句家常,言语得体,落落大方。 叶擎苍胃口极好,对林月顏的手艺讚不绝口,尤其对那盘酱牛肉和豆腐脑讚不绝口。陈锋也渐渐放鬆下来,陪著叶擎苍说话。席间,叶擎苍问起村里豆製品作坊的情况,陈锋也一一作答,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饭后,林月顏和叶青鸞收拾碗筷去了河边。叶擎苍愜意地靠在院中的石凳上,手里端著一杯林月顏泡的清茶,慢慢啜饮著消食。陈锋陪坐在一旁。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院子里,几只鸡在篱笆边悠閒地啄食。叶擎苍放下茶杯,杯底磕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小子,”他开口,声音沉稳了许多,“你上次提的那个『改造营』的法子,老夫觉得甚好!”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陈锋,“老夫回去就召集幕僚商议了,都觉得可行。已经传下军令,在冀州城外,离老夫的赤羽营驻地不远,划出了一块荒地,开始著手营建了!若是此法真能奏效,老夫会立刻修书一封,用八百里加急送往金陵,呈报陛下,请求在边镇乃至全国推广开来!”他的语气带著一丝振奋,对此事寄予厚望。 陈锋心中一动,由衷道:“叶叔雷厉风行,侄儿佩服。” “先別急著佩服。”叶擎苍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击著石桌桌面,发出篤篤的轻响,眉头微蹙,“想法是好的,可做起来,难处不少啊。”他抬眼看向陈锋,目光深邃,“这一百多號人,都是黑风寨的悍匪出身,桀驁不驯,手上都沾过血。现在让他们乖乖听话,去开荒种地、挖矿筑路,做牛做马?谈何容易!时间长了,难免有人不服管教,甚至寻机闹事、逃跑!” “叔叔所言甚是。”陈锋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此事,需要一个真正有头脑、有手段、还得有点威望,能压得住场面、让他们不敢炸刺儿的人去镇著才行!”他的目光落在陈锋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陈锋瞬间明白了叶擎苍的意图。这老狐狸,是想自己帮他! “叶叔,”陈锋沉吟片刻,没有立刻接招,而是缓缓开口,“此事关乎重大,甚至牵扯到后续推广国策。侄儿年轻识浅,能力不足,恐怕……难以服眾,担不起这副重担。”他顿了顿,迎著叶擎苍探究的目光,话锋一转,“不过……侄儿倒是有个人选,或许……可以一试。” “哦?”叶擎苍挑了挑眉,显然有些意外,“说来听听。” “黑风寨二当家,周远。”陈锋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 叶擎苍摸著鬍鬚,眼中闪过一丝思索:“周远?嗯……此人老夫有些印象。在临时改造营里,他確实算是最安分的一个,干活也算卖力,没闹过事。听说他还劝过其他俘虏好好干活,少生事端?”他看向陈锋,“不过,你为何推荐他?仅仅因为他安分?” “自然不止於此。”陈锋正了正神色,开始分析,“其一,身份。他周远乃是读书人出身,饱读诗书,虽然落草为寇,但骨子里终究还有几分士人的傲气。他曾是黑风寨的二当家,在眾匪寇中也有一定的威望。若由他来管理改造营,那些匪寇,无论是出於旧日情分,还是对其才学的敬重,总会卖几分面子,比寻常將士去管理,更容易服眾。” “其二,能力。他能从一个落魄秀才,为郑猛出谋划策,將黑风寨发展壮大到今日规模,足见其谋略过人,手段不凡。无论是排兵布阵,还是算计人心,都有几分本事。管理一个百多人的改造营,绰绰有余。” “其三,態度。”陈锋加重了语气,“这才是最关键的一点。此人落草为寇,实有苦衷。自从上次侄儿与他深谈过之后,他似乎真的有所触动,有了改过之心。他亲口对侄儿说过,若能活著出去,他想洗心革面,重新拿起书本,继续参加科考。正因如此,他在营中才会如此本分、卖力。他是真心想抓住这个机会,为自己搏一条生路,搏一个前程!” “哈哈哈!贤侄啊贤侄!”叶擎苍抚掌大笑,“你竟能说服周远这等人幡然悔悟?看来你这张嘴,不仅能作诗,还能渡人啊!”他笑著摇摇头,带著几分讚赏,“呵呵,若此人真能改过自新,又確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话……老夫倒是不介意给他一个机会。待他改造期满,立下功劳,老夫赏他一块令牌,又有何妨?” “令牌?”陈锋一愣,下意识地重复道,“叶叔说的……可是『求贤令』?” 叶擎苍有些意外:“哦?贤侄也听说过此物?” 陈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叶叔稍候。”他快步走进屋內,片刻后,拿著一个东西走了出来,双手递给了叶擎苍。 叶擎苍接过一看,脸色微变。那是一块两指宽、三寸长的令牌,入手微沉,非金非玉,材质奇特,通体玄黑,在阳光下泛著內敛的幽光。令牌正面,只有一个遒劲有力、铁画银鉤的阴刻大字——贤! “求贤令?”叶擎苍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视陈锋,“此物你从何得来?” 陈锋便將周监生如何带著厚礼来到清河村,如何对他大加吹捧,如何拿出这块令牌,声称是冀州刺史严檜所赐,並极力鼓动他接受令牌,跳过科举直接参加会试……这些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叶擎苍听著,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冰冷的令牌表面。“严檜……周监生……”他低声念著这两个名字,眉头紧锁,眼神变得复杂难明。 第130章 为村民谋后路 “严刺史还说,若侄儿愿意,他可以代为引荐给柳丞相……”陈锋补充道。 “柳越……”叶擎苍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带著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求贤令,老夫手上也有几块,但思考良久还是决定不给你。” “老夫看出来你更愿去京城闯闯。原本想著,等你处理完村中事务,去了京城,老夫便修书给京城几位老友,让他们设法给你安排个童生的身份。你只需按部就班,参加乡试、会试……一步步考上去。以你的才学,金榜题名是迟早的事。虽然慢些,但胜在根基扎实,名声清白。须知,木秀於林,风必摧之。过早暴露锋芒,未必是福。” “你若手持老夫的求贤令,那些文官集团,特別是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必定会对你处处设防,甚至百般刁难。你在朝堂之中,必定会举步维艰。” “不过……”叶擎苍话锋一转,看著手中的求贤令,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若是有柳越的庇护,那就另当別论了。” “一步登天,省去数年寒窗苦读。代价嘛……”叶擎苍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拿著严檜的令牌,就等於打上了他和他背后柳越一派的烙印。” “这……柳丞相不是和叶叔你……”陈锋有些迟疑。他听叶青鸞念叨过,叶擎苍和柳越,一个是主战派的武將,一个是主和派的文臣,两人在朝堂上政见不合,素来是水火不容。 “哈哈!老夫是老夫,你是你!”叶擎苍大手一挥,语气豪迈,“你若想要飞黄腾达,这是一条不错的捷径!老夫绝不会阻人仕途!” “不过,贤侄,你需谨记,柳越此人……绝非良善之辈!与他打交道,无异於与虎谋皮,务必慎之又慎!” 陈锋摸著下巴,沉吟道:“只是……侄儿不过是一个山野村夫,这点微末名声,怎么会传到柳丞相耳中?还值得严刺史赐下令牌?” “呵呵,”叶擎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你现在当然没资格入柳越的法眼。十有八九,是严檜这老狐狸听说了你在清河村的所作所为——打死猛虎、献上豆製品方子、协助老夫剿灭黑风寨,甚至在老夫府上作的那两首惊世之诗……他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有投资的价值。这才拋出这块令牌,结个善缘。” 他放下茶杯,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令牌:“这周监生和严檜,倒是打得好算盘!天地君亲师。科举之道,座师恩同再造!你若拿著严檜的令牌高中,哪怕他什么都没教你,名义上他也是你的『座师』!这份香火情,你一辈子都甩不掉!” “將来你若青云直上,他自然跟著沾光。你若不成器,他也不过损失了一块令牌而已。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且,日后你即使与他意见相左,也绝不能对他落井下石,否则便会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被天下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那……依叶叔之见,”陈锋听得心头凛然,暗道官场弯弯绕绕也太多了。他问道:“这块令牌,侄儿是用,还是不用?” “用!为什么不用?”叶擎苍理所当然地笑道,將令牌扔回给他,“有现成的通天路摆在眼前,为何还要去绕那崎嶇山路,白白浪费几年光阴?机会稍纵即逝,抓住了便是你的!若非顾虑你拿著老夫的令牌会平添无数麻烦,老夫早就把令牌塞给你了!” 陈锋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中的令牌,点点头。叶擎苍的话,给他推开了一扇窗,让他看清了令牌背后复杂的利益牵扯和潜在风险,也给了他一个明確的方向——用!但要用得清醒,用得谨慎。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叶擎苍的目光落回石桌上那本摊开的书卷上。他拿起书,扬了扬:“对了贤侄,这本书,你是从何得来的?”他指著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批註和手绘的工事图样,“这上面的兵法心得和陷阱工事图,颇有见地,绝非寻常书斋里能买到的货色。尤其是这些防御寨墙和拒马陷阱的改良之法,构思巧妙,很实用。” 陈锋凑近一看,认了出来。这正是当初黑风寨来袭前,林月顏从箱底翻出来交给他的那本她父亲留下的兵书手稿。 “回叶叔,这是月顏的嫁妆,是她父亲生前的手稿。”陈锋解释道,“当初黑风寨来袭,侄儿心中没底,月顏便將此书拿了出来。说起来,能成功守住村子,拖到叶叔援军到来,这本书上的法子,功不可没。” “哦?”叶擎苍挑了挑眉,“月顏的父亲?老夫记得……是个教书先生?” “是的。”陈锋点头,“据月顏说,岳父大人年轻时也曾游歷四方,喜好研读兵书战策,只是后来才回乡做了塾师。” “呵呵,一个教书先生,竟能写出这等颇有见地的兵家心得?”叶擎苍捋著鬍鬚,眼中精光闪烁,若有所思,“倒是有趣……” 陈锋看著叶擎苍专注的神情,想起一事,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叶叔,侄儿正好有一事相求,还望叔叔能施以援手。” “哦?但说无妨。”叶擎苍放下书卷,看向陈锋。 “侄儿想恳请叶叔,帮忙替清河村的乡亲们送一下家书。”陈锋说道。 “送家书?”叶擎苍何等敏锐,立刻明白了陈锋的用意,“你是担心北元南下,想让他们离开此地,投奔他处的亲戚?” “正是。”陈锋坦然承认,脸上带著一丝忧色,“冀州地处边陲,直面北元兵锋。清河村更是在冀州城外,无城可依。一旦战事爆发,此地首当其衝,后果不堪设想。”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侄儿知道这想法有些自私,但清河村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里的叔伯婶娘都是看著侄儿长大的亲人……侄儿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之前,就有北元的人来到过村子。”陈锋补充道,语气变得凝重。 “之前就有?”叶擎苍的眉头立刻锁紧,眼神锐利起来,“什么时候?什么人?” “就在侄儿打死那只猛虎之后不久。”陈锋说著,再次起身快步走进屋內。片刻后,他拿著一样东西走了出来,递给了叶擎苍。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入手沉重,通体黝黑。令牌正面,浮雕著一头栩栩如生的银狼,正仰头望月,作势长啸,姿態狂野而孤傲。令牌边缘,还刻著一些繁复难明的纹饰。 叶擎苍接过令牌,手指摩挲著那头啸月银狼的浮雕,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凝重,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锋。“啸月银狼……”他低声念道,声音透著一丝寒意,“北元皇族……” 陈锋將那次射杀猛虎后,遭遇那群偽装成大乾猎户的北元人,以及最后那神秘少女首领赠予令牌的经过,详细敘述了一遍。 叶擎苍沉默地听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令牌冰冷的表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脸色变幻不定,北元皇族,来到冀州腹地?还到了清河村附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啸月银狼……”叶擎苍对陈锋解释道,“那女子就算不是北元公主至少也是个郡主” 陈锋心中也是一凛,他猜到那女子身份不凡,猜测是北元皇族,如今得到证实还是有些吃惊。 “贤侄还真是告诉了老夫一个不得了的消息啊!”良久,叶擎苍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將令牌紧紧攥在手心,沉声道:“好。老夫答应你。此事老夫会安排专人负责。让村长统计好,谁家有信要寄,寄往何处。老夫会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將家书送到他们亲友手中。若真有乡亲愿意离开,去投奔亲友,老夫也可派人沿途护送,確保他们安全抵达!” 陈锋心中一松,连忙躬身:“多谢叶叔!” “不过,”叶擎苍话锋一转,看著陈锋,语气带著一丝无奈,“贤侄,你也需有心理准备。故土难离。” “一者,冀州是他们的家乡,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故土难离,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动的。” “二者,这些村民大多世代务农,即便有远亲,也多是穷苦百姓,自身难保。若是有可投奔的富裕亲戚,只怕早年间,战乱来袭时,便已投奔而去了,不会等到今日。” 陈锋神色黯然地点点头。叶擎苍说的,他何尝不明白?乱世之中,普通百姓想寻一处安稳的容身之所,谈何容易? “叶叔所虑甚是,小子明白。”陈锋沉声道,“不过,若是村民们无可投奔之人,小子还有一事相求,还望叶叔能应允。” “但说无妨。”叶擎苍道。 “若是……若是乡亲们无处可去,”陈锋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侄儿恳请叶叔,能否將他们整体迁移到冀州之南?稍稍远离边关战火之地?所需钱粮,侄儿愿意承担!”他顿了顿,拋出了自己最大的筹码,“侄儿愿將豆腐、豆乾、豆腐脑、酱油等所有的秘方,悉数交给叶叔!这些方子若能经营得当,利润颇丰,或可稍解军资匱乏之忧!” 叶擎苍闻言,眼中精光爆射!豆製品在冀州乃至周边火爆的行情,他岂能不知?这秘方的价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绝对是一笔惊人的財富! 然而,出乎陈锋意料的是,叶擎苍脸上的震惊和热切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收敛。他缓缓摇了摇头,脸上罕见的露出一抹带著长辈温和与宽厚的笑容。 “贤侄啊,你这片爱护乡邻之心,老夫明白,也很欣慰。”叶擎苍笑著说道,“迁移之事,老夫答应了!待你走后,老夫定会第一时间安排人手,將清河村全体村民,安全迁移到冀州之南的安稳之地!这是老夫对你的承诺!” “至於这秘方……老夫不能要!”他看著陈锋错愕的眼神,解释道,“这是你给清河村乡亲们谋的活路,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老夫身为朝廷命官,镇守一方的统帅,岂能夺民之利,自毁根基?此例一开,上行下效,边军与民爭利,成何体统?边关民心还要不要了?” 他拍了拍陈锋的肩膀,笑容重新变得爽朗:“不过嘛,老夫嘴馋的时候,想吃点豆腐、豆乾,喝碗豆腐脑,乡亲们可得给老夫打个折扣,便宜点!这总行吧?哈哈哈!” 陈锋看著叶擎苍那张豪迈爽朗、却又透著无比坚定和原则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意和暖流。这位镇北侯,不仅仅是一个能征善战的统帅,更是一个真正心繫百姓、懂得分寸的国之柱石! “叶叔放心!”陈锋也笑了起来,抱拳郑重道,“只要乡亲们的铺子开张,叶叔想吃多少,管够!分文不取!” “那不成!那不成了老夫仗势欺人,白吃白喝了?”叶擎苍连连摆手,故作严肃,“该给的钱,一文都不能少!折扣嘛……老夫就厚著脸皮收下了!就这么说定了!” 第131章 青鸞作诗 午后,叶擎苍和叶青鸞起身,与陈锋、林月顏告辞。 “贤侄,老夫先行一步。你小子,好生准备,金陵城可不是冀州这般简单。”叶擎苍拍了拍陈锋的肩膀,眼中带著一丝深意。 “叶叔放心,侄儿省得。”陈锋抱拳行礼。 “月顏妹妹,姐姐告辞了。下次再来,可要多做些那酱牛肉!”叶青鸞拉著林月顏的手,依依不捨。 “姐姐慢走,妹妹恭送。”林月顏笑著盈盈一礼。 马蹄踏在官道的黄土上,扬起细小的烟尘。叶擎苍和叶青鸞並列前行。 “嘖,月顏丫头这手艺,”叶擎苍咂咂嘴,回味著刚才的饭菜,“是真不错。那酱牛肉,卤得入味,切得又薄,下酒正好!还有那鱼,滑嫩爽口,比城里聚贤楼的也不差。” 叶青鸞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脸上不自觉地也带上了点笑意:“月顏妹妹心思巧,做什么都细致。府里的大厨手艺是好,但总觉得……少了几分烟火气。” “哈哈,这话在理!”叶擎苍朗声一笑,牵了下韁绳,让坐骑更靠近女儿的马,侧过头,促狭地笑道:“怎么?跟那小子又和好了?昨天还一副躲著走的样子,今天就能同桌吃饭,还肯照顾他了?” 叶青鸞握著韁绳的手微微一紧,脸上有些发热:“爹!谁躲著他了……本来就没吵架……” “哦?是吗?”叶擎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捋著鬍鬚,眼睛却笑眯眯地看著女儿通红的侧脸,自顾自地说道:“和好了就好啊。年轻人嘛,有什么话摊开来说清楚,別憋在心里。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著点瞭然,“以你这倔驴脾气,能这么快就想通?是不是月顏那丫头……跟你说了些什么贴心话?” 叶青鸞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昨夜林月顏在她耳边低语的那些“羞人”话,只觉得一股热气直衝天灵盖,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樱桃,连脖子都染上了粉色。 “爹爹!”她羞恼地低喊一声,猛地一夹马腹,骑马小跑几步拉开了距离,“这……这些事……是秘密!不告诉你!” “哈哈哈!”叶擎苍看著女儿难得一见的羞窘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好!好啊!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家这个只知道舞枪弄棒、喊打喊杀的女將军,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有心事了!你这终身大事要是能定下来,爹和你娘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可就算落地了!现在就差你哥那个不爭气的……” “我……我又没说……要嫁给陈锋……”叶青鸞的声音细若蚊吶,底气不足地反驳,头埋得更低了。 “呵呵!”叶擎苍像是抓住了她的小辫子,笑得更加促狭,眉毛都挑了起来,“为父……刚才提陈锋的名字了吗?青鸞啊,你这可是……不打自招啊!傻丫头!” 叶青鸞这下连耳根都红透了,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里。她心里又羞又恼,暗骂自己嘴快。 叶擎苍看著女儿这副羞愤欲绝的模样,心里乐开了。这场景可不多见,平日里英姿颯爽、雷厉风行的女儿,此刻像个被戳破心思的寻常小姑娘,实在有趣。 不过他也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再逗下去,这丫头恼羞成怒,回头跟她娘告状,说自己坏话,那可就糟了。她小时候可没少干过跑去跟她娘告黑状的事,弄得他连侯府大门都进不去。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叶擎苍笑著摆摆手,正了正神色,语气温和了许多:“说正经的。” 他驱马再次靠近女儿,声音低沉下来,带著父亲的关切:“你能在意一个人,爹是真替你高兴。你身边有个能知冷知热、真心待你的人,我和你娘,就算哪天……也能放心了。” 他顿了顿,看著女儿英气的侧脸,带著一丝调侃,又带著一丝心疼:“你这丫头啊,除了这身武艺和带兵的本事,针线女红、操持家务、烹製羹汤……哪一样能拿得出手?爹是真怕我和你娘不在跟前,你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把自己给饿死嘍!” 叶青鸞脸上的红晕稍微褪去一些,听到这话,又有些不服气地抬起头:“爹!您少瞧不起人!我……我也是会做饭的!不对,是做饼的!上次在家中……”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com】 “打住!快打住!”叶擎苍一听“做饼”二字,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糟糕的回忆,“你那叫饼吗?青鸞啊,你烙的那玩意儿,梆硬!扔出去能当暗器使,砸人脑袋上能起个包!上次你非要给你娘『露一手』,结果要不是你娘在旁边盯著,和面、调火候都帮衬著,就凭你那『手艺』,咱府里的麵粉都得让你糟蹋光了!” 叶青鸞被父亲毫不留情的揭短说得哑口无言,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她小声嘟囔著,试图找回点场子:“那……那我也不止会舞枪弄棒啊!我……我也读诗书,作……作过不少诗呢!” “作诗?”叶擎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眼睛都瞪大了,隨即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青鸞啊,你作的……那也叫诗?”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板起脸,用一种极其夸张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开始朗诵: “其一:铁马踏破贺兰缺,银枪挑落北斗星!胡虏闻风皆丧胆,本將挥师定太平!” 念完,他斜眼看著女儿:“贺兰『缺』?贺兰山那是『闕』!枪挑北斗?这气势倒是有了,就是有些狂妄啊闺女!” 不等叶青鸞反驳,他又摇头晃脑地念起另一首: “其二:北风捲地百草折,营中將士裹厚袄。將军夜巡火把明,冻得鼻涕掛嘴角!” 念完,他自己先忍不住噗嗤笑了:“这……这倒是写实!可这『鼻涕掛嘴角』……青鸞啊,你这诗,倒是能让將士们乐呵乐呵,解解闷儿!可要说文採风雅……咳咳……” 叶青鸞被父亲夸张的模仿和犀利的点评说得面红耳赤,刚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下巴都快戳到胸口了。她闷闷的声音从马背上传来:“我……我知道我的诗没……没有陈锋的好……但,但也没那么差吧……” 叶擎苍看著她这副委屈又倔强的样子,强忍著笑意,只从鼻孔里哼出两个意味深长的字: “呵呵……” 叶青鸞:“……” 父女俩就这样一路拌著嘴,打趣著,一路朝著冀州城的方向行去。官道上,只留下清脆的马蹄声和叶擎苍偶尔忍不住发出的低笑声。 …… 送走了叶家父女,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春日午后慵懒的阳光。 陈锋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宿醉后的脑袋还有些隱隱作痛。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按上了他的太阳穴,力道適中地揉按著,带著淡淡的皂角清香。 “夫君,”林月顏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心尖,“你……是真的打定主意,要去京城了吗?” 陈锋闭著眼,享受著妻子的按摩,闻言沉默了片刻,才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怎么?你不希望为夫去?” 林月顏闻言,按摩的动作微微一顿。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 “奴家……自然是希望夫君能展翅高飞,一展抱负。”林月顏的声音依旧柔和,却有些低落,“只是……金陵城,终究不比这乡野。” 她走到陈锋身侧坐下,清澈的眼眸望著他:“夫君才华横溢,此去必定能大展宏图,但毕竟……毕竟在朝中並无根基,骤然拿著那什么『求贤令』入京,如同稚子抱金行於闹市,难免遭人眼红、嫉恨。”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还有叶叔说的……柳丞相。听起来就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夫君若依附於他,岂不是要捲入那些……朝堂爭斗?奴家不懂那些大道理,只知道刀剑无眼,可那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怕比刀剑还要凶险万分……” “夫君,奴家知道夫君心繫天下苍生,想为这大乾百姓谋求一线生机。”林月顏柔声说著,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奴家也知道,夫君曾感嘆百姓疾苦,渴望改变这內忧外患的局面。可……可朝堂之上,並非夫君想像的那般简单。一著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復。奴家……奴家只愿夫君平安喜乐……” 第132章 各奔前程的准备 陈锋睁开眼,握住林月顏有些冰凉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前。他看著她眼中那清晰可见的忧虑,心中一片柔软。 “傻月顏,”他温声道,用指腹轻轻摩挲著她的手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受人欺负,担心我捲入是非,担心……再也见不到我,是不是?” 林月顏眼圈微红,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看著我,”陈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我答应过你,要让你过上好日子,不再受人欺凌。这承诺,不会变。” “而且去京城,不是为了什么一步登天,更不是为了攀附权贵。”他声沉声说道,“你还记得咱们一起熬过的苦日子吗?还记得村里那些叔伯婶娘,为了几斗米发愁的样子吗?还记得那些被山匪祸害、流离失所的乡亲吗?” 林月顏想起那些艰难的过往,想起村民们麻木又带著期盼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 “这天下,像清河村这样的地方,像王爷爷、乔大娘、孙铁匠这样的百姓,太多了。”陈锋的目光望向远处,仿佛穿透了院墙,看到了更广阔的土地,“他们勤勤恳恳,所求不过是一日温饱,一方安寧。可这世道……北蛮虎视眈眈,內有权贵倾轧,官吏盘剥……这看似简单的愿望,又何其艰难?”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林月顏脸上,眼神灼灼:“我陈锋,不是什么圣人。但我读过书,明事理,有一身力气,还有几分不算笨的脑子。以前浑浑噩噩,只想混日子。可老天爷给了我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又让我遇到了你,遇到了叶叔,看到了这些……我就不能只想著自己关起门来过小日子了。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儘自己一份力,让这局面……变好那么一点点。” 他握紧了林月顏的手:“月顏,这不也是你希望的吗?你心地善良,看到街边的乞儿都会难过半天。你也不忍心看著这天下百姓一直这么苦下去,对不对?” 林月顏看著丈夫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光芒,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得失的抱负。她想起自己曾默默祈祷夫君能振作起来,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今,他真的成为了那样,自己却变得並不希望他…… “可是……”她眼中的担忧並未完全散去,声音带著一丝颤抖,“朝堂风云诡譎,稍有不慎,便是……” “万劫不復?”陈锋他笑了笑,“我知道前路艰险。但正因为难,才更要有人去做。” 他伸手,轻轻拂开林月顏鬢边的一缕碎发,眼神温柔而坚定:“別怕。你夫君我,可不是什么愣头青。该藏拙时藏拙,该亮剑时亮剑。再说了,你忘了我背后还有谁了?” 他指了指叶擎苍离去的方向:“叶叔这座靠山,可结实著呢!他老人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支持我的。有他在,至少能保我一条小命。而且……” 陈锋凑近林月顏耳边,压低声音,带著一丝促狭的笑意:“你夫君我这么聪明,还有月顏娘子你这么贤惠的『军师』在后方坐镇,咱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怕什么牛鬼蛇神?” 林月顏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轻轻捶了他一下:“没个正经!谁是你军师……” “怎么不是?”陈锋揽住她的肩,语气豪迈,“没有月顏娘子替我稳住后方,打理家业,我哪能安心去前方闯荡?你可是我最坚实的后盾!” 他捧起林月顏的脸,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月顏,相信我。我会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我会努力在京城站稳脚跟,闯出一片天地。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夫君,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要做你心中的大英雄,不是那种只会喊打喊杀的莽夫,而是能真正为百姓做点实事、护一方安寧的英雄!” 林月顏看著丈夫眼中那炽热的光芒和毫不掩饰的雄心,心中的担忧、不舍,最终都化作了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她依偎进陈锋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信你!夫君,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月顏都会陪著你的。” …… 和妻子温存一番后,陈锋没有耽搁,径直来到了老村长家。大部分村民要么在田间劳作,要么在豆腐工坊里忙碌。 推开那扇熟悉的篱笆门,老村长正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手里拿著一个木棍,眯著眼。他的老伴王氏则在院子里晾晒著刚洗好的粗布衣裳。 “王爷爷,王奶奶。”陈锋笑著打招呼。 “哟,锋哥儿来了!”王氏看到陈锋,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放下手里的活计,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快屋里坐!老头子,锋哥儿来了!” 老村长抬起头,看到陈锋,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颤巍巍地要站起来:“锋哥儿啊,快坐。” “王爷爷您坐著。”陈锋连忙上前扶住老人,自己也拉过旁边一个小凳子坐下。 王氏端来一碗水:“家里没啥好茶,锋哥儿喝口水。” “谢谢奶奶。”陈锋接过碗,喝了一口,放下碗,看著老村长,“爷爷,弘飞叔呢?” “去地里了。”老村长用木棍指了指田地方向,“春耕了,一刻也耽误不得。找他有事?” “不是找弘飞叔,是找您。”陈锋正了正神色,“爷爷,之前跟您提过,担心北元南下,村子不安全的事。我跟叶侯爷说了,他答应帮忙。” 老村长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侯爷怎么说?” “侯爷答应,可以帮咱们村的乡亲们送家书。”陈锋说道,“您老受累,帮忙统计一下,谁家有信要寄,寄给哪里的亲戚。把信都收上来,统一交给我,我转交给侯爷。他会派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信送到收信人手里。如果……如果真有亲戚愿意收留,或者有地方可投奔,侯爷还能派人护送他们安全过去。” 老村长静静地听著,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良久,才长长地嘆了口气,手中的木棍无意识地在泥地上划拉著。 “锋哥儿啊……”老村长的声音带著岁月的沙哑,“你……这是要走了吧?” 陈锋一怔。 老村长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带著瞭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当初,你把豆腐、酱油那些金贵的方子,毫无保留地教给全村人,我就知道,这清河村,留不住你了。你是潜龙在渊,早晚要飞上九天的。只是……老头子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啊……” 他伸出枯瘦的手,掰著指头算著:“从你……从你打虎之后,带著大伙儿做豆腐、打山匪、请侯爷……这才……这才不到半年吧?半年吶……” 一旁晾衣服的王氏也愣住了,手里的衣服掉回了盆里都没察觉,惊讶地看向陈锋:“锋哥儿,你……你要离开清河村了?这……这么突然?” “没!”陈锋连忙摇头:“奶奶,不是现在就走。我暂时还不会离开。总要等到……等到乡亲们的信有了回音,等大傢伙儿都有著落了,安顿好了,我才能安心离开。” “唉!”老村长又是一声长嘆,“锋哥儿,是咱们清河村……拖累了你啊!” “王爷爷,您千万別这么说!”陈锋心头一紧,立刻反驳道,“清河村是我的家!这里的每一位叔伯婶娘,都是看著我长大的亲人!没有清河村,没有乡亲们,就没有我陈锋的今天!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何谈拖累?” 他握住老村长粗糙乾枯的手,眼神恳切:“我陈锋能有今天,能得叶侯爷看重,靠的是什么?是乡亲们信我,帮我!没有大傢伙儿齐心协力,光靠我一个人,能挡住山匪吗?能把豆腐作坊办起来吗?没有大家,我陈锋在侯爷眼里,也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村夫罢了!” “所以,”陈锋坚定地说道,“帮乡亲们找条安稳的后路,这不是拖累,这是我陈锋该做的事!是我对家的责任!” 老村长看著陈锋眼中那清澈而坚定的光芒,感受著他手上传来的温热和力量,浑浊的老眼里渐渐泛起了水光。他反手用力握紧了陈锋的手,嘴唇哆嗦著,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氏在一旁听著,也忍不住撩起衣角擦了擦眼角。 “好孩子!好孩子啊!”老村长用力地拍了拍陈锋的手背,眼眶有些湿润,“你有这份心,爷爷……爷爷替全村老少,谢谢你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復著情绪,眼神变得异常郑重:“锋哥儿,你放心!这事,包在爷爷身上!我这就去挨家挨户问!保证把每一封信,都收得妥妥噹噹!” 他顿了顿,看著陈锋的脸庞,仿佛要將他的样子刻进心里:“你儘管去!去京城!去闯你的天地!不用再为村里的事分心,更不用觉得亏欠了谁!清河村永远是你的根,这里的乡亲,永远都是你的亲人!你在外面闯出了名堂,就是给咱清河村爭光!” “你记住,无论你飞得多高多远,累了,倦了,想家了,清河村的大门,永远为你开著!” 王氏也拉著陈锋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是啊,锋哥儿,你这孩子,心眼实!总想著咱们!可你也有你的前程!別被咱们村子给绊住了脚!只管去,不用顾虑!” 陈锋看著眼前两位慈祥的老人,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他站起身,对著老村长和王氏,深深一揖: “爷爷,奶奶,陈锋……记下了!” …… 老村长看著陈锋离去的背影,欣慰地嘆了口气。 王氏也看著,脸上带著一丝不舍:“老头子,锋哥儿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啊?” “傻老婆子,你以为锋哥儿是寻常人吗?”老村长嘆了口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他必定会一飞冲天!到时候,咱们清河村,说不定也能跟著沾光呢!” 第133章 奔不了一点儿 初夏的日头,卯时刚过便显出几分威势,明晃晃地悬在东边,將院墙晒得发烫。几缕热风钻进小院,带著泥土和草木蒸腾的气息。 院角那株槐树撑开浓密的绿荫,荫凉底下,陈锋正歪在一张新打的竹躺椅上。竹片光滑微凉,贴合著脊背,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闭著眼,眉宇舒展,嘴里含糊地哼著不成调的曲子,十足的愜意。 林月顏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手里捏著一把蒲扇,手腕轻摇,徐徐的风便拂过陈锋的脸颊和颈项。她鬢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也透著薄红,却浑然不觉,目光柔和地落在丈夫舒展的眉宇间,嘴角噙著温婉的笑意。 “月顏啊,”陈锋眼皮也不抬,慵懒地说道,“等下你也来试试,真的舒服。这躺椅就该早点买的,早买早享受啊!等下你躺著,我给你扇风。” 林月顏手中的扇子没停,抿嘴一笑,摇了摇头:“奴家不热。看著夫君舒坦,奴家就高兴了。” “傻话。”陈锋睁开眼,正对上妻子温柔专注的目光,还有那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他心头一暖,伸手握住了她摇扇的手腕。 林月顏微讶,扇子停了下来。 陈锋稍稍用力,便轻易地將扇子从她手中抽出,隨手放在旁边。他利落地坐起身,没等林月顏反应过来,双臂已探到她腰后和腿弯,稍一用力,便將她整个儿抱了起来。 “呀!”林月顏低低惊呼一声,身体骤然腾空,下意识地攀住了他的肩膀。隔著薄薄的夏衫,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的力道和胸膛的温热。 陈锋抱著她,转身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倒在宽大的竹躺椅上。竹片的凉意透过衣衫传来,与方才的温热形成奇异的反差。 “夫君!”林月顏躺在那里,看著丈夫含笑的脸,又羞又急,想起身。 陈锋却按住了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却不容拒绝。他拿起蒲扇,重新坐回矮凳,手腕一抖,凉风便朝著躺椅上的林月顏送了过去。 “好了,皇后娘娘,”陈锋故意拖长了调子,笑道,“今儿个就让小的,好好服侍您。” “啊?”林月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称呼惊得瞪大了眼,隨即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一直烧到耳根,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她慌乱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急道:“夫……夫君!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要被人听去……” “怕什么?”陈锋却不以为意,手上的扇子没停,风拂过林月顏微红的脸颊,带来丝丝凉意。他笑著,眼神里带著宠溺和一丝玩味:“这里就咱们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是咱们夫妻之间的小秘密,闺房之乐,谁能知道?”他故意又凑近了些,用扇柄轻轻挑起林月顏的下巴,迫使她抬起水润的眸子看著自己,嘴角勾起坏笑:“是吧?我的……皇后娘娘?” 林月顏被他这大胆又曖昧的动作和称呼弄得羞不可抑,只觉得浑身都滚烫起来,连脚趾都蜷缩了。她不敢再看他那双带著笑意的眼睛,猛地紧紧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著,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蜜桃。 陈锋见她羞成这样,也不再逗她,鬆开手,继续认真地给她扇风。一下下,温柔地拂过她滚烫的脸颊、颈项,带来丝丝清凉。 小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隱约的蝉鸣,还有蒲扇摇动时规律的轻响。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青石地面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林月顏闭著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渐渐平缓,只是脸上的红霞久久未褪。陈锋坐在矮凳上,专注地为她扇著风,目光在她恬静的睡顏上流连,嘴角噙著满足的笑意。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滯,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和扇底流淌的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林月顏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丈夫专注的侧脸和微微渗出汗珠的额角。她心中一软,伸手轻轻抓住了他摇扇的手腕。 “夫君,”她心疼地开口,“你歇会儿吧。扇了这么久,手该酸了。” “才半柱香功夫,你夫君我哪有那么虚?”陈锋的手腕確实有些发僵,但他手腕一翻,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摇头笑道,“你平时整晚都为我扇风,一扇就是半夜,可从来没喊过一声累。今天,就让为夫好好服侍一下我的『皇后娘娘』!” 林月顏被他温柔的目光看得心头又是一跳,那句“不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晚……她赶紧又闭上眼,但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再次汹涌地漫了上来,比刚才更甚,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剔透。 陈锋看著她这副娇羞无限的模样,心头一热,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见她闭著眼,小声地、带著点难以启齿的羞涩接了一句:“是……是不虚……” 陈锋一愣,隨即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林月顏被他笑得更是无地自容,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躺椅里。 笑声渐歇,陈锋继续给林月顏扇著风,看著妻子紧闭双眼、睫毛轻颤的羞怯模样,心中一片柔软,但想到正事,又忍不住轻轻嘆了口气。 “哎……” “怎么了夫君?”林月顏听到嘆息,睁开眼,关切地望向他。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真给叶叔说准了。”陈锋语气带著几分无奈,“方才去王爷爷家,顺便问了问送信的事。王爷爷说,有信要寄的,寥寥无几。而且……大家似乎都不太愿意离开。” 林月顏闻言,脸上也露出一丝瞭然和悵惘:“奴家猜也如此。这冀州城外,兵荒马乱的,流民遍地,匪患不绝。若真有可以投奔的亲戚,大家早就去了。留下来的……”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大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无比熟悉。离开了这里,背井离乡,举目无亲,连口热汤都难討到。哪有在这里安稳?” 她看著陈锋,柔声继续道:“更何况,现在有了夫君你建的豆腐工坊,大傢伙儿跟著做豆腐、卖酱油,日子眼见著一天天好起来,能吃饱穿暖,手里也有了点余钱。在这里,他们有房有地,有活路有盼头。夫君,你给他们造了一个安乐窝,他们自然捨不得离开。让他们放弃这里的一切,重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太难了。” “是啊,我都知道……人微言轻,想做点事,太难。”陈锋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他苦笑著摇摇头:“可是,”他目光投向院外,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北方,“清河村地处冀州北面,几乎就在边境线上。一旦北元铁骑南下,这里首当其衝,连个缓衝都没有。我是真怕……” “夫君也別太忧心了。”林月顏伸出手,轻轻覆在陈锋执著扇子的手背上,“叶侯爷不是答应了吗?等他在南边划好了地方,就將大家迁移过去。有侯爷派人护送安置,总比乡亲们自己盲人瞎马地乱闯要好得多。” 陈锋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他正想再说点什么,院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著是顾修远那熟悉的大嗓门: “陈哥!陈哥在吗?” 顾修远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他大步流星地往里走,脸上带著惯有的憨笑。 “陈哥,有人……”顾修远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院子里的景象:林月顏闭著眼,面若桃地躺在竹躺椅上,陈锋则坐在矮凳上,一手还握著她的手腕,另一手执著蒲扇,正温柔地为她扇风。 两人之间的气氛,亲密得仿佛连空气都带著甜腻的暖香。 顾修远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別开视线,尷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嘴里磕磕巴巴:“呃……那、那个啥……陈哥,嫂子……对、对不住!我、我不知道……我这就去回绝他们!让他们改天再来!改天!”说完转身就要溜。 林月顏看到顾修远突然出现,惊得差点从躺椅上弹起来,脸上瞬间红霞密布。陈锋却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示意她不必起身。 “无妨。”陈锋神色如常,手上的扇子依旧没停,只是看向顾修远问道,“谁要见我?” “是……是冀州城聚贤楼的掌柜钱福钱老板,”顾修远背对著院子,不敢回头,声音闷闷地传来:“还……还有个女子跟著……瞧著面生,不过看钱掌柜那样子,对那女子恭敬得很,反倒更像是……像是主事的人。他们现在正在村长家。” “哦?”陈锋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聚贤楼的钱福他自然熟悉,那是冀州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当初他刚鼓捣出豆腐,第一个找的销路就是聚贤楼,后来酱油方子成了,也是钱福第一个嗅到商机,签下了大单。这钱福为人精明却不市侩,做生意还算爽快,合作一直挺愉快。 陈锋略一沉吟:“他们可说了何事?是咱们供的豆腐、酱油不够?还是东西出了问题,来兴师问罪的?” “都不像。”顾修远连连摇头,“钱掌柜语气客气得很,没提缺货,也没提东西不好,只说……有要事,一定要亲自面见陈哥您。” 陈锋沉吟了一下。钱福亲自上门,还带著一个让掌柜都恭敬的女子?这组合有点意思。他放下蒲扇,对顾修远道:“修远,你先去村长家帮忙招待一下。我马上就来。” “好嘞!”顾修远如蒙大赦,赶紧溜了。 待顾修远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林月顏才鬆了一口气,坐起身来,用手背贴了贴自己依旧滚烫的脸颊,有些担忧地看著陈锋:“夫君,这钱掌柜突然来访,还带著个神秘女子……不知是何来意?” 陈锋拿起桌上的蒲扇,塞回林月顏手里,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动作自然又亲昵。 “不清楚,兵来將挡,水来土掩。”他直起身,对她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昨晚辛苦你了,你就在这好好歇著,等我回来,再继续服侍我的『皇后娘娘』!” “呀!”林月顏的脸又“轰”地一下红了,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剔透。她嗔怪地瞪了陈锋一眼,飞快地抓起旁边的蒲扇,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自己滚烫的脸颊,只留下一双水润含羞、紧紧闭著的眼睛露在外面。 陈锋看著她这副娇艷欲滴、含羞带怯的模样,心头一热,忍不住伸手轻轻拨开她挡著脸的蒲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又飞快地亲了一下,这才带著一丝笑意,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直到陈锋的脚步声远去,小院里重新恢復了安静。过了好一会儿,那柄严严实实挡著脸的蒲扇,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往下移。 扇子后面,露出林月顏那张依旧布满红霞的脸。她水润的眼眸里,盛满了尚未褪尽的羞涩,还有一丝被珍视的甜蜜。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抚过方才被亲吻的、光洁的额头。 那里仿佛还残留著他唇瓣的触感和温热。 一丝抑制不住的、甜蜜又羞涩的笑意,悄悄爬上了她的嘴角。 第134章 江南谢家 陈锋穿过村道,来到老村长家的小院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院门敞著,能看见顾修远那壮实的身影正略显侷促地站在屋檐下,老村长则陪著两位客人坐在院中的树荫石桌旁。 “陈哥!”顾修远一眼看到陈锋,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忙迎上前几步,“你可算来了!” 老村长也笑呵呵地迎了上来:“锋哥儿,快来!钱掌柜和这位夫人等你许久了!” 陈锋微微頷首,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陈公子,您来了!”钱福也连忙起身,脸上堆满笑容,快步迎上前,对著陈锋恭敬地拱手:“钱某冒昧来访,打扰公子清净,还望公子海涵。” “钱掌柜客气了。”陈锋抱拳回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向钱福身后,那位依旧端坐石凳上的女子。 她穿著一身素雅却不失贵气的鹅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薄纱半臂。髮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沉静如水,带著一种久居人上的审视。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但周身的气度却是极为优雅。 钱福顺著陈锋的目光,连忙侧身引荐,態度带著明显的恭敬:“这位是我家夫人,江南谢氏商行北方三州总掌舵,谢云娘谢夫人。” “夫人?”陈锋微微挑眉,目光在谢云娘年轻的面庞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恢復如常,拱手道:“原来是谢夫人当面,久仰。在下陈锋,有礼了。” 谢夫人! 江南谢氏!北方三州总掌舵!还是个女子! 陈锋心中有些震惊,江南谢家,那是大乾商界真正的巨擘,富可敌国,就算在冀州都颇有影响力! 他完全没料到,聚贤楼是谢家產业,背后的东家,竟是这样一个年轻又位高权重的女子。更没想到,这位女子会亲自跑到清河村这个穷乡僻壤来见他。 惊讶归惊讶,陈锋面上却未露分毫异色,反而眼底掠过一丝真切的佩服。这世道,女子当家本就艰难,何况是执掌谢家北方三州偌大的生意?这份魄力和能力,令人不得不服。 谢云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她行走商道,见惯了形形色色之人。许多男子初见,要么惊艷於她的容貌,要么轻视她的性別和年纪,要么被“夫人”二字引出不必要的遐想。像陈锋这般目光清澈、態度坦然,甚至还带著点……佩服?这倒真是少见。 谢云娘起身,落落大方地福了一礼,动作优雅流畅:“陈公子客气了。『久仰』二字可不敢当,倒是云娘对公子,才是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谢云娘看向陈锋,心中颇为惊讶和好奇。她本以为,能写出《破阵子》这等雄词,又能配合镇北侯剿灭黑风寨的,至少也该是个饱经风霜的儒將,或是运筹帷幄的方士。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的一个男子。 而且,他对自己,没有丝毫的轻视,没有寻常男子见到美貌女子时的轻浮,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子而流露出的不屑,反而眼神清澈,带著一丝欣赏和……佩服。 这让谢云娘心中对陈锋的好感又提升了几分。要知道,这个时代,女子即使偶有为將者,也极少有当官的,更別说像她这般拋头露面做生意的了。寻常男子,哪怕嘴上不说,骨子里也多有轻视。 “谢夫人过奖。”陈锋頷首回礼,语气平静而真诚,“陈某不过一介村夫,能得夫人亲临寒舍,实乃意外之喜。夫人巾幗不让鬚眉,执掌谢家北方门户,陈某佩服。” 谢云娘那双沉静的凤眸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和微不可察的满意。她见过太多人,在得知她身份后,要么是毫不掩饰的轻视,要么是諂媚逢迎,或是纯粹的震惊。像陈锋这样,惊讶之后能迅速平復,並流露出真诚佩服,且眼神坦荡、毫无邪念的男子,太少见了。 “陈公子言重了。”谢云娘展顏一笑,如春初绽,声音清越,“实不相瞒,云娘此次前来,其一,听闻黑风寨被陈公子与镇北侯联手剿灭,妾身不胜感激。黑风寨为祸冀州多年,劫掠商旅,致使商路不通,我谢家在北方的生意亦饱受其苦。如今匪患已除,商路畅通,皆赖陈公子与侯爷神威。妾身特来代谢家,向陈公子致谢。” 她顿了顿,看著陈锋平静的脸,继续道:“其二,冀州城內,数月前突然风行一种名为『豆腐』的吃食,白嫩爽滑,变化多端,引得食客趋之若鶩。隨后又出现一种名为『酱油』的奇物,色泽乌亮,醇厚鲜香,令无数菜餚增色生辉。妾身名下聚贤楼,也因这两物,生意更胜往昔。而这两样新奇之物,源头皆在清河村,皆出自陈公子之手。” “公子这酱油,当真是奇思妙想!”谢云娘开门见山,语气中带著一丝讚嘆,“云娘遍尝天下珍饈,也从未尝过如此醇厚鲜美的调味之物!如今在冀州城,已是洛阳纸贵,供不应求。” “夫人过誉了。”陈锋笑了笑,开门见山,“剿匪之事,全赖叶侯爷神威与乡亲们同心戮力,在下不过略尽绵薄。至於豆腐、酱油,不过是山野之人琢磨出来餬口的小玩意儿,能得夫人青眼,是在下的荣幸。夫人此来,想必不只是为了看看在下这个村夫吧?” 老村长和顾修远见状,知道接下来的话他们不便在场,便对陈锋道:“锋哥儿,你和谢夫人、钱掌柜慢慢谈。我和修远去外面看看。”说罢,两人便退了出去,给他们留下空间。 屋內只剩下三人。气氛似乎更沉凝了几分。 陈锋伸手示意:“谢夫人,钱掌柜,请坐。” 三人重新落座。 “云娘此番前来,是想与公子谈一桩生意。”谢云娘开门见山,纤长的手指轻轻在石桌上点了点:“聚贤楼与清河村的合作,一直由钱掌柜经手,成效斐然。尤其是公子新近推出的『酱油』,其味之醇厚,前所未见,甚至连京城里的贵人,都托人来打听。此物,连同豆腐、豆乾、豆腐脑等豆製品,潜力极大,绝不应只局限於冀州一地,甚至不应只局限於寻常市井。” “云娘想入股公子的作坊,助公子將这酱油和豆製品,推广至谢家旗下所有酒楼。甚至……推广至整个北方三州!” “入股?”陈锋沉吟片刻,问道,“不知谢夫人打算如何入股?又欲求几成利润?” “谢家出资,白银十万两!”谢云娘微微前倾身体,那双明亮的凤眼直视陈锋,“同时我江南谢氏,立足江南百年,商路遍布大乾十三州……九州,更有海船通达东瀛、南洋。丝绸布匹,酒楼客栈,皆为我谢家所长。聚贤楼,便是我谢家在北地的一处產业。” “云娘愿以谢家之名,与公子合作。由我谢家出十万银钱入股工坊,提供充足原料,並利用我谢家遍布全国的商路渠道、仓储货栈、酒楼铺面,將公子的豆製品与酱油,销往大乾每一个繁华城镇,甚至远销海外!让『清河工坊』之名,响彻天下!” 十万两白银!饶是陈锋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个数字震了一下。这几乎是清河村几辈子都赚不到的巨款!谢家的手笔,果然惊人。 “陈公子,夫人诚意十足啊!”钱福给三人都倒满了茶,脸上堆满笑容在一旁適时补充:“有了这笔钱,工坊立刻就能扩大十倍百倍!有了谢家的商路,公子的豆製品和酱油,定能名扬天下!这利润嘛……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夫人愿以五成利润,换取此次合作,共享秘方,共谋发展,公子意下如何?” 共享秘方,五成利润! “五成?”陈锋心中的波澜瞬间平息,眼神变得冷静而深邃。他轻轻摩挲著石桌粗糙的边缘,没有立刻回答。 谢云娘端起钱福刚斟上的茶,姿態优雅地抿了一口,目光却始终落在陈锋脸上,观察著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其实更想买断秘方,但她知道以对方的聪明,不可能看不出这秘方的巨大潜力,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她拋出这个条件,既是试探陈锋的胃口,也是试探他的底牌和为人。十万两白银和谢家渠道,足以让绝大多数人疯狂,五成利润看似狮子大开口,但在巨大的前景面前,並非不能谈。 关键在於,眼前这个年轻人,值不值得她投入如此重注,以及他是否明白这秘方的真正价值。 沉默在小小的院子里蔓延,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片刻后,陈锋抬起眼,迎上谢云娘审视的目光,嘴角也勾起一丝淡然的笑意:“谢夫人、钱掌柜,二位抬爱,陈某感激。十万两白银,谢家商路,確实令人心动。”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却异常坚定:“其他可以谈,但是共享秘方,绝无可能。此乃清河村乡亲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亦是陈某对乡亲们的承诺。秘方,只能掌握在清河村工坊手中。” 谢云娘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但並未动怒。她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稳:“哦?陈公子是信不过谢家?还是……觉得谢家给的条件,不够?” 第135章 谈判分成 “非是不信谢家。”陈锋摇头,“夫人执掌谢家北方门户,能力魄力,陈某佩服。只是,秘方如同命脉,不可假手於人。此乃原则问题,还望夫人体谅。”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於利润分成……五成,恕陈某无法接受。” 钱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忍不住道:“陈公子,这可是十万两白银啊!还有谢家遍布天下的……” 谢云娘脸上的笑容终於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慍色:“陈公子,胃口未免太大了吧?五五分成,谢家承担了所有风险和市场开拓的艰辛,公子只需坐享其成,难道还嫌不够?” 陈锋抬手,止住了钱福的话头。他看著谢云娘,眼神坦荡而清晰:“谢夫人,你可知,这天下,百姓活得有多苦?” 他没有等谢云娘回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北元蛮族虎视眈眈,屡犯边境。西南大楚,西北楼兰,东部倭寇,皆是狼子野心。內有贪官污吏,豪强世家,盘剥百姓,致使流民遍地,匪患不绝。百姓们,每日都在生死边缘挣扎,所求不过是口热饭,一方安寧!” “我陈锋虽是市井小民,却也想为国贡献一份力。” “愿闻其详。”谢云娘凤眸微眯。 陈锋伸出三根手指:“利润,当分四份。其一,四成,归於冀州军,镇北侯麾下叶家军!” 此言一出,谢云娘和钱福同时一愣。饶是谢云娘见惯风浪,也未曾料到陈锋会提出这样的分配。 “冀州乃北境门户,直面北元铁蹄。叶侯爷率军镇守边关,浴血奋战,保的是我大乾百姓的平安。”陈锋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叶家军粮餉军械,皆需银钱支撑。陈某不才,愿以此四成利润,化作军资,助叶侯爷练兵强军,守我疆土,护我黎民!此其一。” 谢云娘眼中精光一闪,重新审视著眼前的年轻人。她原以为他不过是个有点奇思妙想的村夫,或者是个懂得钻营的商人,却没想到他心中竟有如此格局! 四成利润,毫不犹豫地投入军资,只为保境安民?这份家国情怀,在商人身上,太少见了。她见过太多为了蝇头小利斤斤计较、甚至不择手段之辈。像陈锋这样,手握金矿,却主动將大半利润献於国事的,闻所未闻! “你……”谢云娘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陈锋接著道:“其二,清河村数百乡亲,是工坊的根基。没有他们的辛勤劳作,就没有工坊的產出。工坊利润之二成,当分予全体村民,改善生活,抚恤孤寡,兴办村学!此乃其二!” “其三,两成,归陈某所有。”陈锋笑了笑,指向自己,“应该不算过分吧?” 他看向谢云娘:“谢夫人出资十万两,提供谢家商路渠道,居功至伟。剩下两成利润,便是谢家应得之利。秘方虽不共享,但工坊產出,將优先、足量供应谢家所需。谢家商行,將是清河村豆製品与酱油在大乾乃至海外唯一的、最大的合作伙伴!” 陈锋说完,静静地看著谢云娘。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院里再次安静下来。 谢云娘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撼,眼神锐利如刀:“陈公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四成利润,不是小数!捐给军队?你图什么?图个名声?还是……” “图个心安。”陈锋打断她,“图这冀州、青州、兗州乃至整个大乾的百姓,能少受些战火之苦。图那些戍边的將士,能多一口饱饭,多一件暖衣,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图我大乾的北疆,能更稳固一分!” “谢夫人行商,走南闯北,想必比我这乡野村夫更清楚北元之患。黑风寨不过疥癣之疾,北元铁骑才是心腹大患!若无叶侯爷和叶家军在北疆浴血奋战,何来冀州城內的繁华?何来商路畅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谢云娘沉默了。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著腕上一只莹润的羊脂玉鐲,凤眸低垂,似乎在飞速盘算著利弊。 她看著陈锋年轻而坚定的脸庞,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小看了这个“村夫”。他身上有种超越商人算计的家国情怀。 四成利润直接投入军资!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但细细一想,此举高明至极。绑定了镇北侯叶擎苍这棵大树,就等於在冀州乃至北境有了最硬的靠山!工坊的发展將再无后顾之忧,甚至可能获得官方的扶持。叶擎苍得了实惠,岂会不投桃报李?这陈锋,年纪轻轻,竟已深諳借势之道,且用得如此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两成归村民,既安了民心,也保证了工坊稳定运转的基础。 两成归谢家,看似比例最低,但结合“唯一合作者”的承诺,以及未来巨大的市场潜力,其实际价值,未必就低於五成! 更重要的是,这个方案,將谢家、叶家军、清河村和陈锋自己,牢牢地捆绑在了一条利益链上。 钱福在一旁,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看自家夫人沉静思索的侧脸,又看看对面气定神閒的陈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陈公子,谈判手腕竟如此老辣!夫人拋出的十万两和五成利润,本想占据绝对主动,却被他一个“四成军资”和“唯一合作者”,轻描淡写地化解,反而將夫人逼到了一个不得不慎重考虑的位置!这哪里像个村夫?分明是个在商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 良久,谢云娘终於抬起眼帘,那双凤眸中没有了最初的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她轻轻放下手,玉鐲碰到石桌,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陈公子,”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却带上了一丝郑重,“好一个四成军资!好一个唯一总经销!公子心繫家国,格局之大,手段之妙,令云娘……嘆服。” “佩服!”谢云娘沉默片刻,由衷地吐出两个字。但佩服归佩服,生意归生意。她迅速恢復了商人的冷静:“公子心繫家国,格局之大,手段之妙,令云娘……嘆服。” “但生意不是儿戏,更不是做善堂。四成利润捐作军资,公子高风亮节,可这剩下的六成,你与村民占四成,我谢家投入巨大资金、人力、渠道,却只占两成?公子不觉得……这对我谢家,太不公平了吗?” 她的话语变得犀利起来:“谢家的商路,每一寸都是用真金白银和人脉关係铺就的!打开高端销路,將你的產品卖到金陵、卖到苏杭、甚至卖到番邦,这其中的成本、风险、打点,公子可曾算过?两成利润,恐怕连填补谢家的运营成本都不够!这生意,如何做得?” “夫人所言极是。”陈锋似乎早有预料,从容接话,“谢家投入巨大,风险自担,陈某深知。然,夫人亦需明白,秘方独此一家,別无分號。酱油之潜力,夫人慧眼如炬,当比陈某更清楚。此物一旦铺开,其利之厚,恐远超夫人预期。两成虽看似不高,但基数庞大,其绝对值,未必逊色於其他行当的五成、六成。” “况且,”他顿了顿,拋出一个诱饵,“夫人以为,陈某的『奇思妙想』,仅止於这酱油豆製品吗?” 谢云娘凤眸微凝:“公子此言何意?” 陈锋微微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几分声音:“夫人可知,这酱油,不过是陈某閒暇时隨手试製之物。陈某手中,尚有一些关於调味、食材处理,比如,『味精』。甚至……酒水改良的方子。若合作愉快,这些方子未来的优先合作权,自然属於谢家。” 新的方子!优先合作权! 谢云娘的心臟猛地一跳。一个酱油已经让她看到了巨大的商机,若还有其他改良方子,甚至是酒水……那將是何等庞大的財富!陈锋这话,既是诱惑,也是无形的砝码,加重了他手中“秘方”的分量,也变相地抬高了那“两成”利润的价值。 “夫人!”钱福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忍不住插嘴道:“陈公子既然敢这么说,大概真的有啊!” 谢云娘横了钱福一眼,钱福立刻噤声。她重新看向陈锋,脸上那抹淡然的笑容更深了些:“公子好手段。这『大饼』,画得著实诱人。” 她话锋一转,纤指在桌上轻轻一敲:“然,远水解不了近渴。眼前之利,仍需落於实处。两成,確难服眾。云娘退一步,三成半!谢家要这三成半,並承诺,第一年投入的十万两白银,若工坊利润不足支付谢家应得之利,差额由谢家承担,无需工坊弥补!如何?” 第136章 合作愉快! 陈锋心中暗赞,这谢夫人果然厉害,魄力十足。但他面上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夫人厚爱,陈某感激。但四成军资,乃陈某对叶侯爷、对边关將士的承诺,不容削减。清河村乡亲的两成,亦是维繫工坊运转、安顿民心的根本,不容动摇。陈某手中两成,关乎后续投入与新方开发,亦无法再让。” “陈某不喜討价还价,”他迎著谢云娘微微蹙起的眉头,语气斩钉截铁:“两成,是陈某的底线。但陈某可承诺两点:其一,工坊所產,无论豆製品还是酱油,谢家拥有除冀州军特供外,大乾全境及海外番邦的独家经销权,期限……十年!其二,工坊扩大所需后续投入,若超出清河村及陈某自身能力,谢家有优先投资权,所占份额,按实际投入另行商议,不挤占现有分成。” 十年独家经销权!优先投资权! 这两个条件,分量极重!尤其是十年独家经销权,几乎锁定了谢家未来十年在这项生意上的垄断地位和巨额利润!优先投资权则保证了谢家在未来工坊扩张中持续获益的可能。 “夫人,陈公子所言……確有道理。”钱福凑到谢云娘耳边小声道:“这酱油已是奇物,若再有那『味精』、新酒水之法……我谢家酒楼,必將独步天下!两成……虽然薄了些,但若能独家垄断,细水长流,未必不可行啊!而且,陈公子心繫家国百姓,这份胸怀,也值得敬重……” 谢云娘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瞬。她再次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发出篤篤的轻响。她在飞快地计算著得失。 放弃一成半的利润,换取十年独家经销权和优先投资权,值不值? 从长远看,值!非常值!独家经销意味著没有竞爭对手,意味著定价权,意味著谢家可以最大程度地攫取渠道利润。优先投资权更是打开了未来共同发展的通道。 眼前的两成,看似少了,但结合未来的巨大空间和垄断地位,其价值远超那虚无的三成半! 更重要的是,陈锋这个人!他展现出的才华、格局、手腕,以及手中可能握有的其他“方子”,都让她看到了巨大的、难以估量的合作潜力。投资他这个人,远比单纯投资一个酱油方子要划算得多! “陈公子……云娘为了这笔买卖,可是费尽心思,甚至不惜亲自登门,放下身段与公子相商。公子如此不近人情,可真是伤了云娘的心呢……” 她轻轻嘆了口气,眼神中带著一丝幽怨,带著一种欲拒还迎的娇態。 陈锋看著她那近在咫尺的娇顏,闻著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中却波澜不惊。他前世见过的美人无数,这种程度的“诱惑”,对他而言,不过是小儿科。 他只是平静地看著谢云娘,语气平稳,不带一丝波动:“谢夫人,陈某不才,只知生意场上,唯有实力与规矩。至于美人计嘛……陈某家里有娇妻,实在无福消受。” 谢云娘美眸瞬间瞪大,脸上笑容一僵,她没想到陈锋竟然如此不解风情。她心中又羞又恼,但更多的是对陈锋那份镇定和清醒的惊异。 她坐直身体,收敛了那份娇媚,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但看向陈锋的目光,却多了一丝探究和……兴奋。 这个男人,比她想像的更有趣! “陈公子果然与眾不同,云娘佩服!”谢云娘哈哈一笑,声音恢復了女强人的干练,“既如此……” 她站起身,对著陈锋盈盈一礼:“那就依陈公子所言!” 陈锋也鬆了口气,抱拳笑道:“谢夫人巾幗不让鬚眉,手腕魄力,在下亦是佩服。能与谢家合作,是清河村的荣幸。” “夫人爽快!合作愉快!”陈锋朗声道。 “合作愉快!”谢云娘笑意盈盈,凤眸中流光溢彩,对陈锋的欣赏几乎要满溢出来。 一旁的钱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陈锋竟然真能让夫人让步,让他大开眼界。 “恭喜夫人!恭喜陈公子!”钱福连忙笑著拱手道贺。 陈锋对钱福点点头,隨即朝院外喊道:“修远!王爷爷!请进来一下!” 顾修远和老村长一直在院外不远处候著,听到呼唤,立刻走了进来。顾修远一脸好奇和紧张,老村长则带著些忐忑。 “谈妥了?”顾修远忍不住问。 “谈妥了。”陈锋笑著点头,將方才与谢云娘达成的合作条款,简明扼要地向两人复述了一遍。 顾修远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十……十万两?两……两成?”他掰著手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清这两成是多少,只觉得是个天文数字。 老村长更是激动得嘴唇哆嗦,老泪纵横:“四……四成给侯爷的兵?好!好啊!锋哥儿!你做得好!这是积德的大好事啊!”他不在乎自己村子能分多少,但听到有四成利润能变成刀枪鎧甲去保护边关,保护他们这些百姓,老人心里就充满了欣慰和感激。 谢云娘看著老村长激动的样子,又看了看一脸憨厚的顾修远,心中对陈锋的认可又加深了一层。此人重信守诺,心繫家国,善待乡邻,绝非唯利是图之辈。与这样的人合作,她心中踏实。 “王爷爷,麻烦您取纸笔来。”陈锋对老村长道。 老村长连声应著,颤巍巍地快步进屋,取来了家中最好的纸笔和一方廉价的石砚。钱福主动上前:“我来磨墨。” 陈锋提笔,蘸饱墨汁,略一沉吟,便笔走龙蛇,將刚才与谢云娘敲定的所有合作条款,一条条、一款款,清晰详尽地书写下来。他写的是这个时代通用的契约格式,但措辞严谨,权责分明,毫无漏洞。 谢云娘站在一旁,静静地看著陈锋运笔。他的字很不错,笔力沉稳,自有一股气度。但更让她在意的是,这份契书条款之周全,逻辑之严密,远超她的预期。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腹稿 一式四份。 陈锋写毕,放下笔,將四份契书推到石桌中央。 “夫人,请过目。若无异议,便可签署。”陈锋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云娘拿起一份,逐字逐句仔细看了两遍,確认与方才所谈分毫不差,甚至更为严谨。她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公子好字,这契书周全,云娘无异议。”她由衷赞了一句,提笔在契约下方,郑重地签下了“谢云娘”三个娟秀却有力的字,然后从隨身的锦囊中取出一枚小巧玲瓏、刻著“谢”字的玉章,又看向钱福:“钱福,印泥。” 钱福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铜盒印泥。 谢云娘接过,毫不犹豫地在契书的落款处,盖上了自己鲜红的印章。 陈锋也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下手印。 老村长作为清河村的代表,也在契书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王守田,並按了手印。 最后是钱福,作为担保人,签下名字,盖上了聚贤楼掌柜的私章。 四份契书,籤押完成,分別由四人保管。 谢云娘双手接过契约,看著上面並列的两个名字——陈锋、谢云娘,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情绪。 “陈公子,从今日起,你我便是真正的合作伙伴了。云娘相信,这只是一个开始。”郑重地收起其中一份契约仔细折好,收入锦囊,她抬起头,看向陈锋,“公子这样的人中之龙,这小小的清河村,怕是困不住太久。期待公子在更广阔的天地,大放异彩。” “借夫人吉言。”陈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清河村工坊,必不负夫人所託。” “好。”谢云娘含笑点头,目光在陈锋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忽然展顏一笑,“陈公子年轻有为,心思縝密,谈判桌上寸土不让,真是让云娘……印象深刻。日后合作,公子可莫要欺负我这个『妇道人家』才好。” 陈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明媚笑容和调侃弄得微微一怔,隨即也笑了:“夫人说笑了。陈某只盼夫人手下留情,莫要將我这小小工坊榨乾了油水。” “咯咯……”谢云娘忍不住笑出声,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冲淡了方才谈判的紧张气氛。她看著陈锋,眼神流转,带著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昵:“放心,小弟弟,姐姐我……最是公道。” 一句“小弟弟”,一句“姐姐”,瞬间拉近了距离,也衝散了所有谈判带来的距离感。钱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自家夫人何时对人如此……隨性过? 陈锋也被这称呼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却莫名地轻鬆了许多。这位谢夫人,精明强势时让人喘不过气,隨和起来却也別有一番魅力。 又寒暄了几句,定下了第一批加大供货的数量和时间,谢云娘便起身告辞。陈锋和老村长、顾修远一起,將她与钱福送到院门外。 谢家的马车就停在村道上,车身宽大,装饰简朴却透著內敛的奢华,拉车的马匹神骏非凡。 谢云娘登上马车,掀开车窗的帘子,对著陈锋等人再次頷首致意。当目光扫过陈锋时,她停留了片刻,凤眸中笑意盈盈,带著一丝深意:“陈公子,希望下次见面,是在聚贤楼,品尝公子更多的新奇之物。”说完,放下帘子。 钱福告罪两句,上了马车,一扬鞭,骏马迈开步子,车轮碾过黄土,载著这位江南谢家的女掌舵,缓缓驶离了清河村。 第137章 顾修远要从军 陈锋站在老村长家的院门口,目送著谢家的马车在村道上扬起细尘,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 顾修远看著马车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陈锋,有些按捺不住地走上前去。 “陈哥,”他挠了挠头,脸上带著几分不解,“这……这谢家,可是江南巨富啊!十万两白银……您就这么答应了?还只给他们两成利?是不是……太亏了?”他总觉得自家占了天大的便宜,心里有点不踏实。 “修远啊,你还是年轻。锋哥儿答应这桩买卖,图的不是他自个儿能分多少银子。”老村长王守田拄著拐杖,闻言走上前,布满皱纹的手拍了拍顾修远的胳膊:“你只看到了银子,却没看透锋哥儿的心啊。” 老村长转过头,看著陈锋,眼神里满是长辈的欣慰和感激:“锋哥儿,他哪里是图谢家这点银子?他图的是咱清河村几百口子人的安稳日子,图的是给咱乡亲们找条长远牢靠的活路!” 老村长顿了顿,拐杖在地上点了点:“谢家是什么门楣?那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巨商!大树底下好乘凉!有了谢家的名头罩著,咱清河村的豆腐工坊,就扎下了根!就算锋哥儿以后去了京城,不在清河村,有谢家的名头在,有这白纸黑字的契书在,那些眼红咱工坊、想伸手捞好处的魑魅魍魎,都得掂量掂量!” “叶侯爷是咱的恩人,是咱的靠山,”他看向顾修远,语重心长:“可侯爷是武勛贵胄,手握兵权,直接插手商事,总归是不太方便,也容易落人口实。但谢家不一样,他们是正经的商贾世家,做买卖是他们的本分。” “由谢家出面,替咱清河工坊遮风挡雨,最是名正言顺,也最是稳妥!锋哥儿答应合作,捨弃些眼前利,换来的是咱清河村世世代代的安稳营生!这份心思,这份担当,你们这些后生,得明白!” “原来如此!”顾修远听著老村长的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猛地一拍大腿:“陈哥,您……您这是在给咱们清河村找个长久的靠山啊!” 陈锋笑了笑,摆摆手:“王爷爷言重了。什么长远打算,不过是尽点本分。清河村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里的山山水水,这里的叔伯婶娘,都是看著我长大的亲人。当年我浑浑噩噩,也没少帮衬我。如今我有了点微末本事,能为乡亲们做点事,谋条后路,这是理所应当。” 听到他这么说,老村长王守田的嘴唇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张了张嘴,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乾瘪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最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息。 “好了,王爷爷,不说这些了。”陈锋没有注意到老村长的异样,他伸了个懒腰,“我先回去歇著了,月顏还在家等著我呢。” “陈哥!等等!” 就在陈锋转身欲走之际,顾修远却突然喊住了他。 陈锋有些讶异地回头:“修远,还有事?工坊那边出什么问题了?” 顾修远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老村长,老村长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顾修远深吸一口气,脸上那惯有的憨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坚定。 “陈哥,工坊那边……很好,没啥问题。”他走到陈锋面前,沉声道,“我……我们……想从军!” “从军?”陈锋眉头一皱,“等等,你说……『你们』?北辰和墨白他们也想去?” 顾修远用力点头,声音洪亮:“是!不止我们三个!还有李虎,乔明、赵铁柱、大壮……村里好多青壮兄弟,都想去!” “这是为何?”陈锋有些不解,他確实没想到,村子里的青壮会集体萌生从军的念头。 老村长在一旁缓缓开口,替顾修远解释道:“锋哥儿,这事儿,说来话长。自从黑风寨那帮天杀的畜生要来祸害咱村,大傢伙儿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光靠老实种地,守不住自己的家,护不住自己的亲人!手里没刀把子,腰杆子就硬不起来!” “那天晚上,跟黑风寨的山匪拼命,虽说最后贏了,可那是靠著你布置的陷阱,靠著大伙儿豁出命去,靠著叶侯爷神兵天降!”他语气沉重,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咱们村的小伙子们,哪一个不是提著心吊著胆?可当看到叶侯爷带著那些亲兵,骑著高头大马,像天神下凡一样衝杀过来,那阵势,那威风……孩子们的心啊,都被点著了!” “后来,他们几个就凑在一起合计,都觉得窝在这村子里,守著几亩薄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与其等著哪天再有匪寇上门,或是北元蛮子打过来,不如主动走出去!去参军!去练一身本事!保家卫国!也……也不让类似黑风寨这种祸害,再去祸害別的村子!” “是啊陈哥!”顾修远在一旁用力点头,眼中闪烁著炽热的光芒,“咱们都商量好了!男儿在世,当顶天立地!不能总躲在你身后,让你一个人扛著!咱也想成为能保护別人的人!咱也想……像叶侯爷那样!” 陈锋听完,心中既是感动,又是震撼。他看著顾修远那张写满决心的脸,又看了看老村长眼中那份既担忧又支持的复杂神情,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没想到,一场血战,竟能激发出这些淳朴村民心中如此强烈的家国之情。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陈锋下意识地低声念了一句。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老村长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睛猛地一亮,脸上露出讚嘆之色,“好!锋哥儿出口成章,此句气魄雄浑,志向高远!道尽了男儿胸襟啊!” “是啊是啊!陈哥就是厉害!”顾修远也在一旁拍马屁,虽然他不太懂诗词,但听著就觉得带劲。 陈锋笑著摆了摆手,止住了两人的夸讚,他看著顾修远,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修远,你想清楚了?保家卫国,博个锦绣前程,这想法是好的。但……” 顾修远却摇了摇头,眼神异常坚定:“陈哥,保家卫国,我想!但封侯拜將,我不想!” 他直视著陈锋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郑重:“我顾修远,只想……成为陈哥你的助力!” 陈锋心头巨震! “我顾修远,以前不过是王大疤瘌手底下的一条走狗,混吃等死,人嫌狗憎。”顾修远的声音带著一丝自嘲,却更多的是感激,“是陈哥你,不计前嫌,收留了我们兄弟!更是你,从那骯脏的青楼里,把我妹妹小柔赎了出来,给了她清白和新生!” 提到妹妹,顾修远的眼眶有些发红。 “是你带著咱们全村人,捣鼓出豆腐酱油,让大傢伙儿能吃饱穿暖,手里有了活钱,腰杆子挺直了!又是你,领著咱们,守住了村子,打退了山匪!没有你陈哥你,就没有我顾修远的今天,就没有柔儿的安稳日子,更没有清河村现在的光景!这份恩情,比天高,比海深!” “可陈哥,”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这一路走来,都是你在帮衬大家,你在替村子扛事,你在为乡亲们谋出路!我们呢?我们这些被你护在身后的人,又为你做过什么?除了给你添麻烦,让你操心,啥忙也帮不上!” 老村长在一旁默默听著,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感慨和认同。 “如今,陈哥你要去京城,要去闯那龙潭虎穴,一展抱负!可你却还因为担心我们这些乡亲的安危,束手束脚,一再耽搁行程!我们……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啊!” 他紧紧盯著陈锋的眼睛,目光灼灼,仿佛要烧起来:“陈哥,我们不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这份恩情,这份愧疚,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我们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大道理,更帮不上你什么文墨上的忙。可我们有一身力气,有一腔子血!我们唯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帮到你的地方,就是去投军!” 老村长嘆息一声,接过话头,声音苍老却透著同样的坚决:“是啊,锋哥儿。村里的孩子们都憋著一股劲。他们说了,你能为了村子留下来,把自个儿的命都豁出去跟村子共进退,他们又怎么会贪生怕死?” “参军,一来能真刀真枪地保家卫国,二来……若老天爷开眼,他们当中真有人能在军中熬出点资歷,混个一官半职,那將来在京城,在朝堂上,多少也能给你添点底气,让你在官场上,不至於孤立无援!这也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帮到你的法子了。” 顾修远在一旁用力点头,目光灼灼地看著陈锋,眼中满是期盼和坚定。 陈锋心中猛地一震,一股暖流夹杂著酸涩瞬间涌上心头。他看著顾修远和老村长脸上那份真诚,眼眶都有些发热。他没想到,这些平日里憨厚朴实的乡亲,心里竟藏著这样一份厚重的情义和决心。 “你们……”陈锋喉头有些哽咽,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道:“修远,王爷爷,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但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那不是儿戏!稍有不慎,可能就……就永远回不来了!” “上次和黑风寨那些乌合之眾交手,咱们占尽了地利,又有精良的陷阱,最后还有侯爷的铁骑两面夹击,可村里还是有不少兄弟受了重伤,甚至……断手断脚!若是真上了跟北元蛮子廝杀的战场……” 陈锋没有再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战爭的残酷,远非剿匪可比。 老村长重重地嘆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锋哥儿,你说的这些,老头子我早就跟他们掰开揉碎讲过了。口水都说干了。可这帮孩子……认死理啊!” 是啊陈哥!”顾修远接口道,“他们都说,你能为了村子,將生死置之度外,与咱们共存亡!他们这些受你恩惠的爷们,又怎能贪生怕死,躲在你身后享清福?” “这是我们能想到的,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唯一……可能帮到你的地方!” 老村长看著陈锋,眼神变得幽深:“锋哥儿啊,如今这世道,看著还算安寧,可谁知道哪天就打起来了?现在去参军,好歹还能跟著操练一番,学点真本事。若是真到了战时,被官府强征了壮丁,那就是赶鸭子上架,纯粹是去送死啊!”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下去:“月顏丫头的爹……不就是……” 陈锋心头猛地一刺,想起了妻子林月顏那清丽却带著淡淡哀愁的脸庞。她的父亲,那个据说是读过不少书的岳父,正是因为被强征入伍,很快便战死沙场,才使得林月顏被逼无奈之下嫁给了原主。 “而且……国之不存,家將焉附?”老村长收回目光,看向陈锋,眼神变得异常深邃,“锋哥儿,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小院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第138章 试试麻婆豆腐 老人的话,像重锤敲在陈锋心上,陈锋沉默了。他看著老村长眼中那份看透世事的悲悯与坚定,看著顾修远脸上那份近乎虔诚的、愿意用血肉去铺路的决心,所有的劝阻之词都显得苍白无力。 “罢了……话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良久,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看向顾修远,“这份情义,我陈锋……记下了!” 顾修远大喜过望,刚想开口欢呼,陈锋却抬手止住了他。 “但是!”陈锋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目光锐利地看向顾修远,“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去求叶侯爷,更不会请他给你们任何特殊照顾!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战场上更没有情面可讲!进了军营,你们就是最普通的兵卒!该操练的苦,该吃的罪,一样都少不了!要是有人吃不了那份苦,受不了那份罪,趁早给我滚回清河村来!別在军营里丟人现眼,更別指望我会替你们求情!” “明白!陈哥!你放心!”顾修远非但没有被嚇住,反而胸膛一挺,拍得砰砰作响,脸上是毫无畏惧的豪气,“咱清河村的汉子,没一个是软蛋!绝不给陈哥你丟脸!” “好!”陈锋点点头,脸色稍缓,“具体有多少人要去?” “五十人!”顾修远立刻答道,“陈哥,本来大家都想去的!后来我们几个商量了,觉得村里不能没人,工坊更不能停。所以就……抽了签,只去五十人!剩下三十来个兄弟留下来,照看田地,维持工坊运转。你放心,人手够用!” 陈锋眉头微蹙:“五十人?村里能拿得起刀枪的青壮,满打满算也就八十出头吧?前次打黑风寨,还伤了十几个,有些落了残疾……一下子抽走五十个壮劳力,村里的活计怎么办?工坊那边能转得开?” “工坊那边,陈哥你放心!”顾修远连忙解释,:“工坊那边其实真不用我盯著。平时我去,也就是搭把手,管管进出货。北辰那小子机灵,手脚也快,墨白虽然话不多,但心思细,管帐、安排人手都是一把好手!有他俩在工坊坐镇,再加上留下的兄弟们,还有村里那些手脚麻利的婶子大娘们帮忙,绝对没问题!现在又有了谢夫人的大笔银钱和商路支持,以后说不定还要僱人呢,人手就更不愁了!” 陈锋看著顾修远信心满满的样子,又看了看老村长那带著鼓励和支持的眼神,最终只能无奈地再次嘆了口气:“罢了,既然你们都想好了,安排妥当了,那就依你们吧。” 他顿了顿,郑重道:“王爷爷,回头麻烦您把要去的五十人名册整理好,详细些,姓名、年龄、家中情况都写上。我会亲自交给叶侯爷。” “好,好,锋哥儿放心,老头子我今晚就弄好!”老村长连连点头,“锋哥儿,你放心,我们绝不让你为难去求什么特殊照顾。只求……只求侯爷看在你的面子上,能……能派些严厉的教头,多操练操练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让他们在战场上……多一分活命的本事!老头子我……替这五十户人家,谢谢你了!”说著,老村长竟要躬身行礼。 陈锋赶紧上前一步扶住老人:“王爷爷,使不得!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看著老村长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恳求,郑重承诺:“我会把大家的心意和请求,原原本本地转告叶叔。请最好的教头,用最狠的法子操练他们!战场上,多一分本事,就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老村长用力点头,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哆嗦著,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嘆息:“好……好……” …… 回冀州的官道上,谢家那辆宽大平稳的马车不急不缓地行驶著。钱福坐在车辕上,熟练地操控著韁绳,目光却警惕地扫视著道路两旁。 初夏的风带著燥热,吹动他的鬢角。 他忍不住回头,隔著车帘对里面说道:“夫人,您今天……实在是有些衝动了。” 车帘內,传来谢云娘慵懒而带著笑意的声音:“哦?钱叔何出此言?” 钱福眉头紧锁,有些后怕地说道:“您身份尊贵,是咱们谢家北地的掌舵人!这清河村地处偏僻,路途也不算近。您就带了六个家丁护卫,万一路上遇到不开眼的毛贼土匪……老奴万死难辞其咎啊!” “钱叔,您太多虑啦。”谢云娘的声音从车帘后传来,“那黑风寨是冀州最大的毒瘤,刚刚被镇北侯连根拔起,尸首还在城门口掛著示眾呢!如今整个冀州境內,那些小股的毛贼土匪,哪个不是风声鹤唳,夹著尾巴做人?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风头上出来劫道。依我看,带六个人都嫌多,要不是您嘮叨,我本打算就和您两个人,轻车简从地来看看呢。” 钱福无奈地摇摇头,手中的鞭子虚挥了一下:“夫人,小心驶得万年船。老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如今身份不同,多少双眼睛盯著呢?万一有个闪失,老奴怎么向……向九泉之下的老爷交代?”提到谢安,钱福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车內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钱福又忍不住问道:“夫人,您……为何一定要亲自来这清河村?若只是想谈合作,让老奴跑一趟便是。何必您亲自……” “对钱叔是觉得我亲自来这清河村,太过草率了?” 钱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是,夫人。那陈锋虽然有些奇才,但毕竟只是个村野之人。合作之事,夫人只需吩咐一声,老奴自当前来洽谈,何须您亲自奔波劳顿?这……有失身份啊。” “身份?”谢云娘轻笑一声,带著几分不以为然,“钱叔,生意场上,实力和利益才是身份。我亲自来,我就是好奇嘛!好奇这陈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能写出『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样雄浑词句的人,能配合叶擎苍那等人物剿灭黑风寨的人,能捣鼓出豆腐、酱油这等新奇之物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是个满腹经纶的老学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隱士?结果……竟是个如此年轻有趣的小郎君。” “二来,”谢云娘的语气恢復了商人的精明,“亲自看看,才能心里有底。看看这清河工坊到底如何,看看这陈锋为人如何,值不值得我谢家投入重注。今日一见,这陈锋,倒的確没让我失望。” 钱福想起谈判时陈锋那沉稳老练、寸土不让的姿態,还有那“四成军资”的惊人之举,也不得不承认:“此子……確非常人。” 但他隨即又皱起眉头,语气带著忧虑:“夫人,老奴还有一事不解。您……您今日答应那陈锋的条件,是否……是否太过……优厚了?十万两白银的注资,谢家庞大的商路渠道,最终只占两成利润?这……这回到族中,那些族老们,怕不是又要借题发挥,在议事堂上对您口诛笔伐了?” “呵,那些老东西?”车帘內传来一声不屑的轻哼“他们除了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指手画脚,抱残守缺,还会什么?为商之道,半点不懂,整日里就知道盯著我这一亩三分地,想著怎么把我赶下去,好瓜分安郎留下的家业!不必理会他们!只要约定的五年之期没到,他们也就只能动动嘴皮子,翻不起什么大浪!” 车內沉默了一会儿,谢云娘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话锋一转,带著一丝调侃:“刚才在清河村,钱叔你不是还一个劲儿地劝我,让我跟那陈锋合作吗?怎么?这会儿又反悔了?” 钱福老脸一红,有些尷尬地乾咳两声:“夫人明鑑,老奴……老奴也是有考量的。” “一来,那陈锋確实有几分真本事。不说他那文采武略,单说这吃食一道,就堪称鬼才!他不仅能捣鼓出豆腐、酱油,做菜更是一绝!咱们聚贤楼现在那些最火爆的招牌菜,十有八九都是他提供的方子!这酱油,更是个聚宝盆!” “二来,”钱福的声音低沉了些,“那陈锋与镇北侯叶擎苍关係匪浅,今日您也看到了,叶侯爷待他如子侄一般。与他合作,就等於是搭上了镇北侯这条线。日后,咱们谢家在北方的生意,也能更顺遂些,少些官面上的麻烦。”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三来……夫人,老奴也是为您打算。到了五年之期,即便……即便您未能完成赌约,有镇北侯这层关係在,族里那些人……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也不敢对您太过放肆。” 马车內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才传来谢云娘带著一丝自嘲的轻笑:“钱叔,你这是觉得……云娘贏不了那场赌约?” 钱福想起族中那些明里暗里的齷齪,尤其是四爷谢阳最近频频的小动作,忍不住道:“可是夫人,族中总有人心怀叵测,暗中使绊子啊!就像前些日子,四爷他……” “钱叔!”谢云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钱福的话。车帘似乎被一只縴手微微掀开一角,露出她半张带著冷意的侧脸,“谢阳……终究是我夫君的四弟。按辈分,是我的小叔子。” 她放下帘子,声音恢復了平静,却带著一丝冰冷的疏离:“而且,生意场上,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价高者得。咱们的报价不如人家,怪不得旁人。输了就是输了,我谢云娘认。” “可是……”钱福还想爭辩,那谢阳分明是联合外人,故意抬价挤兑。 “钱叔,不必担心。”谢云娘斩钉截铁地说道,“就如你所说,与陈锋合作,等於傍上了镇北侯这棵大树。这对我而言,是好事。” “夫人深谋远虑,是老奴班门弄斧了。”钱福嘆了口气,不再多言。 车厢內再次安静下来。许久,才传来谢云娘幽幽的声音,仿佛在说给钱福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若是……若是五年之后,我真的贏了赌约,他们却敢不认帐……那这北方三州的家业,我寧可尽数捐给镇北侯充作军资,也绝不会便宜了族里那些贪婪无耻之徒!” “也算是……替夫君,替这大乾,尽最后一份力了。” 钱福心中一震,眼眶微热:“夫人……” 钱福心头剧震,猛地勒紧了韁绳,马车微微一顿。他万万没想到,谢云娘心中竟藏著如此激烈、如此决绝的后手!这份魄力,这份刚烈,让他既惊且佩,更涌起无限的心疼。 “好了,钱叔。”谢云娘却轻笑一声,声音恢復了往日的明快,“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赶了半天的路,又在村里谈了那么久,云娘都有些饿了。快点回府吧,我还想再尝尝那些豆腐菜呢。上次那个『三虾豆腐』滋味就很不错。这次……嗯,就试试那个『麻婆豆腐』吧!不过这菜名儿可真怪,为啥叫『麻婆』?难道是个脸上长麻子的老婆婆创出来的?” “好嘞,夫人!”钱福连忙稳住心神,重新驱动马车,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顺著谢云娘的话头接道,“回到府上,老奴亲自下厨给您做!保管让您满意!这『麻婆豆腐』啊,是陈锋那小子亲自定下的名儿,他非说这道菜就得叫这个名,改不得。老奴估摸著啊,兴许真是一个叫『麻婆』的厨娘教他做的这道菜?这菜又麻又辣,倒是新奇得很,在咱们冀州城卖得可火了!” “咯咯……”车內传出谢云娘清脆的笑声,“钱叔的手艺,云娘最是信得过。那咱们就快点回去,尝尝这『麻婆』的手艺!” “驾!”钱福笑著应了一声,轻轻挥动鞭子。 马车在官道上轻快地行驶起来,车轮碾过黄土,留下一路烟尘,也带走了方才的沉重话题。钱福看著前方越来越近的冀州城轮廓,心中感慨万千。夫人虽然年轻,但这份心志、这份手段、这份在逆境中依然能寻得乐趣的开阔心胸……公子,您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老奴定当竭尽全力,护夫人周全! 马车內,谢云娘靠在柔软的锦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袖中那份还带著墨香的契书。陈锋……她默念著这个名字,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一个有趣的、有才华、有格局,还有点小狡猾的“小弟弟”。与他的合作,还有那个神秘的“味精”和“新酒水”…… 未来的日子,似乎不会那么无聊了。 第139章 侯府閒谈 初夏的薰风掠过冀州城头,拂散了天边最后几片浮云,露出一片明净的湛蓝。明亮却不灼人的阳光穿过窗欞,在镇北侯府的书房里投下摇曳的光斑,照亮了空气中无声浮动的微尘。 书房內,檀香裊裊。叶擎苍一身玄色常服端坐於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没有堆积的军报,他难得清閒,手里捧著本前朝传下的孤本。手边的紫砂壶嘴氤氳著淡淡白汽。壶里是新贡的“雀舌”,初尝微涩,喉间却渐渐回甘,恰如他此刻心头縈绕的滋味。 书房另一侧,叶青鸞难得没去演武场练她那杆银枪,只安静地坐在下首一张楠木椅上。她手里也捧著一卷书,《武经总要》的封皮被手指压出了浅浅的摺痕。这本书是她的爹爹和武安侯等大乾武將一起编纂的,她没事就会看一看。 叶青鸞看得专注,低垂的眼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扇似的阴影,英挺的眉宇间凝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父女二人,一个品著茶香,一个沉在字里行间。书房里静极了,唯有窗外偶尔溜进来的微风,轻轻掀动著案头的书页,带来若有似无的草木清气。初夏的静謐,便在这光影浮动中悄然流淌。 “噗嚕嚕——” 一阵轻微的振翅声打破了书房的寧静。一只羽毛光洁的灰白色信鸽,轻盈地落在叶擎苍宽大的书案一角,歪著小脑袋,黑豆般的眼睛望著他,发出咕咕的轻鸣。 “嗯?”叶擎苍放下兵书,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伸手熟练地解下鸽子腿上小巧的竹筒,从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纸笺。 叶青鸞的头依旧没抬,只是语气带著几分习以为常的无奈:“是不是哥哥?这才进军营操练几天?诉苦的信鸽都快被他用成家雀了!军营的信鸽可不是给他这么糟蹋的,爹爹,真该让叶林叔再给他加两倍的操练量,练到他连抬胳膊写信的力气都没有才好。” 叶擎苍展开信笺,目光扫过,嘴角却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这次啊……还真不是那臭小子的信。” “不是哥哥?”叶青鸞这才诧异地抬起头,秀气的眉毛微蹙,“那是……叶林叔?”她隨即自己又否定了,“不对,若真是哥哥操练出了岔子晕倒了,人早就被抬回府了。叶林叔办事有分寸,不会让哥哥真吃不消的。”她说著,又低下头,似乎想重新把注意力拉回兵策上。 叶擎苍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气定神閒:“嗯,也不是叶林的。” 叶青鸞“哦”了一声,重新低下头,语气显得更加漫不经心:“那还能是谁的?总不会是冀州府衙那些无聊的公文吧?” 叶擎苍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信笺上点了点,仿佛不经意般隨口说道:“是陈锋那小子的信。” “陈锋?”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叶青鸞手中的兵策“啪”的一声轻响掉落在腿上。 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瞬间没了之前的散漫,取而代之的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他……他怎么会用这个信鸽?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清河村那边有麻烦?” 叶擎苍將女儿瞬间的反应尽收眼底,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带著明显的促狭:“呵呵,没什么大事。就是来信问问,清河村搬迁的新址,为父替他寻摸好了没有。”他故意嘆了口气,语气带著点长辈的“责备”,“唉,你说这小子,就这么点小事,竟然动用了你特意给他留的这只信鸽,真是小题大做!下次见面,非得好好训斥他一番不可!” “这……”叶青鸞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落回实处,她下意识地鬆了口气,隨即立刻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脸颊微热,连忙顺著父亲的话头,一本正经地劝道:“爹爹,这怎么能是小事呢?您既然应承了人家,自然要儘快办妥才好。否则堂堂镇北侯,岂不成了言而无信之人?传出去,有损爹爹清誉!” 她义正词严地说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父亲手中那张薄薄的纸条。 然而,劝著劝著,她抬眼对上父亲那双洞悉一切、满是调侃笑意的眼睛,顿时明白过来。 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白皙的脸颊如同染上了天边的晚霞,迅速漫延开一片緋红,一直烧到了耳根。 她慌忙低下头,抓起掉落的兵策挡在脸前,声音也小了下去,带著明显的慌乱和羞窘:“不……不过,这陈锋也真是的……这种小事还总来问……明摆著……明摆著是不相信爹爹嘛!明明说好了下次见面就告诉他的……” “是啊,”叶擎苍拖长了调子,身体微微前倾,隔著书案看著女儿羞窘的模样,故意火上浇油,“飞鸽传书又见不到人,当面告知嘛……正好也能解解某人的相思之苦,对不对?” 第140章 父母的爱情故事 叶夫人看著女儿这副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 她忍不住以袖掩口,轻笑出声:“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少女怀春,乃是人之常情!你娘我当年……”话说到一半,她猛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止住,脸上也飞起两朵淡淡的红云。 “当年?”叶青鸞捕捉到母亲话里的关键,像发现了新大陆,眼睛一亮,充满好奇地追问,“娘亲,您当年也是这样想著爹爹的吗?是不是话本里写的那样,一见倾心,茶饭不思?” 她此刻完全忘了自己的窘迫,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最近她看的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让她对这男女情爱无比感兴趣,现在竟然能听到过来人现身说法,还是她最敬爱的母亲的故事,让她如何能不感兴趣? 叶夫人被女儿问得一时语塞,本想调侃女儿,结果反被女儿將了一军,偏偏女儿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还满是求知慾,看起来无辜得很。她耳根微微泛红,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那是自然!”一旁的叶擎苍却像是被点燃了炫耀的火苗,立刻挺直了腰板,骄傲地拍了拍胸口,朗声道:“青鸞啊,你是不知道,当年你爹我,虽然出身寒微,但那是何等的英武不凡,气宇轩昂!在战场上更是勇冠三军!从一个小小的步卒,凭著一身胆气和本事,硬是拼杀到了如今这镇北侯的位置!当年多少名门闺秀对你爹我暗送秋波?你娘亲她啊,就是被爹这份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所折服,一颗心……”他越说越得意,仿佛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岁月。 叶青鸞听著父亲讲述那些光辉事跡,一双美目中异彩连连,满是崇拜。 叶夫人却听得耳根泛红,忍不住抬起手肘,轻轻往后戳了戳还在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的丈夫,嗔道:“是是是,夫君大人英明神武,天下无双!” 叶擎苍接收到夫人的“警告”,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嘿嘿笑了两声,继续殷勤地给夫人捏肩膀。 叶夫人整理了一下被丈夫“光辉歷史”带偏的情绪,这才重新看向女儿,带著笑意揭丈夫的老底:“青鸞,別听你爹在那儿吹嘘。当年啊,要不是你娘我偶然路过,在路边捡到某个饿得前胸贴后背、差点昏过去的『英雄』,给他一口热粥,又求了你外祖父收留他在府里当个护院……” “哼,『英雄』指不定真就饿死在哪个街头巷尾了,哪还有今日在这自吹自擂的份儿?”她虽然挖苦著,但眼角眉梢带著一丝甜蜜。 “哇!”叶青鸞惊喜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富家千金爱上穷小子,落魄英雄遇见命中贵人,一见倾心,雪中送炭!后来英雄功成名就,回来迎娶佳人!对不对?娘亲!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太感人了!娘亲,您快多说说,您和爹爹当年是怎么认识的?爹爹当时是不是特別落魄又特別倔强?您是不是一眼就看出爹爹是潜龙在渊了?”她瞬间化身成了最忠实的听眾,缠著母亲追问细节。 叶夫人被女儿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脸颊更红,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她轻咳一声,努力板起脸,试图维持母亲的威严:“好了好了!陈芝麻烂穀子的事,有什么好提的!也不怕你爹臊得慌!”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封被叶擎苍隨手放下的信笺,“对了,方才说陈锋来信了?除了问新址的事,还说了些什么?你们父女俩怎么突然说起他来了?”她的目光带著探究,落在女儿再次泛起红晕的脸上。 叶青鸞顿时又成了锯嘴葫芦,低著头,手指绞著衣角,一声不吭。刚才追问父母情史的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陈锋那小子……”叶擎苍接过话头,语气恢復了正经,但眼底的笑意未减,“啊不,侄儿,”他瞥见女儿警告的眼神,立刻改口,“除了问新址,还顺道提了一件事。” “还说了什么?”叶青鸞好奇地抬起头。叶夫人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他与江南谢家达成了合作。”叶擎苍语气带上几分郑重,“將清河豆腐及新出的『酱油』等物的独家销售权,全权委託给了谢家商行。谢家为此,投入了白银十万两!” “江南谢家?”叶夫人微微挑眉。 “嗯,”叶擎苍点点头,“谢家那边,投了十万两白银进来。” “十万两?”叶青鸞也忍不住抬起头,面露惊讶。这可不是小数目。 叶夫人沉吟道:“谢家投入如此巨资,却只拿到经销权?那利润分成如何?”她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夫人问到点子上了。”叶擎苍將信中內容详细道来,“利润分成嘛,陈锋侄儿自己拿两成,清河村的乡亲们分两成,谢家……也是两成。” “谢家才得两成?”叶夫人这下是真的有些意外了,“投入十万两白银,加上遍布天下的商路,只拿两成利润?这条件……谢家竟也答应了?嗯……那剩下的四成呢?”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数字的不对。 “明明说了不用……”叶擎苍脸上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他拿起那封信笺,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某处:“剩下的四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妻子和女儿,声音沉稳有力,“陈锋言明,这四成利润,全部充作军资,赠於冀州守军!” “什么?”叶青鸞失声惊呼,猛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叶夫人也是微微一怔,隨即那双温婉的眼眸中,迅速涌起浓浓的惊讶和深深的欣赏。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带著由衷的钦佩:“这位……这位未曾谋面的陈锋侄儿,单凭此举,便足以让妾身,刮目相看呢!” 叶擎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夫人所言极是!无论他是真心实意支援边军,还是想借我叶家之势,能毫不犹豫地將如此巨利献於边军,这份眼光和决断,老夫也是打心底里佩服!” “爹爹!”叶青鸞忍不住娇嗔道,“您別把人家想得那么功利嘛!陈锋他……他肯定是一心为了咱们叶家军,为了抵御北蛮!” 她虽然嘴上反驳父亲对陈锋动机的揣测,但心底却因为心上人得到母亲如此高的评价而暗自欢喜。 叶夫人看著女儿护短的样子,莞尔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你爹也没说你心上人的坏话,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她转向丈夫,“信中可还说了別的?” 叶擎苍放下信笺,继续道:“还有就是,他打算近期动身去京城了。希望在他离开之后,我们能对清河村多照拂一二。另外……”他顿了顿,看向妻子和女儿,“他想让村里的一部分青壮……从军,加入我叶家军。” “从军?”母女二人异口同声,脸上都露出意外之色。 叶擎苍便將清河村那些青年主动要求参军,想保家卫国、同时也想成为陈锋在军中助力的缘由,详细地说了一遍。 林玉婉听完,沉默片刻,缓缓点头,眼中流露出讚许:“原来如此……能有这份觉悟,实属难能可贵。况且,他们並未要求特殊照顾,只求能得严格操练,习得战场保命的本事。妾身觉得,此事並无不可。” 叶青鸞听得心潮起伏,眼中闪烁著感动的光芒:“保家卫国,以身许国!清河村的乡亲们,竟有如此胸怀!真是……真是令人敬佩!” “嗯。”叶擎苍见妻子也赞同,便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我也正有此意。赤羽营这些年,隨著一批批老兵陆续解甲归田,確实正处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若能得一批有血性、肯吃苦的新血补充,是好事。只要他们能通过考核,进入赤羽营也並非不可。” 叶夫人温婉一笑:“军务上的事情,夫君安排便是。妾身对此可是一窍不通呢。” “爹爹!”叶青鸞忽然眼睛一亮,猛地站起来,对著叶擎苍抱拳行了个標准的军礼,脆生生地道,“不!大將军!训练新兵的任务,就交给末將吧!末將保证,一定好好操练他们,倾囊相授,爭取一年之內,就让他们达到进入赤羽营的標准!绝不给您的叶家军丟脸!” 她挺直腰板,脸上带著跃跃欲试的兴奋和自信。 叶夫人看著女儿英姿颯爽的模样,忍不住掩嘴轻笑。 叶擎苍则是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板起脸,揶揄道:“嘿!这丫头,八字还没一撇呢!还没嫁给人家呢!就想著替他练兵带兵了?这胳膊肘……” “爹——!”叶青鸞的俏脸瞬间又红成了熟透的虾子,那点將军气势荡然无存。 “好了好了!”叶夫人笑著起身打圆场,一手挽住丈夫,一手拉住羞恼的女儿,“你们爷俩啊,再爭下去,天都要黑了!这些军国大事,用过午膳再议不迟!凡儿那皮猴儿已经回来了,再不去饭厅,我怕他一桌子好菜都要扫荡光了!” “什么?哥哥回来了?”叶青鸞闻言大惊,刚才的羞窘立刻被“粮食危机”取代,“娘亲!您怎么不早说啊!”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衝出了书房,只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句飘散在风中的话,“我去看看他有没有把我的八宝鸭偷吃掉!” 看著女儿那心急火燎的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书房里的叶擎苍和夫人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畅快地笑出声来。书房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光阴荏苒,倏忽又是半月。 已是芒种时节,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田垄间的蛙鸣取代了春日的鸟语,午后的阳光也带上了几分灼人的暖意,晒得人懒洋洋的,只想寻一处树荫,听著蝉鸣,打个小盹。 清河村的日子,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自从陈锋告知了与江南谢家合作的消息,整个村子都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家家户户都卯足了劲,豆腐酱油產量翻著番地往上涨。 这日午后,陈锋正坐在自家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下,与林月顏对坐著,手里拿著几根细长的竹篾,笨拙地学著编一个竹篮。 林月顏坐在一旁,手里飞针走线,正在为他缝製一件新的夏衫,见他被一根不听话的竹篾弹了手指,不由得掩嘴轻笑。 “夫君,这编织的活计,还是让奴家来吧。” 陈锋揉了揉手指,不服气地说道:“不行,说好了我学会了给你编个装针线的笸箩。堂堂七尺男儿,还能被几根竹子难住?” 第141章 清河乔迁 上 话音刚落,一只矫健的信鸽便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面前的石桌上。 陈锋认得这信鸽,是叶擎苍府上的。他心中一动,解下信筒,取出里面的信纸。信是叶擎苍亲笔所书,字跡苍劲有力,內容却很简单:新村址已定,屋舍田亩皆已备妥,隨时可以迁徙。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头一块大石终於落地。乡亲们的事有了著落,他也能了无牵掛地启程,去那风云匯聚的京城看一看了。 只是……信中並未提及叶青鸞。算起来,自上次冀州城一別,也有段时日了。那丫头明明说好了得空要来村里看看,却不知为何,突然就没了音信。陈锋摇了摇头,將这丝疑惑甩出脑海,女孩子家的心思,还是不去深究为好。 他站起身,对林月顏道:“月顏,走,去一趟王爷爷家。” 老村长家,此刻正聚著不少村里的老人,商议著明日豆腐工坊的事。见陈锋进来,眾人纷纷起身打招呼。 “锋哥儿来了!” 老村长將信纸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精光。他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声音都带著几分颤抖:“好!好啊!侯爷仁义!锋哥儿,你……你真是我们清河村的贵人!”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得到了消息。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喜悦、激动、对未来的憧憬,还有对故土的一丝不舍,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寧静的夏夜变得格外喧囂。 次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清河村便已忙碌起来。 家家户户都行动起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箱笼被褥,所有家当都被搬到了屋外。孩子们兴奋地在人群中穿梭嬉闹,大人们则一边高声吆喝著,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著。 日头刚从东山冒出个头,村口便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出现在村口,为首一人,身形挺拔,面容坚毅,正是镇北侯麾下的都尉叶林。他们身后,还跟著十几辆马车和和驴车。 叶林翻身下马,对迎上来的陈锋抱拳:“陈公子,奉侯爷之命,前来协助搬迁。” “叶都尉!”陈锋早已等候在村口,见状立刻迎了上去,“別来无恙!今日之事,要辛苦诸位兄弟了。” 叶林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陈公子客气,职责所在。”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一挥手,身后的亲卫便立刻散开,两人一组,开始有条不紊地帮助村民们搬运家当。这些军中汉子,个个力气不小,寻常村民要两三个人才能抬动的柜子,他们一人便能轻鬆扛起,引得村民们阵阵惊嘆。 “嘿!老赵头,你这破风箱还带著呢?新地方侯爷都给备好了新的!”一个亲卫笑著打趣正小心翼翼往车上搬一个旧风箱的老农。 “你懂啥!用了半辈子,顺手!”老赵头辩解道。 “就是,刘婶子,你连那半罈子醃咸菜都捨不得扔啊?”另一个亲卫指著车上一个黑乎乎的罈子。 “败家玩意儿!这咸菜下饭香著呢!”刘婶子护食似的把罈子往里推了推。眾人鬨笑,冲淡了离別的愁绪。 正热闹间,村口又传来一阵骚动。几辆装饰明显考究许多的马车,也驶了进来。当先一辆马车上,钱福笑呵呵地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边擦著额头的汗,一边朝陈锋这边张望。 “钱掌柜?您怎么来了?”陈锋著实吃了一惊。昨日他不过是例行公事般传信告知搬迁新址,以免供货中断,万没想到对方会亲自带人马来帮忙。 钱福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胖脸上堆满笑容,小眼睛眯成缝:“陈公子!咱们是紧密合作的伙伴不是?早一日帮贵村安顿下来,工坊就能早一日恢復生產!不然,我那聚贤楼的招牌菜可就要断供嘍,客人们还不把我这聚贤楼给拆嘍?” 陈锋心头一热,郑重抱拳:“钱掌柜高义!陈锋代清河村父老,多谢了!” “好说,好说!”钱福摆了摆手,立刻转身对自己带来的伙计们吆喝起来,“都愣著干什么?还不快去搭把手!手脚都麻利点,別让侯府的军爷们看扁了!” 聚贤楼的伙计们虽然不如镇北侯府的亲卫那般孔武有力,但常年迎来送往,个个都是眼明手快的机灵人。他们一加入,整个搬迁的效率又提高了不少。 搬家的过程中,也闹出了不少趣事。 乔大娘家为了她那口用了二十年的大铁锅该不该扔,跟自家男人乔大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星子横飞,引得半个村子的人围观。 最后还是钱福手下一个姓李的管事,巧舌如簧,连哄带劝,说这锅是乔大娘勤俭持家的象徵,到了新地方也得供起来,这才把乔大娘哄得眉开眼笑,宝贝似的將那口黑漆漆的铁锅抱上了车。 还有关小雨家那只养了三年的大公鸡,平日里威风凛凛,今日却不知怎么受了惊,扑棱著翅膀就是不肯进笼子,在院子里上躥下跳,惹得鸡飞狗跳。 最后还是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军爷,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法子,学了几声母鸡叫,那大公鸡竟真的乖乖地凑了过去,被他一把就抓住了脖子,引得眾人一阵鬨笑。 笑声、吵闹声、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冲淡了离別的伤感。村民们的脸上,都洋溢著对新生活的期待。 搬迁一直持续到临近中午,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已装车完毕,在叶林的安排下,一辆辆马车开始井然有序地朝著新村址的方向进发。 喧囂的村落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零星的几户还在做最后的收拾,以及……老村长家门外那辆孤零零的马车。 陈锋帮著王守田老两口將最后几个包袱塞进车厢。老村长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对著几名留下帮忙整理院落的亲卫深深作揖:“几位军爷,辛苦了!清河村老少,永记侯爷和诸位的大恩!” 亲卫们连忙侧身避开,领头的汉子声音洪亮:“老丈言重了!镇北侯府將士,保境安民,分內之事!” 王氏先上了车,老村长扶著车辕,正要抬脚,目光却瞥见陈锋已转身,正朝著村子深处豆腐工坊的方向走去。 “锋哥儿!锋哥儿!等等老头子我……”老村长心头一急,也顾不上上车了,杵著拐杖就追了上去,脚步有些踉蹌,气息也急促起来。 陈锋闻声回头,见老村长追来,赶紧几步折返,一把扶住他:“王爷爷,您慢点!还有什么事没交代吗?” 老村长扶著陈锋的手臂,喘匀了气,才嗔怪道:“你这小子,走得比兔子还快,老头子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追散架了。” 老村长抓住陈锋的手臂,顺了几口气,才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著他:“锋哥儿,你……你这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怎么还不紧不慢的?再耽搁,今儿个可不一定能在日落前赶到新村子啊!” 陈锋扶著老人的手臂,语气平静:“王爷爷,我就不跟著搬过去了。” “什么?”老村长愣住了,眼睛里满是错愕,“不……不去了?这是为何?新村子的田地,可都商量好给你留著最好的呢。” “我迟早是要去京城的。”陈锋摇了摇头解释著,“现在搬过去,安顿下来没多久又要走,一来一回,徒增麻烦。我打算过两天,就直接从这儿启程了。” 老村长怔怔地看著陈锋年轻却沉稳的脸,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长长的嘆息:“这……这就走了?连……连跟大伙儿道个別都不肯?”他声音有些发颤。 “不了,王爷爷。”陈锋目光望向远方那条通往外界的土路,“乡亲们刚迁新居,正是欢喜的时候。我若去道別,徒惹伤感,大家难过,我也……捨不得走。” 他顿了顿,故作轻鬆道:“工坊那边还有些收尾的活计,我得去帮修远他们一把,把傢伙什都搬利索了。您快上车吧,別耽搁了行程” 老村长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著陈锋,仿佛要將他的模样刻进心里。 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翻涌著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舍,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一丝……欲言又止。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更沉的嘆息。他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陈锋结实的肩膀。 “好……好吧。锋哥儿,”他声音低沉下去,“你……多保重。京城……不比咱这乡下,万事……多加小心。” 陈锋鬆开手,站直身体,对著老村长郑重地点了点头:“王爷爷放心,我会的。您也多保重身体。” 老村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拄著拐杖,有些蹣跚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辆等待的马车。他走得很慢,背影在空旷的村道上显得格外孤寂。 陈锋站在原地,目送著那佝僂的身影,然后转身向村里工坊走去。 老村长走到马车边,扶著车辕,却没有立刻上去。他缓缓地回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陈锋离去的方向。望著陈锋转身走向村中豆腐工坊的、已然变得高大挺拔的背影。 “锋哥儿……真的长大了啊……”老人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饱含著无尽的感慨,“锋哥儿……真的长大了。陈兴啊陈兴,你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吧……” 他的嘴唇无声地囁嚅了几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深重的犹豫和挣扎,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舌尖,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嘆息,消散在风里。 “……可是,那件事……老头子我……到底该不该告诉他……” …… 豆腐工坊里,一片热火朝天又略显混乱的景象。 大部分工具、原料、成品都已打包搬上了钱福带来的几辆大车,只剩下些笨重的石磨部件、煮浆的大铁锅和零散的小物件。 顾修远光著膀子,露出精壮的腱子肉,正和几个留下的村民喊著號子,试图將一扇沉重的石磨抬上板车,汗珠子顺著古铜色的皮肤滚落。 厉北辰则和两个村民吭哧吭哧地挪动著一个装满了模具的大木箱。沈墨白则拿著个破旧的本子,眉头紧锁,一边清点著角落里堆放的布袋、竹筛,一边指挥著:“那个装豆渣的布袋別落下!还有那边的滤网,对,就那个!轻点放,別扯坏了!” “月顏,快放下!放著我来!”陈锋一进门,就看到林月顏正咬著牙,小脸憋得通红,费力地想將一个拆分开的、相对小些的石磨盘抱起来。他心头一紧,几步衝过去。 第142章 清河乔迁 下 林月顏闻声抬头,看见陈锋,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夫君,你来啦!”她听话地鬆了手,那磨盘“咚”地一声落回地上。 陈锋走到她跟前,又好气又心疼,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她光洁的额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莽!这么沉的东西也敢自己搬?扭到腰了怎么办?伤著手了怎么办?你夫君我这心不得疼死?” 林月顏揉了揉被戳的地方,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修远他们都在忙嘛……奴家……奴家就想试试看,能不能帮上点小忙……” “帮忙也得量力而行!”陈锋无奈,俯身抓住那磨盘边缘,“起!”他低喝一声,腰腿发力,將那几十斤的石疙瘩抱了起来。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著实不轻。“哎呦我去!还真够分量!幸好是分体的,要是整个儿的大石磨,非得几个人抬不可。”他抱著磨盘,脚步有些晃悠地走向板车。 林月顏赶紧跟在他身边,伸出手想托一把:“夫君,我帮你扶著点……” “別!你离远点,小心砸著你脚!”陈锋连忙制止,逞强道,“这点分量,还扛得住!你夫君我……不虚!”嘴上说著,额角的青筋却微微凸起。 林月顏看著他憋著劲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心里也明白他是不想自己再沾手,便听话地退开,转身去收拾旁边散落的纱布和木桶等轻便物件。 有了陈锋加入,最后那些“硬骨头”很快被啃了下来。当最后一口煮浆的大铁锅被几个汉子合力抬上车固定好,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陈锋直起腰,感觉腰背一阵酸痛,忍不住伸手捶了捶,嘆道:“唉,成了婚,这腰……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嘍!” 这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了旁边正收拾纱布的林月顏耳中。 她俏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她低著头快步走到陈锋身后,伸出柔软的小手,轻轻替他揉捏起后腰来,声音细若蚊吶:“夫君累著了……奴家给您揉揉……” 那温软的小手带著恰到好处的力道,隔著薄薄的夏衫传来熨帖的暖意。 陈锋舒服地哼了一声,隨即却一把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羞红的脸蛋,压低声音带著坏笑:“月顏娘子,你这哪是在给为夫按摩?分明是……在拱火啊!嗯……等晚上回了家,你再好好给我『按按』……” 林月顏被他看得浑身发软,耳根子都红透了,想抽回手却被紧紧攥住,只能羞得把脸埋进他怀里。 “咳咳咳!”厉北辰不合时宜地插话,带著促狭的大笑。旁边几个村民也忍不住嘿嘿直乐,“陈哥!嫂子!这光天化日的,还有俺们这些光棍汉在这儿看著呢!注意点影响啊!” 林月顏更是羞得无地自容,低呼一声,整个人都埋进了陈锋怀里,只露出一双红透的耳朵。 陈锋没好气地瞪了厉北辰一眼,搂紧了怀里的妻子,笑骂道:“滚蛋!活都干完了?皮痒了是吧?” 陈锋转头看向剩下的几人:“好了,都弄利索了?” “陈哥,嫂子,都弄利索了。”顾修远指了指装得满满当当的几辆大车,“就等出发了。” “嗯,干得漂亮。”陈锋点点头,目光扫过眼前这三张熟悉的面孔,心中也泛起波澜,“车装好了,你们也赶紧跟著走吧。放心,你们几家的行李细软,我都安排人一併装车带过去了,到了新村子就能安顿。” 顾修远、厉北辰、沈墨白三人互相看了看。厉北辰忍不住开口:“陈哥,嫂子,你们……真不跟俺们一块儿走?”他指了指空荡荡的工坊和村子,“这都搬空了,你们俩留这儿……” 陈锋笑了笑,故意板起脸,语气带著点调侃:“唉,没办法啊。你们三个小子,一个个都翅膀硬了,都想著拋下我这个当老大的,跑去从军,建功立业去了。我还能怎么办?只好带著你们嫂子,孤苦伶仃地过日子嘍。” 这话一出,顾修远三人脸上都露出訕訕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沈墨白摸了摸鼻子,低声道:“陈哥,我们……” “行了,跟你们开玩笑的。”陈锋摆摆手,笑容温和下来,“男儿志在四方,从军报国是好事。我替你们高兴。” 他看向顾修远:“修远,你之前托我问的事,叶侯爷那边回信了。” 顾修远眼睛瞬间亮了,急切地问:“侯爷……答应了?” “嗯。”陈锋点头,“从军的事,我已经跟叶侯爷说好了。他那边已经同意,等你们到了新村址安顿好,就会有军中的文书下来,正式將你们录入军籍。” “太好了!”厉北辰兴奋地挥了挥拳头。顾修远和沈墨白也面露激动。 “不过,”陈锋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沈墨白身上,“墨白,你得留下。” 沈墨白一愣:“陈哥,我……” “听我说完。”陈锋拍拍他的肩膀,“你们三个里面,修远最勇猛,北辰机灵。但你墨白,心思最细,算盘打得精,管人管事都有一套章法。这新建的豆腐工坊,是清河村未来的命根子,交给別人我不放心。你留下,替我管好它。这是比上阵杀敌更重要的担子,明白吗?” 沈墨白看著陈锋信任的目光,又看了看顾修远和厉北辰,抿了抿嘴唇,最终用力点头:“陈哥放心!工坊在,墨白在!” “好!”陈锋欣慰地笑了,“不过你也別以为留在后方就轻鬆了。我跟叶小姐提过,等村子安顿好,会请叶林都尉过来,专门训练村里剩下的青壮,不求他们上阵杀敌,但至少要有些自保的本事,免得再被山匪欺负。叶小姐可是点了头,说会『特別关照』你的训练,让叶林给你加加餐,免得你被修远和北辰这两个牲口落得太远。” 沈墨白一听“特別关照”和“加餐”,脸顿时有点发白。厉北辰则哈哈大笑,用力拍著沈墨白的后背:“听见没,小白三弟!以后可得好好练!別给咱们清河村丟人!哈哈!” 顾修远也笑了,但笑容里更多的是离別的感伤。他看著陈锋和林月顏,喉头滚动了几下,才低声道:“陈哥,嫂子……咱们……咱们走了。你们……多保重。到了京城,凡事小心。” 厉北辰也收起了玩笑,抱拳道:“陈哥,嫂子!保重!等俺们在军中混出个样子,记得来看我们!” 沈墨白没有说话,只是对著陈锋和林月顏,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林月顏早已从陈锋怀里抬起头,眼圈微红,声音带著哽咽:“修远,北辰,墨白……你们……你们在军中也要好好的……千万……千万要平安……” “行了,又不是生离死別。”陈锋压下心头的酸涩,用力拍了拍顾修远和厉北辰的胳膊,又对沈墨白点点头,“都上车吧!別耽误了时辰。到了新地方,好好干!別给我丟脸!也別给清河村丟脸!” “是!陈哥!”三人齐声应道。他们最后深深地看了陈锋和林月顏一眼,转身,利落地爬上了装满工坊家什的马车。 车夫扬起鞭子,车轮缓缓转动,载著清河村最后的痕跡,驶向了通往新家园的村道,扬起一路烟尘。 “陈哥!嫂子!保重——!” “等俺们的好消息——!” 陈锋站在原地,林月顏依偎在他身侧,两人目送著车队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喧囂了半日的工坊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空荡荡的工坊。 陈锋环顾四周,熟悉的村落变得寂静而空旷。轻轻嘆了口气,一股巨大的、空落落的感觉席捲而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妻子的手。 林月顏感受到丈夫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微微的用力,也感受到了他沉默中那份深沉的离愁与不舍。 “走吧,娘子。”他侧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带著点痞气的坏笑,拉著她转身,踏上回家的青石板小路,“这下好了,真真正正只剩咱们夫妻俩嘍!天大地大,也没人打扰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林月顏本来正为他脸上的落寞而心疼,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隨即反应过来,再对上他那双含著促狭笑意、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张清丽绝伦的小脸“腾”地一下,如同被晚霞点燃,瞬间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蜜桃,一直红到了脖颈深处。她羞得几乎要跳起来,想把手抽回来,却被陈锋牢牢攥著。 “夫……夫君!你……你……”她羞得低下头,不敢再看陈锋,只能任由他牵著手。 “哈哈!別担心,这才正午呢!”陈锋笑著搂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正事!” 第143章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冀州城外,叶家军大营。 中军大帐之內,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中央位置,上面密密麻麻地插著代表不同军力部署的各色小旗。 叶擎苍负手立在沙盘前,目光落在代表北境关隘的几处位置,却有些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敲击著。 帐外,操练的號子声此起彼伏,混杂著兵器碰撞的鏗鏘之音。 帐帘一掀,一个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影冲了进来。正是叶擎苍的长子叶凡。他刚结束了一场高强度的操练,脸上还掛著汗珠,抓起案几上的陶壶,仰头就灌,水顺著嘴角流下,浸湿了前襟。喝了几大口,仍觉不过癮,索性將壶底朝天,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 半壶凉茶下肚,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把嘴,看向自家老爹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道:“爹,您这是怎么了?对著这沙盘都能发呆?莫不是在想北蛮那些杂碎又有什么新动向?” 叶擎苍回过神,手指从沙盘边缘收回,捻了捻頜下的短须,眉宇间带著深深的疑虑:“有些……不对劲。” “嗯?哪里不对劲?” “严檜?”叶凡放下茶壶,皱了皱眉,“那老狐狸又出什么么蛾蛾子了?是不是又剋扣咱们的粮草了?还是又在背后跟朝中那些酸儒说咱们坏话?” “都不是。”叶擎苍转过身,捋著頜下短须,眼中满是疑惑,“恰恰相反,这老狐狸最近……太好说话了,好说话得有些反常。” 他走到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细数道:“你看,我前段时间提议,在城外设立一个『改造营』,专门收容那些流民匪寇。这事若在往常,他严檜就算不反对,也得找各种理由推三阻四,拖上个十天半月。可这次,我信刚送过去,他第二天就批了文书,还主动拨了三千两银子,说是支持咱们建改造营。” “还有,城防巡逻,我要求增加夜间巡逻的频次和范围,將城郊几个村落也纳入进来。这事牵扯到兵部和地方府衙的权责划分,以往他总要搬出朝廷的条条框框来扯皮。这次,也是一口应承,还说一切以边防军务为重。” “另外,我提议让派兵轮流出城,清剿周边百里內的小股盗匪,震慑宵小。这可是动用军力。他不仅立刻同意,还主动提出,让州府的衙役配合我们行动,说是『军民一心,共保冀州平安』。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听著都觉得牙酸。” 叶凡说著,自己也皱起了眉头,摸著下巴:“您这么一说……是有点邪门。不光这些军务政事他配合,连私底下也……殷勤得过分了。前几日,他府上管事巴巴地给我送来了两罈子二十年的『玉冰烧』,说是给我解解乏。给青鸞送了几匹江南新到的料子,样都是时下最时兴的。连我娘那里,他都遣人送了一支品相极好的老山参,说是给娘亲补身子……还有,” “最离谱的是,这个月的军餉,非但没有剋扣分毫,还额外多了两成,说是体恤將士们巡防辛苦。这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叶凡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几分讥讽。 叶擎苍的眼神更沉了:“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叶凡接口道,脸上也浮起警惕,“爹,咱们手里虽然捏著他上次勾结黑风寨、剋扣军资甚至私售军械的把柄,但也只是旁证!这老狐狸一向滑不留手,就算暂时被咱们拿住七寸,也不该是这副……卑躬屈膝的做派。事出反常必有妖!” 叶擎苍缓缓点头,目光锐利如鹰:“不错。他越是如此,越说明背后有鬼。怕是憋著什么坏水,或者……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撑腰,让他有恃无恐。” “那咱们怎么办?”叶凡问道。 叶擎苍走到主位坐下,端起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他送来的东西,一概退回。实在推脱不了的,比如军餉,收了,但每一笔都要详细造册,经手人、入库人、核验人,一个环节都不能少!他批的那些条陈,执行起来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每一步都给我盯死了!” “他越是心虚,就越说明我们抓住了他的痛脚。他现在蹦躂得越欢,將来摔得就越惨。” “是!”叶凡肃然应道。 帐內沉默了片刻。叶擎苍的目光扫过儿子汗湿的衣甲,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青鸞呢?今日是清河村迁往新址的日子,她没去瞧瞧?” 叶凡走到帐门边,探头向外望了望演武场的方向,摇了摇头:“没呢。一大早就带著她的赤羽营的人操练去了,比平日更狠。这几天把那些刚入营的新兵蛋子练得哭爹喊娘。”他走回来,脸上带著点无奈的苦笑,“少女心思难猜啊,不过……这几日她似乎闷闷不乐,饭都少吃两大碗。” “闷闷不乐?”叶擎苍捋著鬍鬚,眼中露出几分瞭然的笑意,“我看,是陈锋那小子马上就要离开冀州,去金陵了,我们家这小將军心里捨不得,又拉不下脸,只能自己跟自己较劲了。” 叶凡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八成是。少女情怀总是诗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不说她了,由她去吧。”他摇了摇头,不再纠结女儿的心思,正色对叶凡道:“后日陈锋启程,青鸞若不去,你这个做兄长的,就代表侯府去送送。毕竟是老夫的侄儿,又是青鸞的……咳,朋友。礼数不可废。” “儿子明白。”叶凡点头,“护送的人手已经安排好了,从亲卫里挑了二十个身手最好、经验最老到的兄弟。都是赤羽营退下来的百战老兵,有他们沿途护卫,寻常毛贼山匪,近不了身。” “嗯。”叶擎苍沉吟了一下,又道,“让叶承也跟著一起去。” “叶承?”叶凡有些意外,“那小子武艺是没得说,赤羽营里也难逢敌手。可他……毕竟年轻,没真正经歷过江湖险恶,护卫经验更是几乎为零……” “正因为没经验,才更要让他出去歷练歷练!”叶擎苍打断儿子的话,语气坚定,“总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总待在军营里,跟自己人比划,能有多大长进?跟著陈锋走一趟,见见世面,看看人心,比在营里练十年都有用!” 叶凡怔了怔,隨即明白了父亲的深意,点头道:“爹说的是。只是,叶林叔那边……” “这正是你叶林叔主动提出来的。”叶擎苍道:“亲卫们护送到京城,总归是要回来的。让承儿留下,跟在陈锋身边。一来,京城那地方鱼龙混杂,有个自己人照应著,总归安心些。二来,承儿性子单纯,认死理,陈锋那小子……呵呵,也许能让他磨练磨练。” 叶凡想了想,叶承那身恐怖的神力,加上赤羽营老兵的经验,陈锋的鬼点子,这组合確实让人放心。他点头应下:“也好。有承儿在,等閒宵小確实不足为惧。我待会儿就去跟叶承说。” “嗯……”叶擎苍想了想,道,“你明天去清河村请陈锋前来赴宴吧,你娘也想见见这陈锋,毕竟吃了他这么多豆腐……” “明天?”叶凡不解,道,“可他后日就要动身了。” “那就让他晚两天再去,又不赶时间!说不定还能赶上陛下圣旨。”叶擎苍拿起杯子把玩。 叶凡心中一惊,这陈锋之才还真惊动圣上了?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好,明日我就去。” 叶擎苍端杯子,目光却投向营帐外,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凡儿,这段时间,你们也收拾收拾,做好准备吧。说不定过些时日,你和青鸞可能也得回京一趟了。” 叶凡闻言,神情一凛,眉头微皱:“回京?这么突然?莫不是朝中那些酸儒又在陛下面前乱嚼舌根子了?还是……柳相那老匹夫又出手了?” 叶擎苍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需要他们出手吗?我大乾立国以来,便重文抑武。为父身为异姓王侯,又手握数二十万边军,镇守一方,在某些人眼中,本就是一根不得不防的钉子。圣上……圣上他春秋鼎盛时或许还能容我,可如今……” 大帐內的气氛再次沉寂下来。 半晌,叶擎苍放下杯子猛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好了,正事说完。凡儿,来,陪为父活动活动筋骨!看看你这段时间,在叶林手底下有没有偷懒!” 叶凡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哀嚎道:“爹!我刚被叶林叔操练完,骨头都快散架了!您就饶了我吧!” “少废话!战场之上,敌人可不管你累不累!跟上!”叶擎苍不由分说,一把拎起靠在帐边的长枪,大步流星地朝帐外走去,“不然就让你和那江小姐相亲,你自己看著办!” “別啊!那江小姐我可真吃不消!”叶凡大惊失色,立马站起身,苦著脸认命地嘆了口气,拖著酸软的腿跟了上去。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陈锋睁开眼,只觉得腰背一阵酸软。 他侧过头,看著枕边人。林月顏睡得正沉,乌黑的长髮铺散在枕上,几缕髮丝贴在因熟睡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著,呼吸均匀而绵长。 看著妻子恬静的睡顏,陈锋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的“激战”。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谁能想到,平日里温柔似水、嫻静端庄的娇妻,在沾了点酒之后,竟会变得那般热情似火,主动得让他都有些招架不住。那股子缠人劲儿,那翻倍暴增的“战斗力”,著实让他这个自詡体能超群的真男人都险些缴械投降。 第144章 今日始,戒酒! 陈锋轻轻吸了口凉气,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下床,生怕惊醒了娇妻。脚刚沾地,就觉得双腿有些发虚。 “唉,是我懈怠了啊!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他喃喃自语,“这段时间光顾著当甩手掌柜,享受温柔乡,连身体都有些吃不消了。不行,从今天起,必须加强锻链!” 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洗漱完毕,当他无意中拿起妻子梳妆檯上的那面小巧的铜镜时,顿时愣住了。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庞,五官英挺,却有些憔悴,即使洗漱过后依旧明显。眼瞼下方,赫然掛著两个淡淡的青黑色眼圈! “嘶……”陈锋倒抽一口凉气,痛心疾首,对著镜子里的自己喃喃道,“我被酒色所伤,竟憔悴至此!”他顿了顿,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对著镜子里的倒影正色道:“自今日起,戒酒!” “砰!” 激动之下,他一巴掌拍在了梳妆檯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嗯?夫君……”床榻上传来林月顏带著浓浓睡意的、软糯娇憨的声音。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茫然地看向陈锋的方向,“怎么了……什么声音?” “啊!没,没什么!”陈锋心头一跳,赶紧放下铜镜,几步抢到床边,脸上堆起温柔的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散乱的鬢髮,“我不小心踢到桌子了。乖,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 林月顏睡眼朦朧,含糊地“嗯”了一声,像只慵懒的小猫,往被子里缩了缩,很快又沉沉睡去。 陈锋鬆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躡手躡脚地退出臥房。 屋外,晨风微凉,带著草木的清新气息。整个清河村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这一户人家,寂静得能听到远处林间的鸟鸣。一股难以言喻的空寂感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舒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筋骨,开始动手准备简单的早饭——熬点米粥。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米香渐渐瀰漫开来。 粥在锅里小火煨著,陈锋走到自家院门外。 为了不吵醒林月顏,他就在院门外的空地上,摆开架势,打起了那套前世军中锤链了无数遍的军体拳。 拳风破空,动作乾净利落。这是他前世在部队打熬出来的底子,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之一。身体,永远是革命的本钱! 陈锋一套拳刚打到一半,动作流畅,汗水顺著额角滑落,浸湿了鬢角。村外寂静的土路上,由远及近,传来了清脆而密集的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寧静。 很快,一行八骑转过村口的土坡,朝著陈锋家的方向疾驰而来。 当先一人,身形挺拔,正是瘦身效果显著的叶凡,就是脸还有些圆。 他身后跟著七名剽悍的军士,其中一人尤为显眼,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已近成年男子般高大魁梧,坐在马背上腰杆笔直。 八骑在院门外勒马停住。叶凡率先翻身下马,动作却显得有些彆扭,落地时齜牙咧嘴地揉了揉大腿內侧,小声抱怨:“老头子也真是的……非得让骑马来,这几十里地跑下来,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那魁梧少年紧跟著利落地跳下马,动作矫健,落地无声。他几步走到叶凡身边,关切地问:“哥,没事吧?” 叶凡摆摆手,强笑道:“没事,顛的。”他抬头,脸上立刻堆起爽朗的笑容,衝著正在收拳调息的陈锋抱拳道:“陈兄!早啊!好兴致,一大早就起来练拳?” 他目光扫过陈锋练拳的空地,又看了看紧闭的院门,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怎么不在院子里练?地方还挺宽敞的啊。” 陈锋收势站定,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笑著回礼:“叶兄早。月顏还在休息,在院子里怕吵到她。” “哦——”叶凡一愣,目光扫过他脖子下方的痕跡,隨即脸上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心照不宣的笑容。 他走上前几步,压低声音,用肩膀轻轻撞了撞陈锋,挤眉弄眼道:“哦——明白了!陈兄,厉害啊!佩服佩服!这『晨练』都练到院门外了,昨夜想必是……嗯,『鏖战』至深更?”他特意在“鏖战”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陈锋老脸一红,尷尬地咳嗽一声,赶紧岔开话题:“叶兄说笑了。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可是侯爷那边有什么吩咐?”他目光扫过叶凡身后那七名精悍的护卫,最后落在那位格外壮硕、眼神异常明亮的青年身上。 不等叶凡回答,旁边那个魁梧少年已经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跨到陈锋面前。 他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著陈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跃跃欲试的战意。 “你就是陈锋大哥?”青年开口,声音洪亮,“我叫叶承!叶林的叶,继承的承!”他抱拳拱手道。 “听说大哥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一首《破阵子》震得叶帅都拍案叫绝!更听说大哥曾赤手空拳打死过为祸乡里的吊睛白额猛虎!前些日子,更带著一群乡民,硬是扛住了黑风寨数百悍匪的猛攻!小弟不才,自幼也习练些拳脚把式,今日得见大哥,心痒难耐!不知大哥能否……指点小弟几招?” 他说话又快又急,都不带喘的,眼神灼灼地盯著陈锋,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强烈的挑战欲。 旁边的叶凡顿时一脸黑线,扶著额头,心中无力吐槽:你那叫粗通拳脚?那我们赤羽营里那些所谓的精锐,岂不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陈锋闻言,也仔细打量起眼前的青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虎背熊腰,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泽。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眼神清澈,但……怎么看都透著一股子“清澈的愚蠢”。 嗯,鑑定完毕,是个铁憨憨,纯莽夫! 陈锋回了一礼,谦虚道:“叶承兄弟过誉了,不过是些传闻罢了,当不得真。在下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如何敢在叶大哥和诸位军中豪杰面前班门弄斧。” “哎!陈兄此言差矣!”叶承却不依不饶,往前又凑了一步,“我爹,还有凡哥他爹,都经常夸你!他们可不是会隨便夸人的人!你肯定很厉害!陈兄,你就跟我打一场嘛!你要是不答应,莫不是……看不起我叶承?” 陈锋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看著眼前这头人形小暴龙般执拗的少年,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叶凡看著陈锋那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的囧样,终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上前拍了拍叶承的肩膀,对陈锋解释道:“陈老弟,你別见怪。我这兄弟,就是个武痴,脑子里除了打架还是打架。他见到厉害的人就手痒,非得上去比划比划才过癮,就跟那……嗯,蜜蜂见了蜜似的,非得扑上去『亲近亲近』,没什么恶意的。”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陈兄,我劝你还是答应他为好。不然啊,这小子能从早到晚缠著你。你去哪儿他跟到哪儿。吃饭跟著你,睡觉……呃,睡觉他倒是不敢。反正,他会时时刻刻求著你跟他切磋,直到你答应为止。营里不少弟兄,甚至青鸞都是这么被他烦过来的。” 陈锋:“……” 看看叶凡那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再看看叶承那几乎要放出光来的、充满渴求的双眼,心中无奈地嘆了口气。 得,看来这顿打……啊不,这场切磋,是躲不过去了。 “好吧。”他点点头,“既然叶承兄弟如此盛情,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们得离这院子远一点。我夫人还在休息,不能打扰到她。” “好嘞!”叶承一听陈锋答应,顿时大喜过望,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陈兄放心!咱们就去村口那片空地,地方大,保准吵不到嫂子!” 说罢,他便兴冲冲地带头向村口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活动著手腕脚腕,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骨节爆响声,看得出来是兴奋到了极点。 陈锋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了上去。叶凡和其余几名亲卫,则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也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 陈锋和叶承各自走到场地一边,相隔数丈站定。 叶承早已按捺不住,原地蹦跳了几下,活动著手腕脚踝,双拳紧握又鬆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期待,像一头即將出闸的猛虎,目光灼灼地锁定著陈锋。 陈锋则显得淡然许多,只是简单地活动了一下手脚,拉伸著筋骨,呼吸平稳,眼神古井无波。 叶凡站在两人中间,清了清嗓子,充当起了临时的裁判。 “咳咳!规矩我再说一遍!”他一脸严肃地宣布,“第一,赤手空拳,不许用任何兵器,也不许使阴招,比如撒石灰、戳眼睛之类的!第二,切磋而已,点到为止,不许下死手,谁要是先把对方打趴下站不起来,就算贏!都听明白了吗?” 陈锋点了点头。 叶承则迫不及待地吼道:“明白了凡哥!快开始吧!我都等不及了!” 叶凡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看向旁边那六个伸长了脖子、一脸兴奋的亲卫,警告道:“你们几个,都给我站远点!別碍事!也別瞎起鬨!” 那六个亲卫轰然应诺,却都挤眉弄眼,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开盘了开盘了!赌叶承这小子几招能把陈公子放倒!”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压低声音起鬨。 “我赌三招!”另一个精瘦的汉子接口。 “三招?你也太小看叶承那怪力了!我赌一招!陈公子看著文弱,怕是连叶承一拳都接不住!”一个络腮鬍老兵瓮声瓮气地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旁边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兵却摇了摇头,沉声道:“我看未必。陈公子下盘极稳,眼神沉凝,绝非庸手。我押陈公子能撑过十招!” “老赵,你疯了吧?叶承那力气,你又不是没领教过!赤羽营里谁能硬接他三拳?”精瘦汉子不信。 “就是!陈公子诗词是厉害,可这拳脚……”带疤老兵也不看好。 那被称作老赵的老兵没再爭辩,只是目光紧紧盯著场中气定神閒的陈锋,低声道:“陈公子,您可得爭口气啊!让这莽小子也吃吃瘪!兄弟几个平时可没少被他捶!” “陈公子!加油啊!”一个络腮鬍亲卫突然高喊。 “对!陈公子!给这小子点顏色看看!”另一个高个子亲卫也跟著起鬨。 “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没错!我们哥几个的『身家性命』,可都押你身上了!” 一时间,加油助威之声此起彼伏,但无一例外,全都是给陈锋加油的。 陈锋听到场边隱隱传来的“加油”声,有些诧异地侧头看了一眼。这几个老兵,怎么不给他们的小將军打气,反而给自己鼓劲? 他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场外。他深吸一口气,双脚微微分开,不丁不八地站定,双手自然垂於身侧,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得沉凝如山,仿佛与脚下的大地连为了一体。 “双方准备——”叶凡的声音响起。 叶承低吼一声,双拳紧握,浑身肌肉賁张,眼神如电! 陈锋目光平静,气息悠长。 “开始!” 第145章 请教一二 叶凡话音未落,叶承动了! 他就像一头压抑了许久的蛮荒凶兽,脚下猛地一蹬,乾燥的黄土硬地竟被他踏出一个浅浅的凹坑!整个人化作一道离弦的黑色利箭,带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狂风,朝著陈锋猛扑过来!速度之快,远超常人想像! 几步的距离瞬间被跨越!叶承没有任何哨,右拳紧握,手臂上的肌肉如同虬龙般隆起,带著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一记简单粗暴、却凝聚了千钧之力的直拳,如同攻城重锤般,朝著陈锋的胸膛狠狠轰来!拳未至,那凌厉的拳风已经吹得陈锋的衣襟猎猎作响! 场边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那几个老兵仿佛已经看到陈锋被这一拳轰飞出去的场景。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拳,陈锋眼神陡然一凝!不退反进! 只见他左脚闪电般向前滑进半步,身体在间不容髮之际微微一侧,竟是以毫釐之差避开了那刚猛无匹的拳锋!同时,他右手如灵蛇般探出,没有硬接,而是五指箕张,精准地搭在了叶承轰出的右臂手腕之上! 一搭,一捋! 动作快如鬼魅,借力打力! 叶承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力量顺著自己的手臂传来,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恐怖一拳,竟被带得不由自主地向前偏去,巨大的力量仿佛打在了空处!更有一股刁钻的牵扯力,让他的重心瞬间不稳,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蹌了一步! “咦?”叶承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更多的是被点燃的熊熊战意!他反应极快,左拳几乎在右拳落空的瞬间便已轰出!拳势更加迅猛,直取陈锋的腰腹! 陈锋脚下步法灵动如游鱼,一个巧妙的滑步后撤,再次险之又险地避开。同时,他搭在叶承右腕的手並未鬆开,反而顺势向下、向內一扣,五指如鉤,瞬间锁住了叶承的手腕关节!另一只手则闪电般探出,抓向叶承的肘关节! 分筋错骨擒拿手! 叶承只觉手腕和肘部同时传来一阵剧痛和强烈的束缚感,仿佛被铁箍锁住!他心中大惊,本能地想要爆发神力挣脱!但陈锋的动作更快,更刁钻!锁住关节的双手猛地发力向下一压,同时脚下使了个绊子! 叶承那庞大的身躯,竟被这看似不起眼的巧劲带得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前扑倒! “好!”场边观战的老赵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精光爆射!陈锋这一手擒拿锁关节的功夫,刁钻狠辣,简洁有效,绝非寻常把式! 然而叶承毕竟是叶承!天生神力,反应更是快得惊人! 就在身体即將扑倒的瞬间,他爆喝一声,被锁住的右臂肌肉猛地賁张,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轰然爆发! “开!” 陈锋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对方手臂上传来,扣住对方关节的手指竟被硬生生震开!虎口一阵发麻! 叶承借著这股爆发力,身体硬生生在半空中扭转,左腿如同钢鞭般带著悽厉的风声,狠狠扫向陈锋的腰肋!这一腿又快又狠,力量比刚才的拳头更胜三分!若是扫实了,普通人怕是肋骨尽断! 陈锋瞳孔微缩!好恐怖的力量!好快的反应! 他不敢硬接,身体瞬间后仰,一个標准的铁板桥,整个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那凌厉的腿风贴著他的鼻尖扫过,颳得他麵皮生疼! 躲过这一腿,陈锋腰腹发力,身体如同装了弹簧般瞬间弹起!在叶承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瞬间,陈锋动了! 他不再闪避,反而揉身而上!速度快如鬼魅! 双拳如同疾风骤雨,瞬间打出!拳路极其古怪刁钻,毫无哨,直取咽喉、心窝、软肋等要害!每一拳都短促、迅捷、狠辣,带著一股军中搏杀的惨烈气息!正是后世锤链到极致的军体拳杀招! 叶承从未见过如此直接、如此凶悍、目標如此明確的拳法!一时间竟被这狂风暴雨般的快拳打得有些手忙脚乱!他只能凭藉本能和超强的反应速度,双臂交叉护住头脸要害,身体硬抗! 砰!砰!砰!砰! 沉闷的拳肉交击声如同擂鼓般在空地上炸响! 陈锋的拳头打在叶承格挡的手臂和厚实的胸膛上,竟发出如同击打坚韧皮革般的声音!叶承的身体只是微微晃动,脚下如同生根,半步未退!只是那硬接拳头的部位,迅速泛起了红印! 好强悍的筋骨!好可怕的抗击打能力! 陈锋心中凛然。自己这几拳,足以放倒一头健牛,打在对方身上,竟似乎效果不大! “痛快!”叶承挨了几拳,非但不怒,反而兴奋地大吼一声!他猛地撤开防御的双臂,完全放弃了防守,如同被激怒的狂熊,双拳抡开,带起一片恐怖的拳影,朝著陈锋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 就是纯粹的力量!纯粹的速度!一力降十会! 拳风呼啸,笼罩了陈锋周身!每一拳都蕴含著开山裂石的恐怖力量!脚下的黄土被激盪的劲风捲起,瀰漫开来! 陈锋顿时感到压力倍增!他身形疾退,步法变幻到了极致,在漫天拳影中穿梭闪避,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实在避不开的,便以手臂硬格,每一次碰撞,都震得他手臂酸麻,气血翻腾! 场边的老兵们看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喘! “这……陈公子不会是要输了吧?”一个亲卫看得心惊肉跳。 “闭嘴!这才刚开始!”那姓赵的亲卫呵斥道,“你没看出来吗?陈公子一直在躲,根本没跟他硬碰硬!他在试探!” 叶凡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目光凝重。叶承的恐怖力量他们都知道,但陈锋能在如此狂暴的攻击下支撑这么久,甚至还能反击,这份身手、这份经验、这份冷静,远超他们的预料! 叶承越打越兴奋,拳势如潮,步步紧逼!他天生神力,体力仿佛无穷无尽,攻势一浪高过一浪! 陈锋且战且退,看似被压制,眼神却越发冷静锐利。他在观察,在寻找!寻找对方这狂暴攻击中那一闪即逝的破绽! 机会! 就在叶承一记势大力沉的右摆拳轰出,身体重心微微前倾,左侧肋下出现一丝空挡的剎那! 陈锋眼中精光爆射! 他不退反进!身体猛地一矮,险之又险地贴著那呼啸而过的拳头滑了进去!如同泥鰍般钻入了叶承的中门! 同时,他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叶承刚刚挥拳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右手手腕!右手则成掌刀,带著一股凝练的寸劲,狠狠地戳向叶承左肋下的空门! 这一下,快!准!狠! 叶承肋下剧痛传来,仿佛被钢锥刺中,半边身子瞬间一麻!动作不由得一滯! 陈锋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扣住叶承右腕的左手猛地向自己怀里一带!同时右脚迅疾无比地插入叶承双腿之间,猛地向后一扫! 上步绊摔! 叶承肋下受创,重心本就不稳,手腕被带,下盘又被猛扫,庞大的身躯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惊呼一声,整个人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向后倒去! “承弟小心!”叶凡忍不住惊呼出声。 眼看叶承就要重重摔在地上,陈锋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忍。这少年虽然莽撞,但心性不坏。他扣住叶承手腕的手並未鬆开,反而用力向上一提,同时自己身体前倾,用肩膀顶住了叶承倒下的后背,帮他卸去了大半的力道。 噗通! 叶承还是摔倒了,但並非四仰八叉的重摔,而是被陈锋半扶半放地放倒在地,虽然狼狈,却並未受伤。 整个空地瞬间安静下来。 尘土缓缓落下。 叶承躺在地上,瞪大了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倒了。他看了看扶著自己手臂、站在一旁的陈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黄土的身体,脸上满是茫然和难以置信。 场边,那六个赤羽营老兵,包括老赵在內,全都张大了嘴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贏了? 陈公子……竟然把叶承这小子放倒了?! 虽然最后明显留了手,但这可是实打实地贏了! “贏了!贏了!陈公子贏了!” “我操!太牛逼了!那一下是怎么做到的?!” “看见没!我早就说了!陈公子才是真正的高手!” 那六名亲卫兴奋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比自己打了胜仗还要激动。 叶凡也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和惊嘆。他看得分明,陈锋最后那几下,锁关节、戳软肋、带摔绊,动作一气呵成,精准狠辣到了极致,绝非蛮力,而是千锤百链的杀人技!更难得的是那份在狂暴攻击中寻找破绽的冷静和最后关头留手的仁厚。 叶承躺在地上,茫然了片刻,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反而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亮得嚇人,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和崇拜,直勾勾地盯著陈锋。 叶凡第一个冲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嘆与佩服,他重重一拳擂在陈锋肩头,大笑道:“好小子!深藏不露啊!连承弟这头小蛮牛都让你给撂倒了!痛快!真他娘痛快!”他激动之下,连粗口都带了出来。 “哈哈哈!叶承小子!看见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让你小子平时狂!这回踢到铁板了吧?” “別灰心!陈公子这身手,输给他不丟人!” 他们七嘴八舌地调侃著叶承,语气里却带著善意的鼓励。显然,平时没少被这小子“切磋”得苦不堪言。 陈锋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走到还躺著的叶承面前,伸出手:“没事吧?承让了。” 叶承愣愣地看著伸到面前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陈锋那张带著汗渍却依旧平静的脸。他眼中的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明亮! 他没有去抓陈锋的手,反而猛地一骨碌翻身爬起,动作快得带风。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力大无穷、心高气傲的少年,竟“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夯实的黄土地上,对著陈锋纳头便拜!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他声音洪亮,態度诚恳,对著陈锋就磕了一个响头! “……” 叶承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丝毫的不甘和怨恨,他一脸诚恳地再次对著陈锋磕了个响头,“请师傅收我为徒,传我……传我刚才那套神功!” 陈锋呆住了。 叶凡呆住了。 那六个亲卫也全都呆住了。 这……这是什么神展开? 全场,让热闹的空地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第146章 多了两个弟弟 叶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巴微张,能塞进一个鸡蛋。那六个老兵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瞪圆了眼睛,看著跪得笔直的叶承。 陈锋也懵了。他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看著眼前这个跪得跟座小山似的少年,只觉得头皮有点发麻。收徒?这都哪跟哪啊? “咳……叶承兄弟,快起来!”陈锋赶紧上前一步,想把他搀起来,“切磋而已,胜负常事,何必行此大礼?拜师……言重了!” 叶承却像是钉在了地上,任凭陈锋怎么用力,他那魁梧的身躯纹丝不动。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著陈锋,带著少年人特有的固执和执拗:“大哥!我是认真的!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除非您答应收我为徒,传我方才那套神拳!” “这……”陈锋哭笑不得。他哪有什么“神拳”,不过是后世军队里千锤百链的杀人技,讲究效率、直接、狠辣,跟这个时代大开大合的武功路数截然不同罢了。 “承弟!胡闹什么!快起来!”叶凡总算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想把他拽起来,“陈兄是咱们侯府的贵客,你这像什么样子!” “二哥你別管!”叶承胳膊一甩,叶凡那点力气在他面前跟挠痒痒似的,“我认准了!大哥就是大哥!这师父,我拜定了!” 他这声“二哥”叫得无比自然,却把叶凡噎得够呛。 旁边的亲卫老兵们回过神来,顿时鬨笑起来: “哈哈!叶承小子,你这是赖上陈公子了?” “陈公子,您就收了他吧!这小子虽然莽了点,但绝对是块好料子!” “就是就是!您那套拳法,咱们看著都眼馋!教教他唄!” 他们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叶承这混世魔王被陈锋收拾得服服帖帖。 陈锋看著眼前这油盐不进的倔牛,又看看一脸无奈的叶凡和旁边起鬨的老兵,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想了想,放缓语气道:“叶承兄弟,拜师……真的不必。那套拳法,不过是些战场搏杀的粗浅功夫,没什么门户之见。你若真想学,我教你便是。” 叶承眼睛猛地一亮,像黑夜中点燃了两盏明灯:“真的?!大哥您愿意教我?!”他自动忽略了“不必拜师”的前半句。 “教你没问题。”陈锋点头,“但咱们得说好,拳法可以教,师父不能拜。你我兄弟相称即可。” “真的?!”叶承闻言,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得满脸通红,“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都说了,我不是你师父!”陈锋强调道。 “好!”叶承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兴奋地搓著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不肯收我,那……那我就认你当大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大哥!” 说著,他竟一把抓住了陈锋的手。 叶凡:“……” 然后,叶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旁边正在看戏的叶凡的手。 “从今天起!”他声如洪钟地宣布,“陈锋大哥是老大!凡哥你是老二!我叶承是三弟!咱们今天就在此地,对天盟誓,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等等!等等!”叶凡被他这波操作彻底搞懵了,用力想把手抽回来,“你这夯货!搞什么鬼!我比陈老弟大!要当也是我当老大!” “那不行!”叶承一脸的理所当然,“大哥打贏了我,他最厉害,他当然是老大!你打不过我,只能当老二!” “我……”叶凡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锋也哭笑不得:“叶承兄弟,这结拜……太儿戏了!” “不儿戏!很郑重!”叶承一脸严肃,环顾四周,“今天有这么多兄弟见证!”他指著那几个已经彻底看傻了的亲卫。 亲卫们被点名,面面相覷,然后脸上纷纷露出憋笑又兴奋的表情。能看到小將军吃瘪加结拜的大戏,这趟差事值了!他们立刻起鬨: “对对对!我们见证!” “叶小將军说得对!陈公子,叶校尉,今日天时地利人和啊!” “结拜!必须结拜!哈哈哈!” 叶凡被叶承和亲卫们架在火上烤,急得满头大汗:“承弟!別闹了!陈老弟……他……他年纪未必比我大吧?”他看向陈锋,试图寻找盟友。 “陈兄今年?”叶凡转头问陈锋。 陈锋也懵著呢,下意识回答:“呃……我今年二十有一。” “看!大哥二十一!”叶承立刻拍板,“二哥你二十二!我十六!正好!” 就在叶凡和陈锋愣神的功夫,叶承已经拉著他俩,不由分说地跪了下去。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 “我叶承!今日愿与陈锋大哥、叶凡二哥,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叶承扯著嗓子,把话本里看来的词儿都喊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捲入龙捲风的无辜路人,稀里糊涂地,就被按著头,多了两个便宜弟弟。 当叶承念完那套不知道从哪个话本里学来的结拜誓词,又拉著两人磕了三个头之后,这场充满了荒诞和喜感的结拜仪式,就算是礼成了。 一旁的六个亲卫,早已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陈锋摸不著头脑地站起身,看著眼前这两个新鲜出炉的“弟弟”,只觉得人生真是充满了奇幻色彩。 “二弟,三弟?” “大哥,三弟?” “大弟!三弟!” …… “哈哈哈!少將军,恭喜恭喜!喜提二哥尊位!” “叶承小子,你这拜大哥、认二哥的速度,比你出拳还快啊!”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叶凡扶额嘆息,只觉得脑仁疼。陈锋看著眼前兴奋得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大孩子般的叶承,再看看叶凡那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嘆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叶承结实的肩膀。 “行了行了,都別杵在这儿了。”叶凡揉著太阳穴,没好气地打断眾人的鬨笑,“日头都高了,陈兄,咱们还是先到你院里说话吧。” 陈锋也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尷尬的空地,连连点头:“对对对,叶兄……呃,二弟,还有……三弟,请隨我来。”这称呼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彆扭。 一行人闹哄哄地回到陈锋家的小院外。叶凡吩咐那六个亲卫在院外警戒等候,自己和叶承跟著陈锋进了院子。 “大哥,二哥,快坐!”叶承一进院子,就自来熟地招呼著,仿佛他才是主人。他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石凳都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灶房。不一会儿,他端著一个粗陶托盘走了出来,上面放著一把同样朴素的陶壶和三个陶碗。 “家中简陋,只有白水,没有茶,怠慢二位贤弟了。”陈锋將托盘放在石桌上,拿起陶壶,给三个碗里都倒上清澈的凉水。 叶凡端起那粗糙的陶碗,嘴角抽了抽,心想:你这要是还叫拮据,那整个冀州城里,九成九的人都得算赤贫了。谢家那十万两白银,还有那二成的利润分红,怕是比我爹的侯府家底都厚实了。 叶承可没想那么多,他早就渴坏了,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就把碗里的水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畅快地一抹嘴,发出满足的嘆息:“哈——!痛快!热身之后喝碗凉水,比喝什么琼浆玉液都舒坦!”他咂咂嘴,意犹未尽,“就是……要是再有点酒就更美了!大哥,你这儿有酒不?” 陈锋眼皮一跳,立刻想到了昨夜“戒酒”的誓言和腰背的酸痛,斩钉截铁地拒绝:“没有!晨起不饮酒,伤身!”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哦……”叶承有些失望,但也没纠缠,目光很快又被院子角落陈锋练拳时留下的一些痕跡吸引,“大哥,你刚才那套拳法,叫什么名堂?真厉害!我爹的『破军拳』在你面前,感觉……感觉有点笨重!” 叶凡也放下了水碗,正色看向陈锋。他对陈锋那套从未见过的、简洁高效又威力惊人的格斗术同样充满了好奇。 陈锋沉吟了一下。军体拳、现代搏击这些名字显然不適合这里。他想了想,说道:“这套拳法,没有固定的名字,是我结合了一些……家传的技击之法,加上这些年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实战技巧,融匯而成。讲究的是『快、准、狠』,以最小的代价,击打敌人最脆弱的地方,破坏其平衡和行动能力。”他儘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 “快!准!狠!”叶承听得眼睛发亮,反覆咀嚼著这三个字,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大哥你出手又快又刁钻,总能打在我最难受的地方!比光靠蛮力强多了!” 叶凡也若有所思:“大哥这套拳法,確实別开生面,摒弃了哨的架势,直指实战核心。军中若能推广一二,对普通士卒的战力提升,当有奇效。”他毕竟是叶家军的少將军,立刻想到了军事上的价值。 陈锋笑了笑,没有接推广的话茬。他看向叶承:“三弟你天生神力,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力量是你的绝对优势,这点无人能及。我的拳法,对你而言,是一种补充。它教你如何在无法硬撼时,用技巧去化解、去借力、去攻击弱点。將你的神力与技巧结合,才是真正的如虎添翼。” 叶承听得连连点头,如同小鸡啄米:“大哥说得对!我以后一定好好学!把力气和技巧都练好!” 叶凡看著自家这个莽撞的三弟在陈锋面前如此服帖听话,心中也是嘖嘖称奇。他端起水碗,正色道:“大哥,三弟,今日这水,权当结义酒了。大哥此去京城,路途遥远,风波难测。我与三弟,还有冀州叶家军,便是大哥的后盾!若有需要,只需一封书信,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叶承也立刻端起碗,大声道:“对!大哥!谁敢在京城欺负你,告诉我!我叶承第一个去锤扁他!”他挥舞著砂锅大的拳头,一脸凶相,显然忘了自己也要跟著去的。 陈锋看著眼前这两个“弟弟”,一个沉稳干练,背景深厚;一个天生神力,赤诚勇猛。虽然这结拜来得莫名其妙,但这番情谊,却让他心头微暖。他端起水碗,与两人的碗轻轻一碰。 “好!二弟,三弟,心意大哥领了。今日以水代酒,愿我们兄弟情义,如同此水,清澈长流!” 清澈的水波在粗陶碗中荡漾,映照著三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院外蝉鸣声声,院內清风徐徐。一场荒诞的结拜,似乎也在这清水的见证下,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真挚。 正说著,屋里传来了动静。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月顏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走了出来。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单薄的寢衣,睡眼惺忪,显然是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了。 “夫君……”她软软地唤了一声,待看清院子里还有两个陌生男子时,顿时清醒过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胸口,赶紧缩进屋內,一张俏脸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 第147章 侯府相邀 院中霎时一片寂静。 叶凡和叶承僵在原地,面面相覷。叶凡脸上是促狭又尷尬的笑,叶承则挠著后脑勺,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溜圆,似乎还没从刚才惊鸿一瞥中回过神来。 陈锋无奈地清了清嗓子:“咳……內子失仪,让二位见笑了。” “无妨无妨!”叶凡立刻摆手,脸上堆起善意的笑容,“是我们兄弟来得冒昧,扰了大哥大嫂的清静。” 叶承用力点头,嗓门洪亮,语气真诚:“对对对!大哥,嫂子真好看!像画里的仙女下凡!”他这直白的夸讚,让屋內换衣的林月顏脸色更红。 屋內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片刻,房门再次打开。林月顏已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淡青色齐胸襦裙,乌黑的长髮简单挽了个墮马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 脸颊上未褪尽的红晕如同初绽的桃,更添几分娇艷。 她低著头,莲步轻移,走到陈锋身边,对著叶凡和叶承的方向盈盈一福,声音轻柔却带著一丝拘谨:“奴家方才失仪,让二位公子见笑了。”她並不认识眼前这两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但夫君既然接待他们,想必是重要的客人,心中不免忐忑。 “这位是叶叔之子,叶凡。”陈锋立刻开口介绍,同时轻轻握住林月顏的手,安抚道,“这位是叶承,叶林都尉之子。” “方才我们三人意气相投,已结为异姓兄弟。我是大哥,是以他们称你一声嫂子。” 林月顏闻言,杏眸瞬间睁大,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惊愕。她看看一脸坦然的陈锋,又看看笑容满面的叶凡,再看看那个身形魁梧、眼神却异常“清澈”的叶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夫君……这就出去晨练一会儿的功夫,竟与侯府的公子和都尉之子结拜了?这……这速度也太惊人了! 叶凡和叶承可不管那么多,两人立刻上前一步,动作整齐划一地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小弟叶凡/叶承,见过嫂子!” “嫂……嫂子?”林月顏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和阵仗弄得手足无措,白皙的脸颊瞬间又飞起两朵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连忙摆手,“不……不敢当!二位公子快快请起!奴家……奴家实在当不起……”这声“嫂子”的分量太重,让她心慌意乱。 叶凡直起身,笑容爽朗:“嫂子太客气了!大哥是兄长,您自然就是我们的嫂子!当得起!绝对当得起!” 叶承也用力点头,一脸认真:“对对!大哥认的嫂子,就是我们亲嫂子!” 林月顏定了定神,目光扫过石桌上那三个粗陶碗和里面的清水。她秀眉微蹙,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慍怒,嗔怪地看向陈锋:“夫君,二位弟弟远道而来,你怎可如此怠慢?只用白水待客,岂是待客之道?家中尚有谢夫人前日送来的上好龙井,为何不取出来?” 陈锋一时语塞,只得摸了摸鼻子:“晨练刚歇,一时忘了。” 林月顏不等陈锋辩解,立刻转向叶凡和叶承,脸上带著歉意的温婉笑容,福了一礼:“二位弟弟莫怪,是你们大哥怠慢了。家中虽简陋,但前些日子谢夫人遣人送来的明前龙井还剩一些,正好请二位弟弟尝尝鲜。虽非顶尖,在咱们冀州也算稀罕物了。二位弟弟稍坐片刻,奴家这就去沏茶。” “嫂子太客气了!白水解渴,正好!不必麻烦!”叶凡连忙道。 叶承也挠了挠头:“嫂子,俺们不讲究!水就挺好!” 林月顏却已转身,步履轻快地走进了灶房。 不一会儿,她便端著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是三个白瓷茶杯,茶汤清澈碧绿,热气裊裊,一股清幽的茶香瞬间在小小的院落里瀰漫开来,驱散了清晨的凉意和方才的些许尷尬。 “二位弟弟,请用茶。”林月顏將茶杯轻轻放在叶凡和叶承面前,姿態优雅从容。“奴家手艺粗陋,还望二位弟弟莫要嫌弃。” 叶凡端起茶杯,看著杯中清澈碧绿的茶汤,闻著沁人心脾的香气,心中暗暗讚嘆这位嫂子的兰心蕙质。他轻啜一口,赞道:“好茶!清香甘冽,回味悠长!多谢嫂子!” 叶承不懂茶,只觉得香,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咧嘴,又不好意思吐,鼓著腮帮子含糊道:“好……好喝!香!谢谢嫂子!” 林月顏掩口轻笑:“三弟喜欢就好。” 林月顏抿唇一笑,在陈锋身边坐下,这才温言问道:“不知二位弟弟这么早过来,可是侯爷那边有什么吩咐?”她心思玲瓏,知道叶凡亲自前来,绝不仅仅是閒逛。 “嫂子聪慧。今日前来,是奉了我爹之命。”叶凡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正色道,“大哥,嫂子,你们二位可否晚些时日再出发?”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爹说,大哥与嫂子就要启程远行,他与我娘心中甚是不舍。特意在府中备下了家宴,想请大哥和嫂子明日务必赏光,一来是为你们践行,二来……也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便饭,说说话。” 叶承也在一旁用力点头:“对对对!我爹也让我来了!我叔父和叔母都想见见你们!特別是叔母,她可想见嫂子了!说能让我大哥这样的大英雄倾心的女子,定然是天上的仙女!” 家宴?镇北侯夫妇亲自设宴饯行?还是以“一家人”的名义? 林月顏闻言,眼中露出惊讶和一丝受宠若惊。镇北侯夫妇竟然要为他们这对平民夫妻设家宴送行?这礼遇,太重了。 陈锋却是眉头微蹙,放下茶杯,几乎没有犹豫便开口拒绝:“二弟,三弟,叶叔……侯爷和夫人的盛情,大哥心领了。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明日便要启程远行,今日家中確实还有许多琐事需要打理。行囊需要最后清点,一些路上的安排也要再斟酌。此时前去赴宴,一来时间仓促,恐失礼数;二来,也怕耽搁了明日的行程。”他看向叶凡和叶承,眼神坦荡:“侯爷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这份情谊,陈锋铭感五內。待他日我在金陵站稳脚跟,必当亲自回冀州,向侯爷和夫人叩谢大恩。今日这宴席,实在不便叨扰,还请二弟三弟回去,代我向侯爷和夫人告罪一声。” “別啊!”叶凡一听,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夸张至极的哀嚎:“大哥!亲哥!您可千万別这么说!您这不是帮我,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他身体前倾,凑近陈锋,脸上表情极其丰富,带著三分恳求七分“恐惧”:“您是不知道我爹的脾气!他老人家可是亲口下的死命令!『叶凡!今日要是请不来你大哥和你月顏嫂子,你就给老子滚去演武场,自己爬上最高的那根旗杆,把自己吊起来!老子亲自用蘸了辣椒水的马鞭抽你!抽到你娘认不出你来为止!』” 他模仿著叶擎苍那粗獷严厉的语气,惟妙惟肖,末了还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这还不算完!我娘还在旁边笑著拍手说,『好!抽!使劲抽!让他连个客人都请不来!』大哥,大嫂,你们忍心看我回去挨鞭子吗?我爹那鞭子,蘸上辣椒水,抽一下,皮开肉绽,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你们就可怜可怜弟弟我,行不行?就当是救我一条小命了!”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一个被吊起来抽打的痛苦表情。 旁边的叶承也急了,他不太懂叶凡那些夸张的比喻,但意思听明白了——大哥不去,二哥要倒霉!他立刻站起来:“是啊大哥!您可一定得去!叔母她早就念叨著想见见月顏嫂子了!叔母跟我说过好几次,『能让陈锋那样的英雄人物倾心相待的女子,定然是位品性才情都顶顶好的!』您要是不去,叔母肯定失望,她老人家一失望,就会念叨我爹,我爹被念叨烦了就会训我……大哥,您行行好,救救弟弟的耳朵吧!”他一边说,一边还学著妇人念叨的样子,用手指著自己的耳朵,表情憨厚又带著点委屈。 这两个活宝,一个扮可怜,一个装憨厚,配合得天衣无缝,把陈锋架在火上烤。 陈锋看著眼前这两个“弟弟”,一个是侯府贵公子,一个是天生神力的莽汉,此刻却都像討不到吃的孩子,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哭笑不得。 他揉了揉眉心,正准备再次婉拒:“二弟,三弟,你们的心意大哥明白。只是……”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他身边的林月顏,如一阵带著清香的微风,无声地站了起来。她方才又悄然去了趟灶房,此刻手中端著一个木托盘,上面整齐地码放著几样洗净切好的时令瓜果。她脸上带著温婉得体的浅笑,莲步轻移,走到叶凡和叶承面前。 她先是对著叶凡和叶承盈盈一福,声音清越柔和:“二位弟弟有心了,大清早便赶来,真是辛苦了。快尝尝奴家刚洗好的果子,解解渴。”她將果盘轻轻放在石桌中央。 隨即,她转向陈锋,巧笑嫣然,语气带著恰到好处的亲昵与规劝:“夫君,侯爷与夫人待我们一片赤诚,视我们如同自家晚辈。这份拳拳盛情,千金难买。咱们若是执意推辞,岂非显得太过不识抬举,也辜负了二老將我们视如己出的一片慈爱之心?” 她的话音刚落,叶凡立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附和:“嫂子说得太对了!句句在理!大哥,您听听嫂子这见识!这格局!”叶承也在一旁用力点头:“嗯嗯!嫂子说得对!不能辜负叔母的心意!” 陈锋看著妻子温柔却坚定的眼神,又看看两个“弟弟”期盼的目光,心中那点抗拒淡了许多。他微微頷首:“月顏说得是,是我考虑欠妥了。只是……”他还有些犹豫。 林月顏立刻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对叶凡和叶承道:“二位弟弟,外面日头渐高了,快请进屋稍坐,喝口茶水解解暑气。容奴家与夫君稍作商议,再给二位答覆,可好?”她安排得体贴周到。 “好好好!嫂子请便!”叶凡如蒙大赦,赶紧拉著还在看果盘的叶承,“三弟,进屋进屋!”兄弟俩识趣地钻进了堂屋。 院中槐树浓荫下,只剩陈锋与林月顏。 林月顏轻轻拉著陈锋的衣袖,將他带到树荫更深处。晨光透过叶隙,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夫君,”她抬起脸,看著陈锋,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奴家知道夫君心中顾虑。不喜应酬,觉得虚礼耗时,更怕欠下更多人情,想凭自身本事在京城立足,是不是?”她一语道破陈锋心思。 第148章 钱財易还,人情债难 陈锋默然点头,他的確有种傲气,觉得自己身为穿越者,凭自己的超前的知识储备,定能做出一番事业,而不是一直靠別人帮助。 林月顏看穿了他,轻轻嘆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夫君,你忘了老村长常掛嘴边的话么?”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钱財易还,人情债最是难偿。镇北侯对我们,何止是恩情?那是再造之恩!镇北侯对我们,对清河村,是实打实的再造之恩!无侯爷当初庇护,黑风寨那晚我们恐已遭难;无侯爷威名震慑,谢家未必痛快合作。” 她顿了顿,观察著陈锋的神色,见他眼神微动,知道听进去了,便继续分析,声音更低,语速更快: “今日侯爷与夫人以『家宴』相邀,这已不是普通的饯行,而是將我们真正视为亲近的子侄!我们若执意不去,在他们看来,或许不是清高自许,而是不识抬举,是不懂人情世故,甚至……是不知好歹!这会寒了他们的心!夫君,雪中送炭的情谊若被辜负,再想焐热,可就难了。” 陈锋心头一震。林月顏的话,像钥匙打开了他忽略的角落。他习惯了直来直往,却忽略了人情世故中“软实力”的重要。 林月顏见夫君沉默,知道他內心在挣扎,便趁热打铁,声音虽轻,却字字敲在陈锋心坎上: “再者,夫君,你此去金陵,手握求贤令,看似一步登天,实则步步惊心!京城是什么地方?那是柳越经营了数十年的龙潭虎穴!他一介布衣,能爬到丞相之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其势力早已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夫君你虽有惊世之才,但如今终究是白身,在京城无根无基,如同浮萍……” “镇北侯,就是我们眼下唯一能倚仗的参天大树!他的威名,他的军功,他在朝中那些故旧袍泽,都是我们的护身符!今日赴宴,看似是应酬,实则是在表明我们的態度——我们铭记叶家的恩情,我们愿意紧紧依靠叶家这棵大树!更是让侯爷和夫人亲眼看看我们的为人、我们的能力,让他们对我们更有信心!唯有如此,他们才会更放心,也才会更不遗余力地在京城为我们周旋、铺路!这顿饭,关乎夫君你未来在京城能走多远、走多稳!绝非可有可无!” 陈锋瞳孔微缩。他確实有些轻敌了,低估了政治斗爭的复杂。 林月顏的分析,剥开了表面的温情,直指残酷的政治现实。他前世习惯了靠实力说话,却忽略了在这个权力场中,站队和靠山的重要性。 叶擎苍,確实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政治资源。拒绝这次家宴,很可能被解读为疏远,甚至……是某种信號。 林月顏看著他眼中闪过的恍然和凝重,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柔软的真情: “还有……夫君,”她的声音更轻了,带著一丝嚮往,“奴家……奴家也真的很想去拜见一下侯爷夫人。青鸞姐姐私下里跟奴家说过很多次,她娘亲是一位极其温和慈祥的长辈,年轻时也是名动江南的才女,琴棋书画皆通,尤其喜爱有才华的年轻人。” “说起来,青鸞姐姐那身卓绝的武艺是得自侯爷的真传,而她那份欣赏才华、明辨是非的性情,却是深受其母的薰陶。能与这样一位睿智的长辈说说话,聆听她的教诲,於奴家而言,也是难得的福分。况且……”她微微停顿,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声音更轻了:“况且,夫君此去京城,定要闯出一番天地。奴家……奴家也想多学些大家闺秀的仪態规矩,免得日后隨夫君出入一些场合,给夫君丟脸。侯爷夫人是最好的老师。” 林月顏的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惊雷炸响在陈锋心头。前世的特种兵思维,让他习惯了直来直往,追求效率最大化,对人情世故、政治同盟这些“软实力”有著天然的轻视和本能的规避。 此刻,林月顏用最温柔却最犀利的语言,为他剖析了这其中的利害关係,更点明了他思维上的盲区。 人情债……政治靠山……表態与站队…… 这些字眼在他脑中激烈碰撞。他回想起穿越以来的一幕幕:叶青鸞的欣赏与信任,叶擎苍的提携与庇护,清河村的安寧与发展……哪一样离得开叶家的支持? 自己只想著靠才华和“求贤令”在京城硬闯,却忽略了背后大树的重要性!若真因自己一时“怕麻烦”的念头寒了叶家的心,失去了这最坚实的后盾,那在京城,无异於自断臂膀,寸步难行! 一股后怕的凉意瞬间从脊椎升起。 陈锋猛地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林月顏。晨光透过槐叶的缝隙,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眼中带著关切、期待,还有对他毫无保留的支持。 这一刻,陈锋心中涌起万般情绪——是豁然开朗的讚许,是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的爱意,更有对差点铸成大错的深深后怕。 他反手紧紧握住林月顏微凉的小手,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心意传递过去。眼中光芒复杂,有恍然,有爱慕,更有深深感激。 “月顏……”他声音低沉微哑,“你说得对!是夫君……太咸鱼了!险些铸成大错!” 林月顏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虽然不知道“咸鱼”是什么意思,但看著他眼神的变化,知道夫君终於想通了。她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温柔而欣慰的笑容,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陈锋深吸一口气,平復心绪,拉著林月顏的手,转身大步走向堂屋。 堂屋里,叶凡正坐立不安踱步,叶承好奇打量陈设。听到脚步声,兄弟俩立刻望来。 陈锋脸上带著笑容,对著二人郑重抱拳,朗声道:“二弟,三弟!是大哥糊涂了!侯爷与夫人如此厚爱,盛情相邀,若再推辞,那才是真不识抬举,辜负长辈慈心!烦请二位弟弟先行一步,回去稟告侯爷和夫人,就说大哥与你们大嫂明日定会准时到府上叨扰!” “真的?大哥!你答应了?!”叶凡惊喜得几乎跳起,脸上“苦大仇深”一扫而空,只剩纯粹喜悦。 “太好了!大哥!嫂子!叔父叔母肯定高兴!”叶承也咧开大嘴,笑得像个孩子。 兄弟俩相视一眼,如释重负,狂喜溢於言表。 “那还等什么!三弟,走!赶紧回去报信!”叶凡一把拉住叶承,风风火火往外冲,留下一句:“大哥大嫂!你们明日可得早点啊!我们在侯府等你们!” 马蹄声远去,院中只剩相视而笑的夫妻二人。 看著两人远去的背影,陈锋与林月顏相视一笑。 “走吧,娘子,”陈锋牵起林月顏的手,“咱们也该好好准备准备了。莫要辜负了明日的『家宴』。” 林月顏温顺地点点头:“嗯,夫君。奴家省得。” 回到屋內,林月顏立刻忙碌起来。她打开那个装著两人体面衣物的箱子,细细挑选。 “夫君,这件玄色的锦袍虽然显得沉稳,但稍显老气了些。这件白色的,又太过素净,不適合初次登门。嗯……就这件吧!”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一件质地上乘的青色细长衫上。那青色如雨后初晴的天空,清新而儒雅,既不会显得过於张扬,又不失读书人的风骨,正合陈锋如今的气质。 她亲手为陈锋换上长衫,又细心地为他抚平衣襟上的每一丝褶皱。然后,她取出一方乾净的布巾,仔细地为他擦去晨练后脖颈间残留的汗渍。接著,她让陈锋坐在梳妆檯前,拿起一把木梳,仔细地为他梳理有些凌乱的头髮。 她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在陈锋的发间,动作轻柔而熟练。很快,一个简单利落的髮髻便挽好了。林月顏又从一个小巧的锦囊里取出一支色泽温润的白玉髮簪——这是她父亲留下的仅有的物品。玉簪样式古朴简洁,並不奢华,却自有一股温润內敛的光华。 “夫君如今也是侯爷的侄儿,青鸞姐姐的……朋友了,总不好太过隨意。这支玉簪,正好相配。”林月顏一边说著,一边小心翼翼地將玉簪插入髮髻,固定好。玉簪在陈锋乌黑的发间,更衬得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多了几分文雅贵气。 陈锋看著铜镜中的自己,再看看身后为他忙碌的娘子,心中暖流涌动。他握住林月顏的手:“辛苦娘子了。” 林月顏嫣然一笑:“为夫君打理,何谈辛苦。”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著焕然一新的陈锋,眼中满是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轮到林月顏自己了。她没有打开那个装著谢云娘送的几件华丽首饰的小匣子,而是走到自己的箱子前,翻找了一会儿。 这裙子料子普通,顏色却极其乾净清雅,裙摆银线勾勒疏淡兰草,走动间若隱若现,清雅脱俗。 “奴家穿这件可好?”她看向陈锋,徵询他的意见。 “好,极好!”陈锋由衷赞道,“月顏穿什么都好看,这蓝尤其衬你,清新淡雅,像……”他一时词穷。 林月顏抿嘴一笑:“像什么?” “像…嗯,像山涧幽兰。”陈锋憋出一句。 林月顏脸上飞起红霞,嗔他一眼:“贫嘴。”心中甜蜜。 她换上湖蓝色的长裙,更衬得她肌肤胜雪,身姿窈窕。长发也只是简单地挽了个偏髻,只用那支素银簪子固定。脸上未施脂粉,只在唇上点了些许自製的、顏色极淡的桃胭脂,增添几分好气色。 当她收拾停当,盈盈转身看向陈锋时,陈锋只觉得眼前一亮。 眼前的女子,没有珠光宝气的堆砌,只有一袭素净的蓝裙,一支简单的银簪。然而,那清丽绝伦的容顏,温婉沉静的气质,如同空谷幽兰,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月顏……”陈锋看得有些失神,喃喃道,“你这样……很好。非常好。” 林月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更添娇艷。 她走到陈锋面前,伸出纤细的手指,仔细地为他抚平长衫上最后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褶皱,动作轻柔而专注。 “夫君此去京城,定能鹏程万里。”她抬起头,望著陈锋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满是信任与鼓励,“奴家只愿夫君,无论身处何地,位居何职,都能不忘初心,记得这世上,有牵掛你的人。” 陈锋心中激盪,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句郑重的承诺:“娘子放心。陈锋此生,定不负你,不负初心,不负这片土地和乡亲们的期望!” 他牵起林月顏的手,两人十指紧扣。 第149章 侯府家宴 上 翌日午前,冀州城沐浴在初夏的暖阳里。镇北侯府那两扇威严的朱漆大门洞开著,门前石阶光洁如新,一对石狮子在日光下投下沉默的影子。 一辆悬掛著侯府徽记的青帷马车轔轔驶近,在阶前稳稳停住。车帘掀开,陈锋利落地跃下。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长衫,顏色清爽,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利落,虽非綾罗,却自有一股介於文士与武者之间的独特气质。他转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林月顏扶下马车。 林月顏身著一袭同样崭新的蓝色长裙,裙摆处仅用银线勾勒出几枝疏淡的兰草,行走间若隱若现。乌黑的长髮挽成温婉的墮马髻,斜斜插著一支玉簪——那是后来谢云娘所赠,此刻成了她身上唯一的华彩。素净的衣裙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清丽脱俗,宛如一株空谷幽兰,不染尘埃。 陈锋扶著林月顏站稳,抬眼望向侯府大门,脚步却不由得一顿。 镇北侯一家四口,连同叶承,竟齐齐佇立相迎! 当先一人,身形魁梧,面容威严,正是镇北侯叶擎苍。他未著戎装,只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负手而立,渊渟岳峙。在他身侧,是一位身著藕荷色云锦长裙的美妇人,眉眼温婉,气质雍容华贵。 叶青鸞站在母亲身侧,一身月白色劲装,外罩同色轻纱褙子,英气中透著清丽。她身旁是兄长叶凡,一身白色常服,脸上带著温和的笑意。最最显眼的,是站在最前方、几乎按捺不住兴奋的叶承,他搓著手,咧著嘴,望眼欲穿。 镇北侯叶擎苍,侯夫人叶夫人,少將军叶凡,大小姐叶青鸞,还有叶承! 侯府最核心的几位主子,竟齐齐在此迎候! 这哪里是寻常家宴的排场?分明是迎接极其尊贵客人的礼仪! 陈锋心头微微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扶著林月顏的手紧了紧。 林月顏显然也被这阵仗惊住了,她下意识地往陈锋身边靠了靠,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清澈的眼眸中带著一丝初入侯门的侷促。 叶承第一个忍不住,几步就从台阶上蹦了下来,洪亮的声音带著雀跃:“大哥!嫂子!你们可算来了!”他跑到陈锋面前,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那个……我爹他,军营那边有事,实在脱不开身,没法亲自来迎大哥大嫂,让我代他赔个不是!” 陈锋连忙拱手,语气诚恳:“叶林叔军务繁重,保境安民乃是大事,何须赔罪?三弟言重了。” 此时,叶擎苍等人也缓缓走下台阶。 “贤侄,月顏丫头,一路辛苦。”叶擎苍笑道,“不必拘礼,快隨我进府。”他的目光扫过陈锋,讚许地点点头:“嗯,这身青衫很衬你,精神。” 林月顏紧张地对著眾人盈盈一福,声音轻柔:“见过侯爷,夫人,叶公子,叶小姐。” “咋这么见外?”叶青鸞上前一步,亲昵地挽住林月顏的另一只胳膊,笑道,“月顏妹妹,到了这里就跟到家一样,別客气。”她感受到林月顏手臂的微僵,安抚地拍了拍。 叶凡也笑著对陈锋点头示意:“大哥,嫂子,里面请。” 站在叶擎苍身旁的侯夫人叶夫人,她的目光,从林月顏走下马车、抬起眼帘的那一刻起,就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缚住,牢牢地黏在了她的脸上。 叶夫人脸上的温婉笑容,在看清林月顏面容的瞬间,骤然凝固了。仿佛精致的瓷器被无形的力量击中,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那双总是含著笑意的眼眸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剧烈的情绪——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失而復得般的欣喜,隨即又被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痛楚淹没! 她的呼吸似乎都停滯了,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贪婪地在林月顏的脸上逡巡,从她清秀如远山的黛眉,到挺翘精致的琼鼻,再到那瓣般秀气的唇瓣…… “像……太像了……”叶夫人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著,“这眉眼……这鼻子……还有……这颗痣……”她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在林月顏左眼下方,那颗极其细小的浅褐色小痣上。 “孩子,你……”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手臂抬起,指尖微颤,就要去触碰林月顏的脸庞。 这突如其来的失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叶青鸞离母亲最近,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母亲身体的瞬间僵硬和那份不同寻常的目光。她诧异地看向母亲,又看看被自己挽著的、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林月顏,秀气的眉尖紧紧蹙起,眼中充满了惊疑。 叶凡脸上的笑容也微微一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目光在母亲和林月顏之间飞快地扫过,带著深深的困惑。 叶承心思单纯,只觉得气氛有点怪,但也说不上来哪里怪,只是瞪著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就在这时,叶擎苍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那凝滯的空气。 叶夫人猛地一个激灵,仿佛从一场迷梦中惊醒。她眼中的迷离和激动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明显的慌乱和强自的镇定。 她飞快地收回目光,掩饰性地抬手理了理鬢角一丝並不存在的乱发,指尖带著微不可查的颤抖。隨即,脸上重新堆起温婉的笑容。 她转向陈锋,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努力维持著平日的从容:“陈锋贤侄,你可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一位……仙子般的夫人。” 她的目光忍不住又瞟向林月顏,语气也变得格外柔和:“快,都別在门口站著了,外面日头大,晒著不好。进屋说话,进屋说话!” 她一边说著,一边主动上前,极其自然地拉住了林月顏的另一只手,动作轻柔却坚定,仿佛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似的,引著她往府內走去。 叶青鸞和叶凡再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和不解。母亲对初次见面的林月顏,那份突如其来的热情和关注,实在……太过异常了。 陈锋將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疑竇丛生。面上不动声色,保持著得体的微笑,跟在叶擎苍身侧,一同迈入侯府那扇厚重朱漆大门。 穿过几重庭院,绕过影壁迴廊,一行人来到一处题著“暖心阁”匾额的雅致厅堂。 此处布置得温馨而雅致,窗明几净,光线充足柔和。墙壁上掛著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墙角立著半人高的青瓷梅瓶,里面斜插著几枝翠竹,生机盎然。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摆在中央,铺著素雅的锦缎桌围,上面已经摆放好了精致的青瓷餐具。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混合著从隔壁小厨房飘来的、令人食指大动的佳肴香气。 侍女们垂手侍立,姿態恭谨。 眾人分宾主落座。叶擎苍与夫人叶夫人坐了主位。叶凡、叶青鸞、叶承依次坐在下首左侧。陈锋与林月顏则被让到了右侧尊客的位置,紧挨著主位,尤其是林月顏,被叶夫人特意安排在了自己身边。 精致的菜餚如流水般端了上来。並非一味追求奢华炫目,但每一道都看得出是用了十足的心思。 清蒸的鱸鱼肉质雪白鲜嫩,淋著琥珀色的豉油;酱红色的红烧肉颤巍巍地泛著诱人的油光,肥而不腻;翠绿的时蔬清炒得恰到好处,保留著鲜脆;金黄酥脆的松鼠鱖鱼昂首翘尾,淋著酸甜的酱汁;还有那盅香气四溢的老鸭汤,汤色清亮,点缀著几粒枸杞。点心则是小巧玲瓏的蟹粉狮子头和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 叶擎苍率先端起酒杯:“今日是家宴,不讲虚礼。来,陈锋,月顏,这第一杯酒,为你们送行!祝你们此去金陵,一路顺风,鹏程万里!” “谢叔叔!” 眾人纷纷举杯相和。 清冽的酒液入喉,带著微辣的暖意,席间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叶承最是兴奋,看著满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眼睛都直了,立刻端起自己面前斟满的酒杯,对著陈锋就嚷道:“大哥!我敬你!以后在京城,我叶承就跟著你混了!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干了!”说罢,也不等陈锋回应,仰头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哈”声,然后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就去夹那肥美诱人的红烧肉。 他这憨直率真、毫不做作的模样,引得席间眾人莞尔,原本因叶夫人异常反应而略显凝滯的气氛轻鬆了不少。 陈锋也笑著端起酒杯回敬:“三弟豪爽!大哥也干了!”仰头饮尽。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渐热。陈锋放下筷子,看向主位上的叶擎苍,语气带著真诚的关切:“侯爷,不知关无情关大哥,如今身在何处?自黑风寨一別,小子心中甚是掛念。他那日手刃郑猛,不知心结可曾解开?” 提到关无情,叶擎苍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放下手中的酒杯,神色变得严肃而欣慰,眼中流露出长辈的关怀。 “无情那孩子……”叶擎苍的声音低沉有力,带著一种沉甸甸的感慨,“他的心结,算是解了大半,那座压了他十几年的冰山,开始消融了。”他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片遥远的荒凉之地:“那日他亲手斩下郑猛那狗贼的头颅后,並未立刻回营。他独自一人,带著仇人的首级,策马疾驰,去了凉州故地。” “在他父母和惨死的族人坟塋前,”叶擎苍的语气带著深深的痛惜和一丝释然,“他用仇人的血,郑重地、亲手祭奠了亡魂。”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欣慰:“回来之后,人虽然看著还是那般沉默寡言,眼神也依旧带著往昔的冷冽,但老夫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將他压垮的戾气,淡了许多。眼神深处,多了一丝活气,一丝……属於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气。” 叶擎苍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陈锋身上,继续道:“恰逢此时,吏部侍郎陆明轩回京。陆大人乃朝廷重臣,此番回京路途遥远,安危至关重要。老夫便让无情护送他一程。” “一来,”他解释道,目光沉稳,“无情武艺高强,心思更是縝密如发,由他护卫陆大人,老夫方能放心。二来,”叶擎苍眼中流露出长辈的慈爱和考量,“也是想让无情藉此机会离开冀州这片苦寒之地,去京城那繁华锦绣之地走走看看,开阔眼界,散散心。他年纪轻轻,总不能一辈子都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该有新的天地。” 说到这里,叶擎苍的目光变得灼灼有神,充满了对陈锋的期许和託付:“贤侄,老夫早已经用飞鸽传书,告知无情你的行程。他此时正在京城里等你。”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郑重:“你此去京城,手握『求贤令』,看似一步登天,得沐天恩,实则前路艰险,步步惊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叶承这个憨小子在你身边,”他指了指正大快朵颐的叶承,“他那一身天生神力,筋骨强横远超常人,等閒宵小之辈,数十人近不得身,足以护你明面上的周全无虞。” 第150章 侯府家宴 下 “但是,”叶擎苍话锋一转,“京城的水,深不见底!有些事,有些人,並非靠蛮力就能解决的。若论心智谋略、追踪探查、处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勾当、洞察危机於未发之际……还得是无情!” 他毫不吝嗇地夸讚道:“此子冷静如万载寒冰,睿智过人,更难得的是那份常人难及的隱忍和洞察力!当年他为了復仇,能在黑风寨那等龙蛇混杂、凶险万分的匪巢里潜伏数年,与群匪朝夕周旋而不露丝毫破绽,这份能耐,这份心性,天下少有!有他在暗中为你策应,老夫在冀州,这颗心才能稍稍放下一些。” 叶擎苍端起酒杯,目光灼灼地看著陈锋:“他们二人,叶承在明,刚猛无儔,可震慑屑小;无情在暗,运筹帷幄,可洞察秋毫。一明一暗,一动一静,互相配合,必能如虎添翼,无往不利!” 陈锋听完这番深思熟虑、安排周详的话语,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立刻站起身,双手端起酒杯,对著叶擎苍深深一揖,语气诚挚无比:“侯爷深谋远虑,为小子筹谋至此,恩同再造!此恩此情,陈锋铭记於心,没齿难忘!小子敬您!”说罢,仰头將杯中辛辣却暖心的酒液一饮而尽。 叶擎苍眼中满是欣慰和激赏,也端起酒杯,朗声道:“好!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愿贤侄此去,鹏程万里!”同样一饮而尽。 叶承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豪气顿生,一拍桌子站起来,声如洪钟:“大哥!你放心!到了京城,谁敢欺负你和嫂子,我叶承第一个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管他什么公子王孙,皇亲国戚!来一个我捶一个,来两个我捶一双!” 他嗓门洪亮,震得桌上的杯碟都微微作响,那副拍著胸脯、睥睨四方的憨直模样,再次引得眾人开怀大笑。 然而,整个宴席上,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费解的,並非叶承的豪言壮语,而是叶夫人叶夫人对林月顏那有些过头的热情和关注。 自打落座,叶夫人的注意力就仿佛被磁石牢牢吸住,几乎全放在了林月顏身上。 她手中的筷子几乎就没停过,不断地为林月顏布菜。 “月顏,尝尝这个蟹粉狮子头,是府里江南来的厨子最拿手的,选料精细,火候讲究,入口即化,鲜美得很,看看合不合口味?”一只圆润饱满、淋著金黄蟹粉的狮子头被小心翼翼地夹到了林月顏面前的玉碟里。 “这清炒芦笋,选的是最嫩的笋尖,只用了一点盐和素油,脆嫩爽口,你年纪轻,多吃点清淡的好,养人。”几根碧绿欲滴、掛著晶莹油光的芦笋又落了下来。 “还有这水晶虾饺,皮薄如纸,透出里面粉红的虾仁,馅料调得极鲜,你肯定喜欢……”转眼间,林月顏面前那只精致的小碗已经堆成了一座诱人的小山。 这还仅仅是开始。叶夫人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林月顏的脸,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月顏,路上坐车累著了吧?喝点这老鸭汤,用了几年的老鸭,加了陈皮、枸杞,小火煨了几个时辰,最是滋补养胃,快趁热喝点。”她示意侍女赶紧盛汤。 接著,她仿佛不经意地开启了话题,握著筷子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月顏,听青鸞说,你家原在清河村?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父母可还安好?” 林月顏被这过分的热情和追问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颊微红,放下手中的汤匙,轻声回答:“回……回夫人话。”她顿了顿,及时改了口:“回叔母,家中……已无他人了。父亲……早年是个落魄的读书人,村里人都叫他林三,性子……有些孤僻。后来……北境战事吃紧,他被征了兵役,一去……不回。母亲……在奴家很小的时候就病故了。” “林三……”叶夫人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神一亮。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呼吸似乎都急促了一瞬,追问道:“林三?他……他长得什么模样?可有什么……特別的喜好?或是……习惯?” 这追问,显得过於急切和详细了,超出了寻常的关心范畴。 林月顏心中疑惑更深,面上却依旧维持著平静,声音轻柔:“父亲……样貌普通,身形清瘦,奴家……也记不太清了。只恍惚记得他喜欢看书,尤其喜欢在灯下抄录一些诗词……常常抄到深夜。別的……就没什么印象了。” 叶夫人眼中的光彩微微黯淡下去,一抹失望飞快闪过,但那股热切並未完全消退。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態,勉强笑了笑,不再执著追问身世,转而问起了林月顏的日常喜好: “月顏喜欢什么?” “平日里喜欢吃什么点心?甜口的蜜饯果子?还是咸香的酥饼?或是江南的糕点?” 她不断地为林月顏夹菜,眼神专注而温柔,几乎要溢出水来。 这种异乎寻常的、几乎將其他人都忽略的“偏爱”,让席间的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微妙和凝滯。 叶凡若有所思地吃著菜,叶承依旧专注於美食,至於叶青鸞,看著母亲对林月顏那掩饰不住的亲近和关注,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她既为月顏妹妹能得到母亲如此喜爱而高兴,又隱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被分薄了关注的淡淡失落。她默默地吃著菜,偶尔抬眼看看母亲温柔到极致的侧脸,再看看被母亲热情包围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林月顏,以及坐在对面,正低声与父亲交谈、眼神却不时关切地望向妻子的陈锋。 看著陈锋细心地將林月顏多看了一眼的松鼠鱖鱼挪到她面前,看著他低声询问林月顏汤是否合口、是否需要添饭,看著他眼中对林月顏全然的信赖与毫不掩饰的宠溺…… 叶青鸞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她端起酒杯,掩饰般地抿了一口。微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却压不下心头那点苦涩。 叶凡坐在妹妹对面,將叶青鸞那一闪而过的落寞和强自维持的平静尽收眼底。 他心中暗嘆一声,看来之前並非想开了,只是暂时不去想而已。 他这个妹妹,从小就要强,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对陈锋的情意,做兄长的岂能不知?可嘆落有意,流水……早已心有所属,情根深种。 “世间情爱,真是磨人……”叶凡在心中无奈摇头。 看著妹妹强顏欢笑,叶凡心中既心疼又无奈。他决定,等宴席结束,无论如何要找妹妹好好谈一谈。长痛不如短痛。至於做妾,抱歉!恕他拒绝! 当林月顏起身,向叶夫人敬酒时:“夫人……” 话未说完,就被叶夫人叶夫人打断了。 叶夫人放下筷子,目光直接落在林月顏身上,语气却异常坚决:“什么夫人,太生分了!” 林月顏微微一怔,连忙看向陈锋,又看看叶夫人,乖巧地改口:“叔母……” “叔母也生分!”叶夫人再次摇头,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林月顏的手,目光慈爱而专注地看著她:“月顏,我觉得跟你很是投缘,一见你就觉得特別亲,以后,你就叫我姑姑吧!” “这……”林月顏和陈锋都愣住了,面面相覷。席间的叶凡、叶青鸞、叶承也都露出了惊讶不解的神色。各论各的?叫叶擎苍叔叔,却要叫她姑姑?这辈分著实有些古怪混乱。 叶青鸞忍不住看向父亲,眼中带著询问。 叶擎苍却仿佛没听见妻子这略显突兀的安排,只是端起酒杯,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酒,目光平静地看著桌上那盘松鼠鱖鱼,仿佛在研究其刀工。但他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著妻子的反应,那眼神深处,带著一丝无奈和心疼。 叶夫人见陈锋和林月顏没有立刻回应,握著林月顏的手紧了紧,语气依旧温和,却透著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就这么定了!以后啊,你们就叫我姑姑!”她再次强调,目光灼灼地看著林月顏,那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 林月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巨浪,对著叶夫人,轻轻地唤了一声: “姑……姑姑……” 这一声“姑姑”出口的瞬间,叶夫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眼中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 她慌忙低下头,用手中的锦帕飞快地、用力地按压著眼角,肩膀微微耸动,声音哽咽:“好……好孩子!好……好……” 席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叶夫人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惊住了。叶青鸞担忧地看著母亲,叶凡眉头紧锁,心中疑云翻滚。叶承更是手足无措,看看泪流不止的叔母,又看看同样惊愕茫然的嫂子,完全懵了。 就在这时,叶青鸞端起酒杯站了起来,笑容明媚: “月顏妹妹!”她对著林月顏举杯,笑容灿烂,“我娘啊,就是太喜欢你了!喜欢得都掉金豆子了!你別有负担,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隨即,她话锋一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以后到了京城那世界,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哪个不长眼的紈絝子弟,或是仗势欺人的地头蛇敢不开眼,欺负到你头上,月顏妹妹,你千万別忍著!也別跟他们客气!” 她朝旁边还在发懵的叶承努了努嘴,:“直接让你三弟叶承去!这小子別的本事没有,力气管够!让他去把那混蛋家的门匾给拆了扛回来,咱们当柴火烧!” 隨即,她又狡黠地眨眨眼,补充道:“当然啦,要是对方家门太高,门匾太沉,咱们三弟一时半会儿拆不动呢……”她目光流转,看向陈锋,意有所指,“也別慌!还有无情哥哥呢!他那人,看著冷冰冰的,肚子里鬼主意可多了!有的是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整得灰头土脸,哭爹喊娘,还找不著是谁干的!保管帮你把场子找回来,还让人抓不住把柄!”她挥舞了一下小拳头,做出一个“狠狠收拾”的动作。 这番豪气干云又带著几分促狭俏皮的话,瞬间衝散了刚才的尷尬气氛。那鲜活生动的描绘,仿佛真的看到了叶承扛著门匾或者关无情暗中整蛊人的场景。 “噗嗤!”叶承第一个没忍住,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来,震得桌子都晃了晃,“对对对!青鸞姐说得太对了!嫂子,以后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拆门匾我在行!保证拆得又快又完整!” 叶凡也忍俊不禁,笑著摇头:“青鸞,你这丫头,净教些有的没的……” 叶擎苍脸上也露出了释然的笑意,讚许地看了女儿一眼。 叶夫人被女儿这插科打諢一闹,汹涌的情绪也终於缓和了许多,破涕为笑,拿起帕子仔细拭去泪痕,嗔怪地看了叶青鸞一眼:“你这疯丫头,净胡说八道!也不怕嚇著你月顏妹妹。” 林月顏心中充满感激,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对著叶青鸞真诚道:“多谢青鸞姐姐!” 两人相视一笑,轻轻碰杯。 席间重新响起了轻鬆的笑语,推杯换盏。叶擎苍继续与陈锋谈论著京城需要注意的人和事,叶凡不时插话补充,叶承则和美食继续奋战。 叶青鸞脸上笑著,与林月顏碰杯,將杯中酒一饮而尽。只是在仰头的瞬间,她的目光飞快地、不经意地掠过陈锋那看著妻子、带著温柔笑意的侧脸,隨即飞快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逝的黯淡。 那杯中的酒,似乎比刚才更辣,更涩了,一路灼烧到心底。她握著空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著用力的白。 第151章 观海棠 宴席已至尾声,气氛融洽而热烈。 叶承这小子,酒量不行,酒品却出奇的好。几杯烈酒下肚,不哭不闹,只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嘴角还掛著一丝憨笑,时不时砸吧砸吧嘴,也不知在梦里吃到了什么山珍海味。 叶擎苍看著他那醉醺醺的傻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带著几分长辈的宠溺。他对著一旁的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刻会意,叫来两个身强力壮的亲卫——普通家丁或者侍女更不抬不动。 “侯爷,这……”陈锋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 “无妨。”叶擎苍摆了摆手,笑道,“这小子就是个酒囊饭袋,让他去醒醒酒也好。” 两名健壮亲卫应声上前,架起烂醉的叶承。 叶夫人一直温婉含笑,脸色却有些苍白,方才的情绪起伏显然耗了心神,但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林月顏身上。 她轻咳两声,用手帕掩了掩口鼻,转向林月顏时,脸上又浮起温和笑意。 “月顏,”她伸出手,轻轻拉住林月顏的手腕,“坐了这半日,想是乏了。后院园子里那几株西府海棠,这几日开得正好,团锦簇,煞是喜人。陪姑姑去散散步,透透气可好?” 林月顏微微一怔。海棠?……她下意识看向陈锋。 叶凡正端起茶杯喝茶,闻言差点没一口喷出来。他嘴角抽了抽,心中无力吐槽:娘啊,这西府海棠是三月里开的,如今都快盛夏了,早就谢得连影子都找不著了,哪还有什么“团锦簇”?您这藉口找得也太……敷衍了。 叶青鸞听见,立刻上前挽住母亲另一只胳膊,笑道:“娘亲想看海棠,女儿陪您去!月顏妹妹初来,怕是还不熟园子里的路呢。” 叶夫人却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很坚决:“青鸞乖,娘想和月顏单独说会儿话。园子里的路,我熟。”她目光扫过叶青鸞,又看了一眼叶凡。 叶擎苍適时开口:“青鸞,凡儿,隨我来书房。陈锋贤侄,”他转向陈锋,“正好,老夫有些东西要交给你,顺便……手谈一局如何?许久未下,倒有些手痒了。” 叶凡和叶青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叶凡还想著宴席后找妹妹好好谈谈心呢,这下全泡汤了。 “是,父亲。”叶凡应道,拉了下叶青鸞。 叶青鸞担忧地看了看母亲和林月顏,最终还是顺从离开。临走前,她低声对林月顏道:“月顏妹妹,娘身子弱,园子里风大,你……多留心些。” “嗯,青鸞姐姐放心。”林月顏点头。 陈锋给了妻子一个安抚的眼神,柔声道:“月顏,那你便陪姑姑去走走吧。我隨叔叔去书房坐坐。” 林月顏温顺地点点头:“是,夫君。” 於是,一行人兵分两路。陈锋隨著叶擎苍父子三人,走向了前院的书房。而林月顏,则在叶夫人亲昵地挽著手臂下,由侍女引著,穿过游廊,走向了那幽静的后园。 林月顏心中满是疑惑和一丝莫名的紧张,但还是顺从地被叶夫人牵著,朝著后园的方向缓缓行去。 镇北侯府的后园占地颇广,却无刻意雕琢的匠气。亭台水榭,假山池沼,依势而建,错落自然。青石板小径蜿蜒,两旁古木参天,浓荫匝地。蝉鸣阵阵,更显得园子深处幽静,唯有风过枝叶的沙沙声。 叶夫人走得慢,拉著林月顏的手,沿一条僻静小径缓行。她手指依旧冰凉,手心却带著薄汗。 两人一路沉默。叶夫人似在酝酿著什么,呼吸略显急促。 “姑姑,您的手……有些凉。”林月顏感受到异常,忍不住轻声关切道,“可是身子不適?要不我们还是回去歇息吧?” 叶夫人摇了摇头,反手將林月顏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无妨,老毛病了。许是今日见了你,心中欢喜,气血有些不顺罢了。走走便好。” 最终,她们来到一处临水的八角凉亭。池水清澈,几尾锦鲤悠然游弋。亭內石桌石凳,简洁雅致。 “都下去吧,远处候著,没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叶夫人对身后两名贴身侍女吩咐道。 “是,夫人。”侍女们躬身应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很快便消失在木深处。 亭中只剩姑侄二人。 叶夫人拉著林月顏在石凳坐下,手依旧紧紧握著,仿佛一松,眼前人便会消失。 午后阳光斜斜洒在两人身上。池水波光粼粼,映著叶夫人苍白却难掩激动的脸。 “月顏……”她终於开口,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林月顏,那双温柔的眼眸里,再也抑制不住地涌起一层水雾,“孩子……你……你小时候……是不是总爱去你父亲的书房玩耍?” 林月顏心猛地一跳,一种奇异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看著眼前这位侯夫人,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眸子里,盛满了她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情感。 “是……是的。”林月顏下意识回答,声音微涩,“父亲的书房……很大,很多书。” 叶夫人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那……你还记不记得,书房正面的墙上,是不是掛著一幅画?是你父亲亲手画的……很大的一幅画?” 尘封的记忆骤然泛起涟漪。林月顏脑海中模糊浮现:宽敞明亮的书房,高大的书架直抵屋顶,墨香与纸香瀰漫。正对门的墙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画卷…… “是……是有这么一幅画。”林月顏声音带著不確定,眼神却渐渐亮起,努力捕捉那遥远的画面,“画的是……一个很大的园子?里面种满了树……开著……” “梅园!”叶夫人脱口而出,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握著林月顏的手猛地收紧,“是《梅园嬉戏图》!对不对?画的是我们林家祖宅后园的梅林!那是你父亲最喜欢的地方!” 林月顏彻底怔住!《梅园嬉戏图》!这从未对人提起的名字,竟从叶夫人口中清晰道出!那幅画……她只记得有画,却不记得画的是谁了…… 她目光带著探寻,喃喃回忆:“画上……画上好像……还有一个梳著双丫髻的小女孩?在雪地里……像是在追著什么?” “对!”叶夫人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滚落,声音带著一种追忆往昔的温柔与酸楚,“我那时……最爱在下雪天跑到梅园里玩,追兔子……还总爱偷偷折下开得最好的梅,別在自己的髮髻上……粉的,红的……像个小仙子……” 她颤抖地伸出手指,没有去碰林月顏,而是轻轻抚上自己右眼下方那颗极细小的浅褐色小痣。“画中女子这里……也有一颗痣,跟我这颗……很像……” 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击中了林月顏心底那模糊的记忆!那熟悉的梅园雪景,那追逐兔子的身影,髮髻上的梅……还有那颗泪痣!她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 第152章 长命锁 巨大的衝击让林月顏浑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沸腾!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眼前泪流满面、悲喜交加的贵妇人,脑中一片轰鸣!那画中模糊的身影,竟与眼前人重合了! 她想起来了!原来父亲书房里那幅画,画的竟是眼前的姑姑!那时她还以为是父亲为自己所画,还抱怨父亲把自己眼角的泪痣画错了。 看到林月顏那震惊到失神的表情,看到她眼中翻涌起的熟悉光芒,叶夫人叶夫人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巨大的悲喜瞬间將她淹没。 她再也控制不住,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上林月顏的脸颊,指尖停留在她左眼下那颗小小的、浅褐色的泪痣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孩子……”她泪如雨下,“你……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你叫我……姑姑? 林月顏茫然摇头,心臟狂跳,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让她几乎窒息。 叶夫人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绪,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我本就姓林!” 姓林? 林月顏的瞳孔猛地收缩!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叶夫人,一个模糊的、却又让她激动不已的猜测,在她心中疯狂成型! 林月顏嘴唇颤抖,眼中充满不敢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迟疑,死死盯著叶夫人,想从她脸上找出更多证据。 “我姓林,闺名玉婉。”林玉婉泪眼朦朧地看著她,声音轻柔却带著无尽的悲伤与慈爱。 林玉婉……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月顏记忆的混沌! 她想起来了!那个温柔的、身上带著兰香气的姑姑!父亲和母亲,都叫她“婉妹”的姑姑!父亲总是嘆息被混小子拐跑的……姑姑! “姑……姑姑……”林月顏的嘴唇颤抖著,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林玉婉泪如雨下,颤抖著手,从贴身里衣內,极其珍重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长命锁。 纯银打造,並不奢华,边角已有磨损痕跡,显然被贴身佩戴摩挲了无数日夜。锁身正面,刻著一朵盛放的牡丹纹,蕊中心是四个圆润篆字——“富贵平安”。 “孩子……”林玉婉声音颤抖,將这枚带著体温的长命锁捧到林月顏面前,“这……这个……你可还……带在身边?” 林月顏视线早已模糊。她看著那熟悉的牡丹纹,看著“富贵平安”四字,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她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手指,用尽全力,缓缓地,从自己同样贴身的衣襟深处,也掏出了一枚长命锁。 同样是纯银质地,同样带著岁月痕跡。锁身正面,刻著的却是一朵清雅的莲,蕊中心同样是四个篆字——“福寿康寧”。 两枚长命锁,静静躺在两人掌心。 纹不同,文字各异,但那大小、款式、银锁边缘独特的卷草纹饰,甚至锁链连接的环扣形状,都一模一样!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同一炉火,承载著同一份血脉相连的祈愿!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真相,在这一刻,再无任何怀疑! “噗通!” 林月顏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凉石地上。她猛地扑上前,紧紧抱住林玉婉双腿,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恐惧、孤苦和无尽思念,化作撕心裂肺的痛哭: “姑姑!姑姑——!真的是您吗?月顏……月顏不是在做梦吧?呜呜呜……爹!娘!……”她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將这十几年的泪水一次流干。 林玉婉也再难抑制,蹲下身,不顾仪態地將失而復得的侄女紧紧搂入怀中,仿佛要將她揉进骨血。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林月顏发间、颈窝。 “是我!是我啊!月顏!我苦命的侄女!”林玉婉泣不成声,“我是你的亲姑姑,林玉婉!你父亲林崇……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我的亲哥哥啊!” 她紧紧抱著林月顏,用尽毕生力气,哽咽著揭开那段往事: “当年……当年林家遭逢滔天大祸!你父亲……他被奸相柳越构陷!”提到这名字,林玉婉声音充满刻骨恨意,“柳越那奸贼,为排除异己,竟將丟失幽州、断送补给、貽误军机的滔天罪责,全都栽赃给你父亲!” “你父亲是兵部尚书,更是坚定反对求和!他怎可能自毁长城,断幽州补给?又怎可能压下武安侯秦元將军的信?他根本不知幽州实情!是柳越!是柳越一手遮天,蒙蔽圣听,偽造证据,生生將你父亲……打入了死牢!” “满门……满门抄斩!”这四个字,林玉婉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圣旨一下,林家……顷刻间……家破人亡!” 她抚摸著林月顏后背:“你父亲……他在最后一次上朝前,將你託付给了他最信任、最忠心的老僕……林三!” “他让林三带你……带你立刻逃出京城!越远越好!隱姓埋名!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我林家……最后一丝血脉!” “我当时……远嫁冀州,消息闭塞。等我得到噩耗……一切都……都晚了!林家……已经没了!甚至,若非夫君拼死力保,以镇北侯军功威望,顶著巨大压力在朝堂据理力爭,说我是出嫁女,与林家罪责无涉……恐怕……恐怕连姑姑也……”她说不下去,只是更紧抱住林月顏。 “后来……我发了疯一样派人四处寻你和林三……冀州、青州、兗州……能派的人都派出去了……可是……杳无音信……石沉大海……” 林玉婉声音充满无尽悲凉和绝望:“十几年了……我只当你们都……都隨哥哥嫂嫂去了……没想到,没想到老天开眼,竟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我的月顏!我的好孩子!” 姑侄二人相拥而泣,將十几年的思念、委屈、恐惧与重逢的狂喜,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彼此的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才渐低,化作断断续续的抽噎。 林玉婉用锦帕仔细地为林月顏擦拭著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无比。她看著侄女虽然带著泪痕、却依旧难掩清丽秀美的脸庞,眼中流露出欣慰。 “好孩子,”她的声音带著劫后余生的感慨,“看你如今这气色,这模样,姑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些。看来……那个陈锋……待你还算不错?” 她详细地询问起林月顏这些年的遭遇。 林月顏靠在姑姑怀里,感受著从未有过的温暖依靠,慢慢平復情绪,开始讲述这些年经歷。 她讲了林三带著年幼的她,如何东躲西藏,一路乞討,从长安逃到北境边缘;讲了林三为掩饰身份,如何装成落魄穷酸书生,在清河村落脚。 然而,当听到林月顏为了躲避官府那“女子及笄未嫁则赋税翻倍”的苛政,被迫嫁给清河村那个酗酒赌博、品行败坏的无赖陈锋时;当听到那个混帐东西,竟敢对她娇弱的侄女拳打脚踢,甚至险些將她抵给赌坊时…… 林玉婉刚平復的情绪瞬间点燃! “混帐!畜生!”她猛地坐直身体,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气得浑身发抖,“那……那陈锋竟敢如此待你?他竟敢虐待你?”她气得几乎喘不上气,手指紧紧攥著石桌边缘,指节泛白,眼中怒火熊熊,哪还有半分平日的温婉? “人模狗样的东西!简直该死!我……我这就让人……”她猛地起身,胸膛起伏,眼神凌厉,仿佛下一刻就要唤人来將那“陈锋”碎尸万段! “姑姑!姑姑您別急!”林月顏嚇了一跳,连忙扶住激动得几乎站不稳的姑姑,急切解释,“您听我说完!后来……后来他变了!” 林玉婉被她扶著重新坐下,急促喘息著,好一会儿才缓过气,但怒意未消:“那……那你……” 她连忙將陈锋“浪子回头”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他如何智斗王大疤瘌,如何打虎救人,如何带领村民製作豆腐酱油发家致富,如何剿灭黑风寨,如何对她百般呵护、千般疼爱…… 第153章 圣旨 林玉婉听著,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欣慰和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看著侄女提起陈锋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爱慕与甜蜜,心中的怒火终於化为了一声长嘆。 “罢了,罢了。”她握紧林月顏的手,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你这夫君,倒也算是个知错能改的。只要他以后对你好,之前的事,姑姑可以既往不咎。月顏,你记住,从今往后,有姑姑在,有镇北侯府在,这天底下,再也没人敢欺负你!谁敢让你受半点委屈,姑姑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他付出代价!” “姑姑……”林月顏再次泪目,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失而復得的亲人。 她轻轻抚摸著林月顏的头髮:“过去的苦,都过去了。以后,姑姑会加倍补偿你,把欠了你十几年的疼爱,都补回来!” …… 镇北侯府书房內。 书房宽敞肃穆,高大的书架占满整面墙壁,整齐码放著典籍卷宗。墙上掛著大乾疆域图和几幅笔力遒劲的字画。空气里瀰漫著淡淡墨香和松木气息。 叶擎苍坐在宽大书案后,叶凡和叶青鸞分坐两侧,陈锋则坐在下首客椅上。石制棋盘摆在书案一角,黑白子错落。 棋盘上,黑白二子廝杀正酣。 叶擎苍执黑子,棋风大开大合,攻伐凌厉,如千军万马,气势磅礴。 陈锋执白子,落子看似隨意,却总能在关键处布下防线,化解攻势,时而又如羚羊掛角,无跡可寻,於细微处暗藏杀机。 叶凡和叶青鸞侍立在侧,屏息观棋。 一局终了,棋盘上白子以半目之优,险胜。 “哈哈哈哈!好棋!好棋!”叶擎苍非但没有输棋的懊恼,反而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欣赏,“贤侄这棋路,看似不拘一格,实则步步为营,韧性十足,颇有几分沙场用兵的味道!老夫今日,算是棋逢对手,痛快!痛快!” 陈锋谦虚道:“是叔叔承让了。” 叶擎苍摆摆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盒中,取出了一卷明黄色的捲轴。 “圣旨?”叶凡和叶青鸞见状,同时发出一声低呼,脸上满是惊讶。 陈锋也愣住了。 叶擎苍將那捲圣旨递到陈锋面前。 陈锋心头一凛,立刻就要撩起衣袍,下跪接旨。 “坐著,不必多礼。”叶擎苍却伸手阻止了他,语气隨意,“此处没有外人,不必行这些虚礼。况且……你叔叔我,已经代你跪过了。” 陈锋本就不喜跪拜,闻言便顺势坐稳,但目光依旧紧紧盯著那捲圣旨。 叶凡忍不住开口,声音急切不解:“爹!这圣旨……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写了什么?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他身为侯府世子,竟毫不知情。 叶擎苍淡淡瞥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著无形威压。叶凡心头一凛,后面的话噎了回去,訕訕坐回椅子。 叶擎苍这才將圣旨递向陈锋:“贤侄,你自己看吧。” 陈锋接过那捲轴,入手冰凉。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 明黄绢帛上,是工整有力的楷书,盖著鲜红皇帝玉璽: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闻冀州清河陈锋,虽起於微末,然秉性忠纯,才思卓异。诗诛匪胆,彰文士之刚烈;勇搏虎凶,显武夫之雄魄。更兼心系黎庶,首创『豆腐』『酱油』之物,惠泽乡里,利国利民;又深明大义,献巨利於边军,以固国本,其志可嘉,其行可表。此等文武全才,实乃国之栋樑。朕心甚慰,特召尔速赴闕廷,朕將亲试尔才,量能授职,以彰天恩。望尔星夜兼程,毋负朕望。钦此!” 陈锋逐字看完,心中瞭然。果然因陆明轩回稟,皇帝才正式下旨召见。 叶凡和叶青鸞也凑近看完。叶凡恍然大悟:“原来爹您前日去刺史府,就是为这事?”他想起前日父亲突然被严檜请去刺史府,回来只说处理公务。 叶擎苍点头,嘴角勾起一丝淡淡嘲讽:“那传旨內侍,架子大得很。嫌冀州是边陲苦寒之地,更不愿屈尊降贵去清河村那『穷乡僻壤』,只想早点离开,便藉口人生地不熟,直接將旨意送到刺史府。严檜那老狐狸,滑不留手,既不想担干係,又怕麻烦,更不愿得罪人,便派人来请老夫,言道老夫与贤侄相交莫逆,由老夫代接,最为妥当。”他哼了一声:“说到底,不过是阉人嫌麻烦,严檜怕担责罢了。” 叶青鸞和叶凡这才明白其中曲折。 叶擎苍目光从圣旨上移开,落在陈锋脸上,眼神深邃复杂。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贤侄,这道圣旨,是其一。今日留你,还有其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同样疑惑的叶凡和叶青鸞,最终落在窗外后园方向,仿佛能穿透屋宇,看到凉亭中相拥的姑侄二人。 “贤侄,你可知,你的妻子林月顏,与我的夫人林玉婉,是何关係?” 陈锋心头一跳,坐直身体。叶凡和叶青鸞也屏住呼吸。 叶擎苍收回目光,看著陈锋,一字一句,清晰说道:“玉婉她,本姓林,闺名玉婉。而月顏真正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岳父,前兵部尚书林崇,正是玉婉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所以,月顏,是玉婉的亲侄女。你,是我的亲侄女婿。” 轰! 这消息如同平地惊雷,在书房內炸响! 陈锋虽早有隱隱猜测,此刻被亲口证实,依旧震撼无比!林月顏,竟是前兵部尚书遗孤!是真正的官家千金! 叶凡和叶青鸞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叶青鸞捂住嘴,才没惊呼出声。她终於明白母亲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原来……月顏妹妹,竟真是她的妹妹!是母亲失散多年的亲侄女! 叶擎苍没有给他太多震惊的时间,继续拋出了另一个秘密: “还有一事,你们或许不知,叶林……他本不姓叶。” 书房內一片死寂。 “他本姓林,单名一个秋字。”叶擎苍声音低沉缓慢,每个字都带著沉重分量,“他是玉婉的堂兄,也就是……林崇尚书的堂弟。” 陈锋、叶凡、叶青鸞三人眼睛瞬间睁大! “林秋自幼嚮往沙场,立志报国。十二年前,他不顾家人反对,偷偷离家出走,千里迢迢跑来冀州投奔堂姐玉婉,想要从军。”叶擎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玉婉心疼堂弟,又见他意志坚决,便求我將他收入军中,从一小卒做起。林秋……他很爭气,吃苦耐劳,勤学苦练,很快在军中崭露头角……”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然而,仅仅一年之后……长安便传来噩耗!林家……被柳越构陷,满门抄斩!” “消息传到冀州时……”叶擎苍闭了闭眼,仿佛不忍回忆,“林秋……他正在校场操练。听到消息瞬间,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整个人直挺挺倒了下去,口吐鲜血,昏迷了三天三夜!” 书房內落针可闻,只有叶擎苍沉重声音迴荡: “醒来后,他如同变了一个人。往日那个开朗阳光、意气风发的青年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沉默寡言、眼神死寂的躯壳。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 “当时,林家为了保住他这根独苗,对外谎称他早在一年前就离家出走,被山匪所杀,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后来,是玉婉强撑病体去看他,抱著他痛哭一场。为保住林家这最后的男丁血脉,玉婉和我商议,为他改名为叶秋,编造身份,说他是老夫失散多年、后来寻回的远房族弟。” 叶擎苍声音带著疲惫和无奈:“从那以后……世上便再无林秋,只有叶林。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拼命,把所有时间精力投入军营,用近乎自虐般的训练麻痹自己,仿佛只有战场廝杀,才能让他暂时忘却那锥心刺骨的灭门之痛……” 书房內一片死寂。 叶凡和叶青鸞早已红了眼眶。 他们终於明白,为何叶林叔总是那般沉默寡言,眼神深处总带著挥之不去的阴鬱;为何他对母亲格外敬重;为何他对他们兄妹视如己出,却又保持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原来,他肩上一直背负著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和身份秘密! 陈锋也沉默了。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叶林时那个沉默坚毅的都尉;想起他训练民兵时一丝不苟的严厉;想起他在黑风寨之战中沉稳狠辣的指挥……原来,这看似普通的军人身上,竟藏著如此惨痛的身世和秘密。 他怕是早就认出月顏了,今日未来,想必也是不想回忆起往日痛苦的回忆。 第154章 浪子回头金不换 书房內一时无人说话。 就在这时,叶擎苍突然仰头大笑起来,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午后带著暖意的风吹进来,驱散了屋內的沉闷. “都哭丧著脸做什么!”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眼圈发红的儿女和神色凝重的陈锋,“人死不能復生,但活著的人,还得好好活著!林家的血海深仇,总有要清算的一天!但不是现在!” 他走到书案边,倒了杯凉茶,喝了一大口,这才看向眾人,豁达地说道:“你们叶林叔,如今活得好好的,有妻有子,有军功有地位,在冀州军里也是响噹噹的人物!比起当年那场大难里冤死的林家亲族,这已是老天开眼!” “想想叶承那小子”叶擎苍放下茶杯,笑容带著点促狭,“吃饱喝足倒头就睡,天塌下来也不管!这不是傻人有傻福是什么?林家这根独苗,虽憨了点,好歹是活蹦乱跳地长大了!” 提到叶承,眾人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憨直、莽撞、此刻还在房里呼呼大睡的少年身影。想起他今天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书房里压抑的气氛顿时消散了不少。 叶青鸞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泪痕还未乾,脸上却已是哭笑不得的表情:“爹,您还说呢。叶承那性子,也不知道是隨了谁。” 叶凡也摇头苦笑:“可不是嘛。傻人有傻福,这小子,怕是把所有的心思都长到力气上去了。” 陈锋也跟著笑了笑,心中的沉重感减轻了许多。是啊,无论过去多么惨痛,人总要向前看。叶林能从那样的打击中走出来,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已是最大的幸事。 不过,一个疑问隨即浮上陈锋心头。他看向叶擎苍,带著几分不解:“叔叔,叶林叔是十二年前来的冀州?可三弟……今年十六了?” 这个问题一出,书房里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变得有些古怪。 “还能是为何?”叶擎苍脸上的笑容僵住,隨即化为一阵咳嗽,他放下茶杯,脸色有些古怪,眼神飘忽,最后瞪了陈锋一眼“还不是那个混帐东西自己惹下的祸!” “你们以为他当年真是因为嚮往沙场才跑来冀州的?屁!他那是来逃难的!”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由高了几分,带著恼怒,“屁!他那是来逃难的!” “什么?”叶凡和叶青鸞再次震惊了,面面相覷。 陈锋也愣住了,这……还有內情? “那混帐东西!以前在林家,仗著自己是么儿,上面有兄长顶著,姐姐护著,读书习武都不上心,整日里呼朋引伴,眠宿柳!十足的紈絝子弟!” 叶擎苍越说越气,指著门外,仿佛叶林就在眼前:“林家是什么门第?书香世家!家教何等森严!结果呢?他倒好!在外面跟一个姓苏的人家的姑娘好上了,还……还偷偷摸摸地把人家姑娘的肚子给搞大了!” “这还不算!那姑娘也是个实心眼的,竟然瞒著家里人,偷偷把孩子给生下来了!就是叶承!” “瞒了好几年,那混小子眼看事情快要瞒不住了,怕被他爹打断腿,这才卷著铺盖,连夜跑路,千里迢迢地跑来冀州投奔玉婉,美其名曰『投笔从戎,报效国家』!我呸!他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混帐东西!” 这消息比刚才林家灭门更具衝击力! 陈锋、叶凡、叶青鸞三人一时呆住。 陈锋一时难以將那个沉默寡言、坚毅如山的叶林都尉,与眼前描述的紈絝子弟形象重叠。 叶凡张著嘴,眼睛瞪得溜圆。叶青鸞更是惊得捂住了嘴,难以置信。 “那姑娘,”叶擎苍怒气未消,语气带上无奈和同情,缓缓解释道,“是江南一个书香门第的闺秀,姓苏,闺名静姝。性子温婉,知书达理。人家本来是来长安探亲的,不知怎地就被那混帐霍霍了。事发后,林家为遮丑,强压了下去。可苏姑娘失了名节,在家中受尽指责白眼,整日以泪洗面,身边还带著个刚出生的孩子……” 他重重嘆气:“林秋那小子,见东窗事发,自己心里也怕,还没担当,不敢面对苏姑娘和孩子,这才一咬牙,偷偷跑来了冀州,想著躲一阵子!结果……他前脚刚走不到一年,林家就……” 叶擎苍声音低沉下去,带著愧疚:“后来,林家没了。林秋在这边如同行尸走肉。我派人打探他家中情况,才辗转得知苏姑娘的遭遇。林家灭门的噩耗传到江南,苏姑娘本就心力交瘁,再闻此变,当场晕厥,差点没救回来……” “是那混帐当初跪在我面前,把这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求我救救那对母子。”叶擎苍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当时气得……恨不得抽刀劈了他!但看著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念著林家的香火……”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他顿了顿:“最后,我还是派了心腹,带著重金和人手,秘密南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苏静姝母子从江南接了出来。接到冀州那天……” “我让人把那混帐按在演武场上,当著所有亲兵的面,用浸了盐水的马鞭,结结实实抽了他二十鞭!”叶擎苍脸上露出一丝解气的表情,“要不是婉儿求情,真该把他抽死!” 陈锋、叶凡、叶青鸞听得心潮起伏。 书房內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书房里,陈锋、叶凡、叶青鸞三人,已经彻底石化了。 他们脑海中,叶林那个沉默寡言、坚毅如铁的高大猛男形象,在这一刻,“咔嚓”一声,碎成了满地的渣渣。 原来……原来叶林叔年轻的时候,竟然是这么一个……渣男? 陈锋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消化著这巨大的信息量。 他想了想,按照叶擎苍的说法,叶林的妻子,也就是叶承的母亲,当年受了那么大的打击,身体本就虚弱,后来又长途顛簸来这苦寒的冀州,只怕……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叔叔,那……叶林叔的夫人,承弟的母亲,她……现在……” 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按照一般话本里的套路,这种苦情女子,大概率是撑不住,留下孩子就香消玉殞了。 叶擎苍正气头上呢,闻言狐疑地看了陈锋一眼,没好气地道:“谁说她死了?好端端的,你咒她干什么!” “啊?”陈锋一愣。 旁边的叶凡接口道,哭笑不得:“是啊,大哥。苏婶子好著呢。我爹后来派人把她和承儿偷偷接到了冀州,好吃好喝地养著,身子骨早就养回来了。她人可好了,温柔贤惠,做得一手顶好的江南小菜,刺绣也是一绝!就是性子……有些太柔弱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叶青鸞也点头:“静姝婶婶人很好,性子安静,懂医术,府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爱找她討方子。她可疼承弟了,就是承弟那性子,婶婶管不住他,常被气得来找我娘。” “不过前段时间,她父亲,也就是叶承的外公病故了,她回长安奔丧去了,所以你们才没见到。” 陈锋:“……” 他满脸黑线,有些尷尬:这剧情……怎么跟小说话本完全不一样?害人不浅啊,害人不浅! 叶擎苍看著陈锋那一脸“地铁老人看手机”的复杂表情,哼了一声:“怎么?你还盼著人家出事不成?” “不不不!当然不是!”陈锋赶紧摆手,“我只是……只是觉得,苏婶子能苦尽甘来,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疯狂吐槽:这叶林,年轻时妥妥的渣男一枚,竟然还能娶到这么好的老婆,生了叶承这么个天生神力的儿子,最后还能抱得美人归,简直是……人生贏家啊! 这不科学! “苏姑娘是身子弱,受了打击,可也不是纸糊的!”叶擎苍看著陈锋的样子,哼了一声:“当年接到冀州,是病得不轻,但你叔母亲自照料,请了最好的大夫,她自己也是懂医理的,慢慢调养,这些年下来,日常起居无碍,还能帮著料理些府里內务。” “林秋那混帐,”他顿了顿,语气带著一丝欣慰,“挨了我那顿鞭子,又亲眼看到苏姑娘母子受的苦,算是彻底醒了。” “这些年,他对静姝百般弥补,言听计从。对叶承那小子,更是严加管教……虽然管教的成果嘛,”叶擎苍想起叶承的性子,无奈摇头,“也就那样了。但至少,这个家是立起来了。” 陈锋听著,心中感慨。这真实的命运,远比话本子里的桥段更曲折坚韧。叶林能浪子回头,扛起责任,善待妻儿,已属不易。那位苏姑娘能在磨难后挺过来,將生活经营下去,更是令人敬佩。 “原来如此……”陈锋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又带著点自嘲的笑容,“是小子想岔了。婶子吉人自有天相,叶林叔能迷途知返,一家人平安和乐,这才是最重要的。” “的確,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吧。”叶擎苍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向陈锋,带著几分意味深长,“说起来,贤侄你……不也是吗?” 陈锋:“……” 他摸了摸鼻子,尷尬地笑了笑,不敢接话。 这天,是没法聊了。 ……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叩门声。 “侯爷。”是管家的声音,“夫人和林小姐从后园回来了。夫人说有些乏了,想先回房歇息。林小姐情绪似乎平復了些。” 叶擎苍闻言,立刻起身:“知道了。好生伺候夫人歇下,备些安神汤送去。”他看向陈锋,“贤侄,月顏丫头想必也累了,今日就留在府中歇息吧。你们夫妻俩,也好好说说话。” 他又看向叶凡和叶青鸞:“凡儿,青鸞,你们也去陪陪月顏。她刚认了亲,心中定是百感交集,你们做哥哥姐姐的,多开解开解。” “是,父亲。”叶凡和叶青鸞应下。 陈锋也起身:“多谢叔叔安排。” 一行人走出书房。午后的阳光带著慵懒暖意。府邸深处隱约传来叶承的鼾声。 叶擎苍看著那鼾声传来的方向,又看看走向后院的陈锋等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命运多舛,但活著的人,总要向前看。 第155章 叔侄终相认 翌日清晨,侯府客院內,阳光透过窗欞,洒下斑驳光影。 她睁开眼,看著身侧的陈锋,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寧与踏实。 昨日,她枕著姑姑的怀抱,將十几年的委屈与思念尽数倾诉,哭累了,也终於放下了心中最沉重的包袱。 原来,她不是孤身一人。她在这世上,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 侍女们很快送来了精致的早膳。清淡的米粥,还有几样爽口的小菜。 陈锋先起一步,正在院中打著一套舒缓的拳法。见林月顏出来,他收了拳,笑著迎上来:“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嗯。”林月顏点点头,眼角眉梢都带著一丝化不开的喜悦,“是这些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桌上摆著清粥小菜,几碟精致的点心,香气裊裊。 两人对坐著用膳。林月顏虽然胃口好了许多,但依旧有些心不在焉。 她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目光不时地飘向院门口,清澈的眼眸中,既有欣喜,又带著一丝难以掩饰的忐忑与期待。 陈锋將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放下手中的碗,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夫君,叶林叔……”林月顏被看穿了心思,脸颊微红,轻声道,“他昨日未至府中,是否……仍不愿触及过往?还是……不想见我?” 陈锋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傻丫头,想什么呢。他不是不想见你,而是……情怯。” “你想想,十几年的隱姓埋名,十几年的血海深仇,他一个人默默地扛著,早已將所有的情感都深埋心底。”他分析道,“骤然要与血脉相连的亲人相认,换做是谁,都需要些时间整理心绪。他昨日未至,许是怕自己一时难以自持,反倒让你不安。” 林月顏听著夫君的分析,心中的忐忑稍稍平復了些,但那份期待却愈发浓烈。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叶凡的声音先传了进来:“大哥,大嫂,用早膳呢?” 话音未落,他已经推门而入。在他身后,跟著一个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坚毅如铁的男子。 林月顏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她猛地站起身,看著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嘴唇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 来人正是叶林。他未著戎装,只一身深青色的常服,风尘僕僕,显是刚回府不久,眼中还带著一丝血丝。 他立在门槛外,目光如炬,瞬间便锁定了站起身来的林月顏。 那张被北境风沙磨礪得稜角分明的脸上,惯常的冷硬线条此刻绷得极紧。嘴唇抿成一条刚直的线,下頜微微抽动,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压抑著什么。 他的视线在林月顏脸上逡巡,从她清秀的眉眼,到挺翘的鼻樑,最终落在左眼下方那颗细小的泪痣上,眼神复杂,有震惊,有痛楚,更有深深的愧疚。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林秋……堂叔?”林月顏被他看得心头髮紧,鼓起勇气,向前轻移一步,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颤抖地轻轻唤道。 这一声“林秋堂叔”,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溃了叶林苦苦维持的堤坝。 这位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变色的铁汉,眼眶骤然通红,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涌出,顺著他的脸颊滚落。 他猛地一步跨进门槛,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高大的身躯几步便到了林月顏面前,带著一身尘土和铁血气息,却又在离她一步之遥时硬生生顿住,仿佛怕自己身上的煞气惊扰了她。 “孩子……”叶林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哽咽不已,“苦了你了!是我……是我这做叔叔的无能啊!让你……让你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苦……” “没能护住你父亲!没能护住林家!让你……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苦……” 他抬起大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却又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紧紧攥成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陈锋和叶凡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过了好一会儿,叶林才勉强平復下翻腾的心绪。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復了惯常的沉肃,却带著前所未有的郑重。 “孩子,有些话,今日必须说与你听。”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锋和叶凡,最后落在林月顏脸上,“在清河村初见你时,我便……认出来了。” 林月顏神情一愣。 叶林眼中痛色更深:“你的眉眼……与你母亲,何其相似!林家遭难时,你年纪尚小,或许记不清了,但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嫂嫂的模样!那时我便知道,你是我兄长林崇唯一的骨血!”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著压抑的恨意与无奈:“可是,孩子,那时我不敢认!柳越那奸相,权势滔天,爪牙遍布!林家血仇未报,沉冤未雪!我若贸然与你相认,一旦走漏半点风声,被柳越察觉林家尚有血脉存世……他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斩草除根!我……我死不足惜,可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兄长?如何对得起拼死將你送出来的林三?” 他看向陈锋,眼中是深深的感激:“所以,我只能强忍心痛,装作不识!只能暗中留意,盼著能护你平安一生。贤侄,”他对著陈锋抱了抱拳,“多谢你!若非你浪子回头,护得月顏周全,让她免受欺凌,我叶林……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陈锋连忙回礼:“表叔言重了,护佑月顏,本就是我分內之事。” 叶林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林月顏身上,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孩子,记住,『林秋』这个名字,已隨林家逝去,尘封於血海之中。如今,这世上只有叶林,镇北侯麾下都尉。为了你的安全,也是为了林家沉冤得雪的那一日……往后,你需唤我『叶林叔』或『表叔』,切莫再提旧名旧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你姑姑、对侯爷,在人前也请依旧以『叔母』、『叔叔』相称,万不可流露出异常,免得惹人猜疑,走漏风声。你姑姑虽不喜,但为了你的安危,她亦明白其中利害。” 林月顏早已泪流满面,用力点头:“是,表叔!月顏记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睡眼惺忪、顶著一头乱糟糟鸡窝髮型的脑袋从院门探了进来,瓮声瓮气地问:“大哥大嫂,你们在……咦?爹?凡哥也在?爹,你……你哭了?” 正是宿醉方醒、一脸茫然的叶承。他揉著眼睛,晃晃悠悠地走进来,看看满脸泪痕的林月顏,又看看眼眶通红、脸上泪痕未乾的叶林,最后目光呆滯地落到叶凡身上,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 叶凡无奈地嘆了口气,拉著叶承走到一旁,用最简单直白的话,三言两语將叶林与林月顏的血缘关係说了个大概。 叶承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越张越大,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他看看林月顏,又看看叶林,再指指自己的鼻子,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宿醉的呆滯加上这巨大的信息量,让他脑子彻底宕机。 “等…等等!”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都变了调,“爹是嫂子的亲堂叔?那……那嫂子就是我的……亲堂姐?我……我睡了一觉,嫂子就变成我亲堂姐了?这……这……” 他那副彻底懵圈、努力消化却又消化不了的样子,配上那副“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的呆滯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林月顏看著他傻乎乎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叶林紧绷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陈锋和叶凡更是直接笑出了声。 叶承挠著乱糟糟的头髮,一脸委屈地看向叶林:“爹……这么大的事,您咋不早告诉我?害得我……害得我管堂姐叫了那么久嫂子……”他越想越觉得混乱,忍不住嘟囔,“这辈分……好像有点乱啊?” “混小子!睡你的大头觉去!哪来那么多问题!”叶林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力道却不重,“不用改,在外人面前继续喊嫂子也无妨!” 叶承捂著脑袋,嘿嘿傻笑两声,那点委屈瞬间拋到九霄云外,凑到林月顏身边,好奇地打量:“嘿嘿,堂姐?亲的?那……那以后有好吃的,是不是能多分我一份?” 眾人再次被他这清奇的脑迴路和纯粹的吃货精神逗得哄堂大笑。清晨的,悲伤被重逢的喜悦和叶承带来的憨直欢乐所取代,充满了融融暖意。 午后的演武场,阳光炽烈,空气中瀰漫著尘土与汗水的气息。巨大的场地被划分为几块,人影闪动,呼喝声不绝。 叶承彻底化身成了陈锋的“跟屁虫”,一口一个“大哥”,缠著他“切磋”,实则就是想学那套让他吃了大亏的“神拳”。 第156章 演武场切磋 “大哥!再来!刚才那招『锁喉別臂』我还没练熟!”叶承挥舞著双拳,虎虎生风,却总是在关键时刻被陈锋用刁钻的角度卸去力道,或是被精准地击中软肋,憋屈得嗷嗷直叫。 陈锋也不藏私,將后世军体拳中那些经过千锤百链、最实用狠辣的近身格斗技巧、关节技以及如何更高效发力的法门倾囊相授。他拆解动作,讲解如何利用对手的力量和重心,四两拨千斤。 “看好了,三弟,”陈锋沉腰坐马,示范一个看似简单的擒拿反关节动作,“力从地起,腰马合一,瞬间爆发,不是靠蛮力硬掰。” 叶承学得极其认真,他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在武学上却有著惊人的天赋和悟性。他本身就天生神力,如今结合了陈锋教的这些以巧破力、专攻弱点的技巧,威力更是暴涨。 “大哥!你看我这招对不对!”他兴奋地大喊著。 只见他在场中腾挪闪转,拳脚生风。时而一拳轰出,带著千钧之力,虎虎生风;时而又身形一矮,使出刁钻的擒拿手,动作迅捷。虽然还略显生涩,但一招一式之间,已经颇具雏形。 他將这些技巧与自己天生的神力相结合,一拳一脚,不再是纯粹的蛮力,而是带上了一股凝练而刁钻的劲道,练得虎虎生风,引得周围观摩的赤羽营士兵阵阵喝彩。 不远处,叶青鸞一袭月白劲装,手持一桿长枪,正在练习叶家祖传的枪法。枪影翻飞,矫若游龙,招式堂皇大气,攻守兼备,尽显將门风范。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时被陈锋那边的动静吸引。 陈锋的格斗方式与她所学截然不同。没有哨的套路,没有繁复的招式,每一击都直奔要害,简洁、直接、高效。那种对力量精准的控制和对人体弱点的敏锐洞察,让她感到一种別样的震撼。 一套枪法练罢,叶青鸞收势而立,香汗微沁。 “陈锋,”她收了枪,走到陈锋身边,英气的眉宇间带著一丝思索,“你那套拳法,虽然看似简单,但每一招都直指要害,不留余地。这种……效率至上的攻防理念,我从未见过。” 陈锋点点头,解释道:“战场搏杀,瞬息万变,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你摆开架势。我的这套东西,就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內,用最有效的方式,让敌人失去战斗力。它的核心,就是效率和弱点打击。” 叶青鸞听得若有所思。 “你的枪法气势恢宏,是战场冲阵的上乘武学。但若论单打独斗,尤其是狭小空间或遭遇突袭,有些招式……可以更精简,目標更明確。” 他隨手捡起一根齐眉短棍:“比如方才你有一式『回马望月』,旋身蓄力,枪势磅礴。但若对手贴身抢进,你旋身未半,肋下便是空门。” 他边说边模擬,短棍如毒蛇吐信,直刺叶青鸞演练时肋下的破绽位置,快、准、狠! 叶青鸞瞳孔微缩,下意识后退半步。陈锋的演示,角度刁钻,时机抓得极准,完全是奔著一击制敌甚至致命去的! “再比如,”陈锋继续道,“攻击不必追求华丽完整。眼睛、咽喉、心口、下阴……哪里致命、哪里脆弱就打哪里。兵器是手臂的延伸,用最小的动作,最短的距离,造成最大的杀伤。一切以最快击倒对手、保全自己为目的。” 叶青鸞握著枪桿的手紧了紧,秀眉紧锁,陷入沉思。陈锋的话,如同在她固守的武学认知壁垒上,凿开了一道缝隙。 “陈锋,”叶青鸞请求道,“可否与我切磋一番” 陈锋爽快应下:“当然,切磋而已,点到即止。” 两人拉开架势。叶青鸞起手便是叶家枪法中化用的掌法,掌影翻飞,虚实相间,守得密不透风。 陈锋则如猎豹般移动,步伐简洁高效,绝不浪费一丝力气,目光始终锁定叶青鸞的肩、肘、膝等发力点和重心所在。 几招试探过后,陈锋抓住叶青鸞一个换招时重心微滯的瞬间,不进反退,一个低扫腿迅疾如电,並非攻击下盘,而是精准地扫向她作为支撑腿的脚踝外侧!同时左手如毒蛇吐信,直插她因出掌而暴露的腋下软肋! 叶青鸞心中一惊,这攻击角度刁钻狠辣,完全出乎她所学的武学常理!她反应极快,硬生生扭转身形,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饶是如此,陈锋的指尖还是擦著她的肋下掠过,带起一阵火辣。 陈锋点到即止,立刻收手后退。 叶青鸞稳住身形,没有半分不悦,眼中反而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好!”她回味著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交手,“你的武学理念,与我叶家枪法追求的大开大合、堂皇正大,果然大相逕庭,却……別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 她不再多言,提著枪走到一旁空地,蹙眉沉思,显然陈锋这迥异的思路给她带来了不小的衝击和启发。 陈锋看著沉浸于思考的叶青鸞,微微一笑。 这时,叶承笑著走了过来:“大哥,你露的这一手,可把我们家女將军的脑子搅乱了。来来来,不能厚此薄彼,也指点指点小弟的叶家枪法如何?” “固所愿也。”陈锋欣然应允。 叶承枪法造诣深厚,一招一式沉稳老辣,攻守转换圆融自如。 陈锋虚心请教,尤其对枪法中应对骑兵衝击的卸力技巧、群战中的横扫千军之势,以及如何將腰马之力贯通枪尖的发力法门,学得格外认真。叶承也毫不藏私,耐心拆解演示。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引得不少家兵驻足围观,暗暗喝彩。 …… 相较於演武场的火热,后园则瀰漫著寧静温馨的氛围。 林玉婉半倚在铺著软垫的贵妃榻上,脸色比昨日红润了些,但眉宇间依旧带著一丝挥之不去的病弱。她拉著林月顏的手,命贴身侍女捧来一个紫檀木的妆奩。 打开妆奩,珠光宝气瞬间流淌出来。各色宝石镶嵌的釵环,水头极足的翡翠鐲子,赤金点翠的步摇……件件价值不菲。 “月顏,来,”林玉婉眼中满是慈爱,拿起一支赤金嵌红宝的凤釵就往林月顏髮髻上比划,“这些都是姑姑这些年攒下的,你挑几件喜欢的,到了京城,总要有几件撑门面的首饰。” 林月顏看著那些过於华贵的首饰,连忙摇头:“姑姑,使不得!这些都太贵重了,月顏受之有愧。况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蓝色衣裙,“月顏习惯了素净,这些……反而不衬。” 林玉婉看著她坚持的眼神,既心疼又无奈,最终嘆了口气:“你这孩子,性子倒像你娘,倔。”她放下凤釵,又拿起一对小巧玲瓏、温润光洁的珍珠耳坠,“那这个呢?不张扬,素雅些,总行了吧?” 林月顏看著姑姑殷切的目光,实在不忍再拒,这才红著脸,小心地接过那对珍珠耳坠:“多谢姑姑,这对耳坠……月顏很喜欢。” 林玉婉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她靠在软枕上,目光悠远:“月顏,姑姑许久……许久未听人抚琴了。你娘……当年琴艺冠绝长安,你……” 林月顏会意,柔声道:“月顏技艺粗陋,恐污了姑姑清听。若姑姑不嫌弃,月顏便献丑了。” 侍女很快搬来一架古朴的七弦琴。林月顏净手焚香,端坐琴前。纤纤玉指轻拨琴弦,一曲《高山流水》悠然响起。 琴音清越空灵,如山涧清泉流淌,又似松风过耳,带著一种洗涤人心的寧静与旷达。 林玉婉闭目聆听,嘴角噙著温柔的笑意,眼角却悄然滑落一滴泪珠。琴音仿佛穿透了时光,带她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回到了父母尚在、兄嫂爱护、家园和睦的温暖岁月。 第157章 侯府的温情 一曲终了,余音裊裊。林玉婉睁开眼,眼中水光瀲灩,拉著林月顏的手久久不放。 似是想起来什么,林月顏又从隨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块刚刚绣好的手帕,递到林玉婉面前。手帕上,绣著几枝栩栩如生的兰,针脚细密,清雅绝伦。 “姑姑,这是月顏的一点心意。”她將手帕递给林玉婉。 林玉婉接过,抚摸著那细腻的针脚和灵动的兰,爱不释手,连声讚嘆:“好!绣得真好!这兰……活灵活现!月顏,你这心灵手巧,真是像极了嫂嫂当年……” 说到后来,声音又有些哽咽,连忙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 书房內,叶擎苍邀陈锋在沙盘上推演兵法。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房间中央,上面精细地標註著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叶擎苍手持代表北蛮铁骑的黑色小旗,眼神锐利如鹰。他排兵布阵,黑色小旗如潮水般涌向代表冀州防线的红色区域,攻势凶猛,连绵不绝,带著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势。 “北蛮铁骑,来去如风,聚散无常,最喜以优势兵力衝击一点,撕开防线。”叶擎苍沉声道,黑旗已逼至一处隘口。 陈锋站在他对面,手持红色小旗。他没有急於调兵正面硬撼,而是冷静地分析:“蛮骑机动虽强,但深入我境,补给线必然拉长,是其软肋。” 他迅速將几面代表精锐小队的小红旗,分散插入黑色潮水后方,標註在几条关键的补给通道上。“派小股精锐,轻装简行,不求歼敌,只求袭扰破坏其粮道、水源,焚毁輜重。断其粮草,再剽悍的铁骑,也成无牙之虎。” 接著,他指著沙盘上一处被黑色小旗突出部包围的红色堡垒:“此处敌军看似兵锋强盛,实则孤军深入,两翼薄弱。”他將数面小红旗集中,形成局部优势,“集中优势兵力,快速合围,一口吃掉这股突出部!打掉其先锋锐气!” 最后,他指著一条狭长的山谷地带:“此地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可佯败诱敌深入,沿途设置障碍迟滯,主力则埋伏於两侧高地。待其疲惫混乱进入谷底,滚木礌石齐下,弓弩攒射,骑兵再从后方掩杀!以空间换时间,以地利消耗其有生力量!” 叶擎苍越听眼睛越亮,抚掌大笑:“好!好一个『釜底抽薪』!好一个『集中优势,各个击破』!好一个『诱敌深入,地利歼敌』!贤侄,你这思路,奇诡刁钻,不循常理,却直指要害!深得用兵之诡道精髓!” 他看向一旁观战的叶凡,“凡儿,可看明白了?战场之上,无定法!存乎一心!” 叶凡早已看得心潮澎湃,震撼不已。陈锋的推演,完全跳出了他对战阵的固有认知,天马行空又狠辣精准,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孩儿……受益匪浅!” 临近傍晚,侯府的小厨房里飘出阵阵豆香。 林月顏繫著围裙,正专注地指挥著两个打下手的厨娘,將刚点好的、颤巍巍白嫩嫩的豆腐小心地切块。 大锅里,她用带来的特製豆瓣酱、椒等物,精心烹製著“麻婆豆腐”,另一口锅里燉著鲜香的“鯽鱼豆腐汤”,旁边还摆著准备下锅的“香煎豆腐”和“小葱拌豆腐”。 诱人的香气像长了鉤子,顺著风飘出院落。 循香而至的叶承,如同被无形绳索牵引的哈士奇,扒在小厨房门口,眼巴巴地望著锅里翻滚的、红亮诱人的麻婆豆腐,喉结上下滚动,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堂姐……嫂子,这、这啥呀?闻著也太香了!”他吸著鼻子,忍不住就想往里凑。 林月顏笑著舀了一小块刚出锅的麻婆豆腐,吹了吹:“三弟尝尝?小心烫。” 叶承迫不及待地接过小碗,也顾不上烫,夹起一块豆腐就往嘴里塞。 “嘶——哈!烫烫烫!”豆腐入口滚烫,麻辣鲜香瞬间在口中炸开,烫得他齜牙咧嘴,却又捨不得吐出来,只能张著嘴哈气,模样滑稽。 就在这时,叶青鸞也走了进来,正好撞见叶承偷吃被烫的窘態,忍不住笑骂道:“馋猫!活该!” 叶承被姐姐取笑,脸一红,端著碗就想跑。叶青鸞玩心顿起,作势要去抢他的碗:“偷吃被我抓到了吧?让我也尝尝,拿来!” “不给!”叶承护著碗,绕著灶台躲闪。 兄妹俩在不算宽敞的厨房里追逐笑闹起来。叶承一个不留神,后背撞到了旁边放著一大盆麵粉的木架。 “哐当!” 木架摇晃,一大蓬雪白的麵粉从天而降,兜头盖脸地淋了追逐中的兄妹俩一身! 两人猝不及防,满头满脸满身都是白粉,活脱脱变成了两个“大白猫”! “噗……”林月顏和旁边的厨娘们先是一愣,隨即忍俊不禁,笑作一团。 “噗!咳咳咳……”叶承吐掉嘴里的麵粉,抹了把脸,结果越抹越白。 “叶!承!”叶青鸞气得柳眉倒竖,顶著满头的麵粉就要去揪叶承的耳朵。 “好了好了!”林月顏忍著笑,赶紧出来打圆场,拿过乾净的布巾帮他们拍打,“快別闹了,都成麵人儿了!快去洗洗,一会儿就开饭了。” 叶青鸞看著同样狼狈、像只大號白面猫似的弟弟,再看看忍著笑的林月顏,自己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叶承更是摸著后脑勺,嘿嘿傻笑。厨房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晚膳依旧摆在暖心阁。除了常见的菜色,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林月顏亲手做的几道豆腐菜餚:麻婆豆腐红亮诱人,麻辣鲜香;蟹黄豆腐金黄软嫩,鲜甜醇厚;文思豆腐羹细如髮丝,清雅可口;还有一道清爽的皮蛋拌豆腐。 叶擎苍看著红亮油润、点缀著翠绿蒜苗和褐色肉末的麻婆豆腐,好奇地夹了一筷子。豆腐入口,先是滑嫩,隨即是浓郁的酱香和豆瓣的咸鲜,紧接著,一股恰到好处的麻辣感在舌尖炸开,层次分明,回味悠长! “唔!好!”叶擎苍眼睛一亮,忍不住赞道,“这豆腐……竟能做出如此滋味?鲜香麻辣,过癮!好手艺!聚贤楼的都没这么好吃!”他又尝了尝奶白色的鯽鱼豆腐汤,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 林玉婉身体弱,饮食一向清淡,此刻也被那香气勾得食指大动。她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麻婆豆腐里的嫩豆腐,避开椒,放入口中,那滑嫩鲜香的口感让她眼睛微眯,竟破例添了小半碗饭。 叶承更是化身饕餮,对著麻婆豆腐和香煎豆腐发起猛攻,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赞道:“嫂子!这太好吃了!比肉还香!以后……以后我天天来蹭饭行不?” “吃你的吧!”陈锋夹起一块豆腐塞进叶承嘴里,“你嫂子是你哥我的,今天破例给你做菜吃你就偷著乐吧!” 看著大家满足的神情,听著叶承孩子气的讚美,林月顏心中暖意融融,脸上露出了温柔幸福的笑容。 第158章 兄妹月下交心 第二日午后,林玉婉所居的“静心苑”內药香瀰漫。 厨娘刘妈,一个四十出头、面容和善、动作沉稳利落的妇人,正將一碗刚煎好的、黑褐色的药膳轻轻放在林玉婉手边的矮几上。她是林玉婉从林家带来的陪嫁,最是忠心可靠,也是最清楚夫人身体状况的人之一。 “夫人,趁热用吧。”刘妈低声道,目光关切地扫过林玉婉略显苍白的脸。 林玉婉点点头,端起药碗,眉头微蹙,却还是小口小口地喝著。 这时,叶林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他步履沉稳地走进来,对著林玉婉微微躬身:“夫人。”目光隨即落在林月顏身上,“月顏,隨我来一下。” 林月顏有些疑惑,看向姑姑。林玉婉放下药碗,温声道:“去吧,你表叔定是有事。” 林月顏跟著叶林,穿过几道迴廊,来到府內一处僻静的小校场。这里场地不大,四周有兵器架,地上铺著细沙。 “丫头,你过两日就要隨陈小子去金陵?”叶林边走边问。 “是的,表叔怎么了吗?”林月顏点点头。 “京城……不太平。”叶林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著林月顏,言简意賅,“光靠別人护著,不行。” “你也不想成为陈锋的拖累吧?” 他没有废话,直接开始演示。 “看好了。”叶林声音低沉,动作却异常清晰。 他教的不是什么高深武功,而是几招极其简单、却狠辣到极致的贴身短打和脱身技巧。如何利用手肘、膝盖攻击对手最脆弱的部位;如何在被抓住手腕时瞬间反关节挣脱;如何在倒地时用腿绞杀或蹬踹对手下盘借力起身…… 每一个动作都透著战场搏杀磨礪出的血腥与高效。 “记住,”叶林一边演示,一边沉声强调,“活命第一。打不过,跑!能跑多快跑多快!”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跑不掉……攻眼、喉、下阴!用尽一切手段!髮簪、簪子尖、甚至指甲、牙齿!別犹豫!別心软!” 他演示得极其耐心,一遍遍纠正林月顏的动作,確保她发力正確,动作到位。林月顏学得也很认真,她知道表叔这是在教她保命的本事。 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里,这位冷冰冰的都尉,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他將自己毕生所学中,最实用、最狠辣的几招贴身短打和脱身技巧,一遍遍地教给林月顏。 教完之后,他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牛皮包,塞到林月顏手中。 “拿著。”叶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里面有几枚特製飞鏢,打磨过,淬了麻药。还有一小包石灰粉,危急时撒出去,迷眼就跑。另外……”他迟疑了一下,“还有一小瓶嗅盐,提神醒脑,若觉晕眩可闻一闻。” 陈锋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看著叶林对林月顏那罕见的细致,看著林月顏眼中对这位表叔全然的信赖和感激,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微妙的……酸溜溜的感觉。 他隨即暗自失笑,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人家是血脉相连的亲叔侄,生死血仇下重逢的珍视与保护,自己这醋吃得……也太没道理了。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林月顏握著那沉甸甸的牛皮小包,感受著上面残留的体温,鼻尖微酸。她知道,这里面装的不仅是防身的利器,更是表叔沉甸甸的、不善言辞的守护之心。 “多谢表叔!月顏定会小心。”她郑重地行了一礼。 叶林点点头,没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语…… …… 第三日夜,月华如练,静静流淌在静謐的侯府后园。白日里的喧囂散去,唯有虫鸣唧唧,更添幽静。 叶凡提著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装著温好的清酒和几碟小菜,找到独自坐在亭中、望著池面出神的叶青鸞。 “青鸞。”叶凡將食盒放在石桌上,在她对面坐下,倒了两杯酒,推给她一杯,开门见山,“你……还在为陈锋的事烦心?” 叶青鸞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仰头將微凉的酒液一饮而尽。月光映照著她英气而此刻却显得有些落寞的侧脸。 叶凡看著妹妹,心中瞭然,嘆了口气,语气温和:“哥知道你心气高,也知道你对陈锋的情意。他確实是人中龙凤,世间少有。但……青鸞,感情之事,讲究一个缘分,更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他与月顏妹妹情深意篤,患难与共,那份情意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他顿了顿,斟酌著用词,“你待如何?” “所以呢?”叶青鸞猛地转过头,月光下,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著倔强而执拗的光芒,“哥,你想让我放弃?像个懦夫一样,连爭取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叶凡看著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心知她並未放下,索性挑明:“放弃?你放得下吗?可若是不放弃……”他直视著妹妹的眼睛,声音低沉下去,“他已有正妻,月顏妹妹便是他的结髮之妻。难不成……你愿意屈居为妾?” “妾”字一出,叶青鸞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她紧抿著唇,眼神复杂地挣扎著。这正是她心中最纠结的痛处。 林月顏与她交心时,甚至表示过,若她真与陈锋两情相悦,自己……愿意退让。 可叶青鸞是什么人?她是镇北侯府的大小姐,是將门虎女,是未来要威震漠北的女將!骨子里流淌著骄傲的血液! 她不屑於伤害他人来成全自己,更无法接受这种近乎施捨的“让位”!那是她的骄傲所不能容忍的! 亭中陷入沉默,只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 “不!”良久,叶青鸞才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不会放弃。但我也绝不会去做那等横刀夺爱、损人利己之事。”。 她望向亭外皎洁的明月,坚定道:“哥,此去金陵,山高路远,前途未卜。谁也不知未来会如何。” 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著叶凡:“若……若他日能够重逢,若那时……他心中,亦有我一席之地……”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犹豫退缩!我要亲口问他!堂堂正正,为自己爭一次!爭一个明明白白!爭一个心甘情愿!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我叶青鸞,无愧於心!” 叶凡震惊地看著妹妹,这……这到底是抢还是不抢?他一时竟有些理不清。 看著妹妹眼中的执拗,叶凡心知再多的劝阻都是徒劳。他太了解这个妹妹了,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最终,他长长嘆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叶青鸞的肩膀,语气复杂:“你……长大了。路是自己选的,莫要后悔便好。”他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句承诺,“记住,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哥哥是你后盾,侯府是你家,哥哥永远站在你这边。” 叶青鸞眼眶一热,隨即展顏一笑,明媚如月。 “多谢哥!” 她端起酒杯,与叶凡的酒杯轻轻一碰。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久久迴荡。 一会儿之后,凉亭中只剩叶凡自斟自饮。 “我的傻妹妹,你这么做,註定是输家……”叶凡摇头,“就算再金陵,你与他重逢,他选择了你,你会开心吗?” 將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 “你只会觉得他拋弃糟糠之妻,而看不起他吧?以你的高傲只会从此与他不再往来。” “无论他接不接受你,你都输了啊。” 叶凡再次將酒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抱怨道:“老头子也真是的,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咋到你这就啥也不管?” “还是我快活啊,没有这些烦心事……嗝!” 第159章 依依不捨 金鸡破晓,晨光熹微。 冀州城的轮廓在微亮的天色里逐渐清晰,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还残留著夜露的湿痕。镇北侯府那两扇威严的朱漆大门此刻已洞开,门前石阶擦得鋥亮,几盏悬掛的琉璃灯尚未熄灭,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府门外,两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道旁。 陈锋看著眼前这阵仗,有些无奈,上前一步对叶擎苍道:“叔叔,您和婶婶的心意,小侄心领了。只是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我与月顏轻车简从,反而不惹眼。这……” 他指了指那两辆明显不凡的马车,“太惹眼了,恐增麻烦。” “什么惹不惹眼的!”叶擎苍大手一挥,直接打断,他今日未著戎装,一身玄色暗纹锦袍更显魁梧威严,语气带著不容置喙的强硬,目光扫过陈锋和林月顏,“老子还怕麻烦?老子就是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魎看看清楚,你陈锋,是我镇北侯府护著的人!谁敢动歪心思,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再说了,你如今是我叶擎苍的侄子,又是月顏的夫君!此去金陵,千里迢迢,路途艰险,岂能如此儿戏?轻车简从?你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我叶家的笑话,说我叶擎苍连自己的侄女婿都照顾不好吗?” 林玉婉也拉著林月顏的手,眼圈微红,语气里满是心疼和不容置喙的坚决:“好孩子,听姑……叔母的。这去京城的事,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切,有我们。” 陈锋看著这两驾马车,有些无奈。 一驾是用来载货的,车厢宽大,用厚实的帆布遮盖得严严实实。另一驾,则是用来载人的,其规制之考究,让陈锋都暗暗咋舌。 那车厢通体由坚硬的铁木打造,色泽深沉,泛著淡淡的光泽。车壁厚重,敲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车窗虽小,却安装著可以推拉的木质格柵,既能通风,又能保证安全。车轮更是用精钢包裹,一看便知是能经受长途跋涉的利器。 叶擎苍负手站在车旁,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车厢壁上,发出沉闷的实木声响,震得旁边的僕役缩了缩脖子。 他满意地点点头,指著载人的马车,对陈锋道:“这辆车,是我当年特意命人为玉婉打造的座驾。车厢由百年铁木製成,內衬三层钢板,寻常弓箭,休想射透!” 他拉开车门,示意陈锋看里面:“车厢內部,比寻常马车宽敞一倍不止。地上铺著厚厚的西域毛毯,踩上去软如云端。车壁內设有暗格,可以存放贵重物品。车厢一侧,还备有食水柜和冰鉴,足以保证你们路上饮食无忧。车轴更是经过特殊处理,防震之效,远非寻常马车可比。你带著月顏,千里迢迢,路上不能受了半点委屈!” 他看著陈锋,目光灼灼,语气不容置喙:“小子,记住,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你若敢推辞,就是看不起我叶擎苍,看不起你叔母!” 林月顏来到陈锋身边,看著姑姑林玉婉站在叶擎苍身后,对她温柔地点头示意,眼中满是关切。她悄悄拉了拉陈锋的衣袖,低声道:“夫君,叔叔和姑姑一片心意,莫要拂逆了。” 陈锋看著叶擎苍那副“这事没商量”的架势,又感受到妻子指尖的力道,无奈地笑了笑,抱拳深深一揖:“是,叔叔思虑周全,侄儿……愧领了。” 叶擎苍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看向另一辆朴实些的马车,那是用来拉行李货物的。 这时,一道洪亮又带著点兴奋的声音从府门內响起:“大伯!爹!我收拾好了!啥时候走啊?” 只见叶承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今日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更显得身形魁梧,龙精虎猛。背上斜挎著一柄用厚布包裹、只露出沉重刀柄的长刀。手里还拎著个硕大的包裹,像座移动的小山。 他一眼看到林玉婉和林月顏,咧嘴一笑,习惯性地就想喊“姑姑”、“堂姐”,话到嘴边,猛地想起叶林昨日千叮万嘱的告诫,硬生生憋了回去,舌头打了个转,有些彆扭地喊道:“婶婶放心!月……月顏姐放心!” 他大步流星走到那辆铁木马车前,把大包裹往车辕旁一塞,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震得皮甲哗啦作响:“有我叶承在,甭管是山贼土匪还是不开眼的小毛贼,保管让他们连车軲轆都摸不著!苍蝇都別想靠近表……呃,靠近我姐三步!” 叶林跟在叶承后面出来,依旧是那副沉稳如山的模样。他走到叶承身边,抬手,不是拍肩膀,而是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叶承的脑门,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眼神带著告诫:“莫要夸口!路上警醒些,遇事多听李叔的。京城不是冀州,行事收敛点,別给你大哥大嫂惹麻烦。” 叶承缩了缩脖子,摸著被敲的地方,瓮声应道:“知道了,爹。” 叶林的目光越过叶承,落在不远处正拉著林月顏的手、眼圈泛红、低声絮语的林玉婉身上。他嘴唇动了动,想上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了无声的嘆息,默默站在了叶擎苍身后一步的位置。堂姐如今能与侄女相认已是万幸,这份离別前的依依不捨,他不忍上前打扰。 就在此时,整齐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二十名精悍汉子从府內列队而出。他们未著制式盔甲,只穿著统一的深灰色劲装,外罩半旧皮甲,背负长弓,腰挎制式战刀。 虽无耀目甲冑,但那份久经沙场沉淀下来的气息却如磐石般沉凝。脚步落地无声,眼神锐利如鹰,扫视四周时带著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目光交匯间儘是无声的默契,周身瀰漫著淡淡的、被刻意收敛却依旧令人心悸的煞气。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普通,身材精干,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仿佛能洞悉一切风吹草动。 他便是赤羽卫此番的领头人,李山。他曾是叶擎苍的亲兵队长,战场上为叶擎苍挡过致命一刀,在左胸,深可见骨,至今阴雨天还隱隱作痛,也断了他继续衝锋陷阵的路,这才退下前线,负责侯府核心护卫。 李山径直走到陈锋面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字字清晰有力:“陈公子,夫人。属下李山,奉侯爷之命,率赤羽卫二十名兄弟,负责二位此行的护卫周全。公子但有吩咐,我等万死不辞。” 他身后的二十名赤羽卫几乎同时抱拳,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那股肃杀之气骤然升腾,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重了几分。这是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锐,纪律已刻进骨子里。 叶擎苍看著这支自己亲手带出来的老底子,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满意。 他对陈锋道:“这些都是跟著老子在死人堆里滚过几回的兄弟,放心用。李山更是老子当年的亲兵头子,能在胡马铁骑里杀三个来回的主儿!有他们在,等閒蟊贼,连你们的车軲轆都摸不到!” 府门前的空地上,送別的氛围愈发浓烈。 林玉婉紧紧握著林月顏的手,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著转,强忍著没有落下。她將一个沉甸甸、触手生凉的紫檀木小匣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林月顏怀里。 “好孩子,拿著,”林玉婉的声音带著哽咽,手指用力按著匣子,仿佛要传递给她全部的力量,“京城居,大不易。钱的地方海了去了,別心疼银子,姑姑这里还有!该就,该用就用,千万別委屈了自己!衣裳首饰该添置就添置,看上的东西就买下!咱们不差钱!”她凑近林月顏耳边,压得更低,“这里面是些应急的……万一……万一遇上什么难处,或者想姑姑了,就让人捎信回来,快马加鞭!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的背后,是整个镇北侯府!谁敢给你气受,姑姑扒了他的皮!” 林月顏抱著那冰凉又似乎带著体温的匣子,感受著姑姑话语中的疼惜,眼泪终於忍不住滚落下来,用力点头:“嗯!姑姑,月顏记住了!您……您也要保重身体!” 另一边,叶青鸞站在陈锋面前。她今日穿著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身姿挺拔如青松。 她没有多言,只是从腰间解下一柄带鞘的匕首,双手递到陈锋面前。那匕首的牛皮剑鞘古朴,但细看,鞘身上多了一道新添的金丝镶嵌纹路,赫然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鸞,翎羽纤毫毕现,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陈锋,”叶青鸞的声音很平静,目光幽幽地看著他,“这柄『青锋』,隨我上过战场,饮过北蛮贵族的血。望它……能护你一路平安,斩尽前方宵小魍魎。”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腰间,“比你的刀,好藏。” 陈锋的目光在那只栩栩如生的金丝青鸞上停留了一瞬,心中瞭然。他郑重地双手接过匕首,入手微沉,带著她指尖的凉意:“多谢青鸞,青鸞妹妹,此物……弥足珍贵,为兄定不负所托。” 第160章 临別赠言 叶青鸞皱了皱眉,却还是对他微微頷首,转身走到林月顏身边,脸上已换上了柔和的笑意。她递给林月顏一个精巧的扁长方形红木匣子:“月顏妹妹,这个你带著。” 林月顏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码放著十几个小巧的瓷瓶瓷罐,上面贴著娟秀的標籤:金疮药、解毒丹、清心丸、驱虫散、止血粉……甚至还有一小盒清凉油和几卷特製的细麻绷带。 “都是军中最好的方子配的,”叶青鸞解释道,“金疮药和止血粉是爹亲卫营用的,效果极好。解毒丹虽不能解百毒,但对付寻常的蒙汗药、蛇虫之毒应当有效。清心丸提神,驱虫散防蚊虫,尤其是南边山林多瘴气蛇虫。金陵水深,人心难测,你……定要保重自己。” 林月顏看著匣中齐全的药品,心中暖流涌动,明白这是叶青鸞最实在的关心。她用力抱住叶青鸞:“青鸞姐姐……谢谢你!” 叶青鸞回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目光却越过林月顏的肩膀,与不远处的陈锋短暂交匯了一瞬,隨即分开,一切尽在不言中。 叶凡则指挥著几个健仆,正吭哧吭哧地往那辆载货的马车上搬东西。整整三个硕大的箱子,看著就分量十足。 “大哥!大嫂!”叶凡擦了下额角的汗,指著箱子,“这一箱子,全是上好的肉脯!北地的黄牛肉,风乾得透透的,咸香耐嚼,行军打仗都靠它顶饿!这一箱子,是府里厨房熬夜赶製的点心蜜饯,什么荷酥、杏仁饼、枣泥糕、蜜渍梅子……甜的咸的都有!路上垫肚子解馋!还有这一箱!”他拍了拍最后一个箱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咱北地特產的『烧刀子』!十几年窖藏的上品!整整十五坛!够劲道!热了能暖身子,冷了能壮胆气!” 他凑近陈锋,一脸“我懂你”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大哥,我可是听说了,京城那帮子人,吃饭讲究个『食不厌精,膾不厌细』,盘子里就一丟丟,摆得倒是好看!跟他们打交道,费脑子还费唾沫星子!你说要是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力气跟他们磨牙?饿著肚子吵架,那多憋屈!带著这些,路上管够!到了京城,要是吃不惯他们那猫食,关起门来,咱自己开小灶!” 他那副担忧陈锋两口子去京城会饿肚子的认真模样,把离別的愁绪都冲淡了不少。叶擎苍听了都忍不住笑骂:“臭小子,你以为你大哥是去逃荒吗?净整这些实在的!” 叶凡嘿嘿一笑:“实在点好!吃饱了不想家,有力气闯天下嘛!” 日头渐高,离別的时刻终要到来。 林玉婉拉著林月顏的手,絮絮叨叨的话似乎永远说不完。叶青鸞安静地站在一旁,默默陪伴。叶凡还在检查那几个大箱子是否綑扎结实。 就在马车夫准备放下脚凳,陈锋和林月顏即將登车之际,叶擎苍忽然上前一步,大手按住了陈锋的肩膀,將他稍稍带到一旁远离人群的角落。 这位威震北疆的侯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极其严肃。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极其严肃地告诫道: “小子,临別了,老夫最后再囉嗦几句,你给我刻在脑子里!” “第一,金陵是龙潭虎穴!”叶擎苍目光如电,“到了那里,记住四个字——『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我亲笔写信让你去见的故交旧友!” “人心隔肚皮,时过境迁,谁也不知道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你要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你自己的脑子去判断,老子在信里夸成一朵的人,你也要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备!明白吗?” 陈锋心神一凛,郑重点头。 “第二,”叶擎苍的声音更低,“柳越那个老匹夫!他就是一条藏在地缝里修炼了千年的老毒蛇!阴险,狠毒,吃人不吐骨头!”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在他面前,你那点小机灵不够看!你必须比他更狡猾,更有耐心!你要像草原上的狼一样,盯紧他,寻找他每一次呼吸间的破绽!但绝不要衝动!没有九成九的把握,给我把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要急著出手,要学会隱忍,学会等待时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叶擎苍五指併拢如刀,做了个狠狠下切的动作,“便要一击致命,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陈锋深吸一口气,眼中寒芒闪动:“是!” 叶擎苍的目光最后落在不远处被林玉婉和叶青鸞围著的林月顏身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有慈爱,有担忧,更有无奈。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给老夫听清楚了!”他抓著陈锋肩膀的手骤然用力,指关节都有些发白,“护好月顏那丫头!她是你的心头肉,是你唯一的软肋!但你要记住,她也能是你最强的甲冑!她的身世,是悬顶之剑,也可能是护身之符!怎么用,看你的本事!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看著陈锋的眼睛,说出了一句让陈锋心神剧震的话: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到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地步!给我记住!不要管他妈的什么狗屁功名!不要管什么家国大义!更別管什么狗屁圣旨!什么都不要管!带上她!立刻!马上!给我滚回冀州来!” 叶擎苍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眼中陡然爆发出睥睨天下的狂野与霸道: “只要你们能活著回到冀州城下!老夫就豁出这三十万冀州军!豁出这颗项上人头!老子亲自提刀上马,带著三十万边军铁骑,为你们主持公道!” “老夫大不了……带著这三十万大军,清君侧!” “清君侧!”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陈锋耳边炸响! 陈锋倒吸一口凉气! 《公羊传·定公十三年》有载:“此逐君侧之恶人。”本意是清除君主身侧的奸佞。然而在歷史长河中,这面大旗之下,掀起的往往是滔天血浪,改朝换代! 这位便宜叔叔,为了护住他和月顏,竟已存了不惜背负万世骂名、掀起滔天兵祸的决死之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衝上陈锋的头顶,眼眶瞬间发热。他看著叶擎苍那双燃烧著护犊之火、仿佛能焚尽一切阻碍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个深深的躬身,声音颤抖道:“叔叔……大恩!陈锋……永世不忘!” 叶擎苍眼中的狂澜瞬间褪去,恢復了平日的威严,仿佛刚才那番惊世之言从未出口。 “哈哈哈!”他重重拍了拍陈锋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晃了晃,隨即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好小子!记住就好!废话不多说了,时辰不早,上路吧!一路顺风!到了京城,给老子好好干!別丟我镇北侯府的脸!” 陈锋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激盪。他转身,走向那辆铁木马车,向林玉婉、叶青鸞、叶凡等人一一郑重道別,最后扶著林月顏的手臂,將她小心地扶上马车。林月顏眼中含泪,依依不捨地看了姑姑最后一眼,才弯腰进入车厢。 “坐稳了!驾!” 叶承早已在车辕上坐定,兴奋地一抖韁绳,大喝一声。四匹神骏的拉车马长嘶一声,迈开了步子。 李山眼神锐利地扫视一圈,沉声喝道:“上马!启程!”二十名赤羽卫动作整齐如一人,翻身上马,控韁提马。前五骑率先开道,左右各五骑护住两翼,后五骑断后,將两辆马车牢牢护在中心。 沉重的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轆轆声响。队伍缓缓启动,驶离了镇北侯府那威严的朱漆大门。 叶擎苍负手立於高阶之上,身形挺拔如松,目送著车队远去,眼神深邃难测。 叶青鸞望著那渐渐远去的队伍,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两步,手紧紧攥住了袖口。朝阳的光芒落在她清丽却带著一丝执拗的脸上。 叶凡走到她身边,轻轻嘆了口气,低声道:“路还长……总有再会之时。” 林玉婉靠在门边,泪水终於无声滑落,被眼疾手快的叶青鸞轻轻搀扶住。 叶林站在叶擎苍身后稍侧的位置,沉默如山,右手却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直到车队的影子消失在长街尽头,叶擎苍才缓缓收回目光。他负手佇立,魁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良久,才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多事之秋……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马车內铺著厚厚的毛毯,舒適异常。 林月顏抱著姑姑给的那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靠在柔软的车壁上,感受著车行平稳,几乎察觉不到顛簸。她看著坐在对面的陈锋,他正摩挲著手中那柄鞘身镶嵌金丝青鸞的匕首,眼神沉凝。 “夫君,”林月顏轻声开口,“叔叔……刚才与你说了什么?他的眼神……好嚇人。” 陈锋回过神,將匕首小心收入怀中,抬起眼,望向车窗外那渐渐远去的冀州城墙轮廓。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向了那尚在迷雾之中的帝都金陵,声音低沉而平静: “叔叔告诉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行金陵,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你夫君我,可不是什么千金之子……” 第161章 周监生来访 冀州城,刺史府。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府內各处渐次点起灯火,唯独后院书房窗纸上,只映著一豆昏黄。 严檜一身家常的素色直裰,头髮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著,颇有几分文人雅士的閒逸。 此时他正俯身於宽大的书案前,悬腕运笔。笔尖舔饱了墨,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个个筋骨遒劲的字跡。他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书房內,燃著上好的龙涎香,青烟裊裊,与墨香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静謐而深沉的氛围。 篤篤。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严檜笔尖未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问道:“何人?” “老爷,”门外是管家恭谨的声音,“武邑县令周监生周大人求见。” 笔尖在纸面微微一顿,留下一个稍显凝滯的墨点。严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继续书写,口中只吐出一个字:“请。” 不多时,书房门被推开。周监生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官袍,脸上堆著恰到好处的谦恭笑容,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案前的人。 他躬身行礼,腰弯得很低:“下官周监生,拜见刺史大人。” 严檜依旧没有抬头,笔走龙蛇,只隨意地摆了摆手,声音平淡无波:“坐。” 周监生哪里敢真的坐下,他陪著笑,躡手躡脚地走到书案旁,伸长了脖子,目光落在严檜笔下渐成行列的字跡上,屏息凝神,一副十足的下属姿態。, 直到严檜写完最后一个字,將笔搁回青玉笔山,他才像是刚喘过气来,脸上立刻浮起惊嘆之色,抚掌赞道。 “妙!妙极!大人好书法!这字,风骨天成,瘦劲有力,锋芒毕露,却又法度森严!下官观之,只觉得一股凌厉之气扑面而来,与大人您临摹的这幅字帖相比,几乎已是难分伯仲,可见大人功力之深厚,已臻化境啊!” 严檜没理会他的奉承,自顾自拿起刚写好的字,又拈起旁边一张明显是拓印的字帖,两相对照。 他看得极仔细,目光在每一个字的起承转合、笔锋顿挫间流连。半晌,才缓缓摇头,语气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疏淡:“差得远呢。形似而已,其神髓……难及万一。” 他將两张字帖放下,目光转向周监生,似笑非笑地问道:“周大人,你可知本官临摹的,是谁的字?” 周监生一愣,连忙摇头:“下官愚钝,不知。想来……能得大人如此青睞,反覆临摹的,定是前朝哪位书法大家的传世墨宝吧?” 严檜轻笑一声,没有回答,反而话锋一转:“这么晚了,周大人不回府休息,跑到本官这里来,所为何事啊?” 周监生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带著点邀功的意味,连忙道:“回稟大人,下官特来稟报,那清河村的陈锋,已於今晨出城,往京城方向去了。” 严檜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浮沫,眼皮微垂:“嗯。有劳周县令,將相爷的『求贤令』,及时交予他了。”他抿了口茶,语气听不出是讚许还是陈述。 “不敢不敢!”周监生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腰弯得更低,“大人言重了!能为严大人、为柳相爷分忧效力,是下官的福分!岂敢言劳?” 严檜放下茶盏,没接他这茬,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似乎对那字帖的兴趣更大。 他隨手又抽出一张新纸铺开,拿起笔,一边润墨,一边像是閒谈般问道:“坐吧,桌上有茶,自己倒。” 周监生这才在下首的椅上坐了半边屁股,依言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捧著茶杯,看著严檜再次落笔,神情专注。 “大人,”坐了一小会,周监生还是忍不住將憋了许久的疑惑问了出来,“下官……下官有一事不明。那陈锋,不过一介乡野村夫,纵有些许微末才名,如何能入得了千里之外柳相爷的法眼?竟值得相爷亲自下『求贤令』,召他入京?莫非……相爷真有意招揽此人为己用?”他小心翼翼观察著严檜的脸色。 严檜笔下未停,手腕稳定地运著笔锋,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反问道:“周县令以为,相爷此举,是看重他,欲收为臂膀?” 周监生一愣,下意识道:“难道……不是?” 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严檜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捉摸的意味:“有时候,將有威胁的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著,反而……是最稳妥的法子。” “有威胁?”周监生愕然,几乎失声,“他一个村夫?能有何威胁?如何能威胁到相爷?” 严檜终於写完一行字,搁下笔,拿起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指尖沾到的墨渍,动作从容。他抬眼看向周监生,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周监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有威胁,並非是指他对相爷本人有威胁。”严檜的声音低沉下来,“周县令在冀州为官,对朝堂之事,也当有所耳闻吧?朝中……一直有那么一股声音,与相爷的政见,颇多牴牾。” 周监生心头一跳,谨慎答道:“下官……略有风闻。听说以都察院左都御史魏大人、户部侍郎陆大人为首的一派,素来主张……对大元用兵,收復幽云失地。是以……时常抨击相爷主和的方略。” “嗯。”严檜微微頷首,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们敢如此明目张胆与相爷分庭抗礼,原因有二。其一,便是你提到的魏、陆等人背后,站著那位三朝元老,前丞相徐文远徐老。”他顿了顿,语气带著一丝凝重,“虽已致仕多年,年逾古稀,不问朝政,然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威望犹在。他如今在长安书院讲学,桃李满天下,朝中六部乃至地方督抚,不乏其得意门生。便是相爷,亦需礼让三分,不可轻动。” 他拿起茶盏,又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继续道:“其二,便是那些掌兵的勛贵,尤其是……武安侯秦元之流。” 目光扫过书案上的字帖,严檜的眼神锐利了几分。 “武安侯?”周监生心头一跳。 “自十一年前,幽州……割让之后,”他刻意在“割让”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这些武夫便如鯁在喉,怨气衝天。整日里叫囂著要整军备战,收復失地,甚至扬言要反攻漠北!这股气,憋了十一年了。” 周监生听得入神,下意识问道:“所以……相爷召陈锋入京,是为了对付武安侯?” 严檜抬眼瞥了他一下,那眼神让周监生心头一凛,感觉自己似乎问了个蠢问题。 第162章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对付武安侯?”严檜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带上了点嘲意,“秦元如今看似位高权重,名义上掌管二十万玄武卫,拱卫京畿。实则呢?调兵之权,尽在陛下手中,他不过是个空架子!陛下为何如此?正因当初幽州之事,朝野汹汹,皆言其罪!可陛下最终只收了他秦家军的兵权,却未加严惩,反將这京畿卫戍的虚衔给了他。” “却也正因如此,陛下才对他放心。此乃帝王心术,示之以恩,束之以韁。如今没有兵权隔阂,陛下可对武安侯颇为信任……” 周监生被驳得哑口无言,脑子飞快转动,试探著说出一个自己都觉得惊悚的猜测:“那……总不会是为了对付……镇北侯吧?”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严檜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书案上的紫砂小茶壶,给自己重新斟满一杯。裊裊热气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才缓缓道:“正是。” “啊?”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得周监生头皮发麻,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脸色瞬间煞白,声音都变了调:“镇……镇北侯?大人!叶侯爷坐镇冀州,手握重兵,乃是我大乾北疆之柱石!自幽州割让后,冀州更是直面大元铁骑的前沿!” “若……若镇北侯有失,冀州必乱!冀州一乱,北疆门户洞开,大元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届时……冀州数百万黎民何辜?下官……下官治下的武邑县,地处冀州北境,首当其衝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越说越激动,额头渗出冷汗,仿佛已经看到大元铁骑踏破武邑城门的惨状。 严檜看著他那副惊惶失措、如丧考妣的模样,忽然笑了。 “周大人倒是……心繫百姓,实属难得的好官啊。”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 周监生此刻哪里还顾得上揣摩上司语气里的深意,抹了把额头的汗,强笑道:“大人谬讚了!下官……下官只是,只是身为武邑父母官,职责所在,忧心如焚!冀州若失,武邑必成齏粉!下官……下官实在……” “而且,而且下官这点身家性命,岂能……岂能……” 严檜看著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扯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放下茶杯:“周大人倒也实诚。” 周监生擦著汗,赔著比哭还难看的笑:“下官……下官在大人面前,不敢有丝毫隱瞒。” 严檜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奉承,语气变得有些幽深:“周县令,你刚才说,镇北侯是冀州的主心骨,动不得。那我问你,当年,武安侯所镇守的幽州,难道就不是我大乾的边境门户了吗?他麾下那支战无不胜的秦家军,就不是我大乾的百战边军了吗?”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可最后呢?呵……” 一个“呵”字,轻描淡写,却让周监生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 他想起了十一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幽州之变。想起了那位功高盖世的武安侯,是如何在朝堂的猜忌和构陷之下,一步步走向孤立无援的绝境。想起了那座固若金汤的雄关,是如何在断粮断援的情况下,悲壮地沦陷。 前车之鑑,歷歷在目! 周监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冀州城破,大元铁骑长驱直入,武邑县在他脚下化为一片焦土的惨状。 “好了,”严檜轻笑,语气缓和了些,“周大人不必如此惊惶。冀州,这不还好端端的吗?”他顿了顿,“本官身为冀州刺史,难道……就希望自己的治所沦於胡虏铁蹄之下?” 周监生被问得一窒,嘴唇囁嚅著,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严檜。 严檜看著他这副模样,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他轻轻嘆了口气,带著点施捨的口吻道:“罢了。你终究是为本官和相爷做事的,也算忠心可嘉。这样吧……”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本官明日便修书一封,呈递相爷。言明周县令在冀州北境多年,劳苦功高……请请相爷看在本官的薄面上,將你……往南调一调?比如,江南富庶之地,寻个安稳些的缺?” 这番话,如同天籟之音,瞬间將周监生从地狱拉回了天堂!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大人!此言当真?”周监生大喜过望,激动得浑身颤抖。 “本官何曾骗过你?” 他猛地站起,对著严檜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下官……下官叩谢大人再造之恩!大人恩同父母!下官……下官愿为大人,为相爷,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严檜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你的忠心,本官知晓了。坐吧。” 周监生这才千恩万谢地重新坐下,屁股只敢挨著椅子边,脸上堆满了感激涕零的笑容,腰板挺得笔直,仿佛隨时准备听候差遣。 书房內一时安静下来。严檜的目光重新投向书案上的字帖,似乎又沉浸其中。他再次铺开一张新纸,拿起笔,蘸墨,落笔。 笔锋在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周监生捧著茶杯,大气不敢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在那张被临摹的拓印字帖上。 那字跡瘦硬挺拔,锋芒內敛,自有一股独特的风骨。他看了半晌,终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您方才临摹的这帖字,究竟出自哪位大家之手?下官愚钝,竟瞧不出半点端倪。观其风骨神韵,定是当世……不,是古往今来难得的书法圣手!” 严檜笔下未停,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像是讚嘆,又像是自嘲:“书法大家?单论这字,倒也称得上开宗立派。” 他笔锋一转,写下一个“金”字,继续道:“此人独创的『瘦金体』,笔锋劲瘦,锋芒毕露,却又骨力遒劲,飘逸灵动,如屈铁断金,別具一格。本官习字多年,初见时亦为之惊嘆。” “瘦金体?”周监生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哪位先贤创过此体。 严檜笔走龙蛇,继续道:“此人……可不止是字写得好。其文採风流,更是惊才绝艷。” 周监生更加好奇,又是一通马屁:“哦?能得大人如此讚誉,想必是哪位隱世的大儒名贤?不知下官可有幸知晓名讳?” 严檜写完最后一笔,轻轻搁下毛笔,这才抬起头,缓缓道:“並非先贤。此人……你也认识。” “下官认识?”周监生愕然,脑子里飞快闪过冀州境內几个有些才名的书生,却都对不上號。 第163章 商君 严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那张拓印的字帖,目光落在上面,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他手指拂过字跡,轻声吟哦: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周监生初时茫然,当听到“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时,他觉得分外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 严檜没有直接点破,而是提笔,在纸上缓缓写下三个字。 周监生伸长了脖子看去,只见那三个字是——《破阵子》。 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失声叫道:“《破阵子》?是……是那陈锋所作的《破阵子·为镇北侯赋壮词以寄之》?” 严檜微微頷首,目光依旧停留在字帖上,带著一种近乎痴迷的欣赏:“不错。正是此词。” 周监生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看看严檜手中的字帖,又想想那个在清河村见过、看似普通的年轻人,只觉得荒谬绝伦!他结结巴巴,犹自不敢置信:“这……这陈锋……当……当真如此大才?连……连大人您都……” 严檜坦然道:“单论此字此词,本官……的確不如他。” 他拿起字帖,再次轻声诵读:“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读到这里,他声音微顿,目光落在最后五个字上,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难明的感慨,似嘆似笑:“可怜……白髮生!” 他放下字帖,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仿佛在回味词中意境:“好一个『可怜白髮生』!寥寥五字,道尽英雄迟暮、壮志难酬的悲凉!无怪乎朝堂上那些武夫,听得此词便血脉僨张,难以自持,几欲落泪!便是本官……”他自嘲地摇了摇头,“闻此一句,亦不免心绪翻涌,感慨万千啊!” “那陈锋不过是少年狂言,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周监生连忙道,“况且大人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谈何白髮?相爷更是老当益壮……” 严檜摆摆手,打断了他的奉承。他重新拿起那张拓印的字帖,指尖摩挲著纸面,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惋惜:“字,是好字!风骨嶙峋,锋芒內蕴!词,更是好词!气吞山河,悲壮苍凉!” 他连嘆两声可惜,目光深邃:“可惜只是拓本,终究隔了一层。更可惜……可惜……可惜啊!”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將那字帖轻轻放回案上,神情间带著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复杂。 周监生看著严檜的神情,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隱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的刺史大人,对那陈锋的態度,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既有忌惮与算计,似乎……也藏著一种难以言说的欣赏与惋惜? 两人又围绕著字与词,以及朝中一些无关痛痒的閒话交谈了几句。窗外的天色,已彻底被墨色浸染。 周监生覷著时机,起身恭敬拱手:“大人,天色已晚,下官……不敢再叨扰大人清修,就此告退。” 严檜从字帖上收回目光,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温言道:“时辰確实不早了。此刻城门想必早已关闭,况且,城外虽没了黑风寨那等大患,但零散宵小未必绝跡。周县令今夜便在府上客房歇息一晚,明日清晨再回武邑吧。” 周监生心中感激,再次躬身:“多谢大人体恤!” 严檜朝门外唤道:“来福。” 管家应声推门而入,垂手侍立:“老爷。” “带周大人去客房安歇,好生伺候。” “是。”管家躬身领命,转向周监生,客气地伸手示意:“周大人,请隨小人来。” 周监生连忙向严檜再次行礼,转身欲走,脚步却又顿住。他脸上堆起討好的笑容,搓著手,有些期期艾艾地回头问道:“大人……那个……柳相爷的……调令之事……” 严檜背对著他,正低头看著书案上的字帖,闻言只是隨意地挥了挥手。 得了这句准话,周监生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地,脸上笑开了,连声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下官告退!大人早些安歇!”这才心满意足,脚步轻快地跟著管家退出了书房。 书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烛火跳跃,將严檜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许久未动。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拓印的《破阵子》上,指尖轻轻拂过那铁画银鉤般的瘦金字体。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嘆息: “好字……好词啊……” 他低声喃喃,指尖在“了却君王天下事”的“事”字上停住,那最后一笔的锋芒,仿佛能刺破指尖。 放下字帖,缓缓起身,踱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欞,夜风带著凉意涌入,吹动他鬢角的几缕髮丝。窗外是刺史府幽深的后院,只有廊下几盏灯笼在夜色中散发著昏黄的光晕。 严檜望著深邃的夜空,眼神飘忽,仿佛穿透了三百年的时光尘埃。 “同样的天纵之才,同样的出身乡野,同样的……被当朝丞相一纸调令,召入那龙潭虎穴般的京城……”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囈,“和商洛……何其相似。” 商洛。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他心底无声炸响。 那是两百年前,大乾王朝风雨飘摇之际,如同彗星般崛起的人物。 以一介布衣之身,得遇明主,锐意革新,整飭吏治,富国强兵,硬生生將滑向深渊的大乾王朝拉了回来,史称“商洛变法”。后来更是成为歷史上少数能做到“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的权臣。 其经歷,与今日之陈锋,竟隱隱有重叠之处——皆出身微末,皆才华横溢,皆因触动旧贵利益而被当朝丞相忌惮,皆被一纸调令召入京城…… “这等不世出的大才,真的能……如相爷所愿,被轻易掌控,成为对付镇北侯的棋子吗?”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沉沉的夜色。 严檜的眉头紧紧锁起,眼中闪烁著复杂难明的光芒。 又或者,这等惊世之才,真的能……如当年商洛一般,挽狂澜於既倒吗? 他缓缓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看过往歷朝歷代,国祚能绵延三百载者,已是凤毛麟角。商君当年能成事,一则因明主信重,君臣相得;二则……那时大乾开国不过百余年,虽弊病丛生,然根基犹在,元气未丧,尚有振作之机。”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那几张字帖,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更深邃的东西。 “可如今呢?”严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著一种勘破世事的苍凉,“大乾立国,已三百二十余载!积弊如沉疴,深入骨髓!朝堂之上,党爭倾轧,盘根错节;地方州府,贪墨横行,民力疲敝;军中卫所,更是糜烂不堪!光靠一个陈锋……纵有商君之才,又能如何?” 他顿了顿,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几乎听不见的嘆息: “便是商君再世……面对这三百年的朽木枯枝,怕也是……无能为力了……” 书房內,烛火噼啪轻响。严檜独立窗前,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第164章 小心驶得万年船 严檜独立窗前,夜风吹动他鬢角的髮丝,也吹不散他眼中的复杂。 “往南调吗?呵呵……”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的確是个好办法。可若一著不慎,焉知不是……自投罗网?” 他转过身,走到书案前,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拓印的《破阵子》上,眼神幽深。 他笑了笑,將那几张字帖小心翼翼地捲起,放入一个精致的木盒中,锁好。然后,他吹熄了蜡烛,转身走出了书房,身影很快融入了刺史府深沉的夜色之中。 …… 三日后,官道之上。 一支小小的队伍,正不紧不慢地向南行进。 两驾马车,二十骑。队伍前后,皆有十名身著灰衣、腰挎战刀的骑士护卫。他们虽然未著甲冑,但坐姿挺拔,目光锐利,浑身散发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剽悍之气。 当先一驾马车,由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衣少年驾驭,正是叶承。他身后那驾载货的马车,则由沉默寡言的李山负责。 车轮碾过官道,扬起细尘。官道两旁是连绵的麦田,不同於冀州城外的荒废,青黄相间,隨著地势起伏,一眼望不到边。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格柵,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支队伍,便是陈锋一行。 三日来,行程颇为顺利。有镇北侯府的令牌和官府签发的驛券文书在手,沿途州县关卡,皆是畅通无阻,无人敢有丝毫怠慢。 陈锋坐在对面,目光扫过车厢內壁光滑的铁木纹理,手指轻轻敲了敲,发出沉闷坚实的声响。他沉吟片刻,撩开车厢前壁的帘子,对前面赶车的叶承道:“三弟,前面找个合適的地方停一下。” “好嘞,大哥!”叶承爽快地应道,很快便找了个宽敞的树荫地勒住了马。 陈锋没说话,绕著两辆马车走了一圈。坐人的铁木马车规制不凡,虽已刻意低调,但用料和工艺的讲究依然透著一股內敛的贵气。载货的马车也用料扎实,帆布覆盖下的货物堆得满满当当。 他走到铁木马车旁,伸手开始拆卸车厢外壁上几处明显是后来添加的、用作装饰的鎏金铜件。 叶承一愣,连忙上前:“大哥?你这是干啥?好好的东西拆了干嘛?” 李山也走了过来,沉默地看著。 陈锋手上动作不停,语气平静:“太惹眼了。” “惹眼?”叶承不解,指了指马车上的镇北侯府徽记,“有咱叔的旗號在,冀州地面上,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招惹?大哥你多虑了吧!” 陈锋將拆下的铜件放在一边,又去取车厢顶部那面暂时捲起的、绣著巨大“叶”字的墨蓝侯府大旗。 “正因为是侯府的旗號,才更要小心。”陈锋一边解下旗杆,一边解释,“侯爷坐镇北疆,这些年剿灭的山匪流寇不在少数。黑风寨是最大的那颗钉子,拔了,但谁知道暗地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或者被剿灭的山匪余孽?他们或许不敢衝击冀州城,但在这荒郊野外,看到侯府如此奢华的马车,万一被仇恨冲昏了头,扑上来咬一口呢?” 他看向叶承:“就算他们奈何不了我们,被纠缠住,耽误了行程,也是麻烦。更何况……” 陈锋顿了顿,目光扫过官道前后:“冀州往南,便非侯爷治所。侯爷在朝中……也並非没有对头。低调些,总没坏处。” 叶承张了张嘴,还想反驳,觉得大哥过于谨慎了。他叔镇北侯的威名,在冀州就是金字招牌! 一直沉默的李山却开口了,声音低沉:“公子所言极是。”他看向叶承,“三公子,小心驶得万年船。侯爷虽威震北疆,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公子此举,老成持重。” 李山是跟著叶擎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部下,他的话在叶承这里很有分量。 叶承挠了挠头,虽然还是觉得有点憋屈——堂堂镇北侯府的人,出个门还得藏著掖著?但看看大哥严肃的脸色,又看看李山赞同的眼神,他最终嘟囔了一句:“行吧行吧,听大哥的。”便也动手帮忙,將车上那些过於显眼、奢华的非必要装饰一一取下。 二十名赤羽卫也默默上前,帮著將取下的物件仔细收好,放入载货马车的角落,用帆布盖严实。那面代表著镇北侯府赫赫威势的大旗,也被小心卷好收起。 很快,两辆马车彻底变了模样。坐人的铁木车依旧坚固宽敞,但少了那些耀眼的点缀,看起来就像是一户殷实人家出行所用的上好马车。载货的马车更是平平无奇。 陈锋这才点点头:“走吧。” 队伍重新上路。叶承坐在车辕上,看著前方略显“朴素”的马车背影,还是有些不得劲,小声嘀咕:“唉,这下真成土財主进城了……” 车厢內,林月顏將方才的举动都看在眼里,等陈锋坐定,她温声道:“夫君思虑周全,奴家佩服。” 陈锋摆摆手,笑道:“不过是怕麻烦罢了。” 马车內,软垫厚实,行驶起来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顛簸。 林月顏斜倚在软枕上,手中捧著一卷书,看得入神。陈锋则在一旁,闭目养神。 车厢內,燃著一炉清雅的檀香,气氛静謐而温馨。 “夫君。”林月顏放下书卷,看著陈锋,眼中带著一丝笑意。 “嗯?”陈锋睁开眼。 “奴家在想,夫君真是好福气呢。” “哦?此话怎讲?” 林月顏捂嘴轻笑,眼中波光流转,带著几分促狭:“你看,此行有三弟这般天生神力的猛將为你驾车,有李山大哥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兵为你护卫,还有二十名赤羽营的精锐隨行。这阵仗,怕是比一些朝中大员回乡省亲还要威风呢。可不就是好福气?” 陈锋闻言,也笑了起来:“是啊。这福气,可都是託了我的好夫人你的福。”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温馨。 林月顏看著陈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夫君,奴家看你这几日,似乎总是在看那本地理志,可是有什么不妥?” 陈锋从身旁的暗格里,取出一卷书,正是《大乾地理总览》。 “没什么不妥。”他將书卷展开,指著上面的地图,“我只是在想,从冀州到金陵,路途遥远,沿途要经过兗州、豫州、徐州、扬州等地。这几州之地,风土人情,与我们北地截然不同。多了解一些,总没坏处。”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我还在想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在想,我们此行,除了赶路,是不是还能做些別的?”陈锋的眼中,闪烁著一种林月顏熟悉的光芒,那是他每次想到什么新点子时,特有的光芒。 “做些別的?” “嗯。”陈锋点头,“你看,我们有谢家的商路,有豆腐和酱油这两种独一无二的商品。我们为何不趁著这次南下,顺便考察一下沿途的市场?” 他指著地图上的几个大城:“比如兗州的济寧,豫州的开封,扬州的广陵等……这些都是人口稠密、商业繁华的大城。若是能將我们的豆腐和酱油,在这些地方也打开销路,那……” 林月顏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夫君是想……將生意做到整个大乾?” “不错!”陈锋笑道,“光靠一个冀州,市场终究有限。想要真正將这生意做大,就必须放眼天下。这次南下,正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们可以亲眼看看各地的物价、百姓的口味、商铺的经营方式……这些,可都是坐在家里想不出来的。” 林月顏听得心驰神往,眼中满是崇拜:“夫君深谋远虑,奴家……望尘莫及。” 陈锋颳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什么望尘莫及。以后,你就是我的『首席军师』,这些事,都要你来帮我参详呢。” 林月顏脸颊微红,心中却是甜蜜无比。 车厢內安静了片刻,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陈锋看著妻子嫻静的侧脸,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侯府听到的琴音,心头一动。 “月顏,”他笑著问,“那日在后园里听你为姑姑抚琴,当真是意外之喜。琴音清越,绕樑三日。只是……在清河村时,怎么从未听你弹过?” 林月顏闻言,抬起头,一双秋水明眸望向他,唇角微微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声音依旧温柔,却带著一丝难得的俏皮:“奴家……也想弹呀。”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故意拖长了语调:“可惜……奴家那张心爱的古琴,早就被我那『好夫君』,不知典当给了哪家当铺,拿,去,换,酒,钱,了。”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了陈锋心上。 “呃……”陈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隨即老脸一红。 一股属於前身的记忆碎片猛地涌了上来——破败的农家小院,醉醺醺的男人,还有那架被强行从妻子房里抱出来的、不算名贵却也是林家陪嫁的古琴……林月顏当时跪在地上死死抱著他的腿哭求,却被他粗暴地推开……琴最终还是被前身扛走,换了几壶劣酒,大部分却在赌桌上输了个精光。 就连林月顏珍藏的几本书,若不是她小心藏在了灶膛的暗格里,怕是早就被拿去换了酒喝。 甚至……连林月顏这个人,都差点被前身为了赌债,卖给恶霸王大疤瘌…… 第165章 路途中 不,何止是书和琴? 连她这个人,原身那个畜生,都差点为了几两赌债,將她卖给王大疤瘌! 一股强烈的愧疚和庆幸交织著涌上陈锋心头。庆幸自己取代了那个人渣,也愧疚於林月顏曾经遭受的苦难。 “咳!”他清了清嗓子,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月顏,你……你这丫头,如今也学坏了,竟学会揭为夫的老底了。” 他凑过去,握住林月顏的手,语气无比郑重地保证道:“月顏,你放心。等到了金陵,安顿下来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为你寻访天下名匠,为你打造一张最好的琴!不,买!买遍天下名琴,让你挑!让你天天弹,日日弹,只弹给为夫一个人听!” 林月顏看著夫君那副窘迫又急於弥补的样子,心中暖意融融,又有些好笑,心中的那点调侃早已化作了无尽的甜蜜。 她反手握住陈锋的手,柔声道:“夫君莫要自责,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奴家当然知道,现在的夫君,早已和从前判若两人了……”她抬起头,目光幽幽地看著陈锋的侧脸,那眼神里有深深的依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真的……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陈锋被她看得心头一跳,那探究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他最深处的秘密。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只觉得后背有点发毛。 就在陈锋准备打个哈哈糊弄过去的时候,林月顏却突然展顏一笑,那笑容如同雨后初晴,明媚动人。 她娇嗔地白了陈锋一眼:“还说天天弹,日日弹呢!夫君你前几日不是才说,要好好心疼奴家,不让奴家劳累的吗?这弹琴啊,可是个力气活呢!” 她顿了顿,又將头轻轻靠在陈锋的肩上,声音软糯,带著一丝甜蜜的羞涩:“不过……既然是夫君想听,那奴家……自然是愿意的。只要夫君喜欢,奴家便弹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陈锋暗暗鬆了口气,搂住她的纤腰,在她耳边低语:“好月顏,你这小妖精,是越来越会勾引为夫了。” 林月顏俏脸緋红,轻轻推了他一下,却被他搂得更紧。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马车外,传来了叶承那洪亮的声音。 “大哥!嫂子!你们在里面聊啥呢?这么热闹?” 陈锋:“……” 这个不解风情的憨货! 陈锋清了清嗓子,对著车外道:“没什么,在和你嫂子商量,到了金陵,给你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啥?”叶承的声音瞬间提高八度,大惊失色道,“大哥!你可別乱来!我……我还小呢!” 车厢外,传来李山等人压抑不住的低笑声。 陈锋和林月顏相视一笑,刚才那点旖旎的气氛,被叶承这憨货一搅和,倒是荡然无存了。 陈锋嘆了口气,再次转移话题:“说起来,也不知道村里的乡亲们,在新村址安顿得怎么样了。还有顾修远他们,算算日子,也该正式入营操练了吧。” 提到清河村,林月顏的脸上也露出了思念之色。 “夫君放心吧。”她靠在陈锋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温声道,“从军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想必早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况且,有叔叔照应著,他们定然不会受了委屈。不过,他们若是想偷懒耍滑怕是难得很。” “哈哈!”陈锋眼前仿佛浮现出顾修远那帮清河村汉子在军营里的操练下呲牙咧嘴又咬牙坚持的模样,也不由得笑出声:“他们可不是会退缩的孬种!咱们清河村的男人,个个都是响噹噹的真爷们!” “是是是!”林月顏听到“真爷们”三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俏脸微微一红,掩嘴笑道,“我们清河村的男子,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只可惜,走得太匆忙,没能跟乡亲们好好道个別。”陈锋嘆了口气,语气里带著几分悵然,“不过,若真当面告別,看著他们,看著小雨那丫头哭鼻子,看著老村长他们……怕是更捨不得走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林月顏轻声念道,“夫君,离別本就是人生常態。若是真的一一告別,那份不舍,怕是会让夫君更难迈开脚步。不告而別,也是为了让他们少一分牵掛,多一分对未来的期盼。现在这样,或许……也好。”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啊,你这不告而別,可是伤了两个小丫头的心呢。 “哦?”陈锋低头看她。 “前些日,侯府的亲卫从新村那边回来报信,说一切安好。还特意提了一句,关家的小雨妹妹,天天都跑到村口张望,嘴里念叨著『锋哥怎么还不回来』。还有修远的妹妹小柔,更是眼眶红了好几天,饭都吃不下,人也瘦了一圈呢!” 陈锋心头一紧,眼前仿佛浮现出关小雨气鼓鼓又委屈的小脸,还有顾柔那双总是怯生生、此刻却盈满泪水的大眼睛。一股酸涩的暖流涌上心头,感动於她们的惦念,也心疼她们的难过。“唉……”他低低嘆了口气,“是我考虑不周……等到了地方安顿下来,得想办法给她们捎些东西,报个平安才好。” 虽然知道有侯府照应,她们不会受苦,但这份牵掛,终究是放不下。 林月顏看著夫君复杂的神色,也轻轻嘆了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可惜……小柔那丫头,年纪还是太小了些,不然……” “嗯?月顏,你说什么?”陈锋没听清。 “没什么呀。”林月顏立刻笑靨如,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奴家是说,夫君你如今可是咱们清河村的大英雄,小丫头们崇拜你,也是应该的。” 她眼珠一转,又状似无意地开口,试探道:“说起来,夫君,你觉得……青鸞姐姐那样的女子,如何?” “青鸞?”陈锋不疑有他,立刻竖起大拇指,由衷讚嘆,“好啊!太好了!巾幗不让鬚眉!武艺高强,性子爽利,有勇有谋!一手枪法,使得出神入化,寻常三五个壮汉,近不了她的身!” “在侯府这几日,她的枪法造诣和对兵法的理解,都让我受益匪浅!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虽是將门虎女,却无半点骄纵之气,处事公正,待人和善。说实话,我见过的女子里,能像她这般……嗯,这般英姿颯爽又明事理的,凤毛麟角!” 林月顏安静地听著,看著夫君那副纯粹欣赏的神情,心中却是轻轻嘆了口气。她试探著问道:“那……夫君觉得,青鸞姐姐可美?” 陈锋又是一愣,隨即失笑:“美?青鸞小姐之美,在於那份英姿勃发的气度,在於那份不让鬚眉的豪情!岂是寻常脂粉堆砌的『美』字可以形容?若论容貌,她自是清丽,但她的光芒,早已超越了皮相之美。” 林月顏听著丈夫对叶青鸞毫不掩饰的欣赏,心中无奈。她抬起头,看著陈锋线条分明的下頜,轻声问道:“夫君……很喜欢青鸞姐姐这样的?” “喜欢啊!”陈锋依旧没回过味,以为妻子只是在閒聊,“谁不喜欢?有能力,有担当,又不扭捏作態。若非她是侯府千金,我都想请她来当个护卫统领了!” 林月顏看著他坦荡的眼神和纯粹欣赏的语气,有一丝无奈和好笑。 唉,看来夫君这块木头,是真没开窍啊。 叶青鸞临別赠匕时那复杂的眼神,林月顏看得分明。那位骄傲的大小姐,分明已是情根深种。 自己这位夫君,在別处心思剔透,偏偏在这男女之情上,迟钝得……像个榆木疙瘩!叶青鸞那般炽热的心意,他竟全然当作兄妹之情了。 前路漫漫,任重而道远啊。要把青鸞姐姐拉进来,当自己的“好姐妹”,怕是……比夫君去京城斗倒柳越,还要难上几分呢。 …… 夕阳渐渐西沉,將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官道在前方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大哥!嫂子!”叶承那大嗓门从车外传来,“前方三里,就是下一个驛站了!咱们今晚,就在那儿歇脚吧?马也得好好喂喂料了!” 陈锋掀开侧窗的帘子,探头望了望天色,应道:“好!辛苦三弟了!” “嗨!这有啥辛苦的?跟我爹平日里对我的操练比起来,这赶车简直就跟逛园似的!”叶承浑不在意地挥了挥鞭子,精力十足地说道,“你是不知道,以前被我爹操练的时候,那才叫一个死去活来!顶著大太阳扛著石头跑几十里地,那滋味……” “就是可惜,”他话锋一转,有些百无聊赖地抱怨道:“这一路太平淡了!连个毛贼的影子都没见著!忒没劲了!我这刀都快生锈了!” 陈锋闻言,额角忍不住跳了跳,满脑门子黑线。 別人出门在外,都盼著太太平平,別遇上麻烦。自己这个便宜三弟倒好,还念叨著盼著能蹦出几个不长眼的匪寇来,好让他活动活动筋骨!这精力旺盛得……简直是个行走的麻烦吸引器! “没遇上匪寇是好事!说明冀州在叔叔镇守,路不拾遗!你倒好,还盼著出事?赶紧赶你的车!” 叶承被训了,也不恼,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大哥说得对!是我欠考虑了!驾!”他扬鞭虚抽了一下空气,四匹骏马步伐加快了几分。 陈锋放下帘子,无奈地对林月顏摇头:“这小子……” 林月顏掩唇轻笑,低声道:“承弟这性子……倒真是隨了叔叔呢。” “叶林叔?”陈锋沉思了一会,想起叶林叔曾经的风流韵事,忍不住摇头,“哎,只希望他在京城能安分点吧。” 第166章 临河驛 夕阳的余暉將官道染成一片昏黄,车轮碾过乾燥的黄土,扬起细小的尘埃。 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一座规模宏大的驛站建筑群,如同匍匐在暮色中的巨兽,渐渐显露出轮廓。 这里是临河驛。 地处冀州西南重镇鄴城附近,扼守著南下中原、西进并州、东去青州的交通要衝,更紧邻著黄河渡口。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这里成为了冀州境內规模最大、设施最完善的官方驛站。 叶承坐在车辕上,打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胳膊。 饶是马车內部舒適异常,连续三日的顛簸也让人筋骨疲乏。 李山目光沉静地扫视著驛站周围的环境,他身后二十名赤羽卫,虽未著甲,只穿统一灰衣,但个个腰背挺直,手自然地搭在便於拔刀的位置,眼神锐利如鹰,那份久经沙场的剽悍沉凝之气,与驛站里那些寻常护卫截然不同,引得几个老练的驛卒和过路军官侧目打量。 李山翻身下车,靠近车厢,低声道:“公子,前面就是临河驛了。属下先去安排。” “有劳李叔。”陈锋的声音从车厢內传出。 李山点头,大步走向驛站门口一个正指挥手下搬运行李、穿著低级驛官服饰的中年胖子。胖子脸上堆著职业化的笑容,眼珠却灵活地转动著,打量著来客。 “驛丞何在?” 那胖子立刻小跑过来,连连作揖:“在下便是此驛驛丞梁有德,敢问军爷有何吩咐?可是要歇脚?”他目光飞快扫过李山和身后的队伍,尤其在叶承驾著的宽大铁木马车上停留一瞬。 “嗯。寻两个清净院子,要挨著的。”李山出示驛券。 梁有德接过驛券,验看无误,脸上笑容更盛。 “有有有!军爷您来得巧!驛站里最好的两个独立小院,『风阁』和『雪月阁』正好空著!清静宽敞,绝对配得上您家贵人的身份!小人这就带您去瞧瞧?”他搓著手,一副捡到宝的模样,主动將最好的资源奉上。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对著驛卒吆喝:“快!手脚麻利点!把『风』、『雪月』两院再仔细打扫一遍!怠慢了贵客仔细你们的皮!” 驛站的院子还有这么雅致的名字?李山没有在意,也许这是这个驛站的特点呢。 李山点点头,转身走向马车,准备请陈锋和林月顏下车稍作活动。几名赤羽卫也下了马,开始从载货马车上卸下必要的行李。 就在此时,驛站外的大道上,一阵更为囂张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打破了驛站的嘈杂。 “让开!都让开!没长眼睛吗?挡著孙公子的路了!” “滚一边去!別碍事!” “都给老子滚开!滚开!好狗不挡道!” 几辆装饰得极其华丽、由高头大马拉著的马车,以一种横衝直撞的姿態,粗暴地挤开了门口的其他车辆,直接堵死了驛站的大门。 为首那辆马车的车帘猛地被掀开,一个衣著华丽、面色却有些虚浮苍白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跳下车。他眼下带著明显的青黑,一看便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 还有两个打扮妖嬈的侍女从另一辆马车下来,紧紧地跟在孙铭身后。几个油头粉面的跟班也忙不迭地下车,围在孙铭身边諂笑。 他身后,跟著七八个身材魁梧、面相不善的护卫,为首一人,面容冷硬,沉默寡言,看起来是他的护卫长。 青年扫了一眼驛站,目光掠过正在卸行李的赤羽卫和陈锋那辆宽大结实但外表朴素的马车,鼻孔里哼了一声,对著梁有德颐指气使:“老梁!死哪儿去了?赶紧的!把『风阁』和『雪月阁』给本公子收拾出来!” 他得意洋洋地一挥手,对身后的跟班们炫耀道:“本公子今天在西山猎了头三百斤的野猪王,今晚要好好庆祝一番!再和本公子的这两个小美人,好好地……快活快活!”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將旁边一个侍女揽入怀中,动作轻佻,引得他那两个侍女一阵娇笑,几个跟班也跟著发出了心照不宣的猥琐笑声。 梁有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冷汗“唰”地冒了出来。他看看李山,又看看趾高气扬的青年,一张胖脸皱成了苦瓜。 小跑著到青年跟前,搓著手,腰弯得几乎要折断,声音带著哭腔:“哎哟喂!我的孙公子!您……您怎么这时候来了?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那……那『风』、『雪月』两院,刚……刚被这位爷定下了!” 他战战兢兢地指了指一旁面无表情的李山。 孙公子顺著他指的方向,斜睨了一眼李山和他身后的一行人。 他看到的是一群风尘僕僕的旅人,两辆看起来结实耐用、却並不算奢华的马车,还有二十个虽然看起来精悍、但人数並不算多的护卫。 最关键的是,对方没有打出任何显赫的旗號。 在他看来,这不过就是个路过的、有点小背景的军官或是个有点门路的商人。他嘴角一撇,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孙铭,在鄴城这块地界上,跋扈惯了,何曾把这种人放在眼里? “定下了?”孙铭嗤笑一声,用马鞭的另一头,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梁有德的肩膀:“本公子来了,他就得给老子让出来!” “老梁,你耳朵塞驴毛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也不打听打听这鄴城方圆百里,谁说了算?赶紧让他们滚蛋!把院子腾出来!耽误了本公子的兴致,你这驛丞的帽子也別想戴了!” 他身后的跟班们,立刻跟著起鬨: “就是!孙少爷看上这地方,是你们的福气!” “哪来的土包子,也敢跟孙少爷抢地方?活腻歪了吧!” 赵莽的目光却紧紧锁在李山和那些赤羽卫身上。 他看到那些护卫按刀的手势、站立的姿態,以及眼神中那份沉静的煞气,心头猛地一沉。这绝不是普通护卫!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隱隱护在孙铭侧前方,低声提醒:“公子,对方……护卫不似寻常,恐有来头,不宜……” “不宜个屁!”孙铭正在兴头上,又被梁有德拂了面子,哪听得进去,粗暴地打断赵莽,“在这鄴城,除了我爹,还有谁能让本公子退避?” 他一把甩开赵莽试图拉住他的手,对著梁有德吼道:“还愣著干什么?去!让他们立刻滚!” 梁有德夹在中间,汗如雨下,哭丧著脸。 无奈之下,只能硬著头皮小跑到李山面前,作揖哀求:“军爷…您看…这…孙公子是本地通判孙大人的独子…这…这…能否请军爷行个方便?委屈您换两间房?小人保证,其他房也乾净……” 第167章 孙衙內 驛站门口的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车厢內,林月顏听到外面的喧囂和污言秽语,紧张地攥紧了陈锋的衣袖。陈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安心。他隔著车窗,將外面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 “混帐东西!”车辕上,叶承年轻气盛,早已怒火中烧。对方不仅辱及己方,更辱及他敬重的大哥和镇北侯府!热血瞬间衝上头顶,他怒吼一声,如同炸雷:“放你娘的狗屁!哪来的狗东西,也敢在这里狂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话音未落,他反手就握住了背后用厚布包裹的长刀刀柄,身体前倾,就要跳下车衝过去拼命! 一股狂暴而凶悍的气息,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与此同时,那二十名赤羽卫,也齐刷刷地眼神一厉,右手不约而同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虽然他们一言不发,但那瞬间凝聚起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叶承即將暴起、衝突一触即发之际,一只沉稳如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三公子!稍安勿躁!”李山反应快如闪电,大手猛地按住叶承的肩膀。 叶承只觉得一股巨力压下,竟动弹不得! 李山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带著冰冷的警告扫过叶承,隨即越过他,死死盯住孙铭身边的赵莽以及那七八个护卫。那目光中的寒意和尸山血海磨礪出的压迫感,让孙铭几个原本气势汹汹的普通护卫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发凉。 赵莽心头警铃大作!对方那护卫头领的反应速度、眼神中的煞气,还有那个被按住的年轻人瞬间爆发出的气势,绝非普通护卫! 他毫不犹豫,一个箭步上前,魁梧的身躯隱隱將孙铭护在身后,右手按住刀柄,压低声音急促道:“公子!慎言!对方护卫绝非善类,像是真正见过血、杀过人的精锐!恐怕大有来头!此地不宜硬来,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额角已渗出冷汗,对方那领头护卫一个眼神就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那目光,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看一群死人。那是在尸山血海中磨礪了无数次,才能拥有的眼神! 车厢內,陈锋將外面的衝突,听得一清二楚。 林月顏有些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小声道:“夫君……” 陈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他掀开车帘一角,目光平静地扫过外面的情景。 对方是地头蛇,身后有鄴城通判撑腰。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里硬拼,显然是不明智的。但,也不能就此退让,任人欺辱,否则,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坠了镇北侯府的气势。 那么,最直接、最有效的解决方式,就是……亮明身份! 他放下车帘,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到了外面的李山耳中:“李山。” “属下在!”李山立刻躬身应道。 “天色不早了,人马劳顿,也该歇息了。”陈锋的声音不疾不徐,“把侯爷的旗號请出来吧。也让马儿歇歇脚,莫要让人以为,我们不懂规矩,占了官家的驛站,连个名號都不报。” 李山心领神会,眼中厉色稍敛,沉声应道:“是,公子!” 他鬆开按住叶承的手,转身大步走到马车旁。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他打开车厢侧壁一个隱蔽的暗格,动作郑重地从中取出一面摺叠得整整齐齐的旗帜。 当李山双手一抖。 哗啦——!” 一面巨大的旗帜,在夕阳的余暉中,骤然展开! 黑底金边!旗帜中央,一只神骏非凡、姿態昂扬、仿佛隨时要破空而去的赤羽鸟,以金线绣成,翎羽根根分明!赤羽鸟下方,一个铁画银鉤、气势磅礴的“叶”字,如同刀劈斧凿,透著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旗面用料考究,在夕阳余暉下,金线闪烁著慑人心魄的光芒! 这面旗帜出现的瞬间,驛站门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喧囂戛然而止!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驛丞梁有德,在看清旗帜上那只赤羽神鸟和那个“叶”字的瞬间,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乾乾净净,变得惨白如纸! 下一秒,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镇……镇北……侯……侯爷……”他的牙齿在疯狂地打颤,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筛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小……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 他一边哀嚎著,一边用额头,一下一下地,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磕头如捣蒜,转眼间,额头上就已经渗出血跡! 在冀州这块地界上,镇北侯叶擎苍的威名,和这面代表著他身份的赤羽旗,就是绝对的权威! 赵莽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头顶! 作为曾经的边军悍卒,他比梁有德更清楚这面旗帜的分量!那是北疆的定海神针,是无数次浴血廝杀中屹立不倒的战魂! 他额头上,瞬间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主僕之分,一把死死抓住还在发懵的孙铭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孙铭痛呼出声。 “公子!快!快退下!”赵莽可没心情管自家公子疼不疼,声音里带著前所未有的惊恐和严厉,“是镇北侯府的车驾!万万不可再衝撞了!” 孙铭的囂张气焰,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冻结在了脸上。 他虽然紈絝,但不是傻子。 他爹孙承业,是个通判,在鄴城这块地界上,確实算得上是一號人物。但是,在手握三十万大军、镇守整个北疆的镇北侯面前,连一只蚂蚁都算不上! “镇北侯叶擎苍”这六个字代表著什么,他爹孙承业无数次耳提面命!那是冀州的天!是他爹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是他孙家连仰望都够不著的存在! 他想不明白,怎么镇北侯的车驾会出现在这里。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臟,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又像麵条一样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一股强烈的尿意再也控制不住,裤襠处迅速洇湿了一片,骚臭味瀰漫开来。巨大的恐惧让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短暂的死寂之后,驛站內外,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和窃窃私语。 “天哪!是镇北侯府的人!” “我的老天爷,是赤羽旗!真的是赤羽旗!” “难怪……难怪这些护卫如此精悍!原来是侯爷的亲卫!” “完了……孙衙內这次踢到铁板了!还是烧红的铁板!” 第168章 镇北侯府之威 巨大的恐惧、当眾失禁的奇耻大辱和在眾多跟班、侍女面前当眾丟脸的羞愤,让孙铭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理智。 他被赵莽死死地拉著,不敢再上前半步,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认怂,尤其是在他那群跟班和眾多围观者的面前。 他不敢看那面猎猎作响的赤羽旗,却强撑著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色厉內荏地朝著马车方向尖声叫道:“哼!镇…镇北侯又如何!不过…不过是戍边的…武夫!在…在鄴城,我爹…我爹管著粮秣转运!惹…惹急了本公子,我…我…” 他想说几句威胁的话,找回一点场子,比如卡你们一点物资什么的。但这话刚说到一半,他自己都觉得荒谬无力。 在绝对的实力和背景面前,他爹那点小小的权力,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 只听“嘣”的一声!弓弦震动的轻响,在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冰冷、致命! 一声短促而清晰的机括震响,突兀地撕裂了空气! 一道乌光如同索命的毒蛇,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夺!” 一支通体黝黑的精钢短弩箭,擦著孙铭的头顶髮髻飞掠而过! 箭头带著凌厉的劲风,將他束髮的玉簪瞬间震碎,头髮散落下来!弩箭深深地钉入他身后那辆豪华马车的硬木车辕!箭尾剧烈地高频颤动著,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蜂鸣! 箭簇入木极深,几乎没入大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孙铭只觉得头顶一凉,头皮瞬间炸开!死亡的冰冷触感从未如此清晰!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深深嵌入坚硬车辕、犹自颤鸣不休的黑色箭矢,一股难以言喻的骚臭味猛地从他胯下瀰漫开来——他又失禁了! 紧接著,一个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从车厢內缓缓传出。 “再敢口出狂言,辱及侯爷。” “下一箭,穿的,就不是你的头髮。” 声音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现在,带著你的人,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我,数三声。” 那冰冷刺骨的杀意,和头顶髮髻上残留的、被劲风颳过的凉意,彻底击溃了孙铭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啊——!” 孙铭魂飞魄散,发出非人的悽厉尖叫。 “走!快走!快带我走!” 他彻底崩溃,手脚並用,涕泪横流地往自家马车里爬,完全不顾裤襠的湿濡和恶臭,狼狈得像一条断脊的丧家之犬,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囂张? 他那几个跟班和侍女,也早就嚇得魂飞魄散,这伙人竟然有神臂弩,还敢真的出手,谁敢惹啊?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將他往车上拖拽。 赵莽如蒙大赦! 他对著陈锋的马车方向,深深地、郑重地一揖到底,一句话都不敢说,立刻指挥著手下的护卫,將已经嚇得半死的孙铭塞进了马车。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开堵在门口的车辆,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头也不回地,仓皇逃离了驛站。 来时,何等囂张跋扈,不可一世。 去时,却屁滚尿流,狼狈不堪,只留下一地狼藉和空气中淡淡的尿骚味。 驛站內外,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雷霆般的手段震慑得大气不敢出。看向那辆马车的目光,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敬畏於镇北侯府的赫赫威名,更震撼於车厢內那位未曾露面、仅凭一面旗、一句话、一箭便彻底扭转乾坤、令跋扈紈絝屁滚尿流的公子!这份不动声色间掌控全局、雷霆一击立威的手段,远超任何匹夫之勇,令人心折。 车厢內,林月顏那紧紧握著陈锋的手,才缓缓鬆开。她的手心里,全是紧张的汗水,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充满了全然的安心和毫不掩饰的崇拜。 车外,叶承看著那辆仓皇逃窜的马车,兴奋得满脸通红。 “大哥!太……太他娘的解气了!”他满脸兴奋,朝著车厢挥舞著拳头,“原来咱们镇北侯府的旗號,在冀州这块地界上,名头这么响亮啊?还有大哥刚才那一箭,简直……简直神了!那孙子当场就尿了!哈哈哈!” 他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爽感从脚底板衝到天灵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势”。 这种借势压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感觉,可比他单纯地上去把人揍一顿,要来得更爽快,更解气! 李山和身后的赤羽卫们,虽然没有像叶承那样喜形於色,但他们那挺得笔直的腰杆,那与有荣焉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看向那辆马车的目光,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他们对陈锋的尊敬,更多是源於侯爷的命令和陈锋的才名。那么此刻,这份尊敬中,已经多了几分发自內心的认同和敬畏。 这位陈公子,临危不乱,杀伐果断,恩威並施,绝非寻常的书生。他,有成为一名合格统帅的潜质! 李山对著车厢的方向,无声地、郑重地抱了抱拳。这份敬意,深藏於心。 驛丞梁有德,此刻几乎是手脚並用地,从地上爬到了马车前。 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带著哭腔:“大……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是小的狗眼看人低!小的该死!求大人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 “行了,镇北侯府又不是什么欺压百姓的恶霸!”陈锋平静的声音传出,听不出喜怒,“起来说话。”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立刻去办!保管让大人和夫人满意!”梁有德如蒙大赦,连滚爬起身,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泥土和鼻涕眼泪,嘶哑著嗓子吼叫手下的驛卒,“快!都聋了吗?把风阁雪月阁里里外外打扫乾净!被褥全换新的!热水!最好的酒菜!快!手脚麻利点!” “另外,”陈锋的声音顿了顿,“你是这临河驛的驛丞,想必……消息灵通。我问你,最近这南下的路上,可有什么不太平的地方?特別是……过了黄河,进入中原腹地之后。” 梁有德一听,这是將功折罪的机会!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所知和听来的消息一股脑说了出来。 “回……回公子的话!最近这路上,確实不太平!特別是黄河对岸的卫辉府一带,闹起了一伙流寇!领头的,外號叫『一阵风』,真名好像叫……叫薛彪!这伙人,神出鬼没,专挑过往的商旅和小股的官差下手,心狠手辣,已经有好几拨人遭了他们的毒手了!公子您这一路南下,可千万要小心啊!” “还有,”他继续道,“听说前面不远,有个叫『老牛坡』的地方,那段官道,前几日下了场大雨,给衝垮了一段。官府正在组织人手修缮,怕是有些拥堵。公子您若是不急,最好是绕行旁边那条叫『杏坳』的小路,虽然路窄了点,但能近上不少。” 梁有德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偷偷抬眼覷了覷车窗,似乎在权衡著什么。 他心一横,咬了咬牙,低声道:“公子……刚才那个……那个孙铭……他……他爹是鄴城的孙通判。这位孙大人,主管著鄴城的常平仓和通往黄河渡口的陆路转运……这人……心胸狭窄,又极其护短。公子您今日折了他儿子的面子,让他当眾……出了那么大的丑……他……他恐怕……” 陈锋听完,心中瞭然。 这个孙承业,对自己倒是没什么威胁,毕竟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冀州了。 可是,叶叔还在冀州。 这个孙铭,如此囂张跋扈,这孙承业把儿子纵容成这般模样,自身定然不清白。留著他在鄴城,难保不会给镇守冀州的叶叔添堵。 看来,有必要修书一封,告知叶叔一声。也算是,为冀州清除一些蛀虫,让他老人家,驻守北疆,能更安心一些。 当晚,陈锋一行人,便在临河驛那两个最好的独立小院里,安顿了下来。 梁有德为了將功折罪,將两个小院收拾得焕然一新,被褥、茶水、吃食,无一不是驛站里最好的。他更是亲自端茶送水,伺候得无微不至,比对自己亲爹还要孝顺。 第169章 恶人先告状 孙府后院,灯火通明。 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几乎是撞开侧门衝进府內,惊得几个值夜的下人慌忙躲避。 车还未停稳,孙铭便连滚带爬地跌下车来,衣衫凌乱,裤襠处湿漉漉一片,散发著难闻的骚臭味。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全然不顾身后马车里两个侍女的呼唤和几个跟班惊疑不定的目光,如同被鬼撵著一般,跌跌撞撞地朝著他父亲孙承业所居的主院跑去。 孙承业刚从浴房出来,身上还带著氤氳的水汽。他换上一身宽鬆的丝绸寢衣,心情颇为舒畅。 新纳的第八房小妾,年方二八,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身段玲瓏,肌肤吹弹可破,最是懂得如何取悦男人。加上刚进门不久,新鲜劲儿还没过,孙承业这几日,几乎夜夜都宿在她房中,乐不思蜀。 他正盘算著今夜要如何“疼爱”一番,一想到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在房中等著自己,便觉得浑身燥热,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然而,他刚走出房门,踏上迴廊,就看见一道狼狈不堪的身影,哭爹喊娘地朝著自己这边冲了过来。 “爹!爹啊——!” 孙承业的好心情瞬间被这气味和哭嚎搅得粉碎。他猛地皱紧眉头,抬眼看去。只见自己的宝贝儿子孙铭,披头散髮,脸上涕泪横流,衣袍下摆沾著尘土,失魂落魄地朝著自己奔来。 人还未到跟前,一股浓烈的尿骚味混合著汗餿气,已经先一步钻进了孙承业的鼻孔。 “呕……”孙承业胃里一阵翻腾,立刻用宽大的袖袍死死捂住口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站住!”他厉声喝道。 孙铭被这一声喝骂嚇得一个哆嗦,停在了三步开外,脸上还掛著鼻涕眼泪,衣衫不整,头髮散乱,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衙內模样? “你这是……去粪坑里打滚了不成?”孙承业看著儿子这副德行,气不打一处来,“瞧瞧你这副鬼样子!我孙家的脸,都让你给丟尽了!” 他刚想添油加醋地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就被孙承业不耐烦地打断了。 “闭嘴!”他对著一旁闻声赶来的下人喝道,“来人!” 两个闻声赶来的家丁立刻上前:“老爷。” “还愣著干什么?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拖下去!给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洗刷乾净!换身像样的衣服!半个时辰后,让他滚到书房来见我!” “爹!爹!您听我说啊!”孙铭还想挣扎。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堵上他的嘴!拖下去!” “是,老爷。”下人们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一个捂嘴,一个架胳膊,连拖带拽地將还在呜呜咽咽的孙铭拖走了。 待儿子被拖走,那股子腌臢气味也淡了些,孙承业才放下袖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好端端的兴致被搅得精光,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转身往书房走去。 行至书房门口,脚步顿了顿,对门口垂手侍立的心腹长隨沉声道:“去,看看赵莽在哪儿,让他立刻来书房见我。” “是,老爷。” …… 一炷香的功夫后,孙铭总算被下人们拾掇得人模狗样了。 他换上了一身乾净的锦袍,头髮也重新束好,只是那张虚浮的脸上,依旧带著惊魂未定的苍白和满腔的委屈。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急匆匆地就跑到了书房。 推开门,只见自己的父亲孙承业,正端坐在书案后,慢条斯理地品著茶,神情看不出喜怒。 “爹!”孙铭的委屈瞬间爆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到孙承业脚边,抱著他的大腿就开始哭嚎:“爹啊!您可要为儿子做主啊!儿子今天……差点就见不到您了啊!” 孙承业眼皮都没抬,吹了吹茶盏里的浮沫。 孙铭见他爹似乎不为所动,立刻声泪俱下地控诉起来。 “儿子今天带著几个朋友,去西山打猎,本是高高兴兴的。回来的路上,想著去临河驛歇歇脚,吃顿便饭。谁知道……谁知道碰上了一伙不长眼的东西!” “我们到了驛站,那驛丞本来都把最好的院子给儿子留好了。可偏偏来了伙外地人,看著就像是哪个地方来的土財主,带著十几个护卫,横衝直撞,霸道得不得了!非要跟儿子抢院子!” “儿子本想著,出门在外,以和为贵,就跟他们好言商量。可谁知道,那伙人根本不讲道理!您是不知道那伙人有多囂张!我好声好气地跟他们商量,甚至愿意出银两补偿他们,让他们换个地方。” “可那伙人仗著人多,竟然蛮横无理,不仅不让,那领头的莽夫还指著孩儿的鼻子辱骂!说……说咱们孙家算个什么东西,在他们眼里,连个屁都不是!骂得那叫一个难听啊!简直不堪入耳!”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著父亲的脸色。 “孩儿气不过,与他们理论了几句。谁知……谁知那伙人竟敢动手!他们人多势眾,把孩儿带来的护卫都打伤了!还……还放箭恐嚇孩儿!那箭擦著孩儿的头皮飞过去!爹啊!孩儿差点……差点就回不来见您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挤出几滴眼泪,仿佛受了天大的惊嚇和屈辱。 孙承业一直静静地听著,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端著茶杯,轻轻地吹著气。 直到孙铭哭诉完毕,眼巴巴地看著他,他才声音平淡地问道:“说完了?” 孙铭被这平静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突,连忙点头,带著哭腔哀求:“爹!您一定要替孩儿出这口恶气!把那伙无法无天的外乡人抓起来!狠狠惩治!他们……” “哦?对方是何身份?竟敢如此猖狂?”孙承业打断他的话,慢悠悠地放下茶杯. “不……不知道。”孙铭立刻摇头,眼神躲闪,“看他们的穿著打扮,还有那几辆马车,应该……应该只是个有点臭钱的外地富商之家吧。仗著有几个臭钱,就目中无人,囂张跋扈!” 他再次抱住孙承业的大腿,哀求道:“爹!这口气,儿子实在是咽不下!您可一定要为儿子报仇,出口恶气啊!把那伙人抓起来,男的打断腿,女的……女的赏给儿子,让儿子好好炮製一番!让他们知道知道,这鄴城,到底是谁的地盘!”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孙承业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孽子!跪下!” 孙承业猛地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 孙铭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嚇得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他茫然地看著父亲阴沉如水的脸,嘴唇囁嚅著:“爹……” “爹……您……您怎么还骂儿子……” “我让你跪下!”孙承业再次厉喝。 孙铭未见过父亲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虽然满心不解和委屈,还是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孙承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蠢儿子,眼中满是失望和怒火。 “你当为父是傻子吗?” “商贾之家?没什么大不了的?孙铭,你是不是觉得你爹我这个通判,在冀州能只手遮天了?” “你好言商量?我怎么听说,是你一到驛站,便颐指气使,要人家已经定下院子的客人滚蛋?” “对方辱骂我?我怎么听说,是你先口出狂言,说在这鄴城地界,你孙公子说了算?” “对方仗势欺人?我怎么听说,是人家亮出了镇北侯府的赤羽旗,你还不知死活,口出狂言,辱及侯爷,才引得对方出手警告?” 孙承业每说一句,孙铭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 “让我告诉你,今晚在临河驛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带著一群狐朋狗友和不知道哪个勾栏买来的女人,招摇过市,堵了驛站大门,颐指气使,要强占人家先定下的院子。” “驛丞梁有德告诉你院子已有主,你非但不听,反而口出狂言,当眾辱骂对方,要让他们滚蛋,还威胁驛丞,说什么『鄴城地界你说了算』!” 孙铭的嘴巴微微张开。 “对方护卫头领制止了欲动手的年轻人,你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竟敢当眾口出狂言,说什么『镇北侯又如何,不过是戍边武夫』!还威胁要卡人家粮秣!” “对方亮出了镇北侯府的赤羽旗,你非但不立刻退避,反而色厉內荏,口出狂言,辱及侯爷,结果被人一箭射断了髮簪,嚇得屁滚尿流,当眾失禁,是也不是!” 孙承业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在孙铭的心上。 孙铭彻底傻了,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父亲,结结巴巴地问道:“爹……您……您怎么……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孙承业冷哼一声,气得又想动手,“你以为这天底下,就你一个长了眼睛和耳朵?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个蠢货吗?” “在你过来之前,赵莽就已经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都稟报给我了!”孙承业冷笑一声,坐回椅子上,端起凉了的茶啜了一口。 “赵莽!这个叛徒!”孙铭顿时气得咬牙切齿,低声咒骂道,“我明天就……” “住口!”孙承业气得差点笑出来,指著孙铭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孽障!要不是赵莽今日拼死拦著你,又在事后及时回来向我稟报,你现在……怕是早就被人一箭射穿了脑袋,扔到乱葬岗餵狗了!还轮得到你在这里顛倒黑白,怨恨忠僕?” “赵莽救了你的命!救我们孙家满门的命!”他痛心疾首道:“你以为镇北侯府是什么地方?那是北疆三十万大军的虎符所在!是陛下亲封的一品军侯!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栽赃陷害,辱及侯府?你差点就把我们孙家拖进万劫不復的深渊!” 孙铭被父亲吼得缩了缩脖子,但眼中依旧带著强烈的不甘和一丝侥倖,不服气地小声嘀咕:“不就是个镇北侯府的人吗……咱们只要做得小心点,別让人发现,到时候死无对证……” 第170章 慈母多败儿 “啪!” 孙承业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孙铭的脸上。 “蠢货!”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镇北侯府的人,是那么好动的?你当人家那二十个护卫,那身经百战的赤羽卫,是吃乾饭的吗?” “还死无对证?就算你成功了,只要他们想查,不出三天,就能把你祖宗十八代都查个底朝天!” 孙铭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捂著火辣辣的脸,泪眼朦朧、委屈巴巴地看著自己的父亲。 “爹……那……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他们让儿子当眾出那么大的丑……不能正面动手,就用阴招啊……下毒、暗杀……什么不行?实在不行,就联络……联络那个『一阵风』……反正,又不是没做过……”孙铭嘴里依旧不服气地小声嘀咕。 “住口!” 孙承业脸色剧变,一步跨到孙铭面前,抡起巴掌!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孙铭另一侧脸上! 孙铭被打得脑袋一偏,彻底懵了,捂著脸,泪眼朦朧地看著暴怒的父亲。 孙承业一把揪住孙铭的衣领,將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告诉我,你……你怎么会知道『一阵风』!谁告诉你的!” 孙铭被父亲那骇人的眼神嚇坏了,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娘……是娘亲告诉我的……” “你娘!”孙承-业气得眼前发黑,一把將孙铭甩在地上,“这个长舌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种事也敢跟你嚼舌根!” 他深吸几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看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孙铭,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起,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哪里也不准去!更不准再去招惹那伙人!” “我正托人打点关係,疏通门路,想办法把我们一家调离冀州,往南边富庶安稳之地去!这个节骨眼上,你要是再给我惹出半点乱子,我打断你的腿!” “去南方?”孙铭一听,顿时急了,也顾不上脸上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不解地问道,“爹,为什么啊?咱们家在冀州扎根几代,您好不容易经营到如今的位置,在鄴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咱孙家也是响噹噹的!去南方人生地不熟……” 孙承业看著儿子那一脸蠢样,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自己自比臥龙凤雏,咋生的儿子这么无知。 “蠢货!鼠目寸光!”孙承业打断他,“你以为爹为何要费尽心机,打点关係,疏通门路,想请严刺史也將我们一家调离冀州,前往南方?” 孙铭茫然地摇头。 “蠢!”孙承业恨铁不成钢,“冀州是什么地方?是前线!这些年,流民四起,盗匪横行,就没一天安生日子!更何况,北边的大元,对我们大乾虎视眈眈,就像一头饿狼,隨时都可能扑过来!你以为,这太平日子,还能过多久?” “『一阵风』那种,不过是癣疥之疾!一旦北元铁骑南下,或者朝廷大军征伐,冀州就是首当其衝的战场!到时候,什么家业,什么权势,都是风中残烛,转眼就能化为齏粉!” “为父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攒下这点家底,是为了让你我下半辈子,能安安稳稳地享福!不是为了让你在这跟人爭强斗狠,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他指著窗外沉沉的黑夜:“而南方!才是真正的膏腴之地!富庶安稳!远离战火!在那里,我们孙家才能延续下去,才有机会更进一步!懂不懂?” 孙铭看著父亲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听著这番从未想过的话语,半信半疑,脸上却依旧写满了茫然和不甘。 孙承业看著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最后一点耐心也消磨殆尽。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刚准备让儿子滚蛋。 “孙承业!你个天杀的老东西!又欺负我的宝贝儿子!” 一声尖利刺耳的哭嚎,伴隨著一阵环佩叮噹的急促脚步声,猛地从书房外传来! 孙承业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头疼的表情。 孙铭听到这声音,如同听到了救星,原本萎靡的神情瞬间亮了起来,扭过头激动地喊了一声:“娘!”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金戴银、体態丰腴的中年妇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正是孙承业的正妻,吴氏。 原来,孙铭那几个狗腿子,见孙铭被老爷叫进了书房,知道情况不妙,便立刻跑去后院,向这位最是宠溺儿子的主母报信去了。 “我的儿啊!”吴氏一进门,看都不看孙承业一眼,径直扑到孙铭身边,一把將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搂在怀里,心疼得直掉眼泪,“快让娘看看!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娘!娘给你做主!” 她將儿子扶起,仔细一打量,立刻就看到了孙铭左脸上那清晰的五指印。 “孙承业!”吴氏瞬间炸了毛,指著孙承业的鼻子就骂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竟然敢打我的儿子?他可是我们孙家唯一的独苗啊!你打他,不就是打我的心肝吗?我跟你拼了!” 她一边骂,一边捶打著孙承业的胸膛,胡搅蛮缠,撒泼打滚。 孙承业太阳穴突突直跳,耐著性子解释:“夫人,你听我说,这孽障今晚差点给我们孙家招来灭门之祸!……” “我不听!我不听!”吴氏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儿子乖巧懂事,能招来什么祸?我看就是你这个当爹的,整天就知道在外面天酒地,看我们母子不顺眼!” 她抱著孙铭,拍著大腿哭嚎起来,“我苦命的儿啊!从小到大,娘连根手指头都捨不得动你一下!你爹倒好,动不动就非打即骂!不就是看上两个院子吗?多大点事?值得下这么重的手?我苦命的儿啊……” 孙铭有了娘亲撑腰,立刻委屈地捂著脸,小声地煽风点火:“娘,就是几个外乡人,抢了我的院子,还打我骂我爹!爹不但不帮我,还听信那个赵莽的鬼话,帮著外人骂我打我……” 吴氏一听,更是火冒三丈,战斗力瞬间翻倍。 “听听!听听!孙承业!儿子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这个当爹的不去给儿子出头,反倒在家里耍威风?你窝囊不窝囊!那个赵莽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看家护院的狗!他说的话你也信?他是不是收了外人的好处,故意编排我儿子?” 孙承业强压怒火,试图解释:“夫人!你冷静点!对方是……” “我管他是谁!”吴氏蛮横地打断,“在鄴城这块地界上,还有我们孙家不能惹的?敢打我儿子,就是打我们孙家的脸!你这个通判是白当的吗?赶紧派人去抓!抓起来往死里打!让他们知道得罪我儿子的下场!” 孙承业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对方是镇北侯府的人!” “镇……”吴氏那如同连珠炮般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的怒容瞬间僵住,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她虽然深居內宅,见识有限,但“镇北侯”这三个字在冀州意味著什么,她还是清楚的。那绝对是孙家惹不起的庞然大物。 吴氏脸上闪过一丝惊惧,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但看著儿子红肿的脸颊,又心疼起来,抱著儿子嘴硬道:“镇…镇北侯府怎么了?侯府的人就能隨便欺负人了?我儿不过是想要个院子……” 孙承业刚鬆了口气,以为总算镇住了这蠢妇。 在吴氏怀里的孙铭却眼珠一转,又小声嘟囔道:“娘…不能明著来…咱可以用別的法子啊…让那『一阵风』带人……神不知鬼不觉……”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吴氏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接口道:“对!对!铭儿说得对!咱们不能明著来,还不能用点手段吗?以前又不是没干过!次那个不长眼的行商,不就是这么处理的吗?乾乾净净,一点痕-跡都没留下!那『一阵风』……” “你……你们……”孙承业看著眼前这对不知死活的母子,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 他终於忍不住了,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雷霆之怒。 “不行!就是不行!”他咆哮道,“你们以为镇北侯府,是那些任人宰割的肥羊吗?那是一头猛虎!一头能將我们整个孙家都撕成碎片的猛虎!” “你们是要拉著整个孙家去给阎王爷点灯吗?” “別说我们一个小小的孙家,就是刺史严大人,也要对其客客气气!你们竟敢动这等心思?还联络流寇?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 他指著吴氏,厉声道:“我告诉你!我已经託了关係,正在打点人脉,想请冀州刺史严大人,把我们一家,都调离冀州,去南方!武邑县那个周县令,就是因为討得了严刺史的欢心,马上就能调任去江南了!你们要是再敢给我惹事,坏了我的大事,我……我就休了你!” “慈母多败儿!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孙承业再也不看这对让他心力交瘁的母子一眼,猛地一甩袍袖,带著满身的怒气和疲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书房,將门摔得震天响。 书房內,只剩下呆若木鸡的吴氏和瑟瑟发抖的孙铭。 吴氏被丈夫最后那雷霆震怒嚇懵了,她习惯了在丈夫面前撒泼耍横,可一旦孙承业真的撕破脸皮,拿出官威和一家之主的威严,她那点內宅妇人的手段,便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抱著依旧在发抖的儿子,看著丈夫离去的背影,脸上只剩下茫然和一丝后怕。刚才那股子要替儿子出头的狠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风吹过庭院,带来一丝凉意。 孙铭缩在母亲怀里,感受著母亲同样冰凉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次,可能真的踢到了一块……梆硬梆硬的铁板。 第171章 戒备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经过一夜安稳休整,队伍精神抖擞。插著那面威严黑底赤羽旗的铁木马车再次启程。在驛站眾人敬畏目光的注视下,车队缓缓驶离了临河驛,继续沿著官道向南。 马车內,林月顏靠在陈锋身边,回想著昨夜的惊险,以及驛丞梁有德打的小报告,有些担心:“夫君,那个孙通判……” “放心!”陈锋握住她的手,说道:“孙铭不过是个被惯坏的蠢货,不足为虑。” 但他爹孙承业,身为鄴城通判,掌管一方钱粮转运,是个实权胥吏。这种人,盘踞地方多年,关係网盘根错节,惯会用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梁有德说得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顿了顿,“还有那个『一阵风』薛彪,过了黄河,便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此人敢对官差下手,绝非寻常流寇可比。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在驶离驛站之前,陈锋將一封早已写好的信,交给了前来送行的一名驛卒。 “劳烦將此信,以最快的速度,送至冀州城,镇北侯府。”他递过去一小锭银子作为赏钱。 信的內容很简单,將临河驛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对孙承业、孙铭父子的怀疑,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叶擎苍。他相信,以叶擎苍的手段和在冀州的势力,要查一个地方通判,並非难事。 车辕上,叶承还在为昨天没能亲手揍那个孙铭一顿而耿耿於怀——借势压人是爽,但是没揍人总觉得手痒痒。 “李叔,”他忍不住对旁边改为骑马的李山嘀咕道,“你说,大哥昨天为啥不让我上去,把那小子揍一顿多痛快!看他还敢不敢狂!” “三公子,打他一顿,自然痛快。但打了之后呢?”李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他爹是鄴城通判,管著粮秣转运,卡著南来北往的脖子。明面上他不敢如何,可暗地里,他只需在粮草补给、文书传递、甚至渡船安排上稍微动点手脚,拖我们三五日轻而易举。” “若他再心黑一点,暗中將我们的行程透露给那『一阵风』薛彪…茫茫中原,流寇袭扰,后果不堪设想。” “圣上下了旨,咱们得儘快赶去京城,不能在这浪费时间。”说著,李山勾起了嘴角,“况且我们离开冀州后,请侯爷调查处置他不就好了?” “李叔,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叶承听得若有所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原来,打架……还有这么多门道。 看来,自己要跟大哥学的,还多著呢。 车轮碾过乾燥龟裂的黄土,扬起细小的尘埃,在炽烈的阳光下蒸腾。 离开临河驛已有数日,官道两旁一望无际的平原,在初夏的骄阳下呈现出一种焦渴的枯黄。偶尔能看到远处零星分布的村落,低矮的土坯房无精打采地趴伏著,田地里稀稀拉拉的庄稼蔫头耷脑。 越往南走,空气中那股尘土混合著植物蒸腾出的闷热气息便愈发浓重。 叶承坐在车辕上,百无聊赖地挥著马鞭,驱赶著恼人的蝇虫。他扯了扯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的布衣,忍不住抱怨:“大哥,这天儿也太邪性了,还没入伏呢,就热得跟蒸笼似的!那啥『一阵风』的毛贼,还来不来了?再不来,我都要被晒成人干了!” 车厢內,陈锋放下手中一卷从驛站淘来的旧舆图,掀起侧面小窗的竹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他望了望远处地平线蒸腾扭曲的空气,眉头微蹙:“心静自然凉。匪寇不来是好事,说明我们戒备得当,也说明梁驛丞的情报或许有误,或是那『一阵风』转移了目標。” 林月顏坐在一旁,手里轻轻摇著一把素绢团扇,为陈锋扇著风,柔声道:“承弟,你大哥说得对。平安赶路才是正经。”她额角也沁出细密的汗珠,鬢髮微湿,贴在细腻的颈侧。 “嫂子,我不是盼著出事……”叶承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就是整天赶路,连个活物都少见,憋得慌。还以为那姓孙的会找点麻烦呢,结果屁都没放一个,真没劲。” 他拍了拍身旁用厚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刀。 李山策马从队伍后方赶上来,与叶承並行,闻言沉声道:“三公子,行军赶路,无事便是大吉。真遇上了,刀兵相见,生死难料,未必是你想的那般『有趣』。侯爷说过,为將者,当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 叶承撇撇嘴,没再吭声,但显然对李山这套说辞不以为然。年轻人渴望证明自己,渴望热血沸腾的搏杀,这种心思,李山懂,只是不认同。 陈锋放下帘子,对林月顏低声道:“月顏,研墨。” 林月顏立刻从车厢角落的小暗格里取出笔墨纸砚,动作嫻熟地在摇晃的车厢里舖开。陈锋取过一张素笺,略一沉吟,提笔蘸墨。 “夫君,又要写信给叔叔?”林月顏轻声问。 “嗯。”陈锋笔下不停,字跡稳健有力,“临河驛那孙铭父子,行事如此囂张跋扈,绝非善类。孙承业身为鄴城通判,掌管一方钱粮转运,若心怀怨懟,暗中使绊子,叶叔在冀州恐有不便。既然撞见了,总要提个醒。顺便,让叶叔查查此人底细,若真有不法,也好为冀州除一蛀虫。” 他言简意賅地將临河驛衝突经过及孙家父子情况写下,言辞恳切,条理清晰。 信写好,用火漆封好。队伍行至前方一处小驛站打尖时,陈锋唤来李山,郑重交代:“李叔,烦劳派一名稳妥兄弟,持此信,用最快速度返回冀州城,务必亲手交到侯爷手中。路上谨慎些。” 李山肃然领命:“公子放心!属下亲自挑人,定不辱命。” 他转身点了一名精干沉稳的老兵,仔细叮嘱一番。那老兵將信贴身藏好,对著陈锋抱拳一礼,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烟尘里。 看著信使远去,陈锋心中稍安。叶擎苍在冀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只要有了警惕,一个孙承业翻不起大浪。 休整完毕,队伍继续南行。天气越发酷热,日头毒辣。赤羽卫们虽训练有素,也被这闷热天气蒸烤得有些疲惫,但警惕性丝毫未减。李山每日都会安排两骑作为斥候,轮番前出数里探查路况、瞭望动静。叶承也时常主动请缨担任斥候,骑著马跑前跑后,总算稍微缓解了些无聊。 数日后,视野尽头,一条浑浊浩荡、在阳光下泛著粼粼黄光的大河,横亘於天地之间。空气中瀰漫的水汽与泥土的腥气,带来了些许凉意,也带来了新的紧张感。 黄河渡口到了。 渡口远比想像的繁忙杂乱。大大小小的船只挤在码头边,等待渡河的车辆排成了长龙,其中不乏拖家带口的流民和行色匆匆的商旅。 喧囂的人声、牲口的嘶鸣、船夫的號子混杂在一起,显得混乱而焦躁。渡口守卫的官兵穿著褪色的號衣,神情麻木地维持著秩序,眼神在过往行人携带的財物上逡巡。 李山策马上前,锐利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渡口和浑浊湍急的河面,眉头紧锁。他回头对马车方向道:“公子,此地人多眼杂,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是设伏的绝佳之地。需格外小心。” 陈锋掀帘看了一眼,也感到一丝凝重。他沉声道:“李叔,劳烦你亲自安排渡河事宜,让兄弟们打起精神。分批渡河,人货分离,务必確保夫人安全。” “属下明白!”李山抱拳,立刻开始调度。 赤羽卫们无声地散开,隱隱將两辆马车护在中心。他们按刀的手更稳,眼神更加锐利如鹰,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让周围喧闹的人群都不自觉地退开些许。 渡河的过程漫长而紧张。巨大的渡船在浑浊湍急的水流中摇晃,每一次顛簸都让人心头一紧。 渡船在黄河中行驶。陈锋与林月顏站在船头,看著两岸的景物缓缓后退。 北岸,是他们生活了许久的冀州大地,那里有新生的清河村,有恩重如山的侯府亲人。 而南岸,则是陌生而充满未知的中原腹地。 过了这条河,便意味著,他们离那个风云匯聚、龙潭虎穴般的京城金陵,又近了一步。 林月顏紧紧依偎在陈锋身边,河风吹动著她的髮丝和裙摆。她的眼中,有对故土的不舍,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坚定。 “夫君,”她轻声道,“过了河,一切就都不同了。” “是啊,”陈锋搂住她的肩膀,目光望向遥远的南方,“过了河,咱们就是过河的卒子,再无回头路了。” 赤羽卫们紧紧护卫在载人马车周围,目光警惕地扫视著河面和对岸。叶承更是紧握刀柄,站在船头,死死盯著水面和远处岸边的芦苇盪。 所幸,直到沉重的船板搭上对岸坚实的土地,预想中的袭击也並未发生。 踏上黄河南岸坚实的土地,所有人都暗暗鬆了口气。 渡过黄河,便算真正离开了镇北侯势力最稳固的冀州核心区域,进入了所谓的中原腹地。 按照梁有德的情报,这里正是“一阵风”薛举活动猖獗的区域。 队伍的气氛再次绷紧。李山加大了斥候前出的距离和频率,有时甚至前出十里探查。选择的宿营地点也更加谨慎,儘量避开荒僻地带和密林,寧愿多走些路也要確保安全。 赤羽卫们夜晚轮值,几乎人不解甲,马不卸鞍。 然而,一天天过去,预想中的匪寇袭击始终没有出现。官道上除了越来越稀疏的流民队伍和偶尔疾驰而过的信使,便是他们这一支插著赤羽旗、令寻常人等避之不及的车队。 这种高度戒备的状態,一直持续了十几天。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路,竟是出奇的平静。 別说遇到梁有德口中那神出鬼没、心狠手辣的“一阵风”薛举,就连寻常的小毛贼,都没碰到一个。 这让一直紧绷著神经的眾人,都渐渐鬆了口气。 第172章 强抢民男 最高兴的,莫过於林月顏。 每日里,她都会掀开车帘,好奇地看著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看那连绵的田野,看那古朴的村落,看那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这一切,对从小到大都只生活在清河村的她来说,都是那么的新奇。 而最百无聊赖的,则非叶承莫属。 “唉……” 这已经是他今天上午,第十八次发出长长的嘆息了。 他无精打采地坐在车辕上,手里百无聊赖地甩著马鞭,连吆喝都懒得吆喝一声。 “大哥,”他有气无力地朝车厢里喊道,“这都走了快半个月了,怎么连个打劫的都碰不到?那个什么『一阵风』,不会是让风给刮跑了吧?” 车厢里,传来陈锋无奈的笑声:“三弟,没遇到匪寇,不是好事吗?怎么听你这口气,还挺失望的?” “那可不!”叶承立刻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我这刀,都快憋出锈来了!本以为能碰上什么厉害角色,好好打上一场,过过手癮。结果呢?天天就是赶路,赶路,赶路!骨头都快坐散架了!” 陈锋掀开车帘,看著他那副“高手寂寞”的模样,哭笑不得:“行了,別抱怨了。太平无事,才是我们此行最大的福气。真要是碰上了,有你忙的。” “我倒是想忙活忙活啊!”叶承撇撇嘴,小声嘀咕道。 天气越发酷热难当。原本初夏的燥热,在进入六月后,迅速演变成了盛夏的灼烤。天空像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板,没有一丝云彩。 官道两旁的树木叶子都被晒得蔫蔫地捲曲起来,无精打采。土地乾裂,一脚踩下去,浮土能没过脚踝。蝉鸣声嘶力竭,更添烦躁。 叶承彻底蔫了。他像条脱水的鱼一样瘫在车辕的阴凉处,连挥鞭赶苍蝇的力气都小了。他苦著脸对车厢里抱怨:“大哥,嫂子,这鬼天气,別说『一阵风』了,我看连风婆婆都被热晕过去了!咱们这一路,除了热,还是热,连个鬼影子都没见著!早知道这么无趣,我还不如留在冀州跟爹练功呢……” “这『一阵风』,我看就是个『一阵屁』,吹得响,没后劲!” “三弟,莫要鬆懈。”陈锋掀开帘子,开口说道,“匪寇不来,或许是忌惮我们的旗號与护卫。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天气酷热难当,人困马乏,更要警惕。” “知道了,大哥……”叶承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嘀咕,再这么下去,自己怕是要先中暑了。 就在陈锋一行渡过黄河,向徐州进发的同时,冀州城,镇北侯府的书房內…… 叶擎苍魁梧的身躯陷在宽大的木椅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著桌面。他面前的书案上,並排放著两封来自陈锋的书信。 两封信的內容,都指向同一个人——鄴城通判孙承业,以及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孙铭。 “好一个孙通判!养的好儿子!”叶擎苍拿起第二封信,目光落在陈锋对孙铭在驛站跋扈行径的描述。 “侯爷,”书房阴影处,一个穿著普通文士衫、面容平凡的中年人无声无息地出现,正是侯府负责情报的管事,“查清楚了。孙承业,鄴城通判,任上七年。其子孙铭,是当地有名的紈絝,欺男霸女,劣跡斑斑。孙承业对其极为溺爱纵容,多次利用职权为其遮掩罪行,甚至动用府衙差役为其助威。” 他递上一份厚厚的卷宗:“孙承业本人,贪鄙成性。鄴城常平仓,帐面存粮与实际库存相差甚巨,至少有五万石亏空。经手粮草转运,剋扣、以次充好更是常事。收受商贾贿赂,为其大开方便之门,数额巨大。其名下,在鄴城及周边,有良田千亩,商铺十余间,来源皆不明。此外,其与地方豪强、甚至一些名声不佳的江湖人物,也有不清不楚的往来。证据確凿。” 叶擎苍翻看著卷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些蛀虫,啃食的是大乾的根基,更是他镇守的北疆的命脉!粮草亏空,战时就是致命的软肋! “好!好一个孙承业!”叶擎苍將手中的罪证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怒极反笑,“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將卷宗合上:“证据收好。本侯倒要看看,这位孙通判,还能逍遥到几时!” 几日后,冀州刺史府。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严檜端坐在书案后,慢条斯理地品著香茗。他面前,恭敬地站著鄴城通判孙承业。 孙承业脸上堆著谦卑的笑容,额角却隱有汗跡。他今日来,正是为了打点关係,想效仿武邑县令周监生,求严檜將他调往富庶安稳的南方。 “严大人,”孙承业小心翼翼地奉上一个不起眼的锦盒,轻轻推到书案一角,“下官在鄴城多年,深感北地苦寒,且近年来边境不寧,匪患时有发生,实在忧心家小安危。下官斗胆,恳请大人念在下官多年勤勉,略施援手,將下官调往江南任一閒职,也好安度余年。些许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严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轻轻拨弄著茶盏盖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哦?孙大人想调任江南?” “是,是,”孙承业连忙躬身,“江南富庶,气候宜人,也更安稳些。下官……实在是心力交瘁了。” “心力交瘁?”严檜放下茶盏,终於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孙承业心头猛地一跳。“本官怎么听说,孙大人在鄴城,可是如鱼得水,威风得很吶?” 孙承业脸色微变,强笑道:“大人说笑了,下官……下官只是尽忠职守……” “尽忠职守?”严檜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好一个尽忠职守!剋扣常平仓粮五万石,是为尽忠?收受贿赂,包庇你那横行乡里、甚至敢当眾辱骂镇北侯的孽子,是为职守?与地方豪强沆瀣一气,与江湖匪类不清不楚,这也是你的职守?” 严檜每说一句,孙承业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已是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 “大……大人!冤枉!下官冤枉啊!这……这定是有人诬陷!”孙承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 “诬陷?”严檜冷笑一声,拿起桌角那份锦盒,掂了掂,隨手丟在孙承业面前,“连同这个,一起拿回去。你的『心意』,本官消受不起。” 他猛地一拍书案:“来人!” 书房门应声而开,数名身著皂衣、手持铁链的刺史府衙役如狼似虎般冲了进来。 “將贪赃枉法、瀆职害民、纵子行凶的犯官孙承业,拿下!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大人!饶命啊大人!我是冤枉的!”孙承业绝望地嘶喊著,被衙役粗暴地拖了起来,铁链瞬间锁住了他的手脚。 严檜看著他被拖走的狼狈身影,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沉默不语。 清除掉这个蛀虫,对冀州,对他严檜,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这一日,车队行至一处名为“清风镇”的小镇。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暑气蒸腾。 李山建议,在此处歇脚,打尖吃饭,也让马儿饮水歇力。 眾人自无异议。 清风镇不大,但因地处官道要衝,倒也颇为繁华。镇上只有一家看起来还算乾净体面的酒楼,名曰“悦来客栈”。 陈锋一行人刚在客栈门口停下,立刻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毕竟,两辆高大的马车,二十名气势不凡的护卫,这阵仗,在小镇上可不常见。 客栈的掌柜是个精明的中年人,一见这架势,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 “哎哟!各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小店有上好的雅间!” 李山照例上前交涉,要了一个清静的雅间,又让掌柜的准备些乾净的酒菜,並好生照料马匹。 眾人鱼贯而入。 雅间在二楼,临窗,视野开阔,正好能看到楼下官道上的景象。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虽然比不上侯府的精致,但也都是些新鲜的时令菜蔬,做得也算可口。 眾人赶了半日的路,早已飢肠轆轆。叶承更是如同饿虎扑食,风捲残云般扫荡著桌上的饭菜。 就在眾人吃饭的当口,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譁。 陈锋凭窗望去,只见官道上,一个穿著破烂、面黄肌瘦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正抱著一个同样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的腿,放声大哭。 那中年男人,看起来像是个落魄的书生,虽然衣衫襤褸,但身上还带著几分书卷气。此刻,他正被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强行往一辆停在路边的骡车上拖拽。 “放开我爹!你们放开我爹!”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 那书生也是一脸悲愤,拼命挣扎,却如何是两个壮汉的对手。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还有没有王法了!”书生悲愤地喊道。 第173章 山坳流民 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模样的人,捏著鼻子,一脸嫌恶地走上前,一脚將那小女孩踹开,骂道:“王法?在这清风镇,我们家老爷就是王法!你这穷酸,欠了我们家老爷的银子,还想赖帐?今天不把你抓回去抵债,我们家老爷的脸面往哪儿搁!” 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却都只是指指点点,无人敢上前阻止。 雅间內,叶承“啪”的一声,將筷子拍在了桌子上,霍然起身:“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如此欺凌弱小!” 他转身就要往楼下冲。 “坐下。”陈锋平静的声音响起。 叶承一愣,回头不解地看著陈锋:“大哥?” “坐下,吃饭。” 叶承虽然满心不忿,但还是听话地坐了回去,只是气鼓鼓地瞪著楼下,嘴里嘟囔著:“这……这也不管管?” 陈锋没有理他,只是对李山使了个眼色。 李山会意,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雅间。 不一会儿,李山便回来了,身后还跟著那个点头哈腰的客栈掌柜。 “公子,”李山低声道,“打听清楚了。楼下那书生,姓喻,名安国,是个外乡人。半年前带著女儿流落到此,因女儿得了重病,无钱医治,便向镇上的大户张员外借了五两银子。谁知那张员外是个放印子钱的,利滚利,半年下来,五两银子滚成了五十两。喻安国无力偿还,张员外便要抓他去矿上做苦力抵债。” “这张员外,在清风镇是出了名的恶霸,据说跟县里的县丞还有些亲戚关係,平日里横行乡里,无人敢惹。” 陈锋听完,点了点头,看向那掌柜,问道:“掌柜的,你可知那张员外府上在何处?” 掌柜的一愣,连忙道:“客官,您……您可千万別衝动啊!那张员外,咱们惹不起啊!” 陈锋笑了笑:“我只是问问路。” 掌柜的见他神色平静,不像是要惹事的样子,这才战战兢兢地指了个方向。 陈锋听完,对李山道:“李叔,你带两个人,去这张员外府上『坐坐』。告诉他,楼下那喻先生的债,我替他还了。让他把契据拿来,五十两银子,一文都不会少他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再『请』他,將他这些年放印子钱的帐本,也一併『借』来,给我看看。” 李山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是,公子!” 他转身,点了两名亲卫,大步流星地便下了楼。 叶承看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大哥!高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陈锋没理他,继续吃饭。 半个时辰后,李山回来了。 他身后,跟著那个之前还囂张跋扈的张员外。 此刻的张员外,哪里还有半分员外的威风?他脸色惨白,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被两名赤羽卫一左一右地“搀扶”著,几乎是拖上楼来的。 一进雅间,看到那面被李山隨手立在墙角的赤羽旗,张员外“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带著哭腔:“大……大人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该死!求大人饶了小人一条狗命吧!” 李山將一张烧毁了一半的借据,和一本厚厚的帐册,放在了陈锋面前的桌上。 “公子,喻先生的借据,已经两清了。这是张员外『孝敬』的帐本。” 陈锋拿起那本帐册,隨意翻了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著一笔笔血淋淋的帐目。放印子钱、巧取豪夺、逼良为娼……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他合上帐册,看向跪在地上的张员外,声音平淡:“张员外,你这生意,做得不小啊。” “小人不敢!小人再也不敢了!”张员外嚇得魂飞魄散。 陈锋將帐册推到他面前:“这些年,你靠著这些手段,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也不要你的命。” 他顿了顿,道:“把你这些年搜刮来的不义之財,拿出一半,分给那些被你所害的百姓。剩下的,你自己留著,带著家人,离开清风镇,永远不准再回来。” “至於这本帐册,”他拿起帐册,在张员外眼前晃了晃,“我会派人,將它送到州府衙门。你那些罪行,自有国法来惩处。” 张员外一听,如蒙大赦,又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连连磕头:“多谢大人不杀之恩!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陈锋摆了摆手,李山上前半步,像拎小鸡一样,將张员外拎了起来,拖了出去。 雅间內,叶承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大哥……你……你这也太……太帅了!” 陈锋笑了笑,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能如此轻易地解决这件事,靠的不是自己,而是身后那面赤羽旗,是镇北侯府的赫赫威名。 这也让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权势,在这个时代,是何等的重要。 当晚,那喻安国带著女儿,亲自来到陈锋下榻的院子,千恩万谢。 陈锋见他虽然落魄,但言谈举止,颇有风骨,便与他多聊了几句。 原来,这喻安国本是江南人士,也是个秀才,只因得罪了当地的豪绅,才被迫背井离乡,四处流浪。 陈锋见他颇有才学,又感念其遭遇,便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作为盘缠,並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让他去冀州新清河村,找村长王守田,说自己举荐他去村里的学堂,当个教书先生。 喻安国感激涕零,当场就要跪下磕头,被陈锋扶住了。 “先生不必如此。”陈锋道,“我辈读书人,本就该守望相助。先生此去,好生教导村中孩童,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送走了喻安国父女,陈锋站在院中,望著天边的明月,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这个时代,有太多的不公,太多的苦难。 他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想要改变这一切,唯有……身居高位,手握重权! 清风镇的风波,只是漫长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 接下来的路程,依旧是波澜不惊。 行至一处岔路口,前方探路的赤羽卫回报,主道因前些日子暴雨冲毁了一段桥樑,正在抢修,拥堵不堪。建议绕行旁边的小路,虽然狭窄些,但能节省大半日路程。 李山看向陈锋。陈锋略一沉吟:“走小路。加派前哨,谨慎通过。” 小路果然狭窄,仅容一车通行,两侧是长满灌木的低矮山坡。 队伍不得不拉长,缓缓而行。赤羽卫们的手更是片刻不离刀柄,目光锐利地扫视著两侧的山坡。叶承也收起了抱怨,全神贯注地驾车。 行至坳中深处,前方探路的骑手忽然勒马,发出警示的唿哨! 所有人心头一紧!李山立刻挥手,队伍瞬间停止,赤羽卫刀已半出鞘,將两辆马车护在中间,形成防御阵型。 然而,预想中的伏击並未出现。 前方骑手拨马回来,脸上带著一丝凝重,低声道:“头儿,前面…不是匪寇。是流民,很多,倒臥在路边…像是饿的、病的。” 眾人紧绷的神经並未放鬆,但杀意稍敛。李山看向陈锋。 陈锋沉声道:“李叔,带几个人,隨我去看看。叶承,保护好你嫂子。其他人,原地警戒。” 陈锋在李山和两名赤羽卫的护卫下,策马向前。转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头沉重。 狭窄的山坳小道上,横七竖八地躺著几十个衣衫襤褸的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有些人似乎还有一丝气息,胸口微弱起伏,更多的人则一动不动,苍蝇在他们身上盘旋。空气中瀰漫著绝望的气息和淡淡的腐臭。 一个抱著婴儿的妇人,靠著土坡坐著,婴儿在她怀里无声无息。她眼神空洞地望著走近的陈锋等人,嘴唇乾裂,连乞求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一个看起来稍微有点力气的老汉,挣扎著爬起来,跪在地上,朝著陈锋他们磕头:“贵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孩子…孩子快不行了…” 第174章 遇匪 陈锋沉默地看著这一切。这些流民,显然是从更北、更穷困的地方逃难过来的,试图穿越这山坳小路,去往传说中富庶的南方,却倒在了半途。 “李叔,把咱们车上带的乾粮,分出一半来。还有水囊。”陈锋的声音有些低沉。 “公子,这…”李山有些犹豫。他们的乾粮数量有限,分给这些流民,杯水车薪。 “分!”陈锋的强硬道,“能救一个是一个,咱们不够还可以路上补充。” 赤羽卫们默默执行命令。他们拿出储存的硬麵饼、肉乾,还有水囊,分发给那些还能动弹的流民。 拿到食物的流民,如同饿狼般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也顾不上。 那老汉拿到一块饼,千恩万谢,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哆哆嗦嗦地掰开,塞进旁边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嘴里,用水一点点润进去。 陈锋走到老汉身边蹲下:“老丈,你们从何处来?为何流落至此?” 老汉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回…回贵人话…小老儿是聊城人…去年大旱,颗粒无收…今年开春又闹蝗虫…实在活不下去了…听说徐州那边年景好,官府还施粥…就…就带著乡亲们逃荒…没想到…还没走出卫辉府…就…”他哽咽著说不下去。 “聊城…”陈锋眉头紧锁。聊城府在冀州东南,与中原接壤,並非最贫瘠之地,竟也到了如此地步?他看向李山,李山微微摇头,示意此地不宜久留。 陈锋站起身,对老汉道:“老丈,此地非久留之地。我们还要赶路,这点食物和水,你们省著点用。若能走动,儘快离开这山坳,往南去吧。” 老汉连连磕头:“谢贵人救命之恩!谢贵人!” 陈锋翻身上马,心情沉重地返回车队。叶承和林月顏得知情况,也沉默不语。分发食物后,队伍继续前行。那些流民感激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穿过小路,重新回到官道,气氛依旧压抑。叶承忍不住道:“大哥,朝廷…朝廷就不管管吗?那么多百姓…” 陈锋看著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声音平淡却带著冷意:“管?怎么管?赋税照收,徭役照派,层层盘剥下来,落到百姓嘴里的,能有几粒米?天灾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林月顏轻轻嘆了口气,握住陈锋的手。 数日后,车队行至一处名为“杏坳”的地方。 此处地势颇为奇特,官道从两座小山之间穿过,形成一个天然的隘口。道路两旁,杏树成林,虽然早已过了期,但那茂密的枝叶,依旧形成了一片浓密的绿荫,將夏日的炎热,都隔绝了不少。 “大哥,这地方不错啊,凉快!”叶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咱们在这儿歇歇脚,吃点乾粮再走吧?” 陈锋掀开车帘,看了看天色,也觉得有些乏了,便点头道:“好。让大家下马休息,喝口水。” 李山立刻传令下去,车队缓缓停在了路旁的树荫下。 赤羽卫们训练有素,立刻分工合作。一部分人解开马匹的嚼子,牵到一旁饮水吃料;一部分人则拿出水囊和乾粮,分发给眾人;还有几人,则不动声色地散开,占据了隘口两侧的高地,警惕地观察著四周的动静。 陈锋扶著林月顏下了车。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林月顏在车里坐久了,也觉得有些气闷。她走到一棵杏树下,看著那满树的绿叶,轻声道:“夫君,你说,若是春天来这里,那满山遍野的杏,该有多美啊。” 陈锋走到她身边,笑道:“等以后咱们『退隱江湖』了,我为你种下一片杏林。到时候,咱们就在这杏林里住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好啊。”林月顏甜甜一笑。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顺著风,从隘口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那哭声,悽厉而绝望,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无助地哀鸣。 “什么声音?”陈锋眉头一皱。 李山也听到了,他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赤羽卫,悄无声息地朝著声音传来的方向摸了过去。 不一会儿,那两名赤羽卫便回来了,其中一人,怀里还抱著一个浑身是血、已经昏迷过去的小女孩。 “公子,”那赤羽卫沉声道,“前方里许,发现一辆侧翻的马车,车夫和护卫都死了,看伤口,是被利刃所杀。我们在草丛里,发现了这个孩子。” 陈锋心中一凛,立刻上前查看。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穿著一身虽然沾满血污、但依旧能看出质地不凡的锦缎衣裳。她脸色惨白,嘴唇乾裂,额头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著血。 林月顏惊呼一声,连忙从怀里掏出叶青鸞送的药箱,取出伤药和乾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为小女孩处理伤口。 “还有气,只是失血过多,加上惊嚇过度,才昏过去了。”林月顏检查了一下,鬆了口气。 “李山,”陈锋的脸色沉了下来,“带几个人,跟我过去看看。” “是!” 陈锋留下十人保护林月顏和车队,自己则带著李山和另外八名赤羽卫,朝著事发地点赶去。 现场的景象,惨不忍睹。 一辆华丽的马车侧翻在路边,车轮还兀自转动著。车厢上,有明显的刀劈斧砍的痕跡。 马车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著七八具尸体。有车夫,有护卫,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管家模样的人。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一刀毙命,伤口乾净利落,显然是出自高手所为。 车厢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散乱的衣物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箱笼。 “是劫匪。”李山检查了一下尸体,沉声道,“手法很专业,不像是普通的流寇。” 陈锋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具护卫的尸体上。那护卫的手中,还紧紧攥著半截断裂的箭矢。 他走过去,將那半截箭矢取了过来。 箭杆是上好的樺木,箭头是精钢打造的三棱破甲矢,箭羽则是用苍鹰的羽毛製成。 “这是……军中制式的箭矢。”李山瞳孔一缩。 陈锋点点头,脸色更加凝重。 军中箭矢,流落到劫匪手中,这背后,牵扯的事情,就大了。 他將那半截箭矢收好,沉声道:“把这些人都埋了吧。我们……得儘快离开这里。” 回到营地,那小女孩已经醒了过来。 她睁著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著周围的陌生人,嚇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不敢说。 林月顏將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著,又餵了她一些水和肉乾。 在林月顏温柔的安抚下,小女孩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別怕,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发生了什么事?” 小女孩抽噎著,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叫柳鶯儿……我们……我们是从旧都长安来的……要……要回徐州老家……半路上……衝出来好多坏人……他们……他们杀了王伯伯……杀了护卫叔叔……还……还抢走了我娘……” “你娘?”陈锋心中一动,“他们把你娘抓走了?” 鶯儿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他们说……说我娘长得好看……要……要抓回去……给他们大王当……当压寨夫人……”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鶯儿指了指东边的一条小路:“他们……他们往那边跑了……还说……还说要去什么……断风谷……” 断风谷? 陈锋和李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这伙劫匪,莫不就是那传说中的“一阵风”薛彪? 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猖獗,连官道都敢设伏。 “大哥!”叶承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怒火,“这帮畜生,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杀人劫掠,简直无法无天!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陈锋看著怀中瑟瑟发抖的鶯儿,又看了看东边那条通往未知险境的小路,陷入了沉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平安抵达金陵。 可是…… 他看著鶯儿那双充满了恐惧和期盼的眼睛,心中那份属於军人的正义感,被点燃了。 “李山,”他开口道,“你带十个人,护送夫人和鶯儿,先去下一个驛站安顿下来。我带三弟和剩下的人,去会会这个『一阵风』。” 断风谷,地如其名。 这是一处地势险要的山谷,两山夹峙,只有一条狭窄的道路从中穿过。谷中怪石嶙峋,林木茂密,常年刮著阴冷的风,是天然的藏兵之地。 “薛举”的老巢,就设在山谷深处的一个隱蔽山洞里。 此刻,山洞里,灯火通明,酒气熏天。 几十个匪寇,正围著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庆祝著今天的“大丰收”。 第175章 一阵风,一窝端 “二哥威武!”一个独眼龙匪寇,举著酒碗,对坐在首位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諂媚地笑道,“今天这一票,干得漂亮!不仅劫了那么多的金银財宝,还给大哥带回来这么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 薛举,也就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得意地哈哈大笑。他抓起一只烤得流油的羊腿,狠狠地咬了一口,目光贪婪地看向被绑在石柱上的一个美貌妇人。 那妇人,正是鶯儿的母亲。她虽然衣衫凌乱,髮髻散乱,但依旧难掩其天生丽质。此刻,她正满脸泪痕,用充满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瞪著薛举。 “小美人儿,”薛举擦了擦嘴角的油,淫笑著走了过去,伸出粗糙的大手,就要去摸那妇人的脸,“別瞪了,再瞪,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等会儿,哥哥我好好疼你,保证让你……欲仙欲死!” “呸!”那妇人一口唾沫,吐在了薛举的脸上,“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薛举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天,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一把撕开那妇人的衣领,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就在这时,山洞外,突然传来一声悽厉的惨叫。 “谁?!”薛举动作一顿,厉声喝道。 一个匪寇连滚带爬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二……二哥!不……不好了!有……有人杀进来了!” “什么?!”薛举大怒,“多少人?” “就……就十个!” “十个?”薛举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十个人,就敢闯我断风谷?简直是找死!兄弟们!跟我出去,把这十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剁成肉酱!” 他抓起身边的大刀,带著一群匪寇,气势汹汹地衝出了山洞。 然而,当他看到山洞外的景象时,却愣住了。 只见山洞外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著十几具尸体,都是他派在外面放哨的兄弟。 而在尸体中间,站著十个身穿深色衣服的汉子。 为首的两人,一个身材挺拔,手持弓弩,眼神冰冷如刀;另一个,则是个身材魁梧得像头熊一样的少年,肩上扛著一柄和他身材一样夸张的战刀,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 “你们……是什么人?”薛举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陈锋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弓弩,对准了薛举。 “放了那个女人,我可以……给你们留个全尸。” 他的声音,平淡而冰冷。 薛举看著那黑洞洞的弩口,又看了看自己这边几十个兄弟,胆气又壮了起来。 “狂妄!”他怒吼一声,“兄弟们!给我上!杀了他们!” 陈锋的嘴角微微勾起。 “三弟,”他淡淡地说道,“交给你了。” “好嘞!大哥!” 叶承兴奋地大吼一声,將肩上的战刀,握在了手中。 下一秒,他就像一头出闸的猛虎,带著一股无可匹敌的气势,迎著那群匪寇,冲了过去。 一场屠杀,就此开始。 叶承的刀,大开大合,势不可挡。 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每一刀挥出,都带著开山裂石的力量。 那些匪寇,在他面前,就像是纸糊的一样,一触即溃。 惨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几十个匪寇,便被叶承一个人,砍翻了大半。 剩下的,也早就嚇破了胆,扔下兵器,跪地求饶。 薛举看著眼前这如同魔神一般的少年,嚇得魂飞天外。他扔下大刀,转身就想往山洞里跑。 然而,他刚跑出两步,就觉得后心一凉。 一支弩箭,已经洞穿了他的心臟。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著胸口那支还在微微颤动的箭矢,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恐惧。 “你……” 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这薛彪也太弱了,而且……”陈锋缓缓放下手中的弓弩,看了看四周的尸体,“这人数好像也比请报上少了许多。 按下心中的怀疑,走到那个被救下的妇人面前,为她解开了绳子。 “夫人,没事了。” 那妇人看著满地的尸体,又看了看陈锋,眼中充满了感激。她对著陈锋,盈盈一拜。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妾身……没齿难忘!” 陈锋將她扶起,道:“举手之劳,夫人不必客气。令爱还在等您,我们……还是儘快离开这里吧。” …… 回到驛站,鶯儿看到母亲安然无恙地回来,立刻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女俩抱头痛哭。 陈锋將那妇人,也就是徐夫人,安顿好之后,便准备连夜启程。 徐夫人却拦住了他。 “公子,”她对著陈锋,再次行了一礼,“妾身有一事相求,还望公子……能够答应。” “夫人请讲。” “妾身与女儿,此行是回徐州奔丧。如今,护卫尽丧,盘缠也都被劫匪抢走。前路漫漫,我们母女二人,实在是……寸步难行。”她看著陈锋,眼中充满了恳求,“妾身斗胆,想请公子……能捎我们母女一程,送我们到徐州。到了徐州,妾身定有重谢!” 陈锋看著眼前这对孤苦无依的母女,心中一软,便点头答应了。 “夫人客气了。相逢即是有缘,举手之劳而已。” 於是,车队里,便多了两个人。 徐夫人和鶯儿,被安排在了载货的马车里。虽然有些拥挤,但总比风餐露宿要好。 经过了这场风波,接下来的路,倒是平静了许多。 这日午后,队伍在一处靠近溪流的林荫地短暂歇息,饮马避暑。溪水也细小了许多,浑浊不堪。赤羽卫们沉默地给马匹刷洗降温,自己也轮流捧水洗脸。 李山安排完警戒,走到溪边,捧起浑浊的溪水洗了把脸,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陈锋马车旁,低声道:“公子,前面再走三十里,就是徐州地界了。按路程,傍晚就能抵达徐州北面的彭城驛。” 陈锋掀开车帘,热浪让他眯了眯眼:“总算要到了。这一路……倒是平静得出奇。” 李山点头,沉声道:“是有些反常。不过,平安抵达便是最好。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属下派出的斥候回报,越靠近徐州,路上所见……越是触目惊心。” 陈锋神色一凝:“怎么说?” “田地里,庄稼枯死大半,赤地千里。流民虽比冀州北境少些,但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绝望。路边……时见倒毙的饿殍,蝇虫滋生,无人掩埋。”李山的语气带著一丝沉重,“更奇怪的是,沿途村落,十室九空者甚多,不像是被匪寇洗劫,倒像是……整个村子都逃荒去了。” 陈锋的心沉了下去。他一路行来,自然也有所察觉,但李山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兵,观察得更细致,判断也更准確。这不是匪患,这是大灾!大旱! 第176章 天灾人祸 难怪一路上没遇到什么流寇,流寇也需要粮草根基。 如此大灾之年,要么是流寇自身也因灾星散,要么是他们转移到了灾情稍缓、更有油水可捞的地方去了。而他们这支打著赤羽旗、护卫森严的队伍,显然不是好啃的骨头。 “天灾人祸……”陈锋喃喃道,目光投向南方,仿佛要穿透那灼热扭曲的空气,看到那座繁华帝都背后的阴影。叶擎苍的担忧,朝堂上的纷爭,柳越的算计……在这席捲而来的天灾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又紧迫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对李山道:“加快脚程,务必在天黑前进彭城驛。进了徐州,离金陵便不远了。” 队伍再次启程。隨著马蹄踏入徐州地界,一种微妙的变化悄然发生。 官道似乎平整宽阔了些许,儘管依旧尘土飞扬。路旁虽仍可见乾裂的土地和枯黄的草木,但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尚存生机的田野,有农人顶著烈日,在龟裂的田埂上艰难地挑水浇灌。 流民的身影確实稀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多行色匆匆的商旅和运送物资的车队。 然而,越往南走,那田地的枯黄与龟裂却並未减轻,反而在相对“繁华”的背景下,显得更加刺眼。路边废弃的村落依旧存在,断壁残垣在烈日下沉默,像大地上一块块丑陋的伤疤。 “嘿,奇了怪了。”叶承恢復了点精神,指著路边一片明显荒芜的田地,“这边看著人多了点,可这地里的苗,怎么比北边死得还透?你看那叶子,都焦了!” 李山策马靠近,目光扫过那片焦土,冷声道:“人多,用水就多。天不下雨,河渠乾涸,近水的好田尚能挣扎,这些靠天的薄地,自然最先枯死。人……也只好往有水、有粮的地方挤。” 陈锋在车厢內听著,默然无语。 傍晚时分,一座规模颇大的驛站出现在视野中。青砖黑瓦,比之前沿途所见驛站都要气派许多。门口悬掛的“彭城驛”灯笼在暮色中格外醒目。驛站外停著不少车马,人声也比临河驛显得“有序”一些,透著一股属於富庶之地的底气。 队伍在驛站门前停下。李山持驛券上前交涉。驛丞是个留著山羊鬍的乾瘦中年人,眼神精明,验看过驛券,又瞥了一眼马车旁那面迎风招展、在暮色中依旧显眼的黑底赤羽旗,脸上的笑容立刻堆了起来,带著十二分的恭敬。 “原来是镇北侯府的贵人驾临!失敬失敬!”驛丞连连作揖,“风尘僕僕,一路辛苦了!快请进!最好的院子早已备下,热水热食马上送到!” 他殷勤地引著李山去安排,又招呼驛卒帮忙卸行李,態度之热情,与临河驛梁有德初始的市侩截然不同。显然,在这靠近江南的富庶之地,镇北侯府的威名依旧响亮,而驛丞的“见识”和“分寸感”也明显高出一筹。 陈锋和林月顏下了马车。连续月余的旅途劳顿,即使有舒適的马车,两人脸上也难掩倦色。林月顏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肢,好奇地打量著这座明显更“豪华”的驛站。 驛丞亲自引著他们前往驛站深处一处独立的院落。院落乾净整洁,木扶疏,虽不奢华,却透著雅致。刚安顿下来不久,热水和精致的四菜一汤便送了进来,甚至还有一小壶冰镇过的酸梅汤。 叶承捧著冰凉的瓷碗,舒服地嘆了口气:“这才像话嘛!总算有点人过的日子了!” 陈锋却没什么胃口。他心中记掛著冀州的消息和眼前的灾情。简单用过饭,他便对李山道:“李叔,去问问驛丞,此地可有往冀州方向的驛卒或信使?我想打听点消息。” 李山会意,很快便带著驛丞迴转。 驛丞依旧满脸堆笑:“公子可是要打听冀州的消息?巧了,今日午后刚有一队从北边来的驛卒在此换马歇脚,此刻应该还在前院用饭。公子若有吩咐,小的这就去唤个领头的过来?” “有劳。”陈锋点头。 不多时,一个风尘僕僕、满脸疲惫却眼神精悍的驛卒被带了进来,身上还带著汗味和尘土气。 “小人张五,见过公子!”驛卒躬身行礼,態度恭敬,眼神却不著痕跡地飞快扫过屋內眾人,尤其在李山等赤羽卫身上停留了一瞬,显然是个老江湖。 “不必多礼。”陈锋示意他起身,“劳烦张兄弟。我们刚从冀州过来不久,不知近日冀州可有什么新鲜事发生?尤其是……鄴城那边?” 张五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表情,压低了些声音道:“公子问起,小人还真知道一件!就在十多天前,鄴城那边可是出了件大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冀州刺史严大人,突然发难,派兵把鄴城的孙通判孙承业给拿了!听说是在孙通判去刺史府拜见时,当场拿下的,罪名是贪墨巨额库银、收受贿赂、纵子行凶、勾结不法、草菅人命……好傢伙,林林总总十几条大罪!抄家的时候,听说从他家地窖里挖出的金银財宝,堆得跟小山似的!粮食更是多得嚇人!现在鄴城那边都传遍了!百姓都在拍手称快呢!” 叶承听得眼睛放光,一拍大腿:“嘿!该!让那孙子囂张!他儿子那熊样,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他爹能好到哪去?严刺史干得漂亮!” 林月顏也鬆了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叔叔动作真快。” 陈锋心中悬著的石头终於落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叶擎苍果然雷厉风行,严檜出手也够狠够准。他问道:“那孙铭呢?” 张五撇撇嘴:“那个草包衙內?跟他爹一块儿下了大狱!听说被抓的时候,嚇得尿了裤子,哭爹喊娘的,比他爹还不堪!往日里跟著他作威作福的那帮狗腿子,也抓了不少。这回孙家算是彻底完了!” “好!痛快!”叶承只觉得浑身舒坦,比三伏天喝了冰水还爽。 李山眼中也闪过一丝快意,抱拳道:“公子明鑑,侯爷神速。此等蠹虫,早该清除。” 驛卒张五见眾人反应,知道自己这消息送到了点子上,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陈锋心中瞭然,严檜此举,既是顺应叶擎苍之意,清除地方蠹虫,恐怕也是在向自己示好,或者……毕竟,孙承业这位置,可是个肥缺。 他赏了张五一些碎银子,打发他离开。 驛卒千恩万谢地退下后,屋內安静下来。窗外,蝉鸣依旧聒噪,夏夜的闷热尚未完全退去。 第177章 进徐州 陈锋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驛站外,点点灯火在夜色中闪烁,远处隱约传来市井的喧囂。这里是徐州,富庶的南方,离那座风云匯聚的金陵城,不远了。 然而,回想著沿途所见那赤地千里的惨状,再对比这驛站內的安逸和即將到来的京城繁华,陈锋心中並无多少即將抵达目的地的轻鬆,反而像压上了一座大山。 天灾肆虐,流民遍地,边患未平,朝堂倾轧……这大乾的天下,远非他之前想像的那么简单。 他回头,看到林月顏温柔而带著一丝忧虑的目光,看到叶承没心没肺地喝著酸梅汤,看到李山等人沉稳如山的守护。 前路,註定不会平静。但无论如何,金陵,他必须去。 “月顏,”陈锋轻声道,声音在夏夜中显得格外清晰,“明日,我们就要踏入真正的江南地界了。离金陵,不远了。” 林月顏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夫君在哪,月顏就在哪。” 叶承放下碗,抹了把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大哥,嫂子,放心吧!管他金陵是龙潭还是虎穴,有咱们在,还有咱叔撑腰,怕他个鸟!早点睡,养足精神,明天好赶路!” 他显然把金陵当成了下一个可能“有趣”的地方。 陈锋看著妻子和兄弟,心中的沉重被一股暖流冲淡了些许。 次日,车队行至徐州城外。 “终於到了!”叶承欢呼一声,连日来的燥热和无聊仿佛一扫而空,“可算能找个像样的地方歇歇脚,洗个痛快澡了!这身上都快餿了!” 陈锋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小心戒备,虽无惊险,却也身心俱疲。抵达徐州,意味著距离最终的目的地金陵,又近了一大步。 “走吧,进城。”陈锋下令。 车队再次启程,向著那座在热浪中巍然矗立的雄城驶去。越靠近城池,官道上的车马行人便越多,显出与冀州和中原腹地截然不同的繁华景象。 高大的城门下,行人商旅络绎不绝。守门的兵丁穿著整齐的號衣,虽然也热得满脸是汗,但检查通关文牒时还算尽职。 当李山出示盖有镇北侯印鑑的驛券和通关文书时,兵丁的脸色立刻变得恭敬无比,仔细查验后,便挥手放行,甚至没有过多盘问隨行的赤羽卫。 穿过幽深的城门洞,一股更为喧囂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的乖乖!”他坐在车辕上,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大哥!这……这里就是徐州城吗?比咱们冀州城,可热闹太多了!”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酒楼、茶馆、当铺、绸缎庄……应有尽有。街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一片喧囂繁华。 便是见多识广的李山和赤羽卫们,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新奇。冀州是边镇,肃杀之气更浓。而徐州作为中原通衢,南北交匯之地,这份富庶与喧囂,是截然不同的风貌。 陈锋也掀开车帘,看著这繁华的景象,心中也是暗暗点头。林月顏也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好奇地打量著外面热闹的景象。 陈锋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却並无多少波澜。眼前的繁华,反而让他想起了沿途所见的流民,想起了冀州边境的紧张,想起了京城那未知的龙潭虎穴。这份繁华之下,是否也隱藏著暗流? “李叔,找一家清静些、可靠些的客栈落脚。”陈锋放下车帘,吩咐道,“赶了这么久的路,让大家好好休整两日。” “是,公子。”李山应道,目光锐利地扫视著街道两旁的招牌。 后面载货的马车上,徐夫人掀开车帘,看著那热闹的街市,眼中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终於……终於到了。” 她带著鶯儿,下了马车,对著陈锋,再次行了大礼。 “公子,大恩不言谢!此去经年,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这是妾身的一点心意,还望公子……务必收下。” 她將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到了陈锋面前。 陈锋没有接,只是笑道:“夫人客气了。我说了,举手之劳而已。” “只是……夫人就在这下车吗?不如我派人將你和鶯儿送到府上?” 见徐夫人摇头拒绝,陈锋也不再强求,他看著徐夫人,道:“夫人,就此別过。后会有期。” 说罢,便带著车队离去。 徐夫人看著那远去的车队,眼中充满了感激。 “娘,”鶯儿拉了拉她的衣袖,“我们……不告诉恩公,我们是谁吗?” 徐夫人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他是个好人,不该被捲入我们家的纷爭之中。” 她牵著鶯儿的手,朝著某个方向走去。 只是,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之后,陈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徐州……徐家……”他喃喃自语,“有点意思。” …… 眾人安顿下来后,陈锋便让李山等人,自由活动,去城中逛逛,领略一下这江南风情,也算是犒劳他们这一路的辛苦。 他自己,则带著林月顏和叶承,也走上了徐州城的街头。 林月顏看著街上那些穿著漂亮罗裙、打扮精致的江南女子,眼中满是新奇。 叶承则对那些卖小吃的摊子,產生了浓厚的兴趣。人、糕点、餛飩、烧饼……一路走,一路吃,不亦乐乎。 三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处极为热闹的所在。 只见前方一座三层高的画舫,装饰得极为奢华,彩灯高掛,丝竹之声不绝於耳。画舫前,聚集了大量的文人墨客,一个个手持摺扇,摇头晃脑,似乎在参加什么盛会。 画舫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著三个大字——“闻香水榭”。 “咦?这里好热闹啊!”叶承嘴里塞著一个糕,含糊不清地说道。 陈锋看了一眼,便知这里是何所在。 青楼楚馆。 他刚想拉著林月顏和叶承离开,却听到旁边有人议论。 “听说了吗?今日闻香水榭的魁苏大家,要在此地举办诗会,以诗会友,胜者可与苏大家共度良宵呢!” “是啊!苏大家可是咱们徐州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今日,谁能有此福分,拔得头筹!” “我看,非王公子莫属!王公子可是咱们徐州有名的大才子!” 陈锋本不想理会这些,但听到“苏大家”三个字,心中却微微一动。 没由来的,他想起叶林那个苦命的妻子,似乎……也姓苏。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第178章 闻香水榭 徐州城內。 傍晚时分,城中最负盛名的销金窟“闻香水榭”,早已是华灯璀璨,人声鼎沸。 水榭三层,一间名为“静心阁”的雅致闺房內,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兰幽香,与楼下那喧囂浮华的脂粉气截然不同。 雕的檀木窗欞半开,带著水汽的微风从外面流淌进来,拂动窗边轻垂的薄纱。夕阳的余暉透过纱幔,在光滑的楠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屋內布置得极为雅致,不似寻常青楼那般堆金砌玉。 一架古朴的屏风隔开了內外,屏风上绣著一幅《仕女游春图》,针脚细密,栩栩如生。窗边摆著一架古琴,琴身上光华內敛,显然是有些年头的珍品。墙上掛著几幅字画,笔法清秀,意境悠远,落款皆是“苏娘”。 一张宽大的书案临窗摆放,上面整齐地摞著几卷书,一方端砚,几支湖笔。靠墙的博古架上,没有金银玉器,只错落摆放著几件造型古朴的瓷瓶,几盆翠绿的文竹。 一个身著藕荷色素纱长裙的女子,正对著铜镜,轻轻梳理著垂至腰际的乌髮。 镜中人影朦朧,只映出一张模糊却难掩清丽的轮廓。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含黛,唇不点而朱。那双眼睛,清澈如秋水,却又在不经意流转间,透出一丝勾魂摄魄的慵懒风情。明明是身处风月场,气质却乾净得像深谷幽兰,又带著几分被世事磨礪出的疏离。 身后一个梳著双丫髻、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正踮著脚尖,小心翼翼地將一支新点燃的苏合香插进案头的香炉里。 她穿著水绿色的窄袖短襦,脸蛋圆润,眼神清澈,带著青楼之地少有的懵懂。 “小姐,”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欢快地说道,“画屏都去看过了,下面大厅里,人已经坐得满满当当!连过道上都加了凳子!好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公子老爷都来了呢!就等著小姐您了!” 梳妆的女子动作微顿,铜镜里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著点自嘲。 “小姐?”画屏歪著头,不解地看著镜中那抹苦涩的笑意,“您怎么啦?外面可热闹了!” 女子放下玉梳,转过身来。那张脸彻底暴露在光线下,清纯与嫵媚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奇异地融合,书卷的清气中和了那份天生的艷色,让她美得不带半分俗气。 “小姐?”她轻声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往后,莫要再唤我『小姐』了。” “啊?为什么?”画屏睁大了眼睛,满是困惑,“您就是小姐啊!画屏从跟著您那天起,就叫您小姐的!” 女子轻轻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眼神有些空茫:“闻香水榭的魁,哪是什么『小姐』?不过是这滚滚红尘里,身不由己的一叶浮萍罢了。今日风光,明日凋零,都是寻常。”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才不是呢!”画屏立刻反驳,走到女子身边,为她轻轻揉捏著肩膀,“小姐就是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看、最有才华的小姐!那些臭男人,能见小姐一面,都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而且在画屏心里,您比那些真正的大户千金还要好!您懂那么多诗词歌赋,琴弹得那么好,画也画得那么漂亮!那些千金小姐,好多都只会绣扑蝶呢!” 女子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了,抬手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你呀,还小。这世间的险恶,这画舫里的冷暖,你还没真正尝过。” 她没有深入解释,有些事,过早明白並非福气。 她拉著画屏的手,在窗边的绣墩坐下:“跟姐姐说说,下面都来了哪些『贵客』?” 画屏立刻来了精神,掰著手指头数起来:“有漕运司李主簿家的二公子,带著好几个朋友来的,排场可大了!还有『万福绸缎庄』的少东家钱公子!哦对了,还有鸿儒书院的张山长家的公子,张公子看著可斯文了,一直在跟人论诗……” 她小嘴叭叭地说著,忽然压低了声音:“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王昌王公子,还有那位……木公子!” “王昌?”女子秀眉微挑。 “嗯!就是咱们徐州布政使司左参政王大人的亲侄子!王参政可是咱们徐州地面上的实权人物,仅次於刺史大人呢!”画屏眼中带著敬畏,“王公子坐在最前面最好的位置,好多人围著他奉承。他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可精神了!” 女子微微頷首,王昌的身份地位,在这徐州年轻一辈里,確实算顶尖了。她接著问:“那位木公子呢?” “那位木易木公子才叫奇怪呢!”画屏皱著小鼻子,“他穿得一点都不显眼,就是普通的青色直裰,人也冷冷的,不爱说话,就一个人坐在王公子旁边的次席上。可王公子对他可客气了!说话都陪著小心,还亲自给他斟茶!画屏还从没见过王公子对谁这么……嗯,恭敬呢!” 能让布政使司左参政的侄子如此礼遇?女子心中一动,默念了两遍“木公子”,却毫无头绪。她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能让王公子这般折节下交的,定非凡俗之辈。看来今晚这闻香水榭,还真是藏龙臥虎。” 两人正说著话,门外传来几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隨即,一个体態丰腴、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走了进来。 她脸上带著恰到好处的笑意,眼角虽有细纹,但一双眸子依旧明亮有神,年轻时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画屏嚇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对著门口行了一礼:“芸妈妈。” 被称作芸妈妈的老鴇笑著对画屏点点头,目光隨即落在窗边的女子身上,笑容更盛了几分:“苏大家,可准备妥当了?时辰快到了,下面那些贵客们,可都等急了。” “劳芸妈妈掛心,奴家已准备妥当。”苏大家站起身,微微欠身,姿態优雅。 云娘走近几步,上下打量著苏大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讚嘆:“嘖嘖,瞧瞧这身段,这气度,真真是老天爷赏饭吃!今晚过后,咱们闻香水榭苏大家的名头,怕是要响彻整个江南了!”她话锋一转,带著商量的口吻,“苏大家,这『开苞』的规矩,妈妈我替你想了几个法子,你听听看?” 她也不等苏大家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头一个法子呢,是『暗標』。让那些公子老爷们把心意写在纸上,悄悄递上来,价高者得!这法子最是稳妥,也最能显出诚意,保管让妈妈我……哦不,是让苏大家你,赚个盆满钵满!” “第二个法子呢,是『献宝』。让他们把带来的稀罕玩意儿亮出来,金玉珠宝,古玩字画,谁献的宝最合你心意,谁就拔得头筹!这法子热闹,也显得风雅。” “依我看啊,咱们就用最直接的法子——竞价!价高者得!我刚才可都打听清楚了,楼下那几位,可都是些不差钱的主儿!妈妈我亲自给你敲锣,保管气氛热烈!” 云娘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白的银子流水般涌进来。 苏大家安静地听著,待云娘说完,她才微微抬起眼帘,声音依旧轻柔,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多谢芸妈妈费心。只是……奴家想以诗词会友,以才情择入幕之宾。” 云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第179章 诗词会友 “什么?!”芸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以……以诗词?”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哎哟我的苏大家,我的好女儿啊!”她语重心长,拉著苏大家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你是不是那些说书唱戏的话本子看多了?” “被那些话本传奇给骗了?什么才子佳人,魁爱上穷书生,那都是些不得志的酸腐文人编出来哄骗自己、也哄骗你们这些涉世未深姑娘的!” “你想想看,”云娘掰著手指头,歷数起青楼女子与书生的种种难关,“就算他一时为你倾倒,写几首酸诗,赌咒发誓要赎你出去。可赎身的银子从哪来?他一个穷书生,自己都未必养得活!就算他家里肯出钱赎你,你进了门是什么身份?妾!那都是好的!更多是连个名分都没有的通房丫头!” “进了门,主母的刁难,族人的白眼,下人的轻视,哪一样是好受的?『一入侯门深似海』,那还算好的。寻常人家,更容不得我们这种出身!『五不娶』听过没?失贞、无后、恶疾……咱们这行出来的,首当其衝就是『不洁』!” 芸妈妈说著,想起了自己的过往,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咱们这行,吃的就是青春饭。趁著年轻,多攒点银子,才是最要紧的!男人?男人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等你人老珠黄了,你看还有哪个男人会多看你一眼?到时候,能陪著你的,只有你手里的银子!”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抓住苏大家的手,语重心长:“你比妈妈强,才貌双全。可越是如此,越要清醒!这世上,只有攥在自己手里的银子,才是真的!有了银子,后半生才有倚靠,才能赎得自由身,找个清净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听妈妈的,选个最肯为你钱的,狠狠敲他一笔!这才是正理!” 苏大家静静地听著,没有打断芸妈妈,等芸妈妈说完,她才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对著芸妈妈深深一福。 “妈妈金玉良言,字字珠璣,奴家感念於心。” 她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芸妈妈期盼的眼神:“妈妈说的那些苦楚,奴家並非不知。只是……奴家想要的,並非锦衣玉食,亦非后半生的安稳富足。” “奴家所求,”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喧囂渐起的河面,“不过是一夕真心,半刻安寧。寧为寒门妻,不羡朱门妾。纵使日后被弃如敝履,纵使前路坎坷,粉身碎骨……” 她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芸妈妈,嘴角勾起一抹淒艷的笑意:“那也是奴家自己选的路,无怨无悔。” 芸妈妈看著她那平静却坚如磐石的眼神,知道再劝也是徒劳。 她长长地嘆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著眼前这张清丽绝伦、却又带著几分倔强的脸,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同样在镜前固执的自己。 “罢了,罢了……”芸妈妈疲惫地挥挥手,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你有你的主意,妈妈……不拦你。只盼你……莫要走了妈妈的老路才好。” 她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一刻钟后,我让人上来请你。你好生准备吧。” 说完,不再停留,带著一身落寞与无奈,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上,画屏才猛地鬆了一口气,拍著胸口,小声道:“嚇死我了……芸妈妈刚才那眼神,真怕她……” “看你那点出息,妈妈又没骂你!”苏大家看著画屏后怕的模样,忍不住莞尔,“更何况妈妈待你我已是极好,何曾真的为难过你我?” “小姐,您是不知道!”画屏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芸妈妈也就在您面前,才这么和顏悦色的。对其她人,可严厉著呢!上次有个姐姐,偷藏了客人的赏钱,被芸妈妈发现了,当场就……就打断了手,卖到下等的窑子里去了!” 她说著说著,小脸上又露出纠结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道:“小姐……其实……其实芸妈妈刚才说的话,虽然……虽然难听了点,但……但好像也有道理。那些穷书生,真的靠不住吗?小姐您这么美,这么好……” 苏大家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半掩的窗。 楼下大厅的喧囂声浪和丝竹管弦之声瞬间涌了进来,混合著河水的腥气与脂粉的甜香。那声音里充满了欲望、期待、算计和虚情假意。 她看著楼下灯火辉煌中攒动的人头,看著那些或矜持或贪婪的男人们。 良久,才传来一声悠悠的嘆息。 “身在红尘中,又怎能事事顺心?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半晌,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復了惯常的清雅笑容,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脆弱与悲凉从未存在。 “替我补点胭脂吧,该上场了。” …… 闻香水榭的大厅里,早已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中央的舞台铺著猩红的地毯,几名身姿妖嬈的舞姬正隨著靡靡之音翩然起舞。薄纱轻笼,雪白的肌肤若隱若现,水蛇般的腰肢扭动出令人血脉僨张的弧度,媚眼如丝,勾魂摄魄。 然而,台下绝大多数人的目光,却並未真正落在这些曼妙的舞姿上。他们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那位尚未露面的魁身上。 他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目光不时地瞟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小声地议论著,猜测著今晚这闻香水榭新晋魁——苏大家的初夜,究竟会落谁家。 张文长目光扫过前排那几个最显眼的位置,微微摇头:“难说。王昌公子志在必得,身份又摆在那里。那位木公子……更是深不可测。至於才学……”他苦笑一下,“在座藏龙臥虎,未到最后一刻,谁敢言胜?” 不远处,漕运司李主簿家的二公子李茂,正被一群跟班簇拥著。他身材微胖,脸上带著几分酒色之气,眼神却颇为精明。 他晃著手中的酒杯,对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低声吩咐:“……去打听打听,王公子那边,备了多少『心意』?还有那个姓木的,什么来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万福绸缎庄”的少东家钱多多,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手指上戴著一个硕大的翡翠扳指,不时摩挲著,眼神却总往舞台后方的楼梯口瞟,显然对那传说中的魁美色颇为上心。他身边一个精瘦的师爷低声道:“少爷,按规矩,魁初夜,价码不会低。咱们带的银票……” 钱多多不耐烦地摆摆手:“银子不是问题!只要能一亲芳泽,多少都值!” 大厅角落里,几个明显是商贾子弟聚在一起,说话声就大了许多,带著市井的粗豪。 “嘿,依我看,甭管什么诗词不诗词,最后还不是看谁银子砸得狠?那苏大家再清高,还能跟银子过不去?” “就是!王公子?木公子?他们身份再高,掏不出真金白银,老鴇能答应?” “待会儿看老子用银子砸晕她!嘿嘿……” 这些话语引来周围一些自詡清流的文士鄙夷的目光,却也无人出声反驳。在这风月场中,金钱与权势,从来都是最硬的通行证。 眾人议论纷纷,目光不时地瞟向坐在最前排的几张桌子。 第180章 带著妻子和兄弟逛青楼 “王兄,依你看,今晚这头筹,谁的胜算最大?”一个穿著华服的公子,端著酒杯,对身边一个气度不凡的青年,笑著问道。 那青年,正是徐州布政使司参议王大人家的亲侄子,王昌。他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身剪裁得体的锦袍,更衬得他风度翩翩。 王昌闻言,摇著手中的摺扇,微微一笑:“周兄说笑了。这等风月之事,讲究的是一个『缘』字,如何能说得准?” 他话虽说得谦虚,但眉宇间的那份自信,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毕竟,论家世,他叔叔是徐州布政使司的堂官,从四品的大员,在这徐州城里,也算得上是顶尖的权贵了。论才学,他也是徐州有名的才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他相信,今晚,自己绝对是这头筹最有力的竞爭者。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时地瞟向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几岁,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坐姿隨意,脸上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自顾自地品著茶,对周围的喧囂和议论,仿佛都置若罔闻。 他,便是画屏口中那位木易木公子。 王昌看不透他。 他只知道,这位木公子,出手极其阔绰,而且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气,绝非寻常富家子弟可比。 並且他的叔叔对他都颇为敬重,还嘱咐自己不可怠慢。不可怠慢?別人不知道,他叔叔可是知道的,自己的父亲可不是无名之辈!所以……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可怠慢吗? 他有预感,今晚,自己最大的对手,就是这个深不可测的木公子。 在这热闹喧囂的大厅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桌子旁,也坐著三个人。 两男一女。 不,准確地说,是三个“男人”。 居中的男子,一袭黑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他面容英挺,剑眉星目,鼻樑高挺,唇角天然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明明有著读书人的清雋气质,眉宇间却又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锐利与沉稳,仿佛经歷过风霜淬炼的宝剑,敛去了锋芒,却难掩其质。 他隨意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著白瓷茶杯的杯沿,目光平静地扫视著大厅,带著一种超然物外的审视。 他左手边,坐著一位同样身穿黑衣的男子,则生得虎背熊腰,魁梧健壮,浑身都散发著一股阳刚之气。他虽然看起来有些憨直,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好奇和兴奋,自有一股独特的魅力。 居右的男子,则是一身青色的儒衫,身形略显单薄清瘦。他面容极为俊秀,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人物,皮肤白皙细腻,唇色浅淡如樱。 只是此刻,他那张俊秀得过分的脸上,却布满了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慌乱地低垂著,死死盯著自己放在膝上、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仿佛地上有什么稀世珍宝。 这三人的组合,气质反差如此之大——英武沉稳、阳刚剽悍、俊秀羞怯——却又奇异地和谐。即使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也如同黑夜中的明珠,吸引了不少或探究、或倾慕、或好奇的目光。 尤其是一些侍酒的清倌人,目光频频落在这张桌子上,窃窃私语,掩口轻笑。 居中的黑衣男子,正是陈锋。他看著身旁青衣“公子”那副羞得快要冒烟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咳,”陈锋端起茶杯,掩饰住嘴角的笑意,低声问道:“林…林公子,觉得这闻香水榭,景致如何?” 被称作“林公子”的林月顏,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她感觉脸上烫得像要烧起来,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从踏入这画舫的那一刻起,她的世界就崩塌了。 她从小接受的是最传统的闺阁教育,虽说谈不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三从四德也是基本要求,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入眼所见,儘是白的臂膀,晃动的雪腻胸脯,薄纱下若隱若现的腰肢和长腿……那些女子,穿著她从未想像过的、近乎透明的纱衣,肆无忌惮地展露著身体,笑语晏晏地与陌生男子调笑,甚至依偎在他们怀里! 这一切,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她低著头,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脚尖,双手紧紧地攥著衣角,对於夫君那坏心眼的提问,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另一边的叶承倒是兴奋得两眼放光。 他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周围的一切,脸上满是兴奋和新奇。 在冀州,从小就被他爹叶林严加管教,不是在军营里操练,就是在演武场上打熬筋骨,脑子里除了训练就是杀敌,何曾见过这等温柔乡? “大哥,嫂……林兄,”他恋恋不捨地將目光从舞台上那扭动著水蛇腰的舞姬身上收回,压低声音,兴奋地问道,“这……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怎么……怎么跟咱们冀州的大营,一点都不一样?” 林月顏闻言,更是羞得无地自容,耳根子都红透了,恨不得立刻將这个憨弟弟的嘴给缝上。 陈锋看著自家娘子那副快要羞晕过去的模样,又看看叶承那一脸“好奇宝宝”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心中大乐。 “这里啊,”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是销金窟,是英雄冢,更是……能让男人乐不思蜀、流连忘返的好地方!” 就在这时,大厅里的丝竹之声,突然停了。 舞台上的舞姬,也纷纷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二楼的楼梯。 只见芸妈妈扭动著丰腴的腰肢,走上了舞台。 她对著台下的宾客们,福了一礼,脸上堆满了笑容。 “各位公子,各位爷,让大家久等了!” “今晚,是我们闻香水榭,也是我们徐州城,最重要的一晚!” “因为,我们徐州的第一才女,第一美人,苏大家,將会在今晚,选出她的第一位,入幕之宾!” 她的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苏大家!苏大家!” “快让苏大家出来!” 芸妈妈抬手,压了压眾人的声音,继续道:“大家稍安勿躁!苏大家马上就到!” “只是,在苏大家出场之前,妈妈我得先把今晚的规矩,跟大家说清楚了。” “我们苏大家说了,今晚,不比金银,不比家世,只比……才华!” “今晚,以诗会友!谁能做出最好的诗词,博得我们苏大家的青睞,谁,就能成为今晚,最幸运的男人!” 她的话,再次引起了一阵骚动。 那些自詡有几分才华的文人墨客,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而那些家財万贯的商贾之子,则是一脸的失望和不忿。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琴声,从三楼缓缓传来。 那琴声,清冷而悠远,如同山涧清泉,瞬间便將大厅里的喧囂和浮躁,都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抬头,望向三楼。 只见三楼的栏杆旁,一个身穿白衣的绝美女子,正抱著一把古琴,缓缓地,走了出来。 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来到了舞台中央。 她对著台下的眾人,盈盈一拜。 “奴家苏芷晴,见过各位公子。”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琴声一般,清冷而动听。 那一刻,整个大厅,都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陈锋看著台上的苏芷晴,心中也是微微一动。 好一个……绝代佳人。 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苏芷晴的身上,似乎……隱藏著什么秘密。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第181章 入幕之宾 当苏芷晴抱著古琴,如一缕清冷的月光,从三楼缓缓走下时,整个闻香水榭大厅,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方才还喧囂鼎沸的人声,嘈杂的议论,粗豪的笑骂,都在她出现的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掐断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受控制地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惊艷! 这是所有人心中,同时涌起的唯一念头。 她穿著一身最简单的素白长裙,裙摆曳地,不染纤尘。乌黑如瀑的长髮鬆鬆地挽了个髻,只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再无任何多余的珠翠。 然而,就是这般素净到极致的装扮,却反而將她那份天生的、不染尘埃的美,衬托得淋漓尽致。 她的美,不在於五官的精致绝伦,而在於一种奇异的气质融合。 那张脸,清纯得如同含苞待放的白莲,眉眼间却又天然带著一丝慵懒的媚意,仿佛不经意间的一瞥,便能勾走人的魂魄。 她的眼神,清澈如山涧溪水,却又深邃得像一潭古井,让人看不透,猜不著,只想沉溺其中。 最难得的,是她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书卷气。那不是刻意模仿的附庸风雅,而是自幼饱读诗书,浸润在墨香中,才能养出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雅与从容。 “咕咚。” 不知是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老天爷……”一个平日里自詡见多识广的富商,此刻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酒杯倾斜,琥珀色的酒液流淌出来,浸湿了华丽的衣袍,却浑然不觉。他只是痴痴地望著台上那道白衣身影,喃喃自语,“这……这哪里是凡间的女子……分明是……是广寒宫里下凡的仙子啊……” 鸿儒书院的张文长张公子,那个一向以才学自傲、眼高於顶的青年才俊,此刻也收起了平日里的矜持与傲慢。他手中的摺扇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在了地上,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艷。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下意识地念出了这两句诗,隨即又苦笑著摇了摇头,“不……不对……倾国倾城,亦不足以形容其万一……此等风姿,此等容顏……当真……当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坐在前排的王昌,也收起了那份志在必得的从容。他紧紧地盯著台上的苏芷晴,眼神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与占有欲。 他握著摺扇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自詡见惯风月,此刻却觉呼吸一窒。那女子立於台上,清丽如莲,偏又眼波流转间,似有勾魂摄魄的暗流涌动。书卷气与媚骨奇异地糅合,让人移不开眼。 “清水芙蓉……偏又……艷若桃李……”王昌喃喃自语,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自詡阅女无数,徐州城內外的名门闺秀、小家碧玉,见过的不在少数。但,从未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像眼前的苏芷晴这般,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衝击! 就连那位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木易木公子,此刻也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那双总是带著一丝慵懒笑意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惊艷之色。 他看著台上的苏芷晴,看著她那清冷中带著一丝倔强的眼神,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有兴趣的弧度。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徐州城,竟能遇到如此……有趣的女子。”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骤然爆发的惊嘆与抽气声。 “天……天仙下凡……” “世间竟有如此……如此绝色?” “琴好,人更好……” 无数道目光,如同被磁石紧紧吸引,死死地钉在她身上。 惊艷、痴迷、贪婪、占有欲……种种情绪在那些目光中交织翻滚。 苏芷晴就那么安静地站在舞台中央,怀抱古琴,对著台下眾人,盈盈一拜。 “奴家苏芷晴,见过各位公子。” 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又带著一丝江南女子特有的吴儂软语,瞬间便钻进了在场每一个男人的心里,挠得他们心痒难耐。 漕运司李二公子李茂看得两眼发直,手中的酒杯歪了,酒水洒湿了华贵的衣襟也浑然不觉。“娘的……这他娘的是仙女下凡了吧?”他身边一个跟班低声附和,口水差点滴下来。 万福绸缎庄的钱多多,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著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翡翠扳指,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值!多少银子都值! 角落里那几个商贾子弟,更是看得呆了,其中一个手中的瓜子“啪嗒”掉在地上,浑然未觉。 角落里那几个先前还叫囂著用银子砸人的商贾子弟,此刻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角落里,陈锋也有些失神。 他承认,眼前的苏芷晴,是他两世为人,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没有之一。 平心而论,单论容貌,苏芷晴与林月顏、叶青鸞相比,或许在伯仲之间,各有千秋。 但她身上那股子独特的、清冷与嫵媚交织、纯真与风情並存的矛盾气质,却让她拥有了一种足以顛倒眾生的魔力。 陈锋收回目光,正想调侃一下身边的“林公子”和三弟,看看他们对这魁有何评价。 一转头,却见叶承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著台上的苏芷晴,眼珠子一眨不眨,手里还捏著半块没吃完的糕,却浑然不觉。。那副憨直又痴迷的模样,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陈锋哑然失笑,这傻小子…… 再看向另一侧的林月顏。 这一看,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却见林月顏也正望著台上身姿婀娜的苏芷晴,眼神复杂。她的目光在苏芷晴那即便隔著素纱也难掩傲人弧度的胸前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显平坦的胸口。 想著自己就算没束胸,也比不上那魁,一抹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小巧的鼻尖微微发红,眼眶也迅速漫上一层水汽。 她感受到陈锋的目光,缓缓抬起头,那双水汪汪的杏眸里,充满了委屈和幽怨。 “陈……陈大哥,”她贝齿轻咬著下唇,声音细若蚊吶,“你……你觉得,这位苏大家……如何?” 那眼神,三分幽怨,七分委屈,仿佛在无声控诉。 第182章 作诗 陈锋:“……” 他懵了。 这……这自己也没做什么啊?不就是多看了两眼吗? 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悔意。 自己真是昏了头了! 以前一次青楼都没逛过,呃……唯一一次去,还是为了救顾柔,那次楼里都还没开张呢! 这次,听著外面把这苏大家传得神乎其神,一时兴起,就想来见识见识。可……可哪有正常男人,会带著自己的妻子,来逛青楼的?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看著林月顏那泫然欲泣、委屈巴巴的小眼神,陈锋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造孽啊! 陈锋心中哀嚎一声,刚想开口安慰,大厅里却再次沸腾了起来。 “苏大家!苏大家!您这琴弹得,简直是仙乐啊!” “何止是琴!苏大家这容貌,这声音,简直……简直让人魂都丟了!” “苏大家,別卖关子了!快说说,今晚这入幕之宾,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不会……不会真像芸妈妈说的,要以诗词来定吧?” 大厅瞬间沸腾!各种讚美、奉承、急切的询问声浪,將陈锋的话彻底淹没。 台上的苏芷晴,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热情和无数道灼热的目光,依旧神色平静。她只是抱著琴,微微垂首,直到芸妈妈上前再次抬手示意,喧囂声才渐渐平息。 等到大厅里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这才对著眾人,再次盈盈一礼。 “各位公子厚爱,奴家愧不敢当。” “方才芸妈妈所言,便是奴家的心意。” “奴家今晚,不以金银论高下,不以家世定亲疏,只愿……以才情会友,以诗词,择一知音。”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眾人,继续道:“芷晴知道,在座的各位公子,非富即贵,皆是人中龙凤。若论钱財,芷晴蒲柳之姿,何德何能,敢以金银来衡量各位公子的情意?那岂不是……玷污了各位公子的风雅?” “若论家世,芷晴一介风尘女子,更不敢攀龙附凤。能得各位公子青眼,已是三生有幸。” “只是,”她话锋一转,带著一丝悵惘与期盼,“奴家身处风尘,身如浮萍,命若飘絮。所求者,非金玉满堂,非权势滔天。唯愿在这身不由己的浮沉中,觅得一丝真心共鸣,一缕笔墨知音。” “故,今夜入幕之宾的甄选,不以黄白论高下,唯以才情动人心。诗词一道,发自肺腑,最见真意。奴家所求,不过一首能打动奴家心扉的诗作。若有哪位公子,能以才情叩开奴家心门,奴家自当扫榻以待,奉为座上佳宾。” 她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既捧了在场的所有人,又將自己选择的標准,拔高到了一个风雅脱俗的高度,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那些自詡有几分才学的文人,听得是心怒放,一个个挺直了腰板,觉得自己就是苏大家口中的“才子俊彦”。 而那些家財万贯的富商之子,虽然心中不忿,但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人家都说了,不是看不起你的钱,是人家追求更高雅的东西。你再拿钱说事,岂不是显得自己粗鄙不堪? 就连王昌和木易,眼中也掠过一丝异色。此女不仅美貌,口才与心智,也著实不凡。 果然,她话音一落,台下便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 “好!苏大家说得好!”一个年轻书生,激动地站了起来,“我辈读书人,当以才情会友!苏大家此举,真乃我辈知音也!” “苏大家,快出题吧!我等已经等不及了!” “是啊是啊!苏大家快出题吧!我等已经……技痒难耐了!” 苏芷晴看著台下眾人,嫵媚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瞬间便让在场所有男人的心,都漏跳了半拍。 “题么……”她眼波流转,带著几分俏皮,“便以『女子』为题,如何?” “至於评判的標准嘛……”她眨了眨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诗词之道,贵在动心。奴家虽才疏学浅,却也有几分自己的喜好。今夜,便斗胆以奴家之心为尺,哪位公子的诗作最能打动奴家之心,便是奴家今夜之宾。” “女子”为题?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又是一片譁然。 “以女子为题?这……这范围可就广了!” “是啊!是写女子的容貌?还是品性?是写闺中少女的娇羞?还是沙场女將的英姿?” “最关键的是……要打动苏大家的心!这……可就难了!谁知道苏大家喜欢什么样的?” 那些才子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脑中已经开始飞快地构思起来。 “妙啊!女子为题,看似简单,实则包罗万象!既可咏其形貌,亦可嘆其心志!”鸿儒书院的张公子抚掌讚嘆,眼中精光闪动。 “正是!或如清水芙蓉,或似傲雪寒梅,或为巾幗英姿,或作闺中幽怨……立意万千,端看才情!”另一位老成些的文士捻须点头。 而李茂、钱多多等人,脸色就苦了下来。 钱多多对著身边的师爷直瞪眼:“女子?写女人?这……这怎么写?你快给我想想!重金悬赏也行!” 师爷也是一脸苦相:“少爷……这……这得真情实感……小的……小的只会算帐啊……” 角落里的其他商贾子弟更是抓瞎。 “他娘的!老子就知道女人身上那点事,怎么写诗?” “完了完了,彻底没戏了!” 陈锋也略感意外。这苏芷晴,果然是人精中的人精。 以“女子”为题,既切合她自身身份,又给了极大的发挥空间。 而“以打动奴家之心”为標准,却把最终解释权牢牢握在手里,先天立於不败之地。 无论最终选谁,只要她咬定那首诗最打动她,別人就算觉得诗作平平,也无法反驳。 这女人,不简单。 “夫……陈大哥,”身旁,林月顏那带著几分幽怨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你也中意这位苏大家,想要……想要为她作诗,以求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吗?” 她那副委屈巴巴、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旁边一个前来送茶水的侍女,看得心都化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天哪!这位小公子,也太……太可爱了吧!这小眼神,这小表情,简直让人忍不住想把他抱进怀里,好好地疼爱一番! 陈锋头皮一麻,连忙摆手:“这……这怎么会呢!林……林贤弟莫要误会!” “这……怎么会呢!”他压低声音,凑近林月顏耳边:“我的好月顏,你想什么呢!在我心里,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加起来,也及不上你一根头髮丝!” “再说了,”他指了指台下那些摩拳擦掌的才子们,“你夫君我,不过是个粗人,哪里会做什么诗词?在这么多大才子面前,我若是献丑,岂不是自取其辱?” 林月顏抿著唇,娇哼一声,別过脸去,显然是不太信他这番“谦逊”之词,小嘴微微嘟起,那点委屈化作了小小的赌气。 陈锋心中暗暗叫苦。 失策啊!失策!逛青楼,怎么就想起来带自家娘子了呢? 他转头,准备让一旁的叶承帮自己说句话,分散一下娘子的火力。 哪知一回头,却见这憨货,还目不转睛地盯著台上的苏芷晴,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陈锋:“……”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叶承没反应。 陈锋又咳嗽了一声。 叶承依旧是一脸的呆相。 陈锋忍无可忍,伸手就要去揪他的耳朵。 就在这时,芸妈妈拍了拍手,走上了舞台。 “诸位公子爷,静一静!”她脸上堆著笑容,眼神扫过台下眾生相,尤其在那些愁眉苦脸的富家子身上多停了一瞬,心中暗骂苏芷晴败家,脸上却笑容不减,“苏大家的意思,想必大家都听明白了。好!那咱们就按规矩来!” 她招招手,立刻有小廝捧上一个精致的香炉,里面插著一根手指粗细的檀香。 “就以这一炷香为限!”芸妈妈指著香炉,“香燃尽之前,诸位公子可將大作写在纸上,交给身边侍候的姑娘们。姑娘们会统一收上来,呈给苏大家亲自品评!”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苏芷晴,“苏大家说了,要打动她,那自然是由她亲自决断,方显公允。” 她心中暗嘆,这丫头主意真大,连题目都出得这么刁钻,还亲自品评?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由她去了。 “笔墨伺候!”芸妈妈高声吩咐。 早已准备好的侍女们,如同穿蝴蝶般,捧著笔墨纸砚,迅速分发到每一张桌案前。 一时间,大厅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开始抓耳挠腮,苦思冥想起来。 才子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或闭目凝思,或提笔沉吟,或低声与同伴討论,脸上带著兴奋与凝重。 王昌深吸一口气,铺开宣纸,提笔蘸墨,目光沉凝,显然在构思腹稿。他身边的木易,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手指轻轻敲著桌面,似乎成竹在胸。 张公子等文士,或闭目沉思,或提笔悬腕,酝酿词句。 而那些富商子弟和不通文墨的,则如坐针毡。 钱多多抓耳挠腮,对著白纸乾瞪眼,急得满头大汗。他身边的师爷也是愁眉苦脸,搜肠刮肚地想著自己听过的艷词。 李茂更是烦躁地推开面前的纸笔,低声咒骂:“妈的,什么破规矩!老子是来寻开心的,不是来考状元的!” 角落里那几个商贾子弟,有的乾脆放弃了,直接招呼侍女上酒,一边喝一边酸溜溜地看著那些冥思苦想的才子。 “切,装模作样!” “就是!待会儿苏大家要是选了个穷酸,看老子不……” 陈锋他们这桌。 侍女將一套笔墨纸砚放在了他们面前。 陈锋看著眼前上好的宣纸、狼毫笔和散发著清香的墨锭,又感受到身旁林月顏那若有若无飘过来的、带著审视和一丝幽怨的目光,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写?写个锤子!哄媳妇还来不及呢! 可不写?在这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林月顏还在旁边“虎视眈眈”,自己这个“大哥”若是连笔都不敢提,岂不是更显得心虚? 队友呢?队友呢?快来救一下啊! 他带著最后一丝希望,扭头看向身旁的猪队友叶承。 只见叶承,此刻终於回过了神。 他看著眼前的白纸,又看了看手中的毛笔,脸上露出了比上阵杀敌还要凝重的表情。 让他打架,没问题。 让他写诗? 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抬头,迎上陈锋的目光,那张英武的脸上,竟露出了罕见的、如同稚童般的求助神色。 “大哥……”叶承哭丧著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哀嚎,“这……这比让我砍一百个北元蛮子还难啊!这纸……这笔……我该咋办?总不能画个乌龟上去吧?” 他拿起毛笔,像握刀一样紧紧攥著,笨拙地蘸了蘸墨汁,结果用力过猛,一大滴浓墨“啪嗒”一声滴在了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大团墨跡。 叶承:“……” 林月顏看著那团墨跡,再看看叶承那手足无措的窘態,忍不住“噗嗤”一声,差点笑出来,赶紧又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陈锋:“……” 完了!猪队友是指望不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上那裊裊燃起的檀香,又瞥了一眼身旁正偷偷观察他反应的林月顏。 第183章 灯下看美人 陈锋揉了揉隱隱作痛的眉心,目光落在舞台角落那座精致的香炉上。 一缕青烟,正从炉盖的鏤空处裊裊升起,带著淡淡的檀香,在喧囂的大厅里瀰漫开来。那根手指粗细的檀香,已经燃烧了將近四分之一。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陈锋心中,却是一片兵荒马乱。 他看了一眼身旁正用幽怨的小眼神一下一下戳著自己的林月顏,又看了一眼对面正抓耳挠腮、愁眉苦脸的叶承,只觉得这闻香水榭,简直就是自己的滑铁卢。 这青楼……逛得真他娘的糟心! 写,还是不写? 这是一个问题。 他对台上那绝代风华的苏芷晴,確实有惊艷,但也仅限於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两眼,人之常情。 但,也仅此而已。 真提笔为她赋诗,以求成为入幕之宾?陈锋自问还没那个心思。 他心里装的,只有身边这个为他担惊受怕、陪他千里迢迢赶赴京城的女人。 可眼下的情况是,写吧,身旁的林月顏那幽怨的小眼神,几乎快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了。他毫不怀疑,自己要是真提笔为那台上的魁写下一字半句,今晚回去,怕是连床都上不了了。 况且,万一写出来被那苏大家看中了怎么办? 可不写吧? 在这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自家娘子面前,自己这个“大才子”若是连笔都不敢提,岂不是更显得心虚?更坐实了自己对那魁有非分之想? 毕竟,自己之前在冀州,可是顶著“大才子”的名头,一首《破阵子》惊艷四座。 唉!早知道当初在冀州就不装那个逼了! 做什么文抄公?让自家娘子以为自己才华横溢,结果现在好了,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在清河村,老老实实当个“粗通文墨”的猎户多好?非要显摆那点唐诗宋词的老底儿!现在好了,报应来了! 他烦躁地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白纸上空,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去。写什么?怎么写?写出来是祸,不写也是祸! “唉……” 一声长长的嘆息,从他身旁传来。 陈锋转头,只见叶承正对著面前那张被他滴了一大团墨跡的纸,愁眉苦脸,唉声嘆气。 他手忙脚乱地让旁边侍立的侍女换了一张新纸,结果蘸墨时又用力过猛,墨汁差点甩到林月顏的袖子上,嚇得他赶紧缩手。 然后,他拿起那支对他而言,比千斤重的战刀还要沉重的毛笔,咬著笔桿,愁眉苦脸地瞪著眼前的白纸,仿佛要把它瞪出个洞来。 他虽然不算文盲,从小被他爹逼著,也读了不少四书五经,兵法策论。正常情况下,写几个字,还是工工整整,颇有几分力度的。 可是……写诗? 那玩意儿他只会背,哪里会写啊!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更何况,现在他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紧张得手心冒汗,连握笔的姿势,都变得无比笨拙。 他墨跡了半天,眼看著台上那炷香,又烧下去了短短的一截,急得他抓耳挠腮,满头大汗。 檀香已经烧了四分之一。不少才思敏捷的才子已经洋洋洒洒地写好了诗稿,正得意地吹乾墨跡,或是与同伴低声品评。更有心急的,已经將诗稿交给了穿梭其间的侍女。 叶承看著那些人,再看看自己面前依旧空白的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终於,他放弃了挣扎,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对面的陈锋。 “大哥……”他压低声音,带著哭腔,哀求道,“大哥,救命啊!这……这比让我上阵杀敌还难!你……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吧!” 陈锋闻言,心中顿时鬆了一口气。 来了! 这猪队友,总算是在关键时刻,起点作用了! 他立刻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与叶承认真交流的姿態,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著林月顏的反应。 “三弟,莫急。”他声音沉稳,仿佛在商议什么军国大事,“你先告诉大哥,你……是不是钟意台上那位苏大家?” 叶承闻言,那张黝黑的脸膛,“腾”地一下就红了。他扭捏了半天,才像蚊子哼哼似的,点了点头。 “嗯……嗯!” “一见钟情?” “嗯!” “三弟,”陈锋压低声音,神情严肃,“你老实告诉大哥,你对这位苏大家……可是真心?” 叶承一愣,隨即那张英武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不敢看陈锋,眼神飘忽,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嗯……我……我一见她就……就觉得……” 陈锋看著他那副憨直又羞涩的模样,心中好笑,继续问道:“那你……中意她哪方面?总不能是……见色起意吧?” “也……也不是……”他支支吾吾地道,“她……她確实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之一。” 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林月顏,求生欲极强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也不全是。”挠了挠头,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几分,显得有些窘迫。他偷偷瞄了一眼台上那道清丽的身影,又飞快地低下头,闷声道。 “我……我就是觉得,她……她跟我娘,长得有七八分像。” “啊?” 陈锋愣住了。 就连一旁正用目光戳著他的林月顏,也收回了视线,讶异地看向叶承。 在侯府那三天,他们並没有见到叶承的母亲苏氏,只听说她身体抱恙,一直在別处静养。 那几天听叶擎苍说,她因为父亲病故,回长安奔丧去了。是以,他们並不知道,这位让叶林浪子回头的苏氏,究竟是何等模样。 三弟这……这是因为苏芷晴长得像他娘,所以才一见钟情? 这……这莫不是……传说中的“恋母情结”? 不对! 陈锋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说,这苏芷晴的这张脸,是专门长在了他们叶家……不对,是林家人的心窝上了? 不然,怎么解释,叶林叔当年为了三弟的母亲,从一个风流浪子,变成了一个顾家好男人? 怎么解释,三弟会对这苏芷晴,一见钟情,神魂顛倒? 又怎么解释,连自家娘子,都会对这苏芷晴,產生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这……这也太玄乎了吧? 可此事也並非没有先例,卡斯兰娜家族的喜好就非常一致……齐格飞除外。 陈锋心中惊疑不定,但眼下,显然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他看著叶承那副急切又期盼的模样,嘆了口气,道:“三弟,大哥可以帮你一把。但是,你得答应我几件事。” 叶承眼睛瞬间亮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大哥你说!我一定记住! “第一,別太衝动。”陈锋神色严肃,“就算大哥侥倖帮你拔得头筹,你也要把持住自己。想想你爹的棍子!青楼之地,鱼龙混杂,莫要轻易许下什么承诺,更別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提到叶林的棍子,叶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闪过一丝惧色,但隨即又被坚定取代,用力点头:“大哥放心!我……我不会乱来的!我就是……就是想认识她!” “第二,你要想清楚,你对这位苏大家,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的喜欢。若只是见色起意,玩玩而已,那大哥劝你,趁早收了这份心思。若你真是喜欢,就要认真对待,好好地去了解她,而不是只看她的外表。” “第三,小心些。”陈锋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明或暗投向他们的视线,“青楼女子,身不由己,逢场作戏是常態。你要学会分辨,她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別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別被几句温言软语就迷昏了头!” “第四,”陈锋声音压得更低,“若是……若是你真成了入幕之宾,切记,莫要报出真实身份。编个假名,说我们是路过的商贾子弟即可。防人之心不可无,明白吗?” 叶承愣了一下,隨即也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係,郑重道:“嗯!我听大哥的!” 他抬头,看了看台上那已经燃烧了將近一半的檀香,又看了看那些已经將诗作写好,交给侍女的才子们,急得抓耳挠腮。 “大哥!我……我都记下了!你快帮帮我吧!”他哀求地看著陈锋,又转向林月顏,“嫂……林兄!你也快劝劝大哥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林月顏看著叶承那副火烧眉毛、又带著点可怜巴巴的憨直模样,心中的那点小委屈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和好笑。 她轻轻嘆了口气,拉了拉陈锋的衣袖,声音轻柔:“陈……陈兄,三……叶贤弟难得开窍,既然他如此……如此恳切,你就帮帮他吧。” 陈锋无奈地看了自家娘子一眼。行吧,自家娘子都发话了。 他转头看向叶承:“急什么?香不还有一半吗?天塌不下来。” 他拿起毛笔,蘸了蘸墨,刚要在纸上落笔,动作却又是一顿。 抬眼,看向身旁正看著他的林月顏,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林兄,”他语气带著一丝玩味,“既然来都来了,不如……你也写一首?” “啊?”林月顏愣住了。 “林兄,你看,三弟如此著急,我一人之力,怕是有些不够保险。”他笑著对林月顏提议道,“林兄你饱读诗书,才情想必也是极好的。咱们两人一起写,这成功的机会,不就是双倍的了吗?” “为了三弟的终身大事,林兄,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叶承一听,也觉得有理,立刻眼巴巴地看向林月顏:“对啊!林兄!你就帮帮我吧!我……我给你买吃!” 林月顏:“……” 这都叫什么事啊! 自家夫君带自己逛青楼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要自己为那魁写诗,帮小叔子去博取魁的青睞? 她没好气地白了陈锋一眼,心中腹誹:夫君这心思……当真是坏透了!哪有这般……这般捉弄人的?带自家娘子来逛青楼也就算了,竟然还让娘子为別的女人写诗! 陈锋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装作没看见她那幽怨的小眼神。 林月顏心中嗔怪,但看著叶承那充满希冀的眼神,又实在不忍心拒绝。况且,夫君说得也在理,多一个人写,確实多一分机会。 罢了罢了,就当是……帮三弟一把吧。 林月顏无奈地横了陈锋一眼,那眼神带著七分嗔怪三分羞恼,风情万种。她深吸一口气,也拿起自己面前的毛笔,轻轻铺平了宣纸,神情渐渐专注起来。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陷入了沉思。那张俊秀得过分、此刻因认真而更显灵动的侧脸,在摇曳的灯火下,晕染开一层柔和的光晕。 陈锋原本只是想转移一下火力,顺便逗逗自家娘子。可此刻,看著林月顏那专注思索的侧影,看著她微微蹙起的秀眉,看著她因全神贯注而轻轻抿起的、如瓣般柔嫩的唇…… 他的心跳,竟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悄然涌上心头。 月下观君子,灯下看美人。 此刻认真思索的林月顏,那份沉静温婉、专注忘我的气质,竟比台上那光芒四射、艷压群芳的苏芷晴,更让他觉得心动神驰,挪不开眼。 第184章 为三弟写情诗 他看得有些痴了。 直到叶承焦急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催促:“大哥!大哥!別光看林兄啊!你也快写啊!香快烧完了!” “咳,那个……我也想想……”陈锋这才猛地回过神,老脸一热,赶紧掩饰性地重重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態。 他再次拿起笔,目光落在面前空白的宣纸上。 写什么呢? 关於女子的诗…… 太多了! 白居易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顏色”?不行不行,写的是贵妃,放在这里不合適。 杜甫的“態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好像也不够惊艷。 杜牧的“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太嫩了,不符合苏芷晴那成熟的风韵。 曹植的《洛神赋》?太长了,一炷香的时间,根本写不完。 他思来想去,脑中闪过一首又一首的千古名篇,却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要么,是意境不符。 要么,是太过直白。 太多了!反而让人难以抉择! 既要符合“女子”这个宽泛的主题,又要足够惊艷,能打动那位眼光极高的魁,还得……不能显得自己太“急色”? 这难度,比做一道高数题还大! 他一边“苦思冥想”,一边悄悄观察著林月顏。 只见林月顏秀眉微蹙,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她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思绪,眼神有些放空,显然在认真构思。 叶承更是急得满头大汗,看看陈锋,又看看林月顏,再看看那燃烧的檀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几次想开口催促,又怕打扰了两人思路,只能干著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檀香已经烧掉了三分之二。 大厅里,交卷的人越来越多。侍女们捧著盛放诗稿的托盘,穿梭在席间,將一份份墨跡未乾的诗稿收走,送到后台。 王昌早已写好,此刻正悠閒地摇著摺扇,与旁边的木易低声交谈,脸上带著志在必得的微笑。 木易也放下了笔,他的诗稿被侍女小心地收走。他端起茶杯,姿態閒適,目光却饶有兴致地扫视著全场。 张公子等人也陆续交卷,有的自信满满,有的则略显忐忑。 李茂、钱多多等人则彻底放弃了,要么闷头喝酒,要么酸溜溜地看著那些交卷的才子。 “大哥!林兄!香快烧完了!”叶承终於忍不住,带著哭腔低声提醒。 陈锋猛地回神,看了一眼那只剩下短短一截的檀香,又看了一眼身旁还在凝思的林月顏。 不能再拖了! 罢了! 不就是一首诗吗? 写! 不为那台上的魁,只为帮三弟这个憨货一把,也为了……让自家娘子,別再用那幽怨的小眼神看自己了。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手腕一沉,笔尖便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行行流畅而遒劲的字跡。 与此同时,他身旁的林月顏,也似乎有了灵感。她微微蹙起的秀眉舒展开来,提笔,落字,动作同样流畅而优雅。 很快,两人几乎是同时停笔。 陈锋吹了吹纸上的墨跡,看著那熟悉的、惊艷了千年的诗句,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头,正想看看自家娘子写了什么,却见林月顏也正抬起头,两人相视一笑。 “写好了?”陈锋低声问道。 “嗯。”林月顏点点头。 陈锋刚准备在自己的诗稿上落款,动作却突然一顿。 糟了! 一个关键的问题被他忽略了! 他和林月顏,签什么名?要是签两个不同的名字…… 他立刻压低声音,將这个顾虑快速说给了林月顏和叶承听。 “那……那怎么办?”叶承一听,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急得直搓手。 林月顏也蹙起了秀眉。 陈锋脑子飞快转动:“这样,我和林兄各自写一个化名。不管我们俩谁的被选中了,到时候,三弟你就站出来,说那个化名就是你!明白吗?” 叶承愣了一下,隨即恍然,连连点头:“明白!明白!不管大哥还是林兄被挑中,我都说是我写的!” 林月顏也微微頷首,表示同意。 事不宜迟。 陈锋不再犹豫,提笔在自己诗稿的右下角,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字——叶秋。 而林月顏,则在自己那张散发著淡淡墨香的纸上,工整地写下了“林锋”二字。 两人写完,同时將诗稿交给早已等候在旁、脸上带著几分好奇的侍女。 那侍女早就注意到这气质迥异的三位“公子”,见陈锋示意,连忙小步快走上前,恭敬地双手捧起托盘。 陈锋和林月顏各自將自己的诗稿,轻轻放在了托盘里。 侍女接过两张纸,目光飞快地在署名处扫了一眼,没说什么,转身便捧著托盘,快步走向后台。 看著侍女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后台的帘幕之后,陈锋和林月顏才同时鬆了口气,又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紧张和期待。 叶承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眼睛死死盯著台上那最后一点跳动的香火。 后台,一间清雅的小厅內。 苏芷晴端坐在书案后,面前堆放著厚厚一叠诗稿。侍女画屏侍立一旁,好奇地探头探脑。 空气中瀰漫著墨香与淡淡的檀香。 苏芷晴神情专注,一张一张地仔细翻阅著送来的诗稿。她看得很慢,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微微頷首,偶尔遇到一两句出彩的,便低声念出来,与画屏分享。 “小姐,你看这首,『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写得真好!”画屏指著其中一首诗,小声讚嘆道。 苏芷晴看了一眼,微微点头:“嗯,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是王昌公子的手笔。只是……匠气太重,少了些灵气。” “画屏你看这句,『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虽稍显直白,但描摹还算细腻。”苏芷晴指著其中一张。 画屏凑过去看了看,点点头:“嗯,是挺好看的,就是……感觉有点常见。” 她又拿起另一份:“『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老生常谈。”语气平淡。 画屏撇撇嘴:“就是,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还没小姐你写得好呢!” “你这丫头”苏芷晴没好气道,“你这是说我写的诗好还是不好?” 苏芷晴没理会她的嘀咕,继续翻看。她拿起一张署名“王昌”的诗稿,轻声念道:“『清水芙蓉出碧波,天然雕饰自娉婷。不羡朱门金玉满,素心一片向月明。』” 她顿了顿,微微点头:“王公子这首诗,清丽脱俗,以喻人,暗含讚许与怜惜,立意颇高,算得上佳作。” 画屏也凑过来看,讚嘆道:“嗯,王公子不愧是徐州有名的才子!” 接著,苏芷晴又拿起另一份署名“木易”的诗稿。展开一看,是一首七言。 “『琼楼玉宇非吾乡,误落尘网心自伤。冰肌玉骨天成韵,琴心剑胆世无双。莫道风尘皆俗物,自有清辉照寒江。他朝若得凌云志,定携卿手傲穹苍。』” 苏芷晴轻声念完,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讚赏。 “好诗。”她由衷赞道,“木公子此诗,气魄宏大,既赞其貌,更嘆其心志。尤其是『莫道风尘皆俗物,自有清辉照寒江』一句,隱隱有拔高之意,志向亦是不凡。才情见识,皆在王公子之上。” 画屏也听得有些入神:“这位木公子,好厉害啊!感觉比王公子写得还好!” 苏芷晴点点头,將木易和王昌的诗稿单独放在一边。 她继续翻看,画屏也在一旁小声点评:“这个字写得真丑……”“这首……好像在哪儿听过?” 主僕二人轻声细语,气氛倒也融洽。 时间一点点过去,案上的诗稿已翻过大半。苏芷晴脸上並未有太多波澜,大部分诗作都如她所料,或流於形貌堆砌,或失於空泛无物,偶有佳句,也难称惊艷。 她抬头看了看更漏,又瞥了一眼窗外喧囂渐歇的大厅,轻轻嘆了口气。 看来,结果已无太大悬念。 苏芷晴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张单独放开的诗稿上,来回比较著,眉头微蹙,似乎有些难以取捨。 王昌的诗,清丽婉约,更符合她此刻的心境。 木易的诗,大气磅礴,志向高远,让她心生激赏。 她轻轻嘆了口气,伸出手指,似乎就要点向其中一张。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捧著一个托盘,匆匆走了进来。 “晴姐姐,慢点慢点!还有两份!”侍女气喘吁吁,將托盘捧到苏芷晴面前,“是角落那三位气质特別好的公子刚交上来的!” 苏芷晴一愣,看了看托盘,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香炉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小截的檀香。 台下眾人也看到了侍女的举动,纷纷议论起来。 “还有迟交的?” “谁啊?这么磨蹭?” “哼,临时抱佛脚,能写出什么好东西?” 王昌也微微皱眉,看向角落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木易则依旧端著茶杯,目光扫过陈锋三人所在的位置,眼神中带著几分玩味。 苏芷晴没理会台下的议论,对侍女点点头:“无妨,香未灭,不算逾时。” 画屏上前接过托盘。 第185章 感动到落泪 苏芷晴拿起最上面一张诗稿。 目光扫过纸面,她的呼吸骤然一窒! 只见纸上字跡雄浑有力,力透纸背,写著一首七言: “云想衣裳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没有繁复的辞藻堆砌,没有刻意的形容铺陈。那扑面而来的瑰丽想像,那浑然天成的仙姿神韵,仿佛將一位只应存在於九天宫闕的绝世仙子,栩栩如生地召唤到了眼前! 苏芷晴忍不住抬手,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嘴,美眸圆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艷与讚嘆。 “这……这写得……真好!”她低声轻嘆。 画屏好奇地凑过来看,小声念了一遍,也忍不住低呼:“呀!写得太好了!把小姐比作云霞、鲜,比作瑶池仙子……这……这简直……” 她找不出词来形容,只觉得这诗美得让人心颤。 苏芷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將这张署名“叶秋”的诗稿轻轻放在书案上,目光复杂地再次看向自己之前挑出的王昌和木易的诗稿。 王昌的清丽,木易的豪迈……在这首名为《清平调》的绝句面前,瞬间显得黯然失色。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她拿起木易的诗稿,又放下,再拿起王昌的,反覆看了几遍,最终,还是长长地、无声地嘆了口气。將那两张曾让她难以取捨的诗稿,轻轻放回了那堆普通诗稿之中。 “小姐,托盘里……还有一张呢。”画屏小声提醒,指了指托盘。 苏芷晴这才从震撼中完全回过神,刚才心神都被那首《清平调》攫取,差点忘了还有一首。 她心中已认定叶秋的诗必是魁首,另一首再好,怕也难以超越了。 不过出於礼节,她还是隨手拿起了托盘里最后那张纸,漫不经心地展开。 目目光落在纸上娟秀的字跡上。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苏芷晴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呆呆地看著这首诗,目光死死地钉在“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这两句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共鸣,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衝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那些强装的清高,那些刻意的疏离,那些深埋心底的委屈、无奈、自怜自伤……在这一刻,被这短短十字,赤裸裸地、血淋淋地剖开! 是啊,无价之宝易求,真心之人何在? 她眼眶一热,视线迅速模糊,温热的泪水毫无徵兆地涌了上来,在她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打转。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忍著不让泪水落下,但微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却出卖了她內心的惊涛骇浪。 “小姐?”画屏嚇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著苏芷晴,又看看那张纸,“您……您怎么了?” 她凑过去,小声念了一遍诗,只觉得写得不错。但……这诗虽然好,可比起刚才那首《清平调》的惊艷绝伦,似乎还差了些许啊?为何小姐反应如此之大? 她又看了看被苏芷晴放在书案上那首《清平调》,更是不解。 台下,一直关注著台上动静的芸妈妈,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苏芷晴的异样。她眉头微蹙,快步走上舞台,来到苏芷晴身边,低声问道:“好女儿,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適?” 苏芷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一滴清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芸妈妈心中一惊,目光落在苏芷晴递过来的那张诗稿上。 她凝神看去。 当看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时,她的身体也是微微一震,捏著诗稿的手指瞬间收紧。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她明白了。 这首诗,字字句句,都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苏芷晴的心窝里。 画屏还小,未经世事磋磨,看不懂这诗里浸透的辛酸与倔强。她只看到表面的词句,却看不到那字里行间的悲凉和绝望。 芸妈妈的目光复杂地落在苏芷晴低垂的侧脸上,看著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嘆息。 罢了罢了。 既然说了让她自己选,那就……由她去吧。 芸妈妈轻轻拍了拍苏芷晴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地退开一步。 …… 台下角落。 看到芸妈妈上台,又看到苏芷晴低头拭泪的动作,陈锋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叶承的肩膀。 他轻轻嘆了口气对满脸紧张的叶承低声道:“三弟,看来……这次大哥怕是要辜负你所託了。” 叶承一愣:“啊?大哥,你……你写的那么好……” 他清楚自己抄的那首《清平调》的分量,绝对是千古名句,足以艷压群芳。可那首诗应该不能让人热泪盈眶,又不是黯然销魂饭! 苏芷晴刚才的反应,明显是被另一首诗深深触动,甚至落泪了。那首诗必然直击她的內心,情感共鸣的力量,有时候比纯粹的文采更打动人。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诗,恐怕也很难胜出了。 陈锋摇摇头,苦笑道:“我的诗,或许是好的。但能让一位阅尽风尘的魁当眾落泪,触动她心扉的,必然是一首真正写到她心坎里去的诗。我写的那首……华丽有余,深情不足,打动不了她的。” 他拍了拍叶承的肩膀:“抱歉,大哥这次……真尽力了。” 叶承虽然失望,但也明白事理,连忙摇头:“大哥说的哪里话!你肯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落选就落选,只能说明……说明我和苏大家无缘。” 林月顏也安慰道:“是啊,叶贤弟,陈兄的诗虽好,但或许……並非苏大家所求。不必介怀,徐州才子眾多,非战之罪。” 她心中也有些愧疚,觉得自己的诗大概也平平无奇,没能帮上忙。 …… 台上,苏芷晴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復著翻涌的心绪。 这时,台上芸妈妈见香灰彻底冷却,示意台下安静。 苏芷晴来到台前,对著台下盈盈一礼,声音带著一丝沙哑:“诸位公子海涵,芷晴方才有些失態,让诸位见笑了。徐州才子云集,佳作纷呈,芷晴拜读,获益良多。其中四首诗,尤为出眾,难分轩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翘首以盼的眾人:“为显公允,亦为让诸位共赏佳句,芷晴决定,请侍女將四首诗作当眾诵读,由诸位品评。最终入幕之宾,將在诵读之后,由芷晴宣布。”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哦?四首?” “还要念出来?有意思!” “快念快念!看看是哪四首!” 芸妈妈立刻上前一步,高声压住议论:“安静!安静!听苏大家安排!” 喧闹声渐渐平息。 苏芷晴对侍立一旁的两位侍女点点头。 两名口齿清晰的侍女走上台来,拿起苏芷晴递过来的诗稿,开始轮流诵读。 第一位侍女拿起一张诗稿,朗声念道: “《赠芷晴》——李茂。 玉面朱唇赛天仙,纤腰一握掌中怜。 若能得伴芙蓉帐,散尽千金也心甘!” 诗一念完,台下哄堂大笑。 “哈哈哈!这谁啊?李茂?漕运李二公子?” “粗鄙!太粗鄙了!” “散尽千金?嘖嘖,李二公子好大的手笔!” 李茂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二位侍女拿起另一张: “《咏美人》——钱多多。 肤如凝脂眸如星,一笑倾城百媚生。 愿以明珠千斛换,长伴佳人度此生。” 台下又是一阵低笑。 “钱少东家倒是捨得下本钱,明珠千斛……” “可惜,还是俗了点。” 钱多多身边的师爷,羞愧地低下了头。 接著,侍女念了几首质量尚可的诗,引得一些文士点头讚许,但也未能引起太大波澜。 直到…… “《咏芷晴》——张文长。 清歌一曲动四方,素手调琴韵悠扬。 若非瑶台謫仙子,便是洛水赋神光。” 台下响起一片讚嘆。 “好!张公子不愧是鸿儒书院高足!” “謫仙、神光,比喻贴切!” 张文长矜持地笑了笑,摇著摺扇,显然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 隨后,侍女拿起王昌的诗稿: “《清水芙蓉》——王昌。 清水芙蓉出碧波,天然雕饰自娉婷。 不羡朱门金玉满,素心一片向月明。” 诗一念出,台下顿时安静了不少,隨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喝彩。 “好一个『素心一片向月明』!王公子高才!” “清丽脱俗,意境高远!好诗!” 王昌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目光灼灼地看向台上的苏芷晴,仿佛胜券在握。 然而,紧接著,侍女拿起了木易的诗稿: “《赠芷晴》——木易。 琼楼玉宇非吾乡,误落尘网心自伤。 冰肌玉骨天成韵,琴心剑胆世无双。 莫道风尘皆俗物,自有清辉照寒江。 他朝若得凌云志,定携卿手傲穹苍。”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首诗的气魄与格局镇住了! 第186章 评诗 前两句写其身世飘零,令人心酸;中间赞其才貌双全,气度无双;后四句更是石破天惊!“莫道风尘皆俗物,自有清辉照寒江”——这是何等的肯定与拔高!“定携卿手傲穹苍”——又是何等的志向与豪情! 王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看向木易的方向。木易依旧平静地坐著,仿佛那首足以震动全场的诗並非出自他手。 “天……天哪……” “这……这木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等才情气魄……远超王公子啊!”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惊嘆声、议论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魁首非这位神秘的木公子莫属了。王昌的诗虽好,但比起木易这首,確实少了几分大气与深情。 只剩下最后两首了! 侍女拿起倒数第二张诗稿,清了清嗓子,声音带著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朗声念道: “《清平调》。 云想衣裳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声音落下。 整个闻香水榭,陷入了比刚才木易诗作念出时,更加死寂的沉默。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当场。 云想衣裳想容……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这简直是仙人之语!將女子的美,写到了极致!写到了天上! 如果说木易的诗是浩渺江月,气象恢弘。 那么这首诗,就是九天仙闕,不染凡尘! 仅仅四句!没有一句直接描摹容貌,却用瑰丽的想像,將一位倾国倾城、只应天上有的绝代佳人,勾勒得呼之欲出!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著仙气!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惊嘆与喝彩! “我的天!这……这诗……” “绝了!真乃千古绝句!” “云想衣裳想容……天啊,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王昌彻底失神,手中的摺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木易那一直平静无波的眼中,也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强烈的震撼与难以置信! 张文长等才子,更是如同被雷劈中,呆若木鸡。 角落里的陈锋,听到眾人的惊嘆,只是淡然一笑。千古名句的威力,他毫不意外。 “大哥!你写的太好了!简直……简直……”叶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语无伦次。 陈锋嚇了一跳,赶紧一把抓住叶承的胳膊,压低声音斥道:“闭嘴!蠢货!记住!那是你写的!你是叶秋!明白吗!別露馅了!” 叶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但眼中的兴奋和崇拜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林月顏看著兄弟俩的样子,忍不住掩口轻笑,眼中也满是自豪。 这时,侍女的声音再次响起:“此诗,作者——叶秋!” “叶秋?” “谁是叶秋?” “没听说过啊!”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议论纷纷,都想看看这位能写出如此仙品诗句的“叶秋”到底是何方神圣! 王昌、木易,以及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著。 苏芷晴也站在台上,目光带著好奇和一丝探寻,柔声道:“不知叶秋叶公子,可否移步上前,让芷晴与诸位同道,一睹风采?” 叶承瞬间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 陈锋看著叶承那副怂样,又好气又好笑。他当机立断,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叶承身上,左手闪电般探出,在叶承腰间的软肉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嗷——!” 毫无防备的叶承,吃痛之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这一下动作太大,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瞬间將全场目光都吸引到了这个角落。 只见那个角落里,一个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黑衣青年,正一脸茫然地站著,脸上还带著一丝未褪去的痛苦之色。 “是……是他?” “他就是叶秋?” “看起来……好生魁梧!” 无数道目光,带著审视、好奇、怀疑、嫉妒,如同密密麻麻的针,瞬间刺在叶承身上。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们想像过,能写出“云想衣裳想容”这等仙品诗句的“叶秋”,会是何等的风流倜儻,何等的文採风流。 或许,是像王昌公子那般,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又或许,是像木易公子那般,气度从容,深不可测。 再不济,也该是像张文长公子那般,温文尔雅,书卷气十足。 可……可眼前这个…… 眾人看著叶承那魁梧的身材,那黝黑的皮肤,那憨直中带著几分紧张的神情,怎么看,都觉得……画风不对啊! 这……这与其说是个吟诗作对的才子,不如说是个在沙场上衝锋陷阵的猛將! 叶承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这辈子面对千军万马都没这么紧张过,此刻站在眾目睽睽之下,手脚僵硬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我……我……”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位……便是叶秋叶公子?”台上的苏芷晴,看著叶承那副憨直又紧张的模样,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她怎么也没想到,能写出“云想衣裳想容”那般瑰丽仙句的才子,竟会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孔武有力、甚至有些憨直的……武夫? “在……在下……叶……叶秋!见……见过苏……苏大家!见……见过诸位!”叶承在陈锋暗中鼓励的眼神下,终於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他声音洪亮,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带著明显的颤抖。那副高大魁梧、肌肉虬结的身材,配著这结结巴巴、手足无措的模样,反差实在太大。 短暂的寂静后,台下顿时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搞错了吧?就他?能写出那样的诗?”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率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开什么玩笑!就他这副五大三粗的模样,说他是个杀猪的屠夫我都信!他会作诗?” “叶秋?徐州地界上,何时出了这么一位姓叶的大才子?闻所未闻!” 一个自詡消息灵通的富家子弟,摇著扇子嗤笑道:“叶?徐州城里数得著的叶姓,也就城西那几家小商户。可没听说哪家能养出这等『文武双全』的人物!” “就是!你看他那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哪里有半分才子的风度?” 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更是直接质疑:“这位……叶壮士?不知师承哪位大儒?做此等锦绣文章,总不会是自学成才吧?” 质疑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怕不是个草包吧?那诗……別是抄来的?” “对!肯定是抄的!说不定是哪个落魄才子写的,被他买来充门面!” “就是!让他再作一首!若是作不出来,就是抄的!” 质疑声、嘲讽声、起鬨声,如同潮水般向叶承涌来。 叶承本就不善言辞,又心虚不已,被眾人这么一逼问,更是涨得满脸通红,额头上冷汗直流,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活像个被捉姦在床的……呃,不对,是活像个被当堂抓包的小偷。 “我……我叫……那……那诗……是……是我……” 他越是紧张,就越是说不清楚。那副憨直又窘迫的模样,落在眾人眼里,更是坐实了他们心中的猜测——这小子,绝对有问题! 陈锋和林月顏见状,都是眉头一皱。 陈锋刚想站起身,替叶承解围,一个云淡风轻的声音,却先他一步响了起来。 “诸位,稍安勿躁。”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正是那位一直表现得神秘莫测的木易木公子。 他依旧端坐著,姿態閒適,仿佛只是隨口点评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质疑最凶的人。 “圣人有云,『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圣人尚且有看走眼的时候,诸位又何必以貌取人,妄下定论呢?” “这位叶公子,虽然身形魁梧,颇有英武之气,但这与他胸有才华,又有何衝突?谁又规定了,能写出绝妙诗篇的,就一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他的声音並不严厉,甚至带著一丝温和的笑意,但话语中的份量,却让那些质疑的声音瞬间小了许多。眾人这才想起,这位神秘的木公子,连王昌都要礼让三分。 “木兄所言极是。”王昌也站了起来,摇著摺扇,附和道,“诸位若疑叶公子诗作非其原创,大可拿出证据!” “这首《清平调》,瑰丽雄奇,仙气盎然,若真有人能作得出来,怕是早已名动天下,传唱千古了,岂会等到今日,才默默无闻地现世?” “王某不才,自问也读过几本书。此等绝句,王某是闻所未闻。在座的诸位,可有谁曾听过?” 他环视一周,无人应答。 “若无证据,便隨意污人清白,此等行径,与那小人何异?岂是我辈读书人所为?” 两位重量级人物接连发声,尤其王昌更是徐州地头蛇,那些质疑的声音顿时偃旗息鼓。 其他人见状,虽然心中还是有些不服,但也不敢再公然发难。毕竟,王昌和木易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可得罪不起。 甚至还有不少见风使舵的人,立刻转变了口风,开始夸讚起叶承来。 “木公子和王公子说得对!是我等浅薄了!” “是极是极!我等孟浪了!” “叶公子勿怪!是我等见识浅薄!” “所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叶公子这般模样,才是真正的大才子风范啊!” “没错!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等佩服!佩服!” 第187章 还有高手? “木公子、王公子金玉良言,芷晴深以为然。”台上的苏芷晴也適时开口,声音温婉动听,“才学高低,岂在形貌?奴家方才也说了,今夜,只论才情,不论其他。这位叶秋公子,能作出如此惊才绝艷的诗句,便是我闻香水榭最尊贵的客人。” 陈锋和林月顏对视一眼,都鬆了口气。叶承更是如蒙大赦,偷偷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对著台上和木易、王昌的方向,笨拙地拱了拱手,表示谢意。 苏芷晴的目光,落在依旧站著、一脸憨笑的叶承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她樱唇轻启,继续道:“叶公子这首《清平调》,辞藻瑰丽,意境空灵,將女子之美写到了极致,更蕴含仙家气象。芷晴斗胆断言,此诗必可传唱千古,为后世所铭记。” 如此高的评价,让台下又是一片惊嘆。 叶承听得心怒放,嘿嘿傻笑著挠了挠头,想说句“不敢当”,却紧张得又结巴起来:“多……多谢苏……苏大家……夸……夸奖!在下……愧……愧不敢当……” “若在寻常时候,今夜的魁首,定然非叶秋公子莫属。” 然而,苏芷晴话锋陡然一转。 “只是……” 眾人心中一紧。 她的声音带著一丝歉意,目光扫过台下眾人。 “只是,今夜,却有另一首诗,更让奴家……心有所感。” 什么?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叶承愣住了。 陈锋和林月顏也愣住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什么情况?还有比《清平调》更好的诗?” “不可能吧?那首诗,已经是神仙手笔了!” “到底是谁?还有谁的诗没念?” 苏芷晴看著台下眾人,摇了摇头,解释道:“诸位误会了。奴家並非是说,那首诗,比叶秋公子的《清平调》更好。” “事实上,”她看著叶承,眼中满是真诚,“叶秋公子的这首诗,才情之高,意境之美,怕是当世大儒见了,也要拍案叫绝。芷晴能有幸拜读,已是三生有幸。” “只是……”她轻轻嘆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只是,奴家之前便已言明,今夜,是以奴家之心为尺。而那首诗,字字句句,都……都恰好说到了奴家的心坎里。故而,奴家斗胆,將魁首之位,授予了那首诗的作者。” 眾人听完,更是好奇不已。 “还有高手?” “到底是谁啊?快念出来听听!” “是啊是啊!苏大家就別卖关子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诗,能让苏大家,捨弃《清平调》这等千古绝句,而选择它? 毕竟,之前的诗,都已经念完了。王公子、木公子的,都已经出局了。徐州城有名的才子,也都亮过相了。 难道,除了这个横空出世的“叶秋”,还有另一个隱藏的大才子? 叶承黯然地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满是失落。 陈锋则僵硬地,缓缓地,回过头,看向了身旁的女扮男装的自家娘子。 所有的诗都念了……只剩下…… 林月顏此刻也完全懵了。她看到陈锋看过来的眼神,慌乱地摆手,语无伦次地低声道:“夫……陈兄,陈大哥,我……我……” 她写那首诗时,只是想到苏芷晴的处境,想到世间女子身不由己的悲凉,有感而发,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陈锋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他倒不是嫉妒自家娘子的才情。 只是…… 刚才,他听苏芷晴那么夸讚《清平调》,还以为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才让叶承站出去,承认了“叶秋”这个身份。 谁能想到,这苏大家,竟然不按套路出牌!自家娘子隨手写的诗,也竟然正中靶心! 刚让叶承顶了“叶秋”的名號,现在难道要让月顏顶著“林锋”的名號去当苏芷晴的入幕之宾? 这下……可怎么办? 或者,让叶承再站起来,说自己其实还有个化名,叫“林锋”? 骗鬼呢! 见台下眾人议论纷纷,都想知道那首诗究竟写了什么,苏芷晴也不再卖关子。她深吸一口气,亲自拿起了那张署名“林锋”的诗稿。 “《赠芷晴》——林锋。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诗一念完,台下眾人都是一愣。 他们默念了几句,都觉得这首诗,写得確实不错,情真意切,意境也颇为哀婉动人。 但是…… 要说这首诗,能比得上《清平调》那等仙品,那还是……差得远了。 不少富家子弟和商贾之子,脸上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 “这……这诗……感觉也就那样啊?” “是啊,比起《清平调》差远了吧?” “苏大家是不是搞错了?” 然而,张文长、王昌、木易等真正懂诗的人,却沉默了。 《清平调》,写的是仙子,是神女,美则美矣,却终究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而这首《赠芷晴》,写的却是人,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期盼有失落的……风尘女子。 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道尽了她们这类女子,心中最深、最痛的渴望。 张文长细细品味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这两句,眼中露出复杂之色,最终化为一声嘆息,轻轻摇了摇头。 王昌脸上的志在必得早已消失,他看著台上的苏芷晴,眼神复杂。那句“何必恨王昌”,仿佛一个无形的巴掌,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木易端著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在诗稿和苏芷晴微红的眼眶间流转,嘴角勾起一抹瞭然又带著些许玩味的弧度。 苏芷晴迎著台下或不解或恍然的目光,再次盈盈一礼。 “诸位公子,奴家知道,此举或有不公。但奴家之前便已言明,今夜,只以奴家之心为尺。” “叶秋公子的诗,是天上的云霞,是瑶池的仙葩,美得让人不敢褻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然,芷晴所求,非是仙闕盛讚,唯愿在茫茫人海,觅得一丝真切的懂得与怜惜。此诗,字字句句,皆入芷晴之心。” “故而,奴家斗胆,將今夜的魁首,授予了这位……林锋林公子。” 眾人见那些有名的才子,都没有反对,甚至连那“叶秋”本人,都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喝酒,没有出声。自己写的诗,还不如这首《赠芷晴》呢,也就不再多言了。 只是,钱多多等几个商贾,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几句。 苏芷晴不再理会台下的议论,她的目光在台下缓缓扫过, “不知……哪位是林锋林公子?”她柔声问道,“奴家……想请林公子,上三楼静心阁一敘,与奴家……共饮一杯薄酒,彻夜长谈,不知……林公子可否赏光?” 她这话,说得虽然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她,选择了林锋,作为自己的入幕之宾。 此言一出,台下所有男人的目光,都如同探照灯一般,再次开始在人群中,疯狂地搜索起来。 那目光里,充满了羡慕、嫉妒、还有……恨! 角落里。 叶承听到“林锋”二字,整个人都傻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嫂子用的化名,就是“林锋”! 他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女扮男装的林月顏,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林月顏早就懵了。 她写诗时只是抒发感慨,怎么也没想到会引来如此局面,竟然……竟然会成为魁首! 她慌得六神无主,只能求助地看向了自己的夫君。 陈锋此刻也蒙了。 听到那首《赠邻女》……啊不,是《赠芷晴》的时候,他就觉得无比的耳熟。 要不是他十分確定自家娘子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闺秀,对现代梗毫无反应,他都要怀疑她是不是也是穿越来的了! 怎么办? 让叶承再站起来说“其实我还有个名字叫林锋”? 鬼才信! 让月顏顶著“林锋”的名號上去跟那魁“共度良宵”?她是女子!这要是传出去,名节还要不要了?虽然……女扮男装逛青楼本身就很离谱了…… 陈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脑门,悔恨交加。自己吃饱了撑的带媳妇儿逛什么青楼!写什么破诗! 不行!绝对不能让月顏去! 最终,他一咬牙,一跺脚。 罢了! 这份“殊荣”,啊,不!这份“痛苦”,就让我来承受吧! 他深吸一口气,刚准备站起身,冒名顶替。 就在这时,他身旁的林月顏,却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在全场所有人的注视下,她那张俊秀得过分的脸上,虽然带著几分羞涩的红晕,但眼神却异常的坚定。 她对著台上的苏芷晴,对著台下的眾人,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 “在下……林锋,见过苏大家,见过……各位。” 苏芷晴见到“林锋”,顿时眼睛一亮。 “什么?是他?” “就是那个坐在叶秋旁边的俊秀小公子!” “天!竟是如此年轻俊俏!” “好傢伙!这一桌子,到底是什么人啊?一个写出了千古绝句,一个博得了魁青睞!藏龙臥虎啊!” “別说,这位林公子,虽然看著文弱了些,但长得是真俊!跟苏大家站在一起,倒也……郎才女貌,颇为相配。” 惊嘆声四起。 第188章 真入幕之宾 王昌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玩味。木易的目光在林月顏过分俊秀的脸庞和纤细的身形上停留片刻,手中的摺扇不知何时已经收拢,轻轻敲击著掌心,若有所思。 当然,也有不少嫉妒的声音。 “哼!小白脸一个!看他那瘦弱的样子,跟个娘们似的,怕不是个病秧子!”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商贾子弟,更是口无遮拦地大声嗤笑:“哈哈哈!就这小身板,也敢来摘魁?別是进了苏大家的闺房,没两下就被榨乾了,死在美人肚皮上吧?哈哈哈!” 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如同毒针狠狠扎进林月顏的耳朵里。 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如此侮辱?一股巨大的羞愤和委屈瞬间衝垮了她的镇定,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贝齿死死咬著下唇,才勉强没有哭出声来。 台上的苏芷晴秀眉瞬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陈锋更是勃然大怒!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的媳妇儿,竟被这般当眾羞辱?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龙有逆鳞,触之必死!林月顏就是他的逆鳞! “放肆!”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陈锋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下的椅子。他脸色铁青,目光如刀,死死锁住那个口出秽语的醉汉,眼神中的怒火和寒意,让周围温度骤降! “哪个裤襠没拴紧,放出你这条满嘴喷粪的臭虫!”陈锋的声音冰冷刺骨,带著毫不掩饰的杀意,“我林兄弟才华横溢,品貌无双,岂是你这等只知用下三滥言语逞能的腌臢泼才可以妄加评议的?”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跟著鬨笑、面露鄙夷的人,厉声斥道:“自己肚子里没墨水,写不出半句像样的东西,就见不得別人好?一群只会在阴沟里嚼舌根的臭虫!也配在此狺狺狂吠?” 眾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镇得一愣。 隨即,便有人反应过来,不忿地回懟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教训我们?” “就是!你那两个同伴,一个写出了千古绝句,一个博得了魁青睞!你呢?一首诗都没作,怕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没错!你怕是连笔都没动吧?也配在此叫囂?废物!” “我看你也就是个跟著才子蹭吃蹭喝、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绣枕头吧?装什么英雄好汉?” 矛头瞬间转向了陈锋。更难听的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泼来。 叶承本就因为落选而心情鬱闷,又见大哥和嫂子接连被辱,一股邪火“腾”地就衝上了脑门!他“哐当”一声踢开椅子,虎目圆睁,浑身煞气涌动,就要发作! 眼看衝突就要升级,场面即將失控! “够了!” 一声蕴含著怒意的厉喝,如同重锤般砸下!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台上的芸妈妈,不知何时已面罩寒霜。她猛地一拍身旁的桌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隨著她的动作,大厅两侧的帘幕猛地掀开,两队身形彪悍、手持短棍的护院,如同鬼魅般鱼贯而出,瞬间占据了有利位置,眼神冰冷地扫视著全场,一股无形的压力瀰漫开来! 喧囂的大厅,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芸妈妈身上散发出的冷厉气势震慑住了。那些叫囂得最凶的人,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噤声,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芸妈妈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刚才叫囂最凶的几人脸上停留片刻,看得他们头皮发麻,冷汗直流。 见场面终於安静了下来,芸妈妈脸上的怒气,瞬间又变成了热情的笑容。 “哎哟,各位公子爷,消消气,消消气!大家都是来寻开心的,何必为了几句口舌之爭,伤了和气呢?” 陈锋看著台上那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芸妈妈,心中也是暗暗一凛。 这个老鴇,不简单。 或者说,这个闻香水榭的背景,不简单。 普通的青楼老鴇,哪能有如此威势?哪能瞬间调动如此精悍的护院?还能镇住在场这么多达官显贵家的公子? 芸妈妈又笑著对眾人道:“好了好了,误会解开了。苏大家,这诗魁也已选出,时辰也不早了。那按照我们闻香水榭的规矩,就请这位林锋林公子,隨我们苏大家,上三楼静心阁,一品香茗,共话诗词吧!” 苏芷晴感激地对芸妈妈点了点头,再次看向台下,目光落在林月顏身上,声音恢復了柔和:“林公子,让您受惊了。按照规矩,今夜芷晴的入幕之宾,便是您了。不知林公子……可愿移步,隨芷晴往静心阁一敘?芷晴备有薄酒,愿与公子共赏明月,畅谈诗词。” 入幕之宾! 真的要去了! 她娇躯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求助的目光猛地投向陈锋和叶承。 叶承也彻底傻眼,看看台上目光殷切的苏芷晴,又看看惊慌失措的嫂子,最后看向脸色铁青的大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陈锋此刻,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现在,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逛什么青楼!装什么才子!这下好了,连媳妇儿都要搭进去了! …… 远处,一直沉默旁观的张文长,看著台上光彩照人的苏芷晴,又看了看角落里脸色煞白、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林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嘆息。 “罢了,无缘便是无缘。”他低声自语一句,意兴阑珊地站起身,对著同伴拱了拱手,竟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背影带著几分落寞。 王昌没有走。他端起酒杯,轻轻摇晃著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目光饶有兴致地在“林锋”那张过分俊秀的脸上流连,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而他身旁的木易,则缓缓收拢了手中的摺扇。他深邃的目光,在“叶秋”那强作镇定的魁梧身躯和“林锋”那惊慌失措的纤细身影之间来回逡巡,最终落在了陈锋那张写满懊恼与焦灼的脸上。 木易的指节,无意识地轻轻叩击著桌面,发出细微的“篤篤”声。 他薄唇微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玩味地低语: “叶秋……林锋……” “有点意思……” 第189章 「视死如归」 在全场所有或惊艷、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林月顏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带著探究、好奇、嫉妒、甚至……不怀好意。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才勉强让自己没有当场逃跑。 她为什么要站起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是在看到夫君准备起身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酸涩的情绪,瞬间衝上了头顶。 她不想,不想让自己的夫君,成为別的女人的入幕之宾。 哪怕,只是逢场作戏。 哪怕,只是为了帮三弟解围。 她就是……不想。 所以,在那一瞬间,她几乎是凭著本能,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站起来之后,她就后悔了。 现在,她该怎么办? 真的要跟那个美得不像话的魁,去什么“静心阁”,共度良宵? 她……她可是个女子啊! 台上的苏芷晴,看著台下那个站起身来的、俊秀得过分的“小公子”,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隨即,她便明白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原来,是林公子。”她对著林月顏,微微頷首,声音轻柔,“公子才情,芷晴佩服。不知……公子可愿赏光?” 林月顏此刻,已是骑虎难下。 她求助地看向身旁的陈锋。 “林公子?”台上的苏芷晴,见林月顏迟迟没有回应,又柔声催促了一句,“公子可是……不愿赏光?” 她的声音里,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失落和委屈,听得台下不少男人,都心疼不已。 “这位林公子,怎么回事啊?苏大家都亲自邀请了,他怎么还磨磨蹭蹭的?” “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要是不去,我替他去!” “哼!我看他就是个没胆的怂包!” 议论声再次响起。 陈锋此刻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但事已至此,总不能让月顏当场露馅。 他只能硬著头皮,对著苏芷晴拱了拱手,强笑道:“苏大家客气了。我这……林兄弟,他……他性子內向,不善言辞,还望苏大家……多多担待。” 然后小声地对林月顏说:“別担心,你先上楼和她閒聊一番,过一会儿我和三弟找个藉口说家中有事,寻你回去!” 苏芷晴闻言,目光在陈锋和林月顏之间,流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公子说笑了。”苏芷晴对著林月顏,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林公子,请吧。” 她……她该怎么办? 林月顏被逼得没有退路,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和羞愤。 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若是退缩了,不仅会让自己和夫君、三弟,成为全场的笑柄,更会……让夫君,陷入一个更加尷尬的境地。 “苏大家盛情相邀,在下……岂敢不从?” 说罢,她不再犹豫,迈开脚步,在眾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朝著舞台走去。 苏芷晴嫣然一笑,如春绽放,亲自步下舞台,莲步轻移,走向角落。画屏紧隨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那道素白的身影,空气里瀰漫著一种怪异的热切。 “林公子。”苏芷晴在离林月顏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笑意盈盈,再次伸出了手。 她靠得近了,林月顏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著淡淡墨香的幽香,不同於寻常脂粉的甜腻,反而更让人心头髮紧。 林月顏咽了咽口水,心一横,伸出了自己那只同样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搭在了苏芷晴的手上。 两只手相触的瞬间,林月顏只觉得一股温润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苏芷晴的手,比她想像中,还要柔软,还要温暖。 苏芷晴似乎也察觉到了林月顏的紧张,她反手,轻轻地握住了林月顏的手,对著她,展顏一笑。 那一笑,如同百盛开,瞬间便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林公子,隨我来。” 她牵著林月顏的手,转身,朝著三楼的方向,款款走去。 林月顏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般,被她牵著,一步一步,走上了那通往未知的楼梯。 当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时,大厅里,才再次爆发出了一阵喧譁。 芸妈妈笑著上前一步,不著痕跡地隔开了还想看热闹的眾人:“各位公子爷,今夜诗会魁首已定,苏大家要招待贵客了。闻香水榭各处依旧好酒好茶伺候著,诸位尽兴!”她使了个眼色,两队护院立刻散开,隱隱维持著秩序,也堵住了通往三楼的楼梯口。 “唉!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就是!一朵鲜,插在了……唉!” “走吧走吧!没戏了!喝酒去!” 不少人意兴阑珊,纷纷起身离去。 王昌看著那空无一人的楼梯,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轻笑。他端起杯子,对著木易,遥遥一敬。 “木兄,看来今晚,你我都是……败军之將啊。” 木易也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回敬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胜败乃兵家常事,王兄何必介怀?”他看著角落里,那个脸色懊悔、眼神复杂的陈锋,笑道,“今晚这齣戏,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林月顏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在苏芷晴身后,踏上铺著柔软绒毯的楼梯。 苏芷晴步履轻盈,身姿摇曳,偶尔回眸浅笑:“林公子似乎有些紧张?” “没……没有。”林月顏努力压低嗓音,模仿著男子的声线,手心却全是汗。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公子”。 “公子不必拘谨。”苏芷晴引著她穿过幽静迴廊,推开一扇木门,“静心阁到了。” 一股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阁內陈设雅致,临窗一张矮榻,一张琴案,一套茶具,几盆翠竹点缀其间。月光透过雕窗欞洒落,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与外间的热闹相比,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 最后进来的画屏將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楼下所有的喧囂。 苏芷晴鬆开了林月顏的手,转身,走到窗边,將窗户推开了一条缝。 晚风带著河水的湿气,吹了进来,拂动著窗边的纱幔,也吹起了苏芷晴鬢角的几缕髮丝。 “林公子,请坐。”她指了指茶几旁的软榻,声音轻柔。 林月顏拘谨地在软榻的边缘,坐了下来,双手紧张地放在膝上,坐姿端正得像个正在听先生讲课的小学生。 苏芷晴看著她那副紧张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她走到一旁的小几前,亲自为林月顏斟了一杯茶。 “林公子,请用茶。”她將茶杯递到林月顏面前。 林月顏连忙起身,双手接过,低声道:“多……多谢苏大家。” 她低著头,不敢看苏芷晴的眼睛,只是捧著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著。 苏芷晴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一双美目,饶有兴致地,打量著她。 第190章 柑橘味香气 “林公子,不必紧张。”苏芷晴看著她那副窘迫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奴家又不会吃了你。” “奴家……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林公子这般……有趣的人。”她顿了顿,又道,“说起来,奴家还不知,林公子是何方人士?观公子气度,想必……非是寻常人家吧?” 林月顏心中一紧,想起之前和夫君商议好的说辞,连忙道:“苏大家谬讚了。在下……在下只是个普通的商贾之子,祖籍江南,常年在外奔波,今日……只是路过徐州而已。” “哦?商贾之子?”苏芷晴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可奴家看林公子,气度不凡,谈吐儒雅,倒不像是……与铜臭为伍之人。” “而且……”她顿了顿,目光在林月顏那过分俊秀的脸上,流连了一圈,“林公子的这双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倒不像是……打算盘的手,反倒像是……握笔抚琴的手。” 林月顏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將自己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苏大家……见笑了。”她强作镇定地说道,“家父虽然经商,但在下……自幼也读过几年书,对……对诗词歌赋,也略有涉猎。” “原来如此。”苏芷晴轻笑一声。 “林公子方才那首《赠芷晴》,当真是字字珠璣,句句入心。”她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並未急著饮,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著杯沿,目光似水,温柔地落在林月顏脸上,“尤其是那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道尽了芷晴心中……难以言说的苦楚。不知林公子年纪轻轻,是如何有这般……深刻的体悟?” 她的目光带著探究,也带著一丝审视。林月顏只觉得那目光仿佛有穿透力,让她无所遁形。 林月顏心下一凛,暗叫糟糕。她当时只顾著抒发感慨,却忘了自己此刻是“林锋”,一个年轻公子哥,写这种深闺怨妇般的诗句,岂非惹人生疑? 她手心微微冒汗,面上却强作镇定,垂下眼瞼,避开对方的目光,端起杯子掩饰性地抿了一小口。 “咳,”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著男子的低沉嗓音,开始编造,“让苏大家见笑了。在下……祖籍江南,家中……也曾薄有资財。只是幼时遭逢变故,家道中落,见惯了世態炎凉,人情冷暖。家姐……家姐便是因所託非人,鬱鬱而终。故而……对女子心事,略有感触。” “原来如此。”苏芷晴恍然般点点头,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公子身世飘零,又有如此切肤之痛,难怪能写出这般动人心魄的词句。令姐……真是令人扼腕。”她轻轻嘆了口气,那嘆息仿佛带著无尽的愁绪。 沉默了一会之后,苏芷晴突然起身,莲步轻移,竟走到林月顏身侧坐下。一股混合著清雅体香与淡淡脂粉气的幽香瞬间縈绕在林月顏鼻端。 “林公子,”她的声音,带著一丝蛊惑,“你……是不是也曾有过……心爱之人?” 林月顏只觉得自己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的夫君,想起了两人在清河村相依为命的日子,想起了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一股甜蜜,涌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苏芷晴看著她那副娇羞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看来,是被奴家说中了。”她对著一旁的画屏,使了个眼色。 画屏立刻会意,撤下茶壶茶杯之后,从一旁的酒柜里,取出了一壶早已温好的桂酿,和两只精致的酒杯。 之后,很是自觉地离开,並且再次关上了门。 “今夜,良辰美景,又有知音在此,当浮一大白。”苏芷晴亲自为林月顏斟满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今夜,你我……不醉不归。” 林月顏看著那杯中清冽的酒液,有些犹豫。 她……不怎么会喝酒。 苏芷晴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笑道:“怎么?林公子……是怕奴家在这酒里,下了什么不该下的东西?” 林月顏连忙摆手:“不……不是……在下……在下只是……酒量不好。” “无妨。”苏芷晴笑道,“此乃江南特產的桂酿,性子温和,不易醉人。公子……就当是陪奴家,喝一杯,如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月顏也不好再推辞。 她接过酒杯,学著陈锋的样子,对著苏芷晴举了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一股辛辣,夹杂著桂的清香,瞬间从喉咙,滑入腹中。 林月顏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腹中升起,直衝脑门,脸上瞬间便飞起了一抹红霞。 苏芷晴看著她那副不胜酒力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她也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她放下酒杯,脸上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更显得娇艷欲滴。 “林公子,”她看著林月顏,眼中波光流转,“今夜,月色正好,不知公子……可否再为奴家,赋诗一首?” “奴家……还想再听听,林公子的心声。” “苏……苏大家,在下……才思枯竭,实在是……写不出来了。” “是吗?”苏芷晴的嘴角,勾起一抹更加玩味的弧度。 “那……不作诗,喝酒,总可以吧?” 林月顏看著眼前又被满上的酒杯,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苏……苏大家,在下……不胜酒力……” “无妨。”苏芷晴笑道,“今夜,有的是时间。我们可以……慢慢喝。” 她说著,自己先將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將那空了的酒杯倒转过来,示意林月顏。 林月顏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硬著头皮,端起酒杯,视死如归般地將那杯酒灌进了嘴里。 只是这次稍微急了些,辛辣的酒液瞬间呛得她咳嗽不止,眼泪都流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 苏芷晴看著她那狼狈的模样,笑得枝乱颤。 她放下酒杯,缓缓起身走到林月顏的身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地,为她拍著背。 “林公子,何必如此著急?”她的声音,带著一丝调侃,“这酒,要慢慢品,才有趣。” 她顿了顿,又道:“也罢,既然公子不愿作诗,那……不如,奴家为公子,抚琴一曲,如何?” 林月顏连忙点头:“好……好……” 苏芷晴站起身,走到古琴前坐了下来。 她素手轻扬,拨动琴弦。 一阵悠扬的琴声,瞬间在房间里流淌开来。 那琴声,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珠落玉盘,时而又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林月顏听得,渐渐痴了。 她虽然也会抚琴,但比起苏芷晴,那简直就是……云泥之別。 第191章 奻 一曲终了,余音绕樑。 林月顏还沉浸在那美妙的琴声中,无法自拔。 苏芷晴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柔声道:“林公子,夜……深了。” “长夜漫漫,公子难道……就打算与奴家这般枯坐到天明?”她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凑到林月顏的耳边,吐气如兰,“岂不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林月顏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耳根,瞬间蔓延到了全身。 她能清晰地闻到,苏芷晴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和那若有若无的酒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致命的诱惑。 她嚇得浑身一僵,想躲,却又不敢动。 “林公子,”苏芷晴的声音,如同魔咒一般,在她的耳边响起,“你……在怕什么?” 她伸出手,轻轻地挑起了林月顏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告诉奴家,你在怕什么?”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林月顏看著她那近在咫尺的、美得令人窒息的脸,看著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我……我没怕……” “是吗?”苏芷晴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你为何……不敢看奴家的眼睛?” 她缓缓地凑近了林月顏的脸,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林公子,”她的声音,变得愈发的轻柔,愈发的魅惑,“你可知,今夜,你是我的。你的身体,你的心,都……是我的。” 她说著,那温热的、带著酒香的唇,就要……就要印上林月顏的唇。 林月顏嚇得魂飞魄散,猛地一推,站了起来,连连后退。 “苏……苏大家!这……这於礼不合!”林月顏的声音都变调了,带著明显的慌乱。 她此刻无比后悔自己的衝动!为什么要站起来!为什么不让夫君顶替! “於礼不合?”苏芷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间媚態横生,看得林月顏心头又是一跳。“林公子真是……有趣得紧。在这烟之地,你同奴家说『礼』?”她微微倾身靠近,吐气如兰,“还是说……公子嫌弃奴家蒲柳之姿,不堪入目?” “不!不是!”林月顏慌忙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苏大家天人之姿,在……在下岂敢嫌弃!只是……只是……”她急得额头冒汗,搜肠刮肚想理由,“只是在下……在下自幼体弱,家中更有……更有严训,不可……不可沉溺声色!对!不可沉溺声色!” 她终於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藉口,暗暗鬆了口气。 苏芷晴看著她窘迫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瞭然的笑意,却故意板起脸,带著一丝幽怨:“林公子此言,是嫌弃奴家这『声色』了?还是觉得奴家……污了公子的清誉?”她说著,竟又靠近了些,几乎贴著林月顏的耳朵,声音低柔婉转,“公子那诗中,『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是何等的洒脱?怎么到了奴家面前,却成了畏首畏尾的谦谦君子了?莫非……公子那诗,也只是纸上谈兵,言不由衷?”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林月顏浑身汗毛倒竖,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魁……太可怕了!攻势一波接一波,让她完全招架不住! “苏……苏大家!”林月顏的声音带著哭腔,“求……求您別戏弄在下了!在……在下真的……真的……”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戏弄?”苏芷晴咯咯一笑,“林公子,在青楼……自然是要……做些我们该做的事啊!怎么能说是戏弄呢?” 她说著,伸出手就要去解林月顏的衣带。 林月顏又羞又急,拼命挣扎,却如何是苏芷晴的对手。 眼看著,自己的外衫就要被她解开了。 “你……你放开我!我是……我是女的!”情急之下,林月顏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大声地喊了出来。 苏芷晴的动作,瞬间一顿。 她看著林月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变成了玩味的笑意。 “哦?是吗?”她凑到林月顏面前,仔细地打量著她,然后伸出手,在林月顏的胸前,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嗯……好像……是真的呢。” 林月顏只觉得浑身一颤,如同被电击了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她竟然…… “你……你……”林月顏又羞又怒,眼泪不爭气地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苏芷晴看著她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终於收起了玩闹的心思。 她坐直了身体,为林月顏整理好凌乱的衣衫。 “我的……林姑娘。” …… 楼下大厅。 林月顏和苏芷晴的身影,消失在三楼的楼梯口后,大厅里的气氛,才渐渐恢復了些许。 只是,所有人的脸上,都带著几分意犹未尽的失落和嫉妒。 “唉!可惜了!可惜了!”一个书生,扼腕嘆息,“如此良辰美景,竟被那……那林锋小儿,捷足先登了!” “谁说不是呢!那林锋,看著文文弱弱的,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我看啊,就是苏大家一时糊涂!那首诗,虽然写得不错,但比起《清平调》,还是差得远了!” 於是大部分人都意兴阑珊地,要么结帐走人了,要么点了个姑娘上楼去哼哼哈嘿了。 毕竟,魁已经名有主,他们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角落里里。 陈锋坐立不安。 他看著那通往三楼的楼梯,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那两道消失的身影,一起飞了上去。 月顏她……不会有事吧? 那个苏芷晴,虽然看起来清冷脱俗,但毕竟是风尘女子,手段定然不凡。 月顏那么单纯,又不会喝酒,万一……万一被她灌醉了,占了便宜…… 他越想,越是心焦,如坐针毡。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沉重的沙漏,缓慢地折磨著陈锋的神经。 半炷香过去……一炷香过去……两炷香…… “大哥,”叶承凑了过来,脸上满是担忧,“嫂……林兄她,不会有事吧?” “应该……不会吧。”陈锋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他看了一眼周围,大厅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到后半夜了,也是时候去了。 他对著叶承,低声道:“三弟,你在这里等著。我……上去看看。” “啊?”叶承一愣,“哦,哦,好的,大哥。” 陈锋站起身,就要往楼上走。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这位兄台,请留步。” 第192章 交易 陈锋回头,只见说话的正是那位木易木公子。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后。 “这位公子,有事?”陈锋忍不住皱眉。 木易笑了笑,道:“兄台不必紧张。在下……只是想跟兄台,交个朋友。” 他顿了顿,又道:“令弟……才华横溢,令……友人,也是风採过人。在下……十分佩服。” 陈锋看著他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这个木易,绝对不简单。 他不动声色地道:“公子过奖了。在下……还有事,恕不奉陪。” 说罢,便要绕过他,往楼上走。 木易却身形一晃,再次拦在了他面前。 “兄台,”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却变得有些锐利,“有些地方,还是……不要乱闯的好。” 陈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你……想拦我?” 木易摇了摇头:“不敢。只是……想提醒兄台一句。这闻香水榭,不是寻常的青楼。” 他顿了顿,又道:“兄台若是不想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在此静候佳音的好。” ……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苏芷晴直起身,拉开一点距离,脸上带著轻鬆又促狭的笑容,仿佛卸下了一层完美的面具,露出了少女般的灵动。 “你这傻丫头,”她伸出手,点了点林月顏的额头,“从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 林月顏一愣。 “哪有男子能长得这般……嗯,冰肌玉骨,还带著一股子闺阁女儿才有的清甜香气?更別提你那首《赠芷晴》……字里行间,分明是女儿家的心事。” “你虽然穿著男装,但那走路的姿势,那说话的语气,那看人的眼神……更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在林月顏的喉间,扫了一眼。 “你这里,可没有……喉结啊。” 林月顏彻底傻眼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才反应过来。 她……她…… 她竟然……早就被看穿了? 那她刚才…… 她看著苏芷晴,脸上瞬间飞起了一抹红霞。 “你……你……”她指著苏芷晴,又羞又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什么?”苏芷晴止住笑,伸出手,轻轻地为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鬢髮。 “我的好妹妹,”她的声音,带著一丝宠溺的笑意,“你这女扮男装的本事,可……不太高明啊。” 她顿了顿,又道:“你那束胸的布带,勒得太紧了,走路都有些不自然!而且束缚的久了,对身体可不好……” 林月顏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个通透。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她拉著林月顏的手,將她拉到软榻上坐下。 “我只是……觉得你有趣,想逗逗你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来这种地方?” 林月顏看著她,眼中,还带著一丝戒备。 苏芷晴嘆了口气,道:“你放心,我……没有恶意。” “我只是……很久没有,遇到像你这么……有趣的人了。”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与你同行的那两位,一位是能作出《清平调》的『叶秋』,一位……是你的……心上人吧?” 林月顏的脸,更红了。 她看著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眼神清澈的女子,不知为何,心中的那份紧张和窘迫,竟渐渐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將自己和陈锋、叶承的身份,以及此行的目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然,她隱去了与镇北侯府的关係,只说自己是陈锋的妻子,叶承是陈锋的结义兄弟,三人此行,是奉了圣旨,前往金陵面圣的。 苏芷晴听完,眼中闪过一丝瞭然。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我就说,能写出那首《清平调》的人,怎么会是……那副模样。” 她顿了顿,又道:“你家夫君,倒是个……有趣的人。” 林月顏听她夸自己的夫君,心中也是一阵甜蜜。 “对了,”苏芷晴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你家夫君,现在……还在楼下吧?” 林月顏点点头。 苏芷晴笑了:“我猜,他现在,一定……急坏了吧?” 她对著门外喊了一声。 “画屏。” “哎,小姐!”画屏的声音立刻从门外传来。 画屏竟然一直在门外听著!林月顏忍不住又是一阵脸红。 “去,告诉楼下那位……陈公子,就说……他的『林兄弟』,在我这里,很安全。让他……不必担心。” 说罢,她对著林月顏眨了眨眼。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聊聊了。” …… 楼下。 陈锋和木易,还在对峙著。 就在这时,画屏从楼上,走了下来。 她走到陈锋面前,福了一礼,道:“陈公子,我们家小姐说了,您的『林兄弟』,在她那里,很安全。让您……不必担心。” 陈锋一愣。 安全?羊入虎口还差不多! 他看著画屏,眼中充满了惊疑。 画屏对著他,笑了笑,转身便又上了楼。 陈锋站在原地,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苏芷晴,到底……是什么人?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木易。 木易也正看著他,脸上带著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看来,兄台的……『林兄弟』,是安全了。”他笑道。 陈锋没有理他,只是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 楼上,静心阁內。 苏芷晴拉著林月顏的手,说道:“妹妹,你可知,此去金陵,前路……凶险异常?” 林月顏心中一紧:“姐姐此话……何意?” 苏芷晴看著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妹妹,”她缓缓开口,声音变得凝重起来,“你可知,当今朝堂之上,是谁……在主宰沉浮?” 林月顏摇了摇头。 “是……当朝丞相,柳越。” “妹妹,我们做个交易吧!毕竟妹妹也不想自己的夫君也因柳越……” 第193章 回客栈 深夜,徐州城。 盛夏的夜晚,依旧带著几分闷热。晚风拂过,送来远处若有若无的歌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脂粉香气。 繁华了一整日的街道,此刻终於褪去了喧囂,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微风中摇曳,將青石板路照得忽明忽暗。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悠悠传来,一声,两声,三声…… “天乾物燥,小心火烛——” 陈锋背著林月顏,一步一步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林月顏伏在他背上,呼吸间带著淡淡的桂酒香,身体软绵绵的,头歪靠在他颈窝。她身上的男装有些散乱,束髮的带子也鬆了,几缕青丝垂落,拂过陈锋的耳畔,带著一丝凉意。 她似乎睡得並不安稳,小巧的眉头微微蹙著,嘴里还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含糊不清的囈语。 “夫君……別走……” 陈锋听到她的梦话,心中一疼,脚步不由得放得更轻了些。 他轻轻地,向上託了托背上的妻子,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一些。 “傻丫头,”他低声嘆息,“我怎么会走?” 他摇了摇头,心中满是无奈和自责。 心里五味杂陈,不明白平日温婉嫻静、几乎滴酒不沾的妻子,今夜在闻香水榭那小小的静心阁里,怎会喝成这般模样?那苏芷晴到底灌了她多少?想到此处,一股后怕和自责涌上心头。 今晚这青楼,逛得真是糟心透顶!他懊悔地想。自己一时兴起,带妻子女扮男装逛青楼已是离经叛道,竟还让她也参与写诗! 若当时苏芷晴不是玩心大起,而是当场揭穿月顏的女子身份,以月顏那外柔內刚、极重名节的性子,后果…… 陈锋不敢深想,只觉得背脊发凉。万幸,那苏大家似乎……並未点破?还是说,她真的没发现?陈锋心里没底。 半个时辰前,侍女画屏和另一个丫头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扶半架地把醉得人事不省的“林公子”送了出来。自己那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当时,他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月顏的女子身份,会在这醉酒的状態下,暴露出来。 画屏那小丫头,將林月顏交到自己手上时,还红著脸,对著自己和叶承,福了一礼,声音清脆地说道:“陈公子,叶公子,我们家小姐今日有些劳累,不能亲自相送了,还望二位公子恕罪。” 然后,她又偷偷地瞥了一眼自己怀里醉醺醺的“林锋”,小脸更红了,用一种带著几分羡慕和祝福的语气,小声地说道:“我们家小姐说了,林公子……才情卓绝,风姿过人,小姐……小姐甚是欢喜。希望……希望林公子日后,能常来闻香水榭坐坐,看看我们家小姐。” 陈锋和叶承当时就懵在了原地。欢喜?常来坐坐?这话听著……怎么那么不对劲? “大哥?” 身旁,叶承那带著几分担忧的声音,將陈锋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嫂……林兄她,没事吧?怎么……怎么会喝成这样?” 陈锋摇摇头,感受到背上温软的重量,心里稍稍踏实了些。“没事,就是酒喝多了些,睡一觉就好。”他调整了下姿势,让林月顏趴得更舒服些。 林月顏似乎感觉到了,无意识地在他颈窝蹭了蹭,又模糊地囈语:“夫君……不要死……別丟下我……” 陈锋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软。 这个傻丫头…… 原来,她一直……都在为自己担心吗? 叶承脸上的担忧更重,甚至带上了几分惊疑:“嫂子这是……说什么呢?大哥你……”他看向陈锋,眼神里充满了询问。 “没事,”陈锋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在安抚背上的妻子,又像是在回答叶承,“都是过去的事了。梦话而已,当不得真。”他深吸一口气,夜间的凉意似乎驱散了一些心头的沉重。 叶承这才恍然,但脸上愧疚之色更浓。 他沉默地跟在陈锋身边走了一段,看著大哥背上,那个醉得一塌糊涂,却还在说著梦话的嫂子,又看了看大哥那沉默而坚毅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自责。 “大哥……”他快走几步,跟上陈锋,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对不起……都……都怪我。” 陈锋听著叶承的道歉,脚步未停,只是目光沉静地看著前方被月光照亮的小路。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三弟,这事……不怪你。” 叶承猛地抬头:“大哥?” 陈锋苦笑了一下,侧头看了看肩上妻子安静的睡顏。 “要怪,也只能怪我。” “是我,非要带你们来逛这青楼,见识这所谓的『风月』。” “是我,非要让你嫂子,也跟著我们一起,写什么诗,做什么戏。” “我只想著,要帮你,要解围,却忘了……她是个女子,忘了她的名节,忘了她的清白,忘了……她会害怕,会委屈。” “说到底,还是我……自作自受。” 叶承听著大哥那自责的话语,心中更是难受。 “不!大哥!这怎么能怪你!”他急道,“是我!是我没出息!若是我自己有本事,能写出那样的诗,又何须……何须劳烦大哥和嫂子!” “是我,贪恋美色,不知进退,才让大哥你……陷入两难!” “是我,害了嫂子!”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往自己身上揽著责任。 走了半晌,两人才渐渐地,停下了这番“自责”。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和……释然。 然后,不约而同地,都笑了。 “行了,”陈锋笑道,“別爭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以后……再也不来这种鬼地方了。” 叶承张了张嘴,看著大哥沉稳的侧脸和背上沉睡的嫂子,最终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快走两步,与陈锋並肩而行,沉默地充当著护卫的角色,警惕地扫视著四周寂静的街巷。 陈锋看了看背上,已经沉沉睡去的林月顏,那张俏丽的脸上,还带著一丝淡淡的红晕,嘴角,似乎还掛著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如释重负地,鬆了口气。 万幸…… 万幸月顏的女子身份,没有被揭穿。 否则,那后果……他真的不敢想像。 “大哥,”叶承看著陈锋背上的林月顏,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说……嫂子她,怎么会喝醉啊?她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 陈锋闻言,也是一愣。 是啊,月顏她……怎么会喝醉呢? 他想了想,脑中,突然浮现出,林月顏站起身时苏芷晴那张带著几分玩味笑意的脸。 难道…… 是那个女人,故意灌醉了月顏? 她……到底想做什么? 陈锋的心中,再次升起了一丝警惕。 他觉得,这个苏芷晴,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或许……是那桂酿,后劲太大了吧。”陈锋隨口敷衍了一句,没有將自己的猜测,告诉叶承。 两人不再言语,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迴荡。转过一个街角,前方一座两层小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门口挑著一盏昏黄的灯笼,灯笼上写著三个字——云来居。 “到了,大哥。”叶承指著那客栈,“就是这里。” 陈锋抬头看了看那朴素却乾净的招牌“云来居”,点了点头。他背著林月顏,在叶承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客栈门前的台阶。 客栈大堂里只点著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守夜的伙计正趴在柜檯上打盹,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客官回来了?”伙计揉了揉眼睛,看清是陈锋他们,又看到他背上醉得不省人事的“林公子”,脸上露出一丝瞭然又曖昧的笑容,“哟,这位公子……玩得尽兴啊?需要小的帮忙吗?” 陈锋没理会他话里的揶揄,沉声道:“劳驾,开下门。再麻烦送盆热水到我房里。” “好嘞!”伙计麻利地拿出钥匙,领著他们往后院客房走去,眼神时不时瞟向陈锋背上的“林公子”,心里嘀咕:这公子哥儿看著俊秀,酒量可真不怎么样,真虚啊! 叶承跟在后面,眉头紧锁,对伙计那打量的目光很是不满,但碍於嫂子身份,也不好发作,只能狠狠瞪了伙计一眼。伙计被他瞪得一缩脖子,赶紧收敛了目光,专心带路。 终於,到了陈锋和林月顏的房门前。伙计打开门锁,点亮了房里的油灯。 “热水稍后就送来。”伙计说完,识趣地退下了。 陈锋背著林月顏走进房间,小心地將她放到床上。叶承站在门口,看著陈锋动作轻柔地为嫂子脱掉鞋子,拉过薄被盖上,低声道:“大哥,那……我回房了?有事你叫我。” “嗯,你也早点休息。”陈锋头也没回,专注地看著床上的人。 叶承点点头,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映照著林月顏因醉酒而泛红的脸颊。 陈锋坐在床边,看著她恬静的睡顏,伸出手,轻轻將她脸颊旁散落的髮丝拨开。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终於彻底鬆弛下来。他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极轻、极温柔的吻。 “傻丫头……” 第194章 沐浴 闻香水榭,三楼,静心阁。 喧囂早已散去,只余下满室清冷的月光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脂粉与墨香混合的气息。 苏芷晴倚在窗边,望著楼下陈锋背著“林公子”和叶承三人渐渐消失在街角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 “真是个……有趣的小丫头。” 她唇角微扬,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过自己的红唇,那里仿佛还残留著逗弄那小丫头时对方惊惶羞怯的温度。 月光洒在她的衣裙上,勾勒出窈窕的身姿。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夜色,看向某个未知的將来,声音带著一丝难以捉摸的幽深:“真想知道,若是日后,你面临与我一般的困境,会作出什么选择呢?”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月下的一尊玉像,许久没有动作。 半晌,她像是才从某种思绪中挣脱出来,轻轻摇了摇头,自嘲般地低笑一声:“算了。” “未来之事,自有分晓。何必自寻烦恼?”那点幽深瞬间褪去,重新换上平日里那种慵懒又带著几分嫵媚的笑意,仿佛刚才的深沉从未出现过。 她转身,对著门外扬声道:“画屏。” 守在门外的画屏立刻应声推门进来:“小姐?” “去让人准备点热水,我要沐浴。”苏芷晴舒展了一下身体,眉宇间露出一丝倦怠。 “是。”画屏应下,转身快步离去。 不多时,两个粗使丫鬟抬著一个冒著腾腾热气的宽大浴桶进来,小心地放置在屏风之后。画屏指挥著她们倒入热水,又撒上新鲜的瓣,试了试水温,才让她们退下。 苏芷晴款步走到屏风后。她动作优雅地解开束腰的丝絛,素白的外衫顺著光滑的肩头滑落,露出里面同样素色的贴身小衣。 她並未急著褪去最后的衣衫,而是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撩拨了一下桶中温热的水。水波荡漾,瓣隨之起伏,氤氳的热气模糊了她绝美的容顏,只留下一个朦朧诱人的剪影。 她这才缓缓除去小衣,露出羊脂白玉般无瑕的肌肤。月光透过窗欞,吝嗇地洒下几缕清辉,落在她圆润的肩头、精致的锁骨和那微微起伏的曲线上。她抬起修长的腿,足尖试探了一下水温,隨即整个身子沉入水中,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嘆。 热水瞬间包裹住身体,驱散了夜晚的微凉和心头的些许烦躁。苏芷晴闭上眼,放鬆地靠在桶壁上,任由温热的水流抚慰著每一寸肌肤。 瓣的香气隨著热气蒸腾,縈绕在鼻尖。她掬起一捧水,任由水珠从指缝间滑落,沿著细腻的颈项、锁骨,蜿蜒而下,没入水中。水波轻轻晃动,映著月光,在她身上投下破碎摇曳的光影,更添几分朦朧的魅惑。 她轻轻哼起一首不成调的江南小曲,声音低柔婉转,在寂静的房间里流淌。 洗到一半,她撩水的动作微微一顿,闭著的眼睛並未睁开,只是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带著一丝慵懒:“总是挑这种时候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专程来偷香窃玉的呢。” 房间里明明只有她一人。但话音落下片刻,靠近后窗的阴影里,如同墨汁滴入水中般,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人全身包裹在紧身的黑色劲装里,脸上戴著一张毫无表情的黑色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著冷硬的光。身形不高,甚至显得有些单薄,静静地立在窗边,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神秘人並未理会苏芷晴的调侃,面具后的眼睛冷冷地盯著浴桶中那诱人的背影。 “你没完成任务,摇光。”面具下传出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带著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听不出男女。 苏芷晴——或者说,代號“摇光”的女子——仿佛没听见这质问。她自顾自地拿起一块柔软的丝帕,沾了水,慢条斯理地擦拭著藕臂,水珠顺著光洁的皮肤滚落。 “哦?”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著一丝玩味。 “主人的命令,你今夜的目標该是木易!”神秘人见她毫无反应,语气加重,带著明显的质问和不满,“而不是那个莫名其妙、女扮男装的林锋!你擅自更改目標,甚至放弃了接触木易的最佳时机!” 神秘人向前逼近一步,脚下的木地板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吱声。 苏芷晴终於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精致绝伦的侧脸和修长白皙的脖颈,水珠正顺著优美的弧度滑落。她唇角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反问道:“是吗?那你可知,主人为何要我接近那个木易?” 神秘人显然没料到她会反问,面具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一时语塞:“这……” “你看,你连主人的深意都未能领会,便急匆匆地来兴师问罪?”她转过身,正面对著神秘人,毫不在意自己浸在水中,只露出肩颈以上的春光。 “再说了,”苏芷晴轻轻笑出声,那笑声带著一丝嘲弄,“主人可曾责怪於我?” “主人的宠爱不是你放肆的理由!”神秘人似乎被她的態度激怒了,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隨即又意识到什么,立刻压得更低,“你该知道主人的计划!若是因为你的任性妄为,坏了主人的……” “你怎知道我会坏了主人的计划?”苏芷晴再次打断她。微微侧身,带起一阵水波荡漾,月光恰好照亮了她半边侧脸,美得惊心动魄。 “我只不过是,”她红唇轻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发现了比木易更加有趣,且更加能推动主人计划的人,於是……適时更改了目標罢了。” “更加能推动……?”神秘人愣住了,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和动摇,“你说的是……那个林锋?” 苏芷晴闻言,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 她微微摇头,几缕被打湿的乌髮贴在光洁的颈侧。“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跑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她拖长了调子,带著毫不掩饰的鄙夷。 “真是……胸大无……”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神秘人那被紧身劲装包裹著、却依旧平坦得如同未发育少女般的胸口。 然后,她脸上的鄙夷瞬间转化为一种……极其真诚的怜悯。 “抱歉,”她真诚地说道,“我忘了,你……没有。” 第195章 神秘人 这声“抱歉”来得莫名其妙,语气却真诚得诡异。 神秘人完全懵了,下意识地顺著她刚才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平坦!一马平川! 再联想到她刚才戛然而止的话语和此刻“真诚”的道歉……面具下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和恼怒瞬间衝垮了理智! “你——!”神秘人指著苏芷晴,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那刻意压低的金属音几乎破功,“摇光!你欺人太甚!” 苏芷晴却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靠回桶壁,懒洋洋地撩著水,仿佛刚才那个扎心窝子的眼神和道歉从未发生过。“事实而已。”她轻飘飘地回了一句,语气无辜又欠揍。 “你!你等著!”神秘人气得在原地轻轻跺了跺脚,指著苏芷晴的手指都在颤抖,“我会如实稟报主人!看你如何交代!” 她显然被气糊涂了,转身就要原路返回——从窗户翻出去。 “哎,等等。”苏芷晴突然喊住了她。 神秘人动作一僵,极度不耐烦地回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又有什么事?” 她现在只想立刻、马上离开这个让她顏面尽失的地方! 苏芷晴慢悠悠地从浴桶中站起身,水珠顺著她光滑的脊背滚落,在月光下闪烁著晶莹的光。 神秘人看著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尤其是胸口的挺拔,眼神闪了闪。 “切!” 然后转过头不在看她。 苏芷晴隨手拿起旁边搭著的宽大浴巾,一边擦拭著身体,一边用下巴点了点窗口的方向,有些无奈:“这里是三楼。” 神秘人:“……所以呢?”。 苏芷晴裹好浴巾,赤著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屏风旁拿起一件素色寢衣披上,慢条斯理地繫著衣带。 “所以,”她终於抬起头,正眼看向那个气鼓鼓的黑影,脸上带著真诚(?)的关切,“很累吧?爬上爬下的。” “???” 神秘人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 苏芷晴系好最后一根衣带,走到窗边,离神秘人只有几步之遥。 她指了指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又指了指脚下坚实的木地板,语重心长地说:“这里是三楼,没有轻功,没有內力。走窗户,”她摇摇头,一脸“你太天真”的表情,“不安全。万一脚滑,或者手没抓稳,”她做了个下坠的手势,“掉下去,摔断了腿是小事,要是脸先著地,或者摔坏了脑子……” 她顿了顿,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瞟神秘人的脑袋,“那可就真不好了。” 微微倾身,靠近神秘人,声音压得更低:“现实,不是话本子。没有什么多飞檐走壁的大侠。安全第一,懂吗?” 说完,还鼓励般地拍了拍神秘人的肩膀。 神秘人:“……” 她面具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身体因为极致的羞愤和一种被当成智障的屈辱而剧烈颤抖。 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燃烧著熊熊的怒火和……一丝被戳破中二幻想的窘迫? 她……她只是觉得,从窗户走,比较……比较帅气而已! 她幻想中自己如同夜梟般悄无声息地来去,神秘而强大的形象,在苏芷晴这番“现实科普”和“安全提示”下,瞬间碎成了渣渣! “你……你管我!!”神秘人猛地一甩手,打掉了苏芷晴拍在她肩上的手羞恼道。 说完,她猛地转身,不再试图维持什么高手风范,而是以一种近乎笨拙的姿势,双手扒住窗沿,一条腿费力地抬起,试图跨出去。 动作间,那紧身的黑色劲装勾勒出的单薄身形,以及那扒著窗沿、努力攀爬的样子,怎么看怎么透著一股……笨拙和倔强? 尤其那平坦的胸口隨著动作微微起伏,更是坐实了苏芷晴之前的“诊断”。 “小心点。”苏芷晴靠在窗框上,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笨拙地往外爬,还不忘“贴心”地提醒,“抓紧了,別摔著。下次记得走门,楼梯在左手边走廊尽头,不谢。” 神秘人身体一僵,差点真的手滑掉下去。她猛地回头,隔著面具狠狠瞪了苏芷晴一眼,那眼神如果能杀人,苏芷晴早已千疮百孔。 最终,她只能更加气急败坏地、手脚並用地翻出窗户,然后……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手忙脚乱的抓挠声和衣物摩擦墙壁的声音,伴隨著一声压抑的、气急败坏的闷哼,接著是“咚”的一声轻响,似乎是安全著陆了。 只是那落地声听起来,实在算不上瀟洒。 苏芷晴探头往下望了望,楼下黑漆漆的,早已没了人影。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著几分促狭和瞭然。 “嘖。”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个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的弧度,低声自语,“果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她不再多看,伸手关上了窗户,將夜晚的凉意和那笨拙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就在她关窗的剎那,楼下黑暗的角落里,那个刚刚狼狈落地的神秘人,正手忙脚乱地扶正自己刚才差点摔掉的面具。 面具边缘似乎磕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咔噠”声。她懊恼地跺了跺脚,又心虚地抬头看了看三楼那扇亮著灯的窗户,確认没人看见自己的糗態,这才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飞快地窜入更深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月光短暂地照亮了她逃离的背影,那仓促的步伐,怎么看都带著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房內。 “天枢,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天璇,天璣……”苏芷晴轻声念著这七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她嘆息一声,不再多想。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两张,让她今晚,作出了不同选择的诗稿。 一张,是“叶秋”的《清平调》。 一张,是“林锋”的《赠芷晴》。 她看著那两张诗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陈锋……林月顏……” 摇了摇头,来到梳妆檯前,拿起上面的玉梳,慢悠悠地梳理著如瀑的长髮。 镜中映出她绝美的容顏,眼神却已不复方才的慵懒戏謔,变得沉静而幽深,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 她看著镜中的自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梳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柳越……”她红唇微动,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 第196章 偷玩被逮 夜已深。 徐州城东,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小院。月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在青石板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 万籟俱寂,只有墙角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偶尔发出一两声短促的鸣叫。 吱呀一声轻响,院门被推开。 木易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动作很轻,反手合上门閂,脚步无声地穿过小院。月光落在他脸上,唇角还残留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还在回味今夜闻香水榭的种种。 他径直走向西厢自己的房间,刚抬脚准备迈入。 “哼!” 声刻意压低的冷哼自身后阴影处传来。 木易动作一僵,缓缓转过身。月光穿过廊檐,照亮了廊下负手而立的身影。 “父亲?”木易脸上那丝轻鬆的笑意瞬间收敛,微微躬身行礼,“这么晚了,您还未安歇?” 他看了一眼天色,月已西沉,已是丑时了。 木萧並未立刻回答,只是往前踱了两步,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身上,借著月光仔细打量。 隨著他的靠近,一股极淡的、属於女子的脂粉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 木萧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丑时了。”木萧的声音低沉,带著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你倒是逍遥快活,可知为父在此候你多久?” “你……去哪儿了?”木萧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 “孩儿……孩儿……”木易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来那闻香水榭的苏大家,果然名不虚传,竟能让我儿流连忘返,忘了时辰!” 木易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维持著恭敬的姿態:“让父亲忧心,是孩儿的不是。只是……王昌公子盛情相邀,推却不得,故而回来迟了。” “王昌?”木萧冷哼一声,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木易的脸,“盛情相邀?我看是闻香水榭那位苏大家的盛情相邀吧!” “易儿!为父平日里对你约束不多,是念你心中有数!可这烟之地,是什么地方?” “那是销金窟,更是英雄冢!多少豪杰意气,多少凌云壮志,都消磨在那红粉骷髏的温柔乡里!你身为……咳,你身为我木家子弟,不思进取,反倒留恋这等风月场所!” “为父平日如何教导你的?大丈夫立身处世,当持身以正!君子慎独!那等烟之地,声色犬马,消磨志气,惑乱心神!你倒好,堂堂……竟也学那些紈絝子弟,沉迷其中!成何体统!” 木易低著头,一言不发,任由父亲的唾沫星子,喷了自己一脸。 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的辩解,都只会火上浇油。 木萧骂了半天,见儿子一直低著头,態度还算恭顺,心中的火气,也消了大半。 “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今夜確是孟浪,让父亲失望了。” 木萧重重嘆了口气,那股凌厉的气势缓和下来,声音也低沉了许多:“易儿,爹並非不通情理之人。你年岁渐长,若有心仪之人,只要身家清白,性情温良,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为父也断不会阻拦。可那等风月场中的女子……终究是镜水月,只会误你前程!你……” 木易闻言,终於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父亲多虑了。”木易说道,“孩儿去那闻香水榭,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坊间將那苏芷晴的才情容貌传得神乎其神,孩儿倒想看看,是否真如传言那般出尘绝艷。加上王昌再三相邀,盛情难却,便顺水推舟去了一趟。见识过,也就罢了,不过尔尔。” 木萧仔细审视著儿子的表情,见他神情坦然,不似作偽,心中最后那点疑虑才消散了大半,紧绷的脸色彻底缓和下来。 “如此便好。你能分得清轻重,为父也就放心了。” 他拍了拍木易的肩膀:“好了,夜深了,你也累了,快去歇息吧。明日还要……”他话未说完。 木易见父亲火气已消,心头一松,顺势道:“是,父亲也请早些安歇,莫要太过劳累。” 他转身欲走。 “等等。”木萧的声音再次响起。 木易脚步顿住,回身:“父亲?” 木萧看著他,眼神复杂,低声道:“明日……去见见你娘和你妹妹吧。她们……都很想你。” 木易闻言,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彩:“娘亲她们……已经到了徐州?” 他完全没接到任何消息! “是啊。”木萧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就在你……流连青楼,与那苏大家品诗论画的时候。” 木易脸上顿时掠过一丝尷尬,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这……父亲,这也不能全怪孩儿。您接娘亲和妹妹南下的行程,向来是您亲自安排,密不透风。孩儿也只知大概时日,具体路径、落脚之处,您可是半个字都未曾透露给孩儿。” 木萧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沉沉地看著他,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和凝重。 院中的气氛,陡然间变得有些压抑。 半晌,木萧才用低沉地说:“她们……在路上遇到了截杀。” “什么?”木易闻言,脸色瞬间大变!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他心底轰然爆发! “是谁?”他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冰凌,眼中杀意凛然! “易儿!”木萧低喝一声,“冷静!愤怒只会蒙蔽你的双眼!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住,保持清醒的头脑!” 木易被父亲这一喝,如同醍醐灌顶,沸腾的怒火被强行压下。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眼中的惊怒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冰冷所取代,只是那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发白。 “是孩儿失態了。”他压制住怒火,冷冷地问道,“父亲,凶手是谁?” 木萧看著儿子迅速控制住情绪,眼中闪过一丝讚许,但隨即又被浓重的阴霾笼罩。 “是『一阵风』薛彪!”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一阵风?”木易眉头紧锁,这个名號他听过,是盘踞在冀豫交界一带,以心狠手辣、来去如风著称的悍匪头子。 “没错。”木萧点点头,“就是他。” 木萧看著他,语气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后怕:“你娘她们,差点就……”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足以让木易心头髮寒。 “您不是说行程极其隱秘吗?”木易质疑道。 “这正是为父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木萧揉了揉眉间。 “我接你娘和妹妹南下金陵,正是因为看透了北方局势!长安旧都局势混乱,冀州战云密布,边关烽火不断,无论是煌煌旧都还是边陲村落,都已无真正安寧之所!金陵乃是新都,地处江南,暂时还算安稳。” “只是为父树敌太多,不得不慎之又慎!” 他踱了两步,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重。 “此次行程,除了为父,知晓具体路线、日期和护卫安排的,只有……”他顿了顿,报出几个名字,“你张伯和李参將、还有负责外围接应的赵百户。总共,不过三人!” 木萧的目光扫过木易的脸:“连你,我的亲生儿子,我都未曾告知详情!只为確保万无一失!” 木易的眉头拧得更紧。张伯是跟隨父亲二十年的老家僕,忠心耿耿;李参將是父亲一手提拔的心腹爱將;赵百户也是军中老卒,身家清白。这三人,无论怎么看,都不该是泄密之人。 “父亲的意思是……”木易的声音低沉下去,带著一丝难以置信的寒意,“我们身边……有內鬼?” 第197章 內鬼 木萧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阴鷙得可怕。 “薛彪盘踞黑风岭多年,劫掠无数,却从未失手,官府屡次围剿皆无功而返。此人不仅凶悍狡猾,更精於情报。若非有人通风报信,將如此机密、如此精准的情报卖给他,他怎敢动朝廷命官的家眷?也绝无可能如此精准地设下埋伏!若非……” 木萧说到这里,眼中后怕之色一闪而过,语气却带著一丝庆幸。 “若非途中恰巧遇到几位义士仗义出手,拼死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木易沉默地听著,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抽丝剥茧的冷静。他迅速在脑中分析著父亲给出的信息。 “张伯负责內宅採买和部分行程打点,接触核心信息不多,但有机会。”木易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李参將统管此次护卫,路线、兵力部署他最清楚。赵百户负责外围警戒和接应点,对整体行程也瞭然於心。” 木萧补充道:“还有一点。薛彪这次,似乎並非衝著劫財而来。他的人马,直扑你娘乘坐的马车!下手狠辣,招招致命!” 目標明確!这更印证了內鬼泄密! 父子俩的目光在昏暗中交匯,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和冰冷的杀机。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是谁? 张伯?那个看著自己长大的忠厚老人?李参將?那个在战场上为父亲挡过刀的铁血汉子?还是……赵百户?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著一段过往,一份信任。如今,这份信任却如同布满裂痕的瓷器,隨时可能彻底崩碎。 木易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发出极轻的“篤篤”声,这是他极度专注思考时的习惯。木萧则背著手,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锐利如鹰隼。 突然,木易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 木萧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霍然转身! 父子俩的目光再次碰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一个之前被忽略,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可疑的名字! 木易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木萧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冰寒,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张……伯!” 这个名字被念出的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木易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隨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张伯,那个总是慈眉善目、看著他长大的老人…… 木萧的眼神变得极其可怕,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他缓缓闭上眼,似乎在压抑著滔天的怒火,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 “好了,”木萧的声音恢復了平静,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为父自有计较。你奔波一夜,先去歇息。记住,在查明真相之前,不可打草惊蛇,一切如常。” “是,父亲。”木易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恭敬应下。 木萧看著儿子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嘆了口气。 他独自在院中又坐了片刻。夜风吹拂著他鬢角微霜的髮丝,带来远处更夫单调的梆子声。他脸上的冷硬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良久,他才起身,动作放得极轻,推开正房的门走了进去。 推开门,借著窗欞透入的月光和桌上摇曳的烛火,他看到妻子和女儿相拥而眠的恬静睡顏。 月光温柔地洒在妻子疲惫却依旧温婉的侧脸上,她的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护在身旁的女儿身上。女儿小小的脸蛋埋在母亲怀里,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看著这无比安寧的一幕,木萧心中那汹涌的杀意和愤怒,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深的后怕。 木萧走到床边,无声地坐下,伸出粗糙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拂过妻子微蹙的眉心和女儿柔软的发顶,动作小心翼翼,带著一种与平日里冷硬形象截然不同的笨拙温柔。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永远失去了她们! 对那泄密之人,对那薛彪,刻骨的恨意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毕露。 但很快,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將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暴戾情绪压了下去。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带来更大的破绽。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翅膀拍打声。 木萧眼神一凝,迅速起身走到窗边。他推开一条缝隙,一只体型不大、羽毛呈灰褐色、眼周有一圈醒目白环的鸟儿敏捷地钻了进来,落在窗欞上。 这是一只夜鴞,俗称猫头鹰,虽不似信鸽般常见於传信,但其夜间活动习性、敏锐的视力和相对较强的方向感,被一些特殊渠道的人加以驯化,用於传递隱秘信息。 夜鴞歪著脑袋,用那双在昏暗中闪著幽光的圆眼睛看著木萧,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咕咕”声。 木萧熟练地从它腿上绑著的一个细小竹筒里,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信。他走到烛光下,展开细看。 木萧的目光在字条上快速扫过,眼神微微一凝,隨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呵……”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薛举……薛彪还没死?”他低声自语,“命倒是够硬。” 他將密信凑到烛火上点燃,看著那跳动的火苗迅速將纸卷吞噬,化作一小撮灰烬。 然后,他走到书案前,提笔飞快地在一张同样轻薄坚韧的纸条上写了几行字,塞回竹筒,重新绑回夜鴞的腿上。 他推开窗户,夜鴞扑棱一下翅膀,悄无声息地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木萧站在窗边,望著夜鴞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夜风吹拂著他额前的几缕髮丝,也吹散了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情绪波动。 “陈锋……叶承……”木萧低声念出这两个名字,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著一丝真切的暖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思量。 “呵呵,老夫倒是真该好好谢谢你们……”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徐州城沉沉的夜幕,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只是……” 他后半句话並未说出口,只是那微微眯起的眼眸深处,闪过一道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最终都化作了窗欞上摇曳烛火映照下的一片深沉暗影。 第198章 木府清晨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木易一夜未眠,脑中反覆推演著昨夜与父亲的对话,以及那个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名字——张伯。 换上一身乾净的青色直裰,仔细抚平衣襟上细微的褶皱,这才走向母亲徐氏暂居的东厢房。 昨夜父亲木萧那沉甸甸的话语和“一阵风”的阴影还压在心头,但此刻,他只想以最平和的面容去见母亲和妹妹。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娘亲,你说那个叶秋公子写的诗真的那么好吗?比爹爹书房里那些大儒写的还好?”是妹妹鶯儿。 木易的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温煦的笑意。他停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扉。 里面传来鶯儿清脆稚嫩的声音:“谁呀?” “鶯儿,是哥哥。”木易温声应道。 “是易儿吗?快进来。”里面传来徐氏温柔的声音。 木易推门而入。屋內陈设简单,却收拾得乾净清爽。徐氏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正拿著一把精巧的木梳,为站在身前的鶯儿梳理头髮。 鶯儿穿著一件鹅黄色的细布小衫,脸蛋红扑扑的,听到动静立刻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门口。 “哥哥!”鶯儿惊喜地叫了一声,挣脱母亲的手,像只小蝴蝶般扑了过来。 “鶯儿,”木易將妹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脸,轻轻地蹭了蹭她的小脸,眼中,满是宠溺,“想哥哥了没有?” “想!”鶯儿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又撅起了小嘴,“哥哥坏!鶯儿和娘亲都到了,哥哥却……却那么晚才回来!” 木易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尷尬。 “是哥哥不好,”他颳了刮鶯儿的小鼻子,笑道,“哥哥……给鶯儿赔罪,好不好?” “娘。”木易快走几步,来到徐氏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徐氏放下手中的梳子,拉著木易的手,让他坐下,眼中满是慈爱和心疼,“昨夜那么晚才回来,不多睡一会儿?” “孩儿……想娘了。”木易看著母亲那熟悉的、温柔的脸庞,心中的那份冰冷,又消融了几分。 “你这孩子……”徐氏摸著好大儿的头,“快坐下说话。” 木易依言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將鶯儿放在膝上。看著母亲的温柔的脸庞,鶯儿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心中却是一阵后怕。 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笑脸了。 “娘,妹妹,”他看著徐氏和鶯儿,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们……受苦了。” 徐氏闻言,眼眶也是一红。 她想起那日,在杏坳的惊魂一刻,依旧心有余悸。 “都过去了。”她强忍著泪水,摇了摇头,“我和鶯儿,都还好。只是……苦了那些护卫,还有……王管家……” 她说著,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娘,別哭了。”木易连忙为她拭去泪水,“都过去了。孩儿……一定会为他们,报仇的。” “对了,娘,”他岔开话题,问道,“孩儿听父亲说,是……有位义士,救了你们?” “是啊,都过去了,平安就好。”徐夫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目光转向木易,有些后怕,“易儿,你不知道……若不是天可怜见,遇到了那两位义薄云天的恩人……娘和鶯儿,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们父子了……”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那场噩梦般的遭遇。从长安出发时的忐忑,进入卫辉府地界后的紧张,到杏坳那突如其来的杀戮。她描述著那些匪徒的凶狠与训练有素,目標明確地直扑她的马车,护卫们一个个倒下,管家王伯拼死挡在她身前被一刀穿心……每一个细节都带著血淋淋的寒意。 “娘!”鶯儿感受到母亲的恐惧,小脸也皱了起来,紧紧抱住母亲的胳膊。 “……他们根本不像是寻常拦路打劫的匪类,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像是……像是专为杀人而来。”徐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好像姓薛!他手下都叫他……叫他『二哥』!” “薛二哥?”木易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称呼,眉头微蹙。父亲昨夜提到的是“一阵风”薛彪,是大当家。 “对!”徐夫人用力点头,眼中带著刻骨的恨意,“就是他!那个畜生!他……他还说……”她似乎难以启齿那些污言秽语,脸色更白了几分,“多亏了那位陈公子和叶公子,像天神下凡一样杀到,才……才没让那畜生得逞!那个姓薛的恶贼,被陈公子一箭射穿了心口!死得好!” 她咬牙切齿,最后几个字带著一种解恨的快意。 薛举,薛彪的弟弟,“一阵风”的二当家。薛彪没露面,薛举死了……这意味著“一阵风”很可能並未伤筋动骨,甚至主力犹存!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更沉。昨夜父亲说薛彪“命硬”,看来並非虚言。 “娘,”木易握紧了母亲的手,声音坚定地说道,“您放心,他们的仇,孩儿……一定会报!” “对了,”徐氏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香囊,递到木易面前,“这是……那位救了我们的陈公子,临走时,妾身想赠予他一些盘缠,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收。” “这是娘连夜绣的,你……你若是有机会,替我……交给他,也算是……聊表我们母女的一点心意。” 木易接过香囊,入手温热,还带著母亲身上淡淡的药香。 “陈公子……”他默念著这个名字,心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救命恩人,充满了感激。 “那位陈公子,真是个好人。”徐氏感嘆道,“他不仅救了我们,还送我们到了徐州,我想给予他谢礼以作答谢,他却……坚辞不受。” “还有那位叶公子,”她又道,“虽然看著年轻,却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一路之上,对我和鶯儿,都颇为照顾。” 鶯儿仰著小脸,听著母亲讲述可怕的经歷,小身子微微发抖,但听到“陈公子”“叶公子”时,大眼睛里又亮起了光。 她忍不住插话道:“哥哥!那个叶公子可厉害了!像故事里的大將军!他的刀好大好大,”她努力张开手臂比划著名,“『呼』地一下,就把坏人都打倒了!还有陈公子,他射箭可准了!『咻』的一下,那个坏头头就倒啦!” 小女孩的崇拜之情溢於言表,暂时冲淡了恐惧的阴影。 木易看著妹妹天真又带著劫后兴奋的小脸,心中对那两位素未谋面的恩人更添了几分感激和好奇。他揉了揉鶯儿的脑袋,温声问:“哦?鶯儿这么喜欢那位叶公子?那陈公子呢?” “都喜欢!”鶯儿用力点头,隨即又皱起小眉头,有些困惑地说,“而且……那个陈公子,他好厉害!休息的时候经常听到他给他的夫人月顏姐姐作诗呢。” “作诗?”木易微怔。 第199章 叶承叶秋 “嗯!”鶯儿来了精神,“我们在路上歇脚的时候,叶公子说他大哥陈公子可厉害了!写诗天下第一!他说他大哥叫『陈锋』,比什么王公子李公子厉害多了!他比他大哥只差了一点,可是……” 她小嘴一撇,有些天真地说:“我听著就觉得他是在吹牛!他自己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看呢!还是陈哥哥和月顏姐姐的字好看!” “哦?”木易闻言,心中一动,“他……也姓叶?” “是啊。”徐氏点点头,“那位叶公子,全名叫叶承。听口音,像是……冀州人。” 叶承…… 木易的心中,突然浮现出,昨夜在闻香水榭,那个写出了《清平调》的“叶秋”。 难道…… “娘,”他问道,“那个叶承,长什么样?” “他啊,”徐氏想了想,道,“长得……很高大,很壮实,看著……像个武將,不像是个会写诗的文人。” 果然是他! 木易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怎么也没想到,救了自己母亲和妹妹的,竟然会是……昨夜在闻香水榭,与自己“爭风吃醋”的“情敌”! 这……这也太巧了吧?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木萧一身家常的素色儒衫走了进来,脸上带著温和的笑意,昨夜那沉鬱的杀意被很好地收敛起来。 “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他的目光扫过妻子的脸,落在她与儿子交握的手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心疼,但很快被温煦取代。 “爹!”鶯儿立刻从木易膝上滑下来,像只归巢的小鸟般扑向父亲。 木萧一把接住女儿,抱起来掂了掂:“嗯,鶯儿精神头不错。”他抱著女儿走到妻子身边,对徐氏柔声道,“感觉可好些了?昨晚大夫说你需要静养,別太劳神。” “好多了,夫君。”徐氏看到丈夫,眼中多了几分安心和依赖,“正和易儿说起路上的事,还有那两位救命恩人。” 木萧点点头,抱著鶯儿在榻边坐下,一家四口难得地聚在一起。 “都过去了,人平安就好。”木萧轻轻拍著鶯儿的背,“这次真是多亏了那两位义士,陈锋和叶承。此恩,我们木家必铭记於心。” 阳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瀰漫著劫后团聚的淡淡温馨。木萧逗弄著鶯儿,询问她路上的见闻,徐氏坐在一旁,含笑看著,偶尔补充几句。 木易安静地坐在一旁,给母亲续上温水,为妹妹剥开一颗蜜饯,嘴角噙著温和的笑意,享受著这片刻的寧静。 然而,这温馨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木易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抱著鶯儿时,手臂肌肉那不易觉察的紧绷,那是极力压抑的愤怒与后怕。 当徐夫人再次提到薛举及其手下目標明確、下手狠辣时,木萧逗弄鶯儿的动作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眼底深处寒光乍现,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木易端起茶杯,借著氤氳的热气,掩去自己同样变得锐利的眼神。 叛徒!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著父子二人的心。 一顿气氛看似融洽的早膳过后,木萧放下碗箸,用布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 木萧陪著妻女说了一会儿话,看著徐氏眉宇间的倦色越来越浓,便道:“一路顛簸惊嚇,又说了这许久的话,想必也乏了。你先带著鶯儿好好歇息,我还有些事要与易儿交代。” 徐氏確实精神不济,顺从地点点头,拉著还有些不捨得离开哥哥的鶯儿起身。 “哥哥,你下午还来看鶯儿吗?”鶯儿仰著小脸问。 “当然来。”木易笑著承诺,“哥哥还要检查鶯儿的功课有没有落下呢。” 鶯儿这才心满意足地跟著母亲去了內室。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內室的声响。外间只剩下木家父子二人。方才那点刻意维持的温馨气氛瞬间荡然无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蝉鸣。 木萧脸上的温和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阴沉。他没有看儿子,只是走到窗边,背对著木易,望著庭院里被晒得蔫头耷脑的几株草,声音低沉而冰冷:“听到了?薛举!” “是,父亲。”木易走到父亲身后一步之遥站定,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带著一丝寒意,“二当家薛举亲自出手,目標明確指向娘亲。『一阵风』不仅未灭,反而成了某些人手里的刀。” “好快的刀!好狠的刀!”木萧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木易,“刀锋所指,是我木萧的妻女!若非陈锋叶承二人恰逢其会,仗义出手,后果……哼!”他重重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木易沉默著,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唯有找出幕后真凶,才能平息父亲心中那焚天的怒火。 “叛徒!”木萧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淬著毒,“行程如此隱秘,知晓具体路线、护卫配置、甚至可能连你娘乘坐哪辆车都一清二楚!张伯……” 他顿了顿,眼神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声音却压得更低,带著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易儿,此事交给你去办。务必查清!记住,要暗中查访,不可打草惊蛇!” “是,父亲!”木易肃然领命。他明白这个任务的分量。张伯,那个在长安旧宅侍奉了木家二十多年,看著自己长大的老人……若真是他…… “他在长安,並未隨你娘南下,还留在我们之前落脚的那个小县城里。”木萧补充道,眼神幽深,“宅子不大不小,带个小院。对外身份,是替主家看守旧宅的老僕。这身份,正好给他提供了传递消息的掩护。” 木萧闭上眼,似乎在强压翻腾的怒意,再睁开时,已恢復了些许冷静:“去吧。查清楚,我要確凿的证据!” “孩儿明白。”木易深深一揖,转身退出了房间。 看著儿子离开的背影,木萧又在原地站了许久。 窗外的蝉鸣依旧刺耳,阳光白地晒著庭院,暑气蒸腾。他缓缓踱步到內室门边,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妻子已经搂著鶯儿沉沉睡去,脸上还带著一丝未散尽的惊悸,但呼吸总算平稳。 他无声地嘆了口气,满腔的怒火和杀意在看到妻女安睡的容顏时,终究化作一片深沉的疲惫和更深的保护欲。 轻轻关好门,回到外间的书案前坐下。 书案上,摊开著一本帐册模样的簿子,旁边搁著笔墨。木萧却没有去看,只是拿起一支狼毫笔,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著,笔桿温润的触感也驱散不了心头的寒意。 薛举死了,薛彪未死,张伯疑云……昨夜那封密信的內容再次浮现在脑海。 这一切,就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而目標,就是他木萧,以及他的整个家族! 看来,朝中那些老顽固开始坐不住了! 陈锋……叶承…… 木萧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两个名字,是这张网中唯一的变数,是意外救下他妻女的恩人。他確实感激,发自肺腑的感激。这份恩情,他木萧记下了。 只是……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徐州城喧囂的方向,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难明。 木萧的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发出极轻的“篤、篤”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徐州,这金陵,怕是再也平静不了了。不!应该是从未平静过! 第200章 诗名远扬 徐州城,云来居客栈。 天光大亮时,陈锋正坐在床边,用一块浸了温水的布巾,轻轻擦拭著林月顏的额头。 林月顏睡得並不安稳,秀眉微蹙,长长的睫毛不时轻颤,似乎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陈锋看著她,心中满是怜惜和自责。 林月顏蹙著眉,眼皮颤动了几下,终於缓缓睁开。她眼中先是茫然,隨即被一阵剧烈的头痛攫住,忍不住呻吟出声,抬手捂住了额头。 “醒了?”温和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林月顏惊得差点弹起来,转头便看见陈锋坐在床沿,手里端著一只冒著热气的白瓷碗。他眼底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但神色平静,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只有纯粹的关切。 “夫……夫君?”林月顏的声音带著宿醉的沙哑和一丝心虚。 “嗯。”陈锋端过旁边小几上一碗温热的汤药,“先把这个喝了,醒醒神。” 一股带著淡淡药草和果香的温热气息飘来。林月顏挣扎著想坐起来,浑身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陈锋俯身,小心地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將碗沿凑到她唇边。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缓解了那股翻江倒海的难受。她垂著眼,不敢看陈锋。 昨夜的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开始在她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拼接起来。 她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记得苏芷晴那张带著玩味笑意的脸,记得她凑到自己耳边说的那些……那些羞人的话,记得她……她甚至还…… 林月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通透! 她……她竟然被一个女人,给调戏了! 她羞愤交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更让她不安的是,苏芷晴……早就看穿了她的女子身份。 还有…… 她想起了,在自己坦白身份之后,苏芷晴拉著她的手,对她说的那番话,和那个……交易。 林月顏的心中,如同压上了一块大山,沉甸甸的。 这件事,她……该不该告诉夫君? “月顏?怎么了?”陈锋见她脸色变幻不定,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什么。”林月顏摇了摇头,不敢看陈锋的眼睛。 “我……”林月顏想起昨天的失態,又羞又愧,声音细若蚊吶,“昨夜……我是不是……很失態?” 陈锋接过空碗,轻轻放在一边,动作自然,语气听不出波澜:“无妨,酒劲大了些而已。是我不好,不该去那等地方,更不该让你也捲入其中,忘了你的身份处境,忘了女子名节重逾性命。” 他看著妻子苍白的脸色,十分懊悔,“让你受惊了。” 林月顏心中又酸又暖,感激夫君的体贴维护,却又因自己衝动女扮男装、醉酒失態而愧疚难当。 她摇摇头,声音细若蚊蚋:“不怪夫君……是我……是我自己不好。” 苏芷晴看穿她身份的篤定,以及最后那句关於“交易”的意味深长的话语,更让她心底隱隱不安。但这不安,此刻却不知如何向陈锋开口。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门外传来叶承小心翼翼的声音:“大哥,嫂子……醒了吗?” “进来吧。”陈锋应道。 门被推开一条缝,叶承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写满了忐忑和懊悔。看到林月顏已经坐起,精神尚可,他才鬆了口气,一步一蹭地挪进来。 “嫂子!”叶承局地走到床边,猛地抱拳躬身,头几乎要垂到膝盖,“三弟我……我混帐!我不是人!要不是我贪玩,非要大哥帮忙写诗,也不会害得嫂子……嫂子你打我吧!骂我吧!” “好了好了,”林月顏被他这夸张的请罪弄得哭笑不得,宿醉的头疼似乎都轻了些,温声道:“三弟快起来。此事……不怪你。是我自己贪杯,喝多了些。” 叶承抬起头,见林月顏神色温和,不像生气的样子,这才这才鬆了口气,挠挠头,嘿嘿傻笑两声,但心中的愧疚並未散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李山刻意压低的稟报声:“公子。” “进。” 李山步入房间,目光扫过林月顏,见她无恙,眼中也掠过一丝安心,隨即正色稟报:“公子,昨夜护卫轮值。下半夜,客栈后院围墙外,似有不明人物窥伺。约莫两三人,气息收敛得极好。属下的人察觉后,对方便迅速退走,未生事端。属下已加派了暗哨,但此地……恐不宜久留。” 陈锋的心中,猛地一紧。 “什么人?” “不清楚。”李山摇摇头,“对方很警觉,我们的兄弟刚一靠近,他们便立刻撤离了。身手……不弱。” “只是看其身形步法,不似普通市井之徒,倒有几分……行伍的利落。” 陈锋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行伍?”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床沿轻叩两下,“可有看清样貌?” 李山摇头:“夜色深,距离远,面目不清。但其中一个,身形颇为精悍。”他补充道,“属下已加派了人手,明暗哨都盯著。” 陈锋眼神一凝。昨夜闻香水榭风波刚过,又有人暗中窥视?是衝著“叶秋”“林锋”的诗名而来?还是……另有所图?他想起昨夜那个神秘的木易公子,以及苏芷晴最后那番扑朔迷离的话语。 这个徐州城,似乎……並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李叔,”他沉声道,“传令下去,让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我们……今天就离开徐州。” “是,公子。” 李山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三人下楼。林月顏已换回女装,略施薄粉掩盖了憔悴,只是眉宇间还残留著一丝宿醉的慵懒和挥之不去的忧虑。叶承则恢復了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只是眼神时不时瞟向林月顏,带著关切。 刚走到客栈大堂,一阵喧囂的声浪便扑面而来。 整个大堂里,都坐满了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茶客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堂中央,一个穿著长衫的说书先生,正手持醒木,唾沫横飞地,讲述著什么。 “话说昨夜,那闻香水榭,是群贤毕至,才子云集!为的什么?为的就是一睹咱们徐州第一魁,苏大家的绝代风华!” “那场面,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呃,不对,是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说书先生捋著鬍子,眉飞色舞。 “就在眾人以为,今夜的魁首,非王昌王公子,便是那神秘的木易木公子莫属之时,异变突生!” “只见,从那角落里,杀出两匹黑马!一匹,名曰『叶秋』!一匹,名曰『林锋』!” “先说那位『叶秋』叶公子!当真是文曲星下凡!”说书先生捋著长须,一脸神往,“一首《清平调》,那是何等的风流蕴藉!『云想衣裳想容』,嘖嘖,只这开篇一句,便將苏大家的仙姿玉貌写活了!『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气魄,这想像!王昌公子那等才名,在其面前也黯然失色!” “依老朽看,便是当世大儒,也未必有此等才情!”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惊嘆和议论声。 “好诗!当真是好诗!”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此等仙家气象,闻所未闻!” “这『叶秋』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此大才,以前怎从未听过?” “何方神圣?”说书先生神秘一笑,“这可就难说了!只知是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身边还跟著位同样俊秀非凡的『林锋』林公子!” 叶承听著满堂都在夸讚“叶秋”,脸皮瞬间涨得通红,仿佛那醒木是拍在他脸上。他低著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面前的粥碗里,拿著筷子的手都在抖,夹起的小笼包掉回了蒸笼。 陈锋面沉如水,端起茶杯慢慢啜饮,仿佛周遭的喧囂与他无关。林月顏则低著头,小口吃著面前的清粥,耳根微微发烫,心中五味杂陈。这满堂讚誉,听在耳中却如同芒刺。 “然而!这还不是最绝的!”他话锋一转,更加激动:“诸位可知,最后拔得头筹,贏得苏大家青睞,得以登楼入那静心阁的,却是另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林锋』公子!” 第201章 急离是非地 大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这『林锋』公子,年纪轻轻,俊秀非凡,其才情更是惊才绝艷!苏大家以『女子』为题,多少才子绞尽脑汁也难入其眼!” “偏偏这位林公子,一首《赠芷晴》,字字珠璣,句句含情!『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道尽女儿心事,更是直指苏大家心扉!苏大家亲口言道『字字入心』!苏大家更是亲自將其引入静心阁,共度良宵啊!列位,此等才情,此等际遇,当真是羡煞旁人啊!” “这正是……千古文章何足贵,一片真心价更高啊!” “哗——”大堂里彻底沸腾了。羡慕、嫉妒、好奇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叶秋?林锋?从未听说过这號人物啊!” “定是外地来的名门公子!不然怎能有如此才情?” “是啊!能写出那样的诗,绝非等閒之辈!莫不是……从京城来的大才子?” “我看有可能!这两人,怕是要……名动江南了!” “嘖嘖,苏大家的第一位入幕之宾?这两位……了不得!” “一夜之间,双星並耀!这徐州文坛怕是要变天了!” “也不知这两位公子是何来歷?若能结交一二……” 听著周围人对“林锋”的议论和好奇的猜测,林月顏的头垂得更低了,只觉得如坐针毡,每一道投来的目光都让她心惊肉跳。陈锋在桌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镇定。 匆匆用过早饭,陈锋一行便回房收拾行装。赤羽卫们动作迅捷而无声,很快便將车马准备停当。陈锋扶著林月顏上了马车,叶承也翻身上马,李山警惕地环视四周后,一挥手,车队缓缓驶离云来居后院。 刚一出客栈,却迎面撞上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正是那日在闻香水榭,见过的王昌王公子。 “叶公子!林公子!陈兄!”王昌跳下马车,快步迎了上来,对著陈锋和叶承拱手行礼,“三位这是……要走了?只是,为何没见叶公子?” “在下宿醉头痛,所以在马车里小憩,未能远迎还望恕罪。”马车里传来林月顏刻意压低的声音。 王昌连连摇手,说不碍事。 陈锋心中鬆了口气,面上却不得不维持客套,勒住马韁还礼:“原来是王公子。正是,家中有急事,需即刻赶路,无法在徐州久留了。” “哎呀,怎如此仓促?”王昌脸上满是遗憾,“昨夜诗会,叶公子与林公子才惊四座,王某仰慕万分,正想今日在寒舍设宴,一则再聆二位公子高才,二则儘儘地主之谊,好好结交一番。陈兄,这……” 他看向陈锋,眼神带著恳求。 叶承头皮发麻,连忙摆手:“王公子盛情,在下心领!只是……只是家中確有急事,耽搁不得,耽搁不得!”他语气急促,生怕对方再纠缠。 (请记住1?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家中急事?”王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这……这未免太仓促了些?徐州与金陵相距不远,也不差这一两日……” “实在是家中长辈急召,刻不容缓。”陈锋语气坚决,又带著几分歉意,“辜负王公子美意,实在惭愧。待他日若有缘再至徐州,定当登门拜访,向王公子赔罪。” 王昌见三人去意已决,且神色间確有急色,虽万分失望,也不好再强留。 他惋惜地摇摇头:“唉,真是遗憾!既然如此,王某也不敢强留。”说著,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温润光洁的玉牌,上面用古篆刻著一个醒目的“王”字,边缘处还有细密的云纹。 “此乃我王氏的通行令牌。”王昌將玉牌郑重地递到陈锋手中,“三位公子是我王某敬重的朋友,此去路途虽不算遥远,但世道不太平。若在徐州地界或沿运河一带遇到任何麻烦,无论是官府盘查、行路受阻,还是需要车船马匹、银钱周转,只需出示此牌,王家商號及与王家交好的各处衙门,定当竭力相助!” 陈锋看著那块令牌,心中也是一动。 他知道,这块令牌,代表著王家的人情。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多谢王公子。他日有缘,定当再会。告辞!”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告別了王昌,一行人加快脚步赶往城门。 然而,离城门尚有百步之遥,眾人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平日里还算有序的城门口,此刻排起了长龙。守城兵卒的数量明显增加了一倍不止,个个手持长枪,神情严肃,对出城的行人盘查得异常仔细。 他们的手中,还拿著一张张的画像,对过往的行人,一一比对。 陈锋的心中,一紧。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回事?”叶承伸长脖子张望,“查得这么严?” 李山策马靠近陈锋,低声道:“公子,情况不对。盘查力度远超寻常,似乎在搜捕要犯。” 陈锋心中一凛,昨夜窥伺,今晨严查,是巧合还是……?他沉声道:“告诉弟兄们,镇定,见机行事。” 轮到他们时,一个军官,拦住了他们。 负责核验的军官目光如电,先是在陈锋脸上扫过,並未在意。但当他的视线落到叶承身上时,立刻顿住了。 他先是看了看手上的画像,又仔细看了看城墙上的薛彪画像,再看看叶承那壮硕的身材,憨厚中带著点野性的脸庞,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城墙上,赫然张贴著几张墨跡尚新的海捕文书! 为首的一张画像,画著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戾的彪形大汉,下面写著斗大的字:“悬赏缉拿巨匪『一阵风』薛彪!提供线索者,赏银千两!” 陈锋心中,咯噔一下。 他怎么也没想到,官府竟然……在通缉薛彪! 而且,还把叶承,当成了薛彪!难道那天杀的不是薛彪? “你!”军官指著叶承,语气严厉,“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路引拿出来!” “你!”军官的手按在了腰刀上,指向叶承,眼神充满怀疑,“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车上装的什么?统统打开检查!” 他身后两名兵丁也紧张地握紧了长枪,气氛瞬间紧绷。周围排队的人群也纷纷投来好奇或畏惧的目光。 叶承被指得一愣,隨即反应过来,顿时有些恼火:“我叫叶承!冀州人!车上……” 陈锋立刻翻身下马,上前一步,不著痕跡地將叶承挡在身后,脸上带著恰到好处的谦和与一丝旅途劳顿的疲惫,对著那军官拱手道:“这位军爷,我等是正经行商,自冀州来,往金陵去探亲。车上只是些行李和货物。”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入怀,掏出的却不是镇北侯府的令牌,而是王昌刚刚赠予的那块令牌。 温润的玉牌上,那个古拙而威严的“王”字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周围几个原本气势汹汹的兵卒,看到这玉牌,脸色顿时变了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那军官显然认得此物,神色瞬间从严厉转为惊疑,再变为一丝恭敬。他仔细看了看玉牌,又看了看陈锋平静无波的脸,再扫了一眼被围在中间、一脸无辜加茫然的叶承。 “原来是王家的贵客……”军官脸上的肌肉鬆弛下来,双手將令牌递还给陈锋,又瞥了一眼叶承,虽然身形魁梧,但面容憨直,眼神清亮,与画像上那凶神恶煞的匪首气质截然不同。 “既然是王家的朋友,自然无碍。”军官挥了挥手,示意放行,“昨日起州府突然在严查流窜悍匪『一阵风』,盘查得紧了些,惊扰贵客了,还请见谅。” “军爷职责所在,理应如此。”陈锋收起令牌,不卑不亢地回道,“辛苦了。” 城门缓缓打开,车队得以顺利通过。叶承跟在后面,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一行人鱼贯而出。直到走出城门洞百余步,將徐州高大的城墙甩在身后,紧绷的气氛才彻底消散。 叶承才心有余悸地说道:“大哥,刚才……真是嚇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抓起来了呢!” 陈锋也是一阵后怕。 他怎么也没想到,王昌送的这块令牌,竟然……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李山策马靠近,低声道:“公子,昨夜那两人……属下总觉得不是巧合。” 陈锋望著前方尘土飞扬的官道,眉头紧皱。 “加快速度。此地……是非多。”他沉声道。 车队扬起烟尘,沿著官道向南疾驰。徐州城高大的城墙在视野中渐渐模糊。 第202章 乾粮难救万人飢 官道之上,尘土飞扬。 离开徐州城已有半日,队伍沿著略显坑洼的官道向南行进。盛夏午后的阳光白地炙烤著大地,路旁的树叶都蔫蔫地打著捲儿。车軲轆碾过路面的声音单调地重复著,更添了几分沉闷。 林月顏坐在马车里,靠著车壁,眼神有些空茫地望著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 宿醉的头痛虽已缓解,但昨夜闻香水榭的记忆碎片,尤其是苏芷晴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和那些曖昧不清的话语,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心头。她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指尖微微发白。身份被看穿的恐慌,还有那个未明言的“交易”沉甸甸地压著,让她喘不过气,却又不知如何向身旁骑完马过完癮,正在闭目养神的陈锋开口。 叶承骑著马跟在马车旁,耷拉著脑袋,全无平日的活泛劲儿。城门那一遭盘查,著实把他嚇得不轻。 他时不时偷瞄一眼马车,懊恼地挠挠头,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个惹祸精,差点又连累了大哥大嫂。 陈锋也坐在马车里,看似闭目养神,实则精神高度紧绷。 他的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轻敲著,脑海中反覆梳理著徐州城的种种:闻香水榭的意外,昨夜客栈外的窥伺,城门盘查的惊险,还有李山提到的“行伍气息”……这一切,绝非巧合。 他总觉得,有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一直黏在队伍后方。每次他不动声色地透过车帘缝隙向后望去,官道上除了滚滚烟尘和远处模糊的行人车影,却又捕捉不到任何明確的目標。这种感觉,比真刀真枪的敌人更让人心头髮毛。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正好对上林月顏带著忧虑的目光。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陈锋温声问,递过水囊,“喝点水,润润喉。” “好多了,只是……有些乏。”林月顏接过水囊,勉强笑了笑,“夫君,我……” “都过去了。”陈锋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截断了她的话头,“是我思虑不周,让你置身险地。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等事。”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 陈锋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没再多问,只道:“再忍耐一下,过了淮水,寻个安稳地方好好歇息。” 林月顏心中一暖,低低“嗯”了一声,將那沉重的秘密更深地埋进心底。 叶承听到车內说话,策马靠近车窗,闷声道:“大哥,嫂子,都怪我……” “三弟,”陈锋打断他,“与你无关。是这徐州城……水太浑。”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都打起精神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鬆懈。” “接下来这一路多小心些,好好护卫车队,別再出什么岔子。” 叶承用力点点头,挺直了腰背,眼神警惕地扫视著四周。 又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在烈日下泛著刺目的白光。河风裹挟著水汽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 淮水渡口,到了。 渡口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不是商旅,不是士子,而是一群群衣衫襤褸的……难民。 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襤褸,眼神麻木而空洞。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个个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了无生气。 有的人,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苟延残喘;有的人,则直接躺在滚烫的地上,任由烈日暴晒,生死不知。 偶尔有几个孩童,发出几声虚弱的哭泣,却连引来大人呵斥的力气都没有。 “老天爷啊……”叶承勒住马,看著眼前景象,倒吸一口凉气,睡意全无。这与徐州城內的富庶繁华,仿佛两个世界。 林月顏掀开车帘,看到眼前这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惨状,心中顿时一紧,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了心头。 她看到一个白髮苍苍的老妇人,怀里抱著一个早已没了气息的婴儿,目光呆滯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看到一个衣衫襤褸的汉子,为了爭抢半个发霉的馒头,和另一个同样骨瘦如柴的难民打得头破血流。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她看到一个几岁大的孩子,饿得皮包骨头,正趴在地上舔舐著地上的泥水。 “夫君……”她的声音,带著一丝颤抖。 陈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將她揽入了怀中。 他看著眼前这一幕,心中的那股怒火再次被点燃了。 这就是……大乾的天下? 这就是……那个坐在金陵城里,高高在上的皇帝所统治的天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想起来之前在冀州见到的场景。 而现在,他……再次亲眼见到了。 林月顏从陈锋的怀里挣脱了出来,转身就在车厢里翻找起来。 “夫君,我们……我们乾粮够吗?可否……” 陈锋看著她急切的动作和眼底的不忍,沉默地点点头。 他理解这份惻隱,乱世之中,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 只是……他知道,这些东西,对於这成千上万的难民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但是…… 能救一个,是一个。 能让一个孩子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李叔,分出一半乾粮和水,给那些老弱妇孺。”陈锋沉声下令,“动作快些,分完我们立刻渡河。” “是!”李山立刻安排几名护卫下马,將车上的乾粮和水,都分发给了那些老弱妇孺。 林月顏也抱著一包硬麵饼和肉乾,亲自走到那抱著孩子的老妇人面前,蹲下身,將食物塞进她枯槁的手里。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嘴唇哆嗦著,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紧紧攥著那救命的食物,不住地磕头。 叶承看著嫂子忙碌的身影,再看看周围那些麻木绝望的面孔,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低吼:“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乾粮和水很快分发下去,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更多的难民涌来,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饿狼。 “贵人!行行好!” “给点吃的吧!孩子快饿死了!” “求求您了!” 第203章 渡口乱 无数双枯瘦的手伸向林月顏,她被这汹涌的人潮嚇得连连后退,脸色发白。护卫们立刻上前,拔出半截佩刀,厉声呵斥:“退后!都退后!” 陈锋一步上前,將林月顏护在身后,目光凌厉地扫过混乱的人群。他的视线在几个混在妇孺之中、虽然同样衣衫破烂但眼神却异常冷静锐利的壮年男子身上停留了一瞬。 “李叔!”陈锋沉声道。 李山会意,指挥护卫將剩下的乾粮分成小份,由护卫们强行隔开人群。 “都別抢!排好队!老弱妇孺优先!”李山厉声喝道。 在赤羽卫们的维持下,场面才渐渐地恢復了些许秩序。 林月顏看著眼前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自己这点食物,对於这成千上万的难民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她还是想……儘自己的一份力。 陈锋扶著林月顏回到车上,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看著窗外那些麻木求生的人群,看著远处草蓆下露出的枯瘦脚踝,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腾而起。 天灾?人祸?赋税?层层盘剥?这大乾的朝廷,这满朝的袞袞诸公,究竟在做些什么? 他知道,这些难民,只是这个庞大帝国,身上一个正在溃烂的伤口而已。 而这样的伤口,还有……千千万万。 “走吧。” …… 渡口边停靠著几艘大小不一的渡船。 最大的一艘两层客船正要离岸,码头上挤满了爭抢上船的人。船老大是个黝黑的汉子,正不耐烦地催促著。 “船家,我们这些人,还有一辆马车,去对岸。”李山上前交涉,递上一小块碎银。 船老大掂了掂银子,又看看陈锋一行人,尤其多看了几眼那些目光锐利、身形精悍的护卫,皱了皱眉:“一次装不下!最多带你们十个,加那辆小车!剩下的等下一趟!” 时间紧迫,后面难民聚集,暗处的窥伺感也如芒在背。陈锋略一思忖,果断道:“李叔,你带十名兄弟和另一辆车马,在此等候下一艘船。我带月顏、叶承,再加八名护卫,先乘这艘过河。在对岸码头匯合。” 李山面露犹豫:“公子,这……” “按我说的做。看好车马物资。” 李山眉头紧锁,显然不放心:“公子小心!”隨即点了八名最为精悍的赤羽卫老兵隨船护卫。 陈锋护著林月顏,叶承紧隨其后,八名护卫分散在周围,警惕地將他们护在中间,艰难地挤上了拥挤的渡船。车厢被固定在甲板一侧,另一辆则留在岸上由李山照管。 渡船缓缓离岸,向著宽阔的河心驶去。 船行平稳,河风吹散了舱內些许浊气。林月顏坐在靠窗的位置,望著窗外浑浊的河水和对岸模糊的轮廓,依旧心有余悸。叶承则抱著手臂,靠在舱壁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耳朵竖著,留意著周围的动静。 陈锋坐在林月顏对面,看似隨意地打量著船舱內的乘客。 靠近舱门的地方,坐著几个穿著短打、像是跑单帮的汉子,低声交谈著什么。他们看似寻常,但陈锋注意到,其中一人放在膝上的包裹,形状有些硬挺方正,不似寻常行李。 另一人看似在打盹,眼皮却微微掀开一条缝,目光不时地扫过他们这边,尤其在叶承和护卫们腰间的佩刀上停留了一瞬。 船舱中部,一个带著孩子的妇人哭哭啼啼,引得旁人侧目。她身边坐著一个戴著斗笠的老者,低著头,看不清面容,双手拢在袖中。 角落里,还有三四个穿著破旧、缩在一起的难民,其中一个青年时不时咳嗽几声。 一切看起来似乎並无不妥,只是寻常渡船的混乱嘈杂。 陈锋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的茶水,借著喝水的动作,目光快速掠过那几个短打汉子。 他们看似在閒聊,眼神却不时地、极其隱蔽地交换著,像是在確认著什么信號。其中一人的手,一直按在膝上那个硬挺包裹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陈锋放下茶杯,杯底与粗糙的木桌面发出极轻的磕碰声。这声音,淹没在船舱的嘈杂里。 陈锋的目光移开,落在叶承脸上。 叶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里带著询问。 陈锋没有看他,只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动作很慢。 叶承的目光顺著陈锋刚才的视线方向,也落到了那几个短打汉子身上。 他虽然莽撞,但跟隨陈锋日久,也练出了几分警觉。他立刻坐直了身体,原本松松垮垮抱著的手臂放了下来,一只手自然地垂到了腿侧,离腰间的刀更近了些。 船舱里依旧嘈杂。孩子的哭声,妇人的抱怨,船工的吆喝。汗味、劣质脂粉味、河水的腥味混杂在一起。 渡船此时已经驶到了河心最宽阔处,水流平缓,两岸的景物变得遥远而模糊。阳光炙烤著甲板,蒸腾起一股燥热。 就在这时! 那个一直按著包裹的短打汉子,眼中凶光一闪! 他猛地掀开膝上的包裹! 不是衣物,不是货物,赫然是几把闪著寒光的短刀! “动手!”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与此同时,船上那些偽装成难民的匪徒,也陡然暴起! 他们从破烂的衣衫下,抽出了各种各样的兵器,有短刀,有匕首,甚至……还有淬了毒的铁蒺藜! 目標明確,下手狠辣! 船上,顿时大乱! 那些真正的乘客,嚇得尖叫著四处躲避,有的人甚至直接跳进了水里。 “保护公子!” 八名赤羽卫怒吼一声,立刻拔出腰刀迎了上去! “鏗!鏗!鏗!” 刀剑相击之声瞬间在船上响起! 鲜血,瞬间染红了甲板! 陈锋將林月顏护在身后,冷静地观察著战局。 他发现,这些匪徒招式狠厉,配合默契,进退有据,绝非普通的乌合之眾! 他们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他们的目標,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 是谁? 是谁,想要自己的命? 陈锋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赤羽卫们虽然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但对方人多势眾,又是有备而来,一时间竟也陷入了苦战。 “大哥!”叶承看著眼前的混战,早就按捺不住了,“让我上!” 陈锋摇了摇头:“保护好你嫂子!”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把从不离身的弓弩。 上弦,瞄准,射击! 动作一气呵成! 一支弩箭,如同毒蛇一般,精准地射穿了一个正欲偷袭赤羽卫的匪徒的喉咙。 那匪徒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第204章 河心杀劫 船身猛地一晃,碗碟碎落的声音刺耳响起。惨叫声、怒喝声、刀兵撞击声瞬间撕裂了河面的平静,將渡船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 船舱狭窄,刀光剑影在拥挤的空间里交错,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令人牙酸的闷响。 赤羽卫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精锐,个个以一当十。他们结成一个小小的战阵,將陈锋三人和马车牢牢护在中央,刀锋所向,悍不畏死。 然而,匪徒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那些偽装成乘客和难民的杀手,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就像是疯了一样,悍不畏死地,一波接著一波,朝著赤羽卫们的战阵,发起了衝锋。 “噗!” 一名赤羽卫为了格挡劈向同伴的一刀,左臂被狠狠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手一刀,直接捅穿了那名匪徒的胸膛! 但更多的刀,从四面八方砍来! 很快,便有护卫体力不支,身上添了新伤,动作也开始变得迟缓。 陈锋手中弓弩连连点射,“嗖!嗖!”两声锐响,冲在最前的两名匪徒咽喉中箭,哼都没哼一声便栽倒在地。 弩箭有限,转眼就只剩一支。 他冷静地將最后一名试图从侧翼包抄的匪徒射杀,然后將弓弩往地上一扔,眼神冰冷地扫视著战局。 “大哥!”叶承看得是心急如焚,双目赤红。 他看著那些平日里与自己称兄道弟的护卫,一个个地倒下,心中的怒火,如同火山一般,轰然爆发! 怒吼一声,目光扫过船头,猛地冲向那固定在甲板上的沉重铁锚。那铁锚锈跡斑斑,连著小儿臂粗的铁链。他双臂筋肉坟起,竟真的將那数百斤的铁锚生生从固定环中扯了出来!铁链哗啦作响。 “狗娘养的!吃你爷爷一锚!”叶承咆哮著,抡起那沉重的铁锚就要横扫过去。这一下若砸实了,怕是能扫倒一片,但在这狭小空间,也极易伤及自己人和惊惶的无辜乘客。 “三弟!別衝动!”陈锋厉喝一声,身形一晃已挡在叶承面前,死死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目光如电,“护住你嫂子!” “可是大哥!”叶承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兄弟们……快撑不住了!” 陈锋没有回答他,只是將林月顏往他身边一推。 “看好她。一步,都不许离开。” 叶承看著大哥眼中的强硬,又瞥见被逼到角落、脸色苍白的林月顏,满腔怒火硬生生憋了回去,低吼一声,拖著铁锚退后两步,像一尊怒目金刚般挡在林月顏身前,手中沉重的铁锚隨时准备砸向任何敢於靠近的敌人。 陈锋不再多言,反手从腰间一抹。 “鏘!” 一声清越的鸣响,一道幽冷的青光乍现! 那是一把通体幽蓝的匕首,造型古朴,刃口锋利,在昏暗的船舱里闪烁著森然的寒光。牛皮剑鞘上用金丝镶嵌著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鸞,栩栩如生。 正是叶青鸞送他的那把,“青锋”。 匕首出鞘的瞬间,陈锋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他是一张拉满的弓,引而不发。 那么此刻的他,就是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杀气冲天! 他的身形,如同一道鬼魅,悄无声息地,切入了那混乱的战团。 快! 快到极致! 他的动作,乾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带著一股……一往无前的杀意。 他的匕首,就像是……死神的请柬。 每一刀,都精准地,刺向了敌人的要害。 喉咙,心臟,太阳穴…… 那些匪徒,根本反应不过来,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他们的脸上,还带著……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怎么会……如此的可怕? 一个匪徒正挥刀砍向受伤的赤羽卫,眼前一,咽喉处便传来一阵冰凉,隨即是喷涌的热流和窒息的黑暗。 另一个匪徒见同伴倒下,怒吼著挺刀直刺陈锋后心,陈锋仿佛背后生眼,侧身让过刀锋的同时,反手一撩,“青锋”毫无阻碍地划过对方持刀的手腕,筋断骨折,短刀噹啷落地,未及惨叫,匕首已如毒蛇般钻入其心口。 他步伐诡异,在刀光剑影中穿行,所过之处,匪徒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接连倒下。动作简洁、高效、致命。船舱的地板很快被粘稠的血液覆盖,滑腻不堪。 匪首看著眼前这如同修罗场一般的景象,眼中闪过一丝惊骇。 他意识到,自己这次……踢到铁板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商队里,竟然……隱藏著如此可怕的高手! 这哪是什么文弱公子?分明是地狱里爬出的修罗! 他眼看著自己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逃! 必须逃! “点子扎手!撤……”匪首嘶声厉吼,最后一个“退”字还未出口,瞳孔骤然收缩! 陈锋冰冷的目光已经锁定了他,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匪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天灵盖,死亡的阴影瞬间將他笼罩!他几乎是本能地挥刀格挡,同时疯狂后退! 然而,陈锋的身影已如跗骨之蛆般欺近,“青锋”带著一点夺命的寒星,直刺他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 对岸那片茂密的芦苇丛中,一道乌光毫无徵兆地激射而出! 那是一支箭!箭杆漆黑,箭头在浑浊天光下泛著诡异的幽蓝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 它来得太快,太刁钻,时机拿捏得阴毒至极,正是陈锋旧力刚出、新力未生,精神全部锁定匪首的剎那! 陈锋全身的汗毛在箭矢离弦的剎那就已倒竖!致命的警兆如同惊雷在脑海炸响!他想躲,但身体的动作根本跟不上思维的速度!那淬毒的箭尖,在他感知中急速放大,死亡的阴影瞬间將他笼罩! “夫君小心!” 千钧一髮! 一道纤细的身影,带著决绝的勇气,猛地从陈锋身后扑出,用尽全身力气將他狠狠推向侧面! 是林月顏!她一直紧紧盯著陈锋,眼角余光瞥见了那道致命的乌光!恐惧瞬间被更大的恐惧淹没,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那支淬著幽蓝毒芒的乌黑箭矢,狠狠地钉入了林月顏单薄的右肩胛!巨大的衝击力带著她娇小的身体向前扑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陈锋踉蹌站稳,猛地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林月顏如同凋零的蝴蝶般软软倒下的身影,是那支深深没入她肩背、箭羽犹在颤动的毒箭!她秀美的脸庞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痛楚让她连声音都发不出,只余下破碎的抽气,清澈的眼眸望著他,里面盛满了痛苦和……一丝如释重负! “月顏——!!!”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著无尽惊恐与滔天怒火的悲吼,如同受伤濒死的猛兽般从陈锋胸腔中炸裂而出,瞬间盖过了船舱內所有的廝杀声! 第205章 暗箭难防 河风裹挟著血腥味,灌入陈锋的口鼻,却远不及心头那股撕裂般的剧痛。林月顏软倒的身影,肩胛上那支颤动的乌黑箭矢,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月顏——!!!” 那声嘶吼衝破喉间,带著痛彻心扉的狂怒,瞬间压过了船上所有的廝杀和哀嚎。 叶承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正一铁锚砸碎了一个偷袭护卫的匪徒脑袋,温热的红白之物溅了他一脸。 他之前一直全神贯注地盯著眼前的战局,偶尔挥舞著手中的铁锚,將那些突破了赤羽卫防线的漏网之鱼一个个地砸翻在地。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从对岸射来的那支阴毒的冷箭,更没有注意到,林月顏那奋不顾身的举动。 等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箏一般,软软地倒下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嫂子!” 叶承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自责,瞬间將他吞噬。 如果…… 如果他刚才,没有只顾著杀敌…… 如果他刚才,能更警惕一些…… 嫂子她……是不是就不会受伤了? “啊——!”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目瞬间赤红! 而此刻的陈锋,已经彻底暴走了。 他看著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妻子,看著她那迅速变得青紫的嘴唇,心中的理智,在这一刻被彻底焚烧殆尽!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杀意! 他將目光投向舱內剩余的匪徒。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半分属於人类的温度。 “死!”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冰冷刺骨的字。 他的身形,再次动了。 手中的“青锋”幽光一闪,身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原地。 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的保留。 前世,作为特种兵王,他所学到的一切杀人技巧,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一个正扑向受伤赤羽卫的匪徒,刀锋离那护卫的咽喉只差三寸,动作却猛地僵住。他的脖子上,突兀地多了一条极细的血线,隨即鲜血狂喷而出。 另一个匪徒见同伴倒下,惊骇欲绝,挺刀直刺陈锋后背。陈锋仿佛背后生眼,身形诡异地一扭,让过刀锋的同时,反手一撩。“青锋”毫无阻碍地划过对方持刀的手腕,筋断骨折,短刀噹啷落地。未及惨叫,冰冷的匕首已如毒蛇般精准地钻入其心口。 他不再追求格挡,不再追求闪避,每一次出手都是最简洁、最致命的杀招!割喉!穿心!刺脑! 所过之处,血浪翻涌,残肢断臂飞溅。他的动作快得让人眼繚乱,那些悍不畏死的匪徒,在他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成片地倒下。船舱的地板被粘稠的血浆覆盖,滑腻得几乎站不住脚,空气中瀰漫著令人作呕的浓重腥气。 那些剩下的匪徒,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他们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被……一刀封喉! “噗!噗!噗!” 鲜血,如同喷泉一般,四处飞溅。 残肢断臂,散落一地。 船舱里,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叶承也从震惊和自责中回过神来。 他看著眼前这如同魔神一般的陈锋,心中的那份恐惧瞬间被……无尽的愤怒所取代! “杀!” 他怒吼一声,扔掉手中的铁锚,拿起自己的大刀,如同下山的猛虎,冲入了战团! 他要……杀了这些畜生! 他要为嫂子,报仇! 一个匪徒正举刀砍向那名左臂重伤、血流不止的赤羽卫。那护卫脸色惨白,单手持刀格挡已是勉强。 “狗贼!滚开!”叶承咆哮著,钢刀带著千钧之力横扫过去! “鐺!”一声巨响,匪徒的刀被生生劈飞,虎口崩裂。叶承顺势一脚狠狠踹在他胸口,那匪徒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撞在舱壁上,口喷鲜血,眼看是不活了。 “谢……谢叶公子!”那受伤的护卫拄著刀,喘息著道谢。 叶承没空回应,提著刀,像一头髮怒的雄狮,扑向其他还在顽抗的零星匪徒。 剩下的几名赤羽卫,也都被激起了血性! 他们不顾身上的伤势,怒吼著,咆哮著,与那些匪徒,展开了……最后的廝杀! 匪首看著自己带来的精锐如同纸糊般被撕碎,看著那个如同地狱魔神般的身影一步步逼近,无边的恐惧终於彻底吞噬了他。 什么任务,什么赏金,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活命! 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扑向船舷,就要跳入浑浊的淮水! “想走?” 冰冷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耳边响起。 匪首只觉一股恶风从后袭来,右腿膝弯处传来一阵钻心剧痛!咔嚓一声脆响,腿骨被陈锋一脚生生踹断! “啊——!”匪首惨叫著扑倒在甲板上,断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著。 他惊恐地回头,看到的是一双赤红如血、燃烧著焚天怒焰的眼睛! “饶……饶命……” 陈锋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手中的“青锋”滴著血。他原本想留下活口,逼问幕后主使。 但此刻,看著不远处气息奄奄的爱妻,所有的念头都被滔天的杀意碾碎!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他现在,只想……让所有伤害了月顏的人,都去死! “噗!” 他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划过了匪首的喉咙。 一道血箭飆射而出! 匪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双眼圆睁,带著无尽的惊恐和难以置信,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船上残余的零星抵抗,在叶承和护卫们疯狂的报復下,也迅速平息。 最后一名匪徒被叶承用钢刀砍碎了胸膛,整个船舱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伤者的呻吟。 叶承拄著大刀喘著粗气,看著满地的狼藉和鲜血,又看看疯狂的大哥和倒在血泊中的嫂子,眼中满是痛楚和自责。 解决了船上所有的敌人,陈锋立刻扔掉手中的匕首,衝到林月顏身边,將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月顏!月顏!你醒醒!你醒醒啊!” 他立刻撕开她肩胛处被血浸透的衣衫,那支乌黑的箭矢深深嵌入骨肉之中,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並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不……不……” 陈锋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剧毒!而且是极其猛烈的剧毒!可他不知到底是什么毒,该怎么解毒! 陈锋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他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准备用嘴吸出伤口处的毒血!这是最原始、最危险,却也是唯一可能延缓毒素蔓延的办法! 就在这时! “快看!对岸!”一名护卫指著河对岸,失声惊叫。 只见对岸那片茂密的芦苇丛中,如同鬼魅般衝出了数十条黑影!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迅速登上几艘早已准备好的快船,船桨翻飞,破开浑浊的河水,如同离弦之箭般朝著渡船疾驰而来! 前有剧毒噬心的爱妻,后有杀气腾腾的追兵! 船上仅剩的几个普通乘客早已嚇得魂飞魄散,见此情景,哪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翻过船舷,扑通扑通跳进了浑浊的河水里,拼命向岸边游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叶承和护卫们立刻拔出兵器,围拢在陈锋和林月顏周围,面对著逼近的快船,个个脸色凝重,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陈锋抬起头,看著那些急速逼近的快艇,再看看怀中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妻子,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抱著林月顏,牙关紧咬,几乎要渗出血来!难道……难道真的山穷水尽了? 都是我…… 都是我的错…… 如果…… 如果他没有带她来这江南…… 如果他没有…… “月顏……”他將脸深深地埋在了她的颈窝里,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 第206章 意外的援手 就在这千钧一髮、万念俱灰之际! 异变陡生! 上游河道,水波荡漾处,一艘装饰华丽、气派非凡的画舫,如同从水墨画中驶出,正顺流而下! 那画舫速度极快,转眼便驶近,不偏不倚,恰好横亘在了那群杀气腾腾的快船与陈锋所在的渡船之间! 画舫船头,一道纤细窈窕的白色身影,正凭栏而立。 河风吹拂著她的裙裾和面纱,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赫然便是徐州闻香水榭的魁——苏芷晴! “是她?”叶承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陈锋抱著林月顏,猛地抬头,目光穿过混乱的河面,死死盯住画舫船头那道白色的身影。苏芷晴?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画舫上人影晃动,数十名同样劲装打扮、手持利刃的护卫迅速出现在船舷两侧,他们动作矫健,目光锐利,显然训练有素。强弓瞬间张开,冰冷的箭鏃齐齐指向了那些疾驰而来的快艇! 快艇上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疾驰的势头不由得一滯。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恼怒,似乎有些忌惮画舫上的护卫力量,更忌惮画舫主人的身份。 “放!”画舫上,一个看似头领的青衣人冷声下令。 嗖!嗖!嗖! 一片密集的箭雨,带著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地射向那些疾驰而来的快船! 快船上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猝不及防之下,顿时惨叫声四起,数人中箭落水。 剩下的黑衣人慌忙举起简陋的藤牌格挡,攻势瞬间受阻,快船也混乱起来。 “撤!”黑衣人首领咬牙,恨恨地看著画舫,无奈下令。 快船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水面上十数具尸体。 苏芷晴足尖在船头轻轻一点,竟从那高高的画舫上飘然而下!宽大的衣袖在风中舒展开来,宛如展翅的白鹤,几个起落,便轻盈地落在了陈锋所在渡船的甲板之上,点尘不惊。 她神色平静,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最后落在了陈锋和他怀中的林月顏身上。当她看到林月顏肩胛上那支乌黑的毒箭以及那泛紫的嘴唇时,那双清冷的眼眸微微动了一下,秀眉几不可察地蹙起。 “她中毒了。” 她的声音清冷而平静。 陈锋猛地抬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赤红的双眼死死盯著苏芷晴:“你能救她?” 苏芷晴的目光从林月顏脸上移开,迎上陈锋那双燃烧著绝望与疯狂的眼睛,缓缓頷首:“我能。” 不等陈锋眼中燃起希望,她话锋一转:“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陈锋此刻,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什么事?”陈锋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脱口而出,“只要能救她!別说一件,一百件我都答应!” 苏芷晴看著他急切的模样,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好。”她不再多言,素手一翻,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瓶出现在掌心。她拔开瓶塞,倒出一粒龙眼大小、散发著奇异清香的药丸。 她走到陈锋身边,俯下身,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捏开林月顏紧闭的牙关,將那粒碧绿的药丸塞了进去。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气息似乎瞬间瀰漫开来。 林月顏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丝,急促的呼吸也略微平缓了些许。 做完这一切,苏芷晴直起身,对陈锋道:“跟我上船。” 陈锋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抱起林月顏。叶承和护卫们见状,也立刻护卫在侧。眾人紧隨苏芷晴,迅速登上了画舫放下的舷梯。 画舫內部远比外面看到的更为宽敞精致,雕的樑柱,悬垂的纱幔,铺设著厚厚地毯的通道,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清雅宜人的薰香,与渡船上浓重的血腥味形成天壤之別。 苏芷晴引著陈锋进入內舱。內舱布置更为雅致,一张铺著锦被的软榻置於窗边。 “把她放下。”苏芷晴指了指软榻。 陈锋小心翼翼地將林月顏平放在软榻上,紧张地看著苏芷晴。 苏芷晴走到榻边,动作嫻熟地检查了一下林月顏的伤口和面色。她取过旁边侍女早已备好的一个紫檀木药箱打开,里面是各种精巧的刀具、银针、瓷瓶。 “按住她,拔箭会有些痛。”苏芷晴对陈锋道。 陈锋立刻上前,轻轻但牢固地按住林月顏的双肩。 苏芷晴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用烈酒浇洗了伤口周围,然后握住那支乌黑的箭杆,手腕猛地一发力! “噗!”一声轻响,带著倒刺的箭头被乾净利落地拔了出来,一股发黑的脓血隨之涌出! 林月顏即使在昏迷中也痛得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陈锋心如刀绞,只能更用力地按住她。 苏芷晴面不改色,取出一柄薄如柳叶的银色小刀,在烛火上快速燎过,然后精准地剜去伤口周围已经发黑坏死的腐肉,动作熟练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脓血被布吸走,她又迅速从一个白瓷小罐里挖出散发著清凉药香的黑色药膏,厚厚地敷在创口上,再用乾净的布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鬆了口气,用一块乾净的布巾擦了擦手上的血跡。 她的动作嫻熟而专业,完全不像一个……养在深闺的魁。 比起魁,更像是个行医数十载的大夫。 “毒虽然解了,”她看著陈锋,淡淡地说道,“但这箭伤颇深,又失血过多。她身子骨本就弱,需得好生静养,短期內绝不能再奔波劳顿。”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陈锋沾满血污、疲惫不堪的脸上,继续说道:“此地距离金陵,尚有数日路程。前路……恐怕不太平。方才那些追兵,虽被我船队阻了一阻,未必肯善罢甘休。” “不如,你们就隨我的船队,一同前往金陵吧。我这画舫还算宽敞舒適,药材也齐备,於她养伤最为妥当。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陈锋猛地抬头,看向苏芷晴。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口,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那双沉静的眸子正回望著他,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 隨她的船队去金陵? 一个徐州城的魁,为何会有如此训练有素的护卫?为何她的船上备有如此齐全精良的伤药?为何她处理伤口的手法如此老道?她为何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淮水之上?又为何要主动提出庇护他们? 他看著苏芷晴,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苏芷晴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我是谁,不重要。”她看著陈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重要的是,我能……帮你。” 她顿了顿,又道:“至於我的条件……等到了金陵,我自会告诉你。” 陈锋看著她,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选择。 为了月顏,他……只能答应。 “好。”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苏芷晴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明智的选择。”她说道,“好了,你就在这里好好照顾她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內舱。 陈锋看著她的背影,眼中充满了警惕。 这个女人,太神秘了。 他总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他低下头,看著床上脸色依旧苍白的林月顏,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柔情。 “月顏,”他轻声说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 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第207章 花魁的船队 淮水之上,烟波浩渺。 那艘经歷了一场血战的渡船已经被遗弃在河中央,隨著水流缓缓打著转,船身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跡,像一头搁浅的、死去的巨兽。 而苏芷晴的船队则像一座移动的水上堡垒,井然有序地继续向南航行。 是的,不仅仅是一艘画舫,而是一个船队。 陈锋一行人在苏芷晴的“邀请”下,登上了那艘华丽的画舫。 他知道,自己这次欠了苏芷晴一个天大的人情。 一个……他可能,永远都还不清的人情。 他別无选择。 为了月顏,他只能……登上这条船。 画舫顺流而下,船头破开浑浊的淮水,犁出两道白色的浪痕。陈锋站在画舫二层的围栏边,目光沉沉地扫视著这支庞大而古怪的船队。 苏芷晴的画舫居中,通体楠木打造,雕樑画栋,纱幔低垂,精致得不似凡品。 画舫的前后,各有两艘体型稍小但同样坚固的商船。船上的水手一个个都孔武有力,眼神精悍,绝非普通的船工。 而后面有几艘明显经过改装的货船吃水极深,船身宽厚笨重,甲板上堆著用厚重油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货物,只露出稜角分明的轮廓。 更引人注目的是周围各一艘的护航船,形制虽比朝廷水师的战船小些,但船体坚固,两侧船舷开有射击孔,甲板上身著统一劲装的护卫持刀挎弓,沿著船舷来回巡视。 他们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彼此间以手势和短促的口令交流,行动间透著一股令行禁止的肃杀之气。 这……这哪里是商队的护卫? 分明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卒! 陈锋的眉头锁得更紧。商船?战船?魁?这三者杂糅在一起,透著说不出的诡异。苏芷晴的身份,绝非一个青楼魁那么简单。 可她敢大张旗鼓地行驶在河面上,必定是打点好了关係。 “公子。”李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锋转过身。李山和另外十二名在岸上等待的赤羽卫已经登船,此刻都站在他身后。 “公子!属下该死!”李山声音嘶哑,“未能护住主母,更让公子身陷险境!请公子责罚!” 他身后的赤羽卫们,包括几名在渡船上浴血廝杀、此刻身上还缠著染血布条,但受伤不重的伤员,也纷纷单膝跪地,甲板上响起一片沉重的膝盖触地声。 “起来吧!”陈锋將他扶了起来,摇了摇头,道,“李叔,这不怪你。”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贼子太过阴毒狡诈,设下连环杀局,连我也始料未及。” 他顿了顿,又道:“弟兄们的伤势,如何了?” “回公子,”李山道,“方才,苏大家已经派了大夫,为受伤的弟兄们都看过了。伤势最重的几个也都……处理妥当了。苏大家还送来了上好的金疮药和……一些补身的药材。” 陈锋闻言,心中更是复杂。 这个苏芷晴做事……当真是滴水不漏。 “走,去看看弟兄们。” 侍女连忙引路,陈锋示意李山和叶承跟上。一行人来到画舫中层几间宽敞整洁的舱房,受伤的护卫都被安置在此。 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药草味,显然已经过处理。 房间里躺著五六个个受伤的赤羽卫。他们有的伤了胳膊,有的伤了腿,最严重的一个,胸口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虽然已经包扎好了,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公子!” “公子!” 看到陈锋进来,那些还能动的护卫挣扎著就要起身行礼。 “都躺下!”陈锋快步上前,按住他们的肩膀沉声道,“都是自家兄弟,別搞这些虚礼!” 陈锋走到那个左臂重伤的护卫床边,看了一眼染血的布条,对旁边候著的侍女道:“取乾净的热水、烈酒和新的布条来。” 侍女很快取来东西。陈锋挽起袖子,示意那护卫躺好。叶承在一旁看得有些愣神,李山则欲言又止:“公子,这等事让属下来……” “无妨。”陈锋打断他,语气平静。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护卫手臂上染血的旧布条,动作轻柔却稳定。 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陈锋用烈酒浸湿乾净布条,仔细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和腐肉边缘,动作专注而熟练。烈酒刺激伤口的剧痛让年轻护卫咬紧牙关,额头渗出冷汗,却硬是一声不吭。 “疼就喊出来,忍著作甚。”陈锋一边清理,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不用好面子,战场上受伤是常事,活下来才是本事。忍著伤装好汉,耽误了恢復,以后还怎么跟我上阵杀敌?” 那护卫眼眶瞬间红了,低声道:“属下……属下记住了,公子。” 清理完毕,陈锋从侍女捧著的药匣里取出苏芷晴提供的上好金疮药,仔细地敷在伤口上,再用乾净的新布条一层层裹好,动作比刚才更加轻柔。 他又走向另一个大腿受伤的护卫。那护卫也挣扎著想坐起来行礼,被陈锋按住了。“別动。” 他检查了一下大腿的伤口,同样清洗换药,动作一丝不苟。整个过程,陈锋神色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没有半分敷衍和不耐。 陈锋又挨个看望了其他的伤员,一一询问了他们的伤势,又亲手为其中一个手臂受伤的护卫,换了药。 那些铁骨錚錚的汉子看著他们的主帅,竟亲自为他们这些小兵做著这些……下人才会做的事,一个个的,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士为知己者死。 能跟著这样的主帅,便是战死沙场,也……值了! 叶承也跟在一旁笨手笨脚地帮著递水换药,嘴里还不停地安慰著那些受伤的弟兄。 “王哥,你放心,等你伤好了,我……我请你喝酒!” “李二狗,你小子……可得给老子挺住了!你要是敢死,老子……老子就把你埋在乱葬岗!” 他虽然说得粗鲁,但那份真挚的关心却让那些受伤的护卫都会心地笑了。 李山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的换药,陈锋洗了手,对李山低声交代了几句伤员休养的注意事项,这才带著叶承离开舱房,走向甲板。 …… 走到相对僻静的船尾甲板,远离了喧譁和药味,河风带著水腥气扑面而来,吹散了他们心中的那份沉重。 陈锋扶著冰冷的船舷,目光再次投向那些穿梭在船队间、宛如幽灵般的青衣护卫。他们步履沉稳,眼神警惕地扫视著河面与两岸,彼此间的配合默契得如同一个人。 他发现,这些护卫不仅仅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他们的身上都带著一股……淡淡的杀气。 那是……只有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才能有的杀气。 第208章 馋人家身子! “大哥,你在看什么?”叶承顺著陈锋的目光看去,也察觉出几分不同,“这些人……比咱们赤羽卫的兄弟,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陈锋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越过甲板上的护卫,投向船队后方那几艘货船。吃水线很深,几乎贴近水面,显然载重极大。 “你看那些货船。”陈锋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叶承能听清,“吃水如此之深,装的绝非寻常丝绸茶叶。再看护航的战船,虽做了些遮掩,但甲板上的东西,分明是军中强弩的轮廓。还有这些护卫……训练有素,令行禁止。” “用如此阵仗运送,还遮得如此严实……你觉得会是什么?” 叶承挠了挠头:“金银財宝?稀世珍宝?” “或许。”陈锋眼神深邃,“但也可能是……更危险的东西。比如,军械。” 叶承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军……军械?她一个青楼魁,运军械做什么?” “呵呵,也许是我猜错了!”陈锋轻笑道,“不过一个徐州城的魁,名下竟有如此庞大的船队?能调动装备精良的战船护航?能蓄养堪比精锐营兵的私卫?” “所以,这苏芷晴……绝不简单。她背后,必然站著我们难以想像的庞然大物。” 叶承听得心头凛然,他之前只觉得苏芷晴神秘,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其中的分量。“那……那她救我们,还让我们上船……” 叶承有些不安。 “是福是祸,眼下还难说。”陈锋目光深邃,望著前方被船头劈开的粼粼水波,“至少,她目前展现的是善意。月顏的伤需要静养,前路凶险未明,这支船队是目前最稳妥的庇护。” 他转过头,看著叶承紧锁的眉头和忧虑的眼神,忽然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丝难得的戏謔。 “怎么?还在想那位苏大家?被她的手段嚇到了?还是……念念不忘?” 叶承被这突如其来的调侃问得一愣,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连摆手:“大哥!你……你別乱说!我哪有!” “真没有?”陈锋故意拖长了语调,“那晚在闻香水榭,你可是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人家苏大家容月貌,才情出眾,如今又救了咱们,你动心也正常。” 叶承急得直挠头,憋了半天才闷声道:“大哥,你莫要取笑我。我……我是觉得苏大家很好,看见她,心里……心里就觉得怪怪的,心怦怦跳,很亲切,想亲近。可……” 他努力组织著语言,眉头拧成了疙瘩:“那天……从闻香水榭回来,我心里乱得很。我……我问了同行的老赵头。” “老赵头?”陈锋挑眉,老赵是隨行赤羽卫里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兵,见识颇广。 “嗯,”叶承点点头,神情有些苦恼,“我问他,喜欢一个人……是啥滋味?心里老是想著她,看见她就觉得亲近,这算不算喜欢?” “老赵头怎么说?”陈锋来了点兴趣。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叶承学著老赵头的粗哑嗓子,惟妙惟肖:“他斜眼看我,说:小子,惦记一个人,那叫馋人家身子!” “真正喜欢一个人,是像俺惦记俺婆娘那样,她骂你,你心里也舒坦;她病了,你恨不得替她疼;她要是没了,你活著都没滋味儿!光想著亲近?那是馋身子!下贱!” 叶承说完,自己先挠头笑了。 陈锋拍了拍叶承宽厚的肩膀,没再追问:“行了,別瞎琢磨了。缘分这东西,强求不来。苏大家……水太深,你这傻小子,怕是降不住。” 叶承如释重负般鬆了口气,嘿嘿傻笑两声,用力点头:“大哥说得对!” 夜色渐深,画舫在河面上平稳航行,灯火通明,映照著粼粼水波。 內舱里,烛火柔和。 林月顏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於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视线先是模糊,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陌生的、绣著精致缠枝莲纹的纱帐顶,身下是柔软舒適的锦褥。空气里瀰漫著一股清雅的、混合著药味的薰香。 她微微侧头,肩胛处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让她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 “醒了?”一个温和又带著明显关切的声音立刻在床边响起。 林月顏循声望去,看到陈锋正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显然守了许久。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喜和如释重负。 “夫……君?”林月顏的声音异常沙哑乾涩。 “別动!”陈锋立刻俯身,小心地按住她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伤口很深,还中了毒,千万不能乱动。”他动作极其轻柔地扶著她稍稍垫高一点,又端过旁边温著的清水,用勺子小心地餵到她唇边。 温热的水滋润了乾涸的喉咙,林月顏感觉舒服了些,意识也清晰起来。她这才注意到,床边还站著一个人。 一袭素白衣裙,身姿窈窕,正是苏芷晴。她脸上依旧蒙著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正带著温和的笑意看著她。 “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得厉害吗?”苏芷晴的声音比陈锋更柔婉一些。 林月顏看著苏芷晴,再看看守在一旁、满眼都是自己的夫君,昏迷前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渡船上惊心动魄的廝杀、那支破空而来的毒箭、夫君绝望的嘶吼……以及最后,似乎是苏芷晴出现救了她? “是……是苏大家救了我?”林月顏看向苏芷晴,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难以置信的复杂。 她记得那晚在静心阁,苏芷晴看穿她身份时的玩味,也记得那些让她面红耳赤的“调戏”。可如今,又是这个人,將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恰逢其会罢了。”苏芷晴轻轻摇头,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举手之劳,“毒已解了,箭伤也处理过,但需好生静养。你身子弱,万不可再劳神费力。”她走上前,伸手探了探林月顏的额头试温,“还好,烧退了。” “多谢……苏大家救命之恩。” “傻妹妹,说这些做什么。”苏芷晴收回手,语气更加柔和,“你好好养伤,把身子养好,就是谢我了。” 陈锋拿起药碗,小心地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林月顏唇边。 林月顏的目光在陈锋和苏芷晴之间转了转,然后顺从地喝下苦涩的药汁。 陈锋餵完最后一口药,用丝帕轻轻拭去她唇角的药渍,动作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苏芷晴看在眼里,眸中神色微动。 第209章 终到金陵 等林月顏喝完药,苏芷晴才开口道:“好了,药也喝了,你……好好休息吧。” 她顿了顿,又对陈锋道:“陈公子,你也累了一天了。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陈锋看著她,又看了看林月顏,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舱门轻轻合上,室內只剩下林月顏和苏芷晴。淡淡的药香和薰香混合在一起,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安静。 苏芷晴在陈锋刚才坐过的绣墩上坐下,姿態优雅。 她並未立刻开口,只是伸手替林月顏掖了掖被角。 “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得厉害吗?”苏芷晴打破了沉默。林月顏感受著肩上的钝痛,诚实地点点头:“还有些疼,不过比之前好多了。多亏了苏大家的药。” “叫我芷晴便好。”苏芷晴莞尔一笑,“那箭上的毒颇为霸道,名叫『七步倒』,若非救治及时……后果不堪设想。好在妹妹吉人天相,陈公子又衣不解带地守著,如今醒了,便是大好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月顏因失血而显得格外柔弱的脸上,话锋一转,亲昵道:“说来,妹妹真是好福气。陈公子一表人才,才情卓绝,更难得的是对妹妹情深意重。昨夜妹妹昏迷时,他那副模样……真真是恨不得以身相替。” 林月顏听著,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心中甜蜜,轻声道:“夫君他……自是极好的。” “当时那情形,真是凶险万分。”苏芷晴轻轻笑了笑,似是羡慕,“也亏得你,情急之下还能推开陈公子,这份情意……让人动容。” 林月顏微微垂下眼睫,低声道:“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他不能有事。” “傻丫头。”苏芷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二女都默契地避开了那晚在闻香水榭的尷尬。苏芷晴像个知心姐姐,只聊些女儿家的体己话,关心她的饮食起居,教她一些养伤的小窍门。 林月顏也渐渐放下最初的戒备,认真听著,偶尔轻声回应几句。舱內的气氛变得融洽而寧静,仿佛之前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 “妹妹,”苏芷晴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家夫君,当真是冀州一介猎户?” 林月顏心中一紧,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是啊。”她点点头,“夫君他,自幼在山中长大,靠打猎为生。” “是吗?”苏芷晴笑了笑,“说起来,陈公子真是文武全才。那晚一首《清平调》,惊艷四座,连大儒怕都自愧弗如。看他之前在渡船上杀伐决断的身手,更是不凡。妹妹真是好福气。”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林月顏依旧带著温婉的笑容:“夫君他……素来低调。此次南下,也是是奉了朝廷的旨意,前往金陵面圣。” “面圣……”苏芷晴点点头,隨即又像是想起什么,“那……那位叶秋叶公子呢?我看他身形魁梧,气度不凡,在渡船上也是勇猛异常,刀法大开大合,颇有军中悍將之风。他……也是隨你们一同面圣的?” 她提到“叶秋”时,语气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波动,眼神也专注了几分。 “三弟是夫君的结义兄弟,情同手足。他……的確是军伍出身。”林月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苏姐姐或许不知,叶公子出身將门。他父亲,便是镇北侯麾下大將!” “叶公子承袭父志,如今也在镇北侯府效力。” 苏芷晴听完,沉默了。 她握著林月顏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 良久,她才抬起眼,眼中神色有些复杂,缓缓开口道:“原来是故人之后。” 她轻轻嘆了口气,语气带著一丝若有似无的迷茫,“说来也怪,那晚在闻香水榭初见叶公子,还有后来……在静心阁与妹妹你交谈时,我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仿佛很久以前就认得你们似的,没来由地觉得亲近。” “我自认並非轻浮之人,”她自嘲地笑了笑,眼神里透出些许苦恼,“可对著叶公子……还有妹妹你,却总有种莫名的牵掛。有时想想,倒显得我像个水性杨之人了。” 林月顏静静地看著她,清澈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探究。 苏芷晴的这份“困惑”和“亲近感”,是真情流露,还是更高明的偽装?她分辨不清。但她能感觉到,苏芷晴对叶承的关注,似乎真的有些不同寻常。 “苏姐姐说笑了。”林月顏温声回应,“许是缘分使然。有些人,一见便如故人重逢。叶公子为人赤诚,夫君常说他心思单纯,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苏姐姐觉得他亲切,或许……也是因为他这份难得的赤子之心吧?” …… 淮水汤汤,一路东流。 自离了徐州,船队便顺流而下,又自北向南,日夜兼程。经过扬州,最终来到了江上。水面陡然开阔,风中带来的不再是內陆河道的泥腥气,而是一种更为浩渺苍茫的江水气息。 林月顏身上的箭伤,在苏芷晴的精心调理下,已无性命之忧,只是那毒素到底伤了元气,身子骨仍旧虚弱,面色也总是带著一抹挥之不去的苍白。陈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盼著早日抵达金陵,寻访名医,为她彻底根除病灶。 走水路,虽说弯弯绕绕,颇为头晕,但也確实比陆路快了不少。这一日,天光大好,水面之上,金波粼粼。远方的天际线,一座雄伟的城郭轮廓渐渐清晰。那城墙如巨龙般蜿蜒盘踞,高耸的城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即便相隔甚远,亦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磅礴气势。 陈锋站在画舫船头,扶著栏杆,望著那越来越近的城池。城墙高耸入云,如同盘踞在大地上的巨兽,青灰色的砖石在朝阳下泛著冷硬的光泽。城楼巍峨,旌旗招展,猎猎作响,透著一股帝都特有的威严与肃穆。 一条宽阔的大江如同玉带般穿城而过,两岸白墙黛瓦的民居、飞檐斗拱的酒楼、雕樑画栋的画舫鳞次櫛比,绵延不绝。江水在晨光中波光粼粼,映照著两岸的繁华盛景。江面上舟楫穿梭,画舫游船点缀其间,丝竹管弦之声隱隱传来,一派昇平气象。 “这便是……金陵?”叶承站在陈锋旁边,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写满了震撼。他生在边陲,长在军营,见过最繁华的城池不过是徐州,如今见到这帝都景象,只觉得脑子都有些不够用。 林月顏也由侍女搀扶著,从舱內走出。她伤势已无大碍,苏芷晴的医术和药材確实不凡,但失血过多加上余毒侵扰,让她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身体也虚弱得很,被河风一吹,忍不住掩口轻咳了两声。 陈锋立刻回身,將一件披风裹在她身上:“外面风大,你身子刚好些,別著了凉。”他小心地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动作轻柔。 林月顏依偎在陈锋身侧,望著那越来越近的雄城,清澈的眼眸中也充满了惊嘆。 这帝都的气象,远非徐州可比,甚至比旧都长安还要奢华。高耸的城墙仿佛连接著天际,城门口进出的车马人流如同奔涌的江河,喧囂声即便隔著老远也能隱隱听到。但惊嘆之余,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也悄然爬上心头。夫君即將面圣,这龙潭虎穴般的帝都,不知藏著多少未知的风浪。 船队没有驶向官家码头,而是在苏芷晴的指引下,拐入一条僻静的水道,最终停靠在一处遍植垂柳的私家码头。这里环境清幽,远离了主航道的喧囂,显然是刻意为了隱蔽。 画舫缓缓靠岸,船锚沉入水底。码头上早有数名青衣劲装的护卫肃立等候,见到苏芷晴下船,纷纷躬身行礼。 陈锋扶著林月顏下船,叶承紧隨其后,李山则指挥著赤羽卫將他们的行李马车卸下。 苏芷晴一袭素雅的白裙,並未像在徐州时那般明艷动人,却更显清丽脱俗。她没有进城的打算,只是站在码头上,准备与陈锋一行人告別。 “苏姑娘,此番救命之恩,陈锋铭记於心。”陈锋走到她面前,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若非你及时援手,月顏她……” 他看了一眼身旁虚弱的妻子,眼中满是感激。 苏芷晴微微侧身,避开这一礼,轻纱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声音依旧清冷平静:“陈公子言重了。路见不平,举手之劳罢了。何况,我与妹妹也算投缘。”她目光扫过林月顏,带著一丝温和。 陈锋直起身,目光直视苏芷晴:“陈某並非忘恩负义之人。当日苏大家曾言,救月顏需答应你一个条件。如今我们已到金陵,敢问苏大家,条件为何?只要陈某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苏芷晴的目光在陈锋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他身后马车旁正新奇地打量著码头的叶承,最后落在林月顏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丽的面容上。 她看著这幅景象,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或许是羡慕,或许是追忆,又或许只是一瞬间的触动。她原本准备开口的话,在唇边停顿了片刻,终究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嘆。 罢了,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有软肋,亦有牵掛。自己要他做的那件事,九死一生,又何必將他也拖入这潭更深的浑水之中。 “我原来的那个条件,想了想,还是算了。”苏芷晴忽然嫣然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瞬间融化了她周身清冷的气息,“我现在换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对陈公子来说,应该不难。” “苏姑娘请说。”陈锋有些意外。 第210章 畜生撒欢 苏芷晴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月顏的身上,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 “我的条件就是,请陈公子,务必护好你的妻子,也护好你自己。”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金陵城的水,远比你我想像的要深,也更浑浊。这里吃人不吐骨头,有时候,杀人不见血。你此番奉召入京,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是身处风口浪尖,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復。” 这番话,不像是交易的条件,反倒更像是朋友间的叮嘱。 陈锋心中一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苏芷晴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递到陈锋手中。“这里面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是金银珠宝。你拿著,若是在金陵城中遇到了你自己,或是镇北侯府都无法解决的麻烦,再打开它。记住,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陈锋接过锦囊,入手温润,带著一丝苏芷晴身上特有的清冷香气。他捏了捏,里面似乎是一块硬物,像是……令牌?或者玉佩? “这……”陈锋皱眉,心中疑竇丛生。 苏芷晴不等他发问,目光平静地扫过陈锋、林月顏和远处的叶承。 “莫要轻信他人,莫要轻易涉险。有时候,退一步,未必不是海阔天空。” “苏……姐姐”林月顏虚弱地开口,眼中满是真诚的感激,“大恩不言谢,若有……” “好了,不必多言,就此別过吧。我们,后会有期。”苏芷晴打断她,目光在叶承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陈公子,希望我们还有再见之日。也希望到了那日,你依然是现在的你。” 隨即转身便带著侍女和护卫,踏上了另一条通往码头深处的小径。那队青衣护卫如同影子般无声地跟上。 “大哥,这苏大家……神神秘秘的,说话也让人听不懂。”叶承凑过来,看著陈锋手中的锦囊,一脸困惑,“她到底图啥啊?” 陈锋將锦囊小心地贴身收好,望著苏芷晴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图什么?或许……什么都不图。又或许,图的是我们想像不到的东西。”他收回目光,看向金陵城的方向,“走吧,先进城安顿。” 李山作为赤羽卫的都尉,对金陵城显然不陌生。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公子,侯爷在金陵亦有府邸。侯爷临行前特意交代过,您和夫人抵达金陵后,直接去侯府安顿即可,府中上下早已打点妥当。” “行,先去侯府安顿。”陈锋闻言,点了点头。叶擎苍考虑得確实周到,住在侯府,无论安全还是行事,都比住客栈要方便得多。 金陵城的繁华,远非徐州可比。 巍峨的城墙绵延数十里,青灰色的城砖在阳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泽。巨大的城门楼高耸入云,上书“聚宝门”三个鎏金大字,气势磅礴。宽阔的护城河波光粼粼,巨大的吊桥放下,车马行人如织,喧囂声浪扑面而来。 金陵城门守卫森严,但看到陈锋一行人出示的镇北侯府的腰牌和吏部签发的公文后,盘查的兵士立刻变得恭敬起来,没做任何刁难便放行了。 一入城门,与城外的壮阔不同,一股更为真切的繁华气息扑面而来。 宽敞得足以並行五辆马车的大道,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被无数车辙脚印磨得光滑如镜。 街道两旁,飞檐斗拱的商铺鳞次櫛比,绸缎庄、珠宝行、酒楼茶肆、书坊药铺……幌子招牌五光十色,几乎要晃人的眼。空气中混杂著各种气味: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药材的清苦、马匹的膻气……织成一张属於帝都的独特气味网。 行人摩肩接踵,衣著各异。有宽袍大袖、头戴方巾的儒生,有綾罗绸缎、前呼后拥的富商,有粗布短打、脚步匆匆的贩夫走卒。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深目高鼻、穿著奇装异服的胡商,操著生硬的官话討价还价,驼铃声声,带来远方的气息。 叶承骑在马上,眼睛瞪得溜圆,脖子扭来扭去,看什么都新奇,嘴里不住地嘖嘖讚嘆:“乖乖!这……这楼可真高!这路可真宽!人可真多!比咱们冀州城……不,比十个冀州城加起来都热闹!” 他指著路边一个表演喷火的杂耍艺人,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林月顏坐在马车里,掀开一角车帘,苍白的脸上也因眼前的盛景而浮起一丝红晕和惊嘆,清澈的眼眸好奇地打量著这座帝都。街边一家点心铺子飘出的甜香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陈锋看著两人模样,紧绷的心弦也略微放鬆。如今月顏伤势稳定,只是虚弱,让她在马车里看看街景,或许能舒缓些心情。 他沉吟片刻,对李山道:“李叔,你带两个兄弟,押送行李马车,先去侯府安顿。把伤药和月顏需要静养的东西都安置妥当。我带月顏和三弟,还有……”他点了五名伤势不重、精神尚可的赤羽卫,“……他们几个,慢慢进城,隨便逛逛。月顏闷了这些天,也让她透透气。” 李山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林月顏:“公子,夫人她……” “无妨,就在车里看看,不走远。”陈锋摆摆手,“去吧。” 李山不再多言,抱拳领命。 马车沿著朱雀大街缓缓前行,感受著帝都的脉搏。 路上,林月顏忍不住想要下车走走,陈锋劝不住,只得小心扶著她下车逛逛。 陈锋牵著她的手,放慢了脚步,让她可以细细地看。他自己则不动声色地观察著四周,將这座城市的布局、行人的神態、乃至巡街卫兵的装备和精神面貌,都一一记在心里。 他们沿著主街一路閒逛,陈锋见林月顏的目光频频落在一家装潢雅致的胭脂水粉铺上,便笑著拉她走了进去。 “喜欢什么,自己挑。到了金陵,也该给你添置些新衣裳和首饰了。”陈锋柔声说道。 林月顏俏脸微红,虽然嘴上说著“家里的还够用”,但眼神却出卖了她。女儿家,哪有不喜欢这些漂亮东西的。在陈锋的鼓励下,她还是羞涩地挑选了两盒香气清雅的胭脂和一根做工精致的梅簪。 从铺子里出来,叶承已经买了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糕点,正吃得不亦乐乎。 “大哥,大嫂,你们尝尝这个桂糕,甜而不腻,好吃得很!”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陈锋笑著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前方的街道上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金陵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此刻,只见街心处,一队人马正策马疾行,横衝直撞,完全不顾及街上密集的行人。 这队人约有十几二十个,皆是身材矮小,留著月代头,身穿宽大的袍服,腰间佩著一把弧度怪异的长刀。他们胯下的马匹神骏异常,显然是精挑细选的良驹,在这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上纵马狂奔,引得行人纷纷避让,一时间鸡飞狗跳,叫骂声和孩童的哭喊声混作一团。 “他娘的!哪来的蛮子,敢在朱雀大街上跑马,不要命了!” “小声点!你没看他们那身打扮?是扶桑国的使团!前几日刚到的,听说是来向咱们陛下进贡,请求册封的。”一个看似消息灵通的商贩压低了声音对同伴说道。 “扶桑使团又怎么了?外邦使臣,就可以在我大乾京城为所欲为吗?你看他们那囂张样,撞翻了多少摊子了!” “就是!前几日就在这朱雀大街上,他们看中了一家店铺的古玩,店家不卖,竟被他们当场砸了铺子,人也被打断了腿!京兆府的人来了,也只是和稀泥,最后不了了之!” “嘘!你懂什么!朝廷待外邦一向宽厚,讲究的是一个『怀柔远人』。再说了,这些人都是些未开化的蛮夷,跟他们计较什么?巡城的侍卫都不管,你我小老百姓,还是躲远点好,免得惹祸上身。” 周围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陈锋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扶桑使团? 他们根本不顾及路上的行人车马,纵马疾驰,如同在自己家园般肆意妄为。一个躲避不及的货郎被马蹄蹭倒,担子里的瓜果滚落一地,瞬间被踩踏得稀烂。路边一个卖绢的小姑娘嚇得尖叫,篮子被撞飞,绢散落如雨。更有一个挑著水桶的老汉,因为躲闪慢了些,竟被领头之人旁边一个武士猛地一鞭子抽在背上! “啪!”一声脆响! 老汉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水桶倾倒,水流了一地,他背上衣衫破裂,瞬间浮现出一道血痕。 “八嘎!挡路的蠢猪!”那挥鞭的扶桑武士用生硬的汉话骂著,脸上满是轻蔑。 周围的行人纷纷避让,脸上露出愤怒之色,却敢怒不敢言。几个巡街的京兆府兵丁远远看到这一幕,竟然脸色一变,犹豫了一下,反而悄悄退到了人群后面,假装没看见。 “岂有此理!”叶承看得眼珠子都红了,额头上青筋暴起,手捏得咯咯作响,“这帮狗娘养的杂碎!敢在咱大乾帝都撒野!”他作势就要衝上前去。 “三弟!”陈锋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大哥!”叶承急得低吼,“你拦我作甚!没看他们……” “我知道!”陈锋打断他,目光冷冽地盯著那群囂张的扶桑人,“你天生神力,下手没轻没重。这里是帝都,当街打死外邦使臣,就算他们该死,也会惹来天大麻烦!再看看!” 叶承被陈锋按著,如同被一座山压住,动弹不得,只能咬牙切齿地看著。 第211章 殴打外邦使臣 此时,一个头髮白、佝僂著背的老汉,推著一辆破旧的小车,车上插满了红艷艷、裹著晶莹衣的葫芦。他正好走到路中间,被疾驰而来的扶桑马队堵了个正著。老汉嚇得手足无措,推著小车想往边上躲,慌乱之下,小车一歪,几串葫芦掉在了地上。 “巴嘎雅鹿!”为首的扶桑武士正策马扬鞭,差点被小车绊倒,顿时勃然大怒。他看也不看,猛地一勒韁绳,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前蹄狠狠踏下! “啊!”老汉惊恐地尖叫,被嚇得瘫软在地。 万幸马蹄没有直接踏在他身上,却將旁边的小车连同上面剩余的葫芦踩得稀烂,竹籤断裂,红艷艷的山楂和晶莹的衣碎片溅了一地。 “哈哈哈!”为首的扶桑人和身后的扶桑武士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 他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著瘫倒在地、浑身发抖的老汉,用极其生硬、充满侮辱的汉话骂道:“老……老东西!眼……眼睛瞎了?挡……挡我们扶桑国使者的路?你们……大乾人,都……都是没用的……病夫!大乾……病夫!” 最后四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充满了极致的轻蔑和挑衅。周围的百姓闻言,无不脸色铁青,双拳紧握,眼中喷火,却依旧无人敢上前。 陈锋的眼神,瞬间冷得像冰! 没有理会为首的扶桑武士的叫囂,径直走到瘫软在地的老汉身边,弯下腰,伸出双手,稳稳地將浑身筛糠般发抖的老人扶了起来。老汉的手冰凉,布满老茧,还在不住地颤抖。 “老人家,没事吧?” 老汉惊魂未定,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陈锋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然后转过身,面向那群扶桑武士。他的目光很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开口说道:“撞了人,弄坏了东西,道歉,然后赔钱。”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街道上,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为首的那名扶桑武士,约莫三十多岁,是这群人的副使,也是剑道高手,名叫山本一夫。 他轻蔑地上下打量了陈锋一番,见他衣著普通,身后也只跟了几个护卫,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道歉?赔钱?”山本一夫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用他那蹩脚的汉话狂笑道,“一个卑贱的大乾人,也配让我们高贵的扶桑武士道歉?我告诉你,没一刀砍死他,已经是我佛慈悲了!” 他的目光忽然瞥见了陈锋身后马车旁,正被叶承护著的林月顏。 身后的扶桑武士们也跟著发出一阵鬨笑,看向陈锋和周围大乾百姓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挑衅。 “我听说,你们大乾人都是懦夫,只会吟诗作对,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今天冒出来一个不怕死的?”山本一夫继续用言语羞辱道,“你们大乾,就是一群大乾病夫!” “大乾病夫”四个字,他说得尤为清晰。 此言一出,周围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群情激愤。 “放屁!你个倭寇,敢骂我们!” “太囂张了!简直无法无天了!” “官爷!官爷你们管不管啊!” 然而,任凭百姓如何叫骂,那些官兵依旧是远远地看著,无动於衷。 陈锋的眼神,在听到“大乾病夫”四个字时,瞬间冷了下来。那是一种彻骨的寒意,仿佛能將人的血液都冻结。 他没有再废话,只是静静地看著山本一夫。 山本一夫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隨即又被自己的反应激怒了。他堂堂扶桑武士,岂能被一个大乾人的眼神嚇住?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注意到了被叶承和赤羽卫护在身后的林月顏。儘管林月顏荆釵布裙,未施粉黛,但那绝色的容顏和温婉的气质,依旧如空谷幽兰,瞬间便吸引了他的目光。 山本一夫的眼中立刻闪过一抹淫邪的光芒。 “哟西!,姑娘……大大滴……”他舔了舔嘴唇,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林月顏身上游走,然后指著林月顏,用扶桑话对同伴说了句什么,引得几个武士一阵猥琐的鬨笑。 “小子,把你身后的女人献给我,我可以考虑饶了你的无礼。我们扶桑人,最喜欢你们大乾女人柔弱的样子,哈哈哈……” 他一边说著,一边策马就朝著林月顏的方向挤来,一只毛茸茸的手伸出,竟想当眾去摸林月顏的脸! 林月顏嚇得脸色煞白,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叶承身后躲。 “找死!” 叶承的怒吼声和陈锋冰冷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就在山本一夫的手即將触碰到林月顏的前一刻,一道残影闪过。 是陈锋动了。 他的动作快到了极致,在场几乎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眾人只看到他身形一晃,便鬼魅般地出现在了山本一夫的马前。 没有哨的招式,没有多余的言语。 左手如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叼住了山本一夫伸向林月顏的右手手腕!五指如钢钳般瞬间扣死! 山本一夫只觉得手腕剧痛,仿佛被烧红的铁箍勒住,骨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脸上的淫笑瞬间凝固,转为惊骇! 不等他反应,陈锋右手成掌,快得带起风声,狠狠地劈在山本一夫右肩关节的脆弱处!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清晰传来! 山本一夫那条粗壮的右臂,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软软地耷拉下去——肩关节被硬生生卸脱臼了! “啊——!”山本一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悽厉惨嚎,剧痛让他瞬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陈锋眼神冰冷,没有丝毫停顿。就在山本一夫身体失去平衡、即將摔落的瞬间,他右腿如同钢鞭般猛地扫出,一记势大力沉的侧踹,结结实实地印在了山本一夫肥厚的肚皮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山本一夫那矮壮的身体如同一个被踢飞的破麻袋,凌空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身后几个想要衝上来的扶桑武士身上! “哇呀!” “八嘎!” 那几个武士猝不及防,被撞得人仰马翻,滚作一团。山本一夫更是口喷鲜血,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抱著脱臼的胳膊和剧痛的肚子,蜷缩著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陈锋出手,到山本一夫倒地不起,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快、准、狠! 乾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整条朱雀大街,在这一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无论是义愤填膺的百姓,还是囂张跋扈的扶桑人,亦或是远处看戏的官兵,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场中那个神情冷漠的青年。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好!” “打得好!就该这么教训这帮无法无天的蛮子!” “这位壮士好身手!给我们大乾人出了一口恶气!” 百姓们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和解气。他们积压在心中的憋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得到了尽情的释放。 剩下的扶桑武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看著在地上哀嚎打滚的山本一夫,又看看如同杀神般站在场中、眼神冰冷的陈锋,脸上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们嘰里呱啦地怒吼著,纷纷呛啷啷拔出了腰间的武士刀! 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烁著寒光,指向陈锋和他身后的马车、护卫! “八嘎呀路!你敢打伤山本君!” “杀了他!为山本君报仇!” 空气中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一场血腥的混战,似乎一触即发。 叶承兴奋地舔了舔嘴唇,將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他早就等不及了。那五名赤羽卫也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將陈锋和林月顏护在身后,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住手!都给我住手!” “京兆府办案,所有人都放下武器!”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一声尖锐的厉喝从人群外传来! 伴隨著急促的脚步声,一队约二十人的京兆府巡城官兵,在一个身著官服、腰挎长刀的捕头带领下,终於“及时”地分开人群,冲了进来。 那捕头约莫四十岁年纪,麵皮白净,留著短须,一双眼睛倒是精光四射。 他一进来,目光首先扫过地上哀嚎的山本一夫和那群拔刀怒视的扶桑武士,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当他再看向场中气定神閒的陈锋,以及陈锋身后马车旁那几个明显是护卫、手按刀柄、眼神不善的汉子时,眉头更是紧紧锁起。 “大胆狂徒!”捕头指著陈锋,声色俱厉地吼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朱雀大街上行凶,殴打外邦使臣!来人啊!给我把这伙无法无天的凶徒拿下!” 第212章 再见木易 赵德海带著官兵衝到跟前,看到地上哀嚎打滚的山本一夫和那群狼狈不堪、犹自拔刀怒视的扶桑武士,再瞅瞅气定神閒、衣衫不过略沾尘土的陈锋一行人,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这扶桑使团是朝中几位大人物的座上宾,跋扈惯了,京兆尹大人私下都交代过要“怀柔远人”,意思就是忍让。 他立刻板起那张常年处理市井纠纷练就的、能隨时变出威严的脸,伸手指著陈锋,声音拔高,带著官腔特有的尖利:“反了!简直反了天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尔等刁民,竟敢聚眾斗殴,重伤外邦使臣!此乃动摇国本,破坏邦交之重罪!来人!给我把这伙目无法纪的凶徒锁了,押回京兆府大牢,严加审问!” 赵德海一声令下,身后的官兵们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手中的铁链哗哗作响,就要锁拿陈锋等人。 周围的百姓见状,顿时炸开了锅。 “官爷!不能抓好人啊!” “是那些倭寇先动的手!他们当街打人,还骂我们大乾人是病夫!” “这位壮士是为我们出头啊!你们官府不抓坏人,反倒要抓好人,天理何在!” 一时间,群情激愤,叫喊声、辩解声此起彼伏,將京兆府的官兵们都给挡在了外面。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人群往前涌,几乎要把官兵的队列衝散。赵德海脸色铁青,骑虎难下。 他何尝不知道是扶桑人理亏。可这扶桑使团是右相柳越亲自接待的贵客,听说其正使在朝中很吃得开,连柳相都对其礼遇有加。自己一个小小的捕头,哪里得罪得起?今天这事,必须得给扶桑人一个交代,否则自己的乌纱帽怕是就要戴到头了。 “都给我让开!”赵德海拔出腰刀,厉声喝道,“本官奉命维持治安!任何人胆敢阻挠公务,一律同罪论处!给我抓!” 他刻意將事情上升到“邦交大事”的高度,就是想用这顶大帽子把陈锋压死,让围观的百姓不敢再多言。 “我操你姥姥的!你个黑白不分的狗官!”叶承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就要上前去揪赵德海的衣领,“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道理!” “三弟,回来。” 陈锋伸手,一把將暴怒的叶承拉了回来。 他知道,跟这种只看上司脸色、不问是非曲直的官僚讲道理,无异於对牛弹琴。拳头或许能让他一时屈服,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反而会授人以柄。 对付这种人,必须拿出让他从心底里感到畏惧的东西。 “赵捕头,你口口声声邦交大事,口口声声要拿我问罪。那我倒要问问你……” 陈锋迎著赵德海和一眾官兵逼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了一抹冷笑。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令牌。 令牌约莫两指宽,三寸长,非金非玉,不知是何材质。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玄黑,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泛著內敛而幽深的光泽,仿佛能將人的视线都吸进去。 令牌的正面,只阴刻著一个字,笔画遒劲有力,铁画银鉤,入木三分—— 贤! 此物,正是当今大乾天子为广纳天下遗珠,打破门阀壁垒,特意颁下的“求贤令”!持有此令者,无论出身高低,无论所犯何罪,地方官府皆无权私自审问处置,必须第一时间上报,並將其人护送至京,由天子亲自面见审度! 这块令牌,代表的是天子的意志,是皇权的延伸!是一张直达天听的护身符!更是地方官避之唯恐不及的催命符! “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陈锋將令牌高高举起,让那幽黑的牌身和那个刺目的“贤”字,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此乃圣上亲颁的求贤令!我等此番,正是奉了冀州刺史严大人的举荐,持此令入京,面见圣上!今日之事,孰是孰非,自有圣上明断!你一个区区捕头,是想越俎代庖,替陛下审案吗?” 赵德海的瞳孔在看到那块令牌的瞬间,就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求贤令! 他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武官,但在这天子脚下混饭吃,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这求贤令自颁发以来,整个大乾也没发出去几块,每一个持有者,都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眼前这个平平无奇,顶多有张帅脸的年轻人,竟然有此物? 冷汗,瞬间就从他的额角冒了出来。 陈锋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话锋一转,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赵德海和那群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正怨毒地看著他的扶桑人,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如同平地起惊雷,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凛然正气! “我再问你!此地,是我大乾帝都,天子脚下!尔等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眼见外藩恶徒在此当街纵马,肆意欺辱我大乾子民,非但不思严惩凶徒,以彰国法,反倒要將护民义士下狱问罪!” 他踏前一步,逼视著赵德海: “你眼中,可还有煌煌大乾律法?” “你心中,可还有万千陛下子民?” “我倒想问问你赵捕头,你头上的这顶官帽,究竟是扶桑国的国王给你的,还是我大乾的天子给你的!” 这一番话,字字诛心! 不仅將赵德海的失职与偏袒揭露无遗,更是直接將他放到了大乾律法和万千子民的对立面,最后一句质问,更是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赵德海的心口上! 这顶帽子扣下来,他要是敢接,明天就得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原本还只是窃窃私语的围观百姓,被陈锋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瞬间点燃了胸中的热血与怒火! “说得好!” “这位公子说得对!” “狗官!你到底是哪国的官?!” “严惩倭寇!还我大乾公道!” 声浪如同潮水般一波高过一波,匯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衝击著在场的每一个官兵。他们握著刀柄的手开始颤抖,看向赵德海的眼神也变了。 他们也是大乾人,也有父母妻儿,眼见同胞被外族欺辱,官府却要偏袒外人,他们心里同样憋著一股火。 赵德海被这震天的怒吼和陈锋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嚇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踉蹌著后退了两步,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上淌下,后背的官服瞬间被浸湿。他张著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那枚“求贤令”上的“贤”字,仿佛化作了无数利剑,將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完了!踢到铁板了!还是烧红的铁板!这年轻人手持求贤令,身份非同小可!自己刚才那番话,句句都踩在了大忌上!万一传到上面…… 殴打外邦使臣是重罪,但得罪一个手持求贤令、即將面圣的人,后果可能更严重。这人万一真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被陛下一眼看中,平步青云,那自己今天这番作为,就是他日后清算自己的铁证! 赵德海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就在赵德海摇摇欲坠,不知该如何收场之际,人群外传来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 “这里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喧譁?” 拥挤的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四个人缓缓走了进来。 为首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身著一袭青色儒衫,面容俊朗,眉宇间带著一股书卷气,气质从容淡定,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不过是寻常街景。 陈锋的目光与他对上,微微一怔。 来人竟是那日在徐州闻香水榭见过的气质不凡的青年——木易。 在木易身后,跟著一位身穿蓝色儒衫的中年男子,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气度沉稳如山岳。 中年男子身旁,则是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云鬢高耸,珠釵摇曳,眉宇间带著一丝淡淡的忧色和倦意。 妇人的手里,还紧紧牵著一个粉雕玉琢、扎著双丫髻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正睁著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有些害怕地打量著四周。 赵德海正处在崩溃边缘,看到有人竟敢无视官差维持秩序,分开人群闯进来,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迁怒般地厉声呵斥:“大胆!京兆府办案,閒杂人等速速退开!否则……” 他话未说完,木易已经走到了近前。面对赵德海的呵斥,木易神色不变,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在赵德海眼前极快地一晃。 赵德海只觉眼前一,似乎看到了一块非金非玉、形制古朴的令牌一角,上面隱约有一个极其特殊的纹饰。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纹饰所代表的含义,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赵德海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的怒容瞬间被极致的惊骇和恐惧取代!他双腿一软,差点当场瘫倒在地,连忙用手撑住膝盖才勉强站稳,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第二层衣衫。 他认出来了!那是…… “在下木易。”木易迅速將令牌收回袖中,语气依旧平淡。 “木……木公子!”赵德海的声音都变了调,怪不得觉得此人如此眼熟! 他顾不得满身狼狈,连忙朝著木易深深一揖到底,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態度恭敬得近乎卑微:“不知……不知木公子在此,下官有失远迎,眼拙未能认出公子,惊扰了公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还请公子恕罪!” 他此刻哪还有半分捕头的威风,活像个摇尾乞怜的可怜虫。周围的官兵和百姓都看傻了眼,不明白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赵捕头嚇成这副模样。 木易没有理会赵德海那近乎諂媚的请罪,只是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哀嚎的山本一夫、拔刀对峙的扶桑武士,最后落在了陈锋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赵捕头,能和我说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吗?”他淡淡地问道。 赵德海此刻哪里还敢有半点隱瞒和偏向?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木易看。 “是是是!回稟木公子!”赵德海腰弯得更低了。 他连忙將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只不过,这次他口中的主角彻底调换——扶桑使团如何当街纵马、如何推搡行人、如何鞭打老汉、如何辱骂“大乾病夫”、山本一夫如何意图调戏良家女子……而陈锋等人,则是如何路见不平、如何忍无可忍、如何被迫出手自卫,说得绘声绘色,义愤填膺,仿佛他亲眼所见、感同身受一般。 第213章 是见义勇为 “……公子您看!这些扶桑人简直无法无天!视我大乾律法如无物!若非这位陈公子仗义出手,后果不堪设想!下官……下官方才一时糊涂,未能明察秋毫,险些冤枉了义士,实在是……实在是惭愧至极!”赵德海说完,还用力挤出了几滴悔恨的眼泪。 就在木易听著赵德海匯报,陈锋的注意力却被另一边的动静吸引了。 他感觉自己的大腿,突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给紧紧抱住了,力道还不小。 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仰著一张粉扑扑的小脸,一双乌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著他,脸上写满了重逢的喜悦和毫不掩饰的崇拜。 “陈哥哥!” 小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 陈锋微微一愣,隨即认了出来。这个小女孩,不正是他们在杏坳从悍匪“一阵风”手中救下的那个倖存者,柳鶯儿吗? 他心中顿时一暖,脸上冷硬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伸出手,笑著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月顏姐姐!叶哥哥!”鶯儿见陈锋认出了自己,更加开心了。她立刻鬆开陈锋的大腿,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快乐蝴蝶,转身扑向了林月顏和叶承。 林月顏和叶承都惊呆了,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金陵城的闹市街头,再次遇到这对母女。 “鶯儿?”林月顏又惊又喜,不顾肩伤微痛,连忙蹲下身,將扑过来的鶯儿搂进怀里,捏了捏她红扑扑的小脸蛋,“真的是你?你们……你们怎么也到金陵了?” “鶯儿,不得对恩公无礼!”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也就是徐夫人,快步走了上来。她对著陈锋、林月顏和叶承三人,深深地万福一礼。 “妾身见过三位恩公。小女年幼无知,失礼衝撞,还望恩公海涵。”徐氏的声音带著一丝哽咽,“苍天有眼,竟能在此处再遇恩公!若非三位当日仗义相救,妾身与鶯儿……妾身……”她说不下去了,眼中泪光盈盈。 “夫人快快请起!”陈锋连忙虚扶一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分內之事。夫人言重了,切莫再提恩公二字,折煞我等了。” 鶯儿这时却兴奋地拉著林月顏的手,急切地指向她身后那位一直沉默佇立、气度沉稳的蓝衫中年男子激动地说道:“爹爹!爹爹你快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在杏坳救了娘亲和鶯儿的大英雄!陈哥哥!叶哥哥!还有月顏姐姐!” 爹爹? 陈锋、林月顏和叶承三人都是一愣。 眾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位蓝衫中年人身上。 那个被称作“爹爹”的蓝衫中年人,也就是木萧,缓缓走了上来。 他先是仔细地打量了陈锋三人一番,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的视线在叶承的憨厚和林月顏的温婉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在了陈锋的身上,停留的时间最久。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那眼神,复杂难明。既有审视,也有感激,有欣赏,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嘆息。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感激。 木萧对著陈锋三人,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躬身,行了一个郑重无比的长揖,深深地拜了下去。 “在下木萧,多谢三位当日在杏坳仗义出手,救下贱內与小女。此等大恩,木某一家,没齿难忘。” 就在陈锋等人与木萧一家敘话之时,另一边,木易已经从赵德海那里听完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赵德海此刻已经彻底倒向了陈锋这边,將扶桑人的囂张跋扈、行凶伤人、出言不逊描述得淋漓尽致,而將陈锋的出手,则说成了是忍无可忍之下的见义勇为。 木易听完,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了眾人面前。 赵德海也小跑著来到眾人面前,先是敬畏无比地偷偷瞥了一眼木萧那沉静如水的面容,然后立刻换上一副正义凛然、悔不当初的表情,对著陈锋等人,满脸堆笑地深深作揖。 “误会!天大的误会!诸位义士!本官方才经过木公子的提点,又详细询问了在场眾多目击证人,终於查明真相!此事確係扶桑使团副使山本一夫,及其隨从武士,寻衅滋事,当街纵马伤人,毁坏財物在先,辱我国格在后!” “三位实乃见义勇为,护民有功!是真正的大乾好儿郎!本官……本官之前被这伙蛮夷蒙蔽,识人不明,险些错怪了义士,铸成大错!实在惭愧!在此,向三位义士,郑重赔罪了!还请三位大人有大量,原谅下官一时糊涂!” 陈锋看著赵德海这副前倨后恭、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模样,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尤其是在木易和这位神秘莫测的木萧面前。他微微頷首,也抱拳还了一礼,算是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赵捕头言重了。查明真相,秉公执法便好。” 赵德海见陈锋没有追究的意思,如蒙大赦,心中一块大石终於落地。 他立刻挺直腰板,恢復了捕头的威严,对著手下厉声喝道:“来人!將这群胆敢在我大乾帝都撒野行凶、破坏邦交、辱我国体的扶桑凶徒,统统拿下!捆结实了!押回京兆府大牢,严加看管!听候府尹大人发落!” 赵德海又指著在地上哼哼唧唧、装死狗的山本一夫,补充道:“此人乃是首恶,罪加一等!给我用重枷锁了!” 那些官兵们得了命令,又见有木易这样的大人物在场,再无顾忌,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那些扶桑武士虽然愤怒不甘,嘰里呱啦地叫骂著,但在明晃晃的刀枪和赵德海凶狠的目光下,终究不敢反抗,被官兵们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像一串待宰的螃蟹。 赵德海又是个机灵的,立刻让人从那些扶桑人身上搜出了钱袋,將里面的银子掏出来,当场分发给了被他们打伤和损毁了財物的百姓。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堆起笑容,小心翼翼地询问木易和陈锋:“木公子,陈公子,您二位看……这样处置,可还妥当?” 得到肯定的答覆后,赵德海这才彻底鬆了口气,目光复杂地又偷偷扫了一眼气度沉凝、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木萧,心中暗道侥倖,不敢再多停留一刻,立刻挥手带著手下,立刻大手一挥,带著手下,押著那群垂头丧气、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一般的扶桑人,匆匆离去。 被鞭打的老汉拿著几锭沉甸甸的银子,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走到陈锋面前就要下跪磕头:“青天大老爷!活菩萨啊!谢恩公!谢恩公救命之恩,討还公道啊!” 陈锋连忙一把扶住:“老丈使不得!快请起!” 周围的百姓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掌声、叫好声、对陈锋等人的讚誉声、对官府“明察秋毫”的称颂声,响彻云霄!憋屈了许久的鬱气,在这一刻尽情释放。 第214章 望江楼 “今日真是开了眼了!没想到咱们金陵城,还有这等有血性的好汉!” “可不是嘛!你没看那倭寇被打得跟死狗一样!解气!太他娘的解气了!” “就是不知那位公子是何方人士,回头定要去他府上送块『义薄云天』的匾额!” 朱雀大街的喧囂渐渐散去,人群如退潮般离去,但兴奋的议论声仍隱约可闻。卖葫芦的老汉攥著银子,对著陈锋等人的方向又深深作了个揖,才佝僂著身子,推著他那辆被踩烂的小车,蹣跚离去。 木萧再次对著陈锋三人,郑重地表达了谢意。他抚著頜下长须,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带著温和的笑意,看著陈锋,缓缓说道:“老夫观陈小友气度不凡,绝非池中之物。今日之事,想必也让小友受了些惊嚇。若不嫌弃,可否赏光,让老夫在就近的酒楼略备薄酒,一来为三位压惊洗尘,二来,也算是老夫聊表谢意。” 陈锋心中一凛。这木家父子身份神秘,木易方才显露的令牌能让京兆府的捕头瞬间变脸,绝非等閒。在这即將面圣的敏感时期,他本能地想与这些权势人物保持距离,以免捲入不必要的麻烦。 话音未落,徐氏已款步上前,她拉著林月顏的手,眼中满是恳切:“是啊,陈公子,叶公子,林姑娘。当日杏坳一別,妾身与小女日夜感念三位恩公的救命之恩,总想著能有机会当面道谢。今日巧遇,实在是天意。还请恩公莫要推辞,容我夫妇二人略尽寸心,否则妾身……此心难安啊。” 她的声音温婉动听,眼神真挚诚恳,让人不忍拒绝。 还不等陈锋想好说辞,一旁的鶯儿已经跑了过来,拉著林月顏的衣角,仰著粉雕玉琢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哀求道:“月顏姐姐,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嘛!爹爹说,金陵城里最好吃的桂藕就在那家『望江楼』里,鶯儿想请你吃!而且……而且鶯儿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月顏姐姐说呢!” 林月顏看著徐氏温婉却坚持的眼神,又低头看看鶯儿天真的小脸,再想到方才木易出言相助的情分,拒绝的话实在难以出口。她轻轻扯了扯陈锋的衣袖,眼神里带著一丝为难和恳求。 而另一边,早已被金陵城的繁华晃了眼的叶承,一听到有酒有肉,肚子不爭气地叫了一声,摸著肚子憨笑道:“有酒有肉?那敢情好!大哥,嫂子,咱们就去吧!我这肚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陈锋看著这一幕,心中无奈地嘆了口气。徐氏的恳切,鶯儿的撒娇,叶承的憨直,再加上木萧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喙的眼神,他知道,这场酒宴,自己是推脱不掉了。更何况,刚刚在街上,木易確实出手解了围,这份人情,不能不认。 他只好对著木萧拱手道:“既然伯父伯母如此盛情,晚辈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叨扰了。” 他隨即转头,低声对身后一名赤羽卫吩咐道:“你速去侯府,告知李都尉一声,我们与故人相遇,在此小聚,让他们不必等候,先行安顿好便可。” “是,公子。”那名赤羽卫领命,悄然退入人群之中。 木易显然是此地的常客,轻车熟路地將他们领到了朱雀大街旁一家名为“望江楼”的酒楼。这酒楼雕樑画栋,气派非凡,显然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所在。 掌柜的是个精明的胖子,一见木易,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道:“木公子!您可有日子没来了!快请上座!三楼的『临江仙』雅间一直给您留著呢!” “有劳孙掌柜了。”木易微微頷首,熟络地打著招呼。 孙掌柜亲自將眾人引至三楼一间临窗的雅致包间。 雅间宽敞明亮,推开木窗,浩荡的江风裹挟著湿润水汽扑面而来,远处江帆点点,近处河上画舫游弋,丝竹声隱隱传来。楠木桌椅,青瓷餐具,布置得既雅致又不显奢华。 陈锋本想让隨行的四名赤羽卫一同入席,但他们却执意不肯,齐齐抱拳道:“公子,我等职责所在,不敢逾矩。我等就在门外护卫,若有差遣,公子隨时吩咐。” 他们神情坚决,陈锋知道这是军中规矩,也不再勉强,只得由他们去了。 眾人分宾主落座,很快,一道道精致的金陵名菜便如流水般呈了上来。松鼠鱖鱼、盐水鸭、清燉蟹粉狮子头……色香味俱全,看得叶承口水直流。 席间,徐氏看著陈锋三人,脸上带著温和而真诚的笑容,端起茶杯道:“三位恩公,妾身有一事相求。你们也看到了,我夫君和犬子,都不是那等繁文縟节之人。你们若是再一口一个『夫人』、『公子』地叫著,倒显得生分了。若不嫌弃,唤我一声伯母便是。至於我家老爷,”她含笑瞥了一眼木萧,“便唤伯父吧。” 陈锋与林月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他们知道,这是对方在拉近关係。事已至此,再推辞便显得矫情了。 “既然伯母如此说,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陈锋起身,对著木萧和徐氏郑重地行了一礼。林月顏和叶承也连忙跟著行礼。 “好好好!这才对嘛!”徐氏笑得合不拢嘴,亲自为三人斟满酒水,“来,为了我们这难得的缘分,妾身我先敬你们一杯!” 席间的气氛顿时热络了许多。木易亲自执壶,为陈锋和叶承斟满了酒,又特意为林月顏和徐氏、鶯儿点了些精致的果品和点心。 徐氏与林月顏低声细语,多是些女儿家的体己话。鶯儿依偎在母亲身边,大眼睛滴溜溜转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叶承埋头苦干,吃得满嘴流油,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喟嘆。 酒过三巡,木易端起酒杯,目光在林月顏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噙著一丝瞭然的笑意,转向陈锋,故作好奇地问道:“陈兄,说起来,那晚在徐州闻香水榭,还有一位令在下印象深刻的『林锋』林公子,才情卓绝,风姿过人。不知这位林公子今日为何没有与诸位同行?莫非还在徐州盘桓?” 此言一出,包间內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林月顏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一张俏脸“唰”地一下就红透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第215章 天真的媳妇实诚的兄弟 叶承正埋头对付一只肥美的金陵烤鸭,闻言也抬起头,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脸茫然地看著木易,又看看自家嫂子,不明白这话题怎么突然转到那晚的事情上去了。 陈锋心念电转,正要顺著话头编个“林兄家中有事,已先行返程”的託词。 然而,木易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林月顏那过分俊秀、此刻因紧张而更显娇柔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轻轻嘆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受伤”神情。 他转头对陈锋道:“陈兄,你我相识虽短,但在下自问是以诚相待。那晚在闻香水榭,在下也曾为叶兄仗义执言。今日在街上,又略尽绵薄之力,为陈兄解围。本以为,我们已经算得上是朋友。却不曾想,陈兄竟连朋友的真实身份,都要对我有所隱瞒。实在是……令在下有些心寒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以退为进,瞬间便將陈锋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尷尬境地。承认,等於坐实了女扮男装、出入风月场所的“罪名”,有损月顏名节;不承认,又显得自己虚偽,不把对方当朋友。 陈锋心中无奈,正思索著如何才能既不暴露身份,又不伤了和气。 却没想到,身旁的林月顏深吸一口气,竟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她对著木易盈盈一福,俏脸通红,绝美的俏脸上带著羞愧和歉意,声音虽有些颤抖:“木公子,此事……是月顏的不是,与我夫君无关。那晚在闻香水榭,是月顏一时任性,女扮男装,化名『林锋』,欺瞒了木公子,更扰乱了闻香水榭的规矩,实在惭愧无地,请木公子恕罪!” 说罢,她端起陈锋面前那杯盛满了佳酿的酒杯,仰起头,竟將那杯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咳!咳咳……”她本就不善饮酒,又带著箭伤,这一杯烈酒下肚,立刻呛得她连连咳嗽,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眼角也泛起了晶莹的水汽,看起来既狼狈又倔强,让人心生怜惜。 “哎呀!你这孩子!”徐氏最先反应过来,掩口轻呼一声,连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心疼地为林月顏擦拭著嘴角的酒渍,口中嗔怪道,“你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能喝这么烈的酒!快坐下!快坐下!” 木易则是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隨即连连赔罪。 而一直沉默不语的木萧,则深深地看了林月顏一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掩去了眼底深处那抹复杂的神色,心中却默念了两句:“林月顏……林锋……” 叶承看著自家嫂子那难受的模样,急得一拍大腿,大叫道:“嫂子!你喝那么猛干嘛!这酒后劲大著呢!你又不会喝!” 他这憨直的一嗓子,倒是冲淡了包间里那略显紧张的气氛。 陈锋见状,只能无奈地苦笑。自家这个媳妇儿,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实诚了些。 他连忙起身,扶住摇摇欲坠、咳得枝乱颤的林月顏,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对眾人苦笑道:“內子性子直率,行事莽撞,让伯父伯母和木兄见笑了。那夜实属无奈,为免閒言碎语有损名节,还望诸位……代为守密。” 叶承此刻也回过味来,把嘴里的鸭肉咽下:“对对对!这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去那什么闻香水榭,嫂子也不用女扮男装陪我去了!这事可千万不能让我爹知道,不然他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所以我们才都用了假名字!” “哦?”木易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饶有兴致地看向叶承,“这么说来,叶兄你的化名『叶秋』,想必也是假的了?不知叶兄真名是?”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叶承!镇北侯府叶承!”叶承拍著胸脯,回答得乾脆响亮,毫无心机,“树叶的叶,继承的承!” “叶承……”木易重复了一遍,隨即抚掌讚嘆,目光炯炯,“好名字!承天之佑,厚重刚毅!更难得的是,叶承兄弟那首《清平调》,当真是惊才绝艷,冠绝古今!在下每每想起『云想衣裳想容』之句,仍觉心神摇曳,佩服之至!” “哎呀!可不敢当!那真不是我写的!”叶承急得连连摆手,差点打翻面前的汤碗,他指著陈锋,满脸的崇拜与坦诚,“那是我大哥写的!我叶承耍刀弄棒还行,写诗?那不是要我的命嘛!我嫂子……哦不,那晚那个『林锋』作的诗,那才是真本事!我那首《清平调》,纯粹是大哥看我可怜,怕我丟人现眼,替我写的!” 陈锋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这憨货!简直是个漏勺成精! 一个实诚过头的媳妇儿,一个毫无心机的憨直兄弟,这队伍真不好带啊!人家虽然帮了忙,可也不能把老底都交代出去啊!再这么下去,怕不是连自己八岁还在尿床的事都要说出来了! “哦?原来《清平调》竟是陈兄所作?” 木易和徐氏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陈锋身上,充满了惊讶、讚嘆和好奇。 “陈贤侄,原来那首仙品般的《清平调》,竟是出自你手?”徐氏美眸中异彩连连,“『云想衣裳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只觉字字珠璣,写尽了女子的风华绝代。” 她笑著看了看陈锋旁边的林月顏,道:“想来是天天见著月顏这般绝色,才写的出这首好诗!” 林月顏闻言羞赧不已,低下头去不敢见人。 “嘖嘖,世间女子,谁不希望能得如此盛讚?贤侄大才,妾身佩服。”说著,她还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自家夫君。 木萧被妻子看得浑身一僵,端起酒杯,装作专心品酒的样子,避开了她的视线。徐氏见状,忍不住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 鶯儿更是兴奋地拍著小手,乌溜溜的大眼睛崇拜地看著陈锋:“哇!陈哥哥你好厉害!原来那首比爹爹书房里所有诗都好听的诗,是陈哥哥写的!陈哥哥好厉害!比我哥哥还厉害!” 木易看著自家妹妹那副“胳膊肘往外拐”的崇拜模样,只能无奈地摇头失笑。 就在眾人沉浸在对《清平调》的讚嘆中时,一直沉默饮酒,仿佛置身事外的木萧,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的一声。 “陈贤侄,老夫冒昧再问一句。”他目光灼灼地看著陈锋,沉声问道“数月前,北地冀州镇北侯府中,曾流传出一首名为《破阵子·为镇北侯赋壮词以寄之》的词作,震动士林。其词慷慨悲壮,气魄雄浑,据闻亦是出自一位名叫『陈锋』的年轻人之手。不知此『陈锋』,与贤侄你,可是同一人?” 第216章 陈锋就是陈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木易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猛地看向陈锋。徐氏掩口轻呼,美眸中异彩连连。就连一直埋头苦吃的叶承也停下了筷子,眨巴著眼睛看著自家大哥。 那首《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早已隨著商旅驛马传遍大江南北,其沙场豪情、家国悲愤,震撼了无数士子文人,被誉为边塞词中的千古绝唱!谁能想到,作者竟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气质更偏向文雅的年轻人? 一个能写出“云想衣裳想容”这等綺丽诗句的人,竟也能写出“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般杀气腾腾的壮词?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竟然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陈锋心中也是一震。他没想到当初在侯府为了应付场面隨口念出的词,竟已传得如此之广。事已至此,再否认只会显得虚偽。 他迎著木萧锐利的目光,坦然地点了点头:“不敢欺瞒伯父,那首《破阵子》,確是晚辈在侯府席间,有感而发,信口胡诌之作。” “哇!”鶯儿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小手指著陈锋,对著木萧大声道:“爹爹!你听见没!就是陈哥哥!你当初拿到那首词的时候,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嘴里一直念著『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还说写这词的人,胸中定有百万甲兵,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你还说……你还说能写出这等词句的,不是个征战沙场的老將,也定是个饱读诗书的狂生,怎么也得三四十岁!你猜错啦!” 木萧被女儿当眾揭了老底,饶是他城府深沉,脸上也难得地浮现出一抹尷尬的红晕。 他佯怒地瞪了女儿一眼,才转向陈锋,语气中带著由衷的嘆服:“贤侄莫怪小女无状。当初听闻此词竟出自一弱冠青年之手,老夫心中確实存疑,以为是镇北侯为提携后辈而造的声势。但今日,亲耳听闻贤侄那首婉约清丽的《清平调》,又亲眼目睹贤侄在朱雀大街上那乾脆利落、迅捷如电的身手……老夫方知,这世间真有『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天纵之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陈锋被夸得有些赧然,连连谦辞:“伯父谬讚,晚辈愧不敢当。不过是些微末之技,当不得如此盛誉。” 接下来的酒宴,气氛变得更为热烈。话题从诗词歌赋蔓延开来,谈及《诗经》的质朴、《楚辞》的瑰丽、前朝乐府的敘事之美,再到当世格律诗的严谨与突破。木萧与木易父子二人学识渊博,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见解精闢。林月顏也渐渐拋开了先前的拘谨和羞涩,偶尔加入討论,其言辞之清雅,见解之独到,尤其对音律的敏锐感知,让木家父子眼中频频闪过讚赏之色。 唯有叶承,仿佛置身於另一个世界。当眾人高谈阔论《诗经》风雅颂的区別时,他正专注地对付著一盘油亮诱人的金陵烤鸭,吃得满嘴流油。 当大家在討论“关关雎鳩,在河之洲”的意境之美时,他会突然来一句:“这河里的鱼,清蒸肯定好吃!” 当大家在感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苍凉时,他会咂咂嘴道:“这酒不错,就是没我爹藏的酒好喝!” 当木易刚兴致勃勃地提到前朝某位大儒的乐府诗名篇,叶承却猛地抬头,指著刚端上来的一盘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瓮声瓮气地问:“木大哥,这个包子……它怎么皮这么薄,不会破吗?里面是啥馅儿?闻著可真香!” 当话题转向当世流行的格律诗平仄时,叶承已经拿起一个汤包,小心翼翼地咬开一个小口,吸溜著里面滚烫鲜美的汤汁,烫得齜牙咧嘴,还不忘含糊地讚嘆:“好吃!真鲜!比俺们北方的羊肉包子还够味!”他那憨態可掬又专注美食的模样,彻底冲淡了雅间里最后一丝拘谨,连木萧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 诗词风雅过后,木萧放下筷子,目光变得深邃,话锋悄然一转:“贤侄,你自北地而来,一路所见所闻,想必比我们这些久居金陵之人,更知民间疾苦。老夫在地方为官时,曾遇到几桩颇为棘手的案子,至今思之仍觉困惑。贤侄心思縝密,见解不凡,不知可否为老夫参详一二?” “伯父请讲,晚辈洗耳恭听。”陈锋打起精神。 木萧便將案情娓娓道来。原来,是当地一支商队的货船在运河上意外沉没,满船的丝绸茶叶都泡了水。 货主和船主互相指责,闹到了公堂之上。货主说船主为了多赚钱,严重超载,才导致船只沉没,要求船主赔偿全部损失。船主则坚称自己是按照规矩装的货,是货主自己打包不善,货物在途中移位,导致船体失衡,才翻的船,只愿意承担部分责任。双方各执一词,又都拿不出確凿的证据,县令判了几次,双方都不服,案子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陈锋略一思索,便道:“此案关键,在於釐清责任。官府应调取两份凭证:一是货主託运时的详细货物清单,载明种类、数量、重量;二是该货船在船行登记备案的载重吨位。若货物总重量远超该船核定载重,则船主为牟利超载航行,遇风浪时抗风险能力大减,船主当负全责。若货物重量在核定载重之內,则视为双方共担风险,船主虽无主观过错,但作为承运方,亦难辞其咎,当酌情赔偿货主部分损失。” “此乃契约精神与风险共担之理。三是查货。丝绸虽毁,但残留的样品尚在。可寻经验丰富的织造师傅前来鑑定,便知其成色好坏,价值几何。如此,责任划分,赔偿多少,自然一清二楚。” 木萧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頷首,不置可否,继续拋出第二个难题:“其二,则是一桩『无头公案』。某地一富商於家中密室被杀,门窗皆从內反锁,现场无打斗痕跡,贵重財物未失,死者生前也无明显仇家。唯一的线索,是死者紧握在手心的一枚奇特的金属纽扣,非本地样式,也无人认得。官府查访数月,毫无头绪。此案,贤侄以为该如何著手?” 第217章 破局之法 陈锋沉吟片刻,条分缕析:“此案看似无头,实则线索就在那枚纽扣与现场本身。” “其一,所谓密室,未必是真。需仔细查验门窗锁扣、墙壁地面有无密道、夹层、翻板等机关痕跡,凶手可能杀人后从容布置。” “其二,检验尸体,確定死亡时间、致死原因,看是否有中毒跡象。尤其指甲缝、口腔、衣物,看有无搏斗痕跡或他人皮屑毛髮。” “其三,详查死者人际关係,近期接触之人,包括家人、僕役、朋友、生意伙伴,看有谁具备作案动机和时间。表面无仇未必真无,或为財,或为情,或为隱秘恩怨。” “其四,那枚纽扣是关键。可將纽扣的材质、样式、做工画影图形,交由城中所有裁缝铺、布庄、乃至当铺辨认。若纽扣材质特殊,样式奇特,则极可能是某种特殊行业或特定工匠所制,比如……军中某些特殊营伍的標识,或是某些秘密组织的信物?顺著这条线,或许能揪出凶手身份。” 他这一番分析,逻辑之縝密,思维之开阔,简直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刑名。 木萧和木易听得连连点头,看向陈锋的目光,也从最初的欣赏,变成了真正的重视。 接下来,木萧又问了几个关於地方治理、民生疾苦、吏治整顿的问题,范围越来越广,触及的层面也越来越深,甚至涉及一州之地的赋税、漕运、灾荒应对等核心政务。 陈锋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他结合前世的知识积累和对这个时代社会运行规则的深刻理解,回答得既谨慎又大胆。他没有引经据典掉书袋,也没有空谈仁义道德,而是直指问题本质,提出的方案往往切中时弊,新颖且具备一定的操作性。 比如谈到抑制土地兼併,他提出“清丈田亩,按实有田產徵税;抑制豪强,鼓励垦荒,给流民以生路”;谈到漕运损耗,他提出“分段负责,釐清权责;改良船型,减少损耗;严查中饱私囊”等。虽然有些想法在这个时代实施起来阻力巨大,但其思路之清晰,眼光之独到,已足以让木家父子刮目相看。 林月顏在一旁安静地听著,看著自己的夫君在两位身份显然极为不凡的“伯父”、“兄长”面前,从容应对,侃侃而谈,那份沉稳自信与胸中丘壑,让她心中充满了骄傲与爱慕,眼眸中光彩熠熠。 终於,在陈锋回答了关於如何处理边境互市摩擦的问题后,木萧端起酒杯,却没有喝,目光变得无比深邃锐利,仿佛要穿透陈锋的灵魂。他將话题引向了最核心、也最危险的领域——天下大势。 “陈贤侄,”木萧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你自北疆而来,亲身经歷过边关烽火,对大元的情形,想必比我们这些身处江南、只听奏报之人,了解得更深,感触也更真切。如今我大乾,內有党爭倾轧,耗损国力;外有强敌环伺,北元铁骑虎视眈眈,西南大楚厉兵秣马,东海扶桑倭寇更是频频侵扰海疆。以贤侄之见,我大乾当前危局,破局之道,究竟在何方?”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悬顶之剑,瞬间让雅间內的空气凝固了。 陈锋的心猛地一沉,警铃大作!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閒聊,而是真正的考校!甚至可以说是……政治立场的摸底! 眼前这位“木伯父”的身份,他心中已隱隱有了一个惊人却合理的猜测。若真是那人,自己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悬在镇北侯府、悬在自己和月顏头顶的利剑! 他沉吟片刻,小心地组织著语言,试图避开这个陷阱:“木伯父谬讚了。晚生不过一介山野村夫,人微言轻,岂敢妄议国事?此等天下大计,自有朝中诸公与圣上定夺,晚生不敢置喙。” 陈锋见推辞不过,知道今日若不说出些真东西,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他深吸一口气,迎著木萧和木易审视的目光,沉声道:“既然伯父垂问,那晚辈就斗胆说几句浅见。” “晚生以为,收復故土,重振河山,此乃我大乾军民夙愿。然……短期之內,恐难实现。” 此言一出,木易眉头微蹙,木萧则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更加深邃。 陈锋没有理会,继续道:“其一,大元势强,非一日之寒。其铁骑之锋锐,野战之剽悍,冠绝当世。我大乾虽有叶家军、马家军等百战雄师镇守边陲,浴血奋战,保境安民,但终究是处於守势。若贸然兴兵,劳师远征,深入漠北草原,后勤补给线漫长脆弱,地形气候皆利於敌而不利於我,胜算……渺茫。需知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其二,”陈锋的声音更加低沉,“我大乾內耗之严重,恐为心腹大患。朝堂之上,党同伐异,攻訐不休,空耗国力於无谓之爭;文武之间,隔阂日深,將不知政,政不通军。地方之上,豪强兼併土地,胥吏盘剥百姓,吏治腐败丛生。国库空虚,仓廩不实,民生凋敝,百姓赋税沉重,喘息艰难。” “每年朝廷拨给边军的粮餉,层层剋扣之下,能有五成到边军手上,便已是谢天谢地。此等情形之下,妄言大举北伐,无异於以卵击石,徒耗元气,恐招致更大的灾祸。国未安,何以攘外?谈何北伐?” 雅间內落针可闻,只有江风从窗外吹入的细微声响。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陈锋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木萧和木易凝重无比的脸庞,终於说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危险的判断,“晚生以为,我大乾如今所缺者,非边关浴血的良將,亦非能征善战的精兵。”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 “所缺者,乃是一位能洞察时弊、廓清寰宇、凝聚人心、励精图治的……英主明君!” “唯有明君在位,扫除积弊,整顿吏治,富国强兵,使上下同心,军民一体,方有驱除韃虏、光復山河之望!否则,纵有名將精兵,亦难挽狂澜於既倒!” 这番话,可谓是大胆至极!甚至有些大逆不道! 最后两个字落下,雅间內一片死寂。窗外的河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远处隱隱传来的丝竹声,更衬得室內落针可闻。 木萧端著酒杯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动。他深邃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陈锋脸上,仿佛要將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那目光里有震惊,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木易也收起了惯常的笑意,神色变得无比凝重,看向陈锋的眼神充满了全新的意味。 徐氏和林月顏更是屏住了呼吸,连鶯儿都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乖乖地依偎在母亲身边,不敢出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久。 木萧终於缓缓放下了那杯一直未饮的酒。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嘆息声中,仿佛包含了无数难以言说的情绪,有欣赏,有无奈,也有一丝……悲凉。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陈锋,眼神已恢復了平日的深邃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涌动著更深的波澜。他对著陈锋,郑重地举起酒杯。 “陈贤侄……高见。老夫……受教了。” 第218章 论如何掉脑袋 陈锋那番关於“英主”的大胆言论,让雅间內的气氛陷入了长久的凝重。 木萧和木易父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他们没想到,一个来自边陲、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竟有如此见识和胆魄,敢於直指大乾王朝最根本的癥结。 最终,还是木萧打破了沉默。他並未因陈锋言语中的“大不敬”而动怒,反而眼中流露出一丝深沉的讚许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他再次举起酒杯,对著陈锋遥遥一敬,隨即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嘆息。 “陈贤侄此言,可谓一针见血,直指要害啊。老夫……受教匪浅。”木萧的声音里带著几分感慨,“我大乾立国数百年,早已是积重难返,非一剂猛药,不能起沉疴。” 徐氏听著自己的夫君、儿子和这位年轻的恩公谈论这些足以掉脑袋的沉重国事,秀眉微蹙,眉宇间染上了一层深深的忧色。 她不愿让林月顏也跟著忧心,便柔声劝道:“这些朝堂之事,太过烦心,听著都让人头疼。月顏,你身子尚未痊癒,莫要多思多想,来,多用些饭菜,这道『蟹粉狮子头』是望江楼的招牌菜,最是滋补。” 她一边说著,一边用公筷为林月顏夹了一枚汤汁饱满、香气四溢的狮子头放入碗中。 木萧似乎並未打算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他仿佛是有意要进一步考校陈锋,话锋一转,將话题引向了一个更为敏感、也更为核心的问题。 “国之沉疴,非一日之寒。想要破局,非有大毅力、大魄力者不可为。”木萧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仿佛要將陈锋的內心彻底看透,“我大乾……国本尚在,民心未失。若要中兴,力挽狂澜,关键便在……储君。” “储君”二字一出,雅间內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叶承,都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有些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大哥。他是有些直率,但可不蠢,这话题可是要掉脑袋的!他不明白大哥为何要和这初次见面的人谈论这些。 木萧的目光如炬,紧紧地盯著陈锋,一字一顿地问道:“圣上春秋已高,龙体时有违和。膝下皇子十数人,大多已成年封王。其中,太子殿下萧承稷,与十四皇子萧承锋,最为朝野瞩目。贤侄既知治国需明君,依你之见,此二人,孰优孰劣?谁……更能担起这中兴之鼎,承继社稷之重?” 这问题,比方才议论天下大势更加凶险百倍!这是赤裸裸的逼问,是刀尖上的试探! 陈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发凉。 在储君之爭这个大乾朝堂最敏感的漩涡中,任何一句倾向性的话语,都可能为自己,为身后的镇北侯府,引来滔天大祸。 陈锋心中警铃大作。他端起酒杯,借著饮酒的动作,掩饰住自己眼中的凝重,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 木易適时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笑著出来打圆场:“父亲,您这问题可真是难为陈兄了。陈兄初到金陵,对诸位殿下的性情能力,想必也是道听途说,难以尽知。” 他转向陈锋,语气温和地解释起来:“陈兄有所不知,当今圣上共有皇子十五人,成年封王者已有十四人。其中,最受朝野瞩目的,便是当朝太子殿下与十四皇子殿下。” “太子殿下萧承稷,今年三十有六,乃是当今皇后所出,是为嫡长子,自幼便被立为储君,名正言顺。太子殿下师从当朝大儒张廷芳,为人仁厚宽和,宅心仁善,素有贤名。深得文官清流和天下士林的拥戴。在民间,『太子仁善,天下归心』之说流传甚广。” “东宫辅臣,多为饱学鸿儒、清流砥柱。太子殿下主张以仁治国,对內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对外则主张怀柔远人,以和为贵。” “太子殿下认为,大乾经年战乱,元气大伤,当务之急是固本培元,不宜轻启战端。其母族乃江南望族,根基深厚,在江南文官士绅之中,拥躉甚眾。”木易顿了顿,补充道,“太子殿下本人,对兵戈之事不甚热衷,更倾向於以礼乐教化、和谈邦交来解决爭端。” “十四皇子萧承锋殿下,年二十三。其母乃圣上宠冠后宫的寧贵妃娘娘。寧贵妃出身將门,其兄长便是如今执掌京畿三卫之一,御龙卫的武威將军寧修。” “十四殿下少时便常入军中歷练,性情果决刚毅,行事雷厉风行,颇有……颇有圣上年轻时的英武之风。他与军中將领关係密切,尤其深受中下级军官的爱戴。十四殿下主张对外强硬,认为对大元、大楚等强邻一味退让绥靖,只会助长其狼子野心。他力主整军经武,以战止战,夺回失地,重振大乾国威,深得军中少壮派將领的推崇。” 木易介绍完,雅间內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锋的身上,等待著他的回答。 木萧又简略提及了其他几位皇子,如三皇子精於权术,心思縝密;七皇子长於商贾之道,府库充盈;九皇子醉心书画,清雅自持等,但都明確表示他们並无爭储的实力和根基,言下之意,未来的大乾之主,只可能在这二人之中產生。 木萧介绍完毕,雅间內再次陷入一片沉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锋身上,等待著他的回答。 陈锋的脑中飞速运转。太子萧承稷?仁厚?宅心仁善? 在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听来,这简直就是“软弱”、“迂腐”、“圣母”的代名词。在乱世中,这几乎等同於软弱无能! 被一群腐儒包围著,只知空谈仁义道德,在强敌环伺、內忧外患的当下,这种人若登大宝,大乾只会更快滑向深渊。一个国家,尤其是一个內忧外患、积弊丛生的国家,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只知仁义道德的“老好人”皇帝。 这种被腐儒洗脑的书呆子,一旦登基,面对虎狼环伺的局面,怕不是要重演歷史上那些“何不食肉糜”的悲剧?甚至可能像宋襄公那样,做出一些看似仁善实则祸国殃殃的蠢事。在这等內忧外患、强敌环伺的局面下,和谈无异於与虎谋皮,只会让大乾一步步走向灭亡。 而十四皇子萧承锋,年轻气盛,果敢勇武,有军方的支持,主张强硬。这似乎更符合他的期待。乱世需重典,积弊需猛药。国家危亡之际,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位有血性、有担当的铁腕君主。 然而,心中所想,口中却不能如此直白地说出。 立储之爭,凶险万分!他深知,无论他选择支持谁,都会立刻得罪另一方。 第219章 滴水不漏 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背后是整个文官集团和江南士族的利益。十四皇子虽有军方支持和圣上宠爱,但毕竟非嫡非长,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其强硬主张也必然触动许多人的利益。 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位十四皇子的了解,仅限於木易的寥寥数语。谁知道那“果敢英武”的表象之下,是雄才大略还是刚愎自用?是真正的明主,还是志大才疏?万一是个志大才疏、刚愎自用的“杨广第二”,那大乾的未来只会更糟。 所以,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是最狡猾的回答。 陈锋放下酒杯,对著木萧和木易拱了拱手,一脸诚恳地说道:“木伯父,木兄,晚生惶恐!储君之选,关乎国本社稷,乃天子与朝堂袞袞诸公之责。晚生不过一介草莽,见识浅陋,岂敢妄议天家之事?太子殿下仁德之名,四海皆知,乃万民之福泽;十四殿下英武之气,如日初升,乃社稷之柱石。两位殿下皆是人中龙凤,国之瑰宝。我大乾有此二位贤王,实乃苍生之幸!” 他先是將两位皇子都捧了一番,接著话锋一转:“至於孰优孰劣,谁能真正担起中兴重任……晚生愚见,非在於殿下性情如何,而在於其能否知人善任,明辨忠奸;能否洞察时势,把握乾坤;能否……真正为我大乾万千黎庶,开创一个海晏河清、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此等经天纬地之抉择,自有圣明天子乾纲独断,自有满朝文武公忠体国。晚生位卑言轻,实不敢……亦不能妄加置喙。” 木萧听完陈锋的回答,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深深地看了陈锋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端起酒杯,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非在其性格,而在其治国』!陈贤侄高见,老夫佩服!”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豪爽地说道:“陈贤侄少年老成,滴水不漏,倒显得老夫……有些咄咄逼人了。罢了罢了,国事繁杂,不谈也罢!来,喝酒!喝酒!” 陈锋和木易也跟著饮尽。徐氏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忙招呼林月顏和鶯儿:“好了好了,这些大事让他们男人操心去。月顏,尝尝这个鱼羹,最是温补。鶯儿,別缠著叶承哥哥了,过来吃块点心。”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陡然轻鬆了许多。眾人便心照不宣地不再谈论那些沉重的国事,转而聊起了各地的奇闻异事,风土人情。 木萧和木易见闻广博,妙语连珠。徐氏和林月顏也聊得颇为投机,从江南的丝绸到北地的皮货,从金陵的胭脂到冀州的蜜饯,相谈甚欢。 鶯儿缠著叶承,非要他讲在边关打仗的惊险故事。叶承本就憋了一肚子话,此刻得了机会,顿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讲起自己如何在战场上“一夫当关”,如何把敌人“打得屁滚尿流”,虽然言语粗直,但胜在真实鲜活,逗得鶯儿咯咯直笑,连木萧都听得捻须莞尔。 “叶承哥哥,你们打仗……真的能一个人打一百个吗?”鶯儿大眼睛里满是崇拜。 “嘿!那算啥!”叶承拍著胸脯,努力压低声音显得神秘,“有一次,我跟著叔……呃,跟著將军,遇上元贼一个百人队!那元贼的头领,长得跟头熊似的,骑著高头大马,哇呀呀叫著就衝过来!我当时就站在將军旁边……”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著,如何“轻轻一拨”就把那“熊一样”的元贼头领连人带马绊倒,如何“一声大吼”嚇得其他元贼“屁滚尿流”。鶯儿听得小嘴微张,连连惊嘆。林月顏在一旁听著,忍不住掩口轻笑,知道叶承又在吹牛。陈锋和木家父子也都被叶承这憨直又夸张的讲述逗乐了,包间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酒宴持续到正午时分,窗外日头高悬,江面波光粼粼。眾人皆已尽兴。 在望江楼气派的大门前,木家一家再次郑重向陈锋三人道別。 木萧拍了拍陈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陈贤侄,你才华横溢,志存高远,此番入京,前途无量。” “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凝重,“金陵城,天子脚下,锦绣繁华之地,亦是龙潭虎穴之所,前路……未必平坦。” “切记,眼睛看到的,未必是实;耳朵听到的,未必是真。遇事,多看,多听,少言,慎思。” “若真遇艰难险阻,无处可解之时……”他略作停顿,目光直视陈锋,“可去城南『竹里馆』,寻一位姓秦的掌柜,报上老夫的名字,或可……得一线转圜之机。” 徐氏拉著林月顏的手,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柔声叮嘱:“月顏,金陵湿气重,你肩伤未愈,千万小心,莫要著了风寒。凡事……多听陈贤侄的话,保重自己。” 她欲言又止,目光扫过夫君和儿子,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轻的嘆息,將担忧深藏心底。 收回目光,她將一只小巧温润的羊脂白玉鐲褪下,不由分说地套在林月顏纤细的手腕上:“月顏,你我投缘,这鐲子跟了我许多年,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权当是个念想。” 鶯儿更是死死抱住林月顏的腿,小脸哭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月顏姐姐不走!陈哥哥不走!鶯儿要跟你们玩!讲故事!” 林月顏蹲下身,柔声安抚,好一阵哄劝。最后还是木易上前,半哄半抱地將哭成小猫的鶯儿拉开。 木易对著陈锋和叶承抱拳,朗声笑道:“陈兄,叶兄,今日一聚,痛快淋漓!他日若有閒暇,定当再寻贤兄弟,痛饮三百杯!保重!告辞!”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木家的马车早已在街边等候,护卫肃立。木易抱著还在抽噎的鶯儿,扶著徐氏上了马车。 木萧最后深深地看了陈锋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隨即也弯腰登车。车门关闭,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离,匯入朱雀大街的人流车马之中,最终消失在街角。 马车內,鶯儿哭累了,依偎在徐氏怀中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上还掛著泪珠。 徐氏一边轻抚著女儿的后背,一边有些担忧地看著自己的夫君和儿子,轻声道:“夫君,易儿,你们今日……是不是有些为难陈公子了?他毕竟是我们的恩人,又是初到京城,你们这般试探,万一……” 木易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囂,看向闭目养神的父亲,终於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爹,真没想到,这陈锋就是写出《破阵子》的陈锋!本以为只是同名同姓……您觉得此人,究竟如何?” 木萧闭目养神,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著,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睛,吐出四个字:“深不可测。” 他顿了顿,又道:“此子,胸藏锦绣,腹隱珠璣。既有安邦定国扶龙之策,亦有翻云覆雨屠龙之术。更难得者,心性沉凝如渊,行事果决,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危局所乱。若能为我所用……” “屠龙之术?”木易微微皱眉,有些不解,“父亲,方才陈锋所言,句句皆是扶龙兴邦之论,如何能称屠龙?” 木萧瞥了儿子一眼,眼神中带著一丝“你还是太年轻”的意味,声音压得更低:“愚儿。扶龙术,正用可扶龙腾九天,反用……”他做了个向下斩落的手势,没有再说下去。 “他今日能说出这番话,便证明他心中早有定见,只是不愿轻易表露罢了。此等心性,此等城府,岂是池中之物?” 木易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扶龙术若用於顛覆,那便是……他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想下去。 “那……爹,我们要不要……” “不急。”木萧抬手,轻轻摆了摆,“他如今是镇北侯叶擎苍的人,又是奉旨入京。我们……先静观其变!”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车壁,投向了远处那座巍峨宫城的方向,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这金陵城的水,早已浑不见底。如今再多他这一个变数……或许,反而是搅动死局的一线生机。” 徐氏抱著熟睡的女儿,听著夫君和儿子的对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对陈锋夫妇充满感激,也欣赏陈锋的才华与林月顏的温婉。然而夫君和儿子言语间透露出的谋划与机锋,又让她隱隱感到不安。 她忍不住担忧地看向丈夫和儿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將怀中的女儿抱得更紧了些,低下头,轻轻抚摸著鶯儿的头髮,眉宇间笼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轻轻嘆了口气,將那份担忧与无奈,深深埋在了心底。她能做的,唯有在心底默默为那对年轻夫妇祈福。 望江楼门口,陈锋看著木家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才收回目光。 他小心地扶著因饮酒和情绪波动而有些疲惫的林月顏,登上自家那辆由赤羽卫驾驭的马车。叶承翻身上马,紧隨在侧。陈锋是第一次来金陵,道路不熟,只能依靠识路的赤羽卫引路。 马车缓缓驶动,碾过朱雀大街平整的青石板路。 车厢內,林月顏靠在陈锋肩头,眉宇间带著一丝倦意和挥之不去的忧虑,低声道:“夫君,木伯父他们……那些话……” 陈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別多想,先回府安顿下来。木伯父是贵人,他肯指点我们『竹里馆』,已是善意。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叶承骑著马凑到车窗边,意犹未尽地说道:“大哥,那望江楼的菜是不错,就是太清淡了!那蟹粉狮子头是好吃,可哪有咱冀州的酱大骨、烤全羊带劲!下回咱自己找地方,好好吃一顿肉!”他咂咂嘴,显然还在回味。 陈锋被他这没心没肺的话逗得苦笑不得,心中那沉重的忧虑也暂时冲淡了几分:“好,等安顿好了,带你去吃个够。” 马车穿行在繁华的街市,喧囂的人声、叫卖声透过车帘传入。陈锋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看似养神,脑中却思绪翻腾。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捲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木萧,木易……他们到底是谁?他们背后,又代表著哪一方的势力?从他们对储君之爭的態度来看,绝非寻常的官宦人家。 还有那个神秘的苏芷晴,她临別时赠予的锦囊,又藏著什么秘密? 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將他笼罩在这座金碧辉煌的都城之中。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著深不可测的势力和足以將他碾碎的漩涡。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林月顏的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暖,心中的纷乱思绪才稍稍平復。 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好她,保护好这个家。 第220章 皇上召见 酒宴散后,陈锋一行人辞別木家,登上马车,在一名赤羽卫的驾驭下,缓缓驶向位於金陵城东的镇北侯府。 马车內,气氛有些沉闷。 林月顏靠在柔软的锦垫上,眉宇间带著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今日酒宴上的谈话,信息量太过巨大,让她这位久居深闺的女子感到一阵阵心悸。储君之爭,朝堂党伐,这些以往只在话本演义中看到的词语,如今真切地展现在面前,让她为自己夫君的前路感到深深的担忧。 陈锋则闭目沉思,將今日所得的所有线索在脑中飞速地串联、分析。木家父子、求贤令、太子、十四皇子、丞相柳越……一张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关係网,正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他必须儘快理清头绪,在这张大网中,为自己,为家人,找到一条安全的生路。 行至半途,前方街口突然传来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踏碎了午后的寧静。陈锋瞬间睁眼,锐利的目光穿透车帘缝隙。只见李山带著六名赤羽卫策马疾驰而来,马蹄溅起点点尘土。更引人注目的是李山身侧一骑,马上之人一身玄黑劲装,身形挺拔如枪,面容冷峻似铁,腰间佩著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刀,整个人散发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仿佛一块移动的寒冰。 “是李叔!”叶承率先认出了来人,鬆了口气。 两方人马在街心交匯。李山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快步走到陈锋车前,抱拳沉声道:“公子,夫人,属下已將侯府內外安置妥当。这位是关无情关统领,奉侯爷钧令,特来金陵护卫公子与夫人周全。” 陈锋掀开车帘,目光落在关无情那张熟悉的、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块脸上,心底却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关无情是奉叶擎苍之命护送吏部尚书之子陆明轩回京,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他笑著拱手:“关兄,一別半载,风采依旧。” 关无情对著陈锋抱拳还礼,神情依旧冷淡,只是微微点头:“陈公子。 他的语气虽然冷淡,但陈锋能感觉到,这並非敌意,而是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在那双冰冷的眸子深处,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他知道,若非陈锋当日的决断,他那压抑了十多年的血海深仇,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报。 “无……无情大哥?”一旁的叶承看著关无情,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有些不確定地喊了一声,“真的是你?” 关无情闻声侧头,目光落在叶承身上。那张冰封的脸上,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寒冰乍裂,泄出一缕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叶承,点了点头,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情:“承弟,好久不见。长高了,也壮实了,比大哥……都高了。” 在关无情的引领下,一行人终於抵达了位於城东青龙巷的镇北侯府。 侯府占地极广,朱漆大门,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门楣上悬掛著“镇北侯府”四个苍劲有力的鎏金大字,处处都透著一股边关將门的肃杀与威严,与金陵城中那些文官府邸的精致婉约截然不同。 一位年约五旬、精神矍鑠的老者早已带著几名精干僕役在阶下恭候。老者身板挺直如枪,鬢角染霜,左腿微跛,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一看便是行伍出身。 见到眾人,他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动作带著军人的乾脆:“老奴叶忠,见过公子、夫人、三公子、关统领!府內已洒扫停当,请诸位隨老奴入府安歇。” 这叶忠乃是叶家的家生子,自小便跟在叶擎苍身边,忠心耿耿,是叶擎苍留在金陵的心腹。 踏入府门,格局与冀州侯府一脉相承,但细节处更显帝都的底蕴与考究。迴廊曲折,庭院深深,移步换景。府中僕役不多,行走间步履沉稳,眼神精悍,皆是军中退下的百战老兵,沉默而干练。 陈锋一行人被安置在府邸深处一处独立的院落“清竹苑”。院如其名,几丛翠竹倚墙而立,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环境清幽雅致,显然是精心挑选的静养之所。 安顿下来后,陈锋片刻未歇,立刻请来侯府供养的府医为林月顏诊脉。府医是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搭脉良久,又仔细查看了林月顏肩头的伤口,捋须道:“夫人脉象虽虚,然根基尚稳,乃失血耗神所致,幸未伤及根本。肩伤处置及时得当,癒合良好。只需按时服用老朽开的益气补血方剂,静心调养旬日,当可无虞。”陈锋闻言,悬著的心才真正落回实处。 当晚,管家叶忠在大厅设下便宴,款待陈锋、林月顏和叶承等人。 席间,陈锋详细询问了关无情这半年来的经歷。 关无情言简意賅地讲述了他护送陆明轩回京的过程。一路之上,虽然也遇到几波不明身份的刺客袭扰,但都被他带领的赤羽卫一一化解。將陆明轩安全送回吏部尚书府后,他便按照叶擎苍的命令,一直留在金陵侯府中待命,暗中联络侯府在京城的势力,搜集各方情报,等待陈锋的到来。 饭后,关无情说有要事稟报,將陈锋请到了书房。 “陈公子,”关无情从怀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封好的密信,递给陈锋,“这是义父半月前派人送来的,嘱咐我务必亲手交给你。” 陈锋拆开信,信是叶擎苍的亲笔,字跡刚劲有力,一如其人。 信中,叶擎苍除了叮嘱他在金陵万事小心之外,还重点提到了一个人和一件事。 其一,当朝丞相柳越。叶擎苍直言不讳:“柳越老谋深算,乃朝中主和派魁首,视我镇北侯府如眼中钉,肉中刺。此獠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尤擅借力打力,挑拨离间。锋儿,遇此人,当避其锋芒,切莫与之正面衝突,徒惹祸端。切记,此人乃你金陵路上最大绊脚石!” 其二,则是千叮万嘱,切莫捲入储位之爭。叶擎苍分析得极为透彻:“储位乃国本,亦是龙潭虎穴。太子名分早定,根基深厚;十四皇子锐气逼人,军中根基亦深。两虎相爭,凶险万分。无论倾向何方,皆会立遭另一方倾力打压,死无葬身之地!切记,你乃奉旨入京,持求贤令,意在面圣。陛下尚在,乾坤独断。当谨守本分,莫问储事,一切,待面圣之后,由圣心独裁!” 最后一句,更是语重心长:“无论將来谁人登顶,此刻端坐龙椅者,依旧是当今陛下!” 陈锋看完,將信纸就著烛火点燃,看著它化为灰烬,面色凝重。 关无情见陈锋沉思,便將自己这半年来在金陵的见闻,用最精炼的语言做了补充。 “公子,金陵表面歌舞昇平,实则暗流汹涌。太子与十四皇子之爭,已至水火不容之境。文官清流,十之七八依附东宫,鼓吹仁政息兵;军中少壮,则多心向十四皇子,力主整军雪耻。朝堂之上,两派攻訐倾轧,政令常因党爭而废弛。”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更堪忧者,近半年来,金陵內外治安急转直下。地痞滋扰尚属寻常,更有甚者,接连发生数起朝官深夜遇刺身亡之案!京兆府查来查去,最后皆以『江湖仇杀』或『流寇作案』草草结案,不了了之。”关无情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属下以为,此绝非寻常治安案件,恐是……党爭倾轧,已见血光!” 陈锋心头凛然。他立刻联想到朱雀大街扶桑人的囂张,以及木萧那番关於“水深”的告诫。这看似繁华的帝都,果然处处杀机四伏。 “金陵城,就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关无情冰冷总结道,“我们这些人,都是棋子。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復,满盘皆输。” 沉默半晌,陈锋开口问道:“闻香水榭背后势力你可知道?” “闻香水榭?”关无情沉思一会,道,“之前也命人查过,但最后不了了之。闻香水榭背后有皇家之人,不然,也不可能在金陵周边州府都有开业。” “嗯?”陈锋大惊,“青楼也能开连锁店?” 关无情:“???” “咳咳!”陈锋咳嗽两声,正色道,“既然闻香水榭背后有皇家之人,那的確不能调查的太过深入……” 陈锋沉吟片刻,对关无情道:“关兄,还有一事烦劳。淮水之上截杀我们的那些水匪,绝非寻常贼寇。幕后必有黑手。此事,需深查。” “李叔已经跟我说过了。”关无情点头道,“我已派人去查。对方行事极为乾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活口和线索。但从那些杀手的武功路数和使用的兵器来看,不像是普通的江湖草莽,倒像是……某个大势力豢养的死士。只是,具体是哪一方,还需要时间。” 陈锋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 次日,陈锋就带著求贤令去官府作了登记,官员说会立即上报,过几日就会有旨意传达。 接下来的几日,清竹苑成了陈锋临时的堡垒。 他一面精心照料林月顏的饮食起居,督促她按时服药静养;一面则通过关无情和叶忠掌握的情报网络,如饥似渴地吸收著关於金陵的一切——朝中重臣的派系、各大家族的立场、错综复杂的联姻关係、乃至金陵城的防卫布局、各衙门的势力范围……他將这些信息分门別类,在脑中构建起一张庞大而清晰的权力图谱,试图在这张无形的棋盘上,为镇北侯府,也为自己和林月顏,找到一个最有利的位置。 叶承则被关无情“抓”去了侯府后院的演武场。兄弟二人阔別重逢,每日里刀来枪往,打得虎虎生风,汗水浸透衣背。叶承的悍勇配上关无情精妙的点拨,武艺肉眼可见地精进。演武场上呼喝之声与兵器交击的鏗鏘声,成了清竹苑外一道充满生气的背景。 林月顏在名贵药材的滋养和府医的精心调理下,气色一日好过一日,苍白的面颊渐渐有了血色。只是,每当独处或夜深人静时,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便悄然浮现。苏芷晴那个未竟的“交易”,如同一块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她的心头。 这日午后,侯府平静的气氛被一阵急促而尖细的通传声打破。 一名身著深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小太监,在两名禁军侍卫的陪同下,策马来到镇北侯府门前。他手持拂尘,神色倨傲,尖细的嗓音在府门前响起:“镇北侯府陈锋接旨!” 叶忠早已得到通传,连忙大开中门,引著闻讯赶来的陈锋等人跪迎。 小太监展开一卷明黄绢帛,朗声宣读:“陛下口諭:闻冀州贤才陈锋,持求贤令入京。朕心甚慰。著其於三日之后,辰时三刻,入宫覲见。钦此!” “臣,陈锋,领旨谢恩!”陈锋叩首领旨。 小太监宣完旨意,拂尘一甩,看也不看眾人一眼,便在侍卫簇拥下扬长而去。 短短一句话,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水,在清竹苑乃至整个镇北侯府激起千层波澜。紧张、期待、不安……种种情绪瀰漫开来。 面圣!这既是莫大的机遇,亦是巨大的凶险。是龙跃九天,还是折戟沉沙,或许就在这三日之后! 第221章 进宫 夜色深沉,清竹苑书房內烛火摇曳。关无情无声地推门而入,手中捧著一个用锦缎仔细包裹的长条形包袱。 “陈公……陈兄,”他將包袱放在书案上,解开锦缎,露出里面一套摺叠整齐的官服。深蓝色的锦缎面料,在烛光下泛著內敛的光泽,胸前和背后的补子上,赫然用金线绣著一只威风凛凛、踏云而行的麒麟! “这是义父为你备下的。”关无情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明日面圣,你便以此身份覲见陛下。” 陈锋的目光落在麒麟补子上,瞳孔微缩。麒麟,乃武官象徵,五品!他伸手抚过那冰凉的锦缎,触感厚重。 “义父已为你请功。”关无情解释道,“你在冀州,剿灭黑风寨悍匪,肃清地方;所献『改造营』之策,更於国於民大有裨益。陛下闻奏,甚为嘉许。特旨擢升你为『忠武校尉』,正五品武职,暂归……御龙卫辖制。” 陈锋心中一凛。御龙卫?那不是十四皇子舅舅寧修执掌的京畿三卫之一吗?叶擎苍此举,是在向十四皇子示好?还是在为自己找一个靠山? 关无情看著陈锋变幻的神色,沉声道:“陈兄,三日后入宫,万事小心。陛下……心思如渊,难以揣度。”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切记,多看,多听,少言。谨言慎行,方为上策。” 陈锋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 天光尚未大亮,侯府东边的天际只透出些灰濛濛的淡青色。镇北侯府还沉浸在黎明前的静謐里,僕役们刚刚起身,悄声洒扫著庭院。 陈锋正和叶承在演武场过招,木枪撞击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脆。叶承满头大汗,吼著再来,陈锋刚要应声,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者,竟是昨日那位宣旨的小太监。与昨日那副眼高於顶、倨傲冷漠的模样截然不同,今日的他,脸上堆满了谦卑而热情的笑容,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米,態度恭敬异常。 “陈校尉!陈校尉可在?”他尖细的嗓音带著几分刻意的討好,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见陈锋,腰便躬下去几分,声音尖细又带著刻意的热络:“哎哟,陈校尉!您可让奴才好找!天大的恩典!陛下口諭,宣忠武校尉陈锋,即刻入宫覲见!”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大惊。叶忠管家连忙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塞了一小锭银子到小太监手中,压低声音问道:“刘公公,昨日不是说好三日后才面圣吗?为何今日突然传召?可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那刘公公熟练地將银子收入袖中,脸上的笑容更盛了,连忙摆手道:“叶管家多虑了!您有所不知,三日后乃是金殿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那是正式面圣。今日陛下是私下召见,想提前见见咱们陈校尉!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啊!”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咱家在宫里当差这么些年,手持求贤令入京的贤才也见过几个,可还真没见过哪个能得陛下如此青睞,特意提前在御书房私下召见的!陈校尉,您可是这独一份儿的恩宠!” 刘公公这番態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他昨日回去后,旁敲侧击地一打听,才知道宣陈锋覲见的口諭,竟是皇帝萧景贞亲自下的。 更有相熟的老太监告诉他,陛下看完镇北侯那封厚厚的奏章后,竟在暖阁里踱了好几个来回,嘴里反覆念著“陈锋”这个名字,最后还让大太监將那首传抄进宫的《破阵子》词文专门翻出来再看了一遍。这让他脊背直冒冷汗,庆幸自己今日出来时打足了精神,务必要把这份差事办得滴水不漏。 这蛛丝马跡,让在宫中浸淫多年的刘公公立刻意识到,这个叫陈锋的年轻人,在皇帝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这绝对是未来的新贵,是潜力无限的绩优股!他今日前来,自然是要放低姿態,提前结个善缘,为自己日后铺路。 陈锋心头猛跳,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这突如其来的召见,透著说不出的古怪。他迅速扫了一眼关无情,对方眼神凝重,几不可察地摇了下头,示意不可拒。叶承张著嘴,想说什么,被关无情一个眼神制止。 “臣遵旨。”陈锋沉声道,转向叶忠,“忠叔,府中就麻烦你了。” 他转身快步回房,林月顏早已被惊醒,正一脸担忧地看著他。 “夫君……” “没事的,月顏。”陈锋握住她冰凉的手,温声安抚道,“只是提前见一面而已,你安心在府中养伤,等我回来。” 他又叮嘱叶承和关无情:“三弟,关兄,府中就交给你们了。看好门户,万事小心。” 交代完毕,他深吸一口气,换上那套崭新的五品麒麟官服。深蓝色的锦缎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胸前的麒麟补子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平添了几分威严。 一切准备妥当,陈锋在眾人担忧的目光中,登上了宫里派来的马车,在刘公公的引领下,向著那座巍峨神秘的皇城驶去。 马车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守门禁军查验腰牌时的冰冷目光,宫墙高耸投下的巨大阴影,都让人喘不过气。最终停在了一处偏殿前,引路太监换成了御前的大太监张德海。 “陈校尉,隨咱家来。”张德海恭敬说道。 御书房內,陈设古朴而威严。紫檀木的书架上,摆满了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龙涎香和松墨的清香,混合成一种独属於权力中枢的、令人心神凛然的气味。 一个身著明黄色日常龙袍、身形清癯但脊背依旧挺直的老者,正背对著门口,站在一幅巨大的《江山社稷图》前,凝视著图上那片辽阔的疆域。他鬢角已染上风霜,但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严,却丝毫不减。 正是当今大乾天子,萧景贞。 张德海在门外通报一声,然后对陈锋作了个“请”的手势。 陈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整了整衣冠,垂首敛目,踏入了那象徵著天下至高权力的门扉。 行至御阶之下,依礼深深跪拜:“臣,忠武校尉陈锋,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乾天子萧景贞,鬢角霜染,面容清癯,长年的劳心与权柄的握持,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纹路。然而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此刻正毫无遮拦地落在跪伏於地的陈锋身上。 当陈锋依礼抬起头,目光与御座上的天子短暂相接的剎那。 萧景贞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骤然凝固。 他仿佛透过陈锋这张年轻的脸,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皇帝清癯威严的脸上,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神色——是震惊,如同看到不可能重现之物;是某种深远的怀念,穿透了岁月尘埃;更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灵魂被拉回了遥远的过去。 那种眉宇间的英气,那种眼神中的锐利,以及……面对天子威严时,那份深藏在恭敬之下,却无法掩饰的不卑不亢的沉稳气质,像极了年轻时那个陪他金戈铁马、浴血沙场,最终扶他登上龙椅的挚友。 这种神似,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萧景贞心中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勾起了他心中最深处的愧疚、怀念与……警惕。 萧景贞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喉结轻轻滚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目光,在陈锋身上停留的时间,长得超出了寻常的礼数。 御书房內,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寂静。 萧景贞很快便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將那份惊涛骇浪深埋心底。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失態从未发生过。 “平身吧。”他温和地说道,“朕今日是私下召见,爱卿不必拘泥於君臣大礼。” “谢陛下。”陈锋缓缓起身,依旧垂首,不敢直视龙顏。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萧景贞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锋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与这位帝王对视。 萧景贞仔细地端详著陈锋,良久,才缓缓点头,笑道:“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朕只是想提前看看,能让镇北侯那老傢伙在奏章里讚不绝口,甚至不惜以『国之栋樑,不下於当年秦元』这等溢美之词来举荐的年轻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陈锋心中剧震!秦元!武安侯秦元!他没想到叶擎苍对自己的评价竟高到如此地步!更没想到,皇帝会当著自己的面,毫不避讳地提起这个名字! “陛下抬爱,臣惶恐。镇北侯谬讚,臣实不敢当。臣出身山野,蒙侯爷不弃,授以微末之职,已是皇恩浩荡。侯爷厚爱之言,显属溢美,臣万万当不起。” “哦?”萧景贞踱回御案后,並未坐下,手指隨意点了点案上那份厚厚的卷宗,“叶擎苍在奏章里可把你夸上了天,说你『胸有丘壑,腹有良谋,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乃国朝急需之良材』。陈锋,你自己说说,你当得起叶爱卿这番评价吗?” 这是一个陷阱!陈锋心中雪亮。承认,是为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否认,则是妄自菲薄,辜负举荐,甚至会让皇帝怀疑叶擎苍的眼光和用心。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朗声回答:“回稟陛下,镇北侯谬讚,臣愧不敢当!臣不过一介山野村夫,侥倖读过几本书,练过几日粗浅武艺。所谓良谋,不过是闭门造车,纸上谈兵;所谓武略,亦不过是匹夫之勇,难登大雅之堂。然,”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皇帝,“臣虽不才,却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愿为陛下披荆斩棘,愿为大乾开疆拓土!愿为我大乾万千黎民,效犬马之劳,纵万死,亦不辞!” 萧景贞看著他坦荡的眼神,脸上那点笑意似乎真切了几分,抚须点头:“好!好一个『忠君爱国之心』!有此心,便胜过万千良谋!起来吧,赐座。” 一旁侍立的太监立刻搬来一个锦墩。 “谢陛下。”陈锋谢恩后,只坐了半个臀部,姿態依旧恭敬。 萧景贞话锋一转,看似隨意地问道:“你此番自冀州而来,千里迢迢,一路之上,可还太平?” 第222章 对弈 “回稟陛下,”陈锋斟酌著词语,“托陛下洪福,路途还算顺畅。只是……”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只是途经冀州、青州交界处时,遭遇一伙悍匪,名號『一阵风』,於官道设卡,劫掠商旅,屠戮过路官差。其行凶手段残忍,百姓遭难者甚眾。臣与同伴恰逢其会,愤慨之下出手,护住了一户遭难的官宦人家,诛杀匪首数人。此事令臣深感,边境与內地接合之处,匪患仍是心腹之患。” 他略作停顿,观察皇帝神色。萧景贞眉头微蹙,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接著,他重点讲述了在淮水之上,遭遇不明势力精锐水匪截杀之事。 “……那些匪徒,绝非寻常流寇!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进退有度,结成战阵,悍不畏死。更重要的是,他们目標明確,一上来便直指微臣,显然是衝著臣的性命而来。若非臣的护卫拼死抵抗,加上內人林氏为臣挡下一记毒箭,臣……恐怕已无缘面见圣顏。” 萧景贞一直静静地听著,脸上的笑容早已收敛,眼神变得幽深如潭。当听到陈锋的妻子林月顏为护他而身中剧毒箭矢时,他那双看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和凛冽的杀机。 “光天化日,水路要衝,京畿左近,竟有如此猖獗之匪患?”萧景贞冷冷说道,“看来,这京畿內外,是该好好地整治一番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翻腾的怒火,看向陈锋的目光柔和了些:“令夫人……伤势如何了?” “回稟陛下,幸得一位江湖奇人相助,又得侯府名医诊治,內人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元气大伤,尚需静养。” “嗯。”萧景贞点了点头。 “张德海!” “奴才在!” “传朕旨意,命太医院院判,亲自带上最好的伤药,即刻前往镇北侯府,为忠武校尉夫人诊治。所需药材,尽可从內库支取。另外,再赏赐千年人参两支,雪莲一株,以助其调养。” “遵旨!”张德海躬身领命,退下传旨。 陈锋连忙离座,深深一揖:“臣,代內子叩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萧景贞摆摆手,脸上重新掛起一丝笑容,“倒是你的词作,朕颇为欣赏。叶擎苍在奏章中提到,你在侯府席间,曾作《破阵子》一词,豪气干云。『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写得好!朕的江山,就需要你这样有志向、有血性的年轻人!” 他话题一转,带著些许探究:“不过,朕也听闻你还有一首《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此等悲凉沉鬱,非饱经世变者不能道。你年纪尚轻,何来如此沧桑之感?” 皇帝考校诗词意境,这关必须过。 陈锋挺直腰背,声音恳切而凝重:“回稟陛下,臣生於忧患,长於边陲。自幼便见惯了北元铁骑的肆虐,目睹了无数因战乱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故而诗词中,多有悲愤之气。” “万里悲秋常作客』,是感怀那些顛沛流离、客死他乡的无辜百姓;『艰难苦恨繁霜鬢』,是痛心我大乾国事维艰,积弊丛生。臣所愿者,非个人之功名利禄,实乃盼我大乾能早日驱除韃虏,光復旧都,使天下百姓,皆能安居乐业,不再受这顛沛流离之苦!” 萧景贞听得动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长嘆一声:“好一个『万里悲秋常作客』,是为苍生悲秋!『艰难苦恨繁霜鬢』,是为国事艰难而恨!诗以言志,字字泣血,可见赤子之心!陈锋,你……很好。” 书房內的气氛似乎隨著诗词的探討变得鬆快了些。 就在陈锋以为诗词一关已过,心神稍松之际,萧景贞却突然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种近乎促狭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过,朕也听闻,你除了这金戈铁马的雄壮之词,也会写些风雪月的雅致小调?譬如那首……嗯,『云想衣裳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陈锋,你倒是风流倜儻,初到徐州,便在那闻香水榭,为魁写下如此惊世之作,引得满城纸贵,风头无两。此事,可当真?” 陈锋心中“咯噔”一下,如坠冰窟,冷汗瞬间就从后背冒了出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点风流韵事,竟然这么快就一字不差地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这皇城的耳目,当真是无孔不入! 他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离座跪倒在地,叩首请罪:“臣……臣孟浪无状,行事荒唐,有失官体!请陛下重重责罚!” “哈哈哈……”萧景贞看著他惶恐的模样,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朗声大笑,摆了摆手,“起来吧,起来吧!朕又没说要罚你。少年风流,人之常情嘛。想当年,朕年轻时,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话锋一转,讚嘆道:“不过,你这首《清平调》,写得確实是美。朕的寧贵妃听了,都羡慕不已,说那徐州魁不知是何等的国色天香,竟能引得你写下如此如诗如画的千古绝唱。她还跟朕抱怨,说朕戎马一生,却从未为她写过一句半句好听的诗呢。” 寧贵妃!十四皇子的生母! 萧景贞提寧贵妃是何意?为了敲打自己,让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其掌控之中?还是为了引出十四皇子,进一步试探自己的反应? 陈锋心头又是一跳。他深深低下头:“臣惶恐!臣之拙作,岂敢与陛下天威相提並论。寧贵妃娘娘凤仪万千,母仪天下,非世间凡俗诗词所能描摹万一。” “好了,些许小事,不必掛怀。”萧景贞似乎兴致颇高,挥退了欲上前添茶的太监,“久坐无趣,你文采斐然,不知棋艺怎样?” 他竟直接命人在御书房一角的暖炕上摆开了紫檀木棋盘。 “陪朕手谈一局,如何?”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纵横捭闔,杀机暗藏。 萧景贞执黑先行,棋风大开大合,极具侵略性,如同一头下山猛虎,不断地向陈锋的阵地发起猛攻,招招不离要害,充满了帝王的霸道与威压。 陈锋则执白后手,他沉著应对,步步为营,棋风稳健而坚韧。面对皇帝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他看似处处退让,防守得滴水不漏,实则在守势中不断地化解对方的攻势,並悄然布下反击的棋子,如同磐石立於中流,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两人落子无声,唯有棋子叩击棋枰的清越脆响在书房內迴荡。 “爱卿看此局,”萧景贞落下一子,形成一次凌厉的“飞压”,直指白棋大龙,口中却似閒谈般问道,“像不像我大乾目下之局?黑子势大,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犹如北元铁骑,横陈北疆,时时覬覦南下。” 陈锋目光凝视棋局,並未立刻回答,沉吟片刻,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下,位置极其刁钻,一子点入黑棋看似厚势的边缘地带,如匕首般插了进去。这一落子,顿时让那片看似坚固的黑势,隱隱出现了一丝不谐的缝隙。 “陛下明鑑。”陈锋这才开口,声音平静,“黑棋虽锋芒毕露,气势如虹,然其攻势过烈,锋芒过露,已失之刚强易折之理。陛下请看,”他抬手指向方才落子之处,“其根基看似雄厚,实则存有疏漏。白棋看似柔弱,处处隱忍,然根基稳固,韧性十足。只需稳住阵脚,固守待机,暗中积蓄力量,寻其薄弱之处,如臣方才这一『点』,待其攻势衰竭,锋芒钝折之际,便可……”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在棋盘上画出一个凌厉的弧线,点在黑棋中腹看似无法撼动的大龙脖颈要害处:“一举掐断其气脉,屠其大龙!胜负之机,在於隱忍与后发制人!” 这一席话,既是论棋,更是论国策!將固本培元、隱忍待机、寻隙反击的战略思想,寓於棋局之中。 萧景贞的目光隨著陈锋的手指移动,落在那关键的一“点”和最后指向屠龙要害之处,眼中精光爆闪!他拈起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方,却迟迟未曾落下。良久,他眼中锐利的光芒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思索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 棋局仍在继续,但攻守之势已在悄然转换。陈锋的白棋经过漫长的隱忍与精妙的铺垫,终於抓住萧景贞一次略显急躁的打入,强手迭出!白棋如同积蓄已久的奔流,以一连串精准而狠厉的“扳”、“断”、“刺”、“挖”,硬生生在看似铁板一块的黑棋大龙腰部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黑棋巨龙首尾难以兼顾,气息断绝! 最终,棋局终了,数子。当张德海报出“白胜半子”时,萧景贞脸上的表情先是愕然,隨即化作更洪亮的笑声,他指著陈锋,笑骂道:“好小子!好个陈锋!竟敢贏朕!满朝文武,与朕对弈者不知凡几,敢贏朕的,你还是头一个!” 陈锋连忙起身请罪:“陛下棋力雄浑,锐不可当,臣侥倖而已。是陛下胸怀宽广,容臣放肆。” “恕什么罪!朕输了便是输了!棋盘之上,各凭本事,何罪之有!”萧景贞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眼中再次闪过那抹复杂难明的情绪,他看著陈锋,悠悠地说道,“你这棋风,这后发制人、一击必杀的手段,像!太像了!像极了朕的一位……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啊!” 萧景贞抚掌而嘆,眼中再次闪过那种极其复杂、混合著怀念、感慨与一丝深沉的复杂光芒。 一局棋罢,萧景贞对陈锋的欣赏之情,已是溢於言表。 他从御案的龙纹笔筒旁,拿起一块纯金打造、雕刻著盘龙纹饰的令牌,递给陈锋。 “拿著。”萧景贞语气隨意,“这面金牌,见此牌,如朕亲临!你在京中行走,无论皇亲国戚、公卿大臣,若有不长眼的敢刁难於你,或遇不平阻拦难行之事,尽可出示此牌!朕倒要看看,在这金陵城里,谁敢违逆朕的旨意!” 御赐金牌!如朕亲临! 陈锋心头狂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他立刻拱手推辞道:“陛下!此恩……天高地厚!臣,万万不敢受!” “让你拿著便拿著!”萧景贞语气不容置喙,將金牌放入陈锋的手心。入手沉重冰凉,那金龙仿佛要破牌而出。 “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陈锋再次深深叩拜。 萧景贞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掠过陈锋恭敬的身影,投向御书房外逐渐升高的日头,眼神深邃难测。 第223章 太医诊治 宫里的马车平稳而快速,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陈锋端坐在车厢內,闭目养神,思绪却如同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翻涌不休。 他一遍遍地回味著方才在御书房內,与皇帝萧景贞的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跪拜。叩首。每一次膝盖接触冰冷坚硬的金砖,每一次额头触及地面,那种刻入骨髓的屈辱感都让他胸口发闷。自己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信奉人人平等的灵魂,骨子里就没有“跪”这个基因,灵魂深处对“跪”这个动作有著本能的抗拒。可在这皇权至上的世界,为了活下去,为了护住月顏和三弟,他必须低下那来自异世的骄傲头颅。 这种感觉,让他极不舒服,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枷锁套在身上,压抑著他的本性。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总有一天,他要站到足够高的位置,高到……不用再向任何人下跪! 他仔细復盘著皇帝的言行。外界风评,都说当今圣上年迈体衰,近年来沉迷於黄老之术,性情也变得优柔寡断。但今日真正面对面,陈锋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看似清癯的身躯里,蕴藏著的是何等恐怖的威压!那股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帝王气场,比他前世见过的任何一位身居高位的首长都要强大得多! 那看似温和的笑容背后,藏著的是深不见底的城府;那双偶尔浑浊的眼眸深处,闪烁的是洞察人心的精光。这哪里是什么年迈体衰的昏君?这分明就是一个將权术玩弄於股掌之间、心思深沉如海的老狐狸! 老皇帝……当真是个老阴比! 想著想著,一个巨大的疑点在他心中缓缓升起,挥之不去。 皇帝对自己妻子林月顏的关心,似乎……超出了一个君主对臣子妻室的关心恩宠。 从听到林月顏为他挡箭时的那瞬间的震怒,到立刻派太医院院判亲诊、赏赐千年人参、雪莲这等宫中都罕见的珍贵药材……这份关心,显得有些“过度”和“急切”了。 一开始,陈锋以为这是皇帝笼络人心的帝王之术,是为了向他,向镇北侯府,展示皇恩浩荡。但细细回想,皇帝在提及林月顏时,那细微的情绪波动,那种掺杂著关切、怒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的复杂眼神,似乎並不仅仅是出於对自己的惜才。 爱屋及乌?似乎也说得通。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一个荒诞又大胆的念头,猛地从他脑海中闪过:林月顏……该不会是皇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吧? 这个念头一出,连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隨即又自嘲地摇了摇头,这太离谱了,简直比小说里的故事还要狗血。 据他所知,十八九年前,皇帝还在旧都长安,更是从未去过冀州。而林月顏出生在北地冀州,两地相隔何止千里,怎么可能扯上关係? 他將这个荒唐的念头强行压下,归结为自己多心了。或许,真的只是皇帝爱才心切,或许,是自己今日精神太过紧绷,导致疑神疑鬼。又或许,是自己的神情与那位故人太过相似,勾起了皇帝的旧情,所以才对自己格外恩宠,连带著对自己的妻子也多了几分关照。 对,一定是这样。陈锋在心里对自己说。 马车缓缓停下,镇北侯府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已在眼前。 陈锋刚掀开车帘,便看到林月顏正倚著门框,翘首以盼。她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见到陈锋安然无恙地下车,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快步迎了上来。 “大哥!” 而站在她身后的,是叶承和关无情,叶快步跟了上来。 陈锋向车夫道谢,目送马车离开。 “夫君!”林月顏走上前,声音微微颤抖,“你……你可算回来了!”她上下打量著陈锋,仿佛要確认他是否完整无缺。 “大哥!怎么样?那皇帝老儿……咳,陛下他没为难你吧?”叶承急切地问道,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 关无情虽然一言不发,但那双冰冷的眸子也紧紧地盯著陈锋,眼神中的询问之意同样明显。 “没事,都好。陛下宽厚仁德,对我很是赏识。”陈锋笑著上前拍了拍叶承的肩膀,示意他安心。他又转向林月顏,握住她冰凉的手,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柔声道:“让你担心了。陛下只是问了些话,还夸了我的诗,一切顺利。” 林月顏也鬆了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陛下圣明,夫君平安就好。” 陈锋笑著点头,將御书房中那些关於诗词、棋局的交锋,以及皇帝对“一阵风”匪患、淮水截杀的震怒等场面上的事情,拣能说的简单提了提。至於皇帝初见自己时那异样的眼神以及那块烫手山芋般的御赐金牌,他则隱去不提。 这些事说出来,除了让他们徒增担忧,別无益处。 关无情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显然不信事情如此简单,但他识趣地没有追问。 眾人簇拥著陈锋和林月顏刚回到清竹苑,刚换下官服,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前院就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圣旨到——!太医院院判王大人奉旨为忠武校尉夫人诊脉——!” 尖细的唱名声传遍整个侯府。 叶忠管家脚步匆匆地进来稟报,脸上带著难以抑制的激动:“公子!夫人!宫里来人了!是太医院的王院判!王院判亲自带著医官,捧著圣旨和赏赐的药材,说是……奉旨来为夫人诊治!” 这番动静,立刻震动了整个镇北侯府。 太医院院判,那可是专为皇亲国戚、一品大员诊病的御医之首,等閒的王公大臣都请不动他。如今,竟为了一个五品校尉的夫人,亲自出诊!这是何等的圣眷! 叶忠管家激动得老脸通红,连声道:“快!快开中门!迎接天使!” 只见一队身著宫中服饰的內侍,簇拥著一位身著緋色官袍、气度沉稳的老者,正是太医院院判王院判。他身后跟著两名医官,手里捧著明黄的圣旨,以及数个用明黄绸缎覆盖的托盘,里面隱约可见人参、灵芝、雪莲等名贵药材的轮廓。 “王院判!有劳了!有劳了!”叶忠连忙上前见礼。 王院判態度出奇地温和:“叶管家客气了,此乃陛下口諭,命下官务必为夫人仔细诊治,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转向陈锋和林月顏,拱手道:“陈校尉,夫人,请。” 林月顏受宠若惊,连忙在陈锋的搀扶下回到內室。王院判亲自为林月顏诊脉,问得极其详细,又查看了肩头伤口的癒合情况,最后开了一剂温补调理的方子,叮嘱了诸多注意事项。 “夫人箭伤处置得法,余毒已清,如今只需安心静养,按时服药,辅以这些药材滋补,月余便可恢復如初。”王院判温和地说道。 “多谢王院判,劳您费心了。”林月顏感激道。 “夫人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內之事。”王院判再次拱手。 林月顏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惶恐。而陈锋,看著眼前这番景象,心中那刚刚被压下去的疑竇,再次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皇帝的恩宠,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丰厚了。 送走王院判一行,整个镇北侯府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荣耀感中。皇帝亲赐御医为臣子家眷诊治,这是何等的恩宠!叶忠看著那些珍贵的御赐药材,激动得眼眶发红,连声道:“侯爷!侯爷若是在此,不知该有多高兴!” 太医院院判奉旨亲诊,御赐名贵药材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金陵城的权贵圈子。 太子东宫。 “哦?太医院院判王院判亲自去了镇北侯府?还带著御赐药材?”太子萧承稷放下手中的书卷,温润的脸上露出一丝讶异,隨即又恢復平静,“父皇爱惜人才,此乃常理。镇北侯府……叶擎苍举荐的人,父皇多加照拂,也是应有之义。”他语气温和,似乎並不在意,但侍立一旁的东宫属官,却敏锐地捕捉到太子殿下眼中一闪而过的凝重。 十四皇子府。 “好!好一个陈锋!”十四皇子萧承锋猛地一拍桌案,眼中精光闪烁,“刚入京就得了父皇御赐金牌,如今连他夫人都有太医院院判亲自看顾!本王爱妃当初染了风寒,想请那王院判都请不来!这份圣眷,连本王都有些嫉妒啊!看来本王这位父皇,是真看重他啊!”他看向身边一位身著甲冑的將领,“舅舅,此人……必须儘快摸清底细!若不能为我所用……”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眼中的厉色已说明一切。他身旁的武威將军寧修,眼神沉凝地点了点头。 丞相府。 右相柳越正与几位心腹官员议事,听闻消息,他端著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隨即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淡淡道:“陛下恩宠,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一个初入京城的五品校尉,纵有些微末才华,又能翻起多大浪?盯著便是,不必大惊小怪。”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书房內原本轻鬆的气氛,却莫名地凝重了几分。 武安侯府。 秦元正在书房擦拭他那杆久未饮血的丈二点钢枪。老管家秦福低声將消息稟上。秦元擦拭枪桿的手微微一顿,隨即又恢復如常,只是那双如寒星般的眸子,似乎更冷了几分,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一时间,陈锋这个名字,连同他那神秘的夫人林月顏,成了金陵城权贵圈子里热议的焦点。羡慕、嫉妒、好奇、警惕……种种目光,如同无形的网,悄然笼罩向镇北侯府。 第224章 酒楼偶遇 第二日,林月顏伤势明显好转,精神也好了许多。在侯府憋闷了这些天,看著窗外明媚的阳光,她忍不住对陈锋道:“夫君,今日天气甚好,我……我想出去走走,买些金陵的胭脂水粉,再挑些时新的料子,可好?” 陈锋见她气色尚可,眼中带著期盼,不忍拒绝。他亲自点了四名精干的赤羽卫,又拉上精力旺盛的叶承,一行人护著林月顏出了侯府。 金陵城的繁华,远非徐州可比。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流如织。林月顏许久未曾这般轻鬆愜意地逛街,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脸上也一直掛著浅浅的笑意。 陈锋耐心地陪著她,进了一家名为“流光阁”的胭脂铺,又去了一家名为“云锦坊”的绸缎庄,买了不少女儿家的东西。叶承则像个好奇宝宝,东看看西瞧瞧,买了一堆人、麵塑之类的小玩意儿。 逛了小半日,林月顏毕竟伤势未愈,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態。陈锋便提议找个地方歇歇脚,顺便用个午饭。 叶承早就饿了,一指前方不远处一座三层高的酒楼,兴冲冲地说道:“大哥,就去那家!那楼看著气派,菜肯定不错!” 陈锋抬头一看,只见那酒楼上悬著一块黑漆金字的牌匾,上书“揽月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一行人走进揽月楼,小二见他们气度不凡,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將他们引至二楼一处靠窗的雅座。 刚点了几个清淡的小菜,正当他们閒聊之时,邻桌传来一阵高谈阔论之声,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 那一桌坐了七八个年轻人,个个衣著光鲜,气质不俗,一看便是官宦子弟。为首一人,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面容俊秀得近乎有些过分,眉眼间带著少年人特有的飞扬跳脱,以及一丝掩藏不住的傲气。正是武安侯府的幼子,秦安。 此刻,秦安正被一群好友簇拥著,高谈阔论。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近来金陵城风头最盛的诗词上。 “要我说,那首《清平调》確是惊艷,『云想衣裳想容』,把女子之美写到了极致,非大才不能为!”一个穿著宝蓝绸衫的公子哥说道,他是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 “惊艷是惊艷,可总觉得过於脂粉气了些。”另一个身形微胖的公子摇著摺扇,他是户部一位郎中的侄子,“倒是那首《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何等气魄!这才是我辈男儿该有的气象!” 一个绿袍公子端起酒杯,带著几分諂媚对秦安道:“安少,您才高八斗!依您看,最近金陵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两首词,《清平调》和《破阵子》,当真是出自一人之手?小弟总觉得,风格差异也太大了些!” 秦安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把玩著手中的摺扇,嘴角噙著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誚:“风格差异大?哼,不过是譁眾取宠罢了。《清平调》脂粉气太重,软绵绵的,徒具形貌;至於《破阵子》嘛……”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引得眾人侧耳倾听,“『醉里挑灯看剑』?口气倒是不小!一个据说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山野村夫,也配写这等沙场词句?依我看,多半是镇北侯府为了抬举那个叫陈锋的,找人代笔,往他脸上贴金罢了!边关武將,懂什么诗词雅韵?更何况一个连武將都不是的白身?” 他这话一出,立刻引来几个跟班的附和。 “秦四公子高见!那陈锋听说就是个山野村夫出身,走了狗屎运得了镇北侯赏识,才混了个官身。他能写出什么好诗?定是找人捉刀代笔!” “就是!说不定那《破阵子》是镇北侯自己写的,为了抬举他才安在他头上!至於那《清平调》,指不定是从哪个落魄文人手里买来的!” 这群自詡风流的官宦子弟,言语间充满了对陈锋的轻蔑和质疑。他们並不知道,他们口中议论的主角,此刻就坐在他们邻桌。 陈锋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並未放在心上。这种文人相轻的酸腐之言,他听得多了,懒得理会。 林月顏却是秀眉微蹙,脸上露出一丝不悦。 叶承的脸却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本就看这群油头粉面、说话阴阳怪气的傢伙不顺眼,此刻听他们竟敢如此编排自己最敬重的大哥,那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 他猛地一拍桌子,就要起身理论。 “坐下。”陈锋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几句閒言碎语,何必动气。吃饭。” 叶承虽然心中不忿,但大哥的话他不能不听,只好强压下怒火,闷闷地坐了回去,只是那眼神,却像刀子一样,不时地往邻桌刮去。 邻桌的议论却並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要我说,那首《破阵子》更是可笑!『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好大的口气!一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黄口小儿,也敢妄谈『君王天下事』?简直是貽笑大方!我看他连马槊都没摸过吧!” “就是!边关武夫,粗鄙不文,懂什么家国天下?不过是镇北侯府为了抬举他,故意造出来的声势罢了!” 陈锋的眉头微微皱起,林月顏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將矛头指向了林月顏。 “嘿,你们说,那陈锋何德何能,能得镇北侯和陛下如此青睞?我倒是听了个有趣的传闻。”说话的是一个贼眉鼠眼的公子,他压低了声音,脸上带著猥琐的笑容,“听说啊,那陈锋虽是个一无是处的山野村夫,可他娶的那个婆娘,却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那叫一个……水嫩多姿,我见犹怜啊!” “哦?竟有此事?” “哈哈哈,莫不是……那陈锋是靠著裙带关係,才得以上位的吧?”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能乱说……”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这话一出,林月顏的脸色瞬间变了,握著筷子的手微微发紧,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和怒意。 陈锋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砰!” 一声巨响! “我操你姥姥!” 然后是一声雷鸣般的怒吼,震得整个二楼的食客都为之一颤! 叶承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瞬间投下巨大的阴影。 这次,陈锋没有再阻止他。 叶承三步並作两步,衝到邻桌,一把揪住刚才那个出言最是污秽的贼眉鼠眼公子的衣领,单手就將他提了起来。 “你他娘的刚才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叶承双目赤红,声如洪钟,唾沫星子都喷到了那公子的脸上。 那公子被嚇得魂飞魄散,双腿在空中乱蹬,话都说不出来了。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们动手!” “快放开周兄!” 秦安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又惊又怒,纷纷起身,將叶承围了起来。 “哪来的野狗,敢在我嫂子面前乱吠!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叶承怒吼一声,手臂一甩,便將手中那公子像扔破麻袋一样扔了出去,砸翻了一张桌子,杯盘碗碟碎了一地。 整个二楼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食客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秦安的那群狐朋狗友先是愣住,隨即大怒! “放肆!” “哪来的莽夫!敢动手打人!” 七八个人哗啦一下全站了起来,將叶承围在中间,怒目而视,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一时间,场面大乱。酒楼里的其他食客纷纷避让,掌柜和小二也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上前。 “你这莽夫!知道我们是谁吗?还不快放开周兄,跪下磕头道歉!” “我们又没得罪你,你凭什么动手打人!” “呸!”叶承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声如洪钟,“怎么没得罪?你们这群小白脸,在这里嚼我大哥的舌根,那就是在打我叶承的脸!我大哥的名字,也是你们这群废物配提的?” 一直冷眼旁观的秦安,在听到“叶承”两个字时,眼神微微一闪。他推开挡在身前的同伴,走了上来,目光在叶承那魁梧的身形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气定神閒的陈锋脸上。 “你就是……镇北侯府的叶承?”秦安的语气带著几分探究。 他又看向陈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那想必,这位就是近日在京城声名鹊起,引得陛下都青眼有加的忠武校尉,陈锋陈公子了?” “镇北侯府?” “叶承?” “他是叶承?” 眾人脸色微变,镇北侯府的名头,在金陵还是很有分量的。尤其叶承天生神力、脾气火爆的名声,他们也有所耳闻。 陈锋將林月顏护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著秦安:“是又如何?” “不如何。”秦安摇了摇手中的摺扇,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我这几位朋友,言语间或有不妥之处,但你这兄弟,出手也未免太重了些。我等皆是读书人,讲究的是以理服人,以才服人。” 第225章 揽月楼 陈锋抬眼,平静地看向秦安,眼神古井无波:“在下陈锋。不知这位公子是?” “在下,武安侯府,秦安。”秦安下巴微抬,报出了家门,语气中带著世家子弟的矜持。武安侯府的名號一出,周围看热闹的食客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武安侯府,那可是大乾顶尖的勛贵之家,虽然秦元赋閒多年,但余威犹在! 秦安目光灼灼地盯著陈锋:“陈校尉,方才我这位朋友言语或有不当之处,叶三公子出手也未免太重了些。不过,既然陈校尉在此,事情倒也好办了。在下久闻陈校尉诗名,一首《清平调》艷绝金陵,一首《破阵子》豪气干云。今日有幸得见,不知陈校尉可否赏脸,与在下切磋一二?” 他顿了顿,挑衅道:“若陈校尉真如传闻中那般才华横溢,胜得过在下,在下不仅代朋友向尊夫人赔礼道歉,更当眾向陈校尉赔罪!若陈校尉……名不副实,”他看了一眼被推倒的朋友,“那叶三公子无故伤人,是否也该给我朋友一个交代?” 秦安自负才高,师从当朝大儒,在金陵城的年轻一辈中,罕有敌手。他见陈锋面生,又与镇北侯府的叶承混在一起,便存了打压和较劲的心思,想让他当眾出丑。 此言一出,满堂譁然。 “秦公子要和人比诗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秦公子可是咱们金陵城年轻一辈的翘楚!” “那陈锋怕是要倒霉了,关公面前耍大刀,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叶承大怒:“比什么诗!我大哥……” 陈锋却伸手拦住了他。他知道,今日若不让这群紈絝子弟彻底闭嘴,日后怕是还有无穷的麻烦。 陈锋看著眼前这个锋芒毕露、恃才傲物的少年,心中並无多少怒意,只觉得有些好笑。武安侯府,寧姨之子吗? 他淡淡地说道:“比试就不必了。让你那朋友,为他方才的污言秽语,向我夫人道歉。此事,便就此作罢。” “怎么?陈校尉不敢了?”秦安冷笑一声,咄咄逼人,“莫非真是心虚,怕自己那『惊世之才』,是浪得虚名?” 陈锋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林月顏,又看了看周围越聚越多的围观人群,知道今日若不让这小子彻底死心,恐怕是难以善了了。 哎!他心中暗嘆一声,他本不欲纠缠,但对方咄咄逼人,更涉及月顏名声,避无可避。 也罢,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降维打击。 “好。”陈锋点了点头,声音平静,“你想怎么比?” 秦安见他应战,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就以此揽月楼为题,你我各作一首七言律诗,一炷香为限。请诸位同席,与这满楼的宾客,一同品评,如何?” 陈锋看著一脸倨傲的秦安,淡淡地说道:“可以。不过,我若贏了,除了道歉,今日这顿饭,也要由你来结帐。” “一言为定!”秦安自信满满地说道。 店家连忙取来笔墨纸砚和香炉。 秦安走到桌前,略一思索,便提笔挥毫,一时间行云流水,颇有几分大家风范。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首诗便已写就。 林月顏见此皱眉,叶承也是大惊,这也太快了吧!怕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秦安將诗稿递给同伴,高声吟诵起来: “朱雀街头百丈楼,雕樑画栋入云秋。 窗含远岫金陵色,门对大江日夜流。 骚客挥毫爭胜景,佳人弄瑟解閒愁。 凭栏一望三山近,笑指皇城是帝州。” 这首诗,写景状物,对仗工整,气势也算开阔,尤其是颈联和尾联,颇见功力。 “好诗!好诗啊!” “秦安兄大才!此诗一出,必將传遍金陵!” “不愧是秦公子!此诗对仗工整,意境开阔,尾联更是点明了胸中抱负,当为佳作!” 秦安的几个朋友更是大声叫好,一脸的得意洋洋。周围的食客们也纷纷点头称讚,觉得此诗確实不俗。 秦安听著眾人的讚誉,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挑衅地看向陈锋:“陈校尉,该你了。” 陈锋面色平静,目光扫过窗外浩渺的江景,掠过楼下熙攘的人流,又看向身边眉宇间带著忧色却依旧温婉的林月顏,心中並无爭胜之心,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他略一思索,隨口吟道: “玉蟾曾驻揽月游,仙跡空余此际楼。 吴宫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隨口吟诵。 然而,当他念出第一句时,秦安脸上的得意便僵住了。 当他念到“吴宫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时,秦安的脸色开始发白。这两句怀古伤今,意境之深远,气魄之宏大,瞬间便將他那首只知描摹景物的诗,比得如同小儿涂鸦。 当“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这两句千古名句脱口而出时,整个揽月楼,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两句诗所描绘出的壮丽景象和开阔意境,震撼得无以復加!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半隱在天外的三山,和被江水从中分开的白鷺洲! 而当最后一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念出时,秦安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再由青转为一片惨白! 这最后一句,更是点睛之笔!將全诗的意境,从单纯的写景怀古,瞬间提升到了忧国忧民、讽喻时政的高度! 浮云蔽日!不见长安!这其中蕴含的深意,让在场所有读书人,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拍案叫绝: “好诗!此乃……千古绝唱啊!”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神来之笔!当真是神来之笔!” “与此诗相比,方才秦安公子的诗,简直……不值一提!” “快!快记下来!” 讚嘆声、议论声轰然响起,整个二楼如同炸开了锅。无数道敬佩、惊嘆的目光聚焦在陈锋身上。几个反应快的食客已经掏出纸笔,飞快地记录著刚才的词句。 叶承看得眉飞色舞,比自己贏了还高兴,得意地环视著那群目瞪口呆的公子哥,尤其是脸色惨白的秦安。 秦安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握著摺扇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难以置信地看著陈锋,怎么也想不通,一个边关武人,怎么可能作出如此意境高远、气魄宏大的诗来!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在对方面前,被碾压得体无完肤!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挫败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没。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屈辱和不甘,对著陈锋郑重地拱手一揖:“陈校尉……才高八斗,秦安……甘拜下风。”隨后向林月顏作揖道歉。 这秦安倒也算守信,既已遵守约定那也没必要太过为难別人。陈锋走到林月顏身边,柔声问道:“累了吗?我们回去吧。” 林月顏看著自己夫君,眼中异彩连连,满是崇拜和骄傲,柔顺地点了点头。 陈锋牵起她的手,对著叶承道:“三弟,我们走。” “好嘞,大哥!”叶承响亮地应道,还不忘朝秦安那边重重地“哼”了一声,经过秦安身边时,留下了一句:“別忘了结帐。” 秦安的身体,猛地一僵。 陈锋带著林月顏和叶承,在赤羽卫的护卫下,从容地走下楼梯,离开了喧囂的揽月楼,留下身后一片惊嘆和震撼的议论。 秦安看著陈锋离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不甘、嫉妒,以及一丝……前所未有的好奇。 陈锋……这个人,他记住了! 揽月楼的风波散去,陈锋带著林月顏和叶承返回了镇北侯府。林月顏虽然还有些疲累,但脸上却带著满足的笑意,夫君为她出头,更在眾目睽睽之下以一首绝唱压服了武安侯府的公子,让她心中满是暖意。叶承更是兴奋得如同打了胜仗,一路都在眉飞色舞地描述著大哥如何威风。 然而,此刻的武安侯府內,气氛却截然不同。 第226章 武安侯府 秦安黑著一张俊脸,一脚踹开自己院门的房门,嚇得门口侍候的丫鬟一个哆嗦。他將那柄从不离身的玉骨摺扇“啪”地一声摔在桌上,胸口剧烈地起伏著,显然是气得不轻。 今日在揽月楼,他可谓是顏面尽失! 他秦安,自幼便被誉为神童,师从当朝大儒,在金陵城的年轻一辈中,论才学,他向来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可今日,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边关武人,用一首诗,当著满楼宾客的面,碾压得体无完肤! 那种挫败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没,让他又羞又怒。 但……羞怒之余,平心而论,陈锋那首诗,確实是好。 “吴宫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他反覆咀嚼著这几句,越想越觉得心惊。那份怀古的苍凉,那份写景的壮阔,那种气吞山河的胸襟,绝非寻常人所能有。 他心中对陈锋,其实已生出了几分敬佩之心。输给这样的人,似乎……也不算太丟人。 可一想到对方那平静淡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一想到叶承那憨货临走时那句“別忘了结帐”,他心中的那点敬佩,就又被熊熊的怒火和不甘所取代! “来人!”他对著门外喝道。 一名精干的小廝立刻跑了进来:“四公子,有何吩咐?” “查!”他对著门口垂手侍立的心腹小廝秦禄低吼,“给我查清楚那个陈锋!祖宗八代都给我翻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武安侯府的情报能力,自然非同小可。不过半个时辰,一份详细的资料便摆在了秦安的桌上。 秦安急切地展开,目光扫过: “陈锋,年约二十许。原籍冀州清河郡人氏,出身寒微,具体不详。近一年方显名跡,疑与镇北侯叶擎苍有旧。在冀州曾助官府剿灭悍匪『一阵风』,献策『改造营』之制,颇得叶擎苍赏识。” 看到这里,秦安的眉头已经紧紧锁起。镇北侯府!又是镇北侯府! 他本以为陈锋只是个有些才华的寒门士子,却没想到,他背后站著的,竟然是镇北侯府! 这让他感觉,自己今日的失败,不仅仅是输给了陈锋个人,更是输给了镇北侯府!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他继续往下看: “后得吏部侍郎陆明轩举荐,持『求贤令』入京。据传,其入京面圣之机,或与……右相柳越有关……” 柳越! 看到这个名字,秦安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 “柳越!竟然是柳越这条老狗!”秦安猛地將手中的情报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他胸膛剧烈起伏,一股被欺骗和被愚弄的怒火直衝天灵盖! 父亲秦元为何赋閒在家十年?武安侯府为何从云端跌落?根源就在柳越这个主和派魁首!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当年力主割地求和,断了居庸关粮草援兵,事后更是落井下石,构陷父亲!武安侯府与柳越,那是解不开的血仇! 而陈锋,这个被镇北侯叶擎苍举荐的人,竟然也和柳越扯上了关係? “好一个陈锋!好一个忠武校尉!”秦安咬牙切齿,眼中再无半分在揽月楼时残留的敬佩,只剩下被愚弄的愤怒和冰冷的敌意,“原来是攀上了柳越那条老狗的高枝!怪不得如此目中无人!仗著陛下一时恩宠,就敢在我秦安面前耀武扬威!镇北侯?哼,叶擎苍怕也是被他蒙蔽了!一个脚踩两条船的墙头草!” 他越想越气。镇北侯府与他们武安侯府,同为军中柱石,虽然父亲秦元赋閒,但两家在军中的根基和人望,隱隱有並驾齐驱之势。身为武安侯之子,秦安骨子里对镇北侯府的人有种天然的竞爭意识,但这竞爭是基於实力与军功的认可。可如今,这个被叶擎苍看重的陈锋,居然暗地里和害得他家破人亡、父亲赋閒十年的罪魁祸首柳越搅在一起! 这简直是对武安侯府的羞辱!也是对他秦安智商的嘲弄! 他暗下决心,这个场子,他一定要找回来!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个陈锋的真面目! 秦安院子內的动静,以及秦安派人调查陈锋的消息,自然瞒不过武安侯府的长子秦云。 秦云正在侯府西侧的演武场练戟。丈二长的方天画戟在他手中宛若游龙,破空之声呼啸刺耳,搅动著深秋微凉的空气。汗水浸透了他玄色的劲装,勾勒出虬结有力的肌肉线条。他眉宇间的英武之气,比之其父秦元年轻时更盛三分。 管家秦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演武场边缘,垂手侍立,直到秦云一套戟法使完,收势凝立,气息悠长,才快步上前,低声將秦安在揽月楼与陈锋衝突、以及回府后调查陈锋、怒摔卷宗的事情详细稟报了一遍。 秦云英挺的剑眉瞬间锁紧。 “混帐!”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著一股沙场宿將的凛冽寒意,让秦福的头垂得更低。“老四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当街挑衅朝廷命官,还辱人妻子!输了比试不思己过,竟还敢派人去查?他以为这金陵城是他可以肆意妄为的猎场吗?” 他將方天画戟重重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微颤。 “去!把他给我叫到『定远堂』来!立刻!” “……算了,还是我过去看看!” …… 就在秦安盘算著如何报復陈锋之时,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的光线。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面容英挺刚毅,眉宇间带著一股久经沙场的凛然正气。正是武安侯府长子,秦云。 “听说,你今天在揽月楼,与人起了衝突?还当眾比诗,输得很难看?”秦云的声音不高,却带著兄长特有的威严和一丝责备。他刚从军营回来,便听到了消息。 第227章 秦云 秦安一见自家大哥,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严厉的大哥。 “大哥,我……” “跟我来书房。”秦云面沉如水,丟下四个字,便转身离去。 秦安心中一突,知道今日在揽月楼之事,定是被大哥知道了。他不敢怠慢,连忙跟了上去。 书房內,秦云负手而立,背对著秦安,气氛压抑。 “今日在揽月楼,怎么回事?”秦云缓缓转身,目光如电,直视著秦安。 “我……”秦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但一想到陈锋那张可恶的脸,又梗著脖子道,“不过是和人切磋了一下诗词,有什么大不了的!” “切磋诗词?”秦云冷笑一声,“切磋到让整个金陵城都知道,我武安侯府的四公子,当眾被人一首诗压得抬不起头来?你还有脸说!” “我……”秦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胡闹!”秦云猛地一拍桌案,怒喝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在外面行事,要懂得收敛!你知不知道那个陈锋是什么人?他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是镇北侯府的座上宾!更是手持御赐金牌的人!这种身份敏感的人物,是你能轻易招惹的吗?” “更何况,此事本就是你无理在先!听闻是你那群狐朋狗友,先出言不逊,辱及人家妻室,才引得叶承出手!你身为兄长,不加约束,反而跟著胡闹,简直是丟尽了我们武安侯府的脸!” 秦安被问得一窒,但犹自不服:“是他们口无遮拦在先!可那叶承就敢动手打人!还有那陈锋……” “够了!”秦云猛地一拍桌子,力道比秦安方才那下大了数倍,整个书案都震了震,“秦安!你平日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圣贤教你恃才傲物?教你纵容朋友污言秽语,辱人妻室?教你技不如人,便怀恨在心?” 他目光如电,盯著秦安:“那陈锋是什么人?陛下亲封的忠武校尉!镇北侯叶擎苍亲自举荐的英才!更得了陛下御赐金牌!风头正劲!你去招惹他?你是嫌我们武安侯府如今的处境还不够艰难吗?” 秦安被大哥的气势所慑,但仍不甘心,低声嘟囔道:“他……他跟柳越那老贼……” “柳越?”秦云眉头皱得更紧,“他一个初入京城的校尉,如何能跟柳越扯上关係?就算真有关係,那也是柳越的事!你无凭无据,仅凭臆测,就想把脏水往人家身上泼?这是君子所为吗?” 秦云语气放缓,却更加语重心长:“安弟,父亲常教导我们,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恩怨分明!陈锋此人,能得陛下和镇北侯同时看重,必有其过人之处!今日之事,错本在你!你不仅不思己过,反而迁怒於人,甚至妄图报復?如此心胸,岂是秦家男儿所为?” 秦安被大哥训得面红耳赤,尤其那句“心胸狭隘”,更是刺痛了他。他猛地抬头,眼圈微红:“大哥!难道我就白白受他羞辱不成?我……” “羞辱?”秦云冷笑一声,“技不如人,何来羞辱?那是你自己本事不济!若真有骨气,就该回去好好读书习武,提升自己!而不是在这里像个怨妇一般,想著如何用下作手段报復!” 看著弟弟依旧倔强的脸,有些无奈。 他长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安弟,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但金陵城的水,远比你想像的要深。那陈锋,绝非等閒之辈。你今日招惹了他,日后……恐有后患。” “我不管!我就是要教训他!” “你……”秦云看著油盐不进的弟弟,头疼欲裂。他知道,再爭论下去也无意义。 “从今日起,你禁足府中!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府门半步!好好闭门思过!把你那些《论语》、《孟子》都给我抄十遍!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见我!” “大哥!你……”秦安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著秦云。禁足抄书?这简直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秦云目光一厉,身上那股在军中养成的煞气瞬间瀰漫开来。 秦安对上大哥那冰冷锐利的眼神,满腔的不甘和委屈瞬间被冻结。他知道大哥的脾气,说一不二。他颓然地低下头,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反驳,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看著弟弟失魂落魄地被管家带走,秦云站在书房中,眉头並未舒展。 陈锋…… 这个名字,最近在金陵城的风头实在太盛了。陛下私下召见,御赐金牌,太医院院判为其夫人诊治……桩桩件件,都透著不同寻常。 一个能让治军严谨、从不轻易夸人的镇北侯叶擎苍,在奏章中讚不绝口的人;一个能让心思深沉、喜怒不形於色的皇上,破例召见、恩宠有加的人;一个能隨口便作出《登金陵凤凰台》这等千古绝唱的人……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更让秦云在意的是,方才秦福在描述陈锋容貌气度时,用了“身姿挺拔,眉目清朗,眼神沉静,面对秦安挑衅时那份从容不迫,隱隱有几分……说不出的气度”。 那份“说不出的气度”,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秦云心底。他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却又抓不住具体的影子。 而且,老四今日的胡闹,虽然莽撞,但终究是武安侯府的人得罪了对方。陈锋如今圣眷正浓,若因此心生芥蒂,对本就处境微妙的武安侯府而言,绝非好事。 无论如何,这个陈锋,他必须亲自见一见。 一来,为了化解安弟与其结下的梁子。安弟年少气盛,若因此事记恨在心,日后惹出更大的祸事,后果不堪设想。武安侯府如今已是风雨飘摇,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二来,也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个搅动金陵风云的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是否真如传言那般文武双全?他对武安侯府的態度又是如何?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那份莫名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秦云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他立刻唤来府中大管家秦福。 “福伯,替我准备一份得体的礼物,不必过於奢华,但要显出诚意。”秦云沉声吩咐,“明日一早,我要亲自去一趟镇北侯府,拜访那位忠武校尉,陈锋。” 秦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並未多问,只是躬身应道:“是,大公子。老奴这就去准备。” 第228章 秦大公子登门拜访 镇北侯府,清竹苑。 林月顏服了药,在陈锋的陪伴下,沉沉睡去。叶承则被关无情拉去演武场继续操练,呼喝声隱隱传来。 陈锋独自坐在书房內,手中把玩著那块沉甸甸、冰凉刺骨的御赐金牌。盘龙纹饰在烛光下流转著內敛而危险的金芒。 皇帝的恩宠,是蜜,更是砒霜。这块金牌,就是將他架在火上烤的柴薪。金陵城各方势力的目光,此刻恐怕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太子、十四皇子、柳越……还有今日刚刚得罪的武安侯府。 想到秦安离去时那不甘的眼神,陈锋微微皱眉。武安侯秦元,寧姨的丈夫……那位被朝廷辜负的悲情名將。秦安今日的挑衅,虽被自己化解,但梁子终究是结下了。以那少年的心性,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麻烦,似乎总是接踵而至。 就在这时,关无情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带著一丝凝重。 “陈兄,刚收到拜帖,武安侯府大公子秦云,明日一早要登门拜访。” 陈锋把玩金牌的手一顿。 秦云?秦安的长兄?那个据说武艺超群、在军中威望极高的武安侯府继承人? 他来找自己做什么?是为弟弟出头?还是……另有所图? 陈锋放下金牌,手指在光滑的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著,发出篤篤的轻响。 武安侯府、镇北侯府…… 这两个名字在陈锋脑中反覆迴荡,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一个被他忽略了许久的关键信息,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猛地一拍大腿! 自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叶叔,也就是镇北侯叶擎苍,曾经跟他说过,月顏是她夫人林玉婉的亲侄女,是前兵部尚书林崇的女儿! 兵部尚书林崇!十一年前,因“幽州失守”一案被满门抄斩的罪臣!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让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要说当今圣上,这个活了五十多岁的老皇帝,手底下会没有一支类似明朝锦衣卫、东厂那样的秘密情报机构,陈锋是打死都不信的。那老狐狸,心思深沉得跟海一样,金陵城里掉根针他都能听见响儿。 那么,以皇帝那通天的调查能力,结合之前在御书房见面时,皇帝那异样的反应……他,应该早就知道了月顏的真实身份! 他肯定已经知道了! 他肯定已经知道了月顏的真实身份! 可为什么? 既然已经知道了月顏是罪臣之女,为何不將她捉拿归案?为何不將自己这一干人等都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反而…… 反而对自己和月顏,表现出那种近乎“过度”的关怀? 又是派太医院院判亲诊,又是御赐千年人参、雪莲这等奇珍。那份关切,那份急切,怎么看都不像是君主对臣子的普通恩宠。 倒像是…… 补偿! 陈锋的眉头紧紧锁起。补偿?皇帝对月顏,对林家,心存亏欠?堂堂九五之尊,会对一个罪臣之女心怀愧疚?这怎么可能? 一旁的关无情见他脸色变幻,时而凝重,时而惊疑,忍不住开口问道:“陈兄,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 陈锋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著关无情,沉声问道:“关兄,你久在侯爷身边,对朝中旧事想必比我清楚。我想问你一件事,关於……十一年前的幽州之败。我想知道全部的起因和结果,越详细越好。” 关无情没想到陈锋会突然问起这桩陈年旧案,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可是朝中的一大禁忌,牵扯甚广,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復。 但他看著陈锋那凝重的神情,知道他绝非无的放矢。他沉吟片刻,还是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熙寧二十年,北元拓跋烈亲率三十万铁骑,兵分两路,一路猛攻幽州,另一路则直逼旧都长安。当时长安城中兵力空虚,朝野震动,人心惶惶。陛下也心生怯意,欲调武安侯回防京师。以右相柳越为首的文官集团,力主割地求和,以保京师万全。他们主张,將幽州割让给北元,换取拓跋烈退兵。” “陛下……陛下当时,也是被北元大军嚇破了胆,一心只想求和,便採纳了柳越等人的建议。” “当时镇守幽州的武安侯秦元,接旨后却抗命不从,上书死諫,言明幽州乃国之北门,一旦失守,北元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抵中原腹地,届时大乾危矣。他坚决不肯弃城,更不愿拋弃幽州百万百姓。” “秦元的强硬,激怒了北元,疯狂进攻雍州。这也让朝中那些主和派找到了攻訐他的藉口。他们弹劾秦元拥兵自重,不尊圣命,意图谋反。” 说到这里,关无情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陛下密令兵部,断绝了对幽州的一切粮草和军械补给。当时兵部尚书林崇,曾冒死向陛下进言,陈述此举之害,但陛下不听。林尚书无奈,只得……遵旨行事。” “可谁也没想到,武安侯秦元,竟是那般刚烈!在內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他竟凭著一腔血勇和秦家军的忠勇,硬生生在幽州孤城,抵挡了北元大军整整四个月!” “四个月后,幽州城破。秦元率残部突围,退回金陵。而陛下和朝中百官,早已在幽州被围困的第二个月,便仓皇南渡,迁都金陵了。” “城破之后,北蛮人为泄愤,在幽州境內大肆屠戮,血流成河。朝中群情激愤。柳越一党更是趁机发难,罗列秦元十大罪状,將幽州失守、百姓遭难的罪责,尽数推到了秦侯爷身上,要求陛下降罪。” “所有人都以为秦元就算不被处死,也要被流放三千里。毕竟,违逆圣旨,丟失重镇,这在任何朝代都是死罪。而且,无数百姓惨遭屠戮,总要有人为此负责。当时,金陵城中,无数百姓自发跪於宫门之前,为秦侯爷请命,声势浩大。” “可出人意料的是,”关无情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陛下最终只是收回了秦元的兵权,將秦家军裁撤大半,只保留了最精锐的玄武卫,收为天子三卫之一。之后让秦元赋閒了不到一年,便又重新启用,命他和他长子秦云,共同统帅玄武卫,负责京师防务。” “这种处置,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为了平息朝臣和百姓的怒火,陛下……將幽州失守的全部责任,都推到了时任兵部尚书林崇的身上。言其失职,未能及时输送粮草,才导致幽州失陷。最终,林崇……被判满门抄斩。” 关无情说完,书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锋静静地听著,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飞快串联…… 皇帝知道月顏是林崇的女儿,是“罪臣之后”。 但他不仅没有降罪,反而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怀和补偿。 为什么? 因为……亏欠! 当年,真正下令断绝粮草,导致幽州失守的,是皇帝自己! 而兵部尚书林崇,一个奉旨行事的臣子,却成了替罪羊,被满门抄斩…… 想通了这一层,陈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位帝王的心思,当真是深沉如海,狠辣无情!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为了安抚武安侯,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一个忠心耿耿的兵部尚书,將其满门抄斩! 陈锋摇了摇头,將纷乱的思绪甩出脑海。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实力,就算洞悉了这一切,也无能为力。这些朝堂之上的惊天秘闻,对他而言,还是太过遥远和危险。 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知道越多,有时死得越快。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抬起头,对关无情说道:“罢了,这些事多想无益。关兄,明日秦云公子来访之后,我想……亲自去一趟武安侯府,登门回拜。” “一来,化解与秦安的误会;二来……”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丝期待,“正好,也可以去看看寧姨。” …… 次日清晨,阳光刚爬上镇北侯府的飞檐。房门前,叶承正揉著惺忪睡眼,嘟囔著关无情昨晚操练得太狠。关无情抱著刀,像根柱子般立在门侧,面无表情。林月顏身体好些了,也由丫鬟陪著,站在廊下看晨景。 这时,下人来报,武安侯府的长公子秦云,果然依约前来。 与昨日秦安那招摇过市的做派不同,秦云此行极为低调。 他並未乘坐侯府象徵著身份与地位的华丽马车,而是单人匹马,一身寻常的青色劲装,腰间佩著一柄长剑,显得低调而干练。那张英武不凡的脸上,带著一丝歉意和诚恳。 武安侯府长公子秦云,亲自登门拜访!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镇北侯府上下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叶忠管家得到通报时,正在指挥僕役修剪院中的草,闻言手里的剪子都差点掉在地上。 “什么?武安侯府的大公子?他真的来了?”叶忠满脸的惊疑。 镇北侯府与武安侯府,虽然同为大乾军方的两大支柱,且曾经关係不错,但如今一南一北,更因为在对待北元的態度上,叶擎苍主张强硬反击,而秦元因幽州之失,立场变得微妙,两家在朝堂之上,隱隱有些竞爭和疏离。 如今,秦云这位武安侯府未来的继承人,竟然亲自登门拜访一个初来乍到的五品校尉,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陈锋听闻消息,心中也是一动。他倒想看看,这位武安侯府的长公子,究竟想做什么。 他当即决定,与叶承、关无情一同,亲自到府门外迎接。 府门大开,只见秦云一身寻常青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立於阶下。 第229章 原来是自己人 秦云带来的礼物,也已交於镇北侯府的隨从。既有名贵的药材补品,指明是为陈锋的夫人林月顏调养身体;又有几坛封存多年的北地特有的烈酒,显然是打听到了叶承的喜好,特意为他准备的;还有一套质地上乘的狼毫湖笔、徽墨端砚,是送给陈锋的。 这份礼物,考虑周全,面面俱到,既不显得过分奢华,又处处透著诚意,尽显百年勛贵世家的底蕴和风范。 林月顏本也想跟著去,但她毕竟身上有伤,又是在自己家中,不便拋头露面,便留在內院,只是心中也充满了好奇和一丝隱隱的担忧。 当陈锋与秦云在镇北侯府的门前,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心中都微微一震。 秦云看著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眉目清朗的青年,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尤其那双眼睛,平静深邃,仿佛藏著无尽的故事,像极了……像极了他记忆中,那个在十一年前幽州城破时,失散了的弟弟! 是二弟秦幽,还是三弟秦风?秦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他多希望是其中一个! 陈锋同样心头微动。眼前这青年英武不凡,气宇轩昂,目光坦荡磊落,竟让他生出一丝没来由的亲近感。这种熟悉感,与半年前初见寧姨时如出一辙。 “在下秦云,见过陈校尉。”秦云率先回过神来,对著陈锋抱拳,脸上带著诚恳的笑意。 “秦大公子客气了,快快请进。”陈锋也抱拳还礼,將秦云迎入府中。 客厅之內,分宾主落座。 一番简单的寒暄过后,秦云便开门见山,站起身,对著陈锋郑重地长揖及地。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陈校尉,秦云今日登门,是特为昨日舍弟秦安的鲁莽行径,向您和尊夫人赔罪而来。安弟年幼无知,行事衝动,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校尉海涵,莫要与他一般见识。秦云在此,代他向您和夫人,致以万分的歉意!” 他態度诚恳,言辞恳切,没有丝毫的虚偽和做作。 陈锋见他姿態放得如此之低,心中那点因秦安而起的不快也烟消云散。他连忙起身扶起秦云,笑道:“秦大公子言重了。昨日之事,起因確在令弟友人出言不逊,辱及內子。叶承出手教训,令弟出面,我与令弟以诗会友,也算揭过。些许意气之爭,秦公子不必掛怀。” “陈校尉雅量。”秦云鬆了口气,重新落座。 双方客套一番,气氛顿时融洽了许多。 陈锋见状,便顺势提起了姬昭寧:“说来也巧,前些时日,晚辈在冀州,曾有幸得遇令堂寧姨,还认了晚辈做义侄。不知寧姨如今可安好?是否在府中?晚辈正想前去拜见一番。” “什么?”秦云闻言,大为惊讶,“寧姨?陈兄弟你……你认识家母?家母还认了你做义侄?” 陈锋便將半年前在冀州官道上,偶遇寧姨一行被北蛮人截杀,自己出手相助,后又蒙寧姨错认,收为义侄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秦云听得心惊肉跳,他没想到母亲半年前离京,竟在冀州遇到了如此凶险之事!他更没想到,出手相救的,竟然就是眼前这个陈锋! “原来如此!原来你就是母亲信中反覆提及的那位……俊秀勇武、才思敏捷的义侄!”秦云恍然大悟,隨即脸上露出苦笑,“陈兄弟,你这可是瞒得我好苦啊!家母在信中对你讚不绝口,我还以为是哪家的青年才俊,却不想……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锋被他那句“俊秀勇武”夸得有些脸红,乾咳了两声,问道:“那……不知寧姨如今可好?是否在府中?” 秦云嘆了口气,摇了摇头:“不瞒陈兄弟,家母自半年前离开金陵之后,便一直在外游歷,至今未归。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托人捎来书信,报个平安。我与父亲,也甚是掛念。” 陈锋闻言,眼中流露出真切的遗憾:“原来如此……那真是可惜了。” 秦云见陈锋神情不似作偽,心中对这位母亲看重的年轻人又添了几分好感。 他话锋一转,看似隨意地问道:“听母亲说,陈校尉身手不凡,在冀州时曾助她退敌。不知陈校尉是冀州本地人氏?瞧著年纪轻轻,倒像是经歷颇丰?” 陈锋心知这是试探的开始,坦然道:“在下確是冀州武邑县人氏,出身寒微猎户之家。看似年轻,其实已经二十有一。只不过日子艰难,为求生计,难免多经歷些世事,也跟家父学了些粗浅的拳脚功夫防身。后来得叶叔赏识,才略有机缘。” “原来如此。” 秦云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並未放弃,又將话题引向诗词歌赋,边关战事。 “陈兄弟那首《破阵子》,当真是写尽了我辈军人的豪情与悲壮!『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每每读起,都让秦某热血沸腾!只是不知,如今北地形势愈发严峻,边军將士的日子,怕是越发艰难了吧?”秦云嘆息道。 陈锋神色一黯,沉声道:“何止艰难。据叶叔所说,除了叶家军,其他边军粮草不济,冬衣短缺。甚至朝廷拨下的军餉,经过层层剋扣,能到士卒手中的,不足三成。將士们浴血沙场,保家卫国,身后却连妻儿老小的温饱都无法保障,实在是……令人心寒。” 秦云嘆息一声,他对此也无能为力,只好转移话题。 “陈兄弟那首《登金陵揽月楼》,气魄宏大,意境深远,尤其那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实在是……振聋发聵啊!”秦云讚嘆道,隨即话锋一转,“只是,此句似有暗讽朝政之嫌,陈兄弟胆子也太大了些。” 陈锋淡淡一笑:“秦大哥说笑了。小弟不过是触景生情,感怀故都罢了。至於听者如何解读,非小弟所能左右。” …… 两人从《破阵子》的豪迈悲壮,谈到边军粮餉被剋扣的疾苦;从《登金陵凤凰台》的怀古忧思,谈到大乾朝堂党爭的內耗。 秦云虽是武將,但家学渊源,文采斐然,对朝堂之事亦有独到见解。而陈锋,则凭藉著远超这个时代的眼光和知识储备,应对自如。 他时而引经据典,展现出扎实的文学功底;时而对军政要务提出一些新颖而大胆的看法,比如“兵马未动,情报先行”、“以商养战,互市制夷”等等,让秦云听得是眼界大开。 秦云越谈越是心惊,越谈越是欣赏。他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文采斐然,对天下大势的见解,对军国要务的认知,竟是如此的深刻和独到,远超同龄人,甚至比朝中许多饱学之士还要透彻! 叶承听得直打哈欠,低声对关无情道:“云大哥跟陈哥说这些弯弯绕绕的,听得我脑壳疼。还不如打一场痛快。”关无情没理他,目光却紧紧锁在厅內两人身上,尤其是秦云看陈锋时那偶尔流露的困惑与探究的眼神,以及陈锋应对时某些下意识的小动作。 没一会儿,叶承的想法就实现了。 言语试探之后,秦云只觉得胸中豪气顿生,意犹未尽。 “陈兄弟,你我光说不练,未免无趣!”他站起身,眼中战意升腾,“听闻陈兄弟武艺不凡,更兼有叶承兄弟这等天生神力的猛將在侧,秦某心中技痒难耐,不知可否赏脸,到演武场上,你我切磋一二?” 陈锋笑著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叶承早就按捺不住了,一听要打架,眼睛都亮了,猛地站起来:“好啊好啊!云大哥,我早就想跟你比划比划了!” 陈锋笑著拦住他:“你急什么。秦大哥是客,既然点名要和我切磋,自是我先上。” 关无情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中也闪过一丝兴趣。 镇北侯府的演武场上,兵器架上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秦云隨手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桿方天画戟,长戟在手,他整个人的气势瞬间一变,一股霸道绝伦的威势冲天而起。 陈锋也取了一桿长枪。两人在场中站定,空气仿佛凝滯了一瞬。 “陈兄弟,请!” “秦大公子,请!” 话音未落,秦云已然动了!他手中方天画戟如猛虎下山,势大招沉,大开大合,一招一式,都带著摧枯拉朽的霸王之威,向著陈锋席捲而来! 陈锋眼神一凝,不退反进!他將从叶青鸞和叶擎苍那里学来的叶家枪法施展开来,枪出如龙,灵动精妙,守中带攻。面对秦云狂风暴雨般的猛攻,他看似处处守势,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以最精妙的角度,化解对方的攻势,並予以凌厉的反击! “好!”叶承在场边看得兴奋,大声喝彩。 两人枪来戟往,斗得难解难分。 陈锋越打越是心惊,秦云的戟法,霸道绝伦,威力无穷。但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发现,秦云的戟法,他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自己也曾练过类似的招式!甚至在交手中,他脑海中会不自觉地冒出一些应对的招式,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自己明明只学过叶家枪法,半年前在冀州官道见寧姨使过她那套飘逸凌厉的枪法,为何会对这套霸道的戟法,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在一次惊险的对攻中,秦云一戟横扫,封死了陈锋所有的退路。陈锋情急之下,福至心灵,竟下意识地使出了一招极为精妙的枪法变招!他手中长枪一沉、一引、一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黏住了对方的戟杆,顺势一带,竟將那万钧之力卸去了大半! 这个变招,连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这根本不是叶家枪法!倒像是……像是他脑海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记忆碎片! 秦云更是心头剧震!他看得分明,陈锋方才那招,分明就是他秦家《霸王枪法》中,一招极为精髓的“霸王卸甲”!虽然用的是叶家枪法的路数,但其神髓,绝对错不了! 两人心念电转,手上却丝毫不停。一百回合过去,竟是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演武场边,叶承看得是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衝上去加入战团。林月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脸的担忧,双手紧紧地攥著衣角。 最终,两人各自退后一步,收起了兵器。 “痛快!痛快!”秦云將方天画戟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他看著陈锋,眼中满是讚嘆,“陈兄弟好枪法!秦某佩服!” 陈锋也也收枪而立,气息微促,抱拳道:“秦大公子的戟法,才是真正的霸道绝伦,陈某也是大开眼界。” 第230章 难道真是自己人? 两人相视一笑,先前那点因身份立场带来的隔阂与试探,已在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切磋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英雄间的惺惺相惜。 “该我了!该我了!”叶承早已按捺不住,扛著他那柄厚背大刀就跳进场中,对著秦云嚷嚷,“云大哥,跟我也打一场!我的大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秦云本就是好武之人,见叶承这天生神力的猛將邀战,自然是欣然应允。 陈锋却笑著拦住叶承:“三弟,秦大公子刚与我大战一场,气息未平,你现在挑战,岂不是趁人之危?” 叶承挠了挠头,看看秦云微汗的额头,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大刀,嘿嘿憨笑道:“哦……对哦。那……云大哥,你先歇会儿,喝口水,咱等你歇好了再打!”他倒提大刀,一屁股坐在场边石墩上,眼巴巴看著秦云。 秦云哈哈大笑:“承兄弟果然爽快!好!就依你!一炷香后,你我再战!” 一炷香后,演武场上,再次战起。 “秦大哥,看刀!”叶承一声大吼,大刀带著开山裂石般的风声,毫无哨地当头劈下!他天生神力,这一刀之威,让旁观的家將都为之色变。 秦云眼神凝重,不敢硬接,脚下步伐变幻,方天画戟如毒龙般斜刺里点出,戟尖精准地点在叶承大刀的刀面薄弱处,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鐺!” 叶承只觉一股巨力顺著刀身传来,震得手臂微麻,但他天生神力,反而激起了凶性。“痛快!再来!”他大吼著,刀势一变,如同狂风暴雨般席捲向秦云,每一刀都势大力沉,逼得秦云不得不以精妙的戟法和深厚內力与之周旋。 秦云戟法大开大合,叶承刀势猛若奔雷。两人都是力量型的打法,每一次兵刃碰撞都火星四溅,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演武场的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承兄弟,你天生神力,为何不用枪?叶家枪法威震天下,你若用枪,威力定然更盛!”秦云一边格挡,一边大声问道。 叶承嘿嘿一笑,手中大刀一记力劈华山,逼退秦云,瓮声瓮气地回答:“我也学过枪,可总觉得不得劲!还是这大刀用著顺手,砍人痛快!”他招式虽不如秦云精妙,但仗著力大无穷,势大力沉,硬碰硬之下,秦云也感到手臂发麻。 两人如同两头髮怒的蛮牛,在演武场上疯狂对撞。三百回合转瞬即逝。最终,叶承一招用老,被秦云抓住一个破绽,戟杆如毒蛇般穿过刀影,轻轻点在了叶承的胸口膻中穴位置,虽未发力,胜负已分。 “不打了!不打了!”叶承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气,“云大哥你太厉害了!我服了!” 秦云也收戟,气息微促,额角见汗,由衷赞道:“叶兄弟神力盖世,刀法虽简却势不可挡,秦某贏得侥倖!若再战下去,胜负犹未可知。” 两场酣畅淋漓的切磋,彻底拉近了几个年轻人的距离。秦云对陈锋的枪法和叶承的神力大为讚赏,陈锋和叶承也对秦云的武艺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秦云与陈锋交谈和比武的过程中,一旁的关无情,始终在默默地观察著。 他发现,秦云在看向陈锋时,眼神中时常会流露出一丝困惑和探究,那种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更像是在努力回忆著什么。而且,两人交手时,秦云的戟法虽猛,却似乎並未用尽全力,更像是在有意无意地展示著招式。 而陈锋,在应对之间,竟能下意识地使出一些与那霸道戟法极为相似的枪招,仿佛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尤其是在比武最后,陈锋在危急关头,下意识地使出了一个极为精妙的枪法变招,以卸力打力的巧劲化解了秦云的杀招。 那个变招,关无情看得分明,与武安侯府名震天下的《霸王枪法》中的某一式,有著惊人的相似之处! 这个发现,让关无情的心头剧震! 两场酣畅淋漓的切磋,彻底打破了隔阂。秦云对陈锋的文武全才和叶承的神力讚不绝口,对关无情则有些跃跃欲试。陈锋和叶承也对秦云的武艺人品深感佩服。几个年轻人,倒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秦云告辞时,已是午后。他再次表达了歉意,並诚挚邀请陈锋改日过府一敘。陈锋也答应下来。 送走秦云,陈锋回到书房。关无情跟了进来,反手关上门,脸上没了平日的冷淡,带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陈兄,今日秦云来访,有些地方不对劲。”关无情开门见山。 “哦?哪里不对?”陈锋示意他坐下说。 “他看你的眼神。”关无情语气肯定,“尤其在演武场,他看你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那里面有困惑,有探究,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而且,他在与你比武时,似乎刻意放缓了节奏,像是在展示他的戟法。” 陈锋回想起那种熟悉感,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他的戟法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这就是关键!”关无情身体微微前倾,“陈兄,你可还记得,今日比武的最后,你化解他那一记杀招使出的那记『迴风拂柳』变招?” 陈锋回想了一下:“记得,怎么了?” “那变招的精髓,在於手腕的抖动和力道的瞬间转换,极其精妙。”关无情目光如电,“以枪桿卸力,借势反刺。那一瞬间的手法,与武安侯秦元名震天下的《霸王枪法》中『霸王卸甲』一式,至少有七分神似!” 陈锋心头剧震:“《霸王枪法》?我从未学过……” “这正是蹊蹺之处!”关无情压低了声音,“还有,陈兄,你不觉得……你和秦云、秦安兄弟俩,眉眼之间,颇有几分相似吗?尤其是那双眼睛!” “陈兄,你……会不会与武安侯府,有著某种不为人知的渊源?” 关无情的猜测,如同一道惊雷,在陈锋的脑海中炸响! 他想起了在冀州初见姬昭寧时,风铃那声脱口而出的“公子”;想起了姬昭寧看自己时,那复杂的眼神;更想起了今日秦云看自己时,那探究中带著熟悉的目光,以及自己对秦云那莫名的亲近感!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一个模糊却又惊人的答案,呼之欲出。 怪不得,自己那便宜老爹陈武,对自己母亲的事情总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难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难道……自己那素未谋面的母亲,是武安侯夫妇感情的第三者? 难道……自己是武安侯府的私生子? 陈锋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雷得外焦里嫩。这剧情,也太狗血了吧! 可不对啊,传闻中,武安侯秦元深爱其妻,只有姬昭寧一个夫人,从未纳妾,更无风流韵事传出。 那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锋做出了一个决定。 在此之前,他將自己对皇帝態度的猜测,以及林月顏的身世全盘告知了关无情。 关无情听后,大为震惊。他没想到,这背后竟隱藏著如此惊天大瓜。 陈锋看著窗外深沉的夜色,缓缓说道:“关兄,我决定,亲自去一趟武安侯府。一来,是回拜秦云,彻底化解与秦安的矛盾;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想去见一见那位……武安侯,秦元。”他握紧了拳头,声音带著一丝颤抖 他想从秦元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他前世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从未感受过父母的关爱。今生穿越而来,便宜老爹早死,便宜老娘更是连面都没见过。他渴望亲情,渴望一个家。如果……如果自己真的是武安侯府的子嗣,那他…… 他……很想感受一下,家的温暖。 他嘆了口气,对关无情道:“关兄,此事,还望你替我保密。无论真相如何,在我查明一切之前,都不能泄露出去。否则,这很可能会成为言官攻訐武安侯府的藉口。” 关无情重重地点了点头:“陈兄放心,我明白。” 第231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秦云一人一马,自镇北侯府返回。 金陵午后的阳光透过街边梧桐的缝隙,在他英挺的脸庞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心情却远不如这阳光明媚,反而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澜起伏,难以平息。 脑海中,反覆回放著与陈锋见面的每一个细节。 那张脸,那双眼睛,那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沉稳神態, 还有那记在危急关头下意识使出的、与自家《霸王枪法》神似的变招……这些都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不断地刺著他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像极了十一年前,在幽州城破的那个混乱雪夜里失散的三弟! 他清楚地记得,三弟秦风自幼便与眾不同。不像二弟秦幽那般跳脱活泼,也不像四弟秦安这般爱哭娇纵,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像个小大人。眉宇间总带著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眼神清亮得像一汪秋水,仿佛能看透人心。 而今日见到的陈锋,那份面对自己时从容不迫的气度,那双平静深邃、仿佛藏著无数故事的眼眸,简直就是三弟长大后的模样! 秦云的心,被这个惊人的猜测搅得天翻地覆。 他努力地回想著陈锋的每一句话。 “在下冀州武邑县人氏,出身寒微猎户之家。” “看似年轻,其实已经二十有一。” 二十一岁! 秦云的心猛地一跳! 十一年前,三弟秦风十岁!如今,可不就是二十一岁吗! 冀州…… 幽州失守后,母亲曾带著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仓皇南下,冀州正是必经之路! 会不会……会不会就是在南撤的途中兵荒马乱,三弟与家人失散,流落到了冀州,被当地的猎户所救?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见了春风,疯长起来,瞬间缠绕住了他的整个心臟,让他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这个猜测。他想立刻派人,將陈锋从小到大的所有经歷,都查个底朝天! 一个念头猛地窜上他的心头:要不要把这件事,立刻告诉远在京郊大营的父亲? 父亲秦元,自从幽州失守,被剥夺兵权,赋閒在家后,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 昔日那个谈笑风生、意气风发,在沙盘前挥斥方遒的武安侯,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將自己关在军营里,终日与兵书为伴,与士卒为伍,仿佛只有那里的金戈铁马之声,才能让他暂时忘却心中的苦闷和愧疚。 秦云知道,父亲心中最大的痛,除了幽州失守,便是失散的二弟和三弟。每逢年节,父亲总会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枯坐一夜,面前摆著两杯冷酒。他从不言语,但那萧索的背影,却透著无尽的悲伤与自责。 要是……要是三弟真回来了……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秦云攥紧了韁绳,指节发白。这念头滚烫,烫得他心尖发颤。或许,这能让他从那长达十一年的自我囚禁中,走出来一丝一毫? 或许,爹和娘的关係,也能因此……缓和一些。 想到父母如今那貌合神离、相敬如冰的模样,秦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但是…… 他最终还是狠狠一夹马腹,骏马吃痛,撒开蹄子跑得更快。 他不敢赌。 他怕。他怕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都只是一个太过美好的巧合。 他怕给了父亲希望,最终迎来的却是更深的失望。那种从云端跌落的痛苦,他不敢让父亲再承受一次。 在没有得到確凿的证据之前,这件事,他只能一个人扛著。 秦云怀著满腹心事,回到武安侯府。 刚踏入自己的书房,准备召见府中老管家秦福,进行秘密调查,一个身影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大哥!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来人正是被禁足的秦安。他脸上带著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幸灾乐祸,一见秦云,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大哥你是不是去镇北侯府了?是不是把那个姓陈的狠狠教训了一顿?” 他手舞足蹈,比划著名说道:“那小子虽然作诗还行,但看著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感觉都打不过我,肯定不是大哥你的对手!你有没有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让他知道知道,咱们武安侯府的人,可不是好惹的!” 他那副模样,仿佛已经看到了陈锋被秦云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的场景,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秦云看著他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心中的烦躁和怒火瞬间被点燃。他冷冷地瞥了秦安一眼:“《孟子》抄完了?” 秦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哥问的是什么,顿时像被戳破的气球,蔫了下来,支支吾吾地说道:“呃……快了,快了……” “快了?”秦云的音调陡然拔高,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那就是还没抄完?没抄完你跑出来做什么?是觉得我的话是耳旁风吗?” 秦安被他看得脖子一缩,强撑著那点紈絝架子:“抄书抄书,整天就知道抄书!大哥,你到底帮我出气没啊?那小子……” 秦云看著弟弟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指著秦安,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秦安!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整日里游手好閒,不思进取,就知道和那群狐朋狗友斗鸡走狗,呼朋引伴,流连烟之地!文不成,武不就!不思进取,荒废武艺,连基本的修身养性都做不到!你对得起父亲的期望吗?秦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让你丟尽了!” 秦安被训得面红耳赤,但仍梗著脖子辩解:“我……我交的朋友那都是有头有脸的!礼部侍郎家的彭鹏,征南將军府的孔飞,御史大夫家的许德佑……” “有头有脸?”秦云怒极反笑,“彭鹏?那个走三步喘五步的胖子?孔飞?仗著他爹的名头强占民田的货色?许德佑?逼良为娼被御史台內部都参过本子的东西! “这就是你口中的有头有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再与他们廝混,迟早被带进沟里!” “等夕瑶回来,我定要让她再好好操练操练你!”秦云盯著秦安说道,“你看看你,稍一放鬆,就成了这副德行!当初夕瑶在时,每日逼著你扎马步,练拳法,你还知道上进。娘亲心疼你,偶尔替你求情,结果呢?夕瑶一走,你倒好,彻底放了羊了!再这么下去,你迟早要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紈絝子弟!” 他越说越气,指著秦安的鼻子骂道:“我告诉你,我今日去镇北侯府,不是去给你出头的,是去给你赔礼道歉的!此事本就是你无理在先,你还有脸在这里幸灾乐祸?” “赔礼道歉?”秦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声音也尖锐了起来,“大哥!你竟然去给他道歉?凭什么?明明是那个叶承先动的手!我们才是受害者!” “住口!”秦云厉声喝道,“若不是许德佑口出秽言,辱及人家妻室,叶承会动手吗?你身为他们大哥,不加约束,反而跟著起鬨,你还有理了?” 他冷冷地看著秦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警告你,秦安。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去招惹陈锋!更不许你再和那群不三有四的狐朋狗友来往!若是再让我知道你惹是生非,就不是禁足抄书这么简单了!” 训斥完弟弟,秦云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疲惫地坐到椅子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忍不住长嘆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十一年前,那个温馨和睦的家。 那时的父亲,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战无不胜的武安侯,会把弟弟们扛在肩上,在院子里疯跑。 那时的母亲,还是那个温婉爱笑的女子,会亲手为他们缝製衣裳,在夜里给他们讲故事。 那时的二弟秦幽,活泼好动,是家里的开心果。 那时的三弟秦风,沉静聪慧,总能一语道破天机。 那时的四弟秦安,还是个粉雕玉琢、跟在哥哥们身后撒娇的小不点。 兄友弟恭,父母恩爱。虽然那时还没有义妹夕瑶…… 可是,一场幽州之败,將这一切都击得粉碎。 家,还是那个家,却早已没了往日的温度。 父亲將自己囚禁在军营,母亲远走他乡,半年未归。自己终日忙於军务,身心俱疲。而四弟……四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己又何尝没有责任? 秦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秦安看著大哥那疲惫而落寞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何尝不明白大哥的苦心?他何尝不怀念那个曾经完整的家? 可是…… 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迅速收敛起眼中的情绪,重新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紈絝模样,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个陈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哥你就是小题大做!你不让我招惹他,我还不稀罕呢!” “你!”秦云被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我什么我?”秦安梗著脖子,犟道,“反正我没错!是他们先惹我的!大哥你不帮我就算了,还帮著外人说话!我算是看透你了!” “你……你给我滚回去抄书!”秦云指著门口,气得浑身发抖。 “滚就滚!”秦安不满地嘀咕了一句,翻了个白眼,吊儿郎当地转身,故意把步子拖得老长。在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快步离开了书房。 秦云看著秦安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 他知道,弟弟刚才那副样子,多半是装出来的。 这个家,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偽装著,支撑著。 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任由无尽的疲惫和无力感將自己吞噬。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眼中已恢復了平日的沉静与坚毅。 无论如何,这个家,他必须撑下去。 而陈锋…… 那个酷似三弟的年轻人,或许,就是打破这个僵局的……一线希望。 他对著门外,沉声吩咐道:“来人。” 一名侍卫应声而入。 “去,把福伯请到我书房来。” 无论如何,陈锋的底细,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老管家秦福应召而来。他年约六旬,身形依旧硬朗,眼神精干沉稳,自小便在秦家长大,对秦家忠心耿耿,更是府中情报的负责人。 秦云屏退左右,压低声音,神色极其郑重:“福伯,有件极其重要且隱秘的事,需你亲自去办,动用我们在冀州的所有暗线,务必查清。” 秦福见大公子神色如此凝重,心头一凛,躬身道:“大公子请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去查一个人。”秦云的声音压得极低,“新任忠武校尉,陈锋。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尤其是……他十一年前,十岁之前的所有经歷!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第232章 秦安的「小聪明」 天还没亮透,武安侯府秦安院里就响起了秦安那杀猪般的嚎叫。 “小翠!我的好翠儿!再让爷睡会儿……” 四公子秦安被贴身侍女小翠硬是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拖了出来,他睡眼惺忪地歪在书桌前,嘴里嘟嘟囔囔地骂著“万恶的大哥”。 眼前是一沓厚厚的宣纸,旁边摆著一本摊开的《孟子》,正是他还没抄完的“罪证”。秦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都渗出了泪,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啄米。 刚磨好墨,提起那支比千斤还重的毛笔,还没等落笔,就听见院子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譁声。 他竖起耳朵听了听,不耐烦地唤道:“小翠!外头闹腾什么呢?” 小翠跑出去打探了一圈,回来时脸上带著几分古怪的神色:“回四公子,是……是府里在准备宴席呢。听说昨儿晚上镇北侯府送了回帖来,那个……那个陈校尉,今日要登门拜访。府里上下都忙著呢,厨房那边更是鸡飞狗跳的,说是要备下好大的席面!” 陈锋? 秦安一听这两个字,顿时睡意全无,蹭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一股邪火直衝天灵盖,手中的毛笔“啪嚓”一声,竟被他生生掰成了两截!墨汁溅了一手。 “好!好你个秦云!”他气得脸都白了,指著门外的手直哆嗦,“不帮弟弟出头就算了,罚我抄书也认了!现在倒好,大张旗鼓地宴请那个让我丟尽脸面的傢伙?” 这简直是胳膊肘往外拐,把刀子往自家兄弟心窝里捅! 他越想越气,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突然,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个“妙计”涌上心头。 他唤来自己院里一个惯会来事儿的小廝马六。 “马六!” “四公子,小的在!” 马六过来后,他立刻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那封信写得是字字血泪,句句控诉。 信中,他將自己塑造成一个在揽月楼吟诗作对、却无辜受辱的翩翩佳公子;將陈锋描绘成一个仗著镇北侯府和圣上恩宠,便目中无人、粗鄙不堪的边关莽夫;更是將大哥秦云,写成了一个是非不分、胳膊肘往外拐、为了討好新贵不惜委屈自家兄弟的“昏庸”兄长。 写罢,他吹乾墨跡,將信纸折好,塞入信封,又提笔在信封上用力写下“父亲大人亲启”几个大字。 “马六!”秦安將信拍在他手里,又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塞过去,“拿著我的令牌,立刻骑快马去京郊玄武卫大营!把这信,亲手交给我爹!记住,亲手!半刻也不许耽搁!” 马六接过信和令牌,看著信封上那龙飞凤舞的“父亲大人亲启”几个字,再偷瞄一眼自家公子那副“快去给我告状”的急切模样,心里头直打鼓。 他苦著脸,搓著手:“四公子,您……您这信……小的姓马,可跑得也没真马快啊!再说,小的在家排行老六,这名字……听著就不太吉利,怕误了您的大事……” 秦安气得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废话少说!让你去你就去!磨磨唧唧的,信不信我把你发卖到矿上去挖煤!” 他见马六还是犹豫,便又利诱道:“等这事儿办成了,本公子给你改名!不叫马六了,叫『马大』!让你当马中第一,马中老大!再赏你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马六一听有赏钱,眼睛都亮了。可他还是有点犹豫,刚才偷瞄到的信里內容实在有点嚇人:“可是四公子,您这信里写的……小的刚才不小心偷瞄了一眼,这要是侯爷看了,怕不是要把您……” “滚!”秦安又是一脚踹过去,“我爹最疼我!天塌下来有我顶著!快滚!” 马六被踹得一个趔趄,再不敢多嘴,揣好信和令牌,一溜烟地衝出院子,牵了马就狂奔而去。他骑在马上,心里头直嘆气:唉,四公子啊四公子,您这可真是样作死啊……侯爷疼您是没错,可侯爷的家法,那也是出了名的疼啊!您就自求多福吧! …… 京郊,玄武卫大营。 朝阳初升,將校场上的兵器架染上一层金红。中军帅帐之內,武安侯秦元刚刚结束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晨练,赤著虬结的上身,正用一块粗布擦拭著汗水。他身旁,几位心腹將领正围著一张巨大的沙盘,激烈地討论著北地形势。 他身形依旧魁梧,但鬢角已染霜色,眉宇间刻著深深的川字纹,那是常年忧思与风霜留下的印记。自幽州失守,兵权被夺,他便將自己大半时间都锁在了这军营里。 亲兵进来稟报:“侯爷,府中家丁求见,说有急事。” 秦元头也没抬,以为是长子秦云又派人来劝他回府,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进来。” 马六一路快马加鞭,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衝进帅帐,跪倒在地,將秦安的信高高举过头顶。 “侯……侯爷!四公子……四公子让小的给您送……送加急密信!” 秦元这才抬眼,看到马六那副狼狈样,皱了皱眉:“安儿?他能有什么急事?”他接过信,隨手拆开。 目光扫过信纸。 第一行:“父亲大人膝下敬稟:儿安泣血陈情……” 第二行:“……那陈锋,粗鄙边军,仗势欺人,於揽月楼当眾羞辱孩儿……” 第三行:“……兄长秦云,不辨是非,偏袒外人,竟罚儿禁足抄书,更欲宴请仇敌……” 秦元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疑惑转为铁青,又从铁青转为黑沉。他捏著信纸的手越收越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那信纸在他手中皱成一团,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碎。他白的鬍子气得一翘一翘,像被风吹动的枯草。 “逆子!”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猛地炸响,震得帅帐顶棚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秦元猛地一拍桌案,“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第233章 竹笋炒肉 帐內的几位將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嚇了一跳,面面相覷,不知发生了何事。 副將张烈性子也最直,上前一步小心问道:“侯爷息怒,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秦元胸膛剧烈起伏,將那皱巴巴的信纸往张烈面前一推:“你自己看!看看这个孽障做的好事!” 张烈疑惑地接过信纸,展开一看。刚看了几行,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极其古怪,像是想笑又拼命憋著,嘴角一抽一抽。他强忍著,继续往下看,脸上的肌肉抖动得更厉害了。 其他將领见状,好奇心大起,纷纷围拢过来。张烈无奈,只好將信递给他们传阅。 一时间,帅帐內安静得只剩下信纸翻动的沙沙声。將领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完信后,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有的一脸错愕,嘴巴微张。 有的拼命抿著嘴,肩膀却不受控制地一耸一耸,显然是憋笑憋得辛苦。 有的乾脆別过脸去,假装咳嗽掩饰。 还有的偷偷瞄一眼自家侯爷那张黑如锅底的脸,又赶紧低下头,生怕被迁怒。 “咳咳……这个……四公子,文采……文采见长啊……”张烈乾咳了两声,憋出这么一句。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肃些,“四公子……年少气盛,或许……其中真有些误会?受了委屈也未可知?”他这话说得自己都有点底气不足。 “哈哈哈……侯爷,恕末將直言,四公子这状告得……还挺別致!”一个络腮鬍將领憋不住,笑了出来。 “是啊是啊,把大公子说成『昏庸』,把自己说成『无辜受辱』,这顛倒黑白的本事,不去当言官真是屈才了!” “侯爷息怒,侯爷息怒!”张烈连忙劝道,“四公子虽,呃……偶有顽劣,却从未向您告过状。此次……或许真有什么委屈也说不定?” 秦元怒哼一声:“委屈?被欺负?这逆子什么德行,我这个当爹的还不清楚?定是他先撩拨了別人!云儿的性子我最是知道,沉稳持重,若非安儿有错在先,他怎会无故罚他禁足?又怎会偏袒外人?” 他越说越气,猛地站起身:“备马!立刻回府!我倒要看看,这个孽障还能编排出什么样来!” 张烈等人一看侯爷动了真怒,知道劝不住,只能暗自替那位还在府里揉著屁股的四公子捏了把冷汗。 …… 武安侯府。 秦元怒气冲冲地回府,如同旋风般卷向秦安的院子。府中下人远远看见侯爷那张山雨欲来的脸,嚇得纷纷避让,大气都不敢出。 秦安正在自己的院子里,一边啃著苹果,一边幸灾乐祸地等著好消息。 他仿佛已经看到父亲怒气冲冲地杀到镇北侯府,將那个陈锋狠狠教训一顿,然后大哥灰头土脸地来向自己道歉的场景了。 忽然房门“哐当”一声被大力踹开! 秦安嚇得一哆嗦,扭头一看,魂儿差点飞了——父亲秦元,面沉似水,眼神凌厉得如同刀子,正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 “爹……爹您怎么回来了?”秦安的声音都变了调。 秦元二话不说,拎起还没反应过来的秦安,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將他按在院中的长凳上,抄起手中的藤条,对著他那养尊处优的屁股,就是一顿结结实实的“竹笋炒肉”。 “爹!爹!您听我解释!啊——!” “哎哟!爹!爹!別打了!疼!疼死我了!” “你还知道疼?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肖子!” “哇……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啪!啪!啪!” 藤条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又脆又响,伴隨著秦安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了整个西跨院。 “逆子!让你不学好!让你惹是生非!让你顛倒黑白!还敢告刁状!”秦元每抽一下,就厉声骂一句。 秦安疼得涕泪横流,在长凳上扭得像条离水的鱼:“爹!我错了!啊——!疼死我了!再也不敢了!爹——!” 一顿结结实实的藤条炒肉打完,秦元胸中的怒火也发泄了大半。看著趴在长凳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屁股肿得老高的儿子,他丟下藤条,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准备回军营。 刚走到院门口,早已得到消息的秦云便匆匆赶了过来。他看了一眼趴在长凳上抽泣的弟弟,又看看父亲余怒未消的脸色,心中瞭然。他先对下人吩咐道:“扶四公子回房,再请郎中好好看看。”然后对著父亲秦元,深深一揖到地。 “父亲息怒。”秦云的声音沉稳而恳切,“是孩儿管教无方,未能约束好四弟,才让他闯下祸端,惹父亲动怒。孩儿难辞其咎。” 他直起身,目光坦然地迎向父亲:“父亲常年驻守军营,母亲……亦远游在外。府中只有孩儿一人,对四弟疏於管教,才致他如此放纵。今日之事,虽是四弟有错在先,但我等身为父兄,未能及时教导约束,亦有失职之处。如今陈校尉即將登门,若父亲此时离去,岂非显得我秦家傲慢无礼,不知悔改?”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更何况,孩儿听闻,这位陈校尉,正是手持『求贤令』,得吏部陆侍郎举荐,被陛下破格召见,亲封忠武校尉,並御赐金牌的那位陈锋!其人才华横溢,文武双全,连镇北侯叶叔都对其讚不绝口。父亲,四弟冒犯了他,我等更应郑重致歉,方显我秦家磊落门风,不负父亲一世英名!孩儿恳请父亲留下!” 秦云一番话,条理清晰,情理兼备。先是揽过责任,再点出父母缺席导致弟弟失教,接著强调秦家门风与父亲声誉,最后点出陈锋的身份背景,暗示其非比寻常。 秦元本已走到院门口的脚步,停住了。他看著长子眼中那深切的恳求与无奈,还有那不易察觉的一丝疲惫,心中一软。长子秦云这些年独自支撑侯府,还要在军中任职,其中的辛苦,他这个做父亲的並非不知。 更何况,秦云口中那个“手持求贤令”、“得陛下召见”、“御赐金牌”的陈锋,也勾起了他一丝好奇。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眼高於顶的长子如此看重,甚至不惜搬出秦家门风来恳求自己留下? 秦元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转过身,看了一眼趴在长凳上抽噎的秦安,又看了一眼躬身肃立的长子,长长地嘆了口气。 “罢了。”他声音低沉,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就依你所言。备宴吧。” 第234章 拜访 巳时初,陈备了几样冀州特產作回礼。带著叶承和关无情,正式登门拜访武安侯府。 武安侯府坐落在金陵城西,朱雀大街的尽头。与镇北侯府那股子边关將门的肃杀之气不同,武安侯府更显古朴厚重,一砖一瓦,都仿佛在诉说著这个家族百年来的荣耀与沧桑。 府门前,两尊威武的鎏金麒麟镇守,门楣上悬掛著“武安侯府”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乃是开国太祖皇帝亲笔御赐,彰显著这个家族无可比擬的荣耀。 秦云早已在府门前等候。今日的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锦袍,更显英武不凡。见到陈锋一行人,他脸上立刻露出真挚而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陈兄弟,你可算来了!愚兄在此恭候多时了!”秦云笑著拍了拍陈锋的肩膀,那份亲近,不似作偽。 “秦大哥客气了,是小弟叨扰了才是。”陈锋也笑著抱拳。 叶承看著眼前这座气派的府邸,又看看秦云,憨笑道:“云大哥,你家可真大!比我家都气派!” 秦云哈哈大笑:“承兄弟喜欢,便常来住下!愚兄隨时欢迎!” 关无情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对著秦云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秦云亲自將他们迎入府中,一边走,一边介绍著府中的景致。武安侯府的格局与镇北侯府相似,但处处都透著一股歷经岁月沉淀的厚重感。 穿过几道迴廊,秦云突然脚步一顿,对陈锋说道:“陈兄弟,有件事,要先与你说一声。家父……今日恰巧从京郊大营回府。听闻你要来,对你也是好奇得很,想亲自见见你。如今,正在正厅等候。” 武安侯,秦元! 陈锋的心,猛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能得见侯爷,是晚辈的荣幸。” 叶承则是一脸的兴奋和崇拜,激动地搓著手:“真的吗?能见到武安侯爷?那可是我爹最佩服的人之一!” 关无情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敬意。 正厅之內,檀香裊裊。 当陈锋一行人步入正厅,看到主位上那个身形魁梧、面容刚毅,虽已两鬢染霜却依旧渊渟岳峙的中年男子时,心中便知,此人,必是那位名震天下,曾以一人之力,拒北元三十万铁骑於幽州城下的大乾军神——武安侯,秦元!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明明没有任何动作,周身却似有千军万马敛於鞘中的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经歷了无尽的沧桑与杀伐,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而在看到陈锋走进来的那一瞬间,秦元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端著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痛楚和狂喜!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著表面的平静。但那微微颤抖的手,那瞬间收紧的瞳孔,却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静。 他缓缓放下茶盏,站起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牢牢地锁定在陈锋身上,仿佛要將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父亲,这位便是我与您提过的,忠武校尉,陈锋。”秦云上前一步,介绍道。 “晚辈陈锋,拜见侯爷。”陈锋上前,不卑不亢地长揖及地。 “晚辈叶承!” “关无情。” 叶承和关无情也跟著行礼。 秦元没有立刻让他起身,只是那么静静地看著他,目光复杂难明。 厅中气氛一时微妙。叶承站在陈锋侧后,好奇地打量著这位传说中的军神,眼神热切。关无情则垂手侍立,目光低垂,似在观察青砖缝隙。 良久,秦元才缓缓开口:“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他重新坐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陈锋的脸。 “昨日,劣子秦安无状,多有得罪,还望陈校尉海涵。”秦元的声音恢復了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却压抑著汹涌的情绪。 陈锋谦逊道:“侯爷言重。少年意气,些许齟齬,早已揭过。” 秦元点了点头,看似隨意地问道:“听云儿说,陈校尉是冀州人士?” “是,晚辈乃冀州武邑县人氏。” “哦?武邑县……”秦元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追忆,“老夫当年,也曾在武邑驻扎过。不知……令尊高姓大名?” “家父陈武,乃是当地一介猎户,已过世多年。”陈锋坦然回答。 秦元的手,再次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听闻校尉年方二十一,却已得陛下青睞,官拜五品,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侯爷谬讚,不过是侥倖罢了。” “侥倖?”秦元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能得镇北侯举荐,能得陛下御赐金牌,这可不是一句『侥倖』就能解释的。” 他话锋一转,问道:“校尉自北地而来,想必对边关之事,比我等这些久居京城之人,看得更真切些。依校尉之见,如今北元屡屡犯边,我大乾……该当如何应对?” 陈锋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真正的考校开始了。他沉吟片刻,朗声回答:“回侯爷,晚辈以为,应对北元,当剿抚並用,恩威並施。” “哦?说来听听。”秦元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所谓剿,便是以雷霆手段,严厉打击其犯边之军,犯我边境者,虽远必诛!打得他们怕,打得他们疼,让他们不敢再生覬覦之心!” “所谓抚,则是在边境开设互市,与那些愿意归附我大乾的部落通商,以丝绸、茶叶、铁器换取他们的牛羊、马匹。断其与北元王庭的联繫,分化瓦解,拉拢一批,打击一批。长此以往,北元內部必生嫌隙,我大乾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秦云在一旁听得是连连点头,眼中异彩连连。 秦元却是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说得好。可如今朝中主和派当道,言必称『刀兵乃不祥之器』,『当以和为贵』。校尉此策,怕是难以推行啊。” 陈锋冷笑一声:“侯爷,所谓『和』,是建立在实力对等的基础之上的!国与国之间,从来没有真正的和平,只有永恆的利益!一味的退让,换不来和平,只会助长豺狼的贪慾!唯有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让他们知道我大乾的厉害,他们才会真正坐下来,与我们谈『和』!” “至於朝中那些……只知空谈仁义道德,实则误国误民的腐儒,晚辈以为,不足为虑!”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鏗鏘有力! 秦云侍立父亲身侧,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叶承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插嘴:“陈哥说得对!打蛮子就该狠揍!粮草不够?俺们自己种!抢他娘的!”关无情不动声色地横移一步,脚尖轻轻碰了碰叶承的靴子。叶承立刻闭嘴,訕訕地挠头。 秦元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终於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他猛地一拍大腿,大声赞道:“好!说得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此言,深得我心!” 他看著陈锋,眼中满是欣赏和激动。 他不仅精准地分析了当前大乾的內忧外患,更是大胆地提出了一些极具前瞻性的见解,比如“屯田戍边,以战养战”、“开海通商,富国强兵”等等。 这些观点,让在场的秦元和秦云都为之震惊!他们没想到,一个出身寒微的年轻人,竟有如此高远的见识和胸襟! 秦元心中的怀疑,在这一刻,变成了七分的肯定! 一番言语试探之后,秦元对陈锋的欣赏之情溢於言表。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战意升腾,朗声笑道:“陈校尉文采斐然,见识不凡,不知武艺如何?老夫久疏战阵,筋骨都快生锈了,不知陈校尉可否赏脸,与老夫到演武场上,切磋一二?” 又来? 陈锋心中无奈,怎么这秦家父子,都喜欢用这种方式交流? 他苦笑著起身,抱拳道:“侯爷乃大乾军神,晚辈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岂敢在侯爷面前班门弄斧?” “哎!此言差矣!”秦元摆了摆手,“沙场之上,不问出身,只论高下!来吧!让老夫看看,能让云儿都讚不绝口的年轻人,究竟有何等身手!” 叶承则在一旁兴奋地摩拳擦掌,大声为陈锋助威:“大哥!上!让侯爷看看你的厉害!”他甚至想自己下场比试,他可是很崇拜武安侯的。 演武场上,秦元隨手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桿通体乌黑的铁枪。 枪在手中,他整个人的气势瞬间一变! 如果说刚才在客厅里,他是一座沉凝的山岳,那么此刻,他就是一柄出鞘的绝世神兵!那股子尸山血海中磨礪出的铁血煞气,冲天而起,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枪出如龙,势若奔雷!正是秦家名震天下的《霸王枪法》! 陈锋也取了一桿长枪,將叶家枪法施展开来,枪法灵动精妙,守中带攻。 两人枪来枪往,斗得难解难分。 秦云看得屏息凝神,手心渗出细汗。叶承在一旁攥紧拳头,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仿佛在替陈锋使劲。关无情则死死盯著两人交错的步伐与枪路,眉头微蹙。 越斗,陈锋心中的异样感越强。秦元的每一式,无论是横扫千军的“荡寇”,还是刁钻狠辣的“摧城”,都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比昨日和秦云交手时还要明显!仿佛这枪路,早已刻进他的骨髓血脉。身体竟比思绪更快,下意识地做出最精妙的应对。 在秦元一记石破天惊的杀招“霸王破军”逼近时,陈锋体內的血液仿佛被瞬间点燃! 一段段模糊而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风儿,看好了!这一招,叫『霸王卸甲』!” “爹!我学会了!” “哈哈哈!好!不愧是我秦元的儿子!” …… 电光火石之间,他福至心灵,竟下意识地使出了一招与《霸王枪法》同出一源,却又更加精妙的变招! 他手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拧一旋,白蜡杆长枪仿佛活了过来,枪尖划出一道羚羊掛角般的弧线!不是叶家枪的任何一式,却精妙绝伦地黏住了那必杀一枪的枪桿! 借力,牵引,旋身! 乌沉枪影擦著陈锋的衣襟掠过!而他手中的白蜡杆长枪,借著旋身之势,如毒龙般逆流而上,一点寒芒,快如闪电,稳稳地停在秦元咽喉前一寸之地! 枪尖凝滯,纹丝不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狂风捲起的尘沙缓缓飘落。 叶承张大了嘴,拳头停在半空。 秦云瞳孔骤缩,呼吸停滯。 关无情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秦元怔怔地看著停在自己喉前的枪尖,那冰冷的锋芒几乎能刺破皮肤。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枪尖,死死钉在陈锋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骇然,有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演武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第235章 讲武之策 上 演武场上那凝滯的枪尖,仿佛抽乾了所有声响。尘沙缓缓飘落,秦元的目光越过冰冷的锋芒,死死钉在陈锋脸上。那眼神像深潭,翻涌著惊涛骇浪,最终归於一片沉寂。 “好枪法。”秦元的声音乾涩,打破了死寂。他缓缓抬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拨开了咽喉前的枪尖。 陈锋收枪后退一步,心头也是狂跳。刚才那一瞬间的福至心灵,那涌入脑海的破碎画面和声音……太真实了。他不敢深想,只抱拳道:“晚辈侥倖,承让。” 叶承终於憋不住,猛地跳起来,拍著大腿嚷嚷:“贏了!陈哥你贏了武安侯!我的天!侯爷,您……您没让著他吧?” 秦云快步上前,扶住身形似乎有些摇晃的父亲,目光复杂地看了陈锋一眼,低声道:“爹……” “无妨。”秦元摆摆手,深吸一口气,脸上竟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老了,筋骨是生锈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云儿,吩咐下去,备宴!老夫今日要与陈公子,不醉不归!” 中午,武安侯府的正厅之內。 一张紫檀圆桌,摆满了精致却不铺张的菜餚。席间,秦元坐在主位,一改白日里那副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的军神模样,显得颇为隨和亲切。 演武场上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切磋之后,秦元心中的那份猜测,已然变成了九分的肯定。 他亲自夹起一块燜得酥烂的蹄髈,放到陈锋面前的碗里:“来,陈锋,尝尝这个。府里老厨子的手艺,云儿他们小时候最爱吃。” 陈锋连忙道谢:“侯爷客气了,晚辈自己来就好。” “来,陈锋,尝尝这个。这是府里厨子拿手的菜,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来,陈锋,尝尝这个鹿筋,是北地特產,最是滋补。” 他又夹起一只硕大的蟹钳,放到叶承碗里,笑道:“叶家小子,老夫听闻你食量惊人,今日可得放开了吃,千万別跟老夫客气!” “嘿嘿,多谢侯爷!”叶承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道谢,引得眾人一阵的鬨笑。 “叫侯爷生分。”秦元抿了口酒,“今日不讲官阶。老夫痴长几岁,托大叫你们一声贤侄可好?” 秦云坐在陈锋对面,闻言端著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隨即笑道:“父亲说的是,陈兄弟你们不必拘礼。” “秦叔好!”叶承正跟一只肥硕的烧鸡腿较劲,吃得满嘴油光,闻言含糊道:“陈哥,侯爷都叫你贤侄了,你还不赶紧敬酒!” 关无情坐在叶承下手,默不作声地吃著菜,目光却不时在秦元、秦云和陈锋三人之间扫过,若有所思。 席间气氛渐渐热络。秦元问起冀州风物,陈锋便挑些清河村打猎的趣事来说,却反而逗得叶承哈哈大笑。 秦云则频频向陈锋和关无情敬酒,与他们探討著枪法戟术中的精妙变化。他看向陈锋的眼神,早已没了初见时的试探与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內心的欣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叶承更是彻底放开了,他本就对秦元崇拜得五体投地,此刻见军神如此平易近人,更是受宠若惊。他端起酒碗,站起身,对著秦元和秦云,瓮声瓮气地说道:“侯爷!呃,秦叔!秦大哥!我叶承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文縐縐的话!我就知道,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碗酒,我敬你们!” 说罢,一仰脖,將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秦元和秦云相视一笑,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席间的气氛,热烈而融洽。秦云则与叶承、关无情探討起枪法精要,三人说得兴起,秦云还离席比划了几下。 陈锋看著眼前这温情脉脉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秦元和秦云对自己那份发自內心的亲近与善意,那份善意,甚至超出了寻常的欣赏,带著一种血脉相连的温情。 这种感觉,让他贪恋,却又让他不安。 “对了,”陈锋放下筷子,状似隨意地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四公子?昨日在揽月楼,见他才思敏捷,本还想与他多討教一番呢。” 秦云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尷尬,隨即笑著解释道:“哦,安弟他……近来深感学识不足,正发奋图强,闭门苦读,准备今年的秋闈呢!怕扰了他用功,便没叫他过来。” 秦元正夹著一筷子清炒时蔬,闻言手一抖,青菜差点掉在桌上。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隨即若无其事地將菜送入口中。 发奋图强?闭门苦读? 那逆子现在怕不是正趴在床上,让丫鬟给他那开的屁股上药呢! 自家那个小儿子什么德行,他这个当爹的还能不清楚?不把他关起来,他能安安生生地在书房里待上一个时辰,那太阳都得从西边出来! 不过,他也能理解长子的苦心。老四那脾气,若是今日也在此,怕是又要跟陈锋起衝突。兄弟鬩墙,总归不是好事。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多言,只是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秦元放下酒杯,目光再次落在陈锋身上,看似无意地问道:“陈锋啊,你此番入京,得了陛下青睞,前途不可限量。不知……对將来有何打算?是想入京畿卫戍,还是想外放地方,歷练一番?” 陈锋放下筷子,正色回答:“回秦叔,晚辈並无太多想法。陛下隆恩,擢升晚辈为忠武校尉,晚辈已是感恩戴德。至於將来去向,但凭陛下与朝廷安排。晚辈只愿能为国效力,为民请命,於愿足矣。” “嗯。”秦元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对於当朝太子与十四皇子,你以为如何?” 陈锋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滴水不漏地回答道:“秦叔,晚辈人微言轻,岂敢妄议天家之事。太子殿下仁厚,十四殿下英武,皆是国之栋樑。无论將来谁人承继大统,皆是我大乾之福。晚辈身为臣子,所要做的,便是忠於君上,忠於社稷,不偏不倚,不党不私。” 秦元听后,眼中闪过一丝讚许。不捲入党爭,不站队,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至少在皇上还康健依旧的当下是最明智的。 他不再追问,只是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好一个『不偏不倚,不党不私』!来!喝酒!” 秦云则在与陈锋的交谈中,不断地观察著他的言行举止,试图寻找更多与三弟秦风相似的蛛丝马跡。 他发现,陈锋很多小习惯都与他记忆中那个沉静聪慧的三弟,如出一辙! 秦云的心,越发滚烫。 酒至半酣,眾人脸上都带了些许醉意。 话题不知不觉间,又转到了军中积弊之上。 “唉!”秦云重重地嘆了口气,將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满是痛心疾首,“想我大乾立国之初,军威何等强盛!秦家军、叶家军、马家军……哪一支不是令北元闻风丧胆的百战雄师?可如今呢?” 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杯盘作响:“將不知兵,兵不习战!军中將领,多是些靠著祖上荫庇、溜须拍马上位的紈絝子弟!他们懂得什么叫排兵布阵?懂得什么叫临阵杀敌?他们只懂得剋扣军餉,吃空餉,欺压士卒!” “军备废弛,武备鬆懈!京畿大营之中,许多士卒连刀枪都快拿不稳了,整日里操练的,不过是些拳绣腿的把式!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抵御北元虎狼之师?如何能保家卫国?” 秦元重重放下酒杯,杯中酒液溅出少许:“哼!朝中袞袞诸公,只知党同伐异,爭权夺利!谁人真正关心过边军死活?谁人想过如何强军卫国?一群蠹虫!” 叶承听得义愤填膺,猛地一拍桌子:“就是!我在北地就看不过去!那些当官的,就知道伸手要钱!我们叶家军的粮草,都是我爹他们带著我们自己种出来的!朝廷拨下来的那点,还不够那些当官的塞牙缝呢!” 关无情那张冰封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冷意。 陈锋看著眼前两张忧国忧民、却难掩无力的面孔,又想起白日演武场那刻骨的熟悉感,心头那股压抑许久的念头,借著酒意翻涌上来。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似乎也给了他一丝勇气。 “秦叔,秦大哥,晚辈……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秦元大手一挥。 “秦叔,秦大哥,叶承兄弟所言,正是癥结所在。”陈锋看著眾人,缓缓道“將士们为何没有战心?为何只图温饱?” “因为,没有希望!” 陈锋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晚辈以为,我大乾军队之所以积弊丛生,根源在於……制度!” “制度?”秦元和秦云都是一愣。 “没错!就是制度!”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大乾重文轻武,由来已久。文官有科举取士,有县试、乡试、会试、殿试,层层选拔,优中选优。更有国子监、太学等官办学府,培养人才。可武將呢?” 他环视眾人,继续道:“武將想要出人头地,要么靠祖上荫庇,世袭罔替。要么,只有一条路——上阵杀敌,以命搏功!可如今,幽州已失,边境虽时有摩擦,却无大战。將士们没有立功的机会,自然也就没了上进的动力。长此以往,军心涣散,斗志全无,也就不足为奇了!” 秦元和秦云听得是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陈锋话锋一转:“晚辈斗胆,以秦为例。前秦虽暴,然其军功爵制,却有可取之处。” “以军功定爵位,赏罚分明,极大地激发了士卒的求战之心,才有了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虎狼之师!” “晚辈以为,我大乾,也应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武將选拔与晋升制度!打破门阀壁垒,不问出身,唯才是举!如此,则三军用命,人人奋勇,何愁北元不破?” 秦元和秦云听得是心神剧震! 军功爵位!这在以文御武的大乾,简直是石破天惊之言! 第236章 讲武之策 下 “可是……”秦云皱眉道,“前秦之法,虽能激励士气,却也过於严苛,恐不合我大乾仁政之道啊。” “所以,要取其精华!”陈锋眼中闪烁著灼热的光芒,“秦之军功爵位制,虽严苛,却给了底层军士一条看得见、摸得著的晋升之路!斩首一级,赏爵一级!这才是真正的公平!士兵知道为何而战,知道杀敌能换来什么!” 他顿了顿,看著秦元父子眼中燃起的火焰,拋出了真正的构想:“然则,仅凭军功爵位还不够!战场瞬息万变,光有匹夫之勇,难当大任。强军之本,在於强將!在於通晓兵法、懂得练兵、善於统御的军官!” “可如今,我大乾军中,中下级军官从何而来?多靠世袭、举荐、甚至钱买缺!此辈或紈絝无能,或纸上谈兵,如何带兵?如何打仗?”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晚辈斗胆提议,可以在京畿大营,建立一个全新的机构,名曰——『讲武堂』!”” 讲武堂!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厅堂內炸响! 秦元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秦云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在桌上,酒水四溅。叶承张大了嘴,呆呆地看著陈锋。连关无情都猛地抬起了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何……何为讲武堂?”秦元的声音带著一丝颤抖。 “讲武堂者,乃大乾之武学根基!”陈锋也站起身,目光灼灼,“效仿国子监、太学,但专为培养军中栋樑!凡有志於军旅者,无论出身贵贱,皆可报考。由兵部等共同考核,择优录取!” “此堂,不教四书五经,只教兵法韜略!不论文採风流,只论骑射武功!” “我们可以將天下所有有志於投身军旅的平民子弟,都招入讲武堂中。聘请军中宿將,为之传授兵法战阵、骑马射箭、格斗搏杀之术!” “入堂者,学制三年!第一年,学基础:识字、算学、地理、绘图、队列操演、军纪军规!不懂文字,如何看军令?不通算学,如何算粮秣?不知地理,如何行军布阵?” “第二年,学精要:兵法韜略、排兵布阵、器械运用、骑射技击、营寨构筑、斥候侦察!由经验丰富的老將、真正上过战场的校尉亲自授课!” “第三年,学实战!分派至京畿各卫所、乃至边军轮值实习,隨军操演,参与小规模剿匪、巡边!將所学付诸实践!” “並且在讲武堂內,设立严格的考核制度!每月一小考,每季一大考!考核內容,既有兵法理论,又有沙盘推演,更有实战对抗!成绩优异者,可直接授予官职,进入军中效力!成绩不合格者,则予以淘汰!” “三年期满,由讲武堂会同兵部等,进行严格考核!策论、兵法推演、实战演练,层层选拔!合格者,按成绩优劣,授以队正、百户、千户乃至更高实职!直接进入军中效力!打破门阀壁垒,唯才是举!” “如此一来,便可打破门阀壁垒,唯才是举!让那些真正有才华、有血性的寒门子弟,也有一个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门路!如此,则军中人才辈出,何愁將不知兵?兵无战心?”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他最后看向秦元,一字一句:“秦叔,这才是强军之根本!让寒门子弟有路可走,让军中將士有晋升之望!让大乾军中,不再充斥只知钻营的紈絝,而是真正通晓兵事、敢战能战的军官!” 厅內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被这个闻所未闻,却又宏大无比的构想,深深地震撼了! 建立一个专门培养军事人才的学堂? 打破门阀,唯才是举? 这……这简直是……足以改变大乾国运的惊天之策啊! 秦元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那双看惯沙场生死的眼眸,此刻竟有些湿润。他死死盯著陈锋,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人。 秦云喃喃道:“讲武堂……考核……晋升……唯才是举……这……这简直是……” “石破天惊!”秦元猛地接话,声音嘶哑却带著雷霆万钧之力!他一步跨到陈锋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陈锋肩上,力道之大,让陈锋都晃了一下。 “好!好一个讲武堂!好一个唯才是举!”秦元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仿佛枯木逢春,“此乃强军固国之本!百年大计!陈锋!老夫……老夫今日方知,何为天纵之才!” 叶承听得是云里雾里,但他知道,大哥又想出了一个很厉害的点子,兴奋地直拍大腿。 关无情那张冰冷的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激动之色,眼神闪烁,显然也被这个构想深深地触动了內心! …… 午宴之后,秦元又拉著陈锋详谈讲武堂之策,导致最后晚宴也在武安侯府里吃了。 晚饭过后,陈锋向挽留的秦元父子告辞,带著微醺的叶承和沉默的关无情回府了。秦元父子送至府门,看著马车消失在尽头,方才转身。 武安侯府的书房內。 秦元和秦云父子二人,相对而坐,沉默不语。 良久,秦元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著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云儿,你觉得……陈锋此子,如何?” 秦云站起身,对著父亲,郑重地说道:“父亲,孩儿以为,陈锋……不,三弟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有定国安邦之志!他……就是我们秦家,乃至整个大乾的希望!” 秦元猛地站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脸上的激动之情溢於言表。 “讲武堂!好一个讲武堂!此策,乃是强军之根本!若能推行,我大乾军队,必將脱胎换骨,重振雄风!”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不行!如此良策,绝不能埋没!” 秦云脸上也带著激动后的潮红,但仍有忧虑:“只是,此策虽好,然则……触动太大!世家门阀、军中勛贵,乃至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武官,必將群起而攻之!我秦家……怕不是会成为眾矢之的!” “怕什么!”秦元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睥睨天下的豪气,“眾矢之的?哼!我秦元一生,何曾怕过?当年幽州城下,三十万北元铁骑都未曾让老夫后退半步!如今为了大乾军魂不灭,为了给天下有志於军旅的寒门子弟开一条路,区区一些非议,又算得了什么?” 他看著秦云,语重心长地说道:“云儿,你记住。我秦家男儿,生於斯,长於斯,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如今国难当头,我等身为武將,若还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与那些误国误民的腐儒,又有何异?”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饱蘸浓墨的紫毫笔:“老夫明日便上书!向陛下痛陈利害,力荐此策!老夫愿以玄武卫为试点!讲武堂第一批学员,就从玄武卫中挑选!老夫亲自担任山长!” 秦云看著父亲决然的背影,知道劝阻无用,心中嘆息一声。 …… 陈锋回到镇北侯府时,已是深夜。 叶承喝得酩酊大醉,被两个家丁搀扶著回了房。关无情也喝了不少,但眼神依旧清明,他对著陈锋抱了抱拳,便回自己房间去了。 陈锋推开自己院子的门,只见房中还亮著一盏昏黄的烛灯。 他心中一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只见林月顏正趴在桌案上,手中还捧著一本书,头却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困得不行了,却还是在等他。 听到开门声,林月顏猛地惊醒,看到是陈锋回来了,脸上立刻露出温柔的笑容,但隨即又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说道:“夫君,你回来了……我……奴家看著书,不小心就睡著了……” 她连忙起身,走到陈锋身边,为他脱下外衣,柔声问道:“夫君喝了不少酒吧?奴家去给你端醒酒汤来。” 不等陈锋说话,她便转身去了小厨房,很快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散发著淡淡清香的醒酒汤。 陈锋接过汤碗,一口饮尽,只觉得一股暖流顺著喉咙滑入腹中,浑身的酒意都消散了不少。 他看著灯下温柔如水的妻子,心中充满了柔情。他上前一步,將她轻轻拥入怀中。 “月顏,让你担心了。” 林月顏將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著他有力的心跳,轻声说道:“夫君在外奔波,奴家……也只能在家里,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要夫君能平安回来,奴家就心满意足了。” “今日在侯府……可还顺利?武安侯爷他……没为难夫君吧?”她轻声问,带著关切。 陈锋闭著眼,享受著这片刻的安寧:“没有。武安侯……是真正的国之柱石。今日相谈甚欢,还切磋了武艺。” “切磋?”林月顏抬头紧张询问,“夫君可曾受伤?” “没有。”陈锋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入手微凉,“只是……今日在侯府,总有些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陈锋沉默了一下,最终只是摇摇头:“许是酒喝多了,有些恍惚罢了。”他下巴抵著她柔软的发顶,嗅著那熟悉的淡香,“月顏,我想做一件事。一件……可能很难,会得罪很多人,但或许……能改变一些事情的事。” 林月顏在他怀里抬起头,清澈的眼眸映著烛光,温柔而坚定:“夫君想做,便去做。奴家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知道夫君心中装著家国天下。无论夫君做什么,奴家都会在府里,等著夫君回来喝醒酒汤。” 窗外,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屋內,烛影摇红,温情脉脉。 第237章 大朝会 两日后,寅时刚过,天色依旧墨黑如砚,唯有几颗残星在天际线上瑟瑟发抖。 镇北侯府,清竹苑的臥房內,早已亮起了昏黄的烛火。 陈锋站在铜镜前,任由林月顏为他整理著身上那套崭新的五品麒麟官服。深蓝色的锦缎在烛光下泛著幽深的光泽,胸前的麒麟补子用金线绣得栩栩如生,威风凛凛。 “三更半夜就得起床,比后世的996福报还狠……这官,当得也太不是人干的活儿了。”陈锋看著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忍不住低声吐槽,“搞得和部队特训似的!” 林月顏听著他那新奇的抱怨,忍不住掩嘴轻笑。她伸出纤纤玉指,仔细地为他抚平衣襟上的每一丝褶皱,又为他正了正头顶的乌纱帽,动作轻柔而专注。 “夫君第一次上朝,可不能失了礼数。”她柔声说道,声音里带著一丝为人妻的骄傲和担忧,“官服可还合身?这腰带……奴家再为您繫紧一些。” 她俯下身,纤细的手指穿过陈锋的腰间,为他整理著那条绣著瑞兽纹的玉带。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陈锋的腰侧,带来一阵微痒。 陈锋握住她微凉的手,转身將她揽入怀中,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放心吧,不过是去站个班而已,还能吃了我不成?” 林月顏將脸埋在他的胸膛,听著他有力的心跳,心中的担忧才稍稍平復了些。她知道,今日的大朝会,对夫君而言,既是机遇,更是考验。金陵城的水,太深了。 “夫君今日首次临朝,切记谨言慎行。”她仰起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盛满了温柔与担忧,“朝堂之上,人心叵测,不比江湖。夫君虽有才华,却也需懂得藏拙之道,莫要……莫要锋芒太露,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知道了,我的管家婆。”陈锋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心中却是一片温暖。 …… 卯时,天色微明。 陈锋乘著马车,抵达了皇城宫门之外。 此刻,宫门前的广场上,早已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和官轿。文武百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著。见到陈锋这个陌生的年轻面孔,都投来了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皇城宫门缓缓开启,文武百官身著朝服,手持笏板,在宫门外按品级列队,鱼贯而入。 陈锋身著五品官服,手持那面“求贤令”,作为一个“特殊人才”,被安排在了武將队列的末尾。他第一次亲身感受这古代朝会的氛围,心中既有几分新奇,又有几分凛然。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著四周。武將们大多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身上带著一股子沙场磨礪出的铁血之气,彼此间低声交谈,声音洪亮。而文官们则大多身形清瘦,神態倨傲,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看向武將们的眼神中,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文武分列,涇渭分明。 就在这时,陈锋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文官队列的最前方。 那里,站著一个身著紫色蟒袍、鹤髮童顏、气度雍容的老者。他手持玉笏,闭目养神,渊渟岳峙,自有一股百官之首的威仪。 陈锋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了! 木萧! 那个在望江楼与自己高谈阔论、考校天下大势的“木伯父”!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看他所站的位置,分明是……当朝百官之首! 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右丞相,柳越! 陈锋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那日在望江楼,那个对自己和顏悦色、循循善诱的“木伯父”,竟然就是叶擎苍在信中千叮万嘱,要自己万分小心、切莫与之正面衝突的……主和派魁首,当朝右相,柳越! 竟然真的是他!虽然已有猜测,但是真的知道之后,还是有些心惊。 而在木萧身后不远处,吏部侍郎陆明轩也正向他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陈锋心中一凛,隨即又是一阵苦笑。 好傢伙!这金陵城,还真是处处有“惊喜”啊!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队列前方的柳越缓缓睁开眼睛,朝他的方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陈锋迅速低下头,收敛心神,將那份惊涛骇浪,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自己当初在望江楼,对著当朝宰相大谈“储君之选”,还说什么“浮云蔽日,不见长安”……这不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吗? 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 “陛下驾到——!” 隨著太监尖细的唱喏声,身著十二章纹龙袍,头戴通天冠的皇帝萧景贞,在眾人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大殿,坐上了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大朝会正式开始。 金鑾殿內,庄严肃穆。 百官分列两旁,鸦雀无声。御座之上,大乾皇帝萧景贞身著龙袍,头戴冕旒,面无表情地俯视著阶下群臣。 一番冗长的朝会礼仪之后,皇帝萧景贞的目光,落在了武將队列末尾的陈锋身上。 “宣,忠武校尉陈锋,出列上前。” 陈锋心头一凛,手持求贤令,迈步出列,行至御阶之下,躬身行礼。 “臣,陈锋,参见陛下。” “平身。”萧景贞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迴响,“眾爱卿,朕今日,要向你们举荐一位栋樑之才。” 他將镇北侯叶擎苍的奏章,以及陈锋所献的“改造营”之策,简要地向群臣述说了一遍,又提及了陈锋那两首名动京城的诗词。 “……陈锋此子,虽出身寒微,却胸怀韜略,文武双全,实乃我大乾不可多得的人才。朕意,擢其为忠武校尉,暂入御龙卫,听候调用。眾爱卿,以为如何?” 皇帝的话音刚落,朝堂之上,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陛下圣明!有此等青年才俊,乃我大乾之福啊!” “是啊是啊!臣闻《破阵子》一词,亦是热血沸腾!有此等忠勇之士,乃我大乾之幸啊!” “镇北侯慧眼识珠,为国举才,功不可没!”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此等忧国忧民之心,感人肺腑!臣以为,当重用之!” “陈校尉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当为我辈楷模!” 满朝文武,谁不是人精?立刻便有见风使舵的官员出列,对陈锋大加讚赏。一时间,溢美之词不绝於耳。 陈锋静静地听著,心中却无半点波澜。他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寧静。按照惯例,肯定会有人开喷! 果然,就在这一片和谐的氛围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只见文官队列中,一名身著緋色官袍的老臣,手持笏板,迈步出列。 “臣,御史中丞,王秉德,有本要奏!” 此人一出,殿上的气氛瞬间一凝。 御史中丞,专司监察百官,乃是朝中有名的“喷子”,谁被他盯上,都得脱层皮。 王秉德先是对著御座躬身一礼,隨即猛地转身,目光如剑,直刺陈锋,声色俱厉地弹劾。 “臣,要弹劾忠武校尉陈锋!其人虽有微末才华,却品行不端,行事乖张!” “数日前,此人在朱雀大街之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当眾行凶,殴打前来我朝进贡的扶桑国使臣,致其重伤!此举,严重损害我天朝威仪,破坏两国邦交!实乃取祸之道!依我大乾律法,当下狱问罪,以儆效尤!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安抚友邦之心!”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一片譁然! 立刻便有数名官员出列附议。 “臣附议!”兵部侍郎张显立刻出列,痛心疾首,“陛下!陈锋此举,实乃授人以柄!北元虎视眈眈,若扶桑因此事倒向北元,我大乾將腹背受敌!为一莽夫之快,坏国家百年之策,何其愚也!此风断不可长!” “臣亦附议!”礼部右侍郎李焕之紧隨其后,引经据典,“圣人云: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陈校尉逞匹夫之勇,坏仁德之政,其行径与蛮夷何异?若不严惩,恐寒了四方藩属之心!” 一时间,附议之声四起。 “是极是极!我大乾乃礼仪之邦,向来以怀柔远人为国策。陈锋此举,与泼皮无赖何异?若不严惩,何以向外邦交代?” “邦交乃国之大事,岂容一介武夫肆意破坏?请陛下重惩陈锋,以维两国邦谊!” “古人云:『国之交,在於信,在於礼。』陈锋当街行凶,是为无礼,是为失信!请陛下下旨,將其削职为民,押入天牢!” 一时间,殿上唾沫横飞,引经据典,口诛笔伐,仿佛陈锋已是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恨不得立刻將他打入天牢,凌迟处死。 武將队列中,秦元、秦云父子,以及几位主战派將领,皆是眉头紧锁,眼中怒火升腾。 御座之上,皇帝萧景贞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陈锋立在风暴中心,承受著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愤怒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义愤填膺的文官,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和畏惧。 他不卑不亢,朗声说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准。” 陈锋豁然转身,锐利的目光如电,直刺王秉德。 “王大人弹劾臣当街殴打扶桑使臣,此事,臣认。但臣想请问王大人,您可知,臣为何要动手?” 王秉德冷哼一声:“无论何种缘由,当街行凶,便是触犯国法!” “好一个『无论何种缘由』!”陈锋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那日,扶桑使团一行二十余人,在朱雀大街纵马狂奔,横衝直撞!撞翻货郎担子,踩烂百姓瓜果,鞭打无辜老汉!视我大乾子民如猪狗,视我大乾律法如无物!此事,在场百姓,皆可作证!敢问王大人,此事,你可知晓?” 王秉德脸色一滯,强辩道:“外邦之人,不识我朝礼数,或有鲁莽之处,自当由礼部官员加以规劝,你一介武夫,越俎代庖,擅动私刑,有损我大乾威仪!” 第238章 舌战 “规劝?”陈锋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好一个『规劝』!” “他们当街辱骂我大乾百姓为『东亚病夫』之时,礼部的官员在哪里?他们意图当眾调戏良家妇女,也就是臣的妻子之时,京兆府的官差又在哪里?” “至於威仪……” “他们在朱雀大街之上,纵马狂奔,横衝直撞,撞翻货郎担子,踩烂百姓瓜果,视我大乾子民如草芥!此等行径,不算有损天朝威仪?” “他们手持马鞭,肆意抽打我大乾年迈老者,致其皮开肉绽,血溅当场!此等行径,不算有损天朝威仪?” “他们当著满街百姓之面,公然辱骂我大乾,称我大乾子民为『大乾病夫』!此等言语,不算有损天朝威仪?” “他们甚至……意图当眾调戏臣之髮妻!此等禽兽行径,不算有损天朝威仪?” 陈锋一连四问,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大殿之上,瞬间鸦雀无声。 王秉德等人被问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陈锋却不给他们喘息之机,他猛地踏前一步,扫过满朝文武,继续说道: “外邦小臣,尚敢在我大乾帝都,天子脚下,作威作福!视我大乾子民如猪狗,视我大乾律法如无物!若此等行径亦能容忍,那我大乾天威何在?我煌煌天朝的顏面何存?” “我再问你们!我大乾万千將士,浴血边关,拋头颅,洒热血,所护何物?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些宵小之辈,在我等的脊樑上作威作福,肆意凌辱我等的父母妻女吗?” “若此等行径,我大乾君臣尚能容忍,那我请问诸位大人——” 他猛地张开双臂,环视整个金鑾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羞惭、或愤懣的脸: “我大乾的天威何在!”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我大乾的脊樑何在!” 一番话,说得是盪气迴肠,掷地有声! 武將队列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说得好!”秦元虎目圆睁,大声赞道。 “就该这么干!他娘的!谁敢欺负俺们大乾人,就得把他往死里揍!”一个性子火爆的武將忍不住爆了粗口。 就连一些尚有良知的文官,也是面露羞愧之色,低下了头。 王秉德等人被驳斥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半晌,才有一位老臣颤巍巍地走出,强辩道:“纵然扶桑使臣有错在先,但……但邦交为重,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陈锋此举,终究是……有失妥当,恐激化两国矛盾,引来刀兵之祸啊!” “刀兵之祸?”陈锋再次冷笑,“这位大人,莫非以为,我大乾如今的太平,是靠著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换来的吗?” “昔年,强汉之时,孝文皇帝面对匈奴挑衅亦曾隱忍退让,和亲纳贡。然换来的,却是匈奴的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直至武帝继位,毅然出兵,发出『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宣言!才打出了大汉朝数百年的赫赫威名!” “我大乾,亦是如此!” “想当年太宗皇帝,北击匈奴,封狼居胥,靠的又是邦交吗?” “我大乾的江山,是我大乾的將士,一刀一枪,用鲜血和生命打下来的!不是靠著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从別人那里求来的!” “今日,区区一个扶桑小国,便敢在我大乾帝都如此猖狂!若我等一味退让,明日,是不是北元、大楚,也可以派人来我金鑾殿上,作威作福?届时,诸位大人,是不是也要將自己的妻女,献上去,以求所谓的『邦交』?” “你……你……你血口喷人!强词夺理!”那老臣被气得浑身发抖,指著陈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这番话,引得武將们纷纷点头,热血沸腾。 那些反对的官员却只能反覆说著“邦交为重”、“有失体统”之类的陈词滥调。 陈锋看著他们那副迂腐无能的嘴脸,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厌倦。 他不再与这些腐儒爭辩,而是猛地转身,面向御座之上的皇帝,双膝跪倒,声泪俱下! “陛下!”他的声音,带著一丝压抑不住的悲愴与哽咽,“臣,有罪!臣之罪,不在於殴打外邦使臣,而在於……在於臣身为大乾子民,眼见国事维艰,百姓流离,却无能为力!” 他抬起头,眼中已是泪光闪烁:“陛下,臣自冀州一路南下,千里官道,所见所闻,皆是人间惨剧!渡口之上,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逃难流民;官道两旁,是曝尸荒野、无人收敛的累累白骨!” “臣亲眼所见,有易子而食之人间惨剧!有饿殍遍野之修罗景象!此情此景,让臣……痛彻心扉啊!陛下!” 说到此处,他已是泣不成声。 整个朝堂,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血泪陈情,深深地震撼了。 就连那些方才还在喋喋不休弹劾他的官员,此刻也是面面相覷,说不出话来。 陈锋哽咽片刻,抬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將那首在冀州官道上所作的《乱世行》,当朝吟诵而出!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易子而食悲,血泪染黄沙。 胡马踏中原,何日復昇平?” 这首《乱世行》,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其悲愴之情,仿佛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秦元、秦云等一眾武將,皆是虎目含泪,双拳紧握,仿佛又看到了幽州城破,百姓遭屠的惨状! 不少文官也面露戚然,也是面露悲戚,长嘆不已。 就连柳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动容。 “陛下!”一直沉默的吏部左侍郎陆明轩终於出列,“陈校尉所言,字字泣血!扶桑使团在京所为,臣亦有耳闻!京兆府失察瀆职,难辞其咎!陈校尉虽行事过激,然其情可悯,其心可昭日月!” “若因惩处一腔热血、维护国格民尊之勇士,而寒了边关百万將士之心,寒了天下忠义之士之心,此乃自毁长城!臣恳请陛下,明察!” “臣附议!”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將也站了出来,“陈校尉之勇,乃血性之勇!扶桑小国,若因此事便敢兴兵,正好灭之,以壮国威!何惧之有?” 御座之上,皇帝萧景贞始终面无表情,但那冕旒之下,紧握著龙椅扶手的手,却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静。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手。 殿內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陈锋。” “臣在。” “你当街殴打外邦使臣,行事鲁莽,有失官体,罚俸三月,以儆效尤。日后,当谨记教训,不可再犯。” “臣,领旨谢恩。”陈锋叩首。 皇帝又將目光转向王秉德等人:“京兆府、礼部,失於管教,致使外邦使臣在我京城横行无忌,欺压百姓,罚俸半年,戴罪立功!” “至於扶桑使团……”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在京期间,所有不法行为,著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严查到底!涉案人等,一律押入天牢,听候发落!朕倒要看看,在我大乾的土地上,谁敢如此放肆!” 陈锋心中也是一惊,他没想到,这位看似懦弱的皇帝,竟会做出如此硬气的决断! 弹劾的官员们面如死灰,却不敢再有半句异议。 陈锋虽受薄惩,却在今日,一战成名! 其錚錚铁骨,卓越口才,以及那份悲天悯人的情怀,震惊了整个朝堂! 当然,也让他彻底成为了主和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此事了结,皇帝似乎也有些疲惫,挥了挥手:“此事,就此翻篇。眾卿,可还有本奏?” 朝臣们见状,都顺坡下驴,不再纠缠。 接下来,便是各部官员奏报日常政务,陈锋作为一个小小的五品校尉,自然没有再发言的资格,只是静静地站在队列中,听著那些枯燥乏味的奏报。 …… 终於,在临近午时,这场冗长的大朝会,才宣告结束。 群臣散去,陈锋跟在武將队列的末尾,缓缓走出金鑾殿。 一路上,不少武將都向他投来讚许的目光,甚至有人主动上前,拍著他的肩膀,大声称好。 而那些文官,则大多对他侧目而视,眼神中充满了敌意和鄙夷。 刚走到殿外,秦元和秦云父子便走了过来。 “陈锋!”秦元拍了拍他的肩膀,虎目中满是讚许,“好样的!今日,你为我大乾武人,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秦云也是一脸的钦佩:“陈兄弟,你今日在殿上的那番言辞,当真是振聋发聵!愚兄佩服!” 陈锋苦笑著摇了摇头:“不过是说了些实话罢了。只是,今日得罪了那么多人,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怕什么!”秦元豪气干云地说道,“有我秦家在,我倒要看看,谁敢动你!走!今日高兴,去我府上,咱们再痛饮三百杯!” 陈锋连忙推辞,他可不想再经歷一次昨日的“家宴”了。 就在这时,吏部侍郎陆明轩也走了过来。 “陈校尉,留步。” 他对著陈锋,意味深长地说道:“陈校尉今日之言,可谓是石破天惊。只是……木秀於林,风必摧之。校尉日后行事,还需……更加小心谨慎才是啊。” 说罢,便转身离去。 陈锋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239章 皇帝再召见 金鑾殿外,汉白玉的台阶在阳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 陈锋正准备与秦元父子一同离开,还没等他开口推辞秦元那句“今日高兴,定要再喝三百杯”的热情邀请,一名小太监便迈著碎步,一路小跑著赶了过来。 “陈校尉!陈校尉留步!”小太监尖著嗓子在后面喊著,“陛下有旨,宣您即刻前往御书房覲见!” 此言一出,周围尚未散去的官员们纷纷侧目,看向陈锋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惊疑和嫉妒。 刚下朝便被单独召见,这份恩宠,在大乾朝堂之上,可是独一份儿的! 秦元眼神微凝,与秦云对视一眼。 他上前一步,低声对陈锋道:“陛下相召,必有要事。万事谨慎,据实以告即可。” 秦云也点了点头,拍了拍陈锋的肩膀:“陈兄弟,放宽心。陛下乃是明君,自有圣断。” 陈锋心中也是疑竇丛生,但圣命难违,只得对著秦元父子拱了拱手,跟著那小太监,再次向著那座象徵著权力中枢的御书房走去。 …… 御书房內,檀香依旧,气氛却与初次覲见时截然不同。 没有了初见时的试探与威压,多了一丝沉凝与郑重。 皇帝萧景贞已褪下繁复的朝服,只著一件玄色常服,正倚在御案后,手中捧著一卷打开的奏章,看得极为专注。 陈锋依礼跪拜:“臣陈锋,参见陛下。” 萧景贞並未立刻让他起身,只是將手中的奏章缓缓放在御案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他抬起头,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陈锋身上,带著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陈锋,你可知,这封奏章,是谁人所上?”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臣不知。”陈锋垂首,心中已隱隱猜到。 “是武安侯,秦元。”萧景贞的手指在奏章封面上轻轻敲击,“他主动给朕上奏章。不是为了请罪,不是为了辩解,更不是为了求官,而是为了……举荐一个强军之策,举荐一个人。” “陈锋,武安侯这份奏章,是朕十一年来,第一次收到他主动递上来的摺子。十一年了……自幽州……唉。” 皇帝停顿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向陈锋,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想从他脸上找到某个人的影子。 陈锋的心猛地一跳。那份奏章的內容,他已猜出七八分。 “起来吧。”萧景贞示意陈锋起身,將那封奏章推到他面前,“你看看吧。” 陈锋接过奏章,展开,映入眼帘的是秦元那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字跡。奏章的核心,正是“讲武堂”之策!秦元详尽阐述了其必要性与紧迫性,痛陈军中將门腐朽、寒门无路的积弊,言辞恳切,情真意切,最后更是以武安侯府满门忠烈的名义起誓,愿为“讲武堂”之建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锋看完,心中也是一阵激盪。他没想到,秦元竟有如此魄力,敢於將这个足以触动整个大乾勛贵集团利益的构想,直接捅到皇帝面前! “奏章所言『讲武堂』之策,干係重大,然具体如何施行,秦爱卿语焉不详。”萧景贞收敛了感慨,目光锐利起来,“朕召你来,就是要你给朕拆解清楚,此策究竟如何运作?何以能成我大乾强军固国之根本?从头道来,不必拘束。” “臣遵旨。”陈锋深吸一口气,开始將自己那套融合了后世军校理念的构想,娓娓道来。 “陛下,讲武堂,非军中一营一卫,亦非兵部一下属司衙。它应当是一个独立的、直接对陛下您负责的军事教育机构!其地位,当与国子监、太学等同,甚至……更高!” 萧景贞眉头一挑:“哦?地位与国子监等同?甚至更高?此话怎讲?” 陈锋朗声道:“国子监、太学,为国储才,培养的是治国安邦之文臣。而讲武堂,为国铸剑,培养的是开疆拓土、保家卫国之武將!文以安邦,武以定国,二者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甚至在如今內忧外患之际,武备之重,更甚於文治!故而,其地位,绝不能低於国子监!” 萧景贞沉吟道:“直接对朕负责?绕开兵部?这……阻力恐怕不小啊。” 陈锋对曰:“正因阻力巨大,才需陛下天威坐镇!讲武堂之建立,本就是一场变革,一场与旧有门阀制度、勛贵特权的博弈!若將其置於兵部之下,不出三月,必被那些盘根节错的势力渗透、架空,最终沦为权贵子弟镀金之所,与初衷背道而驰!唯有陛下亲领,方能排除干扰,確保其独立与公正!” “陛下,『讲武堂』之核心理念,在於『打破门阀垄断,唯才是举』,建立一套专业化、系统化的军官培养与晋升体系,为军队注入新鲜血液,提升整体战力。” “具体而言,其意在解决三大痛点:其一,现有军官多靠世袭、举荐、买官,良莠不齐,无系统培训,纸上谈兵者眾;其二,承平日久,军功难立,將士无上升之望,士气自然低迷;其三,寒门子弟纵有將才,亦无门路报国,军中血脉日渐僵化。” 萧景贞微微頷首,示意他继续。 “讲武堂当设『院长』一人,总领全局。此人,必须是德高望重、战功卓著的军中宿將,方能镇得住场面,服得了人心。” “院长之下,设『祭酒』、『司业』等职,分管教务、考核、后勤等事宜。教官,则从全军之中选拔!无论是战功赫赫的將军,还是精通某一领域(如弓弩、器械、阵法)的老卒,只要有真才实学,皆可聘为教官,授予相应职级,享受相应俸禄!” “选址,臣以为京畿玄武卫大营內最佳。”陈锋条理清晰,“其一,武安侯全力支持,有现成营房、校场、库房可用,省却营建之费;其二,玄武卫乃陛下亲军,精锐老兵可为学员磨刀石,亦可从中选拔教官;其三,『讲武堂』之名,取『讲习武事』之意,非『学府』之名,不妨暂以『玄武卫军官轮训所』为名,对外宣称轮训玄武卫內部军官,讲习武事。此名低调务实,可稍减文官牴触,待初见成效,再正『讲武堂』之名不迟。”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讚许:“以退为进,可行。生员从何而来?如何选拔?” “生员来源,可分三类。”陈锋伸出三根手指,“第一类,从京畿各卫所,尤其玄武卫中,选拔有潜力、立有微功的低级军官如队正、什长,以及表现优异的普通士卒;第二类,面向全国良家子,由兵部行文地方卫所举荐,或自荐,经严格考核——体能、基础识字算学、品性——合格者方能入学,寒门子弟优先!” “第三类,为堵悠悠之口,可允许少量勛贵子弟自愿报名,但必须通过同等考核,绝无例外!关键一点:设立『入学考』,寧缺毋滥,唯才是取!”” “学制几何?教些什么?”萧景贞追问。 “学制定为三年。”陈锋回答,“课程亦分三类。基础之学:识字算学——看不懂军令、算不清粮秣,如何为將?地理绘图——不识山川地势,如何排兵布阵?军律军规——不知法度,何以治军?” “军事之学:当有《孙子兵法》、《吴子兵法》等兵法理论,更要有算学、地理、测绘、天文、历法等实用知识,结合沙盘推演;排兵布阵、骑射技击、器械运用、斥候侦察、营寨构筑、战地急救,皆需精熟。” “实践之学:第二年始,参与军营日常操练、巡逻;第三年,分派至边军或剿匪部队轮值实习,参与实际任务,如小规模剿匪、巡边,务必见血!” “至於师资,”陈锋看向皇帝,“当聘请经验丰富、战功卓著的老將、校尉。如武安侯、镇北侯此等国之柱石,可掛名总教习或定期授课,以壮声威。然日常教学,须由真正优秀、有带兵经验的中层军官担任。兵部若有通晓实战的官员,亦可兼职授课。” 萧景贞听得是心驰神往,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活力的军事人才培养体系,正在自己手中诞生。他忍不住追问道:“那……考核与毕业,又当如何?” 第240章 准备会试 “考核务必严格!”陈锋语气斩钉截铁,“並且当贯穿始终!月考考理论、单兵技能;季考考沙盘推演、小队对抗;学年大考考综合实战演练。实行淘汰制,连续不合格者,坚决退学!” “毕业之时,则举行大比!由陛下您亲自主持,或委派重臣主考!文武百官皆可观摩!大比前三甲者,可由陛下亲自授予官职,破格提拔!其余合格者,则根据其在校成绩与专长,分配至全军各卫所,授予相应实职!” “除此之外,臣恳请陛下,配套修订《军功爵赏条例》!將讲武堂优异的毕业成绩,视同军功,可累积升迁!同时,为每一名学员建立详细档案,记录其在校表现及入营后功过,军中提拔时,讲武堂优等生,优先擢升!” 萧景贞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著。忽然他问道:“钱粮器械何来?朝野阻力,尤其是那些既得利益者,你又如何应对?” 这才是真正的难题。陈锋早有准备:“初期试点,规模宜小。钱粮器械,可充分利用玄武卫现有资源,节省开支。若有不敷,恳请陛下以內帑或令户部拨付少量专项款项,足矣。至於阻力……” “最大阻力,必来自那些靠祖荫、靠关係上位的勛贵子弟及其家族,还有那些抱残守缺、认为武人无需学问的腐儒!” “应对之策有四:其一,亦是根本,需陛下乾纲独断,坚定支持!以玄武卫试点之成功实效,说服朝堂!其二,分化拉拢。对部分尚属务实、关心国事的勛贵,可承诺其子弟经严格考核后,可优先入学讲武堂,將来同样有实职前程,以此爭取部分支持,减少对立。其三,以事实说话!用讲武堂学员在军演或小规模实战剿匪中的优异表现,堵住悠悠眾口!其四,引导民间舆论。宣扬『强军卫国,匹夫有责』,激发民间尚武之风,使讲武堂得民心所向!”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才培养与晋升闭环!从选拔、培养,到考核、任用,皆有章可循!讲武堂出来的军官,既有理论,又有实战,忠於陛下,忠於大乾!不出十年,我大乾军队之面貌,必將焕然一新!届时,何愁北元不灭?何愁故土不復?” 陈锋一番话说完,整个御书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萧景贞闭著眼睛,靠在龙椅上,手指在御案上轻轻地敲击著,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他的脑海中,正进行著天人交战。 “讲武堂”的构想,无疑是完美的,是足以改变大乾国运的惊天之策!他甚至可以预见,若此策能够成功推行,大乾必將迎来一次军事上的伟大復兴! 但是…… 正如陈锋所言,此策的阻力,也同样是巨大的! 这等於是在从根本上,动摇了维繫大乾数百年的世家门阀与军中勛贵的根基!將选拔將领的权力,从他们手中,收归到皇权之下! 这必然会引起他们疯狂的反扑!届时,整个朝堂,恐怕都会因此而天翻地覆!他这个皇帝,还能坐得稳吗? 良久,萧景贞才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此策……甚好!高屋建瓴,切中时弊,乃百年强军之基!然……”他看著陈锋,眼神复杂,“朕……心甚慰!” “然……”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重,“此策太过超前,亦太过……急切!牵一髮而动全身!它所触及的,是维繫我大乾数百年的根基!是將门勛贵赖以存续的根本!” “在朕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之前,今日你所言讲武堂之具体章程,尤其是考核晋升与军功掛鉤、打破世袭门阀之核心,出你之口,入朕之耳。暂不可对第三人提及!秦元那边,朕会亲自交代。你,明白吗?” 陈锋心中一凛,明白皇帝虽然心动,但顾虑重重。他躬身道:“臣,遵旨。” 萧景贞神色稍缓,话题忽然一转:“讲武堂事,需暗中筹备,徐徐图之。眼下,你还有一关要过——今岁会试。你手持求贤令,按制可免县试、乡试等等,直入会试。朕思虑再三,决意让你参加今年八月的北闈会试。” “会试?”陈锋疑惑,“可会试不是在春天吗?” “……”萧景贞有些意味深长地看著陈锋,“陈锋,有时候,朕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大乾之人!” 他嘆了口气,告诉陈锋:“我大乾和前朝不同,自太祖以来,实行南北榜,会试也就有南北两场。南闈会试和前朝一样在春天,而北闈会试则在八月。” 陈锋汗顏,这他还真不知道,告罪之后,又有个疑惑:“陛下,臣斗胆还有一问。既有求贤令,为何还需经会试一关?若由陛下亲自考校……” 话未说完,就被皇帝没好气地打断了:“你当朕是铁打的不成?”萧景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然后揉了揉眉心,竟露出一丝无奈,“这求贤令,五品以上官员三年一发,品级越高,能发者越多。放眼大乾,够资格发令的官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年持令入京的所谓『贤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个个都要朕亲自考校,朕还要不要处理朝政了?岂不是要活活累死在龙椅上?” 陈锋这才恍然,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倒是忘了,这求贤令虽然有特殊权限,却並非稀世珍宝,而是有一定“配额”的。 萧景贞看著他那副窘迫的模样,忍不住笑骂道:“你这小子!朕让你参加会试,也是为了你好!朝中那些老顽固,最重出身科举。你若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功名在身,即便朕破格提拔了你,哪怕官居一品,在那些老顽固眼中,依旧是『幸进之臣』,是走了捷径的『杂流』!他们明里暗里,必会排挤你,孤立你,处处与你为难!让你寸步难行!”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重心长:“但若你通过会试,取得『贡士』功名,再经殿试,便是堂堂正正的『天子门生』!有了这层身份,你便名正言顺,旁人再难置喙。再推行新政,旁人便难再以出身攻訐於你!此乃在朝堂立足之基,推行新政之盾!你,可明白了?” 陈锋心头一震,彻底明白了皇帝的良苦用心。这不就是后世的学歷歧视和职场排挤吗?没个过硬文凭,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他郑重一揖:“陛下深谋远虑,臣……茅塞顿开!谢陛下成全!” “只是……若错过三年一度的正科,岂非要等许久?” “那倒不必。”萧景贞解释道,“有『特设会试』之例。礼部可为持令者,单独组织一场小考。然此类考试规模小,非正途,考中者依旧会被视为『杂流』,难入主流之眼。所以,朕还是希望你去闯一闯正科。南闈春试已过,今秋八月,北闈开考,距今尚有两月。时间虽紧,以你之才,朕相信足以应对。” 他顿了顿,补充道:“吏部陆侍郎熟知典章制度,你可多向他请教。所需备考书籍,列个单子,朕让內务给你送去。” 陈锋心中稍定,两个月,足够了:“臣谢陛下隆恩!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萧景贞从御案一侧拿起一份密封的卷宗,递给陈锋:“拿著。此乃近十年北闈会试的策论方向、歷任主考官之偏好,以及一些需格外留意的典章制度要点。回去细细研读,有的放矢。记住,会试不仅考经义文章,更考时务策论!你胸有丘壑,见识卓绝,此乃你所长。” 这不就是作弊开掛吗?皇帝亲自开小灶送备考资料? 陈锋心头一热,这掛开得真爽!他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卷宗,如同接过一份厚重的期望:“臣,叩谢陛下天恩!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萧景贞走到窗边,望著宫墙外的天空,语气深沉:“陈锋,朕对你寄予厚望。讲武堂是强军之刃,而科举功名,则是你在朝堂立足之基,亦是推行新政之盾。望你善加把握。” 他似乎有些疲惫,挥了挥手:“去吧。好好准备会试,莫要辜负了朕,也莫要辜负了秦元对你的一片苦心。” “臣,告退。定不负陛下重託!”陈锋深深一揖,捧著那份密卷,缓缓退出了御书房。 怀揣著皇帝亲赐的“宝典”,陈锋在引路太监的陪同下,沿著来时的宫道向外走去。心中五味杂陈:有被帝王信任重用的振奋,有对讲武堂所蕴含的巨大风险与阻力的警惕,更有那沉甸甸压在肩头的会试重担。 陈锋一边走一边回想著刚才的对话,对皇帝的好感大增,还颇为感动。可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干啥对老皇帝这么感激?他也没为自己做什么具体的事情,反而一直是自己在给皇帝出谋划策,详细讲解计策,说得口乾舌燥,皇帝都没给自己一杯热茶喝! 他猛地醒悟,差点被老皇帝pua了!明明啥都没做,却让臣子感动的要死要活,这就是权术吗?陈锋暗自嘆息一声,自己还是太嫩了啊!萧景贞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几十年的皇帝也不是白当的,这帝王权术可以说是融入了他的一言一行。 行至宫门附近,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就在他即將迈出那扇象徵权力核心的朱红大门时,后背忽然感到几道目光黏了上来,带著审视、探究,还有一丝冰冷的、不易察觉的恶意。如同暗处蛰伏的毒蛇。陈锋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下意识地將怀中那份密卷贴得更紧了些,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迅速消失在宫门之外。 这金陵城,这皇宫,当真是一座巨大的棋盘。而自己,已然身在局中。 第241章 娇妻的担忧 时间已过午后,早已过了大朝会通常结束的时辰。镇北侯府大厅內,气氛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林月顏坐立不安,手中的绣帕被她无意识地绞紧,指节泛白。她目光频频望向厅外,眉宇间笼罩著化不开的忧色,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担忧与焦灼。早上朝会上御史弹劾夫君殴打扶桑使臣之事,她早已听闻,深知此事可大可小,生怕皇帝降罪,甚至……她不敢再想下去。 叶承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嘟囔著:“怎么还没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午饭都过了!是不是那些穿红袍的老傢伙又把大哥扣下了?急死个人了!” 关无情相对冷静,抱臂倚在门边,像一尊雕塑。但他紧抿的嘴唇和偶尔扫向门外的锐利眼神,也暴露了他並非全然不在意。他沉声道:“稍安勿躁。宫中传来消息,朝会早已散去,陈兄是被陛下单独召至御书房问话了。陛下既未当场发作,而是私下召见,想必並非坏事。” 叶承立刻反驳:“无情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就是因为是单独召见才更嚇人啊!你想想,万一皇上觉得大殿上人多眼杂,不好重罚大哥,拉到御书房去打板子怎么办?那可是御书房啊!打起板子来,外面都听不见,岂不是更惨?” 他的话虽然简单直接,却恰好说中了林月顏內心最深的恐惧,林月顏闻言,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三分,指尖的帕子绞得更紧。 关无情被叶承这番话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焦灼气氛达到顶点时,管家叶忠略带欣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打破了沉寂:“公子回来了!” 厅內三人精神一振,立刻齐刷刷地站起身,目光如炬般望向门口,眼中充满了期盼。 陈锋迈步走进大厅,脸上带著几分疲惫。 他看到厅內严阵以待的三人,愣了一下,隨即瞭然,笑著调侃道:“咦?大家怎么都聚在这儿?午饭都用过了吗?哎,这上朝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起得比鸡早,站得比桩久,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们可得给我准备些吃的。” 他试图用轻鬆的语气化解紧张气氛,但显然效果不佳。 叶承第一个衝上来,急切地问道:“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急死我们了!皇上单独留你下来干啥了?没事吧?是不是因为揍倭寇那事?打板子了没?伤著哪儿没?” 陈锋拍了拍叶承的肩膀,故作轻鬆地解释道:“没事,別瞎想。皇上最近偶得佳句,召我去御书房,不过是品评诗词,探討些文章风月之事罢了。聊得投入,忘了时辰,这才回来晚了些。” 然而,在场三人,包括憨直的叶承,都露出了“信你才有鬼”的表情。品评诗词需要探討到错过午膳?而且刚经歷了朝堂弹劾,转头就风雪月?这根本说不通,也太不合情理了! 关无情看得分明,知道陈锋有所隱瞒,但他性格沉稳,不欲探听隱秘。 他见林月顏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担忧丝毫未减,便上前一步,拉住还想追问的叶承,沉声道:“陈兄平安回来便好。想必也乏了,我们先出去,你们好好说说话。”说完,不由分说地拉著叶承就往外走,生怕他再问出什么不该问的话。 叶承一边被拉著走,一边还在嚷嚷:“誒?无情大哥你拉我干嘛?我还没问清楚呢!我午饭都没吃多少,正好让厨房给大哥和我一起弄点吃的……” 关无情低声道:“闭嘴,饿不死你。”他强行將这颗硕大的“夜明珠”拖离了现场,直到叶承的声音完全消失在院外。 陈锋看著叶承这活宝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厅內只剩下他和林月顏。 陈锋回过头,见林月顏依旧蹙著眉,美眸中的忧色並未因他的玩笑而散去。他走上前,轻轻拉起她的手,柔声问:“月顏,怎么了?还在担心?” 林月顏抬头看著他,声音微颤:“夫君,你別瞒我了。奴家听说了,早上在金鑾殿上,御史中丞弹劾夫君当眾殴打扶桑使臣,还引得许多大臣附议。是不是皇上召你去御书房,就是为了问责夫君此事?陛下召见,当真与此无关?真的只是……谈论诗词?” 陈锋心中一暖,笑著摇头:“傻丫头,哪有?这事在大殿之上已经解决了,皇上当眾斥责了京兆府和礼部,还下旨严惩扶桑使团,又怎会因此来责罚我?你呀,就是爱胡思乱想。” 陈锋看著她担忧的模样,心中既温暖又有些愧疚。知道简单搪塞过去並非长久之计,他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那份皇帝赐下的、密封的卷宗,递给林月顏:“你看,陛下赐下的。召见我,確实另有要事,但与责罚无关。是为了这个。” 林月顏接过卷宗,看著上面皇家特有的封记,神情稍缓,但仍带疑惑:“这是?” “是关於今岁八月北闈会试的。”陈锋將皇帝关於求贤令需经会试正途才能更好立足朝堂的解释,以及南北闈的区別,选择性地说了一遍,“陛下赏识,特赐我些备考的资料,叮嘱我好生准备,爭取金榜题名。” 林月顏是书香门第出身,自然明白科举正途的重要性。听闻皇帝如此为夫君前程考虑,她心中安定了大半,脸上终於有了一丝笑意:“原来如此!陛下竟是这般苦心,夫君定要努力,莫负圣恩,奴家定会好好为您打点一切,让您安心备考的。” 但她心思细腻,总觉得夫君似乎还是隱瞒了什么,若只是因为那份卷宗,备考资料,何须如此机密的样子?而且夫君的眼神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陈锋看出她並未完全放心,暗嘆妻子果然敏锐。他看了看大厅外面,確认无人,压低声音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隨我来。”说著,拉起林月顏的手,向两人的臥房走去。 进入臥房,陈锋谨慎地关好房门,甚至还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確认四下无人,才將门栓插好。 林月顏见丈夫如此谨慎,心跳不由得加速。 她见陈锋关好门后走向自己,脸上不由得飞起两抹红霞,眼神有些飘忽,下意识地低下头,声如蚊蚋地说道:“夫君……这,这青天白日的……是否……是否还有些早?而且……奴家……奴家是否该先去沐浴……” 陈锋先是一愣,隨即看到妻子娇羞无限的模样,立刻明白过来。他不由失笑,起了逗弄之心,故意凑近,用曖昧的语气低声道:“哦?娘子觉得为夫是想做什么?莫非是等不及了?” 他伸手轻轻抬起林月顏的下巴,指尖摩挲著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眼神中带著浓浓的笑意。 林月顏的脸瞬间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声若细丝:“夫……夫君!您……您又取笑奴家了!”她小声娇嗔,却又不敢真的躲开,只觉得脸上热得快要烧起来了。 陈锋见好就收,知道再逗下去妻子真要恼了。他收起玩笑的神色,咳嗽两声,正色道:“好了,不闹你了。拉你进来,是要告诉你陛下召见的真正缘由,此事关乎重大,绝不可为外人道。” 林月顏闻言,也立刻压下羞涩,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认真点头:“夫君放心,奴家晓得轻重,断不会將夫君的话泄露半分,夫君儘管说便是。” 陈锋深吸一口气,將武安侯秦元如何將“讲武堂”之策上奏天子,皇帝如何对此策极为重视又深感顾虑,以及今日在御书房內,皇帝如何详细询问讲武堂的运作细则,自己又如何应对,最后皇帝叮嘱暂时保密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林月顏。 林月顏听完后,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原本的羞涩和担忧,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凝重所取代。她万万没想到,夫君竟在与皇帝谋划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不笨,夫君所言的“讲武堂”构想,她自然明白其能带来的巨大好处——强军固国,利在千秋!但她更明白,这种改革会带来的无尽麻烦!她聪慧过人,立刻明白了这“讲武堂”背后所代表的深意——这简直是要刨断无数勛贵將门的根基!其阻力之大,可想而知,夫君这番举动,无异於在刀尖上跳舞啊! “夫君!”林月顏猛地抓住陈锋的手,那双温柔的眼眸中,充满了担忧,甚至带著一丝恐惧,“这种事……夫君万万不可深陷啊!奴家知道夫君心怀天下,想为大乾百姓做些事情。” “可自古以来,凡是力主改革之人,少有善终者!商鞅、吴起……前车之鑑啊!此策虽好,却触动太多人的利益,必將引来无穷无尽的攻訐甚至杀身之祸!那些世家门阀、军中勛贵,他们岂会坐视不理?他们会將夫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啊!” 她越说越急,声音也带著哭腔,那份担忧,几乎要將她吞噬:“我们……我们能不能向陛下辞了这差事?我们就安生过日子,不好吗?奴家只愿夫君平安喜乐,我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其他的……其他的奴家什么都不求啊!” 第242章 身世之惑 陈锋看著她那张写满了担忧的脸,心中也是一阵苦笑。他当然明白林月顏的担忧,若是能不掺和,他当然也不想卷进去。 陈锋反握住她冰凉的手,苦笑摇头:“月顏,我何尝不知其中风险?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奏章是武安侯上的,策略是我提出的。陛下当面垂询,我若藏私或搪塞,便是打了武安侯的脸,更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那可是抄家灭族,株连九族的重罪啊!届时,恐怕等不到勛贵反扑,我们就要先遭殃了,到时候,我们哪里还能安生过日子呢?” “欺君……抄家……”林月顏娇躯猛地一颤,这两个词仿佛触动了她內心最深处的恐惧,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惊惶,似乎勾起了某些极其不好的回忆。她紧紧抓住陈锋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陈锋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连忙將她轻轻揽入怀中,拍著她的后背安抚道:“別怕,別怕。陛下也深知此事艰难,故而並未立即推行,只是让我等暗中筹备,从长计议。陛下雄才大略,既然有意推行,想必会逐步扫清障碍。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谨慎保密,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林月顏在丈夫的怀抱中稍稍安定,但眉头依然紧锁,显然並未完全放心。她知道夫君所言不假,可这未来的路,却依旧让她感到迷茫与恐惧。 陈锋看著妻子依旧愁云密布的脸庞,心中做出一个决定。有些事,必须让她知道,夫妻一体,才能共同面对风雨。 他扶著林月顏坐到床边,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月顏,还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必须告诉你。但你听后,务必藏在心里,对任何人都不可提及,包括三弟和关兄。” 林月顏见他如此郑重,不禁也紧张起来,用力点头,声音细弱却坚定:“夫君请说,奴家发誓,绝不外传,哪怕是死,奴家也绝不会泄露半个字的!” 陈锋握住林月顏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看著她那双清澈的眼眸,缓缓开口:“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在冀州官道上,姬夫人身边的那个丫鬟风铃,她见到我时,喊了我一声『公子』吗?当时你我皆以为是她认错了人。” 林月顏点了点头:“嗯,奴家记得。奴家也觉得奇怪,夫君也说自己与那姬夫人……眉眼间確有几分相似。夫君为何突然提起此事?难道……难道那姬夫人,是夫君的亲戚不成?” 陈锋苦笑一声:“我回来之后,关兄也注意到了我与武安侯世子秦云、四公子秦安兄弟俩的相似之处。尤其是在武安侯府,我与秦元侯爷切磋武艺时,无意中使出了一招与秦家《霸王枪法》同出一源的枪招。关兄怀疑,我……可能与武安侯府,有著某种不为人知的渊源。” 陈锋压低声音,將自己在武安侯府的种种异样感觉——对秦家霸王枪法的莫名熟悉、与秦云交手时的诡异共鸣、尤其是与秦元对决时那涌入脑海的破碎记忆和那句“风儿,看好了!”的幻听,以及秦元秦云父子二人看到他时那难以掩饰的震惊与激动,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那份记忆碎片,那份熟悉感,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林月顏吃惊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没想到,夫君的身世,竟然会如此离奇,竟然会与武安侯府扯上关係! 陈锋笑著表示自己也很吃惊,然后將关无情的猜测,以及自己对秦家父子那莫名的亲近感,还有秦安与秦云的容貌都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事情,都告诉了林月顏,语气中带著一丝苦涩:“月顏,我现在怀疑,我可能……是武安侯秦元的儿子。” 林月顏彻底呆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与茫然。 陈锋苦笑著点点头:“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那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做不得假。秦侯爷和秦大哥的反应,也绝非仅仅是因为赏识一个人才那么简单。我已经拜託关兄,暗中调查十一年前幽州之战以及武安侯之子失踪的详细情况了,或许……或许很快就能知道真相了。” 巨大的信息量衝击著林月顏,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化这个惊人的猜测。然而,聪慧如她,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想到了更深远、更可怕的一层。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声音带著恐惧,甚至带著一丝颤抖:“夫君!若……若此事为真,那……那更不能与武安侯府相认了!万万不能相认啊!”她猛地抓住陈锋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哦?为何?”陈锋有些意外於妻子的反应,他以为她会为自己可能找到显赫的靠山而高兴,毕竟武安侯府的身份,足以让他在金陵城站稳脚跟。 林月顏急急道:“夫君你想!陛下如今为何看重你?是因为你的才华,因为你无根无基,是寒门出身,是可堪造就的纯臣!你若中了进士,陛下提拔你,无人能说出不是,因为你是天子门生,凭的是真才实学,是陛下亲自提拔的寒门士子!” 她语速加快,声音也越来越急促:“可你若成了武安侯之子,那一切就都变了!武安侯本就是功高震主之人,虽交出兵权,但军中威望犹在,陛下对他岂无猜忌?” “届时,你,武安侯之子,新科进士,深得帝心,前途无量;武安侯,国之军神,旧部遍布军中;武安侯世子秦云,亦是军中栋樑……你们父子三人,一文二武,皆居高位,深得人心……这……这放在任何一位帝王眼中,都是莫大的威胁啊!陛下如今对你好,是因为你『孤臣』的身份,若这层身份没了,帝王之心,深似海……夫君,那便是自取灭亡之道啊!”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功高震主,权臣抱团,这是为君者的大忌!届时,恐怕不是重用,而是猜忌和打压了!甚至可能有灭门之祸! 陈锋听完,悚然一惊,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一直沉浸在身世之谜的衝击和讲武堂的谋划中,竟一时忽略了这最致命的一点——帝王心术! 经林月顏一点拨,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凶险。皇帝萧景贞或许是个想有作为的君主,但他首先是一个皇帝!绝不可能容忍一个手握重兵的军神家族,再出一个可能掌控文官体系或者未来军权的新星!哪怕这个新星是他自己提拔的。 “月顏,你说得对!”陈锋重重吐出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带著一丝后怕,“此事必须极度谨慎!在关兄查清真相之前,在我们有足够自保能力之前,这个猜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陛下那边!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此刻无比庆幸將这件事告诉了妻子,她的政治嗅觉和远见,弥补了他的疏忽。 接连的巨大衝击和未来的重重险阻,让林月顏身心俱疲,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不安。她紧紧靠在陈锋怀里,娇躯微微颤抖。 陈锋见此,眉头微皱,心中暗嘆。他知道,今日所说的这些,对林月顏而言,是何等巨大的衝击。 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邪魅一笑,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著一丝温柔的火光。忽然伸手,一把將林月顏打横抱起。 林月顏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夫君?”那张俏脸瞬间红透,如同熟透的苹果。她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带著一丝羞涩,一丝慌乱,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陈锋不答,抱著她走向床榻,將她轻轻放在柔软的锦被上,隨即俯身压下,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將她困在自己的气息之间。他的目光灼灼,带著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丝曖昧,紧紧锁住她惊慌失措的水眸。 “说了这么多烦心事,嚇到我的月顏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著磁性的蛊惑,“是为夫的错,让娘子受惊了。” “月顏,別担心。无论前路如何险峻,夫君都会在你身旁,为你遮风挡雨。你只需安心做我的夫人,其他的,交给夫君就好,夫君定会护你周全,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分毫。” 林月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转变弄得心跳如鼓,脸上的苍白被羞红取代,眼神躲闪:“夫……夫君,別……现在还是白天,而且……而且奴家……奴家今日……今日身子还有些乏……” “白天又如何?”陈锋低下头,鼻尖几乎碰到她的,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我疼爱自己的娘子,还要看时辰吗?更何况,娘子若身子乏了,为夫更该好好疼惜,让娘子放鬆放鬆,將那些烦心事都拋到脑后才对。” 他不再给她反驳的机会,准確地攫取了那两片因惊讶而微张的柔软唇瓣,將这个饱含担忧、恐惧、以及诸多复杂情绪的小女人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堵了回去。这个吻起初带著不容拒绝的强势,慢慢地变得温柔而缠绵,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將她的不安和恐惧尽数驱散,將自己的力量和决心传递给她。 林月顏起初还微微挣扎,但很快便在丈夫熟悉的气息和热烈的攻势下软化下来,手臂不由自主地环上他的脖颈,生涩而积极地回应著。仿佛只有这最亲密的接触,才能確认彼此的存在,才能暂时忘却外界的一切风雨。 衣衫渐褪,罗帐轻垂。一室春光,旖旎无限。陈锋用极尽的温柔和热情,带领著妻子共赴云雨,在一次次的衝击与交融中,无声地传递著他的承诺:无论未来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会保护好她,这个家,由他来扛。 云雨初歇之后,林月顏香汗淋漓地蜷缩在陈锋怀里,脸颊緋红,气息微喘,之前的惊惶和忧虑似乎真的被暂时拋到了脑后,只剩下疲惫后的安寧和一丝羞涩。 陈锋轻抚著她光滑的脊背,在她耳边低语:“別怕,一切有我。你只需相信你的夫君,嗯?” 林月顏將脸埋在他胸膛,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弱却坚定:“嗯。奴家……信你,奴家永远都相信夫君……” 夫妻二人相拥而臥,享受著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寧静与温情。然而,两人心中都清楚,巨大的变革与危机,已然拉开了序幕。 与此同时,金陵城的另一处深宅大院——右相柳越府邸的书房。 一名身著低调服饰的下人,正躬身立於书案前,向一位背影威严、身著便服的中年——柳越,低声稟报著今日朝堂之上的种种异动。 “相爷,查清楚了。陈锋今日下朝后,被陛下单独召入御书房,密谈近一个时辰。具体內容无法探知,御书房看守极严。但其后,陈锋出宫时,神色平静,並无受责罚的跡象。反而……属下隱约看到他怀中似乎揣著一卷文书,看那封记,像是……像是宫中內务府的密卷。” 柳越缓缓转过身,手中把玩著两颗光滑的玉球,眼神深邃难测。 “哦?陛下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密谈良久,还有所赏赐?”柳越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看来,陛下对这个陈锋,当真是青眼有加啊。” “武安侯……陛下……还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陈锋……有点意思。继续盯紧他,特別是他与武安侯府的往来。还有,务必查清,陛下赐下的,到底是什么文书。” “是!属下遵命!”下人恭敬退下。 柳越走到窗边,望著皇宫的方向,眼神幽深难测。他缓缓伸出手,仿佛要將整个金陵城,都握在掌中。 “皇上啊皇上……你想做什么?这个陈锋,又是你布下的哪一颗棋子……” 第243章 长安书院 自御书房密谈归来的第三日清晨,一队內务府的小黄门便抬著数个沉重的樟木箱,敲开了镇北侯府的侧门。 叶忠管家亲自將人迎入,只见那些箱子一打开,满室皆是墨香。箱內整整齐齐地码放著各类书籍,经史子集、策论时务、典章制度,无所不包,且多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本善本,甚至还有一些內阁秘藏的舆图和军报,纸页泛黄,却保存完好。 最让陈锋心头一跳的,是其中一个锦盒內,静静躺著一卷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卷宗——正是那份皇帝亲赐的“十年考题密卷”。 陈锋看著这堆积如山的书籍,心中感慨万千。这简直就是古代版“高考资料大全”外加“绝密押题宝典”,皇帝这小灶开得,当真是诚意满满。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將自己关进了清竹苑的书房,投入到紧张的备考之中。 一时间,清竹苑內书声琅琅。陈锋每日除了陪伴林月顏用膳、散步,其余时间几乎都埋首於这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时常挑灯夜读至三更,废寢忘食。 他不仅要恶补这个时代的知识体系,更要结合那份密卷上的考题方向,揣摩歷任主考官的出题思路和文风偏好,试图將自己那超越时代的思维,与这个时代的经义学问融会贯通,形成一套独属於自己的策论风格。 林月顏见他如此用功,既是心疼,又是骄傲。她將清竹苑內的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日亲自为他研墨、奉茶、准备宵夜,变著样地为他调理饮食,確保他能心无旁騖地读书。 叶承和关无情也极为默契地承担起了护卫和对外应酬的责任。叶承虽然嘴上嚷嚷著“看大哥读书比我自己上阵杀敌还累”,却也每日雷打不动地跑到书房,陪陈锋待上一两个时辰,给他讲些军中趣闻或是金陵城里的八卦,为他枯燥的备考生活增添些许乐趣。 关无情则更加直接,他默默地將清竹苑的防卫等级提升到了最高,任何閒杂人等,未经通报,绝不允许靠近书房半步,確保陈锋能有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 只是,陈锋虽有现代人的见识和眼光,但面对那些佶屈聱牙的经史子集,终究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许多典故、义理,他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难以真正读透。 每当此时,林月顏便会放下手中的针线,静静地坐到他身旁,为他轻声讲解。无论是《尚书》中的微言大义,还是《左传》里的春秋笔法,她都能信手拈来,说得条理清晰,鞭辟入里。 这让陈锋越发惊嘆於妻子的才学,心中暗道,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教书先生之女,分明就是一位隱藏的大家闺秀,其学识底蕴,怕是比金陵城中许多所谓的才子都要深厚。 这日清晨,陈锋坐在书案前,眉头紧锁,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厚重的《春秋公羊传》。密密麻麻的注释和艰深的义理让他头大如牛,虽然皇帝赐下的密卷指明了方向,但这些典籍本身的理解和融会贯通,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林月顏端著一碗刚熬好的莲子羹轻轻走进来,见夫君又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不禁柔声道:“夫君,先歇息片刻,用些羹汤吧。” 陈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苦笑道:“这些圣贤书,字字珠璣,却也字字艰难。” 林月顏见夫君每日苦读,眉头紧锁,心中也是焦急。她知道,虽然自己能为夫君解惑一二,但终究见识有限,尤其是在策论时务方面,更是难以给出高屋建瓴的指点。 “夫君切莫妄自菲薄。”林月顏將羹汤放在他手边,温言劝慰,“夫君之才,在於经世济用,见解卓绝,此乃策论根本。经义根基虽需补足,但绝非无法可想。”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虽然皇上让您若有不明之处,可去请教吏部陆侍郎,但陆大人毕竟身居高位,公务繁忙,夫君也不好日日上门叨扰。奴家……奴家想带夫君去见一个人,或许……他能为夫君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陈锋放下手中的书卷,有些好奇:“哦?是何人?” 林月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走进內室,在妆檯下一个隱秘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 她將包袱打开,里面是一本已经泛黄的线轴装书籍。 陈锋凑近一看,只见封面上用古朴的篆书写著四个大字——《孙子兵法》。 “这是……” 林月顏轻轻抚摸著那已经有些磨损的书皮,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悲伤,亦有一丝孺慕之情。她幽幽地说道:“这是……父亲的老师,在他出师那日,亲手赠予他的,上面有父亲老师的註解。爹爹……生前视若珍宝,时常於夜深人静时,独自翻阅。” 陈锋心中一动,他知道林月顏口中的“父亲”,並非那个教书先生,而是那位蒙冤而死的兵部尚书,林崇。 兵部尚书的老师,那会是何等人物? “那……我们去拜访这位老先生,为何要带上这本书?难道没有其他信物了吗?”陈锋问道。 林月顏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幽怨与无奈:“夫君……您忘了……咱们家……之前……” 她没有说下去,但陈锋瞬间明白了。 原主那个混帐东西! 林月顏家中那些珍贵的藏书,怕是早就被原主拿去换了酒钱,或是输在了赌桌上。若有什么信物书信,恐怕也夹杂在其中,一同被变卖了。这本《孙子兵法》,想必是林月顏偷偷藏下来的,毕竟自己是真的不知道。 陈锋心中一阵尷尬,脸上火辣辣的。虽然那不是他干的,但如今这身体是他的,这锅,他也得背。 他连忙上前,握住林月顏的手,柔声哄道:“咳咳……娘子,都怪为夫不好,以前……以前是我混帐!以后,我定会加倍补偿你!” 林月顏见他窘迫的模样,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点幽怨也烟消云散。她摇了摇头:“夫君言重了,都过去了。我们明日便去拜访吧。” 翌日上午,一辆马车缓缓驶出镇北侯府。 叶承亲自驾著车,陈锋和林月顏则坐在车厢內。后面还跟著四名关无情精挑细选出来的侯府护卫,皆是孔武有力,目光锐利。 马车內,陈锋好奇地问道:“月顏,我们这到底是要去拜访哪位高人啊?” 驾著车的叶承也扯著嗓子喊道:“是啊嫂子!咱们这是去哪儿?要不要先去买些礼物?空著手去,是不是不太好?” “是长安书院的院长,”林月顏说道:“徐文远徐老先生……他是父亲的恩师,也是当今文坛真正的泰山北斗。虽已致仕,但长安书院仍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若能得他指点,夫君经义上的困惑,必能迎刃而解。” “三弟倒是有心了!”然后林月顏隔著车帘,轻声笑道:“只是徐老先生一生淡泊名利,最不喜那些繁文縟节。对他而言,这世间最好的礼物便是能与他谈经论道,切磋学问。” 她转过头,看著身旁的陈锋,眼中带著一丝狡黠的笑意:“所以啊,夫君,待会儿你可要好好表现。只要你能展现出真才实学,让徐老先生开怀,那比送什么金银玉器都强上百倍。” 陈锋闻言,不由得有些汗顏,心中暗道:我这文抄公,待会儿可別露了馅才好。 马车在金陵城中穿行,最终停在了城西一处僻静的巷陌前。 陈锋等人下了车,抬头望去,只见一座古朴的院落静静地坐落在巷子的尽头。院门之上,悬掛著一块黑漆木匾,上面是四个苍劲有力、风骨凛然的大字——“长安书院”。 “好字!”陈锋由衷地讚嘆道。这四个字,笔力雄健,气势磅礴,隱隱透著一股子不屈的傲骨。 林月顏抬头望著那块牌匾,神色有些复杂,喃喃道:“是啊……这还是当年,先帝亲笔御赐的……” 叶承也仰著脖子看了半天,只觉得这字写得確实比自己的狗爬字好看,但具体好在哪儿,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锋有些好奇地问道:“书院既在金陵,为何仍以『长安』为名?” 林月顏轻声解释道:“这家书院,原本就在旧都长安。十一年前,陛下迁都金陵,书院也跟著迁了过来。只是……徐老先生心怀故都,不愿更改院名,便一直沿用至今。” 陈锋恍然大悟,心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徐老先生,又多了几分敬意。这不仅仅是一个院名,更是一种风骨,一种对故土的眷恋与坚守。 几人上前,叩响了院门。 开门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陈锋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小哥,在下陈锋,携內子林氏、义弟叶承,特来拜謁徐文远徐老先生,烦请小哥通传一声。” 书童连忙还礼,態度恭谨却带著几分为难:“实在不巧,院长他老人家前几日偶感风寒,身子不適,早已吩咐下来,近日暂不见客。实在抱歉,还请诸位改日再来。” 陈锋和林月顏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沉。 林月顏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那本《孙子兵法》,双手递给那书童,柔声道:“小哥,烦请你將此书,呈与徐老先生一观。就说……故人之女林氏,前来拜见。老先生若是不愿相见,我等立刻便走,绝不多做打扰。” 那书童接过书,看了看封面上那古朴的“孙子兵法”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来拜访院长的人,送什么的都有,送兵书的,倒还是头一回。 但他见林月顏言辞恳切,气质不凡,也不敢怠慢,点了点头:“那……几位请稍候。”说罢,便拿著书,转身走进了院內。 等待的时间並不长,但对於心怀期待的陈锋等人而言,却仿佛过了许久。 没过多久,那书童便脚步匆匆地跑了出来,脸上带著惊奇和恭敬的神色:“几位贵客,快请进!院长有请!” 书院內古木参天,环境清幽,迴廊曲折,处处可闻朗朗读书声,学风极为浓厚。书童引著三人穿过前院,来到后院一处更为安静的院落。院中种著几株梅树,虽未到期,但枝干苍劲,別有一番风骨。 穿过清幽的庭院,绕过一道影壁,一座古朴的厅堂便出现在眼前。 厅堂之內,一位鬚髮皆白、身著素色长袍的老者,正披著一件外袍,目光急切地望向门口。他手中,正紧紧地捧著那本《孙子兵法》。 此人,正是当朝文坛泰斗,三朝元老,曾经的帝师,长安书院的院长——徐文远。 第244章 求学 当他的目光,落在缓步走进来的林月顏身上时,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老眼中,瞬间涌上了无尽的沧桑与激动。 “像……太像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带著一丝颤抖,“这眉眼,这神態……尤其是这双眼睛,简直……简直和你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啊!” 林月顏看著眼前这位苍老却依旧精神矍鑠的老者,看著他眼中那真切的关怀与激动,鼻头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上前几步,屈膝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晚辈林月顏,拜见徐爷爷!” “快!快起来!好孩子,快起来!”徐文远连忙上前,想要將她扶起,却因年迈体弱,险些一个趔趄。 陈锋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他。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徐文远连连摆手,看著跪在地上的林月顏,老泪纵横,“丫头啊!这些年……苦了你了!” 他颤抖著伸出手,轻轻抚摸著林月顏的头顶,就像抚摸著自己最疼爱的孙女。 “像,太像了!这眼神,和你父亲当年初入我门下时,一模一样!一样的清澈,一样的……倔强!” 待情绪稍稍平復,徐文远才在陈锋的搀扶下,坐回了主位的太师椅上,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陈锋和叶承,恢復了长者的雍容气度:“老夫失態了,让二位见笑。这两位是?” 林月顏也站起身,擦去眼角的泪水,为徐文远引荐道:“徐爷爷,这位是我的夫君,陈锋。这位是夫君的义弟,叶承。” 陈锋和叶承立刻上前,恭敬行礼:“晚辈陈锋,拜见徐老先生。”“晚辈叶承,拜见老先生!” 徐文远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陈锋身上,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中闪过一丝讚许:“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能写出那样的诗词,果然不是池中之物。月顏丫头,你……眼光不错。” 他又看向一旁如同铁塔般的叶承,笑道:“这位叶小兄弟是镇北侯的侄子吧?一看便是军中猛將,孔武有力,难得,难得。” 叶承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地挠了挠头。 徐文远屏退了左右,厅中只剩下他们四人。 “都別傻站著了,坐下说话。”陈锋等人这才一一落座。 进屋落座后,自有书童奉上清茶。徐文远捧著那本《孙子兵法》,手指轻轻摩挲著封面,嘆息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本书。当年……我將此书赠予明远,是希望他明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治国安邦,需刚柔並济。可惜啊……” 徐文远看著林月顏,长长地嘆了一口气,那双饱经沧桑的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痛惜。 “孩子,你父亲的事……是老夫……对不住他啊!” “你父亲……他太直了,不懂变通之道啊。当年,他力主抗元,反对割地,老夫是知道的,也是支持的!只是……只是没想到,柳越那廝,竟会如此心狠手辣!更没想到,陛下……陛下竟急著为了平息舆论,拿他做了替罪羊!” “当年老夫与几位老友尚在从长安南迁的路上,等得到消息,赶到金陵时……一切……都晚了啊!” 说到此处,这位三朝元老,当朝文宗,竟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林月顏听著这些尘封的往事,也是泪眼婆娑,泣不成声。她摇了摇头,哽咽道:“徐爷爷,您千万別这么说!爹爹的事,怎能怪到您头上?是那些奸人……是时局……奴家知道的,您当时自身亦在险境,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况且家父……家父他……从不后悔……” 许久,厅中的悲伤气氛才渐渐平復。 徐文远稳了稳情绪,擦去眼角的泪水,关切地询问起林月顏这些年的生活,以及如何到的冀州,又如何嫁与陈锋。 林月顏避重就轻,只简单说了被忠僕林三所救,隱姓埋名生活在冀州,后因家贫及笄后税赋太重,不得已嫁与陈锋,至於原主的种种不堪,则一语带过。 徐文远是何等人物,听其言观其色,心中已猜到七八分,看向陈锋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审视,但见如今林月顏气色红润,眼神中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再看陈锋举止得体,眼神清明,不似奸恶之徒,心下稍安,对陈锋的观感也好了不少。 他又问起冀州的风土民情以及边关情况。陈锋便將自己冀州的所见所闻,以及一路南下的见闻,择其要者说了出来——边军的困苦、百姓的艰辛,以及像王大疤瘌那样的地头蛇如何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事情一一道来时,徐文远气得浑身发抖。 “蠹虫!国之蠹虫啊!”他痛心疾首,“想不到,北地民生竟凋敝至此!边军竟困苦如斯!朝堂之上,袞袞诸公,只知党同伐异,爭权夺利!谁人真正关心过我大乾的黎民百姓?谁人真正想过我大乾的千秋社稷?” 他看著陈锋,眼中充满了忧虑与期许:“陈锋,又得陛下青睞,將来必要持身以正,心系黎民,方不负平生所学,不负陛下厚望。” “金陵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涌动。朝堂之上,尤其需谨言慎行。柳越……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势……你当心中有数。” 提到这个名字,徐文远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失望,有痛心,亦有一丝……懊悔。 “柳越此人,老谋深算,权欲薰心。你那日在朝堂之上,锋芒太露,怕是早已被他视为眼中钉。日后行事,务必……要万分小心!” 他又看向林月顏,眼神变得无比慈爱:“月顏丫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若受了什么委屈,或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只管来找徐爷爷。老夫虽已致仕,不在朝堂,但在这金陵城里,这张老脸,多少还有几分薄面。” 林月顏心中一暖,感受到了久违的、如同亲人般的关怀,再次红了眼眶。起身又要行礼,被徐文远拦住。 她看了一眼陈锋,站起身对著徐文远福了一福,有些羞涩地说道:“谢徐爷爷疼爱。月顏……月顏今日带夫君前来,除了拜见您老人家,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徐爷爷……在学问上,指点夫君一二。” 徐文远闻言,目光再次转向陈锋,带著几分探究和欣赏。 “哦?指点?”他捋了捋白的鬍鬚,笑道,“你夫君的大名,老夫可是如雷贯耳啊。《登高》之沉鬱顿挫,《破阵子》之豪迈激昂,还有那《清平调》之清丽婉约,以及近日名动金陵的《登金陵揽月楼》……哪一首,不是足以流传千古的佳作?老夫这点微末道行,怕是……指点不了他啊。” 陈锋连忙起身,谦逊道:“老先生谬讚了。晚辈不过是偶得佳句,拾人牙慧罢了。若论经史子集、策论时务,晚辈……实乃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爭辉?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 徐文远看著他那诚恳谦逊的態度,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不骄不躁,有此心性,方能成大器!” “诗词终究是小道!”他看著陈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会试科举,考的,可不仅仅是诗词歌赋。其重在於经史子集之纯熟、义理之通达,更在於针对时弊、提出方略的策论!此非有真才实学、经世之志不可为。你若真心求教,老夫……自当倾囊相授!”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无比锐利,“老夫有一个条件!” “老先生请讲!” “第一,你要答应老夫,此生此世,定要善待月顏丫头!她身世坎坷,歷经磨难,你若负她,老夫……第一个不饶你!” “第二!”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你要向老夫保证!无论將来身居何位,权势多大,都必须……持节守心,为国为民!绝不能……成为第二个柳越!” 陈锋闻言一怔,隨即心中瞭然。 原来,柳越……也曾是徐文远的学生!见证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学子如何一步步走向权倾朝野却也饱受爭议的权相之路。这其中,或许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失望与无奈。 他看著眼前这位风骨凛然的老者,看著他眼中那份沉痛与期许,郑重地长揖及地。 “老先生放心!晚辈陈锋谨记老先生教诲!此生,定不负月顏,不负苍生!恪守本心,绝不敢有负老先生今日之期许!” 他的態度诚恳,眼神坚定,让徐文远看在眼里,微微頷首,露出了今日最为欣慰的笑容:“好,好!坐下说话。你有何困惑,今日便可说来。老夫虽老,这脑子还算清明。” 接下来的时间,便成了陈锋与徐文远的问答时间。陈锋將备考中遇到的诸多难题,尤其是对经义中某些晦涩难懂之处以及策论可能的切入方向,一一提出。徐文远果然学问渊博,深入浅出,往往三言两语便能切中要害,让陈锋有茅塞顿开之感。两人一问一答,气氛融洽,竟有些忘年之交的意味。 林月顏在一旁安静地听著,时而为夫君的巧妙提问而微笑,时而又为徐爷爷的精闢解答而頷首,眼中充满了光彩。 叶承起初还能正襟危坐,努力想听懂那些之乎者也,但没过多久,眼皮就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乾脆靠著柱子,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徐文远见了,也不以为意,反而觉得此子憨直得可爱。 其间,也有书院的学子或教习慕名而来,想一睹作出《登高》等名篇的陈锋是何许人,更想聆听院长的高论。徐文远並未驱赶,反而允许他们在门外廊下静听。於是,廊下渐渐聚集了不少青衫学子,皆屏息凝神,听得如痴如醉。当他们听到陈锋提出的一些新颖观点以及徐院长精妙的阐发时,无不面露敬佩之色,看向陈锋的目光也大为不同。 不知不觉,日头已然西斜。 陈锋感到收穫巨大,许多淤塞之处豁然开朗。他见时辰不早,恐影响老人休息,便主动提出告辞。 徐文远今日谈得十分尽兴,颇有不舍之意,但还是点头道:“学问之道,贵在持之以恆。你日后若有閒暇,可常来书院走走。老夫这里,別的没有,几卷旧书,三五清谈,总是有的。” “晚辈定当常来叨扰,聆听教诲!”陈锋再次郑重道谢。 林月顏也向徐文远辞行,眼中满是不舍。 徐文远亲自將三人送至院门口,临別时,又对林月顏殷殷叮嘱了几句,宛如一位寻常的祖父送別心爱的孙女。 马车缓缓驶离长安书院,陈锋回头望去,只见那位清瘦的老者依旧站在门口,夕阳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身影虽略显孤寂,却挺拔如松。 第245章 长安书院风波起 自拜访过徐文远之后,陈锋的生活便进入了一种规律而充实的节奏。 每日天色微明,他便与林月顏同乘一车,前往长安书院。 马车內,林月顏总是会就前一日徐文远所授的经义中的某个难点,为陈锋轻声讲解。她见解独到,引经据典,往往能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將那些晦涩的义理剖析得清晰透彻,让陈锋茅塞顿开。 “夫君请看,此处『郑伯克段於鄢』,左氏注曰『不言出奔,难之也』。难在何处?实则暗指郑庄公早有除弟之心,纵容共叔段其罪一也,设伏鄢地其罪二也……” 陈锋凝神听著,不时点头。他握著林月顏的手,感嘆道:“若非娘子点拨,这等精微处我怕是苦读三日也未必能参透。有妻如此,实乃天赐。” 林月顏抿嘴一笑,眼角眉梢皆是温柔:“夫君过誉了。徐爷爷学问精深,讲解时总是一语中的,奴家不过是转述一二罢了。” 车辕上,叶承一边哼著不成调的边关小曲,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身旁的关无情斗嘴。 “无情大哥,你说这读书有什么好的?整天之乎者也的,听得我脑壳疼!还不如上阵杀敌来得痛快!” 关无情闭目养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算是回应。 “哎,你別不说话啊!你说,大哥他本来就那么厉害了,干嘛还非得去考那个什么劳什子会试?直接让皇上封他个大將军不就完了?” 关无情终於睁开眼,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 “嘿!你……”叶承气结,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 马车在长安书院门前停下时,晨雾已散,朝阳初升。 书院內早已书声琅琅。陈锋携林月顏步入徐文远专属的讲堂时,发现今日堂內学子比往日多了不少。许多陌生面孔投来好奇的目光,其中两道目光尤为特別。 一道来自前排一位锦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手持一柄玉骨扇,生得是面如冠玉,俊朗不凡。此人便是吏部尚书赵安之孙,书院中风头正盛的赵景行。。 他不但仪表不凡,更兼才学出眾,年仅十八便中了举人,诗词文章,无一不精,早已是金陵城中闻名的才子,也是长安书院公认的领军人物。 他为人表面温和有礼,待人接物,处处透著世家子弟的儒雅与风度。但那双含笑的桃眼深处,却藏著一丝难以掩饰的心高气傲。 对於陈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诗才”,他心中是颇有几分不服与审视的。在他看来,陈锋不过是走了些运道,凭著几首譁眾取宠的诗词,得了陛下青睞罢了。论及真正的经义学问,这个出身寒微的边关武人,又岂能与自己这等自幼受名师教导的世家子弟相提並论? 另一道目光来自角落处一个青衫学子,二十五六年纪,衣著朴素。他叫裴宽,是堂中少数的寒门子弟之一。他为人沉默寡言,平日里总是埋首於书卷之中,不喜与人交谈。但他却是书院中最勤奋好学的学子之一,经义根基极为扎实。 对於同样出身寒微,却已声名鹊起的陈锋,裴宽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羡慕,也有一丝自卑和疏离。 陈锋每日来此听讲,林月顏则坐在讲堂一侧的屏风之后,安静地旁听。 徐文远讲学,从不拘泥於课本。他讲完一段经义,便会拋出一个时务问题,让堂下学子各抒己见,以此来考校他们的思辨能力与经世之才。 今天,在讲到《管子·度地》篇时,徐文远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今北患不绝,军费浩繁,然国库空虚,漕运艰难,时常误期。诸生以为,当以何策,解此困局?” 此问一出,堂下顿时议论纷纷。 赵景行整理了一下衣冠,从容起身,手持玉骨摺扇,侃侃而谈。 他引经据典,从汉之和亲,到唐之互市,再到本朝太宗皇帝的“以夷制夷”之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最后,他提出了自己的一套“固守加安抚”之策。 “学生以为,当务之急,在於固守。当加固边墙,增派兵马,严防死守,使北元无机可乘。此为守。” “其二,在於安抚。当效仿前朝,与北元王庭重开互市,以丝绸、茶叶、瓷器,换取其牛羊、马匹,使其得利,不愿轻启战端。同时,可遣使册封其部落首领,予以赏赐,分化瓦解,使其內耗。此为抚。” “至於漕运,学生以为,当严惩贪腐,疏通河道,增派官兵押运,確保粮草能及时送达边关。”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条理清晰,引经据典,看似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引得堂下眾学子纷纷点头附和。 “赵兄此言,高屋建瓴,实乃老成谋国之言啊!” “是极是极!守抚並用,方为上策!” 徐文远听完,不置可否,只是捋了捋白的鬍鬚,將目光投向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陈锋。 “陈锋,你以为如何?” 陈锋站起身,先是对著赵景行拱了拱手:“赵兄引经据典,策论周全,学生佩服。” 赵景行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微微頷首。 陈锋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锐利:“然则……学生以为,赵兄此策,看似完美,实则……过於理想,不切实际!” 此言一出,满堂譁然! 赵景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陈锋却不理会眾人的反应,继续说道:“敢问赵兄,你可知,从金陵经漕运,运送一石粮食至北地边关,其耗损几何?沿途官吏层层盘剥,士卒偷盗贩卖,再加上路途遥远,鼠蚁啃食……最终能到边军將士手中的,能有三成否?” “你可知,如今边军之中,十之六七的士卒,连冬衣都无法配齐!许多人至今仍穿著单衣,在北地苦寒之中瑟瑟发抖!你所谓的『增派兵马』,不过是多送一些人去挨饿受冻罢了!” “你又可知,北元部落,其性如狼!今日你与之互市,予其好处,他或可与你笑脸相迎。待其羽翼丰满,兵强马壮,明日便会毫不犹豫地撕毁盟约,挥刀南下!与虎谋皮,焉有善果?” 陈锋一连三问,如同三记重锤,狠狠地敲在赵景行的心上! 赵景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口欲辩,却发现自己所学,皆是书本上的知识。对於陈锋口中这些充满血与火的现实,他竟是……一无所知! 陈锋看著他,摇了摇头,沉声道:“纸上谈兵,终究是误国误民!学生以为,解此困局,唯有八个字——以战养战,以商制夷!” “与其耗费巨资,千里迢迢地漕运粮草,为何不能在边关屯田?令戍边將士,战时为兵,閒时为农,自给自足!如此,既可解决粮草问题,又能让將士安居乐业,何乐而不为?” “与其卑躬屈膝,以財物安抚豺狼,为何不能主动出击,以战止战?北元的牛羊马匹,皆是我大乾所需!他们不肯卖,我们便去『抢』!以战利品,充实国库,犒赏三军!如此,既能打击敌人,又能壮大自己,何乐而不为?” “至於互市,更要掌握主动!只与那些愿意归附我大乾的部落通商,以盐、铁、茶等他们急需之物,换取他们的战马与忠心!分化瓦解,拉一批,打一批!如此,则北元內部必生嫌隙,我大乾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他这番话,虽然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想,但其切入角度之新颖,见解之深刻,令满堂学子为之震惊! 赵景行脸色铁青,双拳紧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坐在角落里的裴宽,则猛地抬起头,那双沉寂的眼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徐文远捋须微笑,眼中讚赏之色愈浓。 屏风后,林月顏听著夫君侃侃而谈,唇角不自觉扬起骄傲的弧度。 讲堂外,叶承早待得不耐烦,溜达到书院门口,与几个勛贵子弟的家僕护卫混在一处。不多时,便以徒手举起石狮子的壮举,成了这群人中的焦点。 “叶兄弟好力气!”一个护卫讚嘆道,“这等神力,便是书院里的武学教习也未必及得上。” 叶承哈哈大笑,拍著胸脯道:“这算什么!在边关时,老子一人一刀,曾独战北元三个百夫长……” 他这边吹得天乱坠,不远处茶楼里,关无情独自坐在窗边,看似品茶,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著四周。几个形跡可疑的人在书院附近徘徊良久,最终在他的注视下悄然离去。 下学后,学子们三三两两散去,犹自议论纷纷。赵景行面色不豫,快步离去。裴宽犹豫片刻,似乎想上前与陈锋搭话,最终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头离开。 陈锋与林月顏走出讲堂,却见书院门口的巷子里围了一群人。叶承正在人群中央,与书院的一位武学教习切磋拳脚。不过三招两式,那教习便被叶承一个巧劲摔倒在地,引来一片喝彩。 “承让承让!”叶承哈哈大笑,伸手拉起那教习,“改日请老师傅喝酒!” 那教习非但不恼,反而佩服地拱手:“小兄弟好身手!老夫佩服!” 陈锋忍不住笑道:“三弟,下学了,还不走?” …… 如此过了数日,陈锋每日往返於侯府与书院之间,学问大有长进。 这夜月明星稀,陈锋仍在灯下苦读,对皇帝密卷中关於“盐铁专营”的歷代利弊分析,陷入了沉思。 林月顏端著一碗热气腾腾的宵夜,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夫君,夜深了,该歇息了。” 第246章 赤羽辞金陵 陈锋放下手中书卷,揉了揉眉心:“陛下所赐密卷中,关於盐铁专营的论述精妙绝伦,我正在揣摩其中深意。” 陈锋抬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將妻子揽入怀中:“还有几页便看完了。盐铁之利,关乎国本。但若经营不善,反而会成为百姓负担。前朝……” “今日在书院,多谢娘子为我整理的那些前朝盐政资料,否则我明日怕是难以应对徐老的提问。” 林月顏温顺地靠在他怀里:“能帮到夫君便好。呀,羹要凉了,夫君快趁热用些。” 窗外,月色如水,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清竹苑。 他们动作矫健,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他们的目標,正是那间亮著灯火的书房! 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摺子,吹亮,正欲点燃手中那根浸满了火油的布条,扔向窗户。 就在那火光亮起的一瞬间! 陈锋神色一凛,猛地起身將林月顏护在身后。几乎同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窗前,火摺子的微光一闪而逝! “什么人!”陈锋厉喝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更快的黑影从屋顶疾扑而下!关无情手中短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寒芒,精准地划过那名纵火者的手腕。 “啊——!” 一声悽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的寧静。 火摺子应声落地。 与此同时,早已埋伏在暗处的侯府护卫一拥而上,与其余几名黑衣人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书房內的陈锋听到动静,刚打算出门看看,就听见隔壁院子传来叶承雷鸣般的怒吼! “他娘的!什么狗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紧接著,便是房门被撞开的巨响! 叶承手持大刀,如同猛虎下山,將一名企图翻墙逃窜的黑衣人,一刀劈翻在地! 战斗结束得极快。黑衣人三死两伤,被悉数制服。 关无情亲自上前审问,但那两名活口皆是死士,不等开口,便猛地一咬牙,口中流出黑血,竟是咬破了藏在齿间的毒囊,自尽身亡! “死士。”关无情冷声道。 叶承提著滴血的大刀衝过来,气得哇哇大叫:“哪个龟孙子派来的?老子非扒了他的皮!” 林月顏闻声赶来,看到院中尸体,嚇得脸色发白。陈锋连忙將她护在怀里,温声安抚:“別怕,几个毛贼而已。” 陈锋仔细检查尸体,发现他们身著夜行衣,没有任何標识,但身手矫健,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手段如此卑劣,不过是些跳樑小丑。”陈锋冷笑,“想用这等手段嚇退我,未免太小瞧人了。” 关无情低声道:“从身手看,不似江湖人士,倒像是某家权贵豢养的私兵。” 陈锋摆摆手:“此事不宜声张。无情,你处理一下现场,对外就说是进了盗贼。三弟,你带人加强巡逻,確保府中安全。” 眾人领命而去。陈锋扶著林月顏回房,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厉。他知道,这场暗杀,恐怕只是开始,有人不想他参加会试! …… 三日后,一只信鸽自北而来,穿过重重云层,落入了武安侯府。 老管家秦福亲自取下绑在鸽子腿上的蜡丸密信,神色凝重地快步走向秦云的书房。 “少將军,冀州来信。” 秦云展开密信,才看数行,双手便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向父亲的书房。 此时,秦元正在书房之中,独自一人,擦拭一桿乌金长枪。枪身幽暗,血跡早已擦净,但枪头上深深的划痕,诉说著它曾经经歷过的惨烈战事。 那是他年轻时征战沙场的兵器,也是……他曾手把手,教导儿子们枪法的兵器。 “父亲……”秦云的声音,带著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冀州……冀州那边的消息,回来了。” 秦元擦拭长枪的手,猛地一顿。 他缓缓转过身,接过密信。 他的手很稳,但当他展开信纸,目光落在上面的字跡时,那如山岳般沉稳的身躯,却猛地一震。 他死死地盯著信纸,仿佛要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骨血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书房內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两行滚烫的英雄泪,从这位一生流血不流泪的铁血军神眼角,轰然滑落,砸在那薄薄的信纸上,晕开一团墨跡。 他紧紧攥著信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著。 “是他……真的是他……”秦元猛地抬头,抓住秦云的肩膀,虎目圆睁,眼中是狂喜、是痛苦、是无尽的悔恨与思念,“云儿!是他!是你的三弟!是风儿!我的风儿……他没有死!他还活著!” 秦云早已是泪流满面,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是!父亲!真的是三弟!” 父子二人相拥而泣,压抑了十一年的思念与痛苦,在这一刻,尽情地宣泄而出。 许久,激动的情绪才渐渐平復。 秦元坐在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著那封信,仿佛那是失而復得的珍宝。 “不能认……现在还不能认……”秦元的声音恢復了冷静,“他如今圣眷正浓,又无根基,陛下才可用得放心。若此时与我秦家相认,便立刻会变成『权贵之子』!陛下多疑,届时,对他的恩宠,便会化为猜忌!柳越等人,更会以此为藉口,疯狂攻訐!我们……不能害了他!” 秦云神色一凛,重重点头:“孩儿明白。三弟他……吃了太多苦。我们不能因一时衝动,害了他。” “传令下去!”秦元站起身,“府中所有知情者,严密封口!对外,陈锋只是我秦元看重的一位后辈!” “另外暗中加派人手,將他和他夫人保护起来!绝不能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他想做什么,我们便在暗中助他!他想考取功名,我们便为他扫清障碍!他想推行『讲武堂』,我们便为他衝锋陷阵!” “对了,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娘!”秦元嘆息一声,有无奈,有欣喜。 秦云一愣,然后大喜过望:“是!” 秦元走到窗前,望著镇北侯府的方向,目光悠远而深沉。 “风儿……爹对不起你。再等等……等爹为你铺平前路,扫清所有障碍,我们父子……再堂堂正正地相认!” 夜色深沉,武安侯府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而相隔不远的镇北侯府清竹苑中,陈锋站在窗前,望著同一轮明月,心中若有所思。 他总觉得,今晚的暗杀背后,似乎另有玄机。而那些黑衣人临死前决绝的眼神,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风雨欲来,难以独善其身啊……”他轻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著窗欞。 远处,更夫敲响了四更的梆子。金陵城的夜,还很长。 傍晚时分,陈锋结束了一天的苦读,正在清竹苑外的小校场上活动筋骨,打著一套简单的拳法。叶承则在一旁,將一柄百十斤重的厚背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捲起阵阵劲风。 赤羽卫统领李山,带著其余二十名赤羽卫,身著便服,神情肃穆地走了过来。他们並未携带兵器,只是在校场边静静地站著,直到陈锋一套拳打完。 叶承看到他们,立刻停下手中的大刀,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一拳捶在李山的胸口:“李山大哥!你们怎么都来了?正好,陪我过两招!我最近感觉力气又大了不少!” 李山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对著叶承苦笑一下,隨即转向陈锋,整理了一下衣冠,单膝跪地,抱拳道:“公子!” 他身后的二十名赤羽卫也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神情坚毅。 陈锋连忙上前扶起李山:“李山大哥,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李山却坚持跪著,沉声道:“公子,我等奉侯爷之命,护送公子与夫人入京。如今公子已面见圣上,得陛下青睞,官拜校尉,又有武安侯府照拂,在这金陵城中,已然安稳。我等……使命已经完成,特来向公子请辞,恳请公子恩准我等,返回北地,归建赤羽卫!” 叶承一听就急了:“哎?李山大哥,你们这就要走?別啊!金陵城多好玩啊!有吃有喝的!再说了,大哥身边也需要人手保护啊!那些狗东西前几天还放火呢!你们走了,大哥怎么办?” 李山摇了摇头,坚定道:“三公子,金陵城內,侯府自有护卫,比我等更加熟悉地形人情。我等乃是侯爷麾下赤羽卫,职责是镇守边关,与北元蛮子廝杀!如今北地形势紧张,我等实在不愿在此虚耗光阴,心中时刻掛念著侯爷和边关的袍泽兄弟!” 另一名赤羽卫也开口道:“是啊公子!我等是军人,死在沙场上,是荣耀!可若是沉溺在这繁华的金陵城,是我等的耻辱!请公子成全! “请公子成全!”二十一人齐声喝道。 陈锋看著眼前这些铁骨錚錚的汉子,心中充满了感动与敬意。他知道,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他上前,亲自將李山等人一一扶起,诚恳道:“诸位兄弟,你们一路护送之情,陈锋铭记於心。金陵城暗流涌动,我身边確实需要信得过的人手。若诸位不嫌弃,可愿留在我身边,做我的亲卫?我保证,待我站稳脚跟,定会带你们重返沙场,建功立业!” 李山再次抱拳,虽然很是感激却依旧摇头:“多谢公子厚爱!但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侯爷的军令,我等不敢违背。侯爷有令,待公子安稳之后,即刻返回。如今,正是时候。金陵城虽好,却非我等归宿。北地的黄沙与烈酒,才是我等的故乡!” 陈锋看著他们那一张张写满坚毅与渴望的脸,知道再多挽留也是无用。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大丈夫志在四方,我陈锋岂能强人所难!既然诸位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强留。明日一早,我亲自为你们送行!” 第247章 送別 当晚,陈锋破天荒地没有苦读。他在院中摆下两桌丰盛的酒宴,亲自为李山等二十一名赤羽卫践行。林月顏也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拿手的家乡菜。叶承和关无情作陪。 宴席之上,没有离別的伤感,只有男人间的豪情与不舍。陈锋亲自为每一位赤羽卫斟满酒,端起酒碗,站起身。 “诸位大哥!自冀州相识,一路行来,千里护送,风雨同舟!你们的情义,我陈锋记在心里!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见。这碗酒,我敬你们!敬你们的忠勇!敬你们的铁血!愿你们此去,一路顺风,他日沙场再会,你我並肩杀敌,痛饮庆功酒!” “谢公子!”李山等人齐齐起身,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豪情万丈。 眾人推杯换盏,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叶承拉著几个赤羽卫划拳拼酒,输了的便自罚三大碗,笑声、劝酒声、划拳声,响成一片。 李山喝得双颊泛红,他走到陈锋身边,压低声音道:“公子,金陵城不比北地,人心复杂。您身边虽有关將军和三公子,但行事还需万分小心。尤其……是那位右相柳越,侯爷曾言,此人笑里藏刀,深不可测,公子切记,能避则避。” 一向沉默寡言的关无情,也端著酒杯,与李山碰了一下,只说了四个字:“保重,杀敌。”李山重重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锋看著这些可敬的军人,心中豪情万丈。他从行囊中取出二百两银子,交给李山:“李山大哥,这点银子,不成敬意。你们路上买些好酒好肉,也给家里的兄弟们带些东西。告诉他们,等我陈锋在金陵站稳了脚跟,定会想办法,改善边军的境遇!绝不让兄弟们再流血又流泪!” 李山等人坚辞不受,陈锋却態度坚决,硬是塞给了他们。 第二日清晨,陈锋、叶承、关无情三人,亲自將李山等人送到城外十里长亭。 二十一名赤羽卫,换上了来时的劲装,跨上战马,精神抖擞,再无半分醉意。 李山在马上,对著陈锋三人,郑重地抱拳:“公子,三公子,关將军,就此別过!后会有期!” 陈锋也抱拳回礼:“诸位兄弟,一路保重!” 叶承红著眼圈,大声喊道:“李山大哥!你们回去告诉叔叔!就说我叶承在金陵好著呢!等我学好了本事,就回去帮他打蛮子!” 李山大笑一声,猛地一挥手:“驾!” 二十一骑,如离弦之箭,捲起一阵烟尘,向著北方的地平线,疾驰而去。 陈锋三人站在长亭下,目送著他们远去,直到那烟尘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 送別了赤羽卫,陈锋心中虽有不舍,但更多的却是紧迫感。他转身对关无情和叶承说道:“走吧,我们该去办正事了。去吏部,拜访陆大人。” 与武安侯府的古朴厚重、镇北侯府的肃杀之气不同,陆明轩的府邸更显清雅与书卷气。没有高大的门楼,没有威武的石狮,只有一座素雅的垂门,院內假山流水,翠竹掩映,处处透著文人的精致与內敛。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陆明轩屏退左右,亲自为陈锋沏茶。他並未过多寒暄,而是直接切入正题:“陈校尉今日前来,可是为了会试?” 陈锋也不隱瞒,將皇帝命其参加会试,並赐下备考资料之事,简要说了一遍,隨即虚心请教:“晚辈虽得陛下厚爱,但於科场之道,实乃门外汉。策论一道,尚有几分心得。然经义墨义,规矩繁多,恐有疏漏,还望陆大人不吝赐教。” 陆明轩闻言,抚须一笑:“陛下让你来寻我,算是找对人了。” “经义之考,不在於你见解多新奇,而在於『稳』!务必字字有出处,句句合古注。切记,不可夹杂个人臆断,尤其不可引用野史杂说。主考官要看的,是你的基本功是否扎实。” “策论,才是你真正的用武之地!但亦有规矩。破题要正,承题要稳,起讲要宏,入手要细。切忌空谈阔论,务必结合时弊,言之有物。陛下赐你的密卷,你要吃透。策论的方向,必在其中。但切记,不可照搬,需用你自己的言语,提出自己的见解。既要展现你的才华,又不能显得过於……惊世骇俗。” “今岁秋闈的主考官人选尚未公布,但按惯例,多由翰林院学士或六部尚书中德高望重者担任。这些人,大多是文坛宿儒,文风偏好各有不同。待人选公布,我再为你详细分析。” 谈完科举,陆明轩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陈校尉,你在朝堂之上,一鸣惊人,但也因此,彻底站到了风口浪尖。你可知,如今的金陵城,看似平静,实则是一盘复杂的棋局?” 他为陈锋详细剖析了朝堂之上的几大势力。 主和派,以右相柳越为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势力盘根错节。他们主张对北元妥协,以换取暂时的和平,维护世家的利益。 主战派,以武安侯、镇北侯等军方將领为代表,主张强硬对抗,收復失地。但他们在朝堂之上,话语权远不如文官。更重要的是,內部意见也不完全一致。 “太子仁厚,然则优柔寡断,身边多是些空谈误国的腐儒。十四皇子英武果决,颇有太祖太宗之风,然则……性情急躁,手段酷烈,亦非万全之选。” “你,陈锋,”陆明轩看著陈锋,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你的出身,你的才华,你的主张,以及你与秦、叶两家的关係,已经被所有人,打上了『主战派』和『寒门新贵』的標籤。你,是陛下用来打破朝堂平衡的一颗关键棋子。但棋子,也最容易成为弃子。你务必……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右相柳越的府邸,一间幽静的密室。 柳越、御史中丞王秉德、兵部侍郎张显三人,相对而坐。 王秉德愤愤不平地说道:“相爷!前些日子在朝堂之上,那陈锋小儿,巧言令色,顛倒黑白,竟让陛下轻饶了他!还反將我等斥责一番!此子不除,必成心腹大患!” 张显也附和道:“是啊相爷!此子与秦元、叶擎苍之流沆瀣一气,公然鼓吹战事,实乃国之祸害!如今又得陛下如此恩宠,若任其坐大,我等主和之策,恐再难推行!” 柳越端著茶杯,轻轻吹著浮沫,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听完两人的抱怨,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稍安勿躁。你们以为,老夫今日为何在朝堂之上,一言不发?” “那陈锋,看似鲁莽,实则……句句都说到了陛下的心坎里。陛下虽年迈,但心中那份雄主之志,从未熄灭。他早就对你我这些年的『怀柔』之策心存不满了。陈锋,不过是他藉以敲打我等而已。朝堂之事,无论你们如何弹劾,陛下都不会重罚他。硬碰硬,只会適得其反。” 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此子……有大才!那份见识,那份胆魄,远非寻常年轻人可比。若能为我所用,必是一大臂助。可惜……他偏偏是个主张北伐的,又与武安侯府那老匹夫走得如此之近。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便……只能毁掉。” “纵火行刺,那是下下之策,只会留下把柄,惹陛下震怒。”柳越冷笑一声,“对付读书人,就要用读书人的法子。” “今岁秋试,老夫会向陛下举荐,由国子监祭酒,郑玄郑大人,担任主考官。” 王秉德和张显闻言,都是眼睛一亮。国子监祭酒郑玄,乃是当朝大儒,也是有名的“古板派”,最是看重文章的格律与法度,最是厌恶那些“离经叛道”、“譁眾取宠”的言论。 “那陈锋的策论,看似高远,实则……在郑大人眼中,便是『不守规矩,好高騖远』!老夫倒要看看,他那套『强军』之论,在那位只认『圣贤之道』的郑大人面前,能得几分?” “老夫並非要让他落榜。落榜了,陛下反而会觉得是老夫在背后搞鬼。老夫要的,是让他中!但只能中一个末流名次!让他空有『天子门生』之名,却无耀眼之功,再由老夫出面,『爱才心切』,將他安排到一个无足轻重的清水衙门里。届时,他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慢慢磨去他的稜角。是龙,也得给老夫盘著!” 数日后,一纸圣旨自宫中传出,昭告天下:今岁北闈会试,特命国子监祭酒郑玄,为正主考;翰林院学士张柬之为副主考。 陆明轩接到消息,眉头紧锁,长嘆一声:“郑玄……此老古板,最重格律,怕是……对陈锋不利啊。” 武安侯府,秦元得知消息,冷哼一声:“又是柳越那老狐狸的把戏!想用一个腐儒来束缚我儿手脚?痴心妄想!” 第248章 水患 镇北侯府,清竹苑书房內,墨香淡淡。 陈锋正临摹著《兰亭序》,笔尖游走,气韵生动。窗外阳光透过雕木窗,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砰!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叶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將一份邸报重重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晃了几晃。 “大哥!你看!出大事了!”叶承满脸焦躁,声音如同炸雷,“朝廷颁布旨意,今岁北闈的主考官定了!是国子监祭酒郑玄!” 陈锋笔下未停,一个“之”字勾勒得飘逸洒脱,这才抬眼看了看那份邸报,语气平淡:“郑玄?听徐爷爷说过,是位学问精深的老先生。” “哎呀我的好大哥!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叶承急得直跺脚,围著书案打转,“这次郑玄是柳越那老狐狸向皇上推荐的!他可是出了名的老古板,食古不化!最討厌不守规矩、离经叛道的文章!他当主考,这不明摆著是冲你来的吗?你那套『以战养战』、『讲武堂』的论调,在他眼里就是歪门邪道!” 他猛地停下脚步,凑近陈锋,压低声音道:“大哥,要不……我去找武安侯府的秦大哥想想办法?秦侯爷在军中人脉广,说不定能和这位郑祭酒递上话?” 陈锋终於写完最后一笔,轻轻放下毛笔,仔细地吹乾墨跡,这才抬起头,看著急得满头大汗的叶承,淡淡一笑。 “三弟,稍安勿躁。坐下喝口茶,听我给你分析分析。” 叶承哪里坐得住,但还是勉强按捺住性子,抓过桌上的茶壶,也顾不上倒进杯子,对著壶嘴就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你以为这是柳越一个人的计谋?”陈锋拿起那份邸报,扫了一眼,“不,这更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叶承一愣,抹了把嘴边的水渍,“陛下不是看重大哥吗?怎么会……” “你以为,陛下不知道柳越会举荐此人?不知道此人对我不利?”陈锋看著他,“陛下知道,但他依旧准了。你可知,为何?” 叶承茫然地摇了摇头。 “第一,陛下这是在考验我。”陈锋缓缓道,“他想看看,我陈锋究竟是只会奇思妙想、剑走偏锋的『偏才』,还是也能写出四平八稳、合乎法度、能让那些守旧文臣也挑不出错处的『正才』。若我连一个郑玄都应付不了,连科举这道关卡都闯不过去,將来如何在柳越盘根错节的朝堂上立足?又如何替他推行那些註定困难重重的新政?” 叶承张了张嘴,似乎有些明白了。 “第二,陛下这也是在安抚柳越。”陈锋继续分析,“他给了柳越一个看似能拿捏我的机会,让柳越觉得陛下还是顾及他的感受和势力的。这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让柳越因嫉生恨,在暗中使些更阴毒、更难防备的绊子,不如把矛盾摆在科举这个明面上来解决。大家都在规则內玩,陛下反而好看顾。” “第三,”陈锋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至於那郑玄郑老先生,不过是个守著故纸堆的老学究罢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要看合乎法度的文章,我便写给他看。他要看引经据典的策论,我便引给他看。而且,要引得比他门下的弟子更精准、更贴切!只要我的道理比他更硬,见解比他更深,根基比他那些门生更扎实,他便是再古板,在陛下和天下士子面前,也不敢公然埋没一篇真正的好文章!” 叶承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瞪得溜圆。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所有的弯弯绕绕,但见陈锋分析得条理清晰,神色从容淡定,那份焦躁不由得也平息了大半。他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大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反正你肯定有办法!那……那我还去找秦大哥吗?” “不必。”陈锋摆摆手,“此事我自有分寸。你只需如常便可,莫要让人看出我们慌了阵脚。” “无论怎样,水来土掩,兵来將挡。如是而已!” “好嘞!”叶承重重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大哥你肯定行!” …… 接下来的日子,陈锋並未因主考官的人选而有丝毫懈怠或焦虑,依旧每日前往长安书院求学。 主考官的消息早已在书院中传开,成了学子们议论的焦点。讲堂內,气氛似乎比往日更微妙了些。不少学子看向陈锋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同情、审视,甚至幸灾乐祸。 赵景行坐在前排,手持玉骨摺扇,神態看似从容,但偶尔瞥向陈锋的眼神深处,却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自然知道郑玄的喜好,也认为陈锋那套过於“务实”甚至“激进”的论调,很难入得了郑祭酒的法眼。这让他心中那点因上次论道被压过一头而產生的不服气,稍稍平復了些许。 今日徐文远讲的是《孟子·梁惠王上》,讲到“仁政”与“王道”之时,他照例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时务题:“近日南方三州水患频仍,灾民流离,朝廷虽拨付钱粮,然则杯水车薪,且吏治不清,贪墨横行,成效不彰。诸生且论,若尔等为宰辅,当以何策賑灾安民,方能既解燃眉之急,又固国本?” 此题一出,堂下顿时议论纷纷。 很快,赵景行再次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手持摺扇,侃侃而谈。 “学生以为,賑灾之要,首在『仁』与『序』。”他声音清朗,引经据典,“《周礼》有云:『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 “当务之急,其一,乃开仓放粮,设立粥棚,確保灾民不致饿殍遍野,此乃圣天子仁德所在。其二,当减免灾地赋税徭役,与民休息,使其有喘息之机。其三,当徵发民夫,修葺堤坝,疏通河道,以工代賑,防范未然。其四,当派遣御史,严查賑灾钱粮之贪墨,以儆效尤。” 他这一套方案,引据经典,四平八稳,面面俱到,充分展现了世家子弟对朝廷政务的熟悉和深厚的经学功底。话音刚落,便引来不少附和之声。 “赵兄高见!仁政爱民,莫过於此!” “是啊,开源、节流、惩贪、防灾,可谓周全!” 赵景行面带得色,摺扇轻摇,目光转向后排的陈锋,语气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学生才疏学浅,所能想到不过这些老生常谈。不知陈兄对此有何高见?陈兄素来见解独到,想必对此等民生疾苦,定然有不同凡响、惊世骇俗之策吧?” 讲堂內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锋身上。 陈锋面色平静,缓缓起身,先是对著赵景行拱了拱手:“赵兄之策,乃歷代賑灾之常法,以仁政为本,学生佩服。” 赵景行微微頷首,以为陈锋要认输。 不料陈锋话锋一转:“然则,学生以为,赵兄之策,美则美矣,却仍属歷代賑灾之常法,其弊在於只治標,难治本,且效率低下,易生弊端。” “哦?”赵景行眉头一挑,“愿闻其详。”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陈锋不疾不徐,条分缕析:“其一,开仓放粮,设棚施粥,固然能救急。然则粮仓多在州府,灾民散布四野,聚集领取,易生疫病,且中间经手官吏眾多,贪墨几何?层层盘剥之下,十石粮食,能有一石落到灾民口中,便是万幸!此非仁政,实乃养蠹!” “其二,减免赋役,固然是好。然则国库本就不丰,减免之后,军费何来?官员俸禄何出?若因此导致国库更加空虚,乃至削减军备,致使外虏入侵,岂非因小失大?” “其三,徵发民夫,修葺河工,想法虽好。然则灾民飢肠轆轆,体弱无力,如何服此重役?强行徵发,恐激起民变。且工程浩大,耗时日久,远水难解近渴。” “其四,派遣御史查贪,更是远水不解近渴。等御史赶到,贪官早已將帐目做得天衣无缝,甚至上下打点,沆瀣一气。最终不过是抓几个小鱼小虾顶罪,於事何补?” 陈锋一连四问,如同四把锋利的匕首,將赵景行那套看似完美的方案戳得千疮百孔! 赵景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陈锋怎么总是和他唱反调?把他的方法驳的一文不值! 他想要反驳,却发现陈锋所指出的问题,句句切中要害,都是歷代賑灾中实际存在的顽疾!他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 讲堂內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学子都屏息凝神,看著这场龙爭虎斗。 徐文远坐在上首,眯著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捻著鬍鬚,看不出喜怒。 陈锋环视一周,这才缓缓拋出自己的方案:“故学生以为,賑灾之要,首重『效率』与『自救』,须以非常之法,行雷霆之事!” “其一,当设『賑灾行辕』!打破旧有藩篱,由陛下特旨,钦点一威望素著、精明强干之重臣,授以王命旗牌,总揽灾区一切军政大权!就地设立衙署,统管钱粮调度、人员调配、工程兴筑。地方官吏,敢有阳奉阴违、拖延贪墨者,该重臣可凭王命旗牌,先行拿下,乃至先斩后奏!如此,方能政令畅通,雷厉风行!” “其二,变『无偿放粮』为『以工代賑』!灾民非是乞儿,亦有双手!可將其壮丁编练成伍,由官府组织,修建被毁道路、加固堤坝、疏通淤塞之河道、清理灾后废墟。官府按工计酬,每日发放口粮与工钱。如此,既解灾民燃眉之急,使其保有尊严,又兴修了水利道路,为日后防灾打下基础,更避免了灾民无所事事,聚集生事,或坐食山空,滋生懒惰!” “其三,鼓励两地商贾参与!朝廷可明发諭旨,凡捐资捐粮达到一定数额之商贾,可由当地官府呈报,经『賑灾行辕』核实,授予『义商』匾额,或赏赐虚衔冠带,甚至可予以未来盐引、茶引之优先购买权!商贾重利亦重名,如此,则公私合力,可迅速匯集大量钱粮物资,事半功倍!” “其四,严刑峻法,以儆效尤!於『賑灾行辕』外设鸣冤鼓,鼓励灾民检举贪官污吏、劣绅豪强。一旦查实,无论涉及何人,概不姑息,严惩不贷!所得赃款,即刻用於賑灾!如此,方能震慑宵小,畅通政令!” 第249章 备考 陈锋这套方案,融合了现代应急管理、项目激励、绩效考核乃至审计监督的初步思想,逻辑严密,环环相扣,既狠辣果决,又细致入微,可行性极强! 满堂学子听得目瞪口呆,许多人甚至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 这……这哪里还是读书人熟悉的之乎者也、仁政德治?这分明是一套高效冷酷、却又精准无比的行政机器运作蓝图! 赵景行彻底呆住了。他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他发现自己那套引以为傲的、充满书卷气的“仁政”方案,在陈锋这套精密的、赤裸裸追求效率和结果的“系统工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幼稚! 他自负才学,心高气傲,但並非睁眼瞎。陈锋的见识、格局和对现实政务的理解深度,显然已远远超越了他,甚至超越了这讲堂內绝大多数人。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但隨之而来的,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佩服。 他沉默了很久,讲堂內也安静了很久。 最终,赵景行深吸一口气,对著陈锋,郑重地拱了拱手:“陈兄之论……鞭辟入里,思虑周详,非景行所能及。受教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低头看著书案,久久不语。 这一拱手,一认输,虽未完全心服口服,却贏得了满堂学子暗自的点头。这才是世家子弟该有的气度。 徐文远直到此时,才缓缓睁开一直微眯著的眼睛,抚掌轻嘆:“好!好一个『效率』与『自救』!好一个『以工代賑』!陈锋,你此番论述,已不止於策论,近乎於『术』矣!虽是霸道之术,却乃救时之良方!老夫……甚慰!” 能得到徐文远如此高的评价,堂下又是一阵低低的惊呼。 论道结束后,学子们三三两两散去,犹自沉浸在刚才那场精彩的交锋中,议论纷纷。 赵景行率先离去,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陈锋正收拾书篋,准备离开,却见一个身影犹犹豫豫地蹭了过来。 是裴宽。 他手里紧紧攥著一本自己做的笔记,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脸上带著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窘迫。 “陈……陈兄。”裴宽的声音有些结巴,低著头不敢看陈锋的眼睛。 陈锋停下动作,温和地看著他:“裴兄有事?”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方才……方才陈兄所言『以工代賑』之法,在下……在下愚钝,尚有几点不明,想……想向陈兄请教。”裴宽鼓起勇气抬起头,脸颊微微泛红. 他打开手中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著他方才的思索。 “陈兄请看,这『以工代賑』,若要推行,必先有详尽之规划。这民夫编练成伍,如何確保其听从调派?灾民数万,男女老幼,体力各不相同,如何调配?工程浩大,所需工具、材料,如何筹措?” “若其消极怠工,或虚报工量,又当如何核查?日工钱与口粮发放,依据何种標准?不同工种,强弱劳力,又如何区分?若管理不善,恐生新的不公与混乱……”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都非常具体、实际,直指政策执行中可能遇到的核心难点和漏洞,显示出他並非死读书之人,而是真正深入思考过民生实务的。 陈锋眼睛一亮,心中暗赞此子心思縝密,是个实干之才。他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露出欣喜之色:“裴兄所问,皆是切中要害的关键!看来裴兄於此道,颇有心得啊!” 他索性也不急著走了,引著裴宽走到庭院一侧的石凳坐下,详细地为他解释起来。 “民夫管理,可参考军制。十人一队,设一队长,择优者任之,予以稍高酬劳。队与队之间,可引入竞爭,完成工程量多质优者,全队额外嘉奖。怠工或虚报者,连坐受罚,如此可互相监督。” “灾民按体力,分为三等。壮丁为一等,负责修筑堤坝等重体力活计。妇孺老弱为二等,可负责编织筐篓、搬运土石等轻省些的活计。至於那些体弱多病,无法劳作之人,则为三等,由官府统一安置,每日供给稀粥,確保其不至饿死。” “酬劳核算,可採用『计件制』。每修一丈堤坝,每编一个筐篓,皆有明码標价,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如此,既可激发灾民之积极性,又能防止官吏暗中剋扣。” “核查工量,需设专人,手持標准尺规,每日收工后现场丈量验收,登记造册,民夫画押確认,杜绝日后纠纷。口粮工钱,按验收工量当日发放,绝不拖欠。” 陈锋甚至引入了简单的“绩效考核”、“分包管理”、“標准化作业”等现代概念,虽然只是雏形,却听得裴宽眼中异彩连连,不住地点头,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著,时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和补充。 两人越谈越投机,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感。裴初时的那份自卑和拘谨,在陈锋毫无架子的坦诚交流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尊重、被认同的激动和兴奋。 他发现这位名动金陵、甚至能压过赵景行一头的陈校尉,竟如此平易近人,学识渊博却又务实不虚,对自己这等寒门学子毫无轻视之意。 陈锋也发现,裴宽虽不善言辞,性格內向,但於民生经济、政务实操方面有著极高的天赋和极深的思考,许多想法甚至能给他带来启发,是个被埋没的实干型人才。 直到日头偏西,书院钟声响起,两人才恍然惊觉时间流逝。 “与陈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裴宽激动地站起身,对著陈锋深深一揖,“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陈锋笑著扶起他:“裴兄不必客气,与你交谈,我亦受益匪浅。日后若有疑问,隨时可来镇北侯府寻我。” 裴宽重重点头,眼中充满了光彩。 …… 回到镇北侯府,陈锋再次投入到紧张的备考中。 时光飞逝,转眼间,距离会试之期,已不足一月。 皇帝所赐的密卷,徐文远的点拨,陆明轩的提点,再加上他自身的苦读,让他进步神速。但他几乎將所有时间都耗在了书房,废寢忘食。 林月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第250章 捉襟见肘 这日午后,她端著一碗精心熬製的参汤,走进书房。见陈锋又埋首於书山卷海之中,连她进来都未曾察觉,不由得轻轻嘆了口气。 她走上前,轻轻抽走了陈锋手中的《春秋左传》。 陈锋一愣,抬起头,见是妻子,无奈一笑:“月顏,別闹,正看到关键处。” 林月顏却將书放到一边,將参汤递到他面前,语气带著几分嗔怪,更多的是心疼:“夫君,这书是读不完的。您看看您自己,都快一个月没好好出过这书房的门了,眼窝都陷下去了,人也清瘦了不少。再这么下去,身子怎么熬得住?” 她將参汤塞进陈锋手里,语气坚决:“今日不许再读了!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整日闷在屋里,脑子也会僵掉的。出去走走,散散心,看看,听听市井之声,说不定反而更有进益。” “娘子,我……” 陈锋看著妻子关切的眼神,心中温暖,又有些哭笑不得。想当年自己是个连英语考试都临时抱佛脚的学渣,如今穿越了,竟然会因为学习太用功而被老婆“赶”出家门? “好好好,听娘子的。”陈锋笑著接过参汤,一饮而尽,“我这就出去转转。” 林月顏这才展顏一笑,又从自己的小荷包里取出几块碎银子,塞到陈锋手里:“快去吧!看到什么喜欢的玩意儿,或是想吃的点心,就买些。或者去茶楼坐坐,听听曲儿也好。总之,天黑之前,不许回来看书!” 陈锋被妻子这难得娇憨强势的模样逗乐了,捏了捏她的手:“遵命,夫人。” 他被“赶”出书房,一时也不知该去何处。信步在侯府的园里閒逛著,享受著难得的閒暇时光。 侯府园景致不错,假山流水,亭台楼阁,虽不极尽奢华,却也清雅別致。 走著走著,忽然听到前方假山背后,传来两个小侍女低低的交谈声,似乎还带著几分愁绪。 “唉,青儿姐,这个月的月钱又比上个月少了一钱银子,再这么下去,我娘抓药的钱都快凑不齐了……”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著哭腔抱怨道。 另一个稍显沉稳的声音劝慰道:“小红,你就知足吧,小声点!侯爷清廉,你是知道的。从不与那些贪官同流合污,也从不收受下面的孝敬。光靠那点俸禄,要养著咱们这么大个府邸,上下几十口人吃喝嚼用,本就艰难。” 她嘆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侯爷在北边,还把大半俸禄都偷偷补贴给军中那些战死伤残的弟兄家眷了……咱们府里名下的那几个田庄,去年又遭了灾,收成不好。如今侯爷远在冀州,鞭长莫及,金陵这边的开销更是紧张。叶管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愁得头髮都快白了。要不是陈公子和少夫人来了之后,时常有些赏赐下来,咱们的日子只怕更难过呢……” “话是这么说,可……唉……”叫小红的侍女还是委屈。 “熬著吧,等侯爷回来,或者……等陈公子將来有了大出息,咱们府里的光景或许就能好起来了……”青儿的声音里也带著不確定。 假山后的陈锋,脸上的閒適笑容渐渐消失了。 他眉头微蹙,转身不再閒逛,而是径直去了侯府帐房。 帐房先生正在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盘,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见陈锋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叶管家在吗?”陈锋问道。 “陈公子找老奴有何事?”老管家叶忠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他闻声走了出来,手里也拿著一本帐册。 陈锋没有绕弯子,直接问道:“叶管家,我方才无意间听到侍女们议论,说府中近来用度紧张,连月钱都削减了?可有此事?” 叶忠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窘迫和无奈,嘆了口气:“唉……本不想让公子为这些俗务烦心的。既然公子问起……”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將手中的帐册递给了陈锋:“公子请看吧。” 陈锋接过帐本,仔细翻看。只见上面各项开支都已是极尽节俭,但收入项却寥寥无几,最大的进项便是镇北侯的俸禄和京中几处铺面微薄的租金,而支出却包括府中上下人等的月钱、吃喝、衣物、修缮、人情往来等等,林林总总,最后结余赫然是一个刺眼的赤字。 “侯爷的俸禄……”陈锋指著最大的一项收入。 叶忠苦笑:“公子有所不知,侯爷……侯爷他每年都只留一小部分送回府中,大半都……都托人送去北地,抚恤那些战死兄弟的家眷了……这事,侯爷不让声张。” 他又指著田庄那一项:“去年大旱,侯爷名下的几个庄子收成锐减,几乎没什么进项。京中的铺子,地段也寻常,租金有限。如今府里……实不相瞒,府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啊!削减月钱,实属无奈之举,老奴……老奴愧对侯爷信任啊!”叶忠说著,眼眶都有些红了。 陈锋合上帐本,脸色凝重。 他之前一心扑在科举和朝堂之事上,从未细想过经济问题。他以为自己带来的银钱足够销,却没想到镇北侯府的经济状况竟然如此窘迫!叶擎苍这位镇北侯,竟是如此清廉自守,甚至到了苛待自己和家人的地步! 这诺大的侯府,竟是外强中乾! 而这一切,原本不该由他来操心。但现在,他住在这里,叶承视他为兄,叶擎苍对他有知遇之恩,林月顏也將这里视为了家。 更重要的是,未来若要推行“讲武堂”,若要培养势力,哪一样不需要海量的钱財?仅靠朝廷那点可能拨付的经费和自己的俸禄,无异於痴人说梦!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和责任感涌上心头。 他看著帐本上那刺眼的赤字,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 必须想办法,儘快建立自己稳定而充足的经济来源! 第251章 市场调研 自帐房出来,陈锋脸上的閒適已荡然无存。 他没想到,堂堂镇北侯府,竟已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叶擎苍这位国之柱石,在外是令北元闻风丧胆的军神,在家中,却清廉得近乎苛刻。 这偌大的侯府,就像一头年迈的雄狮,外表依旧威风凛凛,內里却早已被岁月和清贫掏空了骨髓。 陈锋心中那份紧迫感,如同烈火烹油,愈发炽烈。 科举功名,是立足朝堂的基石,是阳关大道。但钱,才是支撑这一切的根本!没有钱,別说推行什么“讲武堂”,便是这侯府的日常运转,都难以为继。翌日,天刚蒙蒙亮,陈锋便叩开了叶承的房门。 “大哥?这么早?”叶承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哈欠,“现在就去书院了吗?” “今日休息一天,月顏要我出去散散心。”陈锋言简意賅,“换身便服,隨我出门逛逛。” “哦,好嘞!”一听不用去书院听那些之乎者也,叶承顿时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便穿戴整齐。 两人没有乘坐马车,只是穿著寻常百姓的布衣,如同两条鱼,匯入了金陵城清晨的人潮之中。 秋日的阳光尚算和煦,洒在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上。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马粼粼声、討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是这座帝都最真实的烟火气。 “大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散心?”叶承跟在陈锋身后半步,一双虎眼好奇地四处张望,时不时被路边的杂耍或小吃摊吸引,“要不先去尝尝那家的包子?闻著真香!” 陈锋却无心看这些热闹,他看似隨意閒逛,实则目的明確。 他们先是进了一家金陵城最有名的绸缎庄“锦绣阁”。阁內装饰华丽,各色綾罗绸缎琳琅满目,令人眼繚乱。陈锋隨手拿起一匹云锦,手感丝滑,光泽柔和,一看便知是上品。 “客官好眼力!”一个精明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堆笑,“这可是苏杭那边刚到的新货,织金云霞锦,宫里的娘娘们都爱穿这个料子做的衣裳。您看这色,这光泽……” “多少钱一匹?”陈锋问道。 “不贵不贵,也就……二十两银子一匹。”伙计笑眯眯地报出价格。 “嘶——”叶承倒吸一口凉气,“二十两?就这么一块布?够俺们在边关吃大半年的饱饭了!抢钱啊这是!” 陈锋摆摆手示意他別嚷,又问了其他几种料子的价格,心中有了数。服装业利润虽高,但需要稳定的货源、顶尖的绣娘和庞大的店铺,前期投入巨大,而且竞爭激烈,自己一个外来户很难插足。 离开锦绣阁之后,陈锋低头思索。 “三弟,你看那家绸缎庄。”陈锋忽然停下脚步,询问叶承,“门面光鲜,客流却稀稀拉拉。掌柜的在柜檯后打盹,伙计也没几个。为何?”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叶承挠挠头:“可能……东西太贵?或者……掌柜的昨晚没睡好?” 陈锋摇头:“是缺乏竞爭。这条街上的绸缎庄,掰著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款式色大同小异。他们不必费心揽客,生意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自然懒散。” 他又指向对面一家门庭若市的车马行:“再看这家。伙计跑前跑后,態度殷勤,车马擦得鋥亮,连餵马的草料都看得出是精挑细选。为何?” “这我懂!”叶承来了精神,“服务好!东西好!人家自然愿意来!” “不错。”陈锋頷首,“但你看它接待的,多是行商旅客,运送的也多是货物。真正顶级的、供达官贵人享用的奢华车驾服务,这里却没有。” 接著,他们又逛了食品铺。金陵的点心確实精致,桂糕、梅饼、松子,做得小巧玲瓏,香气扑鼻。但陈锋尝了几样,发现口味大多偏甜腻,样也万变不离其宗。 “大哥,这个好吃!”叶承试吃上癮,根本停不下来。 陈锋笑了笑,不置可否。食品生意虽然门槛低,但利润也薄,而且容易模仿。自己若想靠这个打开局面,除非能拿出像后世蛋糕、麵包那样划时代的產品,但这又涉及到烤箱、奶油等一系列技术难题,短期內难以实现。 陈锋买了几样招牌点心,与叶承分食,又状似无意地向伙计打听铺子的营收、原料来源等情况。 “嗯,这桂糕味道不错,甜而不腻。”陈锋点评道,转头问叶承,“三弟觉得如何?” 叶承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道:“好吃是好吃,就是不够顶饱,不如大块吃肉来得痛快!”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陈锋时而驻足观察,时而走进店铺,假意购买东西,实则与掌柜伙计攀谈几句,打听些市价行情。叶承虽不解其意,却也老老实实跟著,只吃了几个糕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眼神总往路边的食肆飘。 陈锋心中却在飞速盘算。布匹绸缎?利润虽高,但需要极专业的眼光和渠道,投入巨大,非他所长。粮食杂货?利薄量大,且受官府调控,风险不小。寻常酒楼食肆?金陵城內早已饱和,风味菜品大同小异,难以脱颖而出。 他需要一种產品,一种模式,能迅速打开局面,利润丰厚,又能与他现有的“资源”——如即將到手的科举功名、与武安侯镇北侯的关係、乃至皇帝那若有若无的关注——產生联动效应。 他想到过提炼更纯的香水,但香原料获取和提纯工艺在此时此地都是难题;想过製作玻璃,但那需要建造窑炉,动静太大,容易引人覬覦;甚至想过弄点“现代”小吃,但很快自己否决——小打小闹,难以支撑起他未来的计划。 资金!他此刻最缺的是启动资金!从冀州带来的几千两银子,对於在金陵这等地方做一番事业而言,无异於杯水车薪。 他原本的几千两银子,在这金陵寸土寸金之地,想要做点像样的大生意,无异於杯水车薪。 难道真要重操旧业,在金陵开个豆腐工坊?先不说谢家是否同意,这豆腐、酱油虽好,但终究是大眾消费品,利润有限,且难以打入真正的顶层圈子。 正思忖间,他脑海中猛地划过一道亮光! 豆腐工坊……谢家! 对啊!自己在清河豆腐工坊还有两成股份!这大半年来,工坊在谢家渠道的经营下,想必获利颇丰。那属於自己的那份收益,岂不正是眼下最及时的一笔启动资金? 想通此节,陈锋精神一振,多日来的筹谋似乎瞬间找到了突破口。心情豁然开朗之下,也觉得腹中有些飢饿,便笑著对叶承道:“走,三弟,找地方歇歇脚,尝尝这金陵城的美食。” 陈锋带著叶承走进一家名为“揽月楼”的酒楼,也就是他之前写下那首《登金陵揽月楼》的地方。如今这酒楼因为他的诗,名声更盛,几乎座无虚席。 店小二一见是两位青衫士子,倒也客气,引著他们上了二楼。陈锋点了几样招牌菜,又要了一壶最好的“状元红”。 菜品很快上来,摆盘精致,色香味俱全。但陈锋尝了一口,眉头便微微皱起。菜的味道尚可,但调味单一,除了盐、酱、醋,便是一些寻常的香料,远谈不上惊艷。那壶號称价值五两银子的“状元红”,入口浑浊,味道寡淡,带著一股酸涩,比后世最差的黄酒都有所不如。 “就这?”叶承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这酒还没咱们在边关喝的马奶酒有劲儿!五两银子一壶,坑人呢!” 陈锋的眼中却渐渐亮了起来。 他发现,金陵虽繁华,但餐饮娱乐业的模式却十分陈旧,缺乏新意。尤其是高端市场,几乎是一片空白!这些所谓的顶级酒楼,不过是装修好一些,菜价贵一些罢了,並无核心竞爭力。 如果……如果自己能酿出后世那种清澈如水、入口如火的烈酒,再配上新颖的炒菜和独特的经营模式……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中逐渐成形。 第252章 江南春偶遇 出了揽月楼,陈锋带著叶承又逛了逛,渐渐的,快到中午了,叶承又开始叫唤肚子饿了。 叶承指著前面一座气派的三层楼宇道:“大哥,逛了这半天,口乾舌燥的,前面是金陵城最有名的『江南春』茶楼,咱们去歇歇脚,喝杯茶如何?也尝尝他们的点心,比刚才那家如何!” 陈锋抬头望去,只见“江南春”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楼宇雕樑画栋,客流如织,进出者大多衣著光鲜,非富即贵。 “也好。”陈锋点点头,“正好看看这金陵顶尖的茶楼是何光景。” “江南春”茶楼共三层,装修得古朴雅致,处处透著江南园林的韵味。一楼是散座,早已坐满了品茶閒谈的客人。二楼三楼则是雅间,用翠竹屏风和纱帘隔开,既通透又保证了私密性。 两人步入茶楼,立刻有小二热情迎上。陈锋要了二楼一个临街的雅间。雅间布置清雅,墙上掛著山水字画,窗外可见朱雀大街车水马龙。 小儿送上香茗和几样精致茶点后便退了下去。陈锋品著茶,仔细观察著楼內的装饰、服务、以及隱约传来的其他雅间的谈笑风生,心中默默评估。 这“江南春”確实比之前看的那些酒楼档次高出不少,但本质上依旧未能脱离传统模式。就在他思索之际,隔壁雅间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爭执声。 “……王掌柜,您再考虑考虑!我谢家这次带来的,都是顶级的洞庭碧螺春,无论是成色还是口感,都远胜市面上的凡品!价格上,我们也可以再商量……” 一个清越而又带著几分冷意的女声传来。 这声音……好熟悉! 陈锋心中一动,示意叶承安静。 只听一个油滑的声音回道:“谢夫人,不是王某不给您面子。实在是……我们金陵商会早有规矩,但凡大宗採买,都需由商会统一议定。您这批茶叶虽好,但……规矩就是规矩,王某也无能为力啊。” “规矩?”那女声冷笑一声,“我看不是规矩,是你们金陵商会,想把我谢家,排挤出这金陵城吧!” “哎,谢夫人这话说的……王某可担待不起。您请自便吧!” 话音落下,隔壁雅间的竹帘被猛地掀开,一个穿著绸缎衣裳、脑满肠肥的管事模样的男人,面带不屑地走了出来。 紧接著,一道窈窕的身影也隨之出现。 一袭宝蓝色的华贵苏绣长裙,勾勒出玲瓏有致的身段。面上罩著一层轻纱,但那双露出的凤眸,明亮锐利,此刻却凝著一层冰霜,眼角眉梢带著难以掩饰的怒意。不是谢云娘又是谁? 她的身后,跟著那个同样面带愤懣的丫鬟。 陈锋心中一动,起身走出雅间,朗声道:“没想到能在此处得见谢夫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別来无恙?” 谢云娘闻声一怔,循声望去,当看到从雅间里站起身的陈锋时,那双冰冷的凤眸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 那胖管事也愣住了,他自然认得这位最近在金陵城声名鹊起的陈校尉,连忙收敛了囂张气焰,挤出笑脸:“原来是陈校尉在此,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陈锋没理他,只是含笑看著谢云娘。 谢云娘迅速恢復了镇定,对著陈锋敛衽一礼,语气中却带著一丝自嘲:“原来是陈公子。一別大半年,公子风采更胜往昔,如今已是官拜校尉、名动京城的少年英才了。云娘倒是……落魄了。” “谢夫人言重了。”陈锋笑著做了个请的手势,“若不嫌弃,不如进我这雅间,喝杯清茶,慢慢敘话?” “如此,便叨扰了。”谢云娘也不矫情,点头应下,带著丫鬟走进了陈锋的雅间。 …… 雅间內,陈锋亲自为谢云娘斟了一杯茶。 谢云娘摘下脸上的轻纱,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绝美俏脸。只是此刻,她眉宇间带著一丝化不开的疲惫与愁绪。 “让陈公子见笑了。”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苦笑道。 “夫人客气了。”陈锋看著她,“方才之事,我无意听了一耳朵。似乎……夫人在这金陵城,遇到了些麻烦?” 谢云娘放下茶杯,长长地嘆了口气。 在陈锋的询问下,她还是道出了原委。 自清河村合作之后,豆腐与酱油的生意大获成功,为谢家带来了丰厚的利润。谢云娘也因此在家族中的话语权大增,得以压下那些曾经反对和质疑的声音。 为了进一步扩大谢家的影响力,她亲自带队,带著充足的资金和最好的货物,雄心勃勃地想要打开金陵这个天下首善之地的市场。 然而,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自从十一年前迁都之后,许多原本在长安有官方背景的商行也跟著南迁,与金陵本地的豪商大贾迅速结合,形成了一个势力盘根错节、名为“金陵商会”的商业联盟。这个联盟几乎垄断了金陵城所有的高端產业,对外来者,尤其是像谢家这种有可能威胁到他们地位的“猛龙”,极其排斥和打压。 “他们视我谢家为过江猛龙,联手对我进行封锁。”谢云娘端起茶杯,凤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我欲盘下店铺,他们便抢先高价买下,寧可空置,也不租不卖。” “我欲从本地採买原料,他们便威胁本地的供应商,谁敢与我谢家合作,便断了谁的生意。” “甚至,我欲成立分號,报备官府,他们竟能买通户部的小吏,在文书勘验上百般刁难,至今仍未批覆下来。” 她苦笑一声:“我谢云娘自问行商多年,也算有些手段和人脉,却没想在这金陵城,竟连一盒茶叶都卖不出去,真是……举步维艰。” “谢家商行在大乾各地也並非没有对手,但像金陵这般……这般联合起来,滴水不漏的排挤,还是头一遭。” 陈锋静静听著,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待她说完,非但没有出言安慰,反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云娘见他如此反应,凤眸中闪过一丝不悦:“陈公子觉得云娘很可笑?” “非也。”陈锋摇头,目光清亮地看著她,“夫人,恕我直言,您这是用做州府生意的思路,来闯京城这盘棋局,路……走窄了。” “哦?”谢云娘秀眉微挑,被陈锋这话激起了好胜心,“还请陈公子赐教?莫非公子有何妙计,能破此局?” 陈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开始了他的阐述:“夫人您想,金陵的普通商事,早已被那些地头蛇瓜分殆尽,格局固化。您想硬挤进去,自然会被视为入侵者,遭到联合抵制。但您有没有想过,金陵真正稀缺的,不是又一家绸缎庄,也不是又一家酒楼。” “那公子以为,缺口在何处?”谢云娘下意识地追问。 “在於高处!”陈锋手指向上指了指,“金陵最缺的,是真正顶级的、能配得上王公贵族、朝廷大员、文坛泰斗身份的……享受与体面!” “金陵的王公贵族、朝廷大员、文坛泰斗、世家子弟,他们缺钱吗?不缺。他们缺的是面子,是排场,是一个既能彰显身份地位,又能满足口腹之慾,还能进行私密、高雅社交的场所!” “您的思路,还停留在卖货、开铺子的层面。我们要做的,不是一家酒楼,也不是一个茶肆,而是一个集顶级餐饮、风雅社交、信息交流於一体的私人会所!它的目標,不是那些普通富商,而是金陵城最顶尖的这一小撮人!” “它的门槛,要高到让寻常富商望而却步!它的服务,要精细到让皇亲国戚都嘆为观止!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徵!” 谢云娘是何等精明的商人,陈锋这番话,如同在她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她瞬间就明白了这个构想背后所蕴含的顛覆性和巨大潜力!让她心跳骤然加速! “会所?”她重复著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异彩连连。 第253章 再次合作 “不错。”陈锋继续拋出诱饵,“菜品,只是最基础的一环。我这里有全新的烹飪理念和数道前所未见的珍饈配方,足以吊打金陵所有酒楼。但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一种酿酒秘法。” 他声音压得更低:“寻常米酒,浑浊寡淡,饮之无味。我这酿酒之法,可將酒中精华提炼而出,酿出清澈如水、入口如火、回味无穷的烈酒!此酒一出,天下无出其右者!您说,若是將此酒,摆在那些王公贵族的宴席之上,会是何等光景?” 烈酒! 谢云娘的心臟猛地一跳!她猛地想起在冀州时,陈锋就曾隱晦地提过所谓“酿酒之法”和“味精”!当时她虽心动,却因酱油合作未定而未深究。如今陈锋再次提起,而且描述得如此神奇,由不得她不信! “除此之外,会所要提供极致的私密性、无微不至的专属服务、精心策划的高雅娱乐,让它成为身份和地位的象徵。在这里,吃的不是饭,是格局;品的不是酒,是人脉!” 谢云娘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她完全被陈锋描绘的蓝图所吸引。她是个何等精明的商人,瞬间就明白了陈锋这个构想的顛覆性和背后蕴含的恐怖利润! 更重要的是,陈锋这个“顶级会所”的构想,与她这两个月在金陵碰壁后的反思,不谋而合!普通的商业竞爭,在金陵这潭深水里已经很难杀出重围,必须另闢蹊径,直接切入最顶层的需求! 她脑中飞速盘算起来。陈锋缺什么?缺钱、缺人手、缺现成的经营渠道。而她缺什么?缺一个能打破本地商会封锁的“奇兵”,缺一个有足够分量的政治靠山作为合伙人! 陈锋如今声名鹊起,深得皇帝赏识,与武安侯、镇北侯关係密切,正是最合適的人选!而且两人有过成功的合作基础,彼此知根知底! “公子此议,甚合我意!”谢云娘压下心中的激动,凤眸中精光闪烁,立刻进入了谈判状態,“不知公子欲如何合作?” 陈锋早有腹稿:“简单。我出创意、出核心菜谱与酿酒秘法、並利用我的身份,作为酒楼的保护伞,负责邀请第一批贵客。” “夫人您,则负责出全部资金、出成熟的管理团队、利用谢家现有的部分人脉和供应链,负责日常经营、人员招募和具体运作。” “此外,我在清河工坊那两成收益,也需请夫人儘快结算与我,以作初期的筹备支用。” 谢云娘微微頷首,这些都在她预料之中:“利润如何分配?” “至於利润分配,”陈锋顿了顿,看著谢云娘的眼睛,“我占七成。” 谢云娘微微蹙眉。这个比例比她预期的高。她原本想著,自己出大头资金和运营,最多给陈锋三成。 “陈公子,七成是否有些高了?资金、管理、运营皆由我谢家承担,风险极大。公子虽出秘方和创意,但……” “非也!夫人莫要忘了,没有我的秘方和创意,夫人再多资金也无法进入这金陵!而没有夫人的资金,我还可以找金陵商行之人合作。”陈锋抬手打断她,“况且这七成,並非我一人独占。其中,我本人占四成,武安侯府占一成,镇北侯府占一成。” “夫人,在金陵做生意,尤其是做这等顶尖的生意,没有过硬的后台,是站不稳的。武安侯、镇北侯,这两位军方的泰山北斗,就是咱们最大的护身符。不需要他们真的每日过问经营,只要他们占著乾股,这块招牌立起来,金陵商会那帮地头蛇,想动我们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这叫借势。” “而且,不让两位侯爷白白担名,分润利益,將来真遇到麻烦,他们开口相助也才名正言顺。否则,空口白牙,凭什么让人家为我们出头?” 谢云娘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心中暗赞陈锋思虑周全。这確实比她自己单打独斗,或者只靠陈锋个人的名头要稳妥得多。 “还有一成,”陈锋指向另一个方向,“给长安书院。” “长安书院?”谢云娘这次是真的疑惑了,“徐文远老先生?公子,书院清流之地,与此等奢华场所……” 陈锋哈哈一笑:“夫人说笑了。夫人可知,这天下,最厉害的风向標是什么?是权力?是金钱?不,是舆论!而掌控舆论喉舌的,便是读书人,是文官集团!” “长安书院是什么地方?是当代文宗徐文远执掌的学府,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朝中多少官员出自其门下?多少清流言官以其马首是瞻?我们若能將长安书院也拉上我们的船,不需要他们投资一文钱,只需要给予他们一成的乾股,意味著什么?” 谢云娘顺著他的思路想下去,眼睛越来越亮。 陈锋继续点拨:“意味著我们的会所,得到了文坛领袖的认可!意味著这里的格调、品味,是符合文人雅士標准的!那些自詡清高的文官、学子,还会排斥这里吗?他们只会以能在此宴饮为荣!届时,天下文人墨客的口碑,將是我们最好的宣传!金陵商会那帮满身铜臭的商人,能掌控得了这股力量吗?”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一成乾股,徐老先生和他的门生,无形中就成了我们的『自己人』。將来若有人在朝中攻訐我们,首先就要过清流文官这一关!这等於为我们披上了一层坚固的文官护甲!” “妙!妙啊!”谢云娘忍不住抚掌讚嘆,看向陈锋的目光充满了惊嘆和折服,“公子之谋略,真是……真是环环相扣,深谋远虑!云娘佩服!” 这一番分析,彻底打消了她对股权分配的疑虑。陈锋看似让出了不少股份,实则將这些股份化作了最坚实的护盾和最有效的宣传渠道。武侯的武勛背景,书院的文官清誉,两者结合,足以在金陵这座帝都横著走!相比之下,多占那一两成股份,反而显得短视了。 “只是……”谢云娘忽然想到一点,“武安侯府、镇北侯府那边,以及徐老先生,他们会同意吗?”平白送上门的好处,那些大人物未必愿意轻易接受,怕惹上一身腥。 “夫人放心,此事交由我来办。武安侯和镇北侯那边倒是简单,至於徐老先生……” “徐老先生自然不会。”陈锋笑道,“但长安书院,需要钱。书院中多有寒门学子,束脩笔墨,皆是开销。这一成利,不给徐老,而是以你我之名,捐赠给书院,设立『奖学金』,资助那些品学兼优的寒门士子。夫人你想想,此举一出,天下文人,会如何看待我们的会所?他们会视其为铜臭之地,还是……风雅之所?” 谢云娘恍然大悟! 她看著陈锋,那双美丽的凤眸中,充满了震惊与……嘆服! 拉拢军方做靠山,震慑宵小。 拉拢文坛做招牌,博取美名! 这陈锋,哪里是在谈生意?他分明是在下一盘大棋! “公子之谋,云娘……拜服。”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心悦诚服地说道,“就依公子所言。四成归公子,三成归我谢家,武安侯、镇北侯、长安书院各占一成。谢家负责一切资金与经营,公子负责核心秘方与维繫各方关係。” “至於公子在清河工坊的收益,”她补充道,“我即刻修书回冀州,命人以最快速度结算清楚,將银票送至公子府上。” 所有细节顷刻间谈妥,效率高得惊人。 谢云娘站起身,对著陈锋,郑重地伸出纤纤玉手,那双凤眸中异彩涟涟,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与对眼前之人的欣赏:“陈公子,与你合作,总是这般令人惊喜。预祝我们,再次合作愉快!” 陈锋亦起身,伸手与她轻轻一握,入手微凉而柔软:“合作愉快。相信此番,定能让金陵商会那些老朽们,大吃一惊。” 四目相对,皆看到对方眼中燃烧的野心与火焰。 第254章 会所 “江南春”茶楼外,午后的朱雀大街,人声鼎沸,车马喧囂。 陈锋与谢云娘从雅间走出,並肩下楼。 那之前对谢云娘不屑一顾的胖管事,此刻早已在楼梯口候著,他远远地便瞧见两人下来,脸上立刻堆满了菊般的諂媚笑容,躬著身子,几乎要折成九十度。 “陈校尉,谢夫人!二位贵人谈完了?小的方才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泰山,多有怠慢,实在该死!万望二位贵人海涵,千万別跟小人一般见识!”他颇为惶恐,双手不安地搓动著,“今日二位的茶钱,小的做主免了,务必给小的一个赔罪的机会!” 陈锋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脚步未停,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不多不少,正好是茶钱。他並未言语,只是手腕轻抬,將那块碎银子精准地扔在柜檯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他未发一言,但这个动作本身,已是一种无声却冰冷的轻蔑。胖管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比哭还难看,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谢云娘更是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给他,她身姿优雅地走下楼梯,那胖管事想上前搀扶,却被她身后丫鬟一个凌厉的眼神给逼退了。胖管事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背后已是冷汗涔涔,直到谢云娘的身影消失在茶楼门口,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双腿有些发软。 陈锋和叶承也隨之离开,叶承临走时,还对著那胖管事哼了一声,鄙夷之情溢於言表。 谢家的马车就停在街边,外观是寻常的青布帷幔,並不起眼。丫鬟抢先一步打起车帘,谢云娘弯腰而入。陈锋站在车外,对她微一頷首。 “夫人,后续事宜,再联络。” “公子放心。”谢云娘回以一笑,帘子垂下,隔断了內外视线。 车內空间颇大,铺著厚软的西域地毯,设有一张固定的小巧紫檀木几,几上放著温茶的小炉和一套细腻的白瓷茶具,角落甚至还固定著一个矮柜,陈设精致,与外观的朴素截然不同。 丫鬟替谢云娘解下遮面的轻纱,又为她斟了杯热茶。 “夫人,您方才真是……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跟陈公子定下这么大一桩事!”她先赞了一句,隨即小嘴便撅了起来,“可是……奴婢就是觉得心里不舒坦!那陈公子也太会算计了!咱们出钱出人,担著天大的风险,还要负责所有琐碎的经营,凭什么他动动嘴皮子,就要占四成?” “还要白白送三成给什么侯府、书院?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不是……这不是把咱们当冤大头了吗?” 谢云娘接过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著瓷壁传来的暖意,闻言並不动怒,反而唇角微扬,露出一丝瞭然的笑意。她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香茗,这才抬眼看向气鼓鼓的小丫鬟。 “傻丫头,你呀,还是只看到了帐面上的银子,算的是一时的得失。而我看的,是这盘生意背后,那看不见的根基与靠山。” 她摸了摸杯沿:“你只算我们出了多少,他得了多少。却看不到,我们送出去的,买回来的究竟是什么。” 丫鬟眨眨眼,一脸困惑:“买回来的?不就是……他的方子和主意吗?” “是,也不全是。”谢云娘放下茶杯,凤眸中光华流转,“我们那三成利,买的不是货,是路,是伞,是金字招牌!” “买路?”丫鬟更糊涂了。 “不错,买路钱。”谢云娘耐心解释,“金陵这地方,水深得很。那金陵商会盘踞多年,树大根深,关係网密密麻麻。我们谢家虽是过江猛龙,但强龙不压地头蛇,硬闯,代价太大,甚至可能头破血流。” “可现在呢?武安侯府、镇北侯府,这两座军方的大山往那一摆,你信不信,从明天开始,金陵商会那帮地头蛇,见到我们都要绕著走?他们背后那些官府的势力,见到这两尊军神,也得客客气气的,不敢再隨意刁难。这叫『破財消灾』,更是『钱买路』!这笔帐,比任何一桩生意都划算,比再多银子去打点都管用!” 丫鬟张了张嘴,似乎有些明白了。 “至於长安书院那一成,更是点睛之笔,是神来之笔!”谢云娘凤眸中精光闪烁,“我们要做的是什么生意?是全天下最顶级的会所!要的是什么?是名声,是格调,是体面!有了长安书院这块金字招牌,有了徐文远老先生的背书,我们的会所便不是商贾的铜臭之地,而是文人雅士的风流之所,是清流名士的聚会之所!” 丫鬟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那些自詡清高的官员、才子,嘴上说著阿堵物俗,身体却会很诚实地往里钻。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结交同道,可以谈经论道,可以彰显身份。这一成利,买的是天下读书人的口碑,是千金难买的金字招牌,比十万两银子在邸报上做宣传都管用!” “更何况,我们是以书院设立奖学金的名义捐赠,这等扶持寒门学子的善举,只会为我们贏得更多的讚誉,谁还敢说我们是只知敛財的奸商?” 丫鬟听得眼睛发亮,恍然大悟,脸上那点不平之气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钦佩:“夫人您这么一说,奴婢真是……真是茅塞顿开!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多门道!” 第255章 玄武湖畔 “至於陈锋……”谢云娘语气一转,眼中多了一丝欣赏,“他要的四成,看似最多,实则最公道。你莫要忘了,没有他的秘方,没有他这个石破天惊的构想,没有他这个能將各方势力巧妙整合的头脑,我们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这金陵城,任凭我们谢家財力再雄厚,也只能在那些地头蛇的联合绞杀下,举步维艰。” “他不是在跟我们分钱,他是在用他的智慧,將我们谢家、將两座侯府、將长安书院,牢牢地捆绑在他的战车上!这盘棋,他才是真正的棋手。能与这样的棋手共弈一局,別说三四成利,便是六七成,我也愿意给!你呀,要学的还多著呢!” 丫鬟彻底服气了,小鸡啄米般点头:“奴婢记住了!夫人真是高瞻远瞩!” 她从未想过一桩生意,竟然能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竟然能牵扯到如此深远的布局。她看著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又看了看自家夫人那张美丽而睿智的脸,心中对陈锋的敬佩,也悄然滋生。 谢云娘看著窗外,心情前所未有地舒畅。多日来在金陵城处处碰壁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对车夫道:“不回府了,去玄武湖边走走。” …… 秋日的玄武湖,湖面如镜,烟波浩渺。 岸边垂柳已泛黄,隨风轻摆,別有一番萧瑟之美。湖畔游人如织,或泛舟湖上,或漫步岸边,或吟诗作对,或品茗赏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谢云娘让马车在湖边一处僻静之地停下,只带了丫鬟,信步走向一座伸向湖面的水榭凉亭。凉亭无人,正好赏景。 她倚著朱漆栏杆,望著眼前水天一色的景象,深深吸了一口带著水汽的清新空气,多日来因生意受挫而积鬱的烦闷,此刻彻底一扫而空。心中反覆推敲著与陈锋合作的细节,越想越觉得此局宏大精密,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就在此时,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清风拂过湖面,不带丝毫侵扰。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在下见姑娘在此独立良久,似有心事,又似在欣赏这湖光山色,一时忘言,不敢打扰。如今见姑娘展顏,想必是心中块垒已消,在下这才敢上前一问,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邀姑娘共赏此景?” 谢云娘回头,只见身后站著一位翩翩公子。 他约莫二十三四年纪,身著一袭质料极佳的月白云纹锦袍,腰束玉带,悬著一枚玲瓏玉佩。他面容清俊,眉眼温和,手持一柄半开的摺扇,扇面上隱约可见山水墨跡。 通身上下並无过多饰物,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雍容气度,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温和,看人时带著恰到好处的欣赏,並无半分寻常登徒子的轻浮之態。他身后半步,跟著一个眉清目秀、举止安静的小书童。 谢云娘行走商场多年,见过的男人无数。紈絝子弟、附庸风雅的富商、心怀鬼胎的官员,她一眼便能看穿。但眼前之人,气度雍容,举止有度,言语间既有读书人的风雅,又有久居上位的从容,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从容与贵气,绝非金银所能堆砌出来。 她略一頷首,不卑不亢地回道:“公子有礼了。妾身不过是偶经此地,贪看片刻秋景罢了,不敢劳公子掛心。” 那公子闻言,非但没有退去,反而温和一笑,向前走了两步,与她隔著三尺距离,一同望向湖面。 “姑娘过谦了。美景若无人共赏,岂非辜负这天地造化?在下观姑娘气质,不似金陵本地人士,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灵秀。莫非……姑娘也是自江南而来?” 谢云娘心中警惕未消,但对方的言谈举止確实令人如沐春风,难以恶语相向。她淡淡道:“公子好眼力。妾身確是从苏州而来。” “苏州!”那公子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共同话题,“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人不曾欺我。” “说来惭愧,在下年少时,也曾隨家中长辈在苏州小住过一段时日,对那里的园林山水、吴儂软语,至今记忆犹新,甚是怀念。不知姑娘可曾去过拙政园?园中那『远香堂』,夏日荷盛开,最是壮观。还有留园那『冠云峰』,瘦皱漏透,堪称湖石之冠……” 他谈起苏州风物,如数家珍,言辞雅致,见解不俗,显然並非为了搭訕而信口胡诌。 谢云娘见他谈吐不凡,心中警惕稍减,倒也生出几分他乡遇故知的微妙感觉。两人便隔著几步距离,就著苏州的园林、风物、美食閒谈了几句。这公子学识渊博,言语风趣,总能恰到好处地引出话题,既不显唐突,又让谈话不至於冷场。 谢云娘从最初的警惕,渐渐也放鬆下来。她发现与此人交谈,竟是一种享受。她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苏州的风俗人情,谈及江南的丝绸刺绣,眼神中带著一丝骄傲。 那公子认真倾听,不时点头,偶尔提出一些精妙的见解,让她也不得不为之侧目。 约莫一炷香后,湖面吹来的风渐带凉意,才惊觉时间流逝。 临別时,那公子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对著谢云娘郑重一揖:“与姑娘相谈甚欢,竟忘了时辰,也忘了自报家门,实在失礼。在下黄焱,一介商贾,祖籍长安,十一年前隨家父南迁至金陵,忝为皇商,做些丝绸茶叶的买卖。不知可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 “商贾?”谢云娘心中闪过一丝疑惑。眼前这黄焱,无论是谈吐、学识还是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贵气,都绝非一个普通商贾所能拥有。便是金陵商会那些会长,在他面前,也显得像个土財主。但他言辞恳切,不似作偽。 她心中念头急转,最终还是决定以礼相待,福了一礼:“原来是黄公子。妾身谢云娘。” “谢云娘……”黄焱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惊艷与欣赏,“好名字。『云想衣裳想容』,好名字,与姑娘甚是相配。今日玄武湖畔,得遇姑娘,实乃幸事。望来日有缘,还能在这金陵城中,再闻姑娘清音。” 言罢,他再次拱手一揖,姿態瀟洒,毫不拖泥带水,隨即转身,带著那安静的小书童,沿著湖边小道悠然离去。 谢云娘立於亭中,望著那一主一仆渐行渐远的背影,湖水般的眸子里,思绪微澜。黄焱…… 这个名字,她似乎从未在金陵的商界听说过。 她站在凉亭中,目光悠远地望著湖面,清风吹拂,裙裾轻扬。 金陵城,果然是藏龙臥虎之地。 第256章 信步閒游秦淮河 与谢云娘在“江南春”茶楼外分別后,陈锋並未立刻返回镇北侯府。他心中那份关於会所的蓝图已然绘就,下一步便是为其寻找最合適的安身之所。 他带著叶承,再次匯入金陵城午后的人流之中。只是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漫无目的,目光也变得更为锐利,如同猎鹰搜寻著理想的猎物。 “大哥,咱们还逛啊?这金陵城都快被咱们走遍了。”叶承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腿,忍不住抱怨。他更想回去练武,或者找关无情切磋几招,这漫无目的的閒逛实在让他提不起精神。 陈锋脚步未停,目光扫过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淡淡道:“不是閒逛,是办正事。我们在给咱们的『金凤凰』,找个最好的窝。” “金凤凰?窝?”叶承一脸茫然。 “就是我和谢夫人要合开的那家会所。”陈锋解释道,隨即开始他的实地勘察。 他首先排除了最为繁华喧囂的朱雀大街核心地段。“此地商贾云集,人流如织,看似热闹,实则过於喧譁,缺乏顶级会所应有的私密与静謐,更少了份超然物外的格调。我们的客人,要的是闹中取静,是身份的彰显,而非与贩夫走卒摩肩接踵。” 接著,他又排除了玄武大街。那里多是各级武官的府邸宅院,气氛肃杀。“此地目標客户虽集中,但政治意味过浓。若將会所开在此处,容易引人遐想,以为我等欲结党营私,结交军中將领。此乃大忌,必会引来陛下和御史台的警惕,不可取。” 他的目光,最终投向了蜿蜒流淌的秦淮河。 “走,去河边看看。” 秦淮河畔,秋意渐浓。垂柳泛黄,画舫凌波,丝竹之声隱隱约约从水面传来,夹杂著文士吟咏、歌女浅唱,空气里仿佛都飘荡著纸醉金迷的风流气息。 “就是这里了。”陈锋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里?”叶承看著河面上那些装饰华丽的画舫,以及岸边一些鶯歌燕舞的酒楼,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大哥,这秦淮河边……不都是些……嗯……青楼楚馆、酒肆茶楼吗?咱们把会所开在这,会不会……太掉价了?被人说閒话怎么办?” 陈锋闻言,不由失笑。他拍了拍叶承的肩膀:“三弟,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正因这里是金陵有名的风流雅集之地,文人墨客、富商巨贾皆匯聚於此,我们的『雅集』开在这里,才显得顺理成章,这叫『大隱隱於市』。” 他指著河面:“我们要做的,不是寻常的青楼酒肆,而是在这一片胭脂俗粉、声色犬马之中,立起一座真正风雅、高贵、私密的殿堂!我们要做那万丛中最耀眼、最独特、也最难攀折的一朵绝世青莲!让那些自命风雅、追逐身份的达官贵人,以能踏入我们的门槛为荣,以能得到我们的邀请为身份的象徵!届时,不是我们会所借他们的光,而是他们,要借我们会所来彰显自己的格调!” 叶承听得目瞪口呆,虽然大哥的话他不能完全理解,但总觉得好厉害的样子。他挠挠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陈锋不再多言,带著他沿著秦淮河岸,从东头走到西头,仔仔细细地勘察起来。他不仅观察人流的多寡,更分辨人流的构成。白日里,多是些游览的士子书生和结伴出游的富家小姐,欢声笑语,洋溢著青春气息。 而他的重点,放在了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秦淮河两岸瞬间被各式灯笼点亮,宛如一条流光溢彩的玉带。画舫上的丝竹声越发清晰悦耳,一辆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开始在各式楼馆前停靠,下来的多是衣著光鲜、气度不凡的官员、富商和文人名士。 陈锋仔细丈量著每一段河岸。他注意到哪一段停靠的马车最为奢华,护卫最为精干;哪几座临河的酒楼灯火最为璀璨,进出之人身份显然更高;他甚至留意到几处看似有些破败、位置稍偏的临河大院,它们或许门庭冷落,但地理位置绝佳,视野开阔,既临著主街方便客人前来,又背靠著安静的民居巷弄,前后皆有出路,易於布置安保,也更利於保护客人的隱私。 叶承跟在他身后,看他时而驻足凝望,时而手指轻点,低声自语,记录著什么,只觉得头晕眼,完全不明白大哥在看什么、想什么。他只觉得这比让他挥舞一百斤的大刀还要累人。 直到夕阳彻底沉入西边,天边只余下一抹绚烂的晚霞,將秦淮河水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陈锋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两三个极为理想的备选地址。 踏上归途,华灯已上,金陵城的夜市开始喧闹起来。 叶承憋了一下午的话,终於忍不住了。他凑近陈锋,好奇地问道:“大哥,下午茶楼里那位谢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啊?看那通身的气派,还有那丫鬟的做派,不像一般商贾之家的女子,倒像是……像是戏文里的王妃公主似的。” 陈锋看了他一眼,便將谢云娘的身份,以及江南谢家的背景,简明扼要地说与他听。 叶承听完,眼睛瞪得溜圆,倒吸一口凉气:“江南谢家!乖乖!那可是富可敌国啊!我听叔叔说过,谢家的生意做得极大,丝绸、茶叶、瓷器、漕运……几乎就没有他们不沾手的!据说他们家库房里的银子,堆得比山还高!大哥,你可真行!连这样的人物都能结识,还能跟她合伙做买卖!” 他对陈锋的佩服之情,顿时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但隨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不过大哥……我……我好像听人说起过这位谢夫人。她……她是不是个寡妇?听说她嫁的那个谢家公子,没几年就……就病死了。外面……外面都传,说她命硬,克夫!” 第257章 归途夜话 叶承脸上露出几分担忧和忌讳:“大哥,我知道你本事大,不怕这些。但这种事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她长得是好看,家里是有金山银山,可……可这『克夫』的名声……总归是不太吉利。咱们跟她合作,会不会……沾上晦气啊?” 陈锋闻言,脚步一顿,转过身,看著叶承那一脸真诚的担忧,真是哭笑不得。他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叶承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发出清脆一声响。 “胡说八道!你这脑袋里整天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神色一正,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三弟,你记住。所谓『克夫』这种话,是这个世道,对一些有能力、有魄力、却不幸失去了丈夫,又不得不独自撑起家业、面对豺狼虎豹的女子,最恶毒、最无耻的污衊!” 叶承被他突然的严肃嚇了一跳,缩了缩脖子。 他看著叶承,目光灼灼:“三弟,你动脑子想一想!一个女子,年纪轻轻便失去了丈夫,在那种巨富之家,面对的可能不仅是悲痛,更有如狼似虎、企图瓜分家產的亲族外人!” “她不哭不闹,不寻死觅活,更没有任由人摆布,而是凭藉一己之力,在男人的世界里杀出一条血路,不仅保住了家业,还將生意做得更大,撑起了整个谢家在北方的门户!” “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我们敬佩吗?怎么到了那些自己没本事,只会嚼舌根的人嘴里,反而成了『不吉利』?这是何等的荒谬与愚昧!” 叶承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低下头,訥訥道:“我……我也是听別人说的……就……就觉得有点道理……” 陈锋嘆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揽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担心我。但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我们身为男子,更不该人云亦云,用那些莫须有的流言去中伤一个凭藉自身本事立足的坚强女子。” “以后这种话,不许再提,更不许在外面议论。谢夫人,是我们的合作伙伴,更是值得敬重的人。一个人的价值,在於她的品行、她的能力、她的担当,而不在於那些荒诞不经的流言蜚语。明白吗?” 叶承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的疑虑和忌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明悟和一丝愧疚:“大哥,我明白了!是我糊涂,听信了那些混帐话!谢夫人是女中豪杰,我佩服!” 走了几步,叶承又想起另一个问题,挠头问道:“大哥,还有个事我不太明白。咱们开这会所,拉上我叔叔的镇北侯府,这是理所当然,自家胳膊肘当然往里拐。可为什么还要拉上武安侯府和长安书院?这……这不是白白把好处分给別人吗?有咱们镇北侯府的名头,难道还不够镇住场面?” 陈锋看著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著一丝深意:“三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除了下午在茶楼里,我跟谢夫人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借武安侯的势震慑宵小,借书院的名博取清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为了防止她,在合作之后,拿到了我的酿酒秘方和那些新奇菜式的方子之后,过河拆桥,把咱们一脚踢开。” 叶承眼睛一瞪:“她敢!咱们镇北侯府是吃素的?” 陈锋摇摇头:“若是寻常商贾,自然不敢。但谢家不是寻常商贾,其势力盘根错节,在朝中也未必没有倚仗。单靠镇北侯府,未必能完全震慑住她。” “况且,我们要做的会所,面向的是文人墨客、朝堂官员,讲究的是一个『风雅』二字。镇北侯府是军功世家,在军中威望无双,但在文官清流之中,影响力却有限。” 他耐心解释道:“若將来会所做大,名动金陵,文人拥躉无数。届时谢云娘若真想撇开我们,她完全可以凭藉谢家的財力和手腕,另起炉灶,甚至反过来压制我们,又或者可以煽动那些不明就里的文人墨客,指责我们镇北侯府一介武夫,铜臭熏天,玷污风雅之地。” “到那时,叔叔身为武將,若是动用军中势力来干涉这『文雅』之事,必然授人以柄,会被那些文官口诛笔伐,说我们以武犯禁,恃强凌弱。反而会让我们陷入被动。” 叶承听得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一层。 “但拉长安书院入局,就完全不同了。”陈锋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第一,徐文远老先生是当代文宗,德高望重,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书院入股,意味著我们的会所得到了文坛领袖的认可,是真正的『风雅之地』,而非附庸风雅。这层光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第二,有了这一层关係,就等於將天下大半的文官清流拉到了我们这边。谢云娘若还想动歪心思,就要掂量掂量,能否承受得起整个文官集团和天下士子的口诛笔伐!她谢家再富,也不敢同时得罪军方和文坛两大势力!” “第三,这也是向谢云娘展示我的实力和人脉。让她知道,我陈锋不仅在军方有根基,在文坛同样有著不容小覷的影响力。与她合作,是强强联合,而非我单方面倚仗她谢家的財力。这能让她从一开始就摆正位置,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叶承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了半天,才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满是惊嘆和佩服:“高!大哥,你这招实在是高!简直是……简直是釜底抽薪啊!这样一来,她就算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胆子了!” 他兴奋地搓著手,连连称讚:“没想到,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这么多!大哥你真是诸葛孔明再世,算无遗策!” 他光顾著佩服陈锋对书院的安排,却一时忘了追问,为何还要拉上似乎与“风雅”不太沾边的武安侯府。 陈锋看著他崇拜的眼神,只是笑了笑,並未主动提及武安侯府之事。有些线,埋下了,不必急於一时挑明。他抬头望了望镇北侯府的方向,夜色中,府门的灯笼已然在望。 第258章 引入会员制 夜色渐浓,镇北侯府清竹苑的饭厅內却灯火通明,洋溢著难得的轻鬆氛围。 桌上摆著几样家常小菜,虽不奢华,却做得精致可口。 叶承大约是觉得白天说了错话,心下有些过意不去,表现得格外殷勤,不住地给陈锋和林月顏夹菜。 “大哥,你尝尝这个笋片,鲜嫩得很!” “嫂子,这鸡汤燉了足足两个时辰,最是滋补,你多喝点!” 他一边布菜,还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述著今日在秦淮河畔的见闻,什么雕樑画栋的画舫啦,什么吴儂软语的歌声啦,说得唾沫横飞。 陈锋无奈,你说什么不好,说在秦淮画舫的所见所闻? 林月顏却没什么不悦,只是安静地听著,不时为陈锋和叶承添饭布菜,脸上带著温柔的笑意。 她心思细腻,早已从夫君舒展的眉宇和叶承略显夸张的描述中,察觉到今日出门绝非閒逛那么简单。她敏锐地感觉到,夫君眉宇间那份因备考压力和府內財政困境而產生的淡淡鬱结之气,似乎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胸有成竹的从容与自信。这让她心中稍安,又隱隱有些好奇。 饭后,两人照例在清竹苑的小院中散步消食。秋夜微凉,空气清新,皎洁的月光透过院中那棵老桂树尚且繁茂的枝叶,洒下满地斑驳摇曳的光影,气氛静謐而温馨。 林月顏轻轻挽著陈锋的手臂,走了几步,终於柔声开口问道:“夫君今日与三弟出门一趟,回来后面色红润,眉梢带喜,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还是……寻到了解决府中用度困境的良方?” 陈锋闻言,侧过头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隨即笑道:“哦?表现得这般明显吗?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我家娘子这双慧眼。”他停下脚步,就著月光仔细端详妻子清丽的容顏,心中满是暖意,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確实有件意想不到的喜事。” 他並未隱瞒,牵著她的手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將今日如何在“江南春”巧遇谢云娘,两人如何一拍即合,定下合作开设一家前所未有之顶级会所的计划,原原本本、娓娓道来。从股权的四三开分配,到拉拢武安侯府、镇北侯府作为武力靠山,再到邀请长安书院徐文远老先生加盟以博取文名清誉,甚至包括他对叶承解释的那些更深层的、防范谢云娘的考量,都未曾遗漏。 林月顏静静地听著,眸光在月色下流转,始终未发一言。 …… 回到书房,烛火跳跃,將两人的身影投在窗欞上。 林月顏一如既往地,先为陈锋铺好纸张,然后挽起袖子,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亲自为他磨墨。她动作轻柔而专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细腻的沙沙声。 陈锋铺开纸,正准备將今日与谢云娘商议的要点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记录下来,却见妻子久久不语,只是磨墨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黛眉微蹙,似是陷入了沉思。 烛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他以为她心中有所顾虑,或是……他想起叶承白日的混帐话,心中不由一紧,温声问道:“月顏,久久不语,可是觉得此事有何不妥?或是在担心……我与那谢夫人往来过密?” 林月顏闻言,抬起头来,摇了摇。那双清澈的眼眸在烛光映照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妒忌或不安,反而充满了冷静的思索。 她轻声道:“夫君误会了。奴家並非觉得不妥,更非心存芥蒂。夫君能与谢夫人这等人物合作,乃是强强联合,奴家只有为夫君高兴的份。” 她放下墨锭,走到陈锋身旁,声音轻柔却条理清晰:“奴家方才不语,是在细细思量夫君的整个谋划。夫君此计,高屋建瓴,思虑周详,已是极好的了。无论是借势侯府,还是捆绑书院,都堪称妙笔。只是……” 她微微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芒:“奴家愚见,在一些细节之处,或许还能再进一步,將此事做得更加圆满,根基打得更为牢固。” 陈锋大为惊喜,他知道妻子聪慧,却没想到她对这等商业谋划也有见解,连忙道:“哦?快说说!愿闻其详!” 林月顏浅浅一笑,从容道来:“夫君说,这会所要门槛极高,非权贵不可入。那何不將这门槛,做得更精致,更令人趋之若鶩?奴家以为,可创立一种制度,只有得到会所认可的人才可进入。” “嗯?”陈锋心中一动,这不就是会员制吗,“月顏说的是会员制吗?”。 “会员制?”林月顏一愣,“看来夫君早已想过此法,都已想好了名字。” 陈锋尷尬,他虽有想过会员制度,但还真没想过怎么实施,古代的条件和现代可不一样,还是有些困难的。他连忙说这个词只是自己一时灵感,脱口而出,让林月顏继续说如何做。 “这,嗯,『会员』之制……”林月顏狐疑地看了看陈锋,才缓缓道:“可特製一批用料考究、做工精湛的身份腰牌,分为银、金、玉三等,刻以独特纹样乃至编號。” “欲入会所者,非但需有足够的財力,更需有相匹配的身份地位,或是有会员引荐,並经夫君与谢夫人共同核准,方可授予。不同等级的腰牌,可进入的区域不同,享受的待遇与服务亦有差异。” “如此,这小小腰牌本身,便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徵,一种比金银更令人追逐的荣耀。届时,恐怕无人以拥有金银为傲,反以拥有一块我们会所的腰牌为荣了。” 陈锋听得眼中异彩连连,这简直是后世顶级会所会员制的古代翻版!甚至考虑得更周到,引入了引荐制和审核制。 不等他说话,林月顏继续道:“夫君欲拉拢长安书院,以博文名,此举大善。然则可再进一步,將以文会友之事,做到极致,成为会所之魂魄。” 第259章 贤內助 “会所之內,可专设一『文渊阁』或『雅集厅』,不必日日喧闹,但定期,比如每月初一、十五,邀请徐爷爷这般的文坛泰斗,或是致仕的清流名臣,开办讲座,品评诗文字画,鑑赏金石古玩。” “甚至可以由会所出资,设立一个『金陵诗会』或『文魁榜』,每月或每季举办一次,评选诗词佳作。优胜者非但有重金奖励,其佳作更可由会所请名家书写裱糊,悬掛於厅內展示,甚至出资为其刊印诗集,助其扬名。” “如此,天下文人学子,谁不以能受邀参与我们会所的雅集为荣?谁不以能登上『文魁榜』为目標?这会所,便不再是寻常吃喝之地,而是天下文脉所钟的风雅圣地了。” 陈锋彻底震惊了!这不是后世常见的“文化沙龙”和“艺术展览”吗?林月顏竟然想到了藉助文化影响力来提升会所的格调和粘性! 林月顏並未停下,她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还有,夫君是否忽略了金陵城中,另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哦?什么力量?” “女子。”林月顏微微一笑,“金陵城中,王公贵胄、朝廷大员之家,那些夫人、小姐们,平日深居简出,看似不理外事,但她们亦有消遣需求、交流欲望,而且极为强烈,只是苦无合適的高雅场所。” “並且她们的喜好与言论,往往能直接影响其父兄、夫君的判断。” “我们何不专为她们,在会所环境清幽的后院或是另闢侧院,打造一处名为『兰心苑』或『静雅轩』的所在?只对持有金、玉腰牌的会员女眷开放。” “內设最好的绣房、琴室、茶寮、圃,聘请最好的女师傅教导琴棋书画、插茶艺、女红刺绣。再配以最精致的茶点、羹汤,以及……嗯,或许还可以有一些夫君曾说过的,能让肌肤更细腻光滑的『养顏方子』?” 她脸颊微红,继续道:“如此,便能將那些朝中大员的后院女眷,也牢牢吸引过来。她们在此得到了愉悦与尊重,回去后,又岂会不说我们会所的好话?这枕边风的厉害,夫君想必是知道的。有时,或许比朝堂上的直言劝諫更为有效。” 陈锋听完,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无以復加! 他原本的构想,只是一个融合了高端餐饮和未来烈酒的高档场所,而林月顏却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会员等级制度”、“文化核心打造”和“开闢女性市场”这三个极具前瞻性和操作性的概念! 这几乎就是將后世顶级私人会所、高端俱乐部和沙龙文化的精髓,完美地融入到了这个时代背景之下!其思路之清晰,眼光之独到,谋划之周密,令他这个穿越者都感到震惊! 他看著烛光下,妻子那张因认真思索而显得格外动人的脸,看著她清澈眼眸中闪烁的智慧光芒,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他知道妻子出身书香门第,聪慧过人,性情坚韧,却万万没想到,她在商业经营上的嗅觉和格局,竟也如此敏锐高超!这哪里是什么需要他呵护的柔弱女子,分明是一位被深深埋没的商业奇才,是一位能与他並肩作战的贤內助! “月顏……你……”他激动地握住妻子的手,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你真是我的……福星!是我的女诸葛!有你这些奇策,何愁这会所不名动金陵,何愁大事不成!” 林月顏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飞起两抹红晕,轻轻抽回手,低声道:“夫君过誉了。奴家不过是平日里閒来无事,胡乱翻些杂书,又听得些后宅閒谈,胡乱想到的。能对夫君有些许裨益,奴家就心满意足了。” …… 夜渐渐深了,烛火也剪过了两次。 陈锋又与林月顏就许多细节探討了许久,越谈越是兴奋,越谈越是觉得林月顏的想法精妙绝伦,许多细节甚至比他这个来自后世的人想得还要周到妥帖。 直到林月顏忍不住掩口,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眼中泛起些许生理性的泪光,陈锋才猛地惊觉时辰已晚。 他连忙压下心中的激动,心疼地催促道:“瞧我,一谈起来就忘了时辰。夜深了,你快快去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辛苦夫人,陪我去一趟长安书院,拜访徐爷爷呢。这会所之事,尤其是那『文渊阁』和资助寒门学子的章程,还需他老人家点头首肯,方能事半功倍。” 林月顏温婉地点点头,起身细心地將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归置整齐,又为灯盏添了些油,拨亮了灯芯,这才柔声叮嘱:“夫君也莫要再劳神了,早些安歇。”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反身轻轻將房门掩上。 站在门外的廊下,晚秋的夜风带著沁人的凉意,吹拂著她的裙摆和髮丝,也让因长时间谈话而有些发热的脸颊凉爽下来。 她並没有立刻回房,而是独自立在廊下,抬头望著天际那轮清冷的明月,微微出神。 她低头,摊开手掌,看著自己纤细的指尖,月光洒在她清丽静好的脸庞上,神情有些复杂难言。 她想起夫君谈起谢云娘时,那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讚誉,想起那个女子以寡妇之身执掌庞大家业的传奇经歷。 沉默片刻,她唇角微动,几不可闻地喃喃自语,声音轻细得如同耳语,消散在夜风里:“谢云娘……江南谢家……寡居之身……却能掌控那般大的家业,令夫君也如此推崇……倒也……確是位……不同寻常的女子……” 隨即,她自己似乎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略显突兀的念头惊了一下,脸颊微微泛红,像是被月光烫著了般,慌忙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那丝莫名浮现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细微情绪。 她转身,加快脚步,裙裾轻摆,走向自己的臥房。只是那窈窕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拉得长长的,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淡淡的幽思。 第260章 上门游说 时辰尚早,天色刚由鱼肚白转为亮青。清竹苑內,秋日的晨风带著几分凉意,吹得院中那棵老桂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臥房內,林月顏正细心地为陈锋整理衣冠。 她为他选了一件沉稳的靛蓝色直裰,腰间束著一条素色玉带,显得人愈发挺拔清朗,既有文士的清朗,又不失武人的英气。 她的手指灵巧地抚平衣领上的褶皱,又將他袖口处一丝不齐的线头轻轻捻掉,柔声道:“夫君今日要去拜会武安侯,虽说是商议私事,但秦叔毕竟是长辈,又是国之柱石,礼数不可废。” “这身衣裳既不显得过於张扬,也不至於失了体面。” 陈锋任由她打理,目光温和地看著铜镜中妻子专注而温柔的倒影,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还是夫人想得周到。我一个粗人,若无你时时提点,怕是要穿著一身短打劲装就上门去了,定会闹出不少笑话。” 林月顏被他逗得莞尔一笑,眼波流转,白了他一眼:“夫君又取笑奴家。您如今可是圣上跟前的红人,金陵城里谁人不知陈校尉文武双全?哪里还是粗人了。” 她转身从妆檯上拿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一只小巧精致的紫檀木盒,小心翼翼地递给陈锋:“这是昨日奴家去库房寻来的,听叶管家说,是叶叔叔早年收藏的两支百年老山参,极为难得。武安侯和秦云大哥常年征战沙场,身上必有旧伤沉积,此物最是滋养元气。我们此去,名为商议,实为求助,空手上门总归不妥。此物既能显出我们的心意,又不落金银俗套。” 陈锋接过木盒,入手微沉,打开一看,只见两支形態饱满、参须完整的老山参静静躺在红绸之上,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他心中暗赞妻子心思縝密,这份礼物,確实比任何金银珠宝更能体现出对一位老將的尊敬。 “娘子思虑周全,为夫佩服。”他合上木盒,郑重地收入怀中。 门外传来叶承不耐烦的催促:“大哥,嫂子,好了没?再磨蹭下去,秦叔都要用午膳了!” 两人相视一笑,推门而出。 叶承正在院中挥舞著一根木棍,虎虎生风。见到两人相携而出,他立刻收了架势,將木棍往墙角一扔,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大哥,嫂子,可算准备好了!咱们这是要去武安侯府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陈锋笑道:“去了便知。今日有桩大买卖,要与你秦叔商议。” “大买卖?”叶承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趣。 一行三人走出清竹苑,穿过侯府前院。天已大亮,僕人们正忙著洒扫庭院。几个小丫鬟见到林月顏,纷纷行礼问安。林月顏温言几句,又嘱咐厨房多做些点心,给下人们加餐——秋日天凉,活计重,该补补身子。 陈锋看在眼里,心中暖意融融。他拉住林月顏的手,低声道:“这些事,自有下人操心。” 林月顏摇头:“叶叔叔清廉,府中本就艰难。这些下人跟著咱们,风里来雨里去,该体恤的还是要体恤。”她抬眼看他,眼中带著坚定,“夫君放心,这些小事,奴家能办好。” 陈锋点头,不再多言。他知道妻子素来心细如髮,又善持家,有她在,自己才能心无旁騖地做大事。 …… 武安侯府的马车早已候在府门外。与镇北侯府那辆马车不同,武安侯府的马车古朴厚重,车身漆色已有些斑驳,但轮轴结实,车厢宽大,透著一股歷经风霜的沉稳。拉车的两匹马神骏非凡,却异常安静,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马。 秦福老管家亲自赶车。他见到陈锋一行,连忙跳下车辕,恭敬地行礼。他年近甲,鬚髮白,脸上皱纹深刻,但腰板挺直,眼神依旧锐利。他看向陈锋时,那张布满岁月痕跡的脸上努力想维持平静,但微微颤抖的嘴唇和泛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他內心的激动。 “陈公子,三公子,少夫人,快请上车。”秦福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伸手扶林月顏上车时,动作格外轻柔。 叶承走在最后,忍不住凑近陈锋,压低声音问:“大哥,这秦管家怎么……看著你跟见了亲儿子似的?太奇怪了。” 陈锋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噤声。他也觉得奇怪,为了不失礼数,昨天让人告知武安侯府,自己等人今日拜访,没想到武安侯府直接派马车来接,来的人还是老管家秦福! 难不成秦元他们已经查到了自己的身世?陈锋暗自决定等此间事了,得问问关无情查的怎么样了。 马车缓缓驶出镇北侯府,沿著青石板路向武安侯府方向行去。叶承坐在车厢角落,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金陵城已完全甦醒,街边店铺陆续开门,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大哥,你说武安侯会不会答应咱们?”叶承收回目光,又忍不住问。 陈锋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难说。秦叔是老派武將,最忌讳武人经商。但他更明白,没有钱,讲武堂就是空谈。” “那要是他不答应呢?”叶承追问。 “那就再想別的法子。”陈锋语气平静,“总会有路。” 林月顏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这时轻声道:“夫君莫急。武安侯是明事理的人,定会明白其中利害。” 陈锋握住她的手,点头道:“嗯。” 秦福看到陈锋,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努力想维持平静,但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瞬间泛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他內心的激动。他上前几步,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陈……公子,三公子,林姑娘,快请进。侯爷和少將军已在演武场等候多时了。” 说话间,马车已停在武安侯府门前。 “陈……陈公子!三公子!”秦福下了马车,声音有些发颤,努力维持著平静,“快,快请进!侯爷和少將军已在演武场等候。” 秦福引著三人穿过几重庭院,直接来到了府邸后方的演武场。 演武场占地颇广,地面铺著夯实的黄土,踩上去坚实平整。 场中,秦元身著一身便於活动的黑色劲装,並未束冠,只用一根青色布带將已有些许白的头髮隨意束在脑后。他手中握著那杆通体乌黑的铁枪,並未舞动,只是静静地立在场中央,整个人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渊渟岳峙,气势迫人。 秦云则在一旁,手持一桿白蜡木枪,赤著上身,露出一身精壮结实的肌肉。他正一丝不苟地练习著枪法中最基础的刺、挑、扎等动作,每一招都力求精准迅猛,汗水早已浸湿了他的裤腰,顺著古铜色的背脊滑落。 听到脚步声,秦元缓缓转过头来。当他的目光落在陈锋身上时,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有审视,有期待,更有那深埋在眼底、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动。但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只是拄枪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 他的目光隨即移向陈锋身侧的林月顏,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位儿媳,他之前有所耳闻,但並未在意。 如今心境不同,再看时,便多了几分审视。见她衣著素雅得体,举止温婉大方,面对自己这位军功赫赫的武安侯,目光清澈,行礼时姿態端庄,不卑不亢,心中不由得暗暗点头,很满意。风儿这些年在外,虽吃了苦,却也……有福气。只是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未露分毫。 “父亲,陈兄弟他们来了。”秦云也停下动作,將木枪往兵器架上一放,隨手抓起一条汗巾擦了把脸,快步迎了上来。他脸上带著真诚而热情的笑容,上来就重重地拍了拍陈锋的肩膀:“陈兄弟,你可算来了!父亲这几日总念叨你,说你只知埋头苦读,都快成书呆子了!” 陈锋笑著回道:“云哥说笑了,这不是怕会试之时,给秦叔丟脸嘛。” 三人上前,向秦元行礼。 “晚辈陈锋(林月顏、叶承),拜见秦叔。” “免礼,都免礼。”秦元摆摆手,目光温和,“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陈锋將紫檀木盒取出,双手奉上:“秦叔,一点心意,请笑纳。” 秦元接过木盒,打开一看,见是两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合上盒盖,没有立刻收下,而是问道:“何故送礼?” 陈锋坦然道:“秦叔与云哥常年征战,身上必有旧伤。此物最是滋养元气,乃是月顏特意寻来,望秦叔保重身体。” “有心了!”秦元將木盒递给秦云,示意他收好,“坐下说吧。” 秦云笑著接过:“那我就代父亲谢过弟妹了。弟妹有心了。” 一声“弟妹”,叫得自然无比,让林月顏脸颊微红,心中却莫名地感到一阵亲近与温暖。 一番寒暄过后,秦元引著眾人到演武场旁的石桌坐下。秦福早已备好了茶水点心。 秦元目光重新落回陈锋身上,语气平淡,“今日来寻老夫,所为何事?” 陈锋並未绕弯子,待眾人落座,便开门见山,將话题引向了“讲武堂”。 “秦叔,云哥。前些日字我与陛下深谈,陛下对『讲武堂』之策,虽极为心动,但於钱粮一事,顾虑重重。国库空虚,非一朝一夕可解。若只等朝廷拨款,讲武堂之事,恐遥遥无期。” 秦元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闻言眉头微蹙,沉声道:“此事我已知晓。朝中那些只知党同伐异的文官,让他们动动嘴皮子,引经据典,一个个比谁都厉害。让他们从户部拨钱练兵,就跟要割他们的肉一样难。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 他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地盯著陈锋:“那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了解决之法?莫要告诉老夫,你想让老夫变卖侯府的田產庄子,去填这个无底洞。” 陈锋迎上秦元的目光,坦然道:“变卖家產,乃是下下之策,无异於竭泽而渔。晚辈以为,欲成大事,需有长远之计。我们不能等朝廷『餵养』,而要学会自己『造血』!” “自己造血?”秦元与秦云对视一眼,眼中皆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陈锋这才將与谢云娘合作,开设顶级会所的计划和盘托出。 他並未一开始就谈钱,而是先从会所的定位讲起:“此会所非寻常酒楼,而是专为王公贵族、文坛领袖所设。门槛极高,非权贵不可入。我们將创立『会员之制』,以腰牌为凭,分银、金、玉三等,持牌者方能入內。” “会员之制?”秦云重复道,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正是。”陈锋点头,“腰牌本身,便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徵。届时,恐怕无人以拥有金银为傲,反以拥有一块我们会所的腰牌为荣。” 秦元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明白了其中深意。 陈锋继续道:“会所之內,將设『文渊阁』,定期邀请徐文远老先生等文坛泰斗,开办讲座,品评诗画。更將设立『金陵诗会』,每月评选佳作,优胜者不仅有重金奖励,其诗作还可由会所出资刊印,传遍天下。如此,天下文人,谁不以能入此会所为荣?” 第261章 我武安侯府,入了 秦云听得眼睛发亮:“妙啊!如此一来,这会所便不再是吃喝之地,而是文脉所钟的风雅圣地了!” 陈锋点头:“不仅如此。我们还將专为贵胄女眷,开设『兰心苑』,只对持有金、玉腰牌的女眷开放。內设绣房、琴室、茶寮,聘请名师教导琴棋书画、插茶艺。如此,便能將那些朝中大员的后院女眷,也牢牢吸引过来。” 秦元一直沉默听著,这时才开口:“说下去。你来找老夫,想必不是只为了知会一声这么简单。” 陈锋正色道:“晚辈此来,是想请秦叔与云哥,入股此间会所。晚辈斗胆,愿將会所一成乾股,奉於秦叔名下。” 秦云听完,眉头微蹙,首先提出了疑虑:“陈兄弟,你这想法確是新奇大胆。但经商之事,我们武人並不擅长。且朝廷有明律,武將不得与民爭利,更不得经商,以免滋生腐败,荒废武备。此事……” 秦元却摆了摆手,示意儿子別急。他目光深邃地看著陈锋,沉声道:“说下去。” 陈锋点头,郑重道:“晚辈深知边军困苦,粮餉器械,处处捉襟见肘。此会所一旦功成,利润必將极为丰厚。秦叔,此会所表面上是吃喝玩乐之所,实则……是为我等未来要做的『讲武堂』,建立一个独立於户部之外、不受朝臣掣肘的『私库』!” “私库?”秦元和秦云同时精神一振。 “不错!”陈锋加重了语气,“此会所一旦功成,利润必將极为丰厚。其所有盈利,除了必要的运营成本,皆可源源不断地投入到讲武堂的建设之中!无论是延请优秀教习的酬劳,还是为寒门学员提供的食宿笔墨,乃至添置精良的兵甲器械,抚恤因公伤亡的將士……皆可从此出!如此,我们便能彻底摆脱看户部和那些文官脸色的窘境,將讲武堂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这叫『取之於商,用之於军』!此乃其一!” 秦元眼中闪过一丝震动,但依旧沉稳:“继续。” “其二,秦叔,您久居军中,当知情报之重。”陈锋声音压低了几分,“这会所,目標客户是金陵城最顶尖的权贵。他们在此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之间,所泄露的朝堂动向、官场秘闻、乃至边关军情、商路消息,將是何等珍贵?此地,將成为我们在金陵城中最灵敏的耳朵,最清晰的眼睛!” “柳越一党有何异动,太子与十四皇子有何爭斗,我们都能第一时间掌握!这比任何斥候都来得更有效!” 秦元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节奏渐渐变快。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陈锋目光灼灼地看著秦元,“如今朝中主战派虽有忠勇之心,却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战,难以形成合力。此会所,可成为一个绝佳的、私密的、非官方的议事之所!秦叔与镇北侯,以及其他心向北伐的同道,皆可在此处,以品茶论道为名,行合纵连横之事!它將成为我们主战派的一面无形旗帜,一个凝聚人心的平台!” “其四,”陈锋顿了顿,又补充道,“秦叔乃国之军神,威名赫赫,但也因此,与朝中文官集团素有隔阂。” “而此番合作,有长安书院入股,徐老先生便是我们天然的盟友。与文坛领袖共襄盛举,既可彰显秦叔並非一介武夫,亦有风雅之好,又能潜移默化地拉近与部分务实派文官的关係。” “將来无论是要推行讲武堂,还是其他更宏大的方略,阻力都会小很多。这,是为將来北伐,乃至其他国之大事,铺路搭桥!” 最后,他对著秦元深深一揖,真诚道:“晚辈知道,此举或有令秦叔为难之处,有违武將不得经商之律。但晚辈亦知,秦叔心中,最掛念的便是边关数十万袍泽兄弟,最痛心的便是故土沦丧。晚辈人微言轻,能做的有限。唯有以此法,行险一搏,曲线救国,为秦叔,为大乾的军队,尽一份绵薄之力!” 一旁的林月顏,自始至终安静地坐著,未发一言,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陈锋身上。看著他侃侃而谈,条分缕析,將一桩看似普通的商业合作,剖析出如此深远的战略意义,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与爱慕。 秦元將这一切尽收眼底。看著林月顏那满含爱慕与信任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隨即又是一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欣慰交织翻涌。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的妻子姬昭寧,也总是这样,安静地、满眼崇拜地看著自己与同僚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只是……那样的眼神,他已经十一年没有再见过了。秦元握紧了拳头,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仔细思考陈锋的话。 他沉默了许久,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风起云涌。 原以为陈锋只是想出了个赚钱的法子,却万万没想到,在这看似铜臭味的计划背后,竟隱藏著如此宏大、如此精密、如此狠辣的战略布局! 资金、情报、联盟、人心、文脉!这哪里是在开酒楼?这分明是在金陵城的心臟地带,布下了一盘足以影响朝局、撬动国运的大棋! 看著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目光清亮的年轻人,心中那份压抑了十一年的骄傲与激动,如同火山喷发般再也无法抑制。 这……不愧是他秦元的儿子!这份眼界,这份格局,这份手段,比他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云在一旁,早已是听得心潮澎湃,看向陈锋的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与欣喜。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这位失散多年的三弟,其智谋之深,远非自己所能企及。 “好!好一个『取之於商,用之於军』!”秦元终於开口,声音难掩激动,“好小子,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他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脸上的欣赏之色毫不掩饰,“此事,我武安侯府,入了!那一成股,老夫要了!但老夫也有一个条件!” 陈锋肃然:“秦叔请讲。” “我武安侯府所得之利,一文钱都不能用於侯府日常开销!必须设立专帐,由你与云儿共同监管,所得利润,悉数用於讲武堂的筹建、边关將士的抚恤,以及我大乾阵亡將士遗孤的供养!你,可敢立此军令状?” 陈锋闻言,心中肃然起敬。他霍然起身,对著秦元深深一揖:“晚辈,遵命!” 秦云也激动地抱拳:“陈兄弟高义!我代边关数十万將士,谢过兄弟!” 秦元满意地点点头,神色缓和下来:“坐吧。此事既定,还需细细谋划。” 接下来,几人就具体细节展开討论。陈锋提出,会所选址定在秦淮河畔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既有临河美景,又便於安保。秦元建议在会所后院增设一处小型演武场,专供会员子弟习武之用,既符合武安侯府的特色,又能为讲武堂提前培养苗子。 “好主意!”陈锋击掌道,“由云哥亲自挑选教头,教授基础武艺。” 秦云眼睛一亮:“我正有此意!” 林月顏一直安静地听著,这时轻声道:“秦叔,云哥,奴家以为,会所还需注重细节。比如,餐具器皿,当选用上等白瓷,素雅大方;茶点则要精致小巧,既合文人雅趣,又不失美味。此外,会员腰牌,不妨请名家篆刻,既显身份,又可收藏。” 秦元看向林月顏,眼中多了几分讚许:“月顏思虑周全。这些细节,往往最能体现会所格调。” 林月顏微微低头:“秦叔过奖了。” 叶承一直坐在角落,听得云里雾里,这时忍不住插话:“大哥,那……那咱们能去会所吃饭不?” 眾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秦元指著叶承道:“这小子,直性子,我喜欢!” 陈锋笑著拍了拍叶承的肩:“放心,给你留个位置。” 事情谈妥,气氛顿时轻鬆下来。秦元亲自领著陈锋,参观了他的书房和兵器库。书房內,书架上摆满了兵书战策,墙上掛著几幅边关地形图。兵器库中,刀枪剑戟陈列整齐,虽不华丽,却件件锋利,显然都是实战用的真傢伙。 秦元取出一套製作精良的软甲,递给陈锋:“这是老夫年轻时穿的,轻便灵活,刀箭难伤。” 陈锋郑重接过,入手微沉,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心意:“谢秦叔厚赐!” 临別时,秦元亲自將陈锋三人送到府门口。他看著陈锋,目光复杂。 “你那套『以战养战,以商制夷』的策论,很好。但切记,刚则易折。会试之时,面对郑玄那等食古不化的老学究,锋芒可露,却不可过利。需懂得藏锋於鞘,示之以王道之论,行之以霸道之实。方为上策,方可无碍。” 陈锋心中一暖,再次郑重行礼:“晚辈,谨记秦叔教诲。” 林月顏和叶承也上前告辞。秦元对林月顏道:“月顏持家有道,老夫甚是欣慰。”又对叶承道:“小子,好好跟著你大哥学。” 叶承挺直腰板:“是!秦叔!” 马车缓缓驶离武安侯府。叶承坐在车厢里,全程如同在梦中。他只觉得今天所见所闻,比他过去十几年经歷的都要复杂、都要震撼。他对陈锋的敬佩,已经到了无以復加的地步。 大哥不仅武艺高强,诗词无双,这运筹帷幄的本事,简直神了! 坐上回府的马车,他还在回味刚才秦元那番话,忍不住问:“大哥,秦叔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王道霸道的,我怎么听不明白?” 陈锋笑了笑,耐心解释道:“秦叔的意思是,文章的架子,要符合圣人教诲,要仁义道德,要符合郑玄那种老学究的口味,这是『王道』。但在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之下,要包裹住我们真正想推行的、那些务实甚至有些激进的强国强军之策,这是『霸道』。简单说,就是披著羊皮的狼。” 叶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就是……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 “呃……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陈锋笑道。 林月顏在一旁听著,眼中也露出思索之色,她看著夫君,心中那份骄傲与爱慕,更深了。自己的夫君,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秦叔这等国之柱石的青睞与提点,未来可期。 马车驶过秦淮河畔,陈锋掀起车帘一角,望向河对岸。那里,一座青瓦白墙的院落静静矗立,门前掛著“谢记绸缎庄”的招牌——这便是谢云娘在金陵的產业之一。 他放下车帘,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林月顏轻轻靠在他肩上,叶承则抱著秦元送的软甲,爱不释手。 第262章 说徐公 从武安侯府出来,秦福亲自驾著马车送三人回镇北侯府。马车行至侯府门口,秦福恭敬地搀扶林月顏下车,又对陈锋道:“公子慢走,侯爷吩咐了,有事隨时差人来说一声。” 陈锋点头致谢,目送马车离去。叶承站在一旁,还有些恍惚。他眉头微蹙,似乎还在消化上午那场信息量巨大的谈话。偶尔抬眼看向陈锋,眼神里除了敬畏,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想起大哥在演武场上侃侃而谈的模样,想起秦元那句“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心中既自豪又有些酸涩——原来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大哥”,早已走在了比他想像中更远的路上。 “三弟,怎么了?”陈锋见他神情呆滯,笑著问道。 叶承猛地回神,挠头道:“大哥,我……我刚才还在想,秦叔说要將那一成利全部用於边军,连侯府开销都不能动。这……这也太狠了!可我越想越觉得,秦叔不愧是军中泰斗,眼光比咱们长远太多了!” 陈锋拍了拍他的肩:“秦叔心里装著的是数十万將士,岂会为一己之私?” “武安侯爷,的確是国之柱石,心怀天下。”她轻声道,手指轻轻抚平陈锋直裰上的褶皱,“夫君能得他如此看重,是夫君的福气。” 隨即,她又有些担忧地看著陈锋:“只是……徐爷爷那边,他一生清高,最是厌恶商贾之事。我们此去,將这充满铜臭味的计划说与他听,他……会同意吗?会不会反而觉得夫君你……不务正业,被俗务所染?” 陈锋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林月顏心头一暖。 “放心。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对武安侯这等杀伐决断的军中统帅,我们便要直抒胸臆,谈军国大计,论利弊得失。” “而对徐爷爷这等一生风骨的文坛泰斗,我们便要……谈风雅,论文脉传承,让他看到这俗事背后,那份对读书人的尊重与扶持。” 林月顏看著丈夫眼中的光,心中的忧虑散去大半。她知道,这个男人总能在看似无路之处,辟出一条坦途来。 “奴家信夫君。”她低声道,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为陈锋拭去额角细微的汗珠,“只是……徐爷爷最重清名。咱们带去的礼物,还需再斟酌斟酌。” 陈锋点头。早先准备的谢礼是一盒上等徽墨,此刻看来,怕是不够分量。 林月顏从隨身的布包中取出一个布卷,打开来,是一卷手抄的《孝经》。纸张泛黄,显然是用书院后山晾晒的竹纸所制。字跡娟秀工整,每页边角都有细致的注释,笔锋圆润中带著骨力,显是抄录时下了极大功夫。 “这是奴家这几日抄的。”林月顏解释道,指尖轻抚过纸页,“徐爷爷一生以孝治学,最重《孝经》。奴家不仅抄录正文,还將歷代大儒的註解,择其精要,附於页边。又在卷末,附了自己一点浅见……” 陈锋翻看几页,见注释处字字珠璣,既有对经义的深刻理解,又有结合时局的独到见解,不由得赞道:“月顏,你这註解,比市面上的通行本还要精到。徐爷爷见了,定会欢喜。” 林月顏脸颊微红:“哪里。不过是些浅薄之见。只望能入徐爷爷法眼。” 叶承凑过来看了一眼,咋舌道:“嫂子,你这字……比我当年在私塾练的强一百倍!这註解也写得……嘖嘖。” “三弟莫要取笑,奴家的字哪有夫君的好看。”林月顏轻笑著將捲轴重新卷好,用素绸系好,“不过待会儿见了徐爷爷,还需三弟多帮衬。你素来爽直,徐爷爷最是喜欢。” 叶承挺起胸膛:“嫂子放心!俺……我一定把话说得妥妥帖帖!” 陈锋与林月顏相视一笑。 一行三人乘上镇北侯府的马车,向城西的长安书院行去。 马车缓缓驶过朱雀大街,街边店铺林立,人声鼎沸。叶承掀开车帘一角,看著外面繁华景象,忽然道:“大哥,你说咱们这会所,真能办成?” 陈锋笑道:“有何不能?谢夫人有商路,秦叔有威望,徐爷爷有文名。咱们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何愁不成?” “可我还是担心,”叶承挠头,“徐爷爷最是清高,听说他连朝中大臣的宴请都不去。咱们跟他说开酒楼的事,他会不会……” 林月顏温言道:“三弟莫急。徐爷爷虽清高,却也知『仓廩实而知礼节』的道理。只要咱们说得在理,他定会明白其中深意。” 说话间,马车已至长安书院大门。 三人下车,院內往来穿梭的学子们见到陈锋,纷纷主动停下脚步,拱手行礼问好,態度恭敬,眼神中带著钦佩之色。 “陈兄!”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裴宽从一丛修竹后快步走出,脸上带著见到故人的欣喜。他今日穿著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袖口还沾著几点墨跡,显然是刚从书斋出来。 “裴兄。”陈锋见礼,“正想找你敘敘。” 裴宽目光扫过林月顏和叶承,略显拘谨地拱手:“这位想必是陈夫人?久仰。”又转向叶承,“这位……” “这是叶承,我三弟。”陈锋介绍道,“这位是裴宽裴兄,与我在书院论道时结识,学问精深,为人敦厚。” 裴宽忙向林月顏行礼,又与叶承见礼。叶承见他文质彬彬,毫无文人的架子,心中喜欢,主动道:“裴兄不必多礼。我大哥常提起你,说你学问好,人也实在。” 裴宽脸上一热:“陈兄谬讚了。” 寒暄几句,裴宽道:“徐师正在后院书房校阅新刊的《孟子集注》,我引你们过去可好?” “有劳裴兄。”陈锋点头。 一行人隨裴宽穿过竹林小径。秋日的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远处传来朗朗书声,近处偶有学子低声討论经义,一派清雅气象。 徐文远的书房在书院最深处,一座临水的三间瓦舍。推门而入,满室书香扑面而来。老人正伏案校书,一卷泛黄的古籍摊在案上,他手持硃笔,不时在空白处添注。 “徐师就在此处,我就不便打扰了。”裴宽拱手告辞。陈锋等人回礼之后,向书房走去。 听到脚步声,徐文远抬起头,见是陈锋一行,脸上露出慈祥笑容。 “你们这几个孩子,怎么又来了?”他放下硃笔,笑著打趣道,“莫不是会试在即,心中没底,又来老夫这里寻安慰了?” 陈锋和林月顏上前行礼,叶承也连忙跟著躬身。 “徐爷爷说笑了。”陈锋笑道,“晚辈是陪月顏前来,她近日读《孝经》,有些心得体悟,又知徐爷爷於此经钻研最深,特来请教。晚辈顺道也来聆听教诲。” 徐文远闻言,目光转向林月顏,眼中满是慈爱:“哦?月顏丫头有何见解?说来听听。” 林月顏盈盈一拜,將一个精致的布包双手奉上:“徐爷爷,这是月顏近日閒来无事,为您抄录的一卷《孝经》,並斗胆在旁加了些自己的浅见注释,还望徐爷爷莫要嫌弃才是。” 徐文远接过捲轴,展开细看。他手指抚过纸页,眼中先是惊讶,继而转为讚许。看到註解处,他频频点头,待看到卷末林月顏的跋文,更是眼中放光。 “好!好字!”他连声讚嘆,“这字取法钟繇,圆润中见骨力,难得的是不刻意求工,自有一股书卷气。”他又指著註解处,“这些注释,引经据典,却不落窠臼。卷末跋文更是……”又问林月顏,“你这註解,可是与锋儿商议过的?” 林月顏摇头:“是月顏自己研读时所思,不敢妄称与夫君商议。” 徐文远抬头看向林月顏,眼中满是欣赏,“难得!难得!將《孝经》与当下时局结合,既不失经义本真,又有现实关怀。老夫阅书半生,见过的才女不少,能有此见地者,寥寥无几啊!” “叶家小子,你可是娶了个才貌双全的贤內助啊!” 林月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 待三人落座,奉上香茗,气氛融洽之后,林月顏便按照事先与陈锋商议好的,作为引子,先是就著方才那捲《孝经》中的几个疑难之处,向徐文远虚心请教。 徐文远见她问题问得极有水准,更是来了兴致,捻须微笑,为她细细讲解。 待一问一答,气氛更为融洽之后,林月顏才像是无意间嘆了口气,蹙起秀眉道:“只是……唉,夫君虽有向学之心,奈何俗务缠身。近日里,他既要用心备考,又要为镇北侯府的財政困境担忧,常常深夜不寐,奴家看著,实在是心疼。长此以往,只怕会分了心神,耽误了学问。” 徐文远闻言,果然面露关切之色,看向陈锋:“哦?竟有此事?锋儿,镇北侯府乃国之柱石,怎会陷入財政困境?” 陈锋这才开口:“徐爷爷明鑑。侯爷將大半俸禄都用於边军抚恤,名下田庄又遭灾歉收,府中全靠老底支撑,確是入不敷出。晚辈本想……寻个法子,为府中略解燃眉之急。” “何法?”徐文远问。 陈锋坦然道:“晚辈与江南谢氏商行谢夫人,商议在金陵开设一处会所。非是寻常酒楼,而是专为文人雅士所设。” 徐文远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放下茶盏,神色变得严肃:“锋儿,老夫知你聪慧,有经世之才,亦知你重情重义,欲为镇北侯分忧。但……为何要將宝贵的心思,耗费在这等商贾俗务之上?” “你如今圣眷在身,前途无量,当务之急是金榜题名,入朝为官,为国效力。这开酒楼,结交富商,终究是末流小道,恐沾染一身铜臭,污了你的名声,更会……分了你的心神!” 他很是失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叶承坐不住了,急道:“徐爷爷,您误会了!我大哥不是……” 陈锋抬手止住叶承,对著徐文远深深一揖:“徐爷爷教诲的是。晚辈也曾为此事辗转反侧,深恐被世人误解为追名逐利之徒,更怕辜负了您老人家的期望。” “然则,晚辈思虑再三,以为此事,或可化俗为雅,另有一番天地。晚辈想做的,並非一处简单的宴饮之所,而是一个能为我大乾文坛,略尽绵薄之力的平台。” 徐文远看著他,没有说话,但紧蹙的眉头略微鬆动了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263章 鹿鸣苑 “徐爷爷常教导我们,『文以载道』,『经世济用』。晚辈一直铭记於心。晚辈以为,学问若不能解决现实之困,不能福泽百姓,便只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如今府库空虚,边军粮餉时有短缺,侯府艰难,民生亦多不易。若能以商贾之法,行利国利民之事,取之於民,用之於国,亦不失为一条践行圣贤之道、经世济用之路!” 他看向徐文远,目光真诚:“此会所若能成功,其利之一,可解镇北侯府燃眉之急,让戍边將士无后顾之忧,此非为私,实为公也!” 徐文远微微点头,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陈锋深吸一口气,拋出了真正的核心杀招:“然而,以上种种,皆非晚辈今日前来叨扰徐爷爷的重点。晚辈今日与內子前来,是有一件关乎文脉传承、关乎天下寒门学子前程的大事,恳请徐爷爷玉成!” 徐文远身体微微前倾:“何事?” 陈锋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晚辈与內子商议,欲將此会所未来所得之利,取出一成乾股,永久赠予长安书院!” 此言一出,徐文远猛地一怔,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此一成股,非是赠予徐爷爷您个人,而是以书院之名,设立『长安奖学金』!其每岁之分红,悉数用於资助书院內家境贫寒、品学兼优的学子,让他们不必再为束脩、笔墨、衣食发愁,可以安心向学,以待他日金榜题名,报效国家!” “若有盈余,亦可用於修缮书院斋舍,购置珍本古籍,让文脉得以更好地传承下去!” “徐爷爷,此非商贾之铜臭,而是以商养文,以俗养雅!是为我大乾,为天下寒门士子,开闢一条新的希望之路!此事,还望徐爷爷能够玉成!” “不仅如此!”陈锋趁热打铁,將林月顏昨夜的奇思也一併道出,“晚辈还设想,在会所之內,专设一『文渊阁』,不以盈利为目的,只为弘扬风雅。定期邀请徐爷爷您,以及朝中德高望重的名宿大儒,在此开坛讲学,品评诗文,辨析经义。” “我们会所,愿出资设立『金陵诗会』,每月评选佳作,刊印成册,传遍天下,以为文坛盛事!” “晚辈之志,是想將此地,打造成金陵乃至天下文人墨客心中的『兰亭雅集』,一个真正尊重学问、推崇风雅的圣地!而非一个简单的销金窟!” 书房內一片寂静。徐文远的手指停在半空,眼中光芒闪烁。他缓缓起身,在书房內踱步,眉头紧锁,內心正在激烈斗爭。 林月顏见状,轻声道:“徐爷爷,书院中多有寒门学子。奴家听夫君说起,有位姓李的学子,家中贫寒,每日只以野菜果腹,却將省下的钱用来买书。还有位王姓学子,因交不起束脩,险些被退学……” 徐文远脚步一顿,眼中泛起水光。 “若『长安奖学金』能成,”林月顏声音轻柔,“这样的学子,便不必再为生计发愁,可专心向学。他们中,或许就有未来的国之栋樑。” 以商养文! 设立奖学金资助寒门士子! 打造当世兰亭雅集! 这……这哪里是商贾的俗务?这分明是一个怀揣著赤子之心、有著经天纬地之才的读书人,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闻所未闻的方式,在践行著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的最高理想! 徐文远转过身,看著陈锋和林月顏,嘴唇微微颤抖:“好……好一个以商养文!好一个『长安奖学金』!” “锋儿,你……你的这份心胸,这份格局,老夫……老夫远不及也!” 老人眼中泪光闪烁:“老夫教书育人五十载,见过无数才子,却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將『经世济用』四字,践行得如此透彻之人!” 他鬆开陈锋,快步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手抄的名册,翻到某一页,指著上面的名字:“你瞧,这是上月因交不起束脩,不得不退学的三个学子。其中这个李青,是老夫看好的苗子,文章有大家之风!若非家贫……” 他长嘆一声,將名册轻轻放在案上。 “此事,老夫不仅答应!”徐文远猛地一拍案几,眼中神采奕奕,“还要亲自为你张罗!『文渊阁』的讲席,老夫第一个来坐!那『金陵诗会』的评判,老夫也当仁不让!” 他踱到窗前,望著院中竹林,沉吟片刻,转身道:“这会所,既有如此风雅之志,当取一个雅名。” 他甚至兴致勃勃地开始构思细节,忽然问道:“对了,这会所,既有如此风雅之志,承载文脉之重,当取一个与之相配的雅名才是。锋儿,你可有想法?” 陈锋微笑拱手:“正要请徐爷爷赐名。” 他本来想命名为“一品居”,但若是能有当世大儒亲自取名,那噱头更足,何乐而不为? 他踱了几步,眼中精光一闪:“有了!《诗》云:『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此乃君王宴饮群臣宾客之乐,亦是求贤若渴之意。此会所,便名为『鹿鸣苑』,如何?既有雅意,又寓意深远,正合你助力天下英才之志!” “鹿鸣苑……”陈锋与林月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 “好名字!”陈锋由衷赞道,“多谢徐爷爷赐名!” 徐文远捋须而笑:“老夫便知,你会喜欢。” 徐文远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谢氏商行那边……可曾知晓这『奖学金』之事?” “谢夫人已知晓。”陈锋道,“她对『以商养文』的理念极为赞同,更言明谢家愿额外捐资,用於扩大奖学金规模。” “好!好!”徐文远连声赞道,“江南谢氏,不错不错!” 徐文远又道:“这『长安奖学金』,还需定下章程。哪些学子可得,如何评定,都需仔细斟酌。” 陈锋早有准备:“晚辈已擬了一份章程初稿,请徐爷爷过目。”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寒门学子,需经书院考核,品学兼优者方可入选。每年评定一次,確保公平公正。” 徐文远接过纸卷,仔细看了起来,边看边点头:“好!好!条理分明,思虑周全。” 叶承一直站在角落,这时忍不住插话:“徐爷爷,那……那咱们能去鹿鸣苑吗?” “哈哈,有何不可?”徐文远闻言大笑:“你这孩子,直性子,我喜欢!” 他隨即又道:“不过,此事需做得周全。老夫明日便召集书院中德高望重的几位老友,共商此事。” 陈锋拱手:“一切但凭徐爷爷安排。” …… 事情圆满谈妥。 徐文远兴致极高,留陈锋与林月顏用了午膳。陈锋等人拒绝不了,只能答应,心中对谢云娘告罪一声。 席间,他谈兴极浓,对陈锋的策论思路又做了诸多指点,对林月顏的才学更是讚不绝口。 “锋儿,”徐文远夹了一筷子青菜,“你可知老夫为何独独看重你?” 陈锋恭敬道:“晚辈不知。” “因为你的文章,有经世济用之志。”徐文远目光炯炯,“当今之世,文人多务虚名,少务实学。你却能將学问用於解决实际问题,这才是真正的儒者之道。” 林月顏在一旁听著,眼中满是骄傲。她悄悄握住陈锋的手,轻声道:“徐爷爷说的对。” 徐文远又对林月顏道:“你也是个明白人。今后要多劝劝你夫君,莫要被俗务所累,耽误了学问。” 林月顏恭敬应道:“月顏谨记。” 午膳毕,徐文远心情极佳,竟亲自將三人送到书院大门之外,站在石阶上,又殷殷叮嘱了许久。 这一幕,被院內许多往来、或在远处凉亭读书的学子们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顿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徐文远身为文坛宗伯、书院院长,地位尊崇,平日即便皇子王爷来访,也未必能得他亲自送出大门。如今竟对陈锋如此礼遇,眾人不禁纷纷猜测,这位陈校尉究竟与院长谈了何等大事,竟能得院长如此青睞器重? “陈兄今日,必是得了院长真传!”一位学子低语。 “何止真传?你瞧院长那神色,分明是將陈兄视作衣钵传人!” “难怪上次论道,他能压过赵景行一头……” 人群中的赵景行,看著这一幕,神色复杂。他今日本是来向徐文远请教《孟子》疑难,却见院长对陈锋另眼相看,心中五味杂陈。 “此人……”他低声对身旁同窗道,“胸中丘壑,远非我等所能及。我……我或许,真的不如他。” 同窗惊讶:“赵兄何出此言?” 赵景行望著陈锋的背影,轻嘆:“你看院长送他出门的姿態,那是对寻常学子的態度吗?陈锋能得徐师如此青眼,必有过人之处。会试在即,我等当以他为镜。” 人群角落,裴宽看著陈锋,眼中满是光亮。他想起前日陈锋与他探討“以工代賑”时的场景,心中愈发篤定——此人,定能成大事。 陈锋与林月顏登上马车。叶承坐在车辕上,兴奋地挥动马鞭。车轮转动,缓缓驶离书院。 “大哥,”叶承回头道,“今日这『鹿鸣苑』的事,算是成了?” “成了。”陈锋点头,握住林月顏的手。 林月顏依偎在他肩头,轻声道:“夫君,今日多亏了你。若非你將『以商养文』的理念讲得如此透彻,徐爷爷怕是难以下定决心。” 陈锋摇头:“是你那捲《孝经》打动了徐爷爷。若无你先铺垫,我后面的话,怕是难入他耳。” 林月顏莞尔:“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大哥,”叶承坐在车辕上,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书院大门,“徐老先生真答应了?” “答应了。”陈锋笑道。 “可我还是不明白,”叶承挠头,“徐老先生不是最討厌铜臭吗?” 林月顏轻声道:“三弟,徐爷爷不是討厌铜臭,而是討厌为利忘义。夫君的计划,是以商养文,以俗养雅,正合徐爷爷『经世济用』的理念。” 陈锋点头:“正是。徐爷爷看重的,从来不是文章的华美,而是其中的经世济用之志。” 马车缓缓驶离书院,叶承仍在思索。忽然,他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陈锋问。 “徐老先生看重的,是咱们能用商贾之利,助天下寒门学子!”叶承兴奋道,“这比咱们直接捐钱,更有意义!” 陈锋讚许地点头:“正是此理。” 林月顏看著窗外飞逝的街景,轻声道:“鹿鸣苑……徐爷爷取的这个名字,真好。” “是啊,”陈锋握住她的手,“既显文脉传承,又合雅集之意。” …… 次日清晨,长安书院的告示栏前,围满了学子。一纸墨跡未乾的告示贴在正中: “长安书院告学子书: 为助寒门学子向学,特设『长安奖学金』。凡家境贫寒、品学兼优者,皆可申请。首期资金,由『鹿鸣苑』会所一成乾股所出。详情请询院务处。” 告示下方,是徐文远亲笔题写的“鹿鸣苑”三字,苍劲有力,自有一股文人气节。 “鹿鸣苑?”一位学子念道,“这是什么?” “听说是陈校尉与江南谢氏合办的会所。”旁边有人答,“专为文人雅士所设。” “难怪徐师如此看重!”一位瘦弱学子挤到前面,眼中含泪,“我……我或许有希望继续读书了!” 他正是昨日徐文远提到的李青。 第264章 狮子大开口 自长安书院出来,已是日上中天。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路上,將人影拉得斜长。 陈锋让叶承先驾车送林月顏回府歇息,自己则步行前往与谢云娘约定的会面地点——揽月楼。 揽月楼前车马喧闐,人流如织,比平日更显热闹几分。那首高悬於正堂的《登金陵揽月楼》,如同一块无形的招牌,吸引著四方文人墨客、富商巨贾前来品题。 陈锋刚到门口,便见那辆熟悉的外表朴素、內里却大有乾坤的青布马车静静停在不远处,车帘微动。 陈锋正欲上前,那车帘却被猛地掀开,一个穿著极为考究、一身亮紫色云锦长袍的年轻公子哥,如同出笼的雀儿般跳下车来。 他头戴嵌宝金冠,腰束一条镶著白玉的革带,左手大拇指上戴著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在阳光下绿得晃眼。他手里还摇著一把象牙骨的摺扇,扇面上画著仕女图,通身上下都张扬地写著“有钱”二字。 这少年郎不是別人,正是当初在徐州闻香水榭,与陈锋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的“万福绸缎庄”少东家,钱多多。 他先是恭敬地对车內道:“云姨,那姓陈的还没来,架子可真大!要不我先进楼里给您订个最好的雅间,再叫几样新出的茶点,咱们边吃边等?” 车內传来谢云娘略带无奈的声音:“多多,我说过多少次,在外面,不许叫我云姨,要叫云姐。还有,我们今日是来谈正事的,不是来吃点心的,休得胡闹。” “那岂不是乱了辈分……”钱多多脖子一缩,低声吐槽,正要嬉皮笑脸地回话,一转头,正好看见含笑走来的陈锋。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陈锋也认出了他。他心中微动,没想到此人竟是谢云娘的亲信,看样子关係还非同一般。世界还真是小。 钱多多的表情则极为精彩,先是震惊,隨即转为浓浓的尷尬与一丝不忿。他做梦也没想到,当初在徐州闻香水榭,那个跟在“林锋”身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傢伙,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自家“云姨”的合作伙伴! 他心里顿时翻江倒海,当初在闻香水榭,他本以为凭自己的財力和財情,定能拔得头筹,博得苏芷晴姑娘的青睞。 谁知除了鸿儒书院的张文长,半路还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叫“林锋”的小白脸凭藉一首《赠芷晴》抢了风头,害得自己顏面尽失。而眼前这个傢伙,就是那小白脸的同伴! 谢云娘见陈锋来了,此时也下了马车,她见两人神色有异,凤眸微转,便猜到了几分,淡然开口:“怎么,你们认识?” 陈锋率先打破沉默,对著钱多多拱手一笑:“有过一面之缘。钱少东家风采卓然,令人过目难忘,別来无恙?” 钱多多哼了一声,有些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语气酸溜溜的:“原来是……陈公子。没想到能在此处再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他心里嘀咕,这小子除了长相有点帅,只比自己差点,其他方面瞧著普普通通,怎么从徐州混到金陵来了,还搭上了云姨这条线?云姨的眼光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谢云娘何等精明,立刻从钱多多的语气和神態中品出了不对味的地方。她目光扫向钱多多,说道:“多多,这位是陈锋陈公子,如今是我最重要的合伙人,关乎谢家在金陵以及整个北方的布局。以后见了陈公子,须得以礼相待,如同对我一般,听到了吗?” “是,云……云姐。”钱多多在谢云娘那看似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眼神逼视下,终究没敢造次,不情不愿地改了口,只是那声“云姐”叫得颇为勉强。 陈锋只是一笑置之,並未放在心上。 谢云娘不再多言,对陈锋道:“陈公子,时辰不早,我们这就出发吧。” 陈锋点头,三人不再耽搁,由陈锋带路,沿著秦淮河岸开始实地勘察。 “为何选在秦淮河畔?”谢云娘一边走,一边问道,“朱雀大街人流更盛,玄武大街权贵府邸林立,似乎都比这里更合適。” 陈锋微微一笑:“朱雀大街虽繁华,但过於喧闹鼎沸,鱼龙混杂,失了格调。” “玄武大街虽多官邸,但武官居多,容易引人侧目,反而不美。”他指著眼前蜿蜒的秦淮河,“秦淮河畔,自古便是文人墨客、风流雅士的聚集地。” “在这里开设会所,天然就带了一层『风雅』的光环。而且,秦淮河畔,既有临街的热闹商铺,也有闹中取静的深宅大院,选择余地极大。” 陈锋继续道:“更重要的是,白日里,这里多是游览的士子和富家小姐;到了夜晚,画舫凌波,灯火璀璨,则是官员、富商宴饮应酬的高峰期。这正是我们的目標客户。” 谢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凤眸中闪过一丝讚许。钱多多跟在后面,听著两人谈论著他完全插不上嘴的宏大布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那处『望江楼』,位置不错,正对夫子庙,但三面临街,太过吵闹,且没有后院,客人进出皆在明处,私密性不足。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望江楼生意极好,不可能出售。” “河对岸那座『八宝斋』,环境清幽,是个废弃的园子,地方也够大,但位置稍偏,交通不便,不利於打响名气。” 谢云娘一边聆听,一边微微頷首。她不愧是商场老手,眼光毒辣,经验丰富。陈锋往往只一提及某处地理位置、周边人流构成、潜在价值与弊端,她便能立刻举一反三,精准地分析出更多的利弊所在,甚至能联想到后续经营中可能遇到的具体问题。 两人一问一答,颇为默契,很快便排除了几处地点。 最终,他们的目光,共同锁定在了一家名为“锦绣阁”的三层酒楼上。 这“锦绣阁”位置堪称绝佳,正对秦淮河最宽阔的河段,视野开阔,可將两岸风光尽收眼底。 楼宇本身是前朝一位尚书的別院改建,飞檐斗拱,雕樑画栋,格局宏大,底子极好。更难得的是,它有一个独立的后院,院內假山池沼,曲径通幽,后门直通一条僻静的小巷,完美符合陈锋对私密性的要求。 只是,如今的“锦绣阁”门庭冷落,牌匾上的金漆都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与周围的热闹景象格格不入。门前只有三两个伙计穿著脏兮兮的號衣,无精打采地靠著门框打哈欠,显然是经营不善,已濒临倒闭。 “锦绣阁。”谢云娘轻声道,“前朝一位尚书的別院改建,底子不错,就是经营不善。” 陈锋与谢云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志在必得。 谢云娘当即对跟在身后、正百无聊赖踢著石子儿的钱多多吩咐道:“多多,你去,找这『锦绣阁』的东家谈。就说有买家看中了这铺面,有意盘下。记住,初时姿態可以放低些,先礼后兵。但底价要给我拿捏住,探探他的口风和底线。” 钱多多正愁一身劲没处使,闻言精神一振,拍了拍胸脯:“云姐放心!谈价钱这事儿,我在行!看我怎么把那老小子侃晕!”说完,他整了整自己那身亮眼的紫袍,昂首挺胸便朝著“锦绣阁”大门走去。 陈锋和谢云娘则並未跟进,而是默契地转身,走进了街对面一家生意尚可的茶楼,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清茶,遥遥观望。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钱多多却黑著一张脸气冲冲地回来了。他身后,还跟著一个四十来岁、身形瘦削的中年人。这人穿著一身半旧不新的绸衫,山羊鬍,三角眼,脸上带著一股子倨傲与不耐,正是“锦绣阁”的东家吴万里。 钱多多一进雅间,便气冲冲地对谢云娘道:“云姐!这姓吴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好声好气跟他谈盘铺子的事,他竟敢狮子大开口,简直是……” 那吴万里慢悠悠地走进来,打断了他的话,皮笑肉不笑地对著谢云娘一拱手:“原来正主是谢夫人,失敬失敬。” 他眼神在谢云娘身上转了一圈,又瞥了一眼气定神閒的陈锋,继续道:“吴某这小店,確实是经营不下去了,正打算盘出去。不过嘛……” “三十万两?”钱多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当场就跳了起来,“你怎么不去抢!刚刚说的是二十万两,怎的还涨价?你这破楼,地段是不错,可里面破败成什么样了你自己心里没数?” “重新修葺布置,至少还得砸进去几万两!市面儿上顶天了值八万两!你开口三十万?你这是讹诈!是穷疯了吧!” 吴万里冷笑一声,看都懒得再看钱多多一眼,只是盯著谢云娘,慢条斯理地说道:“谢夫人,吴某知道您是江南来的大財主,富可敌国,想必不差这点小钱。” “我这铺子,就这个价。您要是嫌贵,可以不买。这金陵城这么大,好铺子多的是,您另寻高处便是。吴某,恕不远送!” 谢云娘凤眸微眯,並未动怒,只是淡淡道:“吴掌柜,明人不说暗话。你这铺子什么光景,值多少钱,你我心里都有数。你开这个价,是无意出售,还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故意为难我一个外来户?” 吴万里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谢夫人说的哪里话。吴某是金陵商会的人,做生意,自然要讲金陵的规矩。您要是觉得不公,可以去找商会评理嘛。告辞!” 说罢,他竟真的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態度囂张至极。 “你!”钱多多气得直哆嗦,擼起袖子就想上前理论,却被谢云娘一个眼神制止了。 待吴万里走后,雅间內一片沉寂。谢云娘的脸色,终於沉了下来。 待吴万里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谢云娘脸上的平静终於维持不住,缓缓沉了下来。 她目光转向窗外,看著对面那栋紧闭的“锦绣阁”,冷声道:“看来,金陵商会是铁了心要把我们挡在门外了。这个吴万里,只是他们推出来的一个卒子,一块茅坑里的石头。” 陈锋始终未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著窗外吴万里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硬来不行,只能智取。 第265章 谋锦绣 当夜,陈锋回到镇北侯府,將今日与吴万里交涉的情况详细告知了林月顏和叶承。 林月顏听完,眉头微蹙:“金陵商会如此霸道,竟敢明目张胆地阻挠,这……” 叶承在一旁气得直拍桌子:“太过分了!大哥,要不咱们亲自上门找他谈谈,有镇北侯府出面,看谁还敢刁难!” 陈锋摇头:“不可。我们是要做风雅之事,若动用武力,反而落了下乘。况且,金陵商会背后,恐怕也牵连著不少朝中大员,镇北侯府若出面,反而会打草惊蛇。” 林月顏点头:“夫君说得是。若动用武力,反而显得我们底气不足。” 她沉吟片刻:“夫君,我记得谢夫人之前说过,金陵商会会长郝万金,与柳越大人关係密切。此人惯会钻营,手段毒辣,人称『郝黑手』。” 陈锋眼睛点头:“不错。看来,我们得换个思路。” 他站起身,走到书房的舆图前,手指轻轻点在秦淮河畔:“吴万里不过是个卒子,背后站著的是整个金陵商会。若想拿下『锦绣阁』,就得先破了这商会的阵脚。” 叶承挠头:“可咱们怎么破?商会那帮人,抱成一团,铜墙铁壁似的。” 林月顏轻声道:“夫君,谢夫人是商场老手,她定有对策。不如明日再去见她,商议对策。” 陈锋点头:“正是此意。” …… 次日清晨,陈锋来到谢云娘租赁的临时府邸。 书房內,谢云娘亲自为陈锋沏了一壶上好的大红袍,凤眸中不见了昨日的恼怒,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的冷静与锐利。 “陈公子,看来我们都小瞧了金陵商会的凝聚力,或者说,是小瞧了他们排外的决心。吴万里那只老狐狸,不过是仗著背后有人撑腰。我已派人打听了一下,金陵商会会长郝万金亲自发了话,谁敢把核心地段的铺子卖给我们谢家,就是跟整个商会为敌。”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试著动用了些在官府的关係,想从房契地契的文书审批上给吴万里施加些压力,结果也是石沉大海。那些官吏,要么是拿了商会的好处,要么就是不愿得罪这群地头蛇,都在和稀泥。这条路,怕是也走不通。” 陈锋品了一口茶,茶汤醇厚,回味甘甜。 他不急不躁地说道:“意料之中。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既然明路走不通,那我们就……走暗道。对付这种滚刀肉,跟他讲道理、拼財力是没用的,必须找到他的痛处,狠狠地打下去,打到他皮开肉绽,跪地求饶为止。” 谢云娘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哦?听陈公子此言,竟是早已料到此局,心中已有破局之策?” 陈锋放下茶杯,看著她:“我负责出主意,找人。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一样东西——情报。关於那个吴万里,越详细越好。他的家世背景、人脉关係、生意状况,尤其是……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癖好、或者把柄。此事,是夫人的强项。” 谢云娘笑了,笑得像一只成竹在胸的狐狸,风情万种:“公子放心。论及打探消息、收集情报,我谢家经营数百年,若自称第二,这金陵城內,怕是没人敢认第一。” “给我三天时间,我保证把吴万里从小到大穿什么顏色的褻裤,都给你查得一清二楚。” …… 三日时光,转瞬即逝。 第四日上午,陈锋再次来到谢云娘的书房。 谢云娘早已等候多时,她面前的书案上,摆放著厚厚一沓装订整齐的卷宗。 见陈锋进来,她也不多寒暄,直接將卷宗推到他面前。 “公子请看。”谢云娘指著卷宗,条理清晰地介绍道,“吴万里,金陵本地人,祖上三代都是小商人。他本人並无多少经商才能,全靠著祖產和金陵商会的庇护,才勉强维持。『锦绣阁』的生意,早已是连年亏损,全靠拆东墙补西墙在硬撑。他表面风光,实则內里早已被掏空。” 她熟练地翻过几页,指著其中一行记录,语气肯定地说道:“而他最大的命门,在这里——此人极好赌博,且赌癮极大,又毫无自制力。金陵城內大小赌场,几乎没有他不去的。尤其嗜好去城南一个由黑道头目『豹爷』掌控的地下赌场『通天坊』。那里赌得大,输贏也狠。” 她又翻开另一页,上面密密麻麻抄录著许多数字:“这是我们的人,了不小的代价,从『通天坊』一个管帐先生那里弄来的帐目抄录。清晰记载著,吴万里在『通天坊』前后累计欠下了高达五万两白银的巨额赌债,皆是利滚利的高利贷。” “按照豹爷那儿的规矩,这笔债拖到今日,利滚利,没有七万两绝对无法平帐。那豹爷此前大约是顾忌他金陵商会成员的身份,又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一直未曾真正下死手逼债。但这笔债,就像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隨时都可能落下来。” 陈锋一页一页地翻看著,卷宗上不仅有吴万里的赌债记录,甚至还有他偷偷养在外面的外室、以及他儿子不成器,在书院屡屡惹是生非的劣跡,情报之详尽,令人咋舌。 看著这些赌坊的资料,他不禁想起自己穿越来之前的经歷。那时的他,不过是清河村一个游手好閒的混混,在王大疤瘌的赌坊欠下不少钱,差点就把妻子林月顏卖了抵债。好在自己穿越而来,才避免了那场悲剧。 他记得,月顏曾经说过,她父亲也是被官府强征入伍,很快便战死沙场,才使得她被逼无奈之下嫁给了原主。若非如此,也不可能被逼嫁给自己。 “这赌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啊。”他忍不住感嘆了一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因赌而家破人亡的例子,他见得太多了。 “可不是么。”谢云娘接口道,“但对我们而言,他这癖好,却是最好的突破口。” 谢云娘见他神色有异,问道:“陈公子,可是有何不妥?” 陈锋摇头:“无事。只是想起一些往事。”他將卷宗放下,“夫人这情报,来得正是时候。” 谢云娘饶有兴致地看著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愿闻其详。” 陈锋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步,叫『敲山震虎』。这个豹爷,是关键。吴万里之所以还能在我们面前装腔作势,全因那个豹爷还未真正对他下死手逼债。我们需得先给那位豹爷找点麻烦,让他自顾不暇,没工夫再对吴万里『温情脉脉』。” 他目光转向窗外熙攘的街市,眼中闪过一丝冷冽之意:“此事,或需借用一下镇北侯府的虎皮。” “我会让叶承出面,带上几名侯府的精锐护卫,换上身便服,明日就去那『通天坊』……喝喝茶,『无意间』亮亮身份,在那里安安稳稳地坐上一整天。想必,足够让那位豹爷心惊肉跳,好好琢磨一下了。” 谢云娘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镇北侯府的护卫出现在地下赌场,这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信號。他们往那一坐,豹爷就是个瞎子,也能看出不对劲。必然会以为是官府盯上了他,要拿他开刀。” “正是。”陈锋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步,叫『釜底抽薪』。光是嚇唬,力度还不够,须得让他真正伤筋动骨。豹爷开的那『通天坊』,做的都是些放印子钱、设局杀猪、逼良为娼的勾当,这些腌臢事,京兆府尹不是不知道,只是以往或睁只眼闭只眼,或有所忌惮,懒得去管。我们得推他一把,给他一个不得不管的理由。” “我会托一个信得过的人,匿名向京兆府尹递一封举报信,將豹爷的罪状罗列清楚,並附上几个关键人证的线索。” “前些时日,扶桑使者在朱雀大街闹事,京兆府尹处置不力,被陛下当朝申斥,还罚了俸禄,正憋著一肚子火,愁著没地方找补政绩。这封信,对他来说,就是雪中送炭。他必定会闻风而动,狠狠地查办此事。” 陈锋伸出第三根手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第三步,叫『火上浇油』。豹爷被京兆府盯上,赌场生意必然一落千丈,焦头烂额。为了筹钱打点关係,平息事端,他最先想到的,必然是吴万里欠他的那笔巨款。到那时,就不是和风细雨地催债了,而是……要命的逼债。” 陈锋说完,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三步走完,吴万里就成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还被四处点火的困兽。到时候,我们再以救世主的姿態出现,是只买下他的『锦绣阁』,还是连人带铺子一起吞下,就全凭夫人做主了。” 谢云娘一字不落地听完整个计划,她看著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此刻却侃侃而谈、將人心与局势算计得精准无比的年轻人,心中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一丝寒意与凛然。 这哪里是一个读书人该有的计谋?这分明是深諳人性弱点的兵家阳谋!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利用各方势力的矛盾与需求,借力打力,自己却隱於幕后,不见血腥,却已註定將对手逼入万劫不復的死地。 狠辣,精准,而又从容不迫。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再看向陈锋时,目光中已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激赏:“公子此计,洞悉人心,利用时势,可谓算无遗策。云娘,佩服!” 顿了顿,眼中精光更盛:“只是,这第一步,要让叶承公子去『通天坊』,是否太过冒险?那地方鱼龙混杂,万一……” 陈锋摆手,自信地笑道:“夫人多虑了。叶承看似粗獷,实则粗中有细。我会让他带上侯府的几名好手,並非真去闹事,而是去『做客』。” “他们只需在大堂坐下,然后……等一天。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亮明身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对豹爷来说,就是最大的压力。” 他解释道:“豹爷这种人,最怕的就是惹上官府,尤其是军方。镇北侯府的护卫出现在他的地盘,他第一反应不是挑衅,而是恐慌。他会担心这是不是朝廷要对他动手的前兆。他必然会派人去打探,去巴结,去送礼。只要他乱了方寸,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谢云娘思索片刻,点头道:“公子所言极是。是我多虑了。那这第二步,匿名举报信,公子心中可有人选?此事需极为隱秘,万不可留下蛛丝马跡。” “人选已有。”陈锋神秘一笑。 “是谁?” “裴宽!” “裴宽?”谢云娘默念两遍,猛然想起,“那位內向的学子?他……行吗?” “夫人莫要看他內向,此人心思縝密,行事谨慎,且心怀大志,只是苦无门路。”陈锋解释道,“我与他交往数日,知他品性高洁,最恨豹爷这等欺压良善之徒。由他出面,再合適不过。我会將信的內容写好,让他寻个合適的时机,悄悄投递到京兆府尹的案头。以他的谨慎,绝不会出紕漏。” 谢云娘恍然大悟,对陈锋的识人之明更是佩服:“公子思虑周全,云娘佩服。那这第三步,便是水到渠成了。只要前两步成功,吴万里必成瓮中之鱉。”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庭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到那时,就不是我们求他卖铺子了。而是他,求著我们买!我不仅要他的『锦绣阁』,还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价钱压到最低!” 陈锋也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正是。夫人,我们分头行动。你这边,继续盯著吴万里和商会,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我这边,去安排叶承和裴宽。三日之后,我们在此地,静候佳音。” “好!”谢云娘转身,与陈锋击掌为誓,“三天后,我等公子佳音!” 第266章 一坐镇通天 当晚,陈锋便在清竹苑的书房里找到了正在跟一根木人桩较劲的叶承。 “三弟,有个差事,想交给你去办。”陈锋靠在门框上,看著叶承打得虎虎生风。 叶承闻言,收了架势,抹了把汗,兴奋地凑过来:“大哥,什么差事?是不是要去教训哪个不长眼的傢伙?你放心,保证办得妥妥帖帖!” 陈锋笑了笑,將计划的第一步交代与他,末了,特意叮嘱:“记住,只坐著,不说话,不动手。要的就是那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明白吗?” 叶承一听是去赌场这种地方“示威”,顿时摩拳擦掌,一双虎目放光:“明白!大哥你放心,我最擅长这个了!保证让他们一个个嚇得尿裤子!” …… 城南深处,一片看似寻常的民居大杂院下,却隱藏著金陵城最大的地下赌窟“通天坊”。入口是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终日虚掩,只留一条缝,透出里面浑浊的光线和鼎沸的人声。 坊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照不亮每一张赌桌上扭曲的人心。骰子在盅內哗啦作响,与牌九拍案的脆响、贏家狂喜的嚎叫、输家绝望的咒骂交织在一起,匯成一股躁动不安的声浪,衝击著耳膜。 空气中瀰漫著贪婪与侥倖,每一双紧盯赌桌的眼睛都布满血丝,闪烁著野兽般的光芒。 坊內打手眾多,个个膀大腰圆,眼神凶狠,像鬣狗一样在赌桌间巡弋,维持著某种脆弱的秩序,也隨时准备扑向任何敢在这里闹事或还不起债的倒霉蛋。 这日午后,日头偏西,正是“通天坊”最喧囂热闹的时辰。 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喧囂声浪为之一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口。 叶承一马当先,带著四名身穿镇北侯府特有玄色制式劲装、腰间统一悬掛著弯刀的护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们一行五人一出现,整个赌场那鼎沸的人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住,瞬间安静了三秒。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在了他们身上。 那四名护卫,皆是从冀州边军百战余生的悍卒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常年与北元蛮族浴血搏杀,身上那股子凝如实质的铁血煞气,是赌场里这些地痞流氓的凶横之气完全无法比擬的。 他们只是往那一站,便如四尊沉默的铁塔,不动如山,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几个膀大腰圆的赌场打手,刚想习惯性地上前喝骂阻拦,但在接触到那几名护卫冰冷的眼神时,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待他们看清叶承亮出的那块代表著镇北侯府身份的玄铁腰牌时,一个个腿肚子都软了,脸上的凶横瞬间化为惊恐,连滚带爬地跑向后堂报信。 叶承並未动手,也未说一句话,只是径直走到场子中央那张最大的牌九赌桌前,伸手一挥,便將桌上的牌九、骰子、银钱扫了个乾乾净净。 他自己大马金刀地在庄家的位置上坐下,那四名护卫则如四尊门神般分立其后,目光冷冷地扫视著全场。 “豹爷”很快闻讯赶来。他本名张豹,是个满脸横肉、眼露凶光的壮汉,在这城南一带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在叶承面前,他那身匪气却半点也施展不出来,只能点头哈腰,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哎呦!不知是哪位军爷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豹爷快步走到叶承面前,腰都快弯到地上了,“小人张豹,经营这处小场子,混口饭吃,一向……一向安分守己,不知……不知何处惊扰了军爷?”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叶承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自顾自地倒了杯桌上不知谁剩下的粗茶,慢悠悠地吹了吹,才淡淡道:“为陛下分忧,巡查金陵治安,看看有没有什么藏污纳垢、扰乱民生的地方。你们继续,当我不存在。”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为陛下分忧?巡查治安? 这话从镇北侯府的人嘴里说出来,谁信?这分明是来者不善! 谁还敢继续赌? 那些赌徒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悄无声息地將怀里的银钱收好,然后如同见了猫的老鼠,贴著墙根,作鸟兽散。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拥挤的赌场便跑了个十之七八。 赌场的伙计和打手们,更是噤若寒蝉,一个个垂手立在墙边,连大气都不敢喘。 豹爷站在原地,脸上的肥肉不住抖动,笑容比哭还难看。他眼睁睁看著客人们跑光,看著偌大的赌场瞬间变得门可罗雀,心都在滴血。 这一天,不仅颗粒无收,损失惨重,更让他恐惧的是——镇北侯府这尊军方大神,怎么会突然盯上自己这个见不得光的小小赌场?他到底哪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可他脸上不敢有丝毫表露,反而还得亲自给叶承端茶倒水,陪著笑脸。那茶是最次的粗茶,叶承也不嫌弃,端起来慢慢喝著,目光偶尔扫过豹爷,豹爷便是一个激灵。 叶承就这么在赌场里大大咧咧地坐了一下午,喝著最次的茶水,也不说话,也不闹事,就是坐著。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威慑。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带著四名护卫,扬长而去。 这一天,“通天坊”颗粒无收,豹爷损失惨重。更让他恐惧的是,镇北侯府这尊他平日里想巴结都找不到门路的大神,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盯上自己这个小小的赌场?他思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大祸临头,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京兆府衙门深处,府尹孙绍的书房內,气氛压抑。 孙绍近来的日子极不好过。扶桑浪人在朱雀大街当街行凶、毁伤商户、惊扰百姓一案,他处置迟缓,应对失当,未能及时弹压,导致事態扩大,龙顏震怒。 就在前几日的大朝会上,他被陛下当眾点名,严词申斥,骂得他汗流浹背,无地自容。不仅顏面扫地,还被罚没了半年的俸禄,在同僚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他正对著窗外枯坐,愁眉不展,思索著该如何寻找一个像样的机会,立下一件足够分量的功劳,来挽回圣心,重塑威望。 就在这时,他的心腹师爷捧著一封信,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大人,方才有人在府衙外击鼓,丟下此信便跑了。守门衙役追之不及,只见其背影。此信……似乎非同寻常。” 孙绍不耐烦地挥挥手:“又是哪个刁民的诉状?放著吧。” “大人,您还是亲自过目为好。”师爷將信呈上,压低声音,“信中所言,似是关乎城南……『通天坊』豹三之事。” “豹三?”孙绍眉头一皱,接过信件。信封普通,並无落款。他拆开火漆,抽出信纸,只看了几行,眼睛便猛地瞪大了。 信中的內容,详尽得令人髮指! 不仅罗列了城南“通天坊”赌场东家豹爷多年来放印子钱、设局诈赌、暴力催债、逼良为娼等累累罪状,条分缕析,时间地点人物俱在,甚至还附上了几位关键受害者的住址信息,以及一位因良心不安而逃离赌场、如今藏匿在外的原帐房先生的具体下落! 这……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功劳簿! 孙绍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他霍然起身,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红光:“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他压抑著狂喜,立刻低声吩咐师爷:“快!即刻秘密召集所有得力人手,要绝对可靠!按信上提供的线索,立刻分头去核实!记住,要快,要隱秘,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有这封匿名信提供的精准指引,调查进行得异常顺利。府衙的干员们很快便秘密接触到了那几位受害者,取得了血泪控诉的口供;也顺利找到了那位藏匿的帐房先生,拿到了记录著豹爷累累罪证的私密帐本抄录。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信中所言,句句属实! 更让孙绍安心的是,仔细查探下来,这豹爷背后並无什么真正的权贵靠山,最大的保护伞也不过是衙门里几个收了黑钱的小吏,职位远在他之下,根本不足为虑。 时机成熟! 第三日凌晨,天色未明,残月尚掛西天。京兆府衙门悄然洞开,火把骤然亮起,映照著一张张肃杀的面孔。 孙绍身著官服,亲自坐镇,调集了数百名精锐府兵衙役,如无声的潮水般涌出衙门,直扑城南。 “通天坊”及其周边豹爷控制的几处窝点,顷刻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踹门声、呵斥声、惊叫声骤然划破黎明的寂静! 豹爷及其核心党羽大多还在睡梦之中,便被如狼似虎的官差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冰冷沉重的铁链直接锁住了手脚。赌场內的帐本、借贷契约、来不及转移的赃款金银,被一一搜出,登记造册。 一场酝酿已久、准备充分的扫黑风暴,以雷霆万钧之势,骤然降临金陵城南,声势浩大,震动四方! 天亮之后,消息传出,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 “锦绣阁”门前,昔日虽算不上车水马龙,却也偶有文人雅士或商贾路过。如今,却是另一番悽惨景象。 自京兆府雷霆行动那日下午起,这里便再无寧日。 豹爷虽倒,但他手下那批专司催收阎王债的亡命之徒,却成了没王的蜂。树倒猢猻散之际,他们想的不是救豹爷,而是如何趁乱捞最后一把。 而吴万里欠下的那笔高达七万两的巨债,自然成了这群红了眼的豺狼最先盯上的肥肉。 於是,从那天起,“锦绣阁”那扇本就少人问津的朱漆大门前,便终日被十几个纹龙画虎、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堵著。 他们並不直接打砸,也不高声辱骂,只是或抱臂冷立,或蹲坐在门槛上,一双双饿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楼上的窗户。有人提来腥臭的狗血,泼洒在门板和台阶上,暗红色的污跡触目惊心;有人用硃砂在粉墙上写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狰狞大字。 酒楼本就没几个客人,这么一闹,更是连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至於酒楼的伙计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嚇得一个个连工钱都不要了,纷纷辞工跑路。不过两天,偌大的“锦绣阁”,便只剩下吴万里一个光杆司令。 吴万里独自躲在三楼的房间里,门窗紧闭,瑟瑟发抖。他从窗户缝隙里向下望,看到那些如同索命无常般的身影,听到他们偶尔发出的、不怀好意的低沉笑声,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 他曾试图向金陵商会的那些“老朋友们”求救,派人送出去的信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往日里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商会同仁,此刻仿佛人间蒸发,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谁都知道他惹上的不仅是黑道的阎王债,更是惊动了官府的铁扫帚,生怕被他这滩烂泥沾上,惹来一身腥臊。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在背后琢磨著,如何趁机低价吞併他这块位於秦淮河畔的黄金铺子了。 真正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第267章 终归囊中 第七日深夜,“锦绣阁”三楼。 房间里瀰漫著刺鼻的酒臭和绝望的气息。名贵的紫檀木桌椅翻倒在地,原本摆放著珍玩玉器的多宝阁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木屑和瓷片。撕碎的帐本、揉成一团的废纸,散落得到处都是。 吴万里披头散髮,身上的绸缎长袍皱巴巴的,沾满了酒渍和污秽。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眼神涣散,手里还攥著一个空空如也的酒壶,脚步踉蹌,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如同濒死的野兽。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铺子没了……钱没了……朋友也没了……还欠了一屁股的阎王债……活著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 他猛地將空酒壶砸向墙壁,发出砰的一声碎响。 摇摇晃晃地,他走到床榻边,从凌乱的被褥下,摸出了一根皱巴巴的白綾。他拖著沉重的脚步,走到房梁下,搬来一张摇摇欲坠的圆凳,颤巍巍地踩了上去。 他將白綾拋过房梁,笨拙地打了一个结。仰头看著那个在昏暗烛光下微微晃动的绳套,吴万里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绝望的泪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世间最后的污浊空气,然后將脖子缓缓伸向那冰冷的索套。 就在他的下巴即將触及绳圈,脚尖即將蹬开圆凳的那一剎那—— “咚,咚咚。” 楼下那紧闭的大门,却被人不紧不慢地敲响了。 敲门声在死寂的酒楼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吴万里一个激灵,脚下一滑,竟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屁股著地,疼得他齜牙咧嘴。他惊恐地望著楼下,以为是那些催债鬼提前来了。 巨大的恐惧让他筛糠般抖了起来。 然而,预想中的撞门声和叫骂声並未传来。短暂的寂静后,门外响起了一个他依稀有些耳熟、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声音,语调甚至带著几分轻鬆: “吴掌柜?吴万里掌柜?开门。是我,钱多多。深夜冒昧到访,有笔生意想跟你谈谈,绝对是笔好买卖。” 钱……钱多多? 那个穿著骚包紫衣服、被自己狮子大开口嚇跑了的年轻小子? 吴万里愣住了,一时之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谈生意?谈什么生意? 求生本能,或者说对未知的一丝渺茫希望,让他颤抖著,鬼使神差地爬下了凳子。他踉蹌著,几乎是连滚爬下楼梯,摸索著来到大门后,颤抖著手,拔掉了那根沉重的门栓。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门外,钱多多依旧是那副锦衣华服的骚包模样,与这破败不堪的酒楼格格不入。他身后跟著两名身材精干的护卫,手里提著明亮的灯笼,將门口照得亮如白昼。 钱多多走进大堂,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和扑面而来的餿味,嫌弃地捏住了鼻子。 他没有落座,只是开门见山地说道:“吴掌柜,几天不见,怎么憔悴成这样了?听说你最近手头有点紧?” 吴万里此刻早已没了之前的半分傲慢,他看著眼前的钱多多,如同看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沙哑地哀求道:“钱少东家……钱爷!您……您行行好,高抬贵手,把……把这铺子买了吧!价钱……价钱好商量!只要能让我还上债就行!” 钱多多闻言,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伸出带著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指,对著吴万里摇了摇:“哎,吴掌柜,你怕是误会了。三十万两?你就是把这破楼拆了卖木头,也值不了那个零头。我今儿个来,可不是来当冤大头买你这晦气铺子的。” 吴万里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瞬间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彻底沉入了无底深渊,脸色死灰。 “那……那您……”他嘴唇哆嗦著,几乎说不出话。 “我是看你可怜,”钱多多慢悠悠地踱著步,欣赏著吴万里绝望的表情,继续说道,“想发发善心,拉你一把。我听说,你欠了豹爷那伙人七万两银子,对吧?这样,我做个好人,借你八万两现银。七万两,你拿去还债保命。剩下的一万两,也够你下半辈子回乡下买几亩薄田,安安稳稳当个富家翁了。” 吴万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借……借我?” “当然,不过亲兄弟,明算帐。我钱多多可不是开善堂的。”钱多多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八万两,不是小数目。你拿什么抵押给我呢?” 他目光扫过空荡破败的大堂,最终落在吴万里那张惨白的脸上,仿佛才刚想到一般,一拍巴掌:“哦,我看你这『锦绣阁』,虽然破是破了点,地段倒还將就。这样吧,便宜你了。” “你把你这铺子的地契、房契,还有后面那个小院子的契书,全都过到我名下,就算是你抵押给我的了。你看,我借钱给你帮你还了要命的阎王债,还额外赏你一万两银子当盘缠,够仁义了吧?” 吴万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乾乾净净。他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借钱,这是趁火打劫!这是明抢! 他这铺子,就算再不济,连地带楼,卖个十万两也是轻轻鬆鬆。对方却只用八万两,就想盘下! “你……你们……”吴万里气得浑身发抖,手指著钱多多,牙齿咯咯作响,眼眶几乎要瞪裂,“是你们!是你们设计好的!是你们搞垮了豹爷,再来逼我!对不对!” 钱多多不置可否,只是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吴掌柜,话可不能乱说,饭也不能乱吃。我这是雪中送炭,你可別不识好人心。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我这就走,不打扰你……嗯,处理后事了。想必豹爷那些兄弟,明天一早,就该上门来取你的腿了。” 说罢,他真的转身,作势欲走。 “別……別走!”这最后一句威胁,彻底击垮了吴万里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著钱多多的大腿,嚎啕大哭,“我签!我签!求求你,救救我!” 在绝对的绝望和恐惧面前,他別无选择。 钱多多停下脚步,慢条斯理地转回身,对身后护卫使了个眼色。一名护卫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份提前擬好的契约文书和印泥。 他俯视著跪在地上、如同烂泥般的吴万里,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丝戏謔。 “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按手印吧。” 吴万里颤抖著,在那份註定让他倾家荡產的契约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按完手印,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无声地流泪。 钱多多拿起契约,吹了吹上面未乾的墨跡,仔细折好放入怀中,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银子明日一早便会送到。吴掌柜,哦不,吴员外,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烂泥般的吴万里,带著护卫,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翌日下午,钱多多便带著几名帐房和护卫,再次来到“锦绣阁”。七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被抬进大堂,箱盖打开,里面是白的、成色十足的官铸银锭,晃得人眼。 几乎同时,豹爷手下那几个负责催债的头目也被“请”了过来。他们看到满箱的现银,又看到钱多多身后那些明显不好惹的护卫,以及那份盖著吴万里手印、言明债务两清的文书,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们清点了银子,七万两,一分不少,只好撕掉欠条,拿著钱悻悻离去。 吴万里瘫坐在角落里,眼睁睁看著自己祖传的產业就此易主,看著那救命的、同时也是夺命的银子被抬走,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目光呆滯,毫无生气。 钱多多让帐房將地契房契仔细收好,这才走到吴万里面前,將十张一千两的银票扔在他面前。 “吴掌柜,哦不,吴老弟,”钱多多戏謔道,“那一万两,足够你僱车马回老家,再买上几亩好地,安安稳稳过后半辈子了。咱们吶,两清了。” 他拍了拍手,仿佛要拍掉沾染上的晦气:“这铺子现在是我的了。给你半天时间,收拾你的私人物品,立刻搬出去。明天天亮之前,我不想再在这里看到任何不该有的东西。明白吗?” 吴万里机械地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 钱多多不再多言,带著人扬长而去。 偌大的“锦绣阁”大堂,再次只剩下吴万里一人。他看著空荡荡的屋子,看著窗外依旧繁华流淌的秦淮河,突然发出一阵不知是哭是笑的怪异声音,疯了般地將那一千两银票撕得粉碎,拋洒空中。 纸屑如同苍白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 他抓起那袋银子,踉踉蹌蹌地衝出门去,背影仓惶而绝望,很快便消失在金陵城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两日后,已然易主的“锦绣阁”,不,现在应该叫“鹿鸣苑”,已经打扫一新。虽然內部还未开始重新修缮,但至少窗明几净,不再有丝毫破败之气。 陈锋与谢云娘並肩站在三楼临河的窗前,凭栏远眺。 夕阳的余暉將秦淮河面染成一片金红,无数画舫游船点亮了灯火,如同散落在水面的繁星。 丝竹管弦之声、婉转歌声、文人雅士的吟咏谈笑声,隨著湿润的晚风隱隱传来,交织成一片太平盛世的靡靡之音。仿佛几天前发生在这里的倾轧、逼迫、绝望与挣扎,都从未存在过。 谢云娘看著陈锋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俊的侧脸,眼神复杂。她轻启朱唇,声音里带著一丝由衷的感慨:“陈公子,你的手段,有时候……真让人不寒而慄。” 陈锋没有立刻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远处河面最繁华的那段水域,看著那些载著欢声笑语的画舫轻移。闻言,他只是极淡地笑了笑,嘴角的弧度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夫人过誉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山林之中,对付嗜血的豺狼,若不用猎人的铁夹和弓矢,难道还要与之讲经论道吗?心存无谓的仁慈,最终被撕碎、被吞噬的,只会是自己。” 他转过头,看著身旁这位风华绝代的合作伙伴:“过程或许不甚光彩,但结果,於国於民,於我等大计,皆是有利无害。谢夫人,如今障碍已除,这片河畔宝地,终入彀中。” “我们的『文华苑』,有家了。” 谢云娘迎上他的目光,心中的那一丝寒意渐渐被一种更强烈的兴奋与期待所取代。 她展顏一笑,如同牡丹盛放,风华绝代:“公子所言极是。是云娘一时妇人之仁了。接下来,便该是我们大展拳脚之时了。这金陵城的风雅,合该由我们来重新定义。”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268章 御龙卫的暗记 將“锦绣阁”收入囊中,更名为“鹿鸣苑”之后,后续的修缮与筹备事宜,谢云娘便全权接了过去。 她展现出了惊人的能量与效率,短短数日,便从江南调来了最顶尖的工匠与掌柜,整个秦淮河畔,都能看到那座三层小楼日新月异的变化。 从楼宇的整体布局,到每个雅间的风格设计;从採买木料石材的渠道,到招募厨子、侍女、乐师的人选,事无巨细,两人都要反覆推敲,力求尽善尽美。 夜色已深,戌时过半。 镇北侯府,清竹苑的书房內,依旧亮著一盏孤灯。 陈锋刚刚送走了前来商议內部设计细节的谢云娘。看著图纸上那初具雏形的“鹿鸣苑”,他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 武安侯秦元与长安书院院长徐文远,这一文一武两大靠山,已稳如泰山。谢家雄厚的財力与遍布江南的人脉网络,也已全面启动。那座位於秦淮河畔的绝佳楼宇,更是已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回到书房,並未立刻歇息。林月顏白日里帮著整理了许多谢家送来的资料,早已睡下。整个清竹苑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石阶下的草丛里,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秋虫鸣叫。 书案上的烛火静静燃烧,將他的身影投在背后的书架上,拉得长长的。 他习惯性地拿起一卷书籍研读,可心思却怎么也无法集中在那些泛黄的书本上。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晚在府中的刺杀,以及更早之前,在淮水之上遭遇的那场更为惨烈的截杀。 这两件事,如同两片挥之不去的乌云,始终悬在他的心头。 前者,看似是金陵城內某些政敌,因自己近来风头太盛而使出的下作手段,目標明確,手法粗糙,虽然凶险,却还在可以理解的范畴之內。 而后者,淮水之上的那场截杀,却处处透著一股诡异。那些“水匪”装备之精良,行动之果决,完全超出了寻常盗匪的层次。他们似乎对自己一行人的行踪了如指掌,设伏精准,若非有叶承和赤羽卫拼死护卫,后果不堪设想。 究竟是谁,非要置自己於死地?又是谁,能动用如此强大的力量?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叩叩”,一阵极其轻微的敲门声响起,若不仔细听,几乎会以为是风吹动了窗欞。 这声音打断了陈锋的思绪。 “进来。”陈锋头也未抬,他知道,能在这个时辰,用这种方式敲响他书房门的,只有一个人。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黑色的身影闪了进来,又悄无声息地將门合上。 他依旧是一身便於行动的黑色劲装,面无表情,整个人仿佛与门外的夜色融为一体,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他的手中,拿著一个用黑布包裹著的小物件,不大,看起来有些分量。 “关大哥,这么晚了,有事?”陈锋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 关无情点点头,走到书案前,將包裹轻轻放下。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抬眼看向陈锋,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带著一丝凝重。“公子,还记得淮水那场截杀吗?” “自然记得。刻骨铭心。”陈锋心头一凛,“查到什么了?” 关无情不再多言,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层层揭开那黑布。 布包內里,是几片锈跡斑斑、形状不规则的金属碎片,以及一截断口参差的箭簇。碎片边缘沾染著深褐色的污跡,散发著一股淡淡的铁腥与泥土混合的陈旧气息。 “这是?”陈锋眉头紧锁。 “之前赤羽卫清理战场,我让他们暗中收集了一些贼人遗落的兵器残骸。这些时日,我託了几位仍在军中供职、专司军械勘验的老关係,私下查验。今日,终於有了回音。” 他拿起其中一片最大的、似乎是刀鞘口上的金属饰片,递到陈锋面前:“你看这上面的纹。” 陈锋接过碎片,借著明亮的烛光仔细看去。 只见那锈跡斑斑的碎片边缘,用一种极其精湛的工艺,刻著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分辨的龙形徽记。那龙形矫健有力,盘绕成环,若非关无情提醒,极易被当成普通装饰纹忽略过去。 “这是……”陈锋的心跳漏了一拍。 “御龙卫的暗记。”关无情一字一顿地说道,“只有御龙卫配发的制式刀鞘、护手、甲叶內衬,才会在特定位置,留下这种龙形徽记。此乃御龙卫身份標识,寻常人绝难仿冒。” 陈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头顶,握著碎片的手指微微发凉。 御龙卫,乃是当今大乾皇帝最为倚重的亲军之一,与玄武卫、金吾卫並称三大禁军。名义上由兵部节制,但实际上的掌控者,却是十四皇子萧承锋的亲舅舅,武威將军寧修! 关无情没有给他太多震惊的时间,又拿起那截断箭,放在桌上。 “这箭头,材质是百链精钢,锻造时反覆摺叠捶打,坚硬无比。你看,三棱带血槽,一旦射入人体,极难拔出,造成的创口也难以癒合,歹毒至极。更重要的是,它的形制和重量,经过兵器行家的辨认,確认是……神臂弩所用的特製弩箭。” 神臂弩! 陈锋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神臂弩”这三个字的分量! 此弩乃是武安侯秦元与其夫人早年呕心沥血、共同研发的国之利器,威力巨大,射程远超寻常弓弩,三百步外可洞穿铁甲,是大乾军队对抗北元铁骑的撒手鐧之一!其製造图纸与核心的机括工艺,皆属大乾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 如今整个大乾,只有两支部队成建制地装备了神臂弩——一支是武安侯之子秦云统领的玄武卫,另一支,便是寧国公寧修执掌的御龙卫! “御龙卫……神臂弩……” 陈锋喃喃自语,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两条线索,如同两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所有的证据,都清晰无比地指向了同一个人——十四皇子,萧承锋! “难道……是十四皇子要杀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立刻就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之中。 为什么? 自己与十四皇子素无瓜葛,无冤无仇。甚至,镇北侯叶擎苍为了向十四皇子示好,还特意將自己安排进了御龙卫,不日便要上任。这本是军方势力向这位热门皇子递出的橄欖枝。 十四皇子若想拉拢自己,为何又要派人截杀? 若想除掉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安排自己入职御龙卫,將自己放在他舅舅的眼皮子底下? 这完全不合逻辑!自相矛盾! 书房內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在轻轻地跳动。 陈锋的脑海中,无数线索在飞速地碰撞、重组。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 嫁祸!” “栽赃!” 几乎在同一瞬间,陈锋与关无情异口同声,道破了关键! 关无情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讚许。他知道,陈锋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我也认为,十四皇子直接动手的可能性极小。”关无情沉声分析道,“此举破绽太多,得不偿失,不像是聪明人会做的事。” 他拿起那片带暗记的碎片,又掂了掂那枚沉重的箭头。 “其一,贼人装备虽精良,但当日截杀时的战术配合,却显得颇为生疏混乱。进退之间,全无章法,更像是临时纠集起来的亡命徒,而非御龙卫那等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的百战精锐。若真是御龙卫出手,公子与夫人,绝无生还可能。”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关无情拿起那片金属碎片,“他们留下的线索太多,太明显了!专业的杀手,或是执行秘密任务的军士,事后会清理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跡。而他们,却留下了带有明確徽记的兵器碎片。这不像是刺杀,更像是……唯恐別人不知道他们是『御龙卫』。” 陈锋听著关无情的分析,不住地点头,思路越发清晰。 “关大哥说得对!”他接口道,从政治的角度进行补充,“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嫁祸之计!目的,就是为了挑起镇北侯府、乃至我身后的整个军方势力,与十四皇子之间的矛盾!一旦我死在『御龙卫』的手中,镇北侯必定雷霆震怒,届时与十四皇子一系势成水火。让我们双方死斗,他们好坐收渔利!” “那幕后黑手会是谁?”关无情问道。 陈锋在书房內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將金陵城內外的各方势力在心中过了一遍。 “有能力、有动机、並且能搞到御龙卫制式装备和神臂弩的,嫌疑人有三。” 他伸出一根手指:“其一,太子一方。太子萧景桓与十四皇子萧承锋的夺嫡之爭,早已是路人皆知。他们有足够的动机去削弱十四皇子的力量,並离间他与军方的关係。太子母族势大,在军中亦有盘根错节的关係,弄到一些御龙卫的装备,並非不可能。”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右相柳越。此人老奸巨猾,视我等主战派为眼中钉、肉中刺,又与军方素来不睦。若能藉此机会,让我们与圣眷正隆的十四皇子两败俱伤,他自然乐见其成。以他的老谋深算和在朝中经营多年的势力,完全做得出这种阴狠之事。” “其三……”陈锋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停下了脚步,“不能排除,是其他某个平日里藏得极深、看似与世无爭的皇子所为。这金陵城中,圣上的儿子可不止太子和十四皇子。谁知道暗地里,是不是有哪个皇子在扮猪吃老虎,坐山观虎斗,就等著太子与十四皇子斗得两败俱伤之时,他再异军突起,坐收渔利。” “甚至……”他深吸一口气,补充道,“也不能完全排除是北元或大楚等外部势力所为。他们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我大乾內部皇子相爭,朝堂动盪,如此便可趁虚而入。收买一些亡命之徒,偽装成御龙卫,挑起內斗,对他们而言,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关无情默默听完陈锋抽丝剥茧般的分析,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也显露出凝重之色。他缓缓点头:“公子思虑周全。如此看来,十四皇子本人的嫌疑,確可暂时降低。我们真正的敌人,不仅心狠手辣,而且藏得更深,更狡猾。” 陈锋看著关无情,神色郑重地一拱手:“关大哥,此事还需你继续暗中追查。尤其是这批兵器的来源,看看能否从军备武库的流出记录上找到蛛丝马跡。以及当日那些『水匪』的真实身份,他们总有来处,总有家人朋友,看看能否顺藤摸瓜,找到线索。” “明白。”关无情点头领命,没有半句废话。 “辛苦你了,关大哥。这些日子,內要护卫侯府,外要追查此事,实在是……”陈锋由衷地说道。 关无情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桌上堆积的书卷和窗外深沉的夜色,说道:“分內之事。你也早些歇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说完,他將桌上的碎片和箭头重新用黑布包好,对著陈锋微微頷首,身形一闪,便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內,再次只剩下陈锋一人。 烛火摇曳,將他孤寂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他独自站在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带著深秋的寒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的髮丝。窗外,镇北侯府的重重屋宇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更远处,是整个沉睡的金陵城。 科举功名,商战筹谋,明枪暗箭,皇子夺嫡……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早已悄然张开,將他,將他所珍视的一切,都牢牢网罗其中。 第269章 標准化 秋风送爽,秦淮河畔的“鹿鸣苑”工地上,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数百名工匠往来穿梭,木料的清香、石灰的微尘与工匠们的汗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属於创造的气息。谢云娘从江南调来的顶尖工匠团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將这座原本破败的酒楼,雕琢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一间为了方便议事而临时搭建的工棚內,光线充足,几张长条木桌拼在一起,上面铺满了巨大的图纸。 陈锋熬了几个通宵绘製的全套设计图纸,此刻正摊在桌上。图纸上画满了各种后世常见的剖面图、结构图和细节標註,但在当世人的眼中,这些线条和符號显得既精密又古怪。 谢云娘、钱多多,以及谢家请来的那位在江南享有盛誉的工匠宗师——卢大师,正围著图纸,神色各异。 作为在商海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手,谢云娘初看图纸,便紧紧蹙起了眉头。她那双精明的凤眸中,充满了不解与质疑。 “陈公子,”她伸出纤纤玉指,点在了一楼的平面图上,语气中带著商人的审慎,“恕我直言,这设计……恕我看不懂。” “寻常酒楼,一楼皆是开阔大堂,广纳四方散客,人气越旺,生意才越兴隆。为何你的图纸上,反倒要用无数的屏风、绿植、书架,將这本就宽敞的大堂分割得七零八落?这既浪费了宝贵的空间,又显得小家子气,如何能做得成大生意?” 卢大师也忍不住开口:“是啊,公子。这隔断,费工费料不说,还挡了財路。依老朽看,不如全拆了,敞亮些好。” 她又指向二楼的图纸,疑惑更深:“还有这二楼。每个包厢都耗费心力,设计成不同的主题。『倚竹』便要辟出地方种上一片紫竹,『观荷』竟还要从后院引活水入室,造一处微缩池塘。” “这耗费的银两,何止巨大?客人来吃饭,讲究的是菜品口味,谁会为了这些虚无縹緲的『意境』,多那些冤枉钱?”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三楼的设计上,不解已经变成了全然的反对:“至於这三楼,更是匪夷所思。整整一层楼,竟完全不对外迎客,只留给所谓的『顶级会员』?这……这岂不是將大把大把的银子往门外推?我们开门做生意,哪有客人上门还不接的道理?” 一旁的卢大师也抚著山羊须,面露难色地附和道:“东家夫人所言极是。老朽痴长六十余岁,修建过的亭台楼阁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未见过这般……这般设计的酒楼。” “尤其是那引水入室,虽非不能,但工序繁复,耗资不菲,且日后保养极为不易,稍有不慎便会渗水漏水,毁坏楼体。还请……还请公子三思。” 钱多多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本能地觉得谢云娘和卢大师说得有道理,也跟著帮腔:“是啊,陈兄,咱们开门做生意,不就是图个人多热闹,银子多多益善嘛。你这么一搞,把客人都隔开了,还往外推,这……这生意还怎么做?” 面对三人的联合质疑,陈锋並未动怒,也未急於辩解。他只是平静地笑了笑,走到桌前,反问了谢云娘一个问题:“云娘,你我皆知,如今这金陵城里,生意最好、名头最响的酒楼,是哪一家?” 谢云娘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揽月楼』、『望江阁』几家老字號,菜品精良,环境雅致。达官显贵云集,每日流水便有千两之巨。”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好。”陈锋点点头,“那我们再想一个问题。我们的『鹿鸣苑』,若是完全仿照『揽月楼』的模式,菜品比它好上三分,装潢比它豪奢三分,价钱比它便宜三分,我们……能胜过它吗?” 谢云娘闻言一怔,陷入了沉思。 陈锋自问自答:“不能。因为『揽月楼』卖的,不仅仅是菜,更是百年积累下来的名望和地位。在金陵人的心中,去『揽月楼』宴客,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徵。我们一个新开的酒楼,无论如何模仿,都无法在短时间內撼动它的地位。要想后来居上,唯一的办法,就是走一条与它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路!” 他拿起一根木炭条,在图纸上轻轻划动,声音变得自信而有力。 “关於大堂,云娘说得没错,寻常饭馆,图的就是个人声鼎沸。但我们要做的,不是『饭馆』,而是一个『雅集』,一个身份的象徵。” “一楼的这些隔断,看似分割了空间,实则营造了『雅』与『私密』。让即便是来此独酌,或是三两好友小聚的散座客人,也能有自己的一方半私密空间。他们可以安心地谈事、饮茶,而不必担心被邻桌窥探。这叫『距离』,有了距离,才有了『格调』。这叫做『距离產生美』!” 他又指向二楼:“关於包厢,菜品是根基,是我们的本分。但我们真正要卖的,是揽月楼没有的,独一无二的『体验』。” “云娘,你设想一下,长安书院的徐院长,在此宴请几位文坛名宿,他选了『观荷』雅间。窗外,是咱们引来的活水清莲,几尾锦鲤悠然游弋;席间,王大厨再配上几道以莲藕、莲子为主题的精致菜餚;席后,侍女奉上用荷叶炮製的清茶。” “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在金陵文人圈中,是何等风雅的一桩美谈?客人的钱,买的不仅仅是这顿饭,更是这份雅致,这份体面,这份能在同僚友人面前夸耀的谈资!” 最后,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三楼的图纸上。 “而这三楼,正是我们『鹿鸣苑』的灵魂所在!” “能上三楼的,不是最有钱的,而是最有权、最有才、或是在未来最有潜力的人。三楼卖的不是茶,不是酒,而是一个『圈子』!一个匯聚了大乾未来权势、財富与智慧的顶级圈子!能进入这个圈子,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荣耀。我们筛选客人,客人才会以能进入鹿鸣苑为荣。” “这叫『稀缺』,越是得不到的,人们才越是趋之若鶩。这,才叫真正的『品牌』!” 工棚內一片寂静。 谢云娘呆呆地看著陈锋,看著图纸上那些原本让她费解的线条,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构建出一个她从未想像过的,恢弘而精妙的商业帝国蓝图。 她眼中的质疑,早已被恍然大悟所取代,最后,化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钦佩。 卢大师更是听得目瞪口呆,他怔怔地看著陈锋,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他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设计的不是一座楼,而是一个人心与欲望的棋局!他恭敬地对著陈锋深深一揖:“公子奇思,老朽……闻所未闻!公子放心,这引水入室之法,老朽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一定给您做得滴水不漏,尽善尽美!” 陈锋又特意指著后院那片单独规划出来的空地:“卢大师,此处,要建一座演武场,地面铺设青石,两侧摆放兵器架和箭靶。此事,不仅是武安侯爷的要求,更是我们拉拢军方势力的关键。文人有『文渊阁』可以清谈,武將勛贵也得有『演武场』可以比试。文武兼备,方能立於不败之地。” 这番滴水不漏的深思熟虑,彻底让谢云娘折服。她看著陈锋,凤眸中异彩连连:“陈公子,我谢云娘自问阅人无数,今日方知,天下英雄,莫过於君。” …… “鹿鸣苑”的后院,被临时改造成了几个功能各异的区域。 一边是临时搭建的巨大厨房,锅碗瓢盆已经备齐,几十名厨师正在熟悉场地。另一边则是训练场,未来的侍女和护卫们,都在这里接受著严格的培训。 厨房区域的气氛,却有些剑拔弩张。 谢云娘利用自己的人脉,重金从“揽月楼”的对头那里,挖来了被誉为“金陵第一勺”的御厨传人——王海福王大厨。 此人年近五旬,身材微胖,下巴留著一撮打理得极为精致的山羊鬍,一双眼睛总是半开半合,透著一股子傲气。 他厨艺確实高超,带著自己的整个厨师团队跳槽而来,对陈锋这个看起来嘴上没毛的年轻“东家”,打心眼儿里瞧不上。 衝突的爆发点,是陈锋拿出来的那一叠厚厚的“標准化菜谱”。 “王大厨,从今日起,后厨所有菜品,都必须严格按照这上面的规矩来。”陈锋將菜谱递过去,“葱切多长,肉丁切多大,盐放几钱,油温几成,爆炒几息,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还拿出了另一份《后厨卫生管理条例》:“另外,所有厨具,每日必须用沸水高温消毒。生食熟食的案板、刀具必须严格分开,並用不同顏色標记。所有进入后厨者,必须更换专用衣帽……” 王海福只听了几句,便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吹鬍子瞪眼:“东家!我王海福三代御厨,十四岁掌勺,炒菜凭的是这几十年的手感和心意!” “火候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岂是这死板的条条框框能束缚的?还有这些个规矩,简直闻所未闻!这是对老夫手艺的侮辱!” 他身后的徒子徒孙们也纷纷附和,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第270章 以理服厨 “王大厨息怒。厨艺之道,博大精深,心意自然重要。”陈锋却不生气,只是微笑道:“但规矩,是为了保证品质的稳定。这样,多说无益,我们比试一场如何?” “比就比!怕你不成!”王海福傲然道。 “好。”陈锋点头,“就用最寻常的食材,比两道菜。一道『麻婆豆腐』,一道『开水白菜』。你用你的心意,我用我的规矩。” 眾人闻言皆是譁然。麻婆豆腐是家常菜,开水白菜更是听著就寡淡无味,用这两道菜与“金陵第一勺”比试,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王海福更是气得笑了起来:“好!好!好!老夫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厨艺!” 厨房里立刻清出两张灶台。王海福亲自挑选豆腐、牛肉末、豆瓣酱等,动作行云流水,刀工精湛,顛勺时火焰腾起,气势十足。他的“麻婆豆腐”很快出锅,色泽红亮,香气扑鼻,豆腐块块完整,细嫩无比,引得徒弟们一片喝彩。 陈锋这边则显得不慌不忙。他严格按菜谱要求,称量豆腐、牛肉末、豆瓣酱、椒粉、辣椒粉的克数。处理豆腐时,用加了盐的温水浸泡。下锅时,油温、时间、翻炒次数都一丝不苟。最后勾芡,也是严格按照比例调配。 很快,两盘麻婆豆腐都端了上来。 王海福的豆腐,色泽红亮,香气扑鼻。而陈锋的豆腐,红油之上撒著一层翠绿的蒜苗和喷香的椒末,那股子麻辣鲜香的味道,更是霸道无比,瞬间就將王海福的香气压了下去。 眾人先尝王海福的,纷纷点头称讚。再尝陈锋的,第一口下去,所有人的眼睛都猛地瞪大了! 麻、辣、烫、香、酥、嫩、鲜、活!八种滋味在舌尖上依次炸开,层层递进,互不干扰,最后又完美地融为一体,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味觉体验! 高下立判! 接著是第二道,“开水白菜”。 王海福用的是精心吊制的高汤,汤色微黄,味道鲜美。而陈锋,则用老母鸡、老母鸭、云腿、乾贝、排骨等食材,经过复杂的工序,反覆扫汤,最后竟制出了一碗清澈见底,看似与开水无异的顶级清汤。 当那只取最嫩白菜心的成品端上来时,所有人都被震撼了。只见汤中一棵白菜亭亭玉立,根根菜茎清晰可见,汤清如水,不见一丝油星。 眾人品尝之后,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汤,看似寡淡,入口却是难以言喻的鲜美醇厚,滋味万千,回味无穷。 王海福颤抖著手,尝了一口陈锋做的“开水白菜”,整个人呆立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隨即,他对著陈锋,整理衣冠,深深一揖及地:“东家……不,公子真乃神人也!化腐朽为神奇,返璞归真!我王海福,服了!心服口服!这规矩,我学!我带著他们一起学!” 陈锋连忙將他扶起,诚恳道:“王大厨言重了。我这点微末伎俩,不过是取巧。规矩,是为了保证我们『鹿鸣苑』的每一道菜,无论何时,无论由谁製作,都能保持同样的水准。而大师您的『心意』,则是让菜品能够不断升华的灵魂。我们两者结合,方能做出天下无双的美味。” …… 后院的另一角,则成了临时的训练场。 叶承正对新招募的护卫们进行著魔鬼式训练。他摒弃了普通商铺护院的鬆散模式,完全採用镇北侯府亲卫的操练方法,每日操练阵型、格斗、擒拿。 他对担任“护院总头领”一职兴奋不已,向陈锋立下军令状:“大哥放心,从今往后,这鹿鸣苑就是龙潭虎穴,谁敢来闹事,我让他竖著进来,横著出去!” 而侍女们的培训,则由林月顏亲自负责。 她教导这些大多出身贫寒的少女们读书识字,指导她们的站姿、坐姿、言谈举止。陈锋则引入了“微笑服务”和“迎送话术”的概念。统一设计的淡雅制服,让这些少女们第一次找到了尊严和归属感,看向林月顏和陈锋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与崇敬。 “鹿鸣苑”后院,一处新建的、由关无情亲自守卫的密室之中。 陈锋在关无情的护卫下,亲自指挥工匠,搭建了一套以陶土、青铜和竹管构成的简易但高效的蒸馏设备。 当第一炉发酵好的高粱酒醅被加热,水汽通过冷却的竹管,凝结成第一缕清亮的酒液,缓缓滴入下方的陶坛时,一股从未有过的、醇厚而霸道的酒香,瞬间充满了整个密室。 钱多多第一个按捺不住,抢过一只小碗,接了半碗,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他瞬间被那股火辣的酒劲呛得面红耳赤,眼泪直流,但隨即,他便涨红著脸,兴奋地大吼起来:“好酒!痛快!这才是男人喝的酒!” 谢云娘也好奇地用指尖蘸了一点,送入口中。只是一点点,便让她那张美艷的脸庞瞬间飞上两抹红霞。她美目圆睁,立刻意识到了此物背后那无法估量的巨大商业价值。 “此酒,必將风靡天下!”她断言道。 “得给它取个好名字!”钱多多兴奋道,“我看就叫『火里烧』,够劲!” 陈锋摇了摇头,笑道:“太俗。我们的酒,当配一个风雅的名字。”他沉吟片刻,道:“此酒色清如玉,性烈如火,饮之如口含流霞,身登九天。便叫它……『流霞』吧。” “流霞……流霞……”谢云娘轻声念了两遍,眼中异彩连连,“好名字!雅致又贴切!” 然而,树大招风。 “鹿鸣苑”这边装修得如火如荼,声势浩大,早已引来了无数同行的嫉恨,其中最坐不住的,便是金陵商会会长,郝万金。 眼看吴万里那颗棋子废了,郝万金改变了策略,不再使用那种上不得台面的蠢办法,而是玩起了阴的。 第一波,是釜底抽薪。郝万金利用商会在金陵城盘根错节的影响力,暗中向所有建材商、布料商、食材供应商施压,言明谁敢与“鹿鸣苑”合作,便是与整个金陵商会为敌。 一时间,“鹿鸣苑”的工期和备料陷入了停滯。 第二波,是舆论抹黑。 一夜之间,街头巷尾开始流传各种关於“鹿鸣苑”的谣言。 什么地基下挖出过不祥的骸骨,装修时莫名死了工匠,煞气冲天,谁去谁倒霉……绘声绘色,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些流言如同污水,迅速在金陵城蔓延开来,试图给尚未开业的“鹿鸣苑”蒙上一层阴影。 面对这接踵而来的阴招,谢云娘只是冷笑一声。 “跟我玩断供?郝万金还嫩了点。” 她直接启动了谢家遍布江南的水运体系,从苏州、扬州等地,直接调来了质量更好、价格反而更低的物料。 数艘大船浩浩荡荡地停靠在秦淮河码头,將一车车的上等木料、丝绸、瓷器运往“鹿鸣苑”,不仅没耽误工期,反而让郝万金的封锁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金陵本地那些供应商们看著谢家的大船,一个个叫苦不迭,悔不当初。 而面对谣言,陈锋则亲自备了厚礼,登门拜访了徐文远。 数日后,一则消息传遍金陵:当世大儒、长安书院院长徐文远,亲笔为“鹿鸣苑”题写了牌匾,並言明开业当日,会亲临讲学! 当世大儒,清流领袖,亲自题匾,还要亲临讲学! 这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击碎了所有关於“凶宅”、“煞气”的谣言。 郝万金恼羞成怒,终於撕下了偽装。他派了自己最得力的心腹管事,带著几十名从各家商铺凑来的打手,手持棍棒,藉口“工程扰民,妨碍风水”,气势汹汹地前来“鹿鸣苑”打砸。 叶承身后的护卫们,早已按捺不住。这些日子,他们被叶承用近乎军队的標准操练得嗷嗷叫,正愁没地方发泄。此刻如同猛虎出闸,扑向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实则外强中乾的打手。 叶承一马当先,一记窝心脚,直接將那为首的管事踹得倒飞出去,像个破麻袋一样摔在地上,口吐酸水。 其余护卫结成战阵,如狼入羊群,棍棒挥舞之间,惨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那些所谓的打手,不过是些欺软怕硬的泼皮,哪里是这些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悍卒的对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被打得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叶承走到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管事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將他拖到“鹿鸣苑”那气派的大门下。早有护卫递上粗麻绳。 “把这狗东西,给我倒吊起来!就掛在这门楣上!” 护卫们手脚麻利,几下就將管事捆了个结实,倒吊在鹿鸣苑大门门楣之下。管事头朝下,嚇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裤襠里湿了一大片,腥臊难闻。 叶承叉著腰,对著围观的百姓和闻讯赶来的商会其他人,声如洪钟地吼道:“回去告诉郝扒皮!今天日落之前,他姓郝的不亲自来磕头赔罪,领走这条狗!那明天早上,你们就等著给这狗东西收尸!我叶承说到做到!” 整个金陵城都被镇住了! 谁也没想到,“鹿鸣苑”的后台竟如此强硬,行事如此霸道! 最终,在日落之前,郝万金黑著一张老脸,备了厚礼,亲自来到“鹿鸣苑”门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对著空荡荡的门楣,屈辱地拱手道歉,才灰溜溜地领回了那个只剩半条命的管事。 经此一役,整个金陵城都被镇住了。无论是商界巨贾,还是街头混混,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鹿鸣苑”这块招牌,不仅背景通天,而且手段强硬,惹不得! 数日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焕然一新的“鹿鸣苑”终於彻底完工。那座三层楼宇,飞檐斗拱,雕樑画栋,气势非凡。 门前,那块由徐文远亲笔题写的金字牌匾,被巨大的红绸遮盖著,如同待嫁的新娘,神秘而又引人遐想。 第271章 御笔题『风雅』 秋日清晨,一抹金色的阳光刚刚越过钟山的脊背,洒在秦淮河微波荡漾的水面上,將两岸的垂柳与画舫都镀上了一层暖意。 往日里,这个时辰的秦淮河畔,早已是人声渐起,早点铺子的炊烟与船娘的歌声交织出一派人间烟火气。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所有路过“鹿鸣苑”附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脸上露出惊奇与困惑交织的神情。 与寻常店铺开业时那锣鼓喧天、彩绸高掛、鞭炮齐鸣的热闹景象截然相反,“鹿鸣苑”的门口,静謐得有些可怕。 没有鞭炮屑,没有彩绸篮,甚至连一块写著“开业大吉”的牌匾都没有。那扇耗费巨资打造的紫檀木大门紧紧关闭著,门楣上,由徐文远亲笔题写的“鹿鸣苑”三个大字,也被一块巨大的红绸遮盖,看不真切。 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分立於大门两侧的两座高达丈许、晶莹剔透的巨大冰雕。 左边一座,是“麒麟踏浪”,神兽昂首怒目,鳞甲分明,四蹄下浪翻涌,栩栩如生。右边一座,是“仙鹿回首”,仙鹿体態优雅,口衔灵芝,回首顾盼,姿態灵动。 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如此巨大的冰块本就匪夷所思,更何况还雕琢得这般巧夺天工。冰雕在晨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丝丝缕缕的寒气氤氳升腾,引得早起的路人纷纷驻足,隔著老远围观,惊为天物。 “老天爷!这……这是冰块?这么大的冰,是怎么弄来的?”一个卖炊饼的小贩看得目瞪口呆。 “你懂什么!”旁边一个消息灵通的閒汉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我可听说了,这鹿鸣苑的东家,乃是神仙中人,懂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的仙法!这两座冰雕,就是他昨夜设坛作法,凭空变出来的!” “胡说!”另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反驳道,“我听到的版本可不一样!我听说这楼不吉利,原址是前朝的刑场,地基下挖出过不祥之物,所以才用这两座万年玄冰来镇压邪气!” “你才瞎说……这应该谢家冰库里的存货!” 各种猜测与流言在人群中交织、发酵,將“鹿鸣苑”的神秘感推向了顶峰。这正是陈锋想要的效果。 那冰雕,自然不是什么仙法,而是他利用硝石溶於水会大量吸热的化学原理,耗费了谢家冰库中大量的存冰,再配以巨量的硝石,分层降温,才製成的。 此事,连谢云娘都惊为天人,但也被陈锋叮嘱,对外只宣称是谢家冰库的百年存冰,秘法所制。 金陵商会的探子,以及城中各大酒楼派来的眼线,此刻都混在人群之中。他们看著这诡异而又气派的开场,心中愈发没底。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架势,让他们感到一阵阵心慌。 街对面的茶楼二楼,金陵商会会长郝万金的侄子郝腾,正与几个狐朋狗友临窗而坐。他看著楼下那冷清的场面,脸上掛著不屑的冷笑。 “装神弄鬼!”他呷了一口茶,对同伴说道,“开门做生意,却搞得跟办丧事一样冷清,连个响动都没有。我倒要看看,他今天怎么收场!別到时候一个客人都没来,成了全金陵城的笑话!”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此刻的陈锋、谢云娘、林月顏、叶承等人,並未出现在门口。 他们正站在三楼那视野绝佳的“观星台”上,凭栏远眺,將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秋风拂过,吹起林月顏的裙摆和陈锋的衣角,两人並肩而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叶承却有些沉不住气,他看著楼下那三三两两的人群,焦急地说道:“大哥,这……这也太冷清了吧?连个舞狮的都没有,能行吗?別到时候真没人来啊。” 陈锋淡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弟,放心。锣鼓喧天,引来的是看热闹的閒人。我们今日,不求人多,只求人『重』。” “寻常的开业,是主人家求著客人来。而我们的开业,是要让客人,以能来为荣。越是如此,今日能踏进我们鹿鸣苑大门的,才越显其尊贵。” 谢云娘看著陈锋那自信满满的侧脸,凤眸中波光流转,她也笑道:“叶承,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你大哥的本事,你还信不过吗?” 巳时正,吉时已到。 就在眾人以为这冷清的场面將一直持续下去时,远处街角,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这马车制式朴素,青布车厢,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护卫在马车两侧的四名骑士,却个个身姿挺拔,目光锐利,腰间的佩刀制式统一,一看便知是军中精锐。 马车在“鹿鸣苑”门前稳稳停下。 车门打开,一名身著玄色便服的年轻人率先跳下车来。他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如枪,一双眼睛亮如星辰,正是武安侯世子,玄武卫指挥使秦云! 叶承此刻已换上了一身得体的锦袍,大步流星地从门內迎了出来。他见到秦云,哈哈一笑,上前热情地捶了捶对方的肩膀:“秦大哥,你能来,兄弟我太有面子了!” 秦云也笑著回了一拳,朗声道:“陈兄弟开业,如此盛事,我岂能不来?家父在京郊大营,不便前来,特命我送上薄礼一份,祝鹿鸣苑生意兴隆,財源广进!” 他身后一名亲卫立刻上前,打开一个狭长的锦盒。盒中,静静地躺著一柄寒光闪闪的百链钢长剑,剑身上隱有波浪形的纹,一看便知是吹毛断髮的利器。 武安侯世子亲临!代表整个武安侯府送上贺礼! 这无疑是代表整个军方势力,在为“鹿鸣苑”站台! 围观的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譁然。那些原本还抱著看笑话心態的人,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秦云的马车尚未驶离,另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便紧隨而至。这辆马车的车身上,赫然掛著吏部侍郎府的徽记! 车帘掀开,走下的竟是当朝吏部侍郎陆明轩本人! 陆明轩乃是文官清流的领袖之一,平日里最是清高,极少参加此等商业活动。今日他竟亲自到场,这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陈锋此时也已来到门口,对著陆明轩拱手行礼:“陆大人大驾光临,晚生有失远迎。” 陆明轩抚须笑道:“陈校尉不必多礼。陛下昨日听闻你这鹿鸣苑颇有新意,今日开业,特命本官前来道贺,並赐下御笔『风雅蕴藉』四字,以资鼓励。”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名隨行的小內侍,便展开了一卷明黄色的绢布。上面,正是乾帝亲笔书写的四个大字,笔力雄健,还盖著皇帝的私印! 虽然这並非正式的圣旨,但这“口諭”和“御笔”,其分量比真金白银还要重上千倍万倍! 这代表的,是皇帝本人的关注和认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锋与周围眾人齐齐跪下谢恩。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天哪!皇上……皇上都知道这地方了?” “御笔!是御笔啊!” “陆侍郎亲自来了!这……这面子……” 街对麵茶楼上,郝腾脸上的冷笑早已凝固,端著茶杯的手微微颤抖,茶水洒出都未曾察觉。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区区校尉开的酒楼,怎么能惊动军方大佬,甚至连圣上都降下恩赏? 陈锋后背却隱隱渗出一丝冷汗。皇帝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是欣赏?还是敲打? 自己这段时间与武安侯府、长安书院走得太近,终究是引起了最高处的注意。他脸上的笑容不变,心中却警铃大作。 人群尚未从接二连三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远处,一个更让文人士子们疯狂的身影出现了。 长安书院的山长,当世大儒徐文远,带著赵景行和裴宽步行而来! 老人家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儒袍,精神矍鑠,红光满面。他走到门口,看著那两座巧夺天工的冰雕,捋著鬍鬚连连赞道:“奇思妙想,化水为玉,不错,不错!锋儿这番心思,当真別出心裁!” 徐文远的出现,其效果比圣上的御笔还要直接!他就是大乾文坛的一面旗帜!他的到来,彻底击碎了所有关於“凶宅”的谣言,为“鹿鸣苑”盖上了“风雅正统”的官方印章! 人群中,无数读书人激动地对著徐文远的方向长揖行礼。 赵景行跟在徐文远身后,看著门口那气派的冰雕,再看看被秦云、陆明轩等人眾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陈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此人的差距,已非学问,而是格局与手腕。 而裴宽,则满眼都是敬佩与感激。陈锋设立的“长安奖学金”,已经改变了无数像他一样的寒门士子的命运。 这三位重量级人物的接连到场,如三记重锤,彻底砸懵了所有观望者和竞爭对手。 原本还在远处犹豫、或是抱著看笑话心態的各路宾客,此刻再也不敢怠慢,纷纷催促自家车夫赶紧上前。 一时间,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侯爵府、尚书府、將军府的马车,如同过江之鯽一般,將鹿鸣苑门口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叶承此刻成了全场最忙碌的人。他站在大门前,身姿挺拔,脸上带著一种与往日迥异的沉稳。 他身后是数名同样精悍的镇北侯府护卫,眼神锐利地扫视著人群。叶承的声音洪亮清晰,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將每一位递上名帖的宾客身份高声唱喏,然后由训练有素的侍从引入楼內。 “淮安伯府,李伯爷到——!” “户部张侍郎到——!” “靖远將军府,王將军到——!” 每一声唱喏,都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叶承与秦云熟稔的互动,以及他镇北侯府的背景,让所有来客,无论身份高低,都不敢有丝毫怠慢,纷纷收敛了平日的倨傲,变得客气有加。 看著他今日一改往日的咋咋呼呼,变得沉稳干练,將各路背景复杂的宾客安排得井井有条,迎来送往,滴水不漏,连一向挑剔的谢云娘见了,都暗暗点头,心想这小子总算有了几分侯府公子的样子。 “鹿鸣苑”那扇神秘的大门,终於缓缓打开。 宾客们怀著好奇与期待,踏入其中。 预想中那种人声鼎沸、喧闹嘈杂的大堂並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无数紫竹屏风、名家字画、潺潺流水和珍稀绿植巧妙分割开来的雅致空间。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檀香,悠扬的古琴声从不知名的角落里传来,洗涤著人心的浮躁。 每一个“散座”之间,都有著足够的距离和恰到好处的遮挡,保证了客人的私密性。在这里,客人们说话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许多。 一位身家巨万的盐商,低声对身边的同伴讚嘆道:“怪哉,怪哉!这般设计,看似浪费了许多地方,却平添了三分贵气。在此处谈事,倒比在自家书房还要安心!” 他的同伴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啊,这地方,谈的是生意,品的却是格调。高明!实在是高明!” 而那些被引入二楼包厢的真正贵客,更是被彻底折服了。 秦云被引入了名为“龙韜”的雅间。此间装饰古朴大气,墙上掛著弓弩长剑,一侧竟还摆放著一个精细的小型沙盘,上面是冀州边境的战场地形图,让他一见便心生亲近。 陆明轩则被请入了“翰林”雅间。房內四壁皆是及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珍本古籍,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皆是上品,让他这个爱书之人流连忘返。 徐文远老先生则被请入了“倚竹”雅间。推开窗,窗外便是一片新栽的翠竹,风过处,竹影婆娑,沙沙作响,意境清幽,让他抚须讚嘆不绝。 更让客人们感到新奇的,是这里的服务。 第272章 烈酒震金陵 穿著统一淡雅制服、仪態端庄的侍女们,不再被称为“小二”或“丫头”,而是统一尊称为“侍从”。她们个个面带微笑,轻声细语,服务周到体贴,与寻常酒楼里那些咋咋呼呼、手脚毛糙的伙计,简直判若云泥。 她们不仅能为客人斟茶倒酒,甚至还能简单介绍菜品的典故和雅间的特色,这份素养,让许多见多识广的贵客都暗暗称奇。 午时,宴席正式开始。 一道道由王海福团队精心製作、並严格按照“標准化”流程出品的精致菜餚,被侍从们流水般送上。 每一道菜,无论是摆盘还是命名,都与各个雅间的主题相互呼应。 “龙韜”间里,上的是“横扫千军”(烤羊排)、“龙战於野”(甲鱼汤);“翰林”间里,则是“笔墨纸砚”(四色点心)、“书中自有黄金屋”(栗子鸡);“倚竹”间里,便是“竹报平安”(竹筒饭)、“胸有成竹”(竹笋汤)。 宾客们品尝著前所未见的美食,享受著无微不至的服务,沉浸在这独一无二的“体验”之中。 所有人都明白,金陵城的餐饮格局,从今日起,將被彻底改写。“鹿鸣苑”的开业,仅仅是一个开始。 宴席过半,酒酣耳热之际,所有宾客都对今日的菜品、环境和服务讚不绝口,心中已然將“鹿鸣苑”定位为金陵城当之无愧的第一流酒楼。 就在此时,每个雅间內壁一处不起眼的竹管装饰中,同时传出了谢云娘那清脆而又带著一丝神秘感的声音。这巧妙的內部传话系统,让她的声音清晰地迴响在每个角落,却又找不到声源。 “诸位贵客,寻常佳肴已毕,接下来,鹿鸣苑將为诸位献上一品『天上仙露,人间惊雷』。此物名曰『流霞』,乃本店独有,天下无双!” 话音刚落,雅间的门被侍从们轻轻推开。 她们用精致的黑漆托盘,为每位宾客送上了一只小巧玲瓏、晶莹剔透的琉璃杯,以及一个同样材质的细颈长瓶。 瓶中盛著清澈如水的液体,在烛光下不见丝毫杂质,澄澈得如同秋日的天空。 这套精美绝伦的酒具,本身就价值不菲,瞬间就將这尚未谋面的“流霞”,提升到了一个极高的格调。 当侍从们为客人將酒液斟入杯中时,一股从未闻过的、醇厚而霸道的酒香,瞬间压过了满室的菜香和薰香,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觉,直衝天灵盖! “好香的酒!” 秦云这种军中豪杰,闻到这股酒香,双眼便瞬间放光。他迫不及待地第一个端起酒杯,对著同桌的几位將领笑道:“我先替弟兄们尝尝!” 说罢,他脖子一仰,一饮而尽。 下一刻,他那张英俊的脸庞“轰”地一下涨得通红,仿佛有火焰从体內烧起。他猛地一拍桌子,大吼一声:“痛快!好一个『人间惊雷』!这他娘的才是男人喝的酒!” 陆明轩则文雅许多。他先是端起琉璃杯,对著光线欣赏那清澈的酒液,隨即凑到鼻尖轻嗅,最后才浅尝了一小口。 只是一小口,那股火辣的酒劲便让他忍不住轻咳一声。但紧接著,一股暖流从喉间直入腹中,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仿佛舒张开来,说不出的舒泰。 他忍不住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由衷讚嘆道:“好酒!好酒!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徐文远年事已高,不敢贪杯,只是让裴宽为他倒了浅浅的一杯底。他用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便被那股烈性惊到,但细细品味之后,却抚著鬍鬚连连点头:“入口如火烧,回味却甘醇。烈而不燥,清冽纯粹,確是佳品。锋儿这孩子,总能弄出些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就在眾人纷纷讚嘆之际,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却从一个普通的黄金雅间里传了出来。 郝腾看著眾人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追捧模样,心中嫉恨交加,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阴阳怪气地说道:“哼,此酒虽烈,却失之於霸道,全无醇和之气。酒性如火,最是伤身,非君子养生所宜。依我看,不过是些譁眾取宠的蛮夫之饮罢了!上不得台面!” 这话声音极大,不仅他所在的雅间听到了,连隔壁“龙韜”间里的秦云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秦云本就性如烈火,又刚喝了烈酒,正是豪气上涌的时候,闻言勃然大怒,一脚踹开雅间的门,指著郝腾的鼻子骂道:“你个满身铜臭的酸丁,懂个屁的酒!你说谁是蛮夫?有种你再说一遍!” 郝腾被秦云的气势嚇了一跳,但仗著自己是金陵商会的人,又自以为占著“理”,梗著脖子强辩道:“我……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君子饮酒,当品其醇和,养其心性,岂能如牛饮水,贪其辛辣?” 眼看就要闹將起来,陈锋却不紧不慢地从楼梯口走了上来。他先是对秦云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才转向郝腾,神情淡然。 “这位兄台说『流霞』非君子所饮,不知兄台以为,何为君子?” 陈锋闻言,不怒反笑,笑声清朗,传遍了整个二楼。 “好一个『品其醇和』!好一个『君子养生』!” 他目光扫过眾人,声音陡然拔高:“我来问你!我大乾边军数十万將士,於冰天雪地之中,捨生忘死,浴血搏杀,保家卫国!他们正需此等烈酒驱寒壮胆,砥礪血性!他们,算不算君子?” “武安侯爷、镇北侯爷,为国镇守四方,戎马一生,功盖社稷!他们喝得此酒,算不算君子?” “我看,心胸齷齪、阴险狭隘之辈,便是饮下琼浆玉液,也依旧是蝇营狗苟的小人!而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之辈,纵使饮的是穿肠烈酒,也无损其君子之风!” “酒无好坏,人才有高下!”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鏗鏘有力,將在场的武將勛贵们说得是热血沸腾,连陆明轩这等文臣,都忍不住抚掌称好! 郝腾被说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第273章 腰牌爭破头 陈锋话锋一转,看向秦云,笑道:“秦大哥,既然这位兄台觉得我等是『蛮夫』,不懂品酒,只知牛饮。你可愿与他比试一番,让他见识见识,何为真正的『海量』?也让他看看,这酒,到底伤不伤身?” 秦云正中下怀,哈哈大笑:“好!就依陈兄弟的!” 他让人直接搬来两坛“流霞”,又取了两个海碗,摆在走廊中央。 “小子,敢不敢比?”秦云指著郝腾,眼神轻蔑。 郝腾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在眾目睽睽之下,只能硬著头皮应战。 秦云也不客气,直接满上一大碗,仰头便灌了下去,喝完將碗口倒悬,一滴不剩,面不改色,声如洪钟,豪气干云。 围观的眾人轰然叫好! 郝腾看著那碗清亮却仿佛冒著火的酒,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他平日里喝的都是些温吞的黄酒,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闭著眼睛,硬著头皮喝了小半碗,便已是天旋地转,面如猪肝,喉咙里火烧火燎。 秦云却已是第二碗下肚,依旧谈笑风生。 郝腾看著第三碗满上,再也撑不住,哇的一声,当场呕吐出来,秽物溅了一地,丑態百出。最后被他带来的下人,狼狈不堪地架了出去。 全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 经此一闹,气氛反而更加热烈。 徐文远听闻了此事,竟也来了兴致,他让人取来笔墨,亲自提笔,在一幅白绢上写下“金陵酒神”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並郑重地盖上了自己的私印,赠予陈锋。 “『流霞』之烈,如君子之刚直;其味之纯,如君子之心正。陈公子以奇思创此佳酿,更以雄辩正其君子之名,当得此『酒神』二字!” 有徐文远这等文坛泰斗金口玉言,从此,陈锋“金陵酒神”之名,不脛而走,传遍京城。 在气氛最热烈,眾人对“流霞”和陈锋的崇拜达到顶峰之时,谢云娘莲步轻移,再次出现在眾人面前。 她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诸位贵客,承蒙厚爱,『流霞』虽好,但酿造不易,每日只能限量供应。为保证诸位日后能品尝到此等佳酿,也为给诸位提供更尊贵的服务,我鹿鸣苑,自今日起,將推行『会员之制』。” “会员之制?”眾人皆是好奇。 谢云娘微微一笑,开始宣布那早已准备好的、顛覆性的经营模式。 “欲入我鹿鸣苑,非但要有钱,更要有相匹配的身份。会员之制,分为三等,以腰牌为凭。分別为白银、黄金、青玉。” “持白银腰牌者,可隨意出入一楼,並有资格预定二楼的普通雅间。” “持黄金腰牌者,可优先预定二楼所有主题雅间,並享有『流霞』的限量购买权。” “至於最高等级的青玉腰牌,则可隨时出入三楼那最为私密的专属空间,並享有我鹿鸣苑一切服务的最高优先权!” 她顿了顿,拋出了更重磅的消息:“我鹿鸣苑自二楼以上,只对会员开放!欲办会员,需向苑中预存一笔款项。白银会员,预存一百两。黄金会员,预存一千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预存一千两,只为了一个吃饭的资格?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谢云娘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至於青玉腰牌,只赠不卖!今日,我与陈公子,將代表鹿鸣苑,將首批三十枚青玉腰牌,赠予今日到场的最为尊贵的客人!” 她话音刚落,便亲手將编號为“壹”的青玉腰牌,恭敬地呈送给了陆明轩,言明是代为转呈圣上。又將“贰”號牌赠予徐文远,“叄”號牌赠予秦云,“肆”號则赠给陆明轩,並將剩下几个赠予其他德高望重之人。。 这一举动,瞬间將青玉腰牌的地位抬到了无以復加的高度! 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侯爷等大佬都知道並支持这鹿鸣苑! 它不再是一张简单的消费卡,而是一张顶级身份的证明!是能与皇亲国戚、军方大佬、文坛泰斗同处一个“圈子”的入场券! 紧接著,谢云娘宣布:“黄金腰牌,为保证服务品质,今日现场,只发售一百张!售完即止!日后是否增发,何时增发,待定!” 轰! 在“流霞”的刺激下,在青玉腰牌带来的巨大荣耀感衝击下,在对那个神秘的“三楼圈子”的无限嚮往下,现场的权贵富商们,彻底疯狂了! “给我来一张!不,我要两张!我夫人也要一张!” “一千两算什么!老子要五张!给我几个儿子一人办一张,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之前还在观望、甚至有些不屑的商人们,此刻生怕被排挤出这个新兴的顶级圈子,一个个挥舞著银票,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鯊鱼,疯狂地冲向一楼临时设立的办理处。 场面一度失控,幸好叶承早有准备,指挥著护卫们迅速维持秩序。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一百张黄金腰牌,被一抢而空! 就连之后推出的三百张白银腰牌都瞬间被抢光! 许多没抢到的人捶胸顿足,懊悔不已,纷纷围著谢云娘和陈锋,希望能通融一二,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微笑著的拒绝。 夜深,宾客散尽。 陈锋和谢云娘站在三楼的露台上,俯瞰著楼下依旧灯火璀璨的秦淮河。 钱多多兴奋得满脸通红地跑了上来,声音都在颤抖:“大哥!云娘姐!发了!我们发了!就今天一天,光是会员的预存款,咱们就收了……收了足足十三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几乎已经收回了前期投入的所有成本! 谢云娘的凤眸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她端著盛著“流霞”的琉璃杯,看著身边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却总能创造奇蹟的男子,由衷地感嘆道:“陈锋,你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了。我谢云娘纵横商场十余年,自以为手段高明,今日见了你的布局,方知什么是天外有天。” 陈锋淡然一笑,与她轻轻碰杯,將杯中酒一饮而尽。 …… 鹿鸣苑开业半月有余,秦淮河畔的喧囂渐渐沉淀,但楼內的繁华却如窖藏的美酒,愈发醇厚。每日里车马盈门,冠盖云集,那两座冰雕早已化去,却凝固成了金陵城新的传说。 鹿鸣苑三楼,一间名为“经纬阁”的书房內。 此地是陈锋的专属书房,平日里除了他和谢云娘,以及林月顏叶承等少数几人以外,无人能够踏入。 谢云娘將一本厚厚的、散发著墨香的帐册放在陈锋面前的紫檀木大案上。她今日穿著一身藕荷色的长裙,更显身段婀娜,眉眼间带著掩饰不住的笑意。 “陈大东家,过目吧。这是咱们鹿鸣苑这半个月的流水和纯利。” 第274章 日进斗金 陈锋翻开帐册,上面一笔笔清晰的记录,一个个惊人的数字,即便是他这个见惯了后世资本运作的人,也不由得心头微震。 一旁的叶承也凑过来看,当他看到帐册末尾那个代表著纯利润的数字时,眼睛瞪得像铜铃,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乖乖!这才半个月,就……就赚了这么多?比我爹在冀州一年的军费还多!大哥,咱们……咱们这是把金陵城的银子都搬到自己家来了吧!” 陈锋合上帐册,脸上却没有太多得意之色。他看著谢云娘,平静地说道:“云娘,辛苦你了。帐目清晰,分毫不差。” 他並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巨额財富冲昏头脑。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帐上划出两笔巨款。 “云娘,劳烦你,將这笔钱分出一成,以『长安奖学金』的名义,连同这半个月的详细帐目,送到徐院长那里。告诉老院长,这只是第一笔。日后,鹿鸣苑每月的盈利,都將按约定,分出一成,注入奖学金中。” 数日后,当谢云娘亲自將银票和帐册送到长安书院时,徐文远看著那笔足以让数百名寒门学子未来数年都衣食无忧的巨款,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说了三个“好”字。 “告诉锋儿,老夫……老夫没看错人!此子,有大胸襟,有大仁义!” 此事很快便在士林中传开。陈锋重诺轻利、心怀寒门的美名,让他在士林,尤其是寒门学子心中的声望,再次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 而另一边,陈锋则让叶承,亲自將另一笔五万两的巨款,送到了武安侯府。 信中,陈锋言明,此款项专用於未来讲武堂的建造,以及阵亡將士遗孤的抚养。 武安侯秦元收到银票和信件后,將信重重地拍在桌上,对著秦云说道:“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国士!有情有义,乃国之栋樑!比朝堂上那些只知空谈、剋扣军餉的酸儒,强了何止百倍!” 一时间,陈锋在军中的声望,亦是水涨船高。 做完这两件大事,陈锋又用最后的一成利润制定了详细的內部员工激励制度。 王大厨的团队,因菜品广受好评,人人重赏;表现优异的侍从,也得到了丰厚的奖金;叶承手下的护卫队,更是人人加薪。 陈锋更是直接將护卫队的所有开销用度权,全部交给了叶承,让他可以放手招募和训练人手。 叶承拿著那笔充裕的经费,激动得直拍胸脯,发誓要將鹿鸣苑打造成铁桶一般的江山,连只苍蝇都別想乱飞进来。 一番操作下来,整个鹿鸣苑团队,人心彻底稳固,士气高涨。 …… 镇北侯府深处,清竹苑旁边,一扇厚重的铁门被无声推开。门后,是一间没有任何窗户、墙壁皆由青石砌成的密室。 墙壁上,悬掛著巨大的金陵城坊图、大乾疆域全舆图,以及一张以硃砂、墨线勾勒、密密麻麻標註著无数姓名与箭头的“金陵人物关係网”。 这里是“风雨阁”,鹿鸣苑那光鲜亮丽表象之下,真正搏动的心臟。 在这里,谢云娘展现出了她作为商界女王的另一面——情报掌控。 她亲自培训的那些“侍从”们,不仅仅是服务员,更是她安插在权贵身边的眼睛和耳朵。她们在不经意的服务中,总能听到各种酒后真言、私密交易。 钱多多则负责与金陵城內的三教九流打交道,从赌场妓院到茶馆脚夫,收集著市井间的各路流言蜚语。 而关无情,则利用他深不可测的军方背景和暗中势力,负责监控更高层级的军事和官场动向。 三人各司其职,构成了一张初具雏形,却已然高效运转的情报网络。而鹿鸣苑,便是这张网的中心。 今夜,是“风雨阁”第一次正式匯总情报。 谢云娘將开业半个月来搜集到的所有情报,分门別类地整理成册,递给了陈锋。 “开业半月,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汹涌。”谢云娘拿起最上面一本册子,封皮上书《朝堂卷》。 “太子与十四皇子,因豫州水患賑灾粮款的去向,在朝堂上已近乎撕破脸皮。太子指责十四皇子督办不力,致使粮款被地方官吏层层盘剥;十四皇子则反咬太子门人插手賑灾,中饱私囊。” “右相柳越,表面和稀泥,实则暗中授意门下御史,连上三道弹劾十四皇子『督抚不力,有负圣恩』的奏章。” “看来,柳相更加偏向太子了。”陈锋心中暗道。 她又拿起第二本《军务卷》,递给关无情:“关统领,这是你那边匯总的。” 关无情接过,翻开:“淮水截杀案,那批神臂弩的源头,指向京郊兵部直属的『甲字三號』武备司。该司郎中,张德禄,是太子妃远房表亲,太子府詹事张之谦的侄子。线索到此中断,但矛头已指向东宫。”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镇北侯府夜袭案,与淮水非同一批人。府中刺客所用兵器虽寻常,但配合默契,进退有据,绝非寻常江湖草莽。其目標明確,直指公子,不似柳越手笔,反与主战派內部某些急於排除异己的激进作风吻合。” 陈锋眉头微蹙:“主战派內部?我自问从未得罪过军中同袍,反而一直在为边军筹谋。” “公子可还记得冀州刺史严檜?”关无情抬眼,“那块求贤令,是柳越授意严檜所发。在有些人看来,公子您接了柳越的令,便是与柳越有了牵扯。主战派內部,並非铁板一块,有人恐公子日后成为柳越打入军中的一枚钉子,故而……欲除之而后快。” 陈锋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原来如此!竟是这般可笑的猜忌! 谢云娘拿起第三本《世家卷》,只略翻了翻,便放下,最后拿起那本陈锋最为关注的《科场卷》。 “会试在即,此次会试主考官,国子监祭酒郑玄,已入贡院『锁院』。”谢云娘的声音带著一丝凝重,“此人,素有『铁面』之称,为人古板方正,治学严谨,尤重经义基础,文章风格要求四平八稳,最厌恶华丽辞藻与离经叛道之言。坊间传闻,其判卷標准,近乎苛刻。” 她翻到册子中间一页,上面用蝇头小楷记录著不同客人酒后吐露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个立体的郑玄。 “郑玄出身寒微,全赖寡母含辛茹苦抚养成人。其母李氏,如今已年过八旬,双目失明,臥病在床。郑玄此人,官声清廉,不近人情,唯有一『孝』字,可称至诚。每日下朝,无论多晚,必亲至母亲榻前侍奉汤药,寒暑不輟。其母一言,於他而言,重逾千金。” 她合上册子,看向陈锋:“最关键的是,柳越的几个得意门生,如范阳卢氏的卢子瑜、河东薛氏的薛文瀚,此次也是北闈的夺魁热门。” “昨日,有客人在『翰林』雅间醉酒后失言,提及柳越似乎通过某种隱秘渠道,提前得知了郑玄此番策论可能侧重考察的几个方向,已命其门生据此闭门猛攻,押题准备。” “押题?”陈锋冷笑一声。 他看著手中的情报,在书房內来回踱步,陷入了沉思。 敌人已经提前知道了“考纲”,这对於科举而言,是致命的优势。自己若还是按部就班地去温习那些四书五经,即便文章写得再好,也未必能胜过那些有备而来的对手。 必须另闢蹊径! 科举,从来不只是才学的较量,更是信息的博弈,人心的揣度。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石案冰冷的表面,最终停留在《科场卷》中关於郑玄“至孝”的那段描述上。 对付郑玄这种“又臭又硬”的石头,光有惊世之才是不够的,必须“投其所好”,撬动他心中唯一柔软的那块地方。 一个大胆而精妙的计划,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瞬间照亮了他的脑海。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写出一篇让所有人都讚嘆的好文章,更是要写出一篇让郑玄这位“铁面御史”无法拒绝、甚至会拍案叫绝的文章! 陈锋將那份关於郑玄的情报,从卷宗中单独抽了出来。 他的手指,在“孝”那个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嘴角,浮现出一丝莫测的笑容。 “柳相,郑大人,这次的会试,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第275章 科场玄机 秋闈会试在即,金陵城內外的气氛,也隨之变得微妙起来。 数千名从北方各州府赶来的举子匯聚京城,他们或三五成群,於酒楼茶肆高谈阔论,针砭时弊;或闭门苦读,於青灯古卷中做著最后的衝刺。 鹿鸣苑的生意愈发兴隆,这里不仅成了权贵们的销金窟,更成了消息灵通之士探听虚实、交流信息的首选之地。 陈锋却在这最热闹的时候,选择了沉寂。他婉拒了所有宴请,將鹿鸣苑的日常事务全权交给了谢云娘和钱多多,自己则一头扎进了镇北侯府的书房,做起了最后的准备。 这日午后,他备上了一坛特供的“流霞”,换了一身寻常的青色儒衫,独自一人,乘著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来到了吏部侍郎陆明轩的府邸。 陆府门前並无石狮镇宅,也无朱漆大门,只是一座寻常的青砖小院,院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藤蔓,透著一股子文人的清雅与內敛。 陈锋递上名帖,门房认得他,不敢怠慢,飞奔入內通报。 不多时,陆明轩亲自迎了出来,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常服,见到陈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你这小子,还知道来看我这个老头子。进来吧。” 两人来到书房,陆明轩屏退了下人,亲自为陈锋沏茶。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遇到什么难题了?”陆明轩呷了一口茶,开门见山。 陈锋恭敬地將那坛“流霞”放在桌上,苦笑道:“陆大人明鑑。晚辈此来,正是为了秋闈之事,心中有些疑虑,想请大人指点迷津。” “你这『流霞』,如今在京中可是一瓶难求啊。”陆明轩呷了口茶,笑著打趣道,“连圣上都尝过了,讚不绝口。你小子,真是个鬼才。” 陈锋恭敬道:“些许小道,让陆大人见笑了。今日前来,实是为几日后的秋闈会试,心中有些疑虑,想请大人指点迷津。” 陆明轩放下茶杯,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谈论经义文章,而是直指核心:“科举,从来不只是文章的比拼。它考的是学问,更是人情世故,是为官之道。你想问的,是主考官郑玄吧?” 陈锋点头:“正是。听闻郑大人为人方正,判卷严苛,小子心中没底。” “方正?严苛?”陆明轩冷笑一声,“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在我看来,郑玄此人,就是茅坑里的一块石头,又臭又硬。但你別小看这块石头,它所处的位置,很关键。”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沾了茶水,画了一个圈。 “刚直廉明者,朝中並非独他一人。他能坐稳国子监祭酒之位,更在於他深知『立身之本』。” “他的『古板』,他的『至孝』,便是他在这纷繁朝局中,为自己竖起的、最坚固的两面盾牌。任何试图从『孝』字上做文章,以求取巧的举动,在他眼中,非但不是『诚』,反而是『机巧乱政』!是对他立身之本的褻瀆!此举,只会引来他十倍的反感和厌恶。” 他顿了顿,看著陈锋:“你可知,郑玄已主持过两次会试?知道其至孝之名,並试图以此迎合的学子,每次都不在少数。结果呢?一两个或许还能因其『真情流露』而博得一丝同情分,但多了呢?便成了下乘的投机,只会让他更加警惕,更加反感!” 陈锋听得心中一凛,暗道好险。自己原本还真存了从“孝”字上做文章的心思,幸好来问了陆明轩,否则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以,你想靠『投其所好』来取悦郑玄,此路不通。”陆明轩继续道,“但你也不能完全不顾他的喜好。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拿捏。” 他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个人:“你可知,此次会试的副主考,是何人?” “晚辈不知。” “是翰林院的张柬之,张学士。”陆明轩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此人,在翰林院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为人温和,与世无爭,看似无足轻重。但你可知,他是陛下当年潜邸时的伴读。” “他是陛下安插在科场中的一只『眼睛』,一个『平衡手』。专门负责发掘那些可能会被郑玄这种『铁面』一棒子打死的『偏才』、『怪才』。” “郑玄是主考,他看的是你的『骨』!文章是否有根骨,是否站得稳儒家正统!在他面前,奇谈怪论是取死之道。” “张柬之是副主考,他看的是你的『用』!策论是否切实可行,是否空谈误国!至於圣上……”陆明轩指了指天,“他老人家看的是你的『心』!是忠君体国,还是结党营私!” 陈锋心中一动,隱约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的文章,既要让郑玄挑不出错处,又要让张柬之看出你的不凡。”陆明轩给出了他的核心建议,“科场之上,取胜之道,可分三等。下策求奇,剑走偏锋,此乃赌徒行径,九死一生;中策合规,四平八稳,或可得一进士,却难入三甲;上策,则是『养望』。” “养望?” “不错。你的文章,首先要『根正苗红』,立论必须完全符合朝廷大政,符合陛下心意,绝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这是根基,是底线。” “在此基础上,你可以適当地展现一些『经世致用』的见解,但要点到即止,藏锋於钝。既要让张柬之这样的『识货人』能看出你的真才实学,又不能写得太过张扬,让郑玄觉得你是在炫技,觉得刺眼。” 陆明轩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著院中的一株老槐树,悠悠道:“陈锋,你要记住,你的会试文章,首先是写给龙椅上那位看的,其次,才是给郑玄和张柬之看的。你要让陛下觉得你这个人,少年成名却不轻狂,有才华却不张扬,稳重,踏实,可用。这,比你在文章中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观点,重要一百倍。”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陈锋豁然开朗。 他对著陆明轩,深深一揖:“晚辈,受教了。” 从陆府出来,陈锋並未直接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城西的长安书院。 秋日的书院,更显清幽。徐文远正在自己静养的庭院里,晒著太阳,闭目养神。赵景行和裴宽侍立在侧,为他轻轻捶腿。 见到陈锋前来,徐文远睁开眼,露出慈和的笑容:“你这小子,真是个大忙人。鹿鸣苑开业至今,老夫都未曾见你一面。” 陈锋连忙告罪,徐文远摆摆手:“坐。你来得正好,景行方才论及《孟子》『民贵君轻』之旨,颇有见地。你且听听,有何见解?” 陈锋依言坐下,静听赵景行阐述。赵景行引经据典,论证“民为邦本”,强调君王当以仁政安民,方能国祚长久。其言辞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確显功底。 赵景行说完,目光投向陈锋,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挑战意味:“陈兄以为如何?” 陈锋沉吟片刻,开口道:“景行兄所言,深得孟子精义,民本思想,確为治国根基。然锋以为,此论在当下,或可更进一步。” “『民贵君轻』,非止於君王仁爱之心,更在於制度之保障。若民之生计,全繫於君王一念之仁,则仁政兴,百姓安;若君王昏聵,则百姓苦。此非长久之计。” “晚生以为,当效法古人『藏富於民』之策,轻徭薄赋,鼓励工商,使民有恆產,有恆心。更需建立法度,约束官吏,使民之权益,不为豪强所夺。唯有如此,民本之基方固,国家之基方稳。此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授人以渔,更需护其渔场』。” 徐文远眼中却爆发出激赏的光芒,他拍掌赞道:“好一个『授人以渔,更需护其渔场』!锋儿此论,切中时弊,直指根本!將虚悬的仁心,落到了实实在在的治政之上!妙!大妙!” 裴宽更是听得两眼放光,看向陈锋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徐文远感慨道:“如今科场文章,多流於空疏浮泛,只重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却失了思想之魂!” 陈锋连忙將陆明轩的指点,以及自己的困惑,一併向徐文远请教。 徐文远听完,没有像陆明轩那样分析人事,而是从文章的根本“立意”出发。 “郑玄此人,老夫也略有耳闻。他之所以古板,之所以厌恶华丽辞藻,正是因为当今科场,文风浮夸,空疏无物之风,已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徐文远有些痛心疾首:“多少举子,將心思都在了雕琢字句、堆砌典故之上,写出的文章看似团锦簇,实则言之无物,空洞浮泛!此等文章,於国何益?於民何利?郑玄的『古板』,正是对这种浮夸文风的一种反拨,一种矫枉过正!” “所以,你想折服他,靠辞藻,靠机巧,都行不通。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堂堂正正之师,以无可辩驳之理,让他无话可说,让他不得不服!” 徐文远看著陈锋,眼神灼灼:“为文者,当有风骨!你的文章,立论必须高远!要跳出就事论事的窠臼!” 他信手拈来,以歷代名篇为例,为陈锋讲解如何將宏大的家国情怀,融入到具体的策论之中,做到“大处著眼,小处落笔”。 “郑玄厌恶的是『空谈』,而非『高论』。你的策论,必须要有解决具体问题的方案,哪怕只是一个思路,一个方向,也要言之有物,落地有声!如此,方能称之为『经世致用』之学!” 一旁的赵景行听著,忍不住插话道:“老师,陈兄。学生以为,为文固然要言之有物,但策论终究是文章,若无文采斐然,辞藻华美,恐难入考官法眼。过分质朴,是否会失於粗陋?” 陈锋闻言,拱手道:“赵兄此言差矣。文章之美,在风骨,不在皮毛。正如美人,其美在神韵气质,而非涂脂抹粉。一篇好的策论,其逻辑之严密,见解之深刻,便是其最美的『文采』。若思想內核孱弱,纵使辞藻再华丽,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两人就“文”与“质”的关係,展开了一场简短而精彩的辩论。最终,赵景行虽未完全信服,但看向陈锋的眼神中,轻视已荡然无存,转为凝重与郑重。 而裴宽,则全程化身为陈锋的“小迷弟”,听得是两眼放光,对陈锋的见解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锋在长安书院盘桓至下午,才告辞离去。他心中已对如何应对郑玄,有了更清晰的脉络。 回到镇北侯府清竹苑的书房,陈锋並未立刻铺纸研墨。他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在正中写下一个大大的“孝”字。 徐文远与陆明轩的指点,让他对文章本身有了十足把握。但为保万无一失,他决定祭出那支早已准备好的“奇兵”——郑玄那位臥病在床的老母亲。 风雨阁的情报极为详尽:郑老夫人年过八旬,双目失明多年,且因长期臥床,饱受褥疮之苦,加之食欲不振,身体极为虚弱。 陈锋闭目沉思,调动著前世的知识储备。他铺开纸,开始写方子。 他写得很仔细,將药材的配比、製法、用法、禁忌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些方子,在此时此地,无异於降维打击。尤其是紫草油对褥疮的疗效,远超当下常用的金疮药。 写罢,他唤来林月顏,將方子交给她,低声嘱咐:“月顏,此事需你亲自去办……“ ……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秦淮河畔的喧囂再次被点燃。鹿鸣苑门前,车马如织,宾客盈门,一派繁华景象。 就在这最热闹的时候,一队衣甲鲜明的东宫仪仗,簇拥著一位身著大红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在万眾瞩目之下,停在了鹿鸣苑门口。 周围的喧囂声,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队不速之客身上。 第276章 东宫菊宴 那大太监手持一卷明黄色的捲轴,在一眾护卫的簇拥下,走到鹿鸣苑门前,捏著嗓子高声宣道: “太子殿下口諭!闻镇北侯府世子、鹿鸣苑东家陈锋,文武双全,才名满京华。孤心甚喜之。特於明日午时,在东宫设赏菊雅宴,邀陈锋赴宴,与京中名士共襄盛举。钦此!” 这份请柬,故意在人最多的时候,以如此隆重的方式送达,其用意,昭然若揭! 太子,这是在向全金陵城宣告:陈锋,是我看中的人! “轰”的一声,在场的宾客瞬间炸开了锅,议论纷纷,看向陈锋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羡慕、嫉妒,种种复杂的情绪。 三楼,谢云娘凭栏而立,看到这一幕,凤眸微眯,对身边的侍女低语几句,启动了情报网络。 对面的茶楼里,郝万金的探子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匆忙离去。 陈锋在无数复杂的目光中,神色平静地从那大太监手中,接过了那份滚烫的请柬。 他回到三楼的“经纬阁”,谢云娘和关无情早已等候在此。 墙壁上那张巨大的人物关係网上,关无情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支硃笔,从代表“东宫”的那个圈里,拉出一条粗重的红线,直指“陈锋”的名字。 “这不是请柬。”关无情说道,“这是战书。太子,在逼你站队。” 陈锋走到舆图前,看著那条刺目的红线,又望向窗外依旧喧囂璀璨、却暗藏杀机的秦淮河夜景。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带著一丝冷冽的玩味。 “战书?不,关大哥。”他轻轻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条红线上划过,“这是棋局的开盘。他想让我当他的棋子,却不知,我也想借他的手,搅动这盘棋。” 翌日,午时將至。 东宫,菊园。 此地虽冠以“园”名,实则是皇家园林中一处精心打造的雅集之所。 亭台楼阁,依山傍水而建,飞檐斗拱掩映於奇石古木之间。正值深秋,园中名品菊竞相绽放,千姿百態,或如金狮怒目,或似玉龙探爪,或若雪瀑倾泻,奼紫嫣红,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飘荡在海亭阁之间。身著宫装的侍女们,步履轻盈,如同穿蝴蝶,为宾客奉上精致的茶点。 太子萧承稷高踞主位,身著杏黄色常服,面带温和笑意,气度雍容。左右两侧,坐著几位鬚髮皆白、气度沉凝的翰林学士,以及京中颇有名望的大儒。 下首,则是一些青年才俊,其中便有范阳卢氏的卢子瑜、河东薛氏的薛文瀚等柳越门生,以及赵景行、裴宽等长安书院的佼佼者。人人衣冠楚楚,举止文雅,谈笑风生,一派斯文气象。 然而,空气中瀰漫的,绝非仅仅是香与雅乐。无形的刀光剑影。 陈锋的到来,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酒过三巡,太子萧承稷端著酒杯,笑意温和地看向陈锋:“在揽月楼上陈卿那首《登金陵揽月楼》,气魄雄浑,意境深远,令孤王至今难忘。今日秋菊正盛,不知陈卿可愿再展诗才,为此良辰美景添色?” 这是开场的第一道考题,当眾考校急才,亦是试探陈锋的深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锋身上。卢子瑜嘴角噙著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等著看陈锋出丑。赵景行则眉头微蹙,似在担忧。 陈锋离席,对著太子和满园菊微微一揖,略作沉吟,目光扫过满园盛放的菊,朗声吟道: “颯颯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一处开!” 此诗一出,满园寂静! 前两句状物写景,將秋菊的孤傲清冷刻画得入木三分。后两句陡然一转,豪情万丈!竟要司掌春神,让菊与桃同放!这已非寻常咏物,而是借物言志,隱隱透出一股“我命由我不由天”、欲改换乾坤的冲天霸气! 太子萧承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几位老翰林更是面面相覷,此诗豪则豪矣,却隱隱有僭越之嫌!卢子瑜等人更是脸色微变。 陈锋却似浑然不觉,吟罢,对著太子又是一揖,平静地坐回座位。 短暂的沉寂后,太子抚掌笑道:“好!好一个『他年我若为青帝』!陈卿胸襟气魄,果然不同凡响!” 他虽笑著,眼底却无多少暖意。 很快,第二轮交锋紧隨而至。 一位鬚髮皆白、以精通《春秋》微言大义闻名的老翰林侍讲,捋著鬍鬚,慢悠悠地开口:“陈校尉才思敏捷,老夫佩服。然治国之道,首重根本。老夫有一惑,久思不解,还请陈校尉指教。” “《春秋》大义,首在『尊王攘夷』。然则,当『尊王』与『攘夷』不能两全,譬如北境边患紧急,需强兵悍將,然强兵悍將又恐威权过重,危及君上。” “此二者,陈校尉以为,当以何者为先?何者为重?”此问刁钻至极,无论陈锋回答“尊王”还是“攘夷”,都可能得罪一方,陷入两难境地。 问题刁钻至极,意在让陈锋在“尊崇君权”和“倚重边功”之间做出选择。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得罪一方。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这老翰林的问题,直指当下大乾最敏感的核心矛盾!太子也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看著陈锋如何应对。 陈锋神色不变,起身对著老翰林拱手道:“老先生此问,直指根本。然锋以为,『尊王』与『攘夷』,本为一体两面,非但不能割裂,更应相辅相成,互为表里。” “『攘夷』之根本,在於『尊王』!唯有君权稳固,政令畅通,方能號令天下,集中举国之力以御外侮。若君权旁落,政令不行,则国將不国,何谈攘夷?此其一也。” “而『攘夷』之成效,则为『尊王』之基石!唯有稳固边防,荡平外寇,保境安民,使四海昇平,万民归心,方能彰显君王威德,巩固君权!此其二也。” “故曰,强大的君权,是攘夷的根本保障;而稳固的边防,则是君权稳固的体现!二者如同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岂能捨本逐末,强行割裂?” 老翰林张了张嘴,竟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最终只能悻悻然道:“陈校尉……高论。”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卢子瑜等人脸色更加难看。 卢子瑜放下酒杯,脸上带著看似诚恳的笑容,对著陈锋道:“陈兄才学,子瑜佩服。如今豫州水患,流民遍地,朝廷虽竭力賑济,然杯水车薪。听闻陈兄曾在徐州推行『以工代賑』之策,成效斐然。不知陈兄对当下豫州之困局,可有良策?以工代賑,是否乃治本之方?” 他看似请教,实则包藏祸心!豫州賑灾,正是太子与十四皇子爭斗的焦点! 无论陈锋支持哪一方的政策,或是批评哪一方,都必將捲入漩涡!他更將“以工代賑”拋出来,想让陈锋自证其策,若有效,则显得十四皇子之前督办不力;若无效,则打击陈锋声望。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陈锋,连太子都屏息凝神。 陈锋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 “卢兄问策,锋不敢言良策,仅就『以工代賑』本身,略陈管见。” “以工代賑,非止於賑灾活命之权宜,实乃恢復民生、振兴地方之长远良策!” “其一,灾民以劳力换取钱粮,可保其尊严,使其不致沦为乞食流民,滋生事端。其二,组织灾民疏浚河道、加固堤防、修葺道路、重建家园,此乃变废为功,既解燃眉之急,更为地方长远发展奠定基础!此乃『一举而数利』!” 卢子瑜脸色发青,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本想设下陷阱,却反被陈锋藉此机会,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己的经世之才! 然而,试探並未结束。 一位身著緋袍的户部员外郎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 “陈公子高论,李某佩服。公子不仅文采斐然,经商之道更是令人嘆为观止。只是……”他话锋一转,“听闻公子那『鹿鸣苑』,推行什么『会员之制』,以金银划分等级,设下高门,非富即贵者不得入內。此举,岂非与民爭利,更製造尊卑壁垒,有违圣人『有教无类』之大道?公子以天下志修身,却行此等事,岂非言行相悖?” 这是赤裸裸的攻击,將“与民爭利”、“製造等级”的大帽子扣了下来,极其恶毒。 园中气氛瞬间变得微妙。太子也端起茶盏,垂目品茶,似乎想看看陈锋如何辩解。 陈锋从容起身,对著太子和眾人拱手:“李大人此言差矣。鹿鸣苑之会员制,非为划分尊卑,实为资源优化,精准服务。” “金陵城酒楼林立,各有所长。鹿鸣苑不过是为那些喜好清雅、讲究私密、追求更高品质服务的客人,提供一方天地。正如大人身上之官袍,亦非人人可穿,此乃职责所需,非为等级。” “若说『与民爭利』……”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那李员外郎,“鹿鸣苑开业以来,依法纳税,僱佣工匠僕役数百,使数百家得以温饱。更与长安书院合作,设立奖学金,资助寒门学子。敢问大人,这『利』,是与民爭了,还是惠民了?” 李员外郎被噎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太子眼中精光一闪,放下茶盏,抚掌笑道:“好!好一个『以商养民』!陈爱卿此议,大善!李卿,此事户部可著手与鹿鸣苑详议。” 两次发难,皆被陈锋巧妙化解,且反將一军。卢子瑜等人脸色更加难看。 宴席尾声,宾客渐散。 太子萧承稷单独留下了陈锋,在菊园深处一座临水的暖阁內。 暖阁內焚著上好的龙涎香,温暖如春。太子屏退左右,亲自为陈锋斟了一杯酒,温言道:“陈卿今日之才思,令孤嘆服。孤观卿,实乃经天纬地之才,屈居一校尉,实属明珠暗投。若卿愿辅佐孤王,待孤承继大统,必以尚书之位虚席以待,共襄盛举,开创一代盛世!” 陈锋心中警铃大作。 他离席,对著太子深深一揖:“殿下厚爱,陈锋铭感五內。然会试在即,陈锋不敢有丝毫分心,唯恐辜负圣恩与殿下期许。且陈锋身为臣子,只知效忠陛下一人,唯陛下之命是从。殿下厚恩,陈锋惶恐,实不敢受。”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面上笑容依旧:“陈卿忠心可嘉,孤明白了。也罢,会试为重。孤期待陈卿金榜题名,届时再为卿设宴庆贺。” “谢殿下。”陈锋再次躬身,心中暗暗鬆了口气。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 第277章 十四皇子又邀请 东宫这场表面风雅、內藏刀锋的赏菊宴,终於落下帷幕。陈锋虽全身而退,却也感到心力交瘁。他婉拒了太子留宴的邀请,辞別而出。 走在秦淮河畔,华灯初上,画舫游弋,丝竹声声。陈锋却无心欣赏这旖旎风光。他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绪,復盘今日的凶险,同时也在等。他预感到,东宫既然动了,另一家绝不会坐视。 果然! 当他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河岸时,一阵低沉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闷雷般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河畔的脂粉喧囂。 一队约二十人的玄甲骑兵,如同黑色的铁流,无声无息地从街角涌出,瞬间將陈锋和他的两名亲卫围在当中。这些骑兵人如虎,马如龙,玄色甲冑在灯光下泛著幽冷的寒光,透著一股百战余生的铁血煞气,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为首一人,並未著甲,只穿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枪,跨坐在一匹神骏非凡的黑马上。 他面容冷峻,稜角分明,尤其是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正是十四皇子的亲舅舅,御龙卫统领,武威將军寧修!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著陈锋,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半晌,才开口: “殿下说,与那群酸腐文人清谈,不如与真正的热血男儿共饮一场。殿下在府中备下了最烈的酒,恭候陈校尉大驾。” 陈锋看著眼前这位气势迫人的將军,又看了看他身后那队沉默如山的玄甲骑兵。秦淮河的暖风,似乎瞬间被这股肃杀之气冻结了。 他对著马上的寧修,郑重地一抱拳: “寧將军!殿下厚爱,陈锋,敢不从命!” 说罢,他不再多言,伸手接过亲卫递来的马韁,动作乾净利落地翻身上马,身姿挺拔。 寧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隨即恢復冰冷,拨转马头,低喝一声:“走!” 一行铁骑,护卫著陈锋,马蹄踏碎秦淮河畔的旖旎灯光和脂粉气息,捲起一阵肃杀的秋风,朝著十四皇子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碎秦淮河畔的旖旎,裹挟著秋夜的寒意与肃杀,在十四皇子府那扇沉重的乌木大门前停下。 门无声洞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汗味与皮革铁锈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东宫闻道园的薰香雅致截然不同。 巨大的演武场被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场地中央,七八个赤著上身、肌肉虬结如铁块的青年將领正捉对摔跤角力,粗重的喘息声、肌肉碰撞的闷响、还有粗豪的叫好声浪此起彼伏。 四周散乱地堆著石锁、兵器架,地上滚著几个空了的酒罈子。 陈锋在寧修的引领下踏入这片充满原始阳刚与桀驁气息的领地。他一身文人装束,在这群精赤著上身、汗流浹背的军汉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喧囂声骤然一静。 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带著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 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络腮鬍的壮硕將领,拎著个酒罈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上下打量著陈锋,眼神里满是轻蔑。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直接將手里一个盛满烈酒的大海碗杵到陈锋鼻子底下。 “哟!这位就是那位『金陵酒神』陈公子?听说你酿的酒,能把老虎都醉趴下?来来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先干了这碗咱们自家兄弟的『烧刀子』,再谈別的!要是连碗酒都不敢接,趁早滚回去找你的酸丁吟诗作对!”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鬨笑和附和声。寧修抱著手臂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並未阻止。 陈锋看著眼前那碗清澈见底、却散发著刺鼻辛辣气味的烈酒,又抬眼看了看那络腮鬍將领眼中毫不掩饰的挑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伸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只沉重的海碗。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他仰起头,喉结滚动,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將那一海碗足以让寻常人喉咙冒火的“烧刀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 碗底朝天,一滴不剩。 “好!”有人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隨即又觉得不妥,訕訕闭嘴。 陈锋隨手將空碗丟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脸上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似乎更亮了些,一抹淡淡的红晕从颈侧蔓延到耳根,但很快又被他压下。他抬手抹去嘴角的酒渍,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光喝酒,无趣。哪位兄弟,愿意下场活动活动筋骨?” 这话一出,全场再次一静。谁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在灌下那么一大碗烈酒后,竟敢主动提出动手! 短暂的死寂后,那络腮鬍將领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怒极反笑,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胸脯,发出沉闷的响声:“好胆!老子熊阔海,陪你玩玩!別怪老子下手重!” 他大步走到场中,双拳紧握,骨节爆响,摆开一个军中硬摔硬打的架势,浑身肌肉賁张,如同一头髮怒的棕熊。眾人纷纷让开场地,脸上都带著看好戏的神情。 陈锋脱下外袍,露出里面同样精干的短打劲装,缓步走到熊阔海对面。他身形挺拔,与熊阔海相比显得单薄许多。 “熊將军,请。”陈锋抱拳。 “哈!”熊阔海根本不懂什么虚礼,一声爆喝,如同蛮牛般低头猛衝过来,双臂张开,就要给陈锋一个熊抱!这是军中常见的摔跤起手式,一旦被他抱住,以他的力量,足以將对手的骨头勒断! 眼看那铁塔般的身躯就要撞上,陈锋却不退反进!在熊阔海双臂合拢前的剎那,他身体猛地一个侧滑,如同泥鰍般险之又险地切入对方右臂腋下空档! 同时,他左手闪电般扣住熊阔海粗壮的右臂內侧,右手则如毒蛇般缠上对方后腰!身体重心猛地一沉,腰胯同时发力,以肩为支点,一个乾净利落、快如闪电的过肩摔!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隨著地面轻微的震动。 熊阔海那近三百斤的庞大身躯,竟被陈锋这个“文弱书生”,如同甩麻袋一样,狠狠地砸在了夯实的黄土地上!尘土飞扬!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熊阔海可是军中出了名的力士,竟然……被一招放倒了?还是被摔得如此之惨? 熊阔海躺在地上,一时懵了,只觉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半天爬不起来。 “承让。”陈锋收回手,退开一步,气息平稳。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大的譁然! “好快的速度!” “这是什么招数?” 一个身材精瘦、眼神锐利的校尉排眾而出,他叫赵鹰,以擒拿快打闻名。他对著陈锋一抱拳:“陈公子好身手!赵鹰领教!”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如同捕食的猎鹰,双手成爪,直取陈锋双臂关节!速度极快,角度刁钻! 陈锋这次没有硬接,反而像是被对方气势所慑,手臂微抬,似乎慢了半拍。赵鹰眼中精光一闪,双手如铁钳般瞬间扣住了陈锋的手腕和手肘关节! “得手了!”有人低呼。 赵鹰心中也是一喜,正要发力反拧,却感觉陈锋被扣住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传来!他非但没有拧动对方,反而被陈锋借著他发力的瞬间,猛地一拉一带! 陈锋身体顺势下沉,一个滑步绕到赵鹰侧面,同时被扣住的右臂如同灵蛇般反缠而上,巧妙地挣脱了关节的束缚,反而利用槓桿原理,瞬间锁住了赵鹰的右臂! 紧接著,陈锋整个人如同跗骨之蛆般贴了上去,双腿盘绞,將赵鹰的手臂死死锁在胸前,整个人被牢牢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正是巴西柔术中的招牌锁技——十字固! 赵鹰只觉得右臂剧痛欲折,仿佛被铁箍锁死,半边身子都麻了,无论怎么挣扎,都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蛾,毫无反抗之力!这诡异而高效的锁技,让所有围观者都看得目瞪口呆,背脊发凉! “认输吗?”陈锋的声音在赵鹰耳边响起。 “认……认输!”赵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额头上冷汗涔涔。 陈锋鬆开锁技,起身后退。赵鹰狼狈地爬起来,揉著剧痛的胳膊,看向陈锋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后怕。 连败两人!而且都是军中好手!场中的气氛彻底变了。那些轻视的目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一丝敬畏。 寧修一直冷眼旁观,此时,他微微侧头,对身边一个一直沉默如影子、身材匀称、眼神犀利的青年都尉低语了一句:“季川,你去。” 第278章 献策 那名叫季川的都尉点了点头,走到场边兵器架,取了两柄未开刃的木刀,將其中一柄拋给陈锋。 “陈公子,刀法如何?请指教。”季川的声音很冷,带著一种刀锋般的质感。他是寧修麾下亲卫都尉,一手快刀在御龙卫中罕逢敌手。 陈锋接住木刀,掂量了一下,挽了个简单的刀:“请。” 季川不再多言,身形一动,木刀已化作一片残影,带著凌厉的破空声,狂风暴雨般向陈锋席捲而来!他的刀法没有哨,只有快、准、狠!每一刀都指向陈锋的要害,连绵不绝,攻势如潮! 陈锋持刀在手,却並未急於抢攻。他脚步沉稳,身形在方寸之地辗转腾挪,手中木刀或格、或挡、或卸,將季川那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一一化解,守得滴水不漏!木刀碰撞之声如同爆豆,密集地响彻全场。 季川久攻不下,心中焦躁,刀势更急。就在他刀势用老,新力未生之际,陈锋眼中精光爆射! 他不再防守,身体不退反进,迎著季川的刀锋,一个极其刁钻的矮身进步!同时,手中木刀並未劈砍,而是如同毒蛇吐信,以刀柄末端,精准无比、快如闪电地重重点在季川持刀的手腕內侧麻筋之上! “呃!”季川只觉得手腕一麻,半边身子瞬间酸软无力,五指不由自主地鬆开! “哐当!” 木刀脱手落地。 而陈锋的木刀刀尖,已经稳稳地停在了季川咽喉前三寸之处!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三场!三战三胜!而且胜得如此乾净利落,如此匪夷所思!尤其是最后一场,面对季川的快刀,陈锋展现出的那种沉稳、精准以及对时机的把握,简直令人嘆为观止! 短暂的死寂后,演武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所有將领,无论之前是轻视还是怀疑,此刻都心悦诚服!看向陈锋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和狂热! “好!好!好!” 喝彩声中,一个身著玄色锦袍、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拍著手,从演武场边的高阶上大步走了下来。他面容英挺,眉宇间带著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和锐气,正是十四皇子萧承锋! 他走到陈锋面前,亲自拿起旁边案几上一个新酒碗,从酒罈里舀满烈酒,递到陈锋面前,大笑道:“好一个文武双全的陈校尉!孤今日,方知何为真人不露相!这三碗酒,敬你!孤先干为敬!”说罢,他竟也仰头將一碗烈酒灌了下去,豪气干云。 陈锋接过酒碗,同样一饮而尽。 …… 演武场上的喧囂渐渐散去。 萧承锋的书房,与东宫太子的闻道园风格迥异。这里没有风雪月,只有冰冷的现实。 墙上悬掛著巨大的北境边防舆图,上面用硃砂標註著北元各部的位置和动向。一侧是兵器架,上面摆放著刀枪剑戟,寒光闪闪。房间中央,则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清晰地堆砌著冀州、幽州的山川地形、城池关隘。 书房內,只剩下萧承锋、寧修和陈锋三人。 萧承锋屏退所有侍从,亲自关上厚重的房门。他走到沙盘前,拿起一根代表骑兵的小旗,隨意地插在沙盘上代表燕山关的位置,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陈锋,这里没有外人。孤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太子今日能请你赏菊,无非是看中你背后的支持、鹿鸣苑的財路和你那点文名。他能给你的,孤可以加倍给你!他不能给你的,孤也会想办法给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功名?利禄?还是……兵权?” 他的目光锐利地盯著陈锋,强势而直接! 寧修则如同雕像般站在萧承锋身后,手按刀柄,目光冰冷地注视著陈锋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陈锋迎著萧承锋的目光,神色平静,並未被对方的直白和气势所慑。 他没有直接回答萧承锋的问题,反而走到沙盘前,指著沙盘上代表北元王庭的位置,反问道:“殿下,您认为,我大乾军队,如今最大的弊病是什么?” 萧承锋眉头微挑,似乎没料到陈锋会反问,但还是顺著他的话题,指著沙盘上几处边关要塞,语气带著压抑的愤怒。 “弊病?哼,弊病大了去了!”他愤愤不平地说道,“兵无战心,將不知兵!朝廷每年拨下巨额军费,可到了边关,层层剋扣,十不存一!士卒们连饭都吃不饱,衣不蔽体,军械更是数十年未曾更换,锈得都能当古董了!这样的军队,如何能与北元那些如狼似虎的铁骑对抗?” “更可恨的是那些世袭的將门,一个个脑满肠肥,只知在府中享乐,早已忘了何为骑射,何为搏杀!平日里操练,不过是走个过场,应付了事。真到了战场上,除了会纸上谈兵,便是一触即溃!” “殿下,”陈锋看著萧承锋激动的样子,心中瞭然。他等对方发泄完,才缓缓开口,“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与其在此抱怨將领无能,兵卒孱弱,不如……我们自己,亲手培养出一批真正能征善战的虎狼之师。” 萧承锋闻言一愣:“自己培养?谈何容易!军中派系林立,积弊已深,牵一髮而动全身,便是父皇,也难以在短时间內彻底整顿。” “所以,我们不求大动干戈,只求『投石问路』。” “不知殿下可知武安侯爷在鹿鸣苑的后院,建一处演武场,供军中子弟切磋武艺。但这终究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殿下试想,若能在京郊大营,寻一处僻静的所在,从各营之中,挑选出百十名那些有潜力、有血性、却因出身寒微或不善钻营而被埋没的中下级军官,將他们集中起来……” “我们不教他们那些早已过时、空洞无比的兵法韜略,只教他们最实用的东西。教他们如何看地图,如何根据地形、天气制定行军路线;教他们如何计算粮草、军械的消耗,如何规划后勤补给;教他们步兵、骑兵、弓弩手之间,如何协同作战,令行禁止。” “我们以最严苛的实战对抗来考核他们,优胜劣汰,能者上,庸者下。比如三个月为一期,一年便可培养出四期。如此日积月累,不出三年,殿下手中,便会有一支战无不胜、只忠於您的核心力量!” “殿下觉得,此计如何?” 陈锋没有再说下去,但他描绘的蓝图,已经足够清晰! 书房內,一片死寂。 萧承锋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不是蠢人,相反,他极为聪明!陈锋这番话,瞬间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背后所蕴含的,那无法估量的巨大政治和军事价值! 这不仅能极大地提升军队的实际战斗力,更能绕开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將门,培养出一批只忠於自己、思想先进的新生代军事力量! 这是真正的阳谋!是以练兵为名,行揽权之实的绝妙之计!最重要的是,只要这计策被提出来,定会有大批武將子弟拥护!为何文人儒生能有科举,而武人却不能有武举? “砰!” 他激动得猛地一拍桌案,双目放光,死死地抓住陈锋的肩膀,声音都在颤抖:“此计大妙!大妙啊!陈锋,你……你简直是孤的子房!孤的孔明!”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已深沉。 陈锋告辞离开十四皇子府。萧承锋亲自將他送到书房门口。临別之际,这位年轻的皇子看著陈锋,眼神深邃,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明日会试,尽力即可。金榜题名固然风光,但陈校尉,你需记住,考场上的得失,不过是小道。真正的战场,不在这里。” 陈锋微微頷首,拱手:“谢殿下提点,陈锋明白。” 陈锋离开十四皇子府,已是三更时分。 他抬头看著天上那轮清冷的明月,心中一片清明。 他知道,从今夜起,自己与这位看似鲁莽、实则雄心勃勃的十四皇子,便算是达成了初步的政治同盟。 而“讲武堂”的种子,也已经借著他的手,成功地埋了下去。 过几日,便是北闈会试。 那既是无数寒窗苦读士子梦寐以求的终点,也將是他陈锋,踏上这更加凶险广阔舞台的崭新起点。 月光如水,映照著他沉静而坚定的侧脸。他不再停留,迈开步伐,身影融入清冷的夜色之中,朝著镇北侯府的方向走去。 第279章 贡院门前 秋闈会试前夜,三更时分。 金陵城的大部分人家早已熄灯安睡,唯有城中各处的客栈、宅院里,还亮著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无数即將奔赴考场的举子,在做著最后的苦读。 镇北侯府,清竹苑的书房內,灯火通明。 窗外秋风萧瑟,捲起庭院中最后几片枯叶,在石阶上打著旋儿。竹林摇曳,沙沙作响,更显出书房內那豆烛火的温暖与寧静。 陈锋並未如寻常考生那般,在最后关头奋笔疾书,通宵达旦。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案前,用一块柔软的鹿皮,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一套崭新的狼毫笔。 空气中,瀰漫著上好徽墨的淡淡松烟香,以及从身旁人身上传来的,那股让他心安的熟悉馨香。 林月顏並未多言,她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任何言语上的鼓励都显得多余。夫君需要的,是內心的寧静,而非外界的叨扰。 她只是默默地將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考篮,轻轻放在陈锋手边。 考篮不大,却是五臟俱全。上好的徽墨、端砚、一叠裁切整齐的宣纸,以及七八支大小、软硬各不相同的备用毛笔,都用细布包裹得妥妥帖帖。 篮子的一角,还放著几个用乾净油纸精心包裹的小包。 她轻声解释道:“夫君,这里面有几块奴家亲手做的牛肉乾,用蜜酒浸泡过,不干不柴,饿了可以垫一垫肚子。还有些松子和莲蓉糕,甜食能安神,也能补充体力。这个小瓷瓶里,是奴家用薄荷叶和樟脑新制的清凉膏,熬夜乏了,抹一些在太阳穴,能提神醒脑。” 她又拿起一件看起来半旧的青色儒衫,叠得整整齐齐,递给陈锋:“这件儒衫,看著旧,但內衬奴家特意缝了一层厚厚的软,比那些新做的硬挺衣裳穿著舒服,也更保暖。贡院的號舍四面透风,夜里阴寒,夫君切莫为了所谓的体面,而著凉了身子。” 她的动作轻柔,眼神中满是心疼与关切。所有的千言万语,都融入了这些细致入微的准备之中。 书房门口,叶承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背著手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比他自己当年第一次上战场还要紧张。 他几次想衝进来问问情况,又怕打扰了陈锋,只能压低声音,焦急地对林月顏道:“嫂子,大哥他……他都准备好了吗?要不要我明早带一队亲卫,都换上便装,在贡院外面守著?谁敢在附近捣乱,我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 陈锋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回头笑道:“三弟,这是科举,不是上阵杀敌。你若真带人去了,反倒落人口实,说我以势压人,那才是真的麻烦。放心,区区一场考试,你大哥还应付得来。” 叶承挠了挠头,依旧不放心:“可是……我听说那些酸丁最会使坏了!万一他们在考篮里做手脚,或者在路上衝撞你……” “兵来將挡,水来土掩。”陈锋打断他,眼神温和而坚定,“你只需帮我守好鹿鸣苑和侯府,便是我最大的后盾。家里安稳,我才能在考场上安心。” 陈锋看著为他忙碌的妻子,和急得满头大汗的兄弟,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暖流。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的背后,有家,有牵掛。这份牵掛,让他更加坚定,也让他明白自己为何而战。 他拿起书案上那份记录著郑玄母亲病情及家庭琐事的情报,静静地看了一眼。 上面详细记录了,郑老夫人最近用了那些由林月顏派人假扮的“庵堂信女”送去的药材药方后,久治不愈的褥疮大有好转,食慾也渐渐恢復,精神好了许多。 郑玄虽不知內情,但见母亲身体日渐康復,心情也颇为愉悦,与人议事时语气也和缓了几分。 陈锋的目光在情报上停留了片刻,隨即面无表情地將其投入了身旁的烛火之中。 纸张在火焰中迅速捲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无声的飞灰。 暗棋已落,善缘已结。他不需要,也不屑於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影响科场的结果。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在那方寸之间的考场上,用堂堂正正的阳谋,去贏得这场战爭。 ……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东方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 金陵贡院门前,那座象徵著“鱼跃龙门”的巨大石牌坊下,早已是人山人海。 数千名来自北方各州的举子,匯聚於此。空气中,瀰漫著一种紧张、压抑,却又充满了期盼的复杂气息。 贡院前方那扇巨大的朱漆龙门,尚未开启。门前,一排排身著盔甲的兵丁手持长枪,肃然而立,戒备森严,將人群隔绝在外。 人群中,是形態各异的眾生相。 有的举子面色凝重,嘴唇翕动,在最后关头,还在反覆默诵著经义典故。 有的则脸色苍白,手心不住地冒汗,双腿微微发抖,显然是紧张过度,几乎站立不稳。 也有一些出身世家大族的子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强作镇定地谈笑风生,摇著手中的摺扇,点评著过往的士子,试图显示自己的从容不迫与高人一等。 而更多的,则是那些出身寒门的士子。他们大多穿著洗得发白的半旧儒衫,紧紧地抱著自己的考篮,沉默地站在人群的角落,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不安,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在远处官府划定的区域內,站满了前来送考的家人。他们翘首以盼,眼神中交织著期许、担忧与沉重的压力。一位头髮白的老妇人,正颤巍巍地往自己儿子手里塞一个尚有余温的煮鸡蛋,嘴里不停地叮嘱著什么,眼眶泛红。 就在这嘈杂而又压抑的氛围中,陈锋到了。 他一袭林月顏准备的青色旧儒衫,背著考篮,独自一人,穿过拥挤的人群,平静地走向贡院。 他的出现,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快看!那就是陈锋!” “哪个陈锋?” “还能是哪个!!鹿鸣苑的东家,『金陵酒神』!” “他就是那个写出『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陈锋吗?果然气度不凡!” 讚嘆声中,也夹杂著许多不屑与嫉恨的议论。 “哼,不过是武勛子弟罢了,仗著镇北侯府的势,沽名钓誉。科举考场,看的可是真才实学,可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 “我听说他出身冀州乡野,是个猎户之子,並非镇北侯府之人。” “猎户?那他更不该来此!科举乃我等读书人的晋身之阶,岂容此等粗鄙武夫染指!” 这些议论,清晰地传入陈锋耳中,他却恍若未闻,只是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向那高大的石牌坊。 就在这时,范阳卢氏的卢子瑜,在一群同样出身世家的举子的簇拥下,摇著一柄名贵的象牙扇,恰好拦在了陈锋面前。 他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头戴玉冠,显得风度翩翩,眼中却带著毫不掩饰的倨傲与敌意。 他对著陈锋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原来是陈校尉,多日不见!陈校尉於东宫赏菊宴上,以一首《咏菊》惊艷四座,诗才冠绝金陵,子瑜佩服。” “只是不知,”他话锋一转,“只是不知,这科举考场之上,看的可是圣人经义,济世策论,而非几首应景的菊诗啊。陈校尉近些时日,忙於鹿鸣苑的生意,日进斗金,想必温书时日不多吧?” “今日来此,不过是为博一个『文武双全』的虚名罢了。可莫要在此,丟了镇北侯府的顏面才好。” 面对这尖酸刻薄的挑衅,陈锋並未动怒。他目光平静地看著卢子瑜,淡然回礼:“卢兄此言差矣。” “经义策论,確为国之基石,此言不虚。然锋以为,文章之道,贵在知行合一。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若只知闭门造车,皓首穷经,两耳不闻窗外事,所学不能经世济民,那与书房中蛀食古籍的书蠹,又有何异?” 他环视周围聚拢过来的举子:“陈锋不才,出身乡野,长於边境,见过北元铁骑的凶残,更见过边关百姓的疾苦。此番应试,正是想將所见、所闻、所思,诉诸笔端,为国分忧,为民请命!” 最后,他的目光如电,重新射向脸色微变的卢子瑜:“至於顏面!镇北侯府的顏面,是靠叶侯爷与数十万將士,在北境的冰天雪地里,用刀枪与血肉挣来的!是用累累白骨和赫赫战功铸就的!我大乾的顏面,亦是靠无数忠勇將士在沙场上拋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从来不是在考场上,用口舌爭来的!” 掷地有声! 周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那些原本带著鄙夷目光的举子,此刻眼神复杂。那些沉默的寒门士子,眼中却爆发出强烈的认同和激动!尤其是一些曾有过军旅经歷或出身边关的士子,更是感同身受,胸中热血激盪! “说得好!” “好一个知行合一!好一个为生民请命!” 不知是谁先低喝了一声,隨即引来一片压抑的附和与讚嘆。陈锋的形象,在开考前,便已在眾士子心中,立起了一座知行合一、心繫家国的丰碑。 卢子瑜被噎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没想到陈锋的口才竟如此犀利,將他精心准备的攻訐化解於无形,还反手將家国大义的帽子扣了回来,让他自己显得如此浅薄。 在眾人复杂的目光中,他只能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显得狼狈不堪。 …… “开龙门——!” 隨著一声悠长的唱喏,贡院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举子们瞬间安静下来,按照唱名官的呼喊,排成长队,依次接受兵丁严格到近乎苛刻的搜检。 髮髻被解开检查,鞋袜被脱下查看,考篮里的每一件物品都被反覆翻检,连笔管都要对著光看,砚台也要敲击听声。稍有可疑,便会被带到一旁详查。 第280章 经义显功底,判牘遇难题 “陈锋——!” 唱名官的声音响起。 陈锋平静地应了一声,在兵丁锐利的目光注视下,通过了搜检,踏入了那条通往无数號舍的幽深甬道。 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围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音,只有前方引路兵丁手中灯笼摇曳的光晕,以及身后沉重的脚步声。 他被引到“和”字区第九十七號。 號舍狭小逼仄,仅容一人勉强转身。 一块布满污渍、散发著霉味的木板便是床铺,另一块同样油腻的木板便是书桌。角落里放著一个便溺用的木桶,散发著难以忽视的异味。空气浑浊而凝滯。 陈锋面色如常。他放下考篮,先用自带的布巾,仔细地將桌板和床板擦拭乾净,然后將笔墨纸砚一一取出,整齐地摆放在桌上。 他拿出林月顏准备的牛肉乾,小口吃了几块,又喝了些水。最后,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床板上,闭目养神,调整呼吸,將外界的一切喧囂与不適,都隔绝在心门之外。 隨著最后一名举子进入號舍,贡院那扇巨大的朱漆大门,在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下,轰然关闭! “咚——!” 隨著贡院大门缓缓关闭的沉重声响,以及一声悠长的钟鸣响彻云霄,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北闈会试,正式开始。 …… 右相府,书房。 室內焚著上好的沉水香,青烟裊裊。右相柳越並未看书,也未批阅公文,而是手持一把小巧锋利的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著一盆名贵的素心兰。他神情专注,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眼前这盆重要。 管家垂手肃立一旁,低声將贡院门前陈锋与卢子瑜的对辩,以及陈锋那番“知行合一”、“为生民请命”的言论,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柳越修剪枝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轻笑一声:“口舌之利,终是小道。知行合一?呵呵,老夫倒要看看,他那点边境的『行』,能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知』来!” 他放下银剪,拿起案头温热的湿巾擦了擦手:“无妨。科场之上,终究看的是硬功底,是人脉,是圣心。卢子瑜他们准备了这么久,又有老夫为他们铺路,岂会输给一个初出茅庐的竖子?” …… 东宫,听雨轩。 太子萧承稷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一名身著青色官袍的属官,正躬身向他匯报贡院门前的情形。 当听到陈锋那句“镇北侯府的顏面是靠刀枪与血肉挣来的,大乾的顏面是靠忠勇將士拋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从来不是口舌爭来的”时,太子把玩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知行合一,家国大义……这个陈锋,比孤想像的,还要有趣。”他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將玉佩轻轻放在案几上,“他这是在告诉孤,也告诉所有人,他既有文才,又不忘武勛之本,不愿被简单地归为任何一派啊。” 他沉吟片刻,对属官吩咐道:“去查查,他最近除了鹿鸣苑,还见了些什么人。孤王也想看看,他的『行』,在考卷上,到底能写出怎样的『知』来。还有,贡院內外,给孤盯紧些,尤其是柳相那边的人。” …… 十四皇子府,演武场。 清晨的寒意尚未散尽,演武场上已是呼喝连连。萧承锋赤著上身,露出一身精悍的肌肉,汗珠在晨光下闪闪发光。他手持一桿鑌铁点钢枪,正与寧修之子寧佑激烈对练。枪影翻飞,金铁交鸣之声不绝於耳。 一名亲卫快步跑来,单膝跪地,將贡院门前陈锋舌战卢子瑜的经过,详细稟报。 萧承锋正一记“毒龙出洞”直刺寧佑面门,闻言枪势猛地一收,硬生生停在半空。他隨手將长枪往地上一插,枪尾嗡嗡颤动,仰天大笑: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痛快!我大乾的顏面,本就是打出来的,不是靠那群只会耍嘴皮子的酸儒考出来的!这个陈锋,对孤的胃口!太对胃口了!” 寧佑收枪而立,抹了把汗,皱眉道:“殿下,此人锋芒太露,心思也深,恐非易於掌控之辈……” 萧承锋大手一挥,打断他,眼中闪烁著炽热的光芒。 “猛虎,岂能当家犬来养?孤要的,就是能咬人的猛虎!孤也信他,不光能打,更能考出个名堂来!”他转头对亲卫喝道,“传令下去,让咱们的人,给孤盯紧贡院內外的风吹草动,尤其是柳越和太子那边的人!谁敢在背后使阴招,在贡院附近捣乱,先给孤拿下再说!” …… 贡院,“和”字九十七號。 第一场经义考试的考卷,很快发下。 题目出自《尚书·大禹謨》中的一句:“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这是一个极为正统、四平八稳的题目。它不偏不倚,不设陷阱,考验的就是考生最扎实的经学功底、对儒家核心思想的理解,以及谋篇布局的基本能力。 陈锋看到题目,心中瞬间瞭然。 这题目出得“很郑玄”。它就是要筛选掉那些喜欢剑走偏锋、根基不稳的考生,同时也是给所有考生一个明確的信號:此次会试,以“稳”为上。 陈锋深吸一口气,提起饱蘸墨汁的狼毫笔。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陆明轩“骨正”和徐文远“诚”的教诲。 这一场,他不需要石破天惊,只需要“稳如磐石”。他的目標不是惊艷,而是“不犯错”,是向考官展现自己扎实、可靠、中正平和的一面。 他提笔,在草稿纸上迅速列出提纲: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 破题,开篇即点明“德”、“政”、“民”三者乃三位一体,互为因果。君王有德,方能行善政;善政之本,在於养民;民心得养,则反哺君德,国祚绵长。 承题,引经据典,论述“德”之內涵。从上古三代尧舜禹之治,引申到周公制礼作乐,再到孔孟之言,阐述“德治”乃儒家思想之核心。 起讲,论述“政”之关键在於“养民”。何为养民?非止於使其温饱,更在於教化、安居、轻徭薄赋。此处引用本朝太祖皇帝开国之初定下“十税一”仁政的例子,颂扬本朝之德。 入手之后,便是八股文最核心的四对比偶句。陈锋凝神聚气,字斟句酌,务求对仗工整,音韵和谐,义理贯通。 最后收结,回归主题,总结全文。强调“德惟善政,政在养民”乃万世不易之理,为君者当时刻以民为念,以德为行,方能天下归心,成就盛世。 构思完毕,他便开始精心书写。他凝神聚气,一笔一划,用最工整的楷书,將文章誊写到试卷上。他的字跡,不像那些书法大家般龙飞凤舞,但笔力遒劲,结构匀称,乾净整洁,令人赏心悦目。 整篇文章,语言质朴,论证严密,结构工整,无一字生僻,无一典故掉书袋,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如一块温润的美玉,毫无瑕疵,无懈可击。 …… 会试第二日,第二场“判牘”考试。 经过第一天的煎熬,许多考生已显疲態。判牘题相比经义,更加考验逻辑和实际断案能力,气氛也更为凝重。 考捲髮下,一个棘手的土地所有权纠纷案呈现在陈锋面前: 金陵城南,有张、李两户人家,为一块祖传田產爭执不休,闹至官府。 张家主张:张家持有三十年前官府颁发的陈旧地契,地契泛黄,但印信清晰,言明该田產为其祖上所有。张家称,二十年前地契被盗,后被李家与奸商勾结,偽造文书,侵占了田產。 李家主张:李家则持有十年前官府清丈土地后新颁发的“鱼鳞册”(一种带有详细图形的官方土地登记图册),册上明確该田產归李家所有。且李家已实际耕种、缴纳该田地赋税长达十年。李家称,该地是十一年前,从一位路过的外地药商手中合法购得,有当时的交易文书和官府备案为证。 困境:三十年前的经手人、保人早已亡故或不知所踪。那位所谓的“外地药商”也再未出现过。案件的核心,是“旧地契”与“新鱼鳞册”的效力衝突,以及双方都言之凿凿,却都缺乏直接人证的僵局。 周围的號舍里,很快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嘆和抓耳挠腮的声响。 很多人从儒家伦理入手。有的强调“诚信为本”,主张细查谁在说谎;有的主张“敬老尊祖”,认为祖產不可轻弃,偏向於张家;有的则引用“睦邻”之道,主张双方各退一步,將田產平分。但这些判词,都流於空洞的说教,拿不出令人信服的断案依据。 卢子瑜等人,则凭藉其见识,知道此案难以断绝,便写了一些模稜两可的判词,主张“交由上官圣裁”,或建议“发回原籍,再行详查”,將皮球踢了出去,以求无过。 陈锋看到案件,却笑了。 第281章 一篇策论惊天下 这不就是一个典型的物权与债权、登记物权与原始物权衝突的法律案例吗? 他立刻决定,拋弃这个时代的“伦理断案”思维,完全用现代法治精神来处理。 他提笔,在判词开篇便確立了核心原则:“断案之本,在证,不在情;律法之重,在序,不在理。” “第一,文书鑑定。其一,验李家之购地文书真偽。可请京兆府资深书办,鑑定其印章、墨跡、纸张年份,与府衙存档的同期官方文书进行比对,偽造者必有破绽。其二,验鱼鳞册之来源。查验十年前清丈土地时的原始记录底册,核实当时登记此块田產的负责人与流程,看是否存在违规操作。” “第二,资金流向调查。查李家之財源。十一年前,购地需一笔不菲之款项。李家当时財力如何?此款从何而来?其帐目流水,必有跡可循。若其財力与购地款项严重不符,则其说辞存疑。” “第三,关键人物背景调查。究『外地药商』之虚实。此人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可向全国商路发布协查通告,並排查当年客栈的入住记录。若经查实,查无此人,则李家『购地』之说,不攻自破。” “第四,当事人行为逻辑分析。审张家之常理。张家称地契被盗,是何时、何地被盗?可曾向官府报案?若有报案记录,则其主张更具可信度。若二十年来,明知田產被占,却从未向官府主张权利,其行为是否符合常理?亦需详查。” 最后,他根据不同的调查结果,提出了两种极具操作性的解决方案: “方案一,若李家合法。若经查证,李家购地为实,文书无偽,则田產所有权当归李家。盖因官府之『鱼鳞册』乃国家公权之体现,其公信力与效力,应高於民间持有之旧契。然,念及张家持有祖传旧契,情有可原,可由官府出面调解,由李家向张家支付一笔『歷史遗留补偿款』,以平其意,以彰官府之仁。” “方案二,若李家偽造。若经查证,李家购地为虚,文书系偽造,则其行为已涉欺诈,当依法严惩。田產理应归还张家。然,李家十年耕种之功,改良土地之劳,亦不可抹杀。张家在收回田產之时,需向李家支付其十年来对该田地改良与劳作投入的『劳务补偿』,以示公允,避免激化矛盾。” 这份判词,逻辑之清晰,思路之縝密,调查方法之具体,解决方案之周全,完全超越了时代局限。它將“程序正义”、“证据优先”、“逻辑推理”等现代法治精神,完美地融入到了古代的判牘之中。 它不仅给出了断案的方法,更给出了一个平衡法、理、情的框架。这种“降维打击”式的判词,必將在后续的阅卷中,引起轩然大波。 第三日,也是会试的最后一场,策论考试。 经过前两场的消耗,所有考生都已是身心俱疲,但也都明白,这一场才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整个贡院瀰漫著一种决战前的死寂。 当考捲髮下时,整个贡院“和”字区,几乎同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压抑的惊呼此起彼伏! 题目:“论国库空虚,军备废弛,民生维艰,何以安天下?或曰:当效仿前朝,增农税以充国用,强军备以安社稷。汝以为然否?试申论之。” 这个题目,太敏感,太烫手,太致命了! 它直接將大乾王朝最核心、最尖锐的財政矛盾,血淋淋地摆在了所有考生的面前。 大部分考生都慌了神。支持增农税?这是与天下农民为敌,违背儒家“仁政”思想,是“酷吏”行径,一旦被贴上这个標籤,仕途就毁了。 反对增农税?这话说起来容易,但国库空虚是事实,边关军费嗷嗷待哺也是事实。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只知空喊仁义道德,则显得迂腐空疏,不识大体,同样会被认为是“空谈误国”。 绝大多数考生,都选择了最稳妥的“和稀泥”写法。他们先是义正言辞地反对增农税,然后大谈特谈“节流”,比如裁撤冗官、精简用度、严查贪腐、减少宫廷开销等等。但这些都是老生常谈,说了等於没说,毫无新意和操作性。 卢子瑜、薛文瀚等人,则在最初的惊讶后,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冷笑。这道题,与柳相提前透露的几个方向之一,几乎完全吻合!他们早已就“节流”与“整顿吏治”准备了数篇辞藻华美、引经据典的锦绣文章,自信可以凭此拔得头筹。 陈锋看著题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脑中,瞬间浮现出那些衣衫襤褸、面黄肌瘦的难民,浮现出叶擎苍为军费愁白了的头髮,浮现出“讲武堂”那巨大的资金缺口,也浮现出陆明轩“骨正可用心明”和徐文远“经世致用”的谆谆教诲。 他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了自己策论的题目:《论固本清源之道:抑末兴农非限商,开海举债乃强国策》。 开篇第一句,他便旗帜鲜明,言辞激烈地反对增农税! “臣以为,增农税以充国用,此乃饮鴆止渴,祸国殃民之策!断不可行!” “前朝之亡,殷鑑不远!其末帝横徵暴敛,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致使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怨声载道,终至义旗四起,江山倾覆!此乃竭泽而渔,自取灭亡之道也!” “本朝太祖皇帝,承天命,顺民心,深知『民为邦本,本固邦寧』之理,登基之初便立下『永不加赋』之祖训,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方有今日大乾之开国气象!此乃固本安邦之基石也!今若效仿前朝遗毒,增农税以充国用,非但违逆祖训,动摇国本,更是背弃民心,自毁长城之举!此其一不可行!” 这一段,他写得义正言辞,完全符合儒家仁政思想,也必然会得到郑玄的认可。 在彻底否定了增农税之后,他笔锋陡然一转,直指问题根源: “然则,国库空虚,军备废弛,民生维艰,亦是燃眉之急,不可不察!臣以为,病根非在农税之轻,而在国家財富分配与税收结构之极度畸形!” “我大乾立国,承袭前朝『重农抑商』之策,本意固佳。然时至今日,此策已然僵化失当!农税虽明定十税一,然地方官吏巧立名目,层层加派,火耗、折色、摊丁入亩……种种盘剥,早已远超十税一之限!百姓不堪重负,苦不堪言!” “反观商业,承平日久,日渐繁荣。商贾巨富,坐拥金山银海,日进斗金!然我朝商税,仅定三十税一,且征管混乱,漏洞百出!豪商巨贾,或勾结官吏,隱匿资產;或利用行会,集体抗税;或钻律法空子,避重就轻……致使国家財富如江河奔涌,尽入私囊,而国库却如枯井,日益空虚!此乃国之大弊,祸乱之源也!” 陈锋大胆提出,解决財政危机的唯一出路,不在“节流”,而在“开源”!非但不能增农税,反而应在未来数年內,逐步降低农税,真正做到“藏富於民”,激发农业生產的活力。而真正的財源,在於“开商税之源,取利於末,以补其本”! 他提出了五大策。 第一策:成立“大乾税务总局”。建议成立一个独立於户部之外、由皇帝直接垂直管理的全新机构——“税务总局”。 总局在各州、府、县设立分局,专司全国所有税收,特別是商税的徵收、稽查与管理。此举旨在打破地方官吏与本地豪商之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关係,將財权从地方上收到中央,確保税款能足额、及时地上缴国库。 第二策:推行“商税一体化登记制”。 所有商铺、作坊、商队,无论大小,必须在当地税务分局登记备案,详细申报其经营范围、资本数额、僱工人数等,领取“营业执照”,凭照经营。 无照经营者,视为“黑商”,一经查实,货物没收,並处以重罚。此举旨在將所有商业活动纳入国家监管体系,为精准徵税提供数据基础。 第三策:废除固定税率,实行“行业累进差额税率”。 废除“三十税一”的一刀切税率。对不同行业、不同盈利规模的商户,实行不同的“累进税率”。贩卖米粮、布匹、食盐、农具等民生必需品的小商贩,税率从宽,甚至在一定营业额內免税。 普通手工作坊、货运商队等,定为十税一。经营酒楼、绸缎、珠宝、香料、以及青楼、赌场等行业的豪商,徵收重税!实行阶梯累进,盈利越高,税率越高,最高可至三成,即十税三! 此举旨在实现税收公平,既保护小微商业,又有效从豪商巨贾手中获取財政收入,调节社会財富分配。 第四策:开徵“海关税”,掌控海外贸易。 隨著海贸日渐兴盛,大量海外奇珍异宝、奢侈品流入大乾。建议在泉州、明州等主要通商口岸,设立“市舶司”,对所有进出港口的贸易货物,徵收高额关税。出口丝绸、瓷器等,徵收一成;进口香料、珠宝等奢侈品,则徵收三成至五成的重税!此举旨在將利润丰厚的海上贸易,变成国家財政的重要来源。 第五策:发行“大乾国债”,以解燃眉之急。 考虑到推行新税法必將遭遇巨大阻力,短期內国库仍可能紧张。建议由朝廷出面,以国家信用为担保,向民间富户、世家大族发行“国债”。约定年限与利息,到期连本带息归还。 这是一种全新的、不损害民力的“借钱”方式。既能迅速筹集资金,解决短期財政困难,又能將民间閒散的巨额財富,转化为国家发展的动力。 文章最后,陈锋再次回归“安天下”的主题。他总结道,此五策若能推行,短期內可解国库之危,长期则可使国家財力鼎盛,军备强盛,百姓富足。国富则兵强,兵强则外患自消;民富则心安,心安则天下自定。 他笔锋一转,写到: “然此策之行,必触动豪强巨贾之利,招致顽固守旧之非议,阻力如山,谤言如潮!然为国为民,纵有万般艰难,亦当行之!臣子之忠,不在於巧言令色,阿諛媚上,而在於为君分忧,为国献策!纵斧鉞加身,九死不悔!恳请陛下乾纲独断,明鑑万里!” 最后一个字落下,陈锋搁下手中的狼毫笔。 笔尖的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个圆满的句点。 第282章 和字九十七 贡院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数千双期盼的眼睛注视下,终於缓缓开启。 歷时三日的秋闈会试,就此落下帷幕。 等候在外的家僕、亲隨、车马夫,以及那些翘首以盼的家人,瞬间骚动起来,纷纷涌上前去,在兵丁们组成的人墙外,伸长脖子寻找著自己要接的人。 最先出来的举子,大多面色苍白,脚步虚浮,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灵。有的甚至需要家僕搀扶才能勉强行走,这三日的煎熬已耗尽了他们的心力。 隨后出来的,则神色各异。有的面带喜色,与相熟之人低声交谈,显然自觉考得不错;有的则眉头紧锁,唉声嘆气,不住地摇头;更有甚者,一出龙门便瘫坐在地,放声痛哭,引来一片侧目与唏嘘。 陈锋隨著人流,缓步走出。 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眉眼间难以掩饰的深深倦色。 三日蜷居於那狭小逼仄、气味熏人的號舍,殫精竭虑,耗神作文,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难免疲惫。那身林月顏准备的青色旧儒衫,也沾染了些许墨渍和尘土。 “大哥!这边!” 一声洪亮的呼喊穿透嘈杂的人声。陈锋抬头望去,只见叶承带著几名镇北侯府的亲卫,正奋力挤开人群,朝他赶来。 “大哥,你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叶承扶住陈锋的胳膊,上下打量著他,见他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这才鬆了一口气。 陈锋对他笑了笑,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这三日的高强度脑力劳动,对他而言,也是一次巨大的消耗。 “我没事,三弟。”陈锋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只是有些乏了。回去吧。” “好嘞!回家!”叶承重重应了一声,如同得了军令,立刻朝身后的亲卫们一挥手。几名亲卫立刻上前,无声地隔开周围拥挤的人群,护著陈锋朝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马车驶回镇北侯府,刚到门口,得到消息的林月顏已经带著侍女等在门前了。 “夫君!”她目光迅速在陈锋身上扫过,见他除了疲惫並无大碍,这才稍稍鬆了口气,但眼中的心疼却更浓了。 “我没事,月顏,只是有些累。”陈锋对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走下马车。 “快进屋歇著,热水和乾净的衣裳都备好了。我让厨房熬了安神的莲子羹,夫君先用一些再歇息?” 陈锋却摇了摇头,倦意如潮水般涌上,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吃喝,而是睡眠。 “不了,我先睡一觉。別让人来打扰我。”他声音有些沙哑。 “好,好,都听夫君的。”林月顏连忙点头,对叶承和周围的僕役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保持安静。 陈锋不再多言,对著林月顏和叶承点了点头,便径直穿过庭院,走向自己的臥房。 一进屋,他甚至顾不上换下那身沾染了贡院气味的衣衫,只脱了外袍和鞋袜,便一头倒在了柔软舒適的床铺上。 鼻尖縈绕著被阳光晒过的乾净布味道,以及枕衾间林月顏身上那股淡淡的、让他安心的馨香。这与贡院號舍那霉臭、臊臭混合的污浊气息,简直是天壤之別。 几乎是头挨著枕头的那一刻,沉重的眼皮便再也支撑不住,无尽的黑暗和睡意瞬间將他吞没。他发出了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陷入了黑甜梦乡。 林月顏轻手轻脚地跟了进来,看到夫君几乎是瞬间便已熟睡,连被子都未曾盖好,她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动作极轻地拉过锦被,仔细地为他盖好,又將他散落在额前的几缕碎发轻轻拨开。 她就这般静静地坐在床沿,看了许久。看著他熟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看著他眼底淡淡的青黑色,看著他因疲惫而略显消瘦的脸颊。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极轻极轻地抚平他微蹙的眉心,仿佛这样就能拂去他的疲惫与烦忧。 良久,她才幽幽地嘆了口气,起身吹灭了屋內多余的烛火,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床头小灯,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將房门掩好。 “吩咐下去,清竹苑周围保持安静,谁也不许喧譁,吵了世子休息。”她对著守在外面的侍女低声吩咐,语气带著少有的严肃。 “是,夫人。”侍女们恭敬应声,悄然退下。 林月顏又看向如同门神一般守在院门口的叶承,轻声道:“三弟,你也去歇著吧,这里有我。” 叶承挠挠头,压低声音:“嫂子,我不累,我就在这儿守著,万一有什么事……” “听话,去歇著。”林月顏轻笑道,“夫君醒了若知道你这般守著,心里定然过意不去。你也辛苦几日了。” 叶承这才憨憨一笑:“那……那我就在外院厢房眯一会儿,大哥有事嫂子你立刻叫我!” 林月顏独自站在清竹苑的庭院中,仰头望著夜空中的一弯冷月,心中默默祈愿。 愿夫君此番心血不曾白费,愿他能金榜题名,得偿所愿。 …… 这一觉,陈锋睡得天昏地暗。 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场决定他命运的选拔赛。同样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极限考验,同样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他梦到了枪林弹雨,梦到了战友的鲜血,也梦到了那间狭小逼仄的號舍,以及笔下那篇倾注了他所有心血的策论。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 夕阳的余暉透过窗欞,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臥房內,点著安神的薰香。林月顏就趴在床边,枕著手臂,睡著了。 陈锋看著她恬静的睡顏和眼角那抹淡淡的疲惫,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温柔。 他轻轻地动了动身子,林月顏立刻就醒了。 “夫君,你醒了!”她惊喜地抬起头,眼中满是关切,“感觉怎么样?饿不饿?我让厨房一直温著鸡汤。” 陈锋坐起身,只觉得浑身酸痛,但精神却好了许多。他握住林月顏的手,柔声道:“让你担心了。我没事,就是饿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下肚,陈锋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 就在陈锋於镇北侯府沉沉睡去之时,金陵城另一处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贡院深处,戒备森严的“內帘”阅卷房內,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数十名从翰林院、国子监抽调而来的中下级官员,分坐两侧长案之后,埋首於堆积如山的试卷之中。 所有试卷的卷头姓名、籍贯等信息都已被严实的糊名纸遮盖,考官们能看到的,只有试卷內容和一个个冰冷的编號。这是为了防止徇私,確保科举的相对公正。 低阶的“同考官”们,正在进行第一轮的筛选。 这是一项枯燥而严苛的工作。他们面对著成千上万份试卷,大多看得头昏脑胀,精神麻木。 字跡潦草不堪、文理狗屁不通者,直接硃笔一个大叉,黜落! 文章平庸,毫无亮点,如同嚼蜡者,评为“中下”,基本也无望上榜。 字跡还算工整,文章四平八稳,勉强符合规范的,评为“中卷”,算是过了第一关,有机会进入下一轮。 而那些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嫻熟、对仗工整精巧的,则会被评为“上卷”,作为推荐卷,恭敬地送交上一级的“房官”审阅。 一位姓王的年长同考官,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打了个哈欠。他批阅了整整一天,看的儘是些陈词滥调,昏昏欲睡。 他隨手拿起下一份试卷,编號“玄字三十七”。 刚看了几行,他精神便微微一振。这手字,圆润流畅,颇具功力,一看便是下过苦功的。再看文章內容,引经据典,汪洋恣肆,文采斐然。 尤其是那篇策论,核心观点主张通过“精简官吏、严查贪腐、整顿驛传、清查田亩”等方式来“节流”,文章团锦簇,观点四平八稳,完全符合当下主流士大夫的认知和口味,挑不出半点错处。 “好文章!”王考官看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讚赏之色,“此子深得为政之要,文采与见识俱佳,当为上上之选!” 他毫不犹豫地在卷上批了“文采斐然,议论醇正,可为上上卷”的荐语,將这份编號“玄字三十七”的试卷,作为自己这一房的头名推荐卷,仔细地放在一旁,准备稍后呈送给负责此房的李房官。 几乎就在同时,另一侧,一位姓李的年轻考官,刚刚黜落了一份错字连篇、狗屁不通的试卷,正感到意兴阑珊,对这次阅卷工作充满了失望。 他无精打采地隨手从旁边那厚厚一摞尚未批阅的试卷中,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卷號:和字九十七號。 第一眼,他便被那字跡吸引住了。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字体,瘦劲挺拔,峭拔锋利,如断金割玉,带著一种凌厉的、不容置疑的美感和傲气。光是这手字,就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提起了几分兴趣。 他先看经义文章。文章立论中正,根基扎实,论述醇厚,无一字偏激,无一典错用,完全符合儒家正统,简直像教科书一般標准。他微微点头,心想此子基础打得极为牢固,应是苦读之人。 接著,他看那份“判牘”。只看了开篇“断案之本,在证,不在情;律法之重,在序,不在理”这十几个字,他便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天灵盖,猛地坐直了身体! 这是何等见识?竟將虚无縹緲的“情理”置於“证据”和“程序”之下?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激动!那层层递进的证据链分析法,那兼顾法理与人情的周全解决方案,逻辑之严密,思维之清晰,远超他所见过的任何判词!这已经完全超越了这个时代判案拘泥於伦理道德的窠臼! 第283章 考官爭破头 “妙!妙啊!此子胸中,自有法度丘壑!非寻常腐儒可比!”他忍不住击节讚嘆,声音引得旁边的同僚纷纷侧目。 怀著巨大的期待和隱隱的兴奋,他深吸一口气,翻到了最后一篇,也是决定最终排名的策论。 当他看到那开篇便旗帜鲜明、言辞激烈反对增农税的论调时,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头顶!好胆魄!好风骨! 当他读到那直指时弊、一针见血地剖析大乾税收结构畸形的段落时,他已是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而当“成立税务总局”、“推行行业累进差额税率”、“开徵海关税”、“发行国债”这石破天惊、闻所未闻的五大策略,如同五柄开山巨斧,一斧一斧,劈开沉沉暮气,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时,这位李考官只觉得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拿著试卷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反覆看了三遍,越读越觉得此策虽然石破天惊,胆大包天,却又字字珠璣,环环相扣,逻辑严密,仿佛蕴含著一种能够真正解决大乾百年財政沉疴的强大力量! 这已经不是一篇文章,这是一份改革纲领!一份足以改变国运的宏图伟略! “奇才!国士!这……这真是国士之才啊!”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也顾不得什么官场礼仪和阅卷规矩,拿著那份薄薄却重逾千钧的试卷,激动地衝到那位王考官案前,声音都因极度的兴奋而变了调:“王大人!王大人!你快看此卷!快看此卷!此等见识,此等胸襟,真乃百年不遇之奇才!” 王考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嚇了一跳,不满地皱起眉头。他正在欣赏那份“玄字三十七”號的华美文章,被打断很是不悦。 他接过李考官递来的试卷,先是瞥了一眼那过於锋芒毕露的字跡,心中便先存了三分不喜。文人当含蓄內敛,这般张扬的字体,非君子之道。 他耐著性子往下看。经义部分,嗯,尚可,还算扎实,但比起“玄字三十七”那团锦簇的文采,显得过於朴实。 判牘部分,那些什么“证据链”、“程序正义”,听起来古怪,细想却有些道理,但终究是奇技淫巧,非正道。 当他看到那篇策论时,他的脸色开始变了。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眉头紧锁,再到脸色发青,最后,当他看到“最高徵收三成商税”和“成立独立於户部之外的总税务局”时,他终於忍不住了,猛地將试卷拍在桌上! “荒唐!荒谬绝伦!简直是乱政之言!狂悖之论!”王考官气得鬍鬚都在发抖,厉声呵斥道,“自古重农抑商,此乃祖宗成法,立国之本!此子竟敢妄言变更国策,主张向商人徵收如此重税,此举必將引发商贾动盪,物价飞腾,天下大乱!还想成立什么『税务总局』,將財权从户部剥离?他想干什么?动摇国朝根基吗?此卷思想悖逆,居心叵测,当为下下,立刻黜落!” 年轻的李考官正沉浸在发现瑰宝的激动中,闻言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顿时急了,梗著脖子爭辩道:“王大人此言差矣!下官以为,此策虽大胆,却字字句句,直指时弊!国库空虚,边关无餉,百姓困苦,难道靠那些空喊『节流』、『清廉』的锦绣文章就能解决吗?” “此策非但不是乱政,反而是解我大乾百年之困的良方!此等经世奇才,若因我等循守旧、畏惧变革而黜落,岂非是我等考官天大的罪过?是朝廷巨大的损失!” “良方?我看是毒药!”王考官寸步不让,指著试卷的手都在抖,“如此激进,如此骇人听闻,一旦施行,必致天下汹汹,国无寧日!李大人,你年轻气盛,莫要被这些惊世骇俗之言蛊惑了心神!稳妥为上!稳妥为上啊!” “稳妥?若人人都求稳妥,因循守旧,我大乾还有何希望可言?王大人,你我读圣贤书,所为何来?难道不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吗?如今良策就在眼前,岂能因畏惧人言,便置国家安危於不顾?” 两人爭执不下,面红耳赤,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周围其他考官的注意。眾人纷纷好奇地围拢过来,传阅这份编號“和字九十七”的试卷。 看后,眾人的反应亦是截然不同,迅速分成了涇渭分明的两派。 年老持重者,大多支持王考官,认为此策太过激进,简直是异端邪说,万万不可取,纷纷出言指责李考官年轻识浅,不懂利害。 而一些同样年轻、尚有几分锐气和抱负的考官,则被试卷中展现的宏大格局和务实精神所震撼,纷纷支持李考官,认为此文乃真知灼见,擢为榜首亦不为过。 阅卷房內,顿时吵成了一锅粥,唾沫横飞,几乎要动起手来,哪里还有半分文人衙门的体统。 最终,负责他们这一房的“房官”,一位翰林院的李侍读被惊动。 他皱著眉头分开眾人,接过那份已经成为暴风眼的试卷,沉声道:“肃静!成何体统!” 他拿著试卷,走到一旁安静的角落,仔细阅读起来。他看得极慢,极仔细,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平静,变得越来越凝重,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读完一遍,他又再次翻到策论部分,重新读了一遍。 良久,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抬起头,看著眼前仍在怒目相视、等待他裁决的两派考官。 他知道,这篇策论的对错、高下,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一个小小的房官所能评判的范畴。它的每一个观点,都像一把重锤,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滔天巨浪。 赞同它?他不敢。反对它?他似乎也找不到足以驳倒的硬伤,內心深处甚至隱隱觉得,这或许真的是一条出路。 他不敢擅专,更不敢轻易黜落这等惊世之作。沉思良久之后,他提笔,在试卷的卷头上,用硃笔恭恭敬敬地批了十九个字: “此卷石破天惊,议论骇俗,未敢擅专,请诸公定夺。” 他將这份烫手至极的“和字九十七號”试卷,连同王考官极力推荐的那份“玄字三十七號”上上卷,以及其他几份爭议较大的试卷,一併放入一个特製的卷匣之中。 然后,他捧著这个卷匣以及之前已经批阅的试卷,在眾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脚步沉重地走向贡院最深处,那决定最终名次、也是最高禁忌的所在——主考官郑玄和副主考官张柬之所在的至公堂。 …… 至公堂內,烛火通明,气氛却比外间的阅卷房更加庄严肃穆。 主考官郑玄与副主考官张柬之分坐主案两侧,他们面前,是各房房官批改后呈送上来的所有试卷,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最后的审批与检查,並且决定今科会试的最终名次。 屋內无比安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张柬之放下手中一份刚刚批阅完的试卷,揉了揉酸涩无比的睛明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与疲惫。 他已经连续审阅了十几份被下面房官標为“上上卷”的试卷,其中包括那份编號“玄字三十七”、文采斐然的策论。 不能说不好。这些文章辞藻华丽,典故嫻熟,结构工整,看得出作者都下过苦功,是標准的“科举范文”。 但它们太像了,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论及国库空虚,无一例外都是老生常谈的“节流”之策,空喊“裁撤冗员”、“严惩贪腐”、“厉行节俭”,引用的都是相同的圣贤语录,却无一人能提出哪怕一条具体、可行、能真正见到实效的新办法。 论及判牘,也多是空谈道德仁义,缺乏真正的法理精神和断案智慧。 “锦绣文章,满纸空谈。”张柬之在心中无声地嘆息,感到一阵无力。他奉皇命担任副主考,肩负为朝廷选拔真正栋樑之才的使命,而非一群只会鸚鵡学舌、皓首穷经的“文匠”。 他有些意兴阑珊地伸出手,从旁边那摞被房官批註了“议论骇俗,未敢擅专”的爭议试卷中,隨手抽出了最上面的一份。卷首编號:和字九十七。 第一眼,他便被那独特的字跡攫住了目光。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字体,瘦硬峭拔,锋芒锐利,如金戈铁骨,带著一种衝破一切藩篱的倔强与傲气。仅是这手字,便让他昏沉的精神为之一振,提起了兴趣。 他先看经义文章。文章立论中正,根基扎实,论述醇厚,无一字偏激,无一典错用,完全符合儒家正统,堪称范本。他微微頷首,心想此子基础不错。 接著,他看那份“判牘”。开篇“断案之本,在证,不在情;律法之重,在序,不在理”数字,便如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的沉闷!这是何等清醒而锐利的见识!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读,那层层递进的证据链分析,那兼顾法理与人情的解决方案,逻辑之严密,思维之清晰,视角之新颖,远超他所见过的任何判牘!这已不是文章,这是真正的治国智慧! “妙极!此子胸中,自有经纬乾坤!非池中之物!”他忍不住以指叩案,低声讚嘆,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怀著巨大的、几乎难以按捺的期待,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翻开了最后一篇,也是决定最终排名的策论。 当他看到那开篇便如惊雷炸响、旗帜鲜明地激烈反对增农税的论调时,他只觉得一股久违的热血直衝顶门!好胆魄!好风骨! 当他读到那直指时弊、一针见血地剖析大乾税收结构畸形与財政困局的段落时,他已是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而当“成立税务总局”、“推行行业累进差额税率”、“开徵海关税”、“发行国债”这石破天惊、闻所未闻的五大策略,如同五把撕裂黑夜的巨斧,一字一句,清晰地、力重千钧地呈现在他眼前时,这位见多识广的翰林侍读学士,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拿著试卷的双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反覆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他脑中轰鸣! 越读越觉得此策虽然胆大包天,骇人听闻,却又字字珠璣,环环相扣,逻辑严密! 这完全不是纸上谈兵,这是一份完整的、极具操作性的改革路线图!一份足以扭转大乾国运的隆中对! “国士!此乃真正的国士之才!天佑大乾!天佑大乾啊!” 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霍然起身,也顾不得什么官场礼仪和上下尊卑,拿著那份薄薄却重逾山岳的试卷,激动地衝到主考官郑玄的案前,声音因极度的兴奋和震撼而彻底变调:“郑大人!郑大人!你快看此卷!快看此卷!” 郑玄正端坐案前,面沉如水。他刚刚批阅完那份编號“玄字三十七”的试卷,沉吟片刻,在卷上写下“文采可观,然见识平平,可列一甲末”的批语。他对这种华而不实、缺乏真知灼见的文章,向来评价不高。 看到副手张柬之如此失態,他白的眉头不由紧紧蹙起,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张大人!何事如此惊慌失措?身为朝廷命官,科场主考,当持重!” 张柬之却恍若未闻,激动地將试卷塞到郑玄手中:“持重?郑大人!看完此卷,你若还能持重,下官便服了你!你看!你快看!” 第284章 御前定夺 郑玄强压著心头不快,若非深知张柬之平日並非孟浪之人,几乎要当场发作。他耐著性子,接过试卷,目光首先落在那手瘦金体上。 只一眼,他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他为人方正,书法亦崇尚端庄厚重,对这种过於锋芒毕露、带著几分“巧”的字体,本能地有些排斥。 字如其人,此子心性恐怕不够沉稳。 他按捺著性子,先看经义。嗯,出乎意外的立论端正,根基扎实,论述醇正,无可挑剔,算是难得。 再看判牘,那套“证据”、“程序”之说,虽然古怪,细想却不无道理,展现了一种迥异於常人的严谨思维,让他略感意外。 终於,他翻到了那篇引得张柬之如此失態的策论。 当他看到那开篇便激烈反对增农税的言论时,他心中冷哼,觉得此子虽有些胆气,却也不乏譁眾取宠之嫌。 但当他继续往下读,读到那直指“重农抑商”国策已僵化失灵,剖析豪商巨贾逃税漏税导致国库空虚的段落时,他脸上的不屑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凝重。 而当他看到“成立税务总局”、“推行累进税率”、“开徵海关税”、“发行国债”这石破天惊的五大具体策略时,郑玄那双看惯风雨、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终於难以抑制地爆发出震惊的光芒!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每一个字都仿佛要在心中咀嚼三遍。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不屑,到严肃,到无比的凝重,最后,化为了深深的震撼! 他震撼於此子洞察世情的深刻!他震撼於此策的大胆与顛覆!他更震撼於这看似狂悖的方案背后,那环环相扣、严密到可怕的逻辑,以及那种超越时代局限的宏大格局! 这已不是一篇策论,这是一场风暴!一场足以將现有朝堂格局彻底掀翻的风暴! 他反覆看了三遍,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轻易推翻的论点!此策虽然激进,虽然骇人听闻,但……它似乎,真的可行! “呼……”郑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下试卷,闭上眼睛,靠在太师椅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胸膛微微起伏,显露出他內心的极度不平静。 他一生主持过多次科举,阅卷无数,自认心如止水,却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文章,能让他如此心潮起伏,难以决断!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何等样人,才能写出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字!可惜,卷上只有“和字九十七號”这个冰冷的编號。 “郑大人!”张柬之见他久久不语,忍不住急切地开口,“此卷之才,百年罕见!其经义稳固,其法理通透,其策论更是石破天惊,直指国朝积弊核心!” “下官以为,此等经天纬地之才,若不擢为今科会元,简直是明珠蒙尘,天理难容!我意,当定此卷为榜首,以彰我朝求贤若渴、不拘一格之圣德!” 郑玄缓缓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激动不已的张柬之,缓缓摇头:“不可!” 他伸手指著那份策论,指尖甚至有些微颤:“张大人!你只见此策之奇,之新,却未见其险,其害!此策太过激进,太过骇人听闻!『变更祖制』、『开徵商税』、『设立新衙』,此皆动摇国本之言!” “若將此等狂悖之论定为会元,榜示天下,岂非向天下士子宣告,朝廷鼓励此等离经叛道之学?届时,人人效仿,群起空谈变法,置圣人经典於何地?朝堂纲纪將乱!此风绝不可长!” “郑大人此言,下官不敢苟同!”张柬之正在兴头上,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急了,“何为离经叛道?固步自封,坐视国库空虚,边关危急,民生凋敝,难道就是遵循圣人之道吗?” “此子策论,虽看似激进,却句句肺腑,字字为国为民!其所言之『累进税率』、『海关徵税』,绝非空谈,皆有细则,颇具操作性!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我等为国选才,选的难道是只会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庸才吗?若如此,要这科举何用!要我等考官何用!” 郑玄看著情绪激动、据理力爭的张柬之,心中暗嘆一声。他知道,张柬之是一片公心,为才所惊,但他看得还不够深,不够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缓缓道:“张大人,老夫並非迂腐之辈,亦非完全否定此卷。此子確是天纵奇才,其心可嘉,其志可勉。但,你可曾想过,此策一旦公布於眾,將会引来何等滔天巨浪?” 他没有把话说透,但他相信张柬之能明白。 『开商税』,『成立税务总局』,这是在割满朝文武、皇亲国戚、世家大族的肉!他们背后,谁家没有几处產业?谁家没有商铺田庄?此策一出,此子立刻就会成为眾矢之的!天下权贵,皆欲除之而后快! 將他擢为会元,看似是荣耀,实则是將他架在火上烤!是捧杀!是害了他! 老夫不取此卷为会元,非为嫉才,恰恰是为保全此等奇才!可暂列二甲,待其日后入朝,羽翼丰满,再图大展拳脚,方为稳妥之道! 这是郑玄內心真正的想法,但他无法宣之於口。他爱才,但他的爱,是“保护式”的爱。他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尚未谋面的年轻人。 然而,张柬之哪里知道郑玄这番苦心。他只当郑玄是迂腐守旧,嫉贤妒能。 他痛心疾首,语气不由得激动起来:“郑大人!良才难得,良机更难得!此等经天纬地之策,正当趁此机会,呈於御前,以解国朝燃眉之急!岂能因畏惧权贵阻挠,便自缚手脚,將擎天之栋樑,屈居於庸碌之辈之下?若如此,我等还有何面目,忝居这主考之位?有何面目对天下百姓?有何面目对陛下重託!” 两人爭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张柬之见郑玄態度坚决,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愤怒,猛地提高声量:“也罢!此事关乎国运,非你我二人可定!来人!传所有房官、同考官,即刻入至公堂,共议此卷!” 命令传下,很快,十几位分量最重的房官和同考官被召集到堂內。当他们怀著好奇与敬畏,轮流传阅完那份“和字九十七號”试卷后,原本庄严肃穆的至公堂,瞬间如同炸开了锅! 考官们立刻分成了旗帜鲜明、针锋相对的两派,爭论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几乎要將房顶掀翻!支持者慷慨激昂,认为此乃救国良策,不世奇文,当为榜首;反对者则捶胸顿足,认为此乃祸国妖言,乱政之源,应立即黜落,甚至要追究作者责任! 看著这几乎失控的混乱场面,张柬之心中那股为国家擢拔真才的信念愈发坚定。他知道,此事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超出了科举阅卷的范畴。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决然地看向面色铁青的郑玄,一字一顿地说道:“郑大人!既然眾议难决,你我又相持不下!此事,便只能请圣上宸衷独断了!” 郑玄脸色骤然一变:“不可!万万不可!张大人!此事若惊动圣驾,闹得朝野皆知,此子必將成为眾矢之的,再无寧日!你这是害了他!” “顾不得那么多了!”张柬之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不再看郑玄,而是从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块巴掌大小、金光灿灿的令牌,高高举起! 金牌在烛光下闪耀著威严的光芒,上面刻著清晰的龙纹和“如朕亲临”四个篆字! “郑大人!诸位同僚!请看!”张柬之的声音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此乃陛下会试之前,密授於我的金牌令箭!陛下有旨:若此番会试,遇有真正奇才异士,或见解惊世、足以安邦定国之策论,我等考官可不必拘泥於常例,径直送呈御览!今日,我便要用此密令!” 金牌一出,如天子亲临! 满堂喧譁瞬间死寂! 郑玄脸色数变,最终化为一声长嘆。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阻止了 他与其他所有考官一起,对著那面金牌,轰然跪倒,齐声道:“臣等……遵旨!” 张柬之不再犹豫,亲自將那份编號“和字九十七號”的试卷,连同被郑玄评为“文采可观”的“玄字三十七號”试卷,以及另外两份作为陪衬参照的上等卷,一併放入一个特製的紫檀木密匣之中,贴上封条,盖上火漆印。 然后,他亲手將这个牵动著无数人命运、足以引发朝堂地震的密匣,交给了早已等候在堂外、全程由皇室禁卫担任的传令使者。 “火速送往宫中,呈交陛下!不得有误!” “是!” 使者接过密匣,翻身上马,在一队精锐禁卫的护送下,马蹄声碎,衝破沉沉夜色,朝著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285章 又是他 镇北侯府,清竹苑。 陈锋这一觉睡得极沉,仿佛要將贡院三日耗去的心神骨血,一次性睡回来。窗外日头由东至西,光影在室內悄然挪移,他也浑然不觉。 直至夜幕再次降临,屋內彻底暗了下来,他才被腹中强烈的飢饿感唤醒。 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顶,鼻尖縈绕著乾净被褥的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的香气。 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喉咙干得发涩。 “夫君,你醒了?” 一直守在外间榻上的林月顏立刻听到了动静,端著一盏温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著温柔的喜色,眼底却有著未曾休息好的淡淡青影。 陈锋就著她的手,一口气將温水饮尽,乾渴的喉咙才稍稍缓解。 “什么时辰了?”他声音沙哑地问。 “戌时末了。夫君你睡了整整一天。”林月顏將杯子放到一旁,柔声道,“饿了吧?厨房一直温著粥和小菜,奴家这就让人送进来。” 很快,清淡却营养丰富的米粥、几样精致小菜便摆在了床边的矮几上。陈锋也確实饿得狠了,顾不上多言,端起碗便吃了起来。 林月顏就坐在一旁,安静地看著他吃,不时为他添粥布菜,眼神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慢些吃,小心噎著。”她轻声叮嘱,仿佛在照顾一个孩子。 吃到七八分饱,陈锋才放缓速度,抬头看向林月顏,见她眉眼间的倦色,心中瞭然:“你一直守著?” 林月顏微微垂眸:“奴家也没做什么,就在外间歇了歇。三弟倒是想来,被奴家拦回去了,让他在外院守著,免得吵了你。” 正说著,叶承的大嗓门就在院外响了起来,压得低低的,却依旧难掩急切:“嫂子!嫂子!大哥醒了吗?我能进来了吗?” 林月顏无奈地笑了笑,扬声道:“进来吧。” 叶承立刻像得了特赦令一般,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看到陈锋正在用饭,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顿时眉开眼笑:“大哥!你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贡院那破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陈锋放下碗筷,笑了笑:“无妨,只是耗神了些,睡一觉好多了。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叶承挠挠头:“没啥大动静。就是听说贡院那边阅卷还没结束,大门还紧闭著呢。” “哦对了,下午的时候,谢夫人派人送来了一些滋补的药材,说是给大哥补身子。钱胖子也来了,探头探脑的,被我打发走了,说大哥你需要静养。” 陈锋点点头,谢云娘和钱多多的关心在他意料之中。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贡院內的风波,是否已经起了变化。但他深知此事急不得,那篇策论就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需要时间才能看到涟漪,甚至可能是巨浪。 “无事便好。这几日辛苦你们了。”陈锋对林月顏和叶承说道,“我既已醒来,便无大碍了。月顏,你也快去歇息,不必再守著我。三弟,外院也无需那么多护卫,让大家轮值即可。” 林月顏还想说什么,但见陈锋眼神清明,语气坚决,便顺从地点点头:“那夫君你好生歇著,若再有不適,立刻让人唤奴家。” 叶承也拍著胸脯保证:“大哥你放心,府里安全得很,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你好好养著!” 两人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相继离去。 屋內重新安静下来。陈锋却没有再睡,他靠坐在床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 四更天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皇宫深处,御书房內,却依旧灯火通明,温暖如春。数十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静静燃烧,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昼,也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巨大的紫檀木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经史子集、歷代实录,散发著古老而庄重的气息。墙上,悬掛著一幅巨大的《大乾疆域全图》,北至燕山,南抵交趾,西达葱岭,东临瀚海,尽收眼底。 乾帝萧景贞,这位大乾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此刻並未坐在那张象徵著无上权力的龙椅上批阅奏摺。他身著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常服,负手而立,正凝神注视著身前一张巨大的沙盘。 沙盘上,北境的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纤毫毕现。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燕山关和居庸关一带,那里,用红色的小旗標註著北元骑兵的动向,如同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陛下。”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大太监张德海脚步轻盈无声地走了进来,手中捧著一个上了锁的黄杨木密匣,躬身低声稟报:“陛下,贡院副主考张柬之张大人,动用了陛下钦赐的金牌密令,连夜呈上两份试卷,言称內有惊世之文,爭议难决,恳请陛下亲裁。” “哦?”萧景贞眉头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张柬之是他亲自安插在科场的棋子,为人最是沉稳持重,他深知。若非遇到天大的事,或是见到了真正让他都无法决断的奇才,绝不会轻易动用那面代表著“直达天听”的金牌密令。 “惊世之文?”萧景贞转过身,“呈上来。” “是。”张德海应声,用隨身携带的另一把钥匙打开密匣上的小锁,先从里面取出一份试卷,恭敬地呈上。 萧景贞接过,目光扫过卷首房官的批註“文采斐然,议论醇正,可为上上卷”,再快速瀏览文章內容。 不过片刻,他便將试卷隨意地搁在了一旁的御案上,语气淡漠:“词藻华丽,引经据典,看似团锦簇,实则老生常谈,儘是些裁撤冗员、厉行节俭的空话。此等文章,做个太平官尚可,於眼下困局,毫无裨益。拾人牙慧罢了。” 张德海低头应是,心中却暗道,这份卷子在外面考官眼中已是极品,到了陛下面前,却只得了“难堪大用”四字评语,可见陛下求贤之心,何其迫切。 接著,萧景贞拿起了那份被李侍读批註为“议论骇俗,未敢擅专”的“和字九十七號”试卷。 当萧景贞的目光落在试卷上那瘦劲挺拔、锋芒锐利的字跡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呼吸竟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凝滯。 这字……他见过! 根本无需去看內容,萧景贞已然百分之百確定! 这份引得贡院考官堂爭议不休、甚至需要动用金牌密令直达天听的试卷,正是出自那个屡屡给他带来“惊喜”的年轻人——陈锋之手! 这天下,除了他,再无人能写出如此风骨、如此傲气的字! “是这个小子……”萧景贞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明、似笑非笑的弧度。似是惊讶,似是玩味,又似是某种深沉的期待。 他没有立刻去翻阅那篇被批註为“石破天惊”的策论,反而饶有兴致地,先从经义文章看起。 “嗯……”他微微頷首,“立论中正,根基扎实,不浮不躁,无一字偏激,无一典错用。懂得藏锋守拙,知进退,不错。” 接著,他看向那份关於土地纠纷的判牘。当看到开篇“断案之本,在证,不在情;律法之重,在序,不在理”这十几个字时,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再往下看,那层层递进的证据链分析,那兼顾法理与人情的周全解决方案,逻辑之严密,思维之清晰,视角之新颖,彻底超越了他对“判牘”文章的认知! “好!好一个『证据链』!好一个『程序正义』!”萧景贞忍不住以指叩案,低声赞道,“此子胸中,竟藏著法度乾坤!若假以时日,让他入主刑部或大理寺,怕是能让那些因循守旧、只会空谈『春秋决狱』的大臣们汗顏!” 怀著愈发浓厚的兴趣和巨大的期待,他终於翻到了最后一篇,也是最重要的策论。 第286章 御笔钦点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每一个字都仿佛要在心中咀嚼数遍。脸上的表情,隨著阅读的深入,不断变幻。 看到陈锋激烈反对增农税,痛陈前朝覆灭之鑑与本朝祖训时,他感同身受地微微点头。 身为帝王,他比谁都清楚,农民,才是这个王朝最根本的基石,动摇不得。 看到陈锋將矛头直指“重农抑商”国策已僵化失灵,剖析豪商巨贾如何通过勾结官吏、隱匿资產等手段疯狂逃税,导致国库空虚、民生维艰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这正是他登基以来,心知肚明却又被层层利益集团裹挟、无从下手的最大痛处! 而当“成立税务总局”、“推行行业累进差额税率”、“开徵海关税”、“发行国债”这一系列具体、大胆、闻所未闻却又环环相扣的策略如一幅波澜壮阔、气势恢宏的改革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时,这位稳坐龙椅二十余载、自认已能泰山崩於前而不变色的帝王,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他霍然起身,拿著那份薄薄的试卷,在空旷的御书房內来回踱步,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震撼於陈锋的胆大包天!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考场策论了,这是一份足以改变大乾国运的治国纲领!一份详细到近乎可以直接施行的改革蓝图!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年仅二十的年轻人,一个出身乡野的猎户之子,竟能对国家財政、军事民生、税收结构有如此深刻、如此系统的洞察! “讲武堂”之策,已让他惊艷,认为此子是难得的將才。而这“新税法”之策,更是让他感到了深深的震惊,甚至是……一丝畏惧! 此子,究竟是何方妖孽?他的脑子里,到底还装著多少这等惊世骇俗的东西? “此子……此子究竟是如何想到的?!”萧景贞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莫非真是天授奇才,降世来辅佐於朕?” 但身为帝王,震撼过后,隨之而来的便是深入骨髓的顾虑。 他太清楚了!这份策论背后,隱藏著何等可怕的阻力! “讲武堂”之策,得罪的是那些腐朽的武勛和部分保守文官。 而这“新税法”之策,剑锋所向,几乎是囊括了满朝文武、皇亲国戚、世家门阀、地方豪强! 他们之间盘根错节,利益交织,早已形成一个庞大的、足以吞噬任何改革者的巨大泥潭!谁家背后没有几处见不得光的產业?谁愿意將自己碗里的肥肉乖乖吐出来? 此策一旦公布,莫说施行,仅仅是提出,就足以让陈锋这个名字,成为全天下的公敌!必將引来最疯狂、最酷烈的反扑!其凶险程度,甚至可能动摇朝局稳定! 到那时,哪怕是自己这个皇帝,恐怕也未必能完全护得住他! 是力排眾议,擢拔此不世奇才,推行这或许能富国强兵的猛药?还是暂压其锋,將其保护起来,待时机成熟再徐徐图之? 两种念头在萧景贞脑中激烈交锋。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大乾疆域图前,目光掠过北境的烽烟,掠过中原的沃野,掠过江南的繁华,最终又落回手中这份轻飘飘却重逾山岳的试卷上。 他渴望改革,渴望一扫沉疴,渴望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青史留名。 但身为帝王,他更需要平衡,需要稳定。他有雄心,但龙椅坐得越久,顾虑就越多。他怕乱,怕失控。 雄心与顾虑,如同两条巨蟒,在他心中死死缠绕搏斗。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一旁的张德海几乎以为皇帝站著睡著了。 终於,萧景贞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垂手侍立、仿佛与殿內影子融为一体的大太监张德海:“德海,你说,此策……可行否?” 张德海闻言,腰弯得更低了些:“陛下,奴才只是个阉人,愚钝不堪,哪里懂得这些军国大事,財政经济。奴才只听过一句老话,叫做『良药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此策是良药还是毒药,奴才不知。但奴才听著,这上头写的法子,似乎能让国库有钱,能让边关的將士们能吃饱穿暖,能让他们的刀枪更锋利些。” 他又停顿了一下,像是偶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旧事,似是自言自语道:“奴才还记得,陛下刚登基那年,也是在这御书房里,也是这样一个深夜,陛下曾指著这幅疆域图,对奴才说,『德海,你看,朕的大乾,疆域辽阔,却外有强敌,內有沉疴。朕要让大乾的百姓,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要让大乾的军队,横扫六合,威加四海;要让四方蛮夷,闻我大乾龙旗,无不望风而降!』” 他轻轻嘆了口气:“陛下还说,『为此,朕不惜一切!纵使与天下为敌,亦在所不惜!』” 张德海这番话,语气平淡,甚至有些絮叨,仿佛只是在追忆一段模糊的往事。 他猛地一震! 整个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呆立当场!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刚刚剷除权臣、登上帝位、意气风发、眼睛里燃烧著火焰和理想的自己!那个敢於对著苍穹发誓要开创不世功业的年轻帝王! 是啊……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如此的意气风发,豪情万丈。 曾几何时,自己也曾有过不畏艰难、与天下为敌的决心和勇气。 可隨著年岁增长,坐在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久了,听得多了,看得透了,那份锐气和魄力,反而被重重顾虑、各方平衡消磨得所剩无几。 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精於算计的“守成之君”,而非一个敢於开拓的“创业之主”! 他看著眼前这份墨跡似乎还未乾透、却仿佛每一笔每一划都在燃烧著火焰的试卷,又想起了密报中陈锋那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想起了他那句“镇北侯府的顏面是战场上挣来的,不是考场上爭来的”! 此子,有胆魄,有见识,更有行动之力!他敢想,更敢做!他就像一把未经雕琢的绝世宝刀,锋芒毕露,足以劈开这沉沉暮气! 而自己,身为握刀之人,难道反而要因为惧怕刀锋伤手,就將其弃之不用,任由宝珠蒙尘吗? 与天下为敌? 朕乃天子,富有四海!这天下,本就是朕的!朕若想改变它,何须惧与谁为敌! 他忽然笑了。 笑声中,带著一丝自嘲,但更多的,却是重新被点燃的万丈豪情! “好!说得好!好一个陈锋!好一个『与天下为敌,亦在所不惜』!哈哈哈!” “德海,你说得对!朕……老了,却还不如一个年轻人看得明白!” 他大步走回御案前,拿起那支硃砂御笔,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彷徨! 他蘸饱了硃砂,在那份编號“和字九十七號”的试卷卷头上,写下了两个力透纸背、霸气淋漓的大字: “榜首!” 写完,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又在旁边加了一行硃批: “此卷,见识超凡,胆魄过人!其策论,直指国朝积弊,如利刃破竹,发人深省!所提计策,虽惊世骇俗,然环环相扣,切中要害,实乃安邦定国之良方!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此等经天纬地之才,若不擢为榜首,何以慰天下士子之心?何以彰朝廷求贤之意?” 他放下御笔,將试卷递给张德海。 “传朕旨意!將此捲髮还贡院,著主考官郑玄、副主考官张柬之,以此卷为今科会元,不得有误!” “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被他评为“文采可观”的另一份试卷,嘴角泛起一丝冷意,“那份『玄字三十七號』卷,既文采尚可,便点为一甲第三吧。” “是!奴才遵旨!”张德海深深躬身,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份已被皇帝御笔钦点的试卷,倒退著走出了御书房。 萧景贞独自站在御案前,目光再次投向墙上的疆域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 陈锋……朕已將你推到了风口浪尖。是成为劈开黑暗的利剑,还是被巨浪撕碎的扁舟,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第287章 贡院外人头攒动 贡院龙门缓缓关闭后的几日,金陵城似乎从一种极致的紧绷中鬆弛下来。 秋闈会试的结束,如同卸下了压在数千举子心头的一块巨石。无论考得好坏,至少暂时不必再面对那令人窒息的经文典籍和刁钻策问。 城中各大酒楼茶肆的生意,肉眼可见地兴旺起来。隨处可见身著儒衫的士子们呼朋引伴,或借酒浇愁,或意气风发地高谈阔论,仿佛要將这三日憋闷在號舍中的话语,一次性倾吐乾净。 秦淮河上的画舫,丝竹声也比往日更靡靡了些,多了不少挥霍银钱、寻求放鬆的年轻举子身影。 在这片瀰漫著考后放纵与等待焦虑交织的奇特氛围中,陈锋却显得格外平静。 他没有像其他举子那样,迫不及待地四处打探消息,或是沉湎於酒色放纵。对他而言,该做的,已在考场上倾尽全力。结果如何,已非他所能掌控,多想无益。 他更多的是陪著妻子。 这日天气晴好,秋风送爽。陈锋换了一身寻常的细布青衫,林月顏则穿著素雅的藕荷色襦裙,外罩一件月白比甲,两人如同金陵城里最普通的一对年轻夫妻,携手出了镇北侯府。 没有马车,没有隨从,只有叶承带著两名换了便服的亲卫,远远地缀在后面护卫。 他们先去夫子庙逛了逛。殿前香火鼎盛,不少士子正在虔诚叩拜,祈求圣人保佑,能够金榜题名。陈锋看著那些或紧张或期盼的面孔,只是淡淡一笑,並未上前。 林月顏倒是很认真地请了三炷香,在殿外对著至圣先师的牌位拜了拜,低声祈愿夫君能够高中。陈锋站在她身后,看著她纤细而认真的背影,心中一片温软。 从夫子庙出来,两人沿著秦淮河畔缓步而行。河水在秋阳下泛著粼粼金光,画舫游弋,笙歌隱隱。他们寻了一处临河的乾净茶摊,要了一壶普通的茉莉香片,几样时令点心,听著不远处书场里传来的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享受著难得悠閒的午后时光。 陈锋剥开一颗炒得喷香的南瓜子,將仁儿放在林月顏面前的碟子里。 “夫君不必管我,你自己也吃。”林月顏脸颊微红,小声说道。虽已成婚多时,但在大庭广眾之下这般亲密,她仍有些不习惯,心头却甜丝丝的。 “看著你吃,比我自个儿吃更有滋味。”陈锋笑了笑,又抿了一口粗茶。这茶远不如鹿鸣苑的精品,却別有一番市井生活的烟火气。 他没有去谈论刚刚过去的考试,也没有去揣测未来的名次,只是和林月顏说著些金陵的风土人情,街边有趣的小玩意儿,或是回忆几句在冀州的琐碎往事。 林月顏也很默契地不去提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顺著夫君的话头,轻声细语地应和著,偶尔指著河面某条装饰特別的画舫,或是岸旁某个手艺精巧的人摊子,眼中带著新奇的光。 她喜欢这样的时光。没有侯府的规矩,没有外界的纷扰,只有她和夫君,像这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享受著平淡而真实的温暖。她甚至偷偷希望,放榜的日子能晚一些,再晚一些。 …… 就在陈锋与林月顏享受著难得的閒暇时光之时,一些事情,正在金陵城另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发酵。 郑府,后院。 府內后宅,一间收拾得乾净整洁的臥房內,常年瀰漫著淡淡的药味。但近日,这药味似乎被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冲淡了些许。 郑老夫人李氏,年过八旬,双目失明多年,且因长期臥床,身上生了恼人的褥疮,加之食欲不振,身体一直很是虚弱,精神也懨懨的。 但这几日,伺候老夫人的丫鬟婆子们都隱隱觉得,老太太的精神头似乎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 夜里不再像以往那样,因为身体疼痛不適而辗转反侧、低声呻吟,能够睡得安稳些了。白日里,餵进去的米粥肉糜,也能多用上小半碗。 尤其令人惊喜的是,老夫人背上那几处顽固难愈、时常流脓渗水的褥疮,在用了那位“慈云庵信女”送来的“紫草油”涂抹之后,竟真的开始收口、结痂,疼痛大减。 郑玄是个大孝子,每日下朝后,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到母亲房中,亲自侍奉汤药。他亲眼目睹著母亲身上这喜人的变化,心中的那份感激与欣喜,简直难以言喻。 他深知,母亲年事已高,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全凭一口气吊著。太医院的御医们来了数次,也只是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束手无策。 没想到,这不知名的庵堂信女送来的民间土方,竟有如此奇效。 “娘,今日感觉如何?背上还疼得厉害吗?”郑玄坐在母亲床榻边的绣墩上,接过丫鬟手中的药碗,亲自试了温度,小心翼翼地餵到母亲嘴边。 郑老夫人慢慢咽下汤药,摇了摇头,声音虽仍虚弱,却比往日多了丝生气:“好多了……玄儿,也不知是哪个菩萨心肠的师傅……给的这药油,抹上清清凉凉的,不像以前那般火辣辣地疼了……夜里也能睡得踏实些。” 郑玄心中那份感激又加深了几分。他放下药碗,替母亲掖了掖被角:“母亲宽心,儿子已派人去慈云庵问过,想重重酬谢那位恩人。只是庵里的师太说,並无人常住,许是某位云游途经金陵的得道老师傅,听闻母亲仁善,特留此良方,並未留下名號。” 郑老夫人闻言,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感慨的笑意:“既是云游的高人,便莫要强求了……玄儿,你要记得这份恩情。若非这药油和那安神的药枕、开胃的果膏,老婆子我怕是要……唉,这都是託了我儿的福,是上天怜你一片孝心……” 郑玄握住母亲乾瘦的手,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他一生刚直,不信鬼神,但母亲病体的好转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寧愿相信,这是母亲一生积德行善所得的福报,是冥冥中的天意。 …… 与此同时,位於金陵城中心的鹿鸣苑,则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会试刚结束,这里便成了释放压力、交流信息、甚至提前打通关节的最佳场所。每日车马盈门,宾客如云。 钱多多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脸上的肥肉都因操劳而似乎消瘦了几分,但一双小眼睛里却闪烁著兴奋的光芒。 会员腰牌早已被抢购一空,黑市上的价格炒得翻了数倍仍是一牌难求。每日的流水帐目,看得他心怒放,只觉得当初押宝陈锋,真是他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而三楼的“经纬阁”內,却是另一番景象。 谢云娘一袭紫裙,优雅地坐在窗边,面前的红泥小炉上煮著清茶。她看似悠閒,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一位看似普通的侍女或管事进来,低声在她耳边稟报几句,又无声退下。 她早已不满足於將鹿鸣苑仅仅打造成一个销金窟。在她的精心经营下,这里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金陵城最高端的社交平台和情报交换中心。 官员们在这里商议政事,商人们在这里洽谈生意,文人们在这里吟诗作对,將领们在这里纵论兵法…… 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声音和足跡。 墙壁上那张巨大的金陵权贵关係网,又添上了许多新的標註和线条。 贡院阅卷房內的激烈爭执、两位主考官的意见相左、甚至那份编號“和字九十七”的试卷被连夜送入皇宫……这些极度隱秘的消息,正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地匯入这里,经过谢云娘的梳理分析,变成有价值的情报。 …… 时光悄然流逝,转眼便到了放榜之日。 这一日,天色未亮,金陵贡院那巨大的石牌坊前,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数千名考生,以及更多前来陪同看榜的家僕、亲友,甚至许多纯粹看热闹的市井百姓,將贡院门前偌大的广场挤得满满当当。 各式各样的灯笼火把將黎明前的黑暗驱散,映照著一张张充满焦虑、期盼、紧张、渴望的脸庞。空气中瀰漫著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躁动不安,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寒门士子大多挤在外围,穿著单薄的衣衫,在秋日的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伸长脖子,死死盯著那扇依旧紧闭的朱漆大门。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改变命运的渴望,以及对未来的惶恐。 裴宽和几个相熟的寒门同窗挤在一起,互相打气,却又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紧张。他们的手心全是冷汗,呼吸都变得急促。 而世家子弟们,则大多聚集在靠近大门的位置,他们衣著光鲜,身边围著家僕和奉承的同窗,显得从容许多。但仔细观察,也能发现他们眼底深处隱藏的不安和期待。 第288章 放榜时刻 卢子瑜和薛文瀚被一大群人簇拥在最前方。卢子瑜一身月白锦袍,手持摺扇,故作瀟洒地轻轻摇动,与身旁之人谈笑风生,言语间对自己高中三甲充满了自信,甚至对会元之位也志在必得。薛文瀚在一旁附和著,但眼神却不时瞟向那扇大门。 他们的目光,不时地在人群中扫视,似乎在寻找某个身影,准备在放榜后,好好欣赏对方失落狼狈的模样。 然而,他们並未找到想找的人。 陈锋,没有来。 此刻的他,正在镇北侯府的演武场上。他赤著上身,在清晨的寒气中,只穿著一条单裤,与同样一身劲装的叶承,激烈地对练著。 拳脚交加,呼喝连连,汗水顺著他结实的肌肉线条滑落,在晨光中蒸腾起阵阵白气。 对他而言,结果固然重要,但过程中的拼尽全力,更让他心安。他不需要在万眾瞩目中,去等待一个早已註定的结果。 “大哥,你真不去看榜?”叶承格开陈锋一记直拳,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听说那边人山人海,都快挤塌了!咱们侯府的护卫肯定能挤到前面,第一时间看到名字!” 陈锋一个侧身滑步,避开叶承的扫腿,气息平稳:“看与不看,名字都在那里。该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挤破头也无用。何必去凑那个热闹。” 林月顏站在演武场边,手中捧著乾净的布巾和温水。她没有劝阻,只是安静地看著夫君,眼中既有期盼,也有担忧。 …… 辰时正,太阳终於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將万道金光洒向金陵城。 也就在这一刻,贡院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伴隨著沉重的“嘎吱”声,缓缓开启!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如同潮水般向前涌去,又被维持秩序的兵丁们奋力拦回。 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卫军率先跑步而出,分立大门两侧,手持长枪,面无表情地隔开激动的人群。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隨后,几名身著礼部官袍的官员,面色肃穆地走了出来。为首一人,手中郑重地捧著一个捲轴,捲轴用明黄色的绸缎覆盖著。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捲轴!那上面,承载著数千人的命运! 悠扬的礼乐声,適时地响起。 官员走到早已设好的香案前,先將捲轴供上,焚香祷告,完成了一套繁琐的礼仪。 然后,他才在两名书吏的协助下,缓缓展开捲轴。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砰砰的心跳声。 放榜,从副榜开始。 所谓副榜,又称“备取”,能上副榜,虽不能立刻获得官职,但已具备了“贡士”的身份,日后若有官位空缺,可优先补录。 官员开始高声唱名: “副榜第一百名,青州,刘子昂!” 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喜的呼叫,一个中年士子激动得几乎晕厥过去,被同伴扶住。 “副榜第九十九名,兗州,孙……” …… 唱名一个个进行,每念到一个名字,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或狂喜或嘆息的声音。被念到名字的考生,有的激动得手舞足蹈,与同伴相拥而泣;有的则因名次靠后而懊恼不已,觉得以自己的才学,本该上正榜。 至於没被念到的,则更加紧张。 副榜唱毕,有人欢喜有人愁。但这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重头戏,是正榜! 短暂的停顿,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为首的礼部官员深吸一口气,展开了那份真正的黄榜。 正榜唱名,从榜末开始! “本科会试,正榜第一百二十名,并州,周子瑜!” “第一百一十九名,豫州,王……” 名字一个一个从官员口中念出,每念一个,都牵动著无数人的心弦。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欢呼或遗憾的嘆息。 名次越来越靠前,气氛也越来越紧张。许多人的脸色开始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卢子瑜和薛文瀚脸上的倨傲和从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凝重和不安。他们的名字,迟迟没有出现! 裴宽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攥著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当唱名官念到第十一名时,他像是故意一般,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第十名!”唱名官终於再次开口,声音陡然拔高,“河东薛氏,薛文瀚!” 薛文瀚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第十?仅仅是第十?他预想中的三甲呢?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河东薛氏的麒麟子,柳相的得意门生,竟然……竟然只排在第十? 人群中也响起一片低低的譁然。薛文瀚的名声不小,又是范阳薛氏子弟,只得了第十,著实出乎许多人意料。 卢子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唱名继续。 “第九名,兗州……” “第八名,冀州……” “第七名……” “第六名……” 一个个名字念出,依旧没有卢子瑜!他的脸色已经从苍白变成了铁青,身体紧张地微微颤抖起来。周围的簇拥者也不敢再说话,气氛尷尬而压抑。 “……第五名!”唱名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重锤敲在卢子瑜心上,“冀州范阳——卢子瑜!” 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范阳卢氏的嫡系子弟,右相柳越的得意门生,本次夺魁的大热门卢子瑜,竟然只排第五?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卢子瑜身上,有惊讶,有同情,有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卢子瑜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著,喃喃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定是弄错了……定有舞弊!” 他的失態惊呼,引来周围一片鄙夷的目光。到了这个时候还质疑科举公正,只能是输不起的表现。 此刻,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到了顶点! 前四名!会元之爭,就在其中! 寒门学子裴宽和世家子弟赵景行,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他们一个默默无闻,一个虽有才名却非顶尖,难道…… 唱名官没有让他们久等。 “第四名,……” “本科会试,第三名,探……长安书院,裴宽!” “嗡”的一声,裴宽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巨大的惊喜如同海啸般將他淹没!他身子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幸好被身旁同样震惊却反应过来的同窗死死扶住。 “裴兄!中了!探!你是探郎啊!”同窗激动地摇晃著他。 寒门学子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裴宽!一个寒门子弟,竟然高中探!这给了所有寒门士子巨大的鼓舞和希望! 卢子瑜和薛文瀚的脸色更加难看。 赵景行在听到第三名是裴宽时,心中也是一震,隨即由衷地为这位同窗感到高兴。但下一刻,他的心也提了起来。第二名,榜眼,会是谁? “第二名!”唱名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本科榜眼——长安书院,赵景行!” 赵景行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榜眼?他竟然高中榜眼?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衝击著他,让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长安书院的几位先生和弟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围住赵景行道贺。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本次会试的魁首——会元! 全场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唱名官的嘴,等待著那个最终的名字! 唱名官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將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接下来的宣告中。他运足中气,用一种近乎吶喊、足以穿透整个广场的声音,石破天惊地高喝道: “本科会试,会元——冀州武邑县,陈!锋——!” “轰——!!!” 整个贡院门前,如同烧开的滚油里猛地浇进一瓢冷水,瞬间彻底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质疑声、狂喜的叫喊声,匯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衝云霄! “陈锋?!是那个鹿鸣苑的东家陈锋?” “那个写出『贏得生前身后名』的陈锋?他竟然中了会元?” “冀州武邑县……那不是个猎户之子吗?竟然能力压卢子瑜、薛文瀚,夺得北闈会元?” “这……这怎么可能!定有內幕!定是舞弊!”卢子瑜彻底失態,面色铁青,指著黄榜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却迅速被周围更大的声浪所淹没。 第289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然而,与卢子瑜的失態和少数人的质疑相比,更多的,尤其是那些寒门士子中间,爆发出的是狂热的、几乎要將天掀翻的欢呼! “会元是陈锋!是我们寒门子弟!” “英雄不问出处!陈兄壮哉!” “哈哈哈!看那些世家子弟还有什么话说!” 裴宽和赵景行被人群簇拥著,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震惊,隨即化为由衷的敬佩和一丝复杂的感慨。 赵景行对裴宽拱手,真心实意地道贺:“恭喜裴兄,高中探!实至名归!” 裴宽连忙还礼,脸上激动得通红:“赵兄同喜!榜眼之位,更是了得!只是……你我二人,终究还是不如陈兄啊!”他望向那高悬的黄榜最顶端的位置,语气中满是嘆服。 赵景行也望向那个名字,苦笑著摇了摇头:“是啊,不如,远远不如。当初在书院,还以为他只是诗才敏捷,偶有急智……如今看来,是我等坐井观天了。经义、策论、判牘,他竟是样样冠绝群伦!此番,我心服口服。” 两人心中都清楚,若非之前徐文远压著他们,不让他们参加竞爭相对更激烈的南闈,而是让他们沉淀积累,后又得遇陈锋,在思想和见识上受到衝击与启发,他们恐怕也难以在本次北闈中取得如此佳绩。心中对老师,对那位如今已一飞冲天的同窗,都充满了感激。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报喜官差的快马和高亢的唱喏声中,在极短的时间內,传遍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 右相。 柳越正在书房中,悠閒地品著新进贡的雨前龙井,等著卢子瑜高中会元的好消息。 当管家连滚带爬地衝进来,將结果稟报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啪”的一声,他手中那只价值百金的汝窑茶盏,失手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说什么?会元是陈锋?” 他震惊的,不是陈锋的才华,对於陈锋的才华他是有所领教的,他震惊的是这个结果背后,所代表的圣上的態度! 那份“惊世骇俗”、几乎將满朝文武都得罪光的策论,非但没有被黜落,反而被擢为会元!这意味著什么? 这意味著,陛下不再是以前那个需要处处权衡、时常妥协的陛下了!这意味著,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启用陈锋这把锋利的刀,来斩断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 “备车!去东宫!”他声音乾涩地吩咐道 东宫。 太子萧承稷得到消息时,正在临摹一幅古画。他手中的硃笔微微一顿,一滴红色的顏料滴落在画绢上,毁了一枝即將画好的红梅。 他面无表情地看著那点刺目的红晕缓缓晕开,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阴霾。 陈锋的才华,他欣赏。 但陈锋的那份策论,他仔细看过,太过激进,太过……危险。 那不仅仅是在挑战世家豪强,更是在动摇许多依附於东宫的文官集团的利益根基。 他本以为,父皇会像以往处理那些过於激进的奏疏一样,將其留中不发,或轻轻放下。却万万没想到,父皇竟如此高调地支持,甚至將其点为会元! 这头他本想驯服收为己用的猛虎,如今爪牙之锋利,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掌控,甚至对他构成了某种潜在的威胁。 “好一个陈锋……好一个会元……”太子放下笔,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伺候在旁的宦官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受到了那平静下的暗流汹涌。 十四皇子府。 萧承锋得到消息后,先是一愣,隨即在演武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 “哈哈哈!好!好!好!孤就知道!孤就知道这小子不是池中之物!会元!好一个会元!这才是真本事,真豪杰!父皇圣明!父皇圣明啊!” 他用力拍著一旁寧佑的肩膀,兴奋道:“快!备马!不,备车!准备一份……不,准备十份厚礼!要最实在的!金银绸缎,宝马良弓!孤要亲自去镇北侯府,为我这兄弟,为我大乾的会元公道贺!哈哈哈!” 寧佑被他拍得齜牙咧嘴,脸上却也带著笑意。 郑府。 书房內,郑玄独自一人,面对著墙壁上自己刚刚写下的“风雨欲来”四个大字,沉默良久。 下人將外面的消息稟报给他时,他只是缓缓闭上眼睛,长长地、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陛下乾纲独断,一意孤行,將那篇註定要掀起滔天巨浪的策论,公然擢为榜首。这意味著,那个叫陈锋的年轻人,已经被陛下毫不犹豫地推到了风口浪尖的最中心。 他不知道自己当初那份“保护”的心思是对是错,但事已至此,一切已成定局。他仿佛已经看到,平静的朝堂之下,汹涌的暗流即將化为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多事之秋啊……”老祭酒发出一声沉重的喟嘆。 鹿鸣苑內,则早已陷入了狂欢的海洋! 钱多多直接跳上了一张桌子,挥舞著胖乎乎的手臂,声嘶力竭地宣布:“今日!鹿鸣苑所有酒水点心,全部免费!所有人!敞开了吃喝!为我们东家!为陈会元贺!” 整个鹿鸣苑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祝贺声!宾客、伙计、侍女、甚至后厨的厨子,所有人都与有荣焉,脸上洋溢著兴奋和自豪。 谢云娘站在三楼的窗前,看著楼下沸腾的景象,嘴角噙著一丝淡淡的笑意。她轻轻摇动著团扇,目光却投向了镇北侯府的方向。 少主,终於要真正登上这金陵城的舞台了。而她手中的风雨阁,也將隨之高速运转,为他扫清前路的障碍,收集四方的风云。 与此同时,市井之间,关於陈锋的传说更是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说书人迫不及待地將“猎户之子力压群雄”、“文武双全夺会元”、“一策安天下”的故事编成新的段子,在茶楼酒馆里唾沫横飞地讲演,引得听眾如痴如醉,拍案叫绝。 陈锋的声望,在民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他成了寒门学子的偶像,成了无数人心中“英雄不问出处”的最佳註脚。 …… 镇北侯府,清竹苑。 陈锋刚刚收势,接过林月顏递来的布巾擦汗。叶承还在一旁兴奋地比划著名刚才的招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锣鼓声和喧譁声,由远及近,如同潮水般向著侯府大门涌来! “捷报——捷报——!” “恭贺冀州武邑县陈老爷讳锋高中本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榜题名,魁星高照!” “恭贺陈老爷高中会元!” 报喜的官差骑著高头大马,手持大红捷报,在无数看热闹的百姓簇拥下,停在了镇北侯府门前,扯著嗓子高声报喜! 侯府的门房早就得了吩咐,立刻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瞬间响彻整条街道,更加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叶承猛地一愣,隨即反应过来,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比自己打了胜仗封了將军还要高兴,猛地一把抱住陈锋,激动得语无伦次:“大哥!中了!会元!你是会元!哈哈哈!会元!” 林月顏手中的水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怔怔地看著大门外喧闹的人群,听著那清晰的报喜声,眼圈迅速泛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那是喜悦的泪水,是骄傲的泪水,是长久以来悬著的心终於落地的释然。 她连忙转过身,手忙脚乱地想擦掉眼泪,却又忍不住想笑,一时间竟是又哭又笑。 陈锋被叶承抱著,感受著兄弟那发自內心的狂喜,听著门外震天的喧闹和爆竹声,看著妻子喜极而泣的背影。 他的神色,却依旧是平静的。 仿佛那外面震动了整个金陵城的荣耀,那足以让无数读书人疯狂的名次,於他而言,只是一件水到渠成、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轻轻拍了拍叶承的后背,语气平和:“好了,三弟,不过是场考试而已。去,准备些喜钱,打赏报喜的官差和外面的乡亲。” 然后,他走到林月顏身边,握住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柔声道:“哭什么,这是喜事。” 林月顏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著他,用力地点点头,哽咽道:“嗯,喜事,是天大的喜事!奴家……奴家这是高兴的……” 陈锋微微一笑,抬起头,心中却是有些意外,他那份策论在很多人看来那可是有违祖制,十恶不赦,皇上竟然有这魄力挺自己? 第290章 门庭若市 陈锋高中会元的消息,如同一场十二级的颶风,在一夜之间席捲了整个金陵城。 放榜后的第一日,天刚蒙蒙亮,镇北侯府门前那条平日里还算清净的街道,便被各式各样华丽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形成了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 侯府那高高的门槛,几乎要被络绎不绝的访客踏破。管家和僕役们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洋溢著与有荣焉的喜色,腰杆挺得比平日里直了不少。 尚书府、侍郎府、將军府、伯爵府……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权贵府邸的马车,如同约定好了一般,纷至沓来。各府的管家或幕僚,手持名帖和贺礼,在侯府门前排起了长队,脸上带著谦恭的笑容,耐心等待著通传。 除了朝中官员,金陵城內但凡排得上號的富商巨贾,也备上了厚礼,挤破了头想见新科会元一面。 他们心中都有一桿秤。这位年轻的会元公,不仅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朝堂新贵,更是那日进斗金、一席难求的鹿鸣苑的实际掌控者。於公於私,於利於名,都必须前来结个善缘。 管家叶忠带著一眾僕役,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洋溢著与有荣焉的喜气。 收名帖,接贺礼,引客人,唱喏通报,嗓子都快喊哑了。前厅的院子里,各种包装精美的贺礼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名贵的字画古籍、晶莹剔透的玉器摆件、光彩夺目的金银珠宝、质地一流的綾罗绸缎、甚至还有整盒的上等老山参和灵芝……琳琅满目,看得人眼繚乱。 叶承穿著新裁的锦袍,努力摆出侯府公子的派头,穿梭在眾多来客之间,代为应酬。 他听著那些往日里眼高於顶的官员们此刻满口的恭维奉承,看著他们脸上近乎諂媚的笑容,只觉得浑身舒泰,比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还要畅快。 “哈哈哈,同喜同喜!王大人太客气了!您的心意,我一定转告我大哥!” “李將军快里面请,略备薄茶,还请赏光!” 他学著陈锋平日里的样子,抱拳拱手,说著场面话,虽略显生硬,却也大方得体,让人挑不出错处。只有偶尔看向那礼单时,才会忍不住咋舌,偷偷对身边的亲卫低语:“好傢伙,这比咱们在北境打草谷捞油水还来得快啊!” 而与外面的喧囂形成对比的,是清竹苑的內堂。 这里相对安静许多,能进入此地的,皆是真正重量级的人物,或是陈锋认可的亲近之人。 十四皇子萧承锋的马车,几乎是第一个到的。他並未摆皇子的仪仗,只带了寧佑和几个亲卫,一身便服,大笑著衝进侯府,见面就给了陈锋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好小子!给孤长脸!给咱们武人长脸!走!今日不醉不归!”他带来的贺礼,也最是实在,十箱金银,十匹西域宝马。 陈锋將他迎入內堂,亲自奉上好茶,两人相谈甚欢。 紧接著,太子府的马车也到了。来的不是太子本人,而是太子府的长史,带著丰厚的贺礼和太子亲笔写的贺词,言辞温和,礼数周全,祝贺陈锋金榜题名,並期许他殿试再创佳绩。 吏部侍郎陆明轩、武安侯府的秦云等人也相继到来。对於这些真正关係亲近或地位尊崇的长辈与朋友,陈锋都亲自出面,诚恳致谢,相谈甚欢。 长安书院的徐文远老先生,则派了赵景行和裴宽这两位新晋的榜眼探郎前来。 “陈兄,恭喜!”赵景行见到陈锋,郑重地拱手行礼,脸上满是真诚的敬佩,“会试之前,景行多有得罪,还望陈兄海涵。今日方知,陈兄胸中丘壑,我等望尘莫及。” 裴宽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陈兄!你是我辈楷模!老师特意嘱咐我们前来,一是恭贺,二也是提醒陈兄,会试不过是开始,切莫因一时之名而骄躁,殿试才是关键。” 陈锋笑著请二人入座:“两位同喜,榜眼探,同样是光耀门楣。徐老先生的教诲,陈锋谨记在心。” 谢云娘来得稍晚些,她依旧是一身紫裙,风华绝代。她没有带任何显眼的礼物,只递给了陈锋一个小小的、封著火漆的信封。 “恭喜东家,金榜题名。”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一点小小的『贺礼』,或许东家用得上。” 陈锋接过,指尖触及信封的厚度,便知里面绝非银票之类,而很可能是某些重要情报。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頷首致谢:“有劳云娘费心。” 对於绝大多数前来道贺的官员和世家代表,陈锋並未亲自出面,都由叶承代为接待。 叶承如今已非吴下阿蒙,他本就是镇北侯叶擎苍的侄子,身上自有一股將门子弟的气度。跟著陈锋在金陵城廝混了这许久,迎来送往之间,也磨链得颇为老练。 他代表陈锋,不失礼数地与来客寒暄,客气周到地收下名帖与贺礼,再奉上一杯热茶,三言两语便將人送走。既给了对方面子,又滴水不漏,避免了陈锋陷入无休止的应酬之中。 至於那些纯粹来凑热闹、攀关係的富商或不入流的小官,则由侯府的老管家出面,客客气气地引入偏厅,登记名帖,收下礼物,统一奉上茶水点心,再统一致谢,便客气地送走。 陈锋这种张弛有度、不卑不亢、有条不紊的应对方式,很快便传了出去。 许多前来试探的“人精”官员,暗暗点头。 他们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一朝成名,要么会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要么会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却没想到,他竟能將这纷繁复杂的局面,处理得如此井井有条,滴水不漏。 “此子,少年老成,行事有度,將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是许多人在离开侯府后,心中不约而同產生的念头。 …… 喧囂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才渐渐散去。 入夜,一轮明月掛在柳梢头,清辉洒满庭院。 清竹苑的小厅里,洗去了满身疲惫的陈锋,换了一身舒適的家常便服,与林月顏、叶承围坐在一张小方桌前。 桌上摆著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一壶温好的黄酒,散发著诱人的香气。 没有外人,没有应酬,只有最亲近的家人。 林月顏亲自为陈锋布菜,她看著自己的夫君,从一个清河村的普通猎户,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万眾瞩目、名动京师的大乾会元,眼中满是化不开的骄傲、喜悦与爱意。 她为三人斟满酒,举起酒杯,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夫君,奴家不善言辞,只知夫君这一路走来,吃了许多苦,也付出了许多。今日之荣耀,夫君当之无愧。奴家敬夫君一杯。” 陈锋看著她眼中清晰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那里面的情意与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心中一片温软,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將她轻轻揽入怀中:“说什么傻话。没有你和三弟,没有叶叔、陆爷爷、徐爷爷他们,没有鹿鸣苑的大家,我陈锋哪有今天。这杯酒,该是我们同饮。” 两人相视一笑,將杯中酒一饮而尽。所有的情感,都融在了这片刻的温馨之中。 叶承今日忙了一整天,却毫无疲態,反而兴奋异常。他一口乾了杯中酒,大大咧咧地说道:“大哥,你是没看见今天那些人的样子!那个礼部的李侍郎,以前见到我,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今天拉著我的手,一口一个『叶公子』,亲热得跟我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似的!还有那个王御史,嘖嘖,那笑脸……我以前还以为他只会板著脸骂人呢!” 陈锋笑了笑,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人之常情罢了。今日他们能因我是会元而来捧我,他日若我失势,他们也必是踩得最狠的。三弟,这些话,听听就好,万不可当真,更不能沉溺其中。” 叶承闻言,脸上的兴奋收敛了些,他抓了抓后脑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大哥,我懂。你放心,我也就是在你和嫂子面前说说。在外头,我还是很稳重的!”他拍了拍胸脯,努力做出沉稳的样子,却惹得林月顏掩口轻笑。 …… 在侯府一片喜庆祥和的表象之下,看不见的暗流,正在金陵城的各个角落汹涌。 右相府,书房內灯火通明。 柳越脸色阴沉地坐在太师椅上。 下方,卢子瑜、薛文瀚等一眾落榜的门生,垂头丧气地站著,大气也不敢出。 卢子瑜满心不甘,眼中带著血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诉道:“恩师!学生实在不服!” “那陈锋的策论,学生虽未得见全文,但听闻其主张,简直是离经叛道,狂悖至极!竟敢妄言变更祖制,加征商税!此等乱政之言,非但未被黜落,反而被擢为会元!天理何在?纲常何在?” “而我等寒窗苦读十余载,谨守圣人之道,文章团锦簇,却只得寥寥上榜,名次低微!恩师,此中必有蹊蹺!定是那郑玄老儿,与陈锋早有勾结,徇私舞弊!学生恳请恩师,为我等主持公道!” 柳越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哭嚎什么?成何体统!” 卢子瑜被他目光一扫,顿时噤声,只是肩膀仍在微微颤抖。 “舞弊?”柳越冷哼一声,將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桌上,“证据呢?郑玄那个老顽固,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而且他还是我主动推荐,你空口白牙说舞弊,是质疑郑玄,还是质疑我,亦或是陛下?” 卢子瑜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事已至此,圣意已决,多说无益。陛下就是要用这把刀,来试试这满朝文武的成色,来碰一碰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你现在跳出去喊舞弊,不过是自取其辱,正中陛下下怀!”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冷厉:“但是,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陈锋不是想开商税吗?不是想动我等的根基吗?那就让他动!老夫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对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幕僚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幕僚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相爷,此举……恐难动摇其根本,若是追查起来……” 柳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老夫自然知道动摇不了根本。老夫要的,也不是现在就能扳倒他。老夫要的,是先在金陵城,在士林清议之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要让他陈锋这个名字,和『舞弊』、『私相授受』这些词,隱隱约约地沾上边!让他还未踏入朝堂,就先惹上一身腥!” “更要让满朝文武,特別是那些中间派,对他这个会元的来歷心存疑虑!如此一来,待到殿试之时,稍加引导,便可让他心神不寧。” “待到日后他真要推行那套骇人听闻的税法时,今日种下的这根刺,便是日后攻訐弹劾他最有力的武器之一!记住,流言要散得巧妙,要捕风捉影,似是而非,越是模稜两可,越能引人遐想!” 幕僚心领神会,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卢子瑜等人也相继告退,书房內只剩下柳越一人。 他靠在太师椅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揉著眉心。连日来的操劳和眼前的局势,让他感到一丝疲惫。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他的夫人徐氏端著一盅热气腾腾的鸡汤,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第291章 殿试出新题 “夫君,夜深了,晚膳你也没用多少,妾身让厨房燉了些鸡汤,你趁热喝了吧。”她將汤盅放在案头,声音柔和。 柳越看著眼前的妻子,阴沉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端起汤盅,喝了一口,暖意顺著喉咙滑入腹中。 “可是朝中又有什么烦心事?”徐氏见他面有郁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妾身看夫君眉头紧锁,晚膳时便心神不寧。可是为了今日放榜之事烦心?妾身听闻……那位陈公子,中了会元?” 柳越喝汤的动作一顿,嘆了口气。在妻子面前,他没有太多掩饰:“何止是会元。他那篇策论,是想掘了满朝文武的根啊。” 他便將事情的原委,简略地对徐氏说了一遍。 徐氏听完,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她不解地看著自己的丈夫:“那陈锋……是妾身和鶯儿的救命恩人。当初在冀州,多亏了他和叶公子,我们母女才能……” “后来在望江楼,您和易儿与陈公子,不是相谈甚欢吗?他那块求贤令,不也是您授意严刺史所赠?妾身听闻,他能来金陵,似乎也有夫君在吏部为其说话的缘故……为何如今……” 她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为何如今他显了才华,得了圣眷,夫君反而……反而如此忌惮,甚至要……妾身愚钝,实在不解。” 柳越放下汤匙,看著妻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知道夫人因为救命之恩,对陈锋心存感激,但她终究是內宅妇人,难以明白这朝堂之爭的凶险与复杂。 “夫人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柳越嘆了口气,“官场如战场,甚至比战场更加凶险,杀人不见血啊。” “当初在望江楼上,为夫便试探过此子。此子確有才华,但性子过於刚硬,稜角分明,绝非甘居人下、易於掌控之辈。如今太子与十四皇子之爭愈演愈烈,为夫观其言行,早料到他必与推崇武事、性子暴烈的十四皇子更为投契。而十四皇子……向来与为夫政见不合,多有齟齬。”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若让此等大才投入十四皇子麾下,无疑是如虎添翼,对为夫,对太子殿下,都绝非好事。所以,为夫不得不早做谋划。” 徐氏面露惊讶,她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般曲折:“夫君当初力荐他进京,难道是……” “不错。”柳越坦然承认,“当初镇北侯叶擎苍和陆明轩大力夸讚此子,老夫顺水推舟,一是想看看此子究竟有多少斤两,二是想著若能將其拉拢过来,自然最好。若不能……” 徐氏神色更加复杂,她怔怔地看著丈夫,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丈夫在朝堂之上的另一面。 她喃喃道:“可……可镇北侯那边……当初林尚书抄家灭族之时,若非夫君您在朝中周旋,力保下侯夫人林氏,镇北侯府恐怕……镇北侯这些年来,对夫君您也並无敌对之举,不过是政见不同罢了。为何如今似乎……非要闹到这般地步?” “妇人之见!”柳越打断她,语气有些不耐,“党爭,从来不是论恩仇,而是论立场!” “有些恩义,为夫並非不记。但……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为夫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不是想停就能停的。” 他嘆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身后有太多人看著,跟著。为夫是主和派的领袖,若与主战派的武將交往过密,莫说手下的人心会散,便是龙椅上那位……恐怕也会寢食难安啊。” 徐氏被他呵斥,眼圈一红,不敢再多言。 她看著丈夫眼中的疲惫与无奈,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嘆了口气。她端起已经微凉的鸡汤,轻声道:“妾身再去给夫君热一热吧。” …… 十四皇子府內,却是另一番景象。 大排筵宴,灯火辉煌。萧承锋与寧佑等一眾少壮派將领,正围坐在一起,开怀畅饮,气氛热烈。 “痛快!真是痛快!”萧承锋將一碗烈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將碗顿在桌上,大笑道,“陈锋这篇策论,简直是说出了孤的心里话!什么重农抑商,什么祖宗成法,都是狗屁!国家没钱,拿什么养兵?拿什么打仗?就该从那些富得流油的商人身上割肉!” 他越说越兴奋,用力一拍桌子:“等他殿试过后,点了进士,入了朝堂,孤推行强兵之策,便有了最得力的臂助!到时候,看谁还敢说孤只会好勇斗狠!” 寧佑则相对冷静,他为萧承锋又满上一碗酒,沉吟道:“殿下,陈锋此举,锋芒太露。其策论更是触动了满朝文武的利益。木秀於林,风必摧之。我担心,三日后的殿试之上,会有人借题发挥,对他不利。我们是否要提前做些准备?” 萧承锋闻言,却摆了摆手,脸上带著一丝狂傲:“怕什么!真金不怕火炼!孤就是要看看,他陈锋,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顶住这满朝的风雨!” “若是连这点阵仗都经不住,那也不配与孤共谋大事!再说了,不是还有父皇吗?父皇既然点了他做会元,就是看中了他的胆识和才干,岂会任由那些小人作祟?” 话虽如此,他眼中却也闪过一丝思索之色,显然將寧佑的话听了进去。 …… 夜深人静,喧囂散尽。 陈锋送走有些醉意的叶承,回到房中。林月顏已经为他铺好了床铺,在昏黄的灯光下,恬静地睡下了。 陈锋回到书房,书案上,静静地放著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那是谢云娘带来的。 他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纸张。上面並非银票,而是几行清秀却有力的小字,清晰地记录著柳越在书房召见卢子瑜等人,以及其后吩咐心腹散播流言的动向。 他独自一人,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清冷的夜风吹散了满身的酒气。 他看著天边那轮残月,神色平静。 舞弊?郑玄?这手段,未免也太小看他陈锋了,也太小看那位铁面无私的郑老大人了。 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没想到柳越他们误打误撞,还真猜对了一半。郑玄之母,还真是他间接帮助的。 他將纸条凑近烛火,看著它捲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点灰烬。 …… 殿试之日,卯时。 天色尚未完全破晓,一抹淡淡的青灰色笼罩著沉睡的金陵城。紫禁城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隱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庄严而肃穆。 承天门外,巨大的汉白玉广场上,一百二十名新科贡士,已经沐浴更衣,换上了由礼部统一发放的、崭新的青色襴衫,头戴乌纱帽,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按照名次,整齐地列队等候。 没有人说话,气氛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眾人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晨风吹过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 隨著宫门开启的沉重“嘎吱”声,眾人跟隨著鸿臚寺的官员,踏上了那条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通天之路。 脚下是光滑平整的汉白玉御道,道路两旁,是手持金瓜鉞斧、身披黄金鎧甲的御林军。他们如同冰冷的雕塑般纹丝不动,冷漠的眼神不带一丝情感,却散发著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远处,悠远而庄重的钟鼓之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响起,仿佛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击在贡士们的心臟上。 穿过一道道巍峨的宫门,走过一座座华美的宫殿,皇权的浩瀚与自身的渺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压得每一个人都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锋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这是会元的荣耀,也是眾矢之的的位置。 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呼吸平缓,將所有的心神都內敛於胸中,整个人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无数道目光,如同针刺般落在自己身上,有嫉妒,有好奇,有审视,有敌意。 赵景行站在他身后,微微低著头,努力平復著胸中激盪的心情。他不断告诫自己,要沉著,要冷静,但心臟依旧不爭气地狂跳。 裴宽则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他出身寒微,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农家子弟,有朝一日能站在这象徵著帝国权力之巔的地方。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每一步都踩得不甚真实。 而卢子瑜、薛文瀚等人,则脸色阴沉地跟在后面。他们看向陈锋那挺拔的背影,充满了怨毒与不甘。 今日的殿试,是他们挽回顏面的最后机会,必须在陛下面前,將这个泥腿子出身的会元,彻底比下去,方能一雪前耻,挽回世家顏面。 终於,集英殿到了。 当踏入殿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大殿之內,空间宏伟得令人窒息。数十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盘龙金柱,直撑穹顶,上面雕刻的龙纹栩栩如生,仿佛隨时都会破柱而出,翱翔九天。 殿中央,那高高的丹陛之上,巨大的鎏金宝座上铺著明黄色的坐褥,宝座后是雕龙的紫檀木屏风。 而宝座之上,乾帝萧景贞,身著十二章纹的繁复龙袍,头戴通天冠,正安静地高坐其上。 他並未刻意地释放威严,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但那份与生俱来、浸润在骨子里的九五之尊的气度,却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的百官与贡士,仿佛能洞穿所有人的內心,看透他们所有的紧张、期盼与算计。 丹陛两侧,文武百官,按照品级,分列站立,鸦雀无声。 左侧以右相柳越为首的文官集团,一个个身著緋色或紫色的官袍,神情肃穆,眼观鼻,鼻观心。 右侧以武安侯秦元为首的武將,则个个身著鎧甲或锦袍,身姿笔挺,气势彪悍。 两派人马,涇渭分明,目光不时地在最前列的陈锋身上交匯,各怀心思。 柳越站在班首,仿佛入定,但袖中微微颤动的手指,却显示出他內心的不平静。 秦元则目光灼灼地看著陈锋,充满了期待与鼓励。陆明轩站在文官队列中,神色平静,但眼神深处,也藏著一丝担忧。 吉时到,司礼太监尖细而高亢的声音穿透大殿: “宣——新科贡士覲见——!” 陈锋率领一百二十名贡士,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 “诸位,平身。” 礼毕,眾人垂首起身,屏息以待,准备迎接惯例的策问题目。 然而,龙椅上的皇帝却並未立刻颁题。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缓缓扫过阶下每一张年轻而紧张的面孔声音平和,却清晰地迴响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朕知道,你们十年寒窗,饱读诗书,今日能站在这里,皆是我大乾的栋樑之才。朕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耐人寻味:“然,今日殿试,朕不想考诸位早已倒背如流的经义文章,也不想听那些辞藻华丽的诗赋。那些,郑玄、张柬之两位爱卿,已经替朕考过了。” 此言一出,不仅眾贡士愣住,连两侧的文武百官也纷纷露出诧异之色。不考经义诗赋?那考什么? 第292章 烟锁池塘柳 乾帝的目光似乎无意地在陈锋身上停留了一瞬,继续道:“朕今日,只想与诸位才俊,谈谈心,论论国是。” “朕想听听诸位的肺腑之言,看看诸位的真才实学。看看你们这十年读的圣贤书,究竟是读进了心里,化为了经世济民的智慧,还是只停留於纸面,成了华丽却无用的辞藻。” 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考试,而是一场直接面对帝国最高统治者的“面试”! 皇帝这是要亲自下场,亲自“验货”了。 皇帝那番不同寻常的开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所有贡士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不考经义诗赋,那究竟要如何论才?殿试岂能儿戏? 乾帝萧景贞將眾人惊疑不定的神色尽收眼底,却並不解释,反而將目光投向殿外,仿佛在追忆什么,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朕昨日偶游御园,见一池春水,有感而发,得一上联。诸位才俊,谁能为朕对出下联?” 他顿了顿,缓缓念道: “烟锁池塘柳。” 此联一出,殿下眾贡士先是一愣,隨即陷入了苦思冥想。丹陛之上的诸位大臣们,也微微一怔,不少文官都开始低头沉思。 一些反应快的贡士,立刻就看出了此联的精妙之处。上联五个字“烟、锁、池、塘、柳”,其偏旁部首,分別是“火、金、水、土、木”,恰好暗合了五行!要在短短时间內,对出一个意境相合、且偏旁同样包含五行的下联,难度极大! 陈锋心中也是一惊,这个上联,在前世可是被誉为千古绝对,流传数百年,佳对寥寥。这位大乾皇帝,是如何想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抬头,深深地看了龙椅上的萧景贞一眼,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萧景贞恰好也正看著他,见他目光直视而来,不闪不避,眼中带著一丝探究,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开口道:“陈锋,你因何直视於朕,莫非是朕的脸上,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陈锋这才惊觉失態,连忙垂首躬身:“启稟陛下,学生不敢。只是陛下此联,构思之奇,意境之妙,实乃学生平生仅见,一时心神激盪,想得出了神,还望陛下恕罪。”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解释了自己的失態,又恰到好处地捧了皇帝一句。 萧景贞闻言,龙顏大悦,抚须笑道:“哦?既是如此,那你可有佳对?” 陈锋尚未答话,卢子瑜已经按捺不住,率先出列,躬身道:“陛下,学生有一对。” “讲。” “学生对:炮镇海城楼。”卢子瑜颇为自信。 此联“炮、镇、海、城、楼”,偏旁正是“火、金、水、土、木”,工整对应。 一些官员微微点头,觉得对得还算迅捷工整。 然而,龙椅上的皇帝却未露嘉许之色,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柳越、陆明轩等一眾文官,则都微微摇头。这联杀伐之气过重,用於殿试,显得戾气了些,格局太小。 紧接著,赵景行也出列,躬身道:“陛下,学生也有一对:茶烹凿壁泉。” 皇帝闻言,眼中露出一丝讚许:“嗯,此对清雅脱俗,意境尚可。”比起刚才那个,已是高下立判。 裴宽也绞尽脑汁,想了一对:“灯深村寺钟。” 皇帝点了点头:“意境清幽,亦算佳对。只是略显消极了些。” 又有几名贡士出列,下联虽也工整,但或意境重复,或过於边塞,与上联“烟锁池塘柳”那种氤氳朦朧的景致不甚匹配。 皇帝脸上的兴致渐渐淡了下去。 就在眾人黔驴技穷之际,陈锋从容出列,朗声奏对:“启稟陛下,学生也有一对,请陛下斧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皇帝目光投来,带著一丝期待:“讲。” 陈锋声音清朗,迴响在空旷肃穆的大殿之中: “桃燃锦江堤。” 此对一出,满朝皆静! 大殿之內,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隨即,那些真正懂得诗词格律的文官们,眼中都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柳越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陆明轩则抚须微笑,眼中满是欣赏。 偏旁工整!“桃、燃、锦、江、堤”,其偏旁分別为“木、火、金、水、土”,与上联五行完美对应,且顺序不同,更显巧思! 意境升华!上联“烟锁池塘柳”,是暮春之景,烟雨朦朧,略带伤感与迷离。而陈锋的下联“桃燃锦江堤”,却是盛春之景,桃盛开如火焰般燃烧,映照著锦绣江堤,充满了勃勃生机与壮丽恢弘的气象!一扫上联的颓靡,意境开阔,欣欣向荣! 暗含寓意!“锦江堤”三字,更暗含了“锦绣江山”之意,寓意吉祥,大合帝王心意! 龙椅之上,乾帝萧景贞听后,龙顏大悦,忍不住从龙椅上微微探身,目光灼灼地盯著陈锋,连连点头,抚掌大讚: “好!好!好一个『桃燃锦江堤』!此联有生气,有画意,更有壮志!陈锋,你这一对,对得好,对得妙!当为今日第一!” 满朝文武,无不为陈锋的急才与巧思所折服。秦元等一眾武將,虽不懂对联平仄,但也听得出皇帝的讚赏,一个个与有荣焉,纷纷露出得意的笑容。 陈锋初露锋芒,已然压过全场。 对联过后,皇帝兴致不减。他目光转向右侧的武將队列,似乎想起了什么,沉声道:“对联虽巧,终是文戏。” “朕常思边关將士之苦,戍守边陲,沐风櫛雨,与明月为伴。今日,便以『边关月』为题,命尔等即兴赋诗一首,以抒胸臆。” 此题一出,卢子瑜的眼睛亮了。对联非他所长,但诗词,他自负不输於任何人!这是他挽回顏面的绝佳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第一个出列,对著皇帝深施一礼,朗声吟诵道: “玉门关外沙如雪,孤城月下笛声咽。征人倚剑望乡关,不知闺中梦几年。” 他作的诗,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极尽渲染边关的苍凉、月色的清冷,以及將士们背井离乡、思念亲人的哀愁之情。诗句悽美动人,催人泪下。 不少文官听后,暗暗点头。御史中丞王秉德更是低声对身旁的兵部侍郎张显道:“卢公子此诗,深得边塞诗之韵味,淒婉动人,文采斐然啊。”张显点头附和:“確是如此,闻之令人鼻酸。” 皇帝听了,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薛文瀚也作了一首:“戍楼刁斗催寒月,漠漠黄沙暗雪山。泪尽胡天归无计,夜夜孤光映刀环。”诗意悲凉,满是无奈与哀怨。 接著,赵景行也出列吟道:“黑山北望天无际,霜重风寒夜气森。一轮明月照铁衣,三军枕戈待天明。”他的诗,少了几分哀怨,多了几分肃杀与责任,格局比卢子瑜高了一筹。 裴宽则想了许久,才有些紧张地吟道:“陇月低悬戍角悲,风沙磨尽铁衣辉。將军帐內歌舞暖,士卒壕中饥寒催。朱门酒肉臭犹溢,边关白骨无人收!安得壮士挽天河,洗净烽烟照九州?” 诗句直白,甚至有些尖锐!揭露了边关將士待遇不公的现实,表达了强烈的悲悯与渴望和平的愿望。此诗一出,文官们面面相覷,武將们则神色复杂。 轮到陈锋。 他並未立刻吟诗,而是立於殿中,身姿如松柏般挺拔,目光仿佛穿透了巍峨的殿宇,投向了那遥远而辽阔的北境疆场。 他沉默了片刻,那股沉静的气度,反而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忽然,他抬头,望向龙椅上的皇帝,沉声问道,又似是自问:“敢问陛下,敢问诸位大臣將军,边关之月,当真只有淒凉哀怨、徒照离人泪吗?” 眾人一愣。 不等眾人回答,他已然开口: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两句一出,一股苍凉雄浑的歷史厚重感扑面而来!仿佛千年的月光,照耀著千年的关隘,见证著无数征人一去不返的悲壮! 满殿皆寂! 然而,陈锋语调陡然拔高,由苍凉转为激昂,如同战鼓擂响: “但使龙城飞將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最后两句,石破天惊!一股冲天的豪气与无比的自信,悍然爆发出来!那边关之月,不再是淒冷的象徵,而是照耀著英雄、见证著胜利、凝聚著无尽豪情的战旗! 这哪里是哀怨?这分明是睥睨天下的壮志!是对於强大国防和杰出將领的深切呼唤!是对於胜利最坚定的信念! 如果说卢子瑜的诗是“小我”的悲戚,赵景行的诗是“守成”的坚毅,那陈锋这首诗,便是“大我”的豪壮与自信! “秦时明月汉时关”,一起笔,便將时空拉伸到千载之上,气魄雄浑! “万里长征人未还”,道尽了战爭的残酷、牺牲的悲壮,却无半分哀怨,只有一种苍凉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悲壮! 而最后两句,“但使龙城飞將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更是將全诗的意境,从悲壮的现实,陡然拔高到了对胜利的渴望、对强盛的自信! 这是一种何等强大的自信!何等磅礴的气魄!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秦元、寧修等一眾武將,更是听得热血沸腾,双目放光,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们仿佛看到了连绵的关山,看到了冰冷的明月,看到了无数埋骨沙场的同袍!更仿佛听到了发自肺腑的、最强的吶喊! 这才是他们心中真正的边塞诗!这才是他们想说却说不出的心声! 龙椅之上,乾帝萧景贞猛地站起身,情绪激动难以自抑!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也曾梦想著拥有卫青、霍去病那样的不世名將,为大乾开疆拓土,彻底扫平北元之患,建立不世之功业! 他指著殿下的陈锋,龙目之中异彩连连,抚掌大讚道:“好诗!好一个『但使龙城飞將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此诗,道尽了边关將士的忠勇与豪情!朕若有此等飞將,何愁胡虏不平!陈锋,你这首诗,当为今日第一!” 然而,就在这君臣同赞,气氛热烈之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御史中丞王秉德见状,出列奏道:“陛下,陈锋此诗虽豪迈,却有夸大之嫌。『龙城飞將』,乃前汉名將,我朝並无此人。此等比附,恐有不妥。” 兵部侍郎张显也附和道:“王大人所言极是。诗言志,当求实。边关將士,忠勇可嘉,然以『飞將』喻之,未免过誉。” 这两人见陈锋大出风头,便忍不住跳出来挑刺。 不等皇帝开口,武安侯秦元已是踏前一步:“陛下!臣以为陈会元此诗,大善!诗者,抒情言志也!『飞將』非指一人,而是指所有如卫青霍去病那般忠勇善战、护国安邦的良將!此诗,是为我大乾所有边关將士张目,是为我大乾祈求良將,何错之有?” 萧景贞摆了摆手,止住爭论,目光锐利地看著王秉德和张显:“两位爱卿,朕以为,秦爱卿所言,甚合朕心。诗无达詁,陈锋此诗,抒发的是保家卫国之壮志,朕,喜欢听。” 王秉德和张显顿时面色一白,不敢再言。 卢子瑜脸上刚刚浮现的喜色,瞬间凝固,变得比死灰还要难看。他知道,在文采急才这一项上,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第293章 所谓才子,原是纸上谈兵 卢子瑜面如死灰,在文采急才这一项上,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他踉蹌著退回队列,几乎是靠著身后同窗的搀扶才站稳。他感觉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无尽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 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每一道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陈锋以一联一诗,不仅展现了超凡的才华,更以截然不同的格局与气魄,贏得了皇帝与武將集团的双重好感。 大殿之上,气氛已经完全被他所主导。所有人都知道,这两轮,只是前奏。 接下来,皇帝真正的考验,即將到来。陈锋已经將所有人的期待感,都拉到了顶峰。 集英殿內,经过前两轮“文试”的激盪,气氛稍有缓和,但隨即又因皇帝的一个眼神,再次绷紧。 乾帝萧景贞缓缓靠回龙椅,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的蟠龙雕刻上轻轻敲击。他脸上的讚许之色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他並未立刻说话,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眾人,那目光仿佛带著重量,让每一个被扫过的贡士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他示意身旁的太监,那太监立刻躬身,从旁边的小几上,捧起几份用黄綾包裹的会试策论卷宗,呈了上来。 看到那些卷宗,贡士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真正的考验,终於要来了! “诗词歌赋,不过是锦上添,可为雅兴,却非国本。” “治国理政,靠的是脚踏实地的真知灼见,而不是虚无縹緲的华丽辞藻。” 他隨手拿起最上面一份卷宗,並未立刻翻开,只是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封面。 “朕,看过了你们所有人的会试策论。对於『国库空虚』一题,眾说纷紜,各有见地。今日,朕便想当著满朝文武的面,再听听你们的真知灼见,看看谁是纸上谈兵,谁又有经世之才。” 他的目光第一个便落在了脸色苍白如纸的卢子瑜身上。 “卢子瑜。”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让卢子瑜猛地一个激灵。 “学……学生在。”卢子瑜几乎是凭藉著最后的意志力,才没有当场瘫软下去。他硬著头皮,从队列中走出,躬身应答,声音乾涩。 皇帝將手中卷宗放回,拿出標著卢子瑜名字的卷宗,看也不看,只是用举了起来,淡淡道:“你的策论,朕看了。洋洋洒洒数千言,主张以『节流』为本,言辞恳切,文采斐然。你且当著大家的面,再详细说说,这『流』,究竟该如何节?” 卢子瑜心中狂跳,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强自镇定,努力回忆著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內容。 还好,还好,只是复述策论。 他清了清嗓子,躬身回答:“回稟陛下,学生以为,节流之要,在於四点。其一,裁撤冗官,精简吏治,以减俸禄之开销;其二,严查贪腐,杜绝靡费,以正官场之风气;其三,清丈田亩,严防隱匿,以增税收之根基;其四,减少宫廷用度,后宫採买,与民休息,以示朝廷节俭之决心。” 他说的这些,都是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空话”,听起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说完之后,他心中稍定,悄悄抬眼看了一下龙椅上的皇帝。 丹陛两侧的官员们听了,反应各不相同。柳越一系的官员,如御史中丞王秉德等人,都暗暗点头,觉得卢子瑜应对得体,不失水准。 而武安侯秦元等武將,则大多面露不屑,觉得这些都是陈词滥调。吏部侍郎陆明轩则眉头微皱,似乎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皇帝听完,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等卢子瑜说完,才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道:“说得很好。都是些金玉良言。那朕问你,『裁撤冗官』,你以为当从何处裁起?” “是京城的六部九卿,还是地方的州府县衙?” “裁撤的標准何在?是以官员的年龄为限,还是以任上的政绩为凭?抑或是以其出身来定?” 卢子瑜一怔,嘴唇动了动,这些问题,他从未深思过。 皇帝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追问:“裁撤之后,空出来的职司,其所负责的政务,该如何处置?是由其他官员兼任,还是就此废弛?若兼任,如何確保不至忙中出错?你,可有具体的方略” 这一连串具体到实操层面的问题,如同暴雨般急促的鼓点,一记接著一记,狠狠地敲在了卢子瑜的软肋上! 这些细节,这些真正触及核心的难题,相府的幕僚根本没跟他讲过! “这……”卢子瑜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大脑飞速运转,却是一片空白,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这……此事关係重大,牵一髮而动全身……需……需吏部与朝中诸位大人……共同商议,集思广益,方能定下万全之策……” 他这是想把皮球踢给朝廷,踢给吏部。 吏部侍郎陆明轩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商议?”皇帝冷笑一声,“朕今日问的是你的策论,考的是你的见解!不是吏部的!朕若什么事都去问吏部,问诸位大臣,那还要你们这些新科贡士何用?!” 卢子瑜被这声呵斥嚇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皇帝並未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追问:“朕再问你!你说『严查贪腐』,如何查?” “是另设专司,巡查天下;还是鼓励民间百姓告发,广开言路?” “若设专司,人从何来?归谁统属?权力过大,如何制衡,防止其自身腐化?” “若鼓励告发,你又如何辨別真偽,如何防止那些別有用心之人,藉机诬告陷害、打击异己?诬告之罪,又该如何量刑?你可有具体的法子?” 这一连串的问题,比刚才更加刁钻,更加致命!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都是朝堂之上爭论不休的难题。 卢子瑜彻底慌了,大脑一片空白,汗水顺著他的脸颊不断滑落,浸湿了衣领。 他嘴唇哆嗦著,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只能结结巴巴地说道:“陛下……陛下圣明……自有良策……学生……学生愚钝……见识浅薄……”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柳越站在文官班首,眼帘低垂,面无表情,只是那拢在袖中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他身后的王秉德、张显等人,则脸色难看,目光闪烁,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另一侧的秦元、寧修等武將,虽然大多对政务细节不甚了了,但也看出这卢子瑜分明是纸上谈兵,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不由得露出鄙夷之色,彼此交换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陆明轩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並非为了卢子瑜,而是为了这骤然紧张起来的朝堂局势。 皇帝脸上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他不再理会那个几乎已经瘫软在地的卢子瑜,目光又转向了同样脸色发白的薛文瀚。 “薛文瀚,你的策论也主张『节流』,观点与卢子瑜大同小异。你来说说!关於『清丈田亩』,你认为当如何推行,才能避免地方官吏与豪强勾结,虚报瞒报?清丈出的隱匿田亩,税率又该如何厘定,才不至於激起民变?” 薛文瀚比卢子瑜好不了多少,他虽然强自镇定,但被皇帝这般盯著,同样是被问到具体实施细节,便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后语,说到最后,也是满头大汗,语无伦次。 “江南……江南乃朝廷赋税重地,不可轻动……当……当从西北试行……” “西北本就民生艰难,你还要去折腾,是嫌我大乾的边疆还不够乱吗?”皇帝冷声反问。 第294章 杀鸡儆猴 薛文瀚顿时汗如雨下,说不出话来。 皇帝面无表情,又接连点了三名同样在策论中大力主张“节流”的贡士。 令人玩味的是,这三人,无一例外,皆是柳越门下学生,或与范阳卢氏、河东薛氏交往密切。 这几人,策论文章都写得团锦簇,引经据典,文采飞扬。但此刻被皇帝当著满朝文武的面,一番追问,立刻就暴露出其外强中乾、纸上谈兵的本质。 他们说的,全是些正確的废话,一旦涉及具体操作,便立刻哑口无言,丑態百出。 到了这个地步,殿上所有的人,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將,只要不是傻子,都看明白了! 这哪里是巧合! 这几个人,分明就是一个“枪手”团伙!他们的策论观点如此雷同,短板又如此一致,若说不是出自同一批人的手笔,谁会相信? 一个有组织的、在会试中舞弊的集团,在皇帝锐利的目光和层层递进的追问之下,无所遁形,被揭了个底朝天! 大殿之上,气氛从最初的庄严肃穆,变得充满了尷尬、鄙夷和一丝压抑的愤怒。百官们看向右相柳越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多的,则是震惊与警惕。 乾帝萧景贞看著阶下那几个汗流浹背、丑態百出的“青年才俊”,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失望,变成了冰冷的愤怒。 他缓缓地靠在龙椅上,身体后仰,將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椅背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敲击著龙椅的紫檀木扶手。 “篤。” “篤。” “篤。” 沉闷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大殿中响起。每一下,都像重锤一样,狠狠地敲在柳越和所有涉事官员的心上。 大殿之內,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心跳声都仿佛能被听见。 一场酝酿已久的雷霆风暴,即將在下一刻,猛烈地爆发。 集英殿內,气氛凝固到了冰点。皇帝手指敲击龙椅扶手那沉闷的“篤篤”声,成为大殿中唯一的声响,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卢子瑜、薛文瀚等人早已嚇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他们知道,完了。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安排,竟会在殿试之上,被皇帝以这种方式,毫不留情地当眾戳穿! 十年寒窗,金榜题名,所有的荣耀与梦想,都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得连渣都不剩。 “篤!” 一声重响,皇帝敲击的动作猛然停止!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大殿都为之一颤! “好!好一个科场取士!好一群国家的栋樑之才!” 他缓缓地从龙椅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著阶下眾人,身上的十二章纹龙袍无风自动,一股恐怖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所有人都觉得呼吸一窒,仿佛有万钧巨石压在胸口。 “欺君罔上!冒名顶替!结党营私!舞弊考场!” 皇帝的怒吼声在大殿中迴荡:“尔等以为,朕是三岁孩童吗?!以为我大乾的科举,是尔等沽名钓誉、钻营取巧的戏台吗?!” 眼看事情彻底败露,再无转圜余地,右相柳越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他脸色铁青,从百官班列中走出,步履沉重地来到丹陛之下,撩起官袍,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陛下息怒!老臣……老臣教导无方,致使门下弟子言行轻浮,空疏无学,不知深浅,以致在陛下面前应对失措,此乃老臣之罪!请陛下降罪!” 他这是想以一个“教导无方”的罪名,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將这滔天大罪,揽到自己身上,至少能保全整个派系的根基。 然而,皇帝看著跪在地上的柳越,眼中没有丝毫的动容与怜悯,只有失望。 “柳爱卿,你是教导无方吗?” 皇帝冷笑一声:“朕看,你是『教导有方』啊!” 他猛地抓起御案上的一份策论卷宗,狠狠摔在柳越面前! “看看!你自己看看!文风笔触,如出一辙!论述观点,亦步亦趋!连引用的偏僻典故都分毫不差!” “若非出自同一人手笔,或经同一人悉心『指点』,焉能如此?!” “这不是教导无方!这是有组织、有预谋地,在愚弄朕!在愚弄我大乾立国之本的科举制度!是在掘我大乾的根基!” “朕以国士待尔等,尔等竟以盗贼之术欺朕!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帝不再看柳越,而是转身面向大殿: “来人!” “在!”殿外的禁卫军得令,甲冑鏗鏘,如狼似虎地冲入殿中,瞬间將那几个瘫软如泥的贡士围住。 “將卢子瑜、薛文瀚、孙祥、李思明、王哲此五人,给朕拿下!革去功名,永不敘用!押入刑部天牢,严刑拷问!” 皇帝瞥了一眼地上的柳越,对著禁卫冷冷说道:“给朕查!彻查!查出幕后所有的捉刀代笔之『枪手』,查出泄露考题方向之人!朕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此等滔天舞弊之事!” 禁卫军领命,毫不留情地將那几个早已嚇得屁滚尿流、瘫软如泥的“天之骄子”拖了出去。 “恩师救我!恩师!” “陛下饶命啊!学生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 哭喊声、求饶声响彻大殿,但很快就消失在了殿外,只留下地上一滩滩黄色的骚臭液体。 大殿之上,百官噤若寒蝉,一个个低著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尤其是柳越一系的官员,更是面如死灰,身体不住地颤抖。 谁都看得出来,皇上这明显是早就知道了科举舞弊之事,今日不过是借殿试之机,当著文武百官的面,將此事彻底挑明,分明是杀鸡儆猴,其意不言自明! 武將一派的队列中,武安侯秦元等人先是震惊,隨即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色。他们交换著眼神,心中狂喜。皇上这是对柳相一派,对这些只会空谈的文官,彻底不耐烦了啊! 那是不是意味著,以后朝堂之上,他们主战派的声音,將能压过主和派?北征大元,收復幽云十六州,重现太祖太宗之荣光,將不再是空想?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依旧跪在地上的柳越身上。 “柳相,你为相多年,劳苦功高,朕一直倚重於你。但朕希望你记住,你是大乾的宰相,不是范阳卢氏的宰相!” “朕的朝堂,需要的是能为国分忧、能为民解难的能臣干吏,不是只会结党营私、玩弄权术的蛀虫!” 皇帝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朕,给你留著体面。但若再有下次……就休怪朕,不念君臣旧情!” 说完,他挥了挥手。 “退下吧。” 柳越浑身剧烈一颤,皇帝这是在警告他,也是在给他最后的机会。若是再不知进退,等待他的,將是万劫不復的深渊。 他重重地叩首在地:“老臣……遵旨!谢……陛下天恩!” 然后,在满朝文武那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他步履蹣跚地站起身,退回了班列。 那原本挺得笔直的脊樑,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垮了下去,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皇帝这一系列的雷霆手段,如同一场剧烈的朝堂地震,彻底震慑了所有人。 他不仅严厉地打击了科场舞弊之风,向天下人宣示了朝廷维护科举公平的决心;更接著把柄狠狠地敲打了以柳越一党,之后免不了一番官位调动。 最重要的是,他通过这种“杀鸡儆猴”的方式,为接下来陈锋的“惊天之论”扫清了障碍,创造了一个“破而后立”的绝佳氛围。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旧的、空洞的东西,在他这里行不通了。他需要新的、能真正解决问题的真东西! 大殿之內,血腥气和尿骚味尚未完全散去,气氛依旧紧张得令人窒息。 在处置完舞弊者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神色平静、仿佛置身事外的年轻人身上。 从对联到诗词,他技惊四座。 从群丑出局到宰相受辱,他静观风云。 仿佛这殿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这殿上的一切,都是在为他铺路。 皇帝的目光,也落在了陈锋的身上。 整个大殿的焦点,瞬间匯聚於此。 “陈锋!” 第295章 金殿献四策 “臣在。” 陈锋从贡士队列中缓步走出,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的慌乱或受宠若惊。 他走到大殿中央,在那几滩尚未乾涸的、散发著骚臭的液体旁站定,躬身行礼。 这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镇定,与方才那些瘫软如泥的同科贡士,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让殿上许多久歷风霜的老臣,都暗暗心惊。 龙椅之上,乾帝萧景贞拿起陈锋那份已经被他用硃笔圈点得密密麻麻的策论,在手中扬了扬。 “你的策论,朕看了。反覆看了三遍。”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迴响,“石破天惊,闻所未闻!”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凌厉起来。 “但朕也要问你!你这『开徵商税』之法,看似一剂猛药,能解国库燃眉之急。实则为国招祸!” “你可知晓,我大乾立国三百载,重农抑商乃是祖宗成法,士农工商,等级森严,早已深入人心。你此举,是要动摇国本!” “你可知晓,天下商贾,早已织成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其背后牵涉了多少功勋贵胄、世家门阀?你动他们的钱袋子,便是与半个朝堂为敌!” “你凭什么保证,此法一旦推行,那些富可敌国的豪商,不会囤积居奇,操控物价,致使米粮布帛一日三涨,引得天下百姓怨声载道,人心动盪?” “你又凭什么保证,你那所谓的『税务总局』,派下去的官吏,能收得上来税?他们不会与地方商贾勾结,沆瀣一气,欺上瞒下,最后变成另一个餵不饱的贪腐温床?” 皇帝的身体猛然前倾,双手按在御案之上,目光如电,死死地盯著陈锋,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现在,就在这集英殿上,当著满朝文武的面,给朕把你的法子,一五一十,说清楚!说明白!” “若说得通,说得朕心服口服,说得这满朝文武哑口无言,朕许你平步青云,允你放手一搏!” “若说不通,便是纸上谈兵,妖言惑眾!其罪,与卢子瑜等人,等同!” 轰! 皇帝最后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与卢子瑜同罪! 那便是欺君罔上,革去功名,永不敘用,甚至可能人头落地! 这是何等巨大的压力!这已经不是一场考试,这是一场用身家性命、家族荣辱做赌注的豪赌! 大殿之內,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赵景行、裴宽等人,紧张得手心冒汗,为陈锋捏了一把冷汗。 柳越垂著眼帘,嘴角却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 他承认,他小看了这个年轻人,但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锋芒太露,不知进退。皇帝的这些问题,个个都切中要害,乃是推行新政最根本的死结,纵使是二百年前的商洛復生,也未必能解。他倒要看看,这个黄口小儿,如何应对! 秦元等武將,则一个个眉头紧锁。他们虽然支持陈锋,但也听得出皇帝所言非虚,这些问题,確实是实实在在的难题。 陆明轩的心,更是揪成了一团。他看著殿中那个单薄却挺拔的身影,只觉得那孩子肩上扛著的,是万丈深渊。 然而,面对这雷霆万钧之问,面对这生死荣辱之择,陈锋非但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挺直了脊樑,目光清亮如洗。 他深吸一口气,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清晰有力。 “启稟陛下。” 他先是恭敬地一礼,而后朗声道:“陛下所虑,句句切中要害,皆是新法推行之肯綮。若此数问不能解,则臣之策,確为空中楼阁,画饼充飢,与妖言无异。” 见他坦然承认了问题的严重性,没有半分狡辩,这让许多原本等著看他笑话的官员都微微一愣。 “然,臣既然敢在策论中提出此法,便早已对陛下所问,思虑再三。臣以为,欲解此局,非是蛮干,而需巧干。非是一蹴而就,而需步步为营。” “臣有四策,请为陛下,为诸位大人,一一剖析!” “臣之第一策:分步推行,试点先行,以点破面!” “臣深知新政之难,在於触动利益,牵一髮而动全身。故臣以为,断不可急於求成,妄图一夜之间推行全国。此乃取祸之道,智者不为。” “臣斗胆,请陛下先择一地,作为『试点』。此地,莫过於我大乾京师,金陵城!” “为何是金陵?”皇帝提问道。 “其一,金陵乃天子脚下,政令通达,皇威浩荡。京畿有三大营数十万禁军拱卫,足以压制一切心怀不轨的宵小之徒,確保新政不会因暴力抗法而夭折。” “其二,金陵商贸之繁荣,冠绝大乾,各行各业,无所不包。在此试点,既能保证有充足的税源可征,又能全面检验新税法在不同行业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便於及时修正,积累经验。”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满朝文武,勛贵世家,皆匯聚於此。让他们亲眼看看,新税法究竟是如何运作的,究竟是利是弊。如此,可免去许多因猜忌和误解而產生的阻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的官员,继续道:“而在金陵城內,亦不必全面铺开。可先从一个点开始。这个点,臣斗胆,便从臣名下的『鹿鸣苑』开始!” 此言一出,满殿譁然! 拿自己的產业开刀?这小子是疯了还是傻了? 就连龙椅上的皇帝,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 陈锋却仿佛没有看到眾人的惊愕,继续说道:“所有会员皆是金陵城有头有脸的勛贵、官员、富商,其消费帐目,每一笔都记录在册,清晰可查。” “臣愿,由鹿鸣苑带头,第一个实行新的累进税率,並將其所有帐目,交由户部与御史台共同监管,做到完全公开透明!” “同时,以鹿鸣苑为枢纽,向其所有会员商铺进行推广。鹿鸣苑的会员,皆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影响力巨大。只要他们开始执行,便能形成一股风潮。届时,谁交了税,谁没交,谁支持朝廷,谁在背后掣肘,同样一清二楚。” “如此,由上而下,由一个点,扩散到一个面。待金陵试点成功,取得成熟的经验,修正所有可能的弊端之后,再择取江南一二富庶州府,如苏州、扬州,进行第二步推广。最后,方可在全国施行!” “此法,如滚雪球,初始虽小,然根基扎实,愈滚愈大,势不可挡。可將推行之阻力,降至最低,將风险,控制在朝廷可控的范围之內!敢问陛下,此策,可稳妥否?” 大殿之上,陷入了一片沉思。 这个方案,太周密了。从京师到地方,从自身到旁人,从一个点到一个面,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尤其是他敢於拿自己的產业开刀,这种魄力和担当,让许多人心中暗自佩服。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看著他,示意他继续。 “臣之第二策:利益捆绑,化敌为友,以利导之!” “陛下忧心商贾抵制,人之常情。断人財路,如杀人父母。若只知一味强征,必然激起剧烈反弹,甚至官逼商反。故臣以为,对待商贾,堵不如疏,压不如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逐利,乃是天性。我们无法改变其天性,便只能顺应其天性,引导其天性!” “利益捆绑?”皇帝咀嚼著这几个字,眼中光芒更盛。 “正是!臣建议,新徵收的商税,不应全部收归国库。可效仿古时『均输平准』之意,將其中一至二成,明文规定,设立为『商业发展专项基金』!” “商业发展专项基金?”皇帝和许多大臣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这是一个全新的名词。 “正是!”陈锋解释道,“此基金,专门用於改善我大乾的商业环境,取之於商,用之於商!” “譬如,江南运河,年久失修,多有淤塞,行船不便。便可用此款项,僱佣民夫,进行疏通。再譬如,从金陵到扬州,从苏州到杭州的官道,多有破损,雨天泥泞难行。便可用此款项,以新法进行铺设、加固、拓宽!” “又譬如,如今我大乾匪盗横行,商旅往来,提心弔胆,常需僱佣价格高昂的鏢局。朝廷亦可动用此基金,由兵部牵头,联合地方卫所,组建官方的『商路巡防营』,在几条主要的商道上,设立卫所,日夜巡逻,剿灭匪盗。对於那些缴纳税款达到一定额度的大商队,更可派出专人,提供全程的武装护卫,確保其货物万无一失!” “好一个『买路钱』!『护身符』!”武安侯秦元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精光爆射,隨即意识到失態,连忙噤声,但脸上的兴奋却掩不住。 不少武將也都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这法子,他们听得懂,也乐意听!商贾交钱买平安,朝廷收钱养精兵,顺带还能安置部分军卒,何乐不为? 陈锋的声音愈发高昂:“如此一来,便要通过各种渠道,让天下商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向朝廷交税,不仅仅是你们的义务,更是对你们自己生意的一种投资!” “你交的税越多,朝廷修的路就越好,疏通的河道就越畅通,你的货物运得就越快、越省钱!你交的税越多,朝廷提供的安全保障就越有力,你被山贼水匪劫掠的风险就越小!” “甚至,对於那些纳税的『模范商户』,朝廷可以授予其『皇商』的虚衔,可以在其店铺门前,悬掛由官府颁发的『诚信经营,为国纳税』的牌匾!这对於视名声为生命的商人而言,是何等的荣耀?” “当交税能换来实实在在的利益,能换来安全,能换来荣耀之时,还会剩下多少人,愿意为了眼前小利,而与整个朝廷,与整个商业发展的大势为敌?” “如此,则可將商贾的阻力,一步步转化为推行新政的助力!敢问陛下,此策,可行否?” 大殿之上,已经是一片死寂。 如果说第一策,是稳妥,是谨慎。那这第二策,就是阳谋,是堂堂正正的攻心之计! 柳越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他发现,陈锋的思路,完全跳出了传统“徵税”的框架,而是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用“利益”这根无形的线,试图將商人和朝廷,捆绑在一起。这太可怕了! 吏部侍郎陆明轩,则听得是心潮澎湃,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幅全新的商业画卷,正在缓缓展开。 “好……说得好!”皇帝忍不住低声赞了一句,但很快又收敛了表情,沉声道:“继续说!” 第296章 皇家银行 “臣之第三策:舆论引导,分化瓦解,占据大义!” 陈锋转向了皇帝的第三个问题:“陛下忧心民心动盪,此乃仁君之念。然,臣以为,百姓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其心之向背,全在引导。” “在推行新税法的同时,必须占据道德的制高点!要通过一切可以利用的渠道,在民间大张旗鼓地宣传一个核心思想:富商纳税,利国利民;偷税漏税,与民爭利!” “我们可以让京城的邸报,每日刊载新税法的进展,刊载那些积极纳税的商户名单,表彰他们的义举!” “我们可以请金陵城瓦子里的说书先生,將这些故事,编成评书段子,传颂於街头巷尾。让百姓们知道,『城东的王员外,交了五千两银子的税,这笔钱,够给北境的一百名士兵,换上过冬的衣!』” “我们甚至可以请那些戏班子,將这些事,编成戏剧!一齣戏,叫《义商救国》,另一出,就叫《奸商祸民》!让百姓们在看戏听书的耳濡目染中,自然而然地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与此同时,对於那些顽固抵抗、偷税漏税、甚至囤积居奇、为富不仁的豪商巨贾,我们同样要动用舆论的力量,將其塑造成全民公敌的典型!” “要发动御史弹劾,要让邸报揭露其恶行,要让说书人讲他们如何盘剥百姓,如何中饱私囊!让他们在百姓的唾沫星子里,抬不起头来!让他们明白,与朝廷的新法作对,就是与天下所有的百姓作对!” “如此,便可將商人群体,进行分化。拉拢一批,表彰一批,打压一批,孤立一批。当整个天下的舆论,都认为纳税光荣,逃税可耻之时,那些冥顽不灵的反对者,便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们还敢煽动民意,激起民变吗?他们只会被民意所吞噬!” “敢问陛下,如此三策並行,陛下所虑之前三问,可解否?” 陈锋说完,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待著。 整个集英殿,已经彻底陷入了震撼的死寂之中! 分步试点,將风险控制在最小! 利益捆绑,將敌人转化为盟友! 舆论引导,將自己立於不败之地! 这三策,环环相扣,层层递进,从执行、到人心、再到大义,几乎將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都考虑在內,並给出了具体、可行的应对之策! 这哪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想出来的?这分明是一个浸淫官场数十载、深諳人性和权术的老狐狸,才能谋划出的惊天布局! 满朝文武,看著殿中那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此子,妖孽也! 柳越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他第一次,对一个年轻人,感到了发自內心的恐惧。他意识到,陈锋提出的,已经不是简单的“术”,而是一种全新的“道”!是一种要將他们这些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都彻底挖断的“道”!此子,断不可留! 皇帝萧景贞,更是激动得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他死死地盯著陈锋,仿佛要將他整个人都吞下去。他看到了!他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个国富民强、扫平寰宇的盛世,正在这个年轻人的口中,变得清晰,变得可能! 然而,陈锋却並未就此结束。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著皇帝,拋出了他真正的,也是最致命的“杀手鐧”! “陛下,以上三策,皆为术。虽可解一时之困,却非长久之计。臣还有最后一策,欲解陛下最后一问,亦是此番新政之根本!” “此策,方为道!此策,可为新税法保驾护航,更可为我大乾,立下万世不易之財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皇帝都忍不住再次前倾了身体。 还有?还有终极杀招? “此策,便是设立由皇家控股的『大乾皇家钱庄』!亦可称之为,『皇家银行』!” “银行?” 又是一个全新的词汇,让所有人再次陷入了迷茫。 陈锋没有卖关子,直接解释道:“陛下最后一问,是担心新设的税务机构,会滋生腐败。此乃人性之劣,难以根除,只能以制度约束。而『皇家银行』,便是这制度的核心!” “此银行,有三大功用!” “其一,吸收存款,匯聚天下之財!银行可公开吸收天下百姓、富商之閒散银钱,存入银行,由朝廷提供担保,確保其安全,並支付其微薄的利息。如此,可將天下藏於民间的死钱,变为活钱,匯於一处,为朝廷所用!国库虽空,然天下之財,皆为我用!” “其二,发放贷款,扶持实业,对抗豪强!银行可用吸收来的存款,向那些有发展潜力、愿意遵守新税法的中小商人,提供低息的贷款,扶持他们发展壮大!如此,既可为朝廷培养新的、忠诚的税源,又可以此来对抗、制衡那些企图利用財力兴风作浪的旧有豪商巨贾!谁听话,就给谁钱!谁不听话,就断他的根!”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发行『银票』,掌控金融!” “如今我大乾交易,动輒万两,大多还用笨重的金银,极不方便。银行可以效仿谢家钱庄的银票,以皇家信用为担保,以其储备的金银和未来的税收为抵押,发行可通行全国的、统一规格的银票!” “所有新征的商税,必须以官方银票缴纳!所有官员的俸禄,皆以银票发放!所有与朝廷有关的大宗交易,皆以银票结算!” “如此一来,朝廷便可通过控制银票的发行量,来调控整个大乾的经济!朝廷,便真正掌控了国家的金融命脉!到那时,区区一个税务衙门的腐败,又何足道哉?在银行巨大的流水帐目面前,任何贪腐,都將无所遁形!” 当陈锋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整个集英殿,陷入了长达一分钟的,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前三策,是让眾人震惊。 那么这第四策,这“皇家银行”的构想,则是彻底顛覆了在场所有人,从皇帝到百官,三百年来对“国家”、“財富”、“权力”的全部认知! 吸收存款,发放贷款,发行货幣…… 这已经不是在谈论一个简单的税法了! 这是在描绘一个以皇权为核心,用金融作为武器,来掌控整个国家经济命脉的,前所未有的,庞大而恐怖的帝国蓝图! 这是一种比军队、比官僚体系,更加强大,更加根本的统治手段! 柳越的身体,已经不再是颤抖,而是冰凉。他看著陈锋,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绝望。他知道,完了。他引以为傲的权谋,他经营多年的势力,在这个年轻人的宏大构想面前,渺小得就像是孩童的沙堡。 陆明轩、秦元、张柬之……所有的大臣,无论派別,无论立场,此刻都听得是目瞪口呆,心神俱震,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看著殿中那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哪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举子?这分明是一个运筹帷幄、深谋远虑的宰相之才!是管仲?是商鞅?亦或是二百年前,那个同样出身乡野,挽大乾於將倾的传奇名相商洛? 不,他的构想,比那些古人,更加宏大,也更加……可怕! 陈锋的胸膛,因为长时间的慷慨陈词而微微起伏。他看著龙椅上那个陷入长久沉默的皇帝,和阶下那无数双震惊、敬畏、恐惧、复杂的目光,缓缓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臣之四策,已尽数稟明。此策或有疏漏,然拳拳之心,可昭日月!请陛下圣裁!”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仿佛连时间都已静止。 所有人都知道,大乾王朝的命运,或许就將因为今天殿上的这番话,而彻底改变。 黄昏的余暉,透过集英殿巨大的窗欞,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將殿中每一个人的影子都拉得极长。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锋那番石破天惊的策论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炷香,又或许是漫长得像一个时辰。 龙椅之上,一直静坐如雕塑的皇帝萧景贞,终於动了。 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悠长而复杂,带著一丝如释重负,又带著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更深处,却是压抑不住的,如同火山即將喷发般的兴奋与激动。 他没有看陈锋,也没有看阶下的百官,只是將目光投向了殿外那片广阔的天空。 在这一刻,这位大乾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內心正在进行著一场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 他为陈锋描绘的那个“国富民强、威加四海”的宏伟蓝图而激动不已!那正是他自登基以来,日思夜想,却始终求之不得的盛世景象!“皇家银行”……掌控天下钱財,何等霸气,何等壮哉! 但同时,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份策论背后,隱藏著足以顛覆整个帝国现有秩序的巨大风险。 他目光的余光,扫过阶下那些神色各异的大臣。 他看到了柳越那张苍白如纸、却在眼底深处藏著刻骨恨意的脸。 他看到了那些出身世家的文官们,一个个面如土色,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敌视。 他看到了陆明轩眼中那既兴奋又充满忧虑的复杂神色。 他也看到了秦元等武將们,那一张张激动得通红,恨不得立刻振臂高呼的脸。 他知道,阶下的这些人里,十有八九,都將是新税法的反对者。这股力量,盘根错节,遍布朝堂与地方,强大到足以让任何改革都寸步难行,甚至让他这个皇帝,都感到棘手。 用,还是不用? 用陈锋,便是选择了一条激进而充满变数的道路,前方可能是万丈光芒的盛世,也可能是万劫不復的深渊。 不用陈锋,便是维持现状,继续在这潭死水中苟延残喘,眼睁睁地看著国库日益空虚,边防日益糜烂,最终重蹈前朝覆辙。 朕,是大乾的皇帝!朕寧可轰轰烈烈地开创一个新时代,也绝不愿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庸君!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让萧景贞浑身一震。 二百年前,高宗皇帝面临同样的困局,內有权臣掣肘,外有强敌环伺,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就在那时,一个叫商洛的年轻人,也是出身乡野,也是在殿试之上,拋出了惊世骇俗的变法之策。 当时,满朝反对,举世皆敌。 但高宗皇帝,力排眾议,鼎力支持,君臣二人,携手並肩,开启了长达二十年的“商洛变法”,终使大乾中兴,国力鼎盛。 高宗能做到的,朕,为何不能? 商洛,是高宗的商洛。 那眼前的这个陈锋,会不会是朕的商洛? 第297章 定三甲 想到这里,萧景贞眼中的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 他收回目光,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的声音,终於停了下来。 “今日殿试,到此为止。”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噤若寒蝉的贡士,最后,在陈锋的身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一瞬。 “诸位贡士,且先退下,回馆驛等候。三日后,传臚大典,朕自有分晓。” 没有讚扬,没有批评,没有表態。 皇帝的態度,模糊得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 “臣等,遵旨!” 陈锋率领著身后那一百多名早已心神俱疲的贡士,行礼告退。 当他转身,走下那漫长而冰冷的汉白玉丹陛,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其余的一百多名贡士,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沿著来时的路,向宫外走去。 这条路,来时充满了紧张与期盼。 归去时,每个人的心中,却都五味杂陈。 他们看向最前方那个年轻人的背影,眼神充满了复杂。 赵景行快走几步,来到陈锋身边,他看著陈锋平静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低声说道:“陈兄,今日你殿上之言,振聋发聵,景行,拜服。”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真诚道:“然,木秀於林,风必摧之。陈兄此策,所触动的,乃是国之根本。前路,怕是……步步荆棘,凶险万分。陈兄,务必多加小心。” 陈锋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了他眼中的真诚,微笑著点了点头:“多谢赵兄提醒,陈锋明白。” 裴宽也跟了上来,他看向陈锋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敬佩,而是近乎於仰望。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陈……陈兄……我……我从未想过,书,还可以这么读,国事,还可以这么论!我……我今日方知,自己与陈兄的差距,不啻於云泥之別!” 他说的,是发自肺腑的话。今日殿上,陈锋所展现出的格局、胸襟,以及那种敢於直面问题、敢於为天下开新局的无畏勇气,彻底顛覆了他对“读书人”的认知。 而另一些人,则远远地缀在后面,看著陈锋的背影,窃窃私语,眼神中充满了嫉妒与恐惧。 “狂妄!简直是狂妄至极!竟敢妄议祖宗成法!” “哼,我看他是想当第二个商洛,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此人若得势,我等家族的生意,岂不是要任其宰割?此人,乃我辈读书人之公敌!” 他们已经將陈锋视为异类,视为公敌。 当眾人即將走出午门时,一个身影从侧方快步赶了上来,与陈锋並肩而行。 陈锋转头一看,竟是副主考,礼部尚书张柬之。 张柬之並未看他,只是目视前方,仿佛在自言自语:“老夫为官三十载,今日,方知何为经世之才。” 他脚步不停,与陈锋错身而过时,才侧过头,深深地看了陈锋一眼,郑重无比地点了点头。 那眼神中,有激赏,有期许,更有担忧和鼓励。 这个小小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陈锋目送著老人离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暖。在这波诡云譎的金陵朝堂,他並非完全孤立无援。 眾贡士各怀心思,在宫门外相互无言地拱手作別,各自登上府邸派来的马车,或徒步走向馆驛方向。 金陵城,在经歷了一场殿试风波后,表面上恢復了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正酝酿著一场更大的风暴。 陈锋的名字,和他那篇关於“新税法”与“皇家银行”的策论,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如同燎原之火,在京城的高层圈子里,疯狂地流传开来。 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新科会元。 他变成了一个符號,一个象徵。 支持他的人,视他为“国士”,是能挽救大乾於危难的希望。 反对他的人,则视他为“国贼”,是动摇国本、蛊惑君心的奸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三日之后。 那一天,传臚大典,將决定状元、榜眼、探的名次。 更重要的,是揭示出皇帝,对这场即將到来的,史无前例的变革,最终的態度。 …… 殿试当晚,子时。 御书房。 殿內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上好的龙涎香在角落的兽首铜炉中,散发出寧神静气的裊裊青烟。 皇帝萧景贞换下龙袍,只穿了一身明黄色的常服,並未批阅奏摺,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案后,面前摆著三份试卷。 最上面的一份,正是陈锋的。 他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但每一次看,心中那股激盪之情,都难以平復。 大太监张德海轻步入內,低声道:“陛下,郑大人、张大人、陆大人已在殿外候旨。” 皇帝放下手中的卷子,用指节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沉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主考官郑玄、副主考官张柬之,以及吏部侍郎陆明轩,三人联袂而入,皆是一脸肃容。 他们心中都明白,陛下深夜召见,只为一事——定鼎三甲。 “臣等,参见陛下。” “三位爱卿,平身,赐坐。” 待三人小心翼翼地在锦墩上坐下后,皇帝並未立刻开口,而是將一份他亲笔擬好的名单,递给了张德海,示意他传给三人。 “三位爱卿,都是我大乾的文坛领袖,也是此次科举的主持者。你们看看,朕擬的这个名次,以为如何?” 郑玄三人恭敬地起身,接过那份薄薄的黄綾,心中都是一凛。 三人凑在一起,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瘦金体,清晰地写著三行字: 一甲第一名(状元):陈锋。 一甲第二名(榜眼):赵景行。 一甲第三名(探):裴宽。 看到这个名单,张柬之抚须微笑,陆明轩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而郑玄,则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张柬之率先开口,躬身道:“陛下圣明。陈锋今日殿上之对答,其才惊天纬地,其策冠绝群伦,为状元者,实至名归,臣,心服口服,绝无异议。” 郑玄也紧跟著躬身道:“回陛下,陈锋之才,確为不世出。其策论虽有惊世骇俗之处,然其心在社稷,其才堪大用。状元之位,臣亦无异议。” 两人都对陈锋为状元,表示了绝对的认可。 第298章 风波將起 然而,郑玄话锋一转。 “只是……陛下,这探之位,给了裴宽……臣,以为稍有不妥。” 皇帝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著他:“郑爱卿有何高见?” 郑玄毫不畏惧地直视著皇帝,朗声道:“陛下,臣看过所有贡士的会试卷宗。裴宽此子,文章確有灵气,文笔清丽,今日殿上那首诗,也颇有风骨。然,其经义根基,比之赵景行,乃至被黜落的卢子瑜,都稍显浅薄。若单论文章才学,將其擢为探,恐难服眾,亦……有损科举之公允。” 这位郑老大人,依旧是从他那“唯才”和“守规矩”的准则出发,即便面对皇帝,也敢於直言。 张柬之和陆明轩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不料,皇帝听完,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而露出了讚许的笑容。 “郑爱卿能有此言,不愧是朕亲选的主考官。” 他示意三人坐下,然后才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缓缓开口。 “郑爱卿所虑,朕明白。若单论文才根基,裴宽確实比之赵景行,乃至其他几位,都稍逊一筹。但朕今日选的,不只是三篇文章,更是三个人,是三面旗帜!” 此言一出,三位大臣都是一愣。 皇帝放下茶杯,拿起陈锋的试卷,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陈锋为状元,因其经世之才!其策论,其胆魄,如同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剑!朕欲以其为利刃,破开眼前这盘根错节、死气沉沉的困局!朕需要的,就是他的锐气,他的胆魄,他那一往无前的衝劲!所以,他必须是状元!” 他又拿起赵景行的试卷,语气变得沉稳:“赵景行为榜眼,因其学识扎实,为人沉稳,不偏不倚。他这样的人,是国之磐石。陈锋这柄利刃在前方衝杀,难免会伤人伤己,甚至会用力过猛而折断。朕需要赵景行这样的磐石,在后方稳固根基,守成持重,查漏补缺。利刃与磐石,相辅相成,方能走得长远。” 最后,他拿起了裴宽的试卷,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 “而裴宽……朕以其为探,並非因其文采天下第三。而是因其出身!” 他声音微微一沉,目光扫过三人:“裴宽,出身寒微,农家子弟,无依无靠,全凭十年苦读,方有今日。朕將他点为探,就是要为天下所有的寒门士子,立起一面希望的旗帜!” “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在我大乾,在朕的治下,只要你有真才实学,只要你心怀社稷,纵使你出身再微末,亦可一朝成名,位列三甲!朕要告诉天下人,世家大族,已非天命所归!朕要的,是千千万万个裴宽的归心!” “此,乃『千金买马骨』之意!郑爱卿,你现在,还觉得不妥吗?” 皇帝一番话说完,御书房內,落针可闻。 郑玄、张柬之、陆明轩三人,听得是心神剧震,额上汗出。 他们这才明白,皇帝不仅仅是在定三甲名次,他是在布局!是在向整个天下,宣告他的用人標准,宣告他的政治决心! 一柄破局的利刃。 一块守成的磐石。 一面收拢寒门人心的旗帜! 这等帝王心术,这等深谋远虑,简直是……恐怖如斯! 吏部侍郎陆明轩反应最快,他立刻起身,叩首在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圣明!陛下此举,既得经世之才,又得守成之臣,更得天下寒士之心!一举三得,实乃万世之圣君所为!臣等,拜服!” 郑玄和张柬之也恍然大悟,连忙跟著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深谋远虑,远非臣等所及!陛下圣明!”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郑玄更是满脸羞愧,他为自己方才只著眼於文章,而未能体会到皇帝的深意而感到汗顏。 皇帝看著跪在下面的三位心腹重臣,满意地笑了。 “都起来吧。”他笑道,“既如此,此次殿试三甲,便如此定下。三日后,传臚大典,昭告天下。” “臣等遵旨!” 皇帝又看向陆明轩,沉吟片刻,拋出了一个更让三人震惊的决定。 “陆爱卿,陈锋此人,才堪大用。但其锋芒太露,少年得志,心性还需磨礪。朕意,殿试之后,不循常例,不授其翰林院修撰或编修之职。” 不入翰林?这可是状元的不二之选,是储相的阶梯!陆明轩心中一动,连忙试探著问道:“不知陛下圣意为何?”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宝剑锋从磨礪出。他的策论,说得再好,终究是纸上谈兵。朕要让他,去真正的沙场上,去最艰苦的地方,亲手將他的理论,付诸实践!” “朕,要將他外放!让他去做一县之父母官!” “外放?”三人再次大惊。 哪有状元不入翰林,直接外放当县令的道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朕欲……外放他为一方亲民官,置於州县繁杂实务之中,使其知民生之艰难,晓吏治之弊病,將其所学之策,於小处试行,磨练其心性,积累其经验。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陆明轩最先反应过来皇帝的深意,他叩首道:“陛下圣裁,臣无异议。只是……外放为官,固然能磨链心性,然京中乃是非之地,陈锋今日殿上,已成眾矢之的。若將其外放,远离天子羽翼庇护,恐朝中阻力……” 他是在担心,陈锋一旦外放,柳越等人会不择手段地在地方上给他下绊子,甚至下杀手。 皇帝闻言,发出一声冷笑,那股属於帝王的霸气,再次展露无遗。 “朕钦点的状元,朕自有安排!朕就是要看看,谁敢多言?朕的天下,朕的人才,还轮不到他们来指手画脚,设置藩篱!” “臣等遵旨!”陆明轩不再多言,深深叩首。他知道,皇帝决心已定。 郑玄与张柬之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更是波澜起伏。 陛下对陈锋的期许和保护,远超他们的想像。外放看似远离中枢,实则是以退为进,既让其暂避京城锋芒,又使其深入基层,积累实实在在的政绩资本,將来一旦召回,必是重用! “好了,夜色已深,三位爱卿且回去歇息吧。”皇帝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倦色。 “臣等告退。” 三位大臣退出御书房,走在深夜冰冷而空旷的宫道上,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冷汗早已浸透了內衫。 他们知道,从今夜皇帝做出最终决定的那一刻起,大乾的朝堂,乃至整个天下的格局,都將迎来一场巨变。 御书房內,灯火依旧通明。 大太监张德海小心翼翼地续上烛火。皇帝没有再看奏摺,也没有就寢。他再次拿起陈锋那份厚重的策论,翻到最后一页。 昏黄的烛光下,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大乾皇家钱庄”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字跡,一遍又一遍。 第299章 宴新科,聚杏园 殿试后第二日,暮色四合。 金陵城外的皇家別苑杏园,早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此园乃皇家私產,专为恩赐有功之臣或举办盛大庆典所用。 园林沿一弯活水而建,流水潺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掩映在绿树假山之间。入夜,数百盏特製的羊皮宫灯被高高悬起,灯火通明,將整个园林照得如同白昼,光影落在水面上,隨著微波荡漾,如梦似幻。 长长的宴席沿著曲水流觴的溪岸一字排开,席上早已摆满了御膳房精心准备的佳肴。水晶肘子、蟹黄包、烤乳鸽、八宝鸭……山珍海味,水陆毕陈,琳琅满目。更有盛在琉璃杯中的琼浆玉液,散发著诱人的醇香。 园內洋溢著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喜悦。 一百二十名新科贡士,此刻皆已换上了崭新的襴衫,三五成群,散落在园中各处。他们或凭栏远眺,或举杯相庆,或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每个人脸上都带著意气风发的神采。 无论最终名次如何,自走出集英殿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已是“天子门生”,从此鲤鱼化龙,前程似锦。这杏园赐宴,便是皇恩浩荡的明证,是他们踏入仕途的第一份荣耀。 “诸位,明日传臚大典之后,我等便要入朝为官,当真如在梦中啊!” “哈哈哈,同喜同喜!日后你我皆为同僚,当互相扶持!” “来,满饮此杯,不醉不归!” 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夹杂著畅快的笑谈,在园林中此起彼伏。 园內的气氛正热烈时,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陈锋、赵景行、裴宽三人联袂而至。 当陈锋的身影出现在杏园入口的灯火下时,原本喧闹的园林,竟出现了剎那的寂静。 正在高谈阔论的士子,话到嘴边,顿住了;正在举杯对饮的同年,酒杯停在半空;就连水榭上抚琴的乐师,指尖的动作似乎都慢了半拍。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敬佩、是嫉妒、是好奇、还是审视,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身上。 他,就是这场宴会毋庸置疑的中心。 这份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 “哈哈,陈会元来了!” 此次宴会的主持者,礼部尚书李时中竟亲自从主位上起身,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李时中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臣,面容清瘦,留著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须,在朝中向来以中立持重著称。他快步走到陈锋面前,极为亲热地拉住陈锋的手,仿佛在看自家最得意的子侄。 “陈会元,殿上风采,老夫至今思之,仍觉心潮澎湃啊!陛下对你,可是讚不绝口!” 陈锋连忙躬身行礼:“尚书大人谬讚了,晚生愧不敢当。” “誒,当得,当得!”李时中摆了摆手,拉著陈锋便往里走,“来来来,今日你是主角,请上座!” 他竟直接將陈锋引到了离主位最近的首席。 这个位置,通常是为未来的状元郎准备的。 陈锋心中瞭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恭敬地说道:“尚书大人谬讚,学生愧不敢当。今日得与诸位同年共沐皇恩,已是三生有幸。” 他並未立刻落座,而是侧过身,对著身后略显侷促的赵景行与裴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时中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讚许,哈哈一笑,对赵景行和裴宽道:“赵公子,裴公子,不必拘谨,都请入座吧。今日你们三人,可都是我大乾未来的栋樑之材啊!” 三人这才依礼落座。 首席之上,陈锋居中,赵景行与裴宽分坐其左右。 他们刚刚坐定,立刻便有无数贡士端著酒杯,如同潮水般围了上来。 “陈兄!小弟敬你一杯!殿上之言,字字珠璣,振聋发聵,实乃我辈读书人之楷模!” “陈会元,在下青州李德,日后入朝为官,还望陈兄能多多提携,不吝赐教!” “『但使龙城飞將在』,陈兄之诗,当真气魄雄浑!我辈读书人,当有此等胸襟!请满饮此杯!” 恭维之词,不绝於耳。一张张热情的笑脸背后,藏著各种各样复杂的心思。 陈锋始终面带微笑,从容应对。对每一位前来敬酒的同年,他都起身回礼,言辞谦逊周到,既不显得倨傲,又自然而然地保持著一份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他並没有独享这份荣耀,而是巧妙地將大部分前来敬酒的人,引向了身边的赵景行和裴宽。 “诸位过誉了,陈锋不过是拾人牙慧,侥倖而已。要说才学扎实,还得是赵兄,其策论稳重周详,方是治国之正道。” “这位是裴兄,其人品学兼优,文章风骨,最得徐公赏识,日后前途,亦不可限量。” 他这番举动,既全了赵景行和裴宽的面子,也让周围的人觉得他谦逊大度,不骄不躁,心中好感更甚。 如此一来,大多数前来敬酒的人,也不好厚此薄彼,纷纷向赵、裴二人敬酒问好。 赵景行坦然接受著眾人的祝贺,应付自如,尽显世家子弟的风范。 而裴宽,则显得有些侷促。他从未经歷过这等眾星捧月的场面,面对一杯杯敬来的酒,一张张热情的笑脸,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一杯杯地喝下去,不一会儿,脸就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相比於周围的喧囂,陈锋他们这一席,显得更为沉静,但却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宴席进行到一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裴宽借著几分酒意,再次从座位上站起,端著满满一杯酒,郑重无比地向陈锋躬身行礼。 他眼眶泛红,声音带著一丝颤抖:“陈兄,这杯酒,我一定要敬你。” “学生……裴宽,敬陈兄一杯!” 周围的喧囂似乎都小了许多,不少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若非在长安书院,得陈兄时时指点,为我解惑,我裴宽,恐怕连会试都过不了,更遑论今日能站在这里。” “若非陈兄以鹿鸣苑之利,设寒门助学之金,我与书院中许多同窗,早已断了盘缠,捲铺盖回乡了。” “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陈兄有任何差遣,我裴宽,万死不辞!” 说完,他仰起头,將杯中酒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急,呛得连连咳嗽。 陈锋连忙起身,一把扶住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裴兄,言重了。”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同样出身寒门,此刻正感同身受,面露激动之色的贡士:“陈锋亦是出身乡野,布衣百姓。深知民生之多艰,寒窗之不易。你我既为同年,理当相互扶持,同舟共济。” “今日之荣耀,非我一人之功,乃是陛下圣明,不拘一格降人才,更是天下所有不坠青云之志的读书人,共同的荣耀!” 一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周围几位寒门贡士听得是热血沸腾,纷纷点头称是,看向陈锋的目光,愈发充满了敬佩与归心。 裴宽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地点头。 此刻的他,经歷了殿试的洗礼,感受了皇恩的垂青,又有了陈锋这样的人物作为榜样和靠山,早已不再是那个在长安书院里,唯唯诺诺、自卑胆怯的穷书生。他的腰杆,已经挺直了。 一旁的赵景行,始终安静地看著这一切,直到此时,他才端起酒杯,对陈锋低声道:“陈兄,好手段。” 陈锋看了他一眼,笑道:“赵兄何出此言?” 赵景行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压得极低:“收拢人心,树立威信,於无形中,已成一派之首。小弟佩服。” 他没有讥讽之意,说的是真心话。作为世家子弟,他比裴宽看得更通透。 “只是……”赵景行话锋一转,眼神凝重了几分,“陈兄近日锋芒太盛,虽有陛下恩宠,然木秀於林,风必摧之,亦成眾矢之的。裴兄,你被陈兄如此看重,日后也必將被人视为陈兄一党。今日这宴上,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汹涌。” 他用下巴朝远处的一个角落,轻轻点了点。 “你看那边几人,便不怀好意。” 陈锋顺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几名贡士正聚在一个角落里,为首一人,身著华服,面带傲气,正一边饮酒,一边不时地朝他们这边瞥来,眼神中带著毫不掩饰的嫉妒与不屑。 “那是谁?”陈锋问道。 “公孙玉。”赵景行道,“江南望族公孙氏的嫡子,其家族与右相柳家,有姻亲之谊。此人素来自视甚高,此次会试,他本是状元热门,不想却被陈兄你横空出世,压得黯淡无光,心中定然不服。” 陈锋瞭然地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淡淡道:“跳樑小丑,不足为虑。” 然而,他话音刚落,那“跳樑小丑”便端著酒杯,领著身后几名同样心怀嫉妒的贡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脸上带著几分酒意,眼神却很清明。 来者不善。 公孙玉一行人走到席前,脸上掛著虚偽的笑容。 他没有看陈锋,也没有看赵景行,而是將目光,径直落在了三人之中,看起来最好欺负的裴宽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裴宽,裴兄吧?”公孙玉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席的人都听得清楚。 裴宽有些不明所以,连忙起身,拱手道:“在下正是裴宽,不知公孙兄……” 公孙玉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听闻裴兄家境贫寒,却能於千军万马之中脱颖而出,一飞冲天,想来是得了我们陈大会元的『点石成金』之术,真是羡煞我等啊!” 这话一出,裴宽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周围原本还在交谈的贡士们,也都停了下来,纷纷將目光投向这里,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公孙玉这话,说得极为恶毒。 表面上是在夸讚陈锋有本事,能“点石成金”,实际上却是在暗讽裴宽是靠著陈锋的关係才能出头,根本没有真才实学。 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是在暗示陈锋与裴宽之间,或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下交易,甚至是在公然质疑此次殿试的公平性! 裴宽又气又急,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本就不善言辞,面对这种诛心之言,更是脑中一片空白。 “公孙玉!”赵景行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呵斥。 陈锋却伸手按住了他,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微笑著看向公孙玉,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公孙兄此言,陈锋不敢苟同。” 他一开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圣人有云:『有教无类』。我朝太祖亦立下规矩,科举取士,唯才是举,不问出身。裴兄之才,其策论文章,早已呈於御前,自有陛下与主考大人圣心独裁,岂是我等贡士能够在此妄议的?” 公孙玉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应对,脸色微微一僵,但仍旧冷笑道:“陈会元说的是。只是在下好奇,这科举取士,取的是经义策论的真才实学呢,还是……取的朋友之间的『义气』?” 第300章 放榜 周围一片譁然,这公孙玉,是铁了心要撕破脸了! 陈锋脸上的笑容,终於敛去了。 他看著公孙玉,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公孙兄出身望族,自幼饱读诗书,想必对《尚书》一卷,烂熟於心了?” 公孙玉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傲然道:“自然。” “那公孙兄一定记得,《尚书·洪范》有言:『惟闢作福,惟闢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陈锋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此话之意,乃是说,只有天子,才能决定臣子的福禄与威严。臣子,绝不可越俎代庖,更不可私相授受。” “如今,三甲尚未定论,我等所有人的名次,皆悬於陛下圣心。公孙兄却在此公然质疑陛下选人之明,揣测圣意,甚至將君恩浩荡,归於我陈锋一人的『义气』之上。” 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剑,直刺公孙玉的心底! “陈锋倒想请问公孙兄一句,你这是將陛下,置於何地?!” “你又是將我陈锋,置於何地?!” “你是想说,我陈锋有通天之能,可以干预圣裁,左右陛下的决定吗?!” “还是想说,当今陛下,识人不明,昏聵无能,竟会被我区区一个贡士所蒙蔽?!” 这一连串石破天惊的反问,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公孙玉的脸上! 又如同一座座大山,接连不断地向他压来! “妄议圣意”! “藐视君权”! “非议君上”! 这三顶大帽子,任何一顶,都足以让一个前途无量的读书人,身败名裂,永不敘用! 公孙玉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变得惨无人色。他脸上的傲气和冷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本是想借羞辱裴宽来打击陈锋,出一口恶气,却万万没想到,陈锋竟如此狠辣,三言两语之间,就將一场同年之间的口舌之爭,直接上升到了挑战君威的政治大罪! “我……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孙玉浑身发抖,语无伦次,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身后的那几个同党,也嚇得噤若寒蝉,纷纷后退,与他拉开了距离。 “扑通!” 公孙玉双腿一软,竟当著所有人的面,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学生失言!学生酒后胡言,罪该万死!陈……陈会元,饶命!饶命啊!” 他哪里还有半分望族子弟的风度,磕头如捣蒜,狼狈不堪。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陈锋这雷霆万钧般的反击,给震慑住了。 他们看著那个面色冷峻的年轻人,心中只剩下两个字:可怕! 这位年轻的会元,不仅有惊天动地之才,更有与之匹配的,杀伐果断的政治手腕! 陈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去扶,而是等他磕了几个头,才缓缓上前,將他扶起,脸上的锐利已经散去,重新换上了温和的笑容。 “公孙兄,快快请起,这是做什么。” 他拍了拍公孙玉身上的灰尘,淡淡道:“公孙兄酒后失言,情有可原。只是日后若入朝为官,需时时谨记『祸从口出』这四个字。你我皆为同年,理当同心同德,为国效力,而非在此作无谓的口舌之爭,伤了和气。”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礼部尚书李时中,此时抚掌大笑,恰到好处地出来打圆场。 “说得好!说得好!『同心同德,为国效力』!陈会元此言,深得我心,更当为在座诸君共勉!这才是我大乾新科进士应有的气度与担当!” 公孙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再也不敢多言半句。 经此一事,杏园之內,再无人敢小覷陈锋。 眾人看向他的眼神,除了原有的敬佩之外,更多了一丝深深的敬畏。 风波过后,宴会继续,歌舞昇平。 但气氛,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 陈锋没有再成为眾人应酬的中心,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席上,与赵景行、裴宽低声交谈,浅酌杯中之酒。 但他的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著全场。 他看到,经过方才公孙玉之事,在场的贡士们,已经明显地分化成了几个若有若无的阵营。 一部分人,以裴宽为首,还有其他几位同样出身寒门的贡士,此刻都围绕在他们这一席周围,看向陈锋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敬佩,儼然已经將他视作未来的领袖。 另一部分人,则以赵景行为中心。他们大多出身中小地主或书香门第,家世清白,为人务实。他们对陈锋抱有好感与敬佩,但又不像寒门士子那般狂热,保持著一种审慎的、中立的姿態。 而最后一撮人,则围绕在失魂落魄的公孙玉身边,低声议论著什么,看向陈锋这边的目光,充满了怨毒与敌意。 陈锋认得其中几人,在殿试之前,他们本是跟在卢子瑜身后的世家子弟。如今卢子瑜倒了,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聚拢在了柳党外戚公孙玉的身边。 陈锋將这些人的面孔、言行、乃至他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態,都一一记在心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这些所谓的“同年”,便不再是单纯的同窗。 他们是未来的同僚,是潜在的盟友,更是……必將对立的政敌。 宴会终了,月上中天。 陈锋在杏园门口,送別了对他千恩万谢的裴宽,以及眼神复杂的赵景行。 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独自一人,站在园外的石阶上。 晚风清凉,吹拂著他宽大的衣袍,也吹散了满身的酒气。 他抬起头,望著远处金陵城那一片璀璨如星河的万家灯火,眼神深邃如海。 今夜,他以一场漂亮的“打脸”立了威,震慑了宵小,也初步凝聚起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力量。 但他心中雪亮,公孙玉之流,不过是柳越拋出来试探深浅的棋子。真正的较量,那足以撼动整个大乾根基的狂风暴雨,还在后面。 翌日,清晨。 天还未亮,一抹鱼肚白刚刚出现在东方天际,整个金陵城,却早已甦醒。 无数的人流从四面八方朝著同一个方向匯聚——皇城,承天门。 今日,是三年一度的传臚大典,是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也牵动著全城百姓心弦的重大日子。 承天门外,那足以容纳十万人的巨大广场上,此刻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从衣著华丽、焦急张望的世家僕役,到满脸紧张、衣衫朴素的普通百姓,再到那些从全国各地赶来观礼、翘首以盼的各地书生,无数人將整个广场堵得水泄不通。 来得晚的,根本挤不进去,只能踮著脚,伸长了脖子,徒劳地朝著中心望去。 广场周围所有的酒楼、茶肆,凡是临街的窗口、阳台,此刻都挤满了人,一个好点的位置,早已被炒到了数十两银子的高价。 空气中,瀰漫著一种混杂著期待、紧张和兴奋的气氛。 人群中,有考生的家属,正双手合十,对著皇宫的方向,念念有词地烧香祈祷。 角落里,有精明的富商早已开了赌局,赌桌上人声鼎沸,赌的正是今科状元、榜眼、探的归属。其中,“陈锋”的名字,赔率最低,却也是下注最多的。 更有那瓦子里的说书先生,不知从哪得了消息,竟在高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述著殿试当日,陈锋如何“一联惊圣驾,一诗退权臣”的传奇故事,细节描绘得活灵活现,引来周围百姓的阵阵喝彩与惊嘆。 整个金陵城,仿佛都停止了运转,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於此,等待著那个即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刻。 辰时正。 “鐺——鐺——鐺——” 厚重的钟声自皇城深处传来,连响九下。 人群的喧囂声,戛然而止。 一百二十名新科贡士,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从宫城侧面的专用通道,进入了广场前方用柵栏隔开的专属区域。 他们同样紧张,一个个脸色发白,手心冒汗,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將揭晓最终命运的庄严感。 陈锋站在最前方,他环顾四周,看著那一张张或期盼、或麻木、或激动的脸,听著耳边那如同潮水般的喧囂,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他的目光,落在了承天门城楼下,那面用黄布遮盖的巨大金榜上,心如止水。 吉时已到。 承天门城楼之上,鼓乐齐鸣。 礼部尚书李时中,身著一品朝服,亲率一眾礼部、鸿臚寺官员,在数百名金甲禁卫军的护卫下,登上了早已搭建好的,足有三丈之高的唱名台。 李时中的手中,郑重地捧著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数十万道目光,匯聚於那道明黄之上。 李时中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圣旨,他身旁一位鸿臚寺的官员,往前踏出一步,此人中气十足,修炼过特殊的发声之法,声音极具穿透力。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特有的、抑扬顿挫的声调,高声唱道: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朕惟治世以文,兴邦在德。今科会试,天下英才,咸集於京。朕亲临策试,拔其尤者,以备任使。兹有点选钦定一甲三名,二甲四十七名,三甲七十名。兹按名次,唱名传臚,以昭天下!” 简短的开场白念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鸿臚寺官员拿起另一份名单,深吸一口气,开始高声唱名。 来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唱名並没有从万眾期待的状元开始,而是最后一名,也就是总名次的第一百二十名开始。 “三甲,第七十名,同进士出身——冀州,王宝!” 声音远远传开。 人群中,先是片刻的安静,隨即,一个角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喜与欢呼! “中了!中了!我中了!” 贡士队列的末尾,一个面色早已惨白的年轻士子,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身体一晃,几乎晕厥过去,隨即被巨大的狂喜所淹没。 自己之前只进了会试副榜,连面见圣上的机会都没有,没想到竟然有大好人把名额省给自己,真是好人啊! 他嚎啕大哭起来,朝著皇宫的方向,拼命叩首谢恩。 而那些排在他前面,却还没被念到名字的人,脸色则愈发苍白,心情如同坠入了无底的冰窖。 “二甲,第六十九名,同进士出身——并州,孙思进!” 又一个家庭的狂喜,与无数个家庭的失望,同时上演。 这种冰与火交织的残酷场景,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不断地重复著。 每念到一个名字,便是一场悲欢离合。 被念到名字的贡士,激动得涕泪横流,仿佛从地狱升入了天堂。 而那些迟迟没有被念到名字的人,则度日如年,每一息的等待,都是一种无情的煎熬。 第301章 再为榜首 隨著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被念过,还站著的贡士越来越少。 队列前方的裴宽,紧张得嘴唇发白,毫无血色,紧握的双拳里,手心全是冷汗。 陈锋察觉到他的异样,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放宽心,必有你一席之地。” 裴宽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努力地做了个深呼吸。 终於—— “二甲,第一名,进士出身——公孙玉!” 当公孙玉的名字被念到时,人群中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这位昨日在杏园宴上出尽洋相的望族子弟,终究还是凭藉著家学渊源,保住了一个二甲头名的位置。 公孙玉本人,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反而是一片铁青。 对他而言,只要不是一甲,便是奇耻大辱。他阴沉著脸,从队列中走出,那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依旧站在原地的陈锋。 此时,二甲一百一十七人,已全部唱名完毕。 贡士队列中,只剩下了三个人。 陈锋,赵景行,裴宽。 全场陷入了极致的安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便是万眾瞩目,决定今科荣耀之巔的一甲三名! 鸿臚寺官员放下手中的名单,接过李时中递来的圣旨,他深吸一口气,將胸中的气息运至丹田,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喊道: “一甲第三名,探——”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广场上,数十万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会是谁? “——裴宽!!!” 此名一出,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没听清这个陌生的名字。 隨即,山崩海啸般的议论声,轰然爆发! “裴宽?是谁?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是那个长安书院的寒门士子!天啊!他竟然中了探!” “一个毫无背景的穷书生……竟然能力压公孙玉等一眾世家子弟,位列三甲!这……这怎么可能!” 短暂的震惊过后,人群中,那些同样出身贫寒的士子们,率先爆发出最为热烈,最为真诚的欢呼!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裴兄!是裴兄!”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他们激动地相互拥抱,喜极而泣,仿佛是自己中了探一般! 这不仅仅是裴宽一个人的胜利!这是皇帝向天下所有寒门士子,发出的最明確,最鼓舞人心的信號! 而裴宽本人,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赵景行和陈锋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地扶住他,对他笑著拱手道:“裴兄,恭喜!”“裴兄,还不谢恩?” 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隨即,一股巨大到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裴宽这才如梦初醒,踉蹌著衝出队列,直直地跪倒在地,朝著皇宫的方向重重地叩首,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浸湿了身前的青石板。 “学生裴宽——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台之上,鸿臚寺官员没有给人们太多议论的时间,他再次运气,高声喊道: “一甲第二名,榜眼——” 所有人的心,再次被揪紧。 “——赵景行!!!” 这个名字,没有引起太大的意外。 赵景行出身赵郡名门,才学出眾,为人稳重,在士林中素有贤名,中得榜眼,可谓实至名归。 人群中爆发出理所当然的祝贺声与讚嘆声。 赵景行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从容地走出队列,对著周围道贺之人,一一拱手回礼,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世家子弟的从容与风度。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最后一个悬念。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悬念早已有了答案。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高喊: “陈锋!” 这个声音,仿佛点燃了乾柴的火星。 “陈锋!!” “陈锋!!!” 瞬间,整个广场上,数十万人,不约而同地,开始呼喊同一个名字! “陈锋!陈锋!陈锋!”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匯成一股巨大的洪流,直衝云霄,震耳欲聋!仿佛要將承天门的屋顶都掀翻! 这,便是人心! 这,便是眾望所归! 甚至有人在高喊:“北有陈锋,南有谢靖!我大乾文运,当兴!” 竟是將陈锋,与半年前高中南榜状元的谢靖,相提並论! 高台之上,礼部尚书李时中看著这狂热的景象,抚著鬍鬚,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名鸿臚寺官员,感受著这股席捲全城的气氛,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他运足了平生之气,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嘶吼出那个万眾期待的名字: “一甲第一名!状元——” “——陈锋!!!” “轰——!!!” 整个金陵城,在这一刻,彻底沸腾了! 欢呼声、尖叫声、铜锣声、鞭炮声……所有声音匯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淹没了一切! 无数人將手中的帽子、手帕、甚至铜钱,奋力拋向天空,庆祝这位传奇状元的诞生! “北闈状元陈锋!果然是他!” “哈哈哈,我押中了!押中了!” “不知这位陈状元,比之半年前的南闈状元谢靖,谁的才学更高?” “那还用说!谢状元虽有才,但不过是诗词歌赋。陈状元可是敢於殿上论国是,为万民请命的!这等气魄,岂是谢状元能比?” 揽月楼上,萧承锋凭栏而立,当那声穿云裂石的“陈锋”传来时,他一拳重重地砸在栏杆上,放声大笑:“好!好!好!不负孤望!传令下去,府中上下,连庆三日,赏钱加倍!” 寧佑等一眾亲卫將领也激动得满面红光,纷纷举杯庆贺。 右相府。 幽静的书房內, 柳越正在临摹一幅古帖,笔走龙蛇。管家垂手肃立,低声將承天门前的情形稟报。 当听到“状元陈锋”四字时,柳越手中的紫毫笔猛地一顿,笔尖饱蘸的浓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大团污跡。 隨即“啪”的一声轻响,那杆上好的紫毫,竟从中间,断为两截。 他闭上眼,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睁开,吐出三个字。 “知道了。” 管家大气不敢出,躬身退了出去。 镇北侯府。 林月顏、叶承、老管家叶忠等人,早已在府门前焦急地等候多时。 派去打听消息的家丁连滚带爬地冲回来,隔得老远就扯著嗓子嘶吼:“中了!中了!是状元!头名状元!!” 剎那间,整个镇北侯府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林月顏身子猛地一晃,被身边的丫鬟扶住,她死死捂住嘴,滚烫的泪水却瞬间夺眶而出,顺著指缝滑落。 叶承先是一愣,隨即猛地蹦起老高,挥舞著拳头嗷嗷直叫:“大哥!大哥是状元!哈哈!我大哥是状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在数十万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陈锋缓缓出列,走到最前方。 阳光落在他身上,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他神色平静,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是极其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面向那巍峨的皇城撩起前摆,端端正正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陈锋,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山野布衣陈锋。 而是大乾王朝,永安十一年恩科状元,陈锋! 礼毕起身。远处,早已准备好的状元仪仗队,敲锣打鼓,吹著嗩吶,浩浩荡荡地簇拥了上来。 礼部官员手捧著一整套大红的状元袍服和一顶灿烂的金乌纱帽,满脸堆笑地向他走来。 一场盛大无比的状元游街,即將开始。 这座古老的金陵城,將因他一人而彻底疯狂。 承天门旁的偏殿內,早已被礼部官员布置得喜庆而庄严。 一套崭新的、用最上等云锦织就的大红状元袍,整齐地叠放在托盘之上,旁边是一顶精致绝伦的金乌纱帽,一条镶著上等美玉的腰带,以及一柄象徵身份的象牙笏板。 殿外,一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的御赐宝马,早已披红掛彩,昂首嘶鸣,正由两名御马监的太监,小心翼翼地牵著。 整个更衣的过程,充满了庄重的仪式感。 在两名礼部官员的侍奉下,陈锋褪下了那身代表著贡士身份的青色襴衫,换上了这身象徵著无上荣耀的状元袍。 大红的袍服,剪裁合体,衬得他本就挺拔的身形,愈发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礼部尚书李时中,亲自上前,为他戴上那顶金乌纱帽。 那金,乃是宫中造办处用纯金打造,在殿內的烛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陈状元,”李时中双手扶著帽翅,替他正了正,然后拍著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今日之后,你便是国之柱石。这身袍服,是荣耀,更是千钧重担。” “望你持身以正,谋国以忠,上不负陛下殷殷厚望,下不负黎民切切期许” “学生,谨记尚书大人教诲。”陈锋躬身一礼,神情肃然。 殿门开启。陈锋身著大红状元袍,头戴金乌纱,腰系玉带,足蹬朝靴,昂首阔步走了出来。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那身耀眼的红与金瞬间点燃了承天门外本就沸腾的人潮!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扑面而来! 广场上等候的无数贡士,则都投来了羡慕、嫉妒、敬畏的目光。 在万眾瞩目之下,陈锋走到那匹白色宝马前,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上。 他端坐马上,手持御赐的马鞭,身后是同样换上榜眼、探服饰的赵景行与裴宽,再往后,是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以及一百一十七名身穿红绿各色进士袍服的新科进士。 “时辰到——” “状元公出巡——” 第302章 锣鼓喧天状元游 隨著鸿臚寺官员一声高亢的唱喏,鼓乐齐鸣!禁卫军在前开道,礼部仪仗高举“肃静”、“迴避”牌匾紧隨其后。 陈锋轻抖韁绳,骑著白马,缓缓走在御街的中央。 整条御街,早已是万人空巷。 从皇城承天门,到状元府邸所在的朱雀大街,长达十里的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全部关门歇业。无数的百姓,將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形成了一道道厚实的人墙。 所有的酒楼、茶馆,凡是临街的窗户和阳台,都挤满了兴奋的人群。 当陈锋那身著红袍、骑著白马的身影,出现在街口时,整条长街,瞬间沸腾了! “状元郎来了!” “是陈状元!” 无数的鲜、五彩的丝帕、绣著鸳鸯的香囊,如同下雨一般,从街道两旁的酒楼和阁楼上纷纷扬扬地拋洒下来,几乎要將陈锋和他身下的白马淹没。 尤其是那些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一个个探出身子,希望能將自己精心准备的信物精准地投到这位年轻英俊、才华盖世的状元郎怀里。 更有胆大的,直接高声喊道:“状元郎,看看我!”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状元郎,我心悦你!” 一个香囊精准地砸在陈锋怀里,带著淡淡的馨香,引起楼上少女们一阵兴奋的尖叫。 更多的信物则落在马前、仪仗队身上,甚至砸中了马脖子,引得那匹神骏的白马不满地甩了甩头。 除了少女们的追捧,更多的是来自普通百姓,那发自內心的呼喊。 “陈状元!为我们小老百姓做主啊!” “陈状元!你殿上说的话,我们都听说了!说得好!就该让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多交税!” “陈状元,我们支持你!” 这其中,夹杂著许多年轻学子的声音,他们大多是长安书院的学生,是陈锋设立的奖学金、助学金的受益者。 “陈师兄!感谢您让我们有书可读!” “陈师兄,我等以你为荣!” “陈状元!我弟弟在书院,就是靠您那助学金才读上书啊!谢状元公大恩!”一个穿著洗得发白长衫的年轻书生,激动地挤出人群,对著陈锋的方向深深作揖,泪流满面。 他周围,许多同样寒门出身的学子也纷纷红了眼眶,拼命地往前挤,只为能离那位改变他们命运的状元郎更近一点。 陈锋端坐马上,始终面带微笑。他没有左顾右盼,去接那些少女拋来的香囊,而是不断地向著街道两旁,那些真诚地呼喊著他的百姓们,拱手致意。 他扫过那一张张激动、期盼、甚至饱含热泪的面孔,心中没有半分得意忘形,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他享受著这份来自万民的拥戴,但心中更清楚,这份拥戴背后,所承载的深沉的期望。 御街旁,金陵城最高档的几座酒楼之上,不同的人,正用著不同的目光,注视著这歷史性的一幕。 揽月楼,三层雅间。 十四皇子萧承锋一身便服,与寧佑等人正凭栏远眺。 看著楼下那被万民拥戴的狂热景象,萧承锋举起酒杯,意气风发,大笑道:“诸位,看到没有!这,便是民心!民心所向,所向披靡!有陈锋为我手中利刃,何愁大事不成?何愁北蛮不破?何愁国库不丰?” “来,为我大乾,为我等共同的志向,干了此杯!” “干!”寧佑等人轰然应诺,一饮而尽,气氛热烈无比。 与揽月楼遥遥相对的望江楼上,气氛则截然相反。 右相柳越之子柳易,新晋进士公孙玉,以及几位柳党的核心子弟,正脸色阴沉地看著楼下那道刺目的红色身影。 旁边一位官员地將酒杯顿在桌上,恨恨地啐了一口,骂道:“竖小人得志!不过是一时侥倖,竟猖狂至此!万民拥戴?哼,无知愚民懂什么!” “他现在有多风光,日后就会死得多惨!”公孙玉咬牙切齿地说道,眼中满是怨毒。 柳易却显得比他们冷静许多。他缓缓摇动著手中的摺扇,一双狭长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楼下的陈锋。 “此人,確实有过人之处。能得如此民心,倒是我等之前小覷他了。”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过……也好。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他那套『新税法』,动的,可是天下所有世家门阀的根基。现在收到的鲜有多少,將来要面对的刀子,就会有多少。” “让他去当这个出头鸟,去吸引所有的仇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柳易呷了口茶,淡淡道,“传话下去,让我们的人,暂时都不要去招惹他。就让他,再风光一段时日吧。” 而在“江南春”的茶楼里,户部尚书、工部尚书等几位在朝中立场中立的大员,也在默默观察著这一切。 户部尚书看著楼下那漫天飞舞的鲜,长长地嘆了口气:“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此子之才,格局之大,心志之坚,百年罕见。只是……” “那新税法,若真能成行,確是解我大乾积贫积弱之良方,国库之幸,社稷之福。可若推行不当……” 旁边的工部尚书点头道:“是啊。只是,其志,也太过宏大。这新税法,开徵商税,设立银行……闻所未闻。若是成了,实乃国库之幸,社稷之幸;可若是不成,以其牵连之广,触动之深,恐將掀起滔天巨浪啊。” “是福是祸,尚未可知。”户部尚书端起茶杯,目光深远,“我等,还是静观其变,走一步,看一步吧。” 状元的仪仗队一路敲锣打鼓,穿过大半个金陵城,最终在镇北侯府门前停了下来。 侯府早已大门敞开,张灯结彩,所有的下人僕役都换上了簇新的衣裳,脸上洋溢著发自內心的喜气。 鼓乐声,在这一刻达到了最高潮。 陈锋在一片“恭喜状元公”的祝贺声中,翻身下马。 他谢过了仪仗队的官员,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望向了门內,那道令他魂牵梦縈的身影。 林月顏站在门內最前方。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上好苏锦裁製的崭新海棠红长裙,裙摆上用金线绣著缠枝莲纹,乌髮挽成精致的凌云髻,斜插一支点翠步摇,脸上薄施脂粉,美得不可方物,如同画中走出的仙子。 她看著那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在万眾簇拥下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夫君。 从清河村那个被人人唾弃的无赖,到名动京师的大乾会元,直至今日金殿传臚、御街夸官的新科状元!。 一路走来的所有艰辛、委屈、担忧与期盼,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尽的骄傲与喜悦。 她的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地咬著嘴唇,不让它落下,只是痴痴地望著他。 陈锋走到她的面前,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伸出手轻轻为她拭去眼角那滴不听话的泪珠。 他凝视著她的眼睛,柔声道: “月顏,我回来了。” 一句简单的话,却蕴含了千言万语,胜过世间所有最美的情诗。 林月顏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却带著最幸福的笑容,轻轻“嗯”了一声。 “大哥!” 叶承再也按捺不住,像头小牛犊一样冲了上来,给了陈锋一个大大的熊抱,兴奋得又叫又跳:“你太牛了!状元!你是我大哥!哈哈哈!我大哥是状元!等叔叔知道了,肯定要高兴得三天睡不著觉!” 老管家叶忠也是老泪纵横,连声道:“好!好!好!咱们侯府,也出状元了!” 整个镇北侯府,彻底沉浸在了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 僕役们脸上洋溢著与有荣焉的喜气,丫鬟们嘰嘰喳喳地笑著,整个府邸都沐浴在状元荣归的喜庆光辉里。 夜幕降临,金陵城依旧沉浸在状元及第的狂欢余韵中,灯火璀璨,丝竹不绝。 陈锋却婉拒了所有达官显贵的宴请。 镇北侯府內灯火通明,正厅里只摆了一桌精致的家宴。没有外人,只有林月顏、叶承、老管家叶忠等府中最亲近之人。 陈锋换下了那身耀眼的大红状元袍,只穿著一件舒適的月白色常服。 他坐在主位,林月顏紧挨著他不停地为他布菜,眼中柔情似水。 叶承则兴奋地讲述著白天在街上的见闻,手舞足蹈。叶忠也难得地多喝了几杯,老脸通红。席间笑语晏晏,气氛温馨而融洽。 陈锋的目光更多时候落在身边巧笑倩兮的林月顏身上。 他端起酒杯,不是敬这状元功名,而是敬向林月顏:“月顏,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林月顏脸颊微红,端起自己面前的果酒,轻轻与他碰杯,眼波流转,一切尽在不言中。 饭后,他遣散了眾人,独自一人,牵著林月顏的手,漫步在侯府后院的园里。 月光如水,洒在两人的身上。 陈锋停下脚步,从身后,轻轻环住了妻子的腰。 “累吗?”他將下巴抵在她的肩窝,轻声问道。 “不累。”林月顏摇了摇头,將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夫君才是累了。今日……奴家为你骄傲。” “傻丫头。”陈锋笑了笑,將她搂得更紧了一些,“这才只是开始。” 他抬起头,望著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眼神变得深邃。 状元及第,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將是真正波诡云譎的朝堂,是那些根深蒂固,视他为眼中钉的庞大势力。 那將是一场,比科举,比殿试,艰难百倍,也凶险百倍的战爭。 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他的身边,有她。 他低头,在妻子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 “月顏,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林月顏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他,將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第303章 自请外放 状元及第的喧譁尚未散尽,镇北侯府的门槛便几乎被踏破。各色贺礼堆积如山,名刺如雪片般飞入,陈锋却只让叶承代为应酬,自己闭门谢客。 傍晚,宫中御前太监张德海亲至侯府传旨,明日午后宣新科三甲入宫赴宴。 次日,午后申时。 皇城之內,一处名为“漱玉厅”的宫殿,惠风和畅。 此殿乃是一座临湖而建的宏大水榭,四面通透,由数十根巨大的朱红廊柱支撑,殿角飞檐,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反射著琉璃瓦的金辉,显得格外宏丽。和暖的湖风自湖面徐徐吹来,拂过殿內,带走一丝午后的燥热,令人心旷神怡。 清澈的湖面倒映著蓝天白云与殿宇的飞檐斗拱,微风吹过,皱起一池春水,波光粼粼,宛如万千金蛇在水面舞动。 今夜,皇帝在此设琼林宴,恩赐本科所有新晋进士。 与寻常宫宴的庄严肃穆不同,漱玉厅內的宴席並未採用传统的分餐制,而是设了十数张巨大的圆桌,意在营造一种君臣同乐、不拘小节的亲切氛围。 皇帝萧景贞换下了威严的龙袍,只穿了一身略显宽鬆的明黄色常服,脸上带著温和的笑意,不时与身边的大臣和新科进士们说笑,气氛显得格外融洽。 陈锋作为新科状元,被安排在离皇帝最近的一席。 他左手边是神色坦然的榜眼赵景行,右手边则是还有些拘谨的探裴宽。 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荣耀,一个明確的信號。 宴席刚刚开始,便有无数大臣,或真心,或假意,端著酒杯前来向陈锋道贺。 “哈哈,陈状元,本將敬你一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武將大步流星地走来,他身上穿著便服,但那股久经沙场的悍勇之气却掩不住。 陈锋连忙起身,认出来人是京营总兵之一的魏通將军。 “魏將军客气了。” “客气个屁!”魏通嗓门极大,一拍陈锋的肩膀,“你小子对本將的胃口!那句『但使龙城飞將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听得老子浑身舒坦!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来,干了!” 陈锋闻言一笑,也不推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爽快!”魏通哈哈大笑,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满意地离去。 魏通刚走,又有一位面白无须,看著文质彬彬的官员,端著酒杯,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陈状元,年轻有为,下官都察院右都御史王谦,敬状元公一杯。” 陈锋再次起身,拱手道:“王大人客气,晚生愧不敢当。” 王谦眯著眼睛打量著陈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状元公不必过谦。状元公殿上之策,石破天惊,大有我朝二百年前商相与先秦商君之风范啊。只是……商君商相变法,虽富国强兵,却下场也並不怎么好啊。状元公还需……好自为之啊。” 这话表面是提点,实则暗藏讥讽与威胁。 陈锋心中雪亮,此人定是柳越一党。 他脸上神色不变,只是淡淡一笑:“多谢王大人提点。两位商相之功,在国,在民,在千秋。其个人之荣辱得失,又何足道哉?晚生所学,正是要效仿商君这等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之心。至於身后之事,非晚生所能虑也。” 王谦脸上的笑容一僵,没想到陈锋竟如此应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他本想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反被对方的“大义凛然”噎得说不出话。 陈锋举起酒杯,对著他遥遥一敬:“晚生,敬王大人。” 说完,自顾自地饮尽。 王谦乾笑两声,也饮了杯中酒,自觉无趣,灰溜溜地走了。 不远处的一席,武安侯秦元和吏部侍郎陆明轩將这一幕尽收眼底。陆明轩低声道:“侯爷,你看陈锋此子,应对得体,滴水不漏,全无半点新晋士子的青涩,倒像个在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手。” 秦元端起酒杯,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却没有说话。他心中却是暗自嘀咕:这小子,哪里是像?他骨子里,分明就是个老狐狸!这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他们看著被一眾官员或真心或假意地环绕著的陈锋,眼神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担忧。 他们知道,今日这场琼林宴,绝不会只是吃吃喝喝这么简单。在更远的一桌,右相柳越正与几位心腹大臣谈笑风生。他脸上掛著和煦的笑容,仿佛对陈锋的得势毫不在意,甚至还主动举杯,隔著数丈之远,遥遥向陈锋示意。 陈锋也看到了,同样举杯回敬。 柳越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酒杯,对身旁的门生、兵部侍郎孙承宗低声道:“看见了吗?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这等人,最是好对付。”孙承宗躬身道:“恩师说的是。只是此子圣眷正浓,又有秦元等人护著,怕是不好动他。” “急什么?”柳越夹了一筷子水晶餚肉,慢条斯理地放入口中,“为师就是要让他站得高高的,让他成为眾矢之的。他那新税法,得罪的是整个天下的士族。我们不动手,有的是人想让他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 皇帝萧景贞放下了手中的玉箸,目光缓缓扫过阶下所有新科进士,看似隨意地开口问道: “诸位爱卿,如今金榜题名,即將步入我大乾朝堂,为国效力。朕今日便隨口问问,不知诸位心中,可有想去的衙门?” “是想入六部,学习政务?还是想进翰林院,修史编书?亦或是……有其他的想法?但说无妨,今日君臣同乐,朕不怪罪。” 此言一出,原本热烈的气氛瞬间一静。 所有新科进士都心中一凛,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正襟危坐。 这看似是皇帝给予他们选择的恩典,实则是一次摸底,一次对他们心志与抱负的探查。 回答得好,能给皇帝留下一个好印象;回答得不好,轻则影响未来的仕途,重则可能被认为心术不正,直接打入冷宫。 片刻的安静后,立刻有几位出身世家的进士,整理衣冠,起身出列。“启稟陛下,学生自幼对算学颇有兴趣,愿入户部,追隨柳相,为国理財,效犬马之劳!” “启稟陛下,学生愿入工部,学习水利营造之术,为我大乾兴修水利,造福万民!” 这几人,言辞慷慨激昂,目光却不时地瞟向柳越,显然是柳党早已安排好的。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隨后,赵景行也起身,稳重地回答道:“启稟陛下,学生学识尚浅,不敢骤然担当重任。愿入翰林院,追隨郑玄、张柬之等大儒,继续修习经义,为日后辅佐君王,打下坚实基础。” 这个回答四平八稳,无可指摘,既显谦逊,又表明了心志,不少老臣都暗暗点头。 工部侍郎周明远的门生,一个叫李维的进士起身:“学生愿追隨柳相,学习经世之道,为陛下分忧,愿入户部或工部!” 柳越含笑点头,一派提携后进的慈和模样。 接著是裴宽。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出列跪倒在地:“启稟陛下!学生出身寒微,蒙陛下天恩,方有今日!学生不敢有任何奢求,愿听凭陛下差遣!无论何等职位,哪怕是为陛下牵马执鞭,学生也心甘情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是最標准,也最安全的回答,代表了绝大多数寒门士子的心声。皇帝听完,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亲自虚扶一把:“裴爱卿快快请起,朕要的,正是你这等忠君爱国之心。” 在听了十几个人的回答后,皇帝的目光,终於落在了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陈锋身上。 整个漱玉厅,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搅动了整个金陵风云的新科状元,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陈锋,你呢?”皇帝的声音带著一丝期待,“身为本科状元,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陈锋缓缓起身,走到大厅中央。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於表態想去哪个具体的部门,而是对著皇帝,深深地作了一个长揖。 “启稟陛下,学生愚钝。” 他一开口,就让眾人有些意外。 “自入金陵以来,学生有幸,得见京城之繁华。然目之所及,皆是高楼广厦,耳之所闻,皆是车马喧囂。学生每日与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为伍,饮的是琼浆玉液,谈的是风雪月。” “学生心中,时常惶恐。” “学生惶恐,久居京城,便会『不识稼穡之艰,不闻閭阎之声』。学生惶恐,坐於庙堂之上,便会忘了来时之路,忘了田埂间的泥泞,忘了百姓脸上的愁苦。”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诚恳,再次一揖及地。 “学生斗胆,不愿即刻入六部观政,亦不愿安坐翰林修书。学生恳请陛下,允学生外放为官!”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放著京城的康庄大道不走,竟然主动要求外放?这状元郎,是疯了不成? 陈锋却仿佛没有看到眾人惊愕的目光,继续朗声道:“哪怕只是一个偏远贫瘠小县的县令,学生也甘之如飴!学生愿亲赴黎庶之间,去听一听百姓最真实的心声,去看一看我大乾最真实的土地,去试一试学生在策论中所言之法,是否真能利国利民!” “待任期已满,有所歷练,有所心得之后,学生再回京城,为陛下分忧!届时,方不负陛下知遇之恩,不负状元之名!” 说完,他深深地拜伏在地,不再言语。 整个漱玉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龙椅之上,皇帝萧景贞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看著拜伏在地的陈锋,眼神变得极其古怪,似笑非笑。其中有惊讶,有讚许,但更多的,是一种“瞌睡来了送枕头”的意外之喜! 他本就在为如何名正言顺地將陈锋这柄太过锋利的“宝剑”暂时送出京城,避免其过早捲入党爭的漩涡而被折断,同时又能让其得到真正的歷练而发愁。 没想到,陈锋竟然自己主动提了出来! 而且理由如此冠冕堂皇,如此的大义凛然,让他连拒绝的藉口都找不到! 这小子……难不成是朕肚子里的蛔虫! 柳越也是一怔,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洒落在紫檀桌面上。 他万万没想到陈锋会提出这种“自寻死路”的请求。但隨即,他眼中精光一闪! 好机会! 真是天赐良机! 他本就忌惮陈锋留在京城,在皇帝和秦元等人的支持下迅速崛起,成为心腹大患。 外放? 只要將他远远地丟到一个偏远、贫瘠、且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的穷县去,再暗中稍加“关照”,派些不听话的属下,製造些匪患民乱……足以让这位天之骄子在无尽的琐事和地方势力的掣肘中,被活活磨掉所有的稜角和锐气,最终泯然眾人,永无出头之日! 柳越心中瞬间定计,明日朝堂之上,定要“顺水推舟”,全力“成全”陈状元这份拳拳的“为民之心”! 第304章 南状元谢靖 武安侯秦元的席位上,这位素来沉稳的侯爷,听完陈锋的话,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身边的儿子秦云,更是差点把刚喝进去的酒给喷出来,低声对父亲道:“爹,陈锋这……是真傻还是假傻?刚中了状元,不想著在京城巩固地位,结交人脉,竟然主动要求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县令?” 秦元瞪了儿子一眼,压低声音道:“你懂什么!你看看陛下那表情!” 秦云抬头看去,只见龙椅上的皇帝,虽然极力掩饰,但眉宇间那股愉悦之情,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秦元心中暗自嘀咕:这小子,油嘴滑舌,投其所好的本事,比他那身武艺还精!不过……这以退为进的阳谋,玩得是真漂亮! 而陈锋身旁的赵景行和裴宽,则是彻底被陈锋的格局给折服了。 放著翰林院、六部这等清贵显赫的京官不做,主动请求去最艰苦的地方为民办事。 他们与陈锋一比,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显得何等的渺小与自私。 赵景行看著陈锋坦荡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羞愧。 自己方才还想著入翰林清贵之地,与陈锋这主动请缨深入民间的胸怀一比,简直狭隘! 裴宽更是激动得眼眶发红,只觉得陈锋此举,才是真正为天下寒门读书人做了表率! 一时间,两人看向陈锋的目光,充满了发自內心的敬佩与仰望。 皇帝放下酒杯,抚掌大笑:“好!好一个『不识稼穡之艰,不闻閭阎之声』!好一个『愿亲赴黎庶之间』!陈爱卿有此心志,实乃我大乾之福!朕心甚慰!” 他笑声爽朗,透著毫不掩饰的愉悦。厅內气氛瞬间又活络起来,大臣们不管真心假意,纷纷附和著皇帝,对陈锋此举大加讚赏。 就在这看似君臣相得的融洽时刻,皇帝似乎兴致更高,他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隨口问道: “说起来,陈爱卿你乃是本科北榜状元。朕听说,民间有人將你与半年前的南榜状元谢靖並称为『南北双璧』。不知在你看来,与那谢靖相比,你二人,孰高孰低啊?” 这个问题一出,大殿內的气氛,再次变得诡异起来。 刚刚还高谈阔论的许多大臣,瞬间都变成了哑巴,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专心致志地对付著自己面前的酒杯和菜餚,仿佛杯中酒碗中菜忽然变得无比美味,需要细细品味。 片刻的诡异沉默后,一个官员——正是刚才被陈锋噎住的都察院御史王谦,再次起身,大声说道: “启稟陛下!依臣之见,那谢靖,如何能与陈状元相提並论!” “陈状元殿上之策,切中时弊,字字珠璣!论的是国朝大计,民生根本,此乃经世之才!谢靖不过是拾些前人牙慧,空谈理想,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他开了个头,立刻便有眾多官员纷纷附和。 “王大人说的是!陈状元文武双全,诗才盖世,那首《登金陵揽月楼》足以流传千古!谢靖不过会写几首酸腐的江南情诗,岂能相比?” “谢靖那篇《论漕运之弊与海运之利》,看似新颖,实则纸上谈兵,无视我大乾水师羸弱、海匪猖獗之实情,更不知其中牵涉多少……咳咳,多少实务艰难!陈状元之策,才是真正为国为民的良方!” “就是!陈状元心怀百姓,敢於任事!谢靖此人,不过是空谈误国 “陈状元文韜武略,心系黎民,实乃我辈楷模!谢靖?不过一狂生耳!” 一时间,满殿都是对陈锋的吹捧之词,以及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南状元谢靖的贬低之语,言语间充满了不屑与鄙夷。 陈锋彻底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自己何时有了这么好的人缘?这群人里,十个有八个是柳党的走狗,前一刻还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怎么突然之间,就开始集体吹捧自己了? 这个叫谢靖的南状元,是刨了他们家祖坟吗?怎么惹了这么大的公愤?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一脸茫然的陈锋:“陈锋,你自己以为呢?你二人,谁更胜一筹?” 陈锋只能起身,实话实说:“启稟陛下,学生久居乡野,入京时日尚短,对谢状元其人其文,一无所知,实在无从比起。” “哦?”皇帝笑著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太监张德海。 张德海立刻会意,向前一步,为陈锋“科普”起来。 “回状元公的话。南榜状元谢靖,出身江南吴郡谢氏,乃我大乾一等一的书香门第。此人自幼便有神童之名,才华横溢,冠绝江南。” “其人丰神俊朗,才华横溢,尤擅诗词。其殿试策论《论漕运之弊与海运之利》,力陈前朝至今,运河漕运积弊重重,损耗巨大,效率低下,主张大开海禁,以海船运粮,可省国帑,增效率,利国利民。此论一出,当时亦曾震动朝野,被誉为惊世之才。” 张德海顿了顿,抬眼瞥了一下皇帝的脸色,继续道:“谢状元在策论中言道,海运之利,在於『风帆所指,万里通途,无闸坝之阻,少縴夫之累,省沿途靡费,绝胥吏盘剥』。更提出当效仿前宋,於明州、泉州等地设市舶司,广造海船,组建水师,既可护商船,亦可靖海疆……” 废漕运,开海运? 陈锋仔细听著,心中暗自惊讶。拋开可行性不谈,单就这开海运、设市舶司的构想,便极具前瞻性。 这谢靖,竟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此人,確有大才! 他发自內心地讚嘆道:“开海运以代漕运,此乃远见卓识!漕运所系,乃百万漕工生计,更是沿途无数州县官吏之钱袋,牵连之广,不下於新税法。这位谢状元,有如此魄力,提出此等大策,学生佩服!” 然而,他发现,当他夸讚谢靖时,满朝文武的表情都变得更加古怪了。 吏部侍郎陆明轩更是以手扶额,露出一丝苦笑。 就连秦元都在不断地对他使著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皇帝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哦?你当真觉得他不错?” 陈锋不明所以,但还是坚持了自己的看法:“学生就事论事。单以此策论之构想而言,確有可取之处。只是……” 他话锋一转,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既然谢状元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为何学生入京数月,竟从未在翰林院或六部衙门,听闻其名,亦未曾得见其人?” 秦元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想提醒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终於图穷匕见。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漱玉厅中迴荡,却带著一丝令人心悸的冷意。 “因为这位谢状元,很有骨气!” “朕念其才,欲赏赐与他。这位谢状元,骨头却硬得很!他不仅当廷拒绝了朕对他的赏赐,顶撞於朕!如今嘛……” “如今,这位有骨气的谢状元,正在西南边境吹吹风,冷静冷静!” 皇帝说完,死死地盯著陈锋,缓缓问道: “陈锋,朕现在问你,若是朕,也给你一份赏赐,你要,还是不要?”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陷阱! 陈锋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终於明白,为何满朝文武对谢靖是那般態度了!不是因为他的策论,而是因为他得罪了皇帝! 这群老狐狸,是在借著贬低谢靖,来向皇帝表忠心! 而自己,却傻乎乎地夸讚谢靖,岂不是站在了皇帝的对立面? 现在,皇帝將同样的问题,拋给了自己。 这是一个死局! 拒绝?那便是步谢靖的后尘,公然抗旨,恃才傲物,前途尽毁! 接受?可他根本不知道皇帝要赏赐什么! 是金银財宝?是高官厚禄?还是……一道无法拒绝的枷锁? 万一是自己不能接受的,自己该如何自处? 可若届时再反悔,便是欺君之罪! 他看著周围那些幸灾乐祸、等著看好戏的眼神,看著秦元、陆明轩那爱莫能助的无奈表情,他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陈锋深吸一口气,脑中电光火石般地飞速权衡。 最终,他心一横。 赌了! 他再次出列,拜倒在地,朗声答道: “启稟陛下!常言有云:君有赐,臣不敢辞!” “陛下所赐,无论为何,皆是天恩!是雷霆雨露,臣皆当一体承受!” “臣,叩谢皇恩!” 话音落下,全场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柳越嘴角上扬,端起酒杯,饶有兴致地看著好戏。 秦元等人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赵景行更是以手扶额,不忍再看。陈兄啊陈兄,你还是太年轻了,掉进陛下的连环套里了! 龙椅之上,皇帝听完,再次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满意和一丝得逞的狡黠。 “好!好一个『君有赐,臣不敢辞』!好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朕,就喜欢你这爽快的性子!” 他站起身,走到陈锋面前,亲自將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锋,你放心。朕,明日金鑾殿上,定会给你一份天大的赏赐!” “希望到时候,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陈锋强作镇定地再次谢恩,然后缓缓坐下,端起酒杯的手,却感到一丝冰凉。 他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皇帝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这个老狐狸,到底要赏赐自己什么? 第305章 琼林宴上赋秋词 漱玉厅內的气氛在皇帝那句“朕明日金鑾殿上,定会给你一份天大的赏赐”之后,变得分外微妙。 那看似恩宠无限的话语,在眾人耳中,却不啻於一柄悬在陈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先前那位极有骨气的南榜状元谢靖的下场,还歷歷在目。 拒绝,是抗旨,是步谢靖之后尘。 接受,是自缚,是任由皇帝拿捏。 陈锋那句“君有赐,臣不敢辞”,看似解了眼前的死局,却也將自己逼入了明日朝堂的绝境。 一时间,厅內眾人看向陈锋的目光,各不相同。柳越一党,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秦元一系,是爱莫能助的忧心忡忡;而那些新科进士们,则是敬佩、同情交织。 陈锋落座,端起面前的酒杯,触手却是一片冰凉。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混杂著幸灾乐祸、好奇、怜悯,以及一种看戏不怕台高的期待。 柳越的席位上,这位右相大人端著酒杯,与身旁的兵部侍郎孙承宗低声笑谈,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陈锋身上,那神情,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看著掉入陷阱的猎物,不急於收网,而是享受著猎物徒劳挣扎的姿態。 公孙玉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他与同席的几位江南士子频频举杯,目光不时扫过陈锋,嘴角掛著一抹讥讽的笑意。在他看来,陈锋今日所得的荣光,明日便会成为最大的笑柄。抗旨,是死路一条;不抗旨,接下皇帝那不知是什么的“赏赐”,恐怕也是生不如死。 秦元的席位上,这位武安侯爷面沉如水,他看了一眼龙椅上含笑不语的皇帝,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陈锋,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嘆息。圣心难测,君王之术,便是如此。今日捧你上云端,明日便可將你踩入泥潭。陈锋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陈锋端坐於席间,面色平静地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仿佛丝毫没有將此事放在心上。 他不是不怕,只是不能表现出怕。 在这座大殿里,任何一丝的软弱,都会被那些环伺的豺狼,撕咬得体无完肤。 倒是赵景行,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反而镇定了下来。他低声对陈锋说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兵来將挡,水来土掩便是。” 丝竹声再起,舞姬水袖翩躚。 酒过数巡,右相柳越持杯缓缓站起身来。 他今日,很不痛快。 本想借著琼林宴,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状元,彰显自己作为百官之首的威严。却不想,对方竟主动请缨外放,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完美地迎合了圣意,让他准备好的一肚子“为国举才”的说辞,全都烂在了肚子里。 这感觉,就像是蓄满了力的一拳,却打在了空处,说不出的憋闷。 眼看皇帝似乎对陈锋此举极为满意,甚至不惜设下连环套,也要將其彻底收服。柳越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挽回局面。 他先是对著皇帝深深一揖,而后环视满堂,脸上带著春风和煦般的笑容:“陛下,今日琼林盛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若仅有佳肴美酒,而无诗词雅韵助兴,岂非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更辜负了在座诸位青年才俊的满腹经纶?” 他目光扫过一眾新科进士,最后落在陈锋身上,笑意更深。 “老臣斗胆提议,不如请陛下亲出题目,让在座的各位贤才,一展胸中所学。也好让我等这些老臣,见识一下我大乾后辈的文採风流,不亦快哉?”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提议,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实则,却是这位当朝首相,要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將方才丟失的顏面,堂堂正正地贏回来。 他柳越,三十年前的状元郎,以诗词文章名满天下,即便如今贵为首相,经纶满腹,但诗词一道,仍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 礼部尚书李时中立刻起身附和:“柳相此言大善!以文会友,乃我儒门正道。陛下圣明,本科进士,皆是人中龙凤,正该让他们一展才华,以彰圣朝文治之盛。” 皇帝萧景贞显然也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他笑著点了点头:“柳爱卿与李爱卿所言极是。朕亦有此意。” 他目光转向殿外,午后的阳光虽烈,但湖面吹来的风已带上了一丝凉意,远处的几株枫树,叶子已经微微泛红,呈现出一种灿烂的金黄。 “今日殿內殿外,秋意正浓。便以这『秋』为题,如何?” “秋日之景,包罗万象。可咏丰收之喜,可嘆萧瑟之悲;可抒边关壮怀,可写闺阁幽思。” “体裁不限,立意不限,诸位尽可畅所欲言。哪一位爱卿,愿为今夜盛会,先发头筹啊?” 题目一出,殿內所有新科进士的精神都是一振。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领域,也是一展才华,在天子和满朝公卿面前博取好感的大好机会。 眾人纷纷开始凝神苦思,或低头沉吟,或举杯望天,或闭目构思。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抢先响起。 “学生不才,愿为诸位同科拋砖引玉!” 眾人循声望去,正是那位公孙玉。 他本是有名才子,状元的热门人选,却在殿试中被陈锋压得黯淡无光,只落得个二甲中游。方才又见陈锋应对自如,圣眷日隆,心中更是妒火中烧。 此刻,他要用自己最擅长的诗词,证明自己並不比任何人差!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走到大厅中央,先是对皇帝和柳越的方向各行一礼,而后朗声吟诵起来。 “金风一夜摧庭树,玉露三更湿画楼。 寒蝉曳声催客老,孤雁离群带乡愁。 镜里朱顏辞旧岁,枕上功名付东流。 莫言书生无一用,空对西风泪满袖。” 一首七言律诗,辞藻华丽,对仗工整。从落叶、寒蝉,写到孤雁、乡愁,最后落脚於“功名付东流”和“空对西风泪满袖”,通篇都充满了怀才不遇、时光易逝的伤感与哀怨。 不少文官听了,都暗暗点头。此诗技巧纯熟,情感也算真挚,放在寻常诗会,当属佳作。 礼部尚书李时中抚须微笑,心中却暗自摇头:辞藻虽美,格局终究小了。金榜题名时,却作此哀怨之语,於圣前未免有些失仪。 柳越听完,脸上也露出一丝讚许的微笑,对著公孙玉点了点头。这公孙玉的家族,与他关係匪浅,他自然要多加鼓励。 公孙玉见状,脸上露出一丝得色,挑衅似的又看了陈锋一眼,这才施施然坐下。 然而,秦元席上的那些武將们,却听得直皱眉头。 京营总兵魏通更是低声对身旁的同僚嘟囔道:“什么玩意儿!秋天到了,不想著磨好兵器防备胡人南下,不想著加固城墙准备过冬,就知道对著几片破叶子唉声嘆气,酸不酸!”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桌的人听见。公孙玉的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皇帝对此却是不置可否,只是笑著说道:“嗯,此诗尚可。下一位。” 有了公孙玉开头,接下来,气氛便热烈了许多。 隨即,又有一名出身河东卫氏的进士卫恆起身。河东卫氏亦是北方大族,以诗书传家。 卫恆吟了一首五律: “天高云影淡,风静湖波平。 稻菽千重浪,仓廩万户盈。 閒来登高阁,悠然见雁行。 但得年景好,四海颂昇平。” 此诗描绘的是一派秋日祥和、丰收在望的景象,格局开阔,气象平和,显得中正雍容,很符合卫氏一贯的处世之道。皇帝听了,也露出些许笑意。 紧接著,一位面容白净,神態倨傲的进士起身,此人是太原王氏的子弟,王博。 他慢条斯理地吟道: “高梧疏影落秋塘,古卷青灯夜未央。 蝉噪已隨前朝梦,菊香犹带晚唐霜。 三千牘记圣贤语,十二楼空翰墨章。 且就东篱一杯酒,何须论剑问封疆。” 这首诗,引经据典,对仗精巧,充满了浓浓的书卷气。將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纯粹文人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不少翰林院的老学究听了,都捻须微笑,觉得此诗深得风雅之道。 但秦元等武將,却是嗤之以鼻。那句“何须论剑问封疆”,更是让他们觉得刺耳。 陆续又有几位进士起身作诗。 有的写秋日登高,抒发壮志;有的写秋夜思乡,情真意切。虽也有几首不错的佳作,但大都未能跳出公孙玉那首诗的窠臼,不是伤春悲秋,便是顾影自怜,格局终究小了。 就在眾人觉得有些乏味之时,榜眼赵景行缓缓起身。 他神色沉稳,不疾不徐地走到场中,对著皇帝一揖,开口吟诵。 “天高白云走,朔风起燕山。 原野变金铁,万物入沉眠。 农夫仓廩满,妇孺笑语喧。 关山征夫苦,枕戈待烽烟。 愿为擎天柱,一扫狼居胥。 不使秋风恶,吹入玉门关。” 赵景行的这首诗,与公孙玉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 它从秋日的天高云淡起笔,写到田野丰收的喜悦,再转到边关將士的枕戈待旦,最后落脚於保家卫国的壮志豪情。整首诗意境开阔,沉稳大气,全无半点文人的酸腐之气,反而透著一股堂堂正正的阳刚之风。 “好!” 诗音刚落,武安侯秦元便忍不住大喝一声,抚掌赞道:“好一个『愿为擎天柱,一扫狼居胥』!赵景行,你有此心,不负我大乾男儿之志!” 魏通等一眾武將,也是纷纷叫好。他们或许品不出诗中的平仄对仗,但那股子金戈铁马的豪气,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直叫人热血沸腾。 皇帝的脸上,也终於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景行此诗,有筋有骨,有血有肉,极好!既见农桑之本,又念边关之苦,有宰辅之器度。” 这评价,不可谓不高了。 柳越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他没想到,自己这边刚用公孙玉贬低了武人,赵景行就用一首诗,將文武两道完美地结合了起来,还得了皇帝和秦元的一致称讚。 赵景行不卑不亢地谢恩退下。 裴宽深吸一口气,也跟著站了起来。他依旧有些紧张,但眼神比之前坚定了许多。 第306章 君子六艺,何惧骑射 “学生裴宽,生於乡野,长於陇亩。见秋风起,思及家中父母或正忙於收割,心有所感,作了一首《秋收谣》,言语粗陋,让诸位见笑了。” “秋风过田垄,谷穗压弯枝。 老父挥镰急,阿母拾穗迟。 汗滴禾下土,但求腹中实。 莫道农家苦,丰年足可期。” 这首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宏大的意境,只是白描一般,写出了农家最朴素的愿望。秋风虽冷,却吹熟了田里的稻穀,能让家人吃上一碗饱饭。 质朴,却动人。 不少同样出身寒门的官员,听得眼眶微湿,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艰辛。 皇帝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他能从这首诗里,听到最真实的民声。 这时,又有大臣起身,高声说道:“陛下,进士们的佳作我等已经欣赏。柳相乃我大乾文宗,三十年前的状元郎,不知今日,可否也让我等一睹柳相的风采?”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满堂附和。 “是啊!请柳相赐下佳作!” “我等久慕柳相文采,今日定要一饱耳福!” 柳越笑著摆了摆手,推辞道:“老夫老矣,才思枯竭,如何能与这些青年才俊相比?莫要献丑,莫要献丑。” 他嘴上推辞,脸上却是一副“却之不恭”的模样。 在眾人再三的请求下,柳越终於不再客气。 只见他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地望向殿外波光粼粼的湖面,稍作沉吟,便开口吟诵。 他作的,是一首气势磅礴的七言长歌,题为《秋日登高怀古》: “我登高台望八荒,秋气苍茫满大荒。 长江东流去不息,青山北望接上苍。 忆昔前朝倾颓日,烽火连天遍地伤。 太祖龙兴起布衣,一扫六合定万方。 三百年来沐皇恩,海晏河清国运昌。 然则盛世亦有忧,蠹虫潜藏在庙堂。 北虏窥伺叩边关,南倭侵扰泛海疆。 我有忧思向谁诉?唯对秋风话衷肠。 为臣当效伊与周,辅佐圣君正朝纲。 荡涤污浊清玉宇,再造乾坤日月光! 待到四海皆平定,解甲归田亦何妨?”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这首长歌,从秋日登高望远起笔,怀古思今,写到大乾开国之不易,又点出当今朝堂內忧外患的隱忧,最后落脚於自己“愿效伊尹、周公,辅佐君王,安定社令”的宰相抱负。 整首诗气势磅礴,用典精当,意境深远,无论是格局、气魄还是文采,都远超之前所有的作品。 那股子身为当朝宰相,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胸襟,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诗一吟罢,满堂喝彩! “好诗!好诗啊!” “气势磅礴,胸怀天下!不愧是柳相!” “『为臣当效伊与周,辅佐圣君正朝纲』,柳相之志,我等拜服!” 这一次,就连秦元等武將,也不得不承认,柳越这首诗,確实写得极好。只是心中腹誹,这內部最大的“蠹虫”可不就是你吗?贼喊捉贼这是! 所有人都心悦诚服,认为此诗,当为今夜第一。 连皇帝萧景贞都笑著夸讚道:“柳爱卿宝刀未老,文採风流,不减当年啊!此诗,当为今日之冠!” 柳越抚著长须,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今夜的诗会就此落下帷幕之时,柳越的目光却缓缓转向了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陈锋。 “陈状元,”他微笑著开口,“陈状元珠玉在前,已有《登高》那等『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千古绝唱,不知今日面对这秋日之题,可有新的佳作,让我等再饱耳福?老夫可是期待得很啊。” 这话听起来是吹捧,实则是赤裸裸的捧杀,也是最后的將军! 《登高》那样的诗,乃是神来之笔,千年难遇。你陈锋已经写出了一首,今日还能再作出一首与之媲美的吗? 作不出来,那你就是才思枯竭,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作出来了,但若是比不上柳越刚才那首,那你依旧是输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陈锋身上。 陈锋缓缓站起身,环视全场。 他能看到柳越眼中的得意,公孙玉眼中的讥讽,皇帝眼中的期待,以及赵景行、裴宽等人眼中的担忧。 他没有立刻作诗,而是先对著皇帝和柳越微微一揖,而后缓缓开口。 “柳相谬讚了。” “秋,於文人墨客眼中,常是西风落叶,寒蝉淒切,萧瑟悲凉,寄託著离愁別绪,怀才不遇。” 他目光扫过方才作过诗的几位进士,公孙玉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然,”陈锋话锋陡然一转,带著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学生却以为,秋,非只有悲凉。秋更是收穫之季,是肃杀之时,是天地正气之所钟,是除旧布新之开端!”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秋日肃杀,自古便有此说。但將秋与“革新”联繫在一起,却是闻所未闻! 在眾人惊愕不解的目光中,陈锋沉声吟道: “自古逢秋悲寂寥,” 他只念了第一句,柳越的嘴角便勾起一抹冷笑。又是老生常谈,看来是黔驴技穷了。 然而,陈锋的下一句,却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 “我言秋日胜春朝!” 满堂的议论声,瞬间消失! 柳越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自古以来,文人骚客写秋,无不与悲凉、寂寥、萧瑟掛鉤。这陈锋,竟敢反其道而行之,说秋日比那万物生发的春朝还要好?何其狂妄!何其大胆! 陈锋却不管眾人的震惊,继续吟诵,声音愈发高亢昂扬: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短短四句,二十八个字。 当最后一个“霄”字落下时,整个漱玉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如果说,柳越的那首长歌,是站在高台之上,俯瞰人间的宰相之言,充满了入世的担当与忧思。 那么,陈锋这首绝句,就是一种超脱於凡尘俗世,与孤鹤一同翱翔於九天之上,俯瞰苍生的出世之志! 它一扫千古以来文人墨客赋予秋日的悲凉与颓唐,充满了昂扬向上、奋发进取的豪情与气魄! “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是何等的自信与豪迈!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又是何等的开阔与高远! 柳越那首精心雕琢、气势磅礴的长歌,在这首诗面前,瞬间变得匠气十足,充满了世俗的算计与纷扰,格局,小了不止一筹! “啪!” 一声脆响,是柳越手中的白玉酒杯,被他生生捏碎了。 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到了极点。他引以为傲、耗费心神的压轴之作,在这短短四句、二十八字面前,竟显得黯然失色! 他仿佛被人当眾剥去了那层“文坛泰斗”的光环,露出了內里的苍白。 “好!好!好!” 皇帝萧景贞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脸上再无之前的慵懒,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指著陈锋,连声道: “好一个『我言秋日胜春朝』!好一个『便引诗情到碧霄』!此等胸襟,此等气魄!扫尽千古悲秋之酸腐气!当浮一大白!拿酒来!” 太监连忙奉上御酒,皇帝竟亲自走下御座,来到陈锋面前,將酒杯递给他:“陈爱卿,满饮此杯!” “谢陛下!”陈锋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好诗!” “说得好!秋天本来就比春天好!春天湿漉漉的,秋天多爽快!” “我言秋日胜春朝!痛快!痛快!” 武將的队列中,率先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他们听不懂什么平仄格律,但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子衝破一切束缚、豪迈干云的英雄气概!这比什么“且就东篱一杯酒,何须论剑问封疆”听著带劲多了! 秦元看著与皇帝对饮的陈锋,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这小子,总能给人惊喜不,是惊嚇! 赵景行看著陈锋,眼中最后一丝比较之心也彻底消散,只剩下由衷的敬佩。裴宽更是激动得脸色通红,只觉得与有荣焉。 这,才是真正的天才! 这,才是真正的状元之才! 这一刻,陈锋以一种无可爭议的碾压之势,在文采上,彻底击败了当朝宰相。 宴会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更加古怪。文官们面面相覷,不敢作声。武將们则大声叫好,痛快饮酒。 就在这文武两派涇渭分明,气氛尷尬之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十四皇子萧承锋身旁,那位身材挺拔、神情冷峻的年轻將领寧佑,终於站了出来。 他乃是武威將军寧修之子,十四皇子的嫡亲表哥,御龙卫的统领,京城少壮派武將的领军人物。 “启稟陛下!” “光是吟诗作对,固然风雅,却未免有些文弱了。我听闻儒家六艺,除了『礼、乐、书、数』,亦有『射、御』二艺。今夜既是为新科进士庆贺,不如,也让我等武人,为陛下与诸位大人助助兴,比试一番弓马骑射如何?”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武將的附和。 “寧將军说的是!光说不练假把式!” “陛下,比试弓马吧!让这些状元郎们也看看我大乾儿郎的真本事!” 秦元也起身道:“陛下,寧佑之言有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看了文戏,也该看看武戏了。” 柳越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这摆明了是武將一派要藉机扳回一城。 皇帝萧景贞却抚掌大笑:“好!准了!文武之道,当相得益彰!朕今日,便要看看我大乾的后起之秀们,是否都能文能武!” 他当即下令:“张德海,传朕旨意,让禁卫军在殿外的广场上,立刻布置箭靶弓箭!朕要与诸位爱卿,同观射艺!” 他又特意补充了一句:“所有新科进士,无论文武出身,皆可参与。若有技艺出眾者,朕另有赏赐!” 旨意一下,禁卫军立刻行动起来。 漱玉厅外的巨大广场上,很快便燃起了数十个巨大的火盆,一百步外,十个巨大的箭靶一字排开,靶心在火光下分外显眼。一旁更有兵士抬来了数十张弓,从一石到三石,各种力度的都有,箭矢更是准备了数百支。 皇帝移驾到了漱玉厅的露台上,群臣也纷纷跟了出来。 这个命令,让大部分新科进士都变了脸色。 他们自幼寒窗苦读,十年磨一剑,磨的是笔尖,每日与笔墨纸砚为伴,哪里有时间、有金钱去练习那费时费力的骑射之术? 第307章 展示展示 比试很快开始。 皇帝点了几个武將勛贵子弟先上场热场。这些人本就精通骑射,一时间箭如雨下,喝彩声此起彼伏。 而后,便轮到了新科进士们。 果然不出所料。 第一个上场的进士,选了一张最轻的一石弓,憋得满脸通红,也才將弓將將拉开一半,手一抖,箭矢软绵绵地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落在三十步开外,引来武將们一阵鬨笑。 “哈哈,这位仁兄,你这是射箭,还是在放风箏啊?” 那进士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二个进士稍好一些,勉强拉开了弓,一箭射出,却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接连几个进士上场,都是洋相百出。 这些平日里自视甚高的天之骄子们,此刻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然,也有几个例外。 一个名叫吴孟的进士,乃是將门之后,其父在北疆担任参將。他上场之后,选了一张二石弓,挽弓搭箭,动作嫻熟,一口气射出十箭,竟有八箭上靶,其中一箭还中了靶心,立刻引来秦元等武將的讚许,暗暗记下了他的名字。 还有一个来自辽东的进士,名叫马愈,家中世代都是猎户,自幼便在山林间打猎为生。他虽然没用过军弓,但臂力惊人,箭法也颇为精准,十箭射罢,竟也中了六箭。 这几人的表现,总算为文官们挽回了一丝顏面。 就在这时,轮到了公孙玉上场。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只见他脱去身上累赘的丝绸外袍,露出一身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利落劲装,整个人显得英武不凡。 他走到弓架前,没有选那些一石、二石的软弓,而是直接拿起了一张两石半的强弓。 他走到射击位,左脚向前迈出半步,身体微侧,挽弓搭箭,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嗖!” 弓弦震响,第一支箭矢破空而出,稳稳地钉在了靶子上,接近靶心! “好!”有文官喝彩道。 公孙玉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不再犹豫,几乎是搭箭便射,一箭快过一箭! “嗖!嗖!嗖!” 接连九箭射出,箭箭上靶! 待到十箭射完,眾人定睛看去,靶子上密密麻麻地插著十支箭,其中三箭更是精准地命中了红色的靶心! “好箭法!” “公孙公子文武双全,佩服,佩服!” 就连皇帝都赞道:“不错,江南之地,也能出此弓马嫻熟之辈,难得。 满堂喝彩!这一次,就连那些武將,也不得不承认,公孙玉这一手箭术,確实练得不错,在文人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公孙玉放下弓,额角已见微汗,但脸上却满是得色。他接过侍从递来的汗巾,擦了擦手,目光挑衅地看向陈锋: “雕虫小技,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只是不知,我等尚知练习弓马,以备不时之需。陈状元文采冠绝天下,这弓马之术,是否也如您的文章一般,那般出眾呢?” 赤裸裸的挑衅!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陈锋身上。 陈锋笑了笑,將杯中酒一饮而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步走上了场。 他也不推辞,对方想在武艺上找回场子,那就让对方看看什么叫自取其辱。 因为,他要的,不仅仅是在文采上压倒他们。 他要的,是全方位的,碾压! 陈锋並未像其他人一样,急於去拿弓箭。 他走到长案前,目光扫过那些弓,最后,落在了最角落里的一张黑色大弓上。 那张弓,比其他的弓都要大上一圈,弓身漆黑,没有任何装饰,透著一股朴实无华的杀气。 他对著一旁的禁军教头问道:“这张弓,几石?” 那教头一愣,隨即恭敬地答道:“回状元公,此乃三石强弓,是军中猛將所用,寻常人难以拉开。” 三石! 人群中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要知道,军中考核,能开两石弓便可称为勇士。能开三石弓的,无一不是万中无一的猛將! 公孙玉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装模作样!他就不信,陈锋这看似单薄的身板,能拉开三石的强弓! 陈锋却只是点了点头,伸手將那张三石黑弓拿在了手中。 他掂了掂,分量不轻。 隨即,在所有人或怀疑,或期待,或嘲讽的目光中,他左手持弓,右手搭弦,气沉丹田。 “开!” 他低喝一声,双臂缓缓用力。 那张在禁军勇士手中都难以撼动的强弓,竟被他一点一点地拉了开来! 弓身弯曲,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呻吟。 最终,弓弦被稳稳地扣在了他的拇指上,整张弓,被拉成了一个完美的满月! “好!” “好臂力!” 魏通、寧佑等一眾武將,眼中齐齐爆发出精光! 能拉开三石强弓,这在整个京营之中,也不过百人!这陈锋,竟然有如此神力! 公孙玉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了。 陈锋鬆开弓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响。他掂了掂手中的强弓,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后,他走到箭筒边,隨意地抽出了一支箭。 他走到射击位,挽弓,搭箭,瞄准。 “嗖!” 第一箭射出。 箭矢带著呼啸之声,带著一股劲风飞向百步之外的箭靶。 然而,在眾人惊愕的目光中,这威力十足的一箭,却擦著靶子的边缘,飞了过去,深深地钉入了后方的泥土之中。 脱靶了! “哈哈哈哈……” 公孙玉身旁的那几个江南士子,顿时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还以为多厉害呢,原来只是个样子货!” “力气再大有什么用?准头不行,还不是白费!” 公孙玉的脸上,也重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武將们的喝彩声,也戛然而止。他们面面相覷,有些不解。 陈锋却仿佛没有听到周围的嘲笑,他面色平静,又抽出了一支箭。 搭箭,开弓。 “嗖!” 第二箭射出! 这一箭,总算是上了靶。只听“篤”的一声,箭矢钉在了靶身上。 但离靶心却还有著十万八千里,堪堪掛在外围的二环上。 嘲笑声更大了。 “两箭了,才中了个二环,这就是状元郎的本事?” “我看,他还是回去作诗吧!这弓箭,不是他该玩的东西!” 就连皇帝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神情。 赵景行和裴宽,都为陈锋捏了一把冷汗。 陈锋面色不变,深吸一口气,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他不再仔细瞄准,几乎是搭箭便射,动作快得让人眼繚乱。 “嗖!” 啪! 第三箭精准无比地钉在了靶心红点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还没等眾人反应过来,陈锋的动作骤然加快! 搭箭!开弓!松弦! 动作快得几乎连成一片,手臂化作道道残影! 嗖!嗖!嗖!嗖! 第四箭!第五箭!第六箭!第七箭! 四支箭矢,如同四道黑色的闪电,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 篤!篤!篤!篤! 四声连珠炮般的闷响。 眾人定睛看去,无不骇然失色! 只见那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之上,赫然钉著五支箭矢! 第三箭居中,第四、五、六、七箭,如同四片瓣,围绕著它,均匀地钉在红心边缘!五支箭,竟在小小的红心区域內,挤出了一个紧凑的梅形状! 整个广场瞬间鸦雀无声! 方才还在大声嘲笑的公孙玉等人,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张著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柳越手中的酒杯,“啪嗒”一声掉落在桌案上,酒水四溅,他却浑然不觉。 所有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的箭术,给彻底镇住了! 如果说一箭中靶心是巧合,那连中五元,这只能是神技! 武將们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死死地盯著陈锋,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然而,陈锋的表演,还未结束。 第308章 一箭分箭矢 十箭,他才射了七箭。 他放下弓,对张德海道:“张公公,可否借一枚铜钱一用?” 张德海愣了一下,还是从袖中摸出了一枚崭新的“永安通宝”铜钱。 陈锋又道:“劳烦公公,派人將这枚铜钱,用丝线悬掛於靶心之前。”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 “他要干什么?” “悬掛铜钱?难道他想……射穿钱眼?” “这不可能!百步之外,铜钱方孔不过芥子大小,如何能射中!” 在眾人的议论声中,一个小太监跑到靶前,用一根红线將那枚铜钱悬掛在了正中央的靶心之前。 火光下,那枚铜钱隨著微风,轻轻晃动。 陈锋再次举起了三石强弓。 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刻,陡然一变。 如果说方才的他,还带著一丝游戏的隨意,那么此刻的他,便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陈锋眯起眼睛,屏息凝神。整个漱玉厅內外,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死死盯著他手中的弓和那枚晃动的铜钱。 他的眼中,只剩下百步之外,那个在火光下若隱若现的小小方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嗡——” 弓开满月! 箭出如龙! 嗖——! 一道乌光闪过! 叮! 一声清脆无比的金铁交鸣之音响起! 眾人定睛看去,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枚悬掛的铜钱,竟被一支箭矢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方孔!箭尖穿透铜钱,余势不减,再次狠狠地钉入了靶心,箭尾剧烈晃动,那枚铜钱就被牢牢地卡在箭杆之上!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礼部尚书李时中,这位向来稳重的老臣此刻也忍不住失声惊呼。 秦元激动得一拳砸在身前的栏杆上,发出一声巨响! 公孙玉的脸色,已经是一片死灰。 然而,眾人的震惊,还未平息。 陈锋却笑著,看向了人群中的叶承。 “三弟,敢不敢陪大哥玩个游戏?” 叶承一愣,隨即毫不犹豫地挺起胸膛:“大哥你说,怎么玩!” 陈锋指了指一旁果盘里的一个苹果:“你,头顶那个苹果,站到五十步开外去。” “什么?!” 这话一出,全场惊恐尖叫! “疯了!他疯了!” “五十步外,头顶苹果!这要是稍有差池,可是要出人命的!” “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就连皇帝都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眉头紧锁。 这要是把叶承直接射死了,那叶擎苍还不从冀州飞奔过来跟他拼命? 秦元也急了,大喝道:“陈锋!休得胡闹!” 叶承却哈哈一笑,他拿起一个苹果,稳稳地放在自己头顶,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五十步开外,转身站定,对著陈锋高声道:“大哥!来吧!我信你!” 那份毫不犹豫的信任,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陈锋看著五十步外,叶承头上的苹果,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再次举起了弓。 第九支箭,搭在了弦上。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少胆小的宫女,已经嚇得闭上了眼睛。 陈锋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鹰! “嗖!” 箭矢破空! 在眾人惊恐的注视下,那支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精准地从叶承的头顶飞过! “噗”的一声轻响。 叶承头顶的苹果,应声而裂,被从中射穿,掉落在地! 而叶承,站在原地,毫髮无伤! 直到確认叶承安全,广场上才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掌声! “天哪!” “神箭!当真是神箭啊!” 寧修满脸震撼,他死死地盯著那个持弓而立的年轻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自己身为禁军统领也没有这等箭术,不,就算在御龙卫中怕是都没几个有这等箭术之人! 这等箭术,这等胆魄,这等兄弟间的信任…… 然而,表演,依然没有结束。 陈锋走到了最后一支箭前。 他拿起箭,走回射击位。 他对著靶心,那支穿过铜钱的箭,再次拉开了三石强弓! 他要做什么? 所有人的脑中,都冒出了一个荒谬而不可思议的念头。 难道他想……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陈锋鬆开了弓弦。 第十箭! “嗡——” 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金属与木头碰撞碎裂的震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后一箭,竟不偏不倚,正中前一箭的箭尾! 强大的力道,直接將靶心上那支可怜的箭杆,从中劈成了两半! 而那支新射出的箭,则取而代之,牢牢地钉在了靶心中央,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箭中靶心,再中箭尾! 一箭破的,一箭分矢!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著那个持弓而立、云淡风轻的年轻人。 这一刻,他的身影,在熊熊的火光映照下,仿佛一尊不可战胜的神祇! 片刻的死寂之后,雷鸣般的喝彩声,从武將的队列中,彻底爆发! “威武!” “状元郎威武!” 秦元激动得一掌拍碎了身前的汉白玉栏杆,却浑然不觉! 寧修猛地抓住身旁十四皇子萧承锋的胳膊,压抑著激动低声道:“殿下!此人!此人必须为我所用!必须!” 皇帝萧景贞缓缓坐回御座,他看著陈锋,眼中的欣赏与惊喜几乎要满溢出来,但在那最深处却隱藏著一丝忌惮。 此子之才,已非常理所能度之…是国之利器,亦可能是…滔天祸患。 柳越坐在席上,面沉如水,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已经放下。 他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可怕。 诗文压己,武技惊人,心机深沉,更兼圣眷正浓…此子不除,必成心腹大患! 陈锋立於场中,四周是沸腾的人群和无数道狂热、敬畏、恐惧的目光。 他微微喘息著,连续的高精度射击对他而言也是不小的负担。但他站得笔直,如同雪后青松。 今夜之后,大乾朝堂,无人再敢小覷陈锋。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这不再是一句溢美之词,而是他实力的真实写照。 第309章 完蛋了 场间死寂,旋即被山呼海啸般的喝彩所吞没。 陈锋持弓而立,微微喘息。 连开十次三石强弓,其中数箭更是耗费了大量心神,饶是他身体不错,此刻也感到双臂微微酸麻。 “好!好!好!” 皇帝萧景贞从御座上快步走下,亲自来到陈锋面前,重重地拍了拍陈锋的肩膀,眼中满是欣赏与激动。 “陈爱卿!你今日可是让朕大开眼界!文能作『秋日胜春朝』之豪言,武能开三石弓行一箭分矢之绝技!朕得你,胜过张良、孔明也!实乃我大乾之幸!”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將陈锋比作张良、诸葛孔明,这是何等高的评价! 柳越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死死地攥著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陈锋连忙躬身,將弓奉上,姿態谦恭:“陛下谬讚,学生愧不敢当。不过是些许微末技艺,侥倖成功,岂敢与二位贤臣相提並论。” “誒!不必过谦!”皇帝摆了摆手,心情显然极好,“你当得起!” 他接过那张三石黑弓,入手一沉,竟是差点没拿稳。他试著拉了一下弓弦,纹丝不动,不由得再次大笑起来,將弓递给身后的禁军教头,指著陈锋对满朝文武道: “诸位爱卿都看到了!这便是我大乾的新科状元!文武双全,国士无双!” “朕心甚慰!张德海!” “老奴在。” “传朕旨意!状元陈锋,文武兼备,深得朕心,赏宫廷御製金丝软甲一副,宝马『踏雪』一匹,黄金百两!” 又是重赏! 但这一次,眾人却都觉得理所应当。那神乎其技的箭术,足以配得上任何赏赐。 陈锋再次谢恩。 皇帝笑著扶起他,再次强调道:“这只是开胃小菜。朕说过,明日金鑾殿上,还有一份天大的赏赐等著你!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那看似亲切的笑容,此刻在陈锋眼中,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射艺比试,以陈锋惊世骇俗的表演而告终。 之后的气氛,便变得有些微妙。 武將们彻底將陈锋引为知己,魏通、寧佑等人轮番上前,与陈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言语间满是讚嘆与亲近。 而文官那边,除了陆明轩等寥寥数人,大部分都选择了沉默。尤其是柳越一党,一个个面色不善。 宴席终有散时。 亥时初,皇帝起身宣布琼林宴毕,眾人纷纷起身恭送。 宴席散尽,夜色已深。 漱玉厅內,宫人们正提著灯笼,悄无声息地收拾著残局。杯盘狼藉的宴席,与月光下空旷寂静的大殿,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晚风吹过湖面,带著一丝凉意,拂动著殿角的纱幔。 皇帝萧景贞並未立刻离去。 他独自一人,负手立於殿前的露台上,凝视著远处宫门方向那逐渐散去,没入夜色的人群。 他的身影在明灭的宫灯光影下,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显得高深莫测。 大太监张德海如同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他身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许久,萧景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与黑暗,一直锁定在陈锋离去的那个方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似是欣赏,又似是玩味。 他头也不回,淡淡地开口问道:“德海。” 张德海的身子立刻躬得更低了些:“老奴在。” “你说,朕今夜亲手锻造的这柄『屠龙之刃』,是快意恩仇,锋芒毕露的好呢?还是温润如玉,收放自如的好?” 这声音不高,却仿佛带著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 张德海在宫中侍奉了这位帝王三十年,早已將揣摩圣意练成了一种本能。他知道,陛下这不是在问他,而是在自问。 他躬著身子,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老奴以为,快刀虽利,却容易伤人,更易伤己。玉器虽温,久了,却会失了锐气,不堪大用。”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唯有收於鞘中,需时方出的宝剑,才是真正的国之利器。平日里藏其锋芒,不显山露水,可一旦出鞘,便能定鼎乾坤。这,既是威慑,又显仁德。” 这番回答,滴水不漏。既捧了皇帝,又点出了“控制”二字的重要性。 萧景贞闻言,发出一声低沉的笑。 “说得好!说得好啊!” “宝剑,就该有与之匹配的剑鞘!” 他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英武的面容,那双深邃的眼中,闪烁著掌控一切的精光。 “那你说,”他盯著张德海,“他明日,是会选择乖乖地自己走进剑鞘里,还是会选择……寧折不弯,自断其锋呢?” 他口中的“鞘”,不言而喻。 张德海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胸口。 “陛下天威,谁敢不从。” 他眼观鼻,鼻观心,低声道:“依老奴看,陈状元虽年轻气盛,却非谢状元那等纯粹的书生意气之人。他殿上主动请愿外放,是知进退;宴上以诗压制柳相,是懂权谋。此人心中,自有丘壑,並非一味刚强。” “只是……”他话锋一转,“他那神乎其技的箭术,与那句『我言秋日胜春朝』,又显露出其骨子里的桀驁不驯。此等人,如草原上的烈马,不肯轻易被人套上韁绳。” “所以,老奴斗胆猜测,他明日……或许会挣扎,会抗拒,但最终,想来是不敢真正违逆陛下的天威。” “毕竟,『君有赐,臣不敢辞』这七个字,是他当著满朝文武,自己亲口说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 萧景贞发出一阵畅快至极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迴荡。 “好!朕就喜欢他这股子挣扎的劲儿!若是太顺从,那反而无趣了!” “朕倒要看看,这柄朕亲手挑选、亲自打磨的利刃,明天,会给朕一个什么样的惊喜!” 他大袖一甩,转身拂袖而去,龙行虎步,带著一种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只留下张德海一人,在原地,对著那空无一人的御座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仿佛要將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融入这片宫殿的阴影之中。 …… 华灯初上,夜色阑珊。 长长的宫道上,大臣与新科进士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出,各自府上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 喧囂散尽,只余下车轮滚滚与人们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深秋的晚风带著寒意,吹得人衣袂飘飘,也吹散了眾人身上最后一丝酒意。 陈锋一行人走在人群之中,叶承和关无情一左一右,將他护在中间。 叶承还在为方才陈锋那惊世骇俗的箭术而兴奋不已,手舞足蹈地比划著名:“大哥,你是没看到!你最后一箭射出去的时候,柳越那老匹夫的脸都绿了!还有那个姓公孙的,脸白得跟纸一样哈哈哈,痛快!太痛快了!” 陈锋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许多官员在与他擦肩而过时,都会下意识地投来一种复杂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好奇,甚至还有几分怜悯。 然后,他们便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地避开,加快脚步离去,仿佛他是什么烫手的山芋,沾上一点都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就连方才还对他热情无比的京营总兵魏通,在宫门口与他告別时,也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气,说了一句:“陈状元,好自为之。”便匆匆离去。 这些目光,让他如芒在背。 心中那股在皇帝说出“天大的赏赐”时便已升起的不祥预感,此刻愈发地强烈。 但他想不通。 自己今夜,诗文压制柳越,射艺震惊四座,可谓是大获全胜,风头无两。 为何,会招来如此多的“同情”? 赵景行与裴宽,一直紧跟在陈锋身侧。 裴宽显然也感受到了这股异样的气氛,他看了一眼那些匆匆避开的官员背影,担忧地看著陈锋,低声问道:“陈兄,为何我感觉……大家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 赵景行从宴席结束之后,就一直锁著眉头,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一言不发。 直到走出了午门,看到了自家早已等候在不远处的马车,他才停下脚步。 他看了一眼四周,虽然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但宫门前依旧有禁军和各府的下人往来。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赵景行拉著陈锋和裴宽,又对叶承和关无情点了点头,快步走到了广场一侧那巨大的汉白玉石狮子的阴影之下。 这里远离人群,光线也较为昏暗。 他再次看了一眼四周,確认无人注意后,才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无奈与苦涩。 “陈兄,你……你这次,是真的掉进陛下的圈套里了。” 第310章 所谓奖赏,竟是赐婚? 陈锋心中猛地一沉。 “景行兄,此话何意?还请明示。” 赵景行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你可知,半年前陛下要赏赐南榜状元谢靖的,究竟是什么吗?” 不等陈锋回答,他便抬起头,看著陈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赐——婚!” “赐婚?” 陈锋和裴宽同时一惊。 赵景行看著他们震惊的表情,脸上的苦涩更浓了几分。 “正是!”他加重了语气,“陛下要赏赐给谢靖的,不是金银財宝,不是高官厚禄,而是……当今圣上唯一的適龄皇女,年方二八,陛下最为宠爱的昭阳公主!” “陛下要將昭阳公主,许配给南榜状元谢靖。” “可要命的是,谢靖……早已在乡中有妻,且夫妻情深似海,乃是青梅竹马,一同熬过寒窗之苦的结髮之妻。” 赵景行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陈锋,那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我大乾立朝三百载,皇族规矩森严。公主下嫁,駙马府中,公主为尊,绝无公主为妾之理。駙马的原配,要么被一道圣旨休弃,要么……便只能自降身份,沦为妾室,日后见了公主,还得执妾礼,口称主母。” “谢靖此人,我虽与他交往不深,却也知其为人。他深受儒家教化,性情高洁,近乎偏执,平生最重'情义'字。他又怎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做出此等背信弃义,拋弃糟糠之妻的无耻之事?” 赵景行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敬佩与惋惜的神色,仿佛沉浸在了那段往事中,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我听家祖父说,那日朝堂上的情形。当陛下在金鑾殿上,当著满朝文武的面,宣布要將昭阳公主许配给谢靖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天大的恩宠,是谢靖一步登天的捷径,纷纷出言恭贺。” “唯有谢靖,立於殿中,面如死灰。” “他当场便叩首,拒绝了陛下的赐婚。” “陛下当场震怒,问他可知『抗旨不遵』乃是死罪。谢靖非但不惧,反而挺直了脊樑,引经据典,与陛下当庭辩驳。” 赵景行深吸一口气,回忆当时那些振聋发聵的言语,模仿著谢靖的语气: “谢靖言道:《礼记·昏义》有云,『昏礼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此乃人伦之始,纲常之基。臣与髮妻,早已三书六聘,行过大礼,告慰过列祖列宗。臣妻侍奉公婆,操持家务,並无七出之条所犯任何一条。若臣无故休妻,是为不敬祖宗,不顾人伦,此为不义!” “他见陛下脸色愈发难看,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继续说道:『《尚书》亦有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寧。” “而家为国之基石,家不寧,何以安天下?若为臣者,连自己的髮妻都不能保全,连自己的小家都不能安寧,又何谈忠君爱国,牧守一方,安抚万民?此为不忠!” “最后,他更是抬起头,直视龙顏,言辞恳切。他说,『陛下乃万民之表率,天下之楷模。若天子强令臣子拋弃糟糠之妻,另娶新欢,恐令天下夫妻离心,纲常错乱,非圣君所为!《诗经》有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夫妻和睦,方能家道兴盛。臣恳请陛下,体察臣之苦楚,收回成命,莫让天下人以为,天家皇恩,竟是要以拆散恩爱夫妻为代价换取!』” 石狮子的阴影下,一片死寂。 无论是陈锋,还是裴宽、叶承,都被谢靖这番话给镇住了。 这哪里是辩驳,这分明就是指著皇帝的鼻子在骂他行事不端,会动摇国本! 赵景行说完这番话,自己都忍不住嘆了口气。 “这番话说的是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从『义』说到『忠』,再从『家』说到『国』,最后还將陛下捧到了圣君的高度上,恳请他以身作则。可以说,將一个儒生能说的话,都说尽了。” “但是,”赵景行摇了摇头,“你想想,天子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岂容臣子如此当面顶撞,还句句引经据典,说得他哑口无言,下不来台?” “陛下当场龙顏大怒,御座上的扶手都被他拍碎了。当场便要將谢靖拖出去斩了,以儆效尤。” “幸得几位老臣以及太傅苏弘道求情,说谢靖虽言辞过激,但其心可悯,其情可原,且新科状元未经授官便被斩杀,於国朝顏面有损。陛下这才免去了他的死罪,却也当庭下旨,將他贬斥到了西南边陲的江州去做一个七品的县令。並且言明,此生若无天恩,永世不得回京。” “一个本该入翰林院,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就此……毁了。” 轰! 赵景行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陈锋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股彻骨的寒气,从他的脚底,沿著脊椎,瞬间直衝天灵盖! 他终於明白了! 终於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皇帝那看似欣赏,实则玩味的眼神! 明白了柳越那幸灾乐祸的表情! 明白了满朝文武那同情、怜悯又夹杂著看好戏的复杂目光! 这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赏赐!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考验!一个精心为他设置的,无解的死局! 皇帝在用这种方式,逼著他做出选择! 接受? 那就意味著,他必须背叛那个在清河村与他同甘共苦,在他最落魄时不离不弃,温柔似水,將他视作天地的女人。 他必须亲手休了月顏,或是將那个与自己同甘共苦、温柔似水的女人,降为妾室,去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公主。 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拒绝? 那就是第二个谢靖! 而且,皇帝绝不会容忍在同一个问题上,被两个人接连当眾打脸! 谢靖的下场是贬斥西南,那他的下场呢? 今夜他有多风光,明日他就会摔得多惨!恐怕,就不是贬斥那么简单了! 裴宽在一旁也听得心惊肉跳,冷汗直流。他出身寒门,对这种天威难测的恐惧,感受得比任何人都深。 他想起了自己打听到的一些传闻,急忙补充道:“陈兄,我……我还听人说,那昭阳公主,是陛下晚年所得之女,。陛下对她,可谓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宠溺到了极点。也因此,养成了她骄横刁蛮,说一不二的脾气。” “半年前,被谢状元当眾拒婚,对她而言,已经是奇耻大辱。为此,她在宫中大发雷霆,砸了无数珍宝。若是明日,再被你这位新科状元拒绝……那便是双重羞辱!恐怕到时,陛下的怒火,將比对付谢状元时,更甚十倍不止啊!” “进亦死,退亦死,这……这是个死局啊!”裴宽最后绝望地说道。 进,是万丈深渊。 退,是刀山火海。 这根本,就是一条死路! 看著陈锋那铁青的脸色,赵景行一咬牙。 “陈兄,”他上前一步,直视著陈锋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事已至此,或许……只有一个办法了!” “明日早朝,在陛下开口之前,由我先行出列,向陛下求娶昭阳公主!” “什么?” 裴宽失声惊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景行兄,你……你疯了!那昭阳公主的脾性……你若是娶了她,那你这辈子……” 他没能把话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娶一个刁蛮公主回家,那后半生的日子,恐怕是鸡犬不寧,永无寧日了。 陈锋闻言,心中也是剧震。 他看著赵景行,看著他那双写满了坚定与决然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我赵家乃是世家,祖父亦是吏部尚书,勉强也算与公主门当户对。我尚未婚配,由我主动求亲,於情於理都说得过去。只要我先求了,陛下即便心中不愿,也不好当场驳回,更不好再將公主硬塞给你。如此,或可为你解了此围!” 面对陈锋和裴宽震惊的目光,赵景行苦笑一声,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没有疯。” “陈兄,你与我不同。” “我赵景行,不过是京城赵氏家族的一个子弟,就算仕途不顺,日后也能安享富贵,背后亦有家族支撑。而你,陈兄,你是我大乾数十年难得一见的麒麟之才!” “你的『新税法』是真正能够安邦定国,富国强兵的大策!关係到我大乾未来数十年的国运兴衰!” “若因为一个公主,让你这柄国之利刃,就此蒙尘,甚至折断於朝堂之上,那是我大乾的损失,也是我辈读书人的耻辱!” “我赵景行,以一人之不幸,换你大展宏图的机会,换大乾一个强盛的未来,值得!” 陈锋沉默了。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伸出手,重重地按在了赵景行的肩膀上。 他看著赵景行的眼睛,摇了摇头。 “景行,你的这份情义,我陈锋,心领了。也记下了。”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他收回手,目光坚定。 “你我兄弟,情义岂能用此等交易来衡量?若我陈锋,需要靠牺牲兄弟一生的幸福,来保全自身,来换取所谓的前程,那我与那些为了权位不择手段的蝇营狗苟之辈,又有何区別?” “此事,因我而起,便该由我来了结。你们谁都不必再插手。” 赵景行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陈锋眼神中的坚定所阻。 三人相对无言,唯有宫门前的风声呜咽。 最终,赵景行深深看了陈锋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敬佩,有担忧,也有一丝无力。他拱了拱手,与裴宽一同,转身走向了各自等候的马车。 陈锋站在原地,直到赵景行和裴宽的马车消失在长街的拐角,才缓缓转身。 “大哥……”叶承看著他紧绷的侧脸,担忧地唤了一声。 第311章 哪有什么万全之策! “回府。”陈锋只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带著满腹心事和沉重的压力,与叶承一同登上了返回镇北侯府的马车。 夜色深沉,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前方的道路,在车前悬掛的灯笼那朦朧的灯火下,显得如此扑朔迷离。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一个既能不辜负林月顏,又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 亥时末,镇北侯府。 陈锋的书房內,灯火通明。 陈锋一进门,就屏退了所有下人,將门窗关紧。 “去请关大哥,立刻!”陈锋对守在门口的亲卫低声吩咐。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亲卫领命而去。 书房內只剩下陈锋一人,空气仿佛凝固了。桌上温著的茶,早已凉透。 不多时,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关无情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陈锋直接对关无情道:“关大哥,你对半年前的南状元谢靖,以及当朝的昭阳公主,了解多少?我要最详细的情报。” 关无情那张仿佛由寒冰雕琢而成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见陈锋脸色如此,便知必有大事发生。 他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沉声道:“陈兄稍待。” 他走到书桌前,取过纸笔,迅速地写下了一连串的符號和文字,折好后,递给门外等候的一名亲信。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名亲信便送回了一卷薄薄的卷宗。 关无情展开卷宗,一边看,一边將他所掌握的信息全盘托出。 他作为镇北侯府在京城的情报首领,对京中所有重要人物都有备案。他所说的,比赵景行知道的,要详尽得多。 “昭阳公主,名萧明月,今年十六。其生母乃是当今皇后,与太子萧承稷一母所生。因陛下老来得女,自幼便宠溺非常,几乎是有求必应。” “半年前,被谢靖拒婚之后,公主在自己的寢宫长信宫大发雷霆,砸毁了数件前朝名窑的瓷器,撕毁了一幅画圣真跡。有传闻说,她还亲手鞭打宫人,但此事未经证实,只知长信宫確有两名宫女被杖责二十,调去了浣衣局。” 陈锋听完,將今夜宴席上发生的一切,以及赵景行所言,和自己的推断,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关无情。 关无情听罢,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凝重之色。 “陈兄,你的猜测,恐怕有九成是真的。” “这位陛下,最擅长的便是『恩威並施』之术。他赐婚状元,一则可以彰显皇恩浩荡,收买人心;二则,能將最有潜力的新贵臣子,通过姻亲关係,彻底绑在皇家的战车上,使其成为他最忠实的『家臣』。” “谢靖的拒绝,让他顏面尽失,也让昭阳公主沦为笑柄。这一次轮到你,他绝不会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 书房內,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关无情抬起头,看向陈锋。 “陈兄,最稳妥的办法,莫过於从今夜起,您便『突发恶疾』,臥床不起。” “只要病得足够重,重到无法行大婚之礼,陛下总不能將自己最宠爱的公主,嫁给一个『將死之人』。如此,便可拖延时间,静待事態变化。” 陈锋立刻摇头,想也不想便否决了。 “不可。” “第一,太过刻意。我今夜在琼林宴上还龙精虎猛,开三石弓,一转眼就病入膏肓,连傻子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 “陛下只需派两名太医过来,我的偽装立刻就会被戳穿。届时,便是欺君之罪,罪加一等。” “第二,就算能侥倖瞒过去,一个『病秧子』状元,还谈何施展抱负?我的新税法,我的讲武堂,都將成为泡影。此乃自断臂膀,下下之策。” 关无情点了点头,似乎也早已料到陈锋会这么说。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既然如此,那便只能让公主『不能嫁』。” “我们可以设计一场『意外』,让公主的名节受损。或者,让她与其他某个权贵子弟,比如……柳相的次子柳易,扯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係。” “只要公主不再是完璧之身,陛下为了皇家顏面,也绝不会再提赐婚之事。” 陈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关兄!”他低喝一声,“记住我的话。我们可以对付敌人,可以不择手段,但绝不能对一个无辜的女子,哪怕她名声再差,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这不是我的行事准则。” “而且,在天子脚下,对当朝公主下手,风险太大。一旦败露,便是万劫不復的谋逆大罪,会牵连整个侯府。此计,太过阴毒,也太过危险,不可行。” 关无情点了点头,似乎也认同了陈锋的看法。 沉默片刻,他继续道:“那便只剩下最后一途。” “陈兄你连夜出城,远走高飞。以你的能力,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逃?” “我若逃了,便是畏罪潜逃,坐实了抗旨不遵的大罪。陛下震怒之下,月顏怎么办?镇北侯府怎么办?还有秦叔、陆侍郎、赵兄这些与我交好之人,又会受到何等的牵连?” “我陈锋一人做事一人当,岂能因为自己的事,连累所有亲近之人?此路,同样不通。” 装病,不行。 构陷,不行。 逃走,更不行。 一连三个计策,都被一一否决。 书房內,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无论是足智多谋、心思縝密的陈锋,还是手段狠辣、经验丰富的关无情,此刻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皇帝的阳谋,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无论从哪个方向挣扎,都只会被缠得更紧。这似乎是一个真正的死局,前方是悬崖峭壁,后退是万丈深渊。 陈锋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揉著发痛的太阳穴。 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林月顏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闪过她在清河村为他缝补衣衫的灯下侧影,闪过她在他怀中羞涩而幸福的笑脸,闪过她听到自己高中时那欣喜的泪光……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关无情和叶承说,像是在对关无情说,又像是在对自己,更像是对妻子承诺: “月顏……我是绝不可能辜负的……” 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再无迷茫。 “关大哥,不必再想了。此事,已无万全之策。”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深沉的夜色。 “明日朝堂,我自会应对。” 他转过身,看著关无情,眼神郑重无比。 “若我明日被下狱或贬謫,还请关大哥不惜一切代价,护送月顏安全离开金陵,去冀州找叶叔。今上虽然霸道,但想来也不会因此为难一个弱女子。” 关无情迎著陈锋的目光,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陈兄放心。只要关某还有一口气在,必保夫人平安抵达冀州!” 就在陈锋与关无情在书房內绞尽脑汁,最终陷入绝望之际,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书房那扇虚掩的木门之外,一道纤弱的身影已经静静地站立了许久。 林月顏的手,紧紧地攥著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她的脸上,早已是泪痕交错,新的泪水还在不断涌出,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原来,叶承回到侯府后兴奋难耐,立刻便找到她,將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包括陈锋如何舌战群儒,如何箭惊四座,也包括最后皇帝要给“天大赏赐”,以及赵景行在宫门口解释“赐婚”之事,都当作战绩一般绘声绘色地讲给了她听。 她心中本就充满了不安,又见陈锋一回来便將自己关进书房商议要事,便忍不住担忧悄悄地跟了过来。 门內那一次次的计策,一次次的否决,以及最后,夫君那一声充满痛苦与决绝的低语—— “月顏……我是绝不可能辜负的……” 这句话,如同一把把滚烫的尖刀,刺进她的心里,让她痛彻心扉,却又在那无边的痛苦之中,涌起一股无尽的甜蜜与感动。 她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体靠著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 “夫君……夫君为奴家,竟甘愿捨弃这泼天的富贵前程,不惜身陷险境,甚至……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奴家何德何能……又岂能成为夫君的负累……”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地滋生。 她缓缓地直起身子,用袖口擦乾了脸上的泪水。 再抬起头时,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眸中,不再有丝毫柔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然与坚毅。 “夫君,你既不负我,我亦不能负你。” “若这正妻之位,是你的枷锁,那便由奴家……亲手將它解开!”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毅然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悄无声息地离去,纤弱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的庭院深处。 第312章 月顏的决断 傍晚时分,镇北侯府內处处张灯结彩。 陈锋高中状元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府邸。下人们脸上都洋溢著喜气,走路都比往日轻快几分。清竹苑內,更是早早掛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將整个小院映照得一片通红。 林月顏亲手为陈锋准备好了换洗的衣物和热汤,坐在妆檯前,一遍遍地梳理著自己的云鬢,又对著镜子,仔细地审视著自己的妆容。 夜色已浓。 林月顏站在廊下,不时地望向院门的方向,眼中满是期盼与骄傲。 今夜,是夫君高中状元后,参加天子赐宴的日子,是何等的荣耀。 从清河村到如今的状元夫人,一切都如同一场不真实的梦。而给予她这场梦的,便是那个她唤作夫君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便忍不住微微上扬,心中充满了甜蜜。 终於,院门外传来了一阵喧闹的脚步声。 “大嫂!大嫂!我们回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叶承那兴奋的大嗓门,打破了小院的寧静。 林月顏提著裙角,快步迎了出去,正看到陈锋与叶承一同走入院中。 “夫君。”她柔声唤道,上前想为陈锋解下披风。 陈锋却只是对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著一丝她看不懂的疲惫,他低声道:“月顏,我与关大哥还有些要事商议,你先回房歇息。” 说完,便快步走向了书房的方向。 林月顏伸出的手,微微一顿,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但还是温顺地点了点头:“是,夫君。” 她看著陈锋匆匆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他今夜,似乎有些不同。 “大嫂!你別管大哥了!我跟你说,今晚大哥可太威风了!” 叶承这个大嘴巴,哪里看得出气氛的微妙。他如同一个急於献宝的孩子,拉著林月顏,便兴冲冲地將琼林宴上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从陈锋如何以一首《秋词》,力压当朝宰相柳越,说得柳越当场捏碎了酒杯。 再到后来,陈锋如何在射艺比试中,开三石强弓,行“一箭分矢”的绝技,惊得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叶承说得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仿佛那些事是他做的一般。 林月顏听著夫君这些风光无限的事跡,心中的那点疑惑很快便被巨大的骄傲与幸福所取代。她的眼中闪著光,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笑容。 她的夫君,本就是天上的雄鹰,理应翱翔九天,受万人敬仰。 然而,当叶承说到最后,得意洋洋地讲到“陛下龙顏大悦,说明天要给大哥一个天大的赏赐”时,林月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她心思细腻,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赏赐是好事,可“天大的赏赐”,这四个字,从天子口中说出,总觉得分量太重,压得人心慌。 叶承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说道:“不过说来也怪,我们出宫的时候,那个赵景行,就是那个榜眼,神神秘秘地把我们拉到一边,说什么半年前的南榜状元谢靖,就是因为拒了陛下的赏赐,才被贬官到鸟不拉屎的西南去了!还让我们小心点。” “你说奇不奇怪?哪有因为拒绝赏赐就被贬官的道理?我看那个姓谢的,肯定是在別的地方得罪了陛下。咱们大哥可不一样,陛下喜欢著呢!”叶承大大咧咧地说道,丝毫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林月顏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心思细腻,远非叶承这般粗枝大叶。 她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既然是“天大的赏赐”,为何会让吏部尚书的孙子,赵景行那般身份的人,如此紧张郑重地提醒? 既然是恩宠,又为什么……那个名满天下的南榜状元,会因为“拒赏”而被贬謫? 这其中,到底藏著什么不为人知的凶险? 一股不安的阴云,悄然笼罩在了她的心头,將方才的喜悦与骄傲,冲淡了大半。 她送走了依旧兴奋不已的叶承,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看著那些隨风摇曳的红灯笼,只觉得那喜庆的红色,竟有几分刺眼。 夜,渐渐深了。 夫君还没有从书房回来。 林月顏坐在灯下,为陈锋缝补著一件旧衣。针脚细密,一如她的心事。 她坐立难安,索性起身亲自去厨房为夫君重新泡了一壶他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茶香裊裊,稍稍安抚了她纷乱的心绪。 她端著茶盘,提著一盏小小的纱灯,穿过寂静的庭院,走向书房。 夜风微凉,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光影不定。 书房的门紧闭著,但里面透出明亮的灯光。 她本想送完茶便离开,不打扰他们议事。 然而,当她走到门外,正要抬手敲门时,却清晰地听到了门內,关无情那冰冷的声音。 “……谢靖,贬謫江州……永不回京……” 林月顏的心,猛地一沉! 她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谢靖? 她鬼使神差地,没有敲门,而是向后退了一步,將自己纤弱的身影藏在了廊柱的阴影之后,屏住了呼吸。 一墙之隔,夫君与关无情那压抑的对话断断续续地,如同最锋利的刀子,透过门缝,一刀一刀地凌迟著她的心。 她听到了“赐婚”…… 她听到了“昭阳公主”…… 当她听到“休妻”、“降妾”这两个词时,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瞬间被抽乾,手脚冰凉,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手中的托盘,剧烈地颤抖著,茶杯与托盘碰撞,发出了“咔咔”的轻响。她连忙用尽全身力气稳住,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原来,那“天大的赏赐”,竟是要夫君……休了自己,另娶公主! 她听到了关无情提出的一个个充满风险的计策。 “装病避祸”…… “祸水东引”…… “金蝉脱壳”…… 然后,她又听到了夫君那一次次坚决而无奈的否决。 “不可……此乃自断臂膀,下下之策。” “不可行……此计太过阴毒,非我所为。” “不通……岂能因我一人,连累所有亲近之人?”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门內,她的夫君,那个在外人面前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正承受著何等巨大的焦灼、愤怒与无力。 最让她肝肠寸断的,是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夫君最后的决定。 她听到他用一种疲惫而决绝的语气说:“明日朝堂,我自会应对。” 以及那句如同遗言般的命令—— “若我明日被下狱或贬謫,还请关大哥不惜一切代价,护送月顏安全离开金陵……” 当听到这里时,林月顏再也支撑不住。 她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身体顺著冰冷的廊柱,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到了地上。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却只能在死死压抑的呜咽中,化作无声的悲泣。 原来,这就是夫君面临的绝境。 原来,他为了保全自己,为了不辜负自己,已经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 牺牲他的前程。 牺牲他的抱负。 甚至……牺牲他自己的性命! 而这一切的根源,竟然只是因为她。 因为他不愿意辜负她这个结髮之妻。 “夫君……” 她在心中无声地吶喊,心,疼得仿佛要碎裂开来。 ……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开了。 林月顏听到动静,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躲回了阴影里。 她看到关无情走了出来,脸色凝重无比。 又过了一会儿,陈锋才从书房里走出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被乌云遮蔽的月亮,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脸上满是化不开的疲惫。 在陈锋回到臥房之前,林月顏已经擦乾了眼泪,悄悄地回到了床上,侧身躺下,假装自己早已睡熟。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失態,不想再给他增加任何一丝一毫的压力。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她能听到夫君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能听到他脱下外袍时衣料摩擦的声响。 他吹熄了蜡烛,然后轻轻地上了床从身后將她揽入怀中。 当夫君那温暖而熟悉的臂膀將她揽入怀中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疲惫,和他那深藏在心底,无法言说的不安。 他的呼吸,比平时要沉重许多。 林月顏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的心,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她將脸埋在枕头里,任由新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巾。 夫君,你可知,奴家这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遇见了你。 从清河村那个绝望的夜晚,是你,如同天神下凡拯救了所有村民。 奴家曾以为,此生能为你红袖添香,洗手作羹汤,看著你读书,看著你欢笑,便是最大的满足。 未曾想,你竟带著奴家,一路从偏远的小村,走到了这繁华的京城,看到了如此波澜壮阔的风景。 可是,夫君,奴家是什么身份? 奴家只是一个家破人亡的罪臣之女,一个差点被卖入赌坊的蒲柳之姿。 而你,是天上的雄鹰,是大乾的状元,是未来的国之栋樑! 那位昭阳公主,奴家虽未见过,却也知道她是金枝玉叶,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只有她那样的身份,才配得上你。 而奴家……奴家只会是你高飞的翅膀上,最沉重的那副枷锁。 你为奴家,不惜违逆皇上,不惜身陷囹圄,不惜前途尽毁。 这份情,这份义,奴家便是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可是夫君,奴家不要你为了我,折断自己的翅膀! 奴家不要你为了我,从云端跌落尘埃! 奴家要看到的,是你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是在沙场之上激扬文字,是实现你胸中那富国强兵的伟大抱负! 既然,奴家是你的负累。 既然,这正妻之位,是你的枷锁。 那么,便让奴家,亲手斩断这根绳索,亲手解开这副枷锁吧。 公主为妻,奴家为妾,又有何妨? 只要……只要夫君的心里,还留有奴家一寸之地,奴家便心满意足了。 夫君,对不起。 请让奴家任性一次吧。 夜,越来越深。 身后的陈锋,在极度的疲惫之中终於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林月顏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在黑暗中,她痴痴地望著夫君熟睡的轮廓,那张平日里总是带著自信笑容的脸,此刻在睡梦中,也依旧紧锁著眉头。 她轻轻地从他的臂弯中挪出,支起身子,在夫君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第313章 不嫁,就是不嫁! 亥时三刻,夜色如墨。 皇宫,御书房。 殿內灯火通明,巨大的烛台上,数十支牛油巨烛静静燃烧,將高大书架上堆满的奏章与典籍映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松烟墨香与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味,庄严而肃穆。 乾帝萧景贞身著一袭明黄色的宽袖常服,略显疲惫地靠在铺著黄缎的龙椅上。他已年过五旬,虽然保养得宜,但眼角的皱纹与鬢边夹杂的银丝,还是泄露了岁月与操劳的痕跡。 他手中的硃笔未停,正在批阅著一份自北疆加急送来的奏章。奏章上,镇守冀州的镇北侯叶擎苍正言辞恳切地请求朝廷增派兵力,加固防线,言称对面的北蛮大军调动频繁,那位被称作“智囊將军”的宇文宸又在边境线上玩起了虚虚实实的把戏,让人寢食难安。 又是宇文宸。 萧景贞的眉头,不著痕跡地皱了皱。 这些年来,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大元將领已经成了大乾边境最大的心腹之患。其用兵之诡譎,谋略之深远,竟是连秦元这等沙场老將都感到颇为棘手。 內有世家门阀掣肘,外有虎狼之敌环伺,大乾这艘看似庞大的巨轮,实则已是处处漏水。 就在这寂静而庄严的氛围中,御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小太监惶恐的劝阻声。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留步!陛下正在批阅奏章,吩咐了不见任何人……” “滚开!” 一声清脆娇蛮的呵斥,伴隨著“砰”的一声巨响,那扇沉重的朱漆木门,竟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道火红色的身影,气鼓鼓地冲了进来。 来人正是当朝最受宠的昭阳公主,萧明月。 她身著一身织金凤尾的红色宫装,本就明艷动人的脸庞,此刻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更显得娇艷欲滴。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杏眼,此刻正圆溜溜地瞪著,像一只被惹恼了的漂亮猫儿。 被她一把推倒在门外的小太监嚇得脸色惨白,也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跪在门口,对著门內拼命叩首请罪:“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才该死!奴才没能拦住公主殿下!” 书房內,萧景贞抬起头,看著怒气冲冲闯进来的女儿,再看看门口惶恐不安的太监,眼中的无奈一闪而过。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你下去吧。” 那小太监如蒙大赦,重重地磕了个头,连忙手脚並用地退了下去,並十分识趣地將那扇沉重的木门从外面轻轻带上。 御书房內,再次恢復了安静。 萧明月一进门就三步並作两步,衝到宽大的御案前。她也不行礼,双手叉腰,噘著那能掛住油瓶的樱桃小嘴开门见山地质问道: “父皇!儿臣都听宫里的人说,明天早朝,您是不是又要把儿臣像件货物一样,赏给那个新科状元了?” 萧景贞放下手中的硃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他看著眼前这个被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女儿,儘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 “明月,休得胡言。何为『货物』?陈锋乃是朕亲点的状元之才,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中龙凤。朕將你许配於他,是天作之合,何来委屈一说?” “我不管!”萧明月跺了跺脚,一脸的嫌弃,“半年前那个谢靖,就是个不识抬举的榆木脑袋,儿臣才不要嫁给他!现在这个陈锋,儿臣听说了,是个从冀州乡下来的山野村夫,如何配得上本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份?” 她越说越气,眼眶都红了:“而且,那个谢靖不要我,您转手就把我塞给这个陈锋,女儿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这不明摆著告诉全天下的人,我萧明月就是个没人要的公主,只能当个添头,谁得了您的欢心,就赏给谁?” “放肆!” 萧景贞的脸色终於沉了下来。 “状元及第,便是国之栋樑。英雄不问出处,太祖皇帝亦是布衣出身!你身为大乾公主,竟说出如此鄙薄之言,成何体统!这些年,太傅教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萧明月被父皇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嚇得一哆嗦,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但嘴上却不肯服软,只是声音小了些,嘟囔道:“本来就是嘛……” 隨即,她眼珠一转,立刻换了策略。 她绕过宽大的御案,跑到萧景贞身后,伸出两只纤纤玉手,殷勤地为他捶著肩膀,声音也瞬间软了下来,带著一丝鼻音开始撒娇: “父皇……好父皇……您最疼明月了,就不要把明月嫁出去嘛。明月不想嫁人,明月就想一辈子都陪在父皇身边,伺候父皇,给父皇捶背捏肩。” 感受著女儿小拳头不轻不重的力道,闻著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萧景贞心中最柔软的一处被触动了。他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化作一声长长的嘆息,伸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傻丫头,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父皇总有老去的一天,总有护不住你的时候。趁父皇现在还能做主,自然要为你寻一个真正能託付终身、护你周全的良人。那陈锋……” 萧明月见撒娇似乎也效果不大,乾脆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鐧。 她眼圈一红,那金豆子说掉就掉,晶莹的泪珠顺著脸颊滑落,要掉不掉地掛在下巴上,看上去好不可怜。 “我不管!我不管!父皇要是硬要把我嫁给那个陈锋,我就……我就绝食!什么东西都不吃,饿死算了!到时候看您心不心疼!” 说著,她还真的从椅子后面走出来,一屁股坐到地上那柔软厚实的地毯上,抱著膝盖,一副准备耍无赖到底的架势。 萧景贞被她这套一哭二闹的把戏闹得头疼欲裂,却也知道女儿的脾性。他板起脸,强硬地说道:“胡闹!你以为朕还会被你这套嚇住?朕心意已决,此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萧明月见父皇不为所动,哭声更大了,一边哭一边嚷嚷:“父皇不疼我了!父皇是天底下最狠心的爹!呜呜呜……您要是逼我,我就……我就剪了头髮,去尼姑庵当姑子去!让您再也见不到我!” 听到“当姑子”这三个字,萧景贞的脸色终於彻底冷了下来。 “砰!”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力道之大,震得笔架上的硃笔都跳了起来。 “萧明月!你给朕站起来!” 他厉声喝道,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朕可以容忍你胡闹,容忍你撒娇,但绝不容许你拿皇室的清誉和祖宗的脸面开玩笑!你身为大乾公主,竟敢口出『剪髮出家』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你是要气死朕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此事,朕意已决!你若再敢多言一句,朕即刻下旨,禁你的足!长信宫门落锁,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直到大婚之日!” 萧明月被父皇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和冰冷眼神给嚇住了。她打了个哆嗦,抽噎著从地上站了起来,看著父皇那不容转圜的表情,知道这次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她心中又气又委屈,恨恨地跺了跺脚,用袖子胡乱地擦乾了脸上的眼泪,扭头就向外跑去,经过门口时,还不忘丟下一句: “嫁就嫁!到时候他要是敢欺负我,我定要他好看!父皇最討厌了!” 隨著门被再次摔上,御书房终於又恢復了寂静。 萧景贞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回龙椅上,闭上眼睛,久久没有言语。 他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不再是帝王的威严与算计,而是一个父亲深深的疲惫与化不开的忧虑。 “唉……” 一声长长的嘆息,在空旷的书房中低低迴响。 一直侍立在角落的大太监张德海,这才悄无声息地上前为皇帝重新斟满了一杯温热的参茶。 “陛下,”他劝慰道,“公主殿下年纪还小,性子直,不懂您的苦心。待日后她明白了,定会感激您的。” 萧景贞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掌心感受著那份温热。 “德海,你说,朕是不是真的老了?连明月这点小性子,都快没精力去应付了。” 张德海连忙躬身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何出此言。不过是为公主殿下的婚事,操劳过度罢了。” “春秋鼎盛?”萧景贞自嘲地一笑,“朕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这几年,是愈发地力不从心了。” “北边的蛮子越来越不安分,南边的楚国也虎视眈眈,朝堂之上,党同伐异,积弊丛生……朕还能护著她几年?十年?还是五年?” 他放下茶杯,目光穿透了窗欞,望向了皇宫深处,东宫与十四皇子府所在的方向,眼神变得深邃。 “太子仁厚,但失之於软弱,凡事只知遵循祖制。他那性子,耳根子太软,容易被朝臣,尤其是那些言官们左右。將来若是他登基,为了博一个『仁君』的名声,为了换取与南楚片刻的安寧,只怕那些大臣们一提和亲,他便会动摇。” “至於老十四承稷……”萧景贞的神色有些复杂,“他心性果决,做事有朕刚登基时的影子,但手段太过刚硬,野心勃勃。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他棋盘上的子。朕毫不怀疑,若是能用明月的婚事,换来北蛮十年休战,或是冀州几个大族的彻底归心,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妹妹当成筹码给卖了。” 张德海静静地听著,大气也不敢出。这些关於皇子们的评价,天底下,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无论他们谁將来坐上这个位子,为了安抚外邦,为了平衡朝局,明月的婚事,都將是一枚隨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嫁去北蛮的草原?还是远赴南楚的瘴癘之地?朕只要一想到明月可能要离开京城,远嫁和亲,在那虎狼之地受尽委屈,朕这心里,就如同刀割一般!” 张德海心中瞭然,这,才是皇帝內心最深处的恐惧。一个父亲,对女儿未来的恐惧。 “所以,”萧景贞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朕必须在她那些皇兄还没来得及拿她的婚事做文章之前,为她找一个足够强大,又足够可靠的夫婿!一个能护她一世周全,让她一辈子都能在京城安稳度日的男人!” “谢靖……才华有余,风骨亦佳,但太过方正,不懂转圜。他是块好钢,却寧折不弯。朕將他贬去西南,也是为了磨一磨他的性子。將来新君登基,再將他召回,亦是一桩施恩的美谈。” “但他那样的性子,终究是护不住明月的。” “而这个陈锋……” 第314章 新科入朝时 提到这个名字,萧景贞的眼中闪烁起异样光彩。 “此子,与谢靖完全不同。他出身山野,却胸有丘壑,腹藏锦绣;身为文人,却有万夫不当之勇。更难得的是,他看似油滑,实则心中自有沟壑,有情有义,知进退,懂取捨。” “他那份新税法,是利国利民的大策,但也註定会让他成为天下世家门阀的公敌。朕將明月嫁给他,一则,是將他这匹千里马,彻底绑上我萧氏皇族的战车;二则,也是为明月寻了一座最坚实的靠山,同时也是他的护身符!” “有駙马这层身份护体,將来无论是谁登基,想动他都得掂量掂量。” “有他护著,明月才能在京城,安安稳稳地,做一辈子她那骄横任性的公主。” 听到这里,张德海才恍然大悟,心中对陛下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来,这不仅仅是为公主择婿,更是一场牵动国本,为未来新君布局的深远谋划。 “陛下深谋远虑,奴才佩服。”他由衷地赞道。 萧景贞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但朕还是不放心。” “朕要看的,不只是他的才,更是他的心。” 他盯著张德海,一字一句地说道:“朕听闻,他与髮妻林氏,乃是患难夫妻,感情甚篤。明日,朕倒要看看面对朕的皇恩,面对公主的诱惑,面对一步登天的捷径,他会如何抉择。” “他若是为了前程,为了攀龙附凤,爽快地答应休妻,或是降妻为妾,那他不过是个利慾薰心的薄情寡义之辈。这种人,今日能为利益拋弃妻子,明日就能为更大的利益背叛君王。朕便算是看错了人,这桩婚事,不成也罢。朕的女儿,绝不能嫁给这种人。” “可他若是……”萧景贞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他若是为了他的髮妻,敢於顶撞朕,敢於与朕辩驳,甚至不惜赌上自己刚刚到手的前程和富贵……” “那朕,才算没有看错人!” “朕的女儿,就该嫁给这样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真男儿!” “至於他抗旨……呵呵,朕自有办法,让他『不得不』从。朕要的,是他的態度!是他的风骨!” 张德海心中一凛,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终於完全明白了。 明日的金鑾殿,將是陛下为新科状元,也是为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设下的最后一场,也是最凶险的一场考验。 这一关,考验的不是才学,不是武艺,而是人心。 答对了,君臣相得,一步登天。 答错了,便是万劫不復。 天威难测,帝心如渊。 可怜的陈状元,还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道必死之题,却不知,那唯一的生路,恰恰藏在最决绝的死路之中。 …… 寅时末,天色依旧漆黑,只有东方天际透著一丝鱼肚白。 清竹苑的臥房內一片静謐,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早起的鸟鸣。 床榻之上,陈锋尚在沉睡。 昨夜他与关无情商议至深夜,心力交瘁,回到房中时已是筋疲力尽。此刻的他眉头依旧紧锁,似乎在睡梦中也未能摆脱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困局。 而在床边,林月顏早已悄然起身。 她接著灯光,为他准备著今日上朝要穿的崭新官服。 她將官服的每一个褶皱都细心地抚平,又取出温在小炉上的熨斗,隔著一层薄布,仔仔细细地將衣角、袖口都熨烫得平平整整,不留一丝一毫的瑕疵。 做完这一切,她又端来早已备好的醒神茶静静地坐在床边,看著夫君熟睡的脸庞。 “夫君,夫君,该起身了。” 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在陈锋的耳边轻轻拂过。 “今日是您第一次正式早朝,可不能迟了。” 陈锋在极度的疲惫中被唤醒,他缓缓睁开有些迷濛的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妻子那温柔似水的笑脸。 “月顏……”他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夫君醒了,快把这杯参茶喝了,提提神。”林月顏將茶杯递到他的唇边。 陈锋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看著床边已经为他准备好一切的妻子,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她今日似乎格外用心,不仅衣物准备妥当,连醒神茶都已备好。 只是,在灯光下,他似乎看到她的眼眶有些微微的红肿,像是……哭过? “月顏,你……昨晚没睡好?”陈锋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关切地问道。 林月顏的身体微微一僵,隨即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起身为他取来官服,一边为他整理著衣领,一边柔声笑道:“奴家是为夫君高兴,高兴得一夜未眠。一想到夫君今日就要穿著这身官服,站在金鑾殿上,接受百官的朝贺,奴家这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甜。” 陈锋心中虽有疑虑,但听到她的解释,也觉得合理,便没有再多问,只是將她轻轻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 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在林月顏的服侍下,陈锋穿戴整齐。 身著官袍,衬得他愈发英挺不凡。头戴乌纱帽,腰束玉带,整个人英气勃勃。 林月顏痴痴地看著他,眼中满是爱慕与不舍。 陈锋心中却是一片沉重。 这身代表著无上荣耀的官服,或许,他只能穿今天一天。 就在陈锋准备出门之际,林月顏突然从一旁的妆檯上拿出了一本册子和早已备好的笔墨。 “夫君,这是昨日谢家姐姐派人送来的鹿鸣苑帐本,说是有些紧急的款项需要您过目画押。您今日事忙,奴家怕您忘了,便替您拿来了。” 她將册子翻到某一页,指著末尾的一处空白,柔声道:“您在这里签个字便好。” 陈锋此刻满脑子都是即將到来的朝堂对决,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去看什么帐本。 他对林月顏有著百分之百的信任,更何况鹿鸣苑的生意一向由她和谢云娘共同打理,他基本就是个甩手掌柜,只有偶尔会查一查帐目。 “好。” 他没有丝毫怀疑,接过妻子递来的毛笔,看也没看册子上那娟秀的字跡写的是什么內容,便在那片空白处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锋”。 在他落笔的那一瞬间,他没有注意到,身旁为他研墨的林月顏,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墨砚之中,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签完字,陈锋將笔递还给妻子,正要转身离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迅速地低下头,抬起手,用袖口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月顏?”陈锋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林月顏立刻抬起头,脸上重新掛上了那种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只是那笑意,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眼中的水光。 “没事,夫君。只是……只是方才院里起了风,吹得眼睛有些涩了。” 她上前一步,为陈锋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襟,催促道:“时辰不早了,您快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她亲自將陈锋送到院门口,看著他登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马车。 “夫君,早些回来。”她站在晨风中,对他挥手,脸上依旧带著笑。 直到马车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 她脸上的笑容,才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轰然垮塌。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她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將那本签著夫君名字的“帐本”紧紧抱在怀里。 压抑了一整夜的悲伤,在这一刻终於再也无法抑制。 她將脸深深地埋入臂弯,无声地啜泣,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著。 夫君,对不起…… …… 卯时初,天色微亮。 皇宫,承天门外。 巨大的宫门尚未开启,门前那宽阔的汉白玉广场上,已经影影绰绰地聚集了不少前来上朝的官员。 緋红翠绿的官服,在晨光中交织成一片。 新科进士们穿著崭新的官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低声交谈,一边不停地整理著自己的衣冠,生怕在天子面前失了礼数。他们大多是第一次经歷这种场面,一个个都显得格外激动和紧张。 而那些久经宦海沉浮的老臣们,则显得从容不迫。他们或三五成群,低声议论著朝中大事;或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陈锋的马车,在广场外停下。 他独自一人走下马车,站在了人群之中。 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只是默默地看著远处那巍峨的宫墙,和宫墙上方那一片被朝霞染红的天空。 昨夜的失眠让他头脑有些昏沉,但心中那份决心,却隨著朝阳的升起而愈发清晰和坚定。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月顏受委屈。 这是他心中唯一的念头。 “陈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陈锋回头,看到赵景行和裴宽快步走了过来。 两人的脸上都有些担忧。 “陈兄,你……可有对策了?”裴宽压低了声音,焦急地问道。 陈锋看著两位好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景行见状,一咬牙,再次上前一步郑重地说道:“陈兄,现在还来得及!待会儿一上朝,在陛下开口之前,我就立刻出班奏请,向陛下求娶昭阳公主!只要我开了口,你便有了转圜的余地!大不了,我日后在家中供著一尊菩萨,总好过你身陷囹圄,前程尽毁!” 陈锋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赵景行的肩膀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景行,你的心意,我懂。但此事,不必再说。”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眼神扫过远处那即將开启的宫门。 “我陈锋的难关,我自己来闯。我陈锋的妻子,我自己来护。” “若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我还算什么男人?” “今日之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我陈锋一人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被我牵连。” 赵景行看著他那决绝的眼神,知道再也劝不动了。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嘆息,心中充满了无力感。裴宽更是急得眼圈发红,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恨自己出身低微,帮不上什么忙。 就在这时—— “咚——” “咚——” “咚——” 悠扬而沉重的朝钟声从宫城深处响起,传遍了整个广场。 第315章 糟糠之妻不下堂 巨大的承天门在“嘎吱——”的沉闷声响中,缓缓向两侧打开。 “开宫门——!百官上朝——!” 一名太监特有的、尖利而悠长的唱喏声,划破了清晨的寧静。 广场上所有的官员立刻停止了交谈,整理好衣冠,按照品级的高低排成数道整齐的队列,如同数条溪流匯入宫门那深邃的门洞之中。 陈锋作为新科状元,与赵景行、裴宽等一眾新科进士,走在百官队列的末尾。 他抬起头,望著那深不见底的宫道,和远方那座在晨光中反射著金色光芒的、威严无比的金鑾殿。 那里,就是他今日的战场。 卯时正,金鑾殿。 殿內金碧辉煌,气象万千。数十根巨大的盘龙金柱,高耸至穹顶,仿佛撑起了整片天宇。巨大的龙椅高踞於九阶白玉台基之上,俯瞰著下方的一切。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鸦雀无声。 阳光从高大的雕窗格中透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一道道明亮的光柱。 整个大殿,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皇权天授的威严之下。 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陈锋等一百二十名新科进士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踏入了这座代表著大乾最高权力的殿堂。 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一个个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低眉顺眼,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抬头直视龙椅上那位身著龙袍的天子。 “宣,本科新科进士,覲见——” 隨著司礼太监的一声唱喏,他们按照事先演练过无数次的礼仪,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对著高高在上的乾帝萧景贞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在大殿中迴荡。 “平身。” 萧景贞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静,却带著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谢陛下!” 眾人再次山呼谢恩,这才敢起身,垂手立於百官队列的末尾,一个个都紧张得手心冒汗。 早朝的议程,有条不紊地进行著。 户部尚书奏报秋税入库事宜,兵部尚书稟明北疆军备所需,工部尚书呈上黄河大堤的修缮方案…… 一件件军国大事,在皇帝与大臣们的问答之间,被迅速地处理著。 终於,在处理完几件紧要的政务之后,到了为新科进士授官的环节。 吏部尚书,鬚髮皆白的赵安手持一卷黄綾名册走出队列,来到大殿中央。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高声宣读任命。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 “本科三甲同进士出身王启年,授大理寺评事,从七品……” “本科三甲同进士出身张远,外放扬州丹阳县县丞,正八品……” 被念到名字的同进士们,一个个都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忙出列叩谢皇恩,喜不自胜。 对他们而言,十年寒窗,一朝能够踏入仕途,哪怕只是一个微末的官职,也已是天大的幸事。 三甲进士宣读完毕,赵安再次清了清嗓子,声音提高了一节,开始宣读二甲进士的任命。 “本科二甲进士出身吴孟,授兵部职方司主事,正七品……” 吴孟闻言出列,叩首谢恩。兵部职方司主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征討之事,是兵部內的重要实权职位。 “本科二甲进士出身马愈,授光禄寺署丞,从七品……” 二甲进士的任命,明显比三甲要好上不少,大多都在京中各部司担任有具体职司的官员,品级也多在正七品到从六品之间。 当念到最后一个二甲进士时,大殿中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本科二甲进士出身公孙玉,授户部度支司主事,正六品!”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户部乃是六部中的要害部门,而度支司更是掌管全国財政预算、审核各地开支的实权机构。一个二甲进士,竟然能直接获得正六品的实职,这背后若无暗地运作是绝无可能的。 队列中,公孙玉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昂首挺胸地走出队列,跪下谢恩。 “臣公孙玉,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时,他挑衅似的瞥了陈锋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状元又如何?还不是要被我压在下面? 二甲进士任命完毕,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最后那三个人身上。 赵安將名册翻到最后一页,整个人的姿態也变得更加庄重,开始宣读一甲三鼎甲的任命。 “本科一甲第三名,探裴宽!” 裴宽浑身猛地一震,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著走出了队列,在殿中跪下。因为过度的激动,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赵安高声道:“探裴宽,授翰林院编修,从六品!” “轰!” 这个任命,让裴宽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翰林院!那可是被誉为“储相之地”的清贵之所! 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士子,竟然一步登天,直接进入了翰林院,並且官居从六品! 这无疑是皇帝在向天下人释放一个信號,一个“唯才是举”的最强信號! 巨大的惊喜与感激让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他重重地磕头谢恩。 “臣……臣裴宽,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安目光扫过赵景行,微微满意地笑了笑。对於这个孙儿如今的表现,他很是满意。 “本科一甲第二名,榜眼,赵景行!” 赵景行从容地走出队列,跪在了裴宽的身侧。 “榜眼赵景行,授翰林院编修,从六品!” 赵景行平静地叩首谢恩:“臣赵景行,叩谢陛下天恩。” 但在叩首的瞬间,他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龙椅上神色莫测的皇帝,又看了一眼身后尚未被念到名字的陈锋,嘴唇微微动了动。 他想开口,想按照昨夜的计划抢先向皇帝求亲,为陈锋解围。 但最终,当他想起陈锋所说的话,想起他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赵安见孙儿终於谢恩了,也是鬆了口气,还以为他对於这任命不满。他不知道,自己的孙儿差点给他个大惊喜!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人,也是最万眾瞩目的那一人。 整个金鑾殿,在这一刻,落针可闻。 赵安看著剩下的最后一人,那个力压自己孙儿的状元,既有钦佩,又有无奈,深吸一口气,正要宣读最后的任命,却被龙椅上的萧景贞抬手打断了。 皇帝的脸上带著一丝莫测的笑容。 “新科状元陈锋,才兼文武,德备忠良,朕心甚慰。特授翰林院修撰,正六品!” 正六品修撰! 比榜眼探的编修,高了半级!这正是状元独享的荣耀! 陈锋走出队列,跪於最前方,叩首谢恩:“臣,陈锋,叩谢陛下天恩。” “先別急著谢恩。”萧景贞笑道,目光落在陈锋身上,“朕昨日在琼林宴上说过,要给你一份天大的赏赐。朕金口玉言,自然要兑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百官。 “朕欲將爱女,昭阳公主,许配於你,为状元郎之正妻。陈锋,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虽然早有风声,但当皇帝在这金鑾殿上当著文武百官的面亲口说出时,其震撼力依旧是无与伦比的。 右相柳越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抚著鬍鬚,好整以暇地准备看戏。 武安侯秦元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刚刚谢恩起身的赵景行和裴宽,两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跪在大殿中央的,孤单的身影上。 陈锋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深深地叩首,朗声道:“启稟陛下,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粉身难报。然,臣在乡中已有结髮之妻。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万万不可为妾。故,臣……不敢领此天恩!” “大胆!”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朕將公主下嫁於你,是你的无上荣光!区区一个乡野村妇,岂能与朕的公主相提並论?朕许你休妻再娶,此事,便算揭过!” 陈锋抬起头,目光直视丹陛,不卑不亢地说道:“启稟陛下,《大乾律·户婚》篇明文规定,『妻无七出之条,及无义绝之状,夫不得出』。此乃太祖皇帝为天下百姓安家之本所定下的国法。” “臣妻林氏,上敬长辈,下睦邻里,操持家务,未犯国法家规,无半点过错。臣若无故休之,有违法度,是为不义。恳请陛下明察!” 满朝文武都听呆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新科状元竟然敢当著皇帝的面,引用太祖律法,来硬顶当今圣上! 皇帝被他噎了一下,隨即气得笑了起来:“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状元郎!那朕不让你休妻!朕许你那林氏为平妻,与公主並列,如何?” 陈锋再次叩首:“陛下,大乾立国三百载,承袭古制,定下礼法,向来只有妻妾之分,並无平妻之说。此举,於礼不合。” “且公主殿下乃万金之躯,天家血脉,岂能与一介民女平起平坐?此乃折损天家顏面,乱朝堂纲纪之举。臣,万万不敢!” “放肆!”萧景贞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指著陈锋怒喝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锋,你究竟意欲何为?莫非真要效仿那谢靖不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道:“那便降妻为妾!这是朕最后的底线!你若再敢多言,休怪朕不念你的状元之才!” 大殿之上的气氛,已经凝重到了极点。 陈锋挺直了脊樑,依旧反驳。 “陛下!古人云,『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臣於微末贫寒之时,与妻相守,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未曾有半句怨言。今朝幸得陛下恩宠,身著锦袍,位列朝堂,岂能因一时富贵,而行此拋弃糟糠之无义之举?” “若臣今日为一时荣宠,便可降妻为妾,他日,是否也会为更大利益而作出出卖同僚,背弃君王的不忠之举?” “臣之心,天地可鑑!臣,寧死,不负髮妻!”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好!好!好!” 萧景贞怒极反笑,他从龙椅上缓缓站起,指著殿下的陈锋,对群臣道:“眾卿都看到了!这就是朕亲点的状元!与那谢靖,如出一辙的硬骨头!” “来人!给朕將这藐视君王、抗旨不遵的狂徒,摘去顶戴翎,打入天牢!” 两名如狼似虎的殿前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死死地架住了陈锋的胳膊。 秦元、陆明轩等人脸色大变,正要出列求情。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 “陛下,且慢!” 一直侍立在旁的大太监张德海突然开口。 第316章 外放西南 他不知何时,已从一名小太监的手中,接过了一张摺叠好的宣纸,快步走到龙椅旁,躬身,双手將宣纸恭敬地呈了上去。 萧景贞疑惑地接过宣纸,展开一看。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滔天怒火,竟瞬间凝固,隨即,化为了一种无比古怪的、冰冷的笑意。 他將那张纸举起,对著殿下的陈锋,冷笑道:“陈锋,你口口声声不负髮妻,演得真是情深义重,连朕都差点被你骗了!” “那你告诉朕,这,又是什么!” 他將纸,递给了张德海。 张德海会意,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 “【合意变更身份契书】” “立契约书人,夫:陈锋,妻:林氏月顏。” “兹陈锋与林氏月顏,结髮为夫妻,本应琴瑟和鸣,白首偕老。然妻林氏,自感出身寒微,德容有亏,难配夫君之才望,恐为家门之累,心甚有愧。经夫妻二人商议,情愿协定:自今日起,妻林氏月顏,自降为妾,不再为正妻。日后家中诸事,皆以新妇为尊。此后,林氏仍为陈家人,当恪守妾室本分,恭谨侍奉。” “此约一式两份,夫妻各执一份为凭。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立约人:陈锋(画押)” “立约人:林氏月顏(画押)” “大乾永安十一年,十月十六日。” “轰——!” 这冰冷的內容,如同一柄柄万斤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锋的心上。 他整个人都懵了。 合意变更? 夫妻商议? 情愿协定? 他猛地想起了今天清晨,妻子那红肿的眼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那本他看都没看就签了字的“帐本”! 原来……原来那不是帐本!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从心臟最深处猛然炸开,瞬间席捲了全身。 那不是愤怒,而是无尽的心疼、自责与悔恨! 他疼惜她的傻,自责自己的疏忽,悔恨自己竟然让她一个人,背负了如此沉重的压力,做出了这般自我牺牲的决定! 在最初的震惊与痛苦之后,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瞬间明白了这背后的一切。 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这是皇帝早已布下的连环局! 皇帝早就知道自己会拒婚,也早就派人接触了月顏,逼她,或者诱她,写下了这份文书! 为的,就是在这金鑾殿上,將自己所有的退路,都堵死! 皇帝冷笑著看著他,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毫不知情?这白纸黑字,你自己的签名画押,难道也是假的吗?” “陈锋,现在,你贤良淑德的妻子,都已经为你铺好了路,自请为妾,你还有何理由,拒绝朕的恩典?” 全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陈锋的身上。 这一次,所有人都认为,他再也没有拒绝的可能了。 该做的姿態已经做足,风骨已经展现,现在妻子又如此“识大体”,顺水推舟地接受,不仅能抱得公主归,还能博一个夫妻情深、妻子贤惠的美名,简直是两全其美。 然而,在经歷了最初的震惊与心痛之后,陈锋的眼神,却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他挣脱开两旁武士的钳制,重新跪好,对著龙椅,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咚!” “咚!” “咚!” 额头与坚硬的金砖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 他抬起头,额上已是一片通红,但他却笑了,笑得坦然,笑得决绝。 “臣妻此举,愈发证明其贤良淑德,愈发让臣愧悔无地!臣若在此刻顺水推舟,应下这门亲事,那臣,便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臣!” “臣,今日,依旧是那句话——” “寧死,不负髮妻!”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 萧景贞似乎被他这最后的顽抗彻底激怒了。他从龙椅上站起,指著陈锋,气得浑身发抖。 “好!好一个陈锋!好一个情种!朕成全你!朕倒要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他大袖一甩,厉声宣判: “传朕旨意!状元陈锋,顽固不化,屡次抗旨,藐视天恩!著,革去其翰林院修撰之职!贬为巴郡永安县八品县令!” “七日之內,即刻启程,不得有误!让他去那西南蛮荒之地,与他的『同道中人』谢靖,好好做个伴吧!” “退——朝——!” 说罢,萧景贞再也不看殿下眾人,猛地一甩袖子,在一片“恭送陛下”的山呼声中,怒气冲冲地转身,消失在了大殿之后。 皇帝走后,金鑾殿內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隨即又被嗡嗡的议论声填满。 公孙玉等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他们互相交换著眼神,几乎要当场笑出声来。 柳越抚著鬍鬚,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个被贬斥到西南边陲的八品县令,已经彻底失去了任何政治前途,再也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威胁。 武安侯秦元,则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他为陈锋的结局感到惋惜,但心中,更多的,却是一种发自內心的骄傲。 这小子,有情有义,有担当,是条汉子!这寧折不弯的性子……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陆明轩、寧修等人,也是一脸的惋惜与无奈,摇著头,陆续散去。 赵景行和裴宽第一时间衝到陈锋身边,將他从地上扶起。 “陈兄!你……你这是何苦啊!”赵景行又是心疼又是自责,若是自己再坚决一点,或许…… 陈锋借著两人的搀扶站起身,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血跡,混不在意地摇摇头,浑然没有眾人想像中的颓丧与绝望。 “没事,皮外伤。”他吐出一口浊气,无奈地笑了笑,心中竟有几分庆幸。 没下天牢,没被革去功名,只是外放,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是……一想到月顏,他的心中便是一阵揪心的疼。 那个傻女人,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成全”自己。 他既恼怒她自作主张,不与自己商量;又心疼她为此承受了多大的委屈与压力;更自责自己,是自己的无能,才让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百官们陆续散去,经过陈锋身边时,目光各异。有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有幸灾乐祸的窃喜,也有少数人,眼中流露出深深的、难以言喻的敬佩。尤其是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看向陈锋的目光尤为复杂。 陈锋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坐上回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探究的目光。 他靠在车厢上,闭上眼睛。 额头的伤口还在隱隱作痛,但更痛的是心。 他回想著月顏今早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个刻意掩饰的动作,心疼得无以復加。这个傻女人……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不行,得回去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知道不相信自家夫君的“下场”! 至於仕途灰暗? 八品县令又如何!自己刚穿越过来时,还是个一穷二白的小猎户呢! 现在能当一县父母官,已经是巨大的跨越了!西南又如何?边境又如何?天高皇帝远,正好可以施展拳脚,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 马车在青石板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落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车窗外,是喧囂热闹的市井百態,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行人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然而,这车窗內外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车厢內,是一片沉寂。 陈锋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马车里,闭著眼睛,整个人靠在柔软的车壁上,身体隨著马车的顛簸而微微晃动。 他倒是没有丝毫被贬斥的沮丧和颓唐,只是在回忆之前的事。 金鑾殿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句话的语调,都在他的脑海中反覆回放、拆解、分析。 首先涌上心头的,是一种深深的愤怒与无力。 他愤怒的,不是被贬官。对於一个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的特种兵王而言,官职的高低,荣辱的得失,早已无法让他產生太大的情绪波动。 他愤怒的,是皇帝萧景贞那种如同猫戏老鼠般的操控。 从琼林宴上的试探,到金鑾殿上的步步紧逼,再到最后那张从天而降的“契书”,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高坐於龙椅之上的男人的算计之中。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个时代,皇权是何等的至高无上,而个人又是何等的渺小。 他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灵魂深处信奉著人人平等的现代人,却不得不在这绝对的皇权之下,为了生存,为了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弯下膝盖,甚至连自己的婚姻和家庭,都被对方当作棋子,肆意摆布。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屈辱和憋闷。 然而比愤怒更甚的,是一种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没的,蚀骨的心痛与自责。 他的脑海中,反覆回放著林月顏今天早上那双明显红肿的眼眸,回放著她递上那本“帐本”时,故作平静的模样,和那不经意间抬手拭泪的动作。 他这个自詡聪明,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穿越者,竟然被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用最温柔,也是最决绝的方式,狠狠地摆了一道。 他无法想像,月顏是以何等绝望和心碎的心情,在那张冰冷的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份“自请为妾”的文书。 她將所有的罪责、所有的牺牲都默默地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只为了成全他那虚无縹緲的“前程”。 这份深情,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极致的情感风暴过后,他恢復冷静。 他开始强迫自己拋开所有的情绪,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復盘整件事。 皇帝的心思…… 一开始,他以为皇帝只是单纯地想用公主来拉拢和控制自己,用皇权来逼迫自己就范。 自己拒绝后,还以为皇帝只是单纯的恼怒,想用雷霆手段来维护皇家的顏面。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处处透著古怪。 皇帝的每一步,看似都在將他往死路上逼,实则……又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都留下了一线生机。 从一开始的“休妻”,到“平妻”,再到最后的“降妻为妾”,每一次逼迫,都像是在考验他的底线。 而那份“契书”,出现得更是恰到好处。仿佛就是算准了自己会在最后关头寧死不从,然后用这份契书来打破僵局,给他一个台阶下。 可自己,却连这个台阶都没有下。 只是如果皇帝真的只是想惩罚自己,为何不直接將自己打入天牢,甚至是当庭斩杀?以“抗旨不遵”的罪名,这完全说得过去。 为何偏偏是贬斥外放?而且是贬到巴郡,与那同样因拒婚而被贬的谢靖为邻? 这不像是惩罚,更像是一种……安排。 第317章 帐暖情深罚娇妻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皇帝,或许並非真的想逼死自己。 他的“新税法”策论,无疑是触动了天下世家门阀的根本利益。之后如果再推行“讲武堂之策”,那真的是举世皆敌了。 若他真的留在京城,留在翰林院,恐怕立刻就会成为眾矢之的,被无数明枪暗箭所包围,寸步难行,甚至有性命之忧。 如今,皇帝以“抗旨”为由,將他“怒而贬之”,外放巴郡,远离京城这个巨大的政治漩涡,既是一种磨礪,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这与他自己主动请求外放的初衷,竟是不谋而合。 而自己这一番“寧死不负髮妻”的抗爭,在天下百姓和寒门士子心中,必然会留下一个重情重义、不慕富贵的高洁形象。皇帝顺水推舟的贬斥,更是成全了自己的“美名”。 这一贬,非但无损其声望,反而使其声望暴涨。 这是“养望”! 皇帝这是在为未来的新君,提前储备和考察人才! 想通了这一层,陈锋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皇帝此举,还將一份“启用”自己的天大恩情,稳稳地留给了未来的新君。 无论將来是太子还是十四皇子登基,只需一道圣旨將他这个“蒙冤”的状元召回京城,委以重任,便能轻易收穫一个国之栋樑的感恩与忠诚。 不,不对,他怕不是在之前就已经开始为新君布局了?皇上恐怕早就想好了自己拒绝之后的事了,不然怎么会刚好把自己和谢靖贬到一个地方…… 这位大乾天子,心思之深沉,手段之老辣,远超自己的想像。 他看似在演一场龙顏大怒的戏,实则却將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间,达到了自己所有的目的。 其次,他想到了柳越。 那个老狐狸在朝堂之上看似一言不发,实则一直在冷眼旁观,等著自己犯错。 如今自己被外放,正中其下怀。但他肯定想不到,这背后还有皇帝如此深远的布局。 但同时,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腾而起。 他必须变得更强! 他必须变得更强! 强到足以制定规则,而不是在別人制定的规则里挣扎求生! 强到能將所有想伤害他、伤害他家人的人,都毫不留情地彻底碾碎! “大人,侯府到了。” 车夫的声音,將他从沉思中拉回。 马车在镇北侯府门前缓缓停下。 陈锋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与昨日那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盛况截然不同,今日的侯府门前已是门可罗雀,只有一个门房的小廝,正无精打采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著扫著地上的几片落叶。 昨日还堆积如山的各色贺礼,今日已不见了踪影。那些昨日还满脸堆笑、热情洋溢的面孔,今日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树倒猢猻散,人走茶凉。 叶承和关无情早已在门口焦急地等待著。 一见到陈锋下车,叶承那张年轻的脸庞便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他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大哥!这帮王八蛋!真是欺人太甚!我……” 陈锋心中有些惊讶,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想来也是,金鑾殿上那么大的事,怕是还没下朝就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传遍了整个金陵城。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叶承的话。 “三弟,不必动怒。世態炎凉,人之常情罢了。正好也让我们看清楚了,这满城的朱紫,谁是真朋友,谁是假小人。” 他目光越过二人,扫向府內,问道:“月顏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关无情上前一步,低声道: “夫人在清竹苑。从早上您出门后,她便將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连午膳都未曾用。” 陈锋的心,猛地一紧。 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一个字,迈开大步径直向清竹苑的方向走去。 …… 清竹苑,臥房。 房內窗幔低垂,光线昏暗,將一室的清雅隔绝成了压抑的囚笼。 林月顏和衣躺在床上,背对著门口的方向,將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瘦削的肩膀,在锦被下微微地颤抖著,显然是在无声地哭泣。 她已经知道了结果。 当夫君被贬斥的消息传来时,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將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默默地躺在床上。 她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以为自己的牺牲,可以换来夫君的前程似锦。 却没想到,结果,竟是如此。 是她,亲手將夫君从云端推入了泥潭。 巨大的愧疚与心痛几乎要將她整个人吞噬。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隨即,“咔噠”一声轻响,是门閂落下的声音。 林月顏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知道,他回来了。 她能感受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地向床边走来。 她將头埋得更深,用被子紧紧地蒙住自己,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不敢面对他,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陈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看著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让他心疼到骨子里的背影。 他知道她醒著。 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温言软语去安慰她。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伸出手,一把掀开了她蒙在头上的锦被! 然后,在林月顏充满惊慌与泪水的惊呼声中,他弯下腰,不由分说地將她从床上整个打横抱起! “夫君……你……你放奴家下来……” 林月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在他坚实的怀抱里下意识地挣扎著,双手抵在他的胸前。 陈锋却將她禁錮得更紧,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將她放在了椅子上。 他自己则退后一步,然后,在林月顏错愕的目光中,缓缓地,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他抬起头,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充满了滔天怒火、蚀骨心疼和无尽爱意的复杂眼神,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 “林月顏!”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 “谁给你的胆子?!” “谁准你这么做的?!” 这压抑的怒火,比任何大声的咆哮都更让林月顏感到害怕。 她被他嚇到了,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哽咽著,却倔强地抬起头,迎上他那仿佛要將自己吞噬的目光。 “奴家……奴家不能成为夫君的负累!奴家不能因为自己,毁了夫君的大好前程!” “你是状元,是人中之龙,你不该因为奴家,而折断自己的翅膀!奴家……只要能陪在你身边,为妻为妾,又有什么分別?” “前程?” 陈锋听到这两个字,怒极反笑。 “没有你林月顏的前程,算他娘的什么狗屁前程!”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从清河村走出来?是为了什么才辛辛苦苦来到这金陵城?就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林月顏没有选错人,你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管什么公主郡主,在我陈锋眼里,她们加起来,都比不上你的一根头髮丝!” 他猛地站起身,再次將她从椅子上霸道地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在林月顏惊慌失措的目光中,將她重重地放在柔软的锦被上。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坚实的身躯已然覆压而下,將她牢牢禁錮在身下。 林月顏惊恐地睁大了泪眼,对上他燃烧著火焰的双眸。 陈锋俯下身,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霸道,粗暴,毫无往日的温柔繾綣。他用力地吮吸著她的唇瓣,撬开她的贝齿,攻城略地,似乎要把她吞入腹中。 月顏起初还徒劳地挣扎著,双手推拒著他的胸膛,发出含糊的呜咽。但很快,那挣扎便在他滚烫的、不容置疑的爱意中软化了。她呜咽著,泪水沿著眼角滑落,浸湿了鬢髮,最终化为了无声的承受和笨拙而热烈的回应。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夫君那狂暴心跳下,深藏著的恐惧与后怕。那是一种差点失去她的恐惧。 良久,唇分。 不知过了多久,陈锋终於稍稍退开,两人的呼吸都灼热而急促。看著身下泪流满面、气喘吁吁的娇妻,眼中的怒火终於渐渐褪去,化为了无尽的温柔与怜惜。 他用额头抵著她的额头,声音沙哑:“傻丫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多怕会失去你……” “夫君……” 林月顏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將这一天一夜所有的委屈、恐惧、愧疚和爱意,都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宣泄而出。 陈锋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著她,用自己的体温,安抚著她颤抖的身体。 他低头,再次吻上她的唇,吻去她脸颊咸涩的泪水。 这一次,极尽温柔,极尽缠绵。 他用行动告诉她,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惩罚”。 他要让她知道,她是他陈锋唯一的妻,谁也无法改变。 他要让她知道,她做的这件“傻事”,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帐暖,情深。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斜。清竹苑的臥房內低泣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间或夹杂著几声破碎的呜咽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 许久之后,风停雨歇。 陈锋抚摸著妻子汗湿的柔顺长发,在她耳边轻声而坚定地说:“月顏,你记住。从今往后,不许再做这种傻事。天塌下来,有我顶著。我陈锋的女人,不需要用自轻自贱来成全任何人。” 他顿了顿,將金鑾殿上的经过,皇帝的反应,以及最终的贬謫结果,缓缓道来。 “至於那个什么公主,她想嫁,我还不想娶呢!巴郡永安县?正好,京城这潭水太浑,太压抑,去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说不定我们能过得更逍遥自在。” 怀中的林月顏听到他这么说,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並未睁眼,却在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发出一声小猫似的满足喟嘆,嘴角却露出了安心而幸福的笑容。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荆棘密布,只要这个怀抱还在,她便无所畏惧。 …… 同日午后,右相柳越的府邸。 书房內,兵部尚书张显、御史中丞王秉德等几位柳党的核心人物,正围坐在一起,喜形於色,弹冠相庆。 “相爷妙计安天下!”御史中丞王秉德抚掌大笑,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真是痛快!那陈锋小儿,昨日还风光无限,今日就如丧家之犬,被陛下发配到那鸟不拉屎的西南蛮荒之地!真是大快人心!” 第318章 陛下在「养望」 “不错!”兵御史中丞王秉德捻著鬍鬚,眼中也满是快意,“巴郡永安县,那可是有名的穷山恶水。山高林密,瘴癘横行,蛮夷杂处,盗匪如毛。他一个黄口小儿,去了那里,不出三月,不是被当地的刁民弄死,就是被山里的瘴气毒死!我等,只需坐看好戏便可!” 柳越的长子柳易也在一旁笑道:“父亲,如此一来,那新税法之事,便可彻底搁置了。陈锋一倒,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寒门,也该消停消停了。” 柳越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著茶。他听著属下的恭维与狂欢,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反而眉头微蹙。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柳越的正妻徐氏亲自端著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老爷,诸位大人,用些茶点吧。”徐氏將托盘上的青瓷茶盏和几碟精致的点心一一放在眾人手边的几案上,动作嫻静优雅。 柳越对她微微頷首。徐氏放下东西,便悄然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书房门。 书房內重归安静。 柳越放下手中的茶盏,杯底与木几案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这声响不大,却让张显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纷纷看向他。 “蠢货!”柳越冷冷地扫视了一圈眾人,如同当头泼下一盆冰水,“你们当真以为,陛下是在惩罚陈锋?” 他他站起身,走到悬掛在书房一侧的巨大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金陵的位置,然后缓缓向西,划过漫长的距离,最终落在巴郡的位置。 “你们只看到他被贬,却没看到他因此躲过了什么!” “他那份『新税法』的策论,已经將他推到了我等满朝世家的对立面!陛下若真的將他留在京城,他立刻就会成为眾矢之的,寸步难行!將他外放,是让他暂避风头,是保护!” “再者,他金殿抗旨,不为富贵而弃糟糠,此举在天下百姓和寒门士子心中,留下了何等高洁的形象?陛下顺水推舟,更是成全了他的『美名』。此番贬謫,非但无损其声望,反而使其声望暴涨!这叫『养望』!” “最重要的一点!”柳越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陛下为何將他贬到巴郡,与那谢靖为邻?你们就没想过吗?” “谢靖,是太子太傅苏弘道的得意门生,本是是东宫看重的人才。陈锋,如今又与十四皇子和武安侯府走得极近。陛下此举,分明是想看看,这两个同样惊才绝艷、却又同样『犯了错』的状元,在那蛮荒之地会有怎样的作为!” “他这是在为新君,提前考察和储备人才!” “咱们的陛下……他恐怕是真的感到时日无多了,等不及了!” 书房內一片死寂,只有柳越的声音在迴荡。 张显等人脸上的喜色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后怕。 “那……那相爷,我们……”张显有些结巴地问道。 “难道就眼睁睁看著他去西南『养望』,等著他日后捲土重来?” 柳越坐回太师椅,端起徐氏送来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神幽深。 王秉德小声提议:“相爷多虑了。就算陛下有此心,那陈锋也得有命回来才行。我等只需派人……” “派人?”柳越冷笑一声,“怎么派?他如今的『新税法』还只是一纸空文,並未真正触动我等的根基,对他恨之入骨的,有几个?此刻动他,只会惹来一身骚!別忘了,除了十四皇子,他背后还有叶擎苍,秦元!还有长安书院的……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至於捲土重来?谈何容易。”他呷了口茶,语气平淡,“西南之地,绝非善地。蛮夷、土司、流寇、瘴癘……哪一样都能要人命。他陈锋再能,也是初出茅庐。况且,他此次去,是带著『抗旨』的污名,带著『被贬』的落魄。官场之上,最是势利。巴郡上下,谁能帮他?谁又会真心助他?不落井下石已是难得。” “父亲,那太子殿下……”柳易忍不住插嘴道。 张显接著说道:“太子殿下仁厚,深受儒家教化,最是厌恶陈锋这等不遵旧制之人。我等与东宫一向亲近,待日后……” “日后?”柳越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寒芒,“太子仁厚,然失之於优柔。十四皇子果决,却过於刚猛!” “未到最后一日,谁又敢確定,登上那个位子的,到底是谁呢?” 书房內,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 镇北侯府。 陈锋刚刚用过迟来的午膳,便有下人来报,武威將军之子寧佑前来拜访。 陈锋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到门口迎接。 “陈兄!”寧佑一见到陈锋便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满脸的惋惜与愤慨。 “陈兄!今日朝堂之事,我已尽知!真是……真是岂有此理!陛下他……唉!” 他一副为陈锋鸣不平的样子,嘆息连连。 陈锋心中有数,脸上却露出感激之色:“寧兄有心了。些许小事,何足掛齿。” 两人进入厅中,分宾主坐下。 寧佑挥了挥手,门外立刻有几名王府的护卫,抬著几个大箱子走了进来。 “陈兄,你此去西南,路途遥远,山高水恶。殿下听闻此事后,心中也是万分不忍,连夜为你备下了一些薄礼,聊表心意。”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上好的绸缎布匹,一些金银財物,还有一箱装满了保养得极好的刀剑兵器。 “巴蜀之地,匪患横行,这些兵器,或许能派上用场。” 陈锋站起身,对著寧佑长长一揖。 “有劳寧兄,也请代我,谢过十四殿下的厚爱。” 寧佑嘆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殿下此刻正在宫中,面见陛下,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殿下说,大人乃国之栋樑,贬謫西南,实乃朝廷之失,万民之憾。” 陈锋闻言,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寧兄,请代我转告殿下,陈锋感激殿下回护之情。然陛下金口玉言,既已下旨,断无更改之理。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西南方向:“去西南,未必就是坏事。京城这潭水,太深,太浑。陈某此去,正好落个清净。只是……辜负了殿下的期待,陈锋心中实在有愧。” “陈兄切莫如此说。殿下说了,以你的才干,无论身在何处,都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此番外放,不过是潜龙在渊。待他日风云际会,必有龙飞九天之时。殿下在京中,静候佳音。” 寧佑看著陈锋平静的侧脸,心中也是感慨万千。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日之间从云端跌落,却依旧能如此从容镇定,这份心性,实非常人所能及。他愈发觉得,殿下的眼光没有错。 “殿下还说,”寧佑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西南虽远,亦是大乾疆土。望大人善自珍重,他日必有重聚之时。殿下在京城,静候大人佳音。” 陈锋心中微动,再次拱手:“请寧兄转告殿下,陈锋明白。西南路远,但必有相见之日。” 陈锋亲自將他送到门口,看著十四皇子府的马车远去,脸上的感激之色才渐渐淡去,化为一片平静。 他明白,十四皇子的求情,不过是做个姿態罢了。 但这份姿態,已经足够。 锦上添易,雪中送炭难。 这十四皇子,確实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镇北侯府门前,依旧是冷冷清清。 昨日那门可罗雀的景象,今日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显萧条。偌大的府门前,连一个扫落叶的小廝都懒得出来了。 镇北侯府的前厅內,陈锋刚刚送走前来拜会的武安侯府主事。秦元派人送来了一些伤药和程仪,並捎来一句话:“好生保重,西南之地,亦有可为之处。” 言语虽短,情意却重。 他刚坐下,端起一杯尚温的茶,门房便又来通报,赵景行与裴宽二人联袂来访。 陈锋亲自迎了出去。 只见二人皆是一脸倦容,眼下带著淡淡的青黑,显然是昨夜未曾好眠。他们手中都抱著厚厚的一摞书籍和卷宗,看到陈锋,脸上都露出了关切之色。 “陈兄!” “陈兄!” 三人见了面,无需过多言语,只是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进入厅中,下人奉上茶水后,陈锋便挥手让他们都退下了。 赵景行將怀中的一摞书卷放在桌上,脸上满是歉意与自责:“陈兄,都怪我……若是我昨日在殿上,能再坚决一些,或许……” “景行兄,此言差矣。”陈锋笑著打断了他,亲自为二人斟茶,“此事是我自己惹出的祸端,与旁人何干?况且,景行兄昨日肯为我出头,这份心意,陈锋已是感激不尽,又怎会怪你?” 裴宽则满脸担忧地从自己带来的卷宗里,抽出一份舆图,在桌上摊开。 “陈兄,巴郡永安……我昨夜回去后,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舆图和方志。你看,此地地处大乾西南边陲,与南楚仅一江之隔。山高路远,林密水恶,自古便是流放罪臣之地。而且,地方志上记载,那里民风彪悍,盗匪横行,更有诸多不服王化的蛮夷部族杂居。陛下將你贬斥至此,实在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其中的凶险,已是溢於言表。 陈锋看著舆图上那个小小的圆点,又看了看两位好友脸上的忧色,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他笑了笑,將茶杯推到二人面前。 “两位兄长的好意,陈锋心领了。不过在我看来,外放永安,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的金陵城点了点。 “京城虽好,但规矩太多,束缚太重,处处掣肘。” “我不过是一介寒门出身,无根无萍,在这里,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我那份策论,看似得了圣心,实则已让我成了满朝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留在京城,反而是寸步难行。” 他又將手指移到了永安县的位置。 “去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反而能让我放开手脚,试一试我那策论中的法子,是否真能行得通。若能將一个贫瘠之县,治理得民富县强,也不枉我十年寒窗,更不负这一身所学。” 他的一番话说得从容不迫,充满了乐观与自信,丝毫没有被贬斥的颓丧。 赵景行和裴宽看著他,心中的担忧也不由自主地消散了不少。 是啊,这才是他们认识的陈锋。无论身处何等绝境,总能看到那一线生机。 第319章 雪影卫出动 “陈兄有此雄心,景行佩服。但巴郡之地,绝非善地。地方豪强盘踞,官府吏治鬆弛,甚至与土司、流寇多有勾结。你初来乍到,孤身一人,恐举步维艰。”赵景行沉默片刻,缓缓道,“家父与巴郡太守早年曾有些同窗之谊。我已修书一封,托人向巴郡太守刘大人打了招呼。” “周太守虽非我祖父门生,但还算是个正直之人,有他照拂一二,至少能让那些地头蛇不敢太过放肆。” 裴宽突然站起身,对著陈锋深深一揖。 “陈兄,你为我等寒门士子爭来的这份尊严,裴宽铭记於心!昨日在殿上,我恨自己人微言轻,不能为你分辩一二。今日你虽遭贬謫,但在我等心中,你才是真正的状元!” “你放心,你在京城的这份『基业』,我与景行兄定会替你守好!待你归来之日,我等必当扫榻相迎!” 陈锋心头一热,连忙扶住裴宽。 “裴兄言重了!陈锋何德何能,得二位如此厚待!” “二位兄长放心,陈锋並非莽撞之人。此去西南,定会小心行事。你们在京中,也要保重。不必为我过於忧心,我自有分寸。” 三三人重新落座,话题便转到了地方治理、民生教化、如何应对地方豪强等实际问题上。 赵景行家学渊源,对官场规则、地方势力平衡之道见解独到;裴宽出身寒微,对底层百姓的疾苦和诉求感同身受;陈锋则思路开阔,常有惊人之语。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探討得十分深入,竟忘了时间流逝。 直到日头升高,厅內光线变得明亮,三人才惊觉已近午时。 临別时,赵景行再次郑重承诺:“陈兄,西南路远,消息闭塞。我会利用家族在朝中的关係,为你留意朝中动向,若有风吹草动,定会设法传递消息於你。吏部那边,我也会尽力打点,確保你日后的公文往来能顺畅一些。” 裴宽则道:“学问之道,不可一日荒废。陈兄,我会时常写信与你,交流读书心得,探討时政利弊。若你在地方上遇到什么疑难杂症,也可来信相询,我虽不才,或可集思广益。” 送走赵景行和裴宽,陈锋站在厅前,望著两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暖流涌动。这份患难之中见到的真情,远比那些锦上添的恭维珍贵百倍。 送走赵、裴二人,陈锋刚回到厅中,还没来得及喝口茶,管家又神色古怪地前来通报。 “大人,门外……国子监祭酒,郑玄郑大人求见。” 郑玄? 这个名字让陈锋也微微一愣。这位以“铁面无私”、“古板方正”著称的国子监祭酒,朝中清流领袖,此刻登门?所为何事? 陈锋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起身,亲自前去迎接。 只见郑玄一身素色常服,独自一人,站在侯府的石狮子旁,神色复杂地看著门上的牌匾。 他见到陈锋出来,並未如旁人一般寒暄,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郑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陈锋拱手道。 郑玄点了点头,跟著陈锋走进前厅。 就在陈锋准备请他落座之时,郑玄却突然整理了一下衣冠,对著陈锋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到底! “郑大人,万万不可!” 陈锋大惊,连忙闪身避开,伸手去扶他。 “您是前辈,亦是学生的座师,学生如何敢受您如此大礼!” 郑玄却固执地没有起身,坚持行完了整个礼,这才在陈锋的搀扶下站直了身体。 他看著陈锋,眼神复杂,既有欣赏,又有愧疚。 “陈状元,这一礼,非为师生,非为官阶。而是老夫,代我那病榻上的老母,谢你的救命之恩。” 说著,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递给陈锋。 “老夫母亲常年臥病在床,背生褥疮,痛苦不堪,遍请名医亦无良效。然近些时日,精神却大为好转,背上溃烂之处也奇蹟般地癒合了许多,竟能与老夫说上许久的话。” 他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小罐紫红色的油膏,散发著淡淡的药香。 “母亲言及,皆因此物。此物乃是慈云庵一位女尼所赠,说是得自一位云游高人。老夫派人去查,方知此物並非出自慈云庵,也非是什么高人,而是……出自一位林姓女施主之手。” 郑玄的目光落在陈锋脸上:“再一深查,便知是状元郎你的一番苦心。老夫……惭愧啊!险些因个人偏见,埋没国之栋樑!若非此事,老夫至今还蒙在鼓里,以为你只是个夸夸其谈的幸进之辈。” 陈锋连忙解释道:“郑大人言重了。学生只是恰好从一本古籍上得知一民间偏方,见令堂受苦,不忍坐视,便让拙荆制了一些送去,实不敢居功。” 郑玄却摇了摇头,嘆了口气:“有才,有德,有仁心,却不张扬。陈锋,老夫看错你了。” 他从怀中又取出一本已经泛黄的手抄本,递给陈锋。 “此乃老夫早年奉旨巡查西南时,亲手绘製的《巴蜀风物誌》。其中详细记载了巴郡一带的山川地理、民俗风情,以及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之状。” “永安县,老夫亦曾去过。此地民风彪悍,土地贫瘠,更有盘踞多年的土豪劣绅,你去之后,必將步步维艰。” 他翻开手抄本,指著上面用硃笔標记的几处,沉声道:“这几家,是当地的土皇帝,与地方官府勾结甚深,鱼肉乡里,你要格外小心。” “而这几处,”他又指向另外几个圈起来的村落,“则是当年隨武安侯的秦家军旧部后人聚居之地。他们虽已解甲归田,但血性犹在,尚存几分忠义。你若能得他们相助,或可打开局面。” 他接过手抄本,翻开,指著上面用硃笔標记的几处,沉声道:“这几家,是当地的土皇帝,与地方官府勾结甚深,鱼肉乡里,你要格外小心。而这几处,则是当年隨武安侯的秦家军旧部后人聚居之地。他们虽已解甲归田,但血性犹在,尚有几分忠义之心。你若能得他们相助,或可在永安打开局面。” 陈锋接过这本沉甸甸的手抄本,如获至宝。这哪里是什么风物誌,这分明是一份详尽无比的战略情报! “多谢郑大人!”他真心实意地再次行礼。 临走时,郑玄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对陈锋说:“陈状元,老夫虽不赞同你策论中那些过於激进的手段,但你那份『为民请命』之心,老夫佩服!” “你且去。若在地方上,有任何官员敢与你为难,或有贪赃枉法之举,你修书一封,径直送至老夫的案头。老夫这支笔,虽不能为你上阵杀敌、衝锋陷阵,但弹劾几个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蠹虫,还是做得到的!”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如松。 陈锋手捧著那本沉甸甸的手抄本,心中大为感动。 这位铁面御史,竟也是个外冷內热之人。 …… 傍晚时分,陈锋正在书房研究郑玄那本《巴蜀风物誌》,叶承走了进来,递给他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大哥,一个孩子送来的,说是给你的。” 陈锋拆开信封,信纸上是一手娟秀的小楷,字跡清丽,带著一股淡淡的兰香气。 信中並未提及任何称谓,只是简略地告知他,柳党一派,如今正在为他被贬之事弹冠相庆,认为他已不足为虑,短期內不会对他有任何动作。但信中也提醒他,西南之地,龙蛇混杂,危机四伏,让他万万不可大意。 陈锋拿著信纸,久久不语。 是徐夫人。 除了她,不会有別人了。也只有她能知晓柳越书房內的密谈,同时还会给自己送信关切自己了。 他將信纸凑到烛火上,看著它化为一缕青烟。 心中,五味杂陈。 他与柳越,在政见上已是水火不容。可这位徐夫人,却因为自己当初的举手之劳而暗中相助。 这世间之事,果然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 金鑾殿的风波,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在金陵城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扼腕嘆息。 而在武安侯府,一处被禁足的院落里则充满了焦灼与不甘。 秦安正在书房里,如同困兽一般烦躁地来回踱步。 他已经从下人那里,听说了昨日金鑾殿上发生的一切。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面前那张名贵的紫檀木书桌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 “陛下老糊涂了吗?“ “大哥也是!父亲也是!明明……明明就在眼前,为何就是不认?还眼睁睁看著他被贬到那种穷山恶水去!” 他心中,充满了对父亲和大哥“不作为”的愤恨,也为陈锋的遭遇感到深深的不平。 在他看来,陈锋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三哥秦风,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窝囊。只有……只有那个办法了!只有她能打破这个僵局! “小翠!小翠!”他衝著门外喊道。 门外,一个清秀的侍女走了进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梳著双丫髻,脸上带著几分鬱闷。 “公子!奴婢叫翠柳!夫人亲自起的名字!不是小翠!”翠柳嘟著嘴,没好气地纠正道,“小翠多俗气啊!” 秦安此刻心烦意乱,哪里有心思跟她计较这些,只当没听见,急切地吩咐道:“快去,把马大给我叫来!” 马大,也就是之前的马六,很快便被叫了过来,躬身行礼。 “公子,您找我?”马大躬身行礼。 秦安劈头盖脸地问道:“马大!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几个月前让你送去冀州方向的信,送出去了吗?怎么这么久了,一点回音都没有?雪影卫的人呢?还没联繫上吗?” 马大一脸为难地躬身道:“回公子,信……信是送出去了。咱们的人,確实將信送到了冀州,但……至今尚未收到任何回音。属下推断,要么是雪影卫尚未寻到收信人,要么……就是收信人收到信后,並未立即回应。” 雪影卫,是秦安的母亲姬昭寧一手建立的亲卫力量,成员皆是身手不凡的女性,对他忠心耿耿。这也是秦安在被禁足之后,唯一还能调动的一点力量。 “废物!”秦安气得一脚踹在马大的屁股上,“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他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三哥七日之內就要离京,可就算现在通知到了好像也来不及了。 他一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快步走到书案后,蹲下身,在书案下方一个极其隱蔽的角落摸索了几下。 “咔噠”一声轻响,一块木板弹开,露出一个小小的暗格。 秦安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郑重地交到马大手中。 “马大!听著!这是最后的法子!你立刻出城,去老地方,用这个发出最高级別的紧急联络信號!” “告诉她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三日之內联繫上!若是再联繫不上,就立刻转道去幽州!” “快去!” 马大接过那油纸包,入手微沉,感觉像是一枚小小的令牌或印信。他神色一凛,知道此物非同小可,立刻將其紧紧攥在手心,躬身肃然道:“属下明白!请公子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秦安看著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看著马大迅速离去的背影,秦安紧握的拳头才缓缓鬆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却充满了希冀与忐忑。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第320章 帝王教女「復仇」计 皇宫,长信宫。 昭阳公主萧明月的寢宫內,珠光宝气,奢华无比。 然而此刻,这华丽的宫殿却是一片狼藉。 “噼里啪啦——” 地上散落著破碎的瓷片、撕烂的丝绸锦缎,还有几件被踩得不成样子的玩偶。 昭阳公主萧明月身著一身华丽的宫装,正拿著一根小巧的牛皮鞭,狠狠地抽打著一个立在殿中央的稻草假人。 假人的胸口,用墨水歪歪扭扭地写著“陈锋”两个大字。 “混蛋!登徒子!不识抬举的臭男人!”萧明月一边用力抽打,一边气呼呼地骂著,“本公主哪里配不上你了?竟敢当著满朝文武的面拒绝我!” “本公主还没嫌弃你呢!” “啪!”一鞭子抽在“陈锋”的脸上。 “还说什么『不负髮妻』!噁心!虚偽!你分明就是嫌弃本公主!” “啪!”又是一鞭子。 “半年前那个谢靖也是!一个两个,都拿结髮妻子当挡箭牌!本公主就这么没人要吗?难道我堂堂大乾公主,竟是无人问津之物?”气得跺脚:“不行!本公主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去找父皇!”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把鞭子一扔,对著旁边两个战战兢兢的贴身侍女喊道:“採薇!怀玉!备驾!本公主要去御书房!” 名唤採薇的侍女连忙上前劝道:“公主殿下,息怒啊!陛下昨日才发过火,您现在去,不是火上浇油吗?” 怀玉也跟著劝:“是啊,公主,您消消气,为那等人生气,不值得。” “滚开!”萧明月一把推开她们,“本公主今天非要去问个明白!” …… 御书房。 萧景贞正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批阅了大半,让他有些疲惫。张德海垂手侍立在一旁。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突然,门外传来小太监惊慌失措的阻拦声和一阵清脆急促的脚步声。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不能进去啊!陛下正在批阅奏摺……” “滚开!本公主见父皇,还需你这奴才通传吗?” “砰!”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昭阳公主萧明月又一次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她身后的小太监嚇得“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恕罪!奴才该死!奴才没能拦住公主殿下!” 萧景贞睁开眼,看著自己这个气鼓鼓的宝贝女儿,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对小太监挥挥手:“罢了,你下去吧。以后明月来,不必通传。” 萧明月一见皇帝,眼圈立刻就红了,她衝到御案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皇帝刚写了一半的硃批都震得墨跡飞溅。 “父皇!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带著哭腔质问道,“半年前那个姓谢的拒婚,女儿忍了!今天这个姓陈的,他一个……他凭什么也敢不要我?我堂堂大乾公主,难道就如此不堪吗?” 萧景贞慢条斯理地捡起被震落的硃笔,好整以暇地看著女儿:“谁说他不要你了?琼林宴上,他不是亲口答应,『君有赐,臣不敢辞』吗?这难道不是应下了?” 萧明月被噎了一下,隨即更气了:“那……那他今日在金鑾殿上,为何三番两次地拒绝?还说什么『不负髮妻』!他把本公主置於何地?难道要本公主去给人做妾不成?” 萧景贞嘆了口气,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明月啊,你还是太年轻,不懂人心。你以为他是在拒绝你吗?不!他那是在抬高你的身份啊!” 萧明月一愣,眨了眨掛著泪珠的眼睛:“抬高我?” “当然!”皇帝看著女儿疑惑的眼神,一脸严肃,你想想,他越是表现得对他那结髮妻子情深义重,就越能说明他是个重情重义、有担当的好男儿!这样的男人,才值得託付终身!” “他若为了攀附皇家富贵,就轻易拋弃了患难与共的髮妻,那等凉薄寡义之辈,父皇又怎能放心把你交给他?” 萧明月歪著脑袋,眨巴著眼睛想了想,觉得好像……是有点道理。 “可是……可是女儿就是气不过嘛!”但她还是觉得不爽,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开始撒娇耍赖,“父皇,您得替女儿出这口气!” 皇帝看著女儿,心中好笑,却故意板起脸:“胡闹!那陈锋顽固不化,朕已经將他贬到那鸟不拉屎的巴郡去了,还不够给你出气吗?” “不够!”萧明月不依不饶,“女儿要亲自去教训他!让他知道本公主的厉害!” “永安县令,八品小官!够他受的了!” 萧景贞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故作神秘地对女儿招了招手。 “明月,你过来,父皇教你一招。你可知,对付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最好的报復是什么?” 明月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凑近了些:“是什么?” 在女儿好奇的目光中,他缓缓道:“是让他爱上你,爱得死心塌地,然后,你再狠狠地拋弃他!让他尝尝什么叫肝肠寸断,什么叫求而不得!这,才是对一个骄傲的男人最狠的报復!” 萧明月思考了一会儿,眼睛瞬间亮了!对啊!这个主意太妙了! 萧景贞趁热打铁:“朕已经將他贬到那穷乡僻壤,正是为了磨掉他的锐气,让他知道京城的好。“ ”你且等著,等他吃尽了苦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朕再寻个由头,以你的名义將他召回京城。到那时,他必然会对你感恩戴德,对你死心塌地。届时,如何炮製他,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萧明月被萧景贞这一番忽悠,顿时转怒为喜,拍手叫好:“还是父皇聪明!就这么办!等他回来,我定要他跪在本公主脚下,给我提鞋!” 她心满意足地离去,开始美滋滋地幻想日后如何“报復”陈锋。 送走女儿,萧景贞看著她那欢天喜地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一旁的张德海感嘆道:“这丫头……真是被朕宠坏了。张德海,你说,朕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张德海低著头,恭敬地回答:“陛下为公主殿下计深远,乃是慈父之心。陈状元少年英才,亦是人中俊杰。此乃良配,只是……好事多磨罢了。” 萧景贞嘆了口气,没有再说话,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 又过了一日,谢云娘带著钱多多登门了。 陈锋將二人迎入厅中,钱多多一见到陈锋,便哭丧著脸道:“东家!您怎么就被贬了呢!这鹿鸣苑没了您,可怎么办啊!” 谢云娘一记眼刀飞过去,钱多多立刻闭上了嘴。 谢云娘对著陈锋,盈盈一拜:“陈大人,云娘来迟,还望恕罪。” 她挥了挥手,身后立刻有下人抬上一个沉重的大箱子。 “打开。”她对钱多多吩咐道。 箱子打开,满室金光。 满满一箱,全是黄澄澄的金锭。 “陈大人,这是鹿鸣苑这段时间的分红。”谢云娘凤眸含笑,说得云淡风轻。 陈锋看著那箱金子,心中却是一片瞭然。 鹿鸣苑开张不到两个月,生意虽好,却也绝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盈利。这分明是谢云娘担心自己去西南用钱不便,以分红的名义,送来的私己。 他没有点破,只是將这份情义默默地压在了心底。 “谢过云娘了。” 谢云娘摆摆手,凤眸含笑,又从钱多多手中接过一个厚厚的、用牛皮包裹的册子,递到陈锋面前。 “分红是小事。这个,才是正事。”她打开牛皮包裹,露出里面装订整齐、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册子,“陈大人,你此去永安,可不是去受苦的。那地方,虽穷,却藏著金山银山!” 她翻开册子,指著上面详尽的地图、表格和文字说明。 “这里面,是我连夜调动谢家所有资源,整理出的关於巴郡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的商业情报、主要物產、商路分布,甚至包括当地几大豪族的详细资料。” “陈大人,”谢云娘合上册子,凤眸中闪烁著精芒,“鹿鸣苑在京城为你赚名,你便在西南,为我们开闢一条新的財路!井盐、蜀锦原料、桐油、药材、山货……这些都是能换成真金白银的宝贝!至於启动资金和人手,你一句话,谢家的商队,三日之內,便可启程南下!” “鹿鸣苑在京城为你赚名,你便在西南,为我们开闢一条新的財路。至於资金和人手,你一句话,我谢家的商队,半月之內便可抵达!” 陈锋看著手中这份详尽到令人髮指、甚至標註了各地豪族主要人物和性格特点的情报,心中对谢云娘的能量和手腕再次感到震撼。他原本还有些感动,听到最后那句“开闢財路”,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谢东家,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掉钱眼里了。 不过,这份沉甸甸的情报,无疑是他此行最大的依仗之一。他抬起头,对上谢云娘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那就一言为定。待我在永安站稳脚跟,便修书给你。”陈锋收起册子,郑重地说道。 …… 秋意渐深,几场霜降下来,金陵城外的枫叶便红得似火,烧透了半边山峦。城內却依旧喧囂,只是这喧囂里,已然少了几分昨日的浮华。 镇北侯府门前,更显冷清。那日车水马龙的景象恍如隔世,只余下两尊石狮子,沉默地守著空荡的门庭。 离京前三日,上午。 陈锋带著林月顏,备了些薄礼,再次来到了长安书院。 书院里很是安静,只有朗朗的读书声从各个斋舍中传出。 徐文远的书房內,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裊裊升起。 往日里总是堆满了书卷的棋桌,今日被清理得乾乾净净。一张古朴的棋盘摆在中央,黑白二子,在棋盘上已是杀得难解难分。 老人今日未曾读书写字,而是与林月顏对坐在一张棋盘前,正慢条斯理地对弈。 林月顏身著一身素雅的衣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神情专注地看著棋盘,纤长的手指捻著一枚白子,久久未落。 阳光从窗格中照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陈锋站在一旁,静静地看著,没有出声打扰。 “丫头,该你了。”徐文远呷了口茶,笑呵呵地催促道,“再想下去,天可就黑了。” 林月顏抬起头,看了看陈锋,又看了看徐文远,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浅笑,终於將手中的白子,轻轻地落在了棋盘的一处。 “啪。” 棋子落下,徐文远捻著鬍鬚看了一眼,抚掌笑道:“好棋,好棋。置之死地而后生,倒是有几分你夫君在金鑾殿上的风采。” 第321章 徐老的关门弟子 林月顏的脸微微一红。 陈锋静静地站在一旁,为二人添著茶水,並未出声打扰。 又过了半晌,一局终了。 林月顏以半子之差,险胜。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对著徐文远盈盈一礼:“是徐爷爷让著月顏了。” “哈哈,棋盘之上,无长幼之分。输了便是输了。”徐文远抚掌大笑,显然心情极好,“你这丫头,棋风凌厉,颇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只是……杀气太重,不懂藏锋,还需多加磨练。” 陈锋这才上前,对著徐文远,深深一揖到底。 “徐爷爷,学生不孝,辜负了您的期望,未能留在翰林院修习学问,反而被贬斥外放,给您丟脸了。” “起来吧,孩子。”徐文远笑著將他扶起,示意他坐下,“何来丟脸之说?老夫反倒要为你高兴。” 他指了指眼前的棋盘,那黑白二子纠缠廝杀,局面复杂。 “你看这棋盘,便如这朝堂,又如这天下。” “黑白子挤在一起,纠缠不休,寸步难行。有时,退一步,看似让出了地盘,却反而能海阔天空。” 他拈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棋盘边缘一个不起眼的空位上。 “京城这盘棋,太过拥挤,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这颗锋芒初露的新子,与其在中心与人缠斗,耗尽锐气,不如跳出这方寸之地,去开闢一片新的战场。” 徐文远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穿透了书房的墙壁,望向遥远的西南。 “永安虽小,偏居一隅,却恰如一张未曾落墨的白纸。你这一身状元之才,满腔抱负,正好去那里,挥毫泼墨,画一幅属於你自己的、最精彩的画卷。” “这,岂不比在京城这泥潭里挣扎,更有意义?” 他顿了顿,看著陈锋的眼睛,语气郑重:“记住老夫的话。到了地方,第一要务,不是急著推行你那惊世骇俗的新政。首要之事,是『活下去』,是站稳脚跟。” “如何站稳?”徐文远自问自答,“察吏治,辨忠奸,明敌友。那些地方豪强,能拉拢的,便拉拢;冥顽不灵的,便要用雷霆手段,打掉!” “更要紧的是,聚拢民心。百姓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要你心里真正装著他们,为他们谋福祉,他们便会成为你最坚固的城墙。到那时,任他京城风高浪急,雨打风吹,你自可岿然不动。” 陈锋垂首,將徐文远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学生,谨记徐爷爷教诲。” 徐文远欣慰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旁安静侍立的林月顏。他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温和得如同看待自己的亲孙女。 “月顏,你是个好孩子。聪慧,坚韧,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骨。锋儿此去,前路多艰,你在京中,要照顾好自己。” “这世道,女子不易。记住,长安书院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这里,就是你的家。若遇到任何难处,无论大小,隨时可来找爷爷。爷爷这把老骨头,在朝野上下,多少还有几分薄面。” 林月顏眼圈微红,起身便要行礼:“徐爷爷大恩,月顏……” 徐文远却抬手阻止了她,脸上的笑容更深。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庄重起来。 “老夫一生,只收过七名弟子,你的父亲林崇,是老夫最得意的门生之一。他当年才华横溢,可惜……遭奸人所害。老夫一直引为憾事。” “今日,老夫想破个例,收你为我的关门弟子,你,可愿意?” 林月顏闻言,浑身一震,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徐文远,又看了看身旁的陈锋。 陈锋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鼓励。 林月顏再也抑制不住,对著徐文远,盈盈拜倒在地。 “弟子林月顏,拜见恩师!” “好,好孩子,快起来。”徐文远亲自將她扶起,眼中满是欣慰。 这个举动,看似只是一个简单的收徒仪式,但其背后的意义却是非同凡响。 这等於是在向整个金陵城,向朝堂內外所有势力宣告:林月顏,是他徐文远的弟子,是受整个长安书院庇护的人! 陈锋此去西南,前路未卜。徐文远此举,无疑是为他解决了最大的后顾之忧。 …… 离京前一晚,夜色深沉。 鹿鸣苑三楼,那间专门为陈锋留出的“经纬阁”內,灯火通明。 陈锋、谢云娘、关无情三人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是巴郡的简易地形图,山川、河流、城池、道路,都用不同顏色的细沙和石子標註得清清楚楚。 这是离京前的最后一次密会。 “云娘,我走之后,鹿鸣苑的经营,便全权託付於你了。” 陈锋將一份厚厚的册子,推到谢云娘面前。 谢云娘疑惑地接过,翻开一看,只看了几页,那双总是带著三分笑意的凤眸,便瞬间睁大了,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这本册子,哪里是什么交接文书,这分明是一本商业宝典! 第一部分,是“菜品革新”。里面详细罗列了未来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可以推出的新菜品。不仅有详细的配方、烹飪步骤,甚至连菜品的摆盘、命名,以及与之相关的典故和诗词,都一一写明。 第二部分,是“经营方略”。 “节庆活动?” 上元节推出“观灯宴”,七夕节推出“乞巧宴”,中秋节推出“邀月宴”……每个节日,都设计了不同的主题,不同的菜品,不同的活动,甚至还有与文人墨客联动的“诗会”、“曲会”。 而最让谢云娘震撼的,是最后一章——“品牌拓展”。 “连锁经营?品牌授权?”谢云娘咀嚼著这两个新奇的词语,眼中闪烁著兴奋的光芒。 “不错。”陈锋解释道,“鹿鸣苑如今在金陵城已经打响了名头。我们可以趁热打铁,在扬州、苏州这些富庶之地,开设分店。这些分店,可以由我们全资控股,也可以吸纳当地的富商入股,我们只出品牌、菜谱和管理人员,占大部分乾股。” “我们甚至可以不出人,不出钱,只將『鹿鸣苑』这个招牌,授权给外地的酒楼使用。他们可以用我们的菜品,掛我们的招牌,但每年,必须向我们缴纳一笔不菲的『授权费』,並且接受我们派人进行的定期检查,以保证菜品质量和口碑不坠。 “这……” 谢云娘被陈锋这天马行空般的构想彻底镇住了。 她出身商业世家,自问也是商场上的奇才。但册子里的这些想法,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抬起头,看著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青年,眼神中充满了震惊、钦佩,以及一丝……狂热。 “陈锋……你……你的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陈锋笑了笑:“一些不成熟的想法罢了。具体如何实施,还要靠云娘你的商业天赋去完善。” 谢云娘深吸一口气,將册子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著一件绝世珍宝。她对著陈锋,郑重一礼。 “你放心。不出三年,我必让『鹿鸣苑』的招牌,掛遍大乾的九州四海!” “我也会將鹿鸣苑,打造成一个最稳固的、能为你源源不断提供资金与情报的后方基地。你在西南需要多少钱,需要多少人,只需一封信,万水千山,云娘也给你送到!” 陈锋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关无情。 “关大哥,你留在京城,责任重大。我此去西南,山高路远,鞭长莫及。京城的一切,便要拜託你了。” 他本想將关无情带在身边,但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京城更需要他。 “你留在京城,有三大任务。” “其一,整合鹿鸣苑现有的消息渠道,將其系统化、专业化,真正打造成我们刺探京畿风云的『风雨阁』。人员筛选、训练、任务分派,皆由你一手掌控。我要知道京城的风吹草动,尤其是柳党动向,以及……宫中的消息。” “其二,”陈锋顿了顿,“暗中联络武安侯府、陆侍郎府、赵景行、裴宽,还有郑玄郑大人。以鹿鸣苑为纽带,建立一个可靠的同盟。不求他们事事相助,但求在关键时刻,能互通有无,守望相助。此事需隱秘,分寸由你把握。” “其三,”陈锋的语气加重,“也是最重要的,保护好月顏和镇北侯府的安全。月顏如今是徐老的关门弟子,明面上或许无人敢动,但暗箭难防。侯府这边,也要多加留意。京城水深,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里。” 关无情抬起头,看著陈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明白。” 最后,是关於隨行人员的决定。 “关大哥,你觉得,我此去永安,该带多少人马?”陈锋问道。 关无情思索片刻,沉声道:“西南路远,匪患横行。依我之见,至少需带五十名精锐护卫,方能確保万全。” 陈锋却摇了摇头。 “不。人多了,目標太大,行动不便,反而容易引起地方势力的警惕和敌意。” 陈锋的目光落在门外,提高了声音:“三弟!” 门被推开,叶承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著跃跃欲试的兴奋:“大哥!你叫我!” “关於隨行人员,”陈锋看著叶承,又扫了一眼谢云娘和关无情,“我已有决断。此行永安,我只带三弟叶承,以及府中二十位护卫!” 叶承一听,眼睛顿时亮了,拍著胸脯道:“太好了大哥!我就知道你得带上我!” 谢云娘却有些担忧:“大人,只带二十一人?是否太少了些?永安凶险,多带些人手总归稳妥。” 陈锋摇摇头,目光坚定:“人不在多,在精。此去是赴任,不是打仗,更不是摆排场。浩浩荡荡带一队人马,反显累赘,引人注目。二十亲卫,皆是赤羽卫精挑细选的悍卒,忠诚可靠,战力不俗。加上三弟,”他看向叶承,“足以!” 他走到叶承面前,盯著他的眼睛,严肃道:“三弟,你可想清楚了?永安不是金陵,不是游山玩水,更不是仗著侯府威名就能横行的地方。那里是穷山恶水,是龙潭虎穴!你,怕不怕?” 叶承一听这话,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一拍胸脯,大笑道: “怕?我叶承长这么大,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大哥去哪,我就去哪!什么龙潭虎穴,有大哥在,我怕个鸟!” “正好,京城里待得骨头都快生锈了,去那西南之地,鬆快鬆快筋骨,也让那些不开眼的蛮子和土匪尝尝小爷的拳头!” 谢云娘看著叶承那副模样,忍不住摇头失笑,眼中的担忧也淡去了几分。关无情依旧沉默,但看向叶承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认可。 陈锋重重地拍了拍叶承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322章 鸳鸯佩 离京前二日,镇北侯府。 秋意渐深,金陵城外的枫叶红得灼眼,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映照著这座千年古都。城內依旧喧囂,只是这喧囂里,少了几分前些时日的浮华躁动,多了几分深秋的肃杀与清冷。 镇北侯府门前,更是冷清得让人心头髮紧。昔日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盛况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两尊歷经风雨的石狮子,默然矗立,守著空荡的门庭和那份世態炎凉。落叶无人打扫,在秋风中打著旋儿,更添几分萧索。 离京前三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 清竹苑內,下人们早已忙碌起来。箱笼、书匣、装著衣物的包裹被一一搬出,整齐地码放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准备装车。脚步声、低声的交谈声、物品碰撞的轻响,打破了小院往日的寧静,也搅动了离愁別绪。 林月顏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浅青色比甲,乌黑的长髮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脂粉未施,却更显清丽动人。只是那张精致的脸上,带著难以掩饰的倦容,眼下的淡青透露出她昨夜並未安眠。 她正跪坐在地上的软垫上,正亲手为陈锋叠著一件崭新的狐皮大氅。那狐皮毛色纯白,光泽温润,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上品。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將所有的心意,都叠进这件衣物里。 “夫君,”她抬起头,望向坐在窗边榻上的陈锋,眼中满是化不开的忧色,“这件大氅是奴家选了最好的狐腋皮子,连著赶了三个夜工才缝製好的。巴郡那边,虽说地处西南,不比北地严寒,但听徐爷爷和郑大人说,那里山高林密,湿气极重,早晚温差很大。你切记要隨时添衣,万不可像在京城时那般,仗著身体底子好就贪凉。” 陈锋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虽捧著一卷《巴郡风物誌》,目光却並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始终追隨著妻子忙碌的身影。见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放下书卷,起身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走到她身边递过去。 “慢慢整理便是,这些行李昨日不是已经清点过一遍了?何须你再如此劳神。” 林月顏接过茶盏,却只是捧在手中,並未饮用。她转而从箱子里取出几个用绸布细心包裹好的小包,一一指给陈锋看。 “怎能不劳神?”她轻轻嘆了口气,语气带著嗔怪,更多的却是担忧,“夫君你看,这包是治疗风寒的,用的是太医院王院判亲自开的方子,药材都是上好的;这包是化瘀止血的金疮药,是关大哥前日特意送来的,说是军中效果最好的秘药;还有这包解毒散……西南之地,蛇虫鼠蚁繁多,据说还有瘴气,你千万千万不可大意。” 她语速渐渐加快,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仿佛要將所有的牵掛和不安,都塞进这些行囊里。“每种药的用法、用量,奴家都详细写在纸笺上了,已经让叶承收在他的贴身行囊里。你务必时时叮嘱他,仔细保管,切莫弄丟或混淆了。” 陈锋伸出手,握住她冰凉微颤的手,將她引到榻边坐下。“这些琐碎事情,交给下面的丫鬟婆子去做便是。你从昨夜开始就没好好合眼,眼下都泛青了。若是累坏了身子,我如何能安心离去?” 林月顏垂著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沉默了片刻。 “夫君……要不,让奴家陪你一起去吧?”她终於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藏在心里好几天的话,“西南再苦,只要能陪在夫君身边,奴家什么都不怕。奴家……奴家也能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为你分忧……” “只怕……只怕你一人在外,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飢一顿饱一顿,病了也无人知晓……” “不可。”陈锋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但看到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强忍泪水的模样,心又立刻软了下来,声音也放柔了许多。 “傻丫头。”他轻抚著她的后背,柔声道,“此去巴郡,路途何止千里,山高水险,盗匪横行,我怎能让你跟著我去冒这个险?况且,京城这边,我们並非毫无牵掛。” “鹿鸣苑的生意,需要你和谢夫人共同操持维持;徐爷爷年事已高,我们作为晚辈,也需时常探望照料。你留在京城,並非无所事事,而是替我稳住后方,这同样至关重要。” 他捧起她的脸,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眼角即將滑落的泪珠,目光坚定而深邃。“相信我,一年,最多三年。只要我在永安站稳脚跟,將一切安排妥当,必定立刻派人回京接你。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决不食言。” “你在京城,要照顾好自己。侯府这边,有关大哥和叶忠管家照应著,不会有事。鹿鸣苑那边,有谢夫人在,她会帮你。若真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就去找关大哥,或者直接去长安书院找恩师。他们,都会护你周全。” 说著,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两枚玉佩。 玉佩是用一整块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被一分为二,合在一起,便是一对交颈而游的鸳鸯。雕工精美,玉质温润。 “这是我前几日特意让城里最好的玉匠打的,你我一人一个。”他將其中一半,轻轻地掛在了林月顏的脖子上,冰凉的玉佩贴著她温热的肌肤,让她微微一颤。 “见玉佩,如见我。想我了,就看看它。” 林月顏低头看著胸前的玉佩,另一半还握在陈锋的手中。她伸出手,接过那半块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全世界。 泪水,再也忍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著脸颊滑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將头埋在陈锋的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抱著他,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著。 陈锋没有说话,只是用双臂紧紧环抱住她,一下一下轻抚著她的后背,无声地传递著安慰和力量。窗外,秋风拂过竹丛,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屋內一片静默,只余彼此交融的心跳和呼吸声,诉说著离別的愁绪与不舍。 良久,林月顏才渐渐止住哭泣,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夫君饿了吧?奴家去小厨房看看,给你做些路上容易存放的点心。” 看著她故作坚强的背影,陈锋心中五味杂陈。 …… 离京前一日,午后阳光正好,却带著深秋的凉意。 武安侯府那扇象徵著权势与地位的朱红大门今日敞开著,仿佛在等待著重要的客人。陈锋携林月顏,以及一身劲装、精神抖擞的叶承,缓步踏入这处威严的府邸。 早已有管事恭敬地等候在影壁前,见到他们,立刻躬身引路。 秦云今日未著戎装,换了一身藏蓝色的锦缎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他正立在庭院中的树下,见到陈锋一行人到来,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快步迎上前,用力拍了拍陈锋的肩膀。 “可算来了!父亲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了。”他目光转向林月顏,笑容温和了几分,“弟妹不如隨丫鬟去厅用茶歇息片刻。” 林月顏知道他们男人有要事相谈,便敛衽行了一礼,温顺地跟著引路的侍女向后院走去。 待林月顏走远,秦云这才收敛了笑容,压低声音对陈锋道:“父亲今日心情看起来尚可,只是,有些不舍。你进去后,万事顺著他老人家的意思说便是。” 说完,他目光扫过一旁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秦安,眉头一皱,低声喝道:“还杵在那里作甚?不是你自己嚷嚷著非要亲自向陈兄赔罪吗?” 秦安今日穿了一身略显沉稳的靛蓝色锦袍,不似平日里那般色彩张扬。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陈锋面前,嘴唇嚅囁了几下,脸上泛起一层不自然的红晕,忽然对著陈锋躬身,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长揖礼。 “陈……陈兄,”他声音有些发紧,“上次……揽月楼那次,是我不对。我……我向你道歉。” 那次在揽月楼,他故意挑衅,与陈锋比试诗才,本是想试探一下陈锋的深浅,却没想到被一首《登金陵揽月楼》彻底击败,输得心服口服。虽说那次衝突本就是他刻意为之,紈絝的外表下藏著別样的心思,但败了就是败了,他秦安,还输得起。 陈锋闻言微微一怔,隨即朗声笑了起来,伸手將秦安扶起:“秦安兄弟言重了。少年人意气风发,偶有爭强好胜之心,再正常不过,何来『得罪』二字?当日秦安兄弟才思敏捷,诗词亦是佳作,陈某不过是侥倖超常发挥罢了,当不得真。” 他观秦安眼神清澈,虽有傲气却並无奸恶之色,只將其归为世家子弟常有的通病——骄傲自负,但本性並不坏。至於秦安为何突然转变態度,他並未深思,只当是年轻人性子直,知错能改。 秦安见他如此坦荡,心中那点芥蒂也烟消云散,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好!陈兄果然是爽快人!等你从西南回来,我们再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秦云见气氛缓和,便引陈锋去见秦元。 走到半路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皮质革囊,不由分说地塞到陈锋手里。“拿著,里面是些散碎金银和几件便於携带的珠玉首饰。西南那边,天高皇帝远,官场积弊深厚,胥吏贪腐成风,没这些黄白之物开路,你一个空头县令,怕是寸步难行。” 陈锋下意识地想要推拒,自己真的不缺钱:“秦大哥,这如何使得……” 第323章 长亭相送 “休要囉嗦!”秦云虎目一瞪,故作不悦道,“你既叫我一声大哥,这便是我这做兄长的一点心意。你此去是为朝廷效力,也是为我大乾百姓谋福,难道还要你自掏腰包不成?记住,到了地方,遇事莫要一味强出头,凡事以保全自身为上。若真遇到无法应对的险情,不要犹豫,立刻带人退往江州城,我在那里自有安排接应。” 陈锋心中一暖,不再推辞,將钱袋收好,郑重地点了点头:“大哥放心,我省得。” 最后,陈锋独自一人,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轻轻敲响了书房木门。 “进来。”里面传来秦元沉稳而略带威严的声音。 陈锋推门而入。书房內光线略显昏暗,瀰漫著淡淡的墨香和书香。 秦元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身著玄色常服,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鬢角似乎又添了几缕白髮。他並未抬头,目光仍落在手中摊开的一卷兵书上。 “秦叔。”陈锋躬身行礼。 秦元头也未抬,只是从鼻子里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陈锋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这位秦叔不喜言辞,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过了许久,久到陈锋几乎以为这次会面就要在这沉默中结束时,秦元终於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伸手从案几一角取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公文,公文上赫然盖著鲜红的武安侯印鑑,但正文部分却是一片空白。他將这份公文推至案边。 “拿著。”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秦叔,这是……” “若遇军州之事,地方官府推諉不配合,或有兵变、民乱等紧急情况,”秦元的声音依旧平淡,“可持此文,直接调动巴郡周边卫所,八千兵马。” “准你先斩后奏,一切后果,自有老夫担著。” 陈锋双手接过那份空白公文,入手只觉重若千钧。 八千兵马!先斩后奏! 这哪里是一份公文,这分明是一道可以调兵遣將的虎符!是武安侯秦元,用他一生的军功和威望,顶著谋反之罪为自己铸就的一道护身符! 陈锋看著眼前这个不苟言笑、却用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给予自己最大支持的“秦叔”,心中百感交集,眼眶瞬间就红了。 “还有,”秦元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又道,“我已让府中亲卫统领,挑选了二十名最精锐的护卫,明日一早,会与叶家的护卫一同在城外等你。他们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老卒,你带著,路上能省去不少麻烦。” 陈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对著秦元,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秦叔……您……多保重!” 秦元没有再看他,只是重新拿起了那份军报,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陈锋恭敬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房门。 当房门被轻轻关上的那一刻,秦元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军报。他那张如同刀削斧凿般刚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无奈。 他走到窗前,看著院中陈锋与秦云、秦安告別的背影,久久不语,最后,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息。 …… 离京之日,清晨。 天色尚未大亮,晨曦微露,金陵城还笼罩在一片朦朧的青色之中。然而,城西的官道上,却已是车马轔轔,人声渐起。 十里长亭,自古便是送別之地。今日的长亭內外,更是早已被人群和车马挤得水泄不通。薄薄的秋雾如同轻纱般瀰漫在田野树林间,更添几分离別的愁绪。 陈锋的车队尚未抵达,长亭周围却早已等候了许多人。这些人的出现,让许多同路出城赴任或经商的官员、旅人侧目不已,纷纷低声议论,猜测著今日是哪位大人物离京,竟有如此阵仗。 武安侯府的秦云、秦安兄弟二人,一身劲装,牵著马,静静地等在亭边。 长安书院的赵景行、裴宽,皆是一身儒衫,带著几分焦急,不时地望向官道的尽头。 鹿鸣苑的谢云娘,今日並未著华服,只穿了一身素雅的衣裙,带著钱多多,安静地站在一辆马车旁。 甚至,连平日里极少出城的吏部侍郎陆明轩,今日也破例亲自驾车出城,与几位交好的官员,站在一处,低声交谈著什么。 这豪华到令人咋舌的送行阵容,让所有同路出城的官员和商旅,都看得是目瞪口呆,纷纷在远处驻足观望,交头接耳地猜测著,今日离京的,到底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人物。 然而,更让所有人震惊的,还在后面。 从金陵城门口,到这十里长亭,长达十里的官道两旁,不知何时起,竟自发地站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 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之中,有那个曾在朱雀大街上被东瀛使臣的马匹惊嚇,后被陈锋当街救下的卖货郎。他今日没有挑担子,只是提著一篮子自家种的青菜,局促不安地站在人群中。 有几个穿著洗得发白的旧儒衫的年轻士子,他们是长安书院的学生,曾受过“长安奖学金”的资助,才得以继续学业。他们手中没有礼物,只是站得笔直,脸上满是崇敬与感激。 有几个穿著鹿鸣苑伙计服饰的年轻人,他们因为在鹿鸣苑做工,拿到了远超別家酒楼的丰厚赏钱,改善了家里的生活。 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甚至连陈锋的面都没见过的金陵百姓。他们或许只是在茶馆里听说了书先生口中,那位不畏权贵、不慕富贵,为了不负髮妻而甘愿被贬的“青天状元”的故事。 他们没有华丽的言辞,也不懂什么家国大义。 他们只是自发地站在路边,手中或提著一篮子刚从地里摘下的鸡蛋,或捧著一包热气腾腾的乾粮,或只是默默地站著,用最淳朴、最真诚的目光,等待著,要为这位即將远行的“好官”,送上一程。 “来了!来了!陈大人的车队来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官道的尽头。 只见一队由数十名骑士护卫著的车队,正缓缓驶来。 为首的,正是骑著高头大马,一脸兴奋的叶承。 他身后,是四十名身穿统一制式劲装,腰悬佩刀,精神抖擞的护卫。一半是镇北侯府的赤羽卫,一半是武安侯府的亲兵,个个目光锐利,气势不凡。 车队中央,是一辆看起来並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当车队缓缓驶近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那个卖货郎,鼓起最大的勇气,衝到路中间,將手中的菜篮子高高举起,涨红了脸,大声喊道:“陈大人!小人……小人没什么好东西送您!这是自家种的菜,您……您路上吃!” 他这一喊,仿佛点燃了引线。 路旁的百姓们,纷纷涌上前来。 “陈大人!这是我家的鸡蛋!给您路上补补身子!” “陈大人!这是刚出炉的炊饼!还热乎著!” “陈大人!一路顺风啊!” 护卫们立刻紧张起来,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叶承挥手制止了。 车厢內,陈锋听著外面嘈杂而真挚的呼喊声,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些分內之事,却没想到,竟能得百姓如此爱戴。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掀开车帘。 当他看到官道两旁那一张张质朴而充满期盼的脸,看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送行人群时,这个经歷过枪林弹雨、见惯了生死的特种兵王,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路旁的百姓,竟“扑通”、“扑通”地跪倒了一片。 “恭送陈大人!” “恭送青天状元!” “陈大人,一路顺风!” 呼声匯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从城门口一直传到十里长亭,在金陵城的上空久久迴荡,直衝云霄! 陈锋站在车辕上,看著眼前这山呼海啸般的场景,看著那些跪倒在地的淳朴百姓,一股热血直衝头顶。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对著官道两旁所有的百姓,深深地、郑重地、一揖到底! 在万民的祝福声中,陈锋的车队,缓缓驶过了长亭。 他与秦云、赵景行等人一一点头示意,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將这份情谊,牢牢记在心里。 车队没有停留,继续向著遥远的西南方向,缓缓行去。 金陵的城郭,在身后渐渐远去,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 长亭內外,前来送行的好友和自发聚集的百姓,却久久不愿散去。人们佇立在秋风中,望著车队消失的方向,直到日头升高,薄雾散尽,才三三两两地议论著、感嘆著,缓缓返回城中。 而“陈青天”万民相送的故事,也隨著他们的口耳相传,在金陵城內外,久久迴荡。 第324章 夫人回来了 十一月中旬的金陵,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沫子隨著北风打著旋儿,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武安侯府巍峨的屋脊和寂静的庭院。天色早早暗了下来,府中各处陆续点起了灯,昏黄的光晕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却也驱不散那份因主母长久离家而瀰漫的沉闷。 老管家秦福像往常一样,巡视著府中各处的防务和灯火。他年纪大了,受不得寒,裹著一件厚实的袍,手里捧著小暖炉,走在抄手游廊下,听著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就在侯府门前的长街被积雪覆盖,几乎不见行人之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破了雪夜的寧静。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数名骑士的护卫下,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衝破风雪,在一阵刺耳的马匹嘶鸣声中,骤然停在了武安侯府那两尊威严的石狮子前。 秦福听到“夫人”二字,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跑著穿过影壁。 只见府门外,十余骑人马勒马而立,人和马都喷著浓浓的白汽,身上覆盖著一层未化的雪,显然经过了长途跋涉。 为首一辆看似普通却异常坚固的马车,车辕上坐著一名身穿黑色劲装、面容冷峻的女子,正是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卫念幽。旁边骑著马,俏脸冻得通红的,是另一个贴身丫鬟风铃。 而马车旁,一个身影率先利落地翻身下马,身姿挺拔,即便裹著厚重的斗篷,也能看出其下的劲装轮廓。她抬手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虽然难掩倦色,却依旧清冷如霜雪的面容。 不是离家將近一年之久的武安侯夫人姬昭寧,又是谁? “夫人!真的是您回来了!”秦福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又对还有些发愣的护卫喝道,“还愣著干什么!快开中门!迎夫人回府!” 府门大开,念幽將马鞭隨手扔给迎上来的下人,姬昭寧目光扫过秦福,淡淡应了一声:“福伯,辛苦。” 她並未多言,径直向府內走去。念幽和风铃立刻跟上,风铃还回头对马车里招了招手:“无忧妹妹,快下来,我们到家了!” 车帘掀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穿著一身略显臃肿的侍女服,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一双如同小鹿般清澈又好奇的眼睛,正不住地打量著这座宏伟得让她咋舌的府邸。 秦福心中疑惑,但此刻不及细问,连忙招呼人安置马匹车辆,引著夫人一行入內。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府中上下。 下人们奔走相告,一个个脸上都带著喜悦。整个侯府,仿佛从长达半年的沉睡中被彻底惊醒。 后院演武场,秦元正与长子秦云切磋枪法。父子二人都只穿著单薄的练功服,赤膊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热汗腾腾,与飘落的雪交织,化作缕缕白汽。 秦云一记凌厉的直刺被秦元轻巧格开,正要变招,忽见老管家秦福气喘吁吁地跑来。 “侯爷!大公子!夫人……夫人回来了!”秦福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秦元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隨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昭寧回来了!她终於回来了!是因为收到他那封详述了“三子”消息的信吗?她终究是心软了,肯回来了? 他甚至来不及擦汗,也顾不上穿外衣,抓起搭在旁边兵器架上的外袍胡乱一披,就对秦云道:“快!隨我去迎你母亲!”说著,已大步流星地向前厅走去,步伐快得秦福几乎跟不上。 秦云也是又惊又喜,连忙抓起衣服跟上。 父子二人赶到前厅时,姬昭寧刚解下沾满雪的斗篷,递给一旁的丫鬟。她依旧穿著那身便於骑行的深紫色劲装,腰间束著狼牙皮带,乌髮高束,面容虽憔悴,眼神却锐利如昔。 “昭寧!”秦元快步上前,脸上带著討好的笑容,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颤,“你……你总算回来了!一路辛苦了!快,快坐下暖暖,我让人准备热水薑汤……”他下意识地认为,是自己数月前派人送往北地寻找妻子、並附上关於陈锋密信的努力起了作用。 姬昭寧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扫过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姬昭寧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如同冰刀刮过,没有一丝久別重逢的温情,反而带著隱忍的怒气。她没有回应他的关切,甚至没有多看秦云一眼,目光直接投向厅外,声音急切:“安儿呢?让他来见我。” 秦元满腔热情被这冰冷的语气瞬间浇灭,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手足无措。 秦云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恭敬行礼:“母亲一路劳顿,不如先稍事歇息,孩儿这就去叫安儿过来。” “我现在就要见他。”姬昭寧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她在正中的主位坐下,风铃立刻奉上热茶。她接过,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著浮叶,目光再次扫过秦元,“还有,那个新科状元陈锋,如今人在何处?为何不见他?” 此言一出,秦元心中猛地一沉。她不是为他的信回来的?那她为何突然归来,而且一回来就问起陈锋?难道安儿背著他,通过別的途径联繫了昭寧?他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脸色变了几变。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秦安像只出笼的小鸟,飞奔而来。他终於被从禁足的书房“解救”了出来。 他一进门,看到端坐在主位上的母亲,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的受气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数,眼圈一红,直接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母亲的胳膊。 “娘!您可算回来了!您要是再不回来,孩儿……孩儿都要闷死了!” 姬昭寧见到小儿子,冰冷的神色终於缓和了几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眼中流露出心疼:“瘦了。在府里可有受委屈?”她这话意有所指,目光似是不经意地瞥了秦元一眼。 秦安立刻像找到了靠山,开始诉苦:“娘,您不知道,爹和大哥他们……”他絮絮叨叨,无非是禁足、管教严格之类,虽有些夸大,但基本属实。 姬昭寧静静听著,不时看秦元一眼,眼神愈发不善。 那眼神,让身经百战的武安侯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秦元有口难言,只能尷尬地站著。秦云想替父亲分辩几句,却被母亲一个眼神制止。 安抚好了秦安,姬昭寧才开门见山,语气急切地问道:“陈锋呢?那个新科状元陈锋,现在人在何处?” 她此次不眠不休、换了八匹马、跑死了三匹,星夜兼程地从冀州赶回,正是因为收到了秦安通过“雪影卫”发出的最高级別紧急求救信號。 密信上只有短短六个字:“三哥现,速归,危!” 秦云见父亲尷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硬著头皮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稟母亲,陈锋……陈状元他,已於半月前,离京赴任去了。” “赴任?”姬昭寧眉头一皱,“去往何处?” “巴郡,永安县令。” “什么?!”姬昭寧的声音陡然拔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永安县令?一个八品小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安见状,立刻抢过话头,绘声绘色地將陈锋从高中会元、殿试夺魁,到琼林宴次日被陛下赐婚,再到金鑾殿上为了髮妻毅然抗旨,最终被龙顏大怒的皇帝贬斥西南的全过程,都添油加醋地详细讲述了一遍。 他刻意强调了陈锋的才华和风骨,以及被贬的“不公”,言语间充满了对陈锋的敬佩和同情。 姬昭寧听得是心潮起伏,脸色变幻不定。 当听到陈锋连中二元,诗惊圣驾之时,她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骄傲与欣慰。 当听到陈锋为了维护乡下的髮妻,不惜顶撞天子,寧死不屈之时,她更是讚嘆不已,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但当听到陈锋最终被那昏君贬斥到蛮荒瘴癘之地的巴郡永安,去做一个八品县令之时,她脸上所有的温情与骄傲,瞬间化为了刺骨的冰霜! “砰!” 她重重地將手中的茶杯拍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她却恍若未觉。 她猛地站起身,凤目含煞,怒火滔天,直视著秦元,一字一顿地质问道:“秦元!你好一个武安侯!你好一个大乾的军神!” “我认的侄儿其才学品性,天下共睹!如今受此奇冤,被那昏君如此折辱,你身为武安侯,身为大乾军方第一人,竟就坐视不理?任由陛下將他发配到那等险恶之地?你这侯爷,当得可真够明哲保身的!” “你这侯爷,是当到狗身上去了吗?!” “我……”秦元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不敢反驳一句,只能苦笑著解释道,“昭寧,此事……陛下此举,或有深意。且陈锋与我家……” “够了!”姬昭寧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厉声打断,“我不想听你那些所谓的官场大道理!我只知道,我看著长大的侄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秦元,身为长辈,却袖手旁观!你对不起他!” “还有你,秦云!”她又將矛头指向自己的长子,“你不是与他称兄道弟吗?关键时刻,你又做了什么?难道就只会站在一旁看著吗?!” 秦云满脸苦涩,躬身道:“母亲息怒,孩儿……孩儿確实人微言轻,有心无力。” “哼!一个两个……” 姬昭寧怒不可遏,拂袖转身,再也不看秦元一眼,拉起秦安的手:“安儿,走,隨娘回院子。这地方乌烟瘴气,多待一刻都让人噁心!娘给你带了北地最好的鹿脯和马奶酒!” 说罢,她便在一眾雪影卫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堂。 只留下秦元和秦云父子二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覷,相对苦笑。 姬昭寧走后,秦元颓然坐回椅中,才注意到那个一直跟在风铃身后,睁著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著四周的陌生少女。 他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但此刻他心乱如麻,也无心多问,只是疲惫地对风铃摆了摆手:“这位姑娘是?” 风铃抢著回答道:“回稟侯爷,这位是李无忧姑娘。我们从冀州返回的路上,遇到一伙穷凶极恶的马匪正在劫掠商队,便出手相助。可惜……我们赶到时,商队已死伤惨重,只救下了李姑娘一人。她的家人……都不幸遇难了。夫人看她孤苦可怜,又与奴婢们投缘,便將她暂时带回了府。” 第325章 冰雪初融 那名叫李无忧的少女也连忙上前行了一礼:“民女李无忧,见过侯爷,见过少將军。多谢夫人和两位姐姐的救命之恩。” 她那双灵动狡黠、如同草原上小鹿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家破人亡的悲戚,反而充满了对新环境的无限好奇与探究。 秦元何等人物,金戈铁马半生,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这少女的来歷绝不简单,这套说辞更是漏洞百出。 但他並未点破,只是温言安抚了几句,对风铃道:“既是夫人带回来的人,那便不是外人。风铃,带李姑娘去客房歇息,好生照料,切莫怠慢了。” “是,侯爷。” 李无忧对著秦元盈盈一礼,正要跟著风铃离去,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好奇地问道:“侯爷,方才夫人和那位小公子,提到的那个陈锋……他是哪里人呀?” 秦元看了她一眼,隨口答道:“冀州,武邑县人士。” “武邑县……”李无忧歪著脑袋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清河村的,对不对?!” 此言一出,正端起茶杯准备喝茶的秦元,动作猛地一僵!而一旁的秦云,更是双目一凝,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她! 清河村! 他们只说了武邑县,这个名字,她是如何得知的?! 李无忧见他们父子二人反应如此之大,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秦云上前一步,沉声问道:“李姑娘,你如何得知陈兄是清河村人?” 在秦云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下,李无忧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我……我去年冬天,曾跟著家里的商队去过冀州。一时兴起,便带著护卫上山打猎,不想……不想迷了路,误打误撞闯进了清河村。当时天寒地冻,我们又饿又冷,正是……正是那位陈公子收留了我们,还请我们吃了热乎乎的饭菜……” 待风铃拉著她匆匆离去后,秦云立刻低声对父亲道:“父亲,此女绝非寻常商贾之女!” “她的口音,虽已尽力模仿我中原官话,但偶尔还是会带出几个北地草原的捲舌音。她的站姿,双脚微分,重心沉稳,这是常年骑马之人才有的习惯。而且……她看我们的眼神,没有丝毫平民见到权贵的畏惧,只有审视和好奇。此女,必是北元人!” 秦元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精光:“我知道。” “但她是你母亲带回来的,自有你母亲的深意。此事,我们暂且静观其变,不必声张,好生『招待』这位贵客便是。” 他站起身,看著窗外纷飞的大雪,缓缓道:“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让你母亲消气。” 他心中更想的,是如何利用“三子归来”这个天赐的契机,去修復与妻子那早已冰封了十一年的关係。 夜,愈发深沉。 风雪没有停歇的跡象,反而愈发大了。细碎的雪变成了厚重的雪片,在夜空中狂舞,將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苍茫的白。 姬昭寧的院落,名为“幽思”。 是思念远在幽州的故土,还是思念那两个失散在幽州的孩儿,无人知晓。 院內陈设雅致,几株耐寒的翠竹在雪中挺立,枝叶上掛满了积雪。房內点著安神的薰香,气息清幽。 姬昭寧並未睡下。 她换下了一身劲装,只穿著一件宽鬆的素色寢衣,正坐在一盏孤灯下,用一块洁白的鹿皮,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擦拭著她那杆许久未曾动用的银枪。 枪名“玉鉞”,是她十八岁生辰时,父亲亲手为她打造的。枪身在烛光下,散发著森然的寒气,仿佛在无声地诉说著主人冰冷彻骨的心境。 院门口,风铃和念幽如同两尊门神,一左一右,面无表情地守在通往內院的月亮门前,任凭风雪打在身上。 当秦元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时,两人就像两根钉子一样,纹丝不动,既不行礼,也不言语,就这么直挺挺地堵住了去路。 风铃低著头,假装专心致志地数著地上的雪有几瓣;念幽则目光直视前方,仿佛眼前空无一人。 这无声的、默契的抗议,让堂堂武安侯,尷尬得无地自容。 秦元看著这两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丫鬟,如今这副“六亲不认”的护主架势,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知道,这是昭寧在给他下马威。 他只能干咳一声,放低姿態,用一种近乎討好的语气说道:“咳咳,风铃,念幽,天冷了,別在外面站著。夫人……她歇下了吗?” 风铃抬起头,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回答:“回侯爷,夫人没歇下,但在想事情,吩咐了,谁也不见。” 秦元碰了一鼻子灰,却並未离去。他从身后的小廝手中接过一个温热的食盒,亲自捧著。 “我……我亲手燉了汤,送来给她暖暖身子。” 风铃和念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侯爷这副“厚脸皮”的架势,她们也是第一次见。 就在风铃准备再次开口拒绝时,房內,传来姬昭寧清冷的声音。 谁在外面?” 秦元连忙应道:“昭寧,是我。” 屋內沉默了一下,才道:“让他进来吧。” “是!”风铃和念幽这才让开,对著秦元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在关上院门后,风铃忍不住对念幽做了个鬼脸,用口型无声道:“侯爷吃瘪的样子,真好玩。” 念幽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嘴角那抹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显示出她同样的心情。 秦元如蒙大赦,推门而入。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所有的旁观者。 只剩下夫妻二人。 秦元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脸上带著几分不自然的笑容。他从里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鸽子汤,汤色奶白,还撒著几粒殷红的枸杞。 “昭寧,你一路风尘,想必累了。这是我……让厨房给你燉的,你以前最爱喝的。” 姬昭寧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碗汤。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杆银枪上。 “侯爷日理万机,还记得我这区区妇人爱喝什么,真是有心了。” 秦元被噎了一下,只能尷尬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房內,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许久,秦元终於打破了这片沉寂。 “昭寧,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当年……没能守住幽州,更没能……护住我们的幽儿和风儿。” 姬昭寧擦拭银枪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带著压抑不住的剧烈颤抖。 “我不是恨你守不住幽州。我知道,那是拓跋烈倾国之力,非战之罪。我恨的……我恨的,是你明明知道那昏君的算计!明明知道他是要用我们儿子的命,去换取他所谓的『朝局平衡』!你却还要愚忠!是你为了那狗屁的『大局』,將自己的亲生骨肉,当成了可以隨意牺牲的棋子!” 她猛地转过身,將手中的银枪“哐”地一声砸在地上! 泪水,再也忍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 “秦元!你知道我这十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夜夜梦到幽儿和风儿浑身是血地站在我床前,问我,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为什么爹爹不来救我们!” “我派雪影卫找遍了整个北方,一次次的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甚至……我甚至用化名,潜入了北元,在拓跋烈的王庭里当了三个月的马奴!就为了能打探到一丝他们可能还活著的线索!你知道那种看著仇人就在眼前,却要卑躬屈膝的滋味吗?你知道那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绝望吗?!” 她一步步逼近秦元,用拳头狠狠地捶打著他的胸膛,发泄著积压了十一年的痛苦与怨恨。 秦元看著妻子痛苦到扭曲的脸,心如刀绞。他没有躲闪,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他上前,想將她拥入怀中,却被她用尽全力一把推开。 “你別碰我!” 秦元看著她,这个在战场上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的铁血汉子,此刻双膝一软,竟直直地跪在了姬昭寧的面前! “昭寧,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但是……你听我说……你看,风儿,我们的风儿,他回来了。他不仅回来了,还长得很好,很出色。这是上天,对我们秦家最后的怜悯,也是给我这个罪人,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从怀中,颤抖著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双手捧著,递到姬昭寧面前。 “昭寧,你自己看。这是秦福动用所有力量,查到的关於陈锋从出生到现在的全部资料。年龄、相貌、经歷、失散的地点……全都对得上。错不了,他就是我们的三儿子,秦风!” 姬昭寧颤抖著手,接过那份密报。 她借著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贪婪地看著。 当她看到“被猎户陈武於雪地中发现,重伤昏迷,醒后失忆”这几行字时,再也控制不住,捂著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风儿……我的风儿……” 十一年的思念、愧疚、痛苦、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秦元快步上前,一把將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著她。他自己也是虎目含泪,声音沙哑:“昭寧,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没能保护好他,让他吃了这么多苦……” 夫妻二人,相拥而泣。 十一年来的隔阂与冰冷,在这一刻,终於被这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悦与共同的伤痛,融化了一丝。 第326章 李无忧的宏伟计划 不知过了多久,姬昭寧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了低低的抽噎。她靠在秦元怀里,疲惫地闭上眼睛。 秦元轻轻拍著她的背,如同安抚一个孩子。待她情绪稍稳,他才低声將自己为何不与陈锋相认的考量,以及陛下將陈锋外放可能存在的深意,仔细分析给她听。 姬昭寧是极其聪慧的女子,冷静下来后,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係。她虽然心疼儿子,恨不得立刻將他认回身边,但也知道,眼下绝非相认的良机,那只会將陈锋置於更危险的境地。 她嘆了口气,声音沙哑:“罢了……只要他知道自己还活著,平平安安的,晚几年相认……我也等得起。” 秦元见她终於肯理性看待此事,心中稍安。他扶著她在榻边坐下,端过那碗已经微凉的鸽子汤,递到她嘴边:“喝点吧,身子要紧。” 姬昭寧这次没有拒绝,就著他的手,小口喝了几口。 气氛缓和了许多。秦元想起一事,试探著问道:“昭寧,那个……李无忧姑娘,你是在何处遇到的?我看她,似乎不是寻常人家女子。” 姬昭寧放下汤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其中夹杂著一丝冷意和算计。她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她像谁?” 秦元沉吟道:“云儿说,她似有北地风范,不像中原女子。” 姬昭寧冷笑一声:“你儿子眼力不错。她確实来自北边,而且身份尊贵得很。” 秦元心中一惊。 “难道是……”秦元倒吸一口凉气,“你……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这……这岂不是……” “岂不是惹祸上身?”姬昭寧接过他的话,眼神锐利,“拓跋烈让我骨肉分离十一年,尝尽锥心之痛,我让他也尝尝女儿下落不明、日夜焦灼的滋味,有何不可?”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並未伤她分毫,只是请她来我大乾做客些时日。一来,此女性格单纯,或可套出些北元的情报;二来,一个失踪的公主,足以让拓跋烈和他那位足智多谋的宇文宸之间,生出嫌隙猜忌;三来……”她目光深远,“將她握在手中,將来或可成为一道奇兵,在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秦元听得是满头黑线,哭笑不得。自己这个夫人,真是……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 他忍不住道:“昭寧,你这……万一那拓跋烈发起疯来,不顾一切地攻打冀州,如何是好?” 姬昭寧冷笑一声:“他敢!他拓跋烈儿子是多,可最疼爱的女儿,就这么一个!他若敢动兵,我便让拓跋婼,永远也回不去!” “再说了,冀州有擎苍镇守,你怕什么?” “擎苍……叫的这么亲密……”秦元低声嘟囔,但也知道妻子行事向来果决,且思虑周密,见她心意已定,便不再多劝,只是提醒道:“此事需极度隱秘,府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明白。”姬昭寧点头,“风铃和念幽会看好她。对外,只说是路上救下的落难商贾之女。” 两人又商议了片刻,最终就陈锋之事达成了共识: 第一,暂不相认,暗中保护。 第二,开始著手清除可能威胁到陈锋以及秦家的障碍,首要目標便是与秦家作对多年的柳越,必须除掉! 第三,武安侯府的力量,要开始向西南渗透,为陈锋在巴郡打造一个绝对安全的后方。 夜已深,秦元看著妻子那带著倦容却依旧绝美的脸,心中一盪,厚著脸皮,试探著说道:“昭寧,你看……天色已晚,外面又下著大雪,不如……我今晚就……” 话还没说完,就被姬昭寧一个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滚回你的书房睡去!” 秦元碰了一鼻子灰,只能訕訕地站起身,准备告辞。 走到门口时,姬昭寧却又突然开口:“等等。” 秦元心中一喜,以为妻子回心转意,连忙回头。 姬昭寧却从妆檯上拿出一个小巧的黑玉瓶,扔给他。 “这是天山雪莲制的膏药。你身上的旧伤,入冬了该犯了吧。每日让云儿给你涂抹一次。” “別死了。风儿还没认祖归宗,你这个爹,还得活著看他光宗耀祖。” 秦元握著那冰凉的玉瓶,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他知道,他们夫妻之间那道厚厚的坚冰,终於,开始彻底融化了。 “哎,好。”他重重地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你……你也早点歇著。” 姬昭寧“嗯”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秦元推开房门,迎著清冷的雪风,深吸一口气,虽然被赶了出来,但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背影重新挺得笔直。漫长的寒冬,似乎终於看到了一丝春意。 夜深人静,万籟俱寂,只剩下风卷著雪片拍打在窗欞上的沙沙声。 西厢一间暖和的客房里,烛光摇曳。李无忧趴在铺著厚厚锦褥的床上,两条腿悬在床沿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著。她嘴里叼著一根白天从街上买来的葫芦,红艷艷的山楂裹著亮晶晶的壳,在她齿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风铃和念幽陪她玩了会儿“翻绳”,那细细的红绳在风铃灵巧的手指间变幻出各种样,逗得李无忧咯咯直笑。念幽则始终沉默,只在旁边看著,偶尔递个线头。没多久,两人便起身告退。 “无忧妹妹,你早些歇著,我们得去夫人那边看看。”风铃笑眯眯地说,拉著念幽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她们一走,李无忧立刻原形毕露,哪里还有半分先前那副乖巧可怜的模样。她將吃完的竹籤隨手一扔,兴奋地在柔软的大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哈哈哈,这大乾的床,可比我们王庭的硬板舒服多了!” 她咕噥了一句,跳下床,光著一双雪白晶莹的脚丫,踩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一股夹杂著雪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院子里,几株翠竹被积雪压弯了腰,灯笼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將庭院映照得一片朦朧。 “唉……”她轻轻嘆了口气,小嘴撅了起来,“这大乾的侯府,点心果子是好吃,床也软和,可天一黑就闷死个人!规矩还多,这不让去,那不让碰。” “还是我们大元好,这个时候,大家肯定都围著篝火跳舞喝酒呢。烤全羊的油滴在火里滋滋响,香味能飘出老远!大傢伙儿围著火堆,唱歌跳舞,喝酒摔跤,那才叫痛快!三哥他们,说不定又在掰手腕比谁力气大了。” 她像是陷入了对家乡的回忆,眼神里有了一丝嚮往。 她想起草原上冬夜的热闹喧囂,眼中流露出嚮往,但隨即又被桌上那盘散发著诱人奶香的酥酪吸引了目光。她咽了口唾沫,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细腻香甜的口感瞬间在舌尖化开,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方才那点思乡的小惆悵立刻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唔…真好吃!” “这里的厨子手艺是真不错。这个酥酪,比王庭御厨做的还好吃。明天一定要让风铃姐姐再给我拿一大盘!” 她一边小口咬著酥酪,一边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脸颊鼓鼓囊囊像只贪食的松鼠。 吃饱了,无聊感又涌了上来。她盘腿坐回床上,托著腮,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思绪不知不觉就飘到了那个让她印象深刻的人身上。 “清河村那个小村夫…嘿,真没想到,摇身一变就成了大乾的新科状元!嘖嘖,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她回想起去年冬天,在清河村的那次相遇,陈锋那副不卑不亢、甚至还有点小狡猾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 “那傢伙,看著文质彬彬的,胆子倒是不小,敢跟本公主的人耍心眼,还敢瞪我。不过嘛,长得倒是挺周正的,眉清目秀,比我三哥那个粗胚好看多了。”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在大元也传诵甚广的那首《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她低声念了几句,眼睛亮晶晶的,“姐夫听了都拍桌子叫好,说是有冠军侯的气魄!可惜啊可惜……” 她的好心情忽然低落下来,小脸垮了下去,愤愤地又拿起一块酥酪,用力咬了一口。 “可惜这么一个有趣又有本事的人,居然被他们那个蠢皇帝,给贬到鸟不拉屎的西南去了。真是暴殄天物!” “这种人才,就应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骑著骏马,带著千军万马衝锋陷阵才对!要是他肯来我们那儿,我父皇肯定高兴,封个万户侯都不在话下!”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颗种子,在她那颗充满奇思妙想的脑袋里迅速生根发芽。她乌溜溜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著,闪烁著兴奋的光芒。 “那个姬夫人,虽然把我『请』到这里来,但好吃好喝地招待著,也没把我怎么样。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放我走的。不过,本公主是那么容易被困住的人吗?” 她掰著白嫩的手指头盘算起来:“等我摸清了这府里的地形,找个机会溜出去……要不要…要不要顺道把他也拐回去呢?姐夫总说缺能独当一面的人才…这傢伙能文能武,胆子也大,主意也多…让他给我当军师!嗯,对!帮我训练一支天下无敌的铁骑!到时候,看谁还敢小瞧我拓跋…呃…李无忧!谁还敢说我是只会胡闹的小丫头!哼!” 她越想越觉得靠谱,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披鎧甲,手持弯刀,率领著一支由陈锋训练出来的精锐骑兵,在草原上纵横驰骋,连姐夫宇文宸都要对自己刮目相看。 “嘿嘿,就这么定了!”她猛地一拍桌子,把剩下的半块酥酪震得一跳,“陈锋,你给本…呃…你给我等著!等本姑娘找到机会,一定把你『请』回去!到时候,荣华富贵,封侯拜將,隨你挑!” 她对著空气,煞有介事地宣布著她的“宏伟计划”,小脸上满是得意和憧憬,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招揽天下英才,成就一番霸业”的宏伟幻想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不过是一个被软禁的“人质”。 …… 同一片夜空下,武安侯府的另一处院落里,灯火通明。 这是二公子秦安的书房。 与侯府其他地方的庄重肃穆不同,秦安的书房里,透著一股与主人气质相符的“不正经”。 书架上,经史子集被胡乱地塞在角落,蒙著一层薄薄的灰尘。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的却都是《西厢记》、《牡丹亭》、《玉簪记》之类的话本传奇,还有几本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志怪小说,书页都已翻得卷了边。 此刻,书案上摊开的並非那些才子佳人的閒书,而是一本《西南风物誌》。 秦安趴在书案上,手里拿著一根炭笔,嘴里还哼著不成调的曲子。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门被推开。 贴身侍女翠柳端著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盘子上放著一碗冒著热气的银耳莲子羹。 她看著自家公子又对著那本不知从哪弄来的《西南风物誌》发呆,案头还摊著本《西厢记》做掩护,忍不住小声抱怨:“公子,都三更天了,您还不歇息?盯著这书看一晚上了。大公子要是知道您又在看这些『閒书』,不读正经文章,怕是又要罚您抄书了。” 秦安头也没抬,依旧维持著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紈絝声调:“知道了知道了,小翠你现在是越来越像我娘了,囉嗦。我这不是在研究,西南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吗?等我这禁足结束了,就去游歷一番,总得提前做做功课吧?” 翠柳不满地纠正道:“公子,奴婢叫翠柳!不叫小翠!” 她不满地撇撇嘴,將银耳莲子羹放在书案一角,一边收拾著桌上散乱的画纸,一边將银耳莲子羹往他手边推了推。 看著自家公子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心里门儿清。自从那位新科状元陈锋离京去了西南,公子每晚都会把这幅地图拿出来,一看就是几个时辰,那专注认真的劲儿,比他看最爱的话本子时投入百倍。什么“游歷”、“功课”,不过是藉口罢了。 “夫人回来了,公子也该高兴些才是。”翠柳轻声道。 秦安涂抹的动作一顿,声音里多了一丝低落:“是啊,娘回来了。要是……要是她能早点回来就好了。或许,陈锋就不用去那地方了。” 翠柳看著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心里也跟著难受了一下。 她虽然不太清楚公子为何对那位只有几面之缘的陈状元如此上心,甚至不惜动用夫人留下的隱秘力量,但她知道,公子此刻是真的在担心那个人。於是便不再多言,安静地站在一旁,为他研墨。 秦安將手中的画纸揉成一团,隨手扔进纸篓,然后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一堆经史子集的后面,抽出一个长长的捲轴。 他將捲轴在巨大的书案上缓缓铺开。 那並非什么名家字画,而是一副极其详尽的大乾西南全舆图。 地图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標註得一清二楚。更引人注目的是,上面用红、蓝、黑三种顏色的硃砂,密密麻麻地標註著各种符號、线条和文字。 秦安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而专注,与方才那个吊儿郎当的紈絝子弟,判若两人。 他忽然来了兴致,对著翠柳招了招手。 “小翠,你过来。” “是翠柳!”翠柳又一次纠正,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 第327章 秦安的「三重礼」 秦安指著地图上一个被他用红色墨笔重点圈出的位置,说道:“你看,陈锋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翠柳凑过去,只见那红圈里写著两个小字:永安。 “你看这永安县,”秦安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它隶属巴郡,但巴郡如今大半土地都归了梁州管辖。它的西面,就是被南楚占去的蜀郡地界,两国百姓、商贩、逃兵混杂,乱得很。南面,是尚未完全开化的黔州,多的是毒虫瘴气和不服王化的蛮族。东面,又紧挨著荆州,是三教九流、南北客商匯集之地。” “这样一个四通八达,却又四不管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流官贬臣的『龙潭虎穴』。” 秦安的手指,点在了永安县周围几个用黑色墨笔標註出的村寨上。 “你看这几个黑点,冉氏、向氏、罗氏,是当地的土司大族。他们的祖先,在几百年前就盘踞在这里了,根深蒂固,族人眾多,手里还有自己的私兵,叫『土兵』。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上,他们的话比朝廷的圣旨还管用。陈锋一个外来户,没有任何根基,想在他们的地盘上站稳脚跟,难如登天。” “还有这些红点,”他的手指又移向了地图上几座险峻的山脉,“白蟒山、赤水寨、神女峰……这些都是有名的匪窝。这里的土匪,跟咱们京畿之地的毛贼可不一样。他们个个拥兵自重,占山为王,杀官劫掠是家常便饭。我查过卷宗,永安县的前三任县令,一个上任不到半年就病死了,据说是水土不服,我看八成是被人下了毒;一个被土匪劫道,乱刀砍死;还有一个最搞笑,被土司和土匪联手架空,最后灰溜溜地自己辞官跑了。” 翠柳听得小脸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那…那陈公子岂不是…岂不是非常危险?” “危险?”秦安冷哼一声,“那是对別人而言!陈锋是什么人?他可是能写出『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英雄!这些土鸡瓦狗,正好给他当磨刀石!” “况且他有咱们和镇北侯府的精锐护卫,能有什么事?” 他指著地图上几条用蓝色墨笔画出的线路,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不过光有豪情壮志可不够,还得有脑子和本钱。我已经派人,用母亲的商队渠道,提前送了三样东西过去。” “第一,就是这幅地图的拓本,以及我这半个多月来,整理出的所有关於巴郡土司、匪寨、官场、商路的详细资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第二,是十万两黄金。西南那地方,官吏贪腐,民风彪悍,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寸步难行。这些钱,足够他在那里招兵买马,站稳脚跟。” “第二,”他伸出两根手指,“十万两黄金。西南那地方,官吏贪腐,民风彪悍,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寸步难行。无论是修桥铺路收买人心,还是招兵买马扩充实力,都离不开银子。” “至於第三嘛……”他神秘地一笑,眼中闪烁著狡黠的光芒,“是我给他准备的一份『大礼』……” “我秦安看重的朋友,谁也別想欺负!”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知斗鸡走狗、游手好閒的紈絝子弟,而像是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少年將军。 翠柳看著他眼中闪烁的光芒,看著他脸上那自信而锐利的表情,一时竟有些痴了。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公子,是如此的陌生,却又如此的……耀眼。 …… 十一月下旬,寒意渐浓。 陈锋一行人离京已有五日。 车队驶离了金陵城那平坦宽阔的驰道,拐上了通往荆州的官路。道路还算平整,但沿途的景致已大不相同。连绵的丘陵取代了繁华的市集,田野泛著枯黄,偶有几个在寒风中缩著脖子的农人,看到这队人马,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忙活。 人烟,正变得越来越稀少。 官道还算平整,但两侧的景致却日渐萧索。连绵的丘陵褪去了秋日的最后一抹艷色,只剩下枯黄的草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田野里,晚稻收割后的空旷与荒芜,预示著一个漫长冬日的来临。 车队由两辆坚固的铁木马车和四十名精锐护卫组成,前后护卫,阵型严整,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头一辆马车內,陈锋与叶承相对而坐。 车厢布置得简单而实用,一张小几固定在中央,上面放著一壶尚有余温的热茶,和一副摊开的简易行军地图。隨著车轮的滚动,车厢轻微摇晃,茶水在杯中泛起细微的涟漪。 脱离了京城那座巨大名利场的压抑,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了些,但前路的未知,又如同一层薄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叶承显然还未从离京时的兴奋中完全抽离出来。他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上,依旧带著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大哥,你现在可是咱们大乾的头號名人了!”他眉飞色舞地比划著名,“咱们出城那天,那场面!长街两侧,人山人海,都是自发来为你送行的百姓!他们看你的眼神,那叫一个敬佩!还有秦云大哥他们,亲自送到十里长亭,那阵仗,比叔叔当年出征北伐还威风!” 陈锋安静地听著,脸上掛著淡淡的笑意,並未接话。他只是伸手,將那副行军地图在小几上铺得更平整些。 他的手指,先是点在了地图上一个醒目的红圈上,那是“金陵”。然后,他的手指顺著一条蜿蜒的路线,一路向西南划去,最终停在了遥远的一角,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点上。 “巴郡,永安。” 他抬起头,看著叶承问道:“三弟,你看这图。从金陵到永安,两千余里,崇山峻岭,关隘重重。你觉得,京城那些百姓的欢呼声,能传到这里吗?京城的声望,能照亮我们脚下的路吗?” 叶承脸上的兴奋一滯,他顺著陈锋的手指看去,那小小的“永安”二字,在整幅地图上,显得那么不起眼,那么遥远。 他挠了挠头,有些迟疑地说道:“这……路远了,自然是听不见,也照不到了。” “是啊。”陈锋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人一走,茶就凉。京城里的声望,就像这杯里的热气,出了城门,风一吹,就散了。” 他放下茶杯,语气变得沉重起来:“三弟,你记住。从我们离开金陵城的那一刻起,我,不再是什么新科状元;你,也不再是镇北侯府的三公子。” “我们,是两个被朝廷发配到蛮荒之地的小官。嗯,你就当我的师爷吧。”陈锋说到这里,笑了笑,“咱们带著这四十个护卫,是要去一个真正的龙潭虎穴里,从那些地头蛇、老军阀的嘴里抢食吃。” “京城里那些人的笑脸和恭维,都是假的。那些送行的人,有几个是真心?大多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可一旦出了城,天高皇帝远,想让我们死在路上的人,只会比城里更多,手段也会更直接,更狠辣。” “所以,从现在起,咱们得忘掉自己的家世背景,忘掉京城里的一切。一切行动,听我指挥。凡事,多用眼睛看,多用脑子想,少用嘴巴说。明白吗?” 陈锋的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叶承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从未想过,这看似风光无限的“外放”,背后竟隱藏著如此之多的凶险和算计。脸上的兴奋与天真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少年人初识世间险恶的凝重。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適的词,最终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但他毕竟是镇北侯的侄子,骨子里流淌著不屈的血液。凝重过后,一丝不服气涌上心头。 “可是大哥,我还是不服!” “陛下他……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你那份新税法,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他自己也夸讚。就因为那些世家门阀反对,他就把你一脚踢到这穷乡僻壤来?这算什么明君所为!” 陈锋看著他那副愤愤不平的模样,笑了。 “三弟,你看事情,还是只看到了表面。”他摇了摇头,重新拿起茶杯,“你以为,陛下將我外放巴郡,真的只是在惩罚我,向那些世家妥协吗?” 叶承一愣:“难道不是吗?” “不,至少不全是!”陈锋伸出一根手指,“陛下此举,看似贬謫,实则至少有三重深意。” “其一,是为我『避祸』。你想想,我那份新税法策论,几乎是將刀子架在了满朝文武、天下所有世家豪族的脖子上。我要是留在京城,立刻就会成为眾矢之的,被无数明枪暗箭包围。他们动不了我的人,也会想尽办法让我的差事寸步难行,最终將我变成一个无所事事的空头状元。陛下將我外放,是让我暂避风头。这是一种保护。” 叶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陈锋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是为我『养望』。我殿前抗旨,为髮妻不弃糟糠,又主动请求外放艰苦之地。这些举动,在天下百姓和寒门士子心中,会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 “是重情重义,是刚正不阿,是高风亮节。陛下顺水推舟,看似贬斥,实则是成全了我的『美名』。这名望,看不见摸不著,但在关键时刻,却比千军万马还有用。” “其三,”陈锋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变得深邃,“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考察』。纸上谈兵终觉浅,我的策论写得再好,也只是纸上文章。” “巴郡永安,地处边陲,民情复杂,正是最好的试金石。让我去亲手试一试,我策论上写的那些法子,到底行不行得通……” 陈锋没有说下去,但叶承已经完全明白了。若是行了,那便是铁一般的事实,足以堵住所有反对者的嘴,为將来在全国推行新政,铺平道路! 帝王心术,一举三得,竟深沉至此! 叶承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脑子就像被一把大锤狠狠砸了一下,嗡嗡作响。 他只觉得,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比他练过的任何一套枪法都要复杂百倍。 看著他这副模样,陈锋又笑了。他拍了拍叶承的肩膀,方才的沉重一扫而空。 “但是,你也別灰心。陛下將我们放到永安,固然是流放,又何尝不是一次天赐良机?” “京城是好,繁似锦,但那是別人的棋盘,我们身在其中,一举一动都受人掣肘,身不由己。而永安,”陈锋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县城上,“就是一张白纸!是一片属於我们自己的战场!在那里,我们可以不用顾忌任何人,放开手脚,去试一试,我们到底能做出一番怎样的事业来!” 他盯著叶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三弟,你想不想,亲手將这么一个穷山恶水、匪患横行的地方,变成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的世外桃源?” “你想不想,在这里练出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將来有一天,跟著我,跟著你父亲,跟著武安侯,一路向北,杀回幽州,把那些北元蛮子赶回草原,让他们听到我们的名字,就嚇得闻风丧胆?!” 叶承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眼中的迷茫和不甘,被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所取代! 收復幽州,驱逐北元,这是他父亲,是他叔叔,是武安侯,更是所有北地將士一生的夙愿! “想!”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太过激动,脑袋“砰”的一声撞在了车厢顶上,他却浑然不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拳砸在小几上,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大哥,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第328章 善意是催命的毒 车轮滚滚,一路向西。 行路二十余日后,车队进入了荆州与梁州的交界地带。 越往西走,道路越是残破。官道上布满了坑洼,沿途的村庄,大多是十室九空,偶尔有几缕炊烟,也显得有气无力。空气中,开始瀰漫著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杂著腐烂与排泄物的味道,挥之不去。 官道上,最初三三两两的流民,渐渐变成了成群结队的难民潮。 他们衣衫襤褸,面黄肌瘦,推著独轮车,或者拄著树枝,麻木地、沉默地向著东方和南方,任何一个他们想像中可以活下去的地方,缓慢地移动著。 陈锋一行人的车队,在这片灰暗的“活地狱”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们相对乾净的马车,护卫们整齐的衣甲,甚至马匹的膘肥体壮,都成了难民们眼中遥不可及的奢望。 无数双空洞、麻木,却又在最深处燃烧著一丝微弱渴望的眼睛,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黏在车队上,隨著他们的移动而移动。 车厢內的气氛,变得压抑而沉重。 叶承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他看到了一个倒毙在路边的老人,身上所有能蔽体的衣物都已被扒光,赤裸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几只乌鸦正在爭食他眼眶里的腐肉。 他看到了一群衣不蔽体的孩子,为了爭抢一块从过路商队车轮下掉落的发霉的饼,打得头破血流,一个瘦小的男孩被推倒,脑袋磕在石头上,鲜血直流,却没有人去管他。 叶承看得是难受至极,几次想衝下车去,都被陈锋死死按住。 “大哥!”他低吼著,声音沙哑。 “坐下。”陈锋没有睁眼,只是微微摇头:“看著。记住这一切。” 叶承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这一幕幕人间惨剧,在眼前上演。 傍晚,队伍行至一处已废弃的驛站休息。 护卫们熟练地清理出一片空地,生起篝火,將马车围成一个防御圈。 驛站的残垣断壁外,聚集了几十上百名闻讯而来的难民。他们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围著,一双双飢饿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篝火上烤著的肉乾,喉头不断耸动,吞咽著口水。 就在这时,一个白髮苍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跪倒在泥水里,朝著一名正在整理乾粮袋的武安侯府护卫,伸出枯枝般的手,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军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孙儿…快饿死了…” 那护卫年纪不大,看著老妇人浑浊绝望的眼睛,心中一软,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从自己乾粮袋里拿出一块肉乾和一把饭糰,递了过去。 “老人家,拿著……”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枯瘦的手颤抖著伸向那救命粮。 然而,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善举,却瞬间点燃了火药桶。 “有吃的!那里有吃的!” 不知是谁第一个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下一刻,周围数十个饿红了眼的难民,如同被血腥味刺激的野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一拥而上! 那名老妇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汹涌的人潮瞬间推倒在地,无数双脚从她身上踩踏而过。 那肉块和米粒摔落一地,与泥水混在一起。 难民们疯了一般趴在地上,用手、用嘴,疯狂地从泥水里刨食著那混著沙土的米粒。为了几粒米,他们互相推搡、撕咬、殴打,场面惨烈无比,宛如野兽爭食的地狱。 叶承和那名年轻的护卫都惊呆了。 “住手!都住手!”年轻护卫又惊又悔,拔出刀想上前制止,却立刻被更多的难民围住。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com】 他们伸出一双双枯瘦如柴、如同鸡爪般的手,抓著他的衣服,他的胳膊,他的腿,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哀求:“大爷,行行好吧……”“给点吃的……”“救救孩子……” “拔刀!后退!结阵!” 就在场面即將失控的瞬间,陈锋冰冷的声音如同利剑,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四十名护卫瞬间反应过来,“唰”的一声,长刀齐齐出鞘!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瞬间反应过来,哪怕心中震撼,也本能地执行命令。呛啷啷一片拔刀声,寒光四射。四十名护卫迅速收缩,以马车为中心,刀锋向外,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钢铁圆阵。一股经歷过战场洗礼的、凝练如实质的杀气轰然爆发! 骚乱的难民被这股森然的杀气所震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他们眼中的疯狂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但那飢饿的渴望,却依旧如同火焰般燃烧著,让他们不肯散去。 陈锋面沉如水,缓步走到那名惹了祸的护卫张猛面前。 年轻护卫嘴唇哆嗦著:“大…大人…我…” 陈锋没有看他,目光扫过外面那些畏缩却依旧不愿离去的难民,声音冷得像冰。 “念你初犯,又是出於好心。自己去秦虎统领那里,领十军棍。下不为例。” “是!”年轻护卫身体一颤,不敢有任何辩解,低头领命。 隨后,陈锋转向所有人,命令道:“传我命令,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擅自与难民接触,不得擅自施捨任何食物和金钱。违令者,军法从事!斩!” 最后那个“斩”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护卫们心中一凛,齐声应诺:“遵命!” 叶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头顶,他难以置信地看著陈锋,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骚乱平息后,陈锋让两名护卫將那名在踩踏中早已气绝的老妇人抬了过来,在驛站后找了块乾净地方,入土为安。 当晚宿营,气氛异常沉闷。护卫们默默地啃著乾粮,没有人说话。 叶承终於忍不住了。他衝进陈锋的营帐,帐內,陈锋正就著昏暗的烛火,仔细地擦拭著匕首。 “大哥!”叶承的声音压抑著怒火和不解,“我知道你说的或许有道理,要顾全大局。可是……我们真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著他们去死吗?我们明明有能力帮他们!哪怕只是让他们多活一天也好啊!” 陈锋没有抬头,擦拭匕首的动作也未停下,只是淡淡地反问他:“今天那肉乾米饭,救了那个老妇人吗?” 叶承瞬间语塞。 是,那乾粮,不仅没有救那个老妇人,反而害死了她。 “三弟,”陈锋抬起头,目光穿透跳跃的火焰,看向远处黑暗中那些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你的善心,你的银子,能救几个人?十个?一百个?” “你救了他们今日,明日呢?你给了他们粮食,他们转身就可能因为这袋粮食,被人从背后捅一刀。你现在衝过去,將我们所有的粮食都分给他们,你猜会发生什么?” 叶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想到了白天那惨烈的一幕。 “你信不信,不出半个时辰,这里就会变成修罗场,为了爭抢食物,他们会自相残杀,死的人会比那粮食能救活的人多十倍!” 叶承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陈锋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指著远处黑暗中那些属於难民营地的微弱火光。 “三弟,你记住。个人的善意,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一文不值,甚至会变成催命的毒药。我们的四十个人,两车粮,在这数十万的难民潮中,不过是沧海一粟。你今天给了一碗米,明天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围住你,到时候,你是给还是不给?给了,我们自己吃什么?不给,他们就会撕碎我们!到那时,我们为了自保,就必须向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挥起屠刀!” “这不是救人,这是在杀人!是在用我们廉价的同情心,去点燃他们被飢饿压抑的最后疯狂,最终导致我们和他们,同归於尽!” “还记得在淮水渡口,月顏分发乾粮时引发的骚动吗?那就是前车之鑑!” 陈锋转过身,看著陷入沉思的叶承,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不要再做这种自我感动式的蠢事。真正的仁慈,不是给飢饿的人一条鱼,而是要教会他们如何结网,是去整治那片让他们无鱼可捕的河流!” “我们的战场,不在这一路上,而在永安县!只有在那里,我们站稳脚跟,建立起一个真正的秩序,让百姓能开荒、能生產、能活下去,我们才能去谈,如何去救更多的人!” 这番话,如同当头棒喝,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叶承的心上。 他第一次,隱约明白了“大仁不仁”的道理。 他看著陈锋,眼中的迷茫和纠结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后退一步,对著陈锋,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行了一个標准的军礼。 “大哥,我明白了。” …… 老天似乎有意考验这支队伍的韧性。 离开荆州,正式踏入梁州地界,接近巴郡东部的巫山山脉时,天气骤然转坏。 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下起了连绵不绝的“缠绵雨”。雨丝细密,却无休无止,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气温骤降,湿冷的寒气无孔不入,刺入骨髓。 原本就残破的官道,在雨水的日夜浸泡下,彻底变成了一片泥泞的沼泽。黄色的泥浆没过脚踝,车轮压过,溅起半尺高的泥点。 队伍行进的速度变得异常缓慢,每日跋涉不过二三十里,便已是人困马乏。 马匹在泥泞中艰难地拔著蹄子,不时打滑,喷著响鼻。护卫们不得不全部下马,一半人在前面牵著韁绳,一半人在后面推著车,个个浑身泥浆,狼狈不堪,早已没了出京时的精锐模样。 陈锋早就跳下了马车,亲自在最前面开路。叶承天生神力,双脚如同铁桩,走在马车后面用力推著车。 这样的鬼天气,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 危机,就在第四天的下午,於一处狭窄的下坡转弯处,毫无徵兆地爆发了。 拉著最后那辆马车的两匹马,在湿滑的泥地里突然失蹄! “吁——!” 马车夫惊恐地勒紧韁绳,但巨大的惯性带著沉重的车厢,瞬间失去平衡,向著道路外侧的山沟猛地倾斜过去! “希律律——” 拉车的两匹健马发出惊恐的嘶鸣,四蹄疯狂地刨动,却只是让深陷的车轮在泥浆里越陷越深,带起大片的泥浆。 “停车!稳住车!” 走在队伍两侧的郭然和秦虎,几乎在同一时间厉声喝道。 所有护卫立刻行动起来,反应不可谓不快。有人死死拉住韁绳,试图控制惊马;有人奋不顾身地用肩膀顶住倾斜的车厢;有人试图搬来石头垫住车轮。然而,马车实在太重,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眼看就要彻底翻下山沟!泥水顺著倾斜的车板哗哗流淌。 危机之下,两拨护卫的行事风格差异,立刻显现了出来。 郭然身为镇北侯府的都尉,之前长年在镇北侯手下效力,习惯於协同作战,一切按部就班。他当机立断,大声下令:“第一队,左侧用绳索拉住车顶横樑!第二队,立刻砍伐路边树木,製作槓桿!第三队,清理车轮下的烂泥,准备垫石块!” 他的命令清晰、专业,是典型的军中救援章程,镇北侯府的二十名护卫立刻领命,分头行动。 然而,秦虎和他手下的武安侯府护卫,多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兵,个人能力极强,更习惯於在复杂的战场环境中凭藉经验和勇力解决问题。 秦虎见状,浓眉一皱,喝道:“郭都尉,此法太慢!等你那槓桿做好,车早就翻下去了!听我的,弟兄们,都別藏著力气了,一起上!凭蛮力,直接把车给老子抬出来!” “胡闹!”郭然闻言大怒,“秦统领,此地泥软,受力不均,蛮力只会让车陷得更深,甚至导致车轴断裂!必须按规矩来!” “规矩?老子在战场上,规矩就是把事办了!”秦虎也是个火爆脾气,“你那套在平地上行,这鬼地方行不通!” 第329章 泥泞同心救危车 一边是习惯於听从將领统一號令的镇北侯府精锐,另一边则更信服自己统领实战经验的武安侯府精锐。一时间,两边的人竟在原地爭执起来,有的要去砍树,有的要去抬车,乱作一团,延误了最佳的救援时机。马车倾斜得更加厉害了。 “都给我住口!”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骤然在所有人耳边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爭吵和风雨声。 陈锋不知何时已站在车旁,目光冷冽,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 “郭然,秦虎,你们两个都是军中宿將,沙场老兵,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还在这里像市井泼皮一样爭吵,不觉得丟人吗?” “从现在起,所有人,听我指挥!有异议者,延误军机者,军法从事!” 这一刻,他身上那股前世作为特种兵王,在无数次生死之间磨礪出的铁血与杀伐之气,第一次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那不是靠官位和身份压人,而是一种真正指挥过千军万马、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上位者的气场。 那股冰冷、果决的威势,瞬间镇住了所有人。 郭然和秦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他们都是识货的人,自然能感觉到,这位年轻的状元郎此刻身上散发出的,是真正属於沙场將军的气魄! 两人心中再无半分不服,齐齐抱拳,在泥水中单膝跪地。 “遵命!” 陈锋迅速勘察了地形和马车的状况。雨还在下,泥地湿滑,时间拖得越久,救援难度越大。 他没有完全否定任何一方的方案,而是將两者的思路进行了完美的结合与优化。 “秦虎!” “末將在!”秦虎立刻应声。 陈锋指向倾斜的马车下方:“你带十个力气大的,用身体和刀鞘,从侧下方死死顶住车轴和车厢底板!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绝不能让它再倾斜一分!” “是!”秦虎大吼一声,带著十名武安侯府的壮汉,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半跪半蹲在泥浆里,用肩膀、后背,组成了一道人墙,死死顶住了即將倾覆的马车。 “郭然!” “末將在!” 陈锋指向另一侧:“你带十个人,立刻用绳索套住车顶的横樑,將绳索另一端固定在路內侧的大树上,向反方向用力,保持平衡!记住,力道要稳,听我號令增减!” “是!”郭然也立刻带著人行动起来,镇北侯府的护卫展现出极佳的协同能力,迅速將几股绳索拧成一股,拋上车顶,牢牢套住,另一端在树上打了个军中常用的活结,精准地控制著拉力。 “叶承!” “大哥,我在!”叶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陈锋指著车尾:“你力气最大,去车后方,用那根最粗的圆木,给我死死地抵住车尾,防止它后滑!” “好嘞!”叶承怒吼一声,从路边捡起一根之前砍下、碗口粗的圆木,几步衝到车后,將圆木一端深深插入泥地,另一端用肩膀死死抵住车尾。他双腿叉开,马步稳扎,全身肌肉坟起,青筋如虬龙般暴起,一个人,竟如同一尊山神,硬生生稳住了整个车身的后移趋势! (请记住.com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剩下的人,分为两组!”陈锋的命令还在继续,“一组,继续伐木,不要做槓桿,把圆木削成地桩,打入前方地面!另一组,跟我来,用工兵铲和马刀,清理车轮,拓宽作业面!” 场面瞬间变得井然有序。 秦虎怒吼一声,带著十名武安侯府的精锐,如同钉子般楔入泥泞,用血肉之躯组成一道人墙,死死顶住即將倾覆的车轴。沉重的压力让他们的肩膀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泥水没过膝盖,却无一人退缩。 郭然则展现出镇北侯府护卫的协同素养,绳索迅速固定,十人分成两组,精准地控制著拉力,与秦虎那边的推力形成完美的对抗平衡,硬生生將倾斜的车身稳住。 叶承更是如同天神附体,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將一根碗口粗的圆木深深插入泥地,用宽阔的肩膀死死抵住车尾,全身肌肉賁张,青筋如虬龙般暴起,一个人竟硬生生扛住了整个车身后滑的千钧之力! 陈锋则带著剩下的人,用铲子和马刀,在冰冷的泥水中奋力挖掘,清理车轮周围的淤泥,拓宽空间。同时指挥著伐木组,迅速將粗壮的树干砍削成適合的绞盘底座和固定地桩。 雨水、汗水、泥水混杂在一起,所有人都成了泥人。时间在紧张的喘息和器械的碰撞声中流逝。 终於,简易的绞盘製作完成,绳索牢牢缠绕在粗壮的圆木上,槓桿准备就绪。 经过將近一个时辰的奋战,陈锋看准时机,深吸一口气,发出了最后的號令! “所有人,听我號令!” “三、二、一!” “拉——!” 一声令下,所有人同时发力! ,郭然那边绳索瞬间绷紧!绞盘在数名护卫的合力推动下吱呀转动!秦虎等人爆发出震天的怒吼,用尽全身力气向上顶!叶承更是双目圆睁,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抵住车尾的圆木被他压得深深陷入泥土!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巨大摩擦声和挤压声中,那深陷泥沼、重逾千斤的巨大车轮,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下,竟被硬生生地从泥坑里一寸寸地拖拽出来! “轰隆”一声! 当马车重新平稳地回到相对坚实的地面上时,所有护卫,无论来自哪个侯府,都再也抑制不住,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一个个瘫倒在泥地里,大口地喘著粗气,浑身泥浆,狼狈不堪,脸上却都洋溢著劫后余生和成功协作的巨大喜悦。 特別是秦虎手下的那些武安侯府老兵,他们看著那个同样站在泥浆中,衣衫尽湿,神情却始终平静的年轻状元,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信服。 之前的遵从,是出於对侯府的忠诚,是上下级的本分。 而此刻的信服,却是发自內心的!是对一个真正有能力、有担当的领导者的认可! 这一刻,陈锋在他们心中,不再仅仅是他们名义上的“大人”,而是真正贏得了他们这些百战老兵认可的“將军”。 当晚,队伍没有继续赶路,而是在附近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扎营宿歇。 雨停了,几堆篝火熊熊燃烧,驱散了瀰漫的湿冷,也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经歷了白天的同生共死,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热烈。 护卫们围坐在一起,大口地啃著肉乾,將隨身携带的烈酒拿了出来,互相传递著,不时爆发出粗豪的笑声。之前的隔阂与派系之分,早已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郭然和秦虎端著装满烈酒的大碗,主动走到了陈锋面前。 秦虎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脸上还带著几道没擦乾净的泥印:“大人,今天是我老秦鲁莽了,差点坏了大事。我这人脑子笨,只认拳头和本事。今天,我服了!这碗酒,我敬您!” 说罢,他仰头將一碗烈酒一饮而尽。 郭然也豪爽一笑:“大人,末將虽知您非池中之物,但今日亲眼所见,方知大人之能,远超末將想像。若非大人指挥得当,我等今日怕是要损失惨重。这碗,也该我敬您!” 他也將碗中酒一饮而尽。 陈锋笑著拿起自己的酒碗,和他们碰了一下,同样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两位统领言重了。今日能脱险,靠的是大家同心协力。我一个人,可拖不动那辆马车。” 敬完陈锋,秦虎又转向郭然,举起空碗,让手下满上:“郭都尉,白天是我不对,脾气太冲,你別往心里去。” 郭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秦统领哪里话!是我等太过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咱们都是军伍中人,不打不相识!来,喝!” 两人相视一笑,再次碰了一下碗,所有的隔阂与矛盾,都在这碗烈酒中烟消云散。 他们手下的护卫们见状,也纷纷效仿。镇北侯府的护卫端著酒,去找武安侯府的兄弟碰杯;武安侯府的老兵,则大大咧咧地搂过一个镇北侯府的小伙子,將自己的肉乾塞到他手里。 “来,兄弟,尝尝这个!我们夫人亲手醃的肉,劲道!” “来来来,镇北侯府的兄弟,尝尝这金陵的烈酒!” “你们这酒不行,太绵!等有机会,让你们尝尝我们真正的草原烈酒,一口下去能喷火!” “哈哈哈,吹牛吧你!再烈能烈得过『流霞』?” 营地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之前那涇渭分明的两拨人,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区別,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气氛融洽得像是一个军营里出来的袍泽。 陈锋和叶承坐在一处稍远的火堆旁,看著这热烈的一幕,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叶承由衷地感嘆道:“大哥,你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这两拨骄兵悍將给治得服服帖帖。” 陈锋摇了摇头,往火里添了一根柴:“不是我厉害。是他们本身,就是最优秀的军人。他们缺的,不是能力,只是一个能让他们拧成一股绳的理由。今天,我们一起经歷了磨难,这个理由,就有了。” 第330章 我只是一个路过的读书人 十二月初,车队离开金陵已近一月。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队伍进入梁州地界后,官道便与山林为伴。沿途的村庄愈发稀疏,寒风卷著枯叶,打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马车內,陈锋並未休息。 他与叶承相对而坐,小几上铺著一份《梁州舆地考》,也不知是谢云娘准备的还是其他人送的。这份地图比寻常地图要详尽得多,山川、河流、县镇、乃至一些有名的寨子,都做了標註。 经歷了前段路程上难民潮的衝击,叶承身上那股少年人的跳脱之气已被磨礪得沉稳了不少。他不再像刚出京时那般咋咋呼呼,而是学会了观察和思考。 他看著地图,眉头微蹙:“大哥,过了这汉江渡再走七八日,可就真正进入巴郡地界了。我听秦虎大哥他们閒聊时说,巴蜀之地,自古『十万大山十万匪』,民风彪悍,官府的政令出不了县城是常事。咱们这次去,怕是不好对付。” 陈锋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一个名为“汉江渡”的节点上。 他点了点头,拿起小几上的铜壶,为叶承续上一杯热茶,茶水的热气在微冷的车厢里氤氳出一团白雾。 “无妨,兵来將挡,水来土掩。越是混乱的地方,越有我们施展拳脚的余地。” 车外,寒风呼啸,两名护卫统领的声音顺著风,隱约传了进来。 镇北侯府的郭然与武安侯府的秦虎,正就前方的斥候安排,进行著低声的討论。 “秦都尉,依我看,还是得按军中规矩来。”郭然沉声道,“分出两组斥候,每组四人,交替前出二十里探查,確保前方路况和有无可疑埋伏。” 秦虎却摇了摇头:“郭都尉,此法不妥。此地山多林密,岔路也多。斥候派得太远,一旦遇伏,我们鞭长莫及。咱们总共就四十號人,分出去八个,车队这边就空了。” “我以为,不如收缩范围,两组斥候,五里一报,確保队伍前后能够隨时呼应。”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五里太近,若有伏兵,我们来不及反应。” “二十里太远,车队危险!” 两人虽有爭论,但言语间皆是出於专业考量,並无半分意气之爭。自上次泥沼救援之后,这两位出身不同府邸的统领,早已对彼此的本事心悦诚服。 车帘被掀开,陈锋探出头来。 “两位统领不必爭了。”他看了看天色和周围的地形,“就依一个折中的法子。斥候探查十里,但每到一处,必须在视线可及的山头制高点,设置临时观察哨,以旗语或响箭与主队联络。如此,既保证了探查距离,也確保了斥候和车队的安全。” 郭然和秦虎闻言,对视一眼,皆是眼睛一亮。 这个法子,取了两人方案之长,又补了其短,確实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大人此法甚好!” “还是大人想得周全!” 两人齐齐抱拳领命,各自去安排。 这种在行进间的不断磨合,让这支来自两府的护卫队伍,凝聚力在无形中变得更强。 接近黄昏时分,队伍终於抵达了汉江渡口。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汉江渡口规模不小,码头上本该是人来船往,一片繁忙。但此刻,却是一片混乱与拥堵。数十艘大小不一的商船挤在码头边,绵延出数百米,船上的客商们一个个愁眉苦脸,或聚在一起低声咒骂,或怒气冲冲地与人爭执。 几艘本该用於渡河的宽大官船,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岸边的木桩上,船上空无一人,任凭江风吹得船帆猎猎作响。 一群约莫二三十个的地痞流氓,手里拎著棍棒腰刀,正堵在渡口前,对著过往商旅吆五喝六,强行勒索。 一名身材高大、脸上长满了麻子的恶霸头目,正一脚踩在一个货箱上,唾沫横飞地对眾人喊话: “都他娘的別吵吵!听清楚了!官船年久失修,要检修!什么时候修好,得看官府的心情!” “想过河的,都给老子老实排队!黄家渡的商船就在那边,三倍价钱,童叟无欺!爱坐不坐!要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里闹事,小心你们的狗命和货物,都给老子扔进这汉江里餵鱼!” 他话音刚落,一名风尘僕僕的外地绸缎商人忍不住排眾而出,涨红了脸理论道:“你们这是强抢!光天化日之下,锁住官船,私设渡口,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去安康县衙告你们!” 那被称作“刘麻子”的头目闻言,发出一声狞笑,从货箱上跳下来,二话不说,一脚就將那商人踹翻在地。 “王法?告官?”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你他娘的去告啊!去啊!在这安康县这方圆百里,就是我们黄四爷说了算!” “县丞冯大人,那是我们四爷的亲表哥!你去告,看是你死得快还是老子活得好!” 老商人被踹得闷哼一声,捂著胸口,脸色煞白,半天爬不起来。 周围的商旅见状,虽个个义愤填膺,却都敢怒不敢言,纷纷后退,生怕惹祸上身。 车队里,叶承看到这一幕,已是眉头紧皱。不止是他,秦虎、郭然等一眾护卫,眼中也都闪过一丝冷意。 陈锋拍了拍叶承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別衝动。” 他缓步走下马车,伸手扶起了那位被踹倒的绸缎商人。 “老丈,没事吧?” 他的举动,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刘麻子等人看到他身后那四十名沉默如山、杀气內敛的精锐护卫,囂张的气焰不由得收敛了几分。他们只当是来了个不好惹的富家公子,冷哼一声,便转身去催促其他商旅交钱,懒得理会这“閒事”。 那绸缎商人被扶起,连连道谢,一边揉著被踹痛的胸口,一边嘆气。 “多谢这位公子。唉,我等行商,本就是看人脸色吃饭,罢了罢了,破財免灾吧。” 陈锋看著他,温和地问道:“在下姓陈,也是个行商的,路过此地。敢问老丈,这渡口平日收费几何?这般强行加价,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的態度谦和,语气诚恳,加上那张年轻俊朗、极具亲和力的脸,让本已心灰意冷的绸缎商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倾诉的欲望。 “唉,这位公子,你是外地来的吧……” 在他的安抚和询问下,绸缎商人和周围几个胆子大些的客商,七嘴八舌地將这“黄四爷”如何把持渡口、勾结官府、强行勒索的种种恶行,都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公子啊!官渡原本只要五文钱一个人!可一年前,这伙人来了,就全变了!” “是啊!他们霸占了官船,说坏了不让用!逼著大伙儿坐他们的私船,开口就是三倍价钱!十五文!不讲价!” “要是想快点过河,就得三十文、五十文!全看他们心情!不给钱?轻则打骂,重则扣下货物!” “那黄四爷,就是这伙人的头头!听说县衙里的冯县丞是他表哥!官官相护,我们这些小民哪敢反抗啊!” 陈锋一边听,一边缓缓点头,將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大概。 问完了客商,他又趁著刘麻子在忙活其他事的空档,走到江边,来到一艘破旧的渔船旁。船上,一个穿著蓑衣的老船夫正愁眉苦脸地整理著渔网。 陈锋走过去,微笑著递上一块碎银子。 “老丈,打听个事儿。这渡口,向来是这个价钱吗?” 老船夫起初还很警惕,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戒备。但看到陈锋温和的態度,又掂了掂手中那块分量不轻的银子,终於还是嘆了口气,压低声音道: “公子,您是外地来的吧?別跟他们横。这渡口啊,一年前就不是官府的了。” “以前是官府定价,过河一个人五文钱,一头牲口十文。可一年前,这伙自称『黄四爷』的人来了,就把渡口给占了。现在,一个人要十五文,牲口三十文。” “要是赶时间,想快点过,就得看他们心情,三十文、五十文,甚至上百文都敢要!我们这些祖祖辈辈靠江吃饭的跑船人,一多半的辛苦钱,都得交到他们手里当『孝敬』,要不是偶尔靠著捕鱼卖几个钱,怕是都活不下去!” 陈锋点了点头,又接连找了好几个商贩和船夫,以“閒聊”的方式,详细询问了渡口被霸占的时间、黄四爷的来歷、具体的收费標准、以及他们欺压百姓的种种恶行。 他每问一人,都引来更多人的围观和低声附和。看著这位年轻公子身后那些精锐的护卫,看著他那从容不迫的气度,这些被欺压已久的百姓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刘麻子终於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看到那个年轻公子哥儿,非但没有被嚇走,反而像个查案的御史一样,问东问西,而且他身边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群情也越来越激动。 他带著十几个手下,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手中的棍棒在地上敲得“梆梆”作响。 “喂!你小子,在那嘀嘀咕咕干什么呢?串联这帮穷鬼,想造反吗?” 陈锋转过身,看著刘麻子:“在下只是初来乍到,想打听清楚过河的规矩,免得坏了此地的『规矩』。” “规矩?”刘麻子嗤笑一声,“规矩就是黄四爷定的!想打听规矩?去黄家渡交钱上船,自然就知道了!少在这儿煽风点火!赶紧带著你的人滚蛋!” 陈锋没有理会他的叫囂,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那些神情紧张又带著期盼的百姓:“诸位乡亲,在下陈锋。今日路过此地,见此情此景,心中实为不忍。” “在下只想问大家一句——你们,想不想拿回被他们平白抢走的血汗钱?想不想让这汉江渡口,恢復以往的清明?” 短暂的寂静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来。 “想!” 这一声,仿佛点燃了乾柴的火星。 “想啊!” “公子,我们想啊!” 积压已久的愤怒和期盼,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数百人的呼喊匯聚在一起,如雷霆,如山崩,震得整个渡口都在嗡嗡作响! 刘麻子被这山呼海啸般的气势嚇了一跳,脸色一白,隨即恼羞成怒,色厉內荏地喝道:“反了!反了!你们这群刁民!还有你这小子,你到底是谁?敢管我们黄四爷的閒事,活得不耐烦了?!” 陈锋笑了。 他转过身,迎著刘麻子凶狠的目光,一步步走上前。 “我是谁?我只是一个路过的读书人。” 第331章 王法管得了! “但你既然问了,我不妨告诉你。” “我叫陈锋,奉圣上之命,出任巴郡永安县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刘麻子先是一愣,隨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县令?还是巴郡的?哈哈哈……你一个八品芝麻官,跑到我们荆州的地界来撒野?別说你一个小小的县令,就算是巴郡太守来了,也管不到我们汉江渡!” “说得不错。”陈锋点了点头,竟是赞同了他的话,“本官的確只是个小小的八品县令,也確实管不了这汉江渡口的事。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凌厉。 “我大乾的律法,却管得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大声道。 “《大乾律·津渡篇》第三条明文规定:凡天下官设津梁渡口,其舟船修造、吏卒薪俸,皆由国库支给,不得向过往军、民、商旅,擅自加增毫釐之费!违者,杖八十,没其家財!你等公然將官船上锁,私设渡口,强征三倍渡资,此罪一也!”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刘麻子一伙:“本官只问一句,你们这三倍的船费,是户部、兵部,还是工部核准的?” 刘麻子一愣,他一个地痞,哪里懂这些,只能强撑著狡辩:“少拿这些破条例来嚇唬人!这是我们黄四爷定下的规矩!” 陈锋冷笑一声,伸出第二根手指。 “我,乃朝廷钦命,奉旨赴任之官员,持有官凭路引。《大乾律·仪制篇》第七条明文规定:凡持有官凭路引之朝廷命官、军中將士及其车驾,过往关津,各地守官需验明正身,优先放行,不得有丝毫延误、刁难!违者,视为藐视朝廷,轻则革职,重则流放三千里!你等竟敢公然拦截官船,阻我前路,还出言不逊,此为罪二!” 他向前踏出一步,刘麻子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陈锋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陡然转厉! “《大乾律·谋逆篇》第九条更是明言:凡阻断官道、拦截官军、意图不轨者,无论成否,皆以谋逆论处!主犯凌迟,从犯梟首,家眷流三千里为奴!你等今日之行,已与谋逆无异!此为罪三!”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陈锋每说一条罪状,便向前走一步。他没有大声喝骂,只是平静地陈述著律法条文,但那清晰的条文,那明確的罪名,那血淋淋的惩罚,如同一座座大山,压得刘麻子和他手下的恶霸们脸色惨白,步步后退。 尤其是最后那“谋逆”二字,如同一记万钧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恶霸的心头! 他们只是些欺软怕硬的地痞,平日里敲诈勒索,也就罢了,何曾想过,自己拦个船收点过路费,竟然能跟“谋逆”这种诛九族的滔天大罪扯上关係! 他们脸上的囂张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恐惧。就连周围的百姓,也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没想到,拦一条官船,竟是如此大罪! 刘麻子被逼得退无可退,双腿发软,强撑著狡辩:“我……我们不识字!不懂什么律法!我们……我们只听黄四爷的!” “好一个只听黄四爷的!”陈锋再次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充满了冰冷的嘲讽,“那本官今日,便也教教你们,在这大乾的天下,到底是黄四爷大,还是王法大!” 就在此时,秦虎和郭然会意,同时向前一步。 “唰——!” 四十名护卫,如同一个人般,齐齐拔刀出鞘! 整齐划一的动作,森然雪亮的刀锋,以及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礪出的、漠视生命的铁血煞气,瞬间爆发出来! 整个渡口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刘麻子一伙被这股气势嚇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腿肚子都在打颤,“扑通”一声,好几个人直接瘫倒在了地上。他们这才意识到,眼前这群人,和他们以前欺负的软弱商旅,完全不是一个级別的存在! 陈锋挥了挥手,示意护卫们暂且收刀。 他看著脸色煞白的刘麻子,语气忽然变得“和缓”起来,仿佛是在为他们著想。 “你看,本官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你们也只是些听命行事的下人。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位『黄四爷』,真的能保住你们吗?” “你们的黄四爷,不过是安康县丞冯敛的远房表亲。你们今天拦了本官的船,犯下的是谋逆的大罪。此事一旦上报,荆州刺史必然彻查。” “你觉得,到了那个时候,冯县丞是为了保你们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奴才,还是为了保住他自己的乌纱帽,把你们全都交出去当替罪羊?” “而那黄四爷呢?他会为了你们这些看门狗,散尽家財,对抗官府吗?他更不会!他只会將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们头上,说你们是背著他胡作非为!到那时,你们的下场是什么?是菜市口的铡刀!是你们的父母妻儿,都要被你们连累,流放为奴,永世不得翻身!” 陈锋的话,如同魔咒,彻底击溃了这些恶霸的心理防线。他们彼此对视,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是啊,他们只是些拿钱办事的奴才,凭什么要为主人去死?真到了掉脑袋的时候,谁会管他们的死活? 刘麻子知道大势已去,他看著陈锋那年轻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寒气大冒。他知道,今天碰上硬茬子了。他眼中凶光一闪,竟动了最愚蠢的念头——挟持人质,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他刚一有动作,一道魁梧的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前。 是秦虎! 秦虎没有拔刀,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后发先至,一把捏住了刘麻子持刀的手腕。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刘麻子的手腕,竟被他硬生生捏断! “啊——!” 剧痛之下,刘麻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悽厉惨叫,手中的刀“噹啷”一声落地。 “唰!” 就在同时,郭然会意,猛地向前一步,四十名护卫齐刷刷拔刀出鞘! 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礪出的铁血煞气,瞬间爆发!那不是地痞流氓打架的凶狠,而是一种漠视生命的、纯粹的杀气! 剩下的恶霸们被这股气势嚇得魂飞魄散,再也撑不住,“扑通、扑通”地跪了一地,对著陈锋磕头如捣蒜。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不关我们的事啊!都是刘麻子逼我们干的!” 陈锋看都未看在地上惨嚎的刘麻子一眼。他知道,自己身为即將上任的永安县令,无权直接处置此地的事务,更不能越权审判。 他从叶承手中接过一个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大印! “永安县印”! 他高举大印,对著所有百姓和跪地的恶霸,朗声道:“本官陈锋,乃是朝廷钦命之永安县令!今日路经此地,目睹尔等把持官渡,欺压良善,败坏朝纲,罪无可恕!” 他转向那群被勒索的客商,声音鏗鏘有力:“本官虽非此地父母官,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见不平之事,不能不管!” “从即刻起,本官的车驾,將在此地停留三日!这三日,本官会亲笔修书两封。” “一封,將呈送京城御史台!详述此地官商勾结、霸占官渡、鱼肉百姓之恶行!” “另一封,將直达南郡太守衙门!状告汉江县丞冯敛失察瀆职、纵容亲属为恶之罪!” “同时,本官將派遣护卫,亲自护送几位商户代表,携带万民书,前往荆州府衙,面呈刺史大人,详陈此地之乱象!” “本官倒要看看,是你们那黄四爷的势大,还是我大乾的王法大!是那冯县丞的乌纱帽硬,还是这万千百姓的血泪沉!” 此言一出,所有客商和百姓,都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好!” “陈大人英明!” “青天大老爷啊!” 他们知道,这位年轻的县令,是来真的!他不是在和稀泥,而是要將此事,捅到天上去! 陈锋接著道:“至於诸位被勒索的钱財,本官相信,黄四爷是个聪明人。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这三日,诸位尽可在此等候。若三日之內,黄家不將钱財双倍返还,本官便亲自带人,去他黄府问个清楚!” 此陈锋的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底气! 所有百姓看向陈锋的目光,都充满了敬仰与信赖。 他最后看向跪地求饶的恶霸们,冷冷道:“你们,滚回去告诉黄世仁,告诉冯敛。告诉他们,我陈锋,来了。我的人,就在这里看著。让他好自为之。” 刘麻子等人如蒙大赦,顾不得手腕的剧痛,连滚带爬地跑了。 当晚,陈锋的队伍就在渡口旁一处背风的高地安营扎寨。篝火噼啪作响,驱散著江边的湿寒。 秦虎和郭然坐在陈锋身边,两人看向陈锋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佩。 秦虎灌了一大口烈酒,抹了把嘴,嘆道:“大人,老秦我服了!真服了!以前在战场上,就知道砍砍杀杀。今天才知道,原来读书人的嘴皮子和这律法条文,比刀子还厉害!杀人不见血啊!” 郭然也点头赞同:“大人洞悉人心,攻心为上。一番话,直指那冯敛和黄四爷的要害,逼得他们不得不就范。这手段,比直接带兵去剿了他们,更高明,也更解气!末將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叶承更是满眼都是小星星,凑到两人身边,与有荣焉地说道:“那是!我大哥可是状元!文状元!当然厉害了!” 陈锋笑了笑,拨弄著火堆:“律法,是朝廷治理天下的根基,也是我们这些地方官手中最有力的武器。至於人心?”他顿了顿,“趋利避害,畏威怀德,是人之常情。抓住他们的软肋,自然能让他们低头。”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黄四爷果然派人来了。 来的不是恶霸刘麻子之流,而是一个穿著体面的管家。 抬著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在几个家丁的护卫下,战战兢兢地来到了陈锋的营地前。 “永安县尊大人在上!小人奉我家黄四爷之命,特来向大人请罪!这是我家四爷双倍返还给各位客商的渡资,共计纹银八百两!” “还有……还有我家四爷的一点心意,纹银五百两,请大人……请大人高抬贵手,多多包涵!”他指了指那几个箱子。 陈锋看了一眼那些箱子,对管家道:“返还给客商的银子,留下。至於那五百两……” 管家眼中闪过一丝期盼。 “……原封不动抬回去。告诉黄四爷,本官这次是为这汉江渡口受欺压的百姓请命。他的『心意』,本官心领了。让他日后好好做生意,莫要再欺压百姓!” 经此一役,永安新县令陈锋“不畏强权、为民做主、清正廉明”的名声,如同长了翅膀,顺著汉江水道,迅速传遍了荆、梁二州。而那句“王法,管得了你”,更是成了说书人嘴里,最精彩的桥段。 第332章 平安店不平安 渡过汉江,便算是真正踏入了梁州的地界。 山势愈发险峻,道路也愈发难行。 连绵的阴雨下了几日,官道泥泞不堪,车轮碾过,留下深深的辙痕。寒风裹著湿气,从山谷深处呼啸而来,吹得人脸颊生疼。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压顶,山间起了浓雾,能见度不足十丈。寒风在山谷间呼啸,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听得人心里发毛。 队伍已经一整天没有见到人烟,更別说村镇了。 一种极度的荒凉和压抑感笼罩著所有人。马蹄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这支孤独的队伍,正走向一个未知的深渊。 由於在汉江渡口耽搁了数日,队伍未能按原计划抵达下一个驛站。眼看著天色即將全黑,在这样的山路上摸黑赶路,无异於自寻死路。 就在眾人焦躁不安之时,前方探路的郭然飞马回报。 “大人!”他勒住马,在车窗旁沉声道,“前方三里处,发现一家客栈,名叫『平安客栈』,是方圆数十里內唯一的宿头。只是……那客栈孤零零地立在山坳里,看起来有些荒僻。我们是继续冒著风险赶路,还是就地投宿?” 陈锋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天色。黑云翻滚,隱有雷声,一场大雨眼看就要下来。他又回头看了看车队,护卫们虽然精神尚可,但马匹已经显出疲態,一个个低头喷著响鼻。 “此等天气,山路夜行,太过危险。”他沉声道,“传令下去,就地投宿。” 这种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孤店,十有八九是滋生罪恶的温床。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別无选择。与其在风雨交加的野外露宿,被动地等待未知的危险,不如主动走进这可能是陷阱的地方,將一切置於掌控之中。 车队继续前行了约莫三里,果然,在一处山坳的拐角,一盏昏黄的灯笼在浓雾中摇曳,灯笼下,挑著一面破旧的幌子,上书“平安客栈”四个字。 客栈不大,两层木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在阴沉的天色下,像一头蛰伏的怪兽。 车队刚一停稳,一名五十多岁、身形瘦小、满脸堆笑的店主便从门里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道:“哎哟,客官!总算来客人了!快请进!快请进!这鬼天气,再不来人,小的这店今天就要开天窗了!小店备了热酒热菜,快进来暖和暖和!” 一名二十多岁、脸上带著一道浅浅刀疤的伙计,也连忙从里面跑出来,手里拿著块布巾,殷勤地要为他们牵马卸货。 “客官们辛苦!马匹交给小的就行,保证餵上好的草料!” 陈锋在叶承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自称“孙老头”的店主伸出来引路的手。 店主笑容可掬,一脸生意人的市侩与热情。但陈锋却注意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並没有半分笑意,反而带著一丝审视和难以掩饰的贪婪。 更重要的是,当孙老头伸出手来为他引路时,虽然刻意用宽大的袖子遮掩,但陈锋还是瞥见了他虎口处那层厚厚的老茧,绝非寻常生意人能有。 陈锋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孙老头点了点头:“有劳掌柜。” 大堂里光线昏暗,只点著几盏油灯。一股混杂著油烟和潮湿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陈锋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大堂,心中的疑虑更重。 那孙老头在为他倒茶时,仔细观察伸出的那双手,再次印证了他的猜测。那双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虎口和食指指节上,布满了厚厚的、只有常年握持重型兵器才会留下的老茧。这绝不是一个天天打算盘、端茶送水的客栈掌柜该有的手。 店里除了孙老头,只有一个自称“阿力”的伙计。这伙计身材精悍,走路时脚下无声,下盘极稳,太阳穴微微鼓起,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他在弯腰擦桌子时,陈锋从他后腰处,看到了衣物下凸起的一截短刀刀柄的轮廓。 再看这客栈的环境。虽然陈设破旧,但桌椅地面却被打扫得异常乾净,乾净得有些不正常,连角落里都没有一丝积灰,在这荒山野岭里显得格格不入。 后院的马厩方向,隱约传来几声马匹的响鼻。陈锋借著去净手的由头,往后院瞥了一眼。马厩里,除了他们自己刚牵进去的几匹马,还有几堆尚属新鲜的马粪,但整个客栈外,却看不到任何其他客人的马匹。 最不合常理的是,如此偏僻的客栈,生意本该惨澹。 但这家店里,却备著足够四五十人吃喝的大量酒肉,后厨的灶火烧得正旺,肉香阵阵。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並且算准了他们的人数。 还有那伙计“阿力”脸上的刀疤,那是一道横贯左脸的浅疤,伤口平滑,显然是利刃所伤。一个荒山野店的伙计,从何而来如此“专业”的伤疤? 一个个疑点在陈锋脑中迅速串联起来。 黑店! 而且,是早有预谋、专等著他们自投罗网的黑店! 陈锋回到桌边坐下,孙老头立刻端来一壶热茶和几个粗瓷碗。 “客官们先用点热茶暖暖身子,酒菜马上就好!”孙老头笑容满面地倒茶。 陈锋心中雪亮,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笑著招呼眾人落座。 “走了一天,大家都辛苦了,別客气,都坐!今天我请客,大家吃好喝好!” 护卫们轰然应诺,纷纷解下兵器,隨意地在桌边坐下。 在眾人坐下后,陈锋端起孙老头刚倒上的热茶,用手指在杯沿上,看似无意地轻轻敲击了五下。 三长,两短。 这是他们在路上事先约定好的、代表“有埋伏,小心行事”的暗號。 坐在他对面的郭然和旁边的秦虎,动作同时微微一顿。郭然端起茶杯,借著喝茶的动作,目光锐利地扫过孙老头和阿力。秦虎则看似隨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自然地垂到了腰间。 他们这些老江湖,其实也早就发现了这家客栈的诡异之处,陈锋的暗號,不过是印证了他们的猜想。 两人没有声张,只是在招呼手下坐下时,用极其隱蔽的手势和眼神,將命令无声地传达了下去。 一场无声的布局,在瞬间完成。 镇北侯府的护卫,看似隨意地占据了靠近前后门和楼梯口的位置,並將自己的行囊包裹放在了脚边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武安侯府的护卫,则三五成群,看似豪爽地大声说笑,实则將陈锋和叶承护在了中间,並且每个人的坐姿都保持著隨时可以暴起发难的姿態。 很快,酒菜流水般地送了上来。大块的酱牛肉,整只的烧鸡,还有几坛土酿米酒。 叶承也收到了陈锋的眼神示意,让他別露出破绽。他心领神会,他天生就是个吃货,这种本色出演对他来说毫无难度。 他一把抓起一只鸡腿,放进嘴里嚼了嚼,立刻皱起眉头,隨即“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大咧咧地嚷嚷起来: “呸!这什么破鸡!又老又柴,还没放盐!孙老头,你这手艺不行啊!还不如我大哥在路上烤的野兔好吃!” 他的抱怨真实而直接,完美地扮演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只知吃喝”的紈絝子弟形象,引得护卫们一阵鬨笑。 一旁观察的孙老头和阿力,见状对视一眼,眼中的轻蔑之色更浓。 陈锋笑著举起酒杯,对店主笑道:“店家,別理他,我这兄弟从小被惯坏了,嘴刁。我看你这酒不错!闻著就香!再给我们来几坛!” 他一边说,一边假装酒量不济,面色微红,说话也带上了几分醉意。 孙老头满脸堆笑:“好嘞!酒管够! 就在孙老头转身去后厨拿酒的瞬间,陈锋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飞快地递给了身旁的叶承,並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分了。” 叶承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將瓷瓶收入袖中。 很快,孙老头又抱来几坛酒。叶承主动站起来,抢过酒罈,热情地为眾人倒酒。 “来来来!都满上!今晚不醉不归!” 在倒酒的过程中,他巧妙地利用宽大的袖子作掩护,將瓷瓶里的解药粉末,精准地弹入每一碗酒中。药粉入酒即化,无色无味。 秦虎和郭然带头,举起酒碗,大声笑道:“行军多日,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有酒喝就不错了!叶三公子你別挑三拣四的!来来来,兄弟们,敬大人一杯,干了!” 四十名护卫,如同真的渴了许久的酒鬼,纷纷举碗,开始大声划拳,大碗喝酒,將那下了猛料的“蒙汗药酒”一碗碗地灌下肚。 他们摔打著酒碗,放肆地大笑著,將一群粗鲁、豪放、毫无戒心的军汉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陈锋也端起酒杯,象徵性地喝了一口,隨即皱起眉头,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脸上露出一丝“不胜酒力”的红晕。 他对孙老头摆了摆手,大著舌头道:“掌柜的,这酒……太烈,我……我有些头晕。烦请这位小哥,扶我……扶我回房歇息。” 看到这番景象,孙老头和阿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得手的喜悦。 在他们看来,这群人不过是一群头脑简单的武夫和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宰割。 孙老头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应道:“好嘞!客官您慢点。阿力,快,好好扶著客官回房歇著!” 阿力应了一声,脸上带著憨厚的笑容,上前搀扶住陈锋和另一名同样“脚步虚浮”的镇北侯府护卫,向著通往二楼的木楼梯走去。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瞬间,大堂之上有人就“不胜酒力”趴下了。 这仿佛是一个信號。 紧接著,护卫们接二连三地“倒下”。 “哎哟……头好晕……” “这酒……劲儿真大……” 有的抱著头,在椅子上晃晃悠悠,最终一头趴在了桌上;有的则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去,躺在地上发出了震天的鼾声。 一名武安侯府的护卫猛地站起身,仿佛这才发现不对劲,他指著孙老头,大著舌头喊道:“你……你这酒里……有鬼……” 话未说完,他便“砰”地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叶承的表演最为浮夸,他指著孙老头,怒目圆睁,仿佛想衝过去,却浑身无力,最终抱著一根柱子,缓缓滑倒在地,嘴里还含糊不清地骂著:“卑鄙……小人……下毒……” 秦虎更是重量级,他喝得最多,演得也最像,直接抱著一个酒罈子,仰头就倒,鼾声打得跟打雷一样。 整个大堂,很快便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场面一片混乱,充满了滑稽感。 孙老头看著这满地“尸体”,脸上终於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但他並未立刻动手,而是小心翼翼地上前,用脚挨个踢了踢几个看起来最壮硕、鼾声最大的护卫。 见他们毫无反应,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走到客栈门口,对著后院的方向,发出一声尖锐而短促的猫头鹰叫声。 “咕——咕咕——!” 片刻之后,客栈的后门被推开。 月光被乌云遮蔽,黑暗中,二十多个手持钢刀、斧头,满脸凶悍的山贼,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涌了进来。 第333章 血洗平安店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独眼龙,他仅剩的那只眼睛里,闪烁著贪婪而残忍的光芒。 “孙老头,都搞定了?”独眼龙压低声音问道。 “都摆平了!”孙老头指著满地的人,“都是些没脑子的蠢货,喝了咱们的『神仙倒』,睡得比猪还死。这回可是条大肥羊,光那几辆马车,就够咱们兄弟吃用一年了!” 独眼龙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看著满地“昏睡”的护卫和角落里那几箱沉重的货物,眼中贪婪之色更盛。 他一挥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动手!一个不留!手脚麻利点!” 山贼们纷纷抽出腰刀,脸上露出嗜血的笑容,一步步地,走向那些看起来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 楼上,阿力“搀扶”著陈锋和那名护卫,已经走到了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门口。他脸上的憨厚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狰狞,他的手,已经悄悄地摸向了藏在后腰的短刀刀柄。 整个客栈,杀机瀰漫,安静得只剩下山贼们沉重的呼吸声和“昏睡”护卫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就在楼下那独眼龙举起手中钢刀,即將砍向离他最近的一名“昏睡”护卫的脖颈时—— 异变陡生! 那个原本趴在桌上,“鼾声如雷”的武安侯府护卫,双眼猛然睁开!眼中哪有半分醉意,只有冰冷的杀机! 他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手中的酒碗如同离弦之箭,带著尖锐的破空声,呼啸而出!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com】 “啪!” 瓷碗正中独眼龙的面门,碎裂的瓷片混合著鲜血,让他发出一声惨叫,手中的钢刀也噹啷落地。 这,就是总攻的信號! 几乎在同一时间,驻守在客栈前后门的四名镇北侯府护卫,如同弹簧般暴起! 他们没有冲向敌人,而是两人一组,一人扛起一张坚固的八仙桌,用尽全力,怒吼著將客栈的正门和后门,死死堵住! “轰!”“轰!” 两声巨响,唯一的逃生通道被瞬间封死! “瓮中捉鱉”的“瓮”,在三秒钟之內,彻底成型! 楼上,那伙计阿力正要拔刀刺向陈锋的后心。那名被他“搀扶”著的镇北侯府护卫,手臂却如同铁钳般猛然锁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阿力大惊失色,正要呼喊。 一道寒光闪过。 陈锋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手中的匕首“青锋”,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没入了阿力的心口! 阿力脸上的狰狞笑容,永远地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看著胸口的匕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与此同时,大堂之內,另外几名镇北侯府的护卫,已从脚边的包裹中闪电般抽出早已上弦的军用手弩!弩臂张开,寒光闪闪的弩箭对准了那几个反应最快、已经弯弓搭箭准备支援的山贼! “放!” 隨著一声低喝,扳机扣动! “嗖!嗖!嗖!” 数道致命的乌光撕裂昏暗的空气!几名弓箭手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弩箭精准地贯穿了咽喉或心口,鲜血狂飆,当场毙命!他们手中的弓箭无力地跌落在地。 控制与分割,在电光石火间完成! 在镇北侯府护卫控制场面的同时,以秦虎为首的武安侯府护卫,如同甦醒的史前凶兽,从各个角落发起了狂暴的突袭! 秦虎的目標,正是那个被酒碗砸懵的独眼龙匪首!他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整个人如同人形战车,蛮横地撞开挡路的山贼,一个野蛮无比的衝撞,將独眼龙连同他身边两个试图保护他的亲信,狠狠地撞飞出去! “轰隆!” 三人如同破麻袋般砸在土坯墙上,墙体都仿佛震了一下,独眼龙更是口喷鲜血,萎顿在地! 其他的武安侯府护卫,则展现出惊人的战斗素养和默契配合。他们充分利用地形,两人一组或三人一队,背靠背相互掩护。 有人直接掀翻沉重的桌子作为掩体,挡住袭来的刀斧;有人则从靴筒中抽出锋利的匕首,动作迅捷如风,专门攻击山贼的下盘和关节;更有人直接抄起长条板凳,舞得虎虎生风,当作重武器猛砸! 在狭窄的大堂內,面对数量相近但已成惊弓之鸟的山贼,他们如同虎入羊群,以二对一、三对一的绝对优势,展开了高效而血腥的收割!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於耳! 在所有人暴起的那一刻,叶承也动了! 他怒吼一声,如同发怒的蛮熊,竟直接將一张厚重的八仙桌举过头顶!他迈开大步,无视砸来的棍棒,如同一个移动的堡垒,怒吼著冲向山贼最密集的地方! “给老子滚开!” 伴隨著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沉重的八仙桌带著万钧之力轰然砸下! “轰!” 木屑纷飞,尘土飞扬!三四名躲闪不及的山贼被砸了个正著,当场筋断骨折,惨叫著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撞倒了一片桌椅! 那孙老头见势不妙,转身就想从后厨的暗道逃跑。 “哪里跑!” 叶承早就盯上了他,如炮弹般弹射而起,顺手抄起一根被砸断的八仙桌桌腿! 孙老头也是练家子,反应极快,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转身便挡。 但他的钢刀在叶承那非人的巨力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 “当!”的一声脆响! 孙老头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刀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短刀脱手飞出!那粗壮的桌腿余势不减,带著呼啸的风声,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左肩上! “咔嚓!” 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彻大堂,孙老头的整条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了过去,他发出一声悽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被砸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疼得浑身抽搐,再也爬不起来。 整个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山贼们彻底被打蒙了。 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却没想到对方是披著羊皮的猛虎。在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且占据了先手优势的精锐护卫面前,他们这些乌合之眾,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当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山贼被秦虎一脚踹断胸骨,口喷鲜血倒地不起时,大堂內已是一片狼藉,血流成河。 除了被刻意留下活口的店主孙老头、昏迷的独眼龙匪首,以及被陈锋在楼上解决的阿力,其余二十多名山贼,全部被当场格杀!空气中瀰漫著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战斗结束,陈锋看著满地的尸体和浓重的血腥味,皱了皱眉头。 护卫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检查有无漏网之鱼。 陈锋走到叶承面前,看著那个被砸断了胳膊、疼得在地上打滚的孙老头,平静地吩咐道: “拖到后院柴房,准备审问。” 客栈后院的柴房內,阴冷潮湿。 孙老头和独眼龙被剥光了上衣,用冷水浇醒,反绑在两根木桩上。 秦虎和几名武安侯府的护卫,手持烧红的烙铁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在一旁冷冷地注视著他们。火光跳跃,將他们脸上的表情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 陈锋搬了张还算乾净的椅子,坐在两人面前。 “孙掌柜,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他似笑非笑,“没想到你的店里面,东西还挺齐全,连各种刑具都为我们准备好了,真是贴心啊!” 他的目光落在孙老头那只扭曲的手臂和布满老茧的双手上。 “你的手,不像开店的。你的伙计阿力,下盘稳当,脚步轻得像猫,是个练家子。还有后院马厩里那些新鲜的马粪……你们备下的酒肉,可不像给三五个客人准备的。” “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 孙老头疼得浑身冷汗直冒,嘴唇哆嗦著,眼神躲闪。旁边的独眼龙倒是硬气,梗著脖子骂道:“呸!要杀就杀!老子……” “嗤啦!” 他话未说完,秦虎手中的烙铁已经狠狠地按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瞬间瀰漫开来! “啊——!!!”独眼龙发出一声悽厉到变调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豆大的汗珠瞬间布满全身。 孙老头被这惨状嚇得魂飞魄散,看著秦虎面无表情地將烙铁移开,又缓缓伸向自己赶紧说道:“我们……我们就是山贼,想……想劫点財……” 陈锋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对秦虎使了个眼色。 秦虎狞笑一声,再次拿起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了独眼龙的胸口上。 “滋啦——!” 皮肉烧焦的恶臭瞬间瀰漫开来。 “啊——!”独眼龙再次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嚎。 孙老头嚇得魂飞魄散,裤襠里传来一阵骚臭,竟是直接尿了出来。 “我说!我说!別……別用刑!我全说!”他尖叫道,“我们……我们是『黑水盟』的人!” “黑水盟?”陈锋眉头一挑。 在秦虎手中烙铁和皮鞭的威慑下,在同伴悽厉的惨叫声中,孙老头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將他所知道的关於“黑水盟”的一切都吐了出来。 这是一个盘踞在梁州、荆州交界地带,名为“黑水盟”的庞大而隱秘的地下组织。 这个组织,並非简单的山贼流寇,而是一个集“刺杀、情报、走私、销赃”於一体的庞大犯罪网络。他们的成员遍布三教九流,甚至渗透进了地方官府和军队。 他们接各种“脏活”,为那些不方便亲自出手的官员和豪强,处理各种“麻烦”。 孙老头供认,此次行动,正是受了“黑水盟”上头的指令,他们的目標,就是陈锋一行人。 “是谁雇你们来的?”陈锋问道。 孙老头喘著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是盟里的命令……僱主……僱主是安康县冯县丞府上的……大管家。他……他付了五百两银子的定金,要我们……把你们一行人,做得乾净利落,偽装成……被黑店劫杀的样子,不留任何……与官府有关的痕跡……” “冯敛……”陈锋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这证实了他的猜测。汉江渡口的冯敛,在被自己敲山震虎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立刻痛下杀手! 而且,是通过“黑水盟”这个专业的杀手组织! 这说明,冯敛与“黑水盟”之间,有著长期而稳定的合作关係! 这条老狗,是真的狗急跳墙了!自己那两封信,一旦送到京城和南郡太守手里,足以断了他的晋升之路,甚至连县丞之位都可能不保。 他这是打算在朝廷的贬謫或者罢免令到达之前,先下手为强,报仇雪恨!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冯县丞! 秦虎凑上前,低声问道:“大人,要不要留下这两个活口做人证?” 陈锋摇了摇头。 “不必了。” “这种买凶杀人的交易,他们不会留下任何直接的证据。留著这两个人,路上是累赘,还可能引来黑水盟的追杀,得不偿失。” 他转过身,看著柴房外沉沉的夜色。 “况且,那冯敛,能不能躲过朝廷这次的处分,还在两说。若是他被罢官了,此事便了。若是他侥倖留任……” 他没有再回头看面如死灰的孙老头和还在痛苦抽搐的独眼龙,只是冷冷地丟下一句话。 “处理乾净。” 第334章 前倨后恭 自平安客栈那场无声的杀戮之后,队伍的气氛便沉凝了许多。 护卫们的话少了,眼神却愈发警惕。他们终於明白,此行南下,並非一次简单的护送,而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征战。前方的永安县,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而是一个危机四伏、杀机遍地的战场。 陈锋烧掉了从黑店搜出的帐本和书信,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那些根本没用。 那冯敛行事狠辣,滴水不漏,仅凭一个山贼头子的口供,根本无法將其定罪。 这笔帐,只能先记下。 离开黑店后,车队没有再走官道,而是选择乘船,沿长江逆流而上。 这既是为了加快速度,也是为了避开“黑水盟”可能的追杀。 船行巫峡,江水滔滔。 数日后,江面逐渐开阔,两岸山势却愈发险峻雄奇。船行至一处,但见江面骤然收窄,两岸峭壁如刀劈斧削,直插云霄。湍急的江水在此处被挤压,奔腾咆哮,声如雷鸣,形成一道天然门户,气象万千,险恶无比。 这便是长江三峡的入口,古称夔门,天下雄关。 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水寨关隘,如同巨锁般横亘在江面最窄处,牢牢扼住这巴蜀咽喉。所有往来船只,无论官民,都必须在此停泊,接受盘查。 这便是巴蜀的东大门,瞿塘关。 叶承站在船头,望著这鬼斧神工般的景象,不禁目眩神驰,连连讚嘆:“好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大哥你看,若在此处两岸布下千百弓弩手,便是千军万马,也休想渡过!” 陈锋则负手立於船头,任凭江风吹拂著他的衣袍。他看著这壮丽的山河,心中涌起的却是更深沉的感慨。 望著这壮丽山河,他心中涌起的却是更深沉的感慨。他想起了后世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的诗篇,也想起了此地在歷史上曾上演的无数次惨烈攻防。 他低声吟诵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大哥,好诗!”叶承听得热血沸腾,“这诗真有气势!” 这首诗也清晰地传入了旁边一些人的耳中。几个看似文士打扮的乘客,闻言都不由得侧目,低声议论著这诗的意境。 船队缓缓靠向关隘旁的码头。码头上人来人往,兵丁林立,气氛森严。 一名挺著便便大腹、满面油光的守將,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哪个是管事的?把官凭路引拿来查验!”守將声音洪亮,態度却颇为倨傲。 郭然上前,將陈锋的吏部勘合与兵部火票递了过去。 钱守將漫不经心地接过,粗粗扫了一眼。 当他看到官职一栏写著“永安县令”,品级是“正八品”时,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之色。一个被贬斥到穷山恶水的倒霉蛋罢了,在他这地头蛇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將文书丟还给郭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永安县令?原来是新到任的陈大人。” “只是……陈大人,你这队伍,人数未免也太多了些吧?还个个携带兵器。眼下巴蜀之地匪患猖獗,本將看你们行跡可疑,有『通匪』之嫌啊。” 他摸了摸自己肥硕的下巴,慢悠悠地道:“按规矩,你们的兵器,必须全部扣押。另外,还需缴纳一笔『通关税』,每人……一两银子,马匹另算!否则,本將只好將你们全部拿下,打入水牢,慢慢审问了。” 一人一两!四十多个人,加上马匹就是百来两!这根本不是什么通关税,而是赤裸裸的敲诈勒索! 此言一出,秦虎和郭然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你放屁!”叶承闻言大怒,当场就要发作,“我们是朝廷命官,奉旨上任,你敢刁难?!” 钱守將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朝廷命官?老子见的朝廷命官多了!在这瞿塘关,本將就是王法!识相的,乖乖交钱!否则,別怪老子不客气!” 叶承怒火攻心,就要动手,却被陈锋伸手死死按住。 “三弟,稍安勿躁。” 陈锋知道,此地已是巴郡地界,是別人的地盘。强龙难压地头蛇,硬闯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可能被扣上“衝击关隘”的罪名。 他缓步上前,並未动怒,反而对著那钱守將笑著拱了拱手。 “將军误会了。我等乃是奉旨上任,这些护卫皆是朝廷兵备,有文书为凭,並非什么可疑人等。至於通关税,自当缴纳,这是规矩,我们懂。”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文人的自矜。 “只是……在下初到贵地,仰慕夔门雄风久矣,方才立於船头,观此山河壮丽,心中感慨万千,偶得一首小诗,还请將军斧正一二。若將军觉得此诗尚可入耳,可否酌情行个方便,减免些许?” 钱守將本就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但偏生喜欢附庸风雅。听说这位看著像读书人的官员要当场作诗,顿时来了几分兴趣。他倒想看看,这个小县令,能作出什么样来。 “哦?陈大人还有此雅兴?”他故作姿態地捋了捋鬍鬚,“那本將,就洗耳恭听了。” 周围的兵丁和船夫们也都好奇地围了过来,想看个热闹。 陈锋负手而立,转身望向那浊浪排空的滚滚江水,神情变得肃穆,朗声吟诵起来。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仅仅两句,一幅苍凉、开阔、萧瑟的峡江秋景图,便在眾人眼前轰然展开!那悽厉的猿鸣,那盘旋的飞鸟,仿佛就在耳边,就在眼前! 钱守將脸上的轻浮之色,微微收敛。 陈锋没有停顿,继续吟道: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好!”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忍不住喝彩出声!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意境!將时空感、力量感、个人命运的渺小与自然伟力的无穷,写得淋漓尽致! 在场之人,无论识字不识字,都被这两句诗中蕴含的磅礴气势所震撼,一个个听得是如痴如醉。 陈锋的声调,在此时转为沉鬱顿挫,带著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浊酒杯。” 当最后一句吟罢,那股沉鬱顿挫、苍凉悲壮的意境,瞬间笼罩了整个关隘! 眾人仿佛看到了一个才华盖世、心怀天下的诗人,在暮年之时,被贬斥远方,独自登高,面对著萧瑟的秋景,回首自己顛沛流离、忧国忧民的一生,那种壮志未酬、穷困潦倒的悲愤与无奈,感同身受,令人不忍卒闻!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守关的兵丁、往来的客商,还是船上的船夫,都被这首诗中那博大深沉的情感所感染。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漂泊万里、忧国伤时的孤独志士形象。 一时间,码头上竟鸦雀无声,只剩下江水奔流的咆哮。 钱守將虽然不通文墨,对诗中深意理解有限,但他也被这肃穆的气氛和周围人那压抑的惊嘆、敬佩的目光所震慑。他隱约觉得,这诗非同小可,作诗之人,恐怕也绝非等閒。 只是,他越听,越觉得这首诗有些耳熟。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他那个担任巴郡太守的姐夫刘伯安,也是个舞文弄墨的雅人。平日里,最喜欢在书房里吟诵两首诗,一首是《破阵子》,另一首,就是这《登高》! 姐夫曾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这两首诗,乃是当朝新科状元,有“北境狂生”之称的陈锋所作,是足以名传千古的绝唱! 姐夫还特意嘱咐过他,这位陈大人虽然被贬斥到了永安,但圣眷未衰,又是两位侯爷看重的人,將来必有重用。若他路过瞿塘关,务必要好生接待,切不可得罪! 陈锋……陈锋…… 钱守將猛地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官凭文书,上面“陈锋”两个字,如同烙铁般烫眼!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一诗吟罢,全场寂静。 陈锋对著钱守將,再次拱了拱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苦笑:“將军,在下已是『潦倒新停浊酒杯』,囊中羞涩。这『通关税』……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钱守將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看著陈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地问道:“敢……敢问这位大人,可是……陈锋陈大人?即將上任永安的新县令?” 叶承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道:“你眼瞎了不成?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还用问?” “住口!钱將军言重了。將军秉公执法,何罪之有?”陈锋呵斥了叶承一句,隨即对钱守將笑道,“正是在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钱守將只觉得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完了!完了!自己竟然敲诈到这位爷的头上来了!若是今日之事传扬出去,被姐夫知道自己对陈锋如此刁难,定会让姐姐抽自己八百个鞭子不可! 钱守將此刻哪里还敢再提什么税款?他生怕自己再逼迫下去,会成为这位状元公笔下“刻薄小人”的千古笑柄。 他连忙换上一副諂媚的笑脸,一路小跑上前,亲自扶住陈锋的胳膊,热情得像是见到了亲爹。 “哎呀!误会!天大的误会啊!原来是陈大人当面!末將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反手就给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 “陈大人这等惊世之才,乃我大乾的文曲星!能路过我这小小的瞿塘关,是末將三生有幸!区区小关,岂敢阻拦大人的前路!” 他转头对著手下兵丁怒吼道:“都瞎了吗?!还不快给陈大人的队伍放行!所有税费,全免!” 他又转回头,对著陈锋点头哈腰:“陈大人,您千万別往心里去。您此去永安,若是在巴郡地界遇到任何难处,儘管派人来瞿塘关寻我钱某!別的不敢说,在这巴郡水路之上,我钱某人还是有几分薄面的!定当效犬马之劳!” 这前倨后恭的转变,看得叶承和一眾护卫目瞪口呆,隨即都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陈锋对他的前倨后恭心知肚明,只是微微一笑,客气地拱手道:“钱將军客气了,今日多谢行方便,他日有缘再会。” 离开关卡后,叶承疑惑不解:“大哥,那守將咋回事?一听你这首诗他就像换了副嘴脸?” “你啊!云娘收集的消息你是一点都没看啊!”陈锋无奈摇头。 “嘿嘿,这不是有大哥在吗?”叶承挠了挠头,“大哥你就別卖关子了,快说说是为啥啊!” “那守將是巴郡太守的小舅子,而赵兄曾说已经写信告知过刘太守我们的事,让他在巴郡多关照我等……”陈锋看著叶承,笑道,“我这也是试试看,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是他没记起来或是刘太守没有在意,我们当然还是得乖乖交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且也可以看看这刘太守为人如何。如此看来,这位刘大人倒是和景行所说差不多。” 叶承哪里想到还有这些门道,他还以为那首诗有什么神力呢! 当晚,陈锋一行人在瞿塘关下的“夔门驛”暂住。 驛站规模不大,但收拾得还算乾净整洁。奔波一日,眾人都早早歇下。 陈锋却没有立刻入睡。他独自一人坐在驛站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摆著一壶浊酒,望著远处在月光下如同巨兽剪影般的夔门山影,心中思绪翻涌。 前路漫漫,永安县的局势,比他想像中还要复杂。从黑店的截杀,到这瞿塘关的刁难,无一不在说明,这巴郡的之行怕是不会轻鬆。 就在他思索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大人在为何事烦心?” 第335章 每个月几文钱,你拼什么命啊 陈锋回头,只见一位鬚髮皆白、但腰杆依旧笔直的老人,端著一壶热酒和一碟生,正站在不远处。他的一条腿有些跛,走起路来微微摇晃。 陈锋站起身,拱了拱手:“老丈是?” “老朽是这驛站的驛卒,大家都叫我老薑头。”老人將酒和生放在石桌上,“见大人独坐於此,特备薄酒,若大人不嫌弃,可否容老朽叨扰片刻?” 陈锋心中微动,这老者气度不凡,绝非普通驛卒。他起身相迎,笑道:“老丈言重了,快快请坐。在下正觉独饮无趣,有老丈相伴,求之不得。” 两人对坐,老薑头为陈锋斟满一杯热酒。 “大人有烦心事?”老薑头再次问道。 陈锋心中再次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反问道:“老丈何出此言?” 老薑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张画在粗布上的棋盘和两罐黑白石子,摆在石桌上。 “老朽这里有一盘解了半辈子的残局,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陈锋看著老者那双深邃的眼睛,心中一动,笑著点头:“老丈请。” 两人在石桌旁对坐,摆开棋盘。 那是一盘典型的“镇神头”残局,棋盘之上,黑白二子交错纵横,黑棋的一条大龙看似已被白棋团团围住,只剩两口气,生机渺茫。但细看之下,却又暗藏腾挪变化,杀机四伏。白棋若应对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老薑头的棋风大开大合,充满了杀伐之气,每一子落下,都带著一股悍不畏死的气势。陈锋则沉稳应对,不急不躁,守中有攻,看似步步退让,实则在悄然构筑包围圈。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如同两军对垒。 通过这无声的棋局,两人仿佛找到了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老薑头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浓。 半晌,老薑头再次落下一子,挡住黑棋的一次突围,终於开口:“大人的棋路,像极了老夫当年的一位將军……一样的看似退让,实则步步为营,於绝境中暗藏杀机。” 陈锋心中一动,执黑子的手微微一顿,问道:“不知老丈说的是哪位將军?” 老薑头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追忆,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长长地嘆了口气,目光望向北方幽暗的夜空:“一位……再也回不来的英雄。” 两人一边落子,一边看似閒聊。 老薑头又落一子,看似隨意地问道:“大人这队人马,装备精良,令行禁止,远非寻常官差可比。老朽在这驛站三十年,见过不少去永安上任的官员,似大人这般阵仗的,还是头一回见。大人可是……新任的永安县令?” 陈锋心中凛然,知道对方早已看穿自己身份,便也不再隱瞒,落下一子,坦然道:“老丈好眼力。在下陈锋,正是新任永安县令。” 老薑头闻言,执棋的手停在半空,他深深看了陈锋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同情,有担忧,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 “唉……”老薑头又嘆了口气,落下一子,將黑棋的一处气眼死死堵住,“永安县……那可不是个太平地方啊。老朽在这夔门驛待了十数年,迎来送往,见过太多去永安上任的官。只是……很少见到有能平平安安,做满一任再回来的。” “永安有三害,冉家、张家、李家。” “冉家占了盐井,私自贩盐,养著上百號家丁,比官兵还横。前几年,有个不长眼的蜀中盐商,想跟他们抢生意,没过几天,就被人发现沉尸江底,身上绑著石头。” “张家號称『张半城』,永安城里一半的田地、店铺都是他家的。他们勾结县衙里的胥吏,巧立名目,强占民田,逼得不少百姓家破人亡,卖儿卖女。” “还有那李家,最是阴狠。他们跟山里的蛮人做生意,偷偷贩卖朝廷严禁的铁器、兵刃,换取山里的珍稀药材和皮毛。谁要是挡了他们的財路,不出三天,保管人间蒸发。” 说到这里,老薑头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 “大人,您可知,您是这三年来,第四位赴任永安的县令了。” “您的第一位前任,姓刘,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官僚,到了永安就装病,什么事都不管,只想混满任期。可上任不到半年,一个夜里,他全家老小一十三口,都染上了『恶疾』,上吐下泻,一夜之间全都暴毙而亡。官府查验,说是吃了不乾净的东西,食物中毒。可谁都明白,哪有这么巧的事?” “第二任,姓吴,是个颇有抱负的年轻进士,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查一查冉家私盐的帐目,整顿盐务。结果,上任不到三个月,一次去下面乡里巡查『匪情』,在回城的山路上,遭遇了大股『土匪』劫道。他与隨行的十余名衙役,被乱刀砍死,尸体都被野兽啃得不成样子。最后,县衙报了个『剿匪遇伏,力战殉国』。” “第三位,跟您一样,也是个年轻的进士,叫吴谦,是个刚正不阿的。他见县衙被胥吏和豪族把持,便想绕开他们,直接向郡守乃至朝廷上书,陈述永安弊政。” “他的奏章据说已经写好了,人也称病不出,暗中准备派人送出去。可就在奏章即將送出巴郡的前夜,他和他那位负责送信的心腹长隨,连同他们所住的整个小院,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仿佛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对外只说是『旧疾復发,辞官归乡』,可谁也没见过他们离开江州。” 老薑头说完,拿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口,浑眼里闪过一丝悲愤。 “大人,在永安,王法,大不过冉家的家法。县衙的官印,不如冉家大爷的一句话管用。您此去,是真正的龙潭虎穴啊!” 棋局已至终盘。 陈锋在看似无解的困境中,突然在棋盘一角,落下了一子。 弃子! 老薑头一愣。 陈锋连续弃掉数子,看似自寻死路,却在不经意间,盘活了整条被困的大龙,反过来將老薑头的白棋,杀得溃不成军。 反败为胜! 老薑头看著棋盘愣了许久,才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 他站起身,对著陈锋,缓缓地抱拳,行了一个標准的军礼! “大人棋艺高超,於绝境中寻生机。老朽……佩服!”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被磨得光滑的木牌,递给陈锋。 “大人,老朽不瞒您说,我原是武安侯麾下,秦家军的一名老卒,名叫姜义。十一年前,在幽州城外断了一条腿,侥倖捡回条命,才退了下来,如今在这驛站混口饭吃。” “这巴蜀之地,像老朽这样的秦家军旧部,还有不少。永安的秦家,本就是武安侯大人的本家。当年侯爷起兵时最初的八百子弟兵,大多来自这永安秦家及周边村寨的好汉。” “只是……十一年前那一战,回来的,十不存一……” 他指著木牌上那个古朴简单的“秦”字,沉声道: “大人此去永安,切记,莫要轻易相信县衙里的任何人!尤其是那个县丞王普,他是冉家大爷的女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您若有难,可持此木牌,去城西三十里的『秦家村』,找一个叫秦驍的汉子。告诉他,你是老薑头介绍来的,再將您的身份告知於他。他们……会帮您的。” 说完,他再次对陈锋行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一瘸一拐地,步履蹣跚却坚定地走入驛站后院的黑暗中,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陈锋独自站在院中,手中紧紧握著那块尚带著老者体温的木牌,望著老薑头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石桌上那盘已然定格的棋局,心中百感交集。 又行路数日,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一座低矮破旧的县城,终於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陈锋一行人终於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巴郡,永安县。 远远望去,永安县城墙低矮破旧,墙体上布满了青苔和裂纹,城门楼也显得摇摇欲坠,与金陵城的巍峨雄伟,形成了天壤之別。 城门口,几个无精打采的县衙兵丁,斜靠在墙边打瞌睡,整个县城都透著一股萧条、破败的暮气。 陈锋的车队抵达城门外。郭然上前,向守门兵丁递上吏部签发的上任文书,並朗声通报:“新任永安县令陈锋陈大人到任!速速开门,並通报县丞及闔城主官前来迎接!” 那几个兵丁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其中一个领头的老兵油子,接过文书瞥了一眼,非但没有丝毫敬畏,反而和同伴交换了一个嘲讽的眼神。 他打著哈欠,懒洋洋地说道:“哎哟,原来是新来的县太爷啊。真不巧,我们王县丞今日身体不適,正在家中休养呢。城里的主簿、典史几位大人,也都告了假,家中有事。” “这城门啊,钥匙被王县丞带回去保管了,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也打不开啊。要不……陈大人您就在城外,先委屈一晚?等明日王县丞身体好些了,再来给您开门?” 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分明就是故意刁难。 “他娘的!”叶承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他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怒吼一声就要教训一顿,“一群看门狗也敢挡你爷爷的路?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这破门给你们拆了!” “三弟,回来!” 陈锋再次制止了他。硬闯城门,只会落人口实,正中对方下怀。 他翻身下马,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掛著和煦的笑容。他走到那老兵油子面前,和顏悦色地说道:“这位军爷说的在理。王县丞身体不適,本官理应体谅,岂能因一己之私,搅扰病人休养?” 老兵油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以为这新县令是个软柿子。 他话锋一转,笑容未变,声音却陡然变冷。 “不过,本官倒是听闻,我大乾律法规定,凡无故阻碍朝廷钦命官员上任,关闭城门者,以『谋逆』论处,主犯夷三族,从犯……满门抄斩!” “不知几位军爷,家中可有高堂妻小?” 那几个兵丁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陈锋身后的四十名护卫,会意地向前一步,手齐齐按在了刀柄上,一股冰冷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城门。 陈锋继续笑著说道:“本官这里,有四十名从京城带来的护卫,个个都是上过战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赶了几个月的路,手正痒痒著呢。” “你说,如果本官现在下令,说你们是勾结山匪、阻碍县令上任,意图谋反的奸细,將你们就地格杀,然后再强行破门而入。事后,再修书一封,向巴郡太守,乃至朝廷稟明此事。你觉得,会有人为了你们几个看门的小卒,来追究本官一个『剿匪心切』的过失吗?” 他向前一步,凑到那老兵油子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森然道:“或者,本官现在就把你这颗狗头砍下来,掛在城门上。你猜,那扇门,会不会自己打开?” “每个月几文钱,你拼什么命啊?” 第336章 县衙设宴 那老兵油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衝脑门,嚇得魂飞天外,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去开门!这就去!” 他连滚带爬地从门房里摸出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了沉重的城门。 城门洞开,映入眼帘的,是比城外更加破败的景象。街道狭窄,污水横流,两旁的房屋大多低矮歪斜,行人面有菜色,眼神麻木。 陈锋面无表情,翻身上马,率先催马入城。叶承和护卫们紧隨其后,马蹄踏在坑洼不平的青石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按照规矩,新官上任,应直赴县衙,交接印信,升堂视事。 县衙大门倒是敞开著,但院內落叶满地,蛛网遍结。正堂之上,桌椅蒙尘,惊堂木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整个衙门,空无一人,只听见风吹过破旧窗格的呜呜声。 就在陈锋踏入正堂的那一刻,后堂才慢悠悠地走出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三角眼,留著山羊鬍的中年人,一脸皮笑肉不笑,对著陈锋拱了拱手,连“大人”都懒得叫一声。 “哟,这位想必就是陈县令了?下官们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王县丞身子不適,几位主官也都家中有事,这衙门里的事啊,就暂时由我们这些当差的,先替您担待著。” 陈锋眯了眯眼,打量著他:“你是何人,身居何职?” 那人吊儿郎当地一拱手:“回县令的话,小的张三,乃是县衙的刑房书吏。” 他身后的几个户房、工房的胥吏,也都个个歪嘴斜眼,神情倨傲,看著陈锋,就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陈锋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问道:“王县丞何在?本官奉旨上任,需即刻交接县令大印、鱼鳞册及户籍黄册。” 那张三摊了摊手,一副无赖相:“哎哟,真不巧。县令大印,一直由王县丞代为保管。可王县丞今日病著,实在起不来身,这印嘛……怕是暂时交不了。” “至於您要的鱼鳞册和黄册嘛……唉,说来更是晦气!前几日,县衙后院的库房不知怎地,突然走了水,虽然扑救及时,没烧著別的,但那存放册籍的架子却给烧了大半!剩下的那些,也被烟燻水浸,字跡模糊,根本没法看了!您看这事闹的……真是对不住啊!” 不交大印,陈锋便名不正言不顺,无法正式行使县令权力。毁坏户籍,更是让他无法清查田亩、徵收赋税。这是要將他彻底架空! 面对这赤裸裸的刁难和下马威,叶承和护卫们已是怒不可遏,眼中喷火。 陈锋非但没有暴怒,反而笑了。 他环视了一圈这破败的县衙,点了点头,对张三等人说道:“好,很好。既然王县丞身体不適,本官也不便强求。各位也都辛苦了,都先回去歇著吧。这县衙,我看也確实该好好修缮修缮了。” 说完,他竟真的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转身,带著一脸懵懂的叶承和满腔怒火却不得不压抑的护卫们,径直离开了县衙,仿佛对刚才遭遇的一切刁难,都浑不在意,直接回了临时落脚的那家还算乾净的驛馆。 张三等人看著陈锋离去的背影,都是一愣,隨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我还以为这状元郎有多大本事,原来是个没卵子的怂包!” “可不是嘛!被咱们这么拿捏,连个屁都不敢放!” “看来,根本用不著冉家和张爷他们费心,这新来的县令自己就先趴窝了!” 但张三在笑过之后,心中却隱隱升起一丝不安。这个年轻人,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 回到临时下榻的驛馆,叶承终於忍不住:“大哥!他们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你怎么就这么走了?这也太憋屈了!依我看,就该把那几个狗仗人势的玩意儿,先吊起来打一顿再说!” 陈锋却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焦躁的叶承,平静地说道: “三弟,稍安勿躁。你把他们打一顿,然后呢?” 叶承一愣:“然后……然后他们就知道怕了!就老实了!” 陈锋摇了摇头,慢悠悠地说道:“打了他们又能如何?大印拿不到,户籍还是没有。反而落了个『酷吏』的名声,將整个县衙的官吏都推到了对立面。我们初来乍到,敌暗我明,现在要做的,不是打草惊蛇,而是……引蛇出洞。” 他看著窗外那死气沉沉的县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们以为架空了我,我便无事可做。正好,也给了我时间,让我好好看一看,这永安城里,到底都藏著些什么牛鬼蛇神。这齣戏,才刚刚开场呢。” 令人意外的是,当天傍晚,县丞王普竟然派人送来请柬,要在县衙后堂,为陈锋设宴接风。 陈锋欣然应允。 县衙后堂,灯火通明,一场看似丰盛的“接风宴”已经摆开。 县丞王普,是一个面色白净、眼窝深陷的中年文士。他一见到陈锋,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连连作揖告罪,態度恭敬得无可挑剔,只是没看出来一点生病的跡象。 “陈大人!陈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昨日偶感风寒,未能亲至城门迎接,实在是罪该万死!还望大人海涵!海涵啊!” 他热情地引著陈锋入席,將他奉在上座。 宴席之上,县尉、主簿、典史等一眾县衙主官,以及城中三大豪族——冉家、张家、李家的管事,悉数到场。 王普频频举杯,言语间极尽吹捧,將陈锋夸成是“文曲星下凡,国之栋樑”,仿佛真心实意地为能有这样一位上官而感到荣幸。 但他话里话外,却不断地向陈锋暗示,永安县民风淳朴,政通人和,全赖他们这些地方官吏与乡绅们同心同德,希望陈大人日后“萧规曹隨”,莫要轻易“另起炉灶”,破坏了这来之不易的“一团和气”。 陈锋看著桌上的鱼肉,想起白天进城时百姓脸上的菜色,只觉得可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普话锋一转,开始看似隨意地介绍起在座的几位“乡绅代表”。 “陈大人,这位是冉府的管事,冉福先生。冉家是我永安,乃至整个巴郡都有名的盐商世家,乐善好施,为我永安百姓的生计,可是出了大力的。” 一个身穿绸缎、眼神阴鷙、留著山羊鬍的老者,端著酒杯站了起来。他对著陈锋微微頷首,语气平淡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陈大人,久仰。我们冉家做的不过是些井盐的小本生意,勉强餬口,养活著上下千余口人。日后在这永安地界,还望大人能行个方便,多加照拂。我们冉家,自然也懂得知恩图报,绝不会忘了大人的好处。” 这哪里是请求,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和收买! 紧接著,一个身材肥胖、满脸横肉的汉子站了起来,他是张家的代表,张家家主的侄子。 “陈大人,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俺们张家在城里开了几家米行、布庄,城外也有几亩薄田。以后大人衙门里若缺什么,或是兄弟们手头紧,儘管开口!在这永安城里,还没俺们张家办不成的事!” 他拍著胸脯,语气囂张。 最后是李家的管事,一个精瘦的中年人,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李家矿上,最近出了一批上好的铁矿,大人若需要打造些什么,儘管吩咐。” 这三家,或明或暗,都在向陈锋展示著肌肉,划定著势力范围,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永安有它自己的一套“规矩”,你陈锋最好识相点,大家相安无事,否则…… 面对这番“群狼环伺”的景象,陈锋始终面带微笑,来者不拒,与眾人推杯换盏,仿佛真的被他们的“热情”所打动,是一个初出茅庐、不知深浅的愣头青。 王普等人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得意,以为这位状元郎不过如此,已经被他们轻鬆拿捏。 就在宴会气氛看似达到高潮,王普觉得火候已到,准备进行下一步“规劝”之时,陈锋却突然放下了酒杯。 “诸位,诸位!”他笑著站起身,拍了拍手,“诸位乡贤,王县丞,各位同僚!””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看向他。 陈锋站起身,朗声说道:“今日承蒙王县丞及诸位盛情,设宴为本官接风洗尘,本官感激不尽,如沐春风。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官初来乍到,身无长物,也只能聊备一份『薄礼』,略表心意,还望诸位笑纳,万万不要推辞!” 话音未落,只听后堂外,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哐当!” 宴客厅的大门被猛地踹开!四十名身披重甲、手持出鞘钢刀的护卫,在叶承的带领下,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瞬间將整个宴客厅围得水泄不通!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冰冷的肃杀之气,瞬间瀰漫了整个大厅! 王普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中的酒杯“噹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们惊恐地看著眼前这些煞气冲天的军汉,一个个面如土色,酒意全无。 那冉家、张家、李家的管事,也同样是脸色煞白,之前的倨傲和囂张荡然无存,眼中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看似文弱、一直表现得人畜无害的年轻县令,竟会在此刻,以这样一种霸道无比的方式,悍然掀桌! “陈……陈大人……你……你这是何意?!”王普颤声问道。 陈锋脸上那和煦的笑容依旧未变,他缓步走到面如死灰的王普面前,亲自拿起酒壶,为他面前空了的酒杯,缓缓斟满。 “王县丞,诸位乡贤,不必惊慌。本官这些护卫,都是粗人,不懂什么规矩,只知道护主心切,若有惊扰之处,还望海涵。”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著鸦雀无声、噤若寒蝉的眾人,微微一笑: “来,本官再敬大家一杯。” “本官年少,初来乍到,很多规矩,確实不懂。” “但本官只知道一点——” “本官既为县令,那么在这永安县,我,就是规矩!” 他仰头,將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后从郭然手中接过几份早已擬好的文书,“啪”地一声,拍在了王普面前的桌子上。 “王县丞,诸位,请吧。把这份『永安县城公益捐输倡议书』签了。也算是诸位,为本官这新官上任,献上的第一份贺礼。” 王普颤抖著手拿起那份文书,只看了几眼,就差点晕过去。 “这第一条,县衙年久失修,有碍观瞻。本官决定,即日起,重修县衙!所需银钱、工匠,就由在座的王县丞和三位乡绅,共同分摊了。不算多,先拿个一万两银子出来吧。” “第二条,本官身为县令,总不能一直住在驛馆。听闻城中李家的別院不错,就暂借给本官当做府邸吧。当然,本官也不能白住,这修缮县衙的款项,就允你李家少出一千两,当做购房款了。” “第三条,永安县衙役废弛,不足以维护治安。本官决定,另设『巡检营』,招募五十名精壮,由本官的护卫统领亲自操练。这巡检营的粮餉、器械,就由张家和李家,全权负责了。” “第四条,户籍黄册损毁,乃是大事。本官决定,下月起,重新丈量全县田亩,绘製鱼鳞图册。此事耗时耗力,需要大量人手和费用,也得劳烦诸位,多多『捐助』了。” “第五条,本官这四十位兄弟,一路护送,劳苦功高。烦请各位,每家每日,供给他们三餐饭钱一两,不得有误。另外,每人再发一百两银子的安家费。” “第六条……” 陈锋每说一条,王普和三大家族的管事脸色就白一分。 这哪里是商量,这分明就是明抢!而且是刀架在脖子上的明抢! 他们惊呆了,他们见过蛮横的官,却没见过这么不讲规矩、上来就掀桌子的官! 明明今天是他们设下的鸿门宴,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对方的主场?! 王普还想挣扎一下,嘴硬道:“陈大人!你……你这是强取豪夺!我们……” “唰!” 秦虎手中的钢刀,瞬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王普嚇得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全都咽了回去。他脸色灰败,知道今日若是不签,恐怕很难活著走出这个大门。 冉家的管事气得嘴唇哆嗦:“陈大人!你……你这是敲诈!是勒索!你就不怕我们……我们联名上告吗?!” “告我?”陈锋哈哈大笑,“欢迎之至!你们正好可以去巴郡太守那里,去荆州刺史那里,去京城御史台,好好说说,你们是如何关闭城门,阻拦本官上任的!是如何藏匿官印,烧毁户籍黄册的!是如何在酒宴之上,威逼利诱朝廷命官的!” “本官倒要看看,届时,是本官的罪过大,还是你们的罪过大!” 陈锋端起酒杯,笑吟吟地看著眾人:“诸位,意下如何?是签了这份『同心协力,共建永安』的捐赠文书,还是想跟本官的四十把刀,讲讲道理?” 在四十把雪亮的钢刀面前,再多的阴谋诡计,都显得苍白无力。 王普和三大家族的管事,哆哆嗦嗦地在文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並盖上了隨身携带的私印。 他们直到此刻,脑袋还是懵的。明明是他们设下的鸿门宴,怎么转眼之间,主客易位,猎人变成了猎物,他们自己反倒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被迫签下了这等丧权辱家的条约? 这新来的县令,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其手段狠辣,行事果决,並且极其不要脸,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陈锋满意地收起文书,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脸上重新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对著失魂落魄的眾人举了举杯: 他將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挥了挥手。 “诸位,夜深了,本官也乏了。这残羹冷炙,就留给各位,慢慢享用吧。” “诸位深明大义,慷慨解囊,为本县政务民生,做出如此巨大贡献,本官代永安百姓,谢过诸位了!” “夜色已深,本官就不多留诸位了。王县丞,记得明日,將大印和册籍,送至驛馆。” 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一般。 “诸位,请便吧。” 说罢,他便在四十名护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屋子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乡绅名流”。 第337章 冉鸿笑谈三好官 永安县衙的后堂,一片狼藉。 丰盛的酒菜几乎未动,已经冰凉。上好的酒水洒了一地,与摔碎的瓷器碎片混在一起,散发著一股狼狈的气息。 县丞王普、县尉赵德,以及主簿、典史等一眾官吏,还有冉、张、李三家的管事,一个个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脸上再无半点之前的倨傲与得意,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惊惧和难以置信的屈辱。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一场精心准备的、旨在敲打新官的鸿门宴,竟会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收场。 主客易位,猎人变成了猎物。 他们,成了那只被摁在砧板上,不得不任人宰割的肥羊。 “疯子……他就是个疯子!”张家的管事张贵终於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县丞王普脸色铁青,拿起那份被逼著签下的“倡议书”,看著上面那一个个刺眼的条款,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泛起一丝腥甜。 一万两白银,五十名壮丁,还有一座城中最好的別院…… 这哪里是敲诈?这分明就是明火执仗的抢劫! “他……他怎么敢!”王普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他就不怕我们鱼死网破,联名上告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冉家大管家冉鸿,缓缓抬起头。这位向来以智计过人、沉稳老练著称的老者,此刻的面容也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王普:“王大人,告他什么?告他逼迫我等『捐钱助政』吗?我们拿什么证据去告?那份文书,白纸黑字,是我们亲手签下的名字,亲手盖下的私印。到了郡守大人那里,到了朝廷那里,这就是我们『深明大义,拥护新政』的铁证!” “而我们呢?”冉鸿的声音里透著一股彻骨的寒意,“我们关城门,阻拦命官上任;我们藏匿官印,不予交接;我们谎称户籍损毁,意图架空县令……这些事,哪一件捅出去,是我们担待得起的?” 此言一出,满室死寂。 是啊,他们所有的阴谋诡计,在那四十把雪亮的钢刀面前,都变成了套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锁。 那姓陈的小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们讲规矩。他用最粗暴、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將他们所有的算计,砸了个粉碎。 “那……那我们难道就这么认了?!”李家的总管李志,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满脸不甘地说道,“那座別院,可是我家老爷最心爱的园子,就这么白白送给一个毛头小子?还有那银子……” “不认,又能如何?”冉鸿反问,“是派人去杀了他?別忘了,他身边那四十名护卫,个个都是百战精锐,杀气腾腾,绝非寻常家丁可比。平安客栈的下场,你们难道都忘了?” 提到平安客栈,眾人又是一阵心悸。 冯敛通过“黑水盟”买凶杀人的事,他们这些地头蛇,多少都听到了一些风声。 黑水盟设在官道上的一个重要据点,五十多號悍匪,一夜之间被人屠戮殆尽,鸡犬不留。而这位陈大人,却毫髮无损地出现在了永安城。 这足以说明,这位新科状元,不仅手腕狠辣,他手中的力量,更非他们所能轻易撼动。 “此子,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状元之名,名不虚传。”冉鸿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凝重之色,“我们,从一开始就小覷他了。” 夜色如墨,寒风卷著枯叶在永安县空荡的街巷里打著旋儿。县丞王普的府邸深处,一间远离主屋、门窗紧闭的密室,却透出昏黄的光。 密室內的陈设极为考究,紫檀木的桌案,墙上掛著不知哪位名家的山水字画,与白天那破败不堪的县衙正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尊三足铜炉內,焚著安神的沉水香,却丝毫无法驱散空气中那股紧张与阴谋交织的气息。 王普没有安坐,他背著手,在铺著厚厚地毯的密室內来回踱步,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宴席上的那场交锋,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至今仍让他脸颊火辣辣地疼。 篤篤篤。 三声轻而急促的敲门暗號。王普脚步一顿,低声道:“进。” 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一个穿著锦缎袍、身形精瘦的中年人侧身闪入,是李家的大总管李志。 他进门后,先是对王普拱了拱手,然后压低声音试探道:“王大人,那姓陈的小子,口气倒是不小,只是不知这位状元郎的骨头,到底有没有他的嘴那么硬。” 王普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很快,第二个人也到了。是张家的二当家,张茂才到弟弟,张彪的亲叔叔张贵。 这张贵满脸横肉,性格暴躁,一进门就怒骂。 “一个乳臭未乾的黄口小儿!仗著带了几个丘八,就敢骑在老子们头上拉屎撒尿!”张贵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普脸上,“王大人!你还在犹豫什么?依我看,今晚就派人摸进那福来客栈,神不知鬼不觉,把他和他那帮狗腿子全做了!往城外乱葬岗一丟,就说是流寇乾的!一了百了!” 王普眉头拧得更紧,刚要开口,密室的门第三次被推开。 来人是冉家管家,年约五旬,一身剪裁合体的锦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 与张贵的粗野狂暴不同,冉鸿进门后一言不发,只是对著王普和李志微微頷首,便径直走到主位旁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仿佛一个局外人。 但他一坐下,原本有些嘈杂的密室,瞬间安静了下来。他虽只是一个管家,但在永安县,他的分量,比在场任何一人都重。因为他代表的,是冉家。 密室里只剩下铜炉中沉香屑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张贵粗重的喘息。 王普深吸一口气,走到桌案后坐下,手指烦躁地敲击著桌面:“诸位,都说说吧。今日之事,姓陈的小子,这是摆明了要敲骨吸髓!他提出要修缮县衙,徵用李家別院,还要我们三家出钱出人出粮!这哪里是来当官的?分明是来打劫的!” 张贵立刻附和,唾沫横飞地痛斥道:“我看他就是仗著身后那四十个护卫,虚张声势!一个读书人,能有多大胆子?” “依我看,不如趁他立足未稳,找个由头,直接让城外相熟的兄弟们动手,將他连同那四十个护卫,一起做了!偽装成遭遇匪患,一了百了!就像对付那个姓吴的县令一样!” “不可!”李志连忙出声反对,他为人相对谨慎,“张二爷,此一时彼一时!那姓吴的只是个普通进士,死了也就死了。这姓陈的,可是当朝状元,是陛下钦点的!” “而且,我听说,他与京中的镇北侯、武安侯两府,关係匪浅。他要是死在了永安,恐引来朝廷震怒,届时郡守大人怪罪下来,我们谁也脱不了干係!” “怕什么!”张贵梗著脖子,“天高皇帝远!等朝廷的兵马来了,咱们早就把事情做得乾乾净净了!谁能查到我们头上来?” “愚蠢!” 一直沉默的冉鸿,终於缓缓开口。他一开口,便否定了张贵的暗杀提议,语气中带著一丝不屑。 “你以为,他那四十名护卫是吃素的?能在一夜之间端掉黑水盟一个分舵的人,是你能轻易暗杀的?” 张贵被噎得满脸通红,却又无法反驳。 冉鸿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嘴角竟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诸位,稍安勿躁。依老夫看,这位陈县令,非但不是我等之敌,反而……可能是我等之福。” “福?” 此言一出,王普、张贵、李志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著他。 冉鸿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智珠在握的笑容。 “你们看他今日所为,看似咄咄逼人,实则漏洞百出,將其本性暴露无遗。” “其一,他要修缮县衙。为何?一个真正想做事的官,会先关心民生疾苦,清查积案。而他,一来就要修衙门。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嫌弃衙门破败,住著不舒坦,影响他官老爷的威严。此乃好奢之兆。” “其二,他点名要徵用李总管家的別院作为官邸,还『大度』地免去了李家一千两的捐献。为何?那座別院,是我们永安最奢华的园子,內里亭台楼阁,美婢成群。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血气方刚,正是食髓知味的年纪,岂能不好色?这说明,他是个好色之徒。”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开口就要一万两白银、五百石粮食,还要我们供养他的护卫。这哪里是修衙门,养县兵?这分明是藉机敛財,想趁此机会,狠狠捞上一笔,填满自己的腰包!此乃『好贪』之兆!” 冉鸿的目光缓缓扫过眾人,看著眾人脸上逐渐浮现的恍然之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个好奢、好色、又好贪的年轻官员,诸位觉得,可怕吗?” 第338章 全城皆知的「义举」 “不可怕!”冉鸿自问自答,声音里充满了自信,“这种人,最好对付!他要的,无非就是钱和女人。我们给他便是!不仅要给,还要给得『恰到好处』!只要满足了他的欲望,他自然就会变成我们的人!” 冉鸿的这番分析,如同一道光,瞬间照亮了王普等人的心。他们顿时觉得茅塞顿开,纷纷点头称是。 是啊!他们之前是被陈锋那状元的身份和那四十个护卫的凶悍给唬住了,竟忘了从人性的根本去分析。说到底,再厉害的状元,也只是个凡人,是人,就有弱点! 张贵一拍大腿:“冉大管家说的是!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小子就是个贪財好色的雏儿!” 王普也抚掌笑道:“高!实在是高!如此一来,此人非但不足为惧,反而能为我等所用!” 冉鸿满意地看著眾人的反应,继续说道:“所以,我们接下来的对策,便是『捧杀』。用银子、美色,把他那点所谓的锐气和骨气,全都给磨平了!” “他不是要钱吗?我们给,但不能一次性全给,要拖著给,分批给。每次给之前,都让他来求我们,让他知道,这钱,不好拿。拿了我们的钱,就得听我们的话。” “他不是要人吗?我们也给。从各家挑些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老弱病残送过去,让他有苦说不出。” “他不是要住好宅子吗?李家那边,立刻把那別院腾出来,再多费点心,搜罗几个最美貌、最懂事的丫鬟送过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迷得神魂顛倒,將他彻底捧成一个沉迷酒色的废物!” “只要把他餵饱了,餵懒了,他还有什么精力来管县里的正事?” “同时,我们必须在公事上,將他彻底架空!老夫以为,当行『三不』之策!” 冉鸿伸出三根手指。 “一,不交印!县令大印,乃一县之权柄。王大人,您这『病』还得继续养著。县令大印一日不交,他陈锋一日便名不正言不顺!他发的任何政令,没有这方印,就是废纸一张!他想布政?想徵税?门都没有!” “二,不交帐!户籍黄册、鱼鳞图册、钱粮帐目,就说前几日库房失火,全烧了!或者就说被老鼠啃了,被雨水泡了!总之,一个字,不给!没有这些,他就是个睁眼瞎,寸步难行!他想清查田亩?想整顿赋税?做梦!” “三,不听令!县衙六房的书吏,都是我们的人。他陈锋就算拿著那份所谓的『倡议书』,他下的任何命令,到了下面,我们的人就给他阳奉阴违!拖著不办!或者乾脆办砸了!让他政令不出县衙大门!让他变成一个光杆司令,一个只能在自己官邸里享乐的废物县令!” 这番“妙计”一出,密室中压抑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王普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连连抚掌:“妙!妙啊!冉老此计,深得我心!捧杀加架空,双管齐下!让他陈锋有力无处使,有苦说不出!最后只能乖乖地任我们拿捏!” 张贵也咧开大嘴笑了,虽然还有些不甘心,但觉得这法子似乎比直接动刀子稳妥多了:“哈哈,好!让他当个酒囊饭袋!等咱们把他餵饱了,玩废了,再慢慢收拾!” 李志更是彻底放下心来,对著冉鸿拱手:“高!实在是高!冉老洞若观火,此计一出,那陈锋纵有状元之才,也难逃我等的掌心!” 密室內,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快活的笑声。 四人仿佛已经看到陈锋在奢华的別院里醉生梦死,在堆积如山的钱粮前志得意满,最终却一事无成,沦为整个永安笑柄的模样。他们举起茶杯,以茶代酒,预祝这位新科状元,在永安的“富贵閒人”之路,越走越“顺畅”。 鸿门宴次日,清晨。 与王普府邸的阴谋密布不同,陈锋下榻的福来客栈院落中,却是一片寧静。 天色微亮,陈锋便已起身。他並未像眾人想像的那样,因为昨夜的交锋而焦躁或愤怒。他正在院中,不紧不慢地打著一套从前世记忆中学来的养身拳法,动作舒展,呼吸悠长,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院门口,叶承抱著双臂,斜倚在门框上,眉头紧锁。他几乎一夜没合眼,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昨夜王普和那三家管事离去时那副强忍怒火的嘴脸。看到大哥如此气定神閒,他更是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见陈锋收了拳,他立刻冲了上去:“大哥!你怎么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昨晚那帮孙子,分明就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那份文书,他们肯定不会认帐!今天他们绝不会乖乖交钱交人的,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我带兄弟们,直接衝进县衙,把那狗屁县丞揪出来?” 陈锋收了拳,从一旁的盆里拿起布巾擦了擦汗,笑著拿起石桌上还冒著热气的蒸笼,掀开盖子,露出里面白胖的肉包子,递给叶承一个。 “三弟,稍安勿躁。吃早饭了吗?天大地大,乾饭最大!什么事也得填饱了肚子再说。” “去,把秦虎和郭然两位大哥也叫来,一起用饭。” 叶承接过包子,一脸懵懂地咬了一口,满嘴流油,却完全搞不懂大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早饭后,陈锋並未亲自出马。他呷了一口茶,对秦虎和郭然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秦虎大哥,郭然大哥,烦请二位,带上十个兄弟,持我的官凭文书,去县衙『礼貌地』请王县丞与诸位主官,前来驛馆交接永安县令大印与帐册。” 他特意在“礼貌地”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秦虎和郭然都是老行伍,立刻明白了陈锋的用意。两人抱拳领命:“是,大人!”转身点了十个精悍的护卫,大步流星地出了客栈。 半个时辰不到,两人便回来了。秦虎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直跳。郭然还算沉稳,但脸色也难看得紧。 郭然抱拳稟报导:“大人,不出您所料。县衙之中,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刑房书吏,就是昨日那个张三,他说王县丞昨夜宴后,旧疾復发,『又』偶感风寒,臥床不起了。其余主簿、典史等,也都在昨夜『凑巧』一同告了假,回乡省亲去了。” 秦虎更是怒气冲冲地补充道:“那狗东西还阴阳怪气地说,大人您若是有什么紧要公务,可以先写在纸上,他代为收著,等王大人病好了再转呈!简直欺人太甚!大人,您下令吧!我这就带人去那王普家里,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 叶承气得一拍桌子,碗碟都跳了起来:“岂有此理!” 陈锋却笑了,笑得十分开怀,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摆摆手,示意秦虎和郭然坐下:“二位大哥辛苦了,先喝口茶,消消气。”他转向一脸不解又带著期待的叶承,“三弟,去,把我们带来的那套最好的笔墨纸砚取来。再搬一张大条案到院中。” 陈锋净手、研墨,然后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 在秦虎、郭然、叶承以等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陈锋提起笔。 叶承、秦虎、郭然等人围在一旁,只见陈锋笔走龙蛇,一行行清晰有力的大字出现在纸上。他们定睛一看,全都愣住了。 陈锋写的,正是昨夜那份“永安县城公益捐输倡议书”的全文! 標题,用最大號的字体书写,赫然是——《告永安县全体父老乡亲书》! 接著,他笔走龙蛇,一行行清晰有力的文字流淌而出: “新任县令陈锋,初到贵境,深感县衙倾颓,有失朝廷体统;民生凋敝,亟待振兴扶持。正夙夜忧嘆,思虑良策之际,幸得本县贤达乡绅,深明大义,体恤朝廷艰难,更念及地方福祉,主动提出,愿慷慨解囊,共襄盛举!” 看到这里,围观的秦虎、郭然等人眼睛都瞪大了。叶承更是屏住了呼吸,似乎猜到了大哥要做什么。 陈锋笔下不停,换了一行,用更大、更醒目的字体,开始罗列“契约”核心条款: “县丞王普王大人,深体民情,自愿捐输白银一千两,以作表率,感召群伦!” “冉氏家族,急公好义,自愿捐输白银三千两,上等稻米三百石,以济公用!” “张氏家族,热心地方,自愿捐输白银三千两,精壮人手五十名,以助工役!” “李氏家族,深明大义,自愿捐输城中別院一座,暂作本官署理公务之所,另捐白银两千两,精壮人手五十名,以彰公心!” 写完四条,陈锋稍作停顿,蘸了蘸墨,继续写道: “以上钱粮、人力、房舍,皆用於修缮县衙、重整县兵、抚恤孤寡、兴修水利等关乎全县民生之要务。所有收支帐目,將由本官亲自监督,定期张榜公布於县衙之前,以昭公信,以安民心!” 最后,他提笔落款: “大乾永安县令陈锋谨告” 並在名字下方,郑重地盖上了他那方隨身携带的八品官印,鲜红的印泥在白纸上格外刺眼。 墨跡淋漓,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著微光。整张告示,措辞堂皇,字字清晰,將昨夜那份私下里被视作勒索的“倡议书”,彻底包装成了王普与三大家族“深明大义、慷慨解囊”的义举! 叶承看著这告示,激动得满脸通红,拳头紧握。秦虎和郭然先是愕然,隨即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嘴角忍不住上扬。他们终於明白了大人的手段! 陈锋將笔搁在笔架上,吹了吹纸上未乾的墨跡,对叶承道:“三弟,你亲自带人,將这张告示,给我贴在县衙大门最显眼的位置!敲锣打鼓,让全城的百姓都来看看,我们永安的乡贤们,是何等的深明大义,急公好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再派人去城中各处茶馆酒肆,人多的地方,把告示上的內容,给本官大声地念出来!务必让全城父老乡亲,人人知晓!” 叶承如同领了军令状,兴奋地大吼一声:“得令!”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巨大的告示,如同捧著制胜的法宝,点了几名嗓门洪亮的护卫,兴冲冲地衝出了客栈小院。 陈锋则悠閒地坐下,重新端起茶杯,对秦虎和郭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两位大哥,稍安勿躁。搬几张椅子,泡壶好茶,我们就在这院子里,晒晒太阳,等著看……看我们永安的『贤达』们,如何『主动』把东西送上门来。” *** 县衙门口,那两扇斑驳的朱漆大门前,向来是县里最冷清的地方之一。今日却因叶承和他带来的几名护卫,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叶承指挥著护卫,將那张巨大的告示,用熬得粘稠的米浆,牢牢地糊在了县衙大门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白纸黑字,红印鲜明,在冬日灰濛濛的天色下,异常醒目。 “鐺!鐺!鐺!”一名护卫敲响了手中的铜锣,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瞬间吸引了附近街巷里所有人的注意。 “新任县太爷有告示!新任县太爷有告示!永安的父老乡亲们,都快来看啊!王县丞和冉家、张家、李家的大善人们,要捐钱捐粮捐人啦!” 锣声和吆喝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早起赶集的、开铺子的、閒逛的百姓,纷纷被吸引过来,围拢在县衙门口。起初只是好奇地张望,指指点点。 第339章 想不认帐?全城百姓不答应! “告示上写的啥呀?” “王县丞和三大户要捐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快,老张头,你不是识字吗?快给念念!” 一个鬚髮皆白的老童生被眾人推搡到前面。他眯著眼,凑近了告示,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告——永安县全体父老乡亲书……新任县令陈锋……幸得本县贤达乡绅,深明大义……主动提出,慷慨解囊……县丞王普,捐白银一千两……冉氏家族,捐白银三千两,稻米三百石……张氏家族,捐白银三千两,人手五十名……李氏家族,捐別院一座,白银两千两,人手五十名……” 老童生念得抑扬顿挫,每念一条,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更大的惊呼和议论。 “我的老天爷!三千两?两千两?这……这得是多少钱啊?” “三百石粮食!够咱们吃多久了?” “还有別院!张家李家还出人?这……这是真的假的?” “王县丞和三大户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转性了?” “修县衙?重整县兵?抚恤孤寡?这……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主动捐的?真的假的?” “白纸黑字,还有官印呢!这能假?”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极短的时间內传遍了永安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茶馆里,酒肆中,市集上,所有人都在议论著这张从天而降的“捐款告示”。 王普正在家中,悠閒地品著新茶,听著新纳的小妾唱著江南小调。他想像著陈锋在空无一人的县衙中抓耳挠腮、无计可施的窘迫模样,心情极佳。 就在此时,一名家丁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 “大……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那……那个陈县令,他……他把昨晚的事,写成告示,贴在县衙门口了!” 王普手中的名贵茶杯“噹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一把揪住家丁的衣领,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几乎在同一时间,冉、张、李三家,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张府內,张贵正拿著鸡毛掸子逗弄笼中的画眉鸟,听到下人气喘吁吁的稟报,脸上的横肉瞬间扭曲,暴吼一声“放屁!”,反手就將手中价值不菲的鸟笼狠狠砸在地上!笼碎鸟飞,羽毛四溅! 李府书房,李志听完心腹的匯报,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鼻烟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衝头顶。 冉府,冉鸿正在书房静坐,手中把玩著两颗油亮的铁胆。当管家將告示內容一字不差地复述完,他捻著铁胆的手指猛地一顿,两颗铁胆狠狠撞在一起,发出“錚”的一声刺耳鸣响!他脸上的从容彻底消失,脸上一片铁青。 他们第一时间派人去县衙门口確认,当確认告示內容与昨夜的“契约”分毫不差,且已引得全城百姓围观议论、奔走相告时,他们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狠!太狠了! 这哪里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这分明是一头不讲道理、不择手段的恶狼! 他们瞬间明白了陈锋的毒计。这是一招他们根本无法破解的阳谋! 承认?那就等於坐实了自己“自愿捐献”,必须得把这笔足以让他们伤筋动骨的钱粮人力,乖乖地、当著全城百姓的面,送上门去。这无异於割自己的肉,去餵饱陈锋这头饿狼! 否认?怎么否认? 派人去撕了告示,然后告诉全城百姓,我们根本没想捐钱,那都是新县令瞎编的?我们昨晚其实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结果反被他摆了一道? 这不仅是自取其辱,更是公然与新任县令撕破脸皮,將自己“不敬朝廷命官”、“欺上瞒下”的罪名,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契约一式三份,有两份都还在他那! 更可怕的是,那告示上写明了捐款是用作“公益”,现在全城百姓都知道了。若是否认,必然激起民愤。届时,陈锋完全可以顺应“民意”,以“平息民愤”为由,对他们採取更激烈的手段。抄家灭门,都並非不可能! 他们被陈锋这一纸告示,死死地逼到了一个“不认,是死;认了,是生不如死”的两难绝境。 恐慌之后,是剧烈的內訌和互相指责。 张贵派去冉府的人几乎是咆哮著质问:“冉鸿!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捧杀?捧杀个屁!现在全城的人都在等著看我们割肉!我们张家的三千两银子,五十个壮丁,就这么白白送给他?!” 李志也派人传话,语气充满了怨懟:“冉老,您可把我李家坑苦了!那別院是我家主人的心头好!如今被点了名要捐出去,还要再搭上两千两银子!这……这如何向家主交代?” 王普在书房里更是气得暴跳如雷,將冉鸿连同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后悔自己鬼迷心窍听了这老狐狸的“妙计”。 冉鸿此刻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陈锋的行事路数,为何如此不按常理,如此……无赖,却又如此精准有效。 一个时辰后,四方的核心人物再次聚集在王普的密室,但这一次,氛比昨夜更加凝重。 张贵依旧主张鱼死网破,认为不能就这么认栽。 “不能认!打死也不能认!这钱要是给了,我们以后还怎么在永安立足?他姓陈的还不得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眼中凶光毕露。 冉鸿只是冷冷地问了他一句:“鱼会死,网会破吗?你现在带人去撕了告示,打了陈锋的人,明天郡守的问罪文书就到,后天朝廷的兵马就来。你张家,担得起这个谋反的罪名吗?” 张贵瞬间哑火。 他环视著面如死灰的眾人,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认栽!必须认栽!立刻!马上!筹集钱粮,按告示上写的数目,一分不少,一石不缺!敲锣打鼓,大张旗鼓地……给他送过去!” 王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张贵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响。李志面如死灰,身体微微发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冉鸿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今日之辱,暂且记下!先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稳住他,稳住民心!只要人在,只要根基还在,日后……有的是机会,让他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在冉鸿近乎咆哮的坚持下,绝望的眾人最终屈辱地低下了头。割肉饲虎,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当日下午,永安县城的百姓们,目睹了永安建县以来从未有过的奇景。 一向只进不出的三大家族竟然大张旗鼓给別人送钱。 一辆辆沉重的大车,从冉家、张家、李家的深宅大院里驶出。车辙深深陷入土路,显示出车上装载物的沉重。 冉家打头的几辆大车上,是沉甸甸的、盖著油布的粮袋,上面插著写有“冉”字的小旗。 后面跟著的几辆大车,则覆盖著厚厚的苫布,但车辙压痕更深,显然是装著银箱。张家和李家的车队紧隨其后,除了粮车和银车,还有两辆大车上,挤满了穿著破旧袄、缩头缩脑、面黄肌瘦的汉子,正是所谓的“五十名精壮人手”。 张家和李家的管事,一脸晦气地跟在车队旁。 王普也带著满脸“病癒”的红光,亲自前来。 客栈门口,早已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陈锋並未露面。只有秦虎和郭然,带著几名虎背熊腰、按刀而立的护卫,站在客栈门口的石阶上,如同两尊门神。 王普强忍著屈辱,脸上堆起僵硬的笑容,对著秦虎和郭然拱手:“秦统领,郭统领,下官病体稍愈,特来向陈大人復命!昨夜乡贤们允诺的钱粮、人手、房舍契书,也一併带来了!” 秦虎目光直接投向后面的车队:“点验!冉家,白银两千两,稻米三百石!张家,白银一千两,人手五十名!李家,別院房契一份,白银一千两,人手五十名!可有短缺?” 冉家、张家、李家的管事,脸皮抽搐著,硬著头皮上前,强笑著应道:“回统领的话,数目……分毫不差。” 秦虎点点头,大手一挥:“开箱!验粮!点人!” 几名护卫如狼似虎地扑向车队。沉重的银箱被一个个打开,白的官银在冬日不甚明亮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引来围观百姓一阵阵抑制不住的惊呼。 “天爷!这么多银子!” “真是两千两啊!冉家真拿出来了?” “快看!张家的银子也开了!” 秦虎一边点,一边还故意大声嚷嚷,生怕別人听不见: “冉家,白银三千两,一两不少!好!冉家果然是深明大义!” “张家,白银三千两,足数!张家真是我们永安百姓的楷模!” “李家……” 每一声高喊,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三家管事的脸上。 郭然则负责点粮和人。他检查著粮袋,故意抓起一把米,对著阳光看了看,点头道:“嗯,是今年的新米,不是以次充好的陈米,三大家族有心了。” 他又看向那些被送来的、充当“壮丁”的家丁,一个个歪瓜裂枣,无精打采,一看就是府里混吃等死的閒人。他也不动怒,只是笑著对三家的管事说: “几位管事真是费心了,这些兄弟看起来……身子骨是单薄了些,想必是平日里操劳过度。无妨,到了我们大人麾下,保证顿顿管饱,有油水,定把他们养得壮实起来,好为永安出力!” 这番“感谢”的话,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抽在张家和李家管事的脸上。两人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死死低著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秦虎点验完毕,对著王普和三家管事一抱拳,声音洪亮:“钱粮、人手、房契,数目无误!王大人,诸位管事辛苦!东西,我们收下了!定会如实稟报我家大人!诸位深明大义,慷慨解囊,永安百姓,会记住诸位的『善举』的!” 最后那“善举”二字,咬得格外重。 王普和三家管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脑门,眼前阵阵发黑。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秦虎和郭然那毫不掩饰的嘲讽目光中,他们如同斗败的公鸡,连场面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灰溜溜地带著空车和剩下的家丁,在百姓嗡嗡的议论声中,仓皇逃离了福来客栈门口。 第340章 你不开门我来锁! 鸿门宴的次日清晨,卯时正。 天色微亮,清晨的寒雾如同一层薄纱,笼罩著沉睡中的永安县城。 永安县衙门口,与寻常州县卯时点卯、人声鼎沸的景象截然相反,整个衙门悄无声息。 那两扇斑驳的朱漆大门紧紧关闭著,门上的铜钉在晨光中泛著幽冷的寒意,门前两尊饱经风霜的石狮子,仿佛在无声地嘲笑著新官的窘境。 陈锋身著一身崭新的八品县令官服,青色的襴衫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负手立於县衙门前,神色平静如水,仿佛眼前这座“空城”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伸出手,轻轻一推。 “吱呀——” 门並没有从里面閂上。两扇沉重的木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空无一人、落叶满地的庭院。 叶承按著腰间的佩刀,眉头紧锁,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衙前广场,压低声音:“大哥!这帮孙子是铁了心要给我们下马威!衙门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怎么办?要不我带人直接踹开他们家的破门,挨家挨户把他们从被窝里揪到这儿来?” 秦虎和郭然分立陈锋左右,两人虽然沉默不语,但目光如刀,身上的杀气已然凝聚。他们身后,十名精选出的护卫手按刀柄,站姿如松,肃杀的气势与周围的萧索环境格格不入,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陈锋的目光缓缓扫过空无一人的院落,从落满灰尘的廊柱,到蛛网遍结的屋檐,最后停在了那扇同样紧闭的大堂门上。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淡淡地说道:“踹门?那是强盗所为。我们是官,要有官的规矩。” 他转过身,看著一脸不解的叶承,声音里透著一丝冰冷的笑意。 “既然他们不懂规矩,那我们,就自己重新立规矩。” 他没有选择强闯,而是下达了第一个让叶承和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命令。 他对郭然道:“郭然大哥,带两个兄弟,去城里最近的铁匠铺,买来最粗的铁链和最大的锁。我要將这县衙正门,从里面锁上!” 此令一出,叶承大惊:“大哥,我们自己把门锁了?这是何意?他们不来,我们还自己把自己关外面?” 陈锋没有解释,只是冷冷地说道:“他们不是喜欢躲在家里不出来吗?那便永远別出来了。从今日起,这县衙的门,由我说了算。我让谁进,谁才能进;我不想让谁进,谁就得在外面待著。” 郭然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陈锋的意图。他抱拳沉声道:“是,大人!”隨即点了两名护卫,转身便朝著街市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在等待铁链的间隙,陈锋並没有閒著。他命人当街摆上从客栈借来的桌案,笔墨纸砚伺候。 这番举动,立刻引来了不少早起百姓的好奇围观。他们远远地站著,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不知道这位昨天才刚用一纸告示搅动全城的新县令,今天又要唱哪一出。 陈锋没有丝毫避讳,就在所有百姓好奇的围观之下,亲手研墨,铺开三张巨大的宣纸,提笔便书。 他的字,是前世苦练多年的瘦金体,笔画瘦劲,锋芒毕露,每一个字都带著一股锐利如刀的杀伐之气,力透纸背。 第一张告示,標题赫然是——《永安县第一號县令》! “奉朝廷之命,新任永安县令陈锋,今颁第一號县令。著令本县县丞、县尉、主簿、典史等所有在册官吏,及户、礼、兵、刑、工六房所有书吏,於今日巳时正之前,到县衙大堂点卯报到。凡无故缺席者,一概视为自动离职!本官將上报吏部及巴郡太守,註销其官身吏凭,永不敘用!钦此!”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此令一出,围观的百姓中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哪里是催促同僚上差?这分明就是一封不留任何余地的最后通牒! 来,就意味著向新县令低头认输,接受他的统治。 不来,就等於自动放弃官职吏位,陈锋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將他们全部革除,为后续安插自己的人手,扫清了所有的法理障碍! 陈锋面无表情,將写好的第一张告示交给叶承,又铺开第二张纸。 《永安县第二號县令》! “永安县衙役久不操练,形同虚设,以致县內治安不靖,盗匪滋生,百姓深受其害。为保境安民,本官宣布,即日起,重整县衙武备,凡县衙在册之弓兵、壮丁、捕役,限三日內至本官处登记考核,不合格者,一概裁撤!” “即刻起,暂由本官自带之四十名护卫,佩『永安县巡捕』腰牌,接管全城治安巡防之责。凡城內有斗殴、偷盗、欺行霸市、收取保护费者,一经发现,严惩不贷!知情不报者,与犯同罪!窝藏包庇者,罪加一等!” 这一道政令,更是让围观的百姓目瞪口呆。 这是釜底抽薪的一招! 县衙的衙役捕快,向来是地方豪强豢养的爪牙,鱼肉百姓的工具。陈锋直接宣布將其“作废”,用自己带来的百战精锐取而代之。这不仅是夺取了永安县的“执法权”,更是向全城百姓宣告,从今往后,永安城的“规矩”,由他和他的人来定! 不等眾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陈锋已经开始书写第三张告示。 《永安县第三號县令》! “本官初到永安,见民生多艰,心中不忍。特此宣告,三日之后,將於县衙门口『开仓放粮』!凡本县在册之贫户、孤寡,皆可前来登记领取。每户可领米三斗,油半斤。” “所需钱粮,皆由本官自出俸银,於城內各家粮店公平採买,绝不动用官仓分毫,以示与民同休戚之决心!” 这一道政令,如同一声惊雷,在人群中彻底炸响! 自掏腰包,开仓放粮! 围观的百姓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见过来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却何曾见过自掏腰包来救济百姓的官? 这是青天大老爷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议论! “听见没?陈大人要自己掏钱给我们发粮食!” “青天!这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啊!” “呜呜呜……我们永安的百姓,终於有盼头了……” 三张告示写完,郭然也带著铁匠,扛著粗如儿臂的铁链和一把巨大的铜锁返回。 “叶承,贴告示!” “是!” 叶承兴奋地捧著三张墨跡未乾的告示,在百姓们震惊的目光中,一张张重重地贴在了县衙门口两侧的墙壁上。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走进县衙,亲自指挥护卫,將那条沉重的铁链,从里面缠绕在两扇大门上,最后,用那把大铜锁,“咔嗒”一声,死死锁住! 做完这一切,陈锋指派两名身材魁梧的护卫把守在这唯一的入口处。 他转身,面对越聚越多的百姓,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惊疑、或好奇、或麻木的脸。 “诸位父老乡亲!”他的声音清朗,穿透了清晨的薄雾,“今日起,这县衙的正门,本官锁了!何时重开,本官说了算!这道侧门,是给那些还愿意为朝廷效力、为百姓做事的官吏留的。” 他抬手指向墙上那三张墨跡未乾的告示。 “这三道令,是本官给永安的规矩!巳时正之前,该来点卯的,从侧门进!过时不候!” “至於开仓放粮之事,三日后,本官在此恭候诸位!凡家境贫寒、孤苦无依者,皆可前来!本官在此立誓,此次放粮,绝无虚言,定让该得粮者,得粮!” 说完,他不再看眾人反应,对叶承、秦虎、郭然等人道:“走,先去用早饭。两个时辰后,回来看戏。” 陈锋一行人穿过人群,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从容离去。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比最快的快马还要迅猛,迅速传遍了永安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王普府邸。 昨夜之后,王普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现在正由小妾伺候著,享用著精致的早点,心中还在盘算著,等那姓陈的被晾上几天,锐气尽失,自己该如何拿捏他。 就在此时,一名下人惊惶失措地闯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大人!不好了!那……那个陈县令,他……他在衙门口贴了三张告示!还……还把县衙给锁了!” 王普眉头一皱,不悦道:“慌什么?贴了就贴了,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天……天没翻,但是……但是那姓陈的小子,他……他把县衙给锁了!还在门口贴了三张告示!” 当下人將三张告示的內容结结巴巴地复述了一遍后,王普脸上的悠閒瞬间凝固。 “你说什么!限时点卯,逾期革职!” “接管城防?自掏腰包开仓放粮!”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將面前的桌子掀翻在地!名贵的瓷器碗碟摔了一地,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 “黄口小儿!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王普气得浑身发抖,勃然大怒。 与此同时,冉、张、李三家,也立刻得到了消息。 张府內,张贵更是暴跳如雷,指著报信的下人破口大骂:“他娘的!这姓陈的小畜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革老子的职?他算个什么东西!” “还自掏腰包?他一个八品县令,一年俸禄才多少?我看他就是虚张声势,收买人心的愚蠢伎俩!” “不错,他这是无能狂怒的表现。衙门进不去,官印拿不到,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博取民心。”李府的李志也如此认为道。 只有冉鸿,在听完下人的匯报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个陈锋的每一步,都看似离经叛道,却又暗藏杀机,招招都打在他们的软肋上。 但眼下,他们早已商定了对策。三大家族立刻派人传话给王普,让他务必沉住气,称病到底,绝不可前去点卯。他们倒要看看,一个光杆司令,能奈他们何! 他们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收下的! 第341章 杀鸡儆猴!当眾廷杖震宵小 巳时正,告示上限定的最后时刻。 与清晨的冷清截然相反,此刻的县衙前已是人山人海。 县衙前的广场,早已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的沸水。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新县令的三道政令,尤其是那点卯不到就革职的严令,到底会不会成为一纸空谈。 广场中央,侧门之前,陈锋端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公案之后。他闭目养神,神色平静如水。案上,一个沙漏静静地摆放著,细沙正从狭窄的通道中缓缓流逝,已接近底部。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著沙漏,仿佛外界的喧囂与他无关。这种极致的冷静,本身就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强大的气场,让周围嘈杂的人群,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叶承、秦虎、郭然三人,如同三尊门神,按刀侍立在他身后。三十余名护卫,分成两列,按刀肃立,组成一道沉默而威严的人墙,將汹涌的人潮隔绝在外。他们眼神锐利,扫视著人群,无形的压力瀰漫开来。 沙漏中的沙,一粒一粒,不疾不徐地落下。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眼看著沙漏即將流尽,侧门处,依旧是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官吏前来。 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 “看来王县丞他们是真不给新大人面子啊!” “这下可怎么收场?新县令怕是要下不来台了。” 一些混在人群中的、三大家族的眼线,脸上已经露出了得意的冷笑。 就在沙漏流尽最后一粒沙的瞬间—— 人群一阵骚动,五个身穿吏服、歪戴帽子、流里流气的汉子,吊儿郎当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为首的,正是刑房书吏,张三。 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到公案前,张三更是故意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对著案后的陈锋说道: “哎哟,陈大人,您瞧这事闹的。我们兄弟几个昨晚多喝了几杯,不小心睡过了头,来迟了,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別见怪啊。” 他身后的几个同伙也跟著发出一阵鬨笑,一个尖嘴猴腮的书吏附和道:“是啊是啊,陈大人。至於王县丞他们,那病是更重了,郎中说了,得臥床静养,怕是……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您有什么事,跟我们说也是一样嘛。” 他们的言语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藐视和赤裸裸的挑衅。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发出低低的鬨笑,显然觉得这齣戏更有看头了。也有人面露忧色,觉得新县令怕是要下不来台了。 陈锋缓缓睁开眼睛,他甚至没有看张三一眼,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平静地问身边的秦虎:“秦大哥,时辰到了吗?” 秦虎看了一眼已经流空的沙漏,沉声道:“回大人,时辰已到。” “好。” 陈锋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猛地一拍公案上的惊堂木! “啪!” “大胆刁吏!” 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鬨笑! “无视本官政令,逾期不到,已是藐视公堂!如今更敢在公案之前,言语戏謔,目无朝廷法纪!按《大乾律》,此乃『阻碍公务、玩忽职守』之重罪!” 他没有给张三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断喝一声:“秦虎!郭然!” “在!” 两人齐声应喝,声震四野,嚇得前排的百姓齐齐后退一步。 陈锋指著张三五人,如同指著五只待宰的猪狗,声音冰冷地宣判道: “將这五个藐视皇权、无法无天的狂徒,给本官拿下!剥去吏服,就在这县衙门前,当著全城父老的面,每人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张三等人完全没料到陈锋敢当眾动手,脸色大变,尖叫道:“陈锋!你敢!”转身就想往人群里钻。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百战老兵。 秦虎如同猛虎下山,一步跨出,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一把就揪住了张三的后脖领,如同拎小鸡般將他提了回来!另一名试图反抗的汉子,被郭然一记乾脆利落的扫腿绊倒在地,膝盖重重顶在其后腰,瞬间失去反抗能力。 其余护卫动作迅捷如风,如狼似虎般扑向另外三人。只听得几声闷哼和短促的惊呼,五人如同滚地葫芦,眨眼间就被全部按倒在地! “嗤啦!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五人身上的皂隶服被粗暴地撕扯下来,露出里面骯脏的里衣。象徵著他们身份和倚仗的那层皮,被当眾剥去! 两条长条板凳被迅速抬了上来,放在公案正前方最显眼的位置。 张三等人被死死按在冰冷的板凳上,脸贴著粗糙的木头,手脚被护卫死死压住。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意识到恐惧,开始拼命挣扎,发出悽厉的嚎叫。 “陈锋!你敢动我!我舅舅是张家的人!” “王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我是刑房书吏!你无权打我!” “救命啊!杀人啦!” 然而,他们的挣扎和叫骂,在如铁钳般的大手下,显得苍白无力。 十名早已准备好的武安侯府亲卫,面无表情地出列。他们脱下外袍,露出精悍的肌肉和手臂上隱约可见的伤疤。两人一组,一人死死按住受刑者的双腿和腰背,另一人则拿起早已备好的水火棍。 这些水火棍,並非县衙常用的那种轻飘飘的竹杖,而是实木包铁,沉重无比。 行刑的护卫没有呼喝,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们眼神冰冷,如同看待待宰的牲畜。手臂肌肉賁张,腰背下沉,腿部发力,动作协调而迅猛,带著凌厉的风声,高高举起,然后狠狠落下! “啪!” 第一棍落下,沉闷而结实的肉响! 张三的惨嚎声瞬间拔高,尖锐得刺破耳膜!他屁股上的裤子瞬间被打破,皮开肉绽,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紧接著,另外四根棍子也几乎同时落下! “啪!啪!啪!” 沉闷的击打声和悽厉的惨嚎声交织在一起,在县衙前的广场上迴荡! 与县衙衙役那种只听响不见伤的“人情杖”完全不同,这些护卫的每一板子,都打得极有技巧。棍棍到肉,却又避开了腰脊要害,保证能让人体验到极致的痛苦,却又不至於当场毙命。 血飞溅! 第二棍,第三棍…… 板子一下下地落下,血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渐渐转为无力的呻吟。 原本喧闹的广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水火棍破空的声音和哀嚎。 所有围观的百姓,无论是看热闹的、心怀希望的、还是各家的眼线,此刻全都脸色惨白,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方才的议论声、鬨笑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击打声和垂死般的哀嚎。 二十杖,一下不少。 当最后一棍落下,行刑的护卫收棍退后,五个人的臀部和大腿后侧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他们如同五条被抽去了骨头的死狗,瘫在血泊中,只剩下微弱的呻吟和抽搐,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浓重的血腥味瀰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陈锋缓缓站起身。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尤其是在人群中那些脸色煞白、眼神躲闪的“眼线”脸上,一一停留片刻。 “此五人,身为朝廷胥吏,不思为国效力,反结党营私,藐视上官,罪大恶极!” “本官今日宣布,即刻革去此五人所有吏职,其家產暂且查封!待本官拿到县令大印后,再正式升堂,审判其过往所有罪行!” 他顿了顿,將目光转向所有围观的百姓,声音陡然提高,朗声道: “但从今日起,凡无故缺勤之吏员,一经查实,一律革职!永不录用!” “三日后,县衙將张榜招贤,凡粗通文墨、品行端正者,无论出身,皆可前来应试!本官只要忠於朝廷、心繫百姓的能吏,不要欺上瞒下、只知钻营的蠹虫!”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语气稍缓,意味深长道: “至於县丞王普、主簿、典史等诸位大人,或因身体抱恙,或因家中確有要事,告假未至。本官体恤下情,不予追究今日点卯缺席之责。” “然,本官希望诸位大人,能儘快养好身体,处理好家事,早日回衙视事。永安县务繁重,离不开诸位大人同心协力!” “回驛馆。” 说完,他拂袖转身,叶承、秦虎、郭然立刻跟上。 三十余名护卫按刀转身,簇拥著陈锋,穿过死寂的人群,如同分开水流的礁石,向著福来客栈的方向走去。留下那五个在血泊中微微抽搐的废人,以及满场呆若木鸡的百姓。 这一场血腥的“杀鸡儆猴”,如同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捲了整个永安县城。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每一座深宅大院。 王普府邸,当管家將县衙前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张三等人被打得血肉模糊、当场革职查办的消息稟报上来时,王普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灰败,嘴唇哆嗦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头顶。 第342章 毒计升级!断粮草釜底抽薪 廷杖事件当日,午后。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进了县城里的每一座深宅大院。 县丞王普的府邸,密室之內,与昨夜那副运筹帷幄的阴谋氛围截然不同,今日的密室里,充满了恐慌、暴躁与难以置信的愤怒。 地上,一套上好的青瓷茶具摔得粉碎,残片四溅,混合著泼洒的茶水,狼藉一片。空气中,上好的沉水香味道,被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恐惧彻底衝散。 王普的脸色铁青,如同死了爹娘。他双手撑在桌案上,身体微微颤抖,胸口剧烈地起伏著。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姓陈的黄口小儿,竟然真的敢在县衙门口,当著全城百姓的面,將他的心腹张三,活活打成了半死! 这打的不是张三的屁股,这分明是把他王普的脸,按在地上,用沾了血的板子,来回地抽! “哐当!” 密室门被猛地推开,张贵像一头受惊的野猪般闯了进来,脸上横肉抽搐,眼神里带著一丝昨夜没有的慌乱。 “王大人!”他声音嘶哑,带著气急败坏,“那姓陈的……他真敢!他真敢在衙门口,当著全城人的面,把人往死里打啊!张三……张三那小子,抬回来就剩半口气了!这打的是张三的屁股吗?这分明是打你我的脸!打我们永安所有爷们的脸!” 他喘著粗气,一屁股瘫坐在太师椅上,抓起桌上的冷茶壶,对著壶嘴就猛灌了几口,茶水顺著嘴角流下,打湿了前襟也浑然不觉。 李家的总管李志也紧跟著匆匆赶来,他的脸上此刻也是一片煞白。 “王大人,这……这如何是好?姓陈的完全不讲规矩,就是个疯子!他今日敢打张三,明日就敢……”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眼中的恐惧已经说明了一切。 两人虽然嘴上急切,但看向王普的眼神深处,却藏著一丝不易言说的庆幸和怀疑。庆幸自己昨日没去县衙撞那煞星的刀口,怀疑的则是王普和那位“智囊”冉鸿的“妙计”是否真的靠谱。 这就是所谓的“捧杀”?这就是所谓的“他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就在密室內的气氛压抑到极点之时,冉家的大管家冉鸿,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但他那比平日里更显阴沉的脸色,和紧紧锁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极度不平静。 他一进门,张贵就再也忍不住。 “冉总管!”张贵一见冉鸿,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指著冉鸿的鼻子就吼,“你来得正好!这就是你说的『捧杀』?这就是你说的『他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现在好了!人家直接动手了!我们的人被打得半死,脸也丟尽了!这笔帐怎么算!你说!怎么算!”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冉鸿脸上。李志也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著冉鸿。 冉鸿没有理会张贵的咆哮,甚至没有看张贵一眼。他径直走到主位旁,拂了拂衣袍下摆,缓缓坐下,动作依旧从容。他拿起桌上唯一完好的一个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端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平静地问道:“人,死了吗?” 王普一拳砸在桌子上,恨恨地盯著冉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死!但跟死了也差不多!被抬回来,就剩一口气吊著了!郎中说了,就算能活下来,也是个废人!” “没死就好。”冉鸿放下茶杯。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死了,事情反而麻烦。朝廷命官打死胥吏,这罪名可大可小,被有心人捅上去,他陈锋也不好交代。现在这样,正好。” “若是真捅到上面,上面派人来查,若是查到我等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正好?”王普几乎被气笑了,声音陡然拔高,“冉总管!你管这叫正好?我的人被打废了!我王普的脸面,被那姓陈的小子按在地上踩!你告诉我这叫正好?!” “王大人息怒。”冉鸿抬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目光扫过暴怒的王普、气急败坏的张贵和惊魂未定的李志,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诸位,稍安勿躁。老夫承认,我们昨日,確实是低估了这位状元郎的血性。他比我们预想的,要狠辣一些。”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著一种重新掌控局面的自信:“但诸位再仔细想想,他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为何要选在县衙门口,当著全城百姓的面,行此酷刑?这恰恰说明,他已经黔驴技穷了!” “他拿不到县令大印,无法调动县衙的一兵一卒,更无法號令那些早已被我们掌控的胥吏。他就像一头被拔了牙、断了爪的老虎。他手上,除了那四十个能打的护卫,还有什么?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最原始、最粗暴的武力手段,来立威,来恐嚇我们!” 他的目光在三人脸上缓缓扫过,看到他们眼中的愤怒和恐惧渐渐被一丝恍然和认同取代。 “这说明什么?”冉鸿加重了语气,“说明他除了动武,已经没有別的牌可打了!这不叫智慧,这叫『匹夫之勇』!是无能狂怒的表现!” “他越是表现得凶狠,就越暴露了他內心的虚弱和恐惧!他怕了!他怕我们继续晾著他,让他彻底变成一个光杆司令的笑话!” 这番似是而非的分析,如同给慌乱的眾人打了一针镇定剂。 王普脸上的铁青色消退了一些,紧握的拳头也鬆开了。张贵眼中的怒火被一种“原来如此”的兴奋取代。李志更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冉总管说得对啊!”张贵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就说嘛!他真有本事,怎么不直接带兵来抄我们的家?原来是在虚张声势!” “不错,不错!”王普也抚掌道,“是老夫气糊涂了。经冉总管这么一点拨,確实如此!他就是个纸老虎!” 他陈锋要是真有別的办法,何至於用这么血腥的手段?他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他心里没底,被逼急了! 冉鸿满意地看著眾人的反应,脸上那丝自得的笑容更加明显。他端起茶杯,这次是真的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眼中闪烁著更加阴狠毒辣的光芒。 “所以,我们接下来的策略,不但不能变,还要加码!要让他这头纸糊的老虎,彻底现出原形!他不是要立威吗?我们偏不让他如愿!他不是只有四十个护卫吗?我们就让他这四十个护卫,疲於奔命,活活累死!” 他伸出手指,开始布置升级版的“捧杀”与“消耗”之计。 “第一,继续『躺平』,饿死他!” “王大人,您继续称病,臥床不起!县衙里所有在册的官吏,一个都不许去点卯!” “他陈锋不是要招人吗?好啊!放出风去,告诉全城的人,谁敢去应他陈锋的招,就是与我冉、张、李三家为敌!我看这永安城里,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去捧他那个光杆县令的臭脚!让他对著空荡荡的县衙乾瞪眼,看他能撑多久!” “第二,製造混乱,累死他!” “他不是让那四十个护卫代行捕快之职,巡查全城吗?好得很!” “张二爷,李总管,从今天晚上开始,让城里那些平日里受我们『照顾』的地痞、无赖、混混,都给我动起来!今天东街聚眾斗殴,明天西街失火走水,后天南城赌场出老千,再后天北门有人当街抢劫!” “动静不要太大,死人就免了,但事情要足够多,足够烦!他那四十个护卫,是三头六臂,还是铁打的不用吃喝睡觉?我倒要看看,他们一天能跑多少个地方!等把他们拖得精疲力尽,日夜不寧,我们再找机会动手,岂不是易如反掌?” “第三,也是最狠的一招,断其粮草,釜底抽薪!”冉鸿的脸上露出毒蛇般的笑容,“他不是要开仓放粮,收买人心吗?他总得买粮吧?但他一个外来户,能有多少银子?” “冉某已经派人,跟城里所有的粮店,从最大的粮行,到最小的米铺,都打过招呼了。从明日起,所有粮店,要么关门歇业,託辞『东家有恙』;要么,就將粮价,给我抬高三倍!不!五倍!” “我倒要看看,他那点俸银,能撑几天!等他钱光了,粥也施不下去了,那些等著领粮的贱民,发现跟著他没饭吃,自然会对他心生怨恨。届时,民心尽失,他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到那时,不用我们动手,他自己就得灰溜溜地滚出永安!” 这个一环扣一环的毒计,让密室內的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 王普抚掌大笑,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高!实在是高!冉总管此计,真是算无遗策!滴水不漏!那姓陈的黄口小儿,此番必死无疑!我看他还能蹦躂几天!” 张贵更是兴奋得满脸红光,拍著胸脯保证:“冉总管放心!我张家养的那些閒汉,別的本事没有,闹事添乱那是一等一的好手!保管让那四十个丘八跑断腿!” 李志也连连点头附和:“粮店那边,我李家也去打点,保证让姓陈的一粒平价米都买不到!” 冉鸿的脸上,终於露出了自得的笑容,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已经品尝到了胜利的滋味。 “诸位,沉住气。好戏,才刚刚开场。” 此同时,福来客栈陈锋所居的院落內。 陈锋正与秦虎、郭然在房间內,仔细地研究著一张简易的永安县城地图。 秦虎指著草图上城南一片区域,皱眉道:“大人,据我们派出去的兄弟回报,城南那片鱼龙混杂的棚户区,从昨晚开始就不太对劲。平日里那些偷鸡摸狗的地痞混混,今天都异常活跃,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像是在串联什么。有几个眼熟的泼皮,还特意在我们驛馆附近转悠了几圈。” 郭然补充道:“还有粮市那边。我们的人今早去买米,发现好几家大粮行都关门了,剩下的几家,粮价也比昨日高了不少。看这架势,恐怕是有人要在这上面做文章。” 陈锋看著地图,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知道了。让他们闹。闹得越大越好。” “百姓,都是同情弱者的……” 他抬起头:“秦大哥,郭大哥,传令下去。第一,所有护卫,分成三班,轮流值守驛馆,务必保证自身安全,不可懈怠。第二,从今日起,派出最机灵的兄弟,给我盯死王普的宅子,冉、张、李三家的正门后门,还有他们名下最重要的铺子、盐仓等等!他们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都要知道!” “是!大人!”秦虎和郭然齐声领命,眼中精光闪烁。 陈锋的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草图上標註著“县衙”的位置。 第343章 高价买民心 廷杖事件后的第二日,永安县城的天,悄然变了。 清晨,许多等著买米下锅的百姓,惊讶地发现,城內大大小小的粮店,竟不约而同地出了状况。 城东,掛著“丰裕粮行”招牌的大店,厚重的木板门紧紧关闭,上面贴著一张红纸,墨跡未乾:“东主有恙,歇业三日”。门前聚集著十几个提著米袋、面有菜色的百姓,他们拍打著门板,焦急地询问著。 “掌柜的!开开门啊!家里等著米下锅呢!”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关门了?” “这……这可怎么办啊?” 城西,另一家规模稍也比较大的“泰和米铺”倒是开著门,但门口掛著的米价木牌,却让所有想买米的人望而却步,倒吸凉气。 那木牌上,原本写著“糙米,每斗五十文”的字样被粗暴地刮去,新贴上的红纸上,赫然写著触目惊心的数字——“糙米,每斗二百五十文!” “二百五十文一斗?!抢钱啊!”一个穿著打满补丁衣服的汉子看著木牌,眼睛都红了,忍不住破口大骂,“昨天还五十文!一夜之间涨了五倍!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穷人吗?” 米铺的伙计抱著胳膊,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斜睨著愤怒的人群,阴阳怪气地说:“嚷嚷什么?嫌贵?嫌贵別买啊!现在米源紧张,就这个价!爱买不买!买不起?买不起就等著饿死唄!”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等待买米的百姓中蔓延开来。米,是命根子。粮价的异动,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天杀的!这是要断我们的活路啊!” “怎么办?家里就剩半碗米糠了,这米价,怎么买得起?” 很快,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开始在人群中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是新来的陈大人,得罪了冉家和三大家族,人家这是在给他下马威呢!” “唉,这官府斗法,遭殃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 “就是啊,这新官瞧著倒是想为我们做主,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这下好了,粥还没喝上,米价先涨上天了!” 舆论的风向,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开始对陈锋变得不利。 福来客栈。 郭然將城內的情况,第一时间匯报给了陈锋。叶承听完,气得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他娘的!这帮混蛋真是无法无天了!大哥!你下令吧,我这就带人去砸了那家泰和粮行,看他们还敢不敢涨价!” “三弟,稍安勿躁。”陈锋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砸店?那是匹夫之勇,正中他们下怀。他们巴不得我们动粗,好坐实我们『酷吏』、『扰民』的罪名。” 他踱到窗边,看著外面街上行色匆匆、面带忧色的百姓,缓缓道:“他们想抬价,就让他们抬。抬得越高越好,越离谱越好。” 转过身,对郭然下令:“郭大哥,你亲自带人,备足了银子,就去那家价格抬得最高的丰裕粮行,告诉他们老板,他们店里所有的米,不论好坏,我陈锋,全包了!就按他牌子上写的价钱,一文钱都不少他的!” 郭然和叶承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哥(大人)!这……这不是明摆著当冤大头吗?正中他们下怀啊!”叶承急道。 陈锋神秘一笑:“放心去办。动静要大,敲锣打鼓地去!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我陈锋为了给百姓施粥,不惜倾尽家財,高价购粮!他泰和米铺的米,是陈青天买来救命的米!” “记住,买粮的时候,要当著所有围观百姓的面,大声报数!买了多少斗,了多少银子,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让所有人都给我听真了,看真了!” 郭然虽然不解,但出於对陈锋的信任,还是立刻抱拳领命:“是,大人!” 第三日,县衙门口。 施粥的日子到了。 天还没亮,广场上就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他们大多面有菜色,衣衫襤褸,眼中带著期盼,也带著一丝疑虑。 当辰时来临,数十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被一字排开时,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锅里熬著的,是粘稠的、散发著浓郁米香的白米粥!不是能照出人影的清汤,而是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米粥! 陈锋没有搞什么繁琐的仪式。 整个现场被护卫们组织得井井有条。 百姓们按照事先划分的街区,在护卫的引导下排成了十几条长龙。老人、抱著孩子的妇人、以及明显面黄肌瘦的孩童,被特別照顾,安排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在队伍的前方,设立了临时的登记处。 每一个前来领粥的人,都需要报上姓名、住址、家中几口人,由几名识字的护卫用炭笔记录在册。这看似简单的登记,实则是陈锋在进行一场不动声色的“人口普查”。 陈锋没有高高在上地坐著,他走到第一口大锅前,亲自从伙夫手中接过了大勺。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位头髮白、步履蹣跚的老嫗。她看著眼前这位年轻的县令大人,有些手足无措。 陈锋微笑著,为她盛了满满一大碗粘稠的白粥,粥面上甚至还飘著几粒葱。他双手將碗递到老人手中,温和地说道:“老人家,慢点吃,別烫著。不够的话,还可以再来添。” 那老婆婆看著碗里冒热气的、实实在在的白米粥,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位年轻县令温和的脸,嘴唇哆嗦著,浑浊的老泪瞬间涌了出来。她膝盖一软,就要当场跪下磕头。 “使不得,老人家,使不得!”陈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老人的胳膊,稳稳地托住了她,“老人家,您折煞我了。快趁热吃吧。” 这一幕,被无数双眼睛清晰地捕捉到。人群瞬间安静了片刻,隨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 “青天大老爷啊!真的是青天大老爷!” “老天开眼!我们永安终於盼来好官了!” “快看!陈大人亲自给王阿婆盛粥!还扶她!” “我活了六十岁,没见过这样的官老爷啊!” 无数百姓当场就红了眼眶,一些老人更是激动得直接跪了下来,朝著陈锋的方向连连磕头,高呼“青天大老爷”。场面感人至深。 在施粥的同时,登记点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姓名?” “赵铁柱。” “住哪条街?家里几口人?” “城西柳条巷,家里……就我和老娘,还有我媳妇,三个娃……” “好,下一个!” 叶承被陈锋安排在登记点附近维持秩序,同时负责“閒聊”。他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嗓门洪亮,看似大大咧咧地跟排队领粥的百姓搭话。 “大娘,排这边!您家几口人啊?看您气色还行。” “唉,五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全靠他爹在张家矿上卖力气,可那点工钱……连张家的租子都快交不起了!”一个中年妇人唉声嘆气。 “张家租子收多少?”叶承看似隨意地问。 “多少?七成!七成啊军爷!年景不好也得交!交不上?交不上就等著挨鞭子,收房子!”妇人说著,眼圈就红了。 另一边。 “大叔,您以前是做什么的?身子骨挺硬朗。” “咳,以前是冉家盐场的灶户!干了半辈子,落下一身病,被赶出来了!现在只能靠给人打短工,混口饭吃。”一个满脸风霜的汉子摇头。 “冉家对灶户咋样?”叶承凑近了些。 “咋样?嘿!那就是阎王殿!工钱剋扣,饭食猪狗不如,病了伤了直接扔出来!死在盐场里的,不知多少!我那大儿子……”汉子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这些看似不经意的“閒聊”,让叶承这个粗豪汉子也听得心头火起,同时也將三大家族和县衙胥吏多年来鱼肉乡里、盘剥百姓的累累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之中,也记录在护卫们手中的炭笔之下。 就在施粥井然有序地进行时,队伍中段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 就在施粥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队伍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哎呀!有人晕倒了!” “是个女人!背著的孩子好像也不行了!” “快来人啊!” 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背上背著一个孩子,排了许久,终於快轮到她时,却因体力不支,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快!让开!快救人!” 陈锋立刻命人將母子二人抬到一旁的医棚。这是他提前安排好的,备了些简单的桌椅和药材。 他亲自上前,为那孩子诊脉。只见孩子嘴唇发紫,额头滚烫,呼吸急促,已是昏迷不醒。 “是饥寒交迫,加上风寒入体,引发了高烧肺炎。”陈锋眉头紧锁,迅速做出判断。他前世虽然不是医生,但基本的医学常识和急救知识还是有的。 他当即开出药方,用的是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取青蒿一把,生薑三片,葱白两段……加水同煮,急服。另外,用烈酒反覆擦拭其手心、脚心、腋下。” 护卫立刻去办,药费由陈锋一併承担。 也许是药方对症,也许是孩子的生命力顽强,到了傍晚时分,那孩子滚烫的额头竟然真的开始降温,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妇人也在药力作用下悠悠转醒,得知是县令大人救了她们母子,挣扎著就要下床磕头。 “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活菩萨救命之恩!您的大恩大德,民妇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啊!”妇人抱著退烧后安稳睡去的孩子,哭得泣不成声,对著陈锋连连磕头。 这一幕,被无数领粥的百姓看在眼里。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广场,甚至以更快的速度向全城扩散。 “听说了吗?陈大人不仅施粥,还亲自救了一对快病死的母子!” “真是活菩萨啊!” “这样的好官,打著灯笼都找不到!天杀的三大家族,为什么要害陈大人!” “就是!要不是他们抬粮价,逼得陈大人高价买粮,陈大人能省下多少银子救更多人?” 百姓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对陈锋的感激和敬仰之情如同燎原之火,而对三大家族的怨恨和不满,也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在陈锋这“活菩萨”般的行为对比下,轰然爆发! 积压多年的怨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陈锋的到来,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了他们过往的苦难与不公。 “陈青天是好人!是真正的好官!” “三大家族不得好死!” “王县丞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人群中的咒骂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在陈锋没来之前,他们不敢有怨言,只能默默忍受。 但有了陈锋这个对比,有了他带来的希望,他们心中的愤怒和反抗意识,如同被点燃的乾柴,瞬间“炸”了! 第344章 紈絝一日游! 施粥次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当王普等人紧张地防备著陈锋可能採取的进一步强硬措施时,陈锋却宣布了一个令人瞠目的决定:“县衙缺人,公务暂缓。” 將施粥的事情交给郭然负责,然后,他真的带著叶承和十几名护卫,换上了便服,开始了他的“永安一日游”。 他们的第一站,是城东一家名为“松涛阁”的茶楼。这茶楼临街而建,两层小楼,在永安已算雅致去处。陈锋一行人包下了二楼视野最好的雅间。 茶博士殷勤地奉上本店最好的“云雾毛尖”,茶汤碧绿,香气尚可。 叶承端起茶杯,只呷了一口,眉头就夸张地皱了起来,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发出不小的声响。 “嘖!这什么茶?一股子土腥味儿!”他声音洪亮,整个二楼雅座都听得见,“小二!小二呢?” 茶博士连忙小跑过来,陪著笑:“客官,这是本店最好的云雾毛尖了……” “最好的?就这?”叶承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锭足有五两的雪银,“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去!给爷换真正的『雨前龙井』!要明前的!別拿次货糊弄爷!剩下的银子,赏你了!” 整个二楼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茶客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叶承。雨前龙井?还是明前的?那可是杭州西湖一带的贡品级名茶!在巴郡永安这偏远山城,別说喝了,很多人连听都没听过!这得多大的谱儿?多败家的紈絝子弟才能干出这种事? 茶博士捧著那锭银子,手都在抖,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客……客官,小店……小店实在没有那等名茶啊……” “没有?”叶承不满地哼了一声,挥挥手,“那算了,將就喝吧。真扫兴!” 他这浮夸的表演,完美地詮释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挥金如土的紈絝形象。茶楼里的窃窃私语声顿时响了起来,內容无非是猜测这伙人的来歷,以及对叶承“败家”行为的鄙夷或羡慕。 陈锋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品著那杯被叶承贬得一文不值的云雾毛尖,目光却透过窗户,仔细地观察著楼下街市的景象。 他能从街边小贩叫卖一碗素麵的价格,推断出此地寻常百姓的日常消费水平;能从过往行人匆匆的脚步和略显麻木的神情,感受到一种被沉重生活压榨下的疲惫。 下午,他们又去了城西的“聚宝巷”。这里是永安自发形成的古玩杂货市场,鱼龙混杂,真偽难辨。 叶承在一个卖瓷器的摊子前停下,拿起一个釉色浑浊的青碗,煞有介事地对著阳光看了看,又用手指弹了弹,隨即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 “哈!假货!连高岭土都不是!这画工,粗劣不堪!也敢拿出来卖?”他声音洪亮,引来周围不少人围观。他指著那碗底一个模糊的印记,“看见没?这落款仿的是前朝官窑的款,可笔画粗细都不对!糊弄外行呢?” 摊主是个乾瘦老头,被叶承说得面红耳赤,却不敢反驳,只能訕訕地陪著笑。 叶承这番“专业”的点评,又坐实了他“败家但见多识广”的紈絝子弟形象,引得围观者议论纷纷。 傍晚,则直接包下了城中最大的酒楼“福瑞楼”最好的雅间,大摆筵席,歌舞助兴。 叶承点菜时更是毫不客气,专挑最贵、最稀罕的点。 “这个『八宝野鸭』来一份!『清燉蟹粉狮子头』来一份!『三套鸭』?也来一份!还有这个『水晶餚肉』……嗯,看著不错,也来一份!”他对著菜单指点江山,末了,还大声抱怨道,“怎么连个像样的『掛炉烤鸭』都没有?这儿的厨子,比起京城『鹿鸣苑』的,差得远了!味儿不正!” 让陈锋心疼的直滴血,心里大呼败家玩意!演戏也別这么投入,那的可都是他的钱! 他抱怨京城烤鸭的声音,大得连楼下大堂都听得见。雅间里,满满一桌山珍海味,叶承吃得满嘴流油,还不时点评几句,嫌弃这个火候老了,那个味道淡了。 他的所有行为,都在向外界传递一个清晰的信息:我们的大哥虽然之前手段狠了点,但骨子里还是个贪图享乐的公子哥。那三板斧砍完,立了威,就没招了,现在又开始过回他奢靡安逸的老日子了。 然而,在这浮夸的表演之下,是陈锋精心布置的情报搜集网络。 陈锋本人,看似在品茶、赏玩、品评菜餚,实则他的大脑如同精密的仪器,飞速运转著。他留意著酒楼里食客的交谈片段,留意著街市上不同区域商铺的密集程度和种类,留意著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比如哪家店铺的伙计眼神闪烁,哪条巷子进出的人流异常。 那些隨行的护卫,则三三两两地散开,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有的在茶楼大堂与看似健谈的老茶客“閒聊”本地风物;有的在古玩市场与小贩討价还价,顺便打听些市井传闻;有的在酒楼大堂与跑堂的伙计攀谈,询问些本地豪绅的“趣闻軼事”。每一个看似无心的问话,閒聊的开场白,都是陈锋在出发前就仔细交代过的。 “老丈,听说咱们永安產盐,那盐场是不是都在冉家手里啊?他们生意做得可真大!” “小哥,你们这福瑞楼,平时王县丞、张二爷他们常来吗?都点些什么菜啊?” “老板,你这铺子地段不错,租金不便宜吧?听说张家的铺面租子收得最狠?” 点点滴滴的信息,如同涓涓细流,匯聚到陈锋的脑海之中。 但那些刚刚喝过陈锋施捨的热粥,甚至被他救过性命的底层百姓,在听到这些传闻时,却有了完全不同的解读。 “听说了吗?陈大人去福瑞楼吃大餐了!” “唉,那又怎么样?人家是拿自己的钱吃!又没我们的!再说了,人家还自己掏钱给我们施粥呢!” “就是!我听说了,陈大人是被那帮天杀的官和三大户给逼的!衙门进不去,官印拿不到,想做事都做不成!这不明摆著是心里烦闷,借酒消愁吗?” “可不是嘛!一个想为民做主的好官,被逼得只能去游山玩水,自暴自弃!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那王县丞和三大家族,真是该千刀万剐!” “天杀的王普!天杀的冉家张家李家!他们就是不想让我们老百姓过好日子!” 在陈锋到来之前,他们对官府和豪强的欺压,是麻木的,是逆来顺受的。因为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看不到任何希望。 但陈锋的出现,就像一道光,撕开了这片黑暗。 一碗热粥,一个温和的搀扶,一次雪中送炭的救治……这些对於陈锋来说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於这些在绝望中挣扎的百姓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 有了对比,才知好坏。 有了希望,才懂愤恨。 他们对陈锋的感激和同情,与日俱增;而对王普和三大家族的怨恨,也如同地下的岩浆,开始悄然积蓄,越积越深。 陈锋这一连串反常的举动——从血腥的廷杖立威,到自掏腰包高价购粮施粥,再到突然的“游山玩水”、奢靡享乐——彻底把王普、冉鸿等人搞懵了。 廷杖张三,让他们感受到了陈锋的狠辣与决断,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心惊胆战。 施粥百姓,尤其是那救人的举动,让他们感受到了陈锋的城府和野心,如同看到了一头在暗中磨礪爪牙的猛虎,威胁感陡增。他们甚至暗中调集了家丁护院,加固了府邸防卫,紧张地等待著陈锋可能发起的狂风暴雨。 然而,陈锋却突然偃旗息鼓,像个没事人一样带著手下吃喝玩乐去了!这感觉就像卯足了劲准备迎击重拳,结果对方却轻飘飘地拂袖而去,让他们一拳打在了上,憋闷得几乎吐血,又完全摸不著头脑。 当晚,王普府邸的密室再次灯火通明。气氛比前两次更加凝重和困惑。 张贵第一个按捺不住,烦躁地拍著桌子:“搞什么鬼!那姓陈的到底想干什么?昨天还像个杀神,今天就变成了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紈絝子弟?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看他就是在耍我们!是在麻痹我们!说不定憋著什么更坏的大招!” 李志则显得忧心忡忡:“会不会……他是真的怕了?知道仅凭四十人无法与我们抗衡,所以选择暂时退缩,积蓄力量?或者……他在等什么外援?” 王普眉头拧成了疙瘩,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冉鸿:“冉总管,你怎么看?这小子行事,完全不合常理啊!” 冉鸿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眉头紧锁,显然也在苦苦思索。密室內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良久,冉鸿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扫视了一圈眾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著释然和轻蔑的表情,缓缓开口: “诸位,我们可能……都高估他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篤定,甚至带著一丝嘲讽:“此子,终究是少年心性,难成大器!前日廷杖张三,不过是年轻人的一时衝动,血气之勇,是为泄愤!为立威!为挽回他初来乍到被我们压制的面子!他以为打几个人,就能嚇住我们?可笑!” “你们再看看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冉鸿的声音提高,带著一种洞悉一切的优越感,“他带著那个莽夫叶承,招摇过市,挥霍无度!在茶楼嫌弃本地好茶,索要千里之外的贡品!在酒楼点满山珍海味,还抱怨没有京城烤鸭!这像是一个有深谋远虑、心怀大志的人干的事吗?” “这只能说明,”冉鸿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他前日的狠辣,不过是色厉內荏!是虚张声势!是黔驴技穷后的无能狂怒!如今,威也立了,愤也泄了,他便又原形毕露,故態復萌,沉迷於他紈絝子弟的享乐本性之中了!他根本没有一个长远的计划,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全凭意气行事的莽夫罢了!” 这番解释,如同拨云见日,瞬间驱散了王普等人心中的迷雾和不安。张贵脸上的烦躁变成了恍然大悟的狞笑。李志眼中的忧虑也化作了轻蔑。王普更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抚掌道:“有理!太有理了!还是冉总管慧眼如炬!看穿了这小子的本质!他就是个银样鑞枪头!中看不中用!” “没错!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能成什么气候?”张贵附和道。 基於这个“共识”,他们再次充满信心地重申了冉鸿制定的“捧杀”升级版——“消耗战”计划。 “继续称病!不交印!不交帐!就这么晾著他!看他一个光杆县令,能用自己的银子撑多久!” “让城里的地痞混混继续闹!变著样闹!把他那四十个护卫活活拖垮!” “粮价继续抬!抬到天上去!我看他能买多少米!看他能施几天粥!” 密室內,眾人再次达成了“共识”,心中的紧张与恐惧被一种“胜券在握”的轻鬆取代。 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彻底看穿了陈锋“外强中乾”、“贪图享乐”的本质。 胜利的天平,似乎又重新向他们倾斜了。 第345章 以工代賑,民心沸腾 而此时,福来客栈的房间內,灯火通明。 陈锋正对著一张刚刚绘製完成的、极为详细的永安县城地图。 地图上,不仅標註了街道、店铺,还用红色的硃砂,圈出了几个关键的地点——王普的府邸、冉家的钱庄、张家的赌场、李家的粮行。 他看著地图,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鱼儿已经放鬆了警惕,收网的时机,快到了。郭然和叶承都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陈锋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夹杂著街市喧囂和食物香气的晚风吹了进来。楼下,施粥点依旧排著长队,虽然米粥已经变得稀薄,但百姓们脸上的那份感激与希望,却是真实不虚的。 而在更远处的街巷里,隱隱约约能听到爭吵声和打斗声。那是冉鸿的“消耗战”已经开始了。 陈锋的目光越过这些喧囂,投向了地图上那几个被硃砂圈出的红点。 捧杀?消耗? 这些计策,对於一个循规蹈矩、爱惜羽毛的传统官员来说,或许是致命的。 但对於一个来自后世,深諳“舆论战”、“信息战”和“闪电战”精髓的灵魂来说,这些手段,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你们想让我疲於奔命?正好给了我“清剿匪患、整顿治安”的绝佳藉口。 你们想用高粮价断我粮草?正好给了我“打击囤积居奇、平抑物价”的尚方宝剑。 你们以为我在第二层,以为你们在第五层。 却不知,我早已在大气层,等著你们自己把脖子,伸进我早已准备好的绞索里。 永安县的夜晚,比陈锋想像中还要“热闹”。 子时刚过,城东的一家酒馆里,两拨喝多了的汉子因为一个姿色尚可的陪酒女,大打出手,桌椅板凳砸了一地,惊动了半条街的居民。 秦虎带了五个护卫赶到时,闹事的人早已作鸟兽散,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敢怒不敢言的掌柜。 还没等他们返回客栈,城西的布行街,一家绸缎庄的后院突然无故起火,火光冲天。 郭然又带了一队人马,提著水桶赶去救火。好在火势不大,很快被扑灭,但一番折腾下来,已是人困马乏。 紧接著,城南的暗娼巷里传来女人的尖叫,说是有人抢劫。城北的更夫被人打晕在墙角……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治安事件。死不了人,但足够烦人。 四十名护卫被分成了四队,在秦虎、郭然、李山和另一名队正的带领下,满城飞奔,疲於奔命。 叶承守在陈锋身边,听著外面不断传来的消息,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 “大哥!这帮孙子是存心要累死我们!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兄弟们就算都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陈锋却依旧稳坐钓鱼台,他正在灯下,仔细地擦拭著一柄从护卫那里借来的横刀。刀身如秋水,映著烛火,寒光凛冽。 “三弟,你说,猫抓老鼠,最有意思的是什么时候?”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叶承一愣:“自然是……是抓住老鼠,一口咬死的时候!” “不。”陈锋摇了摇头,他抬起头,眼中闪烁著一种猎人般的兴奋光芒,“最有意思的,是老鼠以为自己能逃掉,在洞口探头探脑,殊不知,猫的爪子,早就在洞口等著它了。” 他放下横刀,站起身,走到窗边,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 “快了,不过还得收集一些情报。” …… 经过一整天的“游玩”,实则是紧张的情报搜集和分析,陈锋对整个永安县的脉络,已经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陈锋、秦虎、郭然三人围坐在一张大桌旁,桌上铺满了数十张写满了字跡的纸张。这些,都是过去两天,通过施粥现场的登记、护卫们的閒聊、以及暗中的探查,收集来的关於永安县最原始、也最真实的情报。 “大人,这是我们这两日打探到的所有消息。”郭然將最后一张纸放在桌上,神色凝重,“永安县的局势,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棘手。” 陈锋没有说话,他拿起一张纸,上面清晰地记录著永安城內主要商铺的归属。 情报显示,永安县的商业命脉,几乎被三大家族和依附於他们的势力牢牢掌控。 城里大大小小的商铺,十家里面至少有六家,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三大家族的影子,要么是他们直接开设的,要么是租用他们的铺面,每年都要缴纳高昂的租金。 而那些真正赚钱的高端產业、关键產业,更是被他们彻底垄断。 城里最好的酒楼“福瑞楼”,是冉家和县丞王普合股开的;最大的赌场“通四海”,明面上老板是个外地人,实则是张家的產业,由张贵亲自照管;而最重要的粮店,除了几家勉强维生的小米铺,其余九成以上的粮食交易,都被李家的“泰和粮行”和冉家控制的几家粮铺把持。 『百姓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几乎每一个环节,都绕不开这三大家族。』陈锋心中暗道,『他们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笼罩著整个永安。现在若是贸然对他们动手,剪断这张网,固然能重创蜘蛛,但网上那些被粘住的、赖以为生的『飞虫』——也就是城里的大部分商户和百姓,也必然会跟著遭殃。』 打掉粮行,全城可能无米下锅;查封酒楼,上百伙计立刻失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甚至还会殃及无辜的事情,绝非上策。 『看来,想要动三大家族,还为时尚早。必须先找到一个合適的突破口,一击致命,並且能將对普通百姓的影响降到最低。』 陈锋的目光,从情报上移开,最终落在了“县丞王普”这个名字上。 『王普,作为县衙的二把手,是这张网的中心节点之一,也是旧官僚体系的代表。他上不敢得罪豪强,下欺压良善,是维繫这个腐朽体系的关键一环。最重要的是,县令大印和户籍黄册,都在他手上。』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了王普,夺回大印,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掌控县衙,將整个官府机器运转起来。到那时,再对付三大家族,就有了最坚实的后盾和最正当的名义。』 想通了这一点,陈锋的思路豁然开朗。他看著桌上那堆积如山的情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不是与三大家族硬碰硬。”他抬起头,看向秦虎和郭然,“而是要先拿回属於我们的东西,將那个缩头乌龟王普,从他的壳里揪出来!” 次日,施粥现场的气氛比前两日更加热烈。 陈锋的到来,再次引爆了全场。百姓们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与崇敬。 在施粥进行到一半时,陈锋站到了临时搭建的高台上。 “诸位父老乡亲!” 他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几日,承蒙大家错爱,称我一声『青天』。但陈锋心中有愧!” “这粥,能解一时之飢,却不能解一世之困。我大乾的子民,不应只靠施捨活命!更应靠自己的双手,挣来尊严,挣来体面的生活!” “本官昨日巡视县衙,见衙门墙垣倾颓,堂前杂草丛生,心中甚是痛心!此乃朝廷顏面所在,岂能如此破败?又见城中水渠堵塞,污水横流,极易滋生疫病!此乃民生之本,岂能置之不理?” “故!本官决定,即日起,推行『以工代賑』之法!现招募青壮三百名,参与修缮县衙、疏通城內水渠!凡参与者,每日不仅可以领到双份口粮,让家人吃饱肚子!每日完工后,还可到帐房领取十文钱的工钱!” 这个方案,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什么?干活还给双份口粮?还给钱?” “一天十文钱!一个月就是三百文!这……这比去给大户人家当长工还划算!” “不仅能吃饱饭,还能挣钱养家!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短暂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之后,人群彻底沸腾了! 对於这些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贫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份施捨,更是一份可以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尊严和生计!这意味著他们的妻儿老小,可以吃上更饱的饭,甚至能扯上一块布做件新衣! “我报名!大人!我报名!” “我!我也有力气!” “大人!选我!选我!” 负责报名的登记处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青壮男子们爭先恐后,生怕错过了这个天大的好机会。 第346章 想掀锅?百姓第一个不答应! 陈锋此举,一石三鸟。 其一,修缮县衙和疏通水渠的劳力问题,迎刃而解。 其二,將单纯的“输血”式救济,变成了可持续的“造血”式工程,让百姓看到了依靠自己劳动改变命运的希望。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他通过这个项目,將城內最大的一批不稳定因素——那些无所事事、精力旺盛的青壮年,全部收归到了自己的掌控之下。他们將成为陈锋在永安城里,第一批最忠实、最核心的支持者。 王普和三大家族在府中听闻陈锋此举引得万民拥戴,终於坐不住了。他们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民心,这东西看不见摸不著,却最是可怕。一旦民心尽归陈锋,他们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王普府邸,书房。 一名心腹下人正將县衙门前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地稟报给王普和刚刚赶来的冉鸿。 “……那姓陈的,当眾宣布希么『以工代賑』,招了几百號贱民去修衙门通水沟!还说什么每日给双份粮,外加十文钱!那些穷鬼都疯了,围著姓陈的喊青天大老爷!简直……简直不成体统!”下人说得唾沫横飞,脸上带著愤恨和恐惧。 王普脸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以工代賑?双份粮?十文钱?这小子……他哪来这么多钱?”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陈锋的举动,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那巨大的民望如同滚烫的油,浇在他们心头。 冉鸿坐在一旁,脸色阴沉如水,再不復前日的从容。他捻著鬍鬚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收买人心!这是赤裸裸的收买人心!他这是要掘我们的根啊!』 “不能再等了!”王普猛地一拍桌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必须立刻反击!再让他这么搞下去,这永安城,就真没我们说话的份了!” 冉鸿深吸一口气,眼中同样闪烁著阴鷙的光芒:“王大人所言极是。必须立刻掐灭这股势头!他不是要收买人心吗?我们就让他这『人心』,变成烫手的山芋!” 他立刻吩咐下去: “派人,去施粥现场和那些报名做工的贱民中间,悄悄散布消息!就说陈县令的钱快光了,这粥施不了几天!这工也做不了几天!他根本就是在骗人!” “再让张贵那边,多派些人手!今天给我闹!在施粥点附近闹!往粥锅里扔沙子!掀桌子!打人!把场面给我搅得越乱越好!让那些贱民看看,跟著他陈锋,只有挨打的份! 很快,几条鬼祟的身影便混入了县衙前拥挤的人群中。 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在报名处附近,对著几个正排队领粥的妇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哎,听说了吗?陈大人买粮的钱快光了!他那些银子,都是借的高利贷!听说债主马上要来討债了!这粥啊,顶多再施两天!” 另一个獐头鼠目的傢伙,则凑到几个报名做工的青壮旁边,煽风点火:“兄弟,別傻了!一天十文钱?双份粮?哪有这种好事?我看啊,就是骗你们去白干活!等活干完了,工钱?哼,毛都没有!到时候你们找谁哭去?” 起初,这些谣言確实引起了一些骚动和不安。几个妇人面露忧色,窃窃私语。几个青壮也犹豫著停下了报名的脚步,脸上露出怀疑。 然而,就在此时,几个明显是张贵手下的地痞,在人群外围开始故意推搡拥挤,嘴里不乾不净地骂著,试图製造混乱。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傢伙,更是趁人不备,猛地冲向一口正在分粥的大锅,伸手就要去掀! “狗官!施的什么狗屁粥!老子掀了它!”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锅沿的瞬间! “住手!” “打死他!” 几声怒吼如同炸雷般响起!根本不用护卫动手,周围几个排队领粥、刚刚还在为谣言担忧的青壮汉子,眼睛瞬间就红了!他们如同被激怒的狮子,猛地扑了上去! 那掀锅的地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壮硕的汉子一拳砸在脸上,鼻血长流!紧接著,雨点般的拳头和脚丫子就落了下来! “打死这帮狗腿子!” “敢来搅陈大人的局!” “王八蛋!让你们使坏!” 其他几个想闹事的地痞,也被愤怒的人群瞬间淹没。百姓们压抑已久的怒火和对陈锋的感激之情,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们自发地围殴著这些捣乱者,场面一度混乱,但目標却异常明確——保护施粥点,保护陈大人带来的希望! “哎哟!” “別打了!別打了!” 那几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地痞,在人民群眾愤怒的汪洋大海中,连半点浪都没翻起来,就被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 而那些谣言,不仅没有动摇民心,反而激起了百姓们对王普等人的同仇敌愾。 “听见没?他们还咒骂陈大人呢!真是黑了心肝的畜生!” “就是!陈大人自己钱给我们施粥,给我们活干,他们这些为富不仁的东西,不仅不帮忙,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使绊子!” “他们就是见不得我们过好日子!王八蛋!” 经此一役,陈锋在永安百姓心中的地位彻底稳固。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而是真正能让他们吃饱饭、有活干、有盼头的“父母官”。 夜幕降临,施粥的锅灶渐渐熄火。 但县衙前的火光並未熄灭。 那是数百名参与“以工代賑”的百姓,在吃过管饱的晚饭后,竟然自发地举著火把,连夜修缮起了破败的衙门墙壁和府衙。 他们之中,有经验丰富的老泥瓦匠,指挥著眾人如何和泥、砌墙;有身强力壮的汉子,嘿哟嘿哟地搬运著石块和木料;还有许多妇人,也在一旁帮忙递水、打下手。 他们脸上没有丝毫被强迫的怨气,反而洋溢著一种久违的、朴实的干劲和希望。 陈锋本想让他们回去休息,但带头的一个老匠人却抹著汗,咧嘴笑道:“陈大人,您让我们吃饱了饭,还有钱拿,我们心里有劲!这衙门早一天修好,您也能早一天升堂办公,为我们做主!我们不累!” “是啊大人!我们有力气!不累!” 他们甚至主动恳求陈锋,允许他们夜间加班。 陈锋看著他们那一双双朴实而充满干劲的眼睛,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这是民心最直接的回报。 无奈之下,他只得答应,並且宣布,凡是参与夜间修缮的,同样包吃晚饭、夜宵和第二天的早饭,管饱!只是为了让大家能有时间休息,故意將夜间的工钱降为白日的五分之四,口粮也从双份改为一份,希望他们能白天干活。 哪成想,百姓们的热情丝毫未减,报名夜间干活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陈锋站在福来客栈的顶楼,凭栏远眺。 远处,县衙前星星点点的火光,如同黑夜中的萤火,匯聚成一片温暖的光海。城中各处,也渐渐亮起了万家灯火。 这一刻的永安城,似乎与他初来时那死气沉沉的模样,有了天壤之別。 叶承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看著远处的景象,由衷地说道:“大哥,我今天才算真正明白,你说的那句『民心,才是最强的武器』,是什么意思了。” 陈锋点了点头,目光从县衙前的火光,缓缓转向城中那片灯火最为辉煌、如同匍匐巨兽般的区域——王普的府邸,以及三大家族的豪宅。 『民心已得,是时候,去取回本该属於我的东西了。』 连续三日的施粥和以工代賑的实施,不仅让陈锋收穫了巨大的民望,也让他从那三大家族“敲诈”来的银子,如同流水般了出去。 这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秦虎和郭然忧心忡忡,叶承急得嘴上起了泡,而王普和冉鸿等人,则在暗中幸灾乐祸,等著看陈锋弹尽粮绝的好戏。 第四日清晨,天色微亮。 陈锋將叶承单独叫到了房中。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块老薑头赠予的、在烛火下泛著温润光泽的木牌。 “三弟。”陈锋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他將木牌郑重地交到叶承手中,“大哥现在交给你一个最重要的任务。” 叶承看著大哥严肃的神情,立刻挺直了腰杆:“大哥请讲!” “你即刻带上两名最精干的护卫,换上便装,悄悄从西门出城。按这张地图所示,去城西三十里的『秦家村』。” 他详细交代道:“到了村口,不要声张。找到村里的村长或里正,將这块木牌交给他,告诉他,你是夔门驛的老薑头介绍来的,有要事求见村中主事之人,秦驍。” 陈锋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叶承的眼睛:“见到秦驍后,你只需將我们兄弟三人在永安的处境,如实相告。告诉他,我们身陷虎狼之穴,强敌环伺,需要他的帮助。不是为了我个人荣辱,而是为了这永安数十万百姓,能有一条活路!请求他,带著村里的好汉们,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他想了想,又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这令牌正面刻著一个遒劲的“秦”字,背面则刻著“武安”二字。这是武安侯秦元当初在金陵赠予他的信物,本意是让他在京中行走方便些,没想到在金陵没用上,倒是在这西南边陲派上了用场。 “將此物一併交给秦驍。”陈锋將令牌也交到叶承手中,“他们是秦家军的旧部,见到侯爷的信物,自会明白一切。” 他看著叶承,眼神无比郑重:“三弟,此事,关係到我们能否在永安站稳脚跟,甚至关係到我们的生死存亡。务必將他们请来,能办到吗?” 叶承感受到手中木牌和令牌沉甸甸的分量,也感受到了大哥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脑门,胸膛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挺直了腰杆,將木牌和令牌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將它们嵌入血肉之中,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哥放心!叶承在此立誓!刀山火海,我也把秦家兄弟请来!若完不成任务,我叶承提头来见!”他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多问一句。这是大哥对他的考验,也是他证明自己价值、为大哥分忧的机会! 半个时辰后,三匹快马驮著叶承和两名精悍的护卫,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从永安县的西门疾驰而出,马蹄踏碎清晨的薄雾,消失在通往莽莽群山的官道尽头。 第347章 夜探 施粥第三日,深夜。 福来客栈,陈锋的房间。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余下桌上那盏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三人巨大而沉默的影子。 墙上,那张巨大的永安县城地图占据了半壁江山。地上,则铺满了数十张写满了字跡的纸张。 这些,都是这几日通过施粥、以工代賑,从无数百姓口中收集来的,最原始、也最真实的情报。 陈锋、秦虎、郭然三人围坐在一张大桌旁,油灯的光芒在他们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桌上是经过初步整理、分门別类的情报摘要。 陈锋早已將所有的信息,用他习惯的方式,分成了几大类: 【人物关係类】:上面用简明的线条,画出了王普与冉、张、李三家错综复杂的姻亲和利益关係。比如,王普的夫人,是冉家女子;县衙的县尉,是他同年的举人。 张家赌场的背后,有县衙捕头持股;李家的粮行,每年都要给县尉送去不菲的“冰敬炭敬”。 【財產状况类】:详细罗列了三大家族和王普等人的主要產业、田地分布。如王普本人,在城中有三处宅院,城外有良田五百亩,都在他夫人或儿子的名下。 【性格弱点类】:记录了关於王普、冉鸿等人性格的各种传闻。例如,王普为人极其多疑,从不相信外人,而且贪婪怕死,对自己的小命看得比什么都重;冉鸿则自视甚高,老谋深算,但骨子里瞧不起他人。 【建筑布局类】:这部分最为关键。护卫们通过与王府下人、周边邻居的閒聊,以及郭然亲自带人几次夜探,大致绘製出了王普府邸的內部布局图,包括护院的数量、换班时间、明哨暗哨的大致位置。 王府守卫力量不弱,內外加起来有近五十名护院,分三班巡逻,明哨暗哨多达十几处。尤其是主臥和书房附近,防卫颇为森严。 秦虎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看著地上堆积如山的纸张,又看看墙上那复杂的王府布局图,眉头拧成了疙瘩。 “大人,信息太多了,看得老秦我头昏眼。咱们今晚的目標,不就是找那大印和帐册吗?依我看,不如直接点!趁夜摸进去,抓住王普那老小子,一顿老拳下去,不怕他不乖乖交出来!”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咔咔作响。 郭然则显得沉稳许多,他指著地图上王普府邸的布局图,特別是那些標註著护院巡逻路线和岗哨的小红点,皱眉道:“大人,秦统领说得虽痛快,但风险太大。王府的守卫力量不容小覷,內外加起来有近五十名护院,其中不乏从江湖上招揽的好手。” “我们只有三人,强攻风险太大。一旦惊动护卫,陷入缠斗,打草惊蛇不说,恐自身难保。” 陈锋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落在桌上一张记载著王普性格特点的情报摘要上。 他拿起那张纸,指尖轻轻敲击著上面“多疑、贪婪、极度怕死”几个字,问道:“两位大哥,你们看,这里说,王普为人多疑、贪婪、且怕死。一个这样的人,他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哪里?” “我们先用排除法。首先,他会把东西藏在府外吗?比如冉家的钱庄密室?”陈锋自问自答,隨即摇头,“不会。因为他多疑,他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他的姻亲冉家。把自己的命根子交到別人手里,他晚上绝对睡不著觉。所以,东西一定在府內。” “其次,在府內的话,他会藏在府內的书房或者常规的密室吗?”陈锋再次否定,“同样不会。因为书房、密室,这些地方是所有人都觉得最可能藏匿重要物品的地方。” “一个真正怕死的人,会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不会。一旦有高手潜入,这些地方必然是第一个被搜查的目標。对於王普这种狡诈多疑的人来说,这不够安全。” 秦虎和郭然听得连连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陈锋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所以,他一定会把东西,藏在一个他认为最安全、最私密、且一旦发生危险,他能第一时间拿到並带走的地方。” “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他的臥室!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这样,他才能睡得著!” 陈锋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王普府邸布局图上,那个標註著“主臥”的房间。 秦虎和郭然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主臥”二字上,眼神一亮。“臥室?” “但臥室也很大。他会藏在衣柜里?床底下?还是墙壁的夹层里?” “我们再来看这条情报。”陈锋指向另一张纸,“这里说,王普的臥室,三年前曾进行过一次大修,当时只用了他最信任的几个家生子,而且工程结束后不久,那几个工匠都『意外』失踪了。这绝不是巧合!” “说明,那次大修,一定建造了某种极其隱秘的设施!”陈锋眼中精光一闪。 “结合他怕死的性格,这个设施,不仅仅是用来藏东西的。它更可能是一条……通往府外的逃生密道!而这种通道的入口,最常见的设计,就是在床下,或者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方便主人在睡梦中遇袭时能第一时间钻进去!” “所以,我们今晚的目標,不是整个王府,甚至不是整个臥室!我们的目標,就是王普臥室的床!以及床下和周围的地面!大印和帐册,十有八九,就藏在那里的某个机关暗道之中!” 秦虎和郭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和信服。陈锋的推理,丝丝入扣,直指人心!他们感觉眼前豁然开朗,仿佛那方大印和要命的帐册,已经近在咫尺。 目標精准锁定后,陈锋立刻开始制定周密的行动计划。他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炭笔,在地图的空白处快速勾勒。 “时间,定在子时三刻。那是人一天中最睏乏的时候,守卫也最容易鬆懈。” “路线,”他的炭笔在地图上画出一条清晰的虚线,“避开这两处固定的明哨,穿过这片假山群,利用假山遮挡月光和视线,直插主臥的后窗。这条路线,我观察过,是视觉死角最多、巡逻间隙最大的路径。” “分工:郭然大哥,你负责开窗,动作要轻,消除声响。进入后,你负责警戒房门和室內情况,防止王普或其小妾惊醒。我负责探查床铺和地面,寻找机关入口,在找到入口后负责近身护卫和协助我!。秦虎大哥,你武艺最高,负责在外围警戒,处理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后备计划:如果被发现,不要恋战,立刻按原路撤退,由秦虎大哥断后。如果撤退路线被封锁,就立刻去厢房放火,製造混乱,我们从东侧马厩方向突围!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伤人!我们的目標是取物,不是杀人!” 一个大胆、周密、且极具操作性的计划,在陈锋冷静的敘述和炭笔的勾勒下,迅速成型。每一个细节都被反覆推敲,每一种可能都被考虑在內。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月亮不知何时已被厚厚的乌云彻底吞噬,只留下无边的黑暗。风,似乎也停了,万籟俱寂。正是月黑风高,取宝夺印的最好时机! 子时三刻,夜最深沉之时。 永安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很快又被晚风吹散。 王普府邸,高墙深院,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府內,除了几处巡逻护院手中摇曳的灯笼,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三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王府后院的高墙之下。正是陈锋、秦虎、郭然。三人皆是一身紧束的黑色夜行衣,脸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的眼睛。 秦虎如同灵猿般,身形微蹲,接著猛地一纵,稳稳地落在了院內的大树上。他伏在树枝上,如同雕塑般静止了片刻,锐利的目光扫视著墙內的情况。片刻后,他向下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陈锋和郭然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郭然半蹲下,双手交叠垫在身前。陈锋后退两步,一个轻巧的助跑,脚尖在郭然掌心一点,借力腾空而起,双手已攀住墙头,动作轻盈无声。郭然隨即如法炮製,在秦虎的接应下也翻了上去。三人落地时,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伏在墙角的阴影里。 三人动作轻盈如猫,落地无声,完美地避开了第一道防线。 按照陈锋规划的路线,三人如同三道贴著地面游走的黑烟,在假山嶙峋的怪石缝隙间快速穿行。 秦虎在前,陈锋居中,郭然断后,彼此间保持著数步的距离,呼吸都压到了最低。 行至一处迴廊,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低语声。是一队五人的巡逻护院,提著灯笼,正朝这边走来。 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屏息凝神,如同三尊雕塑,瞬间融入了廊柱后浓重的黑暗之中。 “妈的,这大半夜的,冷死了。真不知道巡逻作甚,谁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小声点!別被別人听见到老爷那告你一状。再说了,小心点没坏处。” 护院们打著哈欠,骂骂咧咧地从他们不到三尺远的地方走过,丝毫没有察觉到黑暗中潜藏的杀机。 直到护院走远,交谈声消失在夜风中,三人才从阴影中滑出,继续前进。 很快,他们便抵达了主臥的后窗下。窗户紧闭著,里面一片漆黑,只有隱约的鼾声传出。 郭然从怀中取出一小段浸湿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缠绕在隨身携带的薄撬棍上。他动作极其轻柔,將撬棍尖端插入窗缝,手腕以一种极有技巧的韵律缓缓发力。 陈锋在一旁凝神倾听,手指在窗框边缘轻轻摸索。『咔噠…』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断裂般的脆响传来。郭然立刻收手,陈锋的手掌已稳稳托住被撬开的窗扇下沿,防止它因重力下落髮出声响。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秦虎留在窗外,如同门神般隱在廊柱的阴影里,警觉地扫视著四周。陈锋和郭然则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缝隙滑入了房间。 房间內,瀰漫著一股奢靡的薰香和淡淡的酒气。 房间內光线极暗,只能勉强看清轮廓。不远处的床上,厚厚的帷幔低垂,隱约可见两个人形轮廓。一阵阵均匀的鼾声从床上传来。 陈锋和郭然对视一眼,立刻开始行动。 郭然如同幽灵般移动到房门內侧,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同时將身体隱藏在门侧的阴影里,手按在匕首刀柄上,目光警惕地锁定著床铺的方向。 陈锋则直奔主题——那张巨大的拔步床。他跪在地上,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开始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著床铺周围的每一块青石地砖,耳朵贴近地面,仔细地倾听著声音的反馈。 “篤…篤…篤…” 声音沉闷而短促,这是实心青砖的声音。 他移动位置,继续敲击。 “篤…篤…篤…” 依旧是沉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床上的鼾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陈锋和郭然紧绷的心弦上。郭然的手心微微出汗,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著帷幔的动静。 『难不成真的要查看二人躺著的床上?』 第348章 大印到手,还有意外收穫 终於,当他敲到床铺正下方、靠近床头位置的第三块青石板时,声音变了! “咚!” 一声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带著轻微空洞感的迴响,如同天籟般传入陈锋的耳中! 『找到了!』陈锋心中一喜。 他不敢怠慢,从靴中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探入石板的缝隙,手腕极其稳定地左右轻旋,试探著力道。 石板纹丝不动。 陈锋心中一凛,『有机关!』 他收回匕首,给郭然打了个手势。 郭然点头,轻轻来到床边,拿出准备好的迷药,將其倒在毛巾上,然后盖住王普和小妾的口鼻。 没一会儿,二人的呼吸更沉了。 陈锋开始仔细地检查石板周围。借著从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他发现在床腿后方一个极其隱蔽的角落,有一块地砖的顏色,似乎比周围的要深上那么一丝。 他伸手在那块地砖上按了按,果然,地砖向下微微一沉! 只听得“咔嚓”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那块发出空洞声响的石板,竟然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陈腐的霉味和泥土的气息,从洞口中扑面而来。 陈锋再次对郭然打了个手势,从怀中取出火摺子,吹亮,一手持火折,一手护著火光,率先侧身滑入了洞口。郭然紧隨其后,並顺手將石板轻轻移回原位,只留下一道缝隙。 密道不长,只有十来级向下的台阶,尽头是一个仅容两三人转身的石室。火折的光芒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將石室粗糙的岩壁映照得影影绰绰。 石室的中央,摆著一个半人高的石台。石台上,赫然放著三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盒,盒子上都上了锁。 这种锁对於陈锋来说,形同虚设。他再次拿出开锁工具,三两下便打开了第一个铁盒。 借著火摺子的光芒,只见盒子里面铺著明黄色的绸缎,绸缎之上,静静地躺著一方沉重的青铜大印,入手沉重。印钮是朴素的虎形,印身鐫刻著古朴的篆文——永安县令之印!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沉甸甸的,那是权力的重量! 成了! 陈锋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將大印放到一旁,又打开了第二个铁盒。 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用蜡纸精心封好的图册。陈锋展开一张,正是永安县城的鱼鳞图册,上面详细地標註了每一块土地的归属和大小!另一叠,则是密密麻麻的户籍黄册!这是全县的命脉所在!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右边的铁盒上。这个盒子似乎比前两个更大一些。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铁盒。里面並非一本帐册,而是厚厚的一摞!足有十几本之多! 陈锋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借著火光,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著: “永安二年三月,送冉家私盐三百石出瞿塘关,得银五百两。分润王县丞二百两,余三百两归冉家所有。” “永安三年七月,城南刘老三因租子纠纷,被张家管事打死。由县衙出面,定为『失足落水』。张家『孝敬』白银三百两,分捕头赵四五十两,余二百五十两入库。” “永安四年秋,与李家合伙,將朝廷拨付之军粮五百石,换成陈米,倒卖获利千两。王县丞分三百两,县尉赵德分二百两,余五百两归李家。” …… 陈锋的心臟,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金额、分赃比例……记录得清清楚楚!这不仅仅是王普个人的罪证,更是他与冉、张、李三大家族十年来官商勾结、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铁证! 每一笔,都沾著百姓的血泪! 陈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衝头顶,握著帐本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这……这哪里是帐册?这分明是足以將整个永安旧势力连根拔起、挫骨扬灰的催命符!』 『王普这个蠢货,居然把这些东西都记了下来!是怕分赃不均,还是想留著以后要挟別人?』陈锋心中闪过一丝嘲讽,但更多的是狂喜。 他將所有的大印、图册、帐本小心地装入隨身的布袋,郭然也立刻上前帮忙。两人动作麻利,配合默契。 陈锋对郭然打了个“撤”的手势。两人迅速退出石室,陈锋小心地將那块青石板恢復原位,並用手拂去边缘撬动时留下的细微痕跡。然后,两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后窗。 秦虎立刻迎上,看到两人背著的皮囊,眼中露出询问之色。陈锋用力点了点头。 三人按原路返回,整个过程天衣无缝,没有惊动任何人。当他们再次翻出王府高墙,消失在夜色中时,王府的巡逻护院,依旧在按部就班地打著哈欠,走著过场。 黎明时分,福来客栈的房间內。 油灯重新被点燃。昏黄的光线下,陈锋的手掌,正紧紧握著一方冰冷而沉重的青铜大印。 印钮的虎形在灯光下泛著幽光,印身古朴的篆文——“永安县令之印” 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成为了永安县名正言顺的……主人。 …… 离开永安县城后,叶承三人一路向西,马不停蹄。 巴蜀多山,官道之外,儘是崎嶇难行的山路。好在三人都骑术精湛,胯下亦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倒也能应对。 越往西走,山势越发险峻,人烟也愈发稀少。沿途所见的村庄,大多破败不堪,田地荒芜,村民面有菜色,眼神麻木,与永安城內的景象並无二致。 叶承看著这一切,心中愈发沉重。他终於明白,大哥为何要顶著那么大的压力,也要在永安推行新政。这片土地,已经病入膏肓了。 傍晚,夕阳西下,將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血色。 『三十里山路,竟比百里官道还难走!』叶承心中焦躁,『这鬼天气!大哥那边还等著消息!』 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樑,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山坳,如同巨碗般嵌在群峰之间。 山坳里,鳞次櫛比的房屋依山而建,规模远胜寻常村落。更引人注目的是,村子的外围,竟用粗大的圆木和尖锐的山石,垒砌起了一道足有丈许高的简易寨墙!墙头,隱约可见人影晃动。村口处,更是设置了坚固的拒马桩,尖刺森然,堵住了唯一的通路。两座简易的瞭望木楼矗立在寨门两侧,如同沉默的哨兵。 村內房屋整齐划一,道路乾净,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著裊裊的炊烟。但奇怪的是,整个村子却异常安静,听不到孩童的嬉闹声,也听不到妇人的閒聊声。 『好个秦家村!』叶承瞳孔微缩,『这哪里是寻常村落?分明是座戒备森严的军寨!』 他心中对大哥的嘱託和老薑头的话语,又信了几分。 三人策马下到谷底,离村口还有百步之遥,便听得村內传来阵阵整齐划一、中气十足的呼喝声,以及沉闷的兵器撞击声! “嘿!哈!” “杀!” “咄!咄!咄!” 声音穿透风雪,带著一股铁血肃杀之气,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这动静……”叶承身后的护卫忍不住低呼,“看来人数不少,比咱们在侯府校场上的动静还大! 叶承微微点头,心中凛然。“武安侯旧部,果然名不虚传!”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催马向村口走去。 “吁——” 还未靠近,岗哨上便传来一声厉喝。 两名手持长矛的壮汉,从村口的木柵后闪身而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两名壮汉,约莫四十岁上下,身上虽然只穿著粗布衣,但身形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他们握著长矛的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身上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叶承身后的两名护卫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刀柄。 『好傢伙!光是看门的,就有这等气势!这秦家村,果然藏龙臥虎!』叶承心中暗赞一声。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其中一名国字脸的壮汉沉声喝道,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叶承翻身下马,对著两人抱了抱拳,按照大哥的吩咐,並未报上自己的身份,只是沉声道:“两位大哥,在下受夔门驛老薑头所託,有要事求见村中主事,秦驍大哥。” 说著,他从怀中取出那块被体温捂得温热的木牌,递了过去。 那国字脸壮汉听到“老薑头”三个字,眼神微微一动,接过木牌,仔细地翻看了一眼。 当他看到木牌上那个古朴的“秦”字时,紧绷的神色明显缓和了几分。 『是姜老的信物……但姜老已多年不问世事,怎会突然派人来?还带著两个明显有功夫在身的护卫?』 他依旧没有立刻放行,而是將木牌还给叶承,语气虽然客气了些,但依旧带著一丝警惕。 “姜老哥的信物没错。但村里有规矩,外人不得擅入。三位在此等候,我去通报。” 说完,他转身,对另一名哨兵低语了几句,便快步向村內跑去。剩下的那名哨兵,则依旧手持长矛,如一尊雕塑般,警惕地盯著叶承三人,丝毫没有放鬆。 第349章 秦家村 那名国字脸的汉子快步走入村寨深处,叶承三人则被留在原地,由另一名哨兵警惕地监视著。 叶承並未在意对方的警惕,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著这个秦家村。 村口立著巨大的拒马,寨墙虽是木石混筑,但关键节点都经过加固,结构稳固,显然是懂行之人所建。墙后的箭垛、藏兵洞一应俱全,儼然是一座標准的军寨规制。 『这秦家村,绝非善地。』叶承心中暗道,『看来老薑头所言非虚,这里藏著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片刻之后,脚步声由远及近。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面容刚毅、留著一脸浓密络腮鬍的大汉,在一群同样精悍的汉子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穿著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但那賁张的肌肉几乎要將衣衫撑破。他龙行虎步,双目开闔间精光四射,一股久经沙场的悍勇之气扑面而来,远比之前那两名哨兵更加慑人。 他身后跟著的七八个汉子,也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一看便知是好手。 『想必此人,便是秦驍了。』叶承心中瞭然。 秦驍走到叶承面前,目光如电,在叶承和他身后的两名护卫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叶承脸上。他接过国字脸哨兵递上的木牌,翻看片刻,確认无误,才抬眼看向叶承。 “你就是老薑头介绍来的人?找我何事?” 叶承抱拳,不卑不亢:“秦驍大哥,在下叶承。受姜老所託,有要事相商。此事关係重大,恐有不便,还请……” 他话未说完,秦驍便冷笑一声,打断了他:“我秦家村没有秘密!我这些兄弟,都是过命的交情,都信得过!有什么话,就在这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在说话之前,老子倒想先看看,能让老薑头那倔驴开口求人送信来的,到底有几分斤两!敢不敢,跟我这几位兄弟,过两招?” 他身后,几个身材健硕、眼神凶悍的汉子立刻踏前一步,摩拳擦掌,目光不善地盯著叶承。 叶承本就年轻气盛,从京城到永安一路行来,先是被那钱守將刁难,又见永安县官吏的嘴脸,心中本就憋著一股火。此刻见对方如此轻视,哪里还忍得住?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將手中的马鞭往地上一扔,抱拳朗声道:“有何不敢!请!” 秦驍眼中闪过一丝讚许,喝道:“好胆!开寨门,去校场!” 村寨的木门缓缓打开。 校场之上,竟有上百名汉子正在操练。他们赤著上身,在寒风中呼喝著,或对练拳脚,或演练军中战阵,一招一式,都充满了简洁而致命的杀伐之气。 看到秦驍等人进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那上百道目光匯聚在一起,如同一柄柄出鞘的利刃,让叶承身后的两名护卫都感到一阵心悸。 当听说这个外来人要挑战,秦家村几乎所有的青壮都围拢了过来,黑压压一片,足有数百人。他们眼神灼热,带著审视和兴奋,都想看看这个能让秦驍亲自出手考验的外来者,到底有几分成色。 秦驍指著校场中央画出的一个巨大白圈,对叶承道:“三局两胜。你若贏了,我便听你细说。你若输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秦驍没有亲自下场,他转头喝道:“秦山!你先来!”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圆,如同半截铁塔般的壮汉。他赤著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疤,一看便知是擅长角力之辈。 “小子,请了!”秦山瓮声瓮气地抱了抱拳,隨即马步一沉,双臂张开,如同一头准备扑食的巨熊。 叶承哈哈一笑,也不客气,直接迎了上去。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秦山见他衝来,不闪不避,同样一个熊扑,想用自己擅长的摔跤技巧將叶承制服。 然而,叶承却根本不与他纠缠技巧! 就在两人即將撞在一起的瞬间,叶承身形猛地一矮,双臂如铁箍般,直接环抱住了秦山的腰! “起!” 叶承口中爆喝一声,双臂肌肉瞬间賁张,腰背发力!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体重至少两百斤开外的壮汉秦山,竟被他硬生生地从地上抱了起来!双脚离地,凌空而起! “喝!” 叶承抱著秦山,如同抱著一个草人,原地转了一圈,猛地向圈外一甩! “砰!” 秦山沉重的身躯如同炮弹般飞出圈外,重重地摔在地上,砸起一片尘土,半天没爬起来。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场中那个身形挺拔的少年。一招!仅仅一招!就將村里力气最大的秦山,以如此霸道的方式击败!这是何等恐怖的神力! 秦驍的瞳孔也是猛地一缩,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秦川!你上!”他沉声喝道。 第二个走出来的是一个身材精悍、眼神锐利的汉子。他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厚背钢刀,刀法大开大合,带著凌厉的破风声,向叶承当头劈下。 叶承看了一眼兵器架,摇了摇头,直接走到校场边,双手抱起一根用来练习臂力的、磨盘粗的巨大木桩! “呼——” 那重达数百斤的木桩,在他手中仿佛轻若无物,被他横著一扫,带起一阵狂风! “当!” 秦川的钢刀砍在木桩上,竟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手臂发麻。 叶承却不管不顾,一力降十会!他將木桩舞得虎虎生风,或扫或砸,或劈或挑,毫无章法,却势不可挡! 秦川被逼得连连后退,根本无法近身,只能狼狈地格挡。 “著!”叶承抓住一个破绽,木桩猛地向下一沉,看似笨重,速度却快得惊人,正扫在秦川的屁股上。 “哎哟!” 秦川惨叫一声,狼狈地摔了个狗吃屎,引得场外一阵鬨笑。 两战两胜! 秦驍的脸色,已经变得无比凝重。他將外袍一脱,露出结实如铁的上身,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桿通体由白蜡杆製成的长枪。 “好小子!有两下子!我来会会你!” 秦驍枪出如龙,枪尖在空中挽出数个枪,带著尖锐的破空声,直刺叶承面门。他的枪法,是真正的沙场枪法,老辣狠毒,招招不离要害。 叶承不敢怠慢,也將木桩换成了一根木棍,严阵以待。 “叮!当!砰!” 两人战在一处。秦驍枪法精妙,如同灵蛇吐信,变幻莫测。但叶承却是典型的一力降十会,任你千变万化,我自一棍破之! 他的每一棍砸下,都带著千钧之力,逼得秦驍不得不硬接。 斗了三十余回合,秦驍只觉得虎口发麻,握枪的手臂都开始酸软。他心中暗惊:『这小子是哪里来的怪物!这力气,简直不是人!』 就在他心神一分之际,叶承抓住破绽,猛地进步,手中木棍如泰山压顶,狠狠地砸在了秦驍的枪桿之上! “鐺!” 秦驍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大力传来,枪桿被死死压住,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承让了!”叶承收了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 所有秦家村的汉子,看著场中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以及一种发自內心的……狂热的欣赏! 他们是军人,最敬佩的,就是强者! 秦驍愣了半晌,终於哈哈大笑起来,扔掉手中的木枪,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叶承的肩膀。 “好!好小子!天生神力!我秦驍服了!”他看向叶承的眼神,已经从审视变成了真正的欣赏,“走!祠堂说话!” 秦家村的祠堂,庄严肃穆。 祠堂正中,供奉著秦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两侧墙壁上,密密麻麻、一排排、一列列,摆满了数以百计的灵位。 每一个灵位前,都刻著一个名字。 “秦家军陷阵营校尉,秦景之位。” “秦家军斥候营什长,秦易之位。” “秦家军士卒,秦大牛之位。” …… 这些,都是十一年前,在幽州城下,战死沙场的秦家军將士。 叶承看著这些灵位,心中的轻狂之气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肃穆与敬意。 祠堂內,秦驍和几位村中耆老分坐两侧。他们大多身上带伤,或是独臂,或是跛脚,但每一个人的腰杆都挺得笔直。 叶承被请上客座,他没有隱瞒,將陈锋的身份、处境,以及他想在永安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没有隱瞒陈锋被贬的事实,反而著重强调了陈锋在殿试上那篇振聋发聵的“新税法”策论,以及他“为民请命,得罪权贵”的风骨。 “……我大哥说了,他此来永安,並非为了升官发財。他想做的,是在这片土地上,试行他的新政,让百姓能吃饱饭,有衣穿,活得像个人!” “他还说,他想在这永安,重拾武安侯当年的荣光,重建一支真正能保家卫国、护佑百姓的铁军!他需要你们的帮助!” 秦驍和在座的几位耆老听完,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一位独臂老人长长地嘆了口气,声音沙哑:“这位陈大人,確有风骨,有当年侯爷的风采。只是……小兄弟,我们,怕了。” 他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深沉的悲哀与无奈。 “十一年前,我们跟著侯爷,在幽州城下,与北蛮人死战!我们八百弟兄,最后活下来的,不到一百人!我们以为,我们是英雄!可回到家乡,得到的,却是一顶『不听军令,擅自出击』的污名!” “这些年,我们解甲归田,却处处受到地方官府的监视和刁难。他们怕我们,怕我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丘八,会聚眾闹事!” “我们空有一身杀敌的武艺,却只能在这山沟里,像野兽一样,自己舔舐伤口!我们空有一腔报国之心,却看不到任何希望!”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我们信得过武安侯,当年侯爷待我们如手足。我们也信得过老薑那头倔驴,他看人准。可我们……还信得过朝廷吗?还信得过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吗?” “我们帮了陈大人,他若真能成事,自然是好。可万一……万一他像前几任永安县令一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或者,他日他高升离去,留下我们这些人……到那时,秦家村这数百口妇孺老幼,又將面临怎样的报復?当年那些迫害我们的人,会放过我们吗?” 这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第350章 汉江渡口的风波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之时,叶承站起身,再次拿出了那块刻著“秦”字的木牌。 “老薑头说,他信得过这位陈大人。他说,陈大人的身上,有侯爷的影子。” 他看著秦驍,眼神无比真诚:“秦驍大哥,诸位叔伯!我大哥知道你们的顾虑!所以他让我告诉你们,他不需要你们立刻就为他拋头颅、洒热血!” “他只需要你们帮他一个忙,帮他看清这永安城的黑与白!帮他……先站稳脚跟!” “若事成,他日他若真能掌控永安,必將尽力为你们秦家军正名!为死去的兄弟们討回公道!若事败……他陈锋,一人承担所有罪责!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牵连秦家村分毫!此言,天地可鑑!” 秦驍看著叶承手中那块木牌,听著他转述的老薑头的嘱託,再看著叶承那双清澈见底、毫无作偽的坚定眼神。 他又抬头,望向祠堂上方那密密麻麻的牌位,那些曾经並肩作战、如今却只能活在冰冷名字里的兄弟…… 一股久违的热血,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血性,在他胸中翻腾! 『老薑头……侯爷……兄弟们……』秦驍的眼中,渐渐燃起了火焰。 良久,他猛地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 “好!” 他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那团被压抑了十一年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 “好!老薑头的眼光,我秦驍信!一个敢为民请命、得罪满朝权贵的状元郎,一个能让叶承兄弟这等人物甘心追隨的大哥,值得我秦驍赌上一把!” 他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对著叶承,郑重地行了一个標准的军礼! “请回復陈大人!我秦驍,携秦家村上下三百青壮,从今日起,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叶承带著五十名秦家村最精锐的汉子,悄悄返回永安县城。 这五十人,个个身背长弓,腰挎钢刀,虽然穿著粗布衣,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彪悍、沉稳的军人气质,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他们走在路上,沉默如山,目光如电,仿佛一群潜伏在暗夜中的狼。 福来客栈的后院。 陈锋早已等候在此。他一身青衫,负手而立,看著秦驍带著五十名精悍的汉子,鱼贯而入。 当先的秦驍,身材魁梧,气势如山,眼神锐利如鹰。 他身后的五十人,虽然衣著朴素,但个个腰杆笔直,眼神沉稳,步伐整齐划一,行动间带著一种军人特有的默契和纪律性。他们站在那里,如同五十根钉在地上的標枪。 陈锋的目光扫过这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写满忠诚和战意的脸庞,最后落在为首的秦驍身上。 他没有说任何豪言壮语,只是对著秦驍和这五十名汉子,双手抱拳,深深一揖,久久不起。 “诸位兄弟,一路辛苦。欢迎……回家。” 一句“欢迎回家”,让秦驍这铁塔般的汉子,眼圈瞬间就红了。他身后那五十名百战老兵,也都是虎目含泪,身体微微颤抖。 “回家”……多么简单,又多么奢侈的两个字。 秦驍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如洪钟。 “参见大人!” “参见大人!”身后五十名汉子,齐刷刷单膝跪地,声震云霄! …… 汉江渡口事件,距今已过去一月有余。 两封来自荆州的六百里加急奏摺,几乎在同一日清晨,抵达了京城,摆在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魏大人魏大人的案头。 都察院,御史台官署。 官署內气氛肃穆,来往的御史言官,皆是步履匆匆,面色凝重。空气中瀰漫著浓重的墨汁与陈年卷宗混合的特殊气味。 魏大人先打开了第一封。 奏摺出自一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年轻监察御史,赵申。 他字跡工整,条理清晰,將荆州安康县县丞冯敛纵容表弟黄世仁霸占汉江渡口、私设关卡、强征数倍渡资的罪行,以及新科状元陈锋途经此地、以《大乾律》为据、兵不血刃揭露罪行、並將证据整理上报的经过,详实记录。奏摺中,对陈锋“不畏强权、以法为剑、为民除害”的行为大加讚赏,称其“有古君子之风,乃朝廷栋樑”。 魏大人看完,面无表情,又打开了第二封。 这一封,则来自御史台中一位与江南世家大族关係密切的老成御史,王箴。 王箴的奏摺,可谓是“春秋笔法”的典范。 他的奏摺措辞严谨,看似公允,实则暗藏玄机。他承认冯敛“治下不严,驭亲无方,有失察之过”,但笔锋一转,却將矛头指向了陈锋。 称其“尚未赴任,未得官印,便调动私人护卫,威逼地方,实乃越权行事,操切过激”,有“滋扰地方、藐视法度”之嫌。奏摺最后,他请求皇帝对陈锋进行“申飭”,以儆效尤,维护朝廷法度尊严。 两份奏摺,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 魏大人召集了几位核心御史,就此事进行內部討论。 这立刻演变成了一场小型的朝堂辩论,也是寒门新锐与世家旧党之间的一次派系斗爭缩影。 以赵申为首的年轻御史,大多出身寒门,力挺陈锋,认为其行为是“经权之变”,是“为民除害”的义举,不应拘泥於细枝末节。 “赵御史所言甚是!陈锋身为朝廷命官,路见不平,挺身而出,以律法匡扶正义,何错之有?难道要眼睁睁看著地方蠹虫鱼肉百姓,而袖手旁观吗?”一位同样出身寒门的年轻御史慷慨陈词,力挺赵申。 而以王箴为首的老御史,则死死揪住“程序正义”不放,认为陈锋破坏了官场规矩,其行为的潜在危害,比冯敛的贪腐更大。这背后,实际上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对陈锋这位“新税法”提出者的深深敌视与藉机打压。 “哼!路见不平?挺身而出?我看是少年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王箴冷哼一声,捻著鬍鬚,“他陈锋是永安县令,不是安康县令!他有何权力过问安康县的事务?他调动的是谁的护卫?是武安侯府的私兵!这分明是僭越!是破坏规矩!长此以往,地方官员皆可效仿,以『为民请命』为名,行干涉他县、结党营私之实!此风断不可长!” 他环视眾人,语气森然:“冯敛有罪,当惩。但陈锋越权滋事,其行可诛!其心可诛!若不加以申飭,朝廷法度將荡然无存!” “王大人此言差矣!陈锋虽未到任,但仍是朝廷命官!眼见不平,仗义执言,何错之有?难道非要等到他拿到永安县令的大印,才能管这天下不平事?那还要我们这些御史何用?”寒门派御史据理力爭。 “强词夺理!规矩就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人人皆如陈锋这般『仗义执言』,朝廷法度何在?官场秩序何在?” 双方唇枪舌剑,爭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左都御史魏大人端坐上首,眉头紧锁。 “此事,已非我御史台能决断。”他看著两派人,缓缓说道,“將两封奏摺,连同我等的会议纪要,一併封存,呈送紫宸殿,交由陛下圣裁。” 他心中清楚,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弹劾案,而是新皇登基后,与盘根错节的旧势力的又一次无声角力。陈锋,只是这盘大棋上,一颗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棋子。 御书房。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乾帝萧景贞並未如往常般端坐於龙案之后批阅奏章。他穿著一身宽鬆的明黄色团龙常服,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姿態慵懒。他手中把玩著一块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玉质细腻,在阳光下流淌著温润的光泽。他双目微闔,似在假寐,又似在沉思。 大太监张德海,正跪坐在小几旁,用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烹煮著新进贡的蒙顶甘露。他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轻缓,从取茶、洗茶到冲泡,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生怕打扰了主子的清静。 一名负责通传的小太监,碎步趋前,在殿外十步处便停下,將手中的一本由御史台专用的黄封奏章,高高举过头顶。 张德海无声地起身,接过奏章,先是用银针仔细试过封泥,確认无毒后,才躬身走到软榻前,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声道:“陛下,御史台的奏章。” 萧景贞懒洋洋地睁开眼,眼中並无一丝刚睡醒的迷濛,反而清亮如星。他隨手接过奏章,缓缓翻开,只看了几眼,嘴角便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將奏章递给张德海:“德海,你来看,这个陈锋,还真是个不得安生的主儿。朕把他扔到那穷山恶水的西南,本想让他磨磨性子,他倒好,这才走了多久?人还没到永安,就开始给朕惹事了。” “汉江渡口……呵,倒是会挑地方。” 张德海接过奏章,小心翼翼地阅读。內容详述了安康县县丞冯敛纵容其表弟黄世仁霸占汉江渡口,私设关卡,强征数倍渡资,鱼肉商旅百姓的罪行。而揭破此事的,正是赴任途中的新科状元、永安县令陈锋。 奏章详细描述了陈锋如何以《大乾律》为武器,引经据典,舌战群氓,兵不血刃地逼迫黄世仁退还非法所得,並迅速收集人证物证,一份送往南郡太守府,一份直呈御史台。 奏章里还附著御史台的两种不同意见。 张德海看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 萧景贞看著张德海的表情,淡淡一笑:“这陈锋,做事滴水不漏,是个妙人。” 第351章 叶家来访 “不越权:他知道自己只是个路过的八品官,管不了安康县的事。所以,他没抓人,没抄家,没动用那四十个护卫去逞威风。这是懂规矩。” “善用法:但他句句不离《大乾律》,字字紧扣朝廷威严,先在法理上站住了脚,把那地头蛇驳得哑口无言。这是善用规矩。” “会借力:最后,他把烫手的山芋,直接丟给了御史台和南郡太守。让朕和封疆大吏来替他收拾残局。他自己呢?乾乾净净,只落得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名声。这是会利用规矩,让规矩为他所用。” 张德海揣摩著圣意,低声道:“陈大人少年锐气,不畏强权,倒是……有几分当年武安侯的风采。” “风采?”萧景贞轻笑一声,语气带著一丝玩味,將手中的羊脂白玉轻轻拋起又接住,“朕看他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竟敢在紫宸殿上,当著满朝文武的面,拒了朕的赐婚。“不过,这块石头,若是用得好了,倒是能敲碎不少碍眼的罈罈罐罐!”” 萧景贞目光扫过奏摺上冯敛的名字,语气陡然变得冰冷:“一个七品县丞,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地方豪强勾结,把持官渡,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这荆州,乃至整个大乾,像冯敛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张德海嚇得立刻垂首,大气都不敢出。 萧景贞沉默片刻,眼中寒光闪烁。他猛地起身,走到龙案前,亲自取过硃笔,在一张空白的圣旨上,笔走龙蛇,写下了几行杀气腾腾的批语. “传朕旨意!” “荆州安康县县丞冯敛,失察之罪,纵容亲族,败坏朝纲,鱼肉百姓,罪无可赦!革职查办,锁拿进京,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严惩不贷!” “其表弟黄世仁,聚眾滋事,强取豪夺,霸占官渡,祸害一方,罪大恶极!著荆州刺史府即刻派兵捉拿,抄没其全部家產!所得资財,一半充入国库,一半用於修缮汉江渡口及抚恤受害商旅!主犯黄世仁,验明正身,押送进京,秋后问斩!遇赦不赦!” “至於陈锋……”萧景贞笔锋一顿,又写道,“永安县令陈锋,虽行事操切,但其心可嘉。著吏部传旨申飭,罚俸三月,以儆效尤!望其日后,能思虑周全,稳重行事!” 这道旨意,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偏袒之意,昭然若揭。 一个革职抄家,秋后问斩;一个不痛不痒的口头申飭,罚俸三月。 这不仅是对冯敛和黄世仁的惩罚,更是对天下所有官吏,尤其是那些盯著陈锋的世家门阀的一次无声警告: 陈锋在外面惹事,朕是知道的。他办错了,朕会罚。但你们要是想动他,就得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得起朕的雷霆之怒! 处理完此事,萧景贞仿佛又恢復了那副慵懒的模样。他端起张德海刚刚沏好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德海。前些时日朕下的那道旨意,让北境和西境几位將军的家眷入京『颐养』,如今都到齐了吗?” 张德海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皇帝今日真正关心的话题。相比於一个七品县丞,这些手握重兵的將门,才是真正能动摇国本的力量。 他连忙躬身回答:“回稟陛下,镇北侯、平西將军等几家的公子小姐,大多已在日前抵达京城。昨日,镇北侯府的叶凡公子和叶青鸞小姐,还进宫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请过安。”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萧景贞“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他缓缓踱步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巍峨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他手中温润的羊脂白玉,在指间无声地转动著。眼神幽深难测,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 圣旨申飭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便传遍了金陵城的权贵圈。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暗中称快,也有人扼腕嘆息。 次日清晨,武安侯府。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尽,偌大的演武场已瀰漫著肃杀之气。 武安侯秦元,赤著古铜色的上身,站在演武场中央。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如同鐫刻在山岩上的功勋,每一道都诉说著一场血腥的战事。他並未动用任何兵器,只是在打著一套刚猛无儔的拳法。 那拳法大开大合,招式简单而直接,没有丝毫哨。一招一式,皆是战场上最实用的杀人技。每一拳挥出,都带著沉闷的破风声,仿佛能將空气都打爆。 演武场的一角,长子秦云手持一桿长枪,正在一丝不苟地练习著枪法。他身形挺拔,枪出如龙,寒光闪烁的枪尖在空中抖出数个碗口大的枪,虎虎生风,煞是好看。 另一侧的石凳上,四子秦安则显得格格不入。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中捧著一卷兵书,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用手中的摺扇,在另一只手的手心比划著名什么,仿佛在推演著一场无声的战局。 “呼——” 一套拳打完,秦元缓缓收势,口中吐出一道长长的白气,如同利箭般射出数尺之远。他目光如电,扫向大儿子,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 “秦云!”他沉声喝道。 秦云立刻收枪,挺直了腰杆:“父亲!” “架子!你这枪,是练给戏班子看的吗?” 秦云闻言,动作一滯,脸上露出一丝委屈,收枪抱拳道:“父亲,孩儿这套『灵蛇七探』,讲究的是变化多端,虚实结合……” “狗屁的虚实结合!”秦元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战场之上,两军对垒,电光火石之间,要的是一击毙命!是简单!是直接!是力量!你这些里胡哨的变化,在真正的悍卒面前,还没等你变完,对方的刀就已经砍下你的脑袋了!记住,能用一枪解决的,绝不用第二枪!再去把基础的穿刺,给我练五百遍!什么时候枪尖能稳得住一只蜻蜓,什么时候再来跟我谈变化!” 秦云苦著脸,不敢辩驳,只得应道:“是,父亲。”隨即走到一排木人桩前,老老实实地开始练习最基础、也最枯燥的直刺动作。 秦元的目光又落在了气定神閒的二儿子身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你!兵书是死的人是活的!纸上谈兵,终是虚妄!那些兵法策略,若没有在尸山血海里滚过,你看得再多,也不过是赵括之流!有看书的功夫,不如去多挥一千次刀!至少能让你在战场上多活片刻!” 秦安放下书卷,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父亲教训的是。只是儿子以为,为將者,当先明势,而后谋定,最后动兵。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放屁!”秦元毫不客气地打断,“等你谋定的时候,敌人的刀已经砍到你脖子上了!战场上,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靠的是临机决断,靠的是將士用命,靠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懂不懂?” 父子三人正说著,管家秦福脚步匆匆地穿过演武场边的迴廊,来到秦元面前,躬身稟报:“侯爷,府外,镇北侯府的叶凡公子和叶青鸞小姐,前来拜访。” 就在此时,管家秦福脚步匆匆地从月亮门外走了进来,神色间带著一丝异样。他躬身稟报导:“侯爷,府外,镇北侯府的叶凡公子和叶青鸞小姐,前来拜访。” 秦元闻言,动作一顿,眉头下意识地微微一皱。『叶擎苍家的崽子?他们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镇北侯,叶擎苍。 那个在北境驻守多年,同样战功赫赫,却在治军理念、对北元策略上,处处与他针锋相对。 一个主张“以战养战”,主动出击,將战火烧到草原深处;一个则主张“深沟高垒”,稳固防守,以待天时。两人在朝堂上没少拍过桌子,私下里更是互相瞧不上,一个骂对方是“莽夫”,一个讥讽对方是“缩头乌龟”。 但无论私下里如何不对付,面子上的礼数,是万万不能缺的。 他沉声道:“知道了。让夫人在正厅稍待,我换身衣服就来。” 隨即,他对两个儿子道:“你们也去收拾一下,换身像样的衣服,隨我一同去见客。记住,別失了礼数,丟了武安侯府的脸面!” 武安侯府,正厅。 厅堂布置得简洁而庄重,没有寻常勛贵府邸的奢华,反而处处透著一股军旅的硬朗之气。墙上掛著巨大的疆域图和几张猛虎下山图,更添了几分肃杀。 侯夫人姬昭寧,正拉著叶青鸞的手,与叶凡、叶青鸞兄妹二人聊著天。 姬昭寧看著眼前这对出色的年轻人,心中暗暗点头。 叶凡比之上次在冀州见到时,褪去了不少肥肉,剑眉星目,鼻樑高挺,肩膀宽阔,腰背挺直,一身劲装更衬得英气勃发,颇有几分其父叶擎苍年轻时的风采。 而坐在他旁边的叶青鸞,则更让姬昭寧眼前一亮。她穿著一身骑装,勾勒出初显玲瓏的身段,也並未如寻常闺阁女子般梳著繁复髮髻,而是將一头乌黑长髮简单地束成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眉宇间带著一股不输男儿的颯爽英气,眼神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清泉,此刻正微微垂首,安静地听著长辈说话,显得既端庄又利落。 『这丫头,倒有几分我年轻时的影子。』姬昭寧心中暗赞。 第352章 未来必是国之栋樑 “一晃眼,已是数月没见。”姬昭寧笑著,目光在叶青鸞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青鸞这丫头,是越来越俊俏了,这要是走在京城大街上,不知要迷倒多少王孙公子。” 叶青鸞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泛红,低声道:“姬伯母谬讚了。” 就在此时,秦元换了一身玄色劲装,带著秦云、秦安两兄弟,大步流星地从后堂走了进来。 叶凡和叶青鸞立刻起身,对著秦元,恭恭敬敬地行晚辈礼。 “小侄叶凡,见过秦伯父!” “青鸞见过秦伯父!” “免了免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秦元摆摆手,目光落在叶凡身上,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他上前重重地拍了拍叶凡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叶凡身子都晃了晃。 “嗯,不错!几年不见,倒是瘦了不少!什么时候到的?你娘也一起来?” 叶凡揉著被拍得生疼的肩膀,苦著脸恭敬回答:“回伯父,侄儿与小妹昨日刚到京城。母亲说,她身体不適,不便远行,便让侄儿与小妹代为问候伯父伯母。” 说著,他示意下人將带来的礼物呈上。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这是家父特意为您准备的冀州老窖,还有一些北地的特產,是家母让带来给姬伯母和月顏妹妹尝尝鲜的。” 隨从將几个礼盒恭敬地放在姬昭寧手边的案几上,又將两个不大的酒罈子,放在了秦元面前的桌上。 给秦元的,是两个半人高、用牛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酒罈。 而给姬昭寧和林月顏的礼物,却堆满了半张桌子。北地最好的貂皮,上等的山参,精致的玉器首饰,还有各种风乾的野味,琳琅满目。 秦元看到给自己的礼物,只有孤零零的几坛烈酒,而给自家夫人的那一大堆奢华的礼物,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掛不住了。 他撇了撇嘴,嘀咕道:“哼!叶老抠!还是这么小气!就会拿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糊弄我!” 厅堂內的气氛,瞬间有了一丝尷尬。 姬昭寧见状,没好气地白了秦元一眼,拿起团扇轻轻拍了他手臂一下,嗔道:“你这人!一把年纪了,还跟孩子们置气!也不怕丟人!” 她又打趣道:“再说了,当年也不知道是谁,嫌弃人家叶侯爷千里迢迢送来的削铁如泥的宝刀太俗气,硬是给退了回去,还回赠了一套文房四宝,气得人家叶侯爷三天没吃下饭。” 这件陈年糗事被当眾抖了出来,秦元老脸一红,梗著脖子强行辩解:“我那是……那是激励他多读点书!免得一天到晚就知道舞刀弄枪,像个莽夫!” “还有,”姬昭寧笑著对叶凡和叶青鸞道:“当年你们伯父过四十大寿,你们父亲派人送来了整整十坛上好的西域葡萄美酒。结果呢?你们猜怎么著?” 姬昭寧故意顿了顿,看著秦元瞬间变得不自在的脸色,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你们这位伯父,嫌那酒太甜,不够烈,不够『男人味』,居然原封不动地给退回去了!还写了封信,把你们父亲好一顿数落!说他是『娘们唧唧』!气得你们父亲回信骂了他整整三页纸!说他是『不识货的莽夫』!” 她绘声绘色地將当年那桩“糗事”抖了出来。 厅堂內瞬间安静了一瞬。 隨即,秦云第一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安也以扇掩面,肩膀微微抖动。就连侍立在一旁的下人们,也都拼命忍著笑意。 秦元老脸一红,如同煮熟的虾子,他瞪了姬昭寧一眼,又不好发作,只能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辩解道:“那……那本来就不够劲嘛!当水喝还差不多……” 厅堂內的气氛瞬间变得轻鬆热络起来。 一番寒暄过后,眾人分主宾落座。 姬昭寧拉著叶凡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仔细端详著,眼中满是慈爱:“好孩子,一段时间不见,真是越长越精神了!瞧这身板,练得结实!比你大哥当年还强些!” “哪有?比云大哥差远了。”叶凡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但一听到“练”字,他立刻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对著这位慈祥的“姬伯母”大倒苦水。 “伯母,您是不知道啊!我爹他……他简直不把我当亲儿子!而是把我当牲口练啊!天不亮就把我从被窝里踹起来,让我跟那些老兵一起跑操,一跑就是十里地!回来还得练一上午的马槊!下午是箭术!晚上还得学兵法!一天到晚,连口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还有我妹!”他指著一旁端坐的叶青鸞,声泪俱下地控诉,“她比爹还狠!我爹不在的时候,就是她监督我!我动作稍微慢点,她就拿小鞭子抽我!伯母您看,我胳膊上还有印子呢!”他作势要擼袖子。 叶青鸞原本安静地听著,嘴角还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当听到叶凡告状,还提到“小鞭子”时,她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隨即抬起眼,冷冷地扫了叶凡一眼。 “哥。”叶青鸞只是淡淡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叶凡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没了声音。 他立刻一个激灵,话锋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猛地挺直了腰杆,一脸义正言辞地说道:“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磨练我的意志,强健我的体魄!是为了日后能更好地保家卫国,报效陛下!是我自愿的!我心甘情愿的!我感谢父亲和妹妹对我的严格要求!” 他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强行挽尊的表演,配上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瞬间逗得全场哄堂大笑。 连秦元都忍不住咧开了嘴。 姬昭寧看著这对活宝兄妹,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著叶凡道:“你这孩子!跟你爹当年一个样,都是个活宝!” 叶青鸞满意地收回目光,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暴露了她內心的笑意。 笑过之后,姬昭寧又关切地问起叶青鸞在北境的生活,问起叶擎苍夫妇的身体。叶青鸞一一作答,声音清脆,条理清晰,举止大方得体,引得姬昭寧连连点头,眼中喜爱之色更浓。 话题渐渐从北境转到了京城。 在聊到京城近来的趣闻时,叶凡看似不经意地,问起了关於陈锋的事情。 “对了,秦伯父,姬伯母,我大哥……陈锋他,现在如何了?我与他许久未见,甚是想念。我听说,他因拒婚之事,被陛下贬去了西南永安县?那地方……听说很是偏远贫瘠啊。” 他这话一出,厅堂內的气氛,瞬间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一直安静喝茶的叶青鸞,端著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看似在低头欣赏著杯中的茶叶,但那微微竖起的耳朵和悄然挺直的腰背,却暴露了她內心的紧张与期待。 而秦家这边,一提到陈锋,话匣子立刻就打开了。 “陈锋那真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秦云一拍大腿,唾沫横飞,“你们是不知道!他那篇《新税法策论》,在金殿之上,把那些尸位素餐的户部老官驳得哑口无言!连陛下都拍案叫绝!还有那首《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听听,听听!这气魄!这意境!光是念出来,就让人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提刀上马,杀敌报国!” 秦安则摇著摺扇,等秦云说完了,才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大哥所言,只及其一,未及其二。陈兄之能,不止於文才武略,更在於其心智与格局。” 他看向叶凡兄妹,慢条斯理地分析道:“他深知新法触动利益,必遭反噬,却仍敢在殿试之上直言不讳,此乃大勇!”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他拒绝公主赐婚,甘愿被贬西南,看似愚蠢,实则保全了林家小姐,也保全了自己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此乃大智!更难得的是,他重情重义,为了髮妻,寧肯捨弃駙马之位,得罪皇室,此等情义,在当今之世,实属凤毛麟角!” 『为髮妻……捨弃駙马之位……』这几个字,如同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叶青鸞的心上。她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颤,一滴茶水溅出,落在她湖蓝色的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低著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姬昭寧將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嘆一声。她笑著接口,话却是对著叶青鸞说的:“安儿说的没错。我见过月顏那孩子,温婉贤淑,是个好姑娘。陈锋能在那样的富贵荣华面前,不忘糟糠之妻,坚守本心,足见其人品贵重。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能拋弃,那他又如何能忠於国家,忠於君王呢?” 最后,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在喝酒的武安侯秦元,放下了杯,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到了他的身上。 秦元的目光扫过眾人,最后落在虚空处,仿佛看到了那个远在西南的年轻人。 “此子,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有杀伐决断之心。” “他懂权谋,却不沉迷权谋;知进退,却又不失锋芒;重情义,却又不为情义所困。” “外放西南,看似贬謫,实则是猛虎归山,潜龙入海。西南那片天地,困不住他。” “假以时日,此子必成国之栋樑,擎天之柱!” 第353章 打一拳,免百拳 这番评价,出自大乾军神武安侯之口,其分量,重如泰山! 这一连串来自大乾军神一家的、毫无保留的最高评价,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叶凡和叶青鸞的心头。 叶凡是热血沸腾,激动得满脸通红。 『我大哥果然厉害!太牛了!连秦伯父都这么看好他!』 而叶青鸞,內心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骄傲。自己看上的男人,得到了天下第一军神的认可,这证明了她的眼光。 但隨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失落。因为秦安和姬昭寧的话,让她再次无比清晰地確认,自己与他之间,隔著一个她同样欣赏和喜爱的“林月顏”。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寧愿捨弃荣华富贵也要守护的人。 那是一道她无法逾越,也不愿去破坏的鸿沟。 可在这失落之中,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喜。他重情重义,没有接受公主,这证明了他的人品,也让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一个能为髮妻拒绝公主的男人,是何等的可贵。 这一切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最终都化作了她脸颊上的一抹动人的緋红,和那双清冷眸子里的万千波澜。 这一切,都被心思细腻的姬昭寧尽收眼底。 她心中瞭然,暗自嘆了口气。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这丫头,怕是陷进去了。唉,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只是陈锋那孩子,与月顏情深义重,青鸞这番心思,怕是……要落空了。』 姬昭寧心中瞭然,她不动声色地笑著,拉过叶青鸞的手,亲切地说道:“青鸞丫头,你和月顏也是旧识,既然来了京城,有空就多来府里坐坐,陪陪月顏。她夫君远行,一个人在府里,也怪孤单的。” 叶青鸞听到“月顏”二字,心中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抬起头,迎上姬昭寧那温和而又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只能乖巧地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是,姬伯母。” 叶凡在一旁看得暗暗著急,他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傲,心思太重。他对陈锋那点情愫,做哥哥的哪里会看不出来? 当初在冀州,青鸞和林月顏情同姐妹。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她察觉到自己对陈锋那份异样的情愫后,便果断地选择了压抑和迴避。她不想伤害自己的好友,更不愿让自己变成一个插足別人感情的女子。 『唉,傻丫头。』叶凡心中嘆了口气,『感情这种事,是能说压抑就压抑得住的吗?大哥他本就是人中之龙,人又那般重情重义,你越是了解他,只会陷得越深。』 他有心想帮妹妹解围,说几句玩笑话把话题岔开,但看到姬昭寧那温和中带著瞭然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在姬伯母这等心思玲瓏剔透的人面前,任何小动作都瞒不过去,反而显得刻意。 姬昭寧温柔地拍了拍叶青鸞的手背,仿佛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笑著转移了话题:“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兄妹俩远道而来,想必也饿了。秦福,吩咐厨房,准备开饭。今天中午,定要让凡哥儿和青鸞丫头,尝尝我们从鹿鸣苑那学来的手艺。” 她又对秦元道:“侯爷,你也少喝两杯,別又拉著凡哥儿拼酒,把孩子给嚇著了。” 秦元哼了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妇人之见!我大乾的男儿,哪有不会喝酒的?” 午宴设在厅,比之正厅的庄重,这里更显温馨雅致。 菜餚流水般地端了上来,南北风味皆有,显然是姬昭寧特意吩咐厨房精心准备的。 席间,秦元果然拉著叶凡拼起了酒,那鹿鸣苑的烈酒,入口如火烧,后劲极大,叶凡不过喝了三碗,已是满脸通红,舌头都有些大了。 秦云和秦安则在一旁与他聊著京中的一些趣事,以及军中操练的心得,三个年轻人很快便熟络起来。 姬昭寧则拉著叶青鸞坐在自己身边,不停地为她布菜,问著她北境的生活,关心她的起居,言语间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慈爱。 “对了,”姬昭寧夹了一块清蒸鱸鱼到叶青鸞碗里,看似隨意地问道,“听说,陛下对陈锋的那道申飭旨意,今天早上已经发往西南了?” 叶青鸞正在小口吃饭,闻言动作一顿,点了点头:“是,伯母。今天一早,吏部的官员便带著圣旨出城了。” 一旁的秦安放下筷子,摇著摺扇,眼中闪烁著智慧的光芒:“陛下此举,看似申飭,实则……是保护啊。” 叶凡已经喝得有些上头,闻言大著舌头问道:“保……保护?这……这怎么说?我大哥他明明是……是为民除害,反倒被罚了俸禄,这算哪门子保护?” 秦安笑了笑,解释道:“叶大哥,你有所不知。汉江渡口之事,陈兄的做法,在法理上无懈可击,但在官场的规矩上,却犯了大忌。他一个未到任的八品县令,插手他县政务,还动用了侯府的护卫,这在那些言官御史眼中,就是『越权逾矩』的大罪。” “若是陛下对此事不闻不问,或者一味偏袒,那明日朝堂之上,弹劾陈兄的奏摺,便会堆满龙案。那些世家大族,正愁找不到攻击陈兄的由头,这一下,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如今,陛下先下手为强,一道申飭的旨意,罚俸三月。看似是罚,实则是將此事盖棺定论了。你们看,陛下已经罚过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再揪著不放,就是质疑陛下的圣裁!这一招,叫『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看似是陈兄吃了点小亏,实则是陛下为他挡下了滔天巨浪。” 秦安一番分析,说得眾人连连点头。 秦元也难得地讚许道:“安儿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皇帝的心思,就是如此。他这是在告诉满朝文武,陈锋这小子,是他的人。他可以打,可以骂,但別人,动一下试试?” 叶青鸞静静地听著,心中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帝王,也多了一丝敬畏。她也终於明白,为何陈锋在西南惹了这么大的事,秦家上下却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原来,在他的背后,站著的是大乾王朝最顶尖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当今圣上,一个是大乾军神。 『有他们护著,他……应该会很安全吧。』叶青鸞心中稍安,但隨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力感。 他的世界,是朝堂,是天下,是与帝王將相的博弈。而自己,如今也不过是这京城中的一名质子,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又如何能走进他的世界? 她端起茶杯,想要喝口茶压下心中的酸涩,却发现茶水早已凉了。 姬昭寧將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轻轻一嘆。她换过一杯热茶,递到叶青鸞手中,温言道:“来,喝杯热的暖暖身子。” 她又对叶青鸞说道:“待会儿吃过饭,我带你去看看月顏。那丫头自打陈锋走了,话就少了很多,整日里不是看书,就是做些针线活。你去陪她说说话,她见到你,定会很高兴的。” “好。”叶青鸞轻声应道。 她想见林月顏,这位她在冀州时最好的朋友。但她又怕见她。因为见到她,就会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让她辗转反侧的男人。这种矛盾的心情,让她备受煎熬。 皇帝下旨严惩冯敛的当日下午。 英国公府,后园。 时已初冬,园中草木凋敝,不復春夏时的繁盛。一座临湖而建的精致暖阁,四面皆是明亮的玻璃窗,將阁外萧瑟的景色尽收眼底,却也將初冬的寒意,隔绝在外。 阁內,地上铺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角落里燃著银霜炭,温暖如春。一张紫檀木的方桌上,摆著一套官窑烧制的汝瓷茶具,天青色的釉面,温润如玉。空气中,瀰漫著顶级大红袍的醇厚茶香与淡淡的龙涎香气味,交织成一种属於百年世家的奢靡与安逸。 主位上,当朝英国公,李善,正闭目养神。他年近七旬,头髮白,脸上布满了老年斑,但面色红润,保养得极好。他身上穿著一件寻常的锦缎常服,手中不急不缓地盘著一串菩提佛珠,每一次捻动,都显得沉稳而有力。这位曾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老牌权臣,此刻看上去,就像一个安享晚年的富家翁。 在他对面,客位上端坐著的,是当朝太子的老师,官拜太子太傅的王柬。 王柬年约五旬,面容清瘦,下頜留著一缕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须。他穿著一身二品文官的緋色官袍,腰束玉带,神態儒雅,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时而闪过一丝如同刀锋般锐利的光芒。作为太子党的核心智囊,他的一言一行,都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波澜。 阁內安静得只剩下佛珠滚动的轻微声响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咕嚕……” 小炉上的水发出了轻微的沸腾声。王柬提起银壶,將沸水冲入茶盏,一股清新的茶香立刻瀰漫开来。他將一杯茶汤澄碧的君山银针,恭敬地推到李善面前的桌案上。 “国公爷,请用茶。” 李善缓缓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著一股看透世事的沧桑。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放在鼻尖闻了闻。 王柬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缓缓开口,打破了这压抑的平静:“国公爷,今日御书房的消息,想必您已经听说了吧?” 李善將茶杯放回桌上,声音苍老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你是说,为了一个八品县令,陛下竟不惜亲自下旨,將一名七品县丞革职查办,锁拿进京,还要三司会审?” 王柬点了点头,神色凝重:“正是。冯敛完了,不仅他完了,他那个在汉江渡口作威作福的表弟黄世仁,更是被判了秋后问斩,家產抄没。陛下的雷霆手段,真是……出人意料啊。” 李善闻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他重新闭上眼睛,手中的佛珠转动得更快了些。 “陛下此举,看似是在为那陈锋撑腰,实则是『杀鸡儆猴』,是做给我们这些老傢伙看的。”李善的声音里,带著一丝洞悉一切的淡然,也带著一丝淡淡的寒意,“也是在敲打那些盘踞地方、盘根错节的势力。他这是在昭告天下,任何敢染指朝廷利税、敢在地方上兴风作浪、与地方豪强勾结的行为,他都不能容忍!” 『陛下登基三十余年,皇权稳固,天下承平。如今,他年事渐高,怕是开始为太子铺路了。削平地方,整顿吏治,收归財权……这些,都是在为太子日后登基,扫清障碍。』李善心中暗道,『我等世家,盘踞地方百年,早已与地方利益融为一体。陛下这一刀,看似砍向冯敛,实则是在试探我等的底线。』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於那个陈锋,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把新开刃的刀罢了。用之,则锋芒毕露,所向披靡;弃之,则如敝履,隨时可以丟掉。一个被推到台前的棋子而已,不足为虑。” 他的分析,充满了对陈锋个人的轻视。在他看来,陈锋不过是帝王心术下一个被利用的工具,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揣摩清楚皇帝这位棋手,下一步想做什么。 王柬却摇了摇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第354章 英国公:渔翁稳坐! “国公此言差矣。”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著锐利的光芒,“依下官看,陛下对这陈锋,可不止是『用刀』这么简单。” “国公爷,您別忘了,这陈锋,与武安侯府过从甚密。据闻,秦元那两个儿子,与此子交情莫逆,甚至以兄弟相称。”王柬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镇北侯府的叶家兄弟,结拜为异姓兄弟。秦元待他,也颇为看重。这其中的关係,可就耐人寻味了。” 李善眉头微皱,『秦元那头倔驴,眼高於顶,能让他看上眼的年轻人,可不多。』 王柬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道:“陛下在位三十余年,最擅长的,便是制衡之术。” “如今朝堂之上,我们文臣世家与军中勛贵,涇渭分明。秦元手握京畿兵权,门生故旧遍布军中,虽忠心耿耿,但功高震主,终是陛下心头的一根刺。陛下对这陈锋的看重,既是爱其才,也是在试探秦元,甚至是在秦元身边,安插一枚自己人。” 李善终於来了兴趣,停下了捻动佛珠的手。 “你的意思是……陛下有意栽培此子?” “岂止是栽培!”王柬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与算计,“依我看,陛下是將他视为未来制衡朝堂的一枚重要棋子!所以,国公爷,这个陈锋,我们不仅不能小看,反而要……主动『帮』他一把!” “帮?”李善眉毛一挑。 “不错!”王柬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笑容,缓缓道来:“陈锋如今远在西南,根基浅薄。他那套『新税法』的理论,看似高明,实则与虎谋皮,必然会触动地方豪强的根本利益。”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他要想在永安站稳脚跟,必然要与地方势力发生剧烈的衝突。” “而永安县,是什么地方?那是冉家的地盘!冉家在巴蜀经营百年,根深蒂固,是西南最大的地头蛇!他们连巴郡太守都不放在眼里,又岂会怕一个八品的娃娃县令?” “我们就暗中派人,给冉家递个话,给他们一些支持。比如,在朝堂上,为他们说几句话;在钱粮上,给他们行些方便。总之,就是给他们撑腰,壮他们的胆!让他们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闹到刀兵相见,不可收拾的地步!” 王柬说到这里,眼中闪烁著兴奋而残酷的光芒。 “国公爷您想,届时会出现什么结果?” “其一,如果陈锋斗不过冉家,灰溜溜滚出永安,甚至不明不白地死在西南。” “那自然是好事!等於陛下自断一臂,也等於替我们,替太子殿下,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武安侯也必然因此与陛下生出嫌隙,此乃一箭双鵰!我们只需在朝堂上,装模作样地弹劾几句地方官吏,便可置身事外。” “其二,如果陈锋真的有通天之能,把冉家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了,那更是天大的好事!”王柬的笑容更加阴冷,“那等於他替我们,替太子殿下,拔掉了西南最大的一颗钉子!冉家一倒,巴蜀震动,其留下的盐井、商路、田產,將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届时,我们再派太子殿下的人去接管,岂不是一举两得,兵不血刃就將势力伸入了西南腹地?” “而无论哪种结果,对我们都有百利而无一害。至於那陈锋,他在这场爭斗中,必然会彻底得罪西南所有的士绅豪强,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没有根基、四面树敌的孤臣,无论他有多大的才华,最终都只能依附於我们,依附於太子殿下!到那时,是杀是留,是为我所用,还不是全凭我们一句话?” 这个一石二鸟,借刀杀人,驱虎吞狼的连环毒计,让英国公李善听得都有些心惊。他看著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二十岁的太子太傅,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后生可畏的寒意。 “好!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个『坐收渔利』!”良久,他抚掌赞道:“王太傅此计,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无论胜败,我等皆是渔翁。” 他重新拿起那串佛珠,缓缓盘动起来。 “此事,就依太傅所言去办。务必做得隱秘,不留痕跡。让冉家……放手去做!告诉他们,只要能把事情闹大,捅破了天,自有京城的高个子替他们顶著!” 暖阁內,两个老谋深算的政客,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同一时刻,皇宫深处,昭阳公主萧明月的寢宫——昭阳宫,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清冷之中。 宫殿內,每一件陈设都极尽奢华。地上铺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墙边摆著一人多高的珊瑚树,桌案上是来自西洋的自鸣钟,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然而,这满室的富丽堂皇,却更衬得此地异常冷清。 昭阳公主萧明月,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素雅宫装,未施粉黛,乌黑的长髮也只是用一根简单的玉簪鬆鬆地挽著。她失神地坐在窗前的软榻上,目光放空,看著窗外那片被宫墙圈住的四方天空。 她手中,无意识地撕扯著一朵开得正盛的金丝皇菊,金黄色的瓣,被她一片片地扯下,散落在她素色的裙摆上,如同她此刻凌乱的心绪。 自金殿赐婚被拒以来,这位向来骄傲得如同一只孔雀的公主,便將自己关在了昭阳宫中,不见任何外人,整日里不是发呆,就是无故发脾气。 她想不通,也无法接受。 她是大乾最受宠爱的公主,是父皇的掌上明珠,是天下所有男子梦寐以求的金枝玉叶。她自认容貌、才情、家世,无一不是顶尖。 可为什么,她会输? 输给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女子。 这不仅仅是求而不得的失落,更是深入骨髓的羞辱和不甘。 贴身侍女採薇,端著一盅刚燉好的冰燕窝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看著地上的残,和公主那落寞的背影,心中一阵心疼。 “公主,”她轻声劝道,“您都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好歹用点燕窝粥吧。为了一个陈状元,这么折磨自己,不值得啊。” “谁说本宫是为了他!本宫只是……只是不甘心!”她胸口微微起伏,白皙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他陈锋不过是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郎,侥倖得了父皇几分青眼罢了!竟敢……竟敢当眾拒婚,让本宫顏面扫地!” “两次,接连两次啊!本宫就这么让人嫌弃吗?那谢靖仗著自己谢氏的背景敢拒绝也就罢了,那陈锋凭什么!” 她猛地站起身,在殿內烦躁地踱了两步,华丽的宫装裙摆在地毯上扫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的眼中,闪烁著愤怒和委屈的泪光。 採薇嚇得连忙跪下,不敢再多言。 公主殿下从小到大,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这次的打击,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 昭阳公主发泄了一通,似乎也觉得有些无趣。她走到梳妆檯前,看著镜中自己那张略显憔悴却依旧绝美的脸,心中更是烦躁。 採薇低著头,大气都不敢出。她知道公主此刻正在气头上,任何劝解都可能火上浇油。但有些话,她又不得不说。 “公主……奴婢听说,那陈状元……今日又上了陛下的奏章。陛下还为了他,严惩了一名七品县丞呢。” “你说什么?”昭阳公主猛地回头。 採薇將御书房传出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公主息怒。奴婢……奴婢今日听说,那陈状元……在赴任途中,又惹了事端。他途径安康县汉江渡口,发现当地县丞纵容亲族盘剥商旅,便仗义执言,引经据典,逼迫那恶霸退钱,还收集了证据,直呈御史台。”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公主的脸色,继续道:“陛下……陛下今日已经下旨了。將那县丞冯敛革职查办,锁拿进京,交三司会审。那恶霸黄世仁,抄没家產,秋后问斩。还……因为陈状元越权干涉,罚俸三月。” 採薇的本意,是想说陈锋又惹了麻烦,让公主消消气。然而,昭阳公主听完,非但没有解气,反而如同被点燃的爆竹,瞬间炸了! “什么!”她猛地转身,柳眉倒竖,美眸圆睁,指著採薇,声音都气得有些发颤,“父皇他……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那个陈锋!他当眾驳了父皇的面子,拒了本宫的婚事!父皇不重重罚他,將他流放三千里,反而还……还处处维护他?为了他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大动干戈,严惩七品官员?还特意下旨申飭?罚俸三月?这算什么惩罚?本宫可是知道他如今富得流油!” 她气得在殿內来回疾走,裙裾飞扬。 “难道父皇也觉得,本宫比不上那个乡野村妇吗?难道在父皇心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寒门状元,比他亲生女儿的脸面还重要吗!” 委屈、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被至亲之人“背叛”的伤心,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位天之骄女眼圈泛红,声音也带上了哽咽。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抓起梳妆檯上的一支玉簪,就要往地上摔去。 “住手!” 第355章 一封密信送西南 “住手!” 一个温和而威严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 暖阁內的空气仿佛凝滯了一瞬。昭阳公主的动作猛地顿住,脸上的愤怒和委屈瞬间僵住,隨即闪过一丝慌乱,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擦去眼角的湿意。 未等她整理好仪容,殿门已被轻轻推开。 皇后在两名低眉顺眼的大宫女簇拥下,走了进来。皇后虽年逾四旬,但保养得宜,面容端庄秀丽,眉宇间带著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她穿著一身明黄色绣金凤的常服,髮髻高挽,簪著九尾凤釵,步態沉稳,通身的气度不怒自威,却又带著一种沉淀下来的温润。 她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瓣,又落在女儿那泛红的眼圈和强作镇定的脸上,心中瞭然。她挥了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包括採薇。 “你们都下去吧。” 採薇如释重负,赶紧退下。 暖阁內,只剩下母女二人。 皇后走到女儿身边,拉著她的手,让她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昭阳,”她拍了拍女儿的手,温声道,“母后知道你心里委屈。这口气,堵在心里,难受。” 昭阳公主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倔强地扭过头去,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滴在皇后握著她的手上。 皇后轻轻嘆了口气,拿出自己的丝帕,温柔地替女儿擦拭眼泪:“傻孩子,哭有什么用?哭了脸,更不美了。” “但你父皇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他有什么道理?他就是偏心!”昭阳公主依旧噘著嘴,一脸不服。 皇后嘆了口气,耐心地开解道:“傻孩子。你父皇是皇帝,他考虑的,首先是江山社稷,是朝堂平衡。” “陈锋是难得一见的人才,那篇《新税法策论》直指时弊,见解之深,格局之大,连你外公都讚不绝口,称其有经世之才。你父皇爱才,不愿因一时之气,毁了一位未来的国之栋樑。” “可他也是我的父皇啊!”昭阳公主抬起泪眼,不甘地说道。 “正因为他是你的父皇,才更要为你的將来考虑。”皇后看著女儿,目光变得深邃,“你以为陈锋拒绝你,你父皇真的不生气吗?他生气,但他更高兴。” “因为,一个连公主都敢拒绝,连唾手可得的富贵权势都不为所动的男人,才是一个真正的纯臣,一个心中有底线、有坚守的臣子。你父皇在那个位子上坐了三十多年,见过的阿諛奉承之辈、趋炎附势之徒,比你见过的米还多。他太清楚什么样的臣子,才真正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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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总算是长大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次挫折,若能磨去她的骄纵,激发她的志气,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她的这份好胜心,若是用错了地方……』 她握住女儿冰凉的手,柔声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昭阳公主走到她的书案前,那上面摆放的不再是诗词歌赋,而是她命人从宫中藏书阁取来的《大乾律例》、《贞观政要》以及各国图志。 “母后,给女儿请几个先生吧” “???”皇后有些诧异,要知道在之前女儿可是气走过好几个大儒,这次竟然要一次请好几个? “你,確定?” “母后,女儿想学些有用的东西。”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女儿不想再当一个只知风雪月的无用公主。父皇既然看重他的经世之才,女儿便也要学这经世济国之道!” 皇后离开后,昭阳公主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看到了那遥远的西南。 『陈锋,你等著。本宫,绝不会输给你。』 ### 夜色渐深,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悄无声息地从英国公府的侧门驶出,拐入了一条僻静的巷子,最后停在了一家客栈的后门。 客栈早已打烊,四周一片漆黑。 车帘掀开,一个身穿灰色布衣,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灵巧地跳下马车。他对著车厢內的人影,恭敬地一抱拳,压低声音道:“先生,到了。” 车厢內,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客栈后院一间柴房的门被推开。 柴房內,只点著一盏豆大的油灯。太子太傅王柬,换下了一身緋色官袍,穿著一身普通的深色长衫,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后,慢条斯理地品著一杯粗茶。 一个同样穿著夜行衣,身材精悍的长脸男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单膝跪地。 “属下参见太傅。” 王柬放下茶杯,抬眼打量著他,淡淡地问道:“伤,养好了?” “谢太傅掛念,已无大碍。”长脸男子沉声道。 “嗯。”王柬点了点头,“今夜叫你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要交给你去办。” “请太傅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王柬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个雕刻著精美螭龙纹的紫檀木盒,放在桌上。 “你即刻启程,前往巴蜀,永安县。” “到了永安,找到西南冉家的主事人。將这封信和这个木盒,亲手交给他。”王柬的眼中,闪烁著幽冷的光芒,“信中內容,你不必看。你只需对冉家主事人,带去一句话。”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你就告诉他,京中,太子殿下,很欣赏冉家这些年来为西南稳定所做的『贡献』。殿下说,一头初生的小老虎,虽然看著唬人,但终究是乳臭未乾。若是被一群饿狼围住,纵有通天之能,也难逃被分食的下场。” “至於这木盒里,”王柬指了指那个紫檀木盒,“是殿下的一点心意……算是请冉家喝茶的茶钱。” 长脸男子心中一凛,这趟差事,远比他之前执行的任何一次刺杀都要凶险。这是真正的神仙打架,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沉声应道:“属下明白!” “去吧。”王柬挥了挥手,“记住,此事,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办成了,回来后,我保你一个锦绣前程。办砸了……你应该知道后果。” “属下明白!” 长脸男子接过信和木盒,小心地放入怀中,再次行礼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柴房,身影很快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王柬独自坐在柴房中,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粗茶,一饮而尽。 『陈锋啊陈锋,你这颗陛下扔进西南的石子,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浪?是砸碎那些罈罈罐罐,还是……被污泥彻底吞噬?老夫,拭目以待。』 第356章 京城紈絝圈 叶家兄妹拜访武安侯府的次日晚间。 金陵城,秦淮河畔,鹿鸣苑。 作为金陵城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顶级酒楼,鹿鸣苑的位置得天独厚,正对著秦淮河最繁华的一段水域。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座三层高的木楼飞檐翘角,檐下掛著数百盏明亮的灯笼,將楼体勾勒得轮廓分明,与河面倒影交相辉映,宛如一座琼楼玉宇。 与寻常酒楼不同,鹿鸣苑的一楼虽然也对寻常富商百姓开放,但只要踏上二楼,便需要出示会员腰牌。而能登上视野最好、也最为私密的三楼的,无一不是持有“青玉腰牌”的顶尖权贵。 秦安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到叶凡,立刻迎了上来,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凡哥,楼上请!”秦安熟门熟路,带著叶凡穿过人头攒动的一楼大堂。这里虽也装饰考究,但多是些富商和普通官员,显得有些喧闹。 到了楼梯口,两名穿著统一劲装、腰间掛著朴刀的护卫伸手拦住了去路,目光锐利地扫视著来人。 秦安不慌不忙,从腰间解下一块巴掌大小、通体莹润的青色玉牌,在护卫面前晃了晃。玉牌正面刻著一个龙飞凤舞的“叄”字。 护卫一见这玉牌,立刻躬身行礼,让开道路,神態恭敬无比。 叶凡好奇地看了一眼那玉牌:“秦安兄弟,这牌子是?” 秦安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青玉腰牌,压低声音,带著几分炫耀:“凡哥,这就是鹿鸣苑的『青玉腰牌』,整个金陵城,有这牌子的,不超过三十人!这牌子,价值万金,而且有价无市!拿著它,在这鹿鸣苑三楼,就是爷!” 他凑近叶凡,神秘兮兮地笑道:“这牌子,是我从我爹书房里『顺』出来的!嘿嘿,他老人家平时宝贝得紧,轻易不示人。” 叶凡咂舌,对鹿鸣苑的规矩和秦安的“胆大妄为”有了更深的了解。 三楼,雅间“广寒宫”。 推开厚重的雕木门,一股暖意夹杂著酒香、果香扑面而来。 这雅间极大,临窗一面几乎是整面的落地长窗,可以將秦淮河的夜景尽收眼底。房內陈设雅致,墙上掛著的是前朝名家的山水画,角落里摆著半人高的青瓷瓶,插著几支遒劲的梅,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檀香与醇厚的酒香。 雅间內,已有十余人围坐一张巨大的圆桌旁。这些人大多十七八岁到二十出头,个个衣著光鲜,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是京城顶尖的勛贵子弟。其中有英国公的孙子李睿,成国公的次子赵平,还有几位侯府、伯府的公子。 见秦安带著叶凡进来,眾人纷纷起身。 “秦四公子来了!” “这位想必就是叶公子了?久仰久仰!” 秦安热情地拉著叶凡的手腕,將他引到主位旁边,朗声笑道:“诸位兄弟,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在北境杀得北元蛮子闻风丧胆的镇北侯府叶凡,叶大公子!我的好兄弟!今日刚到京城,我特意设宴,为叶兄接风洗尘!大家以后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叶凡也抱拳环视一圈,豪爽笑道:“叶某初来乍到,承蒙秦安兄弟和各位兄弟看得起,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他的豪爽不做作,立刻贏得了不少人的好感。眾人纷纷举杯,气氛瞬间热络起来。 叶凡对这种场合有些新奇,他虽在北境见惯了千军万马的大场面,但对金陵城这种纸醉金迷的奢华,还是头一次体验。他看著满桌的佳肴,听著耳边悦耳的丝竹之声,眼中满是好奇与兴奋。 这趟“接风宴”,还得从白天说起。 叶凡本以为要被秦元拉著去校场比划几下,或是听秦云讲那些枯燥的练兵心得。没想到,秦安一把揽住叶凡的肩膀,挤眉弄眼道:“凡哥,別理我大哥那个练武狂魔,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枪,没意思。也別听我爹那些大道理,听得人脑壳疼。你初来京城,我这做兄弟的,必须得尽地主之谊!”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管家秦福离得远,才凑到叶凡耳边,压低声音,诱惑道:“今晚,我做东,就在鹿鸣苑,给你接风洗尘!保证有叶叔和你妹妹平日里不让你碰的好东西!怎么样?” 叶凡在冀州被叶擎苍和叶青鸞管得死死的,每日除了练武减肥就是读书写字,都快淡出鸟来了。一听有好玩的,眼睛顿时亮了,如同饿狼见了肉。 他用力一拍秦安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好兄弟!就等你这句话了!我早就听说金陵城的风月繁华,冠绝天下!尤其是那鹿鸣苑的『流霞』,据说是琼浆玉液,一杯千金,哥哥我早就想尝尝了!” 秦安揉著肩膀,心中暗道:『这傢伙,手劲真他娘的大,不愧是北境出来的。』嘴上却笑道:“放心,凡哥!今晚流霞管够!让你喝个痛快!” “一言为定!” “哥,你要去哪?”叶青鸞环抱双臂,靠在门框上,一双清冷的眸子上下打量著他。 “呃……我,”叶凡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挠了挠头,乾笑道“我跟秦安兄弟约好了,去……去吃个饭,联络联络感情。” 叶青鸞冷笑一声:“吃饭?我可告诉你,这里是金陵,不是冀州。爹可是嘱咐过,让我看著你!” “你要出去喝酒可以,但是我得和你约法三章。”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第一,不许喝得烂醉如泥,像上次在冀州一样,抱著马厩里的柱子喊『兄弟』,丟尽了我们镇北侯府的脸!” 叶凡老脸一红,连忙摆手:“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不许跟人爭风吃醋,招惹是非,跟人动手!这里的人,个个都有背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麻烦得很!” “第三,”最后,她伸出第三根手指,眼中闪过一丝警告的寒光,“不许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尤其是秦淮河上那些画舫!若是敢把什么不乾不净的病带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叶凡被自家妹子这股煞气镇住了,连忙举起双手,拍著胸脯保证道:“放心放心!你哥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去和秦安兄弟他们坐一坐,谈谈北境的风土人情,交流一下武学心得,绝对不会乱来!” “鹿鸣苑!鹿鸣苑你知道吧?我大哥……陈锋开的!正经地方!我保证滴酒不沾……呃,少喝两杯,绝不惹事,更不去乱七八糟的地方!行了吧,我的好妹妹?” 叶青鸞將信將疑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才侧过身,让开了路。 “早去早回。” “好嘞!”叶凡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生怕晚一步,他这个妹妹就反悔了。 看著他那急不可耐的背影,叶青鸞无奈地摇了摇头。 …… “广寒宫”雅间內,宴席开始,真正的奢华才展现在叶凡面前。山珍海味如流水般呈上,许多菜式他连见都没见过。清蒸的鰣鱼,肉质细嫩如豆腐;红烧的熊掌,胶质浓郁,入口即化;还有那金黄色的蟹黄狮子头,鲜香扑鼻。 更让叶凡惊嘆的是那酒。 秦安亲自为叶凡斟满一杯,酒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色,在灯光下流转著迷人的光泽,一股浓郁而独特的酒香瞬间瀰漫开来,带著一股霸道的烈性。 “凡哥,尝尝这个!”秦安眼中带著促狭的笑意,“这是我们鹿鸣苑的招牌,流霞!陈锋兄弟亲手酿的,这玩意儿,劲儿可大!” 叶凡在北境喝惯了烈酒,自詡酒量不错,闻言豪气地端起酒杯:“好!我倒要看看,这流霞有多霸道!” “凡哥稍等!”秦安举起一杯澄澈如琥珀的“流霞”,对著满座宾客,朗声道:“诸位兄弟!今日,我给大家介绍一位从北境来的好汉!这位,便是我大乾的北境屏障,镇北侯叶擎苍的柿子,叶凡,凡哥!” “凡哥初到金陵,我做东,大家一起为凡哥接风洗尘!这第一杯,我们敬凡哥,也敬镇守北境、护我大乾安寧的叶伯父和所有北境將士!” 满座的勛贵子弟,大多是將门之后,对镇北侯都怀有敬意,闻言纷纷举杯响应。 “敬叶公子!” “敬镇北侯!” 叶凡没想到秦安会来这么一出,他本以为就是个简单的吃喝玩乐局。他端著酒杯站起身,脸上带著几分军中汉子的豪爽与侷促,朗声道:“多谢秦安兄弟!多谢各位兄弟!这杯酒,我替我爹,替北境的兄弟们,干了!” 说罢,一仰脖,將杯中那价值千金的“流霞”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如同火焰般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气直衝头顶,让叶凡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大呼一声:“好酒!” 他这一口闷的豪爽劲,立刻贏得了在场眾人的好感。气氛瞬间热烈了起来。 秦安满意地看著这一切。他今晚请的,都是京城將门一系里,跟他关係不错的年轻一辈,比如成国公的次子赵平,英国公的孙子李睿等等。这些人,平日里被家里的老头子管著,空有一身力气和一腔热血,却被那些文官子弟讥讽为“粗鄙武夫”,心里早就憋著一股气。 他就是要借著给叶凡接风的机会,把这群人聚拢起来。 “凡哥,来,尝尝这个,这叫『龙凤呈祥』,是我大哥亲手琢磨出来的菜式。”秦安殷勤地给叶凡夹菜。 叶凡看著秦安,心中也是感慨。他没想到,秦元那样一个不苟言笑、严厉如山的大將军,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八面玲瓏、精明狡黠的儿子。 第357章 酒桌上的挑衅 这秦安,虽然年纪比自己小,但在这酒桌之上,迎来送往,谈笑风生,將所有人都照顾得妥妥帖帖,这份手段,可不是寻常十七八岁的少年能有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秦安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通体碧绿、温润通透的玉牌,在眾人面前晃了晃。 那玉牌上,用古篆雕刻著一个大写的“叄”字。 “嘿嘿,诸位兄弟,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一脸得意地说道。 “秦四哥,这不是鹿鸣苑的青玉腰牌吗?我的天,还是三號牌!”一个年轻些的勛贵子弟惊呼道。 “这鹿鸣苑,便是我那好兄弟陈锋开的!”秦安自豪地拍了拍胸脯,“这青玉腰牌,整个大乾,不超过四十块!每一块,都代表著一种身份!我这块三號牌,是我偷偷从我爹书房里顺出来的!我爹那个人,古板得很,我那好兄弟送他这么好的东西,他都不知道拿出来用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这番半真半假的炫耀,引得眾人一阵惊嘆。 眾人看著那块传说中的青玉腰牌,眼中都流露出羡慕和敬畏的神色。他们都知道鹿鸣苑的规矩,更知道这青玉腰牌意味著什么。这不仅仅是財富的象徵,更是身份和地位的极致体现! 『陈锋……』叶凡看著那块玉牌,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听说陈锋在金陵办了產业,却没想到办得如此成功。 他与陈锋、叶承三人在冀州结拜,那时陈锋还只是个小小的山野村夫,谁能想到短短一年不到,他不仅高中状元,名动天下,更是在这金陵城,创下了如此惊人的基业。 『大哥果然是大哥,在哪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他心中暗暗佩服。 就在眾人吹捧秦安,气氛一片祥和之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兵部侍郎郑家的公子,郑健,端著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叶凡面前。他长著一张马脸,眼神轻浮,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货色。 “叶……叶公子,”他打了个酒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久仰大名。我听闻,叶公子常年跟隨镇北侯,镇守北境,劳苦功高啊。” 叶凡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但还是客气地端起酒杯:“郑公子客气了。保家卫国,是我辈军人本分。” 郑健嘿嘿一笑,话锋却突然一转:“只是……小弟有一事不明,想向叶公子请教。我听说,那北元蛮子,近年来屡屡犯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想当年秦侯爷在幽州,率八百铁骑突袭北元王庭。为何叶侯爷总是高筑墙,深挖洞,据城而守,从不主动出击,给他们一个狠的呢?” “难道,是怕了那些蛮子不成?”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雅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郑健,又看向叶凡和秦安。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请教”了,而是赤裸裸的挑衅!当著叶凡的面,说他爹是“缩头乌龟”,这梁子,可结大了! 叶凡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眼神变得冰冷。在北境,任何敢侮辱他父亲和北境军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这小子,是活腻了吗?』叶凡心中杀机一闪而过,但他牢记著妹妹的叮嘱,这里是京城,他是镇北侯府的世子,一言一行,都代表著父亲和整个家族的顏面。 就在叶凡准备开口,用言语將对方懟得体无完肤之时,秦安却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妈的,这姓郑的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秦安坐在主位上,脸色也冷了下来,『叶凡是我请来的客人,当著我的面,打我客人的脸,就是打我秦安的脸!他爹郑侍郎最近跟柳相那帮人走得近,这是想拿叶凡来当投名状?想踩著我將门子弟的脸,去抱文官集团的大腿?做梦!』 秦安心中怒火中烧,但脸上却依旧掛著和煦的笑容。他端起满满一杯“流霞”,走到郑健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郑兄,你喝多了!” 郑健被他拍得一个趔趄,有些发懵。 “郑兄此言差矣!”秦安將酒杯塞到他手里,“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辈皆是將门之后,岂不知兵法有云『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动於九天之上』?” “北境防线,绵延千里,若处处出击,疲於奔命,岂不正中北元蛮子下怀?叶伯父坐镇北境,十年如一日,稳如磐石,让北元铁骑寸步难进,让我大乾北疆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叫战略!叫大智慧!懂吗?” 他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我们在这里能安安稳稳地喝酒吃肉,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有叶伯父这样的擎天之柱,在边疆为我们负重前行!”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鏗鏘有力,既维护了镇北侯的顏面,又將叶擎苍的防守策略拔高到了“大战略”的层面,驳斥了郑健的暗讽。最后那句“纸上谈兵、坐而论道”,更是直指郑健这类文官子弟的软肋。 “来!”秦安將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道,“我敬郑兄一杯,也敬在座诸位兄弟一杯!为我大乾有叶伯父这等擎天之柱贺!为我等將门之后,能承父辈荣光贺!”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在场所有將门子弟热血沸腾! “说得好!敬叶侯爷!敬秦侯爷!” “敬我大乾军神!” 眾人纷纷举杯,齐声应和,声音震得雅间嗡嗡作响。郑健被秦安这四两拨千斤的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著那杯烈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窘迫到了极点。 “怎么?郑兄看不起我秦安?还是看不起叶伯父?”秦安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冷。 郑健一个激灵,知道今天这杯酒要是不喝,以后就別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了。他只能咬著牙,端起酒杯,憋著气道:“秦四公子说的是……是我……是我失言了!我自罚一杯!” 说罢,一仰脖,將那杯辛辣的“流霞”灌了下去。 “咳咳咳……”他当场就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雅间內,爆发出哄堂大笑。 叶凡看著秦安,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佩服。他本以为秦安只是个会吃喝玩乐的紈絝,却没想到,他处理这种场面的手段,如此老辣。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对方吃了哑巴亏,还贏得了满堂彩。 这一刻,叶凡心中,对秦安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兄弟”,生出了真正的亲近与认可。 酒宴结束后,眾人意犹未尽。 秦安看著被那杯酒灌得还在晕乎的郑健,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隨即又恢復了那副紈絝子弟的模样,大手一挥,高声道:“诸位兄弟,光喝酒有什么意思?走!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玩点刺激的!” “什么好地方啊,秦四哥?” “比鹿鸣苑还气派?” 秦安神秘一笑:“保证你们没去过!那地方,能让你们的血,都烧起来!” 说罢,他便领著叶凡和十余个勛贵子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鹿鸣苑。一行人骑著高头大马,在金陵城的街道上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他们没有去那些风月场所,而是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来到了一处看似普通的坊市。坊市尽头,是一家毫不起眼的院子,门口掛著“百兽堂”的牌匾,像是贩卖牲口的地方。 然而,当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验过秦安手中的青玉腰牌后,他们便被引著穿过前院,来到了一处通往地下的暗门。 沿著潮湿的台阶往下走,一股混杂著血腥、野兽骚臭和汗液的味道,扑面而来。同时传来的,还有震耳欲聋的吶喊和咆哮声。 走下台阶,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足有半个演武场那么大。正中央,是一个用精铁柵栏围起来的巨大圆形铁笼,笼內的沙土地上,暗红色的血跡斑斑驳驳。 铁笼四周,是阶梯状的看台,此刻早已坐满了人。这些人,衣著各异,有富商,有游侠,但更多的是像秦安他们这样,眼神中带著一丝暴戾和兴奋的权贵子弟。 每个人都涨红了脸,挥舞著手臂,对著场中声嘶力竭地吶喊著。 “咬死它!咬死它!” “上啊!你这畜生!” 叶凡看著这疯狂的景象,也被这股原始而狂野的气氛所感染。 “这里是……” “乾坤笼!”秦安在他耳边大声道,“京城最大的斗兽场!也是最大的地下赌场!在这里,你可以赌任何东西,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他们被引到了一处视野最好的贵宾席位。秦安熟门熟路地从怀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金子,扔在桌上,对一个侍者道:“去,换成筹码!今晚,让兄弟们玩个痛快!” 他指著场中的撕斗,对叶凡笑道:“凡哥,感觉怎么样?比你们北境打猎,如何?” 叶凡的眼中,也闪烁著兴奋的光芒:“刺激!够劲!” 秦安对各种斗兽的赔率、血统、战绩了如指掌,下注时更是眼都不眨,一掷千金,带著眾人有输有贏,引得周围的紈絝们阵阵欢呼。 叶凡也被这种紧张刺激的氛围所感染,跟著下了几注,很快就將自己带来的几百两银子输了个精光。但他毫不在意,只觉得大呼过癮。 终於,当晚的压轴大戏,要开始了。 两个壮汉吃力地推著一辆铁车,进入了“乾坤笼”。车上,是一头来自西域的猛虎。那老虎体型雄壮,皮毛油光水滑,额头的“王”字清晰可见。它一出现,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股百兽之王的气势,让整个斗兽场都为之一静。 而在它的对面,另一扇铁门打开,一头来自北境的巨熊,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这头熊,体型比老虎还要大上一圈,但看起来却有些笨拙。它身上的棕色毛髮有些杂乱,甚至有几处难看的禿斑,一只眼睛似乎也瞎了,只剩下灰白色的眼球。它只是站在那里,憨態可掬地嗅著空气中的味道,似乎对眼前的猛虎毫无畏惧。 “诸位贵客!”场中的主持人,用嘶哑的声音高喊道,“今晚的压轴大戏!西域虎王,对战北境熊瞎子!虎王,三战三胜,赔率一赔一!熊瞎子,新来的,赔率一赔五!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第358章 花魁梳拢夜 几乎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將筹码押在了那头看起来威风凛凛的猛虎身上。 “还用想吗?肯定是押老虎啊!” “那熊瞎子跟个病猫似的,估计一巴掌就得被拍死!” 秦安却没有急著下注。他眯著眼睛,仔细地观察著那头巨熊。他看到了它那瞎了的眼睛周围,有著一圈深刻的爪痕,也看到了它那看似笨拙的四肢下,隱藏著如同铁铸般的肌肉。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头熊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经歷过无数次生死搏杀后,沉淀下来的冷漠与平静。 『这头熊,是个老兵。』秦安心中瞬间做出了判断。 他將这一大堆银子,全都推到了桌子中央。 “兄弟们,有多少借我多少!全给我押那头熊贏!” 他这话一出,整个雅间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著他。 “秦四爷,您……您没开玩笑吧?”成国公的次子赵康,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可是好几千两啊!押那头病熊?那不是打水漂吗?” “是啊,安哥,三思啊!” “凡哥,信不信我?”秦安转头看向叶凡。 叶凡看著秦安,又看了看场中那头孤零零的独眼巨熊。他一咬牙,將自己最后的一点私房钱也扔了上去。 “跟!妈的,大不了一起输!哥哥我这辈子,还没怕过!” 眾人见状,都暗自摇头,觉得这两人是疯了。但大多犹豫了一下,抱著“陪太子读书”的心態,借了几百两,凑了个五千两。 战斗开始了。 猛虎如同离弦之箭,带著一股腥风,扑向了巨熊。它动作敏捷,不断地围绕著巨熊游走,寻找著攻击的机会。而巨熊,则只是人立而起,用它那庞大的身躯,笨拙地转著圈,应付著猛虎的骚扰。 嗤啦! 很快,猛虎找到了一个机会,猛地从侧后方扑了上去,锋利的爪子在巨熊的后背上,划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好!”看台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押注猛虎的人兴奋不已。 猛虎一击得手,气势更盛,围绕著棕熊不断游走,寻找机会,发动一次次迅捷而致命的扑击。棕熊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怒吼连连,却显得有些被动,只能笨拙地挥舞著巨掌格挡、拍击,但总是慢上半拍。 场面似乎完全被猛虎掌控。 所有人都认为猛虎胜券在握,押注猛虎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巨马即將倒下的时候,那巨熊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猛地一个转身,无视了猛虎咬在它肩膀上的利齿,用它那蒲扇般巨大的熊掌,带著万钧之力,狠狠地拍在了猛虎的腰上!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彻全场。 猛虎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整个身体都被拍得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铁笼上。它挣扎著想要站起来,但它的后半身已经完全动弹不得。 那巨熊,则迈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到猛虎面前,抬起它那巨大的熊掌,再次狠狠地拍了下去。 “砰!” 虎头迸裂,红白之物四溅。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贏……贏了?” “我的天……那头熊,居然贏了!” 隨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热的吶喊! “熊!是熊贏了!” “天啊!一赔五!发財了!” 秦安和叶凡的席位上,所有人都疯了!他们看著桌上那堆积如山的筹码,眼睛都红了。 五千两,翻了五倍,那就是两万五千两!加上本金,足足三万两白银! 这在京城,足以买下一座三进的大宅子外加一堆婢女侍从了! 山羊鬍管事,带著几个伙计,用托盘捧著堆积如山的金银,满头大汗地走了上来,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秦……秦四爷……您……您的彩头……” 秦安看著那堆积如山,散发著诱人光芒的金银,脸上却没有什么得意的表情。他只是挥了挥手,把金银都放到桌上。 他隨手拿起几锭银子,拋给身后跟著的侯府护卫:“去,给几位兄弟买酒喝!” 然后,他指著剩下的银子,对著那群已经看傻了的紈絝子弟们,豪气干云地说道:“今晚,所有跟著我秦安下注的,都是自家兄弟!这钱,咱们按份子分了!” 他竟真的將贏来的钱,当场分给了今晚所有跟著他来的“兄弟们”,自己只留下了属於自己的那一份。 “什么?” “安哥,这……这使不得啊!这是您凭眼光贏的!” 秦安却摆了摆手,他走到叶凡身边,將其中最大的一份,至少有五千两,推到他面前。 “凡哥,这是你的。” 然后,他又看向其他人,目光扫过每一张因为震惊和激动而涨红的脸。 他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將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沉声道: “我秦安交朋友,不图別的!就图个痛快!图个义气!” “自家兄弟,有钱,一起赚!” 三万两白银!说分就分! 这是何等的豪气!何等的仗义! “秦四公子!” “秦四公子!”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著,所有人都激动地高喊起来,声浪几乎要掀翻金鳞阁的屋顶! 英国公的孙子李睿,成国公的次子赵平,以及其他几位侯府、伯府的公子,此刻都围在秦安身边,眼神炽热。 李睿用力拍著秦安的肩膀,激动道:“秦四!从今往后,我李睿唯你马首是瞻!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赵平也大声道:“算我一个!秦四哥,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头儿!” 这一举动,彻底征服了在场所有將门子弟的心。他们看著秦安,眼神中充满了狂热的崇拜。他们知道,跟著这位看似不著调的秦四公子,不仅有面子,有刺激,更有实打实的好处! 数日后,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 秦淮河上,最负盛名的画舫——“天香舫”,灯火通明,宛如一座漂浮在水上的琉璃宫殿。 此舫並非传统意义上的青楼,而是集诗会、乐坊、赌坊、私宴於一体的顶级社交场所。能登上此舫的,非富即贵。 今夜,天香舫格外喧闹。原因无他,舫中新晋的魁苏小小,將在今晚梳拢。 这位苏姑娘年方二八,容顏绝丽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一曲《霓裳》曾引得满堂鸦雀无声,落泪者不知凡几。 她气质清冷,如月宫仙子,被誉为“秦淮第一才女”。她的梳拢之夜,早已成为京城紈絝圈中数月来最热的话题,甚至有人断言,今夜谁能拔得头筹,谁便是这金陵年轻一代的魁首。 “天香舫”顶层,视野最好的雅间区域,两大阵营,涇渭分明。 东侧临窗的雅间“邀月阁”,早已被秦安、叶凡以及他们那帮新结成的“紈絝联盟”占据。 英国公的孙子李睿、成国公的次子赵平等人都在其中。雅间內,气氛热烈得近乎喧囂。 秦安斜倚在铺著锦缎的软榻上,一只脚踩在榻沿,姿態肆意张扬。他手中把玩著一个精致的银质酒壶,时不时灌上一口流霞,那霸道的酒气瀰漫开来。 叶凡则大马金刀地坐在他旁边,正唾沫横飞地跟李睿等人讲述著自己在北境的“光辉事跡”,说到兴奋处,拍得桌子砰砰作响。 他们这一群人,高声谈笑,呼卢喝雉,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將“武夫”的粗豪与跋扈演绎得淋漓尽致,引得周围其他雅间频频侧目,不少自詡风雅的文士更是皱紧了眉头。 在他们对面,西侧更为清幽雅致的“揽星阁”雅间內,气氛则截然不同。 这里坐著的,是以户部尚书何敬之孙梅文鏵为首的一群文官子弟。梅文鏵年约二十二三,穿著一身锦袍,腰束玉带,悬著一枚温润玉佩。他面容清俊,手持一柄半开的洒金摺扇,扇面上绘著水墨山水,看起来风度翩翩。 他端坐主位,姿態优雅,正与身边几位同样衣著考究、气质斯文的公子低声交谈,偶尔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轻笑。他的祖父户部尚书梅敬,是右丞相柳越的得力干將,掌管著大乾的钱袋子,权势煊赫。 梅文鏵本人则顶著“金陵才子”的名头,写得一手好字,吟得几首酸诗,在文人圈中颇有些名气。然而,此人骨子里却是个典型的偽君子,心胸狭隘,刻薄寡恩,尤其看不起秦安、叶凡这些“粗鄙不堪”的武夫之后。 今日,他本是衝著苏小小而来,势在必得。却不曾想在这里碰上了秦安一行。 “诸位,今日小小姑娘梳拢,乃是金陵风月盛事。待会儿竞价,还望各位兄台成全,莫要伤了和气。”梅文鏵轻摇摺扇,声音温润,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矜持和优越感,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对面的“邀月阁”。 他身边一位穿著青色儒衫的公子立刻附和道:“梅兄才情风流,冠绝金陵,与小小姑娘这等才女,正是天作之合。我等岂敢与梅兄相爭?今日不过是来为梅兄助威罢了。” “正是,正是!小小姑娘的梳拢之礼,非梅兄这等才子不能匹配!” “揽星阁”內一片恭维之声。梅文鏵脸上掛著矜持的微笑,手中的摺扇开合的频率却比平时快了几分,显露出他內心的志在必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哼,秦安,叶凡,一帮粗鄙武夫,也配与我爭锋?今日,便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风流雅事!』 “诸位公子,请静一静!”一个穿著絳紫色锦袍的中年美妇,手持一面小铜锣,走到三楼中央的台子上,敲了一下。清脆的锣声压下满堂喧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便是天香舫的管事,人称“红娘子”。 “承蒙各位公子抬爱,今夜齐聚我天香舫,为小小姑娘捧场。规矩想必大家都清楚,梳拢之礼,价高者得。起价——一千两白银!” 第359章 秦四智戏户部郎 话音刚落,楼下便有人开始叫价。 “一千五百两!” “一千二百两!” “一千三百两!” “我出两千两!” 竞价一开始,便迅速升温。各路豪客纷纷举牌,价格节节攀升。很快便突破了五千两大关。到了这个价位,许多財力稍逊或自觉无望的人,便纷纷摇头退出。 梅文鏵始终表现得从容不迫,风度翩翩。他手持摺扇,每当有人出价,他便轻描淡写地加上一些,同时还不忘吟两句酸诗,引得身边眾人一阵叫好,彰显著自己的“才力”与“財力”。 “六千两!”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邀月阁”传出,是英国公的孙子李睿,他挑衅似的看了一眼对面的“揽星阁”。 “揽星阁”內,梅文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身旁一位公子立刻举牌:“六千五百两!” “七千两!”李睿不甘示弱。 “七千五百两!”梅文鏵那边立刻跟上。 “八千两!”李睿再次加价,声音已经有些发紧。 “九千两!”揽星阁那边再次加价。 当价格攀升至九千两时,场面出现了短暂的凝滯。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了许多人的心理预期。李睿也迟疑地看向秦安。 梅文鏵脸上的笑容越发从容,他优雅地端起酒杯,对著“邀月阁”的方向,遥遥一举:“此等风雅之事,非我辈读书人不能解其风情。秦四公子与叶公子,想必对此等舞刀弄枪之外的事,並不感兴趣吧?” 言语间的讥讽与优越感,溢於言表。 “邀月阁”內,秦安这边的紈絝们,顿时个个面露怒色。 “哈哈哈!梅公子说得对!太对了!”秦安站起身,还夸张地拍了拍手,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我们这些粗人,確实不懂什么风情雅事,什么诗词歌赋,听著就头疼!我今天来,就是听说这里的酒好,肉好,顺便开开眼界,看看热闹!” 他这番“认怂”的话,让梅文鏵更是得意,也让在场所有人都以为,將门这边是要放弃了。 老鴇见状,便要一锤定音。 “九千两一次!九千两两次!还有没有更高的?若是没有,我们苏小小姑娘今晚……” “一万两!”秦安猛地將酒杯往桌上一顿,大声吼道。 这个价格,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瞬间引爆全场! “一万两!天哪!” “秦四公子疯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这是要跟梅公子死磕到底啊!” 梅文鏵脸上的从容笑容瞬间僵住,手中的摺扇“啪”地一声合拢。他没想到秦安会突然发难!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节奏。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再次举牌:“一万一千两!” 声音依旧平稳,但摺扇握得指节都有些发白。 秦安却看都不看他,仿佛只是在跟他赌气。他开始跟价,而且每次加价,都毫无章法,纯粹是斗气。 梅文鏵加五百,他就加一千。 梅文鏵加一千,他就加两千。 “一万一千两!”梅文鏵咬牙道。 “一万三千两!”秦安毫不犹豫。 “一万四千两!” “一万六千两!” 价格很快被抬到了一万六千两的天价!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魁初夜应有的价值。 梅文鏵的额头开始冒汗。他虽然家底丰厚,但毕竟不是嫡长子,能动用的现银有限。他本以为一万两之內,是十拿九稳的。 就在梅文鏵额头冒汗,进退维谷之际,叶凡突然“焦急”地一把拉住秦安的袖子,压低声音,却又足以让周围人听见:“冷静!冷静点!差不多得了!为个女人,这么多银子,不值当啊!我……我这次出门真没带多少钱!”他一边说,一边还用力拽著秦安,试图將他按回座位。 秦安却猛地一甩胳膊,差点將叶凡甩个趔趄,他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不行!今天这口气,我咽不下!钱不够?我回府去取!我武安侯府库房里,有的是银子!我就不信,我堂堂武安侯府,还比不过他一个户部尚书府!” 他这番“上头”的表演,配合著叶凡那“情真意切”的劝阻,彻底迷惑了梅文鏵。 『原来是个被激怒的莽夫,已经是在死要面子活受罪了!强弩之末而已!』 梅文鏵得意地对身边人笑道:“看著吧,这武夫马上就要当眾出丑了。” 他清了清嗓子,风度翩翩地喊道:“既然秦四公子如此有兴致,那梅某,便再添些彩头。一万七千两!” 他觉得,这个价格,已经是秦安的极限了。 然而,秦安看都不看他,再次举牌,吼道:“两万两!” “轰!” 全场彻底沸腾了!两万两白银!这足以在金陵城买下一座三进的大宅子了!就为了一个女人的初夜? 梅文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带来的所有银两加起来,也不到两万! 他看向身边的同伴,那些人却都避开了他的目光,纷纷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他只能硬著头皮,用颤抖的声音喊道:“两……两万一千两!” 全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邀月阁。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秦安会继续加价,上演一场两败俱伤的好戏时。 秦安却突然放下了牌子。 他一脸“懊恼”和“沮丧”,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对叶凡说道:“哎呀,凡哥,失算了失算了!我没想到这姓梅的这么有钱,我带来的银两不够了!算了算了,这破舞不看了,没意思!” 说完,他站起身,对著对面雅间的梅文鏵,拱了拱手,大笑道:“梅公子果真风雅!两万一千两,为博美人一笑,值!秦某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啊!这等风雅之事,我一个粗人,就不跟著瞎掺和了。这魁,是你的了!恭喜,恭喜啊!” 叶凡也立刻会意,同样站起身,故意大声嚷嚷:“就是!两万多两银子,够我们北境的兄弟换多少好刀好甲了!梅公子果然是財大气粗啊!” 这一下,轮到梅文鏵骑虎难下了。 他贏了竞价,却输了里子,更输了面子。 他成了那个了“冤大头”价钱,还被人数落“不知轻重缓急”、“为女色不顾国家大义”的顶级大傻帽! 他站在那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仿佛被人当眾扒光了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而更致命的打击,还在后面。 更致命的是,红娘子已经带著职业化的灿烂笑容,在一名捧著红漆托盘的小廝陪同下,裊裊娜娜地走到了“揽星阁”前。 “恭喜梅公子!贺喜梅公子!拔得头筹,独占鰲头!小小姑娘已在后堂梳妆,静候公子。”红娘子笑得枝乱颤,隨即话锋一转,“按照舫里的规矩,还请梅公子当场结清银两,然后移步后堂,为小小姑娘『点硃砂』,完成这梳拢之礼。” 点硃砂,是秦淮河上顶级魁梳拢时特有的仪式,由梳拢的恩客用金笔蘸取鲜红硃砂,点在魁眉心,象徵礼成,也寓意著魁从此告別清倌人的身份。 这本是极风雅荣耀之事,此刻却成了梅文鏵的催命符! “我……”梅文鏵嘴唇哆嗦著,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两万一千两,他哪里拿得出来!他求助地看向身边的同伴,那些人却都避开了他的目光,有的低头看鞋尖,有的假装咳嗽,有的甚至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般射来,有嘲弄,有鄙夷,有同情,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兴奋。梅文鏵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终,在红娘子那越来越不耐烦的目光和全场无声的注视下,梅文鏵颤抖著手,解下了腰间那块他视若珍宝的玉佩。 那玉佩温润无瑕,雕工精湛,价值连城。他咬著牙,將玉佩重重地拍在了红娘子伸出的托盘上:“此玉……暂作抵押!” 红娘子看著那块美玉,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脸上依旧带著职业化的笑容:“梅公子果然爽快!这玉佩,我们舫里会妥善保管,待公子方便时,隨时可以来赎回。请公子隨我来后堂,小小姑娘已等候多时了。” 梅文鏵只觉得那“赎回”二字无比刺耳,他脚步踉蹌,浑浑噩噩地跟著红娘子往后堂走去,背影狼狈不堪,再无半分之前的瀟洒从容。 秦安看著梅文鏵消失在帘幕后的背影,脸上那戏謔的笑容慢慢收敛,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尘,对叶凡等人道:“行了,戏看完了,没意思。走,兄弟们,换个地方喝酒去!” 他领著叶凡、李睿、赵平等人,浩浩荡荡地往外走。路过“揽星阁”时,秦安还特意停下脚步,对著帘幕方向,提高了声音,语重心长地说道:“梅兄!刚才兄弟我一时衝动,你別往心里去!下次出门,记得多带点现银啊!要是手头实在紧,需要兄弟我借你点周转周转,儘管开口!千万別客气啊!”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帘幕猛地一掀,梅文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著秦安,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华丽的锦袍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他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向后倒去,被身后手忙脚乱的同伴扶住。 “梅公子!” “梅兄!” “揽星阁”內顿时一片混乱。 秦安却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只是嗤笑一声,带著叶凡等人,在无数道敬畏、讚嘆、甚至带著一丝恐惧的目光注视下,扬长而去,消失在秦淮河畔的夜色之中。 自此,“秦四公子一语千金,智戏户部郎”的“雅事”,在一夜之间,传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成为所有说书人最新的素材。 第360章 弹劾不成反被懟 “天香舫”事件后的第三日,大朝会,卯时。 文武百官们已在宫门外等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只是今日的气氛,与往日里那种或閒谈或议政的鬆弛截然不同。 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两个队列的最前方。 文官之首,是当朝右丞相柳越。他年近六旬,身形清瘦,一袭崭新的紫色相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他微闭著双眼,手持玉笏,神情淡然,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在他身后,户部尚书梅敬的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眼眶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嘴唇紧紧抿著,透著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 而在武官队列的最前端,武安侯秦元如同一尊铁塔,矗立在那里。他穿著全套的侯爵朝服,头戴梁冠,面容冷峻,目光直视著前方厚重的宫门,身上散发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他身后的几位將领,如成国公、英国公等人,也都面色严肃,一言不发。 整个候朝区,瀰漫著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三日前天香舫的那场风波,经过几日的发酵,今日,必然要在这金鑾殿上,掀起一场真正的惊涛骇浪。 “开宫门——” 隨著內侍一声悠长的唱喏,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百官整理衣冠,鱼贯而入,穿过漫长的御道,最终在金鑾殿前,分列站定。 大殿之內,金砖铺地,龙柱擎天,气氛庄严肃穆。 “陛下驾到——” 身著明黄龙袍的乾帝萧景贞,在內侍总管张德海的搀扶下,缓步走上御阶,在龙椅上坐定。他已年近六旬,但精神矍鑠,目光如炬,扫过阶下百官,带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眾卿平身。” “谢陛下。”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著,各部院轮流奏事,皇帝也一一给出了批覆。 正当眾人以为今日又將平淡无奇地结束时,监察御史王箴,再次从文官队列中站了出来。 他手持玉笏,躬身出列,声音洪亮,义正言辞: “启奏陛下!臣,有本要参!” 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匯集到了他的身上。武安侯秦元微微抬眼,瞥了他一眼,隨即又恢復了古井无波的神情。 龙椅之上,萧景贞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讲。” 王箴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迴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臣弹劾武安侯四子秦安、镇北侯之子叶凡!二人身为勛贵子弟,不思报国,反而流连风月场所,骄奢淫逸,横行市井,行止无状,有辱门风,更损朝廷威严!” “三日前,此二人於秦淮河天香舫,聚眾滋事,公然羞辱朝廷命官,败坏京城风气,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当日,户部清吏司主事梅文鏵,亦在天香舫参与文会。秦安、叶凡二人为爭一风尘女子,无故挑衅,以万金之价,与其竞夺魁,致使梅文鏵愤而斥巨资夺魁。” “《大乾律》有云,官宦子弟,当勤俭自持,以为表率。此二人之行,已严重违背祖制!” “更有甚者!”王箴话锋一转,將矛头指向了更深层次的问题,“秦安与叶凡,在竞价失败后,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对梅文鏵百般嘲讽,言语粗鄙,致使梅文鏵当眾受辱,羞愤呕血!此二人公然羞辱朝廷命官,是为藐视朝廷!是为挑衅斯文!此风若不严惩,长此以往,將门骄横,文武失和,国將不国!” 王箴说得慷慨激昂,痛心疾首,仿佛亲眼所见。 他最后重重一揖,声音鏗鏘:“臣恳请陛下,严惩秦安、叶凡二人,以儆效尤!以正国法!以安百官之心!” 此言一出,大殿內的气氛瞬间凝固。 武將班列中,武安侯秦元立於班首,身姿挺拔如松,面色沉静如水,仿佛王箴弹劾的不是他儿子一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文官队列中,户部尚书梅敬在王箴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已老泪纵横,颤巍巍地出班跪倒,以头触地。 “陛下!老臣……老臣有罪啊!”他悲声哭诉,“老臣教孙无方,致使其误入风尘之地,然,犬孙虽有小过,却也是自幼饱读诗书,恪尽职守,从未有过半分差池!” “如今……如今竟被那秦安、叶凡两个黄口小儿仗著父辈军功,骄横跋扈,当眾羞辱,如同戏猴一般!身心俱创,一病不起!这……这哪里是在打老臣孙儿的脸?这是在打朝廷的脸!是在打陛下您的脸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著眼泪,那悲愤的模样,看得不少文官都感同身受,义愤填膺。 “请陛下为我等文臣做主啊!” “將门子弟,骄纵若此,国將不国啊!” 一时间,殿內附和之声四起。 就在此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右丞相柳越,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跨步出列,对著龙椅长揖及地,长嘆一声。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错不在秦侯、叶侯。”他一开口,竟是先为秦元等人开脱,“子不教,父之过。秦侯常年镇守京畿,叶侯更是十年未离北境,为国操劳,疏於管教,亦是情有可原。” 秦元依旧面无表情,但眼角的余光,却冷冷地扫了柳越一眼。 柳越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沉重:“但是!此事所暴露出的问题,却不能不令老臣忧心忡忡啊!” “文臣与武將,本是陛下之股肱,国家之栋樑,理应同心同德,共保社稷!可如今,竟因些许口角之爭,便闹到如此地步!將门子弟,视文官如无物,当眾羞辱朝廷命官!此风若长,文武离心离德,互生嫌隙,乃至水火不容!此乃国之大忌!动摇国本之祸根啊!” 他这番话,直接將一件紈絝子弟的爭风吃醋事件,上升到了动摇国本的高度。其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老臣斗胆,恳请陛下下旨,对武安侯、镇北侯予以申飭!对秦安、叶凡二人,处以禁足、罚俸之惩!一则,以正国法;二则,以安百官之心;三则,以儆效尤,杜绝此类恶行再次发生!唯有如此,方能消弭文武嫌隙,使朝廷上下,同心同德!” 柳相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打了將门的脸,又显示了自己的“顾全大局”,还给皇帝送上了一个台阶。 一时间,整个大殿,都成了文官集团的舞台。他们口诛笔伐,將秦安和叶凡塑造成了无法无天的恶霸,將自己塑造成了受尽委屈的忠臣。 武將队列之中,不少人都面露怒色,却又不知如何反驳。毕竟,去青楼画舫爭风吃醋,还把人给气吐血了,这事儿,说到哪儿都不占理。 乾帝萧景贞依旧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著龙椅扶手,目光平静地在柳越、梅敬、秦元以及几位重臣脸上扫过,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排演的大戏。 『柳卿啊柳卿,借题发挥的本事,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他心中冷笑。 就在殿內气氛几乎一边倒的时候,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喧囂。 “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都察院左都御史,魏錚,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魏錚年近七旬,鬚髮皆白,但腰背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如鹰。他一生都以刚正不阿著称,是朝中有名的“刚正不阿”,连皇帝都敢当面顶撞。 “魏爱卿有何高见?”萧景贞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魏錚对著龙椅一揖,隨即转身,目光如电,直视王箴和梅敬,朗声道:“王御史方才弹劾秦安、叶凡二人,言其奢靡无度,聚眾滋事,羞辱朝廷命官,败坏风气。梅尚书亦言其孙梅文鏵受辱病倒,痛心疾首。” “然,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御史与梅尚书!” “其一,”他伸出一根手指,“王御史弹劾秦安、叶凡二人『误入风尘之地』,敢问,这天香舫,是我大乾律法明令禁止进入的场所吗?” 王箴一愣,答道:“这……倒不曾。” “既然不是,那何来『误入』一说?我大乾承平已久,金陵城內,风月繁华,王孙公子,文人骚客,流连其间者,不知凡几。若去了一趟天香舫,便是品行不端,那这满朝文武,怕是有半数都得被弹劾!” “噗嗤……”殿內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笑声。 “其二,”魏錚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转向梅敬,“梅尚书称,令孙梅文鏵,是『饱读诗书,恪守礼法』之人。敢问梅尚书,一个恪守礼法之人,会去天香舫,与人竞价,爭夺一个风尘女子吗?一个恪守礼法之人,会为了一个女子,一掷万金吗?” 梅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我……我孙儿那是……那是参与文会,一时兴起!” “好一个『一时兴起』!”魏錚冷笑一声,“同样是去天香舫,同样是参与竞价,秦安、叶凡二人,最终分文未,反而抽身而退。而令孙,却一掷两万一千两!若论奢靡,若论败坏风气,到底是谁更甚一筹?” “其三,”魏錚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刮在王箴的脸上,“王御史称,秦安、叶凡二人『公然羞辱朝廷命官』。敢问,梅文鏵,官居何职?” 王箴被问得一滯,支吾道:“梅公子……乃是户部……户部清吏司的一名主事。” “一个七品的主事,也好意思称『朝廷命官』?”魏錚的声音,陡然拔高,“两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在酒楼之中,与人斗气,说了几句玩笑话,便成了『公然羞辱朝廷命官』?那他梅文鏵,当眾讥讽將门之后为『粗胚』,讥讽镇北侯世子为『土包子』,又算什么?是不是也该治他一个『离间文武』之罪?” “况且一个七品清吏司主事,年俸几何?两万一千两白银,又是何概念?这钱,从何而来?是祖上遗泽丰厚?还是另有隱情?” 魏錚三问,如同三记响亮的耳光,打得王箴和梅敬二人哑口无言,狼狈不堪。 “秦安、叶凡二人,年少轻狂,行事或有不当之处,顶多算个年少风流,不知收敛。可梅文鏵身为朝廷命官,出入风月之地,为爭风吃醋,一掷万金!这难道不是奢靡?不是败坏风气?不是有损朝廷体统?” “王御史弹劾秦安、叶凡,句句不离朝廷法度,体统威严。那么请问,梅文鏵此举,又当如何论处?若说秦安、叶凡该严惩,那梅文鏵,是否更该罪加一等?还是说,王御史与梅尚书的眼中,这朝廷法度,只对將门子弟適用,对文官子弟,便可网开一面?” 这一连串如同连珠炮般的质问,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瞬间將王箴和梅敬逼到了墙角!大殿內一片譁然! 武將班列中,不少將领脸上露出了快意之色。 第361章 家法伺候 此时,吏部侍郎陆明轩也出列道:“陛下,臣附议魏大人。年轻人,有些火气,实属正常。想当年,我等年轻之时,也曾做过不少荒唐事。若都一一追究,怕是这朝堂之上,没几个乾净的了。” 他这话,引得不少老臣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国子监祭酒郑玄亦道:“陛下,从法理上讲,秦安、叶凡二人,並未触犯任何一条大乾律法。至於道德层面,老臣以为,为兄弟出头,反击羞辱,虽手段有些过激,却也合乎人之常情。反倒是那梅文鏵,心胸狭隘,一语不合便斥巨资斗气,最后竟被气得吐血,实在是……有失体统。” 有了魏錚开头,陆明轩和郑玄跟进,朝堂上的风向,瞬间逆转。 朝堂之上,瞬间吵成一团。文官集团抓住“羞辱命官”、“囂张跋扈”不放;武將集团和魏錚等人则揪住“梅文鏵出入风月”、“巨额费来源不明”猛打。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武安侯秦元,终於动了。 他跨步出列,对著龙椅,单膝跪地。 “陛下,臣,有罪。” 他没有辩解,没有反驳,只是低著头,声音沉稳。 “臣教子无方,致使犬子秦安在外惹是生非,惊扰朝堂,臣有罪。秦安年少顽劣,行事衝动,不知轻重,臣回去之后,定当严加管教,重重责罚,绝不再犯。” 他只说秦安“顽劣”,“年少无知”,將一切都归结为小孩子不懂事,绝口不提什么“羞辱命官”、“动摇国本”。这一手,看似请罪,实则是將此事的性质,彻底钉死在了“家庭教育问题”上。 这看似认罪服软,实则四两拨千斤,將柳相等人精心准备的大帽子,轻轻卸下。 龙椅之上,萧景贞看著跪在地上的秦元,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柳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笑声在大殿中迴荡,让所有人都摸不著头脑。 “秦爱卿,快快请起。”萧景贞笑著摆了摆手,“年轻人嘛,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他的眼神,似乎飘向了远方,带著一丝追忆。 “想当年,朕……咳咳,”他及时收住了话头,“朕看,此事,就如魏爱卿所言,不过是少年人斗气罢了。柳相言重了。” 他目光扫过眾人,最后落在秦元身上,语气竟带著几分调侃:“武安侯,你那个老四,朕也听说过,是个能惹事的。年轻人嘛,血气方刚,爭风吃醋,年少风流,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这番话,看似隨意,却让满朝文武都愣住了。这……这几乎是在为秦安、叶凡开脱了! “不过,”萧景贞话锋一转,看向柳相和梅敬,“梅爱卿的孙儿,也確实受了委屈。这样吧……” 他看向秦元,笑道:“秦安、叶凡二人,年少无知,行事不谨,罚俸半年,以示惩戒。武安侯、镇北侯,教子不严,各罚俸三月。回去之后,是要好好管教管教。別整天就知道惹是生非。” “臣,遵旨。”秦元低头应道。 “至於梅尚书,”萧景贞的目光转向梅敬,笑容淡了几分,“你那孙儿,身为朝廷命官,不知检点,出入风月之地,耗费巨资,有失官体!著吏部记过一次,罚俸一年!令其闭门思过,病癒后,好好想想如何为朝廷效力,而不是在那些地方一掷千金!” “至於户部清吏司的差事,先交给別人吧。” 梅敬浑身一颤,这哪里是安抚,分明是夺了他孙子的官职!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屈辱地叩首:“老臣……谢陛下隆恩。” 这个裁决,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偏袒之意明显。秦安、叶凡只是罚俸,梅文鏵却挨了记过和更重的罚俸,还加上了“有失官体”的评语。 “陛下圣明!”魏錚、陆明轩、郑玄等人立刻躬身领旨。 柳相和梅敬脸色铁青,却也只能咬著牙谢恩:“臣……遵旨!” …… 下朝之后,秦元一言不发,黑著脸,大步流星地回到了武安侯府。 整个侯府的下人,都能感觉到侯爷身上那股骇人的煞气,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走路都踮著脚尖。 “去!把那个逆子给我叫到书房来!”秦元对著管家秦福,低吼道。 秦福一个哆嗦暗道不妙,夫人偏偏这个时候去鹿鸣苑了。无奈之下赶紧小跑著去了。 秦安正在自己的院子里,优哉游哉地逗著笼子里的画眉鸟,听到下人来报,他缩了缩脖子,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 『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磨磨蹭蹭地来到书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刚一进门,一个青瓷茶杯就擦著他的鼻尖飞了过去,“啪”的一声,在他脚下摔得粉碎。 “混帐东西!你还知道回来!” 秦元一身煞气地站在书案后,双目圆睁,怒视著他,那眼神,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你长本事了啊!竟然敢在外面如此胡闹!你知不知道,今日在朝堂之上,柳相和梅尚书,差点就指著我的鼻子骂了!你就是这么给你老子长脸的?” 秦元绕过书案,一把抄起墙角立著的一根手臂粗的紫檀木棍。这根棍子,是武安侯府的家法,秦安和他的几个哥哥,从小到大,没少尝过它的滋味。 秦安一看这架势,嚇得“魂飞魄散”,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抱住秦元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起来。 “父亲饶命!父亲饶命啊!儿子……儿子知道错了!” “但儿子也是被逼的啊!”他抬起头,脸上掛著泪珠,那叫一个委屈。 “是那梅文鏵欺人太甚!他当眾说我们是將门粗胚,只配舞刀弄枪,还嘲笑叶凡兄弟是北境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儿子……儿子实在气不过,这才跟他斗了斗气,谁想到他那么不经逗,三言两语就气吐血了……” 他一边说,一边添油加醋地將当晚梅文鏵如何囂张跋扈,自己如何“被逼无奈”才设计反击的前因后果,描述得活灵活现。 接著,他话锋一转,仿佛想起了什么,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小的帐册,双手捧著,呈给秦元。 “父亲,您看,这是孩儿前几日在斗兽场贏来的钱。三万两白银,孩儿一分没敢乱,都让秦福叔给您存到库房里去了!孩儿想著,这钱,正好可以给府里添置些东西,或者……或者拿去犒劳犒劳您手下的將士们。” 他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至於天香舫那个苏小小姑娘,孩儿也打听过了。她本是江南一户书香门第的小姐,因父亲遭人陷害,家道中落,才被卖入风尘。孩儿觉得她身世可怜,已经托人暗中打点,了五百两银子,为她赎了身,送她去城外的一处清净庄子安顿了。这也算是……为我们武安侯府积些阴德。” 秦元看著他,脸色依旧铁青,但手中的棍子,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秦安见状,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才拋出了自己真正的“杀手鐧”。 他再次从怀里,掏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呈了上去。 “父亲,其实……其实孩儿这次之所以针对梅家,还有一个原因。”他压低声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孩儿昨日,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说,户部尚书梅敬,利用职权,暗中將拨往北境的一批军粮,换成了发霉的陈粮。那可是十万石军粮啊!是北境將士们的活命粮!孩儿气不过,又苦於没有真凭实据,所以才……才想用这种方法,先出口恶气,也顺便试探一下梅家的底细和反应。” 秦元接过那封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一种陌生的笔跡,写著几行字,言之凿凿地指控梅家剋扣军粮之事。 他看著手中的信,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一脸“正气凛然”和“委屈”的儿子,那举起的家法,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这个小混蛋!』秦元心中暗骂一句。 他哪里还不明白,这封所谓的“匿名信”,十有八九就是这个逆子自己偽造的!剋扣军粮这等大事,何等机密,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哪来的门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但这小子,实在是太精了! 他这一番操作,看似是紈絝斗气,实则一环扣一环。 打了梅家的脸,出了恶气。 用一场豪赌和散財,將京城一大半的將门子弟,都收拢到了自己身边,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 贏来的钱,一分不留,全数上交,堵住了自己这个当爹的嘴。 还顺手做了件“赎人”的善事,博了个好名声。 最后,再拋出这么一封半真半假的“匿名信”,將自己的所有行为,都包装成了“为国为民,义愤出手”,占尽了道德的制高点。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自己这个当爹的,还怎么罚他?罚重了,岂不是寒了儿子的“忠义之心”? 『这小子,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比他那几个只知道练武的哥哥,强了不止一点半点。』秦元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能恨恨地將家法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滚!给老子滚出去!”他指著门口,怒骂道,“从今日起,禁足三个月!再敢踏出侯府半步,老子亲手打断你的腿!” “谢父亲!谢父亲不杀之恩!”秦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跑到门口,还不忘回头,脸上又恢復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看著他那溜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秦元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看似是惩罚,实则是一种保护。京城风头正紧,让这小子在府里待著,避避风头,也是好事。 几乎在同一时间,镇北侯府在京城的府邸,也上演了相似的一幕。 叶凡被他那个煞神妹妹叶青鸞,堵在了书房里,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 “叶凡!你长本事了啊!来京城才几天,就学会跟人爭风吃醋,上青楼画舫了?爹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都忘到脑后去了吗!”叶青鸞手持一根马鞭,俏脸含霜。 “我……我没有!是秦安带我去的!是那姓梅的先挑衅的!”叶凡梗著脖子狡辩。 “你还敢顶嘴!”叶青鸞气得不行,“来人!请家法!” 很快,镇北侯府的老管家叶忠,便捧著一根藤条,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小姐,这……这使不得啊!大公子他……” “叶忠爷爷,你別管!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给我打!狠狠地打二十大板!让他长长记性!” 叶忠看著叶凡,又看了看气头上的叶青鸞,无奈地嘆了口气,举起了藤条。 “啪!” “哎哟!疼死我了!” “啪!” “哎哟!妹妹饶命啊!” 叶凡被打得鬼哭狼嚎,在地上满地打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叶忠爷爷这藤条,看著举得高,落下来却跟挠痒痒似的,一点儿也不疼。 最终,叶凡也被勒令禁足一个月,不得外出。 …… 皇宫,御书房。 张德海躬著身子,將密探从两家侯府探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匯报给了萧景贞。 “……武安侯將秦四公子禁足三月,镇北侯府那边,大小姐叶青鸞,也命人对叶大公子处以了二十藤条的家法,同样禁足一月。另外,这是从武安侯府『无意』间传出来的,关於那封匿名信的消息……” 萧景贞听著,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好!好一出父子双簧,兄妹演义啊!” “秦元这个老狐狸,演起戏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还有那个叶青鸞,小小年纪,手段却不输她爹叶擎苍。这戏演的,朕差点都信了。” 他拿起那份关於“匿名信”的密报,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有意思,真有意思。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居然能想出这么个招数,来给自己的胡闹收场。这秦家老四,倒是个可造之材。” 他沉吟了片刻,对张德海道:“传朕旨意。” “秦安、叶凡二人,年少无知,行为不端,各罚俸半年,以示惩戒。另,下旨申飭京中所有王孙公子,不得惹是生非,违者严惩不贷。” “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了几分,“让御史台,派人去查一查,近期北境军粮的发放和仓储情况。要查得……仔细些。” “奴才遵旨。”张德海躬身退下。 御书房內,只剩下萧景贞一人。他看著窗外,目光深邃。 柳相和梅尚书一派,看似在朝堂上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最终却只换来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结果。他们非但没能实质性地打击到將门,反而因为那封不知真假的“匿名信”,而陷入了被动。 他们很快就得焦头烂额地去处理户部那些见不得光的烂摊子了。虽然剋扣北境军粮这等大事,他们不敢做,但户部平日里贪污舞弊之事,可绝不在少数。一旦被御史台盯上,拔出萝卜带出泥,后果不堪设想。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京城的这潭水,因为秦安和叶凡这两个“愣头青”的搅动,变得愈发浑浊,也愈发……有趣了。 第362章 梅园茶会 三日前,秦安被他父亲秦元一顿“雷霆之怒”后,领了禁足三个月的“惩罚”。 这小子起初还老老实实地在自己院子里待了两天,第三天便憋不住了。他跑到主院,抱著母亲姬昭寧的胳膊,使出了浑身解数。 “娘!亲娘!您就跟爹说说,放我出去吧!我这都快闷出病来了!”秦安一张俊脸皱成了包子,可怜巴巴地摇著姬昭寧的手臂,“您看,儿子这次可是立了大功的!既打了梅家的脸,又给咱家赚了名声,还贏回来三万两的私房钱!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姬昭寧正坐在窗边,手里拿著一张烫金的请柬名单,闻言只是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哦?这么说,你还觉得自己挺委屈?” “不敢不敢!”秦安连忙摆手,“儿子知道错了!但爹这次也太狠了,三个月啊!娘,您最疼我了,您就……” 往日里,只要他这么一撒娇,母亲就算不帮他求情,也定会说几句软话。可今日,姬昭寧却出奇地没有鬆口。 她放下手中的名单,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爹罚你,是在保护你。最近京城风头正紧,你这根出头的椽子,再在外面晃悠,迟早要被人当成靶子。老老实实在府里待著,读读书,练练武,对你没坏处。” 秦安见撒娇不管用,眼珠一转,又换了策略:“娘,我不是想出去玩!我是想著,凡哥刚来京城,我这做兄弟的,总得陪著他四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吧?我这一禁足,他一个人多孤单啊!” 姬昭寧闻言,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放下茶杯,伸出保养得宜的手,点了点秦安的额头:“你啊你,这点小心思,还想瞒过我?放心,叶凡那小子比你惨,被他家管家打得几天下不来床。你,就给我在院子里老实待著!什么时候把《武经总要》抄完一遍,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啊?!”秦安一声哀嚎,“娘,那书比城墙还厚!抄完一遍,我这辈子都別想出去了!” “那就抄著吧。”姬昭寧站起身,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对身边的管事吩咐道,“就按这张名单,把请柬都发出去。记住,要亲自送到各府主母的手上,不可有半点疏漏。” “是,夫人。” 秦安看著母亲那不容商量的背影,知道这次是真没戏了。他苦著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主院。 『完了完了,这次娘怎么也不帮我了?难道,京城里真的要出什么大事了?』他心中嘀咕著,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 姬昭寧的请柬,如雪片般飞入了京城各大府邸的后院。 一时间,整个京城的权贵圈子,都因为这张小小的请柬而骚动起来。 茶会的名义,无可挑剔——“欢迎北境將士家眷入京,共赏初冬寒梅”。既显得亲切,又符合时令。 但所有人都明白,武安姬夫人,这位素来深居简出、被誉为“大乾第一夫人”的传奇女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举办茶会,绝不仅仅是为了赏品茗那么简单。 尤其是那份精心设计的邀请名单,更是暗藏玄机。 名单之上,不仅囊括了所有在京的二品以上武將家眷,从国公夫人到总兵夫人,无一遗漏。更令人玩味的是,姬昭寧还“特意”邀请了几位在文官集团中颇有分量,但立场相对中立的夫人。 譬如,当朝內阁大学士李阁老的夫人,一位年近七旬、在京城德高望重的老夫人。 再譬如,礼部尚书李时中的夫人。李时中年近六旬,为官三十余载,从翰林院编修一步步走到礼部尚书的高位,是大乾朝堂上典型的“不倒翁”式人物。他从不轻易站队,为人圆滑,却又极重规矩。他的夫人,在京城贵妇圈中,同样人缘极好。 姬昭寧此举,其意深远。 一则,是为了避免茶会显得“门户之见”过重,引来皇帝的猜忌。 二则,她要將自己想要传递的信息,通过这些德高望重的文官夫人之口,不著痕跡地扩散到另一个圈子里去。 而在这份长长的名单之上,镇北侯府大小姐——叶青鸞的名字,被排在了最尊贵、最显眼的位置。 姬昭寧心里清楚,皇帝將各大边镇將领的家眷召入京城,名为“颐养天年”,实则与人质无异。此事早已在將门之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和不安。 她今日,便要借著这场茶会,做三件事。 其一,安抚人心。她要用武安侯府的威望和她的態度,告诉所有惶惶不安的將门女眷:不要慌,有武安侯府在,天,塌不下来。 其二,收集情报。这些夫人、小姐们,是各自夫家在京城最重要的信息节点。她们的閒聊,她们的抱怨,她们的炫耀,往往能透露出朝堂上最真实的风向。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要为一个人,重塑形象,引导舆论。 那个人,便是远在西南,刚刚踏上仕途的——陈锋。 …… “英国公夫人到——” “成国公夫人到——” “昭武將军夫人到——” 茶会当日,天公作美,一扫前几日的阴霾,露出了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武安侯府门前,车水马龙,各式华丽的马车,几乎堵塞了整条街。 后院的梅园內,早已是人声鼎沸,衣香鬢影。 这片梅园,是姬昭寧亲手设计督造的,里面栽种了来自天南海北的数百株珍品梅。有红艷如火的“硃砂梅”,有洁白似雪的“玉蝶梅”,有瓣重重叠叠的“千瓣红”,还有枝干虬曲、姿態奇特的“龙游梅”。此刻,正值期,数百株梅竞相开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美不胜收。 今日姬昭寧身著一袭象徵著一品姬夫人的赤罗翟鸟纹礼服,头戴九翟冠,云鬢高耸,妆容精致,显得华贵雍容,气度非凡。 她亲自站在园门口,迎接每一位到来的客人。 “王夫人,快里面请!听说您前几日偶感风寒,今日可好些了?这天气,可得仔细著。”她亲切地拉著一位將军夫人的手,嘘寒问暖。 那位王夫人受宠若惊,连忙道:“劳姬夫人掛心,已经大好了。” “李老夫人,您可算来了!快,里面暖和,我特意给您备了您最爱喝的六安瓜片。”她又亲自上前,搀扶住颤巍巍的李阁老夫人。 “哎哟,可不敢当,不敢当!”李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姬昭寧的脸上,始终掛著温和而真诚的笑容。她的热情与周到,让所有前来赴宴的女眷,无论品级高低,都感到如沐春风,心中熨帖无比。 她对每一位夫人的出身、喜好、甚至其夫君的官职调动,都了如指掌。她能亲切地拉著一位刚从边关入京的將军夫人的手,仔细询问她“入京后是否住得习惯,吃食可还合胃口”,也能对另一位夫人新得的孙子,送上早已备好的长命锁。 尤其是对那些从边镇初来乍到,心中忐忑不安的將门女眷,她更是给予了格外的关照。 “是赵夫人吧?这一路辛苦了。京城不比边关,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儘管派人来府里说一声,千万別跟我们客气。” “王家妹子,你家男人在西凉关,我听我们家侯爷提过,是个悍將!好样的!你们孤儿寡母在京城,若有人敢欺负你们,你只管报我武安侯府的名號!” 她將她们一一安排在暖棚最核心的位置,与她们閒话家常,绝口不提朝政。但这份来自大乾军神夫人、一品姬夫人的重视与亲近,本身就是一种最直接、最有效的安抚。 那些原本满心惶恐的女眷们,看著姬昭寧那温和而坚定的眼神,听著她那不容置喙的承诺,心中的石头,渐渐落了地。她们渐渐明白,只要紧紧跟隨著武安侯府的步伐,她们在京城的日子,就不会难过。 “姬夫人这茶会办得及时!我家那几个小子,整日闹著要回边关,说京城规矩大,憋得慌!可把我愁坏了!”成国公夫人周氏性子爽利,一见面便道。 姬昭寧笑道:“周姐姐家的公子们都是將门虎子,在边关自在惯了,乍到京城,难免觉得拘束。回头我让我那不成器的小子去寻他们,都是年轻人,跑跑马,射射箭,也就熟了。” 正说著,一辆青帷小轿在门前停下。轿帘掀开,下来的正是礼部尚书夫人张氏,穿著宝蓝色缠枝莲纹的锦缎袄裙,外罩一件玄狐斗篷,通身气派富贵。一下轿,便未语先笑:“哎哟,姬夫人这园子里的梅,我在府里就闻著香了!到底是侯府气象,这梅林,怕是把整个京城的灵气都聚来了!” 姬昭寧含笑上前:“张夫人过誉了。不过是几株老梅,沾了些雪气,开得精神些。快请进,外面风大。”她亲自引著张氏往暖棚走,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听闻李尚书近来忙於年节祭祀大典,甚是辛劳?” 张氏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可不是嘛!我家老爷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昨儿个半夜才回府,说是为了户部拨给礼部的那笔银子,跟梅尚书爭得面红耳赤!梅尚书咬死了说库银吃紧,要削减三成祭祀用度,我家老爷说这关乎朝廷体统,万万不能省!您是不知道,梅尚书那脸色哟……” 姬昭寧只含笑听著,適时递上一杯刚沏好的香茗。『户部,库银吃紧?梅敬……』她心中念头飞转。 “叶家丫头来了!” 第363章 人在西南坐,好名京城传 不多时,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青呢马车悄然停在角门。车帘掀开,一身素色劲装、外罩墨色斗篷的叶青鸞利落地跃下车辕。她身姿挺拔如青松翠竹,在一眾环佩叮噹、锦缎辉煌的贵妇中,显得格外冷冽醒目。 “这便是镇北侯府的那位大小姐?果然是名不虚传!” “听说她自幼隨军,马上功夫,比她哥哥还好呢!” “好一个英姿颯爽的女儿家!” 在眾人的议论声中,姬昭寧笑著迎了上去,亲热地拉住叶青鸞的手。 姬昭寧眼睛一亮,亲自迎下台阶,拉住了叶青鸞微凉的手:“青鸞丫头,可把你盼来了!路上辛苦,快进来暖暖。”她语气亲昵自然,如同对待自家子侄。 叶青鸞素来清冷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微微屈膝:“夫人安好。劳您掛念。” 在眾位夫人审视的目光下,她却丝毫不显侷促,落落大方地起身,对著眾人行了一礼。 “青鸞见过各位夫人。” 她这番不卑不亢的气度,引得眾位夫人纷纷点头讚许。 待所有宾客到齐,暖棚內已是暖香浮动,笑语晏晏。姬昭寧在主位落座,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她並未急著赏品茶,而是轻轻击掌,示意侍立一旁的丫鬟们暂时退到棚外远处。 暖棚內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端起茶杯,目光温和地环视全场,缓缓开口:“姐妹们,今日请大家来,不为別的,就是想跟大伙儿聚聚,说说话。” “咱们这些做武將家眷的,平日里男人在外头提著脑袋保家卫国,咱们在后方,守著家,护著小的,担惊受怕的日子,谁没经歷过?” 她的话,瞬间戳中了许多边將夫人的心事。英国公夫人冯氏又忍不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成国公夫人周氏也收敛了笑容,神色凝重。 “如今,陛下体恤,將各位姐妹接来京城颐养。这本是皇恩浩荡,天大的福分。可我知道,离了熟悉的边关,离了自家的男人,这京城再繁华,住著心里也不踏实,夜里也睡不安稳。是不是?” “陛下的心思,咱们做臣子的,不敢妄加揣测。”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带著一丝感同身受的无奈与坚定:“但有一条,咱们自己心里得明白,得稳住。越是这种时候,咱们这些將门女眷,就越要抱成一团,互相帮衬著,把各自的日子过好,把孩子们教养好。別让人看了笑话,觉得咱们武將家里,都是些粗莽无知的,连个后院都稳不住,平白惹人轻视。” “夫人说的是!”昭武將军夫人第一个出声响应,她性子直爽,“咱们在京城,就得拧成一股绳!谁要是敢欺负咱们,咱们就……” “刘姐姐,”姬昭寧含笑打断她,“咱们今日只谈风月,不论其他。姐妹们聚在一起,说说家常,解解烦忧,互相帮衬著,把日子过舒心了,就是最大的体面。” 昭武將军夫人立刻会意,忙点头道:“对对,是我嘴快!听夫人的!”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姬昭寧开始挨个与各位夫人寒暄敘话,她记忆力惊人,对每位夫人的家事都了如指掌。 她走到宣威將军夫人李氏面前,关切地问:“李夫人,上次听你说府上西跨院那几间屋子漏风,冬日难熬,可找匠人修葺妥当了?若人手不够,我让侯府的管事带几个懂行的匠人过去看看。” 李氏受宠若惊,忙道:“劳夫人记掛!已经……已经找人来修了,只是那瓦片难寻……” “无妨。”姬昭寧对侍立身后的赵嬤嬤略一頷首,“嬤嬤,记下此事,回头让府里库房看看,我记得前年修葺祠堂还剩了些上好的青瓦,若合用,就给李夫人送去。”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李氏感激不尽。 “周姐姐,我听说你家老三的儿子今年也该到入学的年纪了?国子监那边,门槛高,规矩多。改日我让秦福送张帖子过去,让他跟著我们家老四一起,去长安书院旁听?徐老夫子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只是性子有些古板,不知是否合你心意?” 那位成国公夫人周氏闻言,又惊又喜,连忙起身道谢:“这……这如何使得!太感谢妹妹了!” “张家妹子,你家小女儿前几日不是说想学古琴吗?我府上正好有一位从宫里退下来的老琴师,技艺精湛。明儿个我让她过去,教教你家姑娘。” “还有刘夫人,你上次说你家庄子上的收成不好,管事的人手脚不乾净?这事儿简单,我让侯府的帐房先生过去帮你查查帐,保准给你查个水落石出!” 她的身份地位最高,態度又如此亲和,一番话下来,夫人们心中的不安与隔阂,顿时消散了大半。她们开始七嘴八舌地交流起来,分享著各自的处境和听来的消息。 在品茶赏梅的过程中,姬昭寧看似隨意地与各家夫人閒聊,实则却在不动声色地收集著情报。 她端著茶,走到英国公夫人冯氏身边,笑道:“姐姐,我看你今日这身衣裳料子,可是今年江南新出的『云锦』?这顏色,真衬您。” 冯氏抚了抚衣袖,笑道:“还是妹妹好眼光。这是我家那不成器的孙子,前几日托人从江南带来的。说是今年江南雨水多,丝绸產量减了不少,这云锦的价格,比往年贵了快三成呢!” 『江南雨水多,丝绸减產,价格上涨……』姬昭寧心中记下,『看来,今年朝廷的税收,怕是又要吃紧了。梅敬那个老狐狸,怕是又要哭穷了。』 她又转到礼部尚书张氏身边,关切地问道:“张姐姐,我看您气色不太好,可是近来有什么烦心事?” 张氏嘆了口气,压低声音抱怨道:“还不是为了下个月皇后的寿辰?陛下说要大办,可户部那边,却哭著喊著说拿不出钱来。我家老爷为了这事,愁得头髮都白了好几根。这尚书,当得是真累。” 『皇后寿辰要大办,户部却没钱……』姬昭寧不动声色地將这两条信息联繫了起来,『看来,陛下这是想借著寿辰的名义,敲打敲打户部?』 她甚至能从几个年轻媳妇討论哪家金店的首饰款式新颖的閒谈中,敏锐地分析出京城最近的物价走向和奢侈品的流通情况。 这些看似琐碎的家长里短,在她心中,被迅速地整合、分析,最终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关於大乾王朝高层最真实、最鲜活的政治与经济图景。 暖棚內的气氛越来越融洽,夫人们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真切。一个以姬昭寧为核心的、无形的“將门女眷同盟”,在这梅香茶韵中悄然成型,彼此间因处境相同而產生的亲近感与依赖感,取代了初来时的疏离与戒备。 时机差不多了。 姬昭寧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嘆,声音不大,却恰到好处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脸上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与惋惜。 “夫人为何嘆气?”李阁老的夫人关切地问道。 姬昭寧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似是惋惜,又似是欣赏。 “没什么,只是听著大家说起各家的公子孙儿,个个都年少有为,我倒是想起了一个小辈。” “就是前科的新状元,陈锋。” “陈锋?”这个名字一出,在场的夫人们都来了兴趣。这位新科状元郎,最近在京城可是个话题人物。金殿拒婚,下放西南,桩桩件件,都透著传奇色彩。 叶青鸞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僵,但她很快便恢復了镇定,只是低著头,安静地听著。 姬昭寧仿佛没有察觉到这异样的气氛,自顾自地说道:“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好不容易中了状元,却因为性子太直,被陛下贬去了西南那等烟瘴之地。” 她將陈锋在汉江渡口的事跡,用一种极其生动、又极富感染力的方式,娓娓道来。 在她口中,陈锋成了一个“虽被陛下贬斥,却毫无怨言,一心只想著为百姓做事”的赤胆忠臣。 “……你们是不知道,那安康县的县丞,纵容他表弟,把持官渡,强征数倍的渡船钱!过往的商旅百姓,苦不堪言!可谁敢言语?那县丞背后,可是有人的!” “陈锋那孩子,路过此地,眼见百姓受苦,他一个尚未到任的八品县令,能怎么办?他没兵,没权,只有一身的风骨和满腹的经纶!” “他就凭著一本《大乾律》,当著那恶霸和上百號打手的面,引经据典,將对方驳得哑口无言!最后,竟逼得那恶霸,乖乖地將多收的银子,都吐了出来!” 她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引得在场的夫人们惊嘆连连。 “这还不算!”姬昭寧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疼惜,“那孩子,见百姓辛苦,竟自掏腰包,补足了被恶霸剋扣的银钱,让那些百姓,都能原价渡船。事后,更是连夜將罪证整理成册,一份送往郡守,一份直达京城!这才有了前些时日陛下雷霆震怒,严惩酷吏之事!” 她环视全场,感慨道:“这孩子,就是性子太直,太有风骨,不懂得官场的那些弯弯绕绕,所以才得罪了人。但他这片心,却是热的,是好的。” “我们家老爷前几日还跟我说,这陈锋,有他年轻时候的风骨。寧折不弯,认准了理,就一条道走到黑。这样的臣子,才是国家真正的栋樑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英国公夫人冯氏脸上,带著一丝询问的意味:“冯姐姐,你说是不是?” 冯氏正听得入神,被点名,立刻点头附和:“是啊!这孩子,真是个好样的!有血性!比我家那混小子强多了!”她想起自家那几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孙子,颇为恨铁不成钢。 第364章 佛跳墙,吃的是身份! 成国公夫人周氏也感慨道:“难得!难得!如今那些读书人,要么是酸腐不堪,要么就是钻营取巧,像陈状元这样有担当、有血性的,真不多见了!” “有担当!是个好孩子!”李阁老夫人听完,第一个点头赞道。 礼部尚书夫人张氏更是眼睛发亮,她最爱听这些带点传奇色彩的故事,立刻接口道:“妹妹这么一说,妾身倒真想起来了!前几日听我家老爷提过一嘴,说是有个年轻官员在汉江那边做了件得民心的事,传到了京里,还得了陛下私下里的几句讚许呢!原来就是这位陈状元啊!哎呀,真是后生可畏!” “如今这世道,像这样有风骨的年轻人,不多了。” “可不是嘛!听说他还是个痴情种子,为了家里的髮妻,连公主都敢拒婚。这等品性,实在是难得!” 在场的夫人们,都是人精。她们立刻就听出了姬昭寧话里的意思。 武安侯府,这是在力挺陈锋! 她们回去后,自然会將这个“美化版”的故事,讲给自己的丈夫、儿子听。很快,一个“有才华、有品性、有风骨、有背景(武安侯府赏识),但暂时失意”的潜力股形象,便会在京城最高层的权贵圈子里,悄然流传开来。 而一直低著头的叶青鸞,在听完这番话后,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她没想到,他在路上,竟然还经歷了这样的事情。 『不畏强权,智斗恶霸,为民请命……他,果然还是那个他。』 …… 日头渐渐西斜,暖棚內的炭火依旧温暖,但茶会已近尾声。夫人们纷纷起身告辞,脸上都带著满足的笑容。 姬昭寧亲自將各位夫人送到门外,对每一位都殷殷叮嘱:“路上慢些。”“天寒,仔细著凉。”“改日得了空,再来府里说话。”態度一如来时般亲切周到。 待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街角,喧闹了一日的侯府后院终於恢復了寧静。夕阳的余暉將雪地染上一层淡淡的金红,园中盛放的梅在暮色中更显清冷孤绝。 姬昭寧独自一人站在梅园中央,並未立刻回房。她仰头望著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点点红梅在枝头傲然绽放,幽冷的香气在寒风中愈发清冽。 赵嬤嬤拿著一件厚实的狐裘斗篷,悄步上前,轻轻为她披上:“夫人,仔细著凉。园子里寒气重,回屋吧?” 姬昭寧拢了拢斗篷,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满树繁上,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今日这场茶会,看似只是妇人们的聚会,但其意义,绝不亚於秦元在疆场之上打的一场大胜仗。 “风铃,”她轻声吩咐道,“去,把我珍藏的那坛『女儿红』取出来。今晚,我要好好喝一杯。” “夫人,风铃和念幽俩个丫头被您派去监督四公子读书了。” 听到赵嬤嬤这么一说,姬昭寧这才想起自己派两个丫头去监督被禁足的秦安读书了。不派人监督可不行,翠柳那丫头耳根软,被安儿一撒娇就没辙。 “……”她嘆了口气,无奈道,“酒就不喝了,去看看安儿把书背的怎么样了。” …… 陈锋离京已一月有余。 金陵城的冬日,虽无北境那般酷寒,却也添了几分湿冷的萧瑟。 但这股萧瑟的寒意,却丝毫未能吹散鹿鸣苑的半分热度。恰恰相反,隨著天气转冷,城中那些无所事事的富贵閒人们,愈发不愿在自家的院子里枯坐,这处集珍饈美饌、丝竹雅乐、清谈阔论於一体的温柔乡,便成了他们消磨时光的不二之选。 自午后起,鹿鸣苑门前那条宽阔得足以並排行驶四辆马车的青石长街,便被各色华贵座驾堵得水泄不通。有亲王府的双辕大车,车厢以名贵的紫檀木打造,四角悬掛著明黄的流苏,无声地彰显著皇家的威仪;有国公侯府的青呢小轿,轿夫脚下生风,步履稳健,抬著轿子在人流中穿梭自如;亦有富商巨贾们的楠木马车,车壁上镶嵌著五彩的螺鈿,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依旧闪烁著令人目眩的光彩。 能將马车直接停在鹿鸣苑正门口的,无一不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脸、跺一脚地面都要颤三颤的人物。寻常的官员富户,只能老老实实地將车马停在百步开外的巷子里,而后整了整衣冠,再步行而至。他们脸上非但没有半分不忿,反而带著一丝能够踏入此地的与有荣焉。 入了苑门,便是一座巨大的琉璃影壁。影壁上,是当朝大儒、长安书院山长徐夫子亲笔题写的“鹿鸣”二字,笔力遒劲,气象万千,为这满园的富贵气,平添了三分文雅风骨。 苑內假山层叠,引活水环绕成溪,冬日里依旧潺潺流动,並未结冰。溪畔,数百株精心培育的腊梅正凌寒怒放,金黄的朵点缀在遒劲的枝干上,冷香袭人。曲折的迴廊连接著一处处独立的雅致小院,飞檐斗拱,雕樑画栋,既保留了江南园林的灵秀,又融入了北地建筑的恢弘大气。 苑中往来的侍者们无论男女,皆容貌端正,训练有素。男子统一青色劲装,乾净利落;女子则著素雅襦裙,步履轻盈。他们穿梭於宾客之间,添茶倒水,引路侍餐,动作流畅自然,脸上始终带著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过分热络,也绝不失礼。每一位进入鹿鸣苑的客人,无论身份高低,都能立刻感受到一种被精心呵护的尊贵体验。 这里,早已不是一个单纯吃饭喝酒的地方,更是一种身份与品位的象徵。能在鹿鸣苑订下一个雅间,宴请三五好友,已然成为金陵城中衡量一个人財力与地位的隱形標尺。 此刻,三楼最顶级的“风月”雅间內,正是一片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雅间內的陈设极其考究,临窗摆著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雕圆桌,桌上铺著雪白的蜀锦。墙上掛著前朝名家吴道子的山水画真跡,角落的博古架上,隨意摆放著几件色泽温润的汝窑瓷器,任何一件流落出去,都足以让寻常人家富贵一生。 窗外,便是整个金陵城的繁华景致,远处的秦淮河如一条蜿蜒的玉带,在夕阳下泛著粼粼波光,画舫穿梭,歌声隱约。 桌边只坐著三位客人,皆是气度不凡。 主位上的是一位年约四旬的王爷,封號为“裕”,乃是当今圣上的堂弟。这位裕王爷是个典型的富贵閒人,平生无甚大志,唯好口腹之慾与风雪月。他左手边坐著一位体態微胖、满面红光的中年人,是当朝皇后的胞弟,承恩侯张远,平日里仗著国舅的身份,在京中也是横著走的人物。另一位则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虽穿著常服,但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乃是致仕在家的前朝大学士,周大人。 他们今日齐聚於此,是专程为品尝鹿鸣苑新近推出的、名头已经响彻整个金陵上流圈子的招牌大菜——“佛跳墙”而来。 只见一位身段婀娜、容貌秀丽的女侍应,双手戴著雪白的丝质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著一个硕大的青瓷罈子走进雅间。那罈子一上桌,性急的裕王便迫不及待地亲自揭开了盖子。 一股浓郁到了极致、仿佛有实质的香气,瞬间从坛口喷薄而出,剎那间便瀰漫了整个雅间。那香气醇厚馥郁,霸道却不失温和,层层叠叠,复杂难言,仿佛將世间所有山珍海味之精华,尽数融於一炉。 “好香!”裕王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近乎陶醉的神情,“单是闻这味道,便知此菜不凡!鹿鸣苑,名不虚传!” 侍应用一把精致的纯银长柄勺,为三位贵客分別在各自面前的官窑小碗中,盛上了一份。只见碗中汤色金黄澄澈,內有煨得软糯的鲍鱼、晶莹剔透的海参、细如金丝的鱼翅、以及瑶柱、蹄筋、菇等数十种珍贵食材,虽煨於一处,却又各自保持著完整的形態,色泽诱人,令人食指大动。 裕王哪里还忍得住,也顾不得烫,用配套的银匙舀了一勺汤汁,小心地吹了吹,便送入口中。 汤汁一入口,他双眼猛地一亮,隨即舒服地眯了起来,细细品味。半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拍大腿,由衷讚嘆道:“妙!实在是妙不可言!此汤醇厚而不油腻,鲜美却不寡淡,各种食材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鲜味层层递进,最后又在口中化为一股难以言喻的甘醇,回味无穷!真乃人间至味!本王活了四十多年,从未尝过如此美味!” 承恩侯张远也尝了一口,咂咂嘴,一脸享受地说道:“这鹿鸣苑,还真有几分本事。不光菜做得好,这环境,这私密,也让人舒坦。不像別处,乌烟瘴气的,总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来打扰清净。” 那位致仕的周大人,则慢条斯理地品尝著,捋著白的鬍鬚,缓缓点头道:“菜是好菜,器亦是好器。老夫观这盛菜的碗碟,皆是景德镇官窑的上品,胎薄如纸,釉色温润。寻常人家,一件难求。鹿鸣苑却拿来待客,可见其背后主事之人的手笔与气魄。” “何止是手笔大。”裕王放下银匙,笑道,“两位有所不知,本王听说,这道『佛跳墙』,每日只卖十份,且需提前三日预定。更要紧的是,只有持有鹿鸣苑最高等级『青玉腰牌』的客人,才有资格预定。本王为了能尝上这口鲜,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一位兄长手里,借来了他的腰牌一用呢!” 此言一出,张远和周大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们深知裕王的身份,在这金陵城中,还有他需要“借”东西才能吃到的菜?这鹿鸣苑的规矩,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然而,也正是这份“规矩”,这份“稀缺”,才更让这些早已吃遍了山珍海味的权贵们,趋之若鶩,心痒难耐。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 三楼雅间內是顶级的奢华与私密,一楼的大堂,则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大堂中央搭著一个半人高的梨木戏台,一位精神矍鑠的说书先生,正手持醒木,讲得是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赫然是金陵城里最有名的说书人,“一张利嘴”吴先生。 “……要说咱们这位秦四公子,那可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咳,说岔了,是文能吟诗作对,武能戏耍紈絝!眼见那户部尚书梅家的梅小郎君,仗著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想在天香舫里强抢魁,咱们秦四公子哪里能忍?他当即心生一计,不与那蠢物硬碰,反倒设下赌局。赌什么?就赌这天香舫的头牌苏大家,今夜到底会不会出阁!” “那梅小郎君哪里知道,这天香舫的幕后东家,早就换成了咱们武安侯府!秦四公子这哪是赌博,这分明就是关门打狗,请君入瓮啊!” “啪!”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梅家公子梅文鏵,被秦四公子几句话噎得是面红耳赤,气血上涌,指著秦四公子,'你、你、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最终,'哇'的一声,一口老血喷出,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好!“ “痛快!“ “秦四公子威武!“ 满堂的食客,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与鬨笑声。铜钱、碎银子,被堂倌用托盘接了,如雨点般被扔上戏台。 第365章 一月盈利二十万 这“天香舫,秦四公子智戏户部郎”的段子,经过说书人的艺术加工,早已成为金陵城最时兴的谈资,在鹿鸣苑每日讲上几回,回回都能引得满堂彩。 而將秦安在天香舫的“英雄事跡”,这般添油加醋地编成评书段子,在鹿鸣苑內日日传唱,正是出自谢云娘的手笔。 此举一石三鸟。一来,可以为鹿鸣苑招揽人气;二来,也是在不动声色间,为武安侯府扬名,將秦安塑造成一个“为民除害”、教训贪官子弟的正面形象,进一步巩固鹿鸣苑的靠山;三来,也是在敲打城中某些蠢蠢欲动之辈,让他们知道,这鹿鸣苑,是武安侯府罩著的,想来闹事,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 就在这前院一片繁华鼎盛,流金淌银之时,后院一间远离喧囂、雅致安静的帐房內,气氛却显得格外肃静。 这是一间布置得简洁而雅致的房间,靠墙立著几排高大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著一册册帐本。临窗摆放著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一旁的小几上,还燃著一炉淡淡的檀香。 谢云娘正端坐於书案之后。 她今年二十有八,正是女子风韵初成的年纪。今日身著一袭素雅的湖蓝色织锦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著疏落的兰草纹样,外罩一件月白色的狐裘坎肩,乌黑的秀髮简单地綰成一个髻,斜插一支碧玉簪子。 脸上未施过多粉黛,却眉目如画,气质清冷中带著一丝歷经世事的沉稳。与一月前相比,她眉宇间那份因家族桎梏而產生的淡淡忧色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从容的气度,举手投足间,隱隱透露出运筹帷幄的决断力。 她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册子,正凝神翻阅著。阳光透过窗欞,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 『开业月余,各项收支已渐趋稳定。只是这人员调度,还需再精细些,尤其是后厨与新招的侍者,磨合仍显不足。』她一边看,一边在心中默默思量。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进来。”谢云娘头也未抬,清冷的声音在室內响起。 门被推开,一个穿著簇新绸缎长衫、满面红光的年轻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形微胖,圆脸小眼,未语先带三分笑,显得一团和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手拇指上佩戴的那枚硕大通透的翡翠扳指,在光线映照下泛著温润的光泽。此人正是“万福绸缎庄”的少东家钱多多,今年二十有二。 “云姨!云姨!大喜!天大的喜事啊!”他一开口,便是掩饰不住的喜庆腔调,仿佛刚从外面捡了个大元宝回来。 谢云娘只觉得头疼:“在外喊我东家,无人时喊我云姐!我也没比你大几岁……” “是是是,云姐,东家!您快看这帐目!”钱多多將帐册恭恭敬敬地递到谢云娘面前,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指著上面一的数字,唾沫横飞地解说道:“这个月的总帐初步核算出来了!咱们大赚啊!这比我那绸缎布庄赚钱多了!” 谢云娘接过帐本,仔细地翻看著。上面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用一种新式的记帐法记录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神色平静无波。 钱多多在一旁搓著手,语气激动地匯报:“云娘云姐,咱们鹿鸣苑自开业以来,生意是一天比一天红火!尤其是这半个月,光是每日的流水,就稳定在五千两白银以上!逢年过节,或是遇上哪家王府侯府包场宴客,单日破万两也是常有的事!”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这盈利,远超咱们当初最乐观的预估!扣除所有成本、人工、以及交给两位侯府的乾股分红,咱们净落下的利润,这个月少说也有这个数!”他伸出两根胖乎乎的手指,用力晃了晃。 “二十万两?”谢云娘抬起眼帘,淡淡问道。 “只多不少!”钱多多用力点头,脸上肥肉都跟著颤动,“云娘云姐,您是没看见,咱们库房里的银箱子,都快堆不下了!咱们投入的本钱早就全部收回,之后就是净赚了!” 她纤细的手指缓缓拂过那些数字,心中波澜起伏。想当初,她在冀州苦心经营数年,一年的纯利,也不过如此。而这鹿鸣苑,仅仅一家店面一个月,便创造了这般惊人的財富。 谢云娘合上帐册,脸上並未露出太多喜色,只是微微頷首:“辛苦你了。生意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不过,帐目还需再仔细核对,尤其是採买和库存,务必做到清晰无误。” “云姐放心!帐目上的事,绝不敢有半分马虎!”钱多多拍著胸脯保证,隨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由衷的敬佩之色,“说起来,咱们鹿鸣苑能有今日这般光景,云姐您运筹帷幄自然是首功,但陈……陈公子当初提议的那『腰牌』之法,当真是神来之笔!简直是点石成金啊!” 钱多多指著那三块腰牌,眼中闪烁著崇拜的光芒:“当初陈大人提出这个法子的时候,小的还觉得,这不就是个里胡哨的牌子嘛,能有多大用处?谁曾想……谁曾想这威力,竟如此巨大!” “如今,这三等腰牌,已经成了金陵城里身份的象徵!尤其是这青玉腰牌!”钱多多的声音都高了八度。 持有不同等级腰牌的客人,不仅能享受不同的折扣和特权,更有资格参加鹿鸣苑定期举办的各种“私享品鑑会”和“金陵诗会”。 在品鑑会上,他们可以品尝到最新酿造的“流霞”,或是鑑赏由谢家渠道得来的珍稀古玩。 在诗会上,更能与当世大儒、名士清谈交流。这已不仅仅是一种消费特权,更是一种踏入顶级文化社交圈的通行证。 “云姐您看,”钱多多如数家珍,“如今咱们发出的银牌已超过三百枚,金牌八十余枚,就连青玉腰牌,也发出了三十余枚!这些人为了保住腰牌等级,或是为了升级,每年光是续费、充值,就是一笔极其稳定的巨额收入!” “更重要的是,”他压低声音,小眼睛里闪著光,“这腰牌如今在金陵城里,成了身份的象徵!多少人以拥有一枚鹿鸣苑的腰牌为荣?尤其是那青玉腰牌,听说黑市上有人愿意出三万两求购一枚而不可得!咱们这鹿鸣苑,已经不单单是个吃饭的地方了,它成了金陵城的一块金字招牌,一个风向標!” 谢云娘静静听著,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著桌面。 『陈锋此法,確实精妙。看似让利,实则將客源牢牢绑定,更营造出稀缺与尊贵,引得眾人趋之若鶩。这已非简单的经商之道,近乎於操弄人心了。』她心中暗忖,对那个远在西南的年轻县令,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同时脑海中掠过那少年老成的面容,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弯了一下。『倒是个有趣的小弟弟。』 “多多,”谢云娘忽然问道,目光平静地看向钱多多,这既是在考较,也是在梳理自身的思路,“依你之见,鹿鸣苑能如此迅速站稳脚跟,关键在何处?” 钱多多闻言,精神一振,知道这是云娘云姐在考量自己,连忙收敛了些许嬉笑,正色答道:“回云姐话,依小弟浅见,咱们鹿鸣苑能成事,首在『產品为王』!” 他侃侃而谈:“咱们的菜品,尤其是像『佛跳墙』、『开水白菜』这样的独家招牌菜,味道独一无二,用料考究,工艺复杂,旁人根本无法模仿。这是咱们留住客人的根本。” 谢云娘深諳此道,不惜重金,从江南各地挖来了最顶尖的厨师团队,通过对陈锋留下的笔记不断研究和创新,每隔半月,必定会推出一道如“佛跳墙”这般,独家、顶级、且限量供应的招牌菜,持续不断地保持著对那些顶级食客的致命吸引力。 “其次,便是这『腰牌』制度。进行客户分层,区別对待,既满足了不同客人的需求,又牢牢抓住了那些最顶级的客源,让他们產生了归属感和优越感。” 通过发行不同等级的会员腰牌,对客户进行了精准的分层,既笼络了豪富,又兼顾了中產,更通过青玉腰牌,营造出了令人疯狂追逐的稀缺感与尊贵感。 “第三,是咱们的『文化包装』。藉助长安书院的名头,定期举办诗会、雅集,请来当世名儒讲学,这让咱们鹿鸣苑彻底摆脱了普通商贾的『铜臭』之气,成了风雅之地,吸引了大量文人士子,甚至连许多清高的官员,也愿意来此聚会。” 定期在鹿鸣苑举办“金陵诗会”,邀请城中名士、大儒前来吟诗作对,授业交流。此举,彻底將鹿鸣苑从一个单纯的商业场所,提升到了文化地標的高度,完全摆脱了世人眼中“商贾铜臭”的低级趣味。如今,金陵城的读书人,都以能收到鹿鸣苑诗会的请柬为荣。 “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钱多多声音压得更低,带著一丝庆幸,“是咱们背后有武安侯府和镇北侯府这两尊大佛镇著。开业至今,甭管是官府的小吏,还是市井的泼皮,没一个敢来上门滋事找麻烦的。这省了咱们多少心力?若是寻常商家,光是应付这些牛鬼蛇神,就得脱层皮!” 武安侯府与镇北侯府的“乾股”,就像两尊门神,往这里一摆,就让所有心怀不轨的宵小之徒,连一丝前来滋事的念头都不敢生出。 『產品、会员、文化、靠山……环环相扣,缺一不可。看来,当初选择与陈锋合作,確是一步妙棋。』她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悵惘。若夫君谢安还在,看到今日景象,不知会作何感想。 第366章 扬州急报,寸步难行 “多多分析得在理。”谢云娘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苑內熙熙攘攘的人群,缓声道,“既然如此,我们更不能固步自封。下一步,我打算在菜品上再下功夫,重金聘请几位隱匿民间的厨艺高手,开发几道足以作为镇店之宝的传奇菜餚。同时,备好厚礼,分別送往武安侯府、镇北侯府以及长安书院。剩下的,除了日常开销,都存入钱庄,准备用於扬州分號的开设……” 她正说著今后的规划,眉宇间神采飞扬,显然对鹿鸣苑的未来充满信心。二十八年的人生,歷经丧夫之痛,独撑家业之艰,如今能亲手打造出鹿鸣苑这样的產业,她內心深处是自豪且充满动力的。 然而,就在这时,帐房的门再次被敲响。 谢云娘微微蹙眉,她早已吩咐过,若无要事,不得在她与钱多多议事时打扰。 “何事?”她转过身,声音恢復了一贯的清冷。 门被推开,一名谢云娘的心腹侍女,快步走了进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谢云娘的眉头,微微蹙起。 “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名风尘僕僕的精干汉子从后门被引了进来。他一见到谢云娘,便立刻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双手呈上。 “东家,扬州加急!” “扬州?”谢云娘心中微微一沉。 她接过信件,挥了挥手,侍女和那汉子立刻会意退下。 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原本轻鬆舒展的眉头,渐渐蹙起,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她的脸色,也隨著信上的內容,一点点变得凝重、冰冷。 “啪!” 她將信纸重重地拍在桌上,胸口因愤怒而微微起伏。 “东家,出什么事了?”钱多多从未见过谢云娘如此失態,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云娘没有说话,只是將那封信,递给了他。 钱多多连忙接过,凑到烛光下仔细看了起来。信是谢云娘派往扬州,筹备第一家分店的心腹大掌柜赵全所写。 赵全是谢家的老人,为人沉稳干练,极擅经营,是她颇为倚重之人。信中,赵全详述了他们在扬州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巨大阻力。 “……我等奉东家之命,携银三十万两,入驻扬州,本欲大展拳脚。然,入扬一月,处处受制,寸步难行……”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初,我看中一处位於扬州城中心『小秦淮』河畔的三层酒楼,位置绝佳,原主人亦有心出让,我等已与其谈妥,只待次日签约画押。然,就在签约前夜,本地一富商,竟以三倍於我等出价之高价,强行將地契买走。我派人打探,那富商,乃是『广陵会』理事之一……” “……铺面之事受阻,我遂转而先筹人手。依东家吩咐,欲重金礼聘江南几位素有盛名的白案、红案大师傅,並几位善於营造苏式园林的巧匠。初时颇为顺利,有三位大师傅、两位工匠已口头应允。然,不过数日之间,变故陡生。” “一位白案师傅家中老母忽染『急症』,危在旦夕,不得不连夜返乡;一位红案师傅之子『意外』捲入街头殴斗,双腿被打断;另一位大师傅则是在赴约途中,所乘马车『意外』失控,撞上路旁石阶,虽性命无碍,但右臂骨折,恐再难执勺……至於那两位工匠,则是在家中莫名遭了贼人,虽未丟失贵重財物,但所有绘图工具、多年积累的营造笔记被毁之一炬,二人受惊过度,皆称不敢再接手此类工程……” “……我心知有异,加紧採买装修所需之珍稀木料、太湖奇石等物。货物自苏州启运,一路顺利,然抵达扬州渡口,卸货之时,漕运衙门的官吏突然现身,以『货单与实物略有出入』、『部分木料规格疑似违制』、『来源不明,恐涉走私』等种种莫须有之罪名,將我等所有建材尽数扣押!对方索要天价『罚银』与『疏通费用』,远超货物本身价值……” “……我在扬州多方奔走,求见府衙官员、漕运司主事,然皆避而不见,或相互推諉。往日与谢家有些交情的几家商號,此刻亦態度曖昧,言辞闪烁……” 看到这里,钱多多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做生意,这分明就是明火执仗的抢劫!而且是官匪勾结,布下了天罗地网,让你有力无处使! 他继续往下看,信的末尾,老掌柜赵全用血红的笔跡,写下了他的判断。 “……东家,此事绝非偶然!我可断定,此乃『广陵商会』针对我鹿鸣苑之全面狙击!此商会盘踞扬州已数百年,根深蒂固,势力庞大无比。其与扬州官府、漕运衙门、乃至盐帮等江湖势力,早已勾结成一体,利益盘根错节,针插不进,水泼不透!” “他们掌控著扬州地界上几乎所有的优质商铺地皮、顶尖的工匠人才、重要的物流漕运!他们绝不容许一个不受他们控制、且潜力巨大的『鹿鸣苑』,出现在他们的地盘上,分走他们的利润,挑战他们的权威!” “东家,此番非是寻常商业竞爭,彼等手段之狠辣、算计之周密、势力之庞大,远超我等预期!我……我恐有负东家所託,寸步难行矣!” “……望东家早做决断!” 信,读完了。 帐房內一片死寂,只剩下炭盆中偶尔爆起的轻微噼啪声。 “云姐……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广陵会』,简直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谢云娘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她將那封写满了血泪控诉的信纸,慢慢地凑到烛火上。 火苗舔舐著纸张,很快便將其吞噬,化为一缕青烟,裊裊而上,最后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片捲曲的灰烬。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当然知道“广陵会”。 与金陵商会那种由各家商户组成的、结构鬆散的商业联盟不同,“广陵商会”是一个组织严密、等级森严、手段狠辣、且与地方官府深度捆绑的巨型利益集团。他们就像一张看不见的黑色巨网,將整个富庶的扬州,都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与这样的对手硬碰硬,即便有江南谢家庞大的財力作为后盾,也必然是一场伤筋动骨、旷日持久的血腥战爭,胜负之数,恐怕只在五五之间。 甚至,连五成的胜算,都未必有。 更何况,她心知肚明,这背后肯定有谢家內部之人在捣鬼! 明明她早就说过,她只是代夫君管理这份家业,等自己不惑之年,会从家族內选一子侄过继到夫君一脉。等自己百年后,这基业依旧姓谢…… 可为什么?为什么家族中总有人慾除自己而后快? 她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若是他在,他会怎么做?』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那个总是穿著一身青衫,脸上带著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却仿佛总能將一切都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年轻身影,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若是陈锋在此,他会用他那天马行空的奇谋,还是会动用他背后那深不可测的权势? 但他远在西南边陲,自身尚且艰难,又如何能顾及到此?何况,自己这个“云姐”,难道一遇到难题,就要去依赖那个“小弟弟”吗?一丝倔强从她心底升起。 去找镇北侯府或者武安侯府帮忙?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按了下去。 一来,鞭长莫及。武安侯府和镇北侯府的威名主要在军界和朝堂,对於扬州这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影响力未必能直达底层。二来,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若是动用侯府的关係强行施压,且不说效果如何,必然会欠下极大的人情,也將鹿鸣苑乃至谢家,更深地捲入朝堂势力的漩涡之中,这绝非她所愿。 『难道,真的要放弃扬州?』 她不甘心。 鹿鸣苑的成功,让她看到了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雏形,而扬州,是这个帝国版图上,最重要、最肥美的一块领地。 谢云娘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著金陵城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映照著窗外的流光溢彩,却深不见底。 她她的眉头紧紧锁起,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之中。 第367章 枯荷亦有春 金陵,谢府。 夜色深沉,万籟俱寂。 书房之內,灯火摇曳,將一道孤寂的倩影投射在窗纸上,隨著烛火的跳动而微微晃动。 谢云娘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一夜。 她身著一袭家常的素白长裙,未施粉黛的脸上带著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憔悴,那双往日里总是顾盼生辉、流光溢彩的凤眸,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眼神晦暗,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宽大的书案上,一片狼藉。摊开的,是扬州城的舆图,上面用硃笔圈出了几处关键的位置,旁边又用墨笔划掉,显得杂乱无章。舆图旁,散落著十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跡,有的是“广陵会”几位核心理事的姓名、背景、產业;有的是扬州知府、通判乃至漕运衙门主官的派系归属、人脉关係;还有的,是她反覆推演后,写下的一个个“下策”、“中策”,却无一“上策”。 烛台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只剩下一滩凝固的蜡泪,仿佛一朵凋零的血色朵。新的蜡烛又被点燃,烛芯在静謐的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更显得这长夜的孤寂与难熬。 自昨日收到扬州那封加急信件后,谢云娘的心,便如坠冰窟。 她没有哭,也没有对任何人发泄自己的愤怒,只是將自己一个人关在这间书房里,试图从这盘死局中,找到一线生机。 一夜的苦思冥想,她对扬州的局面进行了无数次的推演,但每一次,似乎都指向了同一条路——死路。 『路径一,商战硬拼。』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目光落在舆图上那片代表著扬州最繁华区域的“小秦淮”河段。 『“广陵会”是地头蛇,谢家是过江龙。在扬州,他们的根系早已与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流、每一个衙门都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我若是动用財力硬拼,无异於用自己的血,去填一个看不见的无底洞。』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谢家那些族老们或贪婪、或幸灾乐祸的嘴脸。 『当初,他们將冀州、青州、兗州这三块最贫瘠、最难啃的骨头扔给我,设下五年之约,便是等著看我笑话,等著我走投无路,好顺理成章地將夫君留下的產业尽数吞没。』 『可我偏偏做成了。鹿鸣苑的成功,更是让他们看到了这其中惊天的利润。这一个月来,从江南送来的信件中,字里行间都透著一股酸意与试探。这次扬州之事,背后若没有他们在暗中推波助澜,给“广陵会”递消息、使绊子,我是绝不信的。』 那些叔伯兄弟,覬覦她亡夫留下的这份家业久矣,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巴不得看到她在扬州折戟沉沙,最好是亏空巨大,不得不回家族求援,到那时,他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一切。 『內有家贼,外有饿狼。此刻若是在扬州掀起一场不计代价的商战,即便最后惨胜,也必然是元气大伤。到那时,我拿什么去应对谢家內部的反扑?又拿什么去完成与陈锋的约定,將鹿鸣苑开遍大乾?』 这条路,从一开始,便是一条绝路。得不偿失。 谢云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顺著喉咙滑下,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的目光,又移向了另一份名单,上面罗列著扬州知府以及江南道几位高官的名字。 『路径二,官府通融。』 『信中说得明白,扬州知府与“广陵会”早已是利益共同体,沆瀣一气。向他求助,无异於与虎谋皮,只会自取其辱。』 『那……通过谢家在江南官场的关係,进行更高层级的施压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她自己否决了。 『父亲在世时,便常告诫我,商家本分,切忌与官场牵扯过深。一入官场,便如舟行漩涡,再难自主。谢家能在江南屹立百年,靠的便是这份谨小慎微。』 『我若为了扬州一地之得失,轻易动用谢家在朝中隱藏的人脉,一来,耗时耗力,远水解不了近渴;二来,人情债最是难还,今日求人,来日便要加倍奉还;三来,也容易落下“商贾干政”的口实,为政敌所乘。』 更重要的是,一旦求助於家族,便又落入了那些人的圈套。他们会说:“看,离了家族,你谢云娘什么都不是。”她那点可怜的自主权,將被彻底剥夺。 可如今,不是她想爭,是別人不给她活路!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窗外,传来了第一声鸡鸣。天,快亮了。 谢云娘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年轻的身影。 一身青衫,嘴角总是掛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玩世不恭的笑意,那双眼睛却比任何人都要看得透彻。 『陈锋……』 这个名字在心底响起,仿佛一道微光,照亮了这无边的黑暗。 『若是他在此处,会怎么做?』 她几乎可以想像,那个傢伙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困境,恐怕会一边轻笑自己“妇人之仁”,一边已经想出了七八个阴损歹毒的计谋,將那什么“广陵会”玩弄於股掌之上。 『是动用他背后镇北侯府的滔天权势,直接以力压人?还是用他那天马行空的奇谋,设下一个惊天大局,让对手自己跳进坑里?』 这个念头,只在心中停留了一瞬,便被她强行按了下去。 一丝倔强的骄傲,浮现在她疲惫的脸上。 『不行。绝对不行。』 她与陈锋是合作者,是平等的伙伴。鹿鸣苑的成功,固然离不开他的奇思妙想和人脉支持,但她谢云娘也付出了全部的心血与才干。她自问,在这场合作中,她並非附庸。 可若是事事都依赖他,一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就去向他求援,那她算什么?一个只会管帐、打理琐事的漂亮掌柜吗? 不。她谢云娘,要做的是能够与他並肩而立的盟友,而不是躲在他羽翼之下寻求庇护的金丝雀。 这是一场属於她自己的商业战爭,是她证明自己能力的关键一战。她必须贏,而且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去贏。 她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在这个时候,向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弟弟”低头。 她猛地睁开眼,眸子里重新燃起一丝斗志。然而,这斗志很快又被残酷的现实所消磨。 三条路,两条是死路,一条是自己不愿走的路。 棋盘之上,已是黑云压城,她执白的子,被围困在中央,再无腾挪的余地。 思绪彻底陷入了僵局,心中烦乱不堪,仿佛有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她站起身,推开书房的窗户。 一股带著湿气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深蓝色的天幕,被这抹微光撕开了一道口子。 “来人。”她轻声唤道。 门外,一直守候著的贴身丫鬟立刻推门而入,见她一脸憔悴,不由心疼道:“夫人,您一夜没睡?要不要先用些早膳,再歇息片刻?” “不必了。”谢云娘摆了摆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月白色的斗篷,披在身上,“备车,出去散散心。” 丫鬟一愣:“去玄武湖?” “嗯。”谢云娘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想去那里。只是在心烦意乱之际,脑海中下意识地,便浮现出那片浩渺的湖水,以及湖畔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 自从数月前与那位自称黄焱的公子在玄武湖畔初遇,並相谈甚欢之后,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又在同一个地方“偶遇”过数次。每一次,都是在湖边閒谈片刻,从诗词歌赋,聊到风土人情,虽只是君子之交,却总能让她感到一种难得的轻鬆与愜意。 那个地方,在她心中,不知不觉便多了一份寧静雅致的意味。 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来重新整理自己那团乱麻似的思路。 马车碾过清晨寂静的石板路,车轮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不多时,便到了玄武湖畔。 冬日的玄武湖,笼罩在一层薄如轻纱的晨雾中。湖面平滑如镜,倒映著灰白的天色和岸边萧疏的垂柳枝椏。万籟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水鸟清越的鸣叫,更衬得天地间一片孤寂清冷。寒意裹挟著水汽扑面而来,瞬间浸透了衣衫,也让她滚烫焦灼的头脑为之一清。 谢云娘下了马车,挥手让丫鬟和车夫在原地等候,独自一人沿著湖畔蜿蜒的小径,缓缓前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著湖水特有的微腥气息。她需要这份清冷,需要这份远离尘囂的寧静,来重新梳理那团乱麻般的思绪。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因一夜未眠而有些昏沉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 可思路,依旧是一片混沌。 『广陵会……广陵会……』这个名字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海中盘旋。『如何破局?突破口究竟在哪里?』她凝视著平静无波的湖面,仿佛想从那深邃的水底找出答案。鞋履踩在沾著露水的枯草上,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伴隨著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身后的薄雾中传来。 “谢夫人?” 这声音,温润悦耳,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唐突。 谢云娘回过头,只见薄雾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来。 来人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身著一袭质料考究的月白色云纹锦袍,外面罩著一件御寒的黑色大氅,领口和袖口都镶著一圈细密的银狐风毛,显得低调而华贵。他面容清俊,眉眼温和,正是黄焱。 他的身后,依旧跟著那个眉清目秀、沉默寡言的小书童,怀里抱著一个暖手的小炉。 “黄公子?”谢云娘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这般清冷的早晨,於此地再次遇见他。 黄焱走到她身前三步处停下,彬彬有礼地拱手一揖,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敏锐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了她眉宇间那难以掩饰的愁容,但却並未直接点破。 他只是温和地笑道:“谢夫人也来赏这晨雾么?看来你我二人,都偏爱这玄武湖的清静。” 他的笑容,仿佛这冬日清晨里一缕难得的暖阳,让人不由自主地便心生好感。 谢云娘心中的戒备与烦躁,莫名地消散了几分。她对著黄焱微微頷首,算是回礼:“让黄公子见笑了。只是昨夜偶感不適,未能安眠,便想著来湖边走走,透透气。” “原来如此。”黄焱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隨即话锋一转,看向浩渺的湖面,讚嘆道,“不过,夫人倒是选了个好时候。这玄武湖,平日里游人如织,难免喧闹。唯有这清晨雾起之时,才显出它真正的风骨来。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景,可遇而不可求啊。” 他说话不疾不徐,总能找到最恰当的话题,既化解了相遇的尷尬,又將气氛引向一种清雅的境界。 谢云娘的心绪,在他的言语引导下,也渐渐从那桩烦心事中抽离出来,顺著他的目光望向湖心。 两人便这样,並肩沿著湖边的小径,缓缓而行。 黄焱是个极好的谈话对象。他学识渊博,见闻广博,却从不卖弄。他没有追问谢云娘为何烦闷,而是从玄武湖的冬景开始聊起。 “夫人请看,这湖边残荷,虽已枯败,但枝干犹立,於这晨雾之中,別有一番风骨。前人有诗云『留得残荷听雨声』,我看,这『留得残荷观雾景』,亦是一番难得的意趣。” 他的话语,总能將眼前最寻常的景致,说出几分诗情画意来,让人不知不觉便被吸引进去。 谢云娘的心神,果然被他引开了几分,顺著他的话说道:“公子说的是。只是这枯荷看久了,未免觉得有些萧索。” 黄焱闻言,温和一笑:“夫人此言差矣。枯荣交替,本是天道。若无今日之枯,何来夏日的盛景?凡事,不可只看一时之表象。” 第368章 打船不如管湖 一句话,说得谢云娘心中微微一动。 接著,黄焱又將话题引向了金陵城最近的一些趣闻。 如鹿鸣苑新出的评书《秦四公子智戏户部郎》,对其中那位“秦四公子”的行事风格大加讚赏,称其“不拘小节,深諳人性,有古之游侠风”;他还讲起城中某位大儒,因其孙子在鹿鸣苑与人爭风吃醋,竟写下洋洋洒洒一篇討伐檄文,斥责鹿鸣苑“奢靡之风,败坏人心”,引为笑谈。 他的谈吐风趣而优雅,总能找到最合適的话题,让气氛保持著轻鬆而愉快。谢云娘被他的言语所吸引,竟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烦恼,不时被他逗得莞尔一笑,眉宇间的愁云,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许多。 『与此人交谈,当真是一种享受。』谢云娘心中暗忖,『他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让人放下所有的戒备与烦恼,沉浸在他所营造的氛围之中。』 “前日听闻,城中新开了一家酒楼,做的淮扬菜倒有几分真味,尤其一道『蟹粉狮子头』,据说火候极佳,汤清肉嫩。”“只是比起夫人鹿鸣苑那『佛跳墙』的盛名,怕是还要逊色几分。如今这金陵城,若论宴请宾朋的体面,鹿鸣苑可是当之无愧的首选之地了。” 谢云娘自谦道:“黄公子过誉了。不过是些討巧的营生罢了。” “夫人过谦。”黄焱笑道,目光投向开阔的湖面,“经营之道,亦是大学问。能將各方势力、各种资源整合得如此精妙,令鹿鸣苑在短短时日便成为金陵一景,夫人之能,实令在下佩服。” “说起来,金陵虽好,但若论真正的富庶风流,恐怕还要数扬州。”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隨口一提,“我前几日听一位做漕运生意的朋友说,如今运河两岸,最赚钱的买卖,便是伺候那些南来北往的盐商巨贾。扬州城,更是这销金窟里的销金窟。” 谢云娘的心,猛地一跳。 扬州! 他怎么会突然提起扬州?是巧合,还是…… 她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接了一句:“扬州自古便是繁华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古人诚不欺我。” 黄焱笑了笑,转头看向她,那双温和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 “听闻夫人近来,便有意將鹿鸣苑的生意,拓展至扬州?”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谢云娘的脑海中炸响! 她猛地停住脚步,霍然转头,看向黄焱,眼中满是震惊与骇然!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自己打算在扬州开鹿鸣苑分號的计划! 这个计划,除了她和钱多多,以及远在扬州的赵全等寥寥数位心腹之外,绝无外人知晓!为了保密,她甚至没有通过谢家在金陵的任何渠道! 他……他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黄公子……消息倒是灵通。” 黄焱看著她瞬间竖起的满身防备,却並未在意。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没有半分压迫感,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向了那片迷濛的湖面。 “夫人不必紧张。”他缓缓开口,“在下並无恶意。只是,家中所做的,便是南来北往的生意,与三教九流都有往来,消息……难免灵通了些。” 他没有解释自己消息的来源,只是用一句轻描淡写的“消息灵通”,便將此事带过,隨即,他继续用一种閒谈的口吻说道: “扬州,確是个富庶的好地方。只是,靠水吃水的地方,规矩也格外多。” 见谢云娘没有反驳,只是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看著自己,他继续说道: “扬州城,就好比是这玄武湖。” 他的手,指向了广阔的湖面。 “湖面上的船,无论大小,无论是载人的画舫,还是运货的商船,都得遵守这湖的规矩。该走哪条水道,何时能出航,何处能停泊,都得按规矩来。” “而『广陵会』,便是这湖上最大、最华丽的一艘画舫,看起来风光无限,占据了最好的航道,最好的景致。” “夫人您想將鹿鸣苑这艘更大、更漂亮的船开进这片湖里,那艘旧的画舫,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您下水,甚至想將您的船,撞沉在岸边。” 这番比喻,生动而形象,让谢云娘心中猛然一震。她感觉自己的困境,被对方用最简单的话语,剖析得淋漓尽致。 但她更震惊的是,他不仅知道自己要去扬州,甚至连自己在扬州遇到了困境,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已经不是“消息灵通”可以解释的了! 黄焱话锋轻轻一转,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但夫人有没有想过,真正能决定这艘画舫能去哪里、甚至能不能出航的,並非船上的船老大,而是那个掌管著整个湖泊水闸、制定航道、收取停泊费用的衙门呢?” 轰! 如同惊雷在谢云娘脑海中炸响!她一直死死盯著的“船”——广陵会,试图与之搏斗,却完全忽略了那个掌控著整个“湖泊”运行规则的“衙门”! 这个比喻,如此浅显,却又如此犀利,瞬间撕开了她思维中最大的盲区!她感觉自己像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浮木,又像在迷宫中豁然看到出口!广陵会再强,它也只是水面上的“船”,而真正掌控著“航道”、“水闸”这些命脉的,是那个“衙门”——扬州的官府,尤其是掌控漕运命脉的衙门! “我曾在一本前朝的杂记上,看到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说是有一位家资巨万的粮商,想在运河沿线开设粮行,打通南北粮道。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偏偏,沿岸所有码头的船帮头领们,不知为何,竟联手抵制,处处刁难。他的船,运不出码头;他的粮,上不了岸;他请的伙计,第二天就被人打断了腿。那位巨商在运河边上,寸步难行。” 这故事中的情景,何其相似!谢云娘的心,瞬间被揪紧了。 “那位巨商,”黄焱的声音带著一丝悠然的笑意,“他没有去找任何一个船帮的头领谈判,也没有钱去收买他们,因为他知道,那是一个无底洞,而且永远填不满。” “他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备了一份厚礼,然后,他独自一人去了京城,求见当时主管天下漕运衙门的一位京官。” “那位京官,据说是个酷爱字画的雅人。” “两人见面之后,在书房里,只下了一盘棋。” “没有人知道他们棋盘上说了什么,甚至,他们可能什么都没说。只知道,一盘棋下完,那位京官心满意足地收下了画,那位巨商便告辞回去了。” “三日后。”黄焱伸出三根手指,语气依旧平淡,“一道总督衙门的公文下达,以『整顿漕运秩序,肃清水匪勾结』为名,將几个跳得最欢、势力最大的船帮头领,尽数拿下问罪。从此,那位粮商的粮船,在运河沿线,畅通无阻。” “半个月內,运河沿线那几个闹得最凶、势力最大的船帮头领,一夜之间,全被以『勾结水匪,偷漏税银,欺行霸市』的罪名,抓进了大牢,家產抄没。其余的小船帮,闻风丧胆,纷纷作鸟兽散。” “从此,那位巨商的粮行,在运河沿线,畅通无阻,再无人敢去招惹。他的粮船,成了运河上最受欢迎的船,因为人人都知道,他的背后,站著谁。” 故事,讲完了。 黄焱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著远处那正被初升的朝阳,一点点驱散的晨雾,对谢云娘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你看,雾要散了。” 他的声音,轻得仿佛隨时会消散在风中。 “今日与夫人相谈甚欢,时辰不早,在下还有些俗务要处理,就不打扰夫人赏景的雅兴了。” 他再次对著谢云娘,郑重地拱手一揖,姿態瀟洒,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隨即,他转身,带著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个影子般安静的小书童,沿著来时的路,悠然离去。 他从头到尾,没有提一个“广陵会”的名字,没有提一句扬州官场的人事,更没有提一个具体的官职,比如“盐漕转运使”。他甚至没有给出一句明確的建议,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他只是讲了一个不相干的、前朝的故事。 点到,即止。 …… 谢云娘独自一人,如同一尊精美的玉雕,静静地矗立在玄武湖畔。 她的身体,一动不动。 她的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黄焱的话,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如同一把能斩断一切乱麻的利剑,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所有的死结! 她终於明白了! 她终於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她所有的推演,所有的思路,都局限在了“商战”的范畴之內!她一直在思考,如何用一个商人的方式,去打败另一个商人组织! 她一直试图去“打船”!她想著,是用自己的船去硬撞,还是用金钱去收买对方船上的水手! 而黄焱,却用一个云淡风轻的故事,给了她一个降维打击般的启示! 为什么要打船? 真正能决定这艘画舫能去哪里、甚至能不能出航的,並非船上的船老大,而是那个掌管著整个湖泊水闸、制定航道、收取停泊费用的衙门! 是那个“管湖”的人! 不!甚至不是“管湖”的人! 而是那个能“管著管湖人”的、更高层级的存在! “漕运”! “京官”! 这个故事,已经將破局的关键,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广陵会之所以能在扬州横行无忌,靠的是什么?无非是他们与扬州地方官府、漕运衙门的勾结! 她谢云娘在扬州没有根基,自然斗不过这官商一体的地头蛇! 但是,扬州知府,他自己能做主吗?漕运衙门,它自己就是天吗? 他们上面,还有都察院,还有六部,还有京城的袞袞诸公! 广陵会能买通扬州知府,她谢云娘,难道就不能找到一个比扬州知府官阶更高、权力更大、能一句话就决定他生死荣辱的人吗?! 釜底抽薪!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谢云娘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沸腾了起来!眼前那片似乎永远也走不出的迷雾,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 一条清晰无比、闪著金光的康庄大道,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看著黄焱那已经快要消失在晨雾尽头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內心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敬畏。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一个自称皇商的普通商人,绝不可能对扬州官场的內幕,了解得如此清楚!绝不可能对官场博弈的精髓,领悟得如此透彻!更不可能,知道连她自己都视为绝密的商业计划! 但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不在於他知道什么,而在於他能用如此云淡风轻、润物无声的方式,为你指出一条生路,甚至,是一条杀路! 他仿佛是一位站在云端的棋手,冷眼旁观著棋盘上黑白子的生死搏杀。他不会亲自下场,只是在棋局最焦灼的时候,隨手拨动一颗最关键的棋子,便能瞬间顛覆整个战局。 『他若为敌,实乃生平未有之大患!』谢云娘心中闪过一丝后怕,『好在……我们不是敌人。』 至少现在,不是。 只是他为何要“帮”自己? 这看似云淡风轻的指点,背后又藏著何等深意?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是单纯的欣赏?还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投资? 无数的疑问,如潮水般,在她脑海中盘旋。 但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已经找到了那把,能够打开扬州死局的钥匙。 谢云娘深深地吸了一口带著水汽的冰冷空气,那股冷意,从鼻腔,直入心肺,让她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她眼中的迷茫、焦虑、与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冷静,与重新燃起的熊熊斗志! 广陵会? 等著我。 第369章 京城双害 金陵,鹿鸣苑。 冬日里难得的一个晴朗午后,阳光褪去了盛夏的灼热,变得温醇而柔和,如同一匹上好的金色绸缎,铺满了整座巍峨的都城。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客商吆喝著异地的口音,衣著光鲜的士子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间或有官宦府邸的华贵马车缓缓驶过,车帘微动,露出內里一角锦绣。这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真切而生动。 然而,在这片喧囂之上,鹿鸣苑的顶楼,一处不对外开放的私密所在——“观云阁”,却是一片温暖静謐,仿佛与楼下那滚滚红尘,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此阁,乃是谢云娘的私人空间,是她在这座庞大喧囂的销金窟里,为自己辟出的一方净土。非她亲自邀请的闺中密友,无人能踏足此地。 阁內地龙烧得恰到好处,一踏入便觉暖意融融,温暖如春,让人瞬间便卸下了室外的寒意与疲惫。室內的陈设,没有半点金银堆砌的俗气,反而处处透著江南的灵秀与主人腹有诗书的雅致。墙上掛著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小品,画中山石瘦硬,云雾繚绕,皆是前朝名家手笔。靠墙的紫檀木博古架上,隨意摆放著几件色泽温润的汝窑、官窑瓷器,任何一件流落出去,都足以让寻常人家富贵一生。空气中,瀰漫著一缕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清心凝神。 一张宽大的海棠形紫檀木圆桌摆在正中,桌上铺著素色的蜀锦桌布,一套精致的汝窑天青釉茶具旁,摆著几碟新巧的苏式茶点,有状如梅的豆沙糕,有形似柳叶的绿茶酥,还有晶莹剔t透的桂糕,小巧玲瓏,单是看著,便是一种享受。 阁楼三面都是巨大的、一尘不染的琉璃窗,將冬日午后最和煦的阳光尽数纳入。坐在这里,可以將整个金陵城最繁华的景致尽收眼底,远处的皇城宫闕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著金光,近处的市井街巷里人头攒动,都仿佛成了一副巨大的、正在徐徐展开的《清明上河图》。 此刻,这幅画卷的主人,正与一位早到的客人,相对而坐,就著一壶新沏的“雀舌”,低声閒谈。 林月顏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她不再是数月前那个在陈锋面前都会羞红了脸、说话细声细气的单纯少女。今日的她,身著一身淡紫色的交领襦裙,裙摆上用银线绣著疏落的兰草纹样,外面罩著一件素雅的白色狐裘对襟披风,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头乌黑的秀髮细心地梳成一个温婉的墮马髻,斜插一支小巧玲瓏的珍珠步摇,隨著她轻微的动作,微微颤动。整个人如同一支空谷幽兰,温婉静美,却又在眉宇间,多了一份经歷世事后的沉稳与干练。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体验棒,101????????????.??????超讚 】 在等待叶青鸞的时候,她捧著一本厚厚的帐册,正与谢云娘认真地討论著鹿鸣苑的经营。她不再是那个对商贾之事一窍不通的深闺少女,这几个月在谢云娘身边的耳濡目染,加上她自身的聪慧,已经让她对这些庶务之事,有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云娘姐姐,我看了近一个月的帐目,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林月顏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在帐册的某一页上,声音柔和却条理清晰,“入冬以来,咱们的菜品虽然依旧是金陵城里最受欢迎的,但点单率最高的那些旧有的招牌菜,如『佛跳墙』、『东坡肉』之类,点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反倒是几道汤羹,日日供不应求。” “我想著,是不是可以请后厨的师傅们,多研发几道温补的汤品?比如用些上好的人参、鹿茸,燉煮鸡汤或甲鱼,既滋补,又显档次。” 谢云娘含笑点头:“月顏妹妹这个提议极好。是我疏忽了,只想著推陈出新,却忘了时令变化。我待会儿就去吩咐钱掌柜,让他和后厨商议。” 林月顏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著智慧的光芒:“另外我建议,冬季菜品,除了增加一些温补的汤羹外,我们不妨再大胆一些。比如,用咱们后院养的那些专吃人参、虫草长大的乌鸡,配上长白山新到的高丽参、川地的上好当归等珍稀药材,用小火慢燉六个时辰,推出一道名为『凤鸣汤』的绝品。此汤每日只卖三盅,且只对持有青玉腰牌的客人开放预定。如此一来,既能滋补身体,又能彰显身份,想来会很受那些顶级的女客和上了年纪的老爷夫人们的欢迎。” “还有,”林月顏翻到另一页,上面是她用娟秀的字体做的笔记,“年底將至,按照咱们的规矩,要给持有金牌、青玉腰牌的贵客们送上一份回馈的年礼。如果咱们送金银摆件、珍稀皮毛,虽则贵重,却也落了俗套,与其他商家的手笔,並无太大分別。我以为,不妨换个新意,走一条『攻心为上』的路子。” 她看向谢云娘,眸光清亮:“姐姐是苏州人,咱们何不利用谢家在江南的渠道,备上一些极具体面又饱含心意的苏州特產?比如,为那些喜好风雅的文人官员,送上顶级的碧螺春茶叶,配上咱们鹿鸣苑特製的茶点。为那些府中的女眷,咱们可以请苏州最好的绣娘,用金丝银线赶製一批绣工精美的香囊、手帕。” “这些东西,单论价值,或许不比金银贵重。但其中蕴含的雅致、体面与独一无二的心意,却是千金难买的。这更能彰显咱们鹿鸣苑与眾不同的格调,也能让那些贵客们,感受到我们真正的尊重与诚意。” 谢云娘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林月顏的手,由衷地讚嘆道:“我的好妹妹,你这番见地,真是说到姐姐我的心坎里去了。这些日子我被扬州的事情分了心,竟忽略了这些至关重要的细节。你这几条建议,不仅周全,而且极有见地,已颇有大家风范。看来,这鹿鸣苑交给你是交对了。” 林月顏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泛起一抹动人的红晕,低声道:“姐姐谬讚了。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班门弄斧罢了。若没有姐姐平日里的悉心教导,月顏又哪里懂得这些。” 看著眼前这个既有商业头脑,又谦逊温婉的女子,谢云娘心中感慨万千。 『陈锋那傢伙,真是天底下最好福气的男人。』她心中暗自想道,『这只曾经在他羽翼之下寻求庇护的雏鸟,如今羽翼已然渐丰,正在以一种令人惊嘆的速度成长。假以时日,必能真正地独当一面,成为他最得力、最贴心的贤內助。』 就在两人相谈甚欢,气氛融洽之时,阁楼的门,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一股夹杂著室外凛冽寒气的香风,隨著一个身影,如旋风般闯了进来。 “气死我了!真是要气死我了!” 来人正是叶青鸞。 她依旧是一身便於骑射的利落劲装,勾勒出矫健而窈窕的身姿,长发高高束成马尾,英气勃勃。只是那张明艷俏丽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不快与恼怒。 只是此刻,她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俏丽脸蛋上,却写满了不快与恼怒。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桌边,將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扔在桌上,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跟著跳了一下。然后,她也毫不客气,拿起谢云娘的茶壶,也不用杯子,直接对著壶嘴,將里面温热的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头的怒火。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你这是从哪儿受了天大的气,跑我这儿来撒野了?”谢云娘看著她这副风风火火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连忙起身,拿过一方乾净的丝帕,替她擦了擦嘴角不小心溢出的茶渍。 林月顏也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柔声劝道:“青鸞姐姐莫气。快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叶青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將空茶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这才一屁股坐在铺著软垫的椅子上,对著两位姐妹大吐苦水: “谢姐姐,月顏,你们是不知道!我哥,我那个不爭气的哥哥,我看他是快要被那个秦安给彻底带坏了!” 她气鼓鼓地说道:“你们说说,他们两个,一个是堂堂镇北侯府的世子,一个是武安侯府的独苗,未来的国之栋樑!可他们现在在干什么?不好好在书院里读书,不好好在军中习武,整天在外面廝混!现在倒好,都快成金陵城里,名声最响的两个紈絝头子了!” “今天领著一群狐朋狗友去斗鸡,明天又跑到城外的马场去赛马赌钱!前不久,更是离谱!为了天香舫一个什么叫苏大家的头牌,居然跟户部尚书家的梅文鏵槓上了,设了个局,硬是坑了人家三万两银子!闹得满城风雨!” “现在整个金陵城都在传,说我哥和秦安是『京城双害』!我爹在冀州镇守十数年,挣下偌大的名声,我们镇北侯府的脸面,都快被他这个不孝子给丟尽了!” “我气不过,就把他关在院子里,罚他抄兵书,不准他出门。结果呢?” 叶青鸞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更可气的是!今天一早,我亲自去他院子里堵他,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你们猜怎么著?他居然又翻墙跑了!留了个小廝跟我说,他约了秦安去城外赛马!” 叶青鸞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胸口急剧地起伏著。她的抱怨,充满了对兄长“不务正业”、“恨铁不成钢”的担忧与无奈,也让这阁楼內原本安静雅致的气氛,瞬间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谢云娘看著她气呼呼的可爱模样,和林月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她重新为叶青鸞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面前,柔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我的好妹妹,先喝口茶,顺顺气。为那两个不省心的傢伙,气坏了自己,可不值得。”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再说了,男人们的事情,有时候看著荒唐,或许……另有深意呢。我可听说,那梅尚书是太子一党的人,在朝中处处与武安侯府作对。秦安这么一闹,让他丟了面子又折了银子,怕是朝堂上,也要安分几天了。你哥哥跟著掺和,说不定也是在帮你未来的公公,分忧解难呢。 第370章 叶青鸞的敲山震虎 叶青鸞一愣,她光顾著生气,倒没往这深一层去想。被谢云娘这么一点,脸上不由得一红,啐了一口:“姐姐又拿我取笑!谁……谁是我公公了!” 谢云娘看著她的反应,心中瞭然,隨即看似隨意地发出一声感嘆:“说起来,这京城的公子哥儿,確实少有让人看得上眼的。要么是仗著祖辈余荫,天酒地的紈絝;要么是死读书读迂了的呆子。真正有担当、有血性的男儿,少之又少。” 她说到这里,目光不著痕跡地,在林月顏和叶青鸞的脸上一扫而过,语气悠悠道: “不像有些人,虽然出身微寒,身处逆境,却从不改其凌云之志。为了情义,为了一个承诺,甚至敢於当庭,拒了陛下亲自下旨的赐婚。这等风骨,这等担当,才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她的话音刚落,林月顏白皙的脸颊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双手捧著温热的茶杯,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遮掩住眸中瞬间涌起的骄傲与甜蜜。她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勾勒出一个羞涩却无比动人的弧度。 而一旁的叶青鸞,则是下意识地“哼”了一声,別过头去,看向窗外繁华的街景,语气带著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意:“哼,那……那也是他运气好,有月顏妹妹这样好的妻子……” 然而,她那微微泛红的耳根,以及放在膝上、不自觉绞紧衣角的手指,却將她內心的真实想法暴露无遗。那份被强压下去的、对某个人的倾慕与在意,在谢云娘这番看似不经意的“撩拨”下,悄然浮出水面。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被心思縝密的谢云娘尽收眼底。她心中瞭然,端起茶杯,借著喝茶的动作,掩去了唇边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果然,这世上,能让这团烈火化为绕指柔,能让那块寒冰融为一池春水的,唯有一个情字而已。』她心中暗嘆一声,对这两位妹妹的心思,也更多了几分瞭然与怜惜。 眼见气氛有些微妙的尷尬,谢云娘笑著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默:“好了好了,不说那些远在天边的儿女情长了。今日请两位妹妹来,除了敘敘旧,其实还有一桩趣闻,也是一桩难题,想请两位冰雪聪明的妹妹,帮姐姐我参详参详。” 她这话,成功地將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哦?什么难题,能难住我们无所不能的云娘姐姐?”叶青鸞立刻来了兴趣,好奇地问道。 林月顏也抬起头,关切地看著她:“姐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谢云娘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在那笑容深处,藏著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她轻轻嘆了口气,將扬州的困境,当做一件“棘手的趣闻”,用一种旁观者的口吻,娓娓道来。 “……我有一位朋友,在金陵的生意做得还算顺遂,便想著將分號,开到素有『天下財富中枢』之称的扬州去。可没想到,那扬州的地头蛇,一个叫『广陵会』的商会,却是霸道得很。我那朋友的人刚到扬州,看好的地皮,前脚谈妥,后脚就被人用三倍的价钱抢走;高薪聘请的厨子工匠,不是家里突然出了横祸,就是自己『意外』摔断了手脚;好不容易从外地运去的建材,到了扬州渡口,又被漕运衙门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全部扣下……” 她將赵全信中的內容,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最后,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苦笑,总结道: “姐姐我这个朋友啊,也是一介商贾,碰到这种官商一体、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地头蛇,实在是有些束手无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所以,今日便想听听两位妹妹的高见。若你们是这位主事之人,面对此等困局,会如何破这个局?” 黄焱的点拨,是“王道”,是擒贼先擒王,从最高层入手。但那条路,耗费巨大,且需要极高明的手腕,她还没有完全想好如何落子。而在此之前,她想听听,这两位同样智慧过人的女子,在面对这种错综复杂的局面时,会展现出怎样的智慧与手段。 话音落下,观云阁內,再次陷入了片刻的安静。阳光透过琉璃窗,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叶青鸞听完,最先有了反应。 她那双总是燃烧著火焰的明亮眸子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屑。只听她冷笑一声,端起刚刚被续满的茶杯,將里面的茶水再次一饮而尽,然后將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一群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不知死活!” 她看向谢云娘,脸上带著一种与生俱来的、属於將门之女的强大自信与睥睨之气。 “谢姐姐,你这位朋友,这事若是找別人,或许还真是个天大的麻烦,需要费尽心机去周旋。但对我来说,却不难。”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著一种近乎於猎手看到猎物时的兴奋光芒,胸有成竹地提出了一个极为精妙,又充满了雷霆之势的方案: “我爹虽然常年镇守北境,但我们镇北侯府的根,在大乾的军队里。这大乾的將领,都是轮换调动的,许多如今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地方守將,都曾在我爹麾下听过令,受过他的提拔。” “我记得清楚,如今扬州的守备將军,叫李德全。这个人,十多年前,曾在我爹麾下当过先锋营的校尉,是个悍將,作战勇猛,也颇有智计,是我爹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年在与北元的血战中,他曾被围困,是我爹亲率三百亲兵,將他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他对我爹,那是忠心耿耿,视若再生父母!” 叶青鸞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又自信的弧度:“我只需以我个人的名义,给他写一封私信。” “信里,我只说,我得到密报,近来扬州城內,有北元奸细活动频繁,他们偽装成富商巨贾,四处钻营,意图刺探我大乾漕运、盐政的虚实,甚至可能在暗中绘製扬州城防图,为北元南下做准备。” “『恳请』李將军,为了扬州百万百姓的安危,为了大乾的江山社稷,务必『加强城防治安』,严查所有『形跡可疑』的人员。尤其是,要多『关照』一下那些,与漕运码头来往密切、家財万贯却又来歷不明的大商户。” 她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如同偷到了腥的小狐狸,显得既娇俏又危险。 “李德全是个聪明人。他看到我这封信,自然会明白其中的深意。他知道,这是我,是镇北侯府,在提点他,也是在给他一个报答当年救命之恩的机会。” “他只需要以『清查奸细』、『整顿防务』这个光明正大、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的合法名义,三天两头地,派一队亲兵,去『广陵会』那些核心商铺的门口『例行巡查』;派一队甲士,去他们囤积货物的仓库,以『搜寻赃物』和『排查奸细藏匿点』的名义,翻个底朝天;再去他们的酒楼茶馆,以『盘问可疑客人』的名义,把他们的客人都嚇得魂飞魄散。” “你想想,谢姐姐,谁敢去一个天天有官兵荷刀实枪、横眉立目站岗的店铺里买东西?谁又敢在一个隨时可能被当成北元奸细抓起来盘问的酒楼里吃饭喝酒?” “我们一兵一卒都不用动,一两银子都不用,就能让整个『广陵会』鸡犬不寧,生意都做不成!不出半个月,他们就得自己乖乖地上门,哭著喊著求你那位朋友,高抬贵手!” “这叫『杀鸡儆猴』,不,该叫『敲山震虎』!我看他们还能不能安生!” 叶青鸞一口气说完,端起茶杯又灌了一大口,仿佛刚才那番话耗费了她不少力气。她脸上带著一丝得意,看向谢云娘和林月顏:“谢姐姐,你觉得这法子如何?够不够快?够不够狠?” 这个方法,不可谓不高明。它完全规避了所有政治风险,利用的是將门深厚的人情关係和官场不言自明的潜规则,以一个冠冕堂皇的合法名义,进行精准的、持续骚扰性打击。 谢云娘听得是心中一亮,暗暗点头。此法,確实是一记快刀斩乱麻的妙招,直接、有效,充满了將门之后的霸道与果决。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称讚,一旁一直安静倾听的林月顏,却缓缓地开了口。 她先是看著一脸得意的叶青鸞,美眸中闪过一丝由衷的讚许,柔声说道:“青鸞姐姐,你这个法子,真是高明。借力打力,釜底抽薪,直击要害。李將军若真肯如此出手,扬州之困,旦夕可解。” 叶青鸞被她这么一夸,脸上也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仿佛在说“那当然”。 “只是……”她顿了顿,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这样做,虽解了一时之困,却也等於將谢姐姐朋友的生意,和叶伯父的镇北侯府彻底绑在了一起。” 第371章 林月顏的三步棋 “短期来看,这是一种强大的威慑,无人敢惹。但从长远来看,却也可能成为朝堂之上,政敌攻訐的靶子。他们会说,镇北侯府拥兵自重,干预地方政务,与商贾勾结,牟取暴利。这盆脏水一旦泼上来,即便叶伯父远在北境,手握重兵,也难免会受到牵连。为了一个商业上的爭斗,將整个镇北侯府的声誉置於风险之中,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而且,李將军这份救命的人情,是叶伯父拿命换来的。用一次,便少一分。为了对付区区一个地方商会,动用这样一份珍贵的人情,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她的一番话,如同一盆清澈的冷水,浇在了叶青鸞那火热的思路上,也让谢云娘心中一凛,后背渗出了一丝冷汗。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叶青鸞的方法虽快,但后患无穷。她只看到了“术”的层面,而林月顏,却已经看到了“势”的层面。 林月顏看著陷入沉思的两人,提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更具长远眼光,也更显“王道”之风的策略。 “依月顏看,商业上的问题,若能用纯粹的商业手段来解决,才是真正的上上之策,不留任何后患。” “『广陵会』的根基,在於他们是一个看似牢不可破的商业联盟,垄断了扬州的各种渠道。但姐姐你想,天底下,哪有真正牢不可破的联盟?只要是利益的结合,就一定有缝隙,有矛盾。我们为何一定要与之为敌?为何不另起炉灶,甚至,直接从內部,將他们彻底架空,化为己用?” 她伸出三根白皙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开始分析她的建议: “第一步,是『离间』。” “我们可以派人,去暗中详查。这个『广陵会』內部,並非铁板一块。它的会长杨四海,是做丝绸生意的。那么,会里其他做丝绸生意的商户,难道就对他没有半点嫉妒和怨言吗?那些做粮食、做茶叶、做瓷器生意的,难道就心甘情愿,看著他杨家利用会长的身份,一家独大,占据最好的资源吗?只要我们肯心思去查,一定能找到那些,对杨四海积怨已久,或是早就心怀不满的商户。” “第二步,是『收买』。” “找到了这些人,我们便可以主动接触。对那些有野心的,我们诱之以利,承诺鹿鸣苑开业后,可以与他们深度合作,將最好的位置留给他们,甚至,可以动用谢家在江南的財力,扶持他们,去挑战,甚至取代杨四海的地位。对那些有顾虑的,我们晓之以理,告诉他们,我们背后站著的是谁,与我们合作,才是顺应大势,才是未来的出路。” “我相信,重利之下,必有勇夫。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第三步,是『引爆』。” “只要我们能成功策反其中一两家有实力、有影响力的商户,让他们在广陵会內部製造混乱,比如散布谣言,挑起纷爭,甚至暗中抢夺杨四海的核心客源。我们再从外部施压,比如在漕运被卡的问题上,我们可以通过谢家在南方的渠道,绕开扬州本地漕运,从苏州、杭州等地直接走海路或者陆路运输,虽然成本略高,但能解燃眉之急,同时也能让漕运衙门的人看到,他们卡不住我们。” “如此一来,內外夹击之下,这个看似强大的商业联盟,便会不攻自破。我们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他们內部,就会先打得头破血流。最终,我们不仅能顺利在扬州立足,还能收编一部分『广陵会』的势力,为我所用,一举两得。” 林月顏一番话说完神態从容地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她的方法,没有叶青鸞那般雷霆万钧的霸气,却充满了羚羊掛角、无跡可寻的智慧与算计。她考虑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利益,並且是从根源上,彻底瓦解对手,將敌人,变成自己的朋友。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属於文臣谋士的智慧与格局。 观云阁內,再次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这一次,连窗外的喧囂,似乎都彻底消失了。 叶青鸞沉默了许久。她虽然性格火爆直接,但她绝不愚蠢。她仔细地回味著林月顏的每一步计划,不得不承认,林月顏的方法,比自己的方法,要高明太多,也想得周全太多。 自己的方法,是痛快,是解气,但后患无穷。 而林月顏的方法,却是从根子上解决问题,一劳永逸。 半晌,她才长长地嘆了口气,身体向后一靠,整个人都仿佛泄了气一般,有些无力地说道:“唉……月顏,还是你脑子好使,想得周全。我……我就只会打打杀杀,用这些简单粗暴的法子。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我可真做不来……” 她拿起桌上的一块精致的梅糕,有些赌气似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怪不得……怪不得他那么看重你。”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轻得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但那话语里,却充满了浓浓的羡慕,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淡淡的失落。 而谢云娘,听完两位妹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解决方案”,心中更是感慨万千,五味杂陈。 看著眼前这两位才貌与智慧並存的绝代佳人,再想到那个远在西南边陲的年轻身影,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 『陈锋啊陈锋……』她在心底无声地喟嘆,『你何德何能?竟能让这样两位绝代佳人,为你倾心至此?甚至还能放下女儿家的矜持与醋意,情同姐妹,互相欣赏,共同为你谋划?』 这种福气,这种际遇,天下男子,几人能有? 她心中那份深藏的那份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愫,在这一刻,竟被一种更强烈的感慨所淹没。她清晰地看到,林月顏与叶青鸞之间,並非简单的“情敌”关係。她们对彼此的欣赏是真诚的,她们对陈锋的关切是共同的,她们之间存在著一种奇妙的默契——“我希望他好,也希望你好”。 这种默契,超越了世俗的嫉妒,带著一种近乎悲悯的、共同守护的意味。这让谢云娘这位旁观者,既感到深深的羡慕,又有一丝莫名的心疼。 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脸上重新露出温婉动人的笑容,举起了手中的茶杯。 “好月顏,好青鸞,你们俩,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有你们这两位妹妹,真是姐姐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来,以茶代酒,姐姐敬你们一杯,多谢你们为我这位『朋友』,指点迷津!” 叶青鸞和林月顏相视一笑,也举起了茶杯。 “叮”的一声轻响,三只精致的茶杯,在空中轻轻碰在了一起。 观云阁內,茶香裊裊,暖意融融。窗外的冬日阳光,柔和地洒了进来,映照著三张同样绝美,却又各具风情的脸庞。 『傻丫头们……』谢云娘看著她们的笑脸,心中轻轻一嘆。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啊。』 …… 金陵,谢府书房。 几日过去,闺阁茶会上的暖意与茶香仿佛还在昨日,但谢云娘的心境,早已被扬州那摊浑水浸得冰冷而沉重。 书房之內,再也不见往日的薰香裊裊、琴音悠扬。取而代之的,是通宵达旦不曾熄灭的烛火,以及一股由浓茶、墨香和人身上淡淡汗气混合而成的、紧张忙碌的味道。 谢云娘已经有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她换下了一身华美的裙裳,只穿著一身便於活动的素色长衣,一头青丝也只是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隨意挽起。那张往日里总是精致无瑕的俏脸上,此刻也带著掩饰不住的疲惫,眼下有著淡淡的青影,但那双凤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宽大的书案早已被各种文书、舆图和密信堆满。 在她面前,站著三位神情肃穆的中年男子,他们是谢家培养多年的心腹幕僚。 为首的是一位年近五旬、鬚髮微白的老者,名唤何松,是她丈夫留下的老臣,为人持重,善於谋篇布局。他身侧,是一位面容精瘦、眼神锐利的男子,名叫张远,负责谢家遍布江南的情报网络。最后一人,则是钱多多,此刻他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胖脸,也绷得紧紧的。 经过黄焱那如醍醐灌顶般的点拨之后,谢云娘的思路,早已从如何与“广陵商会”这群地头蛇缠斗的泥潭中挣脱出来。她的目光,精准地越过了那些挡在明面上的爪牙,死死地锁定了那条真正扼住她咽喉的、隱藏在幕后的“看门狗”——盐漕转运使,周信。 擒贼先擒王,打狗,更要看主人。 但这一次,她要做的,是连狗带主人,一起打。 第372章 我还没出手呢 在过去的几天里,谢家在江南经营了数百年的情报网络,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被彻底唤醒。无数的资金如流水般撒了出去,无数的信鸽飞向四面八方。关於那位周信周大人的一切,都被源源不断地匯集到了这张书案之上。 他的出身、履歷、政绩,乃至贪腐的证据、私下的癖好、有几个宠爱的小妾、最喜欢去哪家酒楼听曲,甚至他府上马夫的远房亲戚是谁,都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夫人,”负责情报的张远率先开口,“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动用了在扬州潜伏了十二年的所有暗线,终於將那位盐漕转运使周信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 他说著,將一本厚厚的、用蓝布包裹的册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谢云娘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端起手边早已换过不知多少次的浓茶,轻轻呷了一口,用那苦涩的滋味,驱散脑中的最后一丝困意。 “念。”她只说了一个字。 “是。”张远打开册子,开始稟报,“周信,现年四十七岁,熙寧十二年进士,出身寒门。初入官场时,倒也算得上清廉,颇有政绩。但自从外放至扬州,担任这盐漕转运使一职后,便……便彻底烂了根子。” “此人贪婪成性,据我们不完全统计,其在扬州城內外的私產,包括田庄、店铺、宅院,明面上的,便不下二十万两白银。其在金陵、苏州等地购置的產业,更是难以估量。他府中,光是叫得上名號的姬妾,便有十三人之多,其中最受宠的,是去年从扬州瘦马中,八千两银子买来的一个叫『小红』的女子。此女极好奢华,周信为了討她欢心,一掷千金,毫不心疼。” “他与广陵会会长杨四海,是在六年前勾结到一起的。杨四海负责在明面上敛財,周信则利用手中职权,为其大开方便之门,打压异己。广陵会每年收益的三成,都会通过各种隱秘的渠道,流入周信的私库。这几年来,他们官商一体,早已將扬州的盐、漕、粮、布等几大命脉行业,牢牢掌控在手中,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册子上,甚至详细到周信最喜欢去哪家酒楼听曲,最爱哪家的蟹黄汤包,与哪几位同僚面和心不和,所有的一切,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听完张远的稟报,谢云娘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一个能將手伸得这么长、吃相如此难看的官员,屁股底下不乾净,是必然的。 她看向另一边的老成持重的何松:“何叔,月顏妹妹的那个法子,进行得如何了?” 何松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夫人,也已有了初步进展。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的人已经暗中接触了广陵会內部的几家商户。其中,有两家是做米粮生意的,一直被杨四海的本家生意打压,早就心怀怨懟。还有一家是做瓷器生意的,其家主与杨四海有夺妻之恨,只是迫於其势力,一直隱忍不发。只要我们许以重利,並给予他们足够安全的保障,策反他们,並非难事。” 谢云娘点了点头。这是她准备的后手。黄焱的点拨,是让她“擒王”,但林月顏的计策,则是“瓦解”。双管齐下,方为万全之策。 『黄公子所指,是雷霆万钧的王道。月顏所谋,是润物无声的智道。若王道行不通,便只能用水磨工夫,行这智取之道了。』 她心中念头急转,隨即开口,声音里带著一丝不容置喙的决断:“好。继续与那几家接触,但先不要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告诉他们,拿出他们的诚意来。我要杨四海这几年来,所有偷税漏税、欺行霸市、乃至伤天害理的证据。” 然而,当真正开始触碰那个名为“漕运”的庞然大物时,谢云娘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力”。 “夫人……”张远面露难色,声音也变得艰涩起来,“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碰壁了。” 谢云娘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说。” “是。”张远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漕运总督衙门,从总督,到下面的每一个官吏、每一个兵丁,都是盘根错节,自成一体。我们谢家经营江南百年,在地方官场上,多少还有些人脉。可是在漕运衙门,我们……我们说不上话。” “咱们送去的拜帖,全部石沉大海。托人送的重礼,也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那总督府,简直就是一座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壁。我们……我们根本连总督大人的面都见不著。” 谢云娘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財富、人脉、乃至商业智慧,在这种代表著国家机器的绝对权力壁垒面前,竟显得如此可笑。 漕运总督,与总管一地军政的总督不同,他管的,是天下漕运。大乾朝的命脉,一半在北境的铁骑,另一半,就在这南来北往的运河之上。他是不折不扣的封疆大吏,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她谢家,在寻常百姓和官员眼中,是富可敌国的江南第一皇商。可是在这种真正的权力壁垒面前,她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財富,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她就好像一条在江河里可以翻江倒海的猛龙,可如今,却想去撼动那座容纳了江河的、巍峨无言的巨山。 书房內,陷入了一片死寂。 何松和钱多多也是一脸凝重,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著什么。这意味著,黄焱所指的那条“捷径”,那条“王道”,被彻底堵死了。他们根本没有与“管湖人”对话的资格,更別提去影响那个“能管著管湖人”的更高层了。 良久,谢云娘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她没有气馁,更没有绝望。那双疲惫的凤眸之中,反而燃起了一股更加炽烈的斗志。 “王道走不通,那便用人道,用商道,用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法子,去跟他斗!” “既然他是条看门狗,那我们就打断他的狗腿,拔光他的狗牙!既然他是头拦路虎,那我们就设下陷阱,磨利长枪,行一场『屠虎』之计!” 她猛地站起身,在书案前来回踱了两步,脑中无数的念头在疯狂地碰撞、整合,最终,形成了一套周密而狠辣的计划。 “何叔!” “老奴在!” “舆论的刀,该出鞘了。把我们搜集到的关於周信与杨四海勾结、贪墨漕银、强占民田的证据,整理成册,不需要太实,但一定要有鼻子有眼!通过我们在江南士林中的关係,特別是那些清流御史的门生故旧,把风放出去!我要让『扬州周剥皮,广陵杨白虎』这两个名字,在半个月內,成为江南百姓口中,人人唾骂的恶鬼!” “张远!” “属下在!” “经济的网,也该撒下去了。查清楚,扬州官场中,哪些人是周信的政敌,哪些人早就看他不顺眼。备上厚礼,给我不计代价地去扶持他们!他们想升官,我们给钱铺路!他们想建功,我们给他们送政绩!我要让周信在扬州,四面楚歌,焦头烂额!” “钱多多!” “在!” “釜底抽薪的柴,也该烧起来了!你立刻,亲自带上足够的银两在这京城疏通关係!我不信,这天底下有钱砸不开的门!漕运总督衙门我们进不去,那就去找都察院的御史!去找六部的堂官!去找那些与漕运总督有旧怨的朝中大员!一百万两不够,就三百万两!三百万两不够,就五百万两!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一个能治得了他周信的人!” “明白,夫人!我这就去准备!” “还有,”谢云娘看向张远,“继续深挖『广陵会』內部的裂痕,特別是那几个对杨四海不满的商户。名单上那几个人,给我盯紧了!適当的时候,可以派人接触,许以重利!” 谢云娘很清楚,这一仗打下来,即便最后能贏,谢家也至少要付出数百万两白银的代价,以及无数难以估量的人情。 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不仅是为了扬州的生意,更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身后无数指望她吃饭的人,为了不让谢家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人看笑话! “都听明白了吗?”她目光如电,扫过眼前三人。 “我等,遵命!”三人齐齐躬身,神情振奋,被女主人的决断与魄力,彻底点燃了斗志。 谢云娘缓缓坐下,看著窗外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心中默默计算著。 『这一仗,快则半年,慢则一年,必有分晓。周信,杨四海,我们……慢慢玩。』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精心准备的这场持续半年的硬仗,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打响第一枪。 就在她的计划刚刚布置下去的第三天清晨。 一匹快马,一骑绝尘,疯了一般从扬州方向,衝进了金陵城。 『这么快?难道是我们的计划泄露了?还是周信他们,已经开始了疯狂的反扑?』 她只觉得手中的那碗温热的燕窝粥,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她放下瓷碗,深吸了一口气,接过那封信。 信封很厚,似乎写了很多內容。 她的指尖,有些微微的颤抖。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任何一个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消息。 她展开了信纸。 然而,当谢云娘的目光,落在信纸开头的第一个字上时,她整个人,当场愣在了原地。 那双明亮而锐利的凤眸,瞬间睁大,瞳孔在烛火的映照下,急剧地收缩。 信上写道: “夫人在上,赵全叩稟:天佑我主!扬州……扬州变天了!!” “就在昨日!就在昨日傍晚!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漕运总督大人,突然以『巡查秋漕』为名,亲临扬州!” “没有入驻官驛,没有通知地方,总督大人的座船,是直接停在了漕运码头!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直接调动了隨船护卫的总督標营五百亲兵,在一炷香之內,封锁了扬州四门,以及城內所有主要街道!” “紧接著,就在全城官民都陷入一片惊恐与茫然之际,总督大人下达了钧令!以『勾结水匪,监守自盗,侵吞漕粮,意图谋反』的惊天大罪,將盐漕转运使周信,连同广陵会会长杨四海,以及他们派系之下的,从通判、知县,到下面的主簿、巡检,大大小小三十余名官员、商户,在一夜之间,全部逮捕下狱!” “总督標营的亲兵,如狼似虎,直接冲入周信与杨四海的府邸!夫人!您绝对想不到!他们……他们当场便从两人的密室之中,抄没了堆积如山的金银財宝!更可怕的是,还搜出了他们与太湖水匪头子『翻江龙』来往的数十封密信!信中內容,详述了他们如何合谋,將朝廷的漕粮,偷换成砂石,再將漕粮高价卖出,所得银两,五五分帐的全部细节!” “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 “周信与杨四海,被从被窝里拖出来的时候,还穿著寢衣,面如死灰!他们甚至连审问的过程都没有,直接被总督大人下令,打入死牢,明正典刑,只待来年秋后处斩!其余人等,也尽数革职查办,无一倖免!” 轰!!! 谢云娘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一片空白! 她……她准备了价值数百万两白银的战爭!她制定了环环相扣、持续至少半年的周密计划!她调动了谢家在江南的所有资源,准备与之一决死战的两个生死大敌…… 就这么……一夜之间,就倒了? 第373章 扬州一夜崩 谢云娘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一片空白! 她……她准备了价值数百万两白银的战爭!她制定了环环相扣、持续至少半年的周密计划!她调动了谢家在江南的所有资源,准备与之一决死战的两个生死大敌…… 就这么……一夜之间,就倒了? 还是以“谋反”的滔天大罪? 被她视为天堑、连门都摸不到的漕运总督,亲自下场,用最雷霆、最狠辣的手段,將她准备了至少半年才能扳倒的对手,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这……这怎么可能?! 一旁的何松见她神情有异,连忙捡起地上的信纸,与张远、钱多多三人凑在一起,飞快地瀏览起来。 下一刻,三张同样布满震惊与不可思议的脸,齐齐抬起,望向谢云娘。 书房內,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谢云娘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颤抖著伸出手,指著地上的另一张信纸:“后……后面呢?” 何松连忙將第二张信纸呈上,他的手,也在抖。 谢云娘接过来,信的后半段,赵全的语气,更是充满了如在梦境般的、不可思议的狂喜: “夫人!您绝对想不到!之前所有对我们的阻力,在一夜之间,全都烟消云散了!” “之前扣押我们建材的那个漕运司的孙主簿,今天一早,天还没亮,就亲自带著车队,把所有东西,完好无损地送了回来!他在咱们工地的门口,长跪不起,自己掌嘴,把脸都抽肿了,磕头如捣蒜,求赵全我,能在您面前为他美言几句,饶他一条狗命!” “还有之前,打断我们从苏州请来的王大厨手脚的那些地痞流氓,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手筋脚筋全被挑断,像一滩烂泥一样,被扔在了我们分店的工地上!旁边还立著个牌子,上书『谢罪』二字!” “更夸张的是!之前那些对我们避之不及、见了我们的人就绕著走的扬州商户,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排著队,堵在我们下榻的客栈门口!一个个哭著喊著,说他们过去是猪油蒙了心,被杨四海蒙蔽,求我们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愿意,以市价三成的价格,將他们手中最好的旺铺、田庄、码头,全都转让给我们!” “夫人!三成啊!这简直是在白送!” “夫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您究竟是动用了何等通天的手段?!”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谢云娘拿著信,那几张薄薄的信纸,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不是傻子。 她不是一个只会被眼前的狂喜冲昏头脑的普通商人。 越是看到这匪夷所思的、如同神跡般的结果,她的心中,就越是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彻骨的寒意。 这绝非巧合!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那个冬日的清晨,在玄武湖畔,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以及他那云淡风轻的话语。 “扬州城,就好比是这玄武湖。” “但夫人有没有想过,真正能决定这艘画舫能去哪里、甚至能不能出航的,並非船上的船老大,而是那个掌管著整个湖泊水闸、制定航道、收取停泊费用的衙门呢?” “我曾听闻,前朝有位巨商……备了一份厚礼,去拜访了当时主管漕运的一位京官……三日后,一道总督衙门的公文下达……” 她原以为,那只是一个高明的指点,是让她去和“管湖”的周信周旋、博弈。她甚至做好了打一场旷日持久、消耗巨大的硬仗的准备。 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收穫”,根本不是去和周信博弈!而是漕运总督方文镜亲自下场,以雷霆万钧之势,將她需要耗费半年甚至更久才能勉强扳倒的对手,连带著他背后的整个利益集团,在一夜之间,连根拔起!碾为齏粉! 罪名是“勾结水匪,侵吞漕粮”! 而黄焱那日的故事里,那位巨商拜访的,正是主管漕运的京官!那位巨商的对手,也是被以“勾结水匪”的罪名抓了! 一模一样的手法!一模一样的罪名!甚至连结果都一模一样! 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谢云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起,直衝天灵盖!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几乎可以肯定!是黄焱!绝对是他! 是他,动用了某种她完全无法想像的力量。 並且,他还给了总督一个无法拒绝的动手理由!那“凭空冒出来”的铁证密信,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个男人…… 他不仅知道扬州的癥结在哪里,他甚至能…… 驱动封疆大吏,为他所用! 他的能量,他的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谢云娘所能理解的范畴!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令人绝望的“降维打击”! 谢云娘缓缓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巨大的雕木窗前。她伸出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欞。 窗外,是金陵城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朗天空,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可谢云娘的心,却如同坠入了无底的冰窟,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她看著那澄澈得有些刺眼的蓝天,只觉得那深邃的蓝色背后,仿佛隱藏著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无声地操控著世间的一切。 黄焱…… 你究竟是谁? 你帮我,又是为了什么? 这巨大的、从天而降的“恩情”,背后,又需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个问题,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夫人……夫人?” 钱多多等人看著谢云娘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空洞失神的眼神,心中愈发惊恐,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谢云娘仿佛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惊醒,身体微微一颤。 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眾人,那双美丽的凤眸之中,已经没有了丝毫的震惊与恐惧,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传我的话。” “让赵全,立刻接手扬州所有愿意转让的旺铺產业,价格……就按市价三成给。不必占他们便宜,但也不必客气。” “另外,让他备一份厚礼,不,备三份厚礼!一份,送往漕运总督府,就说,感念许总督为扬州商界扫清蛀虫,我等商户,无以为报,唯有捐出十万两白银,用於犒劳总督府的將士们。” “一份,送给那位新上任的盐漕转运使,不管他是谁,这个善缘,我们必须结下。” “还有一份,”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用於那位被抄家的周信……在狱中的家眷。告诉他们,人死债消,生意场上的恩怨,不及家人。这份薄礼,用以疏通关係,让周信家人好过一点。” 钱多多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最后一条,他完全无法理解。 “东家,这……周信可是我们的对头,我们为何还要……” “你不懂。”谢云娘打断了他,目光幽深,“做事,不能做绝。今日我们送去的,不是银子,而是一份体面。这份体面,是送给所有扬州官场上的人看的。让他们知道,我谢云娘,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下令: “扬州分號,立刻动工!用最好的人,最快的速度,不计成本!我要在一个月之內,看到一座比金陵鹿鸣苑,更华丽,更气派的酒楼,在扬州城最中心的位置,拔地而起!” “钱多多,你亲自去一趟扬州,协助赵全!此事,不容有失!” “是!东家!”钱多多虽然心中还有万千疑惑,但看到谢云娘那重新燃起斗志的眼神,他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力量,立刻躬身领命。 待所有人都退下之后,书房內,再次只剩下谢云娘一人。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缓缓地,写下了一个名字。 ——黄焱。 她凝视著这两个字,良久,良久。 『不管你是谁。』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 『这份情,我谢云娘,记下了。』 扬州风云突变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传回了金陵,在平静的湖面,再次投下了一颗巨石。 东宫。 太子萧承稷听完属下的匯报,手中的棋子,迟迟没有落下。 他看著棋盘上那焦灼的局势,眉头微蹙。 “孙传庭……他怎么会突然对周信下手?还如此……雷厉风行?” 他身旁的谋士,太子太傅王柬,也是一脸的凝重。 “殿下,此事,確有蹊蹺。孙传庭为人虽刚正,却也並非鲁莽之辈。周信是柳越的人,又是扬州的地头蛇,他不会不清楚。没有十足的把握,和来自更高层级的授意,他绝不敢如此大动干戈。” “更高层级?”太子看向他。 王柬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头顶。 太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是父皇?” “八九不离十。”王柬道,“而且,此事,与那陈锋,怕是也脱不了干係。鹿鸣苑想进扬州,受了阻。紧接著,扬州官场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地震。这未免……也太巧了。” “陈锋?”太子的声音,有些发冷。 王柬点了点头:“看来,陛下对陈锋的看重,远超我们的想像。他不仅要用他,还要……重用他。” “殿下,我们……必须早做准备了。” 十四皇子府。 萧承锋听完寧佑的匯报,却是哈哈大笑。 “好!好一个孙传庭!杀得好!杀得痛快!” “周信那个老东西,早就该死了!仗著是柳越的人,在扬州作威作福,剋扣漕粮,中饱私囊!这次被办了,真是大快人心!” “只是……”他摸著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孙传庭这个老顽固,一向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突然……这么给力?” 寧佑在一旁,也是一脸的不解。 “殿下,此事,我也觉得奇怪。我派人去查了,孙传庭在动手之前,並未与京中任何人有过接触,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英国公府的李善,曾派人去拜访过他一次。但具体谈了什么,我们的人,没能查到。” “李善?”萧承锋眉头一皱,“那个老狐狸?他可是太子的人。他怎么会帮我们?” “这……属下也想不通。”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萧承锋一挥手,“反正周信倒了,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至少,江南的漕运,不会再被柳越的人,卡得那么死了!” “传令下去,让扬州那边的人,准备动手!趁著这次官场动盪,把我们的人,都安插进去!” “是!” 而右相府內,则是一片愁云惨澹。 柳越听著属下的匯报,手中的茶杯,再次被他生生捏碎。 “孙传庭!李善!好!好得很!”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对付陈锋,自己的后院,就先起了火。 周信是他在江南最重要的棋子之一,如今被连根拔起,等於直接斩断了他在漕运系统的一条臂膀! 更让他心惊的,是李善的倒戈。 这个老狐狸,一向以太子马首是瞻,怎么会突然……跟孙传庭搅到了一起? 难道……是太子的意思? 他想不通。 第374章 清流之刃 右丞相府。 更深露重,万籟俱寂。这座象徵著帝国最高权力之一的府邸,早已褪去了白日的喧囂与门庭若市的景象,只余下厚重的院墙和森严的守卫,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沉默的阴影。 书房內,灯火通明。 上好的牛油大烛燃烧著,將室內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瀰漫在空气里的那股沉甸甸的阴鬱与寒意。名贵的紫檀木书案上,一方砚台里研好的墨汁早已乾涸,几支上好的狼毫笔搁在笔山上,笔尖的墨跡也凝成了硬块。桌案一角,一个鎏金狻猊香炉里,名贵的龙涎香早已燃尽,只剩下一小撮灰白的香灰,和几缕若有若无、几乎要散尽的青烟,徒劳地挣扎著,仿佛象徵著主人此刻难以排遣的烦闷心绪。 柳越已经在这里,独自一人,枯坐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批阅公文。只是身著一袭家常的素色绸衫,负手站在那幅巨大的《巴蜀舆地考》地图前,目光幽深,一动不动。 烛火摇曳,將他清瘦而孤寂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隨著火光的跳动而微微晃动,如同一道挥之不去的鬼影。 他的目光,不时地落在书案上摊开的那张巨大的巴蜀舆图上。“巴郡”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在他的眼底。 『安康县县丞冯敛,革职查办,交由刑部严审!其表弟黄世仁,抄没家產,押送进京,秋后问斩!』 而对陈锋,仅仅是罚俸三月的申飭,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蕴含的偏袒与警告。 『失算了……从一开始,就失算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脸庞。 从最初,他授意严檜,以“求贤令”將陈锋这颗棋子引入京城,本是想借其才,也探其底,看是否能为己所用,成为自己安插在军方势力中的一枚楔子。 却不曾想,望江楼一会,此子便展现出了远超其年龄的城府与见识。那一番关於“英主”与“天下大势”的论述,看似狂悖,实则句句切中时弊,甚至让他这个在朝堂浸淫了四十年的老相,都感到了一丝心惊。 他立刻意识到,此子绝非池中之物,更非自己所能轻易掌控。 於是,他当机立断,改变策略,试图在科举之上,將其彻底扼杀。 他动用关係,举荐了郑玄那个又臭又硬的老顽固担任主考,又提前泄露了考题方向,让自己的门生卢子瑜等人做足了准备,布下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局。 他本以为,陈锋一个毫无根基的边境武人,面对这等阵仗,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勉强中个榜末进士,从此泯然眾人。 可结果呢? 结果是,卢子瑜等人惨败,沦为笑柄。而陈锋那篇石破天惊的《新税法策论》,竟直达天听,引得龙顏大悦,不仅被破格钦点为会元,更是在殿试之上,舌战群儒,诗惊圣驾,风头无两! 琼林宴上,自己精心设计的、旨在敲打和拉拢的连环计,被对方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態,一一化解,甚至反將一军,让自己当眾失了顏面。 最让他感到憋屈和无力的,是最后的“赐婚”死局。 他眼睁睁地看著陈锋一步步踏入皇帝精心设计的陷阱,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第二日朝堂之上,如何“顺应民意”,如何“痛心疾首”地弹劾这位新科状元“德行有亏”,如何將他彻底打入尘埃的万全之策。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陈锋的妻子,那个看似柔弱无害的乡野村妇,竟会以那样一种决绝的方式,递上了一份“自请为妾”的休书,给了皇帝一个最完美的台阶。 更没算到,陈锋在占尽了“理”与“势”的情况下,竟会为了一个女人,寧折不弯,硬生生地將那唾手可得的无上荣光,推了出去! 皇帝看似龙顏大怒,將其贬斥西南。可柳越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哪里是贬?这分明是保护!是“养望”! 然后,便是这汉江渡口之事。 冯敛那个蠢货,本是他安插在荆州的一颗閒子。他本意是想借冯敛之手,给初出茅庐的陈锋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西南之地的水有多深,让他知难而退,安安分分地当一个不问政事的太平县令。 却不曾想,陈锋的反击,竟是如此的迅猛、精准、而又……狠辣! 他根本不按官场的规矩出牌!不谈判,不妥协,甚至不屑於动用他背后的关係! 他直接將刀,架在了大乾的律法之上!用最光明正大,也是最无可辩驳的理由,將冯敛和黄世仁,这两个他本以为可以隨意拿捏的卒子,直接送上了断头台! 更可怕的是,他还藉此机会,再次贏得了民心,博取了“陈青天”的美名,甚至,还又一次得到了皇帝的“申飭式”褒奖! 柳越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几乎快要被忽略的“巴郡永安县”上,眼神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冰凌。 他第一次,对一个年轻人,感到了真正的忌惮。 『此子……此子的可怕之处,不在於他的才华,不在於他背后的镇北侯和武安侯,甚至不在於陛下对他的恩宠。』 『他真正可怕的,是他那如同杂草般顽强坚韧的生命力,和他那种总能於绝境之中,化危机为机遇的可怕能力!』 『他就像一条被困在泥潭里的毒龙,看似动弹不得,却隨时可能搅动风云,一飞冲天!』 柳越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彻底小看了这个从冀州乡野走出来的年轻人。 他原以为,陈锋不过是一把锋利些的刀,一块可堪雕琢的璞玉。只要稍加打磨,许以恩威,便可收为己用,成为自己手中,制衡军方势力,推行朝政新令的一枚重要棋子。 可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一把刀? 这分明是一头披著羊皮的猛虎!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即將入山归林的猛虎! 他看著地图上“巴郡”的位置,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自己必须改变策略了。 对付陈锋,不能再用这种“打”的方式了。每一次的打压,都像是在为他扬名,为他铺路,只会让他变得更强,更难对付。 必须用“困”的法子,用“融”的法子。 要把他死死地困在巴郡那片泥潭里,然后,派自己最得力、最信得过的人去,像一根根坚韧的藤蔓,將他牢牢地缠住,吸乾他所有的养分,夺走他所有的功劳,最终,让他在无声无息之中,彻底枯萎,沦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废物。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 他缓缓走到书架前,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书架上的书。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书架中层,一本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春秋》上。 他走过去,將那本厚重的《春秋》取下。书页翻动,里面赫然夹著一本薄薄的、用特殊纸张装订的册子。册子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跡,只有一种特殊的暗纹。 这是柳越的命脉之一,是他数十年宦海沉浮,精心编织、苦心经营的政治资源图谱,密册之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著他这些年来,在朝堂內外,安插的所有门生故吏、亲信党羽的姓名、官职、派系、以及……不为人知的把柄。 他枯瘦的手指在册页上快速翻动,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御史台”这一栏。 御史台,乃监察百官之所,是朝堂之上,最锋利的一把言论之剑。用好了,可杀人於无形。 他的手指,划过数个名字,最终,停留在了“御史中丞,王秉德”之上。 御史中丞,正四品。 选择他,有三个原因。 其一,王秉德是他柳越一手从地方上提拔起来的,从一个七品小官到如今的御史中丞,对他忠心耿耿,言听计从,是一条最听话的狗。 其二,此人极善偽装。在朝野上下,在御史台內部,他都有著“清廉自守、刚正不阿”的好名声。他弹劾过贪官污吏,上书过民生疾苦,在那些清流士子和普通百姓眼中,他王秉德是个敢言直諫的好官。由这样一位“清流”出面,说出的话,天然就带著三分可信度,更具迷惑性。 其三,御史中丞的官职,不高不低,正好。 既有足够的份量,可以在朝堂之上掀起波澜。又不像左都御史那般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由他来拋出这个议题,最是恰当,也最不容易引起军方势力的激烈反弹。 就是他了。 柳越合上册子,將其重新塞回《春秋》之中,放回书架原处,仿佛从未动过。 他坐回书案后,拿起一支新的狼毫笔,在一张空白的素笺上,写下了一行字: “请王中丞过府一敘。” “即刻。” …… 第375章 夺功,控人,再构陷!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轿,悄无声息地从相府后门驶入,停在了离书房不远的一处僻静迴廊下。 轿帘掀开,一个身著青色常服、身形清瘦的中年官员走了下来。他面容端正,带著读书人特有的清癯,眉宇间似乎总縈绕著一丝忧国忧民的愁绪。 相府管家早已在此等候,一言不发,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引著王秉德,穿过几道曲折的迴廊,避开巡夜的护卫,来到书房外一处不起眼的侧门。 管家轻轻叩了三下门,里面传来柳越低沉的声音:“进。” 管家推开门,侧身让王秉德进去,自己则无声地退下,並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內,柳越已恢復了平日的威严与深沉,端坐在书案后。他没有起身,只是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张椅子。 “秉德来了,坐。” 王秉德恭敬地行了一礼:“学生深夜叨扰,恩师恕罪。”他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目光低垂,不敢直视柳越。 柳越没有寒暄,开门见山: “秉德啊,你可知,这天下,最难治的是什么?” 王秉德一愣,不知恩师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他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恩师的话,学生愚钝。窃以为,是民心。” “民心?”柳越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民心如水,可疏不可堵。给他们饭吃,让他们有活干,他们便会拥戴你。这,並不难。” 他將目光转向王秉德,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这天下,最难治的,是人心。是那些读了几年圣贤书,便自以为能经天纬地,不知天高地厚,总想著要『为民请命』的读书人的人心!” 王秉德心中一凛,立刻便明白了恩师指的是谁。 “恩师说的是……陈锋?” 柳越点了点头,將汉江渡口之事,以及皇帝的处置,简略地说了一遍。 “汉江渡口之事,你已知晓。冯敛无能,咎由自取。然,此事所暴露出的问题,却绝非孤例。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王秉德身上:“一个小小的安康县丞,一个不入流的豪强,竟能在汉江渡口盘踞多年,为祸一方!这仅仅是冯敛一人之过吗?还是……整个巴郡地方官府的失职?是吏治的败坏?是民生的凋敝?” 王秉德心头一凛,他隱隱猜到了柳相深夜召见的目的,但面上依旧保持著恭敬和沉思状:“恩师明鑑。汉江渡口匪患,绝非一日之寒。冯敛虽罪不可赦,但其背后,地方官府难辞其咎。若非平日疏於治理,乃至纵容包庇,焉能养痈成患?” 柳越微微頷首,对王秉德的反应颇为满意。 “不错。巴蜀之地,山川险峻,民风彪悍,自古便是匪患难平之地。如今,汉江渡口一案,不过是掀开了冰山一角。窥一斑而见全豹,由渡口一地之乱,可见巴郡全境,吏治废弛,民生多艰,匪患已成燎原之势!长此以往,恐非巴蜀之祸,更是我大乾西南腹地之患!” 他的声音渐渐拔高,带著一种忧国忧民的沉重,仿佛真的在为巴蜀百姓的苦难而痛心疾首。 “陛下仁德,心繫万民。然,地方官吏,多有蒙蔽圣听者。巴郡之事,若无人直言上諫,痛陈利害,恐难引起朝堂足够重视。若待匪患彻底糜烂,祸及州府,那时再想扑灭,代价就太大了。” 王秉德立刻明白了柳越的意思。他站起身,对著柳越深深一揖,语气慷慨激昂: “恩师心繫社稷,忧国忧民!学生身为言官,闻此弊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请恩师放心,学生明日便擬一道奏摺,將巴郡地方吏治败坏、匪患猖獗、民不聊生之状,据实奏报陛下!恳请陛下彻查巴郡,整肃吏治,以安民心,以靖地方!” 柳越看著王秉德那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讚许。这偽装,確实到位。 他抬手虚按,示意王秉德坐下,脸上却露出一丝“忧虑”之色。 “秉德拳拳报国之心,本相深知。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光靠一道奏摺,痛陈时弊,固然能引起朝堂震动,但……终究是隔靴搔痒,难以解决根本问题。巴郡地处偏远,山高路险,地方官吏阳奉阴违,朝廷政令难以下达。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匪患,整顿吏治便是一句空话。” 王秉德立刻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请恩师明示。” 柳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 “本相思虑再三,以为,当务之急,是要为巴郡派去一位能真正代表朝廷意志、有能力、有担当的钦差大臣!此人需有足够的威望,能震慑地方宵小;需有足够的权柄,能节制地方兵马,调动官府资源;需有足够的决心,能深入匪患腹地,督办剿匪事宜!”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著王秉德:“你的奏摺要痛心疾首地向陛下陈述,汉江渡口之事,不过是冰山一角!它暴露出的,是整个巴蜀地区,吏治败坏、豪强横行、匪患猖獗的严重问题!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朝廷若再不加以整治,恐將酿成大祸!” 王秉德听得连连点头。 “然后,”柳越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在痛陈利害之后,你要向陛下,提出一个『建议』。” “建议朝廷,立刻派遣一位德才兼备、精明强干的钦差大臣,前往巴郡,全权负责『督办剿匪安民事宜』!” 王秉德心中雪亮,脸上却適时地露出恍然大悟和敬佩的神情:“恩师深谋远虑!学生愚钝,竟未想到此层!有钦差大臣坐镇巴郡,统筹全局,剿匪安民,必能事半功倍!学生定將此议,写入奏摺之中,力陈其必要!” 柳越满意地点点头,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发乾的喉咙。他的眼神,却变得如同深潭般幽暗难测。 “秉德啊,你可知,本相为何要力主此议?”他放下茶盏,声音带著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 王秉德立刻坐直身体:“请恩师教诲。” 柳越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笑意。 “此乃『一石三鸟』之计。其一,名为剿匪安民,实为『夺功』。” “若任由他在巴郡剿匪,无论成败,功劳皆归於他。可若朝廷派去钦差,总揽全局,督办剿匪事宜……那么,无论陈锋在西南,无论剿了多少匪,安抚了多少民,立下多大的功劳,这功劳的首功,该记在谁的名下?” 王秉德眼中精光一闪:“自然是记在钦差大臣『督导有方、运筹帷幄』的名下!陈锋即便衝锋陷阵,浴血拼杀,也终究只是听命行事,为他人作嫁衣裳!” 柳越微微頷首:“不错。此乃第一鸟,夺其功!” “而这个钦差的人选,老夫已经想好了。”柳越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吏部右侍郎,张昭。” 王秉德心中一凛。张昭,是柳越最得意的门生之一,为人精明,手段狠辣,最擅长的,便是在官场倾轧中,將对手置於死地。 “其二,名为统筹全局,实为『掌控』。” 柳越的手指,在舆图上“巴郡”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钦差大臣,持天子节鉞,代天巡狩。他有权节制地方兵马,调动巴郡下辖各县的府库钱粮,徵调民夫壮丁。他的一道命令,便可让陈锋手下的兵丁,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他的一纸文书,便可让陈锋耗尽心血募集的粮草,调拨给他人使用。陈锋,这个永安县令,在钦差面前,將彻底失去自主之权,只能俯首听命,任人摆布。他手中的那点微末力量,將如同溪流匯入大海,被彻底掌控、消融。” 王秉德听得心头髮寒,却不得不佩服此计之毒辣:“恩师高明!此乃第二鸟,控其人!” “但这,还不够。”柳越的声音,变得愈发的阴冷,“我们不仅要困住他,还要……彻底毁了他!” “其三,名为督办剿匪,实为『构陷』。” “这位钦差抵达巴郡后,可以名正言顺地给陈锋下达军令。比如,限期三日,剿灭盘踞在某某山中的百年匪寨。那匪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三日之期,根本不可能完成!” “若陈锋办不到,钦差便可立刻上奏,弹劾他『消极怠工,貽误军机』!” “若陈锋拼死力战,侥倖完成了……” 柳越发出一声冷笑:“钦差便可弹劾他『擅杀降卒,滥杀无辜,激起民变』!甚至,还可以说他『贪功冒进,导致官军伤亡惨重』!总之,无论陈锋怎么做,是进是退,是战是守,他都將落入我们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最终,必被置於死地!” 王秉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衝头顶,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看向柳越的目光,充满了深深的敬畏与恐惧。 这番“一折三杀”的毒计,走得太高,太妙!也太毒了! 它完全绕开了陈锋本人,甚至没有直接攻击陈锋一个字!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在了“为国为民”、“整肃吏治”、“剿灭匪患”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上! 武安侯府?镇北侯府?那些將门勛贵,就算想替陈锋出头,也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发力的点!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陈锋,一步步被拖入深渊!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恩师,您这是要活活困死陈锋啊!』王秉德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对柳越的权谋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终於明白,自己与恩师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自己该学的,还多著呢! 第376章 为了上位,他拼了 “恩师……恩师神机妙算,学生……学生拜服!”他发自內心地,对著柳越,深深一揖到底。 “学生明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计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学生愚钝,今日方知何为真正的庙堂之算!” “请恩师放心,学生定將此奏摺写得义正辞严,字字泣血,让满朝文武,让陛下,都看不出半点私心!只看到一片为国为民的赤诚!” 柳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那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陈锋在巴蜀的崇山峻岭中,步步维艰、最终惨澹收场的结局。 “很好。秉德,你办事,本相向来放心。” 他挥了挥手:“去吧。夜深了。” 王秉德再次躬身行礼:“学生告退,恩师早些安歇。” 他转身,脚步放轻,退出了书房。 书房外,管家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早已等候在廊下。 他引著王秉德,沿著来时的路,默默地向相府后门走去。夜风更冷了,吹得廊下的灯笼微微摇晃,光影在两人脚下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走到离后门不远的一处月洞门前,管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淡得如同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王大人。” 王秉德立刻停下,恭敬地微微欠身:“管家请吩咐。” 管家看著他,目光平静无波:“相爷让老奴带句话给您。” “王大人,相爷说了,魏大人年纪大了,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位子,明年或有空缺。相爷希望,能看到一个真正『为国分忧』的栋樑之材,坐上那个位置。” 轰! 王秉德只觉得脑袋里仿佛有惊雷炸响!左都御史!正三品!那是都察院的最高长官!是真正的朝廷重臣,位列九卿! 监察百官,风闻奏事!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位置!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头顶,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无比,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管家,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激动!嘴唇哆嗦著,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管家却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狂热,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夜深了,大人请回吧。轿子已在门外等候。” 说完,他不再看王秉德一眼,转身,无声地融入了相府深沉的夜色之中。 王秉德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月洞门下,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相反,一股滚烫的火焰,正从他心底熊熊燃起,烧遍全身! 他望著管家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书房,对著那扇紧闭的门,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当他直起身时,脸上的激动与狂喜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混合著狂热野心与冰冷决绝的神情。 左都御史! 为了这个位置,为了攀上那权力的顶峰,他王秉德,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他愿意化身为柳相手中最锋利、最恶毒的那把刀!他愿意,將那个远在巴蜀、名叫陈锋的年轻人,连同他的所有希望,彻底碾碎!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迈著坚定的步伐,走出了相府的后门。 清晨,天色墨黑,唯有天际尽头,那片连接著宫城琉璃瓦顶的夜空,被地上的灯火映出了一抹深沉的絳紫色。 金陵的冬日,寒气刺骨。即便是百官上朝必经的御道,那厚重的青石板也被冻得泛起一层白霜,踩在上面,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咯吱”声。 宫门尚未开启,等待上朝的文武百官们,早已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巨大的宫门之外。他们大多身著厚重的官服,外面还罩著御寒的斗篷,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雾,旋即又被寒风吹散。 大多数官员都在低声交谈著,或是议论著昨日京中发生的某件趣闻,或是揣测著今日朝会將要议论的某项政务。气氛看似寻常,但在这份寻常之下,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暗流,在悄然涌动。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会瞟向角落里的一个身影。 御史中丞,王秉德。 他今日,实在是太反常了。 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甚至没有回应任何同僚的问候。他就那么独自一人,如同一尊孤寂的石像,静静地站在巨大的石狮子投下的阴影里,任凭那刀子般的寒风,吹动他官袍的下摆。 他身著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御史官袍,胸前的獬豸补子在远处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他的手中,紧紧地捧著一卷奏摺。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那捲奏摺。那明黄色的封皮一角,竟浸染著一团暗红色的、已经乾涸的印记,看起来,就像是……血。 “王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一个平日里与王秉德略有交情的工部官员,忍不住凑上前去,低声问了一句。 王秉德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沉痛地缓缓摇了摇头。隨即,他又低下头去,將那捲奏摺,更紧地抱在了怀里。 那工部官员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地退了回去。 周围的官员们见状,更是议论纷纷。 “看王中丞这模样,怕是又要上本弹劾哪位朝中大员了。” “弹劾?看他那奏摺上的血跡……这怕不是简单的弹劾,是要拼命啊!” “嘶……究竟是何等大事,能让素来稳重的王大人,摆出这般架势?” “谁知道呢?且看著吧,今日这朝会,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人群中,几位隶属於右相柳越门下的官员,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看向王秉德的目光里,带著一丝心照不宣的讚许和期待。 而在另一边,以武安侯秦元为首的几位將门勛贵,则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哼,又是一个想靠著弹劾博取名声的言官。”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武將,对著身旁的秦元,低声嗤笑道,“秦將军,您说这些文官,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知道弄这些虚头巴脑的,有意思么?” 秦元没有说话,他只是淡淡地瞥了王秉德一眼。他见惯了朝堂上的风浪,对於这种言官的“表演”,早已是见怪不怪。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文官集团內部,又一场爭权夺利的把戏罢了,与他们这些武人关係不大。 他此刻心中所想的,还是远在巴蜀的那个年轻人。汉江渡口之事,陈锋虽化险为夷,甚至还小胜一局,但秦元知道,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 『也不知那老狐狸,又在憋著什么坏水。』秦元心中暗忖,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王秉德的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在疯狂地翻滚、碰撞。他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著奏摺里的內容,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必须確保自己开口时,每一个字都带著血泪的控诉! 为了今日,他做了万全的准备。 昨夜,他根本未曾合眼。他反覆推敲著奏摺的每一个词句,確保它们既能打动人心,又不会留下任何可以被攻击的把柄。他特意用薑汁反覆擦拭眼眶,直到眼睛红肿刺痛,布满血丝。他滴水未进,让喉咙乾渴,嘴唇乾裂,只为让声音听起来更加嘶哑悲切。他甚至……在奏摺的封皮上,用鸡血小心地浸染了一角,那暗红髮黑的血渍,在灯光下触目惊心,无声地诉说著“万民血泪”。 他需要这种效果。他需要让所有人,包括龙椅上的那位,都相信他王秉德,是怀著一腔孤勇,是冒死为民请命! 就在这时,御道尽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百官们纷纷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地向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是右丞相柳越的官轿到了。 八抬大轿,在晨光熹微中,稳稳地停在了宫门前。轿帘掀开,身著一品仙鹤补子朝服的柳越,在管家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 他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鑠,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只是隨意地扫视了一眼等候的百官,那股久居上位者的威压,便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他的目光,在经过角落里王秉德身上时,没有丝毫的停留,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就那么目不斜视地,径直从王秉德的身前走了过去,仿佛根本不认识此人。 跟在柳越身后的几位心腹官员,也都有样学样,对王秉德视若无睹。 王秉德低著头,身体似乎因为寒冷而微微瑟缩了一下。他捧著奏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柳越那彻底的无视,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倖,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作为棋子的位置。 『恩师……好手段。』他心中冷笑,『这撇清,当真是天衣无缝。』 “当——” 一声悠扬的钟声,从宫城深处传来,迴荡在清冷的上空。 宫门大开,沉重的门轴发出悠长而沉闷的吱呀声,打破了广场上的寂静。 “百官入朝——” 隨著司礼监太监那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身著各色朝服的官员们,如同一条条匯入大海的溪流,按照品级高低,鱼贯而入,踏入那象徵著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宫门。 王秉德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佝僂的腰背,將那份奏摺,紧紧贴在胸前,迈开脚步,跟隨著人流,走进了那片深邃的、未知的、却又充满致命诱惑的深渊。 大朝会,开始了。 第377章 大乾影帝,在线飆戏 金鑾殿。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著高耸的穹顶,琉璃瓦在晨曦的微光中闪烁著冰冷的色泽。殿內,数百盏宫灯將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瀰漫著龙涎香那特有的、沉静而威严的气息。 乾帝萧景贞高踞於九龙金漆宝座之上,头戴十二旒冕冠,身著玄色十二章纹龙袍。他面容清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俯视著下方如同螻蚁般渺小的群臣。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朝服与冠冕,直抵人心深处。 三呼万岁之后,朝会正式开始。 户部奏报了秋粮入库的数目,工部呈上了几处河工的修缮预算,礼部则为即將到来的冬至祭天大典,请示著具体的仪程。 户部、工部、礼部……各部尚书依次出班,奏报著早已准备好的、或大或小的事务。乾帝或是点头,或是询问几句,或是直接下旨,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平淡,那么的波澜不惊。 就在礼部尚书刚刚退下,殿內出现片刻安静的间隙时。 异变陡生! “陛下!” 一声嘶哑而悲愴的哭喊,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在庄严肃穆的金鑾殿上炸响!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御史中丞王秉德,手捧著那捲“血书”,猛然从文官队列中冲了出来! 他几步抢到御前,双膝一软,“砰”的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那声音之响,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头都跟著一跳。 秦元眯了眯眼,不知这王秉德搞什么鬼,但莫名的觉得有些不太妙。 “陛下!臣!御史中丞王秉德,有本死奏!” 他高举著手中的奏摺,声嘶力竭地哭喊道:“臣!要为巴蜀十万流离失所的百姓,为那无数惨死於蜀道之上的无辜冤魂,弹劾巴郡地方官府!弹劾他们尸位素餐,剿匪不力!致使匪患横行,民怨滔天啊!!” 这一声哭喊,石破天惊! 整个金鑾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跪在殿中,状若疯魔的御史身上。 龙椅之上,乾帝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静。他只是淡淡地看著王秉德,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王爱卿,有何本奏,呈上来便是。何故如此失態?” “陛下!”王秉德抬起头,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上,充满了悲愤与决绝,“此奏,非血泪不能书!请陛下容臣,当庭奏稟!” 说著,他也不等皇帝允准,便颤抖著双手,打开了那捲奏摺。 “陛下!巴蜀之地,自古便有『天下未乱蜀先乱』之说。臣,风闻巴蜀之地,匪患由来已久。然,百闻不如一见!数日前,臣偶遇一位自巴蜀逃难而来的老者,听其泣血陈情,方知巴蜀匪患猖獗,竟已至燎原之势!其势之烈,其祸之惨,罄竹难书!” “贼寇啸聚山林,如虎如狼,占山为王,劫掠商旅,屠戮村庄!所过之处,十室九空,尸横遍野!更有甚者,竟敢公然盘踞汉江渡口,设卡勒索,强抢民女,视朝廷法度如无物!百姓畏之如虎,呼之为『鬼门关』!” “蜀道之难,非鸟道猿猱不可通。然,如今之蜀道,比之鸟道更险,比之猿猱更难!险不在山高水恶,而在人心之贪!难不在路途遥远,而在处处皆匪!” 他没有引用任何前朝的诗词,而是用一种更朴素,也更具衝击力的语言,开始了他的控诉。 “前日汉江渡口黄世仁一案,陛下圣明,將其严惩,大快人心!然,此案不过是揭开了巴蜀匪患的冰山一角!那黄世仁,不过一地痞流氓,竟能盘踞渡口,强索过路之资,可见地方官府,平日里是如何的不作为!是如何的与这些地头蛇,沆瀣一气!” 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 “巴郡境內,良田荒芜,百姓不敢耕种,唯恐辛劳一年,为他人做了嫁衣!商旅绝跡,货物不通,百业凋敝!更有甚者,一些匪徒,竟与地方豪强勾结,將治下百姓,视为牛羊,肆意欺压!稍有不从,便是家破人亡!” “臣闻之,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巴蜀子民,亦是陛下子民!他们如今,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正翘首以盼,盼望天威,盼望王师,去解救他们於水火!” 王秉德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嘶哑。他声情並茂地讲述著一个个听来令人髮指的“惨案”,时而悲愤填膺,时而扼腕长嘆。 说到动情之处,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数次哽咽到无法继续,只能用拳头,重重地捶打著冰冷的金砖,发出“砰砰”的闷响。 他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那发自肺腑的泣诉,实在是太过逼真,太过具有感染力。 一时间,殿上许多不明真相的官员,无不动容。不少心肠软的文官,甚至已经跟著红了眼眶。 “陛下!巴蜀子民,亦是您的子民啊!他们日夜翘首,盼王师如盼甘霖!可如今,他们等来的,只有官府的冷漠,只有贼寇的屠刀!臣每每思之,心如刀绞,夜不能寐!陛下!臣恳请陛下!天威震怒!派遣雷霆之师,扫清巴郡匪患!还巴蜀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还我大乾西南一片安寧!陛下——!!!” 最后一声“陛下”,他几乎是嘶吼出来,隨即,他猛地將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迴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 鲜血,瞬间从他的额头涌出,染红了他额前的白髮,也染红了他身下冰冷的金砖! 他整个人匍匐在地,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起伏,如同一个走投无路,只能以死明志的直臣! 王秉德话音刚落,殿內经过短暂的死寂后,立刻便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被王秉德这声泪俱下、以头抢地的悲壮控诉,深深地震撼了! 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出身寒微、或者自詡清流的官员,脸上都露出了动容之色,眼中充满了对王秉德的敬佩和对巴蜀百姓的同情。他们只觉得胸中一股热血上涌,恨不能立刻请缨,前往巴郡剿匪安民! “陛下!王大人忠肝义胆,所言句句是实!臣亦曾听闻,巴蜀商路,十商九匪,早已怨声载道!”一位中立派的官员,立刻出班附议。 “是啊,陛下!匪患不除,民心不稳!长此以往,恐生大乱!” 紧接著,柳越一派的官员,开始下场了。 兵部左侍郎孙承宗出班奏道:“陛下,巴郡匪患,不仅祸害百姓,更严重影响朝廷税收。巴蜀之地,盐、铁、茶、丝,皆是朝廷重要的税源。如今商路断绝,百业凋敝,於国库大为不利!臣以为,剿匪之事,刻不容缓!” 监察御史王箴也跟著说道:“臣附议!巴郡官府,剿匪不力,乃至养匪自重,其罪当诛!臣恳请陛下,严惩失职官吏,以儆效尤!” 就连以刚直古板、不近人情著称的国子监祭酒郑玄,此刻也是眉头紧锁,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与愤怒。他一生最恨贪官污吏,最重民生疾苦。王秉德描绘的巴蜀惨状,深深地刺痛了他那颗“铁面”之下的赤子之心。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对著御座躬身道:“陛下,教化之本,在於民安。若百姓终日活於匪患之恐惧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何谈礼义廉耻?王大人所言,若有一分属实,便是我等为官者之奇耻大辱!臣以为,当立刻彻查!” 郑玄在士林之中,声望极高。他一开口,分量自然不同。 兵部尚书张显立刻出列:“陛下!匪患不除,地方不寧!地方不寧,则赋税难收,兵源难继!长此以往,必动摇国本!臣张显,附议王大人、郑大人!请陛下速派大军,剿灭巴蜀匪患!” “陛下!臣附议!巴蜀乃天府之国,赋税重地,岂容宵小横行!” “陛下!臣亦附议!王大人一片赤诚,血染金阶,其心可昭日月!若朝廷再不作为,恐寒了天下万民之心啊!” 一时间,群情激愤。从民生,到税收,再到国家安危,一个个官员从各自的角度,论证了立刻、马上、派兵清剿巴郡匪患的“必要性”与“紧迫性”。 柳越一党的官员自不必说,就连许多原本中立、甚至对柳越有所不满的官员,此刻也被王秉德的“忠勇”和巴蜀的“惨状”所感染,纷纷出言支持。 整个金鑾殿,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几乎无法抗拒的舆论声浪。 而一直沉默不语的户部尚书梅敬,此刻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自从他儿子梅文鏵在天香舫一掷万金,惹得龙顏大怒,下令彻查后,他这段时间光是填补自家亏空,就已经焦头烂额,生怕再被皇帝注意到,哪里还敢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多说一句话。 第378章 异议! 秦元浓眉紧锁,一双虎目死死盯著匍匐在地的王秉德,又扫过那些群情激奋的官员,最后落在站在文官班列首位,依旧面沉如水、不动声色的柳越身上。 『好一个王秉德!好一个柳越!』他心中怒火翻腾,『这哪里是弹劾巴郡官府?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往陈锋那小子的脖子上,套一道催命符!』 柳越將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但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忧国忧民的沉重表情。他缓缓地向前一步,对著御座躬身道:“陛下,王中丞不畏强权,体恤民情,实乃我辈为官者之楷模。老臣,佩服。” 隨后,他话锋一转:“然,巴郡匪患,由来已久,非一日之寒。地方官府,確有督导不力之责。但蜀道艰难,山高林密,瘴癘横行,朝廷大军调动不易,地方兵员有限,亦是实情。一味地斥责地方,或是强令大军进剿,恐非上策。依老臣看,此事,宜疏不宜堵,宜抚不宜剿。当务之急,是寻一个两全其美之法,既能解巴蜀倒悬之危,又不至於劳师动眾,徒耗国力。” 他这番话,看似公允,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是將话题,从“追究地方官吏责任”,巧妙地引向了“如何解决问题”这个核心。 武安侯秦元等人,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们隱隱感觉到,柳越这只老狐狸,要开始露出他的尾巴了。 果然,柳越话音刚落,兵部尚书张显,便立刻心领神会地站了出来。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巴郡匪患,盘根错节,非一兵一卒可平。为今之计,朝廷当派遣一位德才兼备、精明强干的重臣,以钦差之名,前往巴郡,总理剿匪安民事宜!” “如此,一来,可以持天子节鉞,统一调度巴郡乃至周边州府的兵马资源,形成雷霆之势,提高剿匪效率!二来,钦差亲临,亦可安抚民心,严查地方吏治,彰显天恩浩荡!此乃標本兼治之上策!” “派遣钦差!” 这四个字一出,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秦元等人脑中的迷雾! 他们终於明白了! 他们终於明白,这从头到尾,是一场何等阴险、何等恶毒的大戏! 从王秉德那封“血泪”交织的奏摺,到满朝文武“义愤填膺”的附和,再到柳越那番看似“公允”的引导,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往巴郡,往陈锋的地盘上,安插一个“钦差”! 这个钦差,名为“督办剿匪”,实为“监视和架空”! 一旦钦差抵达巴郡,陈锋这个小小的永安县令,算个什么东西?他手中的那点兵权,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威望,都將在钦差大臣的节制之下,化为乌有! 到时候,陈锋累死累活,剿匪立功,功劳是钦差“督导有方”! 陈锋稍有不慎,剿匪失利,罪责便是他“貽误军机”! 进退维谷!左右掣肘!这分明是要把陈锋,活活困死在巴蜀那片大山里啊! 秦元等几位將门大佬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们的拳头,在宽大的朝服下,握得咯咯作响! 然而,他们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反对? 你凭什么反对? 人家通篇都在说“为民除害”,都在说“解民於倒悬”,占据了道德的绝对制高点!你若反对,就是不顾百姓死活!就是与天下匪徒为伍!就是心中有鬼!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阳谋! 一个让你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眼睁睁看著对方把陷阱挖好,甚至还要拍手称快的阳谋! 金鑾殿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將门一派的武將们,个个脸色铁青,怒目圆瞪,却又哑口无言,憋屈到了极点。 而柳越一党,则个个面露得色,眼神中充满了智珠在握的傲慢。 所有的目光,最终,都匯集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龙椅之上,乾帝萧景贞依旧静静地坐著,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波澜。他那深邃的目光,在柳越、秦元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在全场爭论达到顶峰,气氛压抑到极点时,他才缓缓地开了口。 他先是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王秉德,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道:“王爱卿,平身吧。你心繫百姓,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谢陛下!”王秉德再次叩首,才在內侍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退回了队列,脸上依旧带著那副“悲痛欲绝”的表情。 隨即,乾帝的目光,转向了柳越。 “柳爱卿,”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既然眾卿都认为,当遣钦差,前往巴郡。那么依你之见,朝中百官,何人可当此重任啊?” 来了! 柳越心中一喜,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脸上,却依旧是一副为国分忧的凝重神情。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老臣以为,此任非同小可,需得一位才干出眾,勤勉廉洁,且熟悉地方吏治之人,方能胜任。老臣……举荐吏部右侍郎,张昭。” “张昭此人,虽年纪尚轻,然为人沉稳,处事干练,曾在数个州府担任要职,政绩斐然。由他前往巴郡,定能不负圣望,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 柳越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党羽,立刻纷纷出声附和。 “臣附议!张大人乃国之栋樑,堪当此任!” “臣也以为,张大人是钦差的不二人选!” 秦元暗啐一口,这张昭一次统兵经验都没有,会个屁的剿匪!要派还不如派陆明轩这样真正入过军营,打过仗的文官靠谱些。 乾帝的目光,转向了吏部右侍郎张昭。 “吏部右侍郎张昭。” 一个身材中等、面容白净、气质儒雅的中年官员立刻出班,躬身应道:“臣在。” 柳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喜色!成了! 乾帝看著张昭,问道:“张爱卿,依柳相与张尚书之见,你才干出眾,勤勉廉洁,可担此重任。你……可有信心,为朕分忧,替朝廷办好这趟差事?” 张昭心中狂喜,脸上却露出谦逊惶恐之色,他深深一揖,声音带著恰到好处的激动与坚定: “陛下隆恩!臣张昭,才疏学浅,蒙陛下与丞相大人错爱,委以重任,实乃惶恐!然,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巴蜀百姓,水深火热,臣岂能坐视?虽蜀道艰难,匪患凶顽,此去前路未卜,生死难料,但臣愿粉身碎骨,以报君恩!必不负陛下与朝廷重託!” 好一番谦虚而又表忠心的说辞!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忠心可鑑,引得不少官员暗暗点头。 乾帝看著他,不置可否地沉吟了片刻。 就在他似乎要点头同意之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从武將队列中响起! “陛下!臣,有异议!”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武威將军、御龙卫统领寧修,大步流星地从队列中走出。 “陛下!臣有话说!” 柳越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一丝寒光,一闪而过。 寧修对著御座抱拳一礼,然后目光如电,扫向刚刚表完忠心的张昭,朗声道:“陛下,张侍郎忠心可嘉,然,剿匪一事,终究是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张大人乃文官出身,於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之道,恐非所长。” “张侍郎方才自己也说了,此去前路未卜,生死难料!他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又如何能保证完成朝廷交付的重任?又如何能替陛下分忧,替巴蜀百姓解难?” “臣以为,张侍郎此言,虽显忠勇,却也恰恰说明他对此行並无十足把握!甚至可能罔送性命!若钦差在巴蜀出事,非但於事无补,反会动摇朝廷威信,令巴蜀局势更加糜烂!臣以为,钦差人选,关乎巴蜀万千黎民性命,关乎朝廷西南大局,必须慎之又慎!绝不可仓促决定!”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直指张昭最大的短板——不懂军事! 柳越一派的官员,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秦元等將门勛贵,看向寧修的目光带上了一丝讚许。 朝会,最终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僵持中,不欢而散。 金鑾殿上,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之上。 乾帝萧景贞静静地听著,他的目光在寧修、张昭、柳越等人的脸上缓缓移动。他的手指,依旧在龙椅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著。 良久,乾帝才缓缓开口:“寧爱卿所言,不无道理。钦差人选,关乎西南大局,確需慎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 “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退——朝——” 百官山呼万岁。 乾帝起身,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离开了金鑾殿。 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官员。 柳越面无表情,率先转身,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嘴角,透露出他此刻內心的不悦。 寧修站在原地,看著张昭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又看了看柳越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第379章 顺水推舟 傍晚,十四皇子府。 书房內,温暖如春。数个角落里都摆放著上好的银丝炭盆,炭火烧得正旺,没有一丝烟气,只散发出融融的暖意。墙壁上悬掛的,不是什么名家字画,而是一张巨大的牛皮军事舆图,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硃砂和墨笔,標註著大乾各处卫所、关隘的兵力部署。 萧承锋身著一袭玄色劲装,並未佩戴任何皇子玉饰,看起来更像一位英武的年轻將军,而非养尊处优的皇子。 他此刻正烦躁地在铺著厚厚波斯地毯的书房內来回踱步,那双总是闪烁著果敢与坚毅光芒的剑眉,紧紧地拧在一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王秉德那场堪称完美的“表演”,那些文官“义愤填膺”的附和,柳越那只老狐狸“恰到好处”的引导,以及最后,张显图穷匕见地拋出“派遣钦差”的致命一击。 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 而猎物,就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刚刚在汉江渡口崭露头角,让他深为欣赏的陈锋。 在他的对面,坐著一个同样身著劲装的年轻人,面容与寧修有七分相似,正是寧修的独子,也是萧承锋的表兄兼伴读,寧佑。 “殿下,您別转了,转得我头都晕了。”寧佑苦笑著揉了揉太阳穴,“今日朝堂之事,父亲已经尽力了。那王秉德准备充分,句句不离民生疾苦,又以死相諫,占尽了大义。我父亲能抓住张昭言语中的漏洞,將此事暂时拖延下来,已是极限。” 萧承锋猛地停下脚步,一拳重重地砸在身旁的紫檀木长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气的不是这个!”他怒声道,“我气的是柳越那老匹夫!真是贼心不死!陈锋这才到巴蜀几天?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下死手了!” “派钦差?亏他想得出来!这哪里是派钦差,这分明是派一条毒蛇去陈锋身边!一个纯粹的文官,手里捏著节制兵马的大权,到了巴郡,只会瞎指挥!到时候,陈锋是听还是不听?听了,打败仗,貽误军机;不听,就是抗命不遵!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著。 然而,震怒之后,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朝堂之爭,波譎云诡,远比他带兵衝锋陷阵要复杂得多。柳越这一招,占尽了“大义”的名分,裹挟著汹涌的“民意”,连郑玄那个老顽固都信以为真,为之摇旗吶喊。他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甘,又能如何? 好在……舅舅寧修在关键时刻,以“不懂军事”为由,硬生生地將这“钦差”的任命给顶了回去,暂时拖延了下来。 “好在舅舅反应快,暂时把这事给压下去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眉宇间的怒意稍减,但忧虑却更深了,“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柳越那老狐狸,今日不成,明日必然还会再提。满朝文武,大半都是他的人,或是畏惧他的权势。光靠舅舅一人,恐怕顶不了多久。” 寧佑嘆了口气:“是啊。此事,最棘手的,便是它披著一层『为民请命』的外衣。谁敢反对,谁就是不顾百姓死活。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也受不住。” 萧承锋再次来回踱步,脑中思绪万千。 “佑哥,你再与我復盘一遍。今日朝堂之上,除了柳党一系,那些中立的官员,是何反应?我那位太子哥哥的人,可有异动?父皇……他的表情,从头到尾,有何变化?” 寧佑一愣,他没想到殿下在盛怒之下,竟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细节。他连忙收敛心神,仔细回忆著今日朝堂上的每一个细节。 “回殿下。今日王秉德的表演,確实迷惑了很多人。此人素有清名,他那番泣血陈情,引得不少自詡清流的官员纷纷动容。就连国子监祭酒郑玄那老顽固,都站出来为他说话。至於太子殿下那边的人……大多沉默不言,並未明確表態。似乎……是想坐山观虎斗。” “至於陛下……”寧佑眉头微蹙,“陛下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在王秉德磕头泣血之时,我仿佛看到,陛下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在张显提议派遣钦差之后,他又敲了一下。” 萧承锋的瞳孔,猛地一缩。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敲手指的动作……』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幽州失守,武安侯秦元退回金陵,在朝堂上被群臣问罪之时,父皇也是这样,一边听著柳越等人的弹劾,一边不紧不慢地敲击著龙椅。 那不是烦躁,也不是犹豫。 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饶有兴致的欣赏。他在欣赏一出他亲手导演的好戏。 “呵……”萧承锋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冰冷的、自嘲般的轻笑。 “蒙蔽?我真是天真。父皇他,什么都知道。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看得更清楚。他不是被柳越蒙蔽了,他是在……借柳越这把刀。” 本书首发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s??.???超省心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寧佑悚然一惊:“殿下,您的意思是……陛下他,是故意想打压陈锋?” “打压?”萧承锋摇了摇头,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狼毫笔,在一方空白的宣纸上,画下了一个简单的三角。 “不,不是打压。是『平衡』。” 他用笔尖,分別在三角的三个顶点,写下了“柳党”、“將门”、“陈锋”三个名字。 “陈锋是父皇亲手从冀州那片泥潭里拔出来的刀。但这把刀似乎太锋利了,锋利到让父皇既喜爱,又忌惮。他的光芒,太盛了。” “父皇需要这把刀,去砍他想砍的人,去做他想做的事。但他绝不希望,这把刀,脱离他的掌控。更不希望这把刀,与『將门』这个他一直提防的势力,走得太近。” “所以,他需要一条锁链。”萧承锋的笔尖,在“柳党”二字上,重重一点。 “柳越,就是父皇选中的,那条用来锁住陈锋的锁链。柳越的弹劾,柳越的毒计,正中父皇下怀。他乐得看到柳越出手,去磨一磨陈锋的锐气,去敲打一下我们这些与军方走得太近的人。” “父皇他,是在用柳越来平衡陈锋,用陈锋来平衡我们,再用我们,去制衡柳越。这金鑾殿,就是他的棋盘。我们所有人,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一番话,说得寧佑冷汗涔涔。他从未想过,今日朝堂上那场看似简单的政治攻蟊,背后竟藏著如此复杂的帝王心术。 “那……那陈锋他,岂不是……” “他岂不是成了最危险的那枚棋子?”萧承锋替他说完了后半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同情,有欣赏,也有一丝……同病相怜。 “没错。父皇既要用他,又要防他。既希望他建功立业,又不希望他功高震主。陈锋未来的路,每一步,都將走在刀锋之上。” 寧佑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地看著柳越的阴谋得逞?看著张昭那个小人,去巴蜀摘桃子,去构陷陈锋?” 萧承手放下了笔,重新走回舆图前。 “直接反对,已无可能。釜底抽薪,断了柳越的念想?更无可能。父皇既然动了『平衡』的心思,那钦差,就一定会派。” 他闭上眼睛,脑中快速地盘算著自己手中可以动用的所有资源。 『联合太子?』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他否定。太子萧承稷与他政见相左,更乐得看到他与柳越相爭,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绝不会为了一个陈锋,去得罪文官集团。 『求武安侯?』秦元在朝中根基深厚,一言九鼎。但他如今掌管玄武卫,身份敏感,一举一动都在父皇的监视之下。为了陈锋,与柳越公然开战,只会让父皇的猜忌更深。此非上策。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了。』 萧承锋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寧佑,你先回去吧。记住,这几日,无论朝中如何爭论,让我们的人,都保持沉默。不要再与柳党爭锋。” 寧佑一愣:“殿下,这……这岂不是任由他们宰割?” “他们想唱戏,就让他们唱。”萧承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这齣戏,唱不下去。” 送走寧佑,萧承锋在书房里又独自站了许久,直到窗外的月色,彻底被乌云吞没。 他才终於下定决心,对著门外沉声道: “来人!备车!我要进宫,去给母妃请安!” …… 景福宫。 作为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寧贵妃的寢宫,自然是极尽奢华。但与其他宫殿的金碧辉煌不同,景福宫的陈设,更多的是一种低调而內敛的贵气。 寧贵妃年逾四十,但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她身著一袭宽鬆的凤穿牡丹纹宫装,斜倚在软榻上,正就著宫灯的光,翻看著一本閒书。她的容貌並非是那种倾国倾城的绝色,但眉宇间自有一股雍容华贵与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 见到萧承锋进来,她放下手中的书,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锋儿,这么晚了,怎么还进宫来?” 萧承锋上前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 “罢了,又没有外人。”寧贵妃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又对左右的宫女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待宫人都退下后,寧贵妃才看著自己儿子那紧锁的眉头,柔声问道:“说吧,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是为了今日朝堂上的事?” “母妃……”他將今日朝堂之事,以及自己的分析与忧虑,原原本本地,对母亲和盘托出。 寧贵妃静静地听著,脸上始终带著淡淡的微笑,没有插话。 直到萧承锋说完,她才放下茶杯,抬起那双保养得宜的、依旧美丽的凤眼,看著自己的儿子,轻声问道: “锋儿,你告诉母妃,你如此上心,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拉拢陈锋这个未来可期的栋樑,为你的前程铺路?还是……仅仅因为,你欣赏他,將他引为知己,不忍他就此蒙冤?” “你就算这次帮了他,他也未必会感激你,更未必会为你所用。据我所知,这陈锋,可不是个甘居人下、轻易站队的人。你父皇在我这里,都夸讚过他不止一次,说此子如璞玉,需得好生打磨,將来必成国之栋樑。以他的心智,柳越这点伎俩,他未必会放在眼里。” 萧承锋一怔,他没想到母亲会问得如此直接。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上母亲的视线。 “都有。”他坦然道,“我欣赏他的才华与风骨,更看重他这个人。我以为,我大乾如今需要的,不是柳越那样只知党同伐异的权臣,也不是太子哥哥身边那些只会空谈仁义的腐儒。我们需要陈锋这样,敢做事,能做事,不畏强权,不拘一格的人!他若能为我所用,是我的幸事。他若不愿,我亦敬他,不愿看他就此被奸人所害。” “我知父皇说他是大才。对大才,自当以真心换真心。我不能因为他將来未必会站在我这边,便在此刻,坐视他陷入险境而无动於衷。若连一个欣赏的人都护不住,我萧承锋,將来还谈何去保护这天下万民?” 寧贵妃看著儿子眼中那份毫不作偽的真诚与坚定,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最后化作一抹欣慰的、发自內心的笑容。 “好!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字,从软榻上起身,走到萧承锋面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亲昵地抚上儿子的脸颊,“我的锋儿,是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骑马游猎、惹是生非的傻大个了。懂得识人,懂得惜才,更懂得……以真心待人,以诚心谋事。母妃很欣慰。” 萧承锋被母亲这般亲昵的举动弄得有些窘迫,俊朗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红,他微微侧头避开母亲的手,不满地嘟囔道:“母妃!儿臣早已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儿臣哪里傻了?骑马游猎怎么了?那也是本事!” 寧贵妃看著儿子那副又羞又恼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中满是宠溺。她假装没听到儿子的抱怨,收回手,重新坐回软榻,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恢復了那种洞察世事的沉静。 “好了,不说这些了。回归正题吧。”她端起手边温热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你想让你父皇改变心意,不派大臣去巴郡,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萧承锋的心顿时一沉。 “你父皇,玩了一辈子的制衡之术。这次,也不会例外。”寧贵妃的声音带著一种看透本质的冷静,“柳越的奏请,打著『为国为民』的旗號,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朝堂之上,附和者眾多,声势已成。更重要的是……”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窗外的沉沉夜色上:“最近,从西南传来的消息,確实不容乐观。流民增多,匪患渐炽,这並非全是王秉德危言耸听。你父皇,就算明知柳越有私心,为了西南的稳定,为了朝廷的顏面,他也必定会派这个钦差。” “让你父皇改换人选,倒是有可能,但极难。”寧贵妃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以文制武,是我大乾立国以来的潜规则。你父皇好不容易才將西南的兵权,从英国公那些老將门的手里收了回来,他是绝不可能,再派一个武將,去总揽一方军政大权的。” “至於让你,或是你其他几位兄弟,去当这个钦差,你父皇倒是极有可能同意。只是……”她话锋-转,“你若去了,便是明摆著去抢陈锋的功劳。非但不能让他领你的情,反而会让他心生芥蒂。以陈锋之才,剿灭巴蜀匪患,是迟早之事。为了这点功劳,去恶了一个未来不可限量的人才,得不偿失。” 萧承锋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愈发焦急:“那……那依母妃之见,到底该如何是好?” 寧贵妃看著儿子焦急的模样,嘴角,却缓缓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甚至……有些冰冷的笑意。 “锋儿,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为何一定要阻止柳越呢?” 第380章 一锤定音 萧承锋当场懵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母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母妃?您……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要……帮柳越?” 寧贵妃看著儿子那副震惊、茫然、甚至带著点委屈的表情,忍不住又嘆了口气,伸出纤纤玉指,带著几分宠溺和无奈,轻轻点了点萧承锋的额头。 “笨蛋!”她嗔怪道,“母妃是让你顺水推舟,不是让你去帮柳越!” “你也知道,那陈锋在去西南的路上,便遭遇了截杀,九死一生。可见,那西南之地,山高路远,匪患是何等的猖獗。” 萧承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是啊,的確很乱。” 寧贵妃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 “既然这么乱……” “那么……朝廷派去的钦差大臣,在半路上,被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穷凶极恶』的匪徒,给杀了。”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吧?” …… 第二日,清晨。 御书房。 清晨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窗欞,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瀰漫著淡淡的墨香和龙涎香的气息,庄重而肃穆。 乾帝萧景贞並未穿著繁复的朝服,只著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他面容清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翻阅著手中的奏摺。 右丞相柳越与武安侯秦元,一左一右,垂手侍立在御案前。 柳越身著一品仙鹤补子朝服,鬚髮梳理得一丝不苟,神情恭谨而沉稳。秦元则是一身紫色麒麟武官常服,腰背挺直如松,面色平静,眼神锐利。 气氛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这御书房內的单独奏对,远比金鑾殿上的公开辩论,更显压力,也更能窥探到各方真实的想法和底线。 “陛下,”柳越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他微微躬身,声音沉稳有力,“关於巴郡钦差人选,老臣思虑再三,以为吏部右侍郎张昭,实乃不二人选。”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皇帝审视的目光,开始陈述理由,语气恳切,条理清晰: “其一,张昭曾在益州、荆州等地担任过知府、通判,前后歷时近十载,对地方民情、吏治运作,可谓了如指掌。由他前往巴郡,必能迅速融入地方,查清匪患根源。” “其二,张昭出身户部,精於钱粮核算,善於统筹规划。巴郡剿匪,涉及兵马调动、粮草转运、犒赏抚恤等,耗费巨大。由他总理后勤,必能精打细算,开源节流,最大限度地减轻国库负担,做到『不劳国库』。”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柳越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著一种为朝廷大局著想的深意,“张昭乃纯粹的文官出身,性情稳重,处事公允。由他主持剿匪事宜,可避免武人一味好勇斗狠,滥杀无辜,激化民变。当以安抚怀柔为主,剿抚並用,方为上策。此乃长治久安之道。” 龙椅之上,乾帝萧景贞不置可否,只是將目光,转向了另一边的秦元。 “秦爱卿,你的意思呢?” “回陛下,”秦元的声音洪亮而沉稳,“柳相所言,老臣深以为然。巴郡匪患日炽,流民失所,確需朝廷派遣得力钦差,前往整飭。” 他这开场白,让柳越和御座上的乾帝都微微有些意外。柳越心中更是冷笑,这秦老匹夫,莫非是认栽了? 然而,秦元话锋陡然一转: “只是,”他目光如炬,看向柳越,“剿匪安民,终究是军务为先。巴蜀之地,山川险峻,匪徒狡诈,藏匿於深山老林之中,非寻常剿匪可比。若派遣一位不通兵事、不识战阵的文官前去主持大局,恐会……”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忧虑:“恐会外行指挥內行,貽误战机!轻则损兵折將,徒耗钱粮;重则……打草惊蛇,反令匪徒坐大,甚至可能引火烧身,危及钦差自身安危!此非危言耸听,实乃老臣征战半生,深知兵凶战危之理!” 他没有直接反对张昭,也没有推荐任何具体人选。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无法迴避的核心问题——剿匪,需要懂军事的人! “陛下!老臣以为,此任钦差,无需位高权重,但必须满足两点” “其一,此人必须懂兵事。不必精通,但至少要能看得懂军报舆图,知晓何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其二,此人必须为人公正,不拉帮结派,能够以国事为重。如此,方能与巴郡地方將士,尤其是那位身处剿匪第一线的永安县令陈锋,通力协作,早日荡平匪患。” 他这番话,同样说得滴水不漏。他没有攻击张昭,甚至没有提张昭的名字。他只是提出了两个看似再也正常不过的“选拔標准”。 然而,这两个標准,却如两把精准的利剑,直直地插向了张昭的死穴! 不通兵事,刻薄寡恩,拉帮结派。张昭哪一条占了? 这是一记漂亮的回马枪!直接將柳越所有的冠冕堂皇,都堵了回去! 柳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 隨后的几日,朝堂之上,围绕著钦差人选,文武两派展开了更为激烈的交锋,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柳越一派的文官集团,不断推出新的人选。今日推举某位“素有清名”的翰林学士,明日又举荐某位“精於刑名”的按察使。但无一例外,都被將门勛贵们以“不通兵事”、“纸上谈兵”、“恐误军机”等理由,毫不留情地驳回。 而將门这边,也並非没有动作。他们也曾试探性地推举过几位与军方关係密切、又有些文官履歷的將领,如兵部职方司的某位郎中。但立刻就被文官集团以“武將粗鄙,恐滥杀无辜”、“不懂地方政务,难以安抚民心”等理由,群起而攻之,批得体无完肤。 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偌大的金鑾殿,儼然成了菜市场。 乾帝萧景贞高踞龙椅之上,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听著,偶尔会询问几句,脸上始终带著一种被爭吵困扰的“烦恼”和“犹豫不决”。他仿佛真的被这纷爭搞得头疼不已,难以决断。 文官集团仗著人多势眾,又占据著“大义”名分,渐渐占据了上风。柳越虽未再发言,但其沉稳的姿態,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他已是胜券在握。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的朝会又將在这无休止的爭吵中结束,钦差人选最终还是要落到柳越一系手中时。 一直沉默的武安侯秦元,突然出列了。 “陛下!连日爭论,臣等皆是为国分忧,然则巴蜀匪患日亟,百姓翘首以盼王师,朝廷实不宜再拖延不决!”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柳越,又看向龙椅上的皇帝,语气带著一种“顾全大局”的妥协: “既然……柳相与诸位大人,皆以为吏部右侍郎张昭,熟悉地方,精於钱粮,乃是上佳之选。而张侍郎本人,亦愿为国分忧,不惧艰险……” 秦元顿了顿,声音似乎有些艰涩,但还是说了下去:“老臣……细思之下,亦觉张侍郎或有其过人之处。剿匪安民,钱粮调度,抚恤流民,亦是重中之重。或许……张侍郎確能胜任。” 他再次深深一揖:“老臣……附议柳相之荐!请陛下……准奏!” 此言一出,满朝譁然! 所有人都惊呆了!无论是柳越一党的官员,还是將门勛贵,甚至那些中立的大臣,都难以置信地看著殿中那个低著头的魁梧身影。 武安侯秦元……服软了?他……他竟然同意了让张昭去当钦差? 柳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错愕和意外。他太了解秦元了,这老匹夫向来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寧折不弯。今日……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柳越一党的官员们,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之色!贏了!彻底贏了!连最难啃的骨头都低头了! 他们立刻纷纷出列,山呼海啸般附和: “陛下!武安侯深明大义!臣等附议!” “请陛下册封张侍郎为钦差大臣,即刻启程,赴巴郡剿匪安民!” 而將门一派的武將们,则是个个面露错愕与不解,纷纷看向秦元,不明白他为何要临阵退缩。 龙椅之上,乾帝萧景贞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秦元,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最终,他缓缓开口,一锤定音! “既然武安侯亦无异议……那便如此吧。” 他目光转向吏部右侍郎张昭:“张昭。” 张昭强压著心中的狂喜,立刻出班跪倒:“臣在!” “朕命你为钦差大臣,代天巡狩,督办巴郡剿匪安民事宜!赐你天子节鉞,准你节制巴郡及周边州府兵马,调拨钱粮,便宜行事!遇贪官污吏、通匪奸宄,可先斩后奏!” 张昭激动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带著颤音:“臣!张昭!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柳越强压住心中的狂喜,与张昭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他们贏了! 贏得了这场关键的胜利! 然而,就在柳越躬身领旨,以为大局已定之时。 乾帝那平淡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嗯……巴郡路途遥远,山势险峻,匪患猖獗。钦差办案,安全为重。” 他看似隨意地,將目光转向了秦元。 “秦爱卿,你便从京营玄武卫中,挑选五百精锐,由你亲自挑选的將领统带,一路护送张钦差,前往巴郡上任吧。” “务必,要確保张爱卿,万无一失。” 此言一出,柳越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这是保护? 还是……监视?! 是给钦差的仪仗? 还是……给陈锋送去的援兵和护身符?!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御座之上的皇帝,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而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已经认命的秦元,则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虎目之中,闪过一丝璀璨的精光! 他上前一步,对著御座,重重抱拳,声如洪钟! “臣,遵旨!” 退朝之后,百官心思各异,纷纷三三两两地离去。柳相一派,虽然成功地安插了自己的人,並手握大义和实权,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著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皇帝最后那句轻描淡写的命令,如同一根看不见的鱼刺,狠狠地卡在了他们的喉咙里。 柳越一派的官员们,脸上虽然还掛著胜利的笑容,但那笑容之下,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霾和不安。看似他们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成功安插了自己的人,並手握大义和实权。但皇帝最后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少数心思縝密、嗅觉灵敏的官员,则从皇帝那看似隨意、实则意味深长的命令中,嗅到了极其不寻常的味道。他们交换著眼神,沉默著快步离开,心中翻江倒海。 派京营的精锐护送?还是玄武卫的精锐? 这是保护,还是监视? 这是给钦差的仪仗,还是……给陈锋的援兵?! 皇帝的这一手,实在是太高明了。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看似隨手落下的一颗閒子,却瞬间让整个棋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杀机四伏。 武安侯府的马车上。 秦元闭著眼睛,靠在柔软的坐垫上,一言不发。 但他的嘴角,却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弧度。 『陛下啊陛下……您这帝王心术,当真是玩得炉火纯青。』 『只是,您大概也想不到。这盘棋,除了您和柳越,还有人……也想入局吧?』 他脑海中,浮现出昨夜,十四皇子府里,那个年轻人眼中,闪过的同样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381章 秦云:这波我大气层 午后,冬日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稀薄而无力的光芒。金陵城笼罩在一片灰濛濛的冷意之中,寒风卷著枯叶,在空旷的街道上打著旋。 与外界的萧瑟不同,武安侯府內,却是一片温暖静謐。 秦元一踏入府门,便將身上那件带著寒气的玄色大氅解下,递给了迎上来的管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或是演武场,而是沉默著,穿过抄手游廊,径直走向了主母姬昭寧的院子——幽思苑。 幽思苑內,温暖如春。数个兽首铜炉里燃著上好的银丝炭,没有一丝烟火气,只將融融的暖意,送至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堂屋正中,摆著几盆长势喜人的君子兰,叶片肥厚,翠绿欲滴,与窗外的枯败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姬昭寧身著一袭家常的素色长裙,並未佩戴任何珠翠,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將一头青丝松松挽起。她正坐在一盆长势极好的君子兰前,手持一把小巧的银剪,一丝不苟地修剪著枯黄的叶片。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这世间万物,都不及眼前这盆草重要。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张清冷如霜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秦元进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回来了?去让人给你沏一壶今年的新茶来,暖暖身子。” 秦元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对面的木椅上坐下。他高大的身躯,仿佛带著一股从金鑾殿上带回来的寒意和疲惫,往日里挺直如松的腰背,此刻也微微有些鬆弛。 很快,侍女便奉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並將堂屋的门轻轻掩上。 秦元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入喉,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心中的那份沉重。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喝著茶,目光落在妻子那双正在叶间翻飞的、保养得宜的縴手上。 姬昭寧剪下一片微黄的叶子,將其丟入一旁的竹篓,这才抬起头,那双清亮如古井的凤眸,静静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这君子兰,越是天寒,越要精心照料,才不会从根上烂了。朝堂上的事,想来也是如此吧?”她將银剪轻轻放在一旁的托盘里,用帕子擦了擦手,声音依旧平淡,“看来,柳相那只老狐狸,又开始不老实了。这次,是衝著陈锋去的?” 秦元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嗯。” 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用最简练的语言,將今日朝堂上的交锋,以及皇帝最后的旨意,简略地说了一遍。 “柳越演戏,王秉德卖命,百官附和,最后图穷匕见,要派钦差。” “我本想以『不懂军事』为由拖延,奈何他们人多势眾,又占著『为民请命』的大义。我若强顶,只会让陛下觉得我秦家与陈锋,已经结成了私党,反而不美。” “所以,我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最后,陛下点了张昭为钦差,却又下旨,命我从玄武卫中,挑选五百精锐,护送他上任。” 姬昭寧静静地听著,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直到秦元说完,她的嘴角,才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一招『制衡之术』。”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陛下这盘棋,倒是下得越来越大了。他这是既要用陈锋这把刀,去砍那些不听话的地方豪强;又要用柳越这根绳索,来捆住这把刀,生怕刀太快,伤了他自己。” 秦元抬起头,看著自己的妻子,眼中露出一丝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你。陛下这一手,看似是给了我秦家一个安抚,实则是將我们,也一併架在了火上烤。” “张昭此人,刻薄寡恩,又心胸狭隘,是柳越的死忠。他到了巴蜀,手握节制兵马的大权,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刁难陈锋,夺取剿匪之功。陈锋若忍,则处处受制,寸步难行。若不忍,便是抗命不遵,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 “而我们这五百玄武卫,夹在中间,更是里外不是人。帮陈锋,是违抗钦差;帮张昭,是助紂为虐。无论如何,都会落下一个把柄。” “这五百人,是保护,也是钉子。更是悬在张昭头顶的刀。陛下……终究没那么信他。”姬昭寧放下茶杯,凤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既然陛下喜欢看戏,那我们便陪他演一齣好戏。” 她看向秦元,一字一句地说道:“柳越想让张昭去摘桃子,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命,能活著走到巴蜀。” 秦元心中一动,他知道,妻子这是动了杀心。但他隨即又皱起了眉头:“有五百玄武卫精锐护送,沿途又有地方官府接应,想要在路上动手,几乎不可能。除非……我们动用秦家在暗处的死士。但那样一来,风险太大,一旦暴露,便是万劫不復。” “不。”姬昭寧摇了摇头,眼中闪烁著智慧的光芒,“为何一定要我们自己动手?西南之地,不是匪患猖獗吗?钦差大臣,为国操劳,不幸遇上悍匪,以身殉国……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秦元眉头紧锁:“可有五百精锐在,寻常匪徒,如何能近身?” “寻常匪徒,自然是不能。”姬昭寧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但若是钦差大人自己……色令智昏,脱离了大队护卫,非要独自一人去寻问柳,结果碰上了烈女,或是撞上了护女心切的父亲……那可就不好说了。” 秦元瞬间明白了妻子的意思。 “你是说……利用张昭好色这一点?” “我查过此人,”姬昭寧的声音平静而冰冷,“此人虽有些小聪明,却贪財好色,尤其好色。家中光是叫得上名號的妾室,便有十几房。这样的人,骨子里就是个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蠢货。只要给他创造机会,他自己就会往陷阱里钻。” 秦元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此计可行。只是,要执行此计,需要一个极为机灵、懂得变通、又能取得张昭信任的人去统领那五百护卫。此人,必须对我秦家,绝对忠心。” 姬昭寧站起身,走到窗边,看著窗外那萧瑟的庭院,淡淡地说道:“此事,安儿性子跳脱,太过张扬,不合適。只有云儿的稳重和细致,才能办好。” 她转过身,看著自己的丈夫,眼中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去书房吧,把云儿叫来。將此事,原原本本地,交给他去办。”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重新拿起那把银剪,继续修剪起那盆君子兰,仿佛刚才那一番决定了朝廷二品大员生死的密谋,不过是剪掉了一片多余的黄叶。 …… 半个时辰后,武安侯府,书房。 与“幽思苑”的雅致不同,秦元的书房,充满了军旅的硬朗与肃杀。 墙上没有字画,只有一幅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乾疆域全图》。图上,用硃砂密密麻麻地標註著各处关隘、卫所的兵力部署。 秦元將秦云叫到了书房,屏退了所有下人。 “父亲,您找我?”秦云走进书房,对著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秦元,躬身行礼。 “坐。”秦元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秦云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静静地等待著父亲的训示。 秦元没有立刻开口,而是静静地打量著自己的长子。他发现,自己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的肩膀宽阔,眼神沉静,身上已经有了一股能够撑起一片天的气度。 “云儿,今日朝堂之事,你可听说了?”秦元沉声问道。 “听说了。”秦云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那……依你之见,陛下这最后一道旨意,究竟是何用意?”秦元再次问道,他想考一考自己的儿子。 秦云抬起头,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平静地说道:“陛下此举,一石三鸟。” “其一,安抚。安抚將门,安抚我们秦家,表明他並未完全偏袒文官集团。” “其二,监视。派我们的人去,名为护卫,实为监视。既监视张昭,也监视陈锋,更监视我们秦家,是否会与陈锋,在西南结成一股不受他控制的力量。” “其三,试探。”秦云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將这五百人交到我们手上,就是想看看,我们会如何使用这股力量。是安分守己,还是另有图谋。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將成为他判断我们秦家忠诚度的依据。” 秦元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讚许。云儿的分析,与他和夫人所想,几乎不谋而合。 “说得好。”秦元点了点头,“那你母亲的意思是……” 他將姬昭寧的计划,简略地对秦云说了一遍。 “……让你从玄武卫中,挑选一个机灵可靠之人,统领这五百护卫。一路之上,取得张昭的信任,而后,诱使其犯错,最终……借『匪徒』之手,除掉此人。此事,你可有把握?” 秦云听完,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或是犹豫。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心中快速地盘算著。 隨即,他站起身,对著秦元,深深一揖。 “父亲,母亲此计虽好,但……孩儿以为,尚有可以完善之处。若只是单纯地除掉一个张昭,太过可惜。陛下既然给了我们这五百精锐,我们便不能只用它来做一把杀人的刀。” 秦元眉头一挑:“哦?你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父亲,孩儿斗胆,擬定了一个『暗棋计划』,请父亲定夺。” 秦云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显然早已在心中有了腹案。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拿起笔,一边画著简易的示意图,一边沉稳地解释起来。 “首先,是护卫统领的人选。孩儿举荐一人,玄武卫左营的都尉,魏臣。” “魏臣?”秦元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此人我记得,出身市井,靠著战功一步步升上来的,作战勇猛,但性子……似乎有些油滑。” “父亲说得没错。”秦云点头道,“孩儿要的,就是他的『油滑』。魏臣此人,察言观色是他的看家本事,为人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髮,最擅长投其所好,与人打交道。更重要的是,他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是被我秦家所救,对我秦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由他去接近张昭,最合適不过。” “其次,是具体的行动方案。我们不能只將希望,寄托在诱使张昭犯错之上。万一张昭此行,有所警觉,严於律己,那我们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 秦云在纸上,画出了两条平行的线。 “所以,孩儿的计划,分为『明暗』两线。” “明线,便是以魏臣为首的这五百玄武卫。他们的任务,就是按照陛下的旨意,『忠心耿耿』地护卫张昭。一路上,要表现得对他言听计从,將他伺候得舒舒服服。魏臣要做的,就是成为张昭最信任的心腹。” “而暗线……”秦云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孩儿会另外挑选二十名秦家培养的精锐死士,由我亲自节制。他们將化整为零,扮作商旅、脚夫、江湖人,提前上路,潜伏在张昭前往巴蜀的必经之路上。” “这一路之上,魏臣要做的,是不断地给张昭『餵食』。比如,他会『无意中』发现,某地的酒极好,某地的菜极香,或是……某地的女子,极美。而我们的暗线,则负责將这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 “如果张昭上鉤,脱离大队,那我们的暗线,便可相机行事,製造一场完美的『意外』。” “如果张昭不上鉤,那也无妨。”秦云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我们的暗线,会製造出几场『不大不小』的危险。比如,小股流寇的骚扰,或是山贼的『误袭』。然后,再由魏臣带领玄武卫,『奋勇杀敌』,『拼死』救下张昭。如此一来,既能让张昭对魏臣更加信任依赖,也能將『巴蜀匪患猖獗』的事实,通过一次次的『遇险』,不断地呈报回京城。为我们最后那致命一击,做好铺垫。”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秦云在纸上,重重地点了一个点,“这五百玄武卫,除了护卫和演戏,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他们,是陈锋的援兵!” “一旦张昭『意外身亡』,魏臣便可名正言顺地,以『为钦差报仇』为名,率领这五百精锐,暂时听从永安县令陈锋的节制,协助其剿匪!这五百人,皆是京营精锐,装备精良,以一当十。有了他们,陈锋在巴蜀,便有了真正属於自己的、能够一锤定音的嫡系力量!” “如此一来,我们既除掉了张昭,又为陈锋送去了援兵,还將一切,都做得合情合理,让柳越和陛下,都挑不出半点错处。这,才是將陛下这步棋,利益最大化的方法!” 书房內,一片寂静。 秦元看著自己的儿子,看著他在那张宣纸上,条理清晰地布下的层层杀局,眼中露出了极其复杂,而又极其满意的神色。 他发现,自己这个沉默寡言的长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帅才。他的这个“暗棋计划”,思虑之周密,手段之狠辣,格局之宏大,甚至比自己想得还要深远! 他將一招被动的防守棋,彻底走成了一招主动进攻的绝杀棋! “好!好!好!” 秦元猛地一拍桌案,大声赞道。 他走到秦云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虎目之中,满是欣慰。 “云儿,你长大了。这个家,有你,为父放心了。” 他顿了顿,沉声道:“好!就照你说的办!此事,由你全权负责!人,你亲自去挑!钱,你从库房里隨便支!我只有一个要求!” “做得越隱秘越好,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是!父亲!”秦云躬身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 第382章 夫君,別装了,我懂! 金陵城,冬意渐浓。 谢府后宅一处临水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阁內布置雅致,博古架上摆放著几件精巧的瓷器,墙上掛著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旁,谢云娘与林月顏相对而坐。桌上摊开著几本厚厚的帐册,还有一堆来自苏州的丝绸样品。各色绸缎在柔和的室內光线下,泛著温润细腻的光泽。 林月顏身著一袭淡青色的夹长裙,外面罩著一件素白的狐裘坎肩,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梨木书案前。她乌黑的秀髮,简单地挽成一个温婉的妇人髮髻,脸上未施粉黛,却更显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此刻,她正微蹙著秀眉,神情专注地拨弄著面前的一把小巧算盘。那双曾经只会抚琴弄弦的纤纤玉手,如今在算珠间灵活地跳动,发出一阵清脆而悦耳的声响。她的身旁,堆著一叠厚厚的帐册,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著一批来自苏州的丝绸帐目。 离京三个月,在谢云娘的悉心教导和她自己的刻苦努力下,她已经从一个不识柴米油盐的深闺弱质,渐渐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帐房好手。 坐在她对面的谢云娘,看著她那专注认真的侧脸,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云娘姐姐,你看,这批『天水碧』的料子,入库数目与帐册上记载的,似乎差了三匹。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还是查清楚些好,免得日后出了紕漏。”林月顏指著帐册上的一处,轻声说道。 谢云娘放下手中的茶杯,看了一眼,点头讚许道:“还是月顏妹妹心细。这事交给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就在此时,一名谢府的心腹管事,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手中捧著一封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件。 “夫人!林姑娘!西南来的信!是陈大人的!” 这封信,並非通过官方的驛站传递,而是通过谢家遍布全国的庞大商路网络,由最可靠的信使,日夜兼程,辗转送达,比官方的渠道,足足快了近十天。 林月顏听到“陈大人”三个字,拿著帐册的手,猛地一颤,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眸中,瞬间便亮起了光。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带倒了身旁的茶杯,温热的茶水洒在裙摆上,她却浑然不觉。 『这小子,总算还记得家里有人惦记著他。』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找书就去 101 看书网,101????????????.??????超全 】 谢云娘静静地看著她,看著她那副既欢喜又羞涩的模样,心中既为她感到高兴,又莫名地,夹杂著一丝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羡慕与酸楚。 她笑著將信,径直递到了林月顏的面前。 “月顏妹妹,快看,你的定心丸到了。” 林月顏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动人的红霞。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小心地解开油布包裹。里面果然是一封厚厚的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但承载著跨越千山万水的重量。 她展开那张带著淡淡墨香的信纸,与谢云娘一同凑到窗边的阳光下,仔细地阅读起来。 信中,陈锋的语气,轻鬆而愉快,仿佛他不是去一个穷山恶水的边陲赴任,而是在进行一场愜意的游山玩水。 “月顏吾妻,见字如面。 离京匆匆,至今已近三月,不知你在京中,一切可好?万勿掛念,我在此一切安好。” “巴蜀之地,山川壮丽,风光奇绝。巫山云雨,变幻莫测;三峡猿啼,声闻百里。沿途所见风土人情,亦与京城大不相同。此处民风淳朴,百姓热情,虽生活清苦,然其乐融融。” “为夫一路行来,倒也顺遂。每日与三弟叶承、秦虎郭然两位大哥,或探討兵法,或吟诗作对,或对弈手谈,倒也不觉寂寞。” 他將路上的见闻,写得妙趣横生。比如,叶承因为贪吃辣,被蜀地的朝天椒辣得满地打滚,抱著水缸猛灌水的糗事;比如,秦虎和郭然两个老兵,为了爭论枪法和刀法哪个更厉害,差点在船上动起手来。 对於汉江渡口,与地头蛇黄世仁的衝突,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说成是“偶遇一刁蛮乡绅,与之辩法说理,其人幡然醒悟,竟主动捐资,修缮渡口,一时传为佳话”,绝口不提其中的凶险。 信的末尾,他的笔锋一转,变得温柔而繾綣: “京城天气渐冷,入夜寒气重,吾妻务必添衣保暖,切莫贪凉。鹿鸣苑之事,不必过於操劳,万事有谢姐姐在,你只需从旁协助便可,切莫累坏了身子。” “平日里,多去长安书院,陪徐爷爷说说话,听听他老人家讲经。亦可多与青鸞妹妹走动,姐妹相伴,也能解些烦闷。” “勿念夫君,万事安好。待为夫在永安站稳脚跟,定当立刻派人,接你前来团聚。纸短情长,言不尽意,临书神往,不尽欲言。” 字里行间,充满了丈夫对妻子那浓得化不开的关爱、思念与柔情。 谢云娘看完信,看著身边那个早已看得痴了,脸上掛著幸福笑容的傻妹妹,忍不住笑著打趣道: “你看,我就说他没事吧。这小子,到了那穷乡僻壤,还过得挺滋润。我看他不是去当官,倒像是去游山玩水,享清福去了。” 她本想用这番话,宽慰一下林月顏。 然而,她一转头,却看到林月顏的眼圈,不知何时,已经红了。 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著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月顏妹妹?你这是……”谢云娘有些不解。 林月顏没有回答,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地、温柔地,抚摸著信纸上那一个个熟悉的字跡,仿佛想要透过这冰冷的纸张,去触摸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 “他骗我……”她轻声说,声音里带著一丝哽咽。 “骗你?”谢云娘更糊涂了,“这信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一切安好啊。” “谢姐姐,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不是游山玩水的性子,更不是贪图享乐之辈。他此去巴蜀,身负皇命,前路凶险,他怎么可能真的有心思去赏玩风光,品尝吃食?” “夫君在信中说,他一路行来,『民风淳朴,百姓热情』。可我们从鹿鸣苑搜集到的情报来看,巴蜀之地,尤其是荆、梁交界,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流民四起,饿殍遍野。他一路行来,看到的,绝不可能是『百姓热情』,只可能是人间地狱。” “汉江渡口,他写得云淡风轻,说什么『辩法说理,乡绅幡然醒悟』。可我却知道,他写信给我之前,早已派人六百里加急,將此事上报给了御史台!若真如他信中所言那般轻鬆,他又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將此事捅到天上去?” “姐姐请看,”她的声音,带著一种令人心疼的篤定,“这信的末尾,『勿思虑过重』这几个字,墨跡明显比前面要深重,甚至……在『重』字的最后一笔,还有一个微小的、凝滯的墨点。” 她又指著信纸的末尾,那几行叮嘱她保重身体的话语。 “还有这里,谢姐姐你看。”林月顏的指尖在字跡上轻轻划过,“他让我『勿要思虑过重』,说他自己一切都好。可你仔细看这墨跡,比前面描述风物的字跡,要深得多,也重得多。笔锋顿挫也明显用力。他写下这些话时,心里定是极不平静的。他怕我胡思乱想,所以才拼命地写这些轻鬆的话来安慰我……他自己,才是那个思虑最重、最放不下心的人!” 谢云娘顺著她的指尖看去,仔细分辨著墨色的浓淡与笔画的轻重。果然,前面描述旅途的文字,墨色均匀,笔锋相对流畅。而到了末尾的叮嘱,墨色明显深重,笔锋也显得滯涩用力。 她看著眼前这个泪光盈盈却眼神清亮、心思细腻如发的女子,心中涌起巨大的震撼。 她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柔弱温顺的林月顏,竟能从一封看似寻常的家书中,读出如此深沉的情感和隱藏在字里行间的惊涛骇浪。这份洞察力,这份心思的玲瓏剔透,让她这个自詡阅人无数的商海老手,都感到惊嘆。 林月顏没有让眼泪落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將心中的担忧和酸楚都隨著这口气呼出体外。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封承载著万千思念与担忧的信纸,仔细地折好,再折好,然后贴身放入怀中,仿佛那里,是离心臟最近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拿起手边的丝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润,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了那本刚刚看到一半的帐本。 “谢姐姐,我们继续吧。” 谢云娘看著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林月顏的目光从帐本上抬起,看向谢云娘,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燃烧著灼热的决心。 “夫君在前方披荆斩棘,为一方百姓拼命。月顏在后方,更要加倍努力,不能有丝毫懈怠。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我要儘快成长起来,学会更多本事。”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帐册光滑的纸页。 “我要为他管好帐本,理清每一笔进项开支。將来,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需要多少银钱粮餉,我都要能拿得出,供得上,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她的心中,已经燃起了一团火。她要与她的丈夫,並肩而立,共同面对这世间的风雨。 谢云娘看著她,许久,许久,才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说: “好。” 她知道,陈锋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同时,一股强烈的紧迫感也攫住了她。 林月顏的决心如火,她又岂能落后?她必须更快,更周密,更不惜代价地编织她的商业网络。她要为陈锋在西南那片看似凶险、实则蕴藏著无限可能的土地上,铺就一条真正畅通无阻的黄金商道!一条足以支撑他任何雄心壮志的坚实后盾! 第383章 千丝引祸 收到家书后的数日,金陵城的天气愈发阴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著,仿佛隨时都会降下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朱雀大街。 作为金陵城最繁华的街道,这里即便是寒冬腊月,依旧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街道两旁,鳞次櫛比地矗立著各式各样的店铺,茶楼、酒肆、钱庄、当铺……每一家,都门庭若市,彰显著这座帝都的繁华与富庶。 而在这些店铺之中,有一家显得尤为气派。 “千丝引”。 这家绸缎庄是谢家的產业,装修得极为雅致。门脸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匾额上“千丝引”三个字,据说是前朝某位书法大家的真跡,气韵不凡。店內一律是紫檀木的货架,地上铺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伙计们都穿著统一的青色绸衫,举止得体,说话轻声细语,透著一股大户人家的气派。 这里专做达官显贵、世家夫人的生意,寻常百姓,连踏进门槛的勇气都没有。 平日里,这里应是衣香鬢影,笑语盈盈。可此刻,店內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结了冰。几个伙计垂手站在角落,大气不敢出。掌柜孙福,一个五十多岁、头髮白、穿著体面绸缎长衫的老者,正背著手在柜檯前焦躁地踱步,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著精明笑意的圆脸上,此刻布满了愁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柜檯之上,摊开著几匹顏色艷丽、光泽夺目的云锦。这些云锦,是前几日刚从金陵本地最大的织造坊“孙氏织坊”运来的新货,“烟雨江南”,是千丝引为年节备下的重头货,每一匹都价值不菲。 周掌柜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著,小心翼翼地抚过其中一匹宝蓝色云锦的缎面。他的指尖在光滑的缎面上划过,动作极其轻微。突然,他的手指微微一顿,停在了某个位置。 他俯下身,凑近了些,几乎將鼻尖贴到了缎面上。他眯起老眼,仔细地分辨著。在明亮的光线下,那缎面上,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纹路,若隱若现。那道纹路並非织造时天然形成的纹理,而是丝线被外力强行抽离后留下的痕跡,如同美玉上的一道浅痕。 『抽丝……』周掌柜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 他急忙又拿起另一匹正红色的云锦,凑到眼前细看。同样的,在缎面不起眼的边缘处,也发现了类似的、极其细微的抽丝痕跡。他疯了一般,一匹又一匹地检查过去。整整三十匹价值千金的顶级云锦,无一倖免! 这些抽丝,极其隱蔽,若非他这种与绸缎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掌柜,用最挑剔的眼光一寸寸细查,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但问题是,这些云锦,是要卖给那些眼高於顶、对衣著挑剔到极致的贵妇人的!她们或许不懂织造,但她们身边的嬤嬤、丫鬟,哪个不是火眼金睛?一旦被她们发现,千丝引以次充好,售卖瑕疵品的名声传出去,这百年老店的金字招牌,就彻底砸了! “完了……全完了……”周掌柜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踉蹌著扶住了柜檯才没摔倒。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 “掌柜的,您……您怎么了?”一个年轻伙计见他脸色惨白,慌忙上前搀扶。 周掌柜摆了摆手,声音乾涩嘶哑:“快……快去二楼找林姑娘!” 二楼的雅间內,林月顏正静静地坐在一张黄梨木的圈椅上。 她面前的桌上,摊开著一匹云锦。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林月顏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纤纤玉指,在那光滑如水的绸缎上,轻轻地、一寸一寸地抚过。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东家……您看……”周掌柜站在一旁,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声音都有些发颤,“昨夜盘库时,还好好的。今早开门,伙计照例检查,就发现了不对。这批『烟雨江南』,一共三十匹,价值近三千两,匹匹如此……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周掌柜,你先別急。”林月顏的声音很轻。她收回手,抬起清澈的眼眸,看著面前这匹看似完美的云锦,“这『抽丝』,若不仔细看,的確难以发现。” 所谓的“抽丝”,是一种极其阴损的破坏手段。有人在织造的最后一道工序中,用极细的针,將其中几根不起眼的经纬线,轻轻地挑断了一丝。 这种瑕疵,在寻常光线下,肉眼几乎无法分辨。但若是拿到阳光下,或是由那些常年与顶级丝绸打交道的贵妇人拿在手中,仔细摩挲,便会感觉到那微小的、不正常的阻滯感。 一旦被发现,千丝引“以次充好”的罪名,便会立刻传遍整个金陵城的上流圈子。到时候,损失的,就不仅仅是这三千两银子,而是“千丝引”乃至整个谢家,百年来辛苦建立的声誉! “老朽已经暗中查验过了。”周掌柜的声音带著几分愤恨,“这绝非意外!若是意外,不可能三十匹云锦,每一匹都在同样隱蔽的位置,有同样的瑕疵。这是有人,蓄意为之!” “周掌柜,这批云锦,是向谁家订购的?合作多久了?可曾出过问题?”林月顏问道。 “回东家,是金陵本地的老字號,孙氏织坊。”周掌柜答道,“我们与孙氏织坊,已经合作了二十多年,从未出过任何问题。孙老板为人,是出了名的耿直本分,断不会做这种自毁招牌的蠢事。” 林月顏的目光,落在那一抹微不可查的瑕疵上,陷入了沉思。 “孙氏织坊……”林月顏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记得,谢云娘曾跟她提过金陵城主要的几家供应商,孙氏织坊是其中信誉最好、质量最稳定的老字號之一。 她抬起头,对周掌柜说道:“周掌柜,此事蹊蹺,你先不要声张。对外只说,这批『烟雨江南』尚在整理,暂不售卖。另外,你立刻派一个最机灵的伙计,去孙氏织坊附近打探一下,看看他们最近,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是,东家。”周掌柜见林月顏临危不乱,心中也安定了几分,连忙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派出去的伙计便匆匆赶了回来。 带回来的消息,证实了林月顏的猜测。 “回东家,小的打探清楚了。那孙氏织坊,最近確实是遇上了大麻烦。”伙计喘著气,稟报导,“金陵商会里,那个做布匹生意的吴家,最近一直在逼迫孙氏织坊,想要將其吞併。据说,吴家仗著有户部的人撑腰,想让孙氏织坊,將祖传的云锦织造秘方,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他们。” “孙老板为人耿直,寧死不从,还將上门游说的吴家管事,给打了出去。吴家因此怀恨在心,放出话来,要让孙氏织坊,在金陵城里,再也接不到一张订单,不出三个月,就得关门倒闭!” 林月顏静静地听著,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下轻轻划过。 『吴家布行……户部……』 她的脑海中,瞬间便勾勒出了一张阴谋的大网。 吴家布行,背后是户部。而户部尚书梅敬,与右相柳越,素来过从甚密。柳越刚刚在朝堂上,对夫君设下毒计,如今,他的党羽,便將黑手,伸向了与自家关係密切的供货商。 这绝非巧合! 这次的“抽丝”事件,一石二鸟。既能栽赃孙氏织坊,逼其破產,夺其秘方;又能藉此打击千丝引的声誉,从而削弱谢家在金陵商界的实力。 好一招阴险毒辣的连环计! “东家,此事……此事定是那吴家搞的鬼!”周掌柜气得浑身发抖,“他们定是收买了孙氏织坊的某个织工,在最后关头动了手脚!我们……我们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批货封存起来,绝不能流入市面!然后,咱们得立刻去官府报官!告他孙氏织坊以次充好,坑害主顾!这样,咱们至少能撇清干係,保住咱们千丝引的招牌……” 这是最直接,也最符合常理的做法。报官,查封,索赔,將损失和污名都推到孙氏织坊头上。千丝引或许会损失些银钱,但声誉无损。 然而,林月顏却缓缓摇了摇头。 “周掌柜,你觉得,我们去报官,有用吗?” 周掌柜一愣。 “吴家背后,站著的是户部。我们就算去报官,官府也只会依律办事,追究孙氏织坊交货不实的责任。至於吴家……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他们收买了织工。到时候,官司打起来,孙氏织坊必定是身败名裂,倾家荡產。而吴家,则可以毫髮无损地,坐收渔翁之利。” “这……这岂不是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周掌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难道就吃了这个哑巴亏?將这三千两的云锦,付之一炬?”他心疼得直哆嗦。 林月顏没有说话,站起身,走到窗边,看著楼下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周掌柜看著她沉静的侧影,心中焦急万分,却又不敢催促。他只觉得这位年轻的东家,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气度,让人不敢轻视。 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一桩生意上的纠纷。它背后,是赤裸裸的商业倾轧,是人心险恶的阴谋算计。 这也是林月顏第一次,独立面对这样复杂的局面。 她脑中,闪过夫君在家书中,那故作轻鬆的字跡。 『他在千里之外,面对的是刀光剑影,是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我在这里,只是遇到了一点小小的商业风波,又怎能退缩?』 『我不能让他失望。』 不知过了多久,林月顏转过身。 “东家,您……可有对策了?”周掌柜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了。”林月顏点了点头。 她抬起头,看著周掌柜,缓缓说出了一个让后者目瞪口呆的方案。 第384章 惜福锦 “周掌柜,这批云锦,我们不封存,也不报官。” “啊?”周掌柜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不报官?那……那怎么办?难道……难道就吃下这个哑巴亏?” “非但如此,”林月顏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我们还要把这批云锦,儘快卖出去。” “卖……卖出去?”周掌柜彻底懵了,“东家,这……这可使不得啊!这要是卖出去了,被人发现了瑕疵,咱们的招牌可就……” “周掌柜,”林月顏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定,“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立刻让人在店门口张贴告示,再派伙计去城里各处人多的茶楼、酒楼、戏园子散布消息。” “就说:为庆贺本店东家喜得夫君家书,心情大好,特从库中,取出一批顶级云锦『烟雨江南』,以三折之价,回馈全城!名曰『惜福云锦』!” “东家!不可啊!”周掌柜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批云锦本就有瑕疵,我们躲还来不及,怎能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卖?还是三折的价钱!这……这要是被那些懂行的贵夫人发现了,我们千丝引的招牌,就彻底砸了啊!”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批云锦,有瑕疵。”林月顏的眼中,闪烁著智慧的光芒。 她取过笔墨,亲自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一段文字。她 “你再另写一张告示,就照著我写的这个,一字不差地抄上去。” 周掌柜连忙凑过去看,只见那宣纸上写著: “本店新到云锦『烟雨江南』一批,本乃上品。然,闻孙氏织坊老师傅,近日因其孙重病,臥床不起,心中忧思难解,日夜不寧,以致织造之时,偶有分神,致使此批云锦,留有微瑕。老师傅一生心血,不忍其付诸东流;本庄亦念其嗷嗷待哺之孙,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见其祖孙二人,陷入绝境。” “故,本庄决定,將此批云锦,折价售之。所得银钱,一半將赠予孙氏老师傅,为其孙延医问药。此锦虽有微瑕,然其中所含祖孙之情,长者之爱,却感人至深。愿购此锦者,皆为惜福、惜情之有福之人也。千丝引,敬上。” 周掌柜看著这篇短文,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张大了嘴巴,反反覆覆地读了好几遍,才终於从那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看著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冷静得可怕的新东家,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佩。 高! 实在是太高了! 这一手,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点睛之笔! 她没有指责任何人,甚至没有提吴家半个字。她只是用一种极具同理心和人文关怀的笔触,讲述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 她將一批有瑕疵的次品,变成了一件承载著“仁义”、“孝心”和“福气”的特殊商品! “东家……您……您真是……”周掌柜激动得语无伦次,最后,对著林月顏,深深地鞠了一躬,“老朽……服了!彻底服了!老朽这就去办!立刻就去!” …… 第二日,千丝引非但没有关门歇业,反而一大早,便锣鼓喧天,张灯结彩,搞起了声势浩大的促销活动。 店铺门口,掛起了一串串喜庆的红灯笼,一张巨大的、用红纸书写的告示,被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这番动静,立刻引来了无数路人的围观。 “快看!千丝引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跟过年似的?” “是啊,他们家不是向来都冷冷清清,只做贵人生意的吗?今天怎么这么大张旗鼓?” “你们看那告示上写的什么?” 一个识字的秀才,挤到前面,高声朗读起来。 读完后,人们是惊愕的。 “啥?千丝引卖次品?还主动承认了?” “三折?顶级云锦三折?这……这跟白送有什么区別?” “孙氏织坊的老师傅?他孙子病了?哎哟,真是可怜……” 之后整个朱雀大街,乃至整个金陵城,都为之轰动! “我的天!那可是云锦啊!平日里看一眼都觉得贵的云锦!三折?!” “嘖嘖,这千丝引的东家,仁义啊!自己亏本卖货,还想著帮人家治病!” “就是!这年头,这样的商家,打著灯笼都难找!” “快!快去看看!就算是有点瑕疵,那也是云锦啊!三折的价格,买回去做件衣服,穿出去谁看得出来?” 首先闻风而动的,是那些平日里只敢在千丝引门口张望,却从不敢踏入的普通富户之家。 平日里上百两一匹的顶级云锦,如今只要三十两! 这是何等的天降馅饼! 至於那点“微瑕”?谁在乎?买回去,是给自己做衣裳,又不是给皇帝做龙袍!能用三折的价钱,买到千丝引的云锦,穿出去,本身就是天大的面子! 一时间,千丝引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几乎要將门槛都踏破了! 伙计们嗓子都喊哑了,维持秩序忙得脚不沾地。三十匹顶级云锦,在短短不到两个时辰內,被抢购一空!许多人甚至没买到,扼腕嘆息,纷纷询问还有没有下一批“惜福云锦”。 而紧接著,在金陵城的上流圈子里,另一股舆论,也开始发酵。 那些平日里与千丝引有来往的贵妇人、世家小姐们,在听闻此事后,非但没有觉得千丝引自降身价,卖起了次品,反而对林月顏的这番操作,讚不绝口。 “听说了吗?千丝引那位新东家,真是好手段,好心肠!” “是啊,寧可自己亏本,也要体恤一个老织工的不易。这份仁义,这份厚道,可不是寻常商贾能有的气度。” “这才是真正的世家风范!与那些只知斤斤计较的暴发户,简直是云泥之別!” “日后买绸缎,我还就认准千丝引了!买的,就是这份舒心,这份体面!” 一时间,“惜福云锦”和千丝引的“仁义厚道”,成了金陵城最热门的话题。千丝引非但没有因为售卖“瑕疵品”而名声扫地,反而声望大涨,门庭若市! 而此刻,最坐立不安的,莫过於吴家布行的吴老板,和孙氏织坊的孙老板了。 吴老板在府中听著下人传回来的消息,气得將一只心爱的汝窑茶杯,都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本以为,这一招釜底抽薪,必然能让孙氏织坊和千丝引,同时陷入万劫不復的境地。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能用如此匪夷所思的一招,將一盘死棋,硬生生地给盘活了! 不仅没亏钱,反而赚足了名声! 而消息传到城西的孙氏织坊,孙老板正对著帐本唉声嘆气,愁眉不展。他最近確实被吴家布行逼得焦头烂额,坊里的工匠也似乎人心浮动。当听到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告诉他千丝引的告示內容和坊间议论时,孙老板整个人都懵了。 “什……什么?老师傅?孙子重病?捐钱治病?”孙老板目瞪口呆,他坊里確实有几个老师傅,可没听说谁家孙子重病啊?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这哪里是说他坊里的老师傅?这分明是千丝引那位年轻的东家,在用这种方式,替他孙氏织坊开脱!替他保全名声!甚至……不惜自损利益,也要拉他一把!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衝垮了孙老板连日来的憋屈和愤怒。这个年过半百、在商海沉浮了几十年的老商人,此刻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猛地站起身,对著千丝引的方向,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林东家,仁义啊!” 他立刻吩咐伙计:“备车!备上最好的料子!不,把库房里那几匹压箱底的『玉锦』也带上!去千丝引!” 当孙老板带著厚礼赶到千丝引后堂,见到林月顏时,他二话不说,直接就要跪下磕头。 林月顏连忙上前扶住他:“孙老板,万万不可!您这是折煞月顏了。” “林东家!您……您是我孙家的大恩人啊!”孙老板激动得声音哽咽,“若非您仗义执言,巧施妙手,我孙氏织坊百年清誉,今日就毁於一旦了!那吴家……那吴家布行狼子野心……” 他激动地將吴家布行如何威逼利诱,试图吞併他织坊,以及他如何拒绝,对方又如何暗中使坏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东家放心!”孙老板拍著胸脯,斩钉截铁地说道,“从今往后,我孙氏织坊,只认千丝引一家!吴家布行?哼!让他们见鬼去吧!这次的事,是我孙某监管不力,连累了贵號。这三十匹云锦的损失,我孙氏织坊一力承担!不仅如此,我孙某愿以成本价,为千丝引再赶製一批上好的云锦,保证完美无瑕,绝无半点差池!以报东家大恩!” 林月顏看著孙老板眼中那份发自內心的感激和决绝,心中也颇为动容。她扶孙老板坐下,温言道:“孙老板言重了。此事非您之过,实乃小人作祟。月顏也是顺势而为,不敢居功。至於新的云锦,就按市价结算,断不能让您再亏本。” 两人推让一番,最终孙老板拗不过林月顏的坚持,只得答应按市价结算,但坚持要亲自监工,確保这批云锦成为他孙氏织坊的巔峰之作。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孙老板,林月顏回到后堂,只觉得身心俱疲,但心中却充盈著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第385章 西南商道开 鹿鸣苑。 谢云娘听著心腹管家,將整件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匯报完毕,手中端著的茶杯,悬在半空中,久久没有放下。 她的眼中,满是惊嘆,甚至,还有一丝……自愧不如。 她发现,林月顏处理问题的方式,与自己,截然不同。 若是换做自己,面对吴家布行的挑衅,她会毫不犹豫地动用雷霆手段,调动所有的资源,以本伤人,以势压人,將对方打得一败涂地,永世不得翻身。这是她的风格,简单,直接,有效。 但是,那样做的结果,虽然也能解决问题,却必然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甚至可能引来户部方面的反扑。 而林月顏,却像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 她没有动用任何强硬的手段,只是用她的智慧和善良,四两拨千斤,便將一场足以毁掉两家百年老店的危机,消弭於无形。 不仅如此,她还將一件坏事,变成了一件好事。 千丝引名声大噪,孙氏织坊感恩戴德,彻底倒向了谢家阵营。而那个始作俑者吴家,却像一拳打在了上,憋了一肚子的火,却无处发泄,反而成了整个金陵商界的笑柄。 “好……好一个『惜福云锦』……”谢云娘喃喃自语,终於將茶杯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了发自內心的笑容。 她起身,走到林月顏的身边,拉起她的手,笑著说道:“妹妹,你这一手『惜福云锦』,可比姐姐我派十个帐房先生,一百个打手都管用。” 她看著林月顏,眼中满是欣赏和信任。 “这家『千丝引』,以后,就全权交给你了。姐姐我,也该学学你这『以柔克刚』的本事了。” 林月顏看著谢云娘眼中那份真诚的信任和期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著坚定的光芒。 『夫君,你看,月顏没有让你失望。』 …… 林月顏巧解绸缎庄危机的数日后,金陵城终於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势初时不大,细碎如盐,自铅灰色的天幕上悄然洒落,带著一股浸润骨髓的阴冷。雪落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很快便融化成一滩湿痕,但落在屋檐瓦当、庭院枯枝上,却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惹人怜爱的白。 鹿鸣苑,顶楼观云阁。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往日里谢云娘与林月顏品茗赏、閒话家常的雅致阁楼,此刻却门户紧闭,气氛肃杀。厚重的绒布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所有窗户,隔绝了外界的喧囂与窥探。阁內,数十盏牛油大烛与精美的琉璃宫灯將室內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凝重得几乎要凝结成水的氛围。 阁楼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已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的巨幅舆图——《巴郡山川地理详图》。这幅舆图,显然不是市面上流传的普通货色,而是谢家耗费巨资,由最顶尖的斥候与画师,歷时数年,深入巴郡腹地,实地勘测绘製而成。其上,山川河流的走向、城池关隘的位置、官道小径的分布,乃至一些隱秘的山谷隘口,都標註得无比清晰。更令人心惊的是,图上有数种不同顏色的硃砂標记:红色的圆点代表著已知的矿藏(铜、铁、盐井),蓝色的线条勾勒著主要的商路与水路,黑色的叉则標註著匪患猖獗之地,而一些不起眼的小镇旁,还用蝇头小楷写著当地官员或豪强的名字、性情、喜好以及派系归属。 这已不仅仅是一幅地图,而是一个庞大帝国在西南一隅的命脉图谱。 舆图前,肃立著十数人。他们年龄不一,衣著各异,但每个人身上都散发著一种久经商海沉浮、或执掌一方权柄的沉稳气度。他们是谢家真正的核心脊樑,掌控著盐业、布匹、茶马、矿產、漕运、钱庄、情报等各个命脉的顶级大掌柜与幕僚心腹。平日里,他们散布在大乾各地,甚至远及西域、南洋,为谢家这艘商业巨舰保驾护航。此刻,他们被谢云娘以最紧急的家族令,从四面八方召回金陵。 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目光紧紧追隨著主位上那个身著素色锦袍、未戴任何首饰,却依旧光彩照人的女子——谢云娘。 谢云娘端坐在舆图前唯一的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她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目光仿佛带著实质的重量,让这些平日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们,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林月顏能解一店之困,我谢云娘,便要解陈锋西南之围!』 『扬州之辱,绝不能再现!』 『黄焱……你既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我谢云娘,便要让你看看,何谓真正的商道之力!』 她深吸一口气,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阁楼內响起,如同珠玉落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深夜急召,所为何事,想必心中已有猜测。扬州之事,已让我谢家明白,富可敌国,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不过是一块隨时可被宰割的肥肉。若无根基,再多的財富,也只是镜水月。“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今日召集诸位,不为其他。我谢家,要入局西南!目標,只有一个——“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伸出纤纤玉指,精准地点在了舆图中心,那个被重重山峦环绕的“巴郡“之上。 “在一年之內,不计任何成本,將我谢家的商业触角,全面渗透到巴蜀地区!为我们最优秀的合作这陈大人,在官府之外,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后勤、情报支援系统!” “不计成本“四个字,如同惊雷,在眾人心中炸响。他们知道主母魄力非凡,却也没想到,竟会如此决绝!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谢云娘仿佛看穿了眾人的心思,她转过身,目光如炬,“你们或许觉得,这不可能。巴蜀之地,山川险阻,民风彪悍,豪强林立,官府无能。自古以来,便是『蜀道难,难於上青天』。我们谢家虽在江南根深蒂固,但想要將手伸到那么远的地方,无异於痴人说梦。” “所以,”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我需要知道,那里的天,究竟有多高?那里的地,究竟有多厚?那里的水,究竟有多深!” “王掌柜!” “属下在!”盐业总掌柜王斌,一个激灵,连忙站起身。 “你先说。盐,是民生之本,也是巴蜀最大的利源。我们在那里,能分到一杯羹吗?” 王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快步走到舆图前,指著图上巴郡东部,一片用红色硃砂重重圈起来的区域,声音沉重地匯报: “回主母。巴蜀不產海盐,所用皆为井盐。整个巴郡,大小盐井三十余处,官府虽设盐官,但產量有限,形同虚设。真正掌控巴郡盐脉的,是地方豪族。” 他的手指,最终点在了“永安县”三个字的上方,“其中,尤以盘踞在巴郡东部的冉氏,势力最为根深蒂固。此獠家族以贩卖私盐起家,据传为古巴人廩君后裔,族人悍勇,极度排外。他们掌控著大寧河盐场近半数的產量,尤其是永安县附近那几口品质最佳的盐井,几乎全在其控制之下。” “冉家不仅有盐,更有私兵。他们称之为『土兵』,皆是山中悍勇的部族青壮,人数不下千人,兵甲器械,皆是自备。在地方上,他们形同割据,时附时叛,便是巴郡太守,也奈何他们不得。” “更重要的是,”王斌的脸色愈发难看,“永安县的现任县丞王普,便是冉家的女婿。有这层关係在,冉家在永安县的私盐生意,更是畅通无阻,一手遮天。” “三年前,我们曾试图从荆州运送一批官盐进入巴郡,试图打开销路。结果,船队刚过鱼復,便被一伙水匪凿穿了船底,货物尽沉江底,十名护卫,无一生还。事后我们查明,那伙水匪,就是冉家豢养的私兵。” “可以说,在永安,冉家的意志,便是官府的意志。我们谢家的商队,若是想从水路运盐进入巴郡,必经鱼復(夔门),那里虽是官家关隘,但守將与冉家,亦有勾结。我们的船,恐怕连夔门都进不去,就会被以各种名义,扣下,甚至击沉!” 王斌的一番话,让阁楼內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没想到,巴蜀的局势,竟已糜烂至此!一个地方豪族,竟能公然操控官府,残害朝廷命官,简直是无法无天! 谢云娘静静地听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握著白玉长杆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马掌柜,”她没有评论王斌的话,而是將目光转向了另一人。 “属下在!”负责茶马古道的马三保,立刻出列。 “水路难行,那陆路呢?” 马三保走到舆图前,神情同样凝重。他指著图上那几条蜿蜒曲折的红色细线,说道:“主母,巴蜀之地,道路艰险。目前通往外界的陆路,主要有三条。其一,是自汉中越米仓山,入巴州,抵巴郡的米仓道。此路虽比金牛道近,但最为崎嶇难行,许多地方,车马难通,只能靠人力背负。” “其二,是自涪陵北上,经垫江、梁平,入荔枝道,再转子午道,可抵故都长安。其三,便是自巴郡南下,经黔州、播州,通往南詔、大理的西南夷道。” 他嘆了口气,继续说道:“但如今,这三条路,都已不太平。米仓道与荔枝道,沿途关卡林立,税吏贪婪如狼,过往商旅,非被扒下一层皮不可。我们曾派出一支商队,试图打通米仓道,结果在半路上,被一伙自称『青衣楼』的山匪洗劫一空,货物尽失,人也折损了十几个。事后我们查明,那伙山匪的背后,就有当地官府的影子。” “而西南夷道,则多被本地土司大族所控制。如在涪陵、长寿一带影响力巨大的向氏,家主向魁,便不是易於之辈。他们虽不像冉家那般直接与我们汉人爭利,但其麾下的土兵,亦是地方一霸,掌控著山中的木材、药材等资源。外来商队若无他们的引荐,寸步难行。永安县以西山区的罗家,家主罗长山,早年是马匪出身,后来被招安,此人虽讲几分江湖义气,但更是唯利是图。想从他的地盘上过,不留下三成以上的利润,绝无可能。” 水路不通,陆路难行。 这巴蜀,简直就是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阁楼內的气氛,愈发压抑。一些掌柜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畏难之色。 “石掌柜。”谢云娘的声音,依旧平静。 “主母,诸位同僚。“石林走到舆图前,指著几处用红色特殊標记的、位於深山之中的位置,“根据我们这些年暗中勘探,以及收买当地猎户、矿工所得的情报,巴郡腹地,尤其是大巴山、岷山深处,蕴藏著几处尚未被朝廷完全掌控的铜矿、铁矿!储量惊人!“ 此言一出,眾人精神又是一振! 铜,可铸钱!铁,可锻兵! 若能掌握在手中,其价值,无可估量! 第386章 三路並进,剑指西南! “但是,”石掌柜话锋一转,“这些矿藏位置极其隱秘,开採难度极大,且……皆为朝廷严令禁止私采的战略矿藏!风险之高,不言而喻。当地一些胆大包天的土司和亡命之徒,也曾偷偷开採,但规模极小,且一旦被官府发现,便是抄家灭族之祸。若要动用此物,需慎之又慎,必须確保万无一失,且要找到绝对可靠的遮掩之法。“ 希望,又一次被现实浇灭。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一直站在角落里,如同影子般,毫无存在感的中年人。 他是谢家的情报总管谢影,代號“影子”。 谢云娘看著他:“影子,该你了。” 影子无声无息地上前一步:“主母。巴郡官场,太守刘伯安,乃是科举出身,为人尚算正直,但为官多年,锐气已失,对地方豪族,多行怀柔之策,求一个『稳』字,不愿多生事端。他是一潭不愿起波澜的死水。” “而永安县,则是个烂摊子。县丞王普是冉家走狗,自不必说。县內另有三大地头蛇,城內的张家,家主张茂才,人称『张半城』,其弟张贵,是县衙刑房的文吏头子,掌控著县城及周边大部分田產、商铺、脚行。城外的李家,家主李魁,掌控部分私盐贩运和与山民的贸易,其总管李志,亦是心狠手辣之辈。此二家,与冉家在永安的实际决策者,大管家冉鸿,明爭暗斗,又相互勾结,共同构成了永安县的地下秩序。” “除此之外,”影子的声音愈发低沉,“永安县附近,还有一处秦家村。乃是当年隨武安侯秦元南撤的秦家军旧部后人聚居而成,领头人是秦猛,武安侯的远房侄子。此村武风极盛,凝聚力强,村中青壮,皆是悍勇之士。他们对官府素来疏离,只认武安侯的旗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民间力量。” “人心……”影子抬起头,那双阴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巴蜀的人心,是灰色的。百姓在豪强与酷吏的双重压榨下,早已麻木。他们不信官府,不信朝廷,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和能让他们填饱肚子的粮食。谁能给他们活路,他们就跟谁走。”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谢云娘:“若想在此地立足,为陈大人助力,单靠钱財开路,恐难撼动根基。需以雷霆手段结合怀柔之策,分化瓦解,借力打力,方能在夹缝中,为我谢家,也为陈大人,撕开一片天地。“ …… 一条条信息,一份份情报,如同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盐路被断,商道被阻,官府无能,豪强割据,人心麻木…… 这巴蜀,哪里是龙潭虎穴,这分明就是一个死局! 阁楼內,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掌柜都低著头,不敢去看谢云娘的脸。他们都在等待,等待主母做出那个最理智,也最无奈的决定——放弃。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一声清脆的冷笑。 “呵呵……死局?” 谢云娘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著越来越亮的光芒。当最后一位掌柜匯报完毕,阁內重新归於沉寂时,她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拿起那根象徵指挥权的玉杆。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温婉的谢家当家主母,而是一位即將挥斥方遒、决胜千里的女帅! “你们看到的,是铜墙铁壁,是龙潭虎穴!而我看到的,却是遍地的乾柴,只待一颗火星,便可成燎原之势!” 她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诸位所言,皆切中要害。巴郡之局,险恶远超预期。然,险恶之地,亦是建功立业之机!“ 如果说,刚才她还只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商界女王,那么此刻,她便是一位即將指挥千军万马,踏平山河的女帅! “传我命令!” 她的声音,清脆而又充满了力量,迴荡在阁楼的每一个角落,震得眾人耳膜嗡嗡作响! “王掌柜,刘掌柜!” “属下在!”两人连忙出列,躬身应道。 谢云娘的玉杆,在地图上,从荆州,划出一条粗重的红线,直指巴郡:“冉氏的根基,在於私盐,在於民怨!我们便从这里,给它致命一击!” “命你即刻调集库中所有平价盐,联合布匹掌柜,组织一支不少於五十艘大船的商队!以'谢家感念巴郡百姓疾苦,特运粮盐布匹以賑灾'之名,沿长江逆流而上,直抵巴郡!“ “进入巴郡之后,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衝击冉氏的私盐市场!他们的盐卖一百文,我们就卖三十文!他们的布卖一千文,我们就卖两百文!粮食,半卖半送!我要让巴郡的每一个百姓,都吃上我们谢家的平价盐,穿上我们谢家的暖心布,念我们谢家的好!” “同时!“她的目光转向钱庄大掌柜,“在巴郡郡城、永安县城,立刻开设'谢氏钱庄'分號!开张之日,宣布为当地百姓提供'春耕贷'、'织机贷',利息仅为官办钱庄一半!还款期限可延至一年!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赚钱,而是用真金白银,將巴郡的民心,牢牢地绑在谢家的船上!“ “这……”王斌倒吸一口凉气。如此不计成本地倾销,简直是在用金山银海,去砸开巴蜀的大门!这已经不是做生意了,这是在烧钱! “马掌柜!”谢云娘的玉杆,又移向了地图的西侧。 “属下在!” “命你不惜一切代价,招募最顶尖的鏢师、嚮导,特別是熟悉大巴山、岷山深处小道的山民猎户!我要你,在三个月之內,给我重新打通一条从巴郡腹地出发,避开所有重税关卡,穿越岷山无人区,直抵吐蕃边境的'秘密商路'!” “此路,不求宽阔,但求隱秘、安全!未来,它將是输送战略物资的生命线,更是必要时,陈锋陈大人最后的退路!沿途所需打通关节、收买山匪、甚至建立补给点,所需银钱,隨你支取!我只要路通!“ “属下,万死不辞!”马三保单膝跪地,重重抱拳。 “影子!” “属下在。”那如影子般的中年人,无声无息地上前一步。 “情报和人才,是重中之重。我给你三百万两的预算,没有上限!” “我要你在半年之內,在巴蜀的每一个州、府、县,都建立起我们的情报站!以开设酒楼、客栈、茶馆、青楼为掩护,將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插遍巴蜀的每一个角落!” “同时,不惜一切代价,给我网罗三类人!” “第一,所有怀才不遇的能工巧匠!无论是会修桥铺路的,还是会打造兵器的,只要有一技之长,我们都要!” “第二,所有熟悉山川地理的奇人异士!无论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还是走方郎中,只要他们对巴蜀的地形了如指掌,我们都要!” “第三,所有因被冉氏、向氏、张家、李家打压而破產的中小商人!他们熟悉地方,有人脉,更有对这些豪强的刻骨仇恨!將他们全部收归己用,他们,將是我们最锋利的刀!” “属下,明白。”影子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双阴沉的眸子里,却燃起了灼热的火焰。 三路並进!经济渗透,商路开拓,情报与人才! 这一系列精准而又气魄宏大的指令,如同一道道惊雷,在眾人心中炸响!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金陵为中心,向著遥远的西南,悄然张开! 然而,巨大的风险,也让一些人感到了恐惧。 “主母……”负责钱粮总帐的钱掌柜,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如此大规模的投入……东路军的平价倾销,西路军的商路开拓,中路军的情报网罗……每一项,都是只出不进的无底洞啊!属下粗略估算,一年之內,我们至少要亏损……亏损五百万两以上!这……这几乎是我们谢家一半的流动资金了!稍有不慎,便会……便会动摇根本啊!” 谢云娘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冷冽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五百万两?很多吗?” 她冷笑一声。 “我谢云娘算的,不是一时一地之得失!我算的是未来的天下大势!算的是陈锋陈大人能否在西南站稳脚跟,乘风化龙!算的是我谢家,能否在未来的滔天巨浪中,拥有一块坚不可摧的立足之地!” “我们现在亏出去的每一两银子,洒出去的每一粒米,都是在为陈大人,为我们谢家的未来,购买一张保命的底牌!一张足以抗衡任何风暴的底牌!” 她环视眾人,目光灼灼,仿佛燃烧著火焰。 “所以,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不计代价!” “诸位,可听明白了?“ “明白!“阁楼內,十数位掌控著谢家命脉的巨头,齐声应诺,声音洪亮,带著一种被彻底点燃的狂热与决心。他们从主母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赌上整个家族命运也要搏一个未来的巨大魄力!这种魄力,让他们热血沸腾! 一道道指令被迅速而清晰地传达下去,记录在案。每一个接到任务的掌柜,都立刻领命离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们知道,一场关乎家族未来的宏大战爭,已经打响。 很快,喧囂的观云阁內,只剩下谢云娘一人。 她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巴郡舆图前,烛火將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舆图上“永安县“那个小小的標记。 阁外,夜色深沉。金陵城中,无数隶属於谢家的隱秘力量,却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一队队满载著平价盐、布和粮食的庞大船队,在夜色中悄然驶离金陵码头,逆流而上,目標直指巴郡。 一箱箱沉甸甸的金银,从谢家遍布各地的秘密银库中调出,通过不同的渠道,秘密匯向西南。 一只只训练有素的信鸽,带著加密的指令,扑棱著翅膀,飞向大乾的四面八方。 一名名精干的情报人员,乔装改扮,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前往巴郡的旅程。 一个个身怀绝技或怀才不遇的名字,被从厚厚的卷宗中筛选出来,附上了优厚的条件和指令,由专人负责接触、招揽。 谢家这台庞大而精密的商业机器,在谢云娘这位女王的意志下,开足了马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將无穷无尽的金钱、物资和人才,如同百川归海般,源源不断地,投向那片遥远而充满未知的西南之地。 谢云娘静静地站在舆图前,望著那片被重重山峦包围的土地,眼中闪烁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陈锋,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第387章 草原鹰与金丝笼 金陵城已然入了深冬。连日的大雪將这座六朝古都装裹成一片素白,飞檐斗拱、亭台楼阁皆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绒雪,唯有秦淮河的水汽氤氳不散,给这片冰天雪地添了几分江南独有的柔媚。 天光难得放晴,惨白的冬日暖阳穿过稀薄的云层,將微弱的光与热洒向武安侯府。府邸西苑的一处独立小院內,几竿翠竹被积雪压弯了腰,却依旧顽强地挺立著,显露出一抹苍劲的绿意。院中那架本应在春夏时节开满烂漫朵的紫藤廊,此刻只剩下虬结交错的枯枝,掛著几条晶莹剔的冰棱,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与室外的萧瑟清冷截然不同,李无忧的房间里温暖如春。角落里,几只雕铜兽炉正无声地吞吐著热气,炉中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没有一丝烟火气,只余一室融融的暖意。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安息香,混杂著甜腻的点心香气,交织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安逸氛围。 一张雕圆桌上,琳琅满目地摆放著各色珍奇。江南新进贡的蜜饯被盛在白玉碟中,颗颗饱满,色泽诱人;一旁的水晶盘里,是从波斯商人手中辗转得来的琉璃珠,在光线下流转著迷离的光彩;而最中间的,则是几盘从鹿鸣苑特意打包回来的精致点心,玫瑰酥、桂糕、杏仁酪……每一件都巧夺天工,仿佛不是食物,而是艺术品。 李无忧,或者说,如今被称为“李姑娘”的拓跋婼,正百无聊赖地斜倚在铺著厚厚白狐裘的软榻上。她身著一袭锦缎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著繁复的捲云纹,隨著她的动作,那云纹仿佛在轻轻流动。这身衣裳柔软、华贵,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手中捏著一根小巧的银签,有一搭没一搭地戳著盘子里一块粉色的玫瑰酥。酥皮层层叠叠,被她戳得簌簌掉渣,可她却连送入口中的欲望都没有。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窗外。窗欞上糊著高丽进贡的白纸,韧性极好,却也隔绝了大部分的风景。她只能看到那几竿被雪压弯的竹子,以及一角灰濛濛的天空。 『像个画框,把我和天空隔开了。』 算起来,她住进这武安侯府,已经快两个月了。 最初的那半个月,確实是她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天堂。 自打记事起,她的世界便是辽阔无垠的大元草原。是高远湛蓝的天空,是成群结队的牛羊,是夜里燃起的熊熊篝火和族人豪迈的歌声。食物是粗糲的,风是凛冽的,生活是自由而奔放的。 骤然被带到这全然陌生的金陵城,住进这座规矩森严的侯府,她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冰冷的囚笼和无尽的折磨。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优待。 武安侯夫人姬昭寧,那个看起来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的女人,待她温和可亲,仿佛她不是一个身份敏感的质子,而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娇客。她被安排住在这座精致的西苑,吃的是最顶级的珍饈,穿的是最华美的綾罗,用的是最稀有的器物。 姬昭寧还派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侍女,风铃和念幽,来“陪伴”她。 风铃是个爱笑的姑娘,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说起话来像黄鸝鸟一样清脆动听。她总能变著法子寻来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或是讲些金陵城里的趣闻軼事,逗她开心。 念幽则截然相反,她虽然总是懒洋洋的,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但心思却极为细腻。她不常说话,但李无忧的任何需求,哪怕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她都能精准地捕捉到,並迅速地满足。 在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李无忧紧绷的神经渐渐放鬆了。她暂时忘记了自己是被抓来的,忘记了远方的故国和亲人,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鸟儿,对这片全新的天地充满了好奇。 她开始在侯府里四处閒逛。武安侯府极大,占地广阔,园林景致更是巧夺天工。她会上一个下午的时间,去研究假山石的奇特造型,去数池塘里锦鲤的鳞片顏色。她惊嘆於南朝工匠的鬼斧神工,能將自然山水浓缩於一座庭院之中,一步一景,处处皆画。这与大元草原那种粗獷、辽阔的壮美截然不同,是一种精致到骨子里的秀雅。 她甚至对厨房產生了浓厚的兴趣。看著厨娘们那双巧手,如何將平平无奇的麵粉、鸡蛋、霜,变成一个个玲瓏剔透、香气扑鼻的小点心,她觉得比看萨满巫师的祭祀仪式还要神奇。一时兴起,她还跟著厨娘学做了几道大乾的小点心。当她笨拙地將一盘歪歪扭扭的梅酥端上桌时,看著风铃和念幽夸张的讚美表情,她竟也生出了一丝小小的得意。 (请记住 追书神器 101 看书网,??????????????????.??????超流畅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那半个月,她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是来侯府做客的贵女。柔软的床榻让她一夜无梦,华美的衣裳让她对镜自赏,精致的食物让她……胖了三斤。 然而,新鲜感是有期限的。 当她把侯府的每一个角落都逛遍了,当她对所有的亭台楼阁都失去了兴趣,当她把所有口味的点心都尝了一轮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如同潮湿季节里滋生的青苔,无声无息地爬满了她的心房。 『好无聊……』 她將银签往盘子里一扔,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玫瑰酥被戳得不成样子,粉色的碎屑沾在银签上,甜腻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却只让她觉得心烦意乱。 她承认,这里的食物比王庭的烤全羊更精致,可她却开始怀念那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酣畅淋漓。 她承认,这里的床铺比草原的皮毛更柔软,可她却开始怀念躺在草地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数著满天繁星入睡的夜晚。 她承认,这里的衣服比她所有的胡服都漂亮,可她却开始怀念穿著劲装,翻身上马,感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自由。 这里的一切都太好了,好得像一个华丽而温柔的陷阱。 她就像一只草原上习惯了翱翔的雏鹰,被关进了一只用黄金和宝石打造的笼子。笼子里有最美味的食物,最乾净的清水,最舒適的棲木,却没有它最渴望的东西——天空。 走到窗边,推开了雕的木窗。一股寒气立刻涌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窗外,几只麻雀落在光禿禿的紫藤架上,嘰嘰喳喳地叫了几声,便又振翅飞起,消失在灰蓝色的天空中。 『真羡慕它们啊……』 李无忧的目光,仿佛被那只鸽子牢牢吸住了。 她看著它衝破了庭院的束缚,越过了高高的院墙,飞向了那片她无法触及的、广阔无垠的天空。 那一瞬间,某种被压抑已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衝垮了她內心的堤坝。 『信鸽……它们是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吧?或许,能飞出这大乾的国境,飞回我的家……』 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那是大元的秋日,天高云淡。一只矫健的海东青在空中盘旋,发出锐利的鸣叫。它的主人,她的父皇,正含笑看著她,將一张小巧的弓递到她手里,鼓励她去射下那只盘旋的兔子。 她想起了可以纵马狂奔的辽阔天地,那里的风,带著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不像金陵的风,总是湿冷而黏腻。 她想起了父皇宽厚温暖的怀抱,和兄长们虽然粗鲁却充满关爱的打闹。他们会一起摔跤,比试箭术,输了的人要去给所有人的马刷洗一遍。 她甚至想起了那呛人的风沙和浓烈的马奶酒。那风沙虽然会把脸吹得皴裂,却也带来了远方的消息;那马奶酒虽然辛辣,却能驱散草原上夜晚的寒意。 所有关於故乡的记忆,在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无比鲜活。 金陵城的精致与繁华,在这一刻,褪去了所有美好的偽装,露出了它冰冷的本质——一个束缚她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她不属於这里。 她必须回去。 回到大元,回到她的草原,回到父皇和兄长们的身边。 逃跑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在她心中萌发。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是一颗被埋在乾草堆里的火种,只需要一阵风,就能燃起熊熊烈火。 而这阵风,很快就来了。 姬昭寧似乎看出了她的烦闷,为了给她“解闷”,特意为她请来了一位教导礼仪的女先生。 那女先生年约四旬,身形清瘦,面容古板,总是梳著一丝不苟的髮髻,穿著一身严丝合缝的深色衣裙。她走路的步子像是用尺子量过,说话的语调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 每日午后,这位女先生便会准时出现在李无忧的房间里,教她汉人的言行举止、诗词歌赋。 “姑娘,坐时,腰背需挺直,双膝併拢,双手置於膝上,不可隨意晃动。” “姑娘,行时,步履需轻缓,裙摆微动,如弱柳扶风,不可大步流星。” “姑娘,笑时,当以袖掩口,不可露出牙齿。” 李无忧感觉自己像个木偶,被无数根看不见的线牵引著,摆出各种僵硬的姿势。她天性活泼好动,在草原上坐著的时候,恨不得能盘腿坐在地毯上。如今却要像一尊雕塑一样,端端正正地坐上一个时辰,这简直比让她去驯服一匹烈马还要难受。 第一天,她还能耐著性子听一听。 第二天上课时,她不是撑著脑袋打瞌睡,就是偷偷在课本的空白处画小人。她画了一个齜牙咧嘴的自己,正在追著一个面容古板的女先生满草原跑,画得惟妙惟肖,自己看著都忍不住想笑。 结果自然是被女先生发现了。那女先生气得嘴唇发抖,脸色铁青,拿著戒尺在桌上敲得“啪啪”作响,最后捧著那本被“糟蹋”了的《女诫》,怒气冲冲地去找姬昭寧告状。 姬昭寧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温言安抚了女先生几句,转头对李无忧说:“无忧,学些规矩总是好的。你看,你学会了写汉字,以后就可以看更多有趣的话本了。” 李无忧撇撇嘴,心里却在吶喊:『我不想看话本!我想成为话本里仗剑走天涯的女侠!』 她想练箭,这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乐趣和骄傲。跟姬昭寧提过一次后,秦家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公子秦云,竟真的为她寻来了一把上好的角弓,弓身轻巧,弹性十足,一看就价值不菲。可他同时又划定了活动范围——仅限於她居住的西苑之內。靶子也只是五十步外一个固定的草靶。 李无忧拉开弓,感受著弓弦的力道,却丝毫没有兴奋感。在草原上,她能射中百步开外奔跑的野兔。在这里,对著一个不会动弹的草靶子射箭,这跟小孩子过家家有什么区別? 箭矢“嗖”地一声离弦而出,稳稳地钉在靶心。可她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被戏耍的憋屈。 她草草射了几箭,便再也提不起兴致,將那把好弓扔在了一边。 她不死心,又提出想出门逛逛。金陵城这么大,她还从未好好看过。 她从话本里看过,中原的城市热闹非凡,有耍杂技的,有卖人的,有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 风铃总是笑吟吟地挡在她面前,用那甜得发腻的声音说道:“小姐,夫人说了,金陵城人多眼杂,最近也不太平,您身份尊贵,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衝撞了您,我等可担待不起。” 『身份尊贵?是身份特殊吧!』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圈养在后院的宠物,吃喝不愁,安全无虞,却也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第388章 飞鹰计划,大翻车! 这种日復一日的消磨,比任何严厉的责罚都更让她感到窒息。 这天下午,她又一次因为在课上画小人,被女先生罚抄《女诫》十遍。 她握著那支柔软的羊毫笔,看著宣纸上那些条条框框、束缚女子的规矩,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妇言,不必辩口利辞,非理而言……” 『凭什么?难道女子就不能能言善辩吗?』 她想起草原上的女儿,能言善辩者,在集会上能为自己的家族爭得更多的牛羊。 “妇容,不必顏色美丽,观者如云……” 『凭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何要刻意弄得灰头土脸?』 她想起草原上的庆典,姑娘们都会戴上最美的首饰,穿上最艷的衣裳,在篝火旁尽情舞蹈。 窗外,一只麻雀“啾”地一声,从结著冰棱的枝头振翅飞起,消失在灰白色的天幕中。 自由。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地刺中了她的心臟。 她再也无法忍受了。 “啪!” 她將手中的毛笔猛地一扔,那支饱蘸了墨汁的笔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在地上,黑色的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在她华美的月白色裙摆上,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留下了一片片刺眼的污跡。 “我不干了!” 她对著空无一人的房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喊声在空旷的房间里迴荡,没有人回应。只有窗外的寒风,呜呜地吹过,像是嘲弄,又像是嘆息。 她喘著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著。眼中闪烁著倔强的泪光,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知道,这样喊是没用的,但她必须喊出来,否则她觉得自己会疯掉。 逃跑的念头,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这一次,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是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已被点燃,便以燎原之势,再也无法熄灭。 她要逃离这里,逃离这座华丽的牢笼,回到真正属於她的地方。 她不再唉声嘆气,不再对风铃和念幽爱答不理。她甚至在女先生来上课时,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专注,虽然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更多时候是在观察房间的门窗结构,而不是盯著书本。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侯府的布局和守卫情况。她发现,武安侯府確实大得惊人,院落层层叠叠,如同迷宫一般。但守卫情况,似乎並不像她想像中那么森严。至少,在她居住的这处被称为“西厢客苑”的院子里,除了门口总有两个侍女站著,似乎並无太多防备。 那两个侍女她也认识,一个叫春桃,一个叫夏荷,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长相普通,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像风铃和念幽那般机灵。在她看来,这两个人不过是寻常的丫鬟,用来监视她的成分,远大於保护。 『哼,只要骗过她们,再想办法躲开风铃和念幽,逃出去应该不难。』她天真地想。 夜,渐渐深了。 金陵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囂,陷入一片沉寂。武安侯府內,除了巡夜护院偶尔走过的脚步声和更夫的梆子声,再无其他声响。 李无忧的臥房里,烛火却依旧亮著。 她趴在冰凉的地面上,將耳朵贴著地板,仔细倾听著外面的动静。院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更夫路过时单调的梆子声。 她悄悄爬起来,凑到门边,透过一丝门缝向外窥探。门口,两个负责守夜的侍女像木桩一样笔直地站著,一动不动。 李无忧观察了好几天,发现侯府的守卫布局极有讲究。外松內紧。她所居住的西苑,表面上看起来最为鬆散,除了门口这两个侍女,似乎並无太多防备。但她知道,这只是表象。暗处,一定还有更多的眼睛在盯著她。 『不过,再严密的防守,也一定有漏洞。』 她回到桌案前,铺开一张宣纸。为了保密,她没有用大乾的文字,而是用她自小学习的大元文字,开始制定她的“飞鹰计划”。这是她给自己这次伟大的逃亡行动起的名字,寓意著她將像雄鹰一样,挣脱束缚,飞回故乡。 她回到桌子旁,绞尽脑汁,將自己从那些匱乏的中原话本故事里看到的情节,以及在草原上学到的简单直接的思维方式结合起来,制定了三个在她看来堪称完美的初步方案,並分別命名为:上策、中策、下策。 上策,名为“金钱开道”。 第一步,名为“收买人心”。 在她看来,这些汉人,尤其是底层的下人,一定都贪財。她从自己的行李箱笼深处,翻出了一个小小的锦袋。打开袋子,里面是几颗圆润光洁的东海明珠。 『这么亮晶晶的珠子,比她们一辈子赚的钱都多吧?只要我拿出一颗,肯定能收买一个小丫鬟,让她在晚上帮我打开后院的角门。』 她得意地捏起一颗明珠,在烛光下端详著。珠子散发著柔和而迷人的光晕,映在她亮晶晶的眼眸里。 第二步,名为“乔装潜行”。 只要有人愿意帮忙打开门,她就需要一身偽装。她计划偷一套丫鬟的衣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普通的僕役。她个子不算矮,但身形纤细,那些丫鬟的衣服或许会有些宽大,但用根带子束一束,再用锅底灰把脸抹黑一点,趁著夜色,应该没人能认出她来。 她甚至已经物色好了目標——念幽。念幽和她身形最是相近,而且念幽的衣服顏色大多是些不起眼的青色、灰色,正適合在夜里潜行。 第三步,名为“远走高飞”。 只要能成功溜出武安侯府,金陵城这么大,她就不信姬昭寧能找到她。她已经打听清楚了,侯府的马厩就在西苑不远处。她要去那里偷一匹最好的马。她自詡相马的本领不输给王庭里最好的驯马师。 然后,她就要一路向北,向著家的方向,策马狂奔。 她將三个方案详细地写在纸上,反覆推敲,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一种智珠在握的自得感油然而生。 『姬昭寧,你以为你能困住我拓跋婼?等著吧,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你知道,草原的鹰,是关不住的!』 『等我回了家,一定要父皇派兵,把这些可恶的汉人全都抓起来,让他们也尝尝被关在笼子里的滋味!』 她一边想,一边挥舞了一下小拳头,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至於中策“装病示弱”和下策“强行闯关”,在她看来,都远不如上策来得稳妥高明。尤其是下策,侯府里护卫眾多,硬闯无异於以卵击石。她虽然会些骑射功夫,但拳脚稀鬆,可不想被抓回来打板子。 计划制定完毕,李无忧將那张写满大元文字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了枕头底下。她吹熄蜡烛,躺在柔软的床上,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丝紧张。 她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在梦里,她梦见自己骑著一匹神骏的白马,驰骋在辽阔的草原上,风在耳边歌唱,自由的空气是如此香甜。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准备开始执行她的“飞鹰计划”第一步。 她了一上午的时间,在院子里“閒逛”,实则是在物色合適的收买对象。门口那两个侍女不行,太机警。风铃和念幽更不行,她们是姬昭寧的心腹。厨房的大师傅?太胖了,跑不快。打扫庭院的老伯?年纪太大了,万一嚇出个好歹来…… 最终,她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个负责给她房间送热水的小丫鬟身上。那丫鬟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梳著双丫髻,一张圆圆的脸上长著几颗小雀斑,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每次见到她都低著头,说话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就是她了!胆子小,看起来就好控制。』 下午,趁著风铃和念幽陪著女先生去向姬昭寧“匯报学业”的空档,那小丫鬟端著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李无忧立刻屏退了门口的两个侍女,说自己要沐浴,然后反手將房门插上。 小丫鬟被她这阵仗嚇了一跳,端著水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姑、姑娘……您……” 李无忧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善又充满诱惑力。:“你叫春儿,是吗?” 那小丫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嚇了一跳,躬身行礼,头垂得更低了:“回……回李姑娘,奴婢是春儿。” “別怕,我就是……就是想找你聊聊天。”李无忧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只要偷鸡的狐狸。她左右看了看,確定四下无人,然后迅速將手心里那颗明珠塞到了春儿的手里,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充满诱惑的口吻说道:“这个,给你。” 春儿感觉到一个冰凉、坚硬、圆滚滚的东西被塞进了自己的掌心。她下意识地摊开手掌一看,只见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掌纹里,那光芒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何曾见过如此阵仗!这……这比夫人头上的簪子还要亮! 李无忧见她呆住了,以为她是高兴坏了,心中暗自得意,继续说道:“你只要今天晚上,子时左右,帮我把后院那个小角门打开一条缝,让我出去一趟,这颗珠子就是你的了。以后,我还有更多的好东西给你。” 那小丫鬟的手被她抓住,嚇得浑身一抖。当她感觉到掌心里那个硬邦邦、滑溜溜的东西时,更是如同被火炭烫了一下。她摊开手掌,看到那颗在昏暗的室內依旧流光溢彩的明珠时,一张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她何曾见过这等宝物!这珠子,怕是把她卖十次都换不来! 巨大的惊嚇瞬间压倒了可能的贪念。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她带著哭腔,拼命地磕头,额头撞得“咚咚”作响,“奴婢不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小姐饶了奴婢吧!” 她將那颗明珠如同烫手山芋一般,远远地扔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会吃人的怪物。珠子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到了桌子底下。 李无忧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搞懵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她不应该欣喜若狂地收下,然后对我感恩戴德,发誓为我效命吗?』 “你……你起来!我不要你的命!”李无忧有些手忙脚乱地想去扶她。 可那小丫鬟已经被嚇破了胆,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惊天的大秘密,小命难保。她根本不敢让李无忧碰到,一边哭喊著“奴婢不敢”,一边手脚並用地向后退,最后连滚带爬地衝到门边,拉开门栓,哭著跑了出去。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李无忧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洞开的房门和地上那盆已经凉了一半的水,半天没回过神来。 第389章 飞鹰计划第二弹 “飞鹰计划”的第一步,就以这样一种啼笑皆非的方式,宣告了彻底的失败。 李无忧垂头丧气地回了房,一下午都闷闷不乐。她想不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她正坐在窗边生闷气,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夹杂著男人的喝骂和求饶声。 她好奇地凑到窗边,从窗纸的缝隙里向外望去。 只见院子中央,灯火通明。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正將一个穿著下人服饰的瘦弱男子死死地按在一条长凳上。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站在一旁,面色冷峻,手里拿著一张纸,高声宣读道:“下人王三,手脚不乾净,偷盗主家財物,证据確凿。按府中规矩,杖责二十,即刻逐出侯府!” 那被按著的男子拼命挣扎,哭喊著:“冤枉啊!管家!我没有偷东西!我冤枉啊!”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的辩解。 “行刑!”管家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两个手持著厚重木板的护院走上前来,高高举起板子,然后狠狠地落下! “啪!” 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啊——!” 悽厉的惨叫声隨之响起。 “啪!”“啪!”“啪!” 板子一下接著一下,沉重地落在王三的臀部。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李无忧躲在窗后,小脸嚇得一片惨白。她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在草原上,犯了错的奴隶也会被鞭打,但绝不会像这样,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如此羞辱的方式。 她看到那男子的裤子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了,惨叫声也渐渐变得微弱。 二十板子打完,那人已经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长凳上,只有微弱的呻吟声。 两个护院像拖死狗一样,將他拖出了院子,扔在了侯府的后门外。 院子里很快恢復了平静,下人们迅速地將地上的血跡清洗乾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无忧浑身冰凉,她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心还在“怦怦”狂跳。她忽然想起了下午被她嚇坏了的春儿,想起了自己那颗被当成烫手山芋扔掉的明珠。 『原来……原来会挨打……还会被打得这么惨……』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下午的行为,是把那个叫春儿的丫鬟往火坑里推。她心疼自己那颗差点就没了的明珠,但更多的是后怕。 “收买”这条路,看来是彻底行不通了。这些汉人的规矩,比她想像中要可怕得多。 她的上策,彻底破產。 飞鹰计划第一步就失败,还差点惹来大祸,李无忧消沉了两天。但逃跑的念头並未因此熄灭,反而因为那晚的惊嚇,变得更加迫切。她必须儘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难道,真的要一辈子被困在这里吗?』 不,她不甘心。 『不行,我得再想想,有没有更简单,更稳妥的办法。』 她趴在床上,把那张写著“飞鹰计划”的宣纸又拿了出来。刪掉了第一个计划,她的目光落在了第二个计划上。 “其二,装病。” 『对,装病!』她眼睛一亮。话本里不都这么演吗?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一不开心就生病,然后全家上下都围著她转,要什么给什么。 『我也可以装病!就说我水土不服,病得快死了,要请府外的大夫。只要能见到外人,就有机会传递消息!或者,趁著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我就可以趁机溜走!』 这个计划,似乎比收买要安全得多。 但是,她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其三,硬闯。”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自己否决了 况且今天傍晚那顿板子,让她深刻地认识到,硬闯的下场,只会比那个偷东西的下人更惨。 『看来,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她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计划。装病是个好主意,但万一失败了呢?她需要一个后备方案,一个更有力的“盟友”。 这个盟友,必须在侯府里有足够的分量,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被打板子。 这个盟友,又不能太“正直”,太“忠诚”,否则根本不会帮她。 他最好……有点“弱点”,容易被利用。 一个身影,渐渐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武安侯府四公子,秦安。 她来侯府这两个多月,见过这位四公子几次,对这位四公子的印象,实在算不上好。 不像他大哥秦云那样沉稳,也不像他那个传说中已经“战死”的二哥那般是文武双全的才子。他整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手里总是拿著一把摺扇,哪怕是在这寒冷的冬天也要摇两下装瀟洒,在府中游手好閒。 一双桃眼总是在那些年轻漂亮的丫鬟身上滴溜溜地打转,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不止一次看到,他的眼神总是在那些年轻貌美的丫鬟身上滴溜溜地打转,脸上掛著一种轻浮而油滑的笑容。府里的下人们,背地里都叫他“混世魔王”。 有一次,她亲眼看到秦安在园里,拦住了娇俏可人的风铃,嬉皮笑脸地递上一支不知从哪儿摘的野,嘴里说著些轻佻的话,结果被风铃红著脸啐了一口,跑开了。他也不生气,反而看著风铃的背影,摸著下巴嘿嘿直笑。 对!就是他!李无忧眼睛一亮。 『一个游手好閒的紈絝子弟,肯定不被家族重视,心里一定充满了怨气。』 『他贪財好色,只要我许以重利,再……再用上一点美人计,不怕他不上鉤!』 『他熟悉侯府,又是个主子,行动比我方便得多。只要他肯帮忙,我的逃跑大计,成功率至少能提高八成!』 在她看来,这种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紈絝子弟,一定是这个森严家族里最薄弱的环节。他看起来贪好色,又没什么脑子,肯定最好对付。只要自己稍稍用些“手段”,不怕他不乖乖就范。 不过,一想到要对那种轻浮的男人使用“手段”,李无忧就觉得一阵噁心。 不过…… 『我……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柔软华贵的长裙,確实很漂亮。但她对自己的容貌,並没有太大的自信。 她见过姬昭寧,那种雍容华贵、风华绝代的成熟韵味,让她自惭形秽。她也天天看著风铃和念幽,一个娇俏可爱,一个清冷如月,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虽然五官还算標致,但皮肤因为常年在草原上风吹日晒,不如她们白皙细腻,气质也带著一股挥之不去的“野性”,与南朝推崇的温婉嫻静格格不入。 在王庭,她或许算得上是一朵娇艷的草原之。可到了这金陵城,见过了姬昭寧那雍容华贵、风韵犹存的绝代风华,见过了风铃的娇憨可爱,见过了念幽的慵懒嫵媚,她觉得自己那点姿色,实在有些不够看。 『万一……万一他看不上我怎么办?』这个念头让她有些沮丧。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那个办法。』她咬了咬唇,决定在“策反”秦安之前,先试试另一个不那么丟脸的计划。 於是,她决定,先启动她的中策——装病! 『对,就这么办!我要病得越重越好,最好是病得快要死了,他们一害怕,说不定就会放鬆警惕!』 这位草原公主,再一次充满了斗志,准备开始她新一轮的“表演”。 她完全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了另一双眼睛里。 …… 夜色如墨。 姬昭寧所居住的“幽思小筑”里,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这位武安侯府的当家主母,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著一卷书,看得十分专注。她穿著一身家常的紫色长裙,头髮鬆鬆地挽成一个髻,只插了一根碧玉簪子,素雅之中,却难掩其绝代风华。 风铃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带著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夫人。”她屈膝行了一礼。 姬昭寧的目光没有离开书卷,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温润如玉:“她又闹出什么么蛾子了?” 风铃抿著嘴笑了起来:“夫人您真是神机妙算。今天下午,那位小祖宗,拿了一颗上好的东海明珠,想去收买洒扫的丫头春儿,让她帮忙开角门呢。” “哦?”姬昭寧终於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结果呢?” “结果,把那小丫头嚇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把珠子扔在地上就跑了。”风铃一边说,一边学著春儿当时惊恐的样子,惟妙惟肖。 “那孩子,还是太想当然了。”姬昭寧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她以为我们侯府的下人,都是可以用钱財收买的么?也不想想,能进我武安侯府当差的,哪个不是身家清白,祖上三代都查得清清楚楚。忠心,比什么都重要。” 她顿了顿,又问道:“傍晚那出戏,她看到了?” 风铃点头道:“看到了。奴婢亲眼看到她躲在窗户后面,脸都嚇白了。想必,这下她该知道,府里的规矩不是摆设了。” 傍晚那场“杖责家丁”的戏,自然是姬昭寧一手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敲山震虎,断了李无忧收买下人的念头。那个被打的“王三”,也是府中的护院假扮的,身上早就穿了厚厚的甲,看著血肉模糊,其实都是道具造成的效果。 “这匹小野马,性子烈得很,得慢慢磨。”姬昭寧的指尖轻轻划过书页,“笼子里的鸟儿,刚开始总是要扑腾几下的,等它撞得头破血流,知道疼了,自然就肯认命了。” 她將书卷合上,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 “你让府里的下人都机灵点,陪著她演戏,但底线是,绝不能让她真的跑出西苑一步。” “是,夫人。” “另外,告诉厨房,”姬昭寧想了想,又补充道,“她这几日又是受惊,又是烦闷,想必『胃口不好』。多做些她爱吃的,比如草原上那种奶制点心,变著样送去。人是铁饭是钢,可別让她饿瘦了。” 风铃忍著笑,应道:“奴婢明白。” 一直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的念幽,此时上前一步,为姬昭寧的茶盏里续上了热水。 姬昭寧看了她一眼,柔声道:“念幽,你晚上多费心,亲自去西苑那边盯著点。那孩子鬼点子多,別让她玩火,或者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真的伤到自己。” 念幽郑重地点了点头。 风铃这时又想起一件事,补充道:“对了,夫人。奴婢听春儿说,那位李姑娘今日还特意向人打听了四公子的行踪和喜好。” “哦?” 这一次,姬昭寧翻书的动作,是真的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那双深邃美丽的凤眸中,闪过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 “她竟把主意打到安儿身上去了?” 这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为,以李无忧那高傲的性子,是绝看不上秦安那种紈絝子弟的。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姬昭寧喃喃自语,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她沉吟了片刻,仿佛在构思一盘新的棋局。 过了一会儿,她对风铃吩咐道:“你明日一早,去解了安儿的禁足,记得告诉他,他前几日跟前院管事念叨的那匹西域宝马,我已经托人给他弄来了,就养在府里的马厩里。” 风铃心中一动。 姬昭寧接著说:“让他这几日若无事,就別往外跑了。多来我这里,或者去西苑那边,给我请请安,也顺便……陪那位李姑娘解解闷。” 风铃瞬间明白了自己夫人的意思。 这是要……请君入瓮啊! 让四公子亲自出马,陪著那位自作聪明的公主殿下,好好地“演一齣戏”。 以四公子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再加上夫人您在背后做局,那位李姑娘的“飞鹰计划”,怕是要变成一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了。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风铃在心里偷笑,恭敬地应道:“是,夫人。” …… 第二天一大早,李无忧便正式开始了她的“装病”大计。 为了达到“弱柳扶风”的逼真效果,她一夜没睡好,硬生生熬出了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她觉得这还不够,又从自己的梳妆盒里翻出了胭脂。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蘸了一点,先是在自己的脸颊上涂抹开。她没掌握好力道,一下涂得太重,镜子里的自己,脸颊红得像是草原上熟透了的沙棘果,透著一种极不自然的潮红。 『嗯……好像有点过了。』 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力道又没掌握好,结果一边脸颊红,一边脸颊白,还带著一道明显的擦痕,看起来滑稽极了。 折腾了半天,她总算把两边脸颊弄出了一种她自认为“病態”的緋红。 她觉得还不够,又想起话本里说美女流泪都是“梨带雨,我见犹怜”。可她又哭不出来。於是,她灵机一动,让春桃去厨房给她拿了块生薑。她趁著没人,偷偷用薑片反覆摩擦自己的眼眶。 一股辛辣刺激的气味直衝鼻腔,瞬间,她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眼睛又酸又涩,火辣辣地疼。 “嘶……”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但看著镜子里自己那双“泪眼婆娑”、红肿不堪的眼睛,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下总像了吧?』 第390章 无忧,该吃药了 准备工作完成,她立刻躺回床上,盖好被子,只露出一张精心“打造”过的病容,然后开始发出有气无力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嗯……啊……好难受……” 风铃端著早点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只见那位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小祖宗,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色潮红,双眼红肿,嘴里还念念有词。 “哎呀!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风铃脸上立刻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快步走到床边,將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李无忧虚弱地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她,用一种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风铃……我……我好难受……头好晕,身上也好冷……” 她一边说,一边还配合著打了个哆嗦。 风铃伸出手,想去探她的额头。李无忧早有准备,立刻把头往被子里一缩,躲开了她的手。 『开玩笑,我额头又不烫,一摸不就露馅了!』 “別……別碰我……”她虚弱地抗议,“我感觉……我快要不行了……我是不是……水土不服,要染上什么重病了?” “姑娘快別说这样的话!”风铃急得跺了跺脚,“您等著,我这就去稟告夫人,给您请大夫!” 李无忧心中一喜,『上鉤了!』 她虚弱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著拉住风铃的衣袖,用恳求的语气说:“风铃姐姐……府里的大夫……我怕……我怕他治不好我的病。我这病来得蹊蹺,怕是水土不服引起的。你……你能不能求求夫人,帮我请一位府外专门看这种杂症的名医来?”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只要能请来府外的大夫,她就有机会和外界接触! 风铃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看著李无忧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最终还是“不忍心”地答应了。 “好,好,姑娘您別急,先躺著歇会儿,我这就去稟告夫人,一定把您的话带到!” 李无忧心中一喜。 『上鉤了!』 “快……快去……”她催促道,然后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呻吟起来。 风铃立刻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焦急,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李无忧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著外面的动静。她等啊等,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於听到了风铃回来的脚步声。 她立刻调整好自己的状態,继续扮演一个垂死的病人。 房门被推开,然而,风铃身后並没有跟著什么府外的名医,甚至连府里的大夫都没见著。她手里只端著一个黑漆漆的托盘,托盘上放著一个同样黑漆漆的、朴实无华的瓦罐药碗。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著焦糊味和草根苦涩味的刺鼻气味,瞬间瀰漫了整个房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而苦涩的气味,瞬间瀰漫了整个房间。 李无忧的鼻子动了动,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这是什么东西?』 风铃將药碗端到床边,脸上依旧是那副关切备至的表情,柔声说道:“李姑娘,您受苦了。夫人听闻您病了,心疼得不得了。只是这大冬天的,怕请的大夫不愿来,反而耽误了您的病情。” “幸好,府里的孙大夫是宫里退下来的圣手,最擅长安神补气、调理水土不服之症。这是孙大夫特意为您开的良药,夫人亲眼看著人煎好的,您快趁热喝了吧。” 李无忧一愣。 『开药方都不看一下?大乾的大夫都这么莽的吗?不怕治死別人吗?』 只听风铃继续说道:“孙大夫说您这是初到江南,水土不服,又兼之冬日风寒入体,鬱结於心,所以才会头晕体乏。特意给您开了这副安神补气、驱寒养血的良药,叮嘱您一定要趁热喝下,发一身汗,睡一觉就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汤匙舀起一勺黑乎乎、黏糊糊的药汤,递到了李无忧的嘴边。 那刺鼻的味道,熏得李无忧差点当场昏过去。 李无忧看著那碗黑乎乎、还在冒著诡异热气的药汤,闻著那股仿佛能把人直接送走的刺鼻味道,脸都绿了。 “不……我不喝……”她下意识地把头扭到一边,紧紧地闭著嘴。 “哎呀,姑娘,良药苦口利於病啊。”风铃耐心地劝道,“这可是孙大夫用十几味名贵药材,熬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熬好的。您看,里面还有上好的人参和当归呢,最是补身子了。您快喝了吧,喝了病才能好呀。” “我……我好像……又不那么难受了……”她挣扎著想坐起来,试图挽回局面。 “那可不行!”风铃不由分说地將她按了回去,柔声劝道,“良药苦口利於病。姑娘,您就乖乖喝了吧,这可是夫人的一片心意呢。孙大夫说了,这药得连喝三日,才能除根。” 李无忧的內心在疯狂吶喊。 『我没病!我真的没病啊!』 可是她不能说。她一旦说了,那她之前所有的表演不都白费了吗? 她只能继续硬著头皮演下去:“我……我没力气……喝不下去……” “没关係,奴婢餵您。”风铃的笑容依旧甜美,手中的汤匙却不依不饶地又凑近了几分。 那股苦味更加浓烈了。 李无忧欲哭无泪。她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天大的坑。 她紧闭著嘴,死活不肯张开。 风铃也不著急,就那么举著汤匙,柔声劝著。两人僵持了半天,药都快凉了。 最后,风铃嘆了口气,仿佛很是无奈:“姑娘若是不肯喝,那奴婢也只好去回了夫人。只是夫人若是知道您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定会伤心的。说不定,夫人一著急,还会亲自过来劝您喝药呢……” 听到“夫人亲自过来”这几个字,李无忧一个激灵。 她脑海里浮现出姬昭寧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凤眸。 『不行,不能让她来!她要是来了,肯定一眼就看穿我的把戏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 李无忧咬了咬牙,心一横,像是要上刑场一般,悲壮地转过头,张开了嘴。 “啊——” 风铃立刻抓住机会,眼疾手快地將一整勺药汤灌了进去。 “唔!”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苦涩、酸腐、甚至带著点土腥味的味道,瞬间在她的口腔里爆炸开来。 那味道,比她吃过的最苦的草根还要苦上一万倍! 她差点当场就吐出来,但风铃已经眼疾手快地递上了一颗蜜饯。 “姑娘,快,含著这个压一压。” 李无-忧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赶紧把蜜饯塞进嘴里。那股甜腻的味道,总算將那恐怖的苦味冲淡了一些。 “好……好苦……”她眼泪汪汪地控诉。这次的眼泪,可不是用薑片抹出来的了。 “良药苦口嘛。”风铃笑眯眯地又舀起了一勺,“来,姑娘,我们继续。” 那一刻,李无忧看著风铃脸上那甜美的笑容,第一次觉得,这个笑容的背后,可能藏著一个魔鬼。 一碗药,足足餵了半个时辰。 在风铃“爱”的注视下,她只能捏著鼻子,將那碗苦得怀疑人生的药汤,一口一口地灌了下去。药汁滑过喉咙,那股苦涩的味道直衝天灵盖,让她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等她喝完最后一口,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了。她感觉自己的味觉已经完全失灵了,嘴里除了苦味,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 风-铃体贴地为她擦了擦嘴,扶她躺好,盖上被子:“好了,姑娘,您好好休息。晚些时候,奴婢再给您把药端来。” 『还……还有?』 李无忧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风铃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著解释道:“孙大夫说了,这药得一日三次,连服三日,方能见效。” “轰——” 李无忧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一日三次,连服三日……那不就是九碗?! 她眼前一黑,几乎要真的“病”晕过去。 第二天,当李无忧还在为嘴里残留的苦味而怀疑人生时,风铃又端著一模一样的药碗,准时出现在了她的床前。 “李姑娘,该喝药了。”风铃的笑容,在她看来,简直如同恶魔的微笑。 “我……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李无忧的声音里带著一丝颤抖。 “那可不行。”风铃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孙大夫说了,这病最忌讳反覆。药要喝足一个疗程,才能断根。夫人特意吩咐了,今天的药量要加倍,这样才能好得更快。” 加……加倍? 李无忧看著那个比昨天似乎还大了一圈的药碗,眼前一黑,差点真的晕过去。 到了第三天,李无忧彻底崩溃了。 当风铃再次端著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带著魔鬼般的微笑走进房间时,李无忧“垂死病中惊坐起”,猛地从床上一跃而下,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著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衝著风铃大喊: “我好了!我全好了!” 她为了证明自己真的“病癒”了,还中气十足地打了一套她在草原上跟哥哥们学的拳法,虽然毫无章法,但看起来虎虎生风。 “风铃姐姐你看!”她一边打拳,一边大声喊道,“我好了!我的病全好了!又能吃又能跳了!真的!不用再喝药了!” 风铃看著她这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呀!姑娘您的病真的好了?这孙大夫的药,果然是神效啊!这才第三天,您就大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將手里的药碗放到桌上,“不过,孙大夫说了,为了巩固疗效,这最后一碗,还是得喝完才行。” 李无忧看著那碗还在冒著热气的药,感觉自己的胃又开始抽搐了。 她欲哭无泪。 最终,她还是没能逃过那最后一碗药的“制裁”。 当她喝完那碗药,感觉自己整个人生都灰暗了的时候,风铃又笑眯眯地端上了一碗……更加浓稠的补品。 “姑娘大病初癒,身子正虚,夫人特意吩咐厨房给您燉了十全大补汤,您快趁热喝了,补补身子。” 李无忧看著那碗顏色同样可疑的“补品”,终於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她的中策,“装病示弱”计划,以她被苦得死去活来、灌了九碗真药和无数补品而告终。 彻底破產。 …… 夜晚,武安侯府幽思小筑。 书房內灯火通明,姬昭寧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借著灯光,安静地翻阅著一本古籍。她身旁,懒洋洋的念幽正趴在一张小几上,手里拿著一块桂糕,小口小口地啃著,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风铃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还带著憋不住的笑意。 “夫人。”她屈膝行了一礼。 姬昭寧的目光没有离开书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她肯认输了?” “回夫人,那位小祖宗总算是『病癒』了。”风铃绘声绘色地將刚才李无忧在院子里打拳证明自己“康復”的滑稽场面学了一遍,一边说,一边自己都笑得肩膀发抖,“您是没瞧见,她那样子,比府里的护院还有精神呢!孙大夫的药,还真是管用。” 念幽抬起头,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补充了一句:“孙大夫开的,本就是寻常的清火安神汤,除了苦些,喝了对身子也无甚坏处。” 姬昭寧从书中抬起头,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由她去吧。让安儿从明日开始多在府中逛逛,给小丫头製造下一步的机会。” “是,夫人。”风铃应道。 深夜,西苑。 李无忧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似乎还残留著那可怕的药味。装病的计划虽然失败了,但她並未气馁。 『看来,只能用最后一招了!』 她从床上坐起,借著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著铜镜里自己模糊的身影。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想起了秦安那双总是带著笑意的桃眼。 『不就是个好色的紈絝子弟吗?本公主还不信,拿捏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