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阴鸷太子身边潜逃后,他发疯了》 第1章发现了一只老鼠 暄城晚春,时雨下如川。 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轔轔向北行驶,眼见夕阳西下,也不见有人家可供落脚,马车只好停在一座不新不旧的观音庙外。 下车之人从头到脚披著一块脏兮兮灰色破布,身姿瘦小,脊背单薄,与街边乞丐別无二致。 破布下的面庞虽脏得看不清本来面目,但仔细看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灿然若星,完全不是流浪乞丐该有的灵润。 赶路大半日,少女滴米未进,早已是飢肠轆轆、头晕眼。她进观音庙除了避雨歇脚,还想赌一把,看看有没有贡品可以填肚子。 皇天不负有心人,供桌上摆著好几碟贡品,但她仔细观察过了,这些贡品放得太久,勉强吃的也就一碟糕点和一碟苹果。 糕点的外观看似正常,凑近一闻能闻到些许怪异味道,苹果也是半蔫状態,但对於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宋令仪而言,有得吃,总比饿肚子强。 她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观音菩萨,小女路过宝地,借宿一晚……您好人有好报,送佛送到西,再施捨我一点吃食,我实在是太饿了,再不吃东西,肯定要饿死的,改日我入了京,有了钱,必定诚心供奉您!” 说完,宋令仪朝台上的观音像俯身磕头,端走那两碟贡品。 糕点的口感並不好,但宋令仪许久没吃到像样的吃食了,只要能够饱腹,心里比什么都满足。 也怪她时运不济,上班被狗老板压榨,加班猝死还能穿越。 穿就穿吧,好歹善待她一些,做个公主、郡主、县主、世家大小姐,哪怕换个性別都行!她不挑,且服从调剂。 可该死的老天爷,竟让她穿成一个父母双亡,父族破落的官家大小姐! 有什么用?就问问有什么用?! 越想越气,宋令仪忿忿咬了口苹果。 换成穿越前,像苹果这类没有果张力的水果,她是碰都不碰,可今时不同往日,韩信尚能忍胯下之辱,吃个半蔫的苹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忽而,庙门外的小道上,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少女身躯陡然一僵。 这副身体的主人落魄归落魄,生得却是容月貌。赶路途中,她也曾遇到过紧迫情况,否则不会把自个儿打扮成乞丐,掩盖容貌。 门外的动静,叫少女不得不警惕起来。 她静下心去听,確认动静並非风雨声,而是阵阵急促又繁杂的脚步声,且在逐渐靠近观音庙,少女当即慌乱起来,观音庙小,能藏的地方不多,她一时情急便钻进了供桌下面。 盖在供桌上的黄色绸布,垂落到桌脚,只要不仔细翻看,根本发现不了里面藏了人。 不多时,观音庙的门被大力推开,狂风灌入小庙,也涌入许多急促的脚步声。 “快把门关上!” 说话的人声线紧绷,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一般。 少女趴在地上,视线透过细缝,看清来人约有七八个,个个拿著刀剑,衣裳还染了血跡。 这是遇到山匪了? 少女心下一沉,暗自祈祷他们不要发现她。 其中一人拿了封书信塞进另一人手里,压低嗓音道:“你拿著密信进京,务必……” 细雨砸响窗欞,加上风声太大,宋令仪並未听清他们在密谋什么,心下只叫苦不叠。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这句话果真没说错。她都沦落到住观音庙了,还能遇到山匪,难道这就是观音菩萨对她偷吃贡品的惩罚吗? 砰—— 一声巨响。 宋令仪嚇得心肝俱颤,垂帘外的『山匪『们虎躯一震,握紧手里的刀剑,看向庙门外。 雨幕中,一群身著深色劲装,头戴斗笠的壮硕男子手握长刀,气势汹汹,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两拨人大概交过一次手,气氛好似膨胀到极致的气球,一碰即破。 少女缩在供桌下,视线越过垂帘和『山匪』,远远看见一道身姿頎长的玄袍身影,撑伞缓步而来。 那人的容貌虽看不真切,但少女能明显感觉到,外面这群『山匪』似乎很怕他。 『山匪』的敌人,难道是官兵? 不对,不对,执勤必须穿制服,影视剧里的官兵抓人都不是这种打扮,再观望观望吧。 “我们是暄城参军的部下,奉命上山剿匪,你是什么人,竟敢与官府作对!” 说话之人死死盯著那道玄袍身影,明显底气不足。 彼时,风声稍减,少女依稀听见一声极为悦耳的冷笑。 “一个不留。” 玄袍男子没有多余的废话,一声令下,身后那群人便提刀冲入观音庙。 霎时间,刀光剑影,血溅成灰。 身为21世纪的守法公民,宋令仪哪儿见过这等血腥暴力的场面,直接嚇呆住。 不过须臾,自称是参军部下的一群人皆被斩於刀下,其中一人就倒在垂帘外,双眼瞪直『看著『宋令仪。 “……”少女捂紧了嘴,强忍住没有惊叫出声。 以为是『土匪』的人,居然是官兵,看起来像『官兵』的人,才是真正的土匪! 现在土匪杀了官兵,她作为目击者,要是被发现,焉有命活? “把信找出来。” 疏懒低醇的嗓音在庙宇中响起。 若非男人才下令杀了人,宋令仪一定会夸一句『天籟』,可现在不同,她只觉这声音像死神的弯刀,阎王的催命符般叫人恐惧。 她现在只能祈祷他们能快点找到信,速速离去。 一双沾著尘土的黑靴往供桌的方向走了两步,宋令仪心如擂鼓,屏住了呼吸。 “老大,找到了!” 忽而,其中一名山匪举起翻出来的书信,嗓门又大又粗獷,观音庙又小,都盪出回音了,听得少女心惊肉跳。 玄袍男子接过书信,简单扫了一遍,而后走到供桌前,借著残烛將书信烧掉。 “老大,咱们何时启程?” “不急。” 那道疏懒的嗓音很近,像从头顶落下一般。少女捂住嘴巴,根本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书信化为灰烬,落在糕点上,萧明夷这才注意到瓷碟里仅剩半块的糕点,供桌上还有些许残渣和果核。 那双狭长凤眸微眯,眼神凉浸浸的,蕴著寒意。 “老大,怎么了?” 萧明夷薄唇轻勾:“没什么,发现了一只老鼠。” 第2章一个乞丐,能穿苏绣云锦? “老鼠?” 一个面容清俊的劲装男子左右瞧了瞧,“开春了,观音庙就算有人打理,也免不得有蛇虫鼠蚁乱窜,这很正常。” 供桌之下,少女听到有老鼠,顿感脊背发凉,两股颤颤,一双漂亮的乌眸胡乱扫视四周,生怕有老鼠靠近。 萧明夷单手搭在供桌边沿,修长手指在案上轻点,嗓音沉冷:“我不是说了么,出门在外,就算是只老鼠,也不能轻易放过。” “……” 其余人听出他话里有话,神色严肃起来。 观音庙不大,能藏人的地方不多。 很快,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向供桌。 倏然而至的安静,叫少女忐忑到了极点,她低头咬著指甲,缓解压力。 突然,黄帘被人掀开,供桌之下霎时涌入一大片光亮。 宋令仪心头一惊,猛然抬头看去。 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正弯腰看她,玄衣玉带,身上还带有一丝凉气。 “找到了。” 男子居高临下望著她,平和的声线里似无喜怒,又隱约带著捉弄螻蚁的意味。 相视的瞬间,宋令仪只觉心有惊涛骇浪,从脚底到头皮都在发麻。 帘外那群山匪打量罩在少女身上的破布,也有些惊诧:“竟是个乞丐。” 听到『乞丐』两个字,宋令仪嚇跑的魂儿回来大半,立马低下头,恨不得將小脸整个埋入破布。 “乞丐?”萧明夷意味不明地冷嗤一声。 不等少女想好应对之策,一只大手驀然朝她伸来,力道之大,叫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那土匪头子轻而易举將人从供桌下揪了出来。 临近日暮,天色寡淡阴沉。 宋令仪攥紧身上的破布,无比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把小脸弄脏,扮做弱势群体。 只要她求饶够快,一群土匪总不至於为难一个乞丐吧。 跪在地上的少女刻意压低嗓音,砰砰磕头求饶:“各位大爷,小的身无分文,靠乞討为生,你们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今日发生的事绝不会传出去。” 先前那名面容清俊的男子凑到萧明夷身边,轻声劝道:“老大,就是一个小乞丐,对咱们没威胁,要不就放了吧。” 声音不大,却被少女清晰收入耳中。 就在少女以为能逃过一劫时,稍稍抬眸,便与玄袍男子对上视线。 那道沉甸甸,如有实质般的锐利目光落在身上,叫她无端心慌,短暂忘记了求饶。噙泪的灵润乌眸满是怯意,闪烁不定。 恍惚间,玄袍男子再次朝她探手。 下一刻,宋令仪只觉身上一凉,那件罩住全身的破布被丟在了一边。 她身上的衣裳脏归脏,布料却讲究得很,是淮州城时兴的云锦,纹样採用苏绣,连盘扣都是做工繁琐的凤凰扣,绝不是普通乞丐该有的著装。 宋令仪穿来这该死的陌生朝代约有半年,可半年之前的宋家已是摇摇欲坠。 据她所知,宋父去年带兵驰援被海寇侵扰的丹阳郡,虽平定了海寇,却身受重伤,不治身亡。宋父宋母感情深厚,宋母原是国公府嫡女,不满外祖安排的婚事,毅然决然下嫁宋家,外祖大怒,多年不与宋母往来。 宋父是淮州城校尉,官职不高,俸禄不多。原主能穿苏绣云锦,全因夫妻俩对唯一的女儿宠溺有加,有求必应。 宋父离世后,宋母悲痛欲绝,於三个月前病逝。 宋母病逝之前,遣散府中奴僕,给了她一枚青玉凤纹佩做信物,让她入京投靠外祖家。 原主的福,她是一点儿没享,苦全让她吃了! 从淮州城出发时,还有三名崑崙奴护她周全,走到半路,遇到劫匪,两名崑崙奴牺牲,为了置办他们的后事,她就了不少银子。 时局动盪,没了崑崙奴,她只得扮做乞丐,低调出行。 里面这件苏绣云锦裙衫,少女没捨得丟,就披了件脏兮兮的破布。 萧明夷看著她,冷冷道:“一个乞丐,能穿苏绣云锦?” 嘁~ 一个土匪还能认识苏绣云锦呢! 少女內心腹誹,嘴上却『老实』得很,哭唧唧道:“实不相瞒,这件衣服……是小的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小的四处乞討为生,风餐露宿,平生做的最恶的事,也就是偷吃贡品了,没想到会在观音庙遇见各位大爷,求大爷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 瞧著『小乞丐』声泪俱下的悽惨模样,其余人不免动容,唯有萧明夷始终面无表情,情绪毫无波澜。 见他不说话,那面容清俊的男子忍不住出声劝道:“老大,咱要的东西拿到了,这人要不就……” 萧明夷掀起眼皮,淡淡乜了他一眼,再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乞丐,沉声道:“哭得难听,还不收声。” “嗝……”少女喉间抽噎一下。 哭得难听也是罪? 这人长得人模人样,心肠可真歹毒啊!难怪会做山匪,梟心鹤貌! 片刻寂静后,那土匪头子再次开口,却不是对她说,“去,把门外积满雨水的陶罐取来。” “是。” 其他人虽不知自家老大的意思,但还是照做了。自家老大有洁癖,陶罐里的雨水浑浊,用来净手都嫌脏,更別说解渴了。 宋令仪看著那土匪头子接过陶罐,用刀割了块黄布,將其用雨水浸湿,而后朝她走来。 她大概猜到这土匪头子要做什么,顿时变了脸色。 不行,绝不能让这群土匪看清她的容貌。 宋令仪心下一横,身体往后缩了缩,捂住半张脸:“小的容貌丑陋,恐惊了各位大爷……” 少女的小心思,怎瞒得过山匪头子的眼睛。 下頜被男人的大手攫住,力道一如既往的蛮横,她被迫抬起脸,那张黄布逐渐朝她逼近。 好似落入丛林陷阱的猎物,迸发出本能的挣扎,少女猛然挣脱男人的手。 可不等她有下一步动作,膝盖后窝处就被男人一脚踩住,疼得钻心。 第3章何至於强迫一个小乞丐 宋令仪吃疼,那双噙泪的乌眸无措仰望著男人,眼神明澈灵动。 萧明夷被她盯得心头一紧,轻轻『嘖』了声:“我又不杀你,跑什么?” “……”跟煞神似的,不跑才有鬼。 “大爷,求您放过我吧,我绝不会把今天的事往外传……我就是一个乞丐,说的话根本不会有人信……” 可少女的卑微哀求,並未换来土匪头子的半分怜悯。 “聒噪。” “……” 男人的气势太过凌厉,宋令仪嚇得噤声。 见她安静下来,土匪头子拿著浸湿的黄布,在她脸上一下又一下用力擦起来。 为了掩盖原本的容貌,少女脸上的污泥涂得一层比一层厚,黄布擦了又洗,洗了又擦,来回好几次,才將脏兮兮的脸擦乾净。 土匪们眼里掠过一丝惊艷之色,任谁都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乞丐,竟长得这般漂亮。 周围人的目光太过赤裸,宋令仪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这群土匪心狠手辣,一个比一个壮硕,要从他们手里安然逃脱,难如登天。 一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宋令仪纤弱的身躯晃了晃,不禁再次感嘆自己霉运当头。 萧明夷薄唇微抿,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烛影落在他的脸上,神色被衬得莫测起来。 看来他没有看走眼,这小乞丐不止眼睛生得好看,容貌也甚好,就是嘴里没一句实话。 “老大慧眼如炬啊,这小乞丐长得真漂亮。” “哈哈哈哈何止,我看比那丹阳郡的魁还漂亮吶,年纪也不大,估计还是个雏。” “这么標致的姑娘,老大要是把她收了,也是这姑娘的福气。” “哈哈哈……” 这群土匪嗓音粗獷,调侃起人来,十分恶劣,不堪入耳。 宋令仪不禁蜷缩身躯,瞪了眼那名光头土匪。 內心腹誹:什么福气,这鬼福气给你要不要? 土匪头子始终不语,一双漆黑凤眸不著痕跡地打量少女。 哪怕脸上的污泥还未完全擦净,也藏不住底下的姣好容色。 大渊极为推崇『清雅』二字,这姑娘容貌姝丽,就算明珠蒙尘,也难掩自身气度,倒配得上这两个字。 宋令仪见这土匪头子不说话,心头慌乱极了,磕头哭求道:“大爷行行好,小女子家乡遭遇天灾,父母双亡,身上的银两也都被贼人骗了去……” 还好大学时上过几节表演课,苦情戏手拿把掐。 “父母生前也是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小女子不愿沦落青楼,以色侍人,才以乞討为生。” “大爷英姿颯爽,高风亮节,小女子已经一个多月没洗澡了,又臭又脏,实在配不上大爷……” 听到少女说她一个月没洗澡,萧明夷眉头一紧,身躯后仰与她拉开距离,嫌弃地拍了拍被她蹭到的衣角。 余光扫到土匪头子嫌弃的动作,宋令仪心头一喜,仰头看向男子,晶莹泪珠儿坠在羽睫上,可怜又可爱。 萧明夷舌尖顶腮,心头生出几分恶趣味:“脏无所谓,洗洗就行,寨子里的床又硬又冷,我正好缺个暖床的通房。” “……” 闻言,宋令仪呼吸一窒,乌眸圆瞪。 一个土匪头子还想要通房,小心精尽人亡! 少女深吸口气,继续哀求:“父母生前教导我要自尊自爱,若大爷硬要我献身,我也只能…只能……一死了之了!呜呜呜……” 土匪们没想到这小乞丐这般有气节,有孝心,调侃的话戛然而止。 “好啊,那你就去死吧。” 土匪头子的话犹如平地惊雷一般,炸得少女外焦里嫩,瘫坐在地上,一口气差些提不上来,咳嗽不止。 其余土匪也惊讶得很,个个瞪大了眼睛。 偏偏萧明夷神色淡然,丝毫不觉方才的话有哪里不妥。微微歪头,好整以暇地看著少女每一次微小的表情变化,犹如猎人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如何垂死挣扎。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那面容清俊的男子抵唇轻咳:“老…老大,您就別嚇这小姑娘了。” 他们又不是真土匪,怎能干那打家劫舍、逼良为娼的事儿。 况且老大是什么身份,何至於强迫一个小乞丐。 “您要是嫌寨子里的床硬,属下替您买几床新厚褥垫著。” 萧明夷幽幽睇了他一眼,似在嫌他多话,“玄风,你很关心她?” “……属下不敢。”玄风低下头去,悄悄给宋令仪使了个眼神。 少女初始没明白他的意思,愣了一下,而后端正姿势,叩头道:“只要大爷肯放了我,让我为奴为婢都行,我会做饭,也会洗衣服,求大爷垂怜!”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不做通房,做奴婢也凑合,这群土匪又不会时时刻刻看著她,找个机会逃走应该不难。 萧明夷极慢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负手转身往外走。 跪在地上的少女摸不清情况,一双明澈乌眸愣愣看著那道离去的玄袍背影。 其余山匪见老大走了,也跟著往外走。 玄风忍著嫌弃,拎鸡仔似的,把脏兮兮的少女从地上提起来,不冷不淡道:“走吧。” “走……去哪儿?” 玄风用看傻子的眼神睨她一眼:“自然是回寨子了。” “……” 宋令仪原以为那土匪头子一声不吭,是嫌弃她太脏太臭,又造不成什么威胁,便打算放过她,没想到啊……真让她为奴为婢! 出了观音庙,骤雨初歇。 宋令仪发现拴在停林子里吃草的马车不知去了何处,原地只剩深浅不一的马蹄印。而那群土匪一个个坐著高头大马,完全没有要管她的意思。 无奈之下,宋令仪凑到土匪头子旁边,仰起小脸,露出討好的笑容:“大爷,我怎么办?” 总不能让她腿回寨子吧! 萧明夷单手握韁绳,居高临下乜她一眼,眼神隱隱透著嫌弃,“去后面。” 说罢,土匪头子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离开,扬起的尘泥溅了少女一身。 第4章太子殿下 “……” 宋令仪不可置信地瞪著那道玄色背影,她虽然又臭又脏,但这人也太没礼貌了吧! “小乞咳咳…小姑娘。”玄风驭马信步来到少女身边,將韁绳递给她,“这匹马给你。” 宋令仪转眸瞧了瞧韁绳,又瞧了瞧玄风,扯出一抹灿烂笑意:“这怎么好意思呢,多谢,多谢。” 嘴上客客气气,手却很诚实地接过韁绳。 竟然让她单独骑一匹马,那她中途偷偷逃了,他们应该发现不了吧? 这般想著,忽见玄风將一条绳索套在两匹马的马鞍上,而后利落翻身上马。 扭头看向少女,淡淡道:“还不赶紧上马。” “……”宋令仪。 果然,天底下就没那么好的事。俘虏的牛马怎么可能轻易放走。 少女笨拙翻上马背。 不等她坐稳,玄风一扬马鞭,两匹马同时奔了出去。 宋令仪从未骑过这么快的马,怕得不行,两只胳膊抱紧马头,狼狈到了极点。 … 好不容易到了山寨,已是掌灯时分。 寨子各处燃起火把,明暗交错。沿途还有不少身强力壮,凶神恶煞的土匪打量著『外来人』,视线露骨,陌生又可怕。 宋令仪害怕极了,默默缩到玄风身边,悄声道:“大哥,我有点饿,还有点困……” 玄风低头,瞧见少女怯怯望来的可怜模样,心生不忍,把人领到一处后厨旁边的小房间。 门一推开,重重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宋令仪直咳嗽。 玄风用手扇了扇灰尘:“这里没人住,你就暂时住这儿吧。旁边有锅炉房,你自己烧水清理一下。” 东西两栋楼都被寨子里的兄弟占去,实在腾不出地儿给小姑娘住,就算有,也不方便;老大单独住在主楼,但他有洁癖,肯定不愿接纳小乞丐。唯有这间柴房还空著,凑合凑合能住人。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宋令仪瘪嘴皱眉。 这寨子看著大,一路走来连个雌性动物都没看到,更別说女人了。 在男人堆里生活,太不方便了。而且这些土匪一个比一个壮硕,肌肉比吃了蛋白粉的健身博主还夸张,一拳都能捏死她。 看来得找机会,早点跑路! 玄风安顿好宋令仪就走了。 后厨院子里火光黯淡,少女烧了一锅热水,把柴房打整乾净,又洗了个旷日已久的热水澡,整个人清爽多了。 临睡前,玄风来了趟柴房,给她带了几个肉包子,还拿了几件乾净的女子衣物给她, 宋令仪感动得很,这群土匪里,也就玄风还有人情味儿,长得也不错,比那土匪头子强多了! “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玄风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我叫玄风,你呢?” “我叫……阿梨。” 宋令仪可没色令智昏,真实名字岂能轻易告诉土匪。 说来也巧,原主的名字与她一模一样,不过『阿梨』可不是她隨便取的名字,是她前世的小名。 与古代人的婚姻观不同,现代人的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聚散合离,无需在意他人眼光。 她自幼父母离异,从四岁起跟著姥姥姥爷生活。 姥爷家在乡下,老屋后面有大片的梨树。一到春天,梨盛开,她就爱往梨林里钻,常常半日见不到人。姥爷不爱唤她的姓名,就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阿梨。 宋令仪躺在柴房的木板床上,侧望窗外明月,长嘆了一口气。 穿来这陌生朝代快半年了,也不知姥姥姥爷过得怎么样,大概会很伤心吧。 也不知道那狗老板会赔偿多少钱,希望能多一点,足够给姥姥爷爷养老就行…… 想著想著,少女的意识愈来愈沉,上下眼皮打架,没一会儿就酣睡过去。 那厢,玄风送完衣物和包子回东楼。 路过主院时,肩膀被一块小石子砸中,抬头往上看,只见自家老大曲腿坐在二楼窗台上,姿態慵懒,居高临下看著他。 “去哪儿了?”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玄风道:“给那小姑娘送了几套乾净的衣裳,您不是有洁癖么,总不能让她脏兮兮地进主楼伺候。” “不必了。” 萧明夷警惕,不喜旁人近身伺候,带那小乞丐回寨子,不过是可怜她年纪轻轻就沦落街头,风餐露宿罢了。寨子里不缺口粮,只要她安分守己,他赴京之前,会给她留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 “属下知道了。”玄风頷首应和,又问,“殿下的伤可好多了?” 萧明夷垂目,不辨情绪道:“这里没有太子殿下。” 玄风自知失言,懊恼地挠了挠头。 “伤已无大碍,不过今日解决掉那批人,二哥定会有所察觉,吩咐下去,这段时间所有人都不许下山。”萧明夷沉声道。 “是!”玄风抱拳领命,往东楼去。 明月清辉之下,那道玄袍身影仍靠坐在二楼窗台,周身好似蒙著霜雪千年不化的孤寒。 太子殿下? 萧明夷內心不屑,冷哼一声。 父皇宠爱淑妃母子,若非外祖家手握重兵,他的太子之位早就被废了。 母后常教导他兄友弟恭,故而在京都的十七年里,他从未想过与兄长爭权夺利。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三年前,外祖病逝,父皇將他遣去丹阳郡剿灭海寇,说是剿匪,实则是將他剥离权力中心,好给二哥广结党羽的机会。 这三年间,父皇屡次逼迫舅舅交出兵权,而他也在剿匪途中,多次命悬一线。 去年,海寇再次侵扰丹阳郡,请求朝中支援的消息,竟被二哥扣押在京外,若非淮州官兵及时支援,丹阳郡早已沦陷。 近来京都频频传出『废嫡立贤』的消息,他怎能让他们如愿。 晚风起,烛影摇曳,萧明夷如狩猎者般凉薄轻勾的唇线,漆黑的凤眸中也像是隱隱燃起了火焰,瑰丽而又凉薄。 人教人不会,事教人才会。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是虚妄!唯有將权力握在手里,才有威严,才能叫人敬畏! 若不能將京都搅个天翻地覆,他怎对得起母后和丹阳郡牺牲的將士。 第5章劈柴生火,总比做土匪头子的通房强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逼仄简陋的柴房,气如洪钟的呼喝声隨即响彻山寨。 饶是风餐露宿多月,不挑住宿环境的少女也被吵得难以安眠。 半梦半醒间,宋令仪用枕头裹住脑袋,在木板床上来回翻滚,烦人的声音却怎么都甩不走。 魔音绕耳,有那么一瞬间,她都以为自个儿重新穿越,穿到高一新生军训的时候。 过了半刻钟,宋令仪实在受不住,崩溃坐起身,抬臂仰天长啸:“啊——!” 神啊!能不能救救我啊! 嚎完之后,少女像被抽了虾线似的,瘫坐在床上。 少顷,她收回飘忽不定的心神,翻身下床,无精打采地更衣洗漱。她还没忘自个儿成了奴婢的事,那土匪头子看起来不好相与,做牛马的第一天还是勤快些,別叫他抓到错处,给她也咔擦了。 少女身上穿得是玄风昨夜送来的衣裳,顏色素净,裁製简单,好在有美貌托底,不算太灾难。 她不会盘发,也懒得费心思研究,就隨便扎了两个麻辫。 二八年华,正是一个姑娘最美好的年纪,哪怕是再简单的打扮,也足够清纯动人。 山寨很大,东楼前有一块广场大的空地,杂草被清理过,土匪们平时都在那里练功。 宋令仪偷拿了两块包子,边吃边寻玄风的身影。 包子是薺菜肉沫馅的,一口咬下去,还在淌肉汁,给她香迷糊了。 彼时,空地上的山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站在石阶上的宋令仪抬眼望过去。 山匪们聚成半圆,越过层层人影,隱约可见有两个人在比武切磋。最后不知是哪方贏了,过半的土匪振臂高呼,兴奋不已。 趁这点时间,宋令仪享受完包子,眼睛在土匪群中不断扫视,终於寻到从包围圈中走出来的玄风。 她两步凑上去,热切招呼:“玄风大哥!” 玄风愣了下,才想起来老大昨夜带回来个小乞丐。 “阿梨姑娘,有事吗?” “不是说让我当奴婢,伺候你们老大么,我准备好了,先拖地,还是先洗衣?”宋令仪眯眼笑问。 想到老大昨夜的嫌弃,玄风訕訕一笑:“你会劈柴么?” “……?”宋令仪的笑容僵在脸上。 劈柴? 她? 不让这群『健身博主』劈,让她去劈?! 少女风化般沉默了,可玄风一个铁直男也並未多想,直接把她带回后厨院子,指著那堆砌成一面墙的木柴。 “主楼暂时不用你伺候,你就把这些柴劈了吧。”就当锻链身体了。 后半句话,玄风並未说出来。这小丫头瘦得很,光吃不动也不行,劈柴正好,这么一面『墙』,足够她打发时间了。 看著这面『墙』,宋令仪惊掉了下巴。 早上还纳闷这么多柴堆在这儿,为什么没人劈,合著是留给她的。 玄风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来,不著急。我们平时都用东楼的厨房,这院子没什么人来,你劈完柴送东楼去,午饭在那儿吃。” “……” 玄风交代完就走了。 大抵是常年浸淫军营,甚少与女子交往的缘故,他不觉得让女子劈柴是什么很难的任务。他们日日命悬刀尖,光是操练和应对潜在的危险就够忙了,可没功夫照顾一个小姑娘。 宋令仪站在墙前,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 原以为此生不会有比穿成落魄官家小姐,日日风餐露宿更操蛋的事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她还能混到土匪窝里为奴为婢。 这牛马命,简直是她两辈子都甩不掉的魔咒! 想到这儿,宋令仪强忍落泪的衝动,捡起地上的斧头。 罢咯,做牛马的,还能挑活儿干么?劈柴生火,总比做土匪头子的通房强。 於是乎,少女本本分分劈了一个早上的柴。临到中午,又把劈好的柴火送去东楼,累到脱力,连吃两碗饭才缓过劲儿。 土匪们操练完,陆陆续续回东楼吃饭。 一群糙老爷们儿,突然看见一个容貌精致的秀气姑娘,就如饿狼看见猎物般,眼睛都快看直了。 宋令仪被他们盯得不舒服,两口刨完碗里的饭菜,返回后厨院子。 坐在柴堆旁的少女,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这寨子少说也有百十来个人,却一个女子都没有,实在太奇怪了。 她不是什么不諳世事的少女,前世在职场混跡多年,见多了人性的阴暗面。 一个足够漂亮的年轻姑娘,在群狼环伺的男人堆里有多危险不言而喻。 她得赶紧跑,不能再耽误了。 … 入夜,月明星稀。 待到东楼那边的动静小了些,一道纤瘦身影鬼鬼祟祟摸出了后厨院子。 这两日山寨加严守备,要从正门离开,显然不现实。宋令仪白天勘察过了,靠近后山的石墙下有个狗洞,从那里钻出去,绝对神不知鬼不觉。 距离狗洞的位置越来越近,就在少女沾沾自喜时,殊不知危险也正在靠近。 宋令仪绕过暗廊, 忽然,一道高壮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壮硕身躯挡住所有光亮,如同天罗地网般罩住她。 宋令仪猛然抬头,眼神惊慌又胆怯。 “去哪儿?” 土匪声音粗獷,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寸寸逡巡。 宋令仪心如擂鼓,声线紧张道:“睡不著,溜溜腿儿。” 土匪冷哼:“白天就发现你在这边鬼鬼祟祟,怎么?想钻狗洞离开?” 宋令仪暗道不好,假笑道:“大哥误会了,我没想跑。” 察觉土匪目的不善,她边说边往后退,在土匪动身前,转身大步往主楼跑。 不料土匪动作更快,没跑两步,就拎住宋令仪的后颈,將她往一旁的沙袋上丟。 那土匪身上充斥著汗臭味儿,压下身时,熏得宋令仪几欲作呕。 “滚开!救命啊!” 土匪根本不惧少女的挣扎,在他眼里,捏死她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慌乱挣扎间,宋令仪瞥见沙包旁边有块砖头。 趁著土匪放鬆警惕,支起身解衣带的空档,她伸手去够砖头,照著土匪的脑袋狠狠拍了下去。 土匪吃痛抱头,她又一脚踹中他的裤襠。 第6章孤男寡女,能做什么? 土匪没料到一个姑娘家,会玩这么噁心的下三路,一时不察,竟叫她得逞。 当即捂住下体,疼到身躯蜷缩,五官挤作一团。 宋令仪不敢耽误,撒丫子往前跑。 那土匪的长相本就粗獷,被少女踹中命根子后,好似露出青面獠牙的恶鬼,阴狠狠盯著逃跑的少女。 等缓过那阵儿,土匪立马追上去。 看起来笨重的身躯,此刻却如离弦之箭般迅疾。 眼看快把人追上,一道玄色身影忽然从天而降,拦在少女面前。 宋令仪剎不住脚,直直衝进萧明夷怀里。 情况突然,她惊慌抬眸,仰头便撞入那汪千尺寒潭。 对上少女噙著泪水的莹润乌眸,萧明夷心头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土匪神色略显慌乱,毕恭毕敬拱手行礼:“老大唔——” 只听得“砰”一声沉闷巨响,壮若猛虎的土匪被萧明夷一脚踹飞数米,后背撞上石柱。 房梁微颤,抖落一地灰尘。 那土匪不敢吭声,更不敢反击,半跪在地上,抬起手背擦去嘴里的铁锈味。 萧明夷冷冷看著他,语气平静:“徐二,你知道人跟动物有什么区別么?” 徐二怯怯抬头,一言不发。 他在太子麾下多年,清楚太子折磨人的手段有多残忍。 这小丫头是太子带回山寨的,可太子將人丟在后厨院子不闻不问,他以为太子不会管,才起了歹心。 萧明夷居高临下地睥著他。 “人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就算春天来了,也不会像畜生一样,四处发情。” “……”徐二埋头,脸上横肉颤动。 宋令仪慢慢冷静下来,惊疑望著萧明夷的背影。 原以为这群土匪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她喊了“救命”,也不会有人管。 没想到这土匪头子还是有几分原则,竟会为她出头。 静默两息,就在宋令仪琢磨著土匪头子会怎么惩罚徐二时,就听他淡淡吐出两个字“滚吧”。 “是。”徐二起身离开。 方才那一脚,看起来重,其实还在他能承受的范围。 宋令仪乌眸睁大。 刚开始还有些不可置信,转念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群土匪才是一伙儿的,她只是外来人。况且山寨靠打家劫舍维生,需要人力,这土匪头子定不想损兵折將。 萧明夷回头看向宋令仪。 远处跃动的火光照亮他的五官,却照不进他的眼底。 “大半夜不在院子里待著,想跑?”男人漫不经心的嗓音压进耳朵里,不辨喜怒。 少女无端心颤,下意识挪开视线。 不为別的,气场太强了。 宋令仪上辈子见过很多帅哥,演员爱豆、小生硬汉,帅得各有千秋,但任何一人都不像眼前这位,气势凌厉迫人,哪怕一句话不说,也带著不怒自威的威仪,就像影视剧里的皇帝…… 不对,不对,一个土匪头子,怎么能跟皇帝相提並论。 “没有。”宋令仪矢口否认,声音细如蚊蚋,“睡不著,溜溜腿而已,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在萧明夷面前,少女还不够圆滑,哪怕心思千迴百转,开口仍然青涩,像是初春冒尖的嫩芽。 那双幽邃凤眸带著诡异和莫名的危险,落在少女身上时,叫人不寒而慄。 “我劝你不要乱动心思,这虎头山上陷阱眾多,稍不留意就会命丧黄泉,到时可没人给你收尸。” 宋令仪呼吸微窒,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与其说是训诫,不如说是警告。 萧明夷转身往主楼走,步伐缓踏沉稳,像是扣在人心上。 他方才本不想出手,毕竟时局紧张,又正值用人之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教训麾下的將士,难免叫底下人寒心。 可若不出手,这类骯脏事有一就有二。 小姑娘寧愿行乞,也不愿卖身青楼,可见是个有骨气的。既然把人领回了山寨,又何必把人往死路上逼。 宋令仪轻手轻脚跟在男人身后,神情恍惚,心不在焉,连前面的人何时停下都不知,一头撞上肉墙。 “……” 少女屏息回神,忙不迭后退半步。 萧明夷神情冷淡:“给你一刻钟,收拾好东西来主楼。” “……去主楼做什么?”宋令仪弱弱问。 廊下火光流淌在男人锐利深邃的面庞,颓懒又透著风流,语不惊人死不休:“孤男寡女,能做什么?” 宋令仪瞪大眼睛。 还以为是个有原则的土匪,没想到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动作快点,不然把你丟山里去餵野兽。” “……” 大抵是土匪头子给少女的第一印象太过恶劣,她毫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一溜烟跑回后厨院子打包行李。 在去主楼的路上,少女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好歹这土匪头子长得不错,委身就委身吧,总比丟了命强。 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她找到机会回京,必定一纸诉状告到御前,端了这狗屁山寨解气! 思忖间,她已站在主楼前,檐下掛著的两个红灯笼幽幽亮著。 静謐黑夜中,这座两层的木製建筑犹如暗流涌动的深海,而潜藏在海底的巨大怪兽,隨时会將她吞没。 宋令仪深吸一口气,抬步走进主楼。 一楼正堂安静无声,与东西两楼又脏又臭的环境不同,这里乾净整洁,空气中瀰漫著好闻的淡淡木质香,可见主人家是个有格调的人。 “……” 格调? 这是一个土匪该有的东西? 宋令仪揉了揉眉心,控制住乱飞的思绪。 “大爷?”她轻轻唤了声。 总得让土匪头子知道她按时来了,別给她丟山里去。 半晌,回应少女的是一室静謐。 “难不成是睡著了?”她嘀咕道。 话音方落,头顶传来两声轻轻的闷响,少女抬头往二楼看。 烛火幽微,一道頎长的黑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站在栏杆后。 少女杵在原地,看是一声没叫,实则灵魂走了有一会儿了。 “愣著干嘛,还不赶紧上来。”萧明夷淡淡开口。 第7章那丫头真住进主楼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宋令仪回神,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这狗男人,一声不吭扮鬼呢?不知道人嚇人,嚇死人么! 腹誹归腹誹,少女还是乖乖上楼了。 二楼走廊晦暗,唯有左边的房间亮著烛光,萧明夷抱臂倚靠门框,下頜微抬。 “从今日起,你就住那个房间了。” 宋令仪循著他的目光往后看,走廊对面有个半开门的小房间,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不等她將心里的疑惑问出口,高大身影倏然压了过来,宋令仪被迫身躯后仰。 逆著光,男人的表情看不真切,只觉那道目光迫人又冰冷。 “今日的事,再无下次,只要你安分待在主楼,没人会来招惹你,懂?” 换而言之,她若不知好歹,再生出逃跑的心思,无论落到哪种境地,都与他无关。 这应该算第二次警告了,少女迟钝点头。 砰—— 关门声突兀响起。 门风撩起少女鬢边碎发,她呆呆看著紧闭的房门,错愕无言。 默了两息,少女提著行李往小房间走。月光透过窗户,依稀能看清屋里的简陋陈设。 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木凳,角落里还有个洗漱用的盆架。至少比柴房的环境好些。 宋令仪简单收拾一番,平躺在床上。 周遭静謐,轻微的嘆息声在黑暗中响起。 今夜发生的事,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这群土匪连人都敢杀,平日逼良为娼的事儿肯定没少干。徐二没有得逞,反被教训一顿,往后指不定怎么给她使绊子。 土匪头子为了一个奴婢教训兄弟,传出去必会让底下人心生不满。 这也就不难解释,土匪头子为何瞧不上她,还让她住进主楼了。 他应该想给其他人製造一个假象。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只要让其他人认定她是老大的女人,就不会置喙他教训徐二的事,反倒会觉得徐二调戏老大的女人,挨一脚是罪有应得。 在找到合適的逃跑机会前,她不如將计就计,討好土匪头子,让其他土匪觉得土匪头子很宠她。 这样一来,不仅能省去很多麻烦,还能趁土匪头子不注意,找机会离开山寨! 说干就干,翌日清晨,萧明夷一推开房门,便看见宋令仪站在门外。芰荷色的裙衫裹著纤瘦身躯,如一捧春日绿意拥著最娇艷的那朵牡丹,翩然欲仙,让人想要採摘。 少女眉眼弯弯,抬头望著他。 “大爷,您终於醒了,饿不饿?” “……” 眉心几不可察地跳动一瞬。 萧明夷眸光幽幽地盯著她,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小丫头精明得很,肚里指不定在酝酿什么坏心思。 “怎么了?” “今早有肉包子和青菜粥,我给大爷端上来?” 萧明夷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抬步往楼下走,少女跟小尾巴似的紧跟著。 晚春清晨,山寨里格外安静,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和犬吠。 明净日光透过树叶间隙,斑驳光影洒在台阶上,给山寨添了些盎然生气。 东楼饭厅里坐满了人,嘰里呱啦嚷个没完。 昨夜发生的事,他们都听说了。纷纷调侃徐二色胆包天,连老大的女人都敢碰。 徐二虽有不满,却也只能忍下。 “不过……那丫头真住进主楼了?”有人好奇问。 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洁身自好,在丹阳郡的几年里,有不少官员往府上送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就没见太子殿下收过。 数道目光齐刷刷看向玄风。 玄风嚼了嚼包子,含糊道:“我哪儿知道。” “这丫头是有几分姿色,不过太嫩了。” “是啊,瞧那小身板,经得住老大折腾么,別散架嘍哈哈……” “老大之前想收她,这丫头却不知好歹,嘴里寻死觅活的,昨夜还不是从了。” “嗐!咱老大多俊俏啊,就算是城里的魁娘子,见了都得倒贴上去……” 肆意的交谈声传出饭厅,正好被门外的二人听见。 宋令仪眉头微蹙,暗骂这群土匪粗鲁无礼,甫一抬头,对上土匪头子睇来的视线。 少女愣了一瞬。 顶著压迫感十足的视线,扯唇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道:“大爷看我作甚?” 萧明夷不语,抬步进饭厅。 这群人看见老大进来,调侃的声音立马小了。不等他们起身招呼,那抹芰荷色身影也跟著进来,还坐在了老大身边。 眾人吃惊。 老大的身份何等尊贵,就算紆尊降贵与他们同吃同住,从来都是单独坐一桌,谁也不敢逾矩,这小姑娘竟然…… 榆木方桌前,宋令仪看著肉香四溢的包子和热腾腾的粥,面上虽一片平静,嘴里却克制不住地分泌唾液。 萧明夷舀了勺清粥,慢条斯理咽下。 忽而,碗里多了个包子。 他眸光微沉,偏头去看宋令仪。 少女细眉轻挑,眼尾含笑,黑曜石般剔透轻盈的眼珠盯著他,漂亮得不像话。 “这包子好吃,大爷快尝尝。”少女嗓音婉转,犹如玉振。 饭厅里安静下来,大家似乎都在等自家老大的反应。 萧明夷垂眸瞧著碗里的包子,並未戳穿少女的小心思。 隨著聚来的视线越来越多,他眉头一皱,抬眼扫过饭厅眾人,目光冰冷又凛冽,被他扫到的人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戏。 宋令仪埋头喝粥。暗自庆幸这土匪头子上道,没有当眾下她面子。 思忖间,忽觉有一道阴寒视线落在身上。 她蹙了蹙眉,抬头往右前方看——徐二幽幽盯著她,眉眼如乌云压沉,配上满脸横肉,可怖极了。 宋令仪心臟猛跳,急忙收回目光。 毫不怀疑,这人侵犯未遂,被她踹了命根子,定是记恨上她了! 当著这么多人的面,都不知收敛神色,可见是个张扬自大,报復心极强的人,若是私下被他抓住……一想到这儿,宋令仪端著木碗的手不禁握紧,心也沉下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土匪头子保得了她一时,保不了一世,得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第8章表字无晦 吃完早饭,土匪们各自去广场上操武。 玄风与几名亲信留在主楼正堂內,向萧明夷匯报一些山寨里的事。 临了,其中一名亲信发起牢骚:“这虎头山里的陷阱太多了,昨夜巡防后山,属下差些掉进坑里。” 其余人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掉进去,再爬出来唄。” “就你这身手,还怕一个坑,最近是不是疏於锻链了?” 那人微恼:“那坑深得很,上面铺了一层草皮,轻易发现不了,人掉进去,不死也得瘸条腿!” 两个月前,这座寨子的土匪拦路打劫,被他们一锅端了。他们占了寨子,发现山里野兽多,之前那拨土匪在山里设了不少陷阱捕猎。 平时巡防,都得多加提防,稍不注意就会掉下去。运气好没事儿,运气不好,掉进有捕兽夹和竹籤桩的坑里,命就没了。 任他们七嘴八舌谈论,坐在上首的男人自顾自磨著箭头,看不出什么情绪。 宋令仪沏茶回来,刚好听到他们在討论后山陷阱的事,没急著进去,靠在门口多听了两句。 警觉门口有人偷听,萧明夷淡淡掀眸,箭头在指尖转了转,猛地刺过去。 錚——! 锋利的箭头穿过窗欞纸,从宋令仪眼前半寸划过,直直插入柱子。 她浑身僵硬,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再敢偷听,割你一只耳朵。”语气冰冷。 一切都发生在倏然之间。 满堂死寂,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愕然。 宋令仪慢慢回神,深吸口气,用力將箭头从柱子上拔下来,抬步进正堂。 “大爷误会了,不是偷听。”她將手里的托盘往前一递,“我给大爷沏了茶,怕打扰你们谈事,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少女眨眨眼,满脸纯然。 堂內气氛凝滯。 玄风笑著打圆场:“阿梨姑娘有心了,茶水放桌上就行。” “好。” 宋令仪最擅长给台阶就下,將木托盘放在桌案上。 坐在上首的男人始终盯著她,没有说话。 其余几人匯报差不多了,纷纷起身告退,正堂里很快只剩他们二人。 被那种寒潭浮冰的眼神望著,宋令仪颇有些不自然。 这土匪头子真是喜怒无常,难伺候。 “大爷,您生气了?”她歪头询问,眸光灿然若星。 萧明夷眸色闪动了一下。 视线冷淡扫过桌上的茶水,抬了抬下頜:“这称呼难听死了,我姓沈,家中排行第五,表字无晦,你唤我——” 话没说完,少女就抢答道:“那我唤您『五爷』吧。” 嫌难听,偏不如你意。 “……”萧明夷扫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反对。 萧姓,乃是大渊国姓;而沈姓,是他母后的姓氏,说出来不会暴露身份。 不过说与不说,在少女眼里没什么区別。她连当今天子的年號都不知,更別提国姓了。 “五爷唤我『阿梨』就行。”宋令仪道。 阿梨,一听就是小名或是隨意虚构的名字,但萧明夷並不在乎,毕竟他也未曾告诉她真实身份和姓名。 萍水相逢,终於分別之日,交往不必过深。 … 临到傍晚。 后山巡逻换防,宋令仪提著食盒,主动去给玄风送饭菜。 她初时不懂,为何一个山寨的守备,会跟军队一样严密。后来想想,宋父抗击海寇,牺牲在丹阳郡,这陌生朝代不太平,守备严密些也很正常。 暮春时节,林子茂密,蝉鸣鸟叫不绝於耳, 玄风等人只巡防山寨的边围,並未深入后山。这会儿巡完两圈,正坐在瞭望台上偷懒。 看见来送饭菜的人是宋令仪,五个人都有些吃惊。 玄风一手搭著栏杆,笑问:“怎么是你来送饭?” “柴大哥烫伤了手,我就替他来了。”宋令仪回答的语气自然。 柴大哥就是负责做全部人伙食的火头兵,参军之前在酒楼里做过几年厨子,手艺了得。 五个人都有些饿了,打开食盒,大口吃起来。 没人注意到宋令仪站在瞭望台边沿,目光所及之处,视线不断逡巡。 “玄风大哥,你一般要值守几个时辰啊?“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玄风咽下嘴里的菜,閒聊道:“一组要巡两个时辰,不过后山陷阱多,又没人能绕过前山突袭,我们要提防的只有山里的野兽,比巡防前山鬆快。” 两个时辰,那下次换防的时间就是亥时。 宋令仪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只要一日待在山寨,那徐二始终是个隱患。今早听闻后山有陷阱,或许她可以利用陷阱,让徐二受点伤,歇养个十天半个月。 这样,他就打不成她的主意了。 “玄风大哥,这后山陷阱不是山寨设的么?” 玄风吞咽的动作顿了顿,几人抬头交换视线。而宋令仪背著他们,並没看见他们变了脸色。 “为何这么问?” 宋令仪摩挲著下巴,淡淡道:“嗯……你们好像並不清楚陷阱的位置。” 早上听那人的语气,似乎不知后山设的有陷阱。既是山寨里的人,为了安全起见,没道理不清楚陷阱设在哪里。 玄风抵唇轻咳:“很早之前设的了,埋得隱蔽,有人不清楚也正常。” 宋令仪轻轻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徐二多半也不清楚后山陷阱的具体位置,这几日找机会到附近看看。 “原来如此,那你们可得注意安全,別掉进陷阱里去了。”少女回头关心道。 霞光疏疏穿过山林的间隙,洒在她芰荷色裙摆上,似浮光跃金。 玄风差些看直了眼,摆了摆手,大大咧咧道:“放心,只要不踏过下面设的红线,就不会踩中陷阱。” 宋令仪淡淡一笑,没再多问。 问得越多,將来徐二出事,扯到她身上的概率越大。 土匪头子喜怒无常,不好相与,若叫他知道她的心思,定会重重惩罚她,杀了她也不一定。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二欺负过她,总不能只挨一脚就算了。 第9章徐二的死 接下来的几日,宋令仪包揽了去后山送饭菜的活儿。因性子活泼,跟谁都能嘮两句,很快跟山寨里的人熟络起来。 借著送饭菜的由头,她將瞭望台西面的地形大致摸了清楚。 西边靠近悬崖,山寨的人一般不会往西巡查。红线以外,百米范围內的陷阱都只是深坑,上面铺了草皮和枯枝,很隱蔽。 宋令仪在几处陷阱边上做了標记,本打算再观望两日,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日,她照常去后山送饭菜,登上瞭望台,却意外看见了徐二。之前旁敲侧击过,今日值班的人里並没有他。 徐二撑著栏杆,死死盯著那道芰荷色身影,恨不得將其拆吃入腹。 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女不敢对视,心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连递食盒的动作都有些颤抖。 其余几人知道徐二和宋令仪有过矛盾,也清楚徐二睚眥必较的性子,没让宋令仪多留,接过食盒就让人回去了。 少女前脚刚走,徐二身形一动,也要下瞭望台。 “誒!” 留著络腮鬍的汉子觉得不对劲,开口叫住徐二,语气试探:“你去哪儿?” 徐二回头,做了个解裤腰带的动作,不耐烦道:“人有三急,还不许我下去撒泡尿?” 络腮鬍汉子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大家都是一个营里出来的,有些事说太多,容易影响感情。阿梨那丫头现在是老大的女人,徐二再混,应该也不敢再对她出手。 纠结片刻,络腮鬍汉子摆手道:“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徐二转头下瞭望台,正要往北边的林子走,余光瞥见一道芰荷色身影躥进了西边林子。 他脚步一顿,眼底掠过精光。 就知道这死丫头天天来后山送饭菜没那么简单,果然是想跑。 西边尽头是悬崖,等他爽完,把人丟下去,神不知鬼不觉,老大追究不到他头上。 徐二抬手搓了搓鼻头,紧跟上去。 林中静謐,偶尔有几声鸟叫。山寨拉的红线就在脚下,男人没有犹豫,一脚跨过。 见鱼儿上鉤,宋令仪不敢掉以轻心,一路引著他往做了標记的陷阱走。 可一刻钟下来,沿途好几个陷阱都没发挥作用,她逐渐焦躁起来。 二人始终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 徐二这人很聪明,知道林中有陷阱,好几次都精准避开。 眼看离瞭望台越来越远,他也不再担心被其他人发现,逐渐加快脚步。 宋令仪闷头往林子深处跑,心头愈发紧张。 越靠近悬崖,林子越开阔,伴隨的危险也就越多。 慌乱间,宋令仪瞥见右前方两棵大树中间有一处陷阱,上面铺的草皮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轻易发现不了。好在她眼尖,发现悬在陷阱边沿半寸,用来绊人的鱼线。 少女没有过多犹豫,果断绕过陷阱,躲在树下。 不多时,徐二跟了过来。 因少女藏在树后,他第一时间没看到人,心头还小慌了下。环顾四周后,发现大树下露出来的裙摆,他冷冷一笑,口气囂张: “死丫头,上回让你跑了,这次就没那么幸运了。” “老大不在,我看谁能救你!” 这里是密林深处,远离瞭望台,靠近悬崖,山寨的人巡防不会来这里。 蹲在树下的少女心惊胆颤,两只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掌心不停冒汗。 今日原本不想对徐二出手,可机不可失,他与其他土匪换班,下次值守的时间不確定,再拖下去,等柴大哥的伤好了,她就没机会来后山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我警告你別过来!我是五爷的人,他要是知道你欺辱我,定不会饶你!” 宋令仪拔声分散徐二的注意力。 徐二本就没打算活著放过她,所以根本不怵。他缓步朝大树走,似在享受抓捕猎物的快感。 “女人而已,老大玩腻就丟了,难不成还奢望老大会娶你?”他嘲讽道。 “不如乖乖从了我,等老大玩腻了,我还能替你求求情。” 呸! 下流胚子!猥琐男! 宋令仪心头怒骂。 徐二满脑子都是那点齷齪事,根本没注意脚下的情况,等他察觉不对时,已踩到了陷阱。 唰—— 伴隨一声惊恐的嚎叫,大树后传来塌陷的动静。 中了! 宋令仪眸光陡然一亮,慢慢探出脑袋往后看。 陷阱塌陷处,地面露出两米宽的不规则大洞,除了最开始的嚎叫,里面再无別的动静。 少女心有余悸,不敢太快靠过去,原地等了十息,连声呼救都没听到,才后觉情况不对。 山林间寂静万分,一丝风都没有,虫鸣消隱。 她慢慢走到陷阱边沿,探头往里看—— 徐二呈诡异的姿势『躺』在陷阱底部,双眼瞪直,没了生气,密密麻麻的竹籤桩穿破他的肉体,鲜血四溅,染红锋利的竹籤桩。 “啊——” 少女嚇得瘫坐在地。 暮春不冷不燥,她却浑身冰冷,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乌眸里满是恐惧和惊慌。 密林外围的陷阱只是些深坑,宋令仪下意识以为所有陷阱都是那样,根本没料到这处陷阱里有竹籤桩。 现下徐二死了,巡防的人长时间没见他回去,定会起疑。 思及此处,宋令仪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蹭掉陷阱周围的脚印,快速离开密林,回到山寨。 午后的山寨清静。 刚从主楼出来的玄风迎面碰见宋令仪,抬手招呼:“阿梨姑……” 话没说完,心不在焉的少女径直从他身边掠过,好像根本没发现他一般。 玄风没去细想少女的反常,耸了耸肩,往东楼去。 回到二楼小房间,宋令仪呆坐在桌边,脸色苍白如纸,脑子里不断浮现徐二的惨状,折磨得她痛苦抱头。 不关她的事,明明是他欺辱人在先。今日送饭菜,他如果不心怀叵测跟踪她,怎么会掉进陷阱。 她只是自保而已! 然而,自我劝慰的话,並没有起作用。无形中,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臟,叫她呼吸困难。 第10章这个男人简直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 穿来这狗屁地方,她的运气就没有好过! 宋令仪还未从惶恐不安中缓过神,一张清婉小脸白了又白,只觉头晕目眩,疲惫不堪。 思绪恍惚时,房门被敲响。 她双肩微颤,慢慢转头看向房门。 陷阱在密林深处,山寨里的土匪不可能这么快找到徐二的尸体,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会怀疑到她身上。 宋令仪,镇定,不要惊慌,至少在他们怀疑你之前,要装作无事发生。 静了片刻,她咬著失了血色的唇瓣,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宋令仪扬起一抹纯然无害的笑容,眉眼弯弯:“五爷,怎么了?” 萧明夷面容冷淡,注意到少女微红的眼角,略觉疑惑。 “你哭过?” 宋令仪眸光轻闪,欲盖弥彰地抹了抹眼睛,“方才风大,眼睛里进沙子了。” 这个说法过於拙劣,萧明夷凤眸微眯,懒得追究。 “既然无事,就把楼下正堂清扫了,再沏杯茶来。” 吩咐完,萧明夷转身要走,忽而想到什么,又回头看著少女,眼神莫测。 “……” 宋令仪乌眸圆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人是看出什么了么? 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根本发现不了尸体…… 就在她忐忑不安到极点时,萧明夷再次开口:“沏茶的时候,记得把手洗乾净。” “……?” 宋令仪心里有一万句脏话骂过。 这句话,配上土匪头子的眼神,太侮辱人了! 流浪的时候,为了低调,才弄得一身邋遢,可他这话说得就像她多不爱乾净似的。 宋令仪微笑应下,跟著他往楼下走。 怕土匪头子事后觉得异常,宋令仪唇瓣动了动,覷著男人的侧顏,轻声道:“五爷不问问我为何哭?”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萧明夷淡淡道。 “……”宋令仪深吸一口气。 很好。 脑子里酝酿了一堆话,却被男人一句话轻鬆堵住。 这个男人简直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 … 夕阳西下。后山巡逻已换了批人。 宋令仪蹲在地上,拧乾抹布的水,慢吞吞擦拭走廊地板。 好不容易將廊廡打扫得纤尘不染,刚直起腰鬆口气,一个络腮鬍汉子急吼吼进了主楼。 鞋底踩出一串脏污的脚印,看得宋令仪眼前一黑。 啪嗒—— 抹布脱手,落入脏不见底的水盆里。 不等她为一下午的劳动成果哀泣,主楼正堂里传来谈话声: “老大,徐二不见了。” 宋令仪心下一紧,佯装擦拭窗户,靠近偷听。 坐在上首的男人剑眉微蹙,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情绪,“他不是主动换班巡防后山么,怎么会不见了?” 络腮鬍汉子叫王冲,是个校尉。与徐二是同乡,又进了一个营,关係还不错。 徐二说去解手,一个时辰没回瞭望台。他下值回到山寨,找了一圈也没见人,觉得事情不对,立马来主楼匯报。 萧明夷听完,神色一凝,掀眸望向廊廡。 “仔细找过了?” “到处都找过了,寨里的兄弟都说没见他回来。”王冲焦灼道。 他来主楼,除了匯报徐二不见的事,还想看看阿梨姑娘在不在。 徐二这人混不吝,上回吃了闷亏,指不定记恨上阿梨姑娘了。见人来送饭,后脚跟著离开,可能不是解手那么简单。 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立马赶来主楼,可阿梨姑娘不仅在主楼,看起来还完好无恙。 “老大,咱要不把兄弟派出去找找?” 长眉压低几分,萧明夷沉声道:“这几天山下局势不明,徐二不会独自下山,他不见之前,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异常的地方…… 王冲想了想:“没有啊,他说去解手,一去就没回来。” 萧明夷没说话,朝漆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案上,博山炉內飘出一缕白雾,香气盈满室內。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一定还在山上。 “搜山。” 土匪头子低沉醇厚的声音飘出正堂,落入少女耳中。 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暴风雨前的湿闷窒息感,她颤颤拧著抹布,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 入夜,下了一场大雨。 窗外雷声轰鸣,床榻上的少女睡得並不安稳,捂紧耳朵,辗转反侧。 暴雨肆意砸响窗户,宋令仪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密林陷阱,折磨到后半夜,她彻底失眠。 天光微亮,云消雨歇。 宋令仪掛著两个黑眼圈,无精打採下楼。 因土匪头子下令搜山,此时东楼饭厅里的人,比以往少了大半。 宋令仪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桌的土匪高声谈论: “这徐二一夜未归,能去哪儿啊?” “谁知道呢,老大让搜山,这都多久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他昨天还跟我说去城里找魁娘子喝酒,是不是真下山了?” “不可能,老大有令在先,再说了,那二皇……” 那人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塞了个包子堵住嘴。 “二皇什么,二黄前几天走丟了,別惦记了。” 大抵是意识到说漏嘴,那人瞥了眼宋令仪,打哈哈道:“是啊,是啊,走丟了,瞧我这脑子,又忘了。” 宋令仪心不在焉,根本没细琢磨他们的谈话。 低头咬了口包子,暗忖著接下来该怎么办。 昨夜下了场大雨,衝散了林中所有的痕跡,但尸体迟早会被发现。土匪头子很聪明,真相怕是瞒不了太久,她得赶紧下山。 她观察过了,前山守备也是两个时辰换一次岗。马厩的钥匙除了专人保管,还有一把备用钥匙在土匪头子身上。 山路难行,没有马,逃不了多远就会被抓住。 宋令仪托著雪腮,勺子搅动碗里的清粥。近水楼台先得月,等土匪头子不在,偷偷进他房间拿钥匙。 白天戒备森严,等晚上换岗,或许有机会下山。 后山很大,寨里人手有限,不能全部去搜山,距离徐二失踪,已过去十几个时辰,还是一点儿收穫都没有。 午后。 趁著萧明夷不在主楼,宋令仪悄悄潜入他的房间。 第11章逃跑 屋內陈设简单,整洁明亮,完全不像土匪的房间。 窗边博古架上摆放的都是不知年代和价值的瓶罐,翻了半刻钟一点收穫也没有,急得宋令仪额头冒汗,转而去翻床榻。 少女单腿跪在床上,俯身翻找。说来奇怪,在她的意识里,很少有男性会喷香水,更別说在条件艰苦的山寨了,洗澡都成问题,土匪身上总会有点味儿。 可是土匪头子不仅爱乾净,连他的被褥都有一股淡淡的木质香味。 宋令仪凑近被褥,兔子似的仔细嗅了嗅。 动作诡异,若叫旁人看见,定要骂一句『变態』不可。 床榻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宋令仪几乎翻了个遍,依旧没有收穫,就在她快妥协放弃时,视线掠过窗边棋案。 没想到土匪头子还喜欢附庸风雅,腹誹过后,她忽然想到棋案那块还没翻过,当即凑了过去。 宋令仪扫了眼错综复杂的棋局,把目光放在棋奩和坐垫上。 掀开坐垫,少女眼睛一亮。 坐垫下面竟藏有暗格,暗格长宽约两寸,打开后,里面有好几把形状不一的钥匙。 好在宋令仪之前见过马厩的钥匙,果断选出其中一把,然后將暗格和坐垫恢復原样。 临近黄昏,霞光满天。 土匪们围在主楼外,吵嚷不停。 包围圈中心放著一把木製担架,担架盖著白布,底下依稀可见人形。 不知谁喊了一句『老大来了』,土匪们自觉让出一条道。萧明夷缓步走到担架旁,掀开白布一角,眸光微暗。 “在哪儿找到的?” 土匪们终於安静了些,王冲站出来说:“在后山西面的陷阱里,那陷阱里有竹籤桩,徐二大概是没注意,就踩了进去……” “不过,那陷阱的位置距离红线有点远,徐二要解手,没必要跑那么远。” 萧明夷面色微肃:“你是怀疑有人引他过去?“ “这……”王冲一噎,“这属下可说不准。” 宋令仪挤在圈外,听著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討论,紧张到掌心冒汗。 徐二的死疑云重重,眾人討论半天也没个结果,在事情没有定论前,尸体先存放在后厨院子里。 转眼天黑,山寨里依旧井然有序,各处火光跃动。 广场上时而响起土匪们气吞山河的呼喝声。土匪头子没有回房间,而是和几名亲信在楼下正堂商议要事。 二楼小房间,少女静坐其中,手里紧攥著马厩钥匙,胸间吐出一口浊气。 今夜是最好的机会,她一定要逃出去。 暄城离京都约莫五天的路程,从虎头山往西走,不过二十里就有个小镇。只要进了小镇,土匪头子就算想抓她,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亥时已过,窗外的呼喝声愈来愈小。 一楼正堂灯灭,宋令仪从门缝窥见土匪头子回了房间,烛火燃起,她稍稍鬆了口气。 月色淒迷,万籟俱寂。前山换防的时辰將近,宋令仪轻手轻脚下楼。 “哗啦”一声火石亮起。 未免土匪们太早发现她逃走,宋令仪点燃堆砌在东南角的柴火。 不多时,山寨內火光冲天,土匪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乱奔走。 “不好了!走水了!” “快提水来!” 前山换防,加上寨里走水,寨门一时间无人值守。 在一片慌乱里,一抹纤娜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夜色。 … 两刻钟后,火势被及时控制住,寨里没有財物和人员损失。 王冲將手里的水桶往地上一砸,灰头土脸地瘫坐在地上。 “妈的!这是哪个王八羔子放的火!” 晚春的温度不算高,虎头山又下过雨,不可能凭空走水,必定是人为纵火。 周围人累得唉声嘆气。 萧明夷负手站在廊廡下,视线投向二楼没亮灯的小房间, “抵著换防的时间放火,老大,会不会是二皇子的人?”玄风狼狈擦汗。 “不可能。”萧明夷凝眸。 萧渡若知道他在虎头山,岂是放火这么简单。而且这火远离楼房,构不成性命威胁。 倒有一点值得怀疑。 寨子里走水,按某人咋咋呼呼的性子,不可能这么久都没动静。 思及此处,萧明夷眸光一暗,抬步往主楼走。 “老大!有情况!” 忽然,一个光头汉子匆忙跑来,嘴里喊著:“马厩里的马少了一匹!” 萧明夷转过身,狭眸定定盯著光头汉子,电光火石之间,他似是想通了什么,调头往寨门方向去。 “玄风、王冲,各带一队人马,隨我下山。” 被点到名的两人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疑惑。但他们没有多问,快步跟了上去。 夜半三更,皓月当空,山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马蹄声。 虎头山地势复杂,玄风和王冲各领一队人马,在岔路口分开。 及至山脚,依旧不见宋令仪的踪跡。 “老大,咱们往哪边追?”玄风偏过头颅,拔声问。 往东通往暄城,往西二十里则有一个小镇。上回在暄城城郊的观音庙遇见宋令仪,说不定人往暄城走了。 山风拂过,斗笠下的俊顏下頜紧绷,稜角分明的轮廓,眉飞入鬢,凤眸上挑,犹如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浑身散发一种傲然天地的强势。 萧明夷冷视前方,没有过多的犹豫,“王冲会去暄城,你隨我去青石镇。” “是。” 朦朧山野间,骑马的黑影如劲风般闪过,马蹄飞扬捲起一地的尘土。 暮春时节,昼长夜短。卯时刚过,天边翻起了鱼肚皮。 距离青石镇,只剩最后五里地。 宋令仪担惊受怕了一路,眼看自由在望,回望身后,却见山路拐角处,一队极速攒动的黑影若隱若现。 这个时候被抓回去,无疑是死路一条。 她心下一横,將身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绑在马背上,而后翻身滚下马。纤瘦身躯在地上翻滚几圈,滚进路边树丛里,藏得严严实实。 背著包袱的马跑了约莫半刻钟,一队黑影就从宋令仪眼前疾驰而过。 第12章 青石镇 为首的人哪怕戴著斗笠,黑布罩面,宋令仪也能认出是土匪头子。 举目望去,天边泛起乌青色,晨雾笼罩远处的山峦,藏在树丛里的少女屏息凝神,短时不敢出去。 与此同时,自青石镇方向来的一队人马,与斗笠黑衣,策马疾驰的土匪们擦身而过。 为首之人锦衣佩剑,约莫及冠之年,身量頎长,饶是一路风尘僕僕,也掩不住他姿容如玉,光风霽月。 “表哥,这些人来势汹汹,看起来不像好人啊。” 锦衣公子淡淡乜了他一眼,“不要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莫管他人閒事。” 两队人马愈行愈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趴在树丛里的少女昏昏欲睡,忽而听见马蹄声逼近,嚇得她一扯。 抬头仔细一看,这些人骑著高头大马,为首的男人锦衣佩剑,气质温润,应该是官宦或者大户人家的子弟。 宋令仪沉吟片刻。 无钱寸步难行,更何况她包袱没了,马也没了,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倒不如赌一把,请这些人帮忙。 心绪稍定,宋令仪从树丛里爬出来,衝到那队人马前,挥手招停。 锦衣公子手掌勒住韁绳,端坐骏马之上,幽静视线投向那抹娇娜的芰荷色身影。 暮春微凉的空气里,视线交匯,一静,一惊。 “何人拦路?”身旁的人厉声喝道。 宋令仪回神,小跑上前,仰头望著那锦衣公子。 “小女子是汝阳人士,归乡途中遇到劫匪,家人都遭受迫害,小女子侥倖逃脱,不得不丟弃身上钱財保命,还请公子大发慈悲,借小女子一点银钱回乡。” 怕男人拒绝,她先一步道谢:“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將来若有机会,必结草衔环相报!” 男人垂眸望著乌髮凌乱的少女,白皙脸颊沾染些许尘土污泥,但那双定定望向自己的乌眸转盼流光,楚楚惹人怜。 “劫匪……不会就是刚才过去的那些人吧?” 说话之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清目秀,额头还绑了一根抹额,若宋令仪没看错的话,祥云暗纹抹额中间缀的是红宝石! 锦衣公子眸光一沉。 “你是汝阳人?” 汝阳人士是宋令仪瞎扯的身份,大抵是心虚,她不敢不敢多看他,垂著长睫,轻轻点头:“嗯,求公子垂怜。” 锦衣公子神色淡然,沉默不语。 旁边的少年扯唇道:“表兄,咱们还得赶路,不能耽误时间。” 少女偏头看了眼少年,深缓口气,嗓音微哽:“公子,我只需要一点银钱,不会麻烦你们的。” 少年撇了撇嘴,表兄最是冷静无情,这姑娘求错人了。 这些人都以锦衣公子马首是瞻,只要他不开口,其余人也不敢帮忙。 少女的心逐渐沉下去,唇瓣紧抿。 想不到这男人看起来光鲜亮丽,心肠竟这般冷硬,她这般哀求都不为所动。 思忖间,有物事落了下来。 她下意识接住,掂了掂,很重。 “这里面的银两,足够你回汝阳了。”锦衣公子声线平缓。 宋令仪一惊,靠手感估断,这布帛囊里少说有八十两银子,完全足够她租马车去京都了。 出手这般阔绰,先前对男人的揣度,倒显得她心胸狭隘了。 宋令仪敛眸正色,朝男人躬身行礼:“多谢公子!” “此去汝阳,山高路远,姑娘可得谨慎一些,钱財需用在正途,莫要轻信他人。” 说罢,锦衣公子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匀一匹马给她。” “是。” 少女接过韁绳,心头触动。 流浪的几个月里,她见多了人性丑恶,这个人真算得上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 少女垂了垂睫:“多谢公子提醒,祝公子一路顺风,平安顺遂。” 天光微亮,晨雾瀰漫。 宋令仪遥望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的人马,心绪格外复杂。 默了两息,她攥紧韁绳,翻身上马,绕远路往青石镇方向去。 少年回头看了眼,撇嘴嘟囔:“表哥不是不爱管閒事么,怎么一下给她那么多钱。” 清晨朦朧的光线里,锦衣公子驭马慢行,两道浓眉不动声色蹙了下。 “而且表哥是汝阳世家出身,那姑娘的口音一听就不对,定是在撒谎……” “连鹤。” 锦衣公子开口打断少年的喋喋不休,“时局动盪,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那姑娘孤身在外,警惕些也正常。” 连鹤努了努嘴。 “那也不用给她那么多银子吧,表哥就不怕她拿钱干坏事。” 锦衣公子不语,脑海中浮现那双水光瀲灩的乌眸,薄唇微勾:“她不会的。” … 清晨第一缕阳光掠过山峰,一路风尘僕僕的宋令仪,终於来到青石镇。 市集热闹,出城和进城的人赶著骡子骑著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少女驭马信步,不时环顾四周確认土匪没有跟来。置身人声鼎沸的集市,方觉一夜的惊惶已过去,心里充满了安全感。 路过一处公告墙,原本走过去的少女,又退了回来,乌眸定定盯著墙上的画像。 这个朝代不像21世纪,可以拍照且人脸清晰,墙上的画像只用水墨勾勒,明明很简陋,宋令仪却一眼认出画像上的人是土匪头子和玄风。 画像旁边的字写著:提供行踪线索,可得赏金百两! “百两?!”宋令仪瞠目结舌。 一个土匪头子,竟然值百两?还是金子?!她要是向官府提供线索,岂不能大捞一笔! 小心思刚冒头,就被少女摒弃了。 算了,山寨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壮,官府要是剿灭不了,反倒把自个儿搭进去。 思忖间,肚子咕嚕作响。 宋令仪羞赧地捂住肚子。 逃了一夜,没吃过一点东西,早已飢肠轆轆。 仗著荷包充实,少女终於敢奢侈一把,不仅进了酒楼消费,还把店里的招牌菜点了一遍。 大抵是饿慌了,接连两碗牛肉麵下肚,少女吃饭的速度才缓缓慢下来。 刚出炉的烧麦,热腾腾,香气四溢,一口咬下去还在爆汁。 “再来两屉烧麦!” 第13章被抓到 “来咯~” 店小二將烧麦放到桌上,看少女狼吞虎咽,衣著脏乱的模样,怕她没钱结帐,咋舌道:“姑娘,这里一共十五文。” 宋令仪嘴里含著烧麦,从布帛囊里拿出一两银子,“记得补我。” 彼时,四五个身姿挺拔,劲装佩刀的男子走进酒楼,坐到宋令仪背后那桌。 酒楼每桌都有雕隔断,这几个人交谈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被宋令仪听清。 “確定在虎头山?” “有人说在山脚看见他了,在不在,一探便知。” 听见他们提到『虎头山』,宋令仪咀嚼的动作一滯,脊背往后靠,努力听清他们的谈话。 “不可大意,上回派去那么多人都吃了亏,这次必须一击即中!” 说话之人嗓音浑厚,隱隱透著一股杀气。 “既然虎头山有线索,等吃完这顿饭,就把所有人召回来,一旦发现那人行踪,无论他带了多少人,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这四个字將宋令仪的思绪拉回观音庙那日,土匪头子也说过这句话。 她还记得惨死在供桌黄布外的人。 鲜血从头颅流下,眼睛直勾勾瞪著她,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生气。 恐惧和惊慌再次袭上宋令仪的心头。她呼吸微窒,手上力道一松,烧麦落地,从座椅滚过雕隔断,滚到了后面那桌…… 谈话声戛然而止。 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宋令仪埋头找烧麦,椅子吱呀响个不停。 “你在找这个?” 那道浑厚的嗓音自头顶落下,宋令仪心臟猛跳,缓缓抬头去看。 中年男人生了双三角眼,眼神犀利,似能一眼洞穿人心。 “……” 宋令仪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訕笑著去接男人手里的烧麦, “谢…谢谢大哥。” “不客气。” 中年男人不著痕跡地打量眼前的少女。 形容狼狈,眼神飘忽,手脚不自然,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小姑娘是镇上的人?” 宋令仪强作镇定地笑了笑:“对啊,我家就住对面巷子里。” “那你可知道虎头山?” “不知道,我没去过。” 中年男人的视线充满了压迫感,宋令仪不敢与他对视。正好店小二过来把钱补给她,拿到钱,她立马离开了酒楼。 连马都忘了牵,一口气跑出几百米,宋令仪才敢停下来歇口气。 她倚著胡同外的墙壁大喘粗气,脑子里不断盘旋中年男人的话。 听他们的意思是要上山剿匪,可他们也不像官兵啊,特別是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戾气比土匪都重。 胡思乱想一阵,少女使劲挠了挠头。 管那么多干什么,她没有见財眼开,去官府提供线索就不错了!虎头山那群人死不死,跟她一点儿关係都没有! 这么一想,她心里好受多了,正准备离开时,胡同里伸来一只大手,猛地將她拽了进去。 “唔……” 惊恐的呼声消弭在唇齿间。 宋令仪双脚胡乱蹬地,用力拍打桎梏在腰间和唇瓣的大手。 胡同阴冷静謐,与热闹喧囂的大街形成鲜明对比。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就在宋令仪以为是酒楼里的中年男人怀疑上她,要对她动手时,桎梏在腰间的大手鬆了力道。 没了支撑,少女跌坐在地。 “哎哟。” 一声吃痛惊呼。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玄色袍摆。 宋令仪猛然抬头——数张熟悉的面孔,没有表情地盯著她。距离最近的男人,戴著斗笠,黑布遮面,只露出一双深邃锐利的眉眼。 “……” 果然,幸运女神不会永远眷顾她! 才逃了不到一日就被抓住,谁能有她悲催?!! “五爷?”泠泠如山涧清泉般的嗓音微颤。 看著少女忐忑不安的神情,玄风抿了抿唇,抬手示意其余人腾出空间,留给老大解决私事。 对,私事。 在他们眼里,阿梨姑娘已经是老大的女人了,可她竟然一声不吭,纵火离山,简直……太有种了! 跟隨老大这么多年,头一回有人敢反抗他,而且这个人,还是老大身边第一个女人。 老大追了一夜,想来是放不下阿梨姑娘。 为免打扰到老大与阿梨姑娘谈情说爱,玄风与其余人很有眼力见的守在胡同口。 巷子里安静无声。 宋令仪怯怯埋著头,嫣色唇瓣抿了抿,不知该从哪里开始狡辩。 静默片刻,男人蹲下身子,拉下挡住半张脸的黑布,抬手扼住少女的下頜,逼迫她直视。 宋令仪视线微挪,便撞入一双寒潭浮冰的黑眸。 “是你杀了徐二吧。”不是疑问,男人语气篤定。 “……” 宋令仪呼吸一窒,纤长眼睫轻闪,强压著慌乱道:“我不知道五爷在说什么。” 萧明夷自然看出她的紧张不安,还有强装出来的镇定。凉薄勾唇,手慢慢挪到少女的后颈。 “再不说实话,拧断你的脖子。” “……” 宋令仪眼角微红。 知道土匪头子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会拧断她的脖子。 剎那间,积压在心头的情绪爆发,她深吸口气,下頜微抬:“对,是我杀的。” 萧明夷凤眸微眯。 “是他欺辱我在先!”那双莹润乌眸坦荡无惧。 “你是帮了我,可你更在乎你的面子。你们蛇鼠一窝,纵使徐二欺辱了我,谁又会管我的死活?!” 萧明夷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他如果不心怀不轨地跟踪我,怎会落进陷阱,明明是他自作自受,怎能怪我不仁!” “你要替人渣討公道,那就杀了我吧。” 宋令仪梗著脖子看他,如同困兽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那双深邃凤眸划过一抹阴戾,萧明夷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后颈,微微使劲,引起少女一阵战慄。 其实她没有说错,他们『蛇鼠一窝』,就算徐二趁他不注意欺辱了她,只要没闹到他面前,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徐二死了,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手里。 愚蠢又可笑。 比起愤怒或惋惜,他更觉诧异。 他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个女人,甚至于欣赏,从群狼环伺的险峰杀出一条路,若非他及时发现,恐怕她早已逍遥世间,不知所踪。 第14章萧明夷受伤 看著面前之人微微发红的眼角,他忽然觉得,她比他想像中的要聪明许多,大胆许多。 捏住少女后颈的大手逐渐拢紧,好似要將她的脖子拧断。 就在宋令仪惊惶闔眸时,那只大手鬆开了。 “滚吧。”男人的嗓音又沉又冷。 宋令仪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错愕睁眼,呆呆看著面前的土匪头子。 萧明夷起身,掸了掸衣摆褶皱,“趁我没改主意,离开青石镇。” “……” 就这么放过她了? 宋令仪心神未定,见土匪头子缓步朝巷口走,忽而想到酒楼里听到的事,开口叫住了他。 “等等。” 萧明夷顿步,回眸睇著她。 “有人要杀你。” 宋令仪柳眉微蹙,其实她也不確定,“镇上有你的通缉画像,提供线索可得赏金百两。那几个男人在酒楼的谈话,碰巧被我听到了,他们说要召集人手上虎头山,应该是去找你的。” 萧明夷眸光一沉,面上却不显。 看来二哥比他想得,还要疯狂得多,竟敢『通缉』当朝太子。 不过也是,若他平安回到京都,二哥就再无翻身之地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二哥这些年广结党羽,当然得用在刀刃上。 “那你呢?”萧明夷勾唇,眼神意味深长,“提供线索可得百两黄金,你为何不去官府,这可是发財的好机会。” 宋令仪暗自翻了个白眼,忿忿道:“我这人倒霉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话音才落,忽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笑。 少女抬眸,恰好对上土匪头子的视线。 咻—— 一支羽箭如闪电般,从土匪头子身后袭来。 宋令仪乌眸圆睁,惊呼一声“小心”。 萧明夷耳尖微动,利落拔出腰间佩剑挡下那支羽箭。情况发生得突然,若非宋令仪及时提醒,他真有可能著道。 二人齐齐朝羽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对面高墙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五个男人,手执兵刃,面目冷肃。 为首的中年男人,赫然就是在酒楼递烧麦给宋令仪的人。 “姑娘不是说住青衣巷么,怎么跑这么远?”中年男人眼神犀利。 方才在酒楼就看出这小姑娘不对劲,跟来一看,竟碰到了萧明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中年男人的视线太过凌厉,刺得宋令仪心头一紧,躲到萧明夷背后,声音又轻又惶恐:“五爷,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想杀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胡同里闷闷响起。 玄风等人撩刀出鞘,护在了萧明夷身前。 气氛剑拔弩张,甚是微妙。 大抵是怕接下来的场面太血腥,萧明夷摘下斗笠,戴到宋令仪头上。 宽大帽檐微微倾斜,遮住了少女的视线。 “躲到后面去。”嗓音沉冷,不容置喙。 宋令仪没有犹豫,迅速躲到杂物后面。 双方无声对峙。 萧明夷眼中邪气渐浓,唇线扬起一个讥誚的弧度。 “既然来了,就都留下吧。” 巷子里霎时响起兵器碰撞的刺耳声。 只有影视剧里能看见的打斗场面,忽然挪到了面前,宋令仪既惊恐又好奇,慢慢伸头,探出一双眼睛。 与观音庙那批人不同,这几个人的身法招式明显厉害得多,与土匪们对上,一点不落下风。 场面混乱,少女却能一眼锁定那道玄袍身影。 只见男人手里的剑微转,一击刺入对手的心臟,杀意四溢,血气瀰漫。 “……!”少女看得心惊肉跳,猛地抬手捂住眼睛。 天吶! 上回在观音庙没见过土匪头子出手,想不到他身手这么好,难怪能当这群土匪的老大。 少顷,挡不住好奇心的少女,五指慢慢挪了条缝。视线透过指缝,刚好看见土匪头子將一个光头佬一剑封喉,招式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看到这一幕,宋令仪不禁后怕。 幸好土匪头子没有追究徐二的死,否则她这会儿也身首异处了。 兀自思忖间,巷子里的形势骤然发生了变化。 中年男人眼看不敌,竟趁土匪头子不注意,挽弓射中了他的心口。 萧明夷感觉到阵阵剧痛在体內轰然炸开,如无数刀片搅得心口血肉模糊,他咬紧牙关,但身躯仍不受控制地剧烈发颤。 “老大!” “老大!” 其余土匪霎时惊慌失措。 玄风解决掉中年男人,赶忙去扶萧明夷摇摇欲坠的身躯。 “我靠!”宋令仪情不自禁口吐芬芳。 这是什么八点档狗血剧情!土匪头子这么厉害,竟然会中箭,这不强行降智么! 见土匪们团团围住土匪头子,根本没注意她,少女弓腰轻步往巷子另一头走,打算就这么悄悄跑掉。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她肩膀。 宋令仪娇躯一抖,心臟狂跳。 “阿梨姑娘,这是要去哪儿?”说话的土匪狐疑打量著她。 “去……去请大夫!”宋令仪强扯出一抹笑容,弱弱道。 “不用了,先回山寨。”土匪道。 “……啊?” 让她回山寨,难道是要问责杀了徐二的事吗? 土匪见她反应奇怪,以为她跟老大的矛盾还没解决,『苦口婆心』劝道:“老大是难伺候了些,但他也不容易,现在还受了伤……听哥一句劝,別闹彆扭了,跟老大一起回山寨吧。” “啊?!”宋令仪吃惊。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床头吵架床尾和,哥从未见老大对別的女人这般上心过,你就消消气,跟我们回山寨吧。” 宋令仪哑然无言。 看来除了土匪头子,还没人知道徐二的死跟她有关。她要是一声不吭跑了,反而惹来猜忌。 土匪头子肯放她走,这群土匪可不一定。 不等宋令仪做出反应,那土匪就拉著她往胡同外走。 顾著萧明夷受了伤,不能骑马,玄风租了一辆马车,供萧明夷和宋令仪乘坐。 马车出了青石镇,一路往虎头山去。 半道遇见王冲等人,得知土匪头子中了箭伤,王衝著急得很,要不是玄风拦著,他甚至想回镇上再鞭一次尸。 马车內。 萧明夷闔眸靠著厢璧,胸口仍插著箭头,唇瓣失了血色,脸色不太好。 宋令仪看在眼里,一路坐立难安。 第15章餵药 有王冲在前开道,马车径直驶入寨门,停在主楼外。 车帘掀开。 玄风等人轻手轻脚將萧明夷抬进主楼。 “老大受伤了!” “快,把段从南叫来!” 段从南是山寨里少有懂医术的土匪,平时寨里的人受伤,都找他治,医术精湛。 山寨仿佛进入一级戒备,所有人都很忙碌,唯有宋令仪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独坐在角落里,努力降低存在感。 二楼寢臥內。 身著灰布衫,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坐在床榻边,仔细查看了萧明夷的伤势。 “情况不妙,这箭虽没射中心臟,但箭头有毒。” 玄风神色紧张:“什么毒,你可会解?” 段从南淡淡掀眸,睨了玄风一眼,语调懒散:“不会。” “你不是號称神医吗,连毒都不会解?!”王冲急色道。 本来心里就有气,被王冲这么一质疑,段从南更鬱闷了。 “还有脸说?说好谁都不能下山,连採药都不行,转头就带著你们下山追女人,还受了伤!玩苦肉计呢?!” 玄风和王冲对视一眼,表情无奈。 “知道老大不许你採药,你心里有气,但老大受伤了,你就退一步吧。” 段从南『哼』了一声,而后將桌上的药箱打开,拿出一颗药丸给萧明夷服下。 这颗药丸可不简单,是他费了好几年心血研製出来,可解百毒的药丸,本打算留给自己用,今日便宜萧明夷了。 “我替他把箭头取出来,你们按药方去熬药。” 临到傍晚,天边霞光漫天。 玄风从主楼里出来,看见独坐在角落,背影孤寂的少女,暗自嘆了口气。 “阿梨姑娘。” 忽然有人唤她,宋令仪缓缓回头,又困又累的表情,落在玄风眼里,全是对老大伤势的担忧。 “玄风大哥?” 玄风蹲身,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体谅道:“放心,老大已脱离危险了。” “你要不要上楼去看看?” “啊?”宋令仪稍显犹豫。 “老大要是醒来看见你,肯定会开心的。”玄风语气篤定。 “……”呵呵。 开心? 確定不是杀心? 万一土匪头子醒来,后悔放她走,让她给徐二填命怎么办? 宋令仪蹙了蹙眉,脑海中倏然灵光一闪。 对啊! 她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照顾土匪头子。等土匪头子醒了,看在她贴心照顾的份上,说不定就彻底不追究了。 “好啊。”宋令仪微笑应下。 恰好这时,柴大哥端著熬好的汤药过来,宋令仪主动接过汤药,乐顛顛往主楼走。 刚到寢臥门口,就见段从南揉著胳膊出来。 “段大夫。” 少女露出清甜纯澈的笑容,还带著几分淳朴。 之前劈柴,手疼了好几天,还是段从南给她开药治好的,宋令仪心里记著呢。 段从南瞧见她,眼里露出几分欣赏,“你这丫头可以啊,不声不响就勾得老大为你下山,还受了伤。” “……”其实不是,但宋令仪不敢说。 “快进去吧,餵完药,记得替萧……老大清理下身体。” 段从南边说边往楼下走,折腾一下午,可给他累坏了。 “清…清理身体?!”宋令仪大惊,面颊不自觉浮红。 “是啊,不用太仔细,用帕子擦擦就行,不过清理的时候记得避开伤口啊。” “要是有问题,及时来西楼找我。” 段从南嘱咐完就走了,根本没注意原地风化的少女。 清理……身体…… 宋令仪靠著门框,脑子里不自觉反覆迴荡这四个字,心臟也跟著扑通狂跳。 上辈子活了二十六年,连恋爱都没谈过,这辈子莫名其妙成了土匪头子的『女人』,其实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更別说看男人的裸体了。 她在门口踌躇许久,才推门进去。 室內点著烛火,床榻上的男人褻衣半敞,露出一半坚实冷白的胸膛,另一半则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胸腹肌肉分明。 宋令仪站在床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子。 还好没有流鼻血。 上辈子刷视频,最爱看网络男菩萨,现在真有个男菩萨在面前,她却没出息得不敢直视,视线无论落在哪儿都觉得奇怪。 酝酿了一会儿,她將汤药放在床头柜上,一手抬起土匪头子的后脑勺,一手垫高枕头。 也不知是不是宋令仪的错觉,那股木质香的味道愈来愈浓,充斥著她的鼻息,连苦涩的汤药气都被盖过。 安置好男人,宋令仪退坐到榻边,面颊烧得通红。伸出两根手指,一点点撬开男人的嘴。 汤药好不容易灌进些许,下一刻,又从嘴角流出来。反覆灌了两次,竟一滴都没餵进去,再这么下去,汤药都浪费光了。 “……” 宋令仪气馁托腮。 瞥了眼土匪头子湿润的薄唇,忽然想起影视剧里,嘴对嘴渡药的桥段,身体好似被电了一下,摇头抗拒。 可犹疑片刻,她想到徐二的死,以及土匪头子醒来可能会后悔,顿时勇气横生。 “餵就喂,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令仪將汤药含进嘴里,紧闭双眼,俯身哺餵给土匪头子。 唇瓣触碰的瞬间,她明显感受到男人的呼吸好似急促了一下。 撬唇的动作僵住。 她下意识想退开,可转念一想:亲都亲了,这会儿退开岂不前功尽弃。 最后还是硬著头皮將汤药渡了进去。 待一口汤药尽数入喉,再未流出,宋令仪才直起腰身,红著脸擦嘴。 刚餵完汤药,房门就被敲响。 她起身去开门, 玄风端著热水站在门外,看到宋令仪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纳闷道:“屋里很热么,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宋令仪。 见她不答,玄风也没多想,將水盆递给她,笑说:“段从南让我送来的,老大不喜旁人近身伺候,就劳烦阿梨姑娘替老大清理身子了。” 第16章別有用心 门再次关上。 宋令仪用温水浸湿帕子,替土匪头子擦拭身体。 纤细手指握著帕子,细心避开伤口,动作轻柔,从双臂擦到肩膀,而后逐步往下,胸膛、腰侧、小腹、再往下便是男人的褻裤…… 视线不经意瞥过微鼓,宋令仪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帕子避开那处,仓促擦了几下大腿,扯过被子替他盖上。 好似打完一场硬仗,宋令仪脊背冒汗,心跳如擂鼓。 回望床榻上的男人,仍安静躺著,没有丝毫转醒的跡象,她心间那点羞耻感才稍稍褪去,改坐到桌边,大口灌下凉水。 到了夜里。 因段从南吩咐过,要时刻守著土匪头子,一旦有发烧或其他情况,必须及时报给他,所以宋令仪没有回小房间睡,而是在土匪头子屋里打地铺。 烛火熄灭,只留窗边一盏油灯。 室內光线朦朧。 累了整日的少女,就著地铺沉沉昏睡。 及至后半夜,床榻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 静謐的寢臥內瀰漫著苦涩汤药气。 萧明夷盯著熟悉的灰色幔帐,眼里有一瞬迷离,思绪渐渐回笼,听到室內响起的细微呼嚕声,两道浓眉蹙起。 他偏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眼就瞧见四仰八叉,睡相一言难尽的少女。 “……” 萧明夷撑著身子要坐起,胸口却像是被巨石碾过,剧烈的痛感席捲五臟六腑,叫那张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庞愈发惨白。 “咳咳咳……” 咳嗽声突兀响起,惊醒了地上的少女。 宋令仪揉著惺忪睡眼,撑起身往床上瞅。 只见土匪头子捂著胸口,那双幽深黑眸定定盯著她,气若游丝:“你……怎么在这儿?” 宋令仪抿唇。 还好意思问,昏过去之前也不说嘱咐两句,其他土匪怎可能平白放她走。 不过这些话,少女只敢在心里蛐蛐,面上仍笑嘻嘻。 “五爷,您终於醒了。” 宋令仪膝行两步,凑到床边请功。 “看到您受伤,我真的好担心啊……您昏迷这段时间,除了治伤,都是我在照顾呢。” 幔帐中光线晦暗,四目相对的瞬间,萧明夷率先移开目光。 “我问的是你为何还在山寨。” 他靠躺在枕边,零碎长发贴在男人一贯冷峻阴鬱的面庞。 浮在颊边的笑意微僵,宋令仪撇嘴:“您昏过去后,寨里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小情侣闹矛盾,就劝我跟著一起回来。” 萧明夷斜睨她一眼:“什么小情侣?” “不是我造的谣。”宋令仪搅动两根手指,嘴里嘟囔著,“在他们眼里,我不就是你的人么。” 声音越说越小。 男人沉默不语。 差点忘了,下山之前,他心里只有猜测,没有证据,所以並未告诉他们下山追人的缘故,不怪寨里的人会误会。 失了血色的薄唇微抿,视线不经意扫过胸口,后知后觉身上很清爽,完全没有汗津津的黏腻感。 “你是说,昏迷这段时间,都是你在照顾我?”嗓音低沉又喑哑。 一句话叫她回想起餵药和清理身体的场景,宋令仪双颊滚烫,迟疑点头。 两道视线在晦暗中相撞。 少女心下难为情,迅速挪开,“他们误会了我们的关係,让我给你餵药……还有清理身体。” 一个黄大闺女和一个见不得光的土匪,明显是她吃亏吧。 反正他事后都会知道,倒不如主动交代,让土匪头子自觉欠她人情。 男人呼吸沉重几分,冷声道:“你做了?” 触及那直勾勾投来的视线,宋令仪浑身火燎般发烫,不由咬了唇,偏过脸去。 “那能怎么办,我总不能跟他们解释我们的关係並非那样,你下山追我,是为了徐二……” 话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这件事不能多提,宋令仪纤浓的羽睫颤了两下。 “这种事儿,推给玄风他们做也是一样的。你照顾我,难道不是存了別的心思?”萧明夷道。 少女的乌眸猫儿般微微瞪圆:“我好心照顾你,你就这般揣度我?” 虽然揣度得对,但太让人心寒了。 萧明夷內心冷哼。 不是揣度,是这丫头平日表现得太机灵了,少有这般听话的时候。 瞥见宋令仪耳尖蔓延的旖旎緋色,男人的眸色暗了暗,视线微挪,故作平静道:“你白日说那几个人要召集人手上山?“ 话题转移得突然,宋令仪愣了一下,点头道:“不过他们都折在你们手上了,应该没来得及召集人手吧。” 萧明夷垂眸。 此事不可大意,山寨已不能久留了。 “呜哇~” 少女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莹莹泪。 床榻边的油灯落下一层烛泪,屋內光线愈发昏暗。 “五爷,时辰不早了,还是早点睡吧。”宋令仪懒声道。 萧明夷看了眼地上的被褥,没有说什么。 窗外月色疏淡,斜照入室。 床上的男人平躺著,耳畔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稍稍垂眸便看见少女猫著腰,娇小身子往被褥里拱。最后那点困意消散,彻底失眠。 细微又均匀的呼嚕声重新响起。 萧明夷想起观音庙初遇,掀开供桌垂帘,少女仰头望来那一眼。 外形的脏乱可以骗人,可那双眼睛骗不了人。 “姥姥……” 少女的梦囈在静室內格外清晰,打断了萧明夷的思绪。他偏头看了眼地上鼓起的『小山包』,喉头上下滚了滚,胸部伤口传来一阵撕扯痛感。 “阿梨?” “……”没有回应。 萧明夷眼皮微动,心道:睡著了也不老实。 晨光熹微。 一声鸡鸣唤醒了酣睡中的少女,瞧见床上的土匪头子还没醒,宋令仪轻手轻脚离开房间,更衣洗漱。 也就在房门关上后,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 寨里秩序井然。 宋令仪一进东楼饭厅,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聚到她身上。 “阿梨姑娘!” 玄风朝她招了招手,询问道:“老大可醒了?” “昨儿后半夜就醒了。” 宋令仪落座,莫名觉得这群土匪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搞得她浑身不自在。 第17章他不能因一个女人,冒不必要的风险 正埋头吃著早饭,她桌上忽然多了一个木托盘。 托盘里是肉粥,清炒春笋,还有一碗黑糊糊的汤药。 宋令仪抬头,对上柴大哥的目光,眼神疑惑:“这是?“ “这是老大的早饭,劳烦阿梨姑娘给老大送去。” 王冲挤眉弄眼道:“听说阿梨姑娘昨日照顾老大,还给老大清理了身体?” “……”玄风这个大嘴巴! 宋令仪双颊瞬间滚烫起来。 “誒!老王,你这问得太直白了,人小姑娘会害羞的!” 饭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 “阿梨姑娘可还在生老大的气?” “老大在军营里待久了,不解风情,阿梨姑娘再气,也不能不告而別啊。” “等老大伤好了,必须让他好~好~道歉。”说这句话的土匪,將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生怕旁人听不懂其中隱含的意思。 实在受不了这群糙汉的打趣,宋令仪端起木托盘衝出饭厅,回到主楼。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砰—— 关门声又重又突兀。 靠坐在床头的男人眉头一紧,偏过头颅去看,少女红著脸,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怎么了?”萧明夷淡声问。 宋令仪回神,將木托盘放到桌上,含糊道:“没什么,吃饭吧。” 话说完,床上的人半天没动,她转眸看向土匪头子。 四目相对。 萧明夷裸露在外的半截胸膛,还裹著白纱布,眼神坦然:“我这样子,怎么下床?” 理直气壮的口吻叫宋令仪一时噎住,抿了抿唇,闷闷睨了他一眼,而后端起木托盘,坐到床畔,伺候他用完早饭。 … 大概是常年锻链的缘故,萧明夷的伤势恢復极快,隔天就已行动自如。 虽说伤势渐渐好转,但他使唤起宋令仪,却毫不心软。 这日下午,他嫌身上汗津津的不舒服,吩咐宋令仪烧了一大桶热水。 室外还明晃晃亮著,宋令仪提著最后一小桶热水,慢吞吞爬上二楼。 往日烧热水这种事,根本轮不到她干,但这土匪头子吃错药,不懂感恩就罢了,还坏心眼地让她一桶一桶提热水上楼!著实可恶! 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內白雾瀰漫,左侧的雕隔断上搭著几件男子衣物。 累到头晕目眩的少女根本没注意床上无人,提著水桶,径直绕过雕隔断。 下一刻,宋令仪整个人僵住了。 土匪头子靠坐在浴桶里,身上衣衫尽褪,热水只浸过腰部,筋肉賁张的手臂隨意搭在桶边,乌黑长髮一半贴在肩膀,一半垂落在紧实的腹前,那张阴鬱俊美的面庞就这么撞入她的视野。 咚—— 一声闷响。 水桶脱手落地,热水溅湿了地板。 萧明夷闻声睁眼,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冷意,顺著那道幽深目光,直直刺向宋令仪。叫她不自觉联想到蜷缩於巢穴中的冷血蝮蛇。 “……” 宋令仪大惊失色,慌乱转身往外跑,却忽略了湿滑的地板,脚下一个趔趄—— 砰—— 水四溅。 热水无孔不入地侵袭少女的口鼻,求生欲迫使她挥动手臂,胡乱抓取可以救命的物件。 萧明夷被拍了一脸水,强忍怒意,將栽进水桶的少女拎了起来。 “咳咳咳……” 宋令仪呛了好几口洗澡水,瘫坐在浴桶边咳嗽不止。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察觉有道目光落在身上,缓缓抬头,对上萧明夷晦暗不明的视线。 “你这投怀送抱的方式,怪別致的。”男人的唇角微妙地扯了扯。 宋令仪羞愤欲死,逃也似的跑回对面小房间,一头扎进被褥里。 直到天黑,少女一步都没出去过。 东楼饭厅內。 萧明夷难得下楼用饭,寨里的兄弟们关心他的伤势,问了许多问题,不过最关心的还是他与宋令仪那档子事。 著实没想到,一向以公务为重,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会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面对眾人的调侃,萧明夷本想解释两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气氛正热烈时,忽然有人说了句:“老大,徐二的死还没个结果,大家都是多年的兄弟,可得给他个说法呀。” 谈笑声渐歇。 寨里这些人,都是忠心跟隨萧明夷,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彼此有深厚情谊。 徐二死得不明不白,大家心里多少有些难受,前几日不提,是顾及老大的伤势,现下情况稳定,不能不问了。 萧明夷眸色沉沉。 驀然回想起青石镇胡同里,阿梨走投无路之下说得那番话,心口莫名堵得慌。 徐二是自作自受,可到底跟隨他多年。 那日动了惻隱之心,才放过阿梨,但情况有变,她现在还留在寨子里。 多留她一日,真相暴露的风险便大一分。若叫眾人知晓徐二的死与她有关,必会对他的隱瞒心生不满。 回京之路,危险重重,他不能因一个女人,冒不必要的风险。 “老大。” 玄风轻声问:“怎么不见阿梨姑娘跟您一起下来?” 萧明夷敛眸回神,幽幽睇他一眼,反问:“你很关心她?” 玄风怕老大误会,连连摆手解释:“属下不敢。” “是阿梨姑娘下午给您烧热水,手上燎了两个泡,拜託我帮她要点膏药,可下午一直没见人……” 说著,他將袖兜里的膏药递给萧明夷,“要不您去给她?” 萧明夷看著那一小盒膏药,心里莫名烦躁。 暮色深深。山寨依旧平静。 二楼小房间亮著昏黄朦朧的烛光。 萧明夷站在门外,手里攥著膏药,幽若深潭的黑眸隱含著复杂纠结之色。 就在他要转身离开时,门开了。 “五爷?” 萧明夷身躯微僵,回头看她。 “您有事儿找我?” 少女似乎早已將白日的尷尬拋却,问这话时眉眼弯弯,唇角还勾著浅浅笑意。 漆黑乌眸,比烛火还要璀璨,像盛著春光的粼粼湖水。 萧明夷怔了一下,片刻后错开了视线,容色冷峻。 “嗯。” “玄风让我把这膏药给你。”他做了个递膏药的动作。 第18章土匪头子已对她起了杀心 宋令仪接过膏药,轻声道谢。 还以为要下楼跑一趟,没想到土匪头子给她送上来了,还算有点良心。 打开膏药盒子,一股淡淡的草药香飘入鼻息,宋令仪用指腹涂了一些在手背的水泡上,冰冰凉凉,缓解了痛感。 室內的烛火给少女身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光影。 她站在昏黄烛光里,而萧明夷站在阴影里。 瞥见门外的男人一直没走,宋令仪抬起头,想从他的眼睛里辨別他的情绪。可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只是徒劳,男人漆色的眼底犹如深渊,根本探不出任何情绪。 “五爷还有事?” 萧明夷冷眼看她,视线渐下移落在她手上的水泡,潜藏在眼底的杀意逐渐消弭。 “无事。”他淡淡吐出两个字,转身回到对面的房间。 “……”莫名其妙。 宋令仪耸了耸肩,关上房门。 … 次日清晨。 宋令仪照常去送汤药,走到房间门口时,恰好听见里面在议事,她没敢进去打扰,默默在门外候著。 “老大的意思是,虎头山不能再待了?” “最迟明日傍晚启程。”是土匪头子的声音。 “老大这一回去,京都那些人该睡不著了吧。” 听到『京都』两个字,宋令仪立马竖起了耳朵。 “天天窝在这寨子里受鸟气,等到了京都,咱必须得干它个天翻地覆!”说话的人明显很兴奋。 “……” 宋令仪眼皮一跳,兀自思忖。 青石镇有土匪们的通缉画像,可能隨时会有官兵上山剿匪,土匪头子有危机感,想换个地方安营扎寨很正常。 可为什么会选京都呢?那可是天子脚下,虽繁华富庶,但机遇与危险並存。遥想北京,一块砖头丟下去,砸得都是局长脑袋。 而且听他们的意思,还想干票大的。 宋令仪暗自咋舌。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土匪不就是靠打家劫舍、坑蒙拐骗么,京都百姓肯定比这里的人有钱,所谓『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想不到啊……这年头,做土匪都这么卷,还知道拓展业务。 “再偷听,扒了你的皮。” 低沉又阴惻惻的嗓音传入少女耳中,端著汤药的手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宋令仪走到门口,扯出一抹笑容。 “没有偷听,我来给五爷送汤药。” 萧明夷淡淡掀眸,睨了她一眼,那眼神无端叫人心颤。 室內静默两息,其他几人很有眼力见,各找藉口离开,给他俩腾出独处的空间。 宋令仪使劲儿压下紧张,將汤药放到桌上。 初夏光影明净。 她静静看著萧明夷饮完汤药,又主动揽过更换伤药的活儿,动作轻柔仔细。 猫儿般的呼吸洒在胸口,男人喉结滚动,垂眸看著跪在跟前涂药的少女,那种躁动不安的心绪又涌了上来。 宋令仪今日穿了件浅粉的对襟春衫,下搭著一条灰蓝百迭裙,两条麻辫垂在胸前,明明很朴素无华的装扮,在她身上却穿出別样的纯然清丽感。 良久,长而卷翘的眼睫抬起,迎上那道炽热视线。 四目相对,那抹嫣红翕动:“包扎好了。” 萧明夷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无知无觉地追隨著少女,看她慢吞吞地收拾残余纱布和伤药,屈指在膝上轻点。 返京之日在即,徐二的死,总得有个了结。 这丫头留著也是个麻烦,倒不如…… “五爷。”少女一声轻唤,嗓音犹如玉振。 萧明夷慢悠悠转眼,望向少女。 宋令仪眉眼含笑,心里想著:反正土匪头子要去京都,不如求他捎她一程,跟著他们,路上就不怕突发意外了。 “五爷,你们要去京都?” 萧明夷无声蹙眉。 “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宋令仪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只是刚好听见而已。” “你想说什么?”萧明夷眸光沉沉。 宋令仪犹豫了一下,“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倏然而至的静默横扫室內。 须臾,萧明夷低声笑了笑,可那双狭长凤眸里,分明没有半分喜悦。 少女心头一紧,莫名觉得此刻的土匪头子比初见那日还要危险。 “当然可以。” 这个回答甚是意外,不等宋令仪鬆口气,又听他说,“只是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难办。” 宋令仪额头突突直跳,望著土匪头子阴鬱莫测的脸色,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徐二的尸体还停在院子里,寨里的兄弟让我给个说法,你说,是不是很难办?” 男人的语调漫不经心,微微歪头,好整以暇地看著少女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 “……” 宋令仪低下头,指尖儿颤了颤。 果然,这土匪头子喜怒无常,情绪难辩。在青石镇愿意放过她,不代表此刻还愿意。 噠——噠—— 脚步声轻缓响起,仿佛踩在了宋令仪的心口。 萧明夷走近两步,抬手扼住少女的下頜,迫使她对视。 “我是该把真相告诉大伙儿,让他们处置你,还是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宋令仪眼睫颤了颤,心臟猛跳。 她无比篤定,土匪头子已对她起了杀心。 怎么办? 穿到这狗屁朝代,吃了那么多苦,就因为一个人渣的死,要她填命,凭什么? 她还不想死。 可想有用么,她的命就捏在土匪头子手里,生死不过他一念之间。 扼在她下頜的大手移到细白脖颈处。 少女眼角红红,好似一碰就碎的琉璃,只需轻轻用力,就能掐灭她所有生气。 萧明夷眸光微暗。 胸间又开始躁动,那双狭长凤眸掠过一丝戾气,不再犹豫,五指慢慢收紧。 少女呼吸发紧,眼泪不爭气滑落,滴在男人的虎口。 剎那间,萧明夷好似被火灼了一下,微微鬆了手中力道。 “嘖。” 他眼底的戾气渐渐消退,隨之而来的,是赤裸又露骨的慾念。单是简单地看著,就能让宋令仪莫名生出一股子压迫感来。 第19章五爷会保护我么? 禁錮在脖颈处的手彻底鬆开,那种濒死的感官消退,宋令仪当即捂住脖子,大口喘气。 下一刻,身体被迫撞入一堵坚实肉墙。 她仰脸对上男人戏謔的狭眸,本想问他要做什么,话到嘴边却哽住了。那双黑眸里涌动的灼热,犹如炽热火光,要將她一点点吞噬,叫她浑身不自在,惊惶又害怕。 “五,五爷?” 她不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少女,清楚这具身体有多漂亮,也看出男人压抑的慾念。 可是为什么? 土匪头子之前不是瞧不起她么,怎么会对她生了兴趣…… 萧明夷低头凑到少女耳边,长臂如枷锁般牢牢摑著她的细腰,眼神愈发幽暗,“我发现,我突然捨不得你死了。” “……” 什么叫捨不得她死了?他差点杀了她好么! 脖颈处残存的窒息感叫宋令仪心惊肉跳。 长指撩起她耳侧一缕碎发,他说:“我可以带你去京都。” “……”谢邀,她突然不想去了。 在宋令仪颤动的目光里,他不紧不慢道:“不过,一个奴婢,还不值得我费心,更何况你身上还背了一条人命。” 宋令仪神色闪烁,听出了土匪头子话里的意思。 他在拿徐二的死逼她就范。 一阵僵凝的静默之后,宋令仪强压下心里的紧张与骇然,缓缓踮脚,轻啄上男人的薄唇。 剎那间,萧明夷身躯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 “若……若我愿意为五爷宽衣暖榻,侍奉枕席,五爷会保护我么?” 少女耳根红透,嗓音细软,脆生生响在静室中。 她睁著盈盈水眸望他,紧张到掌心出汗。 那双幽邃视线在她的面庞流连几番,萧明夷掀唇一笑,他在想,大概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一日。少女用最清澈的乌眸看著他,嘴里却说著笨拙又青涩的勾引之话。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乐意之至。” 说罢,萧明夷搂紧掌中细腰,將人打横抱起,径直往床榻走去。 宋令仪惊愕。 这土匪头子是有多好色饥渴,竟然白日宣淫。 五指紧张地揪住他的衣襟,“五爷,你身上还有伤。” 男人步履未停,將她横放在榻上,“伤口快结痂了,碍不了什么事。” 隨著男人压下身来,那股木质香的气味愈来愈浓,无孔不入地侵袭少女的鼻息。 宋令仪仰躺在床榻,男人遒劲有力的长臂撑在她耳侧。 大抵是头顶的视线太过炽热,她手脚都变得无措,眼神也无处安放。 萧明夷拍了拍她的腰侧,嗓音慵懒:“再说了,不是要侍奉枕席么,你出力就行。” 少女乌眸圆睁,不可置信地瞪他。 四目相对,气氛逐渐旖旎。 叩叩叩—— 敲门声不合时宜响起。 “老大,我有点事儿想跟您商量。”是王冲的声音。 察觉身下的少女颤了一下,萧明夷撩起被子往她身上一盖,而后下床去开门。 门开后,王衝出於好奇,往里瞅了一眼。心道:这青天白日的,关门干啥呢? “有事?”萧明夷反手將门关上,挡住他的视线。 王冲正色道:“是这样,徐二的尸体一直停在后厨院子也不是个办法,咱们也快入京了,我想出点钱,好好安葬他。” 萧明夷道:“这钱由我出了,买副棺材,葬在后山吧。” “我这就去办。” 室內。 充斥土匪头子气息的被褥盖在身上,宋令仪一开始还有些惶恐,待冷静下来,想到方才说的话,以及即將会发生的事,双颊如火烧般滚烫,扯过被子蒙住脸。 一面羞赧地想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一面又觉自个儿不亏。 土匪头子容貌俊俏,身材也不错,放在上辈子,都是她一个社畜点不起,也不敢点的顶级男模了。 更何况现在情况紧迫,只能苟得几日是几日,等入了京,寻到外祖家,自然能摆脱他。 胡思乱想间,她的意识愈来愈沉重,不知不觉就酣睡了过去。 这段时间,宋令仪日日提心弔胆,连做梦都是徐二在西边密林追她的场景。梦里总是灰濛濛的,她怎么都逃不出林子。 也不知为何,这一觉她竟睡得格外香甜。 梦里没有乱七八糟的逃杀追逐,而是回到了上辈子的老屋。 梨开了。 她站在梨林里,身上穿著姥姥裁的白色裙子,姥爷养的大黄还在她脚边乱窜…… 萧明夷再度回到房间时,便看见少女酣睡的一幕,睡顏恬静乖巧,宛若海棠春睡。 一束明亮日光透过轩窗照进来,映在她酡红的面颊,看起来娇憨可人。 萧明夷凤眸微眯,旋身坐在床畔,坏心眼地用麻辫拂弄她的鼻子。 可少女睡得死沉,咕噥一声,砸吧两下嘴,夹著被子翻过身去。 “……” 看著少女的睡相,萧明夷心里默默收回『恬静乖巧”的评价。 临到正午,少女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睁眼,看著顏色陌生的幔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土匪头子的房间。 她猛地坐起身,掀被往里看。 “呼~” 还好,还好。 宋令仪轻轻拍了拍胸脯,蹙眉自语:“是猪吗,这都能睡著?” 正午日光正好。 她拖著步子,走到桌边,倒了杯凉白开饮下。 广场上依旧热闹,推开小轩窗往底下看,几个土匪正架著一副棺材往后山走。 宋令仪眼皮轻垂。 徐二的尸体停在后厨院子里许多天了,再不埋,就该臭了。明日土匪们就要拔寨去京都,只要尸体下葬,就不会有人再追究他的死了。 於她而言,是件好事。 整个下午,萧明夷忙著安葬徐二,根本无暇顾及宋令仪。 少女躲在小房间里,隨著逐渐西斜的日头,心里愈发忐忑不安。 当最后一缕红霞消失在屋脊,山寨各处已点燃火把,火光辉耀。 土匪们为了缅怀徐二,晚饭做的格外丰盛,还拿了几大坛清酒助兴。 临行前的聚会,总是格外热闹,土匪们逮著萧明夷灌酒。 清酒接连下肚,饶是他酒量再好,也有些招架不住。玄风见老大不胜酒力,赶忙扶人回主楼。 第20章我何时说过我喝醉了? 窝在小房间里的少女本来已昏昏欲睡,忽闻门外有动静,脑子瞬间清醒大半。 宋令仪躡手躡脚凑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走廊光线晦暗,玄风扶著脚步虚浮的土匪头子进了对面房间。今夜热闹得很,土匪头子大概是被灌醉了。 果然,不管在哪儿都避免不了酒桌文化,山寨里的人这么多,一人一圈打下来,够土匪头子受得了。 宋令仪鬆了口气,瘫回床上。 她一个现代人,虽不至於把贞操看得比命还重要,但侍奉枕席这种事,她还没做好准备,能拖就拖吧。 窗外夜色正浓。 就在少女要呼呼大睡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阿梨姑娘?” 没得到回应,玄风鍥而不捨地敲门,“阿梨姑娘,睡了吗?” 不好再装死的少女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装作刚睡醒,“嗯…怎么了?” “老大喝醉了,还得劳烦阿梨姑娘照顾一下。”玄风道。 “……?” 宋令仪『蹭』地从床上坐起,抓狂挠头。 都这么晚了,还让她去伺候,拿她当什么?土匪头子的附庸吗!? 门外的玄风半晌没听到动静,以为屋里的人又睡著了,正要敲门,就听里面传来少女的声音。 “就来。” 啪—— 少女拉开房门,嘴角咧出一抹假笑的弧度,直勾勾瞪著玄风。 “玄风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五爷的。” 『照顾』两个字,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透著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那就辛苦阿梨姑娘了。”玄风抱拳道。 “不辛苦。”命苦。 玄风转身下楼,二楼霎时间安静下来。宋令仪深吸口气,抬步往对面房间走。 室內没有点灯,借著月光依稀可以看清室內情况。 盆架里盛满清水,床上的男人静静躺著,一只胳膊横挡在脸上,只露出温玉般的薄唇。 见土匪头子醉得不轻,宋令仪轻轻吐了口气,將搭在盆架上的帕子浸湿,然后走到床畔,俯身靠近。 不敢去拿开他挡在眼部的手,帕子轻柔擦过男人的脸颊、下頜、脖颈……再往下便是衣襟,见识过衣下的身材有多叫人血脉喷张,少女不免脸红心跳。 纤长手指搭在男人的衣襟,犹豫了半天,没有解开。 宋令仪盯著男人凸起的喉结,转念一想,又不是没擦过,搞那么纯情作甚? 少女拧眉,毫不客气地扯开男人的衣襟,泄愤般胡乱摩擦。 忽然,手腕被一只大手抓住。 宋令仪心臟跳漏一拍,惊惶抬眸,在晦暗的光线中,对上那双幽邃视线。 “五…五爷?” 少女的眸子很亮,即便在惊慌失措之下,嗓音也很好听,撩人心弦。 萧明夷眸光微暗,手上稍用力道。 “啊?” 下一刻,宋令仪只觉天旋地转,后背陷入柔软床榻,木质香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侵入她的鼻息。 压在身上的男人身形高大,荫蔽出的阴影將她完全笼罩。 察觉男人眸底不加掩饰的慾念,以及抵在腿间的硬物,宋令仪眼皮跳了跳,深感不妙。 “你没有醉?” 不是说喝醉后的男人,那啥不行嘛。 头顶落下一声恶劣轻笑,“我何时说过我喝醉了?” “……”宋令仪。 萧明夷抬手,想撩开贴在她面颊的碎发。 宋令仪无措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少顷,微凉的指腹落在了她的眼皮上,叫她心头一颤。 指腹顺著眼皮往下,拈起散落的髮丝,呼出的温热气息都打在宋令仪的耳侧。 其实,从少女进房间开始,萧明夷就醒了。 本来不想搭理这丫头,至少不会在今夜动她,可她倒好,擦脸不够,还解他的衣服。 萧明夷自詡是很有定力的人。 哪怕在丹阳郡,有无数官员往他府里塞女人,甚至那些女人脱光了衣服自荐枕席,他都没有动摇过。 可就在方才,少女解开他的衣襟时,他竟觉浑身血气翻涌,愈来愈难受…… 幔帐內昏暗,楼下人声鼎沸。 土匪头子的目光太过热切,叫宋令仪不知所措。 她推了推他的胸膛,弱弱道:“我有点热,你能不能別……” 男人屹然不动。 静静看著少女,看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以及迫切想逃离的动作。 不再犹豫,压下身去。 汹涌的欲望传来,宋令仪连躲都躲不及。 推拒的手被锁在头顶,男人炙热的吻铺天盖地落在她的面颊和脖颈,又轮转到她的唇瓣。 额头溢出薄汗,直到她快窒息,土匪头子才放过她的唇。 宋令仪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著,不等她回神,萧明夷又握住她的手慢慢往下,搭在衣带上。 “替我解开。”嗓音低哑得厉害。 幔帐內的热度越升越高。 宋令仪头脑发昏,乱了呼吸,只能任由男人的手带著,解开他腰间的衣带。 月明星稀,晚风微凉。 东楼饭厅里的闹腾动静直到后半夜的才停歇,而二楼寢臥里拍水声不断。 床帷间,只听得男人的粗喘与少女哑声哭泣。 饶是两世加在一起,她都没有过一段感情经验,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在她仅有的看片经验里,从未见过这样男人,在床上阴鷙发狠到极点,似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 室內一片旖旎。 等宋令仪再睁眼时,迷迷糊糊间,竟不知天地为何物,耳畔有雨声残响,身下的『床榻』顛簸不停。 她极慢地眨了眨眼,视线落在盖在身上的毯子。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毯子是土匪头子的。 “醒了?” 低沉醇厚的嗓音在逼仄的空间里响起。 宋令仪的思绪霎时回笼,想坐起身,但仅仅是动了下腿,就觉得浑身酸痛。 她抬眸望向靠坐在厢璧的男人,昨夜发生的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双颊攀上红晕,又想起一件让她更羞愤欲死的事——昨儿后半夜,她竟承受不住,晕过去了! 萧明夷见少女半晌不说话,眉头微蹙,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没有发热。 宋令仪心头憋著气,往后一缩,躲开他的手。 第21章上药 萧明夷挑眉。 面对不乖的猫儿,他难得有耐心,端起搁置在侧边的案几上的茶水,餵到少女唇边。 静默两息,宋令仪紧抿唇瓣,忍著酸疼坐起身,而后接过茶盏,慢吞吞喝下。 毯子顺势滑落到腰间。 荒唐一夜之后,萧明夷有替她清洗过,甚至还给她换了件衣裳。 从未伺候过人的太子殿下,一整个上午都是手忙脚乱的。直到午后,抱著昏睡的少女上马车,寨里的兄弟们还起鬨了好一阵儿。 对此,萧明夷本该感到厌烦,却破天荒的没有。 目光触及少女脖颈处裸露的红痕,他抵唇轻咳,压下腹部的躁动。 “……?” 宋令仪转眸看他,盛著盈盈春水的乌眸里满是疑惑。 相顾无言。 为了打破尷尬,她率先开口问:“五爷,我们这是要去京都么?” 萧明夷挪开视线,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大概五日后到京都。” 五日…… 宋令仪垂眸暗忖。 还好土匪头子说话算话,到了京都,她必须想办法离开。 二人各怀心思,没再有对话。 右侧厢璧的车窗半敞,天色阴沉,细雨渐歇,吹进来的微风还裹挟著青草与泥土的湿润芳香。 宋令仪打量车厢,空间宽敞,还特意放置著软垫,难怪她能睡那么沉。 氛围太过安静,叫她无端生出些许不自在,於是探头往外看,缓解心里的尷尬。 道路两旁是深深的竹林,地面泥泞。山寨的土匪们换了著装,或是劲装佩剑,或是锦衣驭马。除了这辆马车,前面还有好几辆装载货物的木板车。 这么一瞧,倒像是商队出行。 趁著少女探头的工夫,萧明夷回眸,静静看著她。 一阵雨后凉风袭过,少女不禁打了个喷嚏。 萧明夷眉头一紧,把人拉回到软垫上,又在少女不解的目光中,將那条毯子往上拎了一下。 “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没忘昨夜发生的事,也没忘少女昏过去时,心里有多慌乱。 上午给她检查时,发现有撕裂伤,他硬著头皮找段从南要了膏药,也不知有没有效果。 宋令仪的面色又红又白,摇了摇头。 “没有。” 那处確实有点疼,但这种事,她哪儿好意思说出口啊。 更何况,她和土匪头子只是各取所需,又没有感情,跟他说这些,实在臊得慌。 直至暮色四合,车队行至一座小镇的客栈外。 土匪头子下令在此休整。 客栈的掌柜和小二看见这么多人入住,乐得合不拢嘴,热切招呼他们进店,安排客房。 大堂挤满了人,饭菜的香味浓郁。 可宋令仪莫名没有胃口,先行上楼休息。 软床房內点了烛火,少女拖著步子,瘫倒在榻上,慢慢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微的开门声后,身姿頎长的男人缓步入內。 烛台上的蜡烛蓽拨作响。 萧明夷將清粥小菜放在桌上,而后径直走向那薑黄色幔帐逶逶垂下的大软床。 大手掀起幔帐一角,娇柔无力的少女双眸紧闭,睡姿隨意地躺在被褥之间,沉沉熟睡。 本想把人叫起来吃饭,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坐在榻边,长指轻轻揉弄她的脸颊。 眼前忽然浮现昨夜,少女娇声唤他的模样。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慾念又被理智压下,得容她缓一缓。 停留在脸颊的手慢慢移至少女的小巧琼鼻,轻轻捏住—— 眼看少女的脸越涨越红,萧明夷薄唇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 慢慢鬆开,循环往復。 少女只觉梦境里的世界天翻地覆,溺毙般难受,等她醒来,才发现那股窒息感不是虚妄。 是这狗男人在掐她鼻子! 起床气加上被捉弄的愤懣,叫宋令仪不管不顾,直呼土匪头子的名字: “沈无晦!” “你烦不烦?!” 听到少女唤他表字,萧明夷先是愣了一下,凤眸微眯。 “你叫我什么?” “……”宋令仪垂头抿唇。 衝动之后,是无尽的后悔。 这狗男人喜怒无常,不会因为她连名带姓叫他,就生气揍她吧? 萧明夷见她不吱声,眼尾轻挑,噙著浅淡笑意去抬她下巴:“怎么,气性这么短?” “方才不是叫得理直气壮的么?” 宋令仪蹙了蹙眉,轻声嘀咕:“……是你先打扰我睡觉的。” “你都一天没吃饭了,总得吃点东西再睡吧。” 说罢,萧明夷將桌上的清粥小菜端过来,舀了一勺肉糜粥递到她唇边。 闻到香味,宋令仪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迟疑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著他的手,將那满满当当的一碗肉糜粥和小菜都吃乾净。 餵完之后,萧明夷也没有离开房间,而是在搁置行李的架子上寻觅了一阵儿。 宋令仪坐在床榻上,看他拿著一盒膏药回来。 心头的疑惑还没问出口,就见他伸手要掀她的罗裙。 “你做什么?!”宋令仪下意识捂住裙摆。 稜角分明的俊顏闪过一抹不自在,萧明夷道:“今早发现你受了伤,伤口得抹药,不然迟迟好不了。” 那句“什么伤”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宋令仪红著脸,小声道:“我自己来吧。” 好在萧明夷没有跟她爭,由著她自己上药,药膏清润细腻,还有股淡淡的药草香,抹上之后,疼痛立马减弱了些。 过了会儿,小二送来一大桶热水。 在被窝里咕涌半天,好不容易上完药的少女,刚钻出来就看见土匪头子宽衣解带的一幕。 砰—— 榻间一声闷响。 萧明夷疑惑扭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小山包』,没有多说什么,绕过隔断,脱掉最后一件褻衣,坐进浴桶沐浴。 听到水声,躺在床上的少女才敢去揉后脑勺,嘴里溢出几声呜咽。 疼死了! 等萧明夷沐浴完,已是两刻钟之后。 他裹著单薄褻衣,手里拿著浸湿的帕子,毫不客气地往少女脸上招呼。 昏昏欲睡的人,被他这么一搅和,彻底没了睡意。 睁著莹润乌眸怒瞪他。 第22章要怪就怪这该死的朝代 “你干嘛?!” 萧明夷幽幽乜她一眼。 丝毫没有打扰她人美梦的自觉,捏著她的耳垂仔细擦拭,“自然是替你擦脸。” “……” 一拳打在上的感觉並不好受,擦完脸后,宋令仪直接蒙进被子里,不再搭理他。 软床房只备了一床被褥,等萧明夷也躺进去时,里侧的少女明显身躯僵硬。 在宋令仪的观念里,只有很亲密的人才可以同床共枕。她和土匪头子虽有了肌肤之亲,但一没有嫁娶,二没有感情基础,跟普通夫妻不一样。 躺在一起的感觉,也怪怪的。 忖度间,少女侧过身,背对睡在外侧的土匪头子。 在她清醒的时间里,二人始终保持著一定的安全距离。 萧明夷一向少眠,身侧骤然多了个人,耳畔还縈绕著少女轻微又均匀的呼嚕声,就更难以入睡了。 夜半三更,万籟俱寂。 萧明夷几乎是刚入睡,就被宋令仪『吵』醒了。 盖的被子不翼而飞,里侧的人还一直往外挤,原本他还能坚守阵地,寸土不让,可架不住少女实在能折腾,要么在他身上胡乱咕涌,要么一胳膊抡他胸脯上。 最后,彻底没了睡意的男人,只能把酣睡的少女整个裹成蝉蛹,丟进床榻里面。 在这期间,少女竟没有一点转醒的跡象。 萧明夷盘坐在榻上,冷冷看著里侧的『蝉蛹』,动了好几次的杀心,都被强按下去。 次日,晨光熹微。 不知昨夜在生死线徘徊多次的少女,晨起伸了个大大懒腰。 阳光透过窗户,室內明亮轩丽,早已没了土匪头子的身影,宋令仪不敢耽误土匪们的进程,快速洗漱完下楼。 大堂里人声鼎沸。 宋令仪略略扫了眼,而后坐到土匪头子身边。 他俩一个晚起,一个明显欲求不满,引得同桌吃饭的土匪们挤眉弄眼,哈哈大笑。 “阿梨姑娘,你昨夜是不是惹老大生气了?”玄风凑近嘀咕。 宋令仪咬了口包子,偏头瞟了眼土匪头子难看的脸色,低声道:“他惹我还差不多。” “你俩闹矛盾啦?” “没有,我哪儿敢啊!” “老大天没亮就在院子里练剑,指定是在反省,你也別生气了。” 玄风自知太子殿下脾气不太好,作为太子殿下的亲信,自然得当和事佬,调解二人关係。 练剑? 宋令仪覷著土匪头子喝粥的动作。 想不到他还挺勤奋的嘛。 长得帅又勤奋,还有领导能力,这种人干啥没有出路,非要做土匪。 唉,可惜咯! 要怪就怪这该死的朝代吧,二八年华的少女沦为乞丐;风华正茂的青年落草为寇。 “想什么呢?”萧明夷冷冷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 这丫头眼睛一转,就知道没憋什么好屁。 宋令仪淡定转眸,“没什么啊。” 少女下楼迟,吃饭又慢吞吞的,大堂里的人都快走完了,也不见她放碗。不仅如此,还在和玄风嘻嘻哈哈聊天。 萧明夷莫名不虞,剥了颗鸡蛋,塞到她手里。 “赶紧吃,吃完上路。” 玄风敏锐察觉到老大的情绪不对,两口吃完包子离桌。 宋令仪柳眉微蹙,低头咬了口鸡蛋。 “……太噎了。” 粥喝完了,桌上又没有水,更关键的是她不爱吃鸡蛋。 想放下鸡蛋的手跃跃欲试,悄悄瞄了眼土匪头子阴沉的脸色,宋令仪心头一紧,两口把剩余的鸡蛋塞进嘴里。 “吃饱了?”萧明夷问。 宋令仪怕他又塞颗鸡蛋给她,点头如捣蒜。 趁著天儿还没热起来,队伍继续往西出发。午后经过一座小镇,队伍分成三支,除了土匪头子这一支,另外两支绕路进京。 偽装成商队的土匪们,连通关文书都能做得以假乱真,一路畅通无阻。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 宋令仪独占宽敞车厢,乐得在软垫上打滚。自娱自乐一阵儿后,推开车窗往外看。 远处重峦叠嶂,云捲云舒。近看山道落叶纷飞,林泉响韵。 马车右前方,一袭鸦青色窄袖锦袍的土匪头子,腰系玉带,虎背蜂腰,坐在高头大马上,赫然一副將门公子的派头。 宋令仪趴在窗口歪头看。 不知土匪头子与身边的人在说什么,脸色略显沉重。 距离京都只剩四天的路程了,大概是在担心去京都之后的职业规划吧。 “唉~”少女一声嘆息。 土匪都知道规划人生,哪儿像她啊,除了迷茫还是迷茫。 也不知外祖家的人好不好相处,会不会嫌弃她。原主活了十多年,没去京都探过一次亲,家道中落后,倒想起投奔外祖了,活像打秋风的穷亲戚。 红楼里的林妹妹也是孤女投奔外祖,可人家有才情,能言善辩,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 不像她。 既没有满腹的才情,也不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贵女。 况且,以她的运气,进了京都,肯定还有一大堆倒霉事儿等著她。 胡思乱想间,队伍已行至某座城池外,城墙上洋洋洒洒写著『原州』两个大字。 一刻钟后,队伍顺利入城。 即便霞光漫天,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依旧繁华热闹。 城中不允许纵马,所以扮成商人的土匪们皆下马前行。在车厢里呆坐整日的宋令仪,也跟著下马车。 街道喧闹,行人摩肩接踵,土匪们不得不放慢步调。 沿途小摊上,有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看得宋令仪眼繚乱。路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她一眼相中一支缠枝釵。 小贩极有眼力见,拿起那支缠枝釵往宋令仪跟前递。 “姑娘,看珠釵么?” “这缠枝釵是江南进的货,城里时兴的款式……” 萧明夷驭马信步,偏头看向站在小摊前试戴髮釵的少女。 “这髮釵多少钱?”少女问。 “不多,不多,三两银子。”小贩笑答。 “三两?” 宋令仪乌眸圆睁,嫻熟砍价:“你去抢还差不多!一两,卖不卖?不卖我走了。” “不卖,一两连本钱都不够。”小贩撇了撇嘴。 宋令仪放下簪子,使出欲擒故纵那一套,作势要走。 第23章流氓,土匪,无耻败类! 哪知走了好几步,也没见小贩叫住她。 宋令仪憋了股气,不肯回头去买。缠枝釵虽漂亮,但要她三两,还是有点捨不得。 萧明夷將少女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瞥了眼被小贩收起来的缠枝釵,继续牵马前行。 过了原州城,下一个可供落脚的地方在百里外。天快黑了,『商队』只能在城中暂住一晚。 不巧的是,这两天城中有庙会,大部分客栈都客满了。『商队』一连找了三家客栈都没有空房。 萧明夷从客栈出来,看了眼飢肠轆轆,满脸幽怨的少女,淡声道:“玄风,王冲。” “在。” “你们带她去对面酒楼等我,其余人隨我走。” 这个『她』是谁,二人心里都清楚。 宋令仪听到『酒楼』,眸光陡然一亮。 “老大,要不我们去找客栈吧。”玄风犹豫道。 “不必了,正好我有点事要办。找到客栈,我会派人来寻你们。”萧明夷道。 满载货物的『商队』继续往下一条街道去。 正值饭点,酒楼大堂坐满了客人,戏台上还有乐师奏乐。店小二热情招呼三人往楼上坐。 拿到菜单的宋令仪,简直比拿到宝贝还开心,將这家店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遍,还叫了两壶酒给玄风和王冲。 点完菜,楼下戏台一曲奏罢。 几名乐师刚下台,掌柜就凑上去说了几句话。过了会儿,一名身姿绰约的女子抱著琵琶上楼,走到三人旁边那桌。 女子怀抱琵琶,屈膝行礼之后,葱白纤长的手指开始拨弄琴弦。 那桌坐了四名男子,年纪不大,单看面相就觉得是轻浮好色之徒,四双眼睛就没从女子身上移开过。 女子始终低垂著视线,手指轻拢慢捻,琴声悠扬婉转。 一曲终了,宋令仪点的菜也上桌了。 少女掰了块鸡腿,大口朵颐。 “誒,先別走。” 一名青色长袍,体型微胖的男子伸手拦住女子去路,言辞轻挑:“柳姑娘这手琵琶弹得真好。整日走街窜巷卖艺,多累呀,不如跟我回家,我保你吃香喝辣。” 说著,他的咸猪手就要往柳姑娘脸上招呼。 柳姑娘抱著琵琶,往后瑟缩了一下,“公子请自重。” 青袍男子明显不悦,但当著这么多客人的面,也不敢来硬的。 “柳姑娘再考虑考虑,你在酒楼里弹一天才赚几两银子?我家可是原州城有名的富户……” 柳姑娘蹙了蹙眉。 碍於客人的面子,她不好直接拒绝,落在青袍男子眼里,就是她对他开出的条件动了心。 “癩蛤蟆想吃天鹅肉。” 宋令仪嚼了口鸡腿肉,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刚好能让周围人听清。 “谁?!” “刚才那句话谁说的?!” 青袍男子应激似的,转身四顾,寻找声音的来源。但酒楼人多嘴杂,一时也锁定不了人。 周围人各自扭头,避开他的目光,生怕惹祸上身。 见满堂无一人应答,青袍男子回过头,腆著油腻笑脸,去捉柳姑娘的手。 “柳姑娘。” 女子一声惊呼,慌乱撇开他的手,“公子,你要做什么?” 与青袍男子一桌的三人调笑道: “害什么羞啊,刘公子这是看上你了。” “卖艺不如嫁人,刘公子不会亏待你的。” 城中谁人不知刘家二郎年纪轻轻就抬了好几房妾室。柳姑娘乃是良家,遇到这种情况,简直欲哭无泪。 周围人继续保持缄默。 “流氓,土匪,无耻败类!”宋令仪冷不丁又冒了一句。 “谁?谁骂的!” 青袍男子拔声一吼,再次扭头四顾。 旁边的玄风和王冲打了个激灵,生怕这位姑奶奶惹事,拉了拉她的衣角。 玄风掩唇清咳:“阿梨姑娘,老大吩咐了,要低调!” 宋令仪撅嘴不语。 真是世態炎凉。街溜子欺辱良家妇女,这么多人看著,也不知帮一帮。 恰在这时,趁著青袍男子不注意,柳姑娘撞开他拦路的手,大步往楼下冲。 青袍男子抬步追上去,路过宋令仪这桌时,她趁其不备,將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掷了出去,精准砸中他的后脑勺。 “哎哟!” 青袍男子捂著后脑勺,回头瞟了眼地上的鸡腿,恶狠狠道:“谁干的?!” 依旧无人应声。 他看了眼同桌吃饭的好友,那三人置身事外般摊了摊手。 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那丫头片子身边坐的两个男人,一个比一个壮,特別是右边那个,一身腱子肉,惹不起啊! 青袍男子的视线右移。 桌上三人。 一个抬头望天,一个埋头乾饭,而始作俑者撅嘴吹哨,根本不与他对视。 秉持著』追人要紧』的想法,青袍男子没过多追究,转身下楼。 玄风抬头,咽下嘴里的饭菜,再次提醒:“阿梨姑娘,老大说了——” “要低调嘛!”宋令仪打断他的话。 堂堂八尺男儿,比她还胆小。土匪头子都不在,还拿他的话当圣旨。 眼看天色將黑,土匪头子派人来寻他们。落脚的客栈在另一条街,几人饭后慢步过去。 夜市上人潮涌动,高达数十丈的巨型灯轮和灯楼映亮整条街道。 宋令仪一路逛过去,见著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上去瞧一眼,然后掏钱买买买。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左手一串葫芦,右手一张烧饼,腰间別著中奖得来的香包,还买了好几张造型奇特的面具,而她身后的几人儼然成了小跟班,不敢怒不敢言。 正逛著,宋令仪忽然看见街口走过一个熟悉人影,心里立马有了主意。 … 街边逼仄幽暗的小巷內,没追到人的刘公子怒气冲冲往家走。 原州城的巷子羊肠九曲,只要穿过这条小巷,就到刘府。 走到巷子中央,前方忽然跳出四个人来。 除了中间戴狐狸面具的少女,个个身强体壮,虎背蜂腰,一看就知不好惹。 “你们……你们想干嘛?”刘公子颤声问。 少女抬手拍了拍左右两个人的胸脯,“说词儿。” 玄风懵了一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问:“什么词儿?” 第24章打劫 宋令仪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三人眼里都有些迷茫,摇头暗嘆这三个土匪还是不够专业。 紧跟著,少女往前迈了一步,指了指边上的老槐树。 “此树是我栽!” “……”身后三人。 “此路是我开!”少女又指了指地上的青石板,小手往前一摊。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財!” 瞪眼吃惊的刘公子终於回神,拔声喊道:“打,打唔——” 『打劫』两个字还没喊出口,就被王冲捂进了肚子。 王冲体型高大,刘公子在他手里跟只小鸡崽似的,挣脱不了,也动弹不得。 戴著狐狸面具的少女叉腰走近,神態囂张:“叫啊,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管你。” 玄风偏头瞧她,眼神一言难尽。 怎么感觉阿梨姑娘比他们还像『山匪』,难道是被他们带坏了? 被王冲捂住嘴,紧锁在怀里的刘公子都快哭出来了,嘴里噫噫呜呜说著听不懂的话,大概是在求饶吧。 可宋令仪根本不跟他废话,指挥玄风和另一个人搜身,把他身上的钱財洗劫一空后,还觉不足,临走前又把他身上的衣服剥到只剩一条褻裤。 空寂淒冷的小巷。 四人洋洋洒洒离去,独剩刘公子一人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回到热闹喧囂的街道,宋令仪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心情颇好,嘴里还哼著小歌。 玄风和王冲对视一眼,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不多时,几人来到落脚的客栈。 檐下掛著红灯笼,月光与烛火交织,洒在如清朗月华般的男人身上。 萧明夷斜倚门框,神色喜怒不辨,一双狭长凤眸幽幽睇著四人。 大抵是出於心虚,除了不明就里的少女,其余三人背后嚇出了一层冷汗。 “老大。”三人硬著头皮招呼。 迎上土匪头子的目光,宋令仪如芒刺背,立马將钱袋藏到身后,“五爷。” 片刻静默后,萧明夷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半个时辰前就派人去寻你们了,为何现在才回来?” 台阶下的四人低头不语。 好似学生时代,被班主任抓现行的坏学生,一个个成了锯嘴葫芦。 不过,一群坏学生中,总有一个会被『特別关照』。 “阿梨。” 突然被点名,宋令仪双肩微颤。 萧明夷给其余三人使了个眼神,让他们先进客栈,门口一时只剩他二人。 “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回想起巷子里的事,宋令仪下意识矢口否认,眼神故作无辜:“没有啊。” 月光照拂在少女清丽的眉眼,萧明夷神色平淡,没有去追究少女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因城中有庙会,客栈內除了寨里的山匪,还有了不少来此游玩的旅人,人声嘈杂得很。 未免土匪头子继续追问,宋令仪一进客栈就往二楼房间奔。进门之前,还让店小二备一大桶热水。 赶路这几天,她都没好好沐浴过。 房间门户紧闭,雕隔断后热雾腾腾,少女卸下所有的重担,舒舒服服泡了场暌违已久的热澡。 满头墨丝瀑布般的垂落下来,少女闭著眼,昏昏欲睡地趴在大木桶边缘,裸露在水面的肌肤瓷白光泽,唇瓣水润嫣红。 热澡不能久泡。 一刻钟后,宋令仪裹上乾净的白色里衣绕过隔断。 里衣的两条系带比较麻烦,她边走边系,余光瞥见床榻的方向有道人影,她眉心跳了一下,抬头看去。 土匪头子姿態慵懒坐在榻边,右手还摆弄著她『打劫』来的钱袋。 屋內陷入一片闃静。 萧明夷淡淡掀眸,那带著凉薄笑意的黑眸朝少女面上投来一眼,“这钱袋哪儿来的?” “……”少女眼神飘忽,沉默不语。 “我之前同你说过,这次出行,必须低调。你在酒楼戏耍他人就罢了,还攛掇玄风他们抢劫。” 萧明夷眉梢轻挑,冷声道:“翅膀硬了?” 案几上的香炉升起裊裊烟雾,室內氛围如拉满的弓弦般紧张压抑。 平日巧舌如簧的少女,此刻嘴巴好像塞进一团浆糊,半天才憋出一句:“是他调戏良家妇女在先。” 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土匪,抢谁不是抢。 萧明夷眉眼压低,嗓音沉冷:“过来。” 二人之间隔了大半个房间。站在雕隔断前的少女抬步,慢吞吞往床榻方向走。 距离愈近,愈能感觉到土匪头子周身散发的冷意。 求饶这种事,当然要讲究先发制人。宋令仪乌眸一转,『扑通』跪在土匪头子面前,两只手心跟著往他面前一摊,哭丧著小脸: “五爷,我错了。” “纵使那刘公子调戏良家妇女,我也不该骂他,更不该打劫他。” “我没把您的话放心上,您打我吧。” 『检討『完,宋令仪手心往上一抬,红唇微撅,楚楚惹人怜。 萧明夷怎可能看不穿她的把戏,根本不吃这套。 “这么说,你认罚了?” 宋令仪迟疑一瞬,轻轻点头。 忽然,一只长臂陡然拉住她的细腕,不等她作出反应,便在一道蛮横力道下,天旋地转般趴在了男人膝盖上,结实腿肌抵得她小腹微痛。 熟悉的木质香气灌满鼻腔,犹如一张大网將她紧紧笼住,毫无逃脱的余地。 宋令仪惊愕不已。 这个姿势,她根本没法看见土匪头子的脸,只能像砧板上的肉,任他宰割。 一阵强烈的不安感袭上心头,宋令仪努力撑起身,“五爷,我都认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这次吧……” 身体刚撑起一寸,就被男人的大掌压下。 “不是说认罚么,这就想算了?” 磁沉冷冽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宋令仪脊背微僵,浑身发麻。 “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尾音刚落,一股强劲力道结结实实落在少女的臀部。 “啊!” 宋令仪一声惊呼,羞愤欲死。 活了两辈子,从没被人打过屁股,这土匪头子竟敢打她屁股! 乌眸瞬间蓄起泪。 姓刘的当眾调戏良家妇女,她仗义执言有什么错,而且她抢劫时戴了面具,根本无人会发现他们的身份。 第25章非要吃些教训,才会知错 再说了,这里远离暄城,他们又是土匪,干什么畏首畏尾的,又不是逃犯。 越想越气,宋令仪深吸一口气,“沈无晦!你凭什么打我?!” 打哪里不好,非得打屁股!还打得那么重! 萧明夷眯起黑眸。 这丫头太不稳重,带去京都迟早给他惹出祸事。本想著小施薄惩,让她长点记性,没想到记性没长,倒开始发脾气了。 修长手指扼住她的后脖颈,语气沉下:“这就演不下去了?” “……” 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宋令仪气急败坏,挣扎要从他腿上起来。可二人力量悬殊,他不过微微使劲,就叫她动弹不得。 背后落下一声轻笑,男人的语气带著几分阴惻惻意味:“看来你仍不知悔改,非要吃些教训,才会知错。” 宋令仪听这话直觉不妙,脸色微变,声线也有些颤抖:“你什么意思?” 萧明夷不语。 下一刻,土匪头子的巴掌接二连三落在少女臀部,打得她措手不及,又羞又恼。 薄薄的里裤根本卸不了多少力道,疼得她像脱水的鱼儿般胡乱挣扎,嘴里也胡言乱语。 “沈无晦!你个狗贼!” “疼!” “五爷,我知错了……” 一时间,室內满是啪啪响的巴掌声和少女的哭声。房间不够隔音,『土匪』们自走廊路过房间,听到里头的动静,一个个目瞪口呆,低声私语: “老大这么猛?” “嘖嘖嘖,都哭成这样了,老大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別听了,別听了,小心被老大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落在臀部的巴掌终於停了,少女已是泪流满面,抽噎不止。 察觉扼制在背后的力道微松,她忙不迭爬起来,一头扎进被褥里,哭声沉闷。 萧明夷眉心一跳,將埋在被褥里的人薅出来,板起脸道:“你也不怕憋死。” 正在气头上的少女哪儿管他在说什么,如被激怒的野猫,忘记二人之间不平等的关係,偏头甩开他的手,推开他、捶打他。 拳头落在男人的胸膛和肩膀,又毫无悬念地被他束缚住。 自小长在皇宫里,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哪怕在丹阳郡的军营里生活了几年,也不曾有人敢以下犯下教训他。 换作往常,少女这两只手,早被他废了。 可对上那双莹润含泪的乌眸,萧明夷竟什么气也撒不出了。 宽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被束缚住双手的少女,直接朝他扑了上来,紧紧咬住他的脖颈。 哭到微红的琼鼻撞在男人脖颈处,酸涩痛意唤回了宋令仪的理智,咬合的力道愈来愈松,怯怯后退,正好撞入那双湛黑幽暗的凤眸。 许是床榻间的光线昏暗,萧明夷此刻的瞳色显得格外幽深阴沉。脖颈处的牙印,给他平添了几分色色的野性。 宋令仪被他这般凝视著,心头警铃大作,转身就要下床。 一只脚刚沾地,身后的男人便扣上了她的胳膊,將人拉进怀里,而后低头吻上。 窗外月明星稀,雀鸟啾鸣。 萧明夷扣著少女纤薄的肩头,隔著一层薄薄里衣,好似能感受到其下肌理的细腻嫩滑,长指轻轻摩挲,少女鼻间溢出几声呜咽。 扣在肩头的手鬆开,绵长又窒息的吻也终於结束。 宋令仪睁著瀲灩水眸看他,屁股尚还痛著,可经不住他折腾。 “……我困了。” 晦暗光线间,萧明夷望著少女的瞳孔愈发幽深,思及初夜,到底不忍再折腾她。 长指拢了拢她披散的墨发,嗓音低沉喑哑:“睡吧。” 土匪头子忽然这么好说话,宋令仪还有些不敢相信,又怕他反悔,忙不迭钻进被窝里。 看著床榻里侧鼓起的『小山包』,萧明夷似是想起了什么,浓眉微拧,转身下床往外走。 听到动静,宋令仪疑惑回头。 “你去哪儿?” 萧明夷一手搭在门閂上,淡淡道:“自然是换个房间睡。” “……?”宋令仪蹙眉。 好端端的,为何要换房间睡?莫名其妙。 罢了,换就换唄,她独占大床还安逸些。 “那你去吧。”宋令仪打了个哈欠,“记得把门关好。” 房门轻声关合。 室內静謐,烛泪在烛台上堆了一层又一层,床上的人安稳睡去。 翌日,天清气朗,风和日丽。 宋令仪洗漱完下楼,没见到土匪头子,就与玄风坐了一桌。 但奇怪的是,同桌的人自打她落座,神色就变得怪怪的,或是眼神闪躲,或是抿嘴憋笑,周围土匪看她的眼神也很不对劲。 宋令仪极慢咀嚼著包子,身子往玄风那边微偏,“大家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正在喝粥的玄风差点一口喷出来,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宋令仪睨他一眼,默默抬袖擦脸,没再追问。 半个时辰后,商队启程。 出了原州城,再行两日的路程便能到京都。商队一路畅通无阻,可临到傍晚,忽然下起了雷暴雨。 顶著暴风雨,商队难以前行,还好百米內有座庄子。 庄子占地很广,红墙绿瓦,门庭还有两个石狮子镇守,应是当地的大户人家。 玄风上前敲门。 等了约莫十息,大门开了条缝。 门內是个两鬢斑白的老者,浑浊双眼打量了下玄风,又扫了眼商队,“阁下有事?” “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商队,忽逢暴雨,道路难行,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宿一晚?”玄风態度客气。 老者犹豫片刻,“老朽得跟主家商量一下,还请诸位稍等。” “多谢。” 眼看大门再次关上,王冲急忙走过来问:“咋的,不让住啊?” 玄风转达了老者的话,嘆道:“再等等吧。” 彼时狂风大作,雷声轰鸣,马车车窗噼啪作响。 宋令仪掀起车帘,刚探出头,就被土匪头子的剑鞘抵住脑袋推回车厢。 “雨势太大,就在里面等著。” 土匪头子磁沉的嗓音夹杂著风雨,钻入少女的耳朵,她面染薄红,没再探头往外看。 第26章伏击 隔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大门再次打开。 老者脸上堆满了笑意,將一行人迎进庄子。 庄內宽阔,奴僕三两成行。庭院种满木,引入活渠,池水上搭有木桥,两侧迴廊直通前院堂厅。 马车和货物停置在院里,老者引著三十余人往堂厅走。狂风暴雨之下,院里的奴僕们纷纷驻足打量这群外来人,神色各异。 天色黯淡,一道闪电劈下,映亮半片天空。 宋令仪心头一惊,下意识就往土匪头子身边靠。 萧明夷垂眸,大手缓缓抬起,刚要搭上少女的肩膀,就听堂厅內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笑声。 手在半空僵了一瞬,少女便进了堂厅。 “鄙人姓柴。” “听管家说,诸位是商队,不知打哪儿来啊?” 说话之人是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锦衣华服,头戴金冠,一看便知是这庄子的主人。 “我们自淮州城来,去往礼州。”玄风答道。 礼州与京都相邻,这么说,也不会引人怀疑。 柴员外点了点头,不著痕跡地打量这群人,视线扫到萧明夷时,眼神里透著诡异的兴奋,“这位公子好生俊朗,可有婚配?” 萧明夷黑眸微眯。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中年男人太过殷勤,不太对劲。 “在下姓沈,家中做古董生意,至於婚配……” 他斜眸看了眼宋令仪,淡淡道:“尚未成婚,但已有未婚妻。” 柴员外瞭然,哈哈大笑:“可惜咯,鄙人有一女,已到婚嫁的年纪,可眼光挑剔得很。难得见到这般俊俏的后生,还想介绍认识一下……” 宋令仪瞥了柴员外一眼,心道这人什么眼神啊。 俊俏归俊俏,內在最重要。土匪头子梟心鹤貌,把女儿嫁给他,无异於把人往火坑里推! “诸位远道而来,应该还没吃饭吧?鄙人这就叫后厨备几桌酒席,给诸位接风洗尘。”柴员外眯眼笑道。 酒席? 宋令仪乌眸陡然一亮。 赶路这么多天,不是吃清粥小菜就是吃乾粮,难得能吃到一顿大餐,当然激动了! “柴员外能让我等借宿一晚,已是感激不尽,酒席就不必了。”萧明夷淡淡道。 “啥?!” 宋令仪惊掉了下巴,不可置信地瞪著土匪头子。 有得吃还拒绝,脑子没出问题吧? 萧明夷面不改色,揪住少女的衣襟,跨过门槛,拎小鸡似的拎到走廊上。 老者在前带路,一行人跟在后面。 雨势越来越大,庭院木被雨水砸弯了腰,石缸里的水也溢了出来。 萧明夷低头瞧了眼少女气鼓鼓的脸颊,淡淡道:“出门在外,吃自己准备的乾粮最安全。” 宋令仪偏过头去,不搭理他。 “就这间吧。” 老者的声音忽然响起,指了指庭院右侧的厢房,“姑娘住这间,其他人住另一个院子。客臥有限,委屈诸位挤一挤了。” “您太客气了,我们没那么多讲究。” 王冲说完,朝土匪头子挤眉弄眼,“老大,您就跟阿梨姑娘住一间唄。” 今早老大脖子上掛了好深一口牙印,足可见昨夜战况激烈。从前在丹阳郡,兄弟们常討论城中的魁娘子,老大总是一脸冷淡不屑,秦楼楚馆也一概不去。没想到禁慾的人一开荤,跟饿了一整个冬天的野狼似的。 萧明夷眉头微拧。 “不必了。” 这丫头睡觉不太安分,他没必要给自个儿找罪受。 宋令仪抬眸,不知为何,总觉得土匪头子隱隱有些嫌弃她。 肯定是错觉吧? … 直至入夜,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趋势。 陈设古朴的客臥点著烛火,周遭安静无声。 宋令仪简单洗漱过后,瘫躺在床榻上,嘴里发出长长的喟嘆。 好软的床,要是能吃上酒席就更好了~ 思绪纷杂间,室內烛火忽然灭了,天空一声巨响,雷电映亮整个房间。 床榻上的人猛然坐起身,警惕环顾四周。大概是身处陌生环境的缘故,她平时不怕闪电打雷,今日却格外不安。 雨声淅沥,房间里一片漆黑。 忽然,大风將床边一扇窗户吹开,冷风灌了进来,耳畔风声簌簌,宋令仪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裹著被褥,下床关窗,视线扫到外面的走廊,却见拐角处有三个人影鬼鬼祟祟过来,再看对面,一道道黑色长影闪过,往土匪们住的院子去。 遭了! 黑吃黑! 宋令仪心下一沉,赶忙关好窗户。 慌乱间,她拿起木盆躲到门后,打算等贼人进来,再趁机逃出去。 不一会儿,门閂被人从外轻轻撬动。 宋令仪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心里默默计划从这里逃出去的最佳路线。 嘎吱—— 门开了。 三道黑影轻步迈入房间,往床榻方向去。 藏在门后的少女静待时机,眼看三人已绕过圆桌,慢慢弓起腰身,躡手躡脚往门外走。 就在此时,一道惊雷劈下,室內亮如白昼。 三人猛然回头,死死盯著门口的少女。 “……”完蛋! 气氛僵凝一瞬。 趁三人还未有动作,她將手里的木盆狠狠砸了过去,而后大步往外跑。 “救命啊!” 走廊光线晦暗,风雨肆虐。 惊惶之下,宋令仪早已將计划好的逃跑路线拋之脑后,只一个劲儿往前奔。 身后三人穷追不捨,步履稳健矫捷,刀尖映著森寒的光。 就在宋令仪即將穿过二院门时,其中一人掷出长刀,直直劈向她的后背。 千钧一髮之际,宋令仪不小心踩中了裙摆,扑倒在地。 长刀从头顶飞过。 走廊尽头,驀然出现一道頎长黑影,长腿一挥,將长刀踹进庭院,锋利刀刃甚至將木横劈成了两半。 宋令仪吃疼,缓缓撑起上半身,看清来人后,心下又惊又喜。 “五爷!” 那三人明显愣了一下。 萧明夷手执长剑,俊顏溅上几滴鲜血,袍袖也染成了暗色,可那双黑潭般的眸子没有半点波澜,似看死物一般盯著对面三人。 “过来。”他说。 宋令仪没有犹豫,忍痛起身,快步朝他跑去。 第27章鹤仙楼寻欢作乐 那三人提刀攻了过来,速度极快。 萧明夷眸光一凝,上前揽过少女的细腰,在她惶恐的目光中,將人转到背后,芰荷色裙摆在半空中划过一抹弯月形弧度。 与此同时,长剑横挡住一人的攻势,抬腿將其踹飞出去,动作乾净利落。 肉体砸地的闷响,震得宋令仪身躯颤了一下。 该说不说,这土匪头子狗归狗,身手还真不赖,那三个歹人在他手里连十招都没挺过! 萧明夷收剑低头,目光在少女身上寸寸逡巡,直至確认她没有受伤,才道:“这庄子不对劲,得赶紧走。” 经歷过生死一线,宋令仪对土匪头子简直唯命是从,紧紧扒著他的胳膊说:“其他人呢?” “后院还剩几个杂碎,不过很快就能解决。”萧明夷嗓音沉冷。 穿过二院门。 傍晚还奴僕如梭的前院,这会儿是死一般的寂静。 萧明夷让宋令仪先进马车,冷静嘱咐道:“在里面等著,偏台抽屉里有把匕首,你之后用来防身吧。” 宋令仪惊魂初定,弱弱问:“五爷,他们是什么人啊?” “货物没有丟失,马车也还在,应该不是图財吧?而且他们手里用的兵器好眼熟啊。” 刀柄有一个蛇形图案,观音庙和青石镇碰到的『官兵』,用的武器上也有这个图案。如果是官兵,没道理追这么远,都跨州界了。 天边晦暗如墨,铺天盖地的碎雨席捲而下,落在萧明夷的锦袍上,落入宋令仪琉璃般通透的眼眸中,融成瀲灩水光。 他眯了眯眼,薄唇轻启:“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 不问就不问。 宋令仪撇嘴,偏头看向二院门。 彼时,王冲等人已解决完余下的刺客,回到前院。这场刺杀太过突然,若非他们警觉,恐怕已全部遭了道。 这些人都是二皇子萧渡派出来的杀手,与青石镇那拨人是一伙儿的。他们与这座庄子的主人提前通过气,让『柴员外』留意太子殿下的行踪,一有消息就通知他们。 若非这场暴雨,这群杀手还追不上来。 今夜折了好几个兄弟,土匪们的气氛略显沉重,宋令仪也不敢多问了,默默退回车厢。 简单休整过后,商队继续出发。已近寅时,雨势渐歇。 少女臥在软垫上,沉沉睡去。 直至天光大亮,商队才抵达下一个城镇。土匪头子下令在镇尾的空地休整,巳时再出发。 早市热闹,麵摊小贩掀开盖子,新鲜出炉的包子香气四溢。为了答谢土匪头子的救命之恩,宋令仪忍痛割肉,买了一整屉肉包子回去,让土匪们分食。 “五爷。”宋令仪轻唤。 萧明夷掀眸,看了眼少女递来的包子,没有立马去接。 “不是让你別乱跑么?” 宋令仪蹙了蹙眉,低声反驳:“我就是去街上买包子,没有乱跑。” 她乌眸轻转,像是藏著撩人的小鉤子,及时补上一句:“下次不会了。” 萧明夷接过包子,咬了一口,忽而想起放在袖兜里的缠枝釵,下意识去看坐在身旁,吃得满嘴油光的少女。 “……” 罢了,再挑个合適的时间给她吧。 … 及至巳时,队伍离开城镇,並在次日午后,抵达京都五十里外的云河渡。 云河渡是三大渡口之一,靠近京都,往来的商户巨富颇多,此地也逐渐形成一座小城,繁华程度不亚於原州城 因另外两支队伍明日才能到云河渡会和,土匪头子便下令在云河渡休整一日。 马车轔轔驶过街道,宋令仪趴在窗口朝外看,乌眸里满是欣喜。 一刻钟后,队伍停在一座雕栏玉砌的楼宇外。 楼中跑堂的小廝瞧见土匪头子,立马窜进楼通报。 不出片刻,一名打扮得枝招展,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手执团扇,扭著细腰迎出来,热切招呼:“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萧明夷眸光微沉,看了眼马车的方向。 宋令仪刚从车厢里钻出来,好奇地四处打量,根本没注意听中年女人的话。 “五爷,我们今夜就住这儿吗?” 她抬头打量楼宇,穿来这里好几个月,还是头回见到修建得这般壮观的建筑。 “哎哟~” 中年女人摇著团扇凑上来,一双丹凤眼仔细打量少女全身,“这姑娘生得好標致啊。” 宋令仪柳眉微蹙,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 这女人说话的语气,和影视剧里的青楼老鴇一模一样,听得她心里直犯怵。 “孔寒声呢?”萧明夷沉声问。 中年女人勾著红唇道:“在楼里,请隨奴家来。” 一进楼宇,宋令仪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瞪大乌眸,四处张望。 楼內富丽堂皇,琉璃灯笼高掛,整体氛围奢靡又放纵。 丝竹管弦之乐悠扬入耳,空气中混合著脂粉和薰香的气味。 宾客们围坐在桌边品茗谈笑,而红绸结彩的戏台上,身段曼妙的舞姬们轻盈起舞,长袖飘飘,婉若游龙,看得台下宾客如痴如醉。 不对劲,十分有二十分的不对劲。 宋令仪乌眸微眯,瞄了眼楼內浓妆艷抹,衣著华丽的姑娘们,扯了扯玄风的衣角。 “玄风大哥。” “啊?”玄风附耳凑近。 “这里是不是传说中的青楼啊?” 少女的眼睛清澈明亮,看得玄风喉头一哽。 带一个小姑娘来青楼,確实不太好,但二皇子在外虎视眈眈,鹤仙楼有太子殿下的熟人亲信,是目前最安全的住处。 “呃……嗯……” “……”宋令仪呼吸微窒。 还真是青楼! 在山寨的时候,常听土匪们絮叨什么魁娘子、青楼名妓,一群老色胚! 还以为土匪头子有什么不一样,还没到京都呢,就领著他们来青楼寻欢作乐。 “流氓。” 少女幽怨瞪著土匪头子的后背,情不自禁骂出口。 “?”玄风惊愕。 流氓指的是老大? 阿梨姑娘好像误会了,要不要解释一下? “其实……老大不常来青楼,只是有熟人在这儿。”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少女更气了。 第28章狗贼!竟敢把我卖到青楼! 青楼里的熟人,不会是魁娘子吧?! 宋令仪重重『哼』了一声,唾弃道:“假正经。” 玄风语塞。 好像越解释越不对劲了。 萧明夷听见少女的牢骚,微微侧头去看,刚对上少女的幽怨眼神,就见她一个甩头,撇开视线,嫌弃又愤怒。 “……”他眸光一沉。 谁又惹她了? 老鴇引著一行人来到三楼,给他们安排了雅室休息,又与土匪头子单独上到顶层。 这群土匪在虎头山憋了许久,一路上又没机会发泄,土匪头子一走,他们就召姑娘陪酒,还让舞姬乐师入室助兴。 奢靡华贵的枝落地灯明亮如昼,照得满屋珠帘玉器璀璨无比。 八尺高的琉璃屏风后,琴娘席地奏乐,琴音婉转。几名舞姬踩著乐声起舞,身姿绰约,摄人心魄。 实在受不了这糜烂的气氛,宋令仪转头离开雅室。 喧囂扑面而来,鶯歌燕语环绕整座楼宇,极尽繁华。 少女倚靠走廊栏杆,双手托腮,思绪略微飘飞。 云河渡离京都已经很近了,要不要现在就走呢? 可现在就走的话,会不会被抓回来啊……不对,土匪头子来青楼寻欢作乐,哪儿有工夫管她。这会儿见到魁娘子,早把她忘九霄云外去了。 可恶! “哎哟,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老鴇摇著团扇,仪態万千朝宋令仪走来。 宋令仪回神,满脸警惕地看著她,没有说话。 方才在顶楼,贵客已嘱咐过了,这位姑娘还不知贵客身份,让她们別说漏嘴。可老鴇在云河渡待了十数载,修得跟人精似的,一眼便看出这位姑娘与贵客的关係不一般。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姑娘別紧张,沈公子吩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吶。”老鴇微笑道。 宋令仪抿了抿唇。 土匪头子有那么好心? 该不会为了攒本钱,把她卖给青楼吧?影视剧里都那么演,男人不能轻易相信,尤其是土匪! “不必了,我自己有手有脚,会照顾好自己。” 说罢,宋令仪转身往走廊另一头走。哪知刚走几步,肩膀就被老鴇扣住,力道不重,但她挣了几下都没挣开。 宋令仪脸色微变,这老鴇难道会功夫? 老鴇笑吟吟撩起少女的麻辫,“姑娘这身打扮也太素了,要想拿住男人的心,光靠天生丽质可不行,还得再打扮打扮。” “……”什么意思? 宋令仪的疑惑还未问出口,老鴇便將她拉进另一间雅室。 这间雅室並不浮华,反而分外雅致。 砰—— 雕木门甫一关上,隔绝掉外面的嘈杂声音。 老鴇和另外两名年轻靚丽的姑娘守住门口,根本不给宋令仪逃离的机会。 “你们想干什么?” 少女心里有些发怵,像只刺蝟似的竖起全身利刺,不断往后退,与她们拉开距离。 老鴇敛笑,给身旁二人打了个手势,“好好打扮,我等会儿过来验收。” 验收? 宋令仪乌眸睁大,满脸不可置信。 土匪头子真给她卖了?狗贼,不得好死! 她左右瞧了瞧,目光锁定果盘里的匕首,一手拿起,刀尖朝向那两个姑娘。 “別过——” 话还没说完,匕首就被其中一个姑娘夺了去,动作太快,宋令仪甚至都没有看清。 二人將少女按坐在梨木圈椅上,而后打开衣橱,从里面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件月白色蹙金长裙,烛火洒在裙摆上,似浮光跃金,华贵奢靡。 不顾少女的挣扎,二人將她身上的衣物扒了个乾净,然后拿起长裙熟练往她身上套。 套完衣服,又將她按坐在菱镜前。 解开麻辫,长发綰成朝云髻,两朵玉石珍珠攒成的釵缀在云鬢间,俏丽又华贵;眉心点上鈿,粉黛薄施,樱唇杏腮,犹如一枝带著露水的春日梨。 宋令仪愣愣看著镜中的少女。 她知道原主生得漂亮,没想到精心打扮一番,活脱脱就是画里的凌波仙子下凡,容色出尘,艷丽无双。 能拥有这张脸,也算是老天奶给她的一点补偿吧。 “虞娘的眼光果真没错。” “小姑娘真漂亮,难怪能得沈公子青睞。” “哎呀,还少了一把团扇,我去取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拉回宋令仪飘远的思绪,趁她俩不注意,宋令仪猛地起身往外跑。 刚打开门,便对上来『验收『的虞娘。 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有些惊慌。 宋令仪没有犹豫,大力將其衝撞开,夺路而逃。 “哎哟喂~”虞娘一时不察,竟闪到了腰。 屋里的两个姑娘隨即跟了出来,“虞娘,您没事儿吧?” 虞娘一手扶腰,一手握著栏杆,催促道:“快,快,快把那丫头追回来!” 动静越来越大,堪称鸡飞狗跳。走廊上有不少客人,难得看到你追我赶的场面,俱是一惊。 眼看身后的人穷追不捨,宋令仪心里愈发篤定是土匪头子为了钱,把她给卖了。 怒从中起时,迎面撞见土匪头子和一个青衫男子並肩走来。 前方闹出的动静太大,二人想不注意都难。 裙摆隨著少女奔跑的动作飘摇,粉黛薄施的小脸像颗剥了壳的荔枝,莹润又娇俏。 这是萧明夷头一回看到宋令仪精心打扮后的模样,眼里的惊艷难以遮掩。 “沈无晦!你个狗贼!”少女边跑边怒吼。 尚不明情况的萧明夷眉头一紧。 是他这段时间太好说话了?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前有狼,后有虎。宋令仪別无他法,秉承著死也要教训土匪头子一顿的想法,生扑到土匪头子的身上,又咬又踹。 “狗贼!竟敢把我卖到青楼!”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少女这点力道,根本不值一提,但她嘴里骂骂咧咧,聒噪得很。 萧明夷眉头紧皱,耐心明显被消耗殆尽。 一手掌住怀的细腰,抬眸瞪了眼追来的人,那几个人立马顿步,恭恭敬敬躬身行礼,不敢再造次。 虞娘紧隨而来,扶著作疼的柳腰,半是哀怨,半是推諉责任:“沈公子,这姑娘著实能折腾。” 第29章跳个舞来看看 “奴家见她打扮得太素,为了討您欢心,才差人给她打扮一番。谁知这姑娘的性子这般野,把奴家的腰都差点撞折了!” 在土匪头子怀里作乱的少女听完,霎时没了动静。 难道她误会沈无晦了? “孔寒声,管好你的人。”萧明夷沉声道。 旁边的青衫男子摺扇掩面,一双狐狸眼里满是戏謔笑意,给虞娘等人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退下。 孔寒声瞧了眼太子殿下怀里的人,眼神意味深长。 真是稀奇。 这姑娘竟敢直呼太子殿下的表字。 沈无晦?看来太子殿下对这姑娘宠归宠,却不够坦诚啊。 恰在这时,玄风听到动静开门,乍一见老大怀里抱了个女人,瞪眼震惊:“老大,您不是去谈事情嘛?” 怎么会抱个女人回来,要是被阿梨姑娘看见,岂不得闹翻天了。 其余人也纷纷探头看来。 萧明夷拧眉,冷声道:“还知道我是去谈事?让你们看著点人,就看成这样?” 玄风等人一脸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刻,萧明夷拎著少女的后襟,进了另一间雅室,大有要算帐的架势。 “老大怎么了?”玄风问。 孔寒声耸了耸肩,“振夫纲去了唄。” … 香气馥郁的雅室內。 宋令仪感觉束缚在后襟的力道一松,整个人仓皇跌坐在地。 “解释解释。”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熟悉的嗓音散漫又低沉,“刚才骂我的事。” 虞娘给她更衣打扮,是唐突了些,但不至於骂他『狗贼』,还揍他吧。 宋令仪埋头不敢看他。 斟酌片刻,扯出一脸哀怨的表情,“都是误会,我以为五爷来青楼,是看上楼里的魁娘子,不要我了……” “噢?” 萧明夷坐在软榻上,单手托腮,修长指节在面颊轻点,“我好像听到你说,我把你卖给青楼了。” “……”有么? 刚才情况紧急,骂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 宋令仪訕笑著,膝行到土匪头子面前,轻轻摇了摇他的右腿,“都是误会,五爷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唄。” 大女人能屈能伸,道个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明夷勾唇,幽邃目光像一根刺般,钉在她身上。 “凭什么饶了你?” “……”宋令仪哑然,暗骂一句小气鬼。 熏炉里香雾裊裊,软榻侧面的鏤空木架掛了一幅美人起舞图。 萧明夷双手往后一撑,坏心眼道:“跳个舞来看看。” 宋令仪僵住,驀然抬眸看著他。 跳舞?给他? “我不会跳舞。”她弱弱婉拒。 土匪头子坐姿慵懒,下頜微抬,颇有紈絝公子那味儿,“扭腰也不会,难道要我找个舞姬进来教你?” “……”宋令仪瘪嘴。 “快点,少扮委屈,再拖下去,我真把你卖给青楼。”萧明夷恶劣威胁。 大抵是觉得土匪头子的威胁太假,少女仍坐地不动。 等了两息,男人眸光一沉,“跳。”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叫少女心臟无端跳漏一拍,慢吞吞起身,笨拙舒展双臂。 活了两辈子,宋令仪对跳舞可谓是一窍不通。小学时代,因为长相討喜,被老师挑去艺术节文艺演出,跳的还是新疆舞。 別的小朋友学得又快又好,只有她四肢不协调,还得让老师开小灶记动作。 宋令仪努力回想动作,眼睛始终盯著裙摆,不敢抬头看土匪头子。 这里没有镜子,但从室內一片死寂来看,她的舞姿应该是惨不忍睹的。 明明只跳了不到一分钟,於她而言,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直到记得住的动作全跳完了,也不见土匪头子喊停,宋令仪羞臊到双颊发烫,以为他是存心羞辱她,愈想愈气,索性摆烂,背著他蹲下身去,脑袋埋进膝盖。 萧明夷看著突然蜷成球的少女,皱眉愣了一下。 这舞跳得又烂又僵硬,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就开始发脾气了? “阿梨?”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 静默片刻,他直接伸手將人拉进怀里,两指扼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 那双莹润乌眸蓄著泪,楚楚惹人怜,萧明夷纵使有气也撒不出了。 “这是怎么了?” 只让她跳个舞,又没打她骂她,这也能哭。 宋令仪拧著眉,偏过头不看他,“你们就会欺负我!” 有魁娘子给他跳舞不够,还让她跳。那虞娘也是,一句不解释,直接让人换她衣服,换谁不误会? “让你跳个舞就是欺负?” “你想看,就找魁娘子给你跳唄。” 萧明夷神色微凝,只当她在气头上,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试探。 “行了,不让你跳就是了。” “……” 宋令仪吸了吸鼻子,斜眼瞪他。 叩叩叩—— 雅室的门被敲响。 玄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大,晚饭备好了,兄弟们都在等您。” 里面无人应声,玄风没敢再催促,回到旁边的雅室。 方才听孔寒声说,陛下近来龙体欠安,已有半月没有上朝,二皇子羽翼渐丰,对外把持朝政,大有监国之势。 这几个月內,二皇子派出多支暗卫前往丹阳郡暗杀太子殿下,若非太子殿下早有谋划,秘密入京,这江山就该易主了。 京都局势凶险万分,玄风去敲门也是想提醒太子殿下莫要沉迷女色,该与他们商议对策才是。 室內。 姿態曖昧的二人沉默对视。 宋令仪小心翼翼挪动著身子,坐到软榻上,“你赶紧去吧,我不饿。” 主要是方才太尷尬,她需要时间缓缓。 萧明夷慢条斯理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这两天就待在楼里,不许再惹祸,也別想著出去乱跑,听到了?” 盘坐软榻上的少女撇嘴,无声点头。 片刻之后,雅室內只剩她一人,她瘫倒在软榻上,心里莫名堵得慌。 叩叩叩—— 房门又被敲响,宋令仪以为是玄风,懒声道:“我不吃,不用叫我了。” “姑娘,是我。”是虞娘的声音。 宋令仪一激灵,陡然坐起身来,“你来作甚?” 第30章醉生梦死 “方才唐突了姑娘,楼主令我来向姑娘致歉。”虞娘道。 原来是来道歉的啊。 宋令仪上前开门,乌眸微挑,无声打量门外的女人,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托盘上,“这是什么?” 托盘呈著一个琉璃长颈酒壶,酒壶外形平平无奇,楼里隨处可见。 虞娘红唇翕动,眼波流转间,媚態尽显,“这是楼里最好的酒,名叫『醉生梦死』,多少人千金都难求,为表诚意,特来送姑娘一壶。” 她扫了眼空荡荡的雅室,明知故问:“沈公子不在?” “他在隔壁。”宋令仪道。 走廊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虞娘不等少女同意,自顾自迈入雅室,將托盘放在圆桌上, 宋令仪虽有不满,但心里还记著土匪头子的叮嘱。 避免起爭执,说话態度还算客气,“酒送到了,你可以走了吧?” 哪知对方根本不在乎她的『逐客令』,旋身坐在桌边的月牙凳上,托著雪腮道:“不急,咱们隨便聊聊唄。” “姑娘与沈公子认识多久了?” 宋令仪蹙眉。 土匪头子是惹了多少风流债,这青楼老鴇竟这般关心他的事。该不会是替魁娘子问的吧? 思及此处,少女莫明生了较劲的心思,瞎掰道:“记不清了,得有好几年了吧。” 在虞娘微微惊讶得到目光中,少女娇羞落座,青葱玉指捋了捋胸前一缕秀髮。 “自打遇见我,五爷身边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这次入京,也是他主动要带著我的……” 听著少女半是炫耀半是烦恼的诉说,虞娘欲言又止。 原以为太子殿下將这小姑娘带在身边伺候,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竟这般宠爱她。 不对啊。 既然宠爱,为何不把真实身份告诉她呢? 虞娘媚眼微眯,转念一想: 太子殿下行事谨慎,岂是她能揣度的。这姑娘受宠归受宠,却空有美貌,没有家世,能否入东宫伺候都得另说。 “原来如此,姑娘与沈公子真是情深义重啊。” 作为过来人,虞娘忍不住轻声提醒:“不过,比起情意,更重要的是名分。沈公子龙章凤姿,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姑娘前仆后继,你得早作打算才是。” 名分? 宋令仪垂眸暗忖。 沈无晦长得是俊俏,可他是土匪,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压寨夫人』听起来威风,走出去还不是人人喊打。 这老鴇白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见到个帅哥就走不动道。 难道天底下的姑娘都瞎了不成,为一个土匪前仆后继,简直滑稽可笑。 心里不屑,但她面上仍笑嘻嘻点头:“自然了。” 虞娘笑了笑,將托盘往少女面前一推,“这酒是好东西,姑娘可得好好利用,待哄得沈公子晕头转向,『名分』还不是手到擒来。” 送走了虞娘,宋令仪好好端详起桌上的酒壶。 打开盖子闻了闻,酒香醇厚,但她不怎么喝酒,分不出酒的好坏。 虞娘说它『千金难求』,应该是想让她借献佛,討好土匪头子,以求得名分吧。 一心记掛著入京寻亲的少女,根本没將虞娘的话放心上,转头瘫回床榻酣睡。 … 与此同时,隔壁雅室气氛凝重。 “陛下龙体欠安,久不理朝政,以首辅和霍將军为首的朝中重臣频频上书,奏请太子殿下回京。二皇子派出的暗卫一直没寻到殿下踪跡,他心里比谁都著急。”孔寒声道。 云河渡是京都最重要的交通枢纽,鹤仙楼背靠太子的势力,加上楼內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商贾巨富,他的消息甚是灵通。 眾人围坐圆桌,俱是拧眉肃目。 反观坐在软榻上的太子殿下,仍是一派从容自若的模样。 “不过,陛下病得蹊蹺。朝中大臣入宫探病多次,都未得陛下召见,唯一一次召见,还是隔著帷帘。” 孔寒声看著萧明夷,嗓音低沉:“外界有传言,陛下病重是假,遭到软禁是真。”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无不惊诧。 这些年,二皇子深受皇恩,为了上位,私下没少搞小动作,偏偏陛下对他纵容到极点,从不追责,调太子殿下去丹阳郡,也是为了给二皇子铺路。 可太子殿下的地位岂是轻易撼动得了的,霍家手握重兵,陛下都得忌惮三分,只怕上午宣召废太子,下午霍家军的铁蹄就要挥师南下了。 海寇已平定,迎太子殿下回京是早晚的事。 一旦太子殿下回京,二皇子与皇位就彻底失之交臂了,以他的性子,岂会甘心。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连暗杀太子都敢,软禁天子,倒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砰—— 王冲怒捶桌案。 “老大,咱到底何时入京?” 他已迫不及待想取萧渡的项上人头了! 萧明夷垂眸:“不急,要想彻底除掉萧渡,总得师出有名。” “太子殿下说得不错。” 孔寒声勾唇,悠悠道:“未免夜长梦多,二皇子定会逼陛下禪位,再排除异己。再过五日便是陛下的寿辰,宫中设宴,宴请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那天便是最好的时机。” 萧明夷晃了晃茶盏,若有所思道:“我已联繫京都守备,何猛和王文州大概明日午后抵达云河渡,等匯合之后,再秘密入京。” “是。” 眾人商討了许久,直至月上中梢,才各自回房休息。 萧明夷推开隔壁雅室的门,室內安静无声。 那壶『醉生梦死』原封不动放在桌上,他缓步走到软榻边,屏息看著酣睡的少女。 柳眉画作远山黛,薄唇娇嫩如樱,莹白脸庞因熟睡泛著淡红,娇慵动人。 萧明夷喉头微滚,从袖兜里拿出那支缠枝釵,打算放在她枕边就走,刚弯下腰,少女驀然翻了个身。 他心下一紧,立马直起身,缠枝釵也收回手里。 少女迷迷糊糊睁眼,看见榻边的玄色身影,脑子还有些发懵,“五爷,你回来了。” 她慢吞吞撑坐起身,仰脸道:“不是说吃饭,怎么那么久?” 第31章没有花魁娘子,只有你 “与王冲他们商量些事情。” 萧明夷没有细说,少女也识趣没有多问。 睡了许久,难免口乾舌燥,宋令仪走到桌边,在茶壶和酒壶之间犹豫了一下。 这酒千金难求,干嘛要便宜土匪头子,是咸是淡,总得她先尝尝。 少女执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萧明夷注意到她的动作,视线投向桌上的酒壶,漫不经心问:“哪儿来的酒?” 宋令仪浅酌一杯,辣得柳眉紧拧。 “虞娘送来的。” 还说千金难求,喝起来也不过如此。 这般一想,她替土匪头子也斟了一杯,“这酒是虞娘给我的赔罪礼,叫『醉生梦死』,五爷要不要尝尝?” 少女眉眼弯弯,眸光灿然若星。 ”醉生梦死?” 萧明夷眉梢微挑。 修长指节微屈,在檀木桌面一下又一下轻敲著,“你可知这酒为何叫『醉生梦死』?” 宋令仪乌眸转了转。 她从前没来过鹤仙楼,哪儿知道为什么,总不可能喝了真的会『醉死』吧。 萧明夷见少女神色懵懂,薄唇掀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它其实是一种合欢酒。” 合欢酒的意思,已经很直白了。 “……”宋令仪瞠目看他。 反应过来后,拍著胸脯咳嗽不止,大有要把刚才喝下去那点酒水,呕出来的意思。 该死的老鴇,说得那么隱晦,原来是在酒里加了料!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功效上来了,宋令仪觉得浑身燥热得很,根本不敢看身旁的土匪头子。 “我……我出去吹吹风。” 也不管萧明夷什么反应,她直接就往外面走,脚步飞快。 雅室的门拉开一条缝,不等她出去,又被身后探来的大手关上。 关门声震得少女心头髮麻。 两道身影在门內重叠,宋令仪转过身,手肘抵住土匪头子的胸膛,惊惶抬眸,深深凝著他的眼睛。 “五爷……” 萧明夷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慌乱无措的模样,挑起她的下頜,俯身轻啄她香软的朱唇,低沉嗓音哑得厉害:“怕什么?” 少女极慢的眨了眨眼。 初夜之后,她涂了两天的药,身上红痕遍布,昨日才消完。 问她怕什么,自然是怕再遭罪了。 羞赧的话没有说出口,下一刻,腰间被炽热大手牢牢地攥住,热意好似要將她融化,不等她做出反应,整个身子陡然悬空。手臂下意识圈住男人的脖颈,长睫微微颤动。 土匪头子抱著她往床榻边走,低头望来的视线,如草原上盯住猎物的鹰隼般锐利。 宋令仪没有忘记与他的交易,这种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躺平就是了。 幔帐垂下,高大身躯如玉山倾颓般压来,少女盘好的朝云髻被压得凌乱,熟悉的木质香无孔不入侵袭她的感官。 萧明夷將她的手腕扼在身体两侧,慢慢十指交握,吻也不似之前的热烈,像在与她渡气调情。 直至身下的少女快呼吸不过来,才放过她,转而带著她的手搭在衣带上,轻声诱哄:“解开它。” 宋令仪呼吸微乱,头脑也不太清醒。 见她半晌没有反应,萧明夷俯身轻啄她的嘴角,“亲过好几回了,还学不会换气?” 宋令仪娇嗔瞪他一眼:“我笨,比不上你身经百战。” 这话听著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萧明夷轻轻『嘖』了一声,语气情绪不辨:“你又知道了?” “魁娘子嘛,我都知道。”宋令仪挪开目光,不与他对视,“五爷英明神武,俊逸非凡,不知有多少姑娘前仆后继,我又算得了什么。” 怎么越说越离谱,萧明夷眸光微沉:“哪儿来的魁娘子,玄风他们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还没入京就逛青楼,还需要他们说么,白日让你找魁娘子给你跳舞,你不也没否认。”话里有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 猜到她是生了某种误会,萧明夷俯首於她颈间,闷笑几声,嗓音压得极低:“没有魁娘子,来鹤仙楼,一是为了等其他人,二是与鹤仙楼的老板相熟,住在別处,总归不安全。” “……” 明知男人在床上的话不可信,宋令仪却还是信了,短短几句解释,心里的气无端顺了些。 静默两息,她又羞臊起来。 既然没有魁娘子,那她发脾气说得那些话,岂不是闹笑话了么。 “我没有吃醋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有情感洁癖而已。”少女眸光躲闪,胡乱解释道。 握著盈盈细腰的掌心不禁拢紧,男人嗓音低哑:“只有你。” “?”宋令仪微微怔愣。 似是懵懂,似是不信他的话。 萧明夷直勾勾看著她,重复道:“没有魁娘子,只有你。” 简单一句话,却像流星坠落般砸在少女心头,撩人而不自知。 宋令仪纤长的眼睫颤了颤,低声嘟囔:“我又不在乎。“ 声音很轻,含糊到几乎听不见。 萧明夷没有听清,覆手去扯她的衣带。剥去层层叠叠的裙衫后,掐著少女的下頜,追著那两瓣嫣红薄唇,重重地吻了下去。 太深,太重,呼吸也被掠夺,像是叼住猎物的猛兽,要將她吞吃下去,而她也只能被迫承受。 幔帐之內,木质香与馥郁甜香糅杂。二人的体型和体力差距太大,每当少女受不了想逃跑,土匪头子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將她捉回来。 临到最后,少女又是哭著晕过去的。 萧明夷轻抚她潮红的面庞,忍不住低头啄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怀里的人蹙眉咕噥,才起身去打水,给两人都清理一番后,拥著少女沉沉睡去。 窗外月色朦朧,鹤仙楼內依旧热闹喧囂。 今夜大概是最后一天的安稳日子,土匪们各怀心事,或是趁著夜色练武,或是在室內辗转难眠…… 第32章太子殿下乃天之骄子,岂能娶一个孤女 天光未亮,室內一片漆黑。 床榻上的少女缓缓睁眼,迷迷糊糊间,只觉浑身上下,哪处都疼。 头顶传来均匀轻微的呼吸声,她稍稍抬眸,带著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去看紧搂著她后腰的土匪头子。 鼻尖触碰到他温热的肌肤,姿势极度曖昧。 萧明夷闭著眼,满脸饜足。 窗外透进微弱星光,映在他的脸上,光线晦暗,看不清细微神色,只能看到稜角分明的轮廓。 宋令仪鬼使神差地抬手,指腹轻轻触碰他的眼皮、鼻尖、薄唇,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塞得鼓鼓囊囊。 目光久久落在男人俊美无儔的面庞,就在她要收回手时,细腕忽然被捉住。 少女心臟跳漏一拍。 惊愕之中,对上那双幽邃凤眸,眼底是一片清明,全然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下一刻,揽在后腰的手无声收紧,她稍一低头,鼻尖便碰到男人滚动的喉结。 “怎么醒这么早?”他问。 “不知道。”少女刚睡醒的嗓音,黏黏糊糊的。 之前从未醒这么早过,而且昨夜被狠狠折腾一番,按理说她应该日上三竿才会醒。 萧明夷低声笑起来,温热气息喷洒在她额头,“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 默了两息,怀里的人摇了摇头。 握著细腰的大手,逐渐往下,轻轻拍了拍,“那就继续。” “?”继续什么? 不等少女反应,高大身躯覆压上来,把她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摆出纠缠的姿势来。 “不要了,鬆开……”宋令仪泣声求饶。 “阿梨说岔了,是你该鬆开些。” 窗外细雨绵绵,室內亦是水声不断。 待到云消雨歇,天光已大亮。萧明夷將幔帐掛上两侧的金鉤,慢条斯理穿上衣袍,放纵一夜,眉眼间还未褪去的情慾饜足让他看起来颇有人情味。 身后床榻之上,少女墨发散乱堆叠在身侧,神態懨懨地躺在沾染浓麝气息的被褥里,累到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饿了没,可有什么想吃的?” 见宋令仪不应,萧明夷旋身坐到榻边,浓重阴影紧紧包裹住少女的娇躯。 “我让他们做肉糜粥如何?” 宋令仪明显不想搭理他,扯过被子盖住脸,嗓音闷闷:“都行。” 被褥外安静无声,就在她以为土匪头子已离开床榻时,又听他说:“我有事要离开几天,你就待在楼里,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找虞娘,等我回来。” 口吻像在哄孩子。 大概萧明夷自己也没想到,从前没有放在心上,是生是死都在他一念之间的少女,会无声无息在他心里占据位置。 沉默片刻,宋令仪慢慢拉下被子,露出一双疲惫乌眸,囁嚅道:“你要去哪儿?” 其实想问有没有危险,话到嘴边,莫名说不出口。 京都寸土寸金,达官显贵遍地都是,但拓展业务可没那么容易,稍不注意就会被那些官兵拿住。 相处这么久,她並不觉得土匪们缺钱,他们身强力壮,年富力强,干什么没有出路,为何非要打家劫舍呢…… 看出少女的担忧,萧明夷眸光深了几分。 “就在鹤仙楼里好好待著,其他的不用多问。” “……”不问就不问。 宋令仪朝床榻里侧背过身去,闷声道:“我要喝粥,还要吃枣泥糕。” 床畔的玄袍身影起身离开,不多时,房门开合声落下,室內陷入沉寂。 不似寻常青楼,鹤仙楼白日也宾客如云,只因这里不止有美人舞姬,还是大渊最有名的赌坊。 二楼赌场人声鼎沸,有人贏得盆满钵满,得意忘形;有人输到倾家荡產,还想著敛財打翻身仗。 正值午后,另外两支队伍先后入楼匯合。 睡了半日的少女终於捨得起床,閒来无事,问了虞娘后,去顶楼寻土匪头子。 顶楼清静,仅有的四间雅室只供给財力雄厚的贵客。 虞娘说土匪头子在走廊右侧的天字一號,少女端著沏好的茶水,轻步走到雅室外。 周遭静謐,开了半扇的窗户內传出一阵阴柔又低沉嗓音: “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你想把那姑娘留在我这儿,总得给点好处吧?” 坐在榆木方桌边的土匪头子下頜微抬,淡淡乜了孔寒声一眼,“你想要什么好处?” 孔寒声挑眉,有些意外。 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过,这小姑娘还真不一般吶。 “这倒不急。” “不过,你这么宠那小姑娘,可有想过给她什么名分?” 太子妃的位置定是不可能的,侧妃或是良娣也行,位分给得越高,他还可趁机会巴结一下。 宋令仪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须臾,不带丝毫情绪的熟悉嗓音在屋內响起:“她太不稳重,若不改改性子,定不能留在身边。” 语气寻常,好似在聊一只可有可无的宠物。 宋令仪的面色僵了几分,心口被无形攥紧,呼吸一时间跟不上,停顿一瞬。 她掐了掐自己手心,阵阵酸胀感涌入胸腔。明明就不在乎名分,为何会觉得难过呢…… 沏好的茶水最后还是没有送进去,托盘孤零零放在窗口。 那抹緗色身影慢吞吞下楼,背影透著些许落寞。 顶楼雅室內。 孔寒声摇著摺扇,往半开的窗户外瞧了一眼,悠悠道:“好像都听见了,不去哄哄?” 察觉走廊上的少女已离开,萧明夷眸光微暗,轻斥道:“多事。” 听见也无妨,这丫头老爱惹事生非,这样的性子如何能入东宫,更別提执掌中馈了,迟早要吃大亏。倒不如趁此机会,让她反省反省,改改性子。 孔寒声摇了摇头,眼神意味深长。 看来太子殿下对女儿家的心思是一点都不了解,不过也对,万人之上太子殿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至於偏宠一个小姑娘。 据他所知,这位阿梨姑娘是个孤女,之前还流落暄城街头乞討,身世可怜得很。 或许太子殿下对她,也只是玩玩而已,毕竟容貌只是皮囊,要想长盛不衰,家世和气度一样都少不得。 太子殿下乃天之骄子,岂能娶一个孤女。 第33章见红? 黄昏时分,霞光漫天。 土匪头子领著一眾土匪离开鹤仙楼,宋令仪待在房间里,並未去送行。 雅室静謐,一夜荒唐后的痕跡都已清理乾净。 微风灌入室內,珍珠玉石串成的珠帘轻轻摇晃,緗色身影趴在窗边软榻上,一动也不动。 良久,只听得一声嘆息,緗衣少女翻了个身,娇美面容掛著一丝怨色。 没什么大不了的,感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东西!她才不需要什么名分,更不需要土匪头子娶她! 云河渡离京都城已经很近了,土匪头子不在,她必须想办法进京了! 一想到这儿,少女像枯木逢春般焕发生机,猛地坐起身往外走。 刚推开门,就见门口左右各立了两个人。 还没搞清状况,那两个男人听见开门声,齐齐转头看来,“姑娘要去哪儿?” 宋令仪蹙了蹙眉。 “我想出去走走,不行么?” “楼主特地吩咐了,您只能在楼內活动,不能出去。” “……”宋令仪。 狗贼!走了还找人看著她! 深吸一口气:“行,我就在楼里走走,不出去。” 她刚往外迈出一步,守在门口的两个男人隨即也动了,察觉不对,宋令仪诧异道:“这也要跟著?” “楼主吩咐了,不管您去哪儿,都得跟著。”回答得一板一眼,像毫无感情的机器。 砰—— 房门关上。 宋令仪气冲冲往软榻一坐,拿起旁边緋罗蹙金的隱囊猛捶了几下泄气。 不能离开鹤仙楼,走哪儿都有人跟著,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別! 该死的土匪头子,果然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报应! 一连两日,无论宋令仪去哪儿,都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打手跟著,完全没有机会逃脱。 鹤仙楼的人虽把她看得紧,却不曾亏待她,甭管她要什么,只要不是太离谱,都能给她送来。 虞娘怕宋令仪无聊,还会派歌姬舞姬来,给她唱歌跳舞聊天解闷。 … 这日傍晚。 虞娘正在大堂招呼客人,一名灰袍小廝快步凑到她身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虞娘春光满面的脸色霎时大变,瞪眼惊恐道:“当真?” 灰袍小廝点了点头:“云竹姐去看了,確实有血。” “完了,完了,完了。”虞娘只觉两眼一黑,差些昏过去,好在灰袍小廝及时把她扶住。 顾不得生意和宾客了,虞娘扭著柳腰往楼上跑,推开三楼雅室的门,就见少女『气若游丝』地躺在软榻上,月白裙衫还染著斑驳血跡。 虞娘大惊失色,快步上前。 “阿梨姑娘,怎么会这样呢?” 宋令仪慢悠悠睁眼,用气声道:“……方才跌了一跤,忽然见红,我才想起来癸水推迟了一个月。” “哎哟,你这也太不上心了!”虞娘急得不行。 若真有了孩子,那可是太子殿下第一个孩子啊,金贵无比!要是在鹤仙楼里流產了,等太子殿下回来,甭管是何缘故,她人头不保啊! 片刻之后,四名小廝抬著舆輦下楼,虞娘一边在前赔罪开道,一边絮叨叮嘱那几个小廝动作小心些。场面滑稽又怪异,简直难得一见。 偏偏舆輦上的女子戴著从头遮到脚幕篱,眾人就算好奇,也不知她是谁。 舆輦抬出大门,差点衝撞到一名锦袍少年。 少年闪身避开,掸了掸衣袍,皱眉道:“这是什么情况?” 身边的赌坊管事腆著笑脸道:“小公爷息怒,虞娘一向稳重,大抵是碰到什么急事了,才会这般莽撞。” 被称作『小公爷』的少年眉宇微舒,没再追究,大步进了鹤仙楼。 赌坊管事跟在他后面,擦了擦额头冷汗。 这位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可是京都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晋国公府年轻一辈就这一个男丁,当成宝贝疙瘩般宠爱,谁都不敢轻易招惹他。 那厢,舆輦一路抬到医馆门口。 医馆里的大夫听说是见红,眉头一皱。 鹤仙楼女子接客之前都会吃药,怀胎的情况甚是少见。就算怀了胎,楼里也有法子流掉,不至於这般大张旗鼓送人就医。 “张大夫,这孩子一定得保住啊!”虞娘神色紧张。一路小跑过来,鬢边碎发都汗湿了。 张大夫好奇归好奇,没有多问,“知道了,知道了,去外面等著吧。” 从进门开始,这句话就说五六遍了,至於那么紧张嘛。 帷帘拉上。 张大夫正要给少女把脉,床上的人猛地撑坐起来,嚇得他后退半步,两眼呆愣。 对此全然不觉的少女扒著窗户往外看,动作灵活,哪儿有方才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模样。 鹤仙楼的人仍把守著医馆各个出口,根本不给她逃脱的机会。还以为出了鹤仙楼就能找到机会逃走,没想到守得还是这么严。 “你……” 张大夫刚张嘴,就被少女『嘘』声打断,“大夫,我没有怀孕。” “……”看出来了。 张大夫轻咳两声,问:“姑娘,你这是何意啊?” 少女嫣红唇瓣微微下撇,低垂著头,乌眸湿润,一副可怜无助的悽惨模样。 “大夫有所不知,我家在暄城,父母逝世后,让我入京投靠亲戚,不料途中遇见山匪,把我掳了去。”宋令仪吸了吸鼻子,颤声道,“土匪头子和鹤仙楼是一伙儿的,我若不谎称怀孕,他们就要逼我接客……” 张大夫大为震惊。 没想到这姑娘年纪轻轻,命途如此多舛。 作为读过圣贤书的人,他向来瞧不起做皮肉生意的鹤仙楼,眼看小姑娘哭得可怜,根本不疑有他,甚是同情小姑娘的遭遇。 “岂有此理,简直目无王法!” 哭得梨带雨的少女轻轻点头,“还请大夫替我在虞娘面前转圜一二,若叫土匪头子知道我没有怀孕,定会打我骂我的。” 张大夫闻言,满脸愁容:“替你瞒住他们不难,可这事儿也瞒不了多久,等月份一大,还是会穿帮的啊。” “大夫放心,只要能瞒住一时,我自有法子脱身。” 张大夫斟酌片刻,点头应下。 第34章good boy 他在虞娘面前似模似样地应付一番,又开了几贴安胎药,嘱咐他们把人带回去,要好好照顾。 不止如此,药包里还塞了少女点名要的另一味药。 舆輦抬回鹤仙楼。 虞娘简直把宋令仪当金疙瘩般看著,生怕她哪里磕了碰了。她说不想费劲爬楼梯,立马腾出一楼的雅室;她说想吃什么,当即就让后厨做,甚至多派了两名婢女伺候她。 看守比往日更严了。 次日清晨。 后厨僕妇来送饭,宋令仪將张大夫给的迷药下在饭菜里,佯装没胃口,把一桌子丰盛早饭留给婢女和小廝吃。 不出半刻钟,五个人皆倒地不起。 宋令仪匆忙换上婢女的衣服,朝后门方向溜去。 还未出后门,身后便传来一阵慌乱动静,大概是虞娘发现她不见了,正差人各处搜寻。 不敢再耽误,宋令仪加快脚步往外走。 后门外是供宾客停马车的宽阔小巷,彼时停了不少华贵马车。 周遭除了马车,再没有遮蔽身形的事物,宋令仪没办法,一头扎进某辆马车的车厢。 几乎是刚躲进车厢,楼里的打手和小廝就从后门追出来了。她屏息凝神,透过薑黄色胡桃纹帷帘,看见几名小廝从车厢旁边过去,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赶紧到处找找!” “每辆马车都检查一下,找不到人,回去都得受罚!” 听到他们说要检查马车,宋令仪嚇得不轻,身体紧贴厢壁,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肉,眼睁睁看著外面的打手靠近。 “你们几个干嘛呢?!” 千钧一髮之际,有人厉声喝止。 宋令仪透过帷帘往外看,一名青年搀扶著醉酒的少年朝马车这边过来。 “不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么,惊扰了我家小公爷,拿你们是问!” 那青年的態度囂张得很,几名小廝都被他唬住了,杵在原地弯腰赔罪。 “赶紧滚。” 青年神色不耐地挥手,没跟他们过多计较,扶著醉酒的锦袍少年来到马车旁,说话的语气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小公爷,您快上马车休息休息,奴才这就送您回去。” 锦袍少年虽醉酒,却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他缓缓睁眼,瑞凤眼里盛满了迷濛雾气。在青年的搀扶下,踩著杌凳进车厢。 车厢较为昏暗,偏台上的香炉残有余香。 意识微醺的锦袍少年瞥见车厢內有一道黑影,还未叫出声,就被扑来的黑影捂住了嘴。 青年驾车驶出小巷,忽闻车厢內有动静。 “小公爷,您怎么了?” 无人应答。 街道上人来人往,青年不好停车查看情况,只当少年是睡著了,没有多想。 马车摇摇晃晃,一阵微风拂过,掀起窗帘一角,和煦日光顺势投进来。 少女將少年稳稳压在身下,一手捂嘴,一手抵住胸膛。 从未受过如此屈辱的少年,瑞凤眼里除了滔天怒意,还有震惊和错愕。 一缕日光洒进来,少年衣袖上的金线闪闪发光,片刻后,他看清少女的真容。 逆光里脸蛋白皙水润,乌眸清澈如水,睫毛眨动间眉眼生动极了。身上穿著鹤仙楼婢女的衣服,大概是偷跑出来的,方才那群人就是在找她吧。 “我劝你安分些!” “要是让外面的人发现,信不信我撕票~”宋令仪低声威胁,用毛笔抵在少年腰侧。 误以为那是匕首的少年惊诧瞪眼,不敢再乱动。而后,宋令仪抽出他的衣带,將他双手牢牢绑住。 两刻钟后,马车顺利离开云河渡,驶上官道,鹤仙楼的人也並未追上来。 车厢静謐,两道交缠的影子投在厢璧,看似曖昧,实则危机暗藏。 被压在身下的锦袍少年摆烂般闔眸假寐,一点儿没有作为人质的紧绷感,懒散又肆意。 正愜意时,少年的脸颊被轻轻抽了两下。 他猛然睁眼,瞳孔黑亮,带著几分顽劣阴戾。 换做旁人,定会被他的眼神嚇退,可宋令仪却大胆得很。 微微倾身,勾唇道:“让他靠边停一下。” 说话间,抵在他腰侧的毛笔轻轻顶了顶,动作充满威胁感。 少年深深憋了口气,嗓音带著怒意:“停车!” 太过突然,帷帘外的青年双肩一颤,急忙勒马停车。 “小公爷,怎么了?” “让他走远点。”宋令仪低声道。 少年暗暗翻了个白眼,按她的话照做。 青年摸不著头脑,不过主子的话,他不敢不听,往旁边的林子走了几步,恰好尿意袭来,背著马车解决。 官道宽敞,前后无人,两侧是树木丛生的密林。 宋令仪往外看了一眼,確认情况后,拍了拍少年的脸蛋,笑吟吟道:“good boy。” “……” 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不妨碍少年气得眼尾微红,明显桀驁不好惹。湿润纯黑的瞳孔里,仿佛燃起熊熊大火。 薑黄色胡桃纹帷帘掀起一角,身材娇小的少女悄悄钻出去,往京都的方向狂奔。 等青年解决完生理问题,哼著小歌回来时,听见车厢里传出阵阵闷响,他这才觉得不对劲,掀开帘子一看—— 自家小公爷不仅被五大绑,嘴里还塞了块破布! “小公爷!” 青年嚇得两股颤颤,赶忙替少年鬆绑。 “蠢才!蠢才!蠢才!” 少年的双手一解放,就朝青年头上胡乱招呼了几下,“你他娘的是榆木脑袋吗?笨死了!” 青年捂著脑袋求饶:“小公爷息怒啊……” 少年发泄完,才想起更重要的事,咬牙切齿道:“给我追!“ “把那死丫头找出来,不把她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推测少女从云河渡出来,应该是要进京城,青年驾起马车往前追,可一路都没见到人影,小心翼翼问道:“小公爷,那丫头长什么样啊?” 少年回想那张脸,舌头抵腮,一双墨瞳幽戾。 死丫头长得还挺漂亮,等找到她,先毁了那张脸,再砍掉两只手! 直至马车进城,都未寻到少女的踪跡,可少年怎是善罢甘休之人,径直去京兆府“报官”,把画像交给京兆府尹,让他们找人。 第35章爭执 晋国公府小公爷陆潜,家世显赫,是京都城出了名的小霸王。 他说要找人,京兆府尹岂敢拒绝,当即把画像分发下去,加派人手在城中搜捕。 京兆府衙门一片肃静。 陆潜坐在政事堂內,姿態懒散,耷著眼皮瞧对面的京兆府尹。 “多久能把人找到?” “应该不出一日。”京兆府尹笑答。 陆潜眯了眯眼,明显不满府衙的效率,“我只给你们半日的时间,找到人了,立马送去金樽楼。” 京兆府尹不敢置喙,连连点头:“是。” 陆潜起身,伸了个懒腰往外走。 昨夜在鹤仙楼与几个好友赌博宿醉,今早又折腾那么久,他这会儿得找个地方好好休息,沐浴更衣之后,再回国公府。 等送走这尊大佛,京兆府尹长长鬆了口气。 也不知画像上的姑娘怎么得罪了这位爷,竟让他这般大动干戈。以小公爷的性子,人送去金樽楼,怕是小命难保咯。 与此同时,宋令仪已坐著牛板车来到东城门外。 『西京城』的牌匾高高悬掛於城门之上,字体飘逸洒脱。 城门口人山人海,都是进城做生意的。视线透过城门,隱约可窥见京城的繁华富庶,也正如她即將到来的,自由自在的人生。 一刻钟后,宋令仪顺利进城。 正所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京都景色绝非暄城或淮州所能比擬。 尚不知已被京兆府通缉的少女,正优哉游哉地在街上閒逛。一路东瞧西看,烧饼、甜糕、酥酪填满了肚子,才想起此行入京的目的。 晋国公府在皇城外围。青瓦红墙,占地颇广的三进大宅院,是开国君主御赐下来的宅子。 正门檐下掛著黑底泥金匾额,上书『晋国公府』四个大字,此乃前年翻新府邸时,当今圣上的亲笔手书,匾额左下角还盖著圣上的私印。 临近午时,日头正盛。 街道上的行人挑担牵驴,叫卖吆喝。 晋国公府的僕人攀著梯子擦拭屋檐,忽见一名绿衣少女站在门庭处,不由好奇看去。 宋令仪抬头瞧著气派的国公府大门,不由萌生退意。 晋国公府如此显赫,原主的母亲抗拒婚事,下嫁宋父,早与外祖家断绝了往来,如今宋家落魄,国公府的人不一定欢迎她。 “你是谁啊?”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赶紧走,赶紧走。”僕人不耐烦地挥手赶人,態度十分恶劣。 宋令仪回神,唇瓣囁嚅了两下,那句“来投亲的宋家表姑娘”没出息地说不出口。 默了片刻,少女退到左侧墙角蹲著,埋首平復心绪。周遭喧囂,愈发映的她孤寂落寞,好像被露水打低了头的朵。 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晃晃悠悠从她面前驶过,停在国公府的大门前。方才態度恶劣的僕人,看清马车里的人,立马换了副脸色,恭恭敬敬行礼。 宋令仪侧头瞧了眼。 一名身著緋色鷩冕,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稳步下马车。他眉宇间蕴著愁色,目不斜视迈入国公府大门。 僕人继续擦拭门口的红柱,瞄见墙角的绿衣少女,眉头皱了一下。 哪儿来的穷酸丫头,一直守在门口,不会是想捣乱吧?老太太近来身体不好,府中愁云密布,要是闹到主家面前,他免不得要受罚。 这么一想,僕人快步走到宋令仪跟前,呵斥道:“说了赶紧走,这儿是国公府,要饭就去东市。” “……?” 宋令仪陡然站起身,怒瞪那僕人。 年纪不大,还有两副面孔呢。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我在这儿蹲著碍你什么事儿了?这条路是你开的,还是你的狗窝啊,我又没在你跟前晃,你凭什么说我……” 小嘴跟连珠炮似的,懟得那僕人一愣一愣,半晌说不出话。 僕人从未见过这般口齿伶俐的丫头,当下与她互懟起来,谁也不饶谁,惹得路人频频驻足观看。 “谁人在此吵闹?”忽然,一道严厉女声响起。 僕人立马收声,转头告状道:“青月姐姐,这丫头拦在门口,我赶她走还不走,反倒骂起来了,实在粗鄙得很!” 被唤作『青月姐姐』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秀丽,气质清冷婉约,她略略扫了眼绿衣少女,没有多说什么,但眼神里有些许轻蔑。 宋令仪秀眉微蹙。 本就心生怯意,不敢进门认亲,这下又与府中僕人起了爭执,再进门认亲,定会惹来他人笑话。 思忖间,只见一位衣著华丽,品貌端庄的妇人从国公府內出来,身后还跟了几名婢女。 青月转身行礼,轻声道:“夫人,马车就快备好了,这会儿日头大,您要不在堂厅里等?” 华服妇人神色略显著焦急,摇头道:“老安人方才醒了,又在催促老爷去淮州找人吶。裴二郎今日回京,我得赶紧去问问有没有消息。” 宋令仪听不见她们的交谈,但看妇人的穿著打扮和气度,大致猜得出她的身份。 宋母逝世前,与她简单说过晋国公府的人。 老国公有两子一女,承袭爵位的是长子陆探微,也就是她的大舅舅,大舅舅娶了云阳王氏女,云阳王氏是本朝的四大世族,门第显赫无比;二舅陆函之是礼州都督,掌地方军政,二舅母是內阁大学士家的独女。 在宋母下嫁宋父之前,大舅舅与大舅母便成亲了,姑嫂之间的关係还算不错。 眼前的妇人,多半就是大舅母王氏。 僕人见她一直盯著夫人看,推搡催促道:“赶紧走,赶紧走,国公府岂是你能耍横的地方。” 宋令仪一不留神,险些栽倒,慌乱之下扶住石墙,凹凸不平的墙面將细嫩掌心颳得生疼。 这处的动静引来王氏注意。 她瞧了眼绿衣少女,觉得甚是眼熟,“她是?” 青月道:“说是拦路的,方才还与府中僕人起了爭执。” 王氏蹙了蹙眉,又仔细瞧了瞧绿衣少女,见她转身要走,赶忙道:“把人叫过来。” 第36章认亲之路 青月微微吃惊,但还是照做了,几步下石阶,拔声唤道:“姑娘且慢!” 宋令仪脚步顿住,缓缓回头看她,眼里多了几分警惕。 青月款步走来,嘴角还掛著浅淡笑意,“是我家夫人想看看你,姑娘请隨我来。” 宋令仪没有应声,鹅蛋脸上的细眉拢起。 与自恃国公府门第显赫,便耀武扬威的僕人不同,眼前的姑娘看似態度亲和,实则高高在上,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也对,国公府何等气派,即便是奴僕,也比普通富户有见识得多。 犹疑片刻,她弯眸一笑:“好啊。” 兵来將挡,水来土掩,这么多苦都吃了,总不能在最后一刻退缩。 宋令仪跟隨青月来到王氏面前,迎著那道赤裸裸的打量目光,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 原先离得远,王氏还有些不確定,现下仔细一看,这绿衣少女与离家多年的小姑子真有七八分相似。 她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令仪面不改色,垂眸暗忖。 大舅母与宋母相处过,应该是猜到她的身份了。她没有原主的记忆,与宋母的相处也不多,表现得太刻意,容易暴露。原主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正是天真单纯的年纪,她必须利用这份天真单纯,获得国公府的信任。 少女抬眸,乌眸清澈如水,嗓音带著怯意:“请问……这里是晋国公府么?” 王氏眸光微变,看了眼青月。 “这里是晋国公府,姑娘来此,是有何事?” 少女剔透如琉璃的乌眸透著无辜,无所適从的手指反覆扣弄裙衫,“我姓宋,从淮州来此投奔亲戚……方才在门口徘徊,僕人却赶我走,两位姐姐漂亮面善,可否替我通传一声?” 听到她姓宋,从淮州来,王氏面露惊讶之色,神色格外复杂。 “你说来投奔亲戚,可有什么凭证?” 宋令仪衣襟里掏出一枚青玉凤纹佩,乌眸蓄泪:“这是阿母离世前给我的,让我带著它来京都。” 看见青玉凤纹佩,王氏心跳骤然一紧,看向少女的眼神也明显殷切了几分。 这绿衣少女不止容貌相似,年纪也大致对得上,还有青玉凤纹佩做信物,应该假不了了。 “好孩子,快隨我进府。” 王氏主动牵上宋令仪的手,触感温热,若有似无的名贵香气拂过鼻息,叫少女心头无端酸涩。 ……… 晋国公府宽阔华丽,雕樑画栋,粉墙黛瓦连绵不绝,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院中种了各色木,哪怕不应季,在园丁的照料下,也开得灿烂热烈。 行至前厅,屋脊高耸,檐上四角高高翘起。廊廡下,婢女如云,个个頷首低眉,齐声向王氏行礼。无处不透出主家的威仪。 王氏將少女引至前厅,让她稍坐片刻,而后领著青月往后院去。 婢女奉上热茶,偷偷瞄了眼坐在侧边交椅上的绿衣少女,“姑娘请喝茶。” “多谢。”宋令仪淡淡一笑。 婢女缓步退下,偌大的前厅內只余少女一人。 厅內安静无声,兽角博山炉里升起裊裊白雾,隨处摆著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彰显著主家的財力。 过了约莫一刻钟,伴著王氏轻声招呼的声音,前厅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静坐在侧边交椅的绿衣少女转头看去—— 率先进来的是在大门外见过一面的中年男人,不过他身上未著官袍,已换了身广袖常服,眉眼肃穆,不怒自威,一看便知是身居高位的国公爷。 紧隨其后的是王氏,及一眾神色凝重的僕妇,她们一进门便逮著少女打量,生怕看漏一寸。 陆探微走到首位,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沉甸甸如有实质的视线投向少女。 “小姑娘,你身上的玉佩,可否给我一观? 不同於应付王氏和青月的游刃有余,宋令仪心头莫名紧张,取下玉佩递给他,头颅始终低垂著,不敢与他对视。 陆探微接过玉佩,托在手心里仔细查验。 青玉凤纹佩是老国公在世时,定製给三女儿陆燕嫻和裴家的订亲信物。用料讲究,雕刻精美,整个大渊找不出第二枚与之相同的玉佩。 他沉著端详一阵,眼神无波无澜。 “你叫什么名字?” 王氏与陆探微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一眼便瞧出他对少女的態度有了转变。 又见少女低著头,以为她是害怕,宽慰道:“別怕,这位是国公。” 宋令仪抬眸,眼神纯然:“我叫宋令仪。” 在少女抬眸看来的一瞬,陆探微冷肃的脸上微微动容,所有的猜疑与警惕,在这一刻盪为灰烬。 不止是容貌相似,连眼神都像极了三妹。 作为国公府小姐,三妹自幼锦衣玉食,在家人的娇宠中长大,不知世间险恶,对待感情亦是天真无邪,轰轰烈烈。为了下嫁给穷酸举子,不惜与父亲断绝父女关係。 父亲震怒之下,不允许家中人再与三妹联络。直至去年冬月,父亲离世,家中操办完丧事,才听闻淮州传来的另一则噩耗。 宋召战死于丹阳郡,三妹缠绵病榻,於年初病逝淮州。母亲闻讯,悲慟之下,晕厥了两日。 裴家乃乌衣世家,岂是一个穷酸举子可比,若三妹听从父母之命,或许就不会落得病逝异乡的下场了。 一想到伤心处,陆探微眼睛微红,喉头哽塞:“你跟你母亲实在太像了。” 不等宋令仪吱声,旁边的僕妇们声泪俱下附和道: “是啊,是啊,表姑娘的眉眼简直跟三小姐一模一样。” “方才进来时,老奴还以为是三小姐回来了呢……” “……”宋令仪眉头微蹙。 这些人也太夸张了吧。 王氏捻著绣帕擦了擦眼角,感慨道:“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你母亲也是个心狠的,竟一次不曾回京都看望。” “孩子,你这几个月去了哪儿,又是如何进京的呢?”陆探微问。 淮州城与丹阳郡相邻,时局动盪不安。这几个月,他派遣了许多人去淮州城接外甥女,却一直没有消息。 不止宋家在淮州城的宅子已人走楼空,也无人知晓外甥女的去向。 消息传回京都,本就臥病在榻的老太太受了刺激,病情又加重了,嘴里一直念叨著外孙女。 陆探微和陆函之几乎发动了所有人脉寻人,却收效甚微。 前段时间,有消息称在暄城见过宋令仪,陆探微本打算告假,亲自去一趟暄城。但裴家二郎听闻消息,主动请缨去暄城寻人。 陆家与裴家乃是通家之好,並未因一桩未成的婚事生了嫌隙,更何况裴家二郎性情温润,处事谨慎,让他去暄城,陆探微也能放心。 “阿母去世之前,让我拿著玉佩入京投亲,可我不曾来过京都,也未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一路上迷茫得很,难免走岔了路,入京便迟了些。” 宋令仪深知一个孤女,只身入京很难让人信服,她又补充道:“阿父战死丹阳郡之后,宋家失了顶樑柱,除了要操持阿父丧宜,阿母吃药也需用钱,短短两个月,家里便入不敷出了。后来,阿母遣散了家中奴僕,只留了三名崑崙奴护我入京。” “前几日,我们在云河渡遭遇劫匪,崑崙奴为了护我,不幸遇难……” 还未听完她的坎坷遭遇,王氏就已泪如雨下。这些年,老安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念著燕嫻和外孙女,可公爹固执得很,不止不帮衬宋家,连封书信都不许寄。 若能早些知道宋家的困境,外甥女也不至於遭受这么多磋磨了。 其余人沉默震惊悲伤皆有之,陆探微更多的是愧疚,若他和二弟能多劝劝父亲,或许今日会是另一番局面吧。 “你说在云河渡遭遇劫匪,可有受伤?”陆探微问。 宋令仪垂眸摇头,颇为伤感:“有崑崙奴护著,不曾受伤,只可怜他们年纪轻轻不幸殞命。“ 她没打算说扮乞丐的事,晋国公府家大业大,个个金尊玉贵,若知道她做过乞丐,说不准会嫌弃她,私下里笑话她。 寄人篱下本就处於弱势,再叫府中人笑话,她今后的日子,必然更加难过了。 “这劫匪著实可恶,国公可得替表姑娘出口气啊。”其中一名僕妇道。 陆探微没有说话,眼神沉著犀利,似在酝酿筹谋什么。 默了两息,才道:“孩子,这一路辛苦了,你祖母很早之前就命人把芝兰苑打扫出来了,那是你阿母未出嫁时住的院子,等会儿让大舅母带你去看看,缺什么只管说,不要跟我们客气。” 正当宋令仪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情,感到无所適从时,一只带有热度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 “好孩子,你外祖母一直念叨你吶。”王氏红著眼睛,笑容温和,“等会儿隨我去请安吧,老安人见了你,必定欢喜,病情说不定就好转了。” “外祖母生病了,很严重么?”宋令仪蹙眉,语气紧张。 她未见过外祖母,也不是真正的宋令仪,但不妨碍她为了获取宋家人的好感,摆出关切担心的模样。 王氏嘆了口气:“你外祖母的身体一直不好,听闻你母亲病逝,悲慟之下,晕了好几日……” 前厅陷入一片伤感。 忽然,走廊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透过窗户投影,隱约可见是位梳著双螺髻的年轻女子。 “阿父阿母,听说姐姐找到了,快让我瞧瞧!” 少女嗓音清亮,容貌娇俏,提裙迈过门槛,视线在一干人等中逡巡,最终落在绿衣少女身上,杏眸闪过一丝惊艷。 “这位就是表姐?” 宋令仪不著痕跡地打量这位后来的少女,身上穿著芰荷色穿蝶裙衫,双螺髻上珠翠繁复,耳垂、脖颈、手腕都戴著光华灿烂的首饰,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唤她『表姐』,年纪应该略小些。 王氏温声介绍道:“令仪,这是你表妹阿妤,知道家里在寻你,一直念著想见你吶。” 陆妤笑容灿烂:“表姐长得好漂亮。听阿母说你比哥哥小半岁,今年得有十六吧?” 少女太过热情,但这份热情里不掺杂任何恶意,宋令仪並不反感。 她微微一笑:“正好十六。” “我今年刚及笄,表姐来了可真好,往后府里就有人陪我玩了。”陆妤杏眸弯弯,神態俏皮可爱。 大渊女子十四岁及笄,换作现代,正是初升高的年纪,別说谈婚论嫁了,连牵异性的手都得小心谨慎。 宋令仪顿了顿,轻声问:“不是有表哥么,他不陪你玩儿?” 陆妤唇瓣微撅:“他坏得很,从来不带我玩儿。” 说著,她上前牵住宋令仪的手,因碰到了手心的伤口,宋令仪瑟缩了一下。 “咦?”陆妤捧起宋令仪的手,秀眉微拧,“表姐的手怎么受伤了?” 一点小伤,宋令仪並不想小题大做,“不小心磕到了,不碍事。” 王氏给青月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去备些伤药,而后適时切断姐妹二人的閒话,“阿妤,祖母可醒了?” 老夫人缠绵病榻,大部分时间都昏睡著,少有清醒的时候,且每日一醒,就得念叨陆燕嫻和外孙女。如今人找著了,自然得第一时间带去老夫人面前。 陆妤摇了摇头,苦著脸道:“祖母辰时醒了一回,吃过药,这会儿又睡了。” 宋令仪眸光微动。 原以为认亲会很麻烦,至少刚来时,她心里是没底的。没想到,宋家人不仅很快接受了她,目前来看,对她这个外甥女还很重视。 这其中態度转变最大的莫过於晋国公了。 陆探微缓缓起身,退却威严,神色鬆弛且柔和:“既如此,就先带令仪去芝兰苑休息吧,赶路辛苦,让后厨备洗浴用的热水,再备著吃食。” 王氏点头应下,吩咐僕妇去安排热水和吃食,又亲自领著宋令仪往芝兰苑去。 穿过垂珠门楼的二道门,进入宅邸后院。 院中鬱鬱葱葱,层楼叠榭,比柴员外的庄子还豪华几个档次。 第37章一个孤女,值得我上赶著去见? 宋令仪垂头看了眼身上这条绿色裙衫。 这是她为了撑面子,忍痛了五两银子买的新裙衫,可比起晋国公府,她这点小心思,显然不够看。 “令仪,这三位都是伺候过你母亲的嬤嬤,我將她们调去芝兰苑伺候你,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千万別和大舅母见外。”王氏温声道。 宋令仪笑著应下,“多谢大舅母。” … 前院。 光影斑驳的廊廡下,跪了一人。 青月款步走到他面前,下頜微抬,冷声道:“自己动手吧。” 那人抬起头,赫然就是在大门口与宋令仪起爭执的年轻僕人。他哭丧著脸,哀求道:“青月姐姐,我真冤枉啊,我当时也不知她是表姑娘,如果知道,定然不会……” 青月皱眉:“你该庆幸表姑娘不追究,这事儿也没闹到国公面前,否则你这层皮都別想要了!” “掌嘴五十,你自己来,已算格外开恩了。” 这几个月,国公府为了找到表姑娘,费了多少心思,连他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若叫国公和老夫人知道府中下人欺负了表姑娘,定严惩不贷。 僕人慢慢抬起手,重重扇在脸上。 一时间,整个走廊都是清脆的巴掌声。扇到最后,僕人的脸颊红肿破皮,嘴角渗血,看起来狼狈极了。 … 金樽楼。 二楼雅室茶雾裊裊,暖香馥郁。 八尺高的琉璃山水屏风后,锦衣玉冠的俊美少年靠躺在软榻闔眸假寐,姿態慵懒肆意。 叩叩叩—— 雅室门被敲响,一名身著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頷首走进来,恭敬行礼。 “卑职见过小公爷。” 少年眼皮微动,並未睁眼,只懒声道:“人找到了?” “回小公爷,卑职们搜遍全城,依旧没搜到画像上的少女的下落,人或许没有进城。”青袍官员谨慎答道。 陆潜睁眼,绷著嘴角,眼底是惯常的黑沉冷冽,“没找到人,还敢来见我?”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 青袍官员頷首低眉,紧张到脊背冒汗。 室內静默,气压愈来愈低。 恰在这时,房门又被敲响,进来的是在陆潜身边伺候多年的小廝,也是今早驾马车的青年。 阿筑神色慌张,嘴里不停喊道:“小公爷,有大消息!有大消息!” 软榻上的少年『嘖』了一声,语气不耐:“干什么吵吵闹闹的,没看到京兆府的官爷在么,你能不能稳重点?” 被点到的青袍官员身躯一抖,浑身发麻。就算吵破了天,他也不敢说什么呀。 大抵是接下来要说的事,实在太重大,阿筑根本没管少年的轻斥,缓了口气,继续嚷道:“小公爷,是表姑娘,表姑娘找到了!” 话音未落,陆潜陡然坐起身,剑眉紧拧:“你说什么?” “谁找到的,不会是裴昭那个死鱼脸吧?” 听到陆潜直呼裴家二郎姓名,还骂其『死鱼脸』,青袍官员震惊又错愕。 裴家二郎出身乌衣世家,文采斐然,八岁拜入文麓山书院,十五岁便能代师辩经,是京都出了名的英俊才子。与紈絝小公爷简直是两个极端。 阿筑摇头:“不是,人是自个儿找上门的,小公爷要不回府看看?” 涉及家事,便不好在外人面前谈论,陆潜抬手示意青袍官员退下,而后起身坐到棋盘前。 “回去作甚,一个孤女,值得我上赶著去见?” 关於姑母的事,他早就听说过。为了一个穷酸举子,得罪祖父,气病祖母,还与家里断绝关係,实在可笑。 本以为那举子有能耐,结果在淮州城干了那么多年,也就是个校尉,比起裴家,根本不够看。 况且姑母一家去了淮州城那么多年,未回京都看望过一次,一朝落魄,倒想起来京都投奔了。 父亲和二叔要动用人脉、要去淮州城接人,这些他都管不著,但那孤女理直气壮上门投亲,就不值得他高看一眼。 “可老夫人一直念著表姑娘,对表姑娘极为重视。” “您难道忘了,国公允许您出府,还是您亲口立下军令状,要找到表姑娘吶!” “人都自个儿找上门了,您再不回去,国公那边说不过去呀。” 阿筑跟个老太婆似的,在陆潜耳边喋喋不休。他掏了掏耳朵,態度依旧散漫:“那又如何?” “他们又不知道我在金樽楼,明日再回府也一样。而且今晚有宫宴,我若提前回去,定会被老头儿抓进宫赴宴,我才不要回去。” “可……那是陛下的寿宴啊。”阿筑惊诧。 自家小公爷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陛下的寿宴都敢缺席。 陆潜捡起一颗翡翠棋子把玩,“陛下都病多久了,早朝不上,却要办寿宴。”那二皇子多半没憋什么好屁,他才不去。 后半句话,他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总之,今日诸事不宜,还是待在金樽楼最稳妥。”他道。 阿筑没了办法,他一个僕人,也不好干涉主家太多。 “等会儿再去催催京兆府,一个小丫头都抓不到,还怎么为民请命?小爷报案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看见,饭桶一群!” “……”阿筑。 那也叫报案,確定不是威逼? 若叫国公知道小公爷为了找个小丫头,让京兆府大张旗鼓的全城搜捕,必定震怒。 不过陆潜不在乎,今早受的屈辱,他势必要加倍奉还。 那丫头的眼睛很漂亮,要是把它挖下来,她应该会哭得很惨吧…… 噠—— 他在棋盘落下一子,眸光黑亮,压著几丝嘲讽。 “对了,裴昭回京没有?” 阿筑道:“裴二郎今早回的京。” 不知自家小公爷与裴二郎有什么过节,打小就不对付。 陆裴两家乃是通家之好,到他俩这一辈,也就面上关係过得去,私底下没少较劲,不过都是小公爷单方面的较劲。好在裴二郎为人豁达,从不会在长辈面前说小公爷的不是。 陆潜冷哼一声,手指轻叩棋盘,揶揄道:“口口声声说要替老头子找到外甥女,去暄城逛了那么久,也没见他把人带回来。想在老头子面前出头,属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38章上蔽天听,下乱朝野 阿筑撇了撇嘴,內心腹誹道:总比您立下军令状要找人,却跑去鹤仙楼赌博宿醉好吧…… “你还待在这儿干嘛?”陆潜幽幽瞪了阿筑一眼。 阿筑懵了一下,才想起来要催京兆府找人,“奴才这就去催!” … 与此同时,晋国公府內乱成一团。 老太太的病情突然恶化,晋国公慌忙入宫请太医,一直折腾到傍晚,老夫人的病情才稳定下来,却仍不见转醒。 宋令仪为表孝心,一直守在老太太的病床前,直至王氏来劝,才回芝兰苑休息。 事发突然,晋国公已向宫里递信,要留在家中照顾,今夜的帝王寿宴,国公府便不出席了。 今夜月明星稀,芝兰苑一片静謐。 主屋朦朧灯火投在庭院中,粉衫少女坐在雕隔窗后的软榻上,单手撑著窗台往外看,眉眼沉静。 院里种满了海棠树,只可惜开的季节已过,只剩一树绿叶。听僕妇们说,宋母尚在闺中时,最喜欢西府海棠,这些树都是老国公重金,派人从外地买来的。 今日在外祖母床前尽孝,老人家病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念著宋母的闺名,足见老人家对宋母有多疼爱。 从前不理解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的人,可如今这人是她『亲娘』……当真別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宋母有错么? 一个从小拥有一切的大家闺秀,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確实很傻很单纯。 可宋父虽官职不高,待宋母却是十年如一日的爱惜。他捨不得宋母忍受生子之痛,除了一个女儿,便再没让宋母怀过孩子。对唯一的女儿也是倾尽全力疼爱。 若遵从父母之命,嫁的郎君不一定有宋父好。 宋母没错么? 为了一个男人,伤害最爱自己的父母,远离生活了十几年的京都。临到死了,还得求娘家善后。 “唉~” 寂静中,只听得一声轻浅嘆息。 少女抬头望月,脑子里忽然掠过土匪头子的脸,嚇得她差点被自个儿的口水呛住。 … 今日宫中设帝王寿宴,凡三品以上的大臣及官眷皆可参加。 大殿乐声靡靡,教坊舞乐彩裙飘扬。 称病罢朝多日的宣元帝终於露面,但与往常的宫宴不同,今夜明显少了些热烈气氛。满座大臣各怀心思,神色各异。 宴席快过半,看著台下身姿曼妙勾人的舞姬,帝王兴奋之下,多饮了两杯酒,苍白面庞染上酡红。 几名重臣看在眼里,心中愤愤不已。 趁著献礼的环节结束,二皇子主动举杯,示意眾臣共同敬帝王一杯。 以张首辅为首的重臣们神色肃穆,迟迟没端桌上的酒杯。 “张大人这是何意?” 二皇子黑眸微眯,將杯盏轻放在桌案上,嗓音沉冷:“今日是父皇寿辰,尔等不举杯同庆,难道是对父皇不满么?” “非也!” 张首辅霍然起身,怒视二皇子。 “陛下大病未愈,本不宜饮酒,二皇子当加以劝諫,而非一而再地让陛下贪杯!” 大殿倏然安静下来。 宣元帝重重咳嗽了几声,视线投向张首辅,“朕的病情已稳定,这段时日多亏了老二,朕才能安心养病,不过多饮了几杯酒,张卿莫要苛责了。” 张首辅深吸口气,走到高台前,拱手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已平定丹阳郡的海寇,您龙体欠安,该早日召太子殿下回京才是!” “太子殿下是储君,能力出眾,必能替您分忧解难。” 宣元帝酌了口酒,並未表態。他何尝不知太子的能力,可太子与他不亲近,和皇后一样,不会顺他心意。霍家手握重兵,若让太子处理朝政,这江山怕是要易主了。 思及此处,宣元帝抬手扶额:“今夜是朕的寿宴,不谈政事,这事儿容后再议吧。” “陛下!” 张首辅明显不肯罢休。 自陛下称病罢朝以来,他们进宫探病,十有九回见不著人。今夜不提,太子殿下归期难定,再拖下去,二皇子一党必会藉机上位。到那时,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海寇已平定,太子殿下功不可没,您若迟迟不召太子殿下回京,恐寒了功臣们的心呀!” 另外几名重臣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道:“请陛下下旨,召太子殿下回京!” 太子一党的人紧跟著请奏: “请陛下下旨,召太子殿下回京!” 宣元帝脸色冷了几分,將手里的杯盏重重搁在桌上。心中虽气这些大臣不肯顺从,但还存有几分理智。 北边有霍家虎视眈眈,朝中又有大半臣子是太子的人,加上太子刚立下军功。这个时候一意孤行,明显对他不利。 “既如此,那就——” “父皇!”一直在旁隱忍不发的二皇子骤然起身。 走到这一步,他绝不能让父皇下旨召萧明夷回京,哪怕是传口諭也不行。 “父皇龙体欠安,张大人想让五弟回京,存的是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微臣一心为陛下著想!朝政总不能一直堆著不处理,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能力有目共睹,让他回来替陛下分忧,何错之有?!” 萧渡轻蔑一笑:“五弟能替父皇分忧,难道我就不行?” 张首辅面色通红,也不装了,直指二皇子骂道:“自陛下抱病,递进宫的探病牌子有几回到过紫宸宫?丹阳郡的援军迟迟不发,东部的灾情不闻不问,甚至有地方传来消息,周围几个城镇,竟有太子殿下的通缉画像!” “上蔽天听,下乱朝野,简直罪无可恕!” 此话一出,满殿如死一般寂静。 少顷,二皇子一党的大臣站出来反驳,与张首辅为首的大臣高声爭辩,个个急得面红耳赤。 砰—— 高台上的宣元帝怒拍桌案,因情绪激动,咳嗽不止,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朕还没有死呢,大殿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经过张首辅一骂,宣元帝震怒之余,对二皇子终於有了些警惕。 他钟爱淑妃,自然想给她们母子世间最好的一切,但立太子为储君是大势所趋,他不能轻易更改。故而这些年,他对淑妃母子,一直竭尽所能的弥补。 第39章逼宫 没曾想,老二仗著宠爱,竟干出通缉太子这等大逆不道的蠢事! “老二,张大人说得,可属实啊?” 萧渡神色复杂一瞬,转而低声笑起来:“父皇指的是什么?” 这些年,他对萧明夷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父皇默许的呢,当时不问责,这会儿倒在群臣面前装起贤明了?可笑。 宣元帝攥著杯子,脸色阴沉到极点:“传朕旨意……” “父皇现在召五弟回京,未免太迟了吧。”萧渡拔声打断宣元帝的话,俊逸面庞因贪婪和亢奋而扭曲。 不等宣元帝理解清楚萧渡的意思,金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稳健脚步声,银色盔甲在黑色中攒动,並隨著萧渡一声令下,涌入金殿。 群臣惊愕不已。 纵然是二皇子一党的大臣都明显不知所措。 二皇子这是要逼宫啊! 宣元帝脸色倏然绷紧,额角青筋突起,咬牙道:“你个竖子!朕还没死,你竟敢谋反!” 一切尽在掌握中,萧渡露出一抹运筹帷幄的笑容,“我不谋反,难道要眼睁睁看著您把萧明夷接回来么!他恨不得將我碎尸万段,等他回来,焉有我的立足之地!” “成王败寇,萧明夷一旦上位,咱们父子二人就得黄泉相见了!” 宣元帝气到面部通红,情绪也过分激动,重重咳嗽几声,竟咳出了血,看起来骇人极了。 太监想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帝王,却被萧渡一剑拦住去路,嚇得跌坐在地。 其余內侍战战兢兢低著头,根本不敢动。 银甲卫很快將殿中的局势控制住,除了几名英勇反抗的武將,根本无人能逃脱金殿。 萧渡提剑站在高台上,微微歪头,好整以暇地看著宣元帝,享受他目光中的惊愕、惶恐与愤怒。 “父皇,您老了。” “竖子咳咳咳……”宣元帝脊背佝僂著,双手颤动不止。 “反贼!你不得好死!” 高台下,大臣们的怒吼声不绝於耳。谁都没想到二皇子会在帝王寿宴上逼宫谋反,困在宫中,根本没法搬救兵。 萧渡转身俯视眾人,长剑立於身前。 “诸位大人莫急。” “今日只要肯顺从我,便是有从龙之功,待我登基,必会给诸位大人加官进爵。” “我呸!” 一名年轻文臣朝他唾了一口,“乱臣贼子!休想让我等臣服!” 萧渡嘴角掛著狂狷浅笑,语气不气也不恼:“徐大人別急,知道你一心追隨太子殿下。” “不如我先送你下去,要不了多久,你的太子殿下就会下去找你的。” 说罢,他给一旁的银甲卫递了个眼神。 那银甲卫没有犹豫,將那名文臣拖拽到金殿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那名文臣的女眷哭得肝肠寸断,不断哀求萧渡手下留情,怀中的孩童虽看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他哭得涕泗横流,一直嚷著要找父亲。 萧渡没有丝毫动容。 略略扫视大殿,沉声开口:“还有谁要追隨太子殿下的?” 大半群臣埋头不语。 “二皇子就不怕得位不正,被世人詬病嘛?!”张首辅怒道。 歷朝歷代的天子,无一不在乎身后的名声。谋反、弒父、杀兄,桩桩件件,足可叫他被世人的唾沫淹死。 “怕?” 萧渡似是听到笑话一般,放声大笑。 “我若是怕,还能走到今日?!” “萧明夷回不来了,你们不臣服也行……”他眸光陡然一沉,“就跟徐大人一样,去黄泉路上,等著你们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吧。” … 半个时辰前,皇城外围。 明月清辉之下,东华门血溅成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数百具尸首,全是萧渡安排在宫外接应的人。 解决掉最后一人,玄风挽剑擦过衣袖,回首看向佇立在宫门口的太子殿下。 “殿下,咱们何时进宫?”王冲喘著粗气问。 那抹玄袍身影逆著月光,饶是手里的长剑尚在滴血,也掩不住他周身矜贵的气质。 “再等等。” 收网不可操之过急。 宫外的螻蚁都被解决,就剩萧渡身边的银甲卫,已翻不起什么风浪。不过,宫里的火烧得越旺,群臣越是激愤,局势对他就越有利。 夜色暗涌。 京都城十万人家,灯火阑珊,一片风平浪静。 隔了一条筒子河,萧明夷麾下的百名將士及京都守备军聚在宫门外,蓄势待发。残存的杀伐之气,给他们平添了几分恢宏气势。 静默等待良久。 萧明夷睥目,语调平淡,似寻常閒聊般轻鬆:“进宫,救驾。” 黑压压的队伍如乌云般遮月般涌入皇宫,迅速替换掉二皇子部署,占据宫中各大要道。 与此同时的金殿广场上。 银甲卫將不肯臣服二皇子的大臣们团团包围,手中弓弦拉满,只等二皇子下令,便就地射杀。 有想出宫通风报信的宫婢与內侍都被银甲卫就地格杀,尸体横躺在大殿角落,血水蔓延,染红纹繁复的地毯。 萧渡已彻底疯魔,竟將宣元帝提到大殿外,要他亲眼看著臣子被射杀。 宣元帝本就病情未愈,受了刺激,再吹点夜风,整个人犹如风中摇摆的蒲苇般恍惚。 “儿臣感念父皇的养育之恩,不如这样,父皇交出玉璽,写下退位詔书,儿臣便饶了他们。”萧渡道。 局势已尽在掌握,他有得是时间慢慢耗。 拿到玉璽和詔书,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君主,杀萧明夷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宣元帝慢慢侧头看他,鬢髮微乱,腮帮鼓动几下,“休想!” 萧渡眼神一冷:“父皇不会还想著有人会来救驾吧?” “皇宫已被儿臣的人围住,您没得选了。” 说罢,他抬起一只手。 汉白玉露台下的银甲卫收到讯號,拔刀一砍,就近將两名衣著华贵的大臣斩杀。 大殿中的女眷们哭嚎更甚。 宣元帝痛苦闔眸,不敢多看一眼,可萧渡仍在他耳边不断低语: “父皇这是怕了?” “放心,只要您交出玉璽和詔书,儿臣一定让您安享晚年。” 第40章成王败寇 “您不是一直不喜欢五弟么,传位给儿臣有什么不好?” “儿臣做了皇帝,母妃便是太后了,百年之后,可与您共享后世香火……” 宣元帝额头青筋突起。 这都是他酿出的祸事,怪他对淑妃母子的一再纵容,怪他没有察觉到老二的狼子野心,甚至屡屡包庇老二,纵容老二对兄弟出手。 仔细想想,皇后与太子也挺好的,他是昏了头,才会专宠淑妃,偏爱老二。皇后出身將门,巾幗鬚眉,性情耿直洒脱,虽不似淑妃温婉体贴,待他確是一片真心;太子能文能武,德才兼备,立他为储君,乃眾望所归…… “你住口!” 宣元帝拼尽全力一吼,脸色苍白,眼眶通红:“朕绝不会把江山交给你这个竖子!” “你若担得起弒父篡位之罪,担得起因你大乱的江山,那就动手吧!” 萧渡瞳孔微张,笑容愈发狷狂,沉沉『好』了一声:“父皇就好好看看,儿臣担不担得起!” 说罢,他提起长剑,猛地劈向宣元帝。 千钧一髮之际,一支羽箭如闪电般袭来,击中剑身,打破它原本的轨跡。 鐺得一声—— 长剑脱手。 萧渡不可置信地瞪向羽箭飞来的方向,右手发麻微颤。 广场上接连几声闷响,银甲卫口吐鲜血栽倒,如黑云压境般的京都守备军布阵以待。 队伍前方,一支冷光寒冽的箭矢犹如捕捉猎物的鹰眼,牢牢对准了萧渡。 被解救的大臣们回头一看,那道弯弓搭箭的玄袍身影,不正是太子殿下么!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com】 “太子殿下?!” 大臣们连声音都在颤抖,兴奋到难以置信。 萧渡恶狠狠看著那道玄袍身影,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萧明夷,你还真是命大。” “比起二哥,孤確实命大。毕竟今夜,就是二哥的死期。”萧明夷勾唇,晦暗幽深的凤眸几乎是肆无忌惮,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萧渡胸膛起伏,低低笑起来:“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五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二哥指的是宫外那几百个杂碎?” 闻言,萧渡再无方才的镇定,脸色瞬间黑如锅底。被他桎梏在手里的宣元帝,眼里亮起希望的火光。 “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萧明夷薄唇轻扯,幽如深潭般的眸子无波无澜。 宣元帝霎时冷静下来,看向萧明夷的目光也变得十分复杂。 太子无詔回京,分明与老二存了同样的心思。 什么救驾,他只是为了皇位! 可太子出现的时机太好了,解救群臣,平定叛军,加之救驾有功,他不好再问责无詔回京的事。 “咳咳咳……”宣元帝咳嗽得厉害。 看来他確实老了。 今夜过后,皇位已是太子的囊中之物。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萧渡嘶吼著,气红了眼。 他不甘心! 筹谋了这么久,竟还让萧明夷钻了空子! 一群饭桶,连个人都堵不住,还让他平安回京! 银甲卫受令,提刀衝锋,与萧明夷的人廝杀起来,氛围如那拉满的弓弦般紧张压抑。 萧渡瞧了眼宣元帝,不再犹豫,將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提著人进殿。 金殿里的大臣和女眷们噤若寒蝉,眼睁睁看著宣元帝被隨意扔在地上,衣冠散乱。 “玉璽呢?”萧渡目眥欲裂。 等了两息,也不见宣元帝开口,他的耐心即將消耗殆尽。 “父皇不肯说,那就去死吧。” 萧渡高高举起长剑,面庞阴暗扭曲到极致。 见状,其余大臣不再保持缄默。 银甲卫基本都在殿外对抗太子殿下,二皇子大势已去,他们若默不作声,事后保不准会被当作叛党处置。 也不知谁开了头,在一片“护驾”的吶喊声中,大臣们提著木凳长棍,前仆后继冲了上来。 余下几名银甲卫及时出手,护在萧渡面前。 萧渡看著这群反抗的大臣,笑得愈发癲狂,长剑胡乱挥砍,伤了好几个大臣。 大殿乱成一团。 陷入半昏厥状態的宣元帝被女眷们护在身后,大臣们没有武器,只能动用一切可用的东西去抵抗。 喧闹之中,只听“咻”得破风声响起,而后“叮”得一声,那枚羽箭径直穿过雕木门,插入萧渡的后胸,暗红血色在雪青色锦袍上逐渐晕染开来。 二皇子瞪著双眼,猝然倒地。 大臣们全部僵住。 金殿外的叛军已被格杀殆尽,周遭忽而安静下来。萧明夷缓步走进金殿,俊美无儔的面庞染上一缕血色,看起来阴鷙又邪魅。 好半晌,回过神来的大臣纷纷丟弃手里的桌椅板凳,伏地高声跪迎: “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 女眷们在太子殿下阴沉的目光中退至两边,露出挡在身后的宣元帝。 萧明夷垂眸看著地上的父皇。 记忆里英姿勃发的君王,此刻狼狈躺在地上,银丝不知何时爬满了他的双鬢,病痛折磨得他脸色惨白,整个人毫无威仪可言。 宣元帝虚目望著萧明夷。 老二输了,他也输了。 “送陛下回紫宸宫,召太医诊治。”萧明夷道。 话落,很快有內侍宫婢进殿,將宣元帝抬上御輦,糟乱的金殿也被清扫乾净。 宴席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可群臣没有得令,也不敢离开,一个个鵪鶉似的候在殿里。 今夜过后,京都就要变天了。 陛下病重,哪儿受得住这等变故,太子虽无詔回京,但他抗击海寇,救驾有功,又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时局不安,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殿下顺应时势上位,朝野谁敢置喙。 “殿下。”张首辅老眼含泪,询问道,“您为何会出现得这般及时?” 萧明夷略略扫了眼群臣,轻笑道:“孤平定完海寇,一直在丹阳郡等父皇传召,却不想来了几波杀手,宣称是二哥派来刺杀孤的。” “孤与二哥手足情深,怎能轻信,只好传信京都问个清楚,不曾想书信一直遭到拦截。孤怕京都生变,便率部下入京查探情况,途中躲过好几波埋伏,好不容易才混入京都。” 第41章回鹤仙楼 群臣默然。 照萧明夷一箭射杀萧渡的架势,这手足情深的说法显然没什么说服力。 但张首辅对萧明夷的话却是深信不疑。 在他的印象里,太子殿下受沈皇后和卜太傅悉心教导,自幼天资聪颖,恭谨温良,不仅文课挑不出毛病,还精通骑射武艺。且此次平定海寇,军功卓绝,堪称『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是文武百官心里的完美储君。 可张首辅全然不知的是,在丹阳郡磋磨的三年,早已將萧明夷的心性彻底改变。 从善如流,温良恭谨的面具下,是群臣看不见的熊熊野心。 “如此说来,二皇子是早有预谋啊。”张首辅紧著眉头。 有大臣义愤填膺,怒道:“陛下病重,二皇子迟迟不让援军支援丹阳郡,明摆著要致太子殿下於死地。” “海寇暴虐,若是攻破丹阳郡,必会大肆屠杀百姓!” “还好丹阳郡守住了,不然二皇子的罪孽简直罄竹难书!” 激愤之余,也有小部分大臣在忐忑不安。 他们曾是二皇子门下,虽未参与逼宫谋反,却在朝堂上阻止过太子殿下回京,如果太子殿下要追究,保不住乌纱帽是小,人头落地是大。 金殿嘈杂。 萧明夷心头莫名烦闷,稍稍抬手,群臣霎时噤声。 “今晚诸位大人受惊了。” “父皇尚在病中,孤甚是担忧,就不多留诸位了,都早点回府歇息吧。” 话音方落,群臣纷纷行礼告退。 张首辅与卜太傅一道往外走,行至大殿门口,卜太傅回头望了眼高台上的太子,眼神格外复杂。 “怎么了?”张首辅问。 卜太傅无声摇头。 作为教育太子十几载的老师,他自觉对太子还算了解,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夜见到的太子变了许多,具体哪里变了,他又说不出来。 群臣散去,金殿很快安静下来。 萧明夷负手站在高台上,狭长凤眸望著那张龙椅,眼底似有暗潮汹涌。 过了良久,玄风进殿。 “今日赴宴的大臣中,不乏有二殿下的党羽,殿下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萧渡已伏诛,要不了多久,逼宫谋反的罪名就会传遍京都。至於那些在朝堂给太子殿下使绊子的大臣,依他之见,就该趁此机会一起清理乾净。 “不急。” 萧明夷的语气散漫玩味:“孤才回京,处理得太急,容易叫京都人心不安。” “那太子殿下这会儿要去紫宸宫看望陛下么?”玄风问。 那双幽邃凤眸划过一抹阴戾,萧明夷眉梢微挑,冷哼道:“孤若这会儿去紫宸宫,他还能安心养病?” 天家父子,哪儿有那么多温情。 更何况他今夜当著群臣的面,亲手射杀了父皇曾经倾注心血疼爱的儿子。 父皇应该在恨他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今夜过后,大权在握,朝中再无人敢忤逆他了。 原以为这场夺权的游戏会更腥风血雨些,没想到这么快就摆平了。无甚意思,实在乏味。 恍然间,萧明夷脑海里浮现一张狡黠又娇俏的小脸。入京多日,也不知那丫头在鹤仙楼有没有闯祸。 “回鹤仙楼。” 玄风错愕。 明早在朝堂上少不得要费心力应付文武百官,现在去鹤仙楼接阿梨姑娘,一来一回两三个时辰,殿下今夜怕是不能好好休息了。 “殿下,天色已晚,要不由属下去云河渡接阿梨姑娘回京吧?” 萧明夷淡淡睨他一眼,缓步迈下高台。 那丫头胆子大,又爱惹祸,太早接回身边,恐叫別有用心之人算计。留在鹤仙楼,至少省心一些。 玄风挠了挠头,不明白太子殿下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金殿外。 银甲卫的尸体都已抬走,血泊也被清水冲刷乾净,一切恢復如初,仿若今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萧明夷下令其余人回营休整,只带了玄风一人低调出城。 夜深人静,官道幽暗,急促的马蹄声格外突兀。 二人临近子时抵达云河渡,这里依旧灯火通明热闹喧囂,鹤仙楼前宾客如云。 马匹停在后巷,小廝看见来人,如同见了鬼一般,哆哆嗦嗦进楼通报。 还是三楼那间雅室,萧明夷进屋没见著人,眉头微不可察皱了一下。 玄风侯在走廊上,瞧见迎面走来的虞娘,刚要抬手招呼,却发现她步伐微乱,神色慌张,好似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事儿。 相识多年,还是头回见虞娘露出这番神情。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虞娘瞥了眼雅室的门,快步凑到玄风身边,面带討好之色:“玄风,平心而论,虞娘从前待你不薄吧?” “……”玄风噎了一下。 怎么突然扯到这上面来了? 见他不说话,虞娘就当默认了,苦著一张脸,说话也没头没尾:“唉!你这回可得救救我啊,我这几天殫精竭虑,寢食难安……我已经很尽力看著人了,哪知——“ “等等,等等。” 玄风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嗅出一丝不对劲,古怪地看向虞娘,问:“到底怎么了,难道是阿梨姑娘出事儿了?” 虞娘眼神闪躲,嘴里含糊道:“应该没出大事儿吧。” 话音未落,雅室的门突然开了。 门后的男人脸色阴沉,虎视鹰扬地睨著虞娘,嗓音冷洌:“她去哪儿了?” 走廊气氛沉寂一瞬。 虞娘心如擂鼓,硬著头皮道:“阿梨姑娘她……她偷跑出去了。” 闻言,玄风陡然瞪大了眼睛。 阿梨姑娘与太子殿下感情稳定,这才几日不见,怎么会想著偷跑出去呢……他悄悄瞄了眼太子殿下的脸色,心里替孔寒声和虞娘默哀。 走廊不方便谈话,三人旋即进了雅室。 “说清楚,怎么回事。”萧明夷道。 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虞娘便两股颤颤,连声音都在微颤:“阿梨姑娘她…怀孕了……” “什么?!” 玄风控制不住出声,反应过来后,立马捂住嘴去看太子殿下的脸色。 比起惊讶,萧明夷脸上更多的是迷茫。 第42章等找到了人,打断腿便是 “那天阿梨姑娘见红,奴家及时送她去就医,哪曾想阿梨姑娘偷摸买了迷药,还下在饭菜里,伺候她的人全被药倒了。” 大抵是怕太子殿下怪罪她看管不力,虞娘话里明显在替自个儿找补,“事发之后,楼主和奴家派了许多人出去找,直到现在,楼主都还没回来呢。” 萧明夷凤眸微眯,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旁人不清楚,但他还不清楚么。 他与阿梨的房事並不频繁,且体谅她年纪还小,两次都有做措施,最近一次还是在五天前,就算怀孕见红,也不该这么早。 那丫头是狡猾,但虞娘和孔寒声也都是老江湖了,怎么还会著她的道,连怀没怀孕都查不清楚。 萧明夷眼中戾气愈浓:“传孤令,加派人手,沿著云河渡方圆百里追查,京都也得找。” “是。”玄风和虞娘齐齐应道。 … 室內静謐,光影交错。角落里的枝落地灯明亮,窗缝偶尔传进几句轻吟浅唱。 萧明夷独坐在软榻边,垂眸看著手里未能送出去的缠枝釵,身影竟格外孤寂。 会跑哪儿去呢? 在虎头寨时,还求他带她一道来京都,为何要偷跑? 难道是因为那日听见他与孔寒声的谈话,心里生了彆扭?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心头莫名焦躁。 一个女人而已,换做从前,根本不值得他费心思。况且此女狡猾多变,心思千奇百怪,本就不合適留在身边。 可是…… 发现她不在的时候,心头那丝慌乱不是假的。 得知她偷跑的那一刻,好似回到丹阳郡被海寇围困的那段时日,不安、焦灼、惶恐的情绪齐齐涌上来,要將他的理智撕碎。 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萧明夷自问不是那种,只相处一段时间就会付出真心的一类人,今夜隨他入宫平定內乱的人,哪个不是追隨他多年的心腹…… 罢了,多思无益。 他眼底划过一抹冷戾,握著缠枝釵的大手骤然攥紧。 既然留不住,等找到了人,打断腿便是。 … 次日清晨。 芝兰苑內光影明净,雀鸟啾鸣。 博山炉中残香已冷,床上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盯著韶粉色幔帐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晋国公府。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 “表姑娘,醒了么?”询问的人大概是怕惊扰了她,声音放得很轻。 宋令仪清了清嗓子,开口让门外的人进来。 红蕖推门而入,朝宋令仪屈膝见礼,而后朝门外招手,“都进来吧。” 数名婢女頷首低眉,端著托盘鱼贯而入。 托盘里是各式各样,浮翠流丹的裙衫以及珠釵,阵仗过於奢靡,差点叫宋令仪看了眼。 她坐在床榻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红蕖浅笑道:“夫人说表姑娘赶路辛苦,行李带的不多,难免有缺漏之处,便吩咐奴婢们准备些衣裳首饰和日常用具。” “这也太客气了吧。”宋令仪喃喃道。 “老太太尚在病中,若瞧见表姑娘衣著太过简朴,免不得多添几分忧思。” 除了伺候过宋母的嬤嬤,王氏还派了几名年轻侍婢到宋令仪身边,红蕖便是其中之一。她在晋国公府伺候多年,性子活络,又与宋令仪年纪相仿,做贴身侍婢再合適不过。 侍婢们伺候宋令仪沐浴更衣,薰香梳妆。 铜镜中的少女略施薄黛,便有倾城之姿,一袭顏色淡雅却不失贵气的湖色裙衫,端的是標致雅韵,皎若明月。 还未装扮完,便见另一名侍婢云瑶脚步匆匆从屏风后走来:“表姑娘……” 她走得急,险些被地毯绊倒,红蕖正替宋令仪篦发,蹙眉斥道:“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两婢同在府中伺候,关係很是亲近,如今听得红蕖责怪,云瑶也不恼,只边拿眼睛往外瞟,边上前低声道:“方才青月姐姐来了,说小公爷回府,让表姑娘去前院见人呢。” 一听到『小公爷』,红蕖脸色微变,篦发的动作也加快了些。 宋令仪眼睫轻垂,敏锐察觉到两婢的情绪不对,轻声问询:“昨夜外祖母病情加重,怎不见表哥回府呢?” 云瑶抿了抿唇,回应的语气微妙:“小公爷知道国公和老夫人担忧表姑娘,为表孝心,主动揽下找您的任务,这才不在府中。” 宋令仪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看来外祖家的人,也没有想像中的难相处嘛。 大舅舅和大舅母和蔼可亲,表妹活泼伶俐,而这位素未蒙面的表哥热心又孝顺。 所谓否极泰来,她的运气终於好起来了! … 前院,厅。 昨夜闹出逼宫谋反的大事,陆探微一早便入宫覲见,打探消息了。 陆潜特地挑陆探微不在的时间回府,本来想直接回房歇息,路过厅时,恰巧被王氏逮到,硬拉著他见见新来的『表妹』。 等人期间,王氏將昨日的事与陆潜一一说了,包括玉佩和外甥女的样貌,经几个伺候过小姑子的嬤嬤鑑定,必是小姑子的女儿。 陆潜往侧边交椅一靠,神情略冷淡,態度也很敷衍。 在他看来,这位表妹是真是假,是神是鬼与他毫无关係,不过是府里多张嘴吃饭罢了。 王氏瞧了眼陆潜懒散肆意的坐姿,轻斥道:“没个坐相,好歹是初次相见,怎么也得给人留个好印象。” 陆潜正了正坐姿,目光往外逡巡,语气戏謔:“这么久没来,別是还在屋里睡大觉吧。” “你以为谁都是你吶?”王氏嗔怪似的瞪他。 说话间,门外走廊响起了动静。 隨著几声侍婢的招呼传来,一抹湖色身影出现在厅门口,陆潜缓缓掀眸看去,神色霎时僵住。 少女容貌娇俏,眸光灿然若星。 “舅母安好。” 王氏笑容温和,对这位外甥女是越看越喜欢,抬手招呼她坐下,转而介绍道:“这位是你表哥陆潜,这段时间为了寻你,一直没回府,今早才回来。” 宋令仪落座,顺势往对座交椅一看,对视的瞬间,笑容渐渐消失。 不为別的,这位表哥的脸极为熟悉。 正是昨日在马车上,被她挟持了的少年! 第43章老太太醒了 陆潜的眼神幽暗阴戾,直勾勾盯著她,好似蛰伏在丛林里的野兽。 这张脸就算化成灰,他都认得! 敢情京兆府搜遍全城搜不到的人,是进了国公府的门,跟他玩儿灯下黑呢?! 陆潜脸色难看,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阿母,你確定她是姑母的女儿?” 之前的不以为然化作巴掌扇在他脸上,又响又疼。 这死丫头从鹤仙楼跑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穿著鹤仙楼婢女的服饰,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家的姑娘。 姑母好歹是晋国公府的嫡小姐,知书达理,精书画通音律,怎么可能教养出举止粗俗,混跡青楼的女儿! 宋令仪眨眨眼,故作无辜: “表哥这是什么意思啊?” 原来这个小白脸就是晋国公府的『小公爷』。 明明在鹤仙楼鬼混,却要装孝顺称在外头找她,哪儿来那么大的脸? 王氏深知儿子的脾性,瞪了陆潜一眼,斥责道:“阿潜,你怎么说话呢?!” 平时待人接物傲慢些就罢了,外甥女刚找回来就这种態度,之后还如何和睦相处!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她明明就是——” 话音戛然而止。 陆潜跟吃了闷亏似的,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是什么?” 王氏皱眉,只觉儿子愈发没有规矩了,哪儿有女儿来的体贴乖顺。 宋令仪也在看他,一双乌眸圆溜溜水灵灵的,似在说『是什么,你说呀,你敢说吗?』 “……” 陆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死丫头狡猾得很,现在戳穿她,肯定要把鹤仙楼的事抖出去。 要是让老头儿和阿母知道他去了鹤仙楼,不死也得脱层皮,而且祖母那边儿也不好交代…… “没…没什么。” 话落,少女脊背微松,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陆潜一直紧盯著对座的少女,目光炯炯,自然没有错过她微妙的小表情。 该死! 还真让这死丫头拿捏住了! 王氏没好气儿道:“既然没什么,就少说几句。”免得叫外甥女生了误会。 陆潜瞪著瑞凤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王氏。 这死丫头才来府上多久,阿母不怀疑她身份真假就罢了,还处处维护她。 宋令仪乌眸一转,开始茶言茶语:“舅母莫气,大概是我来得突然,表哥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 说罢,头颅低垂,佯装委屈伤心的模样。在王氏看不见的角度,少女俏皮抬眸,衝著陆潜挑眉,乌眸里满是挑衅。 “……”陆潜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咬紧下頜,周身儘是阴沉之气。 这死丫头还真能装! “別管他,他就这性子,浑得很。”王氏温声安抚。 宋令仪浅笑道:“昨日见到阿妤表妹,觉得她伶俐可人,格外亲切,没想到表哥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舅母当真是好福气啊。” 被刚入府的小辈这么一夸,王氏乐得合不拢嘴,而旁边的陆潜就笑不出来了。 昨日在马车上捆他、威胁他、打他脸的时候,可没这么乖巧懂事。还夸他『一表人才、气度不凡』,非明就是挑衅!他陆潜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这时,青月从门外进来,神情略激动:“夫人,老太太醒了!” “听说表姑娘找回来了,急著要见呢。” 王氏面上一喜,嘴里边念叨著“太好了,终於醒了。”,边牵著宋令仪的手往外走,完全忘记了陆潜。 外祖母住的院子在西边,是晋国公府最大的院落,亭台楼阁,假山池水应有尽有。因生病的缘故,院里的丫鬟婆子比往常多了一倍。 王氏牵著宋令仪进主屋,陆潜则跟在几步之外。一双瑞凤眼死死盯著那抹湖色身影,如同丛林中虎视眈眈,隨时可能暴起扑人的野兽。 主屋充斥著草药气,门窗紧闭,光线较为昏暗。 宋令仪轻车熟路地绕过九尺水墨屏风,一眼便瞧见靠躺在床头喝药的外祖母,与昨夜相处,气色好了许多。 “老安人快看,谁来了?”王氏笑道。 老太太抬头,瞥见站在屏风前的少女,浑浊双目怔愣了片刻,嘴唇翕动著,好半晌才发出声音:“燕嫻……” 一声『燕嫻』,唤得王氏和伺候的婆子眼眶微红,喉头哽塞。 还是宋令仪先反应过来,走到床榻边,握住老太太的手,轻声细语:“外祖母,我是令仪。” 老太太泪眼含珠,望著与女儿极为相似的少女,旋即反应过来,女儿已经去世了,眼前的是外孙女。 她反握住宋令仪的手,握得很紧,温热的触感叫宋令仪鼻尖酸涩。 “好孩子,你这段时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老太太捋了捋宋令仪鬢边的碎发,眼里盈满的怜爱,“这么多年了,还是头回见你,你跟燕嫻年轻时真像啊。” 宋令仪眼睫轻垂,抿唇不语。 穿到陌生朝代好几个月了,她早已习惯自己的霉运体质,无论吃再多苦,都能独自面对。严格意义上来说,陆家人不算她的亲人,所以面对大舅舅、大舅母以及表兄妹时,她能虚与委蛇,演出他们喜欢的模样。 可现在面对老太太,她所有的偽装都濒临崩溃了。 老太太很慈祥,像她的姥姥。 听陆家人说,老太太是因为受了宋母离世的打击才生病的,而且生病期间,一直念叨著要找到外孙女,她真的没法不动容。 “一开始是有点苦,但是都过去了,舅舅和舅母待我很好。” 宋令仪嗓音微哑,强扯出一抹笑意来:“这还是外孙女头回来京都,您安心养病,等您病好了,带外孙女出去转转,可好?” 王氏偏过身去,无声擦拭泪水。 “好……”老太太笑了笑,应得有气无力。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摸了摸绣枕,拿出那块青玉凤纹佩,轻放到宋令仪手里。 为了让老太太安心,僕妇们特地將这枚玉佩留下来,好叫老太太第一时间看到,知道外孙女已找到了。 “这是你外祖父给你阿母定製的玉佩,也是你阿母从国公府带走的唯一的物件,要收好。” 第44章你可有中意的男子? 宋令仪鼻尖一酸, “你今年有十六了吧?”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望著幔帐感慨道:“一晃都这么大了……当年得知燕嫻生了女儿,本想去淮州城看望你们,老头子说什么也不肯,非要你阿母先低头。” “可燕嫻看似温柔乖顺,其实跟老头子一样是倔脾气,这么多年不曾回来看过一次。” 与其说怨懟,老太太眼神里更多的是黯然和哀伤。 “咳咳咳……” 几声轻咳,將眾人的心吊了起来。 旁边的嬤嬤立马劝慰道:“老太太,您尚在病中,不宜忧思过度啊。” 宋令仪乌眸微转,咬字如珠玉相碰,脆而动听。 “其实阿母也很想念外祖母,在淮州城的时候,阿母常与我说起您。若是阿母还在,定不愿见到外祖母悲痛伤身,缠绵病榻。” 少女懂事乖巧,老太太瞧著心里也好受了些,眼神慈爱:“你是白露那天生的吧,这些年,虽不能亲自去淮州城看你,但外祖母每年都偷偷给你准备了生辰礼……” 说到这儿,老太太不免惋惜,喃喃道:“若能早些见到你就好了……阿妤的及笄礼操办得很热闹,你若在京都,及笄礼定然跟她一样热闹。” 老人家最爱喋喋不休,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以重复好多遍,宋令仪安静听著,一点儿不觉烦。 这种被念叨著的感觉真好。 上辈子大学毕业,她一直留在羊城工作,极少有机会回老家陪伴姥姥姥爷。老人家不会用智能机,教了好几次才学会打视频通话,可学会之后,姥姥姥爷怕打扰她工作,很少给她来电。 每月仅有的几次通话,老人家都会念叨著问她吃没吃饱,钱够不够用,又怕城里的菜不新鲜,硬要给她寄些自己家种的菜…… 思及此处,眼泪顺著宋令仪眼眶落下,脸颊蹭了蹭老太太的手背。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来京都之前,我很担心外祖母不喜欢我,怕寄人篱下,会被嫌弃。” 听少女这么一说,老太太眼里满是心疼,手也微微颤抖。 “可现在不担心,有外祖母您念著我,有舅舅和舅母的关心,我真的很开心。”少女眉眼弯弯,甚是明艷动人。 王氏擦了擦眼角,轻声道:“老安人一直想见令仪,这下见到人,总该安心了。”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嘆道:“这段时间辛苦你跟探微了。” 都说世间婆媳大都相看两厌,可老太太是个很开明的人,对小辈慈爱宽和,很少会展露出尖锐的一面。而王氏出身名门,自然懂得敬重长辈。 婆媳二人相处十多年,虽不曾有过矛盾,但关係称得上淡然无味。 如今一句由衷的宽慰,竟叫王氏无端心颤。 “都是一家人,谈何辛苦,令仪孤身在外,作为舅母,我也很难安心啊。” 气氛伤感凝重,老太太瞥了眼屏风旁的陆潜。 “阿潜。” 跟雕塑似的在屏风旁站了半天的少年身形微动,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 “祖母。” 陆潜缓步走到床榻边,本想揶揄几句老太太找到外孙女便忘了他的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陆家人里,他最在乎的就是祖母。 自陆妤出生后,他便被老头子丟给祖母教养。 老太太看似严厉,其实心肠最软。不止教会他诗词歌赋、四书五经,还会在老头子误解他时,站出来维护他。 “前几日醒来怎么不见你?”老太太道。 “阿潜知道老安人惦记外孙女,在国公面前立了军令状,出门寻令仪去了。”王氏笑说。 宋令仪和陆潜默契对视一眼,彼此各怀心思。 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当真?” 只一句简单的询问,却像有千斤压在陆潜心口。 不愿撒谎骗老太太,更不想让老太太失望。 立军令状,只是为了出府玩乐。刚开始是觉得那么多人在找,根本不缺他一个。而且姑母太过无情,这么多年不曾回京看望过祖母,害得祖母忧思过度,根本不配让祖母惦念。 可方才看见祖母与死丫头的温情场面,他心里也有些许动容。若是他不曾骗家里人,早日寻到表妹,或许祖母就不会病情加重了。 骗都骗了,不在乎多骗一次,只要祖母开心就好。 少顷,陆潜轻轻“嗯”了一声。 老太太笑了笑,朝他招手。 “祖母这些年没白疼你。” 陆潜在床榻边蹲下,稍一抬眸就对上少女意味深长的眼神,似在嘲讽他的说谎欺骗老太太。 二人对视。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硝烟瀰漫。 静默间,老太太將陆潜的手搭在宋令仪的手背上,搞得两个当事人觉得惊诧又反胃。 “阿潜,令仪初来京都,你要替祖母好好照顾她,不许欺负她……” 陆潜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照顾表妹的。” 这诡异的『温情』,叫宋令仪一阵恶寒。 小白脸比她还能装,金像奖年度最佳男演员就该颁给他! “令仪。” 听到老太太突然唤她,少女惊讶回眸。 “外祖母,怎么了?” “你都十六了,燕嫻有没有给你定亲事?”老太太自动屏蔽宋父。 “……”这怎么回答? 宋令仪在淮州城待的时间,还没在外流浪的时间久,就算宋父宋母有这方面的打算,她也无从得知啊。 不过,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宋家一介破落户,就算定了亲事,那户人家也巴不得撇清关係吧。 “还没有呢。”她道。 老太太眼神一亮,又问:“那你可有中意的男子?” 宋令仪愣了愣,脑子里莫名浮现土匪头子的脸,恍惚两息,她立马摇头:“没有!” 老太太喃喃念了几个“好”字,温声道:“你的婚事,外祖母必须要好好把关,咱们晋国公府的孩子,就算是皇子也配得。” “……”宋令仪抿唇不语。 倒不是觉得老太太的话夸张,而是她才来京都,心里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如果可以的话,在外祖母跟前多待几年儘儘孝心,也很不错。 第45章性子太古怪,难相处 祖孙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王氏怕聊得太久,打扰到老太太休息,適时出声让两个孩子去院子里玩儿。 院里的丫鬟婆子都在忙碌,无人注意到廊廡下的表兄妹,气氛剑拔弩张。 少年抱臂倚靠著红木巨柱,眼眸深黑熠亮,冷哼一声:“別以为进了陆家的门就能高枕无忧,我们之间的帐还没清算呢。” 宋令仪挑眉,根本不怕。 “什么帐,我怎么没印象呢……” 手指挠了挠脸颊,故作恍然:“噢~表哥说的是你去鹤仙——”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潜眼疾手快捂住了嘴,他心虚瞟了眼过路的僕妇,低声威胁:“死丫头,你敢抖出去,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宋令仪眨了眨眼,扯开他的手,气势毫不示弱。 “小白脸,是你说要跟我算帐的,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而且是你撒谎骗外祖母和舅母,我没有当眾戳穿你,已经很够面子了吧。” 顾及周围还有奴僕,她並没有高声懟他,语气平淡似寻常閒聊。 二人的距离极近。 陆潜弯唇,眼神冰冷:“光说我? “你不也是从鹤仙楼里出来的,那块青玉凤纹佩怕不是你偷来的吧?” 宋令仪乌眸明亮莹润,却带著几分恶作剧的挑衅:“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敢说出去吗?”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她已经把小白脸的性子摸了个大概。他这种人,最好面子,而且好不容易瞒过家里人,討得外祖母欢心,怎么可能为了跟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作对,暴露真相,让老太太失望。 陆潜黑眸微眯,舌尖顶了顶腮。 “你该庆幸祖母挺喜欢你,否则在这深宅大院里,我有几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宋令仪挑眉,乌眸微转,看向他身后。 “舅母!” 陆潜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快速后退两步。 日光在廊廡投下斑驳光影,王氏偏头看去,少年少女站在不远处,气氛和谐又美好。 “老安人喝过汤药又睡了,你俩也別在这儿守著了。”王氏笑容温和,转眸看向少女说,“你刚入府,很多地方都不太熟悉,就让阿潜领你在府里转转吧。” 不等宋令仪想个理由拒绝,旁边的陆潜伸了个懒腰,嗓音散漫:“我可没那么多閒工夫,府里又不是没人了,哪儿用得著我。” 王氏脸色微沉,碍著外甥女在场,不好太过严苛。 “你才回府,怎么就没时间了?” “昨夜没睡好,回去补个觉。”陆潜说得理所当然。 王氏深吸口气,正准备说他两句,胳膊就被宋令仪挽住了。 “舅母,表哥这段时间为了寻我,肯定很累了,就让他多休息休息吧。”宋令仪甜声道。 王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眉眼柔和:“还是你懂事。” 说罢,剜了陆潜一眼。 “……”陆潜。 到底谁是亲生的? 心头莫名烦闷,他抬步往院外走,与少女擦肩而过时,那双幽暗沉戾的瑞凤眼微垂,暗昧不明地瞪了她一眼。 在王氏看不见的角度,少女朝他扮了个鬼脸,以示回敬。 … 午后,芙蓉榭。 池塘里的荷叶茂密,锦鲤嬉戏,激起一波又一波涟漪。亭台传来少女的谈笑声。 “表姐见到我哥了,觉得他人如何?” 对座的粉衫少女咬了口糕点,实话实说:“长得挺俊俏,就是性子太古怪,难相处。” 陆妤笑容愈发灿烂,完全没有听到自家兄长坏话,该有的生气反应,反倒像遇见知己一般,频频点头。 “他这个人就是难相处!” “小时候还特別爱捉弄我,阿母让他给我洗一下脸,你猜怎么著?” “他嫌冬天的水冷,直接把我按水盆里,呛了好几口水!” 陆妤滔滔不绝地控诉著,甚至越说越激动。 宋令仪实难想像这对亲兄妹的关係竟这么微妙,替她斟了杯茶水,劝道:“別生气,喝口水润润喉。” 陆妤忿忿一饮而尽,『砰』得一声,把茶杯砸在石案上。 “他是京都城出了名的紈絝小霸王,不过你在外面,可別轻易报他的名號,小心被群殴。” “……”路人缘这么差?不至於吧。 宋令仪不太想谈陆潜,主动转移话题。 “阿妤,今日怎不见舅舅啊?” 提起这个,陆妤脸色微变,左右瞅了瞅,確认没有閒杂人等后,勾手示意宋令仪靠近些。 宋令仪附耳凑近,就听她小声说:“因为京都昨夜发生了一件大事!”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宋令仪的心臟好似漏了一拍,联想到土匪们曾说要將京都搅个天翻地覆,心头莫名紧张起来。 “什…什么大事?” 陆妤眯了眯眼:“二皇子在陛下的寿宴上谋反!” “好在太子殿下及时出现,控制住了局面,否则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要说这太子殿下,当真是英明神武,器宇……” 宋令仪的注意力全在她第一句话上,完全没听清陆妤后面在说什么。 只要不是土匪头子出事儿就行。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宋令仪心下一惊,懊恼自个儿不爭气,竟还想著他。 暗忖间,手臂被轻轻戳了一下。 她抬眸看著陆妤,问:“怎么了?” 陆妤眯眼笑得意味深长,“等祖母身体好些了,家里准备办场宴席,广邀陆家的亲朋好友。阿父阿母要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將来也好说亲事。” 说到亲事,宋令仪有点排斥。 当然,能入陆家长辈眼的男子,家世肯定不差,只是她不想匆忙嫁人罢了。 陆妤没察觉表姐的异样情绪,继续问:“你可知裴家二郎?” 宋令仪摇头。 “陆裴两家是世交,祖父原本想把姑母嫁给裴家家主,可姑母不愿意,两家才退了亲事。但那对作为定亲信物的青玉龙凤纹玉佩没退,另一块还在裴家。”陆妤道。 “所以呢?”宋令仪没听懂。 难不成宋母没嫁成,要把她嫁过去? 裴家能愿意? 第46章画像上的女子对他预谋不轨 宋母为了嫁宋父,跟家里的关係闹得那么僵,裴家定然也觉得脸上无光。 “两家虽未结亲,但关係依旧很好。”陆妤杏眸亮晶晶的,似盈了春水,“前段时间,阿父收到消息说暄城有人见过你,裴家二郎便主动请缨,去暄城寻你了呢!” “……”啊? 宋令仪扯了扯嘴角,敢情她和裴家二郎的『缘分『在这儿啊。 这么说来,她还得谢谢这位裴家二郎了。 “这位裴家二郎跟我哥可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温文尔雅,才高八斗,京都好多贵女都心仪他吶!”陆妤道。 “也包括你么?”宋令仪托著雪腮,淡淡道。 陆妤顿觉羞涩,捂著微烫的脸颊说:“才不是,表姐別打趣我!” “对了,宴席那天,会有许多世家公子赴宴,祖母不是想在京都给你定一门亲事么,表姐到时仔细看看,若是有顺眼的,直接与祖母说便是。” 宋令仪对此表现得很平静,“到时再说吧。” … 今日早朝,宣元帝下旨將监国大权交给太子。 为了安心养病,宣元帝移居瑶泉行宫,朝中政务皆由太子定夺。 萧明夷上台后,立马拨款救济东部灾区的百姓,还派了御史台的官员前往东部灾巡查,以防当地官员贪污賑灾款。 而后派官员传信宝华寺,接皇后娘娘回宫。 自太子奉旨討伐海寇之后,帝后的关係越来越差。沈皇后对宣元帝的昏庸失望至极,便搬去了宝华寺,说是为国祈福,一住就是两三年。 日薄西山,霞光笼罩皇城。 身著四品武官袍的玄风大步迈过金水桥,往东宫方向去。 走到东宫殿外,刚好听到吱呀一声,近侍推开雕木门,几名吏部官员自门內退出来,个个面红耳赤,汗流浹背。 同朝为官,玄风免不得要打个招呼,寒暄两句。 宣元帝罢朝多日,官员们在处理公务上难免懈怠,今日太子寻他们问话,好几处答不上来。太子虽不曾苛责,但他们自觉惭愧无地,以袖掩面而去。 玄风挠了挠脸颊,望著紧闭的殿门,琢磨片刻,询问太子身边的近侍。 “殿下今日心情不好?” 近侍低声道:“奴才可不敢揣测殿下的心思。只是……今日召见的大臣,无一不是苦著脸离开的。” 玄风『嘶『了声。 “大人快进去吧,殿下一直等著您呢。”近侍催促道。 雕木门推开,玄风抬步进殿。 殿中幽静清冷,唯有落笔疾书的沙沙声响。 萧明夷坐在黑檀木桌案后,伏案忙碌。 与寿宴那夜一身冷冽威严的玄袍不同,今日他一袭絳色提綃长袍,玉带金冠,冷肃俊顏多了几分温润如玉的味道。 玄风撩起官服衣摆,略微躬身,做出行礼姿態:“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殿中静默几息,那道伏案忙碌的身影才抽空抬头。 “平身。” “谢殿下!” 萧明夷握著狼毫,笔尖沾了沾砚台里的硃砂,继续批阅奏摺。 “让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玄风埋著头,心虚答道:“回殿下,微臣还未寻到阿梨姑娘的下落。” 沙沙的书写声停了。 黑檀木桌案后的男人抬起头,视线刺过来,沉甸甸的目光如有实质。 “这都两日了吧,连个小丫头都寻不到?” 明明极轻的语气,却叫玄风心头无端一紧,硬著头皮继续说:“但微臣查到了些线索。” 萧明夷翻开一本新奏摺,一目十行地扫过,嘴里淡淡道了一声:“说来听听。” “就在阿梨姑娘偷跑当天,京兆府拿著一张神似阿梨姑娘的画像在城中搜查,据说是晋国公府的小公爷报案,画像上的女子对他预谋不轨,勒令京兆府的人全城搜捕。” 翻阅奏摺的手顿住。 萧明夷缓缓掀眸,“预谋不轨?” 以那丫头爱闯祸的性子,倒真有可能干得出来。 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好像是叫陆潜吧,离京之前见过几次,性子跳脱,惯爱惹是生非,与那丫头不遑多让。 “不过京兆府没有搜到人,小公爷只派人催过一回,后续也没追查,京兆府推测画像上的女子应该没有进城。”玄风道。 萧明夷往椅背一靠,姿態散漫隨意,长指在桌案上轻点。忖度片刻,才道:“去安排一下,孤要见陆潜。” “是!” 玄风躬身退出大殿。 窗外红霞渐渐凝成紫光,殿中点上烛火,把黑檀木桌案后的影子拉得老长。 好不容易批阅完堆积的奏摺,萧明夷浅浅鬆了口气,抬手揉弄酸胀的眉心。 近侍捧了杯热茶过来,轻声道:“殿下,您自卯时起就没歇息过,政务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啊,再过两日皇后娘娘就回宫了,见您这般辛苦,定然忧心。” 近侍名唤冯同,自幼在太子身边服侍,深得太子和沈皇后信任,是东宫头號大太监。 萧明夷喝了口热茶,道:“玄风可有传消息来?” “回殿下,玄风大人去了趟晋国公府,没见著人,听府中僕人说小公爷大概是去金樽楼喝酒了,您要不等明日——” 话音未落,便见桌案后的男人骤然起身。 “殿下,您难道要这会儿出宫?”冯同惊诧。 萧明夷幽幽睇他一眼,似在烦他多话。 冯同识趣噤声,不再多言。默默看著太子殿下走到博古架边,从堆叠的画轴中抽出一幅,拿在手里往殿外走。 暮色四合,皇城各处亮起星点烛火。 赶在东华门落钥之前,一辆黑漆平顶的华贵马车轔轔驶出宫门,往城东方向去。 金樽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能在此处消费的人,皆是城中的达官显贵,即便入夜,楼里依旧热闹。 马车停在门庭,立马有小廝上前热情招呼。 换了身常服的玄风亮出镇抚司令牌,问:“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可在?” 小廝迟疑一瞬,余光瞥见有人下马车。 那人掸了掸衣袍褶皱,周身气质矜贵,小廝一瞧便知其身份不简单,忙不迭点头:“在的,在的,小的这就引几位爷进去。” 第47章难道他跟死丫头认识,有仇? 二楼雅室。 陆潜正与几名官宦子弟推杯换盏,交谈甚欢。 听闻晋国公府来了位表姑娘,一个个都好奇得很。 “小公爷的表妹模样如何,漂不漂亮?”说话之人带著几分醉意,言辞轻佻。 慵懒斜坐在软榻上的少年冷笑了一声,修长手指间夹弄著白玉酒杯,淡淡道:“怎么,你对那丫头感兴趣?” 这话意味不明,旁人倒不知该怎么接了。 气氛略显僵凝之际,少年再次开口:“模样是其次,那丫头太过精明,谁要是打她的主意,无异於引火上身。” 闻言,其余人面面相覷。 凡世族官宦家的女子贵女无一不注重名声,能让小公爷做出这等评价,看来晋国公府的表姑娘不仅品行有缺,还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他们心里那点好奇,霎时烟消云散。 陆潜啜了口酒,视线略略扫过眼前这几个官宦子弟,薄唇微勾。 听祖母的意思,是想在京都高门子弟里挑一个,给死丫头做夫婿。 得罪了他,还想安安稳稳嫁人,哪儿有那么好的事,他偏不如死丫头的意!品行不端、性情恶劣的名声一旦传开,看京都有几户人家敢要她。 一想到这儿,陆潜心里憋的那口气就顺畅多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叩叩叩—— 雅室的门被敲响。 室內满是谈笑声,根本无人在意门口的动静,也没人去开门。 两息之后,只听得『砰』一声巨响。 眾人悚然扭头,齐齐看向门口,视线触及那道缓步而来的玄袍身影时,个个骇然失色,惊惶不安。 除了稳坐在软榻上的陆潜,其余官宦子弟忙不迭起身跪拜。 “参见太子殿下!” 雅室光线昏黄朦朧。 陆潜眸色沉沉,凝望著那道气宇轩昂的玄袍身影,懒散起身行礼。 “殿下与小公爷有事要谈,还请诸位公子迴避。”玄风一丝不苟道。 这群官宦子弟如释重负般逃离雅室,留下陆潜独自面对太子殿下。 房门再次关上,室內沉寂。 萧明夷一撩袍摆,大马金刀往月牙凳一坐,玄风等人静静立在他身后。 陆潜丝毫不慌,姿態依旧隨性散漫。 “不知太子殿下找我,所为何事?” 话落,只觉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冷意,顺著那道幽深目光,朝他刺了过来。 萧明夷浓眉微折,无声打量对面的少年。 晋国公就这一个儿子,惯得是无法无天,整日与狐朋狗友混跡酒场,成何体统。 陆潜读出对方眼神里的淡淡轻蔑,心头不爽到了极点,偏偏他是太子,打不得,更惹不得。 “是有一事。” 萧明夷屈指在桌案上轻点,嗓音微沉:“孤听闻小公爷前几日拿了幅画像去京兆府报案,不知画像上的女子可有找到?” 那双瞳色偏浅的瑞凤眼漫不经心扫了眼对面的几人,眼皮垂下,暗忖了片刻。 太子亲自来金樽楼寻他,就为了问这件事儿? 难道他跟死丫头认识,有仇? 不可能啊,死丫头是淮州人士,来京都才几天,连晋国公府的门都未出过。 “那丫头狡猾得很,京兆府一直没消息。”陆潜眸光一转,“画像上的女子也得罪过殿下?” 萧明夷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拿出隨身带著的画轴,徐徐展开,绿衣少女的灵动娇俏跃然纸上。 “小公爷要找的人,可是她?” 陆潜垂眸,一眼认出画像上的少女就是宋令仪。 “不是。”他下意识否认。 无论太子是出於报仇或其他目的,陆潜都没有必要认下这幅画。一来,他跟死丫头的帐还没清算;二来,太子分明看不起他,有本事自个儿查去,他无可奉告。 就算將来太子知道画像上的少女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又如何? 单凭一幅画像,他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而且有晋国公府作保,太子要动人,总得掂量掂量轻重。 萧明夷下頜微抬,幽邃又摄人的目光在陆潜脸上游移几番,明显不信他的话,继续试探:“小公爷可否说说,那姑娘是如何得罪的你?” 去鹤仙楼赌博宿醉的事,绝不能透露出去。 陆潜依然那副不著调的样子,面不改色道:“前段时间出了趟城,半路遇到那丫头,她觉得我英俊瀟洒,器宇不凡,便死皮赖脸要跟著我。” “……”玄风眉头一紧。 怎么有人能这么自恋,自夸起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我好歹是晋国公府的小公爷,怎可能看得上一介庶民,当即拒绝了她,哪知这人心肠歹毒,不仅窃走了我的钱財,还想对我图谋不轨……” 陆潜声情並茂地胡扯一通,完全不管对面几人是什么反应。 眼看问不出有用的信息,萧明夷收起画像,准备带人离开。 无论陆潜说的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他实在不想跟一个浪荡子弟浪费时间,反正只要阿梨还在大渊,寻到人是迟早的事。 可陆潜这时却玩起了坏心眼,话锋一转:“京兆府不是没找到人么,九华山那边有个土匪寨子,我猜她定是土匪寨子里的人。” “听闻那群土匪穷凶极恶,说不定太子要找的人,也在寨子里。” 萧明夷的身形定在原地,回眸看他,眼神沉冷复杂。 九华山距云河渡不远,可他从未听说山上有土匪。如果陆潜说得不假,迟迟寻不到的人,倒真有可能被土匪掳了去。 几人隨即离开雅室。 那辆黑漆平顶的马车驶上冷清街道,玄风驾马凑到车窗边。 “殿下不必担心,阿梨姑娘机灵得很,不会出事儿的。” 车厢晦暗,看不清萧明夷的五官眉目,嗓音喜怒不辨:“立即派人去九华山查探清楚,一旦有线索,即刻来报。” 玄风应了声“是”,而后给另一名隨行的侍卫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回镇抚司调人。 乌云蔽月,车厢静謐。 那道端坐的玄袍身影靠著厢璧,修长手指反覆摩挲那支缠枝釵,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第48章被死丫头撞进池塘里了! 次日,晨光熹微。 宋令仪给老太太请完安,刚从院里出来,就碰到了陆潜。 还真是冤家路窄。 腹誹之后,本想趁周围无人,直接绕道离开,哪知陆潜竟翻过木栏,挡了她的去路。 宋令仪后退半步,神色警觉:“你是哪根筋又搭错了?” 拦路的少年眼神未动,定定盯著她。 一双瑞凤眼洞若观火,晦暗而幽深,藏著这几天不曾显露的审慎。 “你这段时间可有招惹过什么人?” “……”宋令仪。 不明白小白脸为什么这么问,但一想到入京前委身给土匪头子的事,难免心虚几分。 “没有啊。”回应的语气不似之前那般有底气。 陆潜长腿信步上前,极具攻击性的眼神紧逼,“当真?” “嗯哼。”少女挑眉,故作鬆弛。 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陆潜浓眉微压侵略性十足,混著淡淡白檀香的气息灌入少女鼻间,静默间,她心如擂鼓。 “你不认识太子殿下?” “……” 搞这么紧张,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 宋令仪双肩微松,没好气儿地道:“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我来京都才多久,打哪儿认识太子殿下?” “要不你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少女仰头看他,眼底一片清明坦荡。 陆潜眉头紧皱。 看来死丫头没有说谎,那为何太子殿下要拿她的画像寻人? 难道是他认错了,那幅画像上的人不是死丫头。 这么一想,陆潜心头莫名鬆快了些。 “想得倒挺美。”他微微倾身,毫不客气地懟道,“陆家能收容你,给你一口饭吃就不错了,你该时刻警醒、感恩戴德。想攀东宫的高枝,也得看自个儿配不配。” 宋令仪乌眸圆睁。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麻痹! 真想给他两巴掌! 懟完人的陆潜心情格外好,哼著小曲儿,径直绕过她往老太太的院子走。 杵在原地的少女深吸了好几口气,內心不断劝慰自己: 不要跟傻x生气~不要跟傻x生气~ 要在晋国公府生活,就得跟小白脸长期相处,一直闹矛盾,只是给自个儿找麻烦。 不要气~~ 少女闔眸,慢慢吐出一口气。 再睁眼时,眼里的怒意却半点没消。 不行! 进一步得寸进尺,退一步越想越气! 少女陡然回头,幽幽盯著那道锦袍身影。 九曲迴廊之下,是深约一米的池塘,岸边垂柳条条,周围没有僕从,很安静。 快走到迴廊尽头的陆潜,听见背后有动静。 回头一瞥,什么都还没看清呢,一团黑影猛地撞上他的小腹。 一阵强烈的滯空感后,池塘炸出剧烈水声。 少年如一根葱倒栽进了水里! 陆潜虽性情紈絝,却擅长骑射,身体健壮得很,放平时根本不可能被少女轻易推倒。 可怪就怪在他毫无防备,根本没料到会有这齣。 直至天旋地转,污浊池水灌进耳鼻喉,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死丫头撞进池塘里了! “哈哈哈哈哈……” 陆潜扑腾两下,从池塘里站起来,抬头望向栏杆后笑得前仰后合的少女,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宋、令、仪!”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想捏死少女的心情在此刻达到了巔峰。 宋令仪毫不畏惧。 “本姑娘在此,有何贵干?” 陆潜恶狠狠盯著她,气到一时说不出话。 自懂事起,京都就没有人敢这么戏弄他!死丫头不止一而再地挑衅他,还把他推进水里,当真是奇耻大辱! “你给小爷等著,看我上去不扒了你的皮!” 等他? 除非她脑子瓦特了! 宋令仪伸出两个拳头,竖起左手食指转了转,右手隨之慢慢竖起中指。 “……” 陆潜看不懂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看清少女脸上的鄙夷和嘲笑。 等他上了岸,少女早已不见踪跡。 院里的僕妇看见小公爷浑身湿透,脑袋上还顶著淤泥,一个个嚇得不轻。 “小公爷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掉池子里去了?” “快回屋换身衣裳吧,別染上病了……” 僕妇们你一言我一语,陆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老太太的院子也不去了,扭头往芝兰苑走。 … 与此同时,宋令仪一路小跑回芝兰苑,恰巧在庭院门口遇见来寻她的陆妤。 瞧著少女满面春风的模样,陆妤笑问:“表姐有何开心的事,快说来与我听听。” 宋令仪乌眸微转,装作无事发生道:“没什么。刚才跟外祖母院里的丫鬟讲了个冷笑话,我觉得好笑罢了。” 捉弄陆潜的事,还是別告诉陆妤的好。 两女亲昵互挽胳膊往里走。 “什么笑话?” “猫会喵喵叫,狗会汪汪叫,鸭会嘎嘎叫,你猜鸡会什么?” “咯咯叫!” “……当然不是啦。” 陆妤红唇微撅,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缠著宋令仪撒娇要答案。 “表姐,快告诉我嘛……“ “我跟你说……” 彼时,震怒中的陆潜来到芝兰苑外,一眼瞧见两女凑在庭院里嬉笑,尤其是陆妤,不知听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得枝乱颤。 误以为死丫头把他掉入池塘的事告诉了陆妤,少年羞愤到耳尖滚烫,怒吼一声:“宋令仪!” “……” “……” 庭院里的人齐刷刷往门口看去。 陆妤乍见兄长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只觉惊诧又好笑:“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侍婢们不敢明目张胆笑,一个个埋著头,憋得身躯微颤。 经陆妤这么一问,陆潜立马反应过来,咬著后槽牙道:“少管閒事儿,我跟宋令仪有话说,你们都滚出去。” 小公爷平时不著调,难相处,却少有这般发火的时候,陆妤和侍婢们俱是一惊。 “表姐……”陆妤有点害怕生气中的兄长,想问问表姐发生什么事了。 可转头一看,原本站在身边的表姐,突然不见了。 只听『砰』得一声,主屋房门猛地关上。 一团黑影疾风般衝过去,踹得房门梆梆响。 “死丫头,滚出来!” 院里的人发觉不对劲,红蕖与云瑶对了个眼神,立马去帐房请夫人。 第49章挨了一巴掌 踹门声震天响。 陆妤纠结著,不敢轻易上前劝架。 主屋內,宋令仪使出吃奶的劲儿,后背死死顶住房门。 也不知木门结不结实,別被小白脸踹坏了。要是晚上睡觉没有门,多没安全感啊。 踹门的动静持续许久,突然又没了。 “……?”宋令仪蹙眉。 慢慢转过身,扒著门缝往外看。 廊下没有人。 难道是小白脸踹累了,打算放过她了? 就在宋令仪鬆了口气,打算喝口茶水压压惊时,软榻后的雕隔窗传来动静,她偏头看去—— 小白脸竟然从隔窗翻进来了! 动作迅疾利落,湿透的锦袍在软榻上晕出一大团污渍。 不过这已不是重点,直戳戳朝她袭来的少年,黑眸晦暗沉戾,像要吃人一般。 “……”小命危矣! 宋令仪心中警铃大作。 主屋就这么大,逃也逃不到哪儿去,眼看少年越来越近,少女立马发动祖传技能。 举手投降。 “表哥我错了!”少女高声喊道。 可陆潜岂是认个错,就能隨便糊弄过去的人。长臂一挥,钳制住少女的后颈,力道蛮横又无礼。 “不是很囂张么,道什么歉啊,继续笑啊!”陆潜咬牙切齿。 宋令仪被迫仰头看他。 羽睫扑闪,莹润乌眸里盈著怯意。 少女天生一副小白模样,平日只要不刻意张牙舞爪,稍微安静些,就会显得十分柔弱,楚楚惹人怜。 可陆潜心里清楚,死丫头嘴上说著求饶的话,心里无时无刻不想著露出獠牙,反扑他一口。 宋令仪轻轻扯了扯陆潜的衣角,弱弱求饶。 “表哥,我错了嘛,以后再也不捉弄你了。”才怪。 猝不及防地撒娇,叫陆潜嘴角抽了抽,低眸道:“拿开你的爪子。” “……” 宋令仪迟疑一瞬,鬆开他的衣角。 主屋外的人不知里面的情况,担心小公爷欺负表姑娘,纷纷跑到房门口劝架。 陆妤奋力拍门,『大义灭亲』道:“陆潜!你要是敢欺负表姐,我就告诉阿父,让阿父好好教训你!” “你再叫,信不信我连你一块儿收拾!”少年低沉恶劣的嗓音隔著门缝传出来。 拍门的动静骤然停止,门外陷入一片死寂。 桎梏在后颈的力道加重,感受到少年冷謔的目光,宋令仪呼吸微停。 “死丫头,咱们新仇旧帐一起算。” “说吧,先挖眼,还是先断手?” 那双瑞凤眼睨著她,幽亮眼睛里满是玩世不恭的謔意。 宋令仪心下一沉。 “可不可以,都不要……” 陆潜低眸瞧她,弯了弯唇,皮笑肉不笑。 “你说呢?” “……”大概是不行了。 气氛僵凝之际。 背后的房门发出『咚』一声巨响,日光霎时盈满室內。 宋令仪来不及回头看清情况,就被撞门闯入的陆妤和侍婢们撞进了陆潜怀里。 毫无防备的陆潜,再一次往后栽倒。 “唔——” 一阵天旋地转后,耳边传来少年的闷哼声。 周遭仿佛静止了几秒,宋令仪慢慢睁眼,对上那道浓黑迫人的视线。 陆妤和侍婢们看著叠在地上的二人,倒吸了口凉气,直至陆潜瞪了她们一眼,才后觉闯了祸,立马作鸟兽散。 寂静横扫室內。 淡淡的香气味侵入鼻息,陆潜俊脸凝固,连著呼吸都有瞬间的停顿,面上却是不显的。幽暗晦涩的瑞凤眼盯著少女,冷声道:“压够了没有?” “……”宋令仪极慢眨了眨眼。 回过神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顾不得身上的织锦流云裙又湿又脏,朝陆潜递出手,作势要拉他起来。 少女的手白皙纤长,若有若无的香气息好似还没散去。 陆潜眸光暗了暗,拍开她的手起身。 “我衣裙脏了,你赶紧出去。”宋令仪语气还算自然,心里却尷尬得很。 须臾,陆潜忽然就笑了。 “死丫头,你觉得咱俩的帐,能这么算了?” 余光瞥见廊上有人在偷看,宋令仪莫名硬气了几分。 “什么帐,难道是我方才推——” 话没说完,就被陆潜一个眼神瞪回肚子里。十六七岁正是好面子的年纪,更何况他跋扈多年,怎么可能允许旁人知道他的糗事。 陆潜磨了磨后槽牙,面上坏意更甚。 下一刻,陡然袭来的悬空感叫宋令仪心惊肉跳,惊呼出声。 视线里的一切事物,全都翻转过来。 “表姐!” 陆妤差点惊到下巴,眼睁睁看著兄长將表姐扛在肩上,大步往院外走。 “小白脸,你要干嘛!” “赶紧放我下来!” “表哥,我认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如果说宋令仪之前仗著有外祖母撑腰,不信陆潜敢断她手脚,那么这会儿,她是真慌了。 陆潜眼神邪肆,扛著少女一言不发往池塘走,府里好多人都看见了,却没一个人敢管。任凭肩上的少女如何蹬腿挣扎,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宋令仪头脑充血,慢慢挣扎不动。 不多时,踏上熟悉的九曲迴廊,耳畔响起少年低哑又恶劣的声音。 “死丫头,不是笑得很开心么,小爷现在就把你丟池塘里滚一遭,看你还开不开心。” 说话间,陆潜已站在了栏杆边。 “陆潜!” 华服妇人在一眾奴僕的簇拥下快步走来,神情怒不可遏,斥道:“你要干什么?!赶紧把令仪放下!” 救兵来了! 宋令仪慢慢抬头,哭丧著脸喊:“舅母,快救救我啊,表哥要把我扔池塘里去。” 少年眼神一冷,周身升起腾腾戾气。 “臭小子,快把人放下!” 王氏的语气明显加重,握著绢帕的手气到颤抖。 静默两息,陆潜舌尖顶著腮帮子,將肩上的人往地上一放。 宋令仪头脑发晕,还好红蕖及时扶住她,才不至於踉蹌栽倒。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迴廊。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气氛浓重又压抑。 陆潜偏著脸,黑沉冷冽的眸底掠过一丝惊诧和哀伤。长这么大,无论犯什么错,阿母都未当著这么多人的面打过他。 看见少年脸上的红痕,宋令仪眼睫轻颤,几缕心虚飘过。 第50章剿匪 打过之后,王氏也逐渐冷静下来,深吸口气:“令仪犯了什么错,你要把人池塘里丟,往日的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 陆潜面无表情,喉间滚动得有多剧烈,怒气便有多重。 “跟令仪道歉。” “……”陆潜不可置信地看著阿母,光看见他要丟死丫头,没看见他身上也一团糟么? “道歉。” 王氏厉声重复一遍,听得宋令仪心肝俱颤,偷偷瞧了眼陆潜难看的脸色,捉弄人的快感霎时烟消云散。 “舅母…其实我……” 话没说完,少年不以为然冷嗤了声:“凭什么要我道歉,是她先招惹的我,丟池塘里淹死也是活该。” 啪—— 又是一巴掌。 像一道惊雷落下,包括陆妤在內的一群人,个个噤若寒蝉。主母向来温和从容,少有这般大动干戈的时候,看来是真气得不轻。 “去祠堂跪著,抄十遍佛经,在你阿父回府之前,不许出来!” 说罢,王氏怕自个儿心软,领著一眾僕妇浩浩荡荡离开。 陆潜杵在原地,眼里冰霜凝固。 “哥哥……” 陆妤本想安慰两句,可陆潜一个眼神扫过来,她就怕了,拉著宋令仪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 午后,京都下了一场暴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击著窗欞,积水沿著皇城的绿瓦不断流下,在青石板上激起小小水。 玄风顶著瓢泼大雨来到东宫。 明德內,一阵仓促脚步声打破了殿內静謐。 “殿下,玄风大人有事求见。”冯同弓著身子稟报。 雕窗欞半敞,空气中的潮湿土腥味被薰香掩盖,身著絳色暗纹锦袍的男人坐在桌案后,清嘉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阴沉冷寂。 听得稟报,萧明夷將奏摺反扣在桌,淡声道:“让他进来。” “是。”冯同躬身退出。 不多时,身著武官袍的玄风入殿,脸色沉重:“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黑檀木桌案后的男人慢悠悠掀起眼帘,语气还算温和:“何事奏报?” 玄风皱著眉,袍袖下的拳头握紧。 “回殿下,九华山那边確实有一伙土匪,行踪诡譎不定,专门抢掠过路行人。当地百姓多次报官,却因二皇子的不作为,迟迟没有官兵前去清剿。” 殿內气压愈发低了,玄风嗓音发紧:“微臣一路追查,得知土匪前几日劫走好几个年轻姑娘,年纪皆与阿梨姑娘相仿。” 萧明夷脸色阴鷙,狭长凤眸定定盯著玄风,语气一点点沉下:“只是年纪相仿,可有追查清楚?” “微臣拿著阿梨姑娘的画像查问,有知情人说那些姑娘里,有一个与画像上的少女模样相似。” 听完稟报,萧明夷呼吸急促一瞬,眼里似有浓云翻涌。 不过离开五日,她就敢玩偷跑。 早知如此,就该把她带在身边,时时刻刻看著。 窗外天色阴沉,暴雨如注,殿內亦是一片惨澹昏暗。萧明夷静坐许久,只觉胸口处好似被活活撕开条裂缝,就连呼吸都觉刺痛。 “殿下……”见桌案后的人迟迟没有回应,玄风谨慎抬头看了眼,惴惴出声:“微臣已派人去查探土匪的具体下落,一有消息,就將其一网打尽。” 萧明夷眼底划过一抹冷意,紧握五指,目光黑涔涔地盯著窗外,“传孤旨意,即刻让殿前司禁军副统领点兵两百,孤要亲自踏平那九华山。” “……”什么?! 玄风错愕。 太子殿下与阿梨姑娘的感情是不错,可朝中政务繁忙,这些事交给镇抚司办即可,哪儿用得著亲自领兵。 再者说,太子殿下之前总嫌阿梨姑娘性子跳脱,京都有那么多贵女,失了这个,总有更好的顶上。太子殿下向来薄情寡性,岂是拿得起,放不下之人。 可劝也无用,冯同已去传旨。 一个时辰后,萧明夷换上玄袍黑甲,禁军整装待发,自东华门而出,赶赴九华山。 纵使九华山连绵十里,地势再优越,土匪们也难藏匿身形。 天刚擦黑,镇抚司小旗官寻到山寨具体位置,上报不到半个时辰,漫天火光里,禁军杀入山寨,生擒寨中一干匪徒。 刀枪剑戟的交戈声逐渐停歇。 那道玄袍黑甲的身影手持长剑,佇立於石阶之上,面庞在廝杀中沾染了土匪的鲜血,沿著下頜滑落,透著一丝不羈的邪性。 残活的山匪战战兢兢跪地,眼里满是恐惧。 萧明夷手拿方帕,慢条斯理擦去脸上的血,“山匪劫来的人都找到了?” 禁军副统领頷首道:“回殿下,都找到了,却没见到画像上的女子。” 少顷,玄风將土匪头子押至石阶前,此人满脸横肉,生得凶神恶煞,右腿被玄风一剑砍废了,这会儿渗血不止。 土匪头子深知今日难逃一死,疼得骂骂咧咧:“老子认栽了!要杀就杀,给个痛快!” 话音未落,便听头顶传来一声嗤笑:“痛快?” “尔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死得太痛快岂不便宜你了。” 土匪头子头颅稍抬,对上那道阴寒得如刀子割肉的目光,心臟无端颤了两下。 这男人到底什么来头,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威严?而且带来的兵身手矫健,寨里的人在他们面前跟新兵蛋子似的,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你是京兆府的人?”土匪头子试探道。 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搭在了他的脖颈处,稍有动作,便会身首异处。玄风神色冷肃:“我家主子的身份,岂是你能探听的。赶紧交代清楚,这几日掳来的姑娘都在哪儿?” 闻言,土匪头子大概猜出他们的来意,但这几日劫掠的姑娘衣著朴素,不像权宦人家的女子,如何就能引来这样的大人物寻仇? 思忖间,余光瞥见一支羽箭袭来,胸口霎时一阵剧痛。 土匪头子脸色惨白,哀嚎不止。 再看石阶之上,那位沉稳如山的玄袍首领弯弓搭箭,箭尖对准了他的脑袋。 那双漆黑凤眸如古井般无波无澜,看似平静却又透出几分狷狂,“还不如实招来?” 第51章一个不留 土匪头子捂住胸口瘫坐在地,额头汗流不止。 “所有姑娘……都在……廡房里。” “撒谎!”玄风瞪目斥道,“这与当地百姓报的失踪人数分明对不上!” 土匪头子惊惶看著对准他的那支羽箭,好似阎王的催命符般,隨时会取他的性命。 “啊——” 下一刻,羽箭射穿了土匪头子的左肩,摆明是不给他任何狡辩的机会。 “我说,我说……”土匪头子疼得撕心裂肺,白著脸嚷道,“掳来的女子……等寨…寨里的兄弟们玩腻,就杀了埋后山了。” 萧明夷眸光陡然一沉,下頜咬紧,握著弓箭的手青筋暴起。 缓了两息,才哑声开口:“一个不留。” 那群苟延残喘的土匪听到这话,顿时肝胆俱裂,情绪激动起来,忙喊冤枉:“不是啊,那些个女人都是大当家抓的!” “对啊,他一个人就得占俩,根本轮不到我们啊!” 土匪头子也是没想到大难临头,平日里一起吃香喝辣的兄弟立马就背叛了他,当即破口大骂:“少他娘的推卸责任,人是我抓的,但你们敢打包票说没过手吗?!麻子!是你说那些姑娘都是附近人家未出阁的姑娘,还都是雏,攛掇我去掳人的!” 旁边尖嘴猴腮的矮小男人身躯抖了抖,深怕玄袍男人一箭射杀他,拔声反驳:“你怎么能推给我呢!那些姑娘掳回来,可都先进了你屋里!” 土匪们唇枪舌剑,倏然间,一支羽箭破空袭来,精准射穿麻子的喉咙。 一阵死寂中,尖嘴猴腮的矮小男人痛苦呜咽著,瞪著一双三白眼,直直栽倒在地上,鲜血自喉咙处喷涌而出,染红了泥地。 见此情形,其余土匪僵在原地,惊恐看向石阶上的男人。 “聒噪。”萧明夷睥目看著他们,展开隨身携带的画轴,“看清楚了,你们掳来的女子中,可有画像上的人?” 土匪们仔细辨认一番,个个面露迷茫,低声私语。 “你见过么?” “你见过?” “这姑娘漂亮多了,要是见过肯定有印象。” 土匪们摇头,纷纷表示没见过。 玄风一惊,当地百姓分明看见阿梨姑娘是被这群土匪们掳走了,怎么会没见过呢? 他惊惶看向石阶上的太子殿下,正好迎上那道幽幽睇来的目光。一个想法在脑海里浮出来,且愈来愈清晰:当地百姓投告无门,镇抚司的人又恰好在查阿梨姑娘的下落,他们故意这么说,是想引镇抚司的人上山剿匪! 禁军副统领虽不知画像上的女子是谁,但看太子殿下的神色不似之前那般冷硬,也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殿下,这群土匪要如何处置?” 萧明夷悠悠迈下石阶,眼里没有丝毫波澜:“不是说了,一个不留。” 背后是一片哭天抢地的哀嚎声,萧明夷翻身上马,望著明月清辉笼罩的山野,漆黑眸底逐渐晕出一抹瑰丽。 … 与此同时的京都城。 陆探微与京兆府尹商议过后,准备趁夜色上山剿匪,队伍於东城门整装待发。 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报——” 临到队伍跟前,捕快翻身下马,躬身稟报:“启稟国公,刚收到消息,太子殿下已率禁军剿灭了九华山的土匪,这会儿已在回程路上。” 陆探微和京兆府尹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吃惊。 剿灭土匪哪儿用得著太子殿下出马,难道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隱情? 沉吟片刻,陆探微对京兆府尹说:“今日辛苦李大人了。” “哪里,哪里。”京兆府尹连连摆手,態度客气,“这段时间公务繁忙,下官一时疏忽,才叫九华山的匪徒如此猖狂。国公爷主动为民请命,下官惭愧得很吶。” “九华山的土匪祸害乡里,光是剿匪,难平民愤吶。”陆探微语气微妙。 京兆府尹笑容僵了一下,应和道:“国公爷说得是,所以下官打算自掏腰包,给受害的百姓分发抚恤金……。” 陆探微笑了笑,满意点头:“为官之道,在於体察民情。这事儿本是李大人的职责所在,如今太子殿下已率军剿匪,回头免不得要问责,李大人要是能落实抚恤金,太子殿下那边也好交代了。” 京兆府尹哪儿敢置喙,连连点头称“是”。 谈话间,官道上传来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朦朧暮色之中,一队黑影朝城门奔来,各个高头大马,甲冑鋥亮,驭马之声如虎狼咆哮。 为首之人玄袍黑甲,英俊不凡,赫然就是太子殿下。 看见聚集在城门口的官兵,萧明夷忽的一个勒马,缓慢行进,而他身后的数百禁军也如流水牵引般跟著勒马缓行。 队伍逐步逼近,京兆府尹深怕被太子殿下追责,颤巍巍垂首迎接。 顷刻间,萧明夷已骑至跟前。 “参见太子殿下。”陆探微拱手见礼,態度不卑不亢。 旁边的京兆府尹也跟著呆呆拱手见礼,“参见太子殿下!”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微微歪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冷意陡然袭来,“国公爷,您怎会在此?” “回殿下,听闻九华山有匪徒作祟,臣便与李大人商议剿匪之事,未曾想太子殿下先行一步歼灭匪徒,臣等只得在此恭候了。”陆探微道。 “噢?”萧明夷悠悠扫过眾人,最后將目光落在京兆府尹身上,似是刚发现他也在,语气戏謔:“李大人也在啊。” 京兆府尹身躯一抖。 “京兆府统辖京都二十四县,九华山匪徒猖獗,当地百姓曾上报京都,李大人身为府尹,迟迟不派兵剿匪,孤还当李大人公务繁忙,尚不知情呢。” 这番话多少有点阴阳怪气的意味,京兆府尹怎会听不懂,赶忙跪地请罪:“下官失职,请太子殿下责罚。” 萧明夷的眼神冷了几分,道:“看在李大人已觉悟出兵的份上,你这顶乌纱帽,孤暂时不摘了。” “微臣叩谢太子殿下!”京兆府尹心头一松,差点哭出来。 第52章替陆潜抄书 陆探微看了眼禁军队伍,本想多问两句,但瞧著京兆府尹两股颤颤的惊恐模样,暗嘆一口气,不再说话。 “时辰不早了,孤还得回东宫处理政务,二位大人请便吧。”萧明夷驱马进城,聚拢在城门周围的禁军紧跟在后。 片刻间,犹如风捲残云,数百骑人马奔入城门,消失在长街尽头。 京兆府尹擦了擦额头冷汗,大喘一口气:“今日能避过一劫,还得多谢国公啊。” “李大人该感谢的人是太子殿下,往后可得谨慎些里。”陆探微道。 京兆府尹哭丧著脸,附和点头。 … 夜色浓重。 陆探微回到府中,已是亥时三刻。 葳蕤堂內巨炷高擎,青月提著灯笼引路,將白日发生的事与陆探微一一说明。 “什么?” “这个竖子尽会闯祸。” 门口传来陆探微的斥责声,处在內堂心不在焉的王氏抬头瞧了眼,脸色沉沉:“阿潜屡屡闯祸,还不是因为我们平日太娇惯他了。” 陆探微听出夫人语气里的恼怒,阔步迈入內堂,颇有討好的意味:“夫人莫气,我这就去祠堂教训那浑小子。” “事儿都是早上发生的,这会儿再去有什么用?”王氏哀怨似的瞪他一眼,“署衙早已下值,国公怎回来得这么迟?” 去九华山剿匪的事,陆探微怕家里人担心,还未与王氏提过。当下喝了口热汤,將城门的所见所闻与王氏细说了一通。 庭院静謐,廊廡烛火朦朧。 一道黑影猫著腰快速掠过窗外,往祠堂方向去。 葳蕤堂与祠堂相隔不远,少女小心翼翼摸过去,恰好听见內堂里的交谈声。 “太子殿下亲率禁军去了九华山剿匪?” 是舅母的声音,语气很吃惊,还有些不可置信。 “我亲眼所见,那还能有假。” 剿匪? 窗外的少女顿步皱眉,什么匪值得太子率军,难道是沈无晦? “什么土匪,值得太子殿下出马?” “我哪儿清楚,据说是为了找人,那群山匪烧杀抢掠,欺辱妇女……” 接下来的话,少女没敢再继续听了,缓步朝祠堂走,呼吸急促,眼底也有几分慌乱。 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今日之果分明是罪有应得,可为什么……只要一想到这消息或许与沈无晦相关,心里就莫名难受。 恍惚间,她已走到祠堂外。 祠堂內香火旺盛,墙壁镶嵌的鎏银枝灯映亮室內。 自门外往里看,锦袍少年头颅低垂脊背微弯,安静跪在蒲团上抄写经书。 失魂落魄的少女稍稍回神,提著食盒跨过门槛,轻步走到少年身边。 陆潜耳朵微动,知道有人进来,却故意不做反应,等人愈靠愈近,才猛然偏头。 暖黄光线中,那双瑞凤眼幽冷沉戾,直勾勾望过来的瞬间,嚇得宋令仪往后一缩。 “你来干嘛?”陆潜拧眉。 “……” 宋令仪定了定心神,將食盒往他面前一放,心虚道:“听说你整日没吃饭,我特地去厨房拿了几碟糕点,你將就填填肚子吧。” 彼此沉默间,陆潜打量著她,眼神似在说『你会有那么好心?『。 知道今早的事,自个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宋令仪唇瓣囁嚅两下:“今天的事,我也有不对。” 陆潜挑眉,甚是意外。 死丫头竟然会认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该不会还想玩我吧……”陆潜迟疑,低眸看了眼食盒,“糕点里藏毒药了?” 宋令仪瞪眼:“怎么可能!”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打开食盒,三样糕点各尝了一口。 “这样总信了吧。” 陆潜没说话,懒懒偏过头去继续抄写佛经,態度十分冷淡。 看著少年脸上红肿没消的巴掌印,宋令仪也没了脾气,抿了抿唇,默默坐到另一个蒲团上。 祠堂氛围太过沉静,她原本还在构思如何哄人,可想著想著,忽然就跑偏去想太子殿下剿匪的事。 “餵……喂!” 耳畔一声炸响。 盘坐在蒲团上的少女双肩一抖,惊惶偏头:“你干嘛!?” “这话该我问你吧!”陆潜语气冷硬,“你一直坐这儿干嘛,看我笑话呢?” “才不是,我送糕点求和,你不理我就算了,还这般揣度我。”活该没朋友。 “用不著,拿著食盒赶紧走。”少年像刺蝟似的竖起浑身尖刺。 宋令仪咬唇。 按她以往的脾气,早就拿著食盒走了,可今日推他下池塘,还告状舅母,害他挨了两巴掌,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同在屋檐下,往后相处的时间还长,关係老这么僵著也不是办法。 她活了两辈子,不是拉不下脸的人,而且主动求和也不丟人。 “表哥。”少女弯眸轻笑。 陆潜眼皮微动,见鬼似的乜她一眼,“有话好好说,別整这死出。” “我真知错了,你就原谅我吧。”为了证明她求和的决心,宋令仪主动搬过案几,抽走陆潜手里的狼毫,“大不了剩下的经文我替你抄了。” 少女伏案,模仿前文字跡,认真誊抄经书。 搁在案几右角的青纱灯透出暖色烛光,洒在她的墨发、额头、鼻尖,侧顏犹如镀上一层柔和金光,叫那清冷骨相都温柔了几分。 窗外天色漆黑一片,祠堂檀香瀰漫。 陆潜姿態慵懒盘坐,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著膝盖,静静看著少女,耳畔唯有沙沙的书写声。 好不容易抄完一篇,少女掩唇打了个哈欠,陆潜眼睫轻颤,眼神瞬间挪开。低眸瞥了眼食盒里的糕点,伸手拿起一块芙蓉糕,咬了口,甜腻在嘴里爆开。 味道还行。 陆潜又吃了两口,余光发现少女在看他,视线抬起,迎上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庞。 “好吃吧?”宋令仪微微歪头,献宝似的说,“这是淮州那边的传统糕点,我可喜欢吃了。” 淮州的糕点…… 陆潜脸色变了又变,迟疑开口:“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宋令仪摇头,边抄写著经书边说:“我哪儿会做这些啊,舅母知道我喜欢吃,特地让后厨学著做的。” 第53章沈皇后回宫 原来是这样。 陆潜眸光微暗,没有说话。 宋令仪偏头瞄了眼,以为他是白日挨了两巴掌的阴影还未散去,轻声开口:“其实舅母打了你,心里也很难过,舅母一下午都待在葳蕤堂里,我方才过来的时候,都还在里面呢,应该是在等你抄完经书。” 陆潜幽幽乜她一眼:“那你还不抄快点。” 宋令仪语结。 真拿自己当大爷,多余安慰他, 直至月上中梢,最后一遍经书才抄录完。少女拿起纸张,对著未乾的墨跡轻轻吹了口气,转眸去看陆潜,却发现他已就地睡著。 默了片刻,少女拿出一张新纸,迅速勾勒几笔,而后將这张纸盖在了少年身上,轻手轻脚离开祠堂。 晚风吹动烛火,四周安静无声。 在少女跨出祠堂大门后,懒躺在蒲团上的少年缓缓睁眼,拿起盖在身上的纸。 『经书本姑娘已经抄完了,咱俩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可不许再找我茬了,嘿嘿~』 不过短短几句话,却能想像出宋令仪狡黠又俏皮的语气。 “……”无聊。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陆潜將纸张隨手放到一边。 案几收拾得整齐,誊抄完的纸张叠放在右侧,字跡雋秀,但笔画连接处有些生硬,看得出在努力模仿他。 … 次日,太子殿下率禁军剿匪的事传遍京都,百姓交口称讚太子英明神武。 但朝中重臣却对此颇有异议。一群乌合之眾,哪儿用得著太子和禁军出马;再者说,朝堂公务繁忙,太子殿下当以政务为重,这等小事交给京兆府便是,不能捨本逐末,因小失大。 早朝刚下,萧明夷乘舆輦回明德殿。 雕红木殿门大开著,宫人们頷首低眉,一片肃静。 察觉气氛与往常不同,萧明夷睨了眼冯同,后者躬身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在里面呢。” 闻言,萧明夷眉头微拧,抬步进殿。 明德殿是太子接见群臣的场所,布局与金鑾殿相似。大殿明亮轩丽,身著燕居冠服的沈皇后高坐黑檀木桌案后,隨手拿了本书卷翻阅,瞥见太子进殿,將书卷往案上一放,神色从容。 “儿臣参见母后。”萧明夷恭恭敬敬躬身拱手行礼。 沈皇后仔细打量面前的太子,淡淡道:“你瘦了不少。” “在丹阳郡三年,儿臣每日都得练兵,不比京都的日子鬆快。”萧明夷神色沉静,继而又说,“母后提前回宫,怎不派人知会一声,儿臣好做准备。” “哪儿用得著那么多虚礼。”沈皇后拂了拂手,从容起身道。 母子二人缓步往侧殿走,在棋案两端落座。 今早天气阴沉,殿內点著儿臂粗的铜烛,烛火映亮母子二人相似的五官轮廓。 沈皇后出身將门,不仅相貌殊绝,眉眼更有几分英气,萧明夷继承了沈皇后的美貌,轮廓分明,鼻樑高挺,鬢角若裁。 噠—— 殿里不时响起清脆的落子声。 “本宫今早回宫,听闻太子率禁军剿匪,这是何故啊?” “九华山土匪侵扰百姓已久,官府不作为,儿臣只得率军剿匪,安定民心。”萧明夷语气寻常。 “噢?”沈皇后眉梢微挑,落下一子,“太子心繫百姓是好事,可本宫怎么听说,太子上山剿匪之余,还拿了幅画像寻人,寻的还是位女子。” 萧明夷的棋艺进步了不少,一心二用,思索棋子的落处的同时,还想著如何应付沈皇后的问题。 “此女隨我入京,前段时间却不知所踪,玄风收到消息称与九华山土匪有关,儿臣剿匪寻人,互不耽误。” 好一个互不耽误。 沈皇后没说什么,脸色却沉了几分,若叫群臣知道太子剿匪的真正目的,免不得要传出些风言风语。 不过,东宫尚未选秀,太子忙於政务,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也不错。 “此女是丹阳郡人士?” 萧明夷垂眸,漫不经心赏玩手里的翡翠棋子。 经此一问,他才发现自个儿对阿梨的了解极少,甚至连她家在何处、真实姓氏都没问过。一开始是不在乎,后来是放在心上,却不自知。 “不是。”他道。 在暄城遇见,大概是暄城附近州县的人吧。 “那她家世如何?”沈皇后又问。 既然太子想留在身边,总得问个清楚。若是家世清白,就封个奉仪,待生个一儿半女再晋位分。 “她无父无母,家境贫寒。” 沈皇后落子的动作僵住,陡然抬眸看向太子,眼神凌厉:“太子喜欢她什么?” 这样的家世,连东宫门槛都碰不到,京都秀气端庄的贵女有不少,何至於留此女在身边,平白惹人非议。 喜欢她什么? 萧明夷沉默片刻,眼神复杂。 他曾设想过相伴一生的女子会是何模样,大概是家世显赫、知书达理、秀外慧中。 可这三样,那丫头样样不沾,所以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沈皇后刚回宫,不想因一个女子,与太子生出齟齬。態度缓和了些:“既然你喜欢,寻到人后,留下便是。” 噠—— 落子声清脆,沈皇后嗓音温淡:“只一点,待政局稳定,太子妃的人选也该定下来了。京中適龄贵女眾多,办场选秀充实东宫,好为皇室开枝散叶。” “……”萧明夷抬手按了下眉心,到底没有反驳,“儿臣知道。” 一局下完,已是半个时辰后。萧明夷的棋力虽然进步了不少,终归比不上沈皇后费许多时日打谱的琢磨功夫。 沈皇后来东宫主要是看望太子,现下人已见到,又说了会儿话,便起驾回永寧宫了。 ……… 大抵是寻回外孙女的缘故,老太太的病好得很快,脸色也红润多了。趁著精神头儿还不错,便与国公夫妇商议,將宴席定在了月中。 国公府宴客,闔府张灯结彩,洒扫一新。 前段时间老太太病重,谢绝所有探病的帖子,这场宴席除了向亲朋好友介绍宋令仪,也是给亲友一个看望老太太的机会。 辰时刚过,宾客陆陆续续入府。 老太太高坐大堂上首,等著宾客来见礼。陆探微领著陆潜去正门迎客,王氏则在內宅忙碌。 第54章陆家宴席 在青月的再三催促下,表姐妹二人才携手来到前院。 今日的陆妤特地打扮过,一身茜红色织如意纹裙衫,配上雪色內衬,珠釵繁复,甚是明艷。 而她身旁的少女就稍显『朴素』了些,一袭雪青色织锦流云裙,下配一条缕金云缎裙,头梳同心髻,上缀海棠珠,衬得一张小脸愈发素雅清婉。 打扮虽朴素,却掩不住少女的高雅气度,光看那张瓷白脸庞,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黑,端的是般般入画,玉软柔。 陆妤尚在发育阶段,身形还未长开,脸蛋还有婴儿肥,算得上端庄秀丽。可今日打扮完,再见到自家表姐,仍会被少女举手投足间的清雅出尘所折服。 王氏瞧见认真打扮后的外甥女,笑的春风拂面,拉著她在厅迎客,与一眾官眷交谈。 这些官眷本就对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姑娘』心存好奇,乍见少女容貌,一个个明里暗里试探起婚配的事。 王氏听出她们话里的意思,三两句应付了过去。老太太交代过,外甥女的婚事得由她把关,马虎不得。 长辈们谈笑风生,旁边的宋令仪为了迎合,一直保持著得体笑容,脸都快笑僵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离开长辈们的交际圈。 廊廡光影明净,奴僕如梭。 少女低头缓步独行,少顷,视线里出现一双织金黑靴,烟墨色袍摆在日光下泛著金光,贵气十足。 似是怕少女撞进怀里,陆潜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嫌弃道:“走路不看路?” “……”宋令仪皱眉抬头。 自祠堂替他抄过经书,表兄妹的关係有所缓和,称不上兄友妹恭,却也算井水不犯河水。毕竟一连好几天,这位小公爷除了睡觉时间,就没在府里待著。 彼此沉默两息,少女檀口微张,正想说点什么,就见一群年纪不大的公子哥互相调笑著走过来。 “小公爷怎么在这儿?” “连鹤说要玩投壶,咱们要不赌一把。” 几个公子哥儿走到陆潜身边,打眼一看面前的少女,话音戛然而止,连眼睛都看直了。 “……” 宋令仪被看得尷尬极了,捋了捋鬢边碎发,轻咳两声。 陆潜偏头一看,发现哥几个的眼睛直勾勾往表妹身上看,忍不住用手肘戳了一下,拧眉道:“嘛呢?” 那公子哥吃痛掩腹,缓了口气,问:“阿潜,这位姑娘是谁啊,之前怎么没见过?” 陆潜撇嘴,没打算搭理他们。 倒是宋令仪,想著来者都是客,得大方得体,不能给外祖母丟人。屈膝见礼道:“诸位公子安好,我是小公爷的表妹。” “表妹?!” 几个公子哥瞠目结舌,惊讶到差点破音。 “什么情况,你不是说你表妹模样丑陋,性情古怪么?”那公子哥低声腹语。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陆潜剜了他一眼。 他什么时候说过死丫头模样丑陋,顶多就是说她性情恶劣。 看这群公子哥儿的反应,宋令仪也大概猜到陆潜没少在他们面前说她坏话,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表哥,我还有事,失陪了。” 说罢,转身往走廊另一头去,余下一群公子哥逮著陆潜问东问西。 府中设了不少游艺项目,投壶、六搏、蹴鞠、射覆。这群公子哥一路簇拥著陆潜来到迴廊尽头,这片空地围了不少人玩投壶游戏。 眼看一名少年掷出的箭矢砸中金壶又落在壶耳外,在场公子均是唏嘘不已。 少年戴著祥云暗纹抹额,投壶失利后,秀气眉眼间縈著淡淡鬱闷气。 “连鹤,你这也不行啊。” “一会儿可得自罚两杯酒啊……” “哟,小公爷来了。” “上回小公爷一连投了好几次双耳,今日又得出风头了吧。” 连鹤转脸往右看,一道磁沉的嗓音划破长空。 “换壶,取矢来。” 黄金的贯耳壶放上,分开两耳的壶是最难投掷的,陆潜双手轻轻一动,手中的双矢齐齐射出。 “小公爷连中贯耳!” 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 连鹤面露不屑。因表哥裴昭的缘故,他与陆潜的关係算不上好。倒不是表哥与陆潜有仇,表哥豁达,品行高洁,自不会与陆潜计较,只是他见不得陆潜处处针对表哥罢了。 那厢,宋令仪踱步到偏厅外,这里设有未出阁女眷的席面,一群年轻小姑娘聚在一起,较之正堂和厅,要吵闹许多。 甫一进去,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打量、有轻视…… 原以为陆妤在偏厅待客,没想到扫了一圈也不见人,宋令仪自觉不能就这么走了,慢慢挪到席间坐下。 晋国公府这场宴席的主题,就是把宋令仪介绍给京都的达官显贵认识。眼前这些穿红著绿,打扮华贵的姑娘,都是和晋国公府门当户对,或者说门第稍逊一筹的贵女。 当年陆燕嫻为了穷酸举子与国公府断绝关係的事,京都知道的人不少,这群小辈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虽然各个努力装出笑脸,但明显对宋令仪有轻视之意。 哪怕少女今日穿戴贵重,身旁婢女环绕,而且神態自若,从容大方,这群贵女都不太看得上。 可即便如此,因国公府的关係,这群贵女还是要把表面工夫做足,不敢对她出言不逊。 这不,宋令仪落座不久,就有好几名贵女围了过来。 刚开始还能和睦相处,说笑一阵后,终於有人忍不住了。 其中一个圆脸粉衫的少女故意道:“听闻是宋姐姐主动寻上国公府投亲的,淮州离京都那么远,宋姐姐路上肯定没少吃苦吧。淮州到底是偏壤之地,不比京都繁华,宋姐姐今后可享福了。” 听出圆脸粉衫少女话里的奚落之意,其余贵女掩唇暗笑。 宋令仪心里不舒服,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承妹妹吉言。不过吃苦倒是其次,外祖母之前因担忧我的去处而缠绵病榻,我心里实难安寧。如今能常伴外祖母左右,有她老人家庇护,今后就算想吃苦也难了。” 嘲讽不成,反叫她炫耀了一番,圆脸粉衫少女的脸色微变。 第55章原来他就是裴昭 这番话除了炫耀,还暗含警告。 国公夫妇孝顺,宋令仪能得老太太的心,往后的荣华富贵必不会少。 能听懂的贵女绝不会犯蠢到跟她做对,可圆脸粉衫的少女听不懂,也不是善罢甘休之人,轻哼一声,讥笑道:“都说偏壤之地出来的姑娘多少会有些小家子气,可今日看宋姐姐大方得体,一点不像小公爷说得那般性情恶劣。” 国公府设宴,大家都很好奇这位表姑娘,难免多打听几句。 宋令仪袖下拳头紧握,深吸口气,假笑道:“我初来乍到,表哥只是不习惯罢了,隨口说的话,当不得真。我要是听进去了,岂不坏了我们兄妹二人之间的感情?” 回答客气而疏离,一句话就把矛头对准圆脸粉衫少女,她脸色苍白,气结不语。 眾人尷尬相对,一时室內无声。 倏然间,隔壁正堂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一名临窗而坐的贵女似乎窥见了什么,惊喜道:“哎呀……是裴家二郎来了!” 贵女们闻言,面上俱是欢喜,纷纷起身到门窗处偷看。 满座唯有宋令仪无动於衷,甚至隱隱有些嫌弃。 为何这动静跟在机场见到顶流明星似的?裴家二郎说到底就是个出身好的读书人,怎值得这群名门贵女如此追捧,他是头上有犄角,还是身后有尾巴。 刚好眾女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少女衝著几个没来得及挤过去看的贵女淡淡一笑:“表妹还在外招呼宾客,我不好一直待在偏厅,诸位请便。” 说完,她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往门口去。 走到廊廡上,少女便长长嘆了口气。 穿来这破朝代,运气就一直没好过。之前觉得陆家人亲厚,待她不错,便以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可今日贵女们的閒言碎语,又將她的心態打回了原形。 宋令仪越想越窝火,可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总不好与陆妤吐槽,只能默默忍下。 前院宾客盈门,正堂和厅满是欢声笑语,宴饮之声。知道那群公子哥在东侧院落,宋令仪不想见到陆潜,特意避开。 晋国公府处在皇城外圈,占地颇广,亭台楼阁无一不雅,假山池水无一不美,曲廊蜿蜒碧瓦朱甍,精致绝伦。 少女沿著迴廊漫无目的往前走,行至繁垂柳处,寻了处池边凉亭,倚著美人靠坐了会儿,思绪放空。 微风划过池塘,凉亭对面的长廊传来说话声。 宋令仪循声看去,只见舅父与一名郎君並肩同行,言笑甚欢。 那郎君身著月色锦袍,后背侧对著她,身形秀美清瘦,看不清具体样貌,但年纪应该不大,约莫二十左右。 二人正说著话,陆探微忽而往凉亭扫了一眼,瞧见自家外甥女独自坐在里面,活像个被排挤的小可怜,眉头微蹙。 “令仪,你怎么在这儿坐著,阿潜阿妤呢?”这俩小混蛋,光顾著自个儿玩。 那郎君转头看来,融融日光清洒在他身上,只静静站在那里,便如站在明月高台般高雅。 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宋令仪刚好能看清他的相貌,长眉俊目,气质斯文清贵,乍看之下甚是眼熟……细想一下,不正是她在青石镇郊外遇见的好心郎君么! 忖度间,陆探微已带著那郎君来到凉亭外。 “阿昭,这位便是我的外甥女令仪,之前你还去暄城寻过人,今日碰见,正好认识一番。” 宋令仪心思百转,看得出舅舅十分满意这位后生,应是与国公府交好的世族公子,怎么会这么巧,竟能在京都相遇。 裴昭微笑道:“姑娘妆安,在下姓裴,名昭,字鉴之,家中与国公府是世交,初次见面,还请姑娘莫觉唐突。” “……”宋令仪抿唇。 原来他就是裴昭。 除了愕然,少女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 青石镇郊外遇见那日,她谎称是汝阳人士,路遇劫匪,不得已才求助,若那天坦诚相告,或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些磋磨了…… 可转念一想,那日的她狼狈至极,就算认回国公府,也免不得叫旁人误会她的遭遇。这个朝代的女子重名声,若是被误会清白有损,定会被人唾弃看轻。 看裴昭神情陌生,应该没把她认出来。 少女眼睫微垂,暗自鬆了口气。 “裴公子安好。” 池塘水面粼粼闪著波光,少女仰脸一笑,眸光灿然若星,叫人挪不开眼。 看著这双明眸善睞的眼睛,裴昭神情微滯,又很快恢復沉静。 陆探微並未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对外甥女说:“今日来了许多跟你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怎么不跟她们交往,反倒独自坐在这儿?” “方才在偏厅坐了会儿,觉得闷,出来透透气。”宋令仪道。 小姑娘间的齟齬,没道理说给长辈听,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陆探微没有多想,碰巧迴廊上有小廝来唤,他简单吩咐几句,便撇下两个小辈往前院去了。 凉风习习,绿荫渐浓。 凉亭气氛安静,宋令仪望著面前的文雅青年,心里生出一丝久別重逢的喜悦。 “姑娘。”青年语气柔缓,笑的斯文俊秀,“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宋令仪敛眸,收回心神,下意识想藏起那段难堪过往。 “有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裴昭的神色一如既往柔和,笑意不改:“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气氛陷入片刻的凝滯。 忽而,面前的少女轻笑起来,笑声如泠泠泉水般清脆动人。 “姑娘笑什么?”裴昭有些懵。 “裴公子不觉得方才那句搭訕的话很俗套么?”话虽如此,宋令仪眼里並没有嘲讽之意。 裴昭愣了下,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摇头失笑:“是在下唐突,叫姑娘生了误会。” 说罢,拱手致歉。 “……”宋令仪没料到对方会这么想。 原本是想活跃气氛,顺便打消裴昭心里的怀疑,可这人不仅看起来板正,说话做事更是礼貌到极点。 第56章他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换作从前,宋令仪定会觉得这样的人无趣,可经歷这么多,方知这般坦诚又高雅的人,实属世间难得。 “我的意思不是觉得你唐突,是觉得……”她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合適的词儿,“觉得你很可爱。” 脱口而出之后,宋令仪才觉这话有多社死。 夸一个身高八尺,姿容俊朗的青年『可爱』,对方应该会觉得她有病吧。 哪知对方只是笑了笑,没有丝毫被冒犯的羞赧。 “谢姑娘夸奖。” “不……不客气。” 宋令仪暗嘆,这裴家二郎果真是体面人吶,怪不得这么多人追捧他,简直具备了当代顶流完美品质。 “表姐?!” 迴廊响起一声惊呼。 二人闻声看去,廊上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清一色的妙龄少女,齐齐看著凉亭方向,眼里隱隱充斥著敌意。 当然,宋令仪心里清楚,那些敌意不是衝著裴昭,是冲她来的。 自担旁边多了个女子,任谁都得警惕吧。 “裴公子,失陪了。”宋令仪自觉拉开距离,抬步往迴廊走。忽略少女们聚来的目光,拉著陆妤离开。 震惊之后的陆妤忙拽著宋令仪刨根问底,眼里没有愤怒,全是对八卦的渴望:“表姐,你之前不是说不认识裴家二郎么,怎么会跟他单独在凉亭里,还聊得很好的样子。” 宋令仪訕笑道:“碰巧遇见罢了,原本舅舅也在,但中途有事走了,我俩就隨便聊了几句。” 陆妤明显不信,笑得意味深长:“我都看见了,你俩笑得那么开心,哪儿是隨便聊聊呀。” 这丫头怎么满脑子八卦,宋令仪撇了撇嘴,扯开话题:“別说这个了,你来找我干嘛?” “想给你介绍个朋友。”陆妤扬唇一笑,抬手指了指迎面而来的緋衣少女,“喏,她来了。” 宋令仪顺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緋衣少女步伐轻盈,眉宇英气,不似寻常大家闺秀般体態瘦弱,透著匀称矫健之美。 “文萱!”陆妤热情挥手,又轻声向宋令仪介绍道,“她叫霍文萱,前两天刚隨皇后娘娘回京。” 怕宋令仪初来乍到,不知『霍家』,又补充了两句:“霍家镇守北境,军功赫赫。沈皇后就是文萱的姑母,这几年皇后娘娘在宝华寺为百姓祈福,一直由她陪著。” “姑母?”宋令仪瞥了眼緋衣少女,问道,“那为何皇后娘娘姓沈,她姓霍呢?” “呃……” 陆妤眨了眨眼,正琢磨该从哪儿开始解释,就听霍文萱淡声道:“姑母是隨我祖母的姓。” 沈家也是將门。多年前,匈奴犯境,先帝下旨討伐,沈家满门忠烈,年轻一辈仅剩一名女眷。那年恰逢沈皇后降生,便让沈皇后隨了沈姓,目的是让沈家有后,不至於家族凋零。 “对对对。”陆妤点了点头,主动牵上霍文萱的手,姿態亲昵,“文萱,这位就是我表姐,漂亮吧。” 宋令仪没想到这姑娘耳朵这么好,隨口一问,竟让她听见了,尷尬一笑:“霍姑娘安好。” 霍文萱頷首应和。 “一直听阿妤提你,现下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还说呢,方才想带你见表姐,转头的工夫就不见你了,跑哪儿去了?”陆妤鼓嘴道。 说到这事儿,霍文萱就来气,眉眼生出几分慍意:“我听说楚家那位在东院,便去瞧了眼。” “楚睿珩?”陆妤唇角笑意愈深,“你俩的亲事定下都快三年了,这还是头回见面吧,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陆妤轻轻『嘖』了声,眼神似在说她明知故问,“自然是样貌了,可还满意?” “太斯文了,就一柔弱书生,和表哥根本没法比。” 听霍文萱提到『表哥』,宋令仪倏然反应过来,太子殿下不正是她的表哥么,作为亲戚,她应该知道太子殿下剿匪的事儿吧。 可两女聊得正欢,宋令仪根本插不上嘴,就算插上了,问剿匪的事,也显得太过突兀。 斟酌良久,她还是没能问出口。 大抵是她心里掛著事,面上看起来心不在焉的,霍文萱瞥见后,主动问道:“宋姐姐有事儿?” 宋令仪犹疑一瞬,还是问了。 “霍姑娘,我听闻太子殿下前段时间率军剿匪的事了,真的好威武啊!就是不知这九华山的土匪什么来头,怎值得太子殿下亲自率军呢?”少女佯装崇拜。 剿匪这事儿,霍文萱也有所耳闻,但姑母不让多问,她只將知道的部分说出来。 “九华山的土匪在当地盘踞已久,为祸乡里,作恶多端,百姓上报多次也不见官府派兵剿匪,恰好镇抚司查案,涉案之人可能在山寨,表哥率军剿匪,也是为了查案。” 原来如此。 宋令仪羽睫轻垂,心头鬆了口气。 土匪头子来京都不久,太子殿下剿灭的土匪定不是他们。 等等! 关心这些做什么? 往后大概不会再见到沈无晦了,他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这位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沈无晦想拓展业务怕是难了,若识相些,就该赶紧回虎头寨,免得被一网打尽。 胡思乱想间,眼前陡然凑来一张大脸,嚇得宋令仪娇躯一抖。 “干……干嘛?” 这兄妹俩一个比一个会嚇唬人。 陆妤眯著眼,努嘴道:“表姐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没什么啊。”宋令仪耸了耸肩,故作轻鬆道,“宴席快开始了,咱们回偏厅吧。” 前院觥筹交错。 三女一进偏厅,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太对。若说之前朝宋令仪聚来的目光是好奇和打量,这会儿更多的是忿忿与鄙夷。 好在宋令仪不是个脸皮薄得人,从容落座。 宴席开始,侍婢们端著浆酪和菜餚鱼贯而入。有陆妤从中活跃气氛,席面氛围不似之前那般凝重,但也没好多少。 宋令仪原以为安静吃东西,就可以避开其余贵女的找茬,可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 比如接下来,坐在对面的圆脸粉衫少女又忍不住了,吹眉瞪眼地詰问:“宋姐姐不是刚来京都么,怎会认识裴二郎?” 这话问得很微妙,活像宋令仪是攀权附贵的心机女。 第57章人生第一个緋闻 树欲静而风不止。 宋令仪憋了一肚子火,面无表情道:“我何时说过我不认识裴二郎?” 她自认是个不爱吃亏的人,但今日场合特殊,在座都是宾客,不好撕破脸。 既然要传自担的緋闻,那就传唄,反正气得不是她。 不让她好过,那大家都別好过了。 在座贵女一听这话,就跟炸了毛的小猫似的,一个个神色紧绷,面露敌意。 究竟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心里藏不住事,圆脸粉衫少女彻底不装了,言辞轻蔑:“裴二郎是何等人物,怎会看得上你。” 本来还兴冲冲吃瓜的陆妤,当即冷了脸色:“王瑾,你別过分了啊!表姐是晋国公府的人,也是这场宴席的主角,你再出言不逊,信不信我告给阿父听。” “陆家与裴家是世交,宋姐姐认识裴二郎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倒是你们……”霍文萱略略扫了眼在座贵女,眼神犀利,“咄咄逼人,难道这就是你们作为官家女眷的礼数?” 此言一出,贵女们噤若寒蝉,那挑刺的少女更是脸色苍白,再不敢开腔。 桌案下,陆妤轻轻碰了碰宋令仪的手,以示安抚。 偏厅宴席过半,老太太身边的嬤嬤来请,让宋令仪去正堂见人。 正堂与偏厅不同,里面坐的都是雍容华贵的官家夫人,宋令仪一进去就像误入兽林的小白兔,好在有老太太庇护著,只需赔笑便可。 在座的官家夫人都是老油条,打量老太太喜欢这位外孙女,就可劲儿夸,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趁著亲朋好友在场,命人取来库房里的南珠项链,当眾给外孙女戴上。 满座贵妇人无不震惊。 南珠乃是贡品,唯有皇亲才可佩戴,这串项链不仅有十八颗南珠,还嵌了金镶和田玉。据说是先太后所赠,无价之宝,就这么送人了,足可见老太太对这位外孙女的喜爱和看重。 宋令仪上辈子是小镇做题家,要论对珠类的研究,接触最多的也就是原子笔的滚珠。不知南珠的价值,心里自然没有太多波澜。 直到回了偏厅,陆妤悄悄跟她说了这串项链的珍贵程度和来歷,嚇得宋令仪差点把它供起来。 … 宴席结束,宾客们陆陆续续散去。 表姐妹二人送走霍文萱,手挽手往后院走。趁著无人,陆妤笑问:“表姐这回看见人,觉得裴家二郎如何?” 宋令仪蹙眉,想到那帮女孩的痴样,就对这位『緋闻对象』敬而远之,淡淡道:“挺好的,是我从前没遇到过的类型,不过这样的人接触起来,肯定很难相处吧。” “为何?”陆妤吃惊。 明明上午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说人难相处了。 “嗯……”宋令仪红唇微撅,措了下辞,“感觉他像话本子里的謫仙,不食人间烟火,只需喝露水就能饱腹,举止风雅,饱读诗书,至少像我这样的人,肯定没法跟他有共同语言。” 再者说,裴家是权贵,裴家二郎承担家族重望,依照影视剧里的套路,这样的人定会娶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八面玲瓏的女子。 这些特徵都跟她搭不上边。 实话说,得知裴昭就是青石镇郊外遇见的青年时,她心里有过悸动,毕竟是在她低谷期,给予过她善意的人,怎可能无动於衷。可那份悸动只是短暂的,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我也是这么觉得。”陆妤兴奋点头,“说起来京都倾慕他的女子有很多,可裴二郎二十有一了,仍未有婚配,遗世而独立,可谓真仙人。” “咳咳!” 二女聊得正欢,忽闻身后传来轻咳声,齐齐转头看去,陆潜站在不远处,神色莫辨地看著她们。 女儿家討论的话题太私密,陆妤不禁面染薄红:“哥哥怎能偷听我们讲话呢?!” 陆潜冷笑:“你俩大庭广眾发痴,我偶然路过而已,这也叫偷听?” “什么发痴,隨便聊聊罢了!”陆妤咋咋呼呼地反驳。 像被窥见心事的小孩,陆妤说完脸更红了,反观旁边的宋令仪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在陆潜朝她看来的时候,忿忿偏头,撇开视线。 “……”陆潜。 又是哪儿惹到她了? 他抬手捏住陆妤的脸蛋,把人扯到一边,而后凑到宋令仪面前,眉眼稍厉:“听人说,你跟裴昭那廝早就认识了?” “什么时候?” “在哪儿认识的?” “你不是才回京都么?” 一连串问题跟连珠炮似的甩过来,宋令仪慢慢转过头来看著他,下頜微抬:“关你什么事儿?” 小姑娘间传传緋闻就罢了,一个男的那么八卦作甚,不对,陆潜也是个碎嘴子,在外面胡乱造她的谣! “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宋令仪抬指戳了戳陆潜的胸口,开始秋后算帐:“你凭什么跟人说我性情古怪?还乱说什么了,都如实招来!” 陆潜心虚,薄唇囁嚅两下:“没別的了,而且你性情本来就不好。” “嗯?”宋令仪挑眉,眼神威胁。 “我就说了一句,其它都是他们臆想出来的,跟我无关。” “那我认识裴昭的事,也跟你无关,闪开。” 抬手一推,面前的少年纹丝不动,她只好绕过陆潜往芝兰苑方向走。 一旁的陆妤冲陆潜搞怪吐舌,然后紧追上去,徒留下脸色难看的少年杵在原地。 … 关於这场宴席,老太太抱有另一层目的。 外孙女快十七了,亲事还未有眉目,老太太想趁著自个儿还有精气神的时候,把这桩事定下来。可问了外孙女好几次,每次都找藉口扯开话题,久而久之,老太太就不问了,顺其自然。 其实这也不怪宋令仪,宴席那天忙著对付一群小姑娘,哪儿有工夫相看儿郎,唯一有印象的异性就是裴昭,但那人是远观不可褻玩的謫仙,她不敢肖想,也无福消受。 原以为宴席遇见裴昭只是个生活小插曲,就算再见面,也不会很快。而那些緋闻,也会隨时间消逝。 没想到过了几日,二人又在街上碰见了。 第58章出门在外,面子是自己给的 陆妤奉王氏之命要去国公府的铺子里清帐,顺便拉上无所事事的宋令仪。来京都这么久,还未好好逛过,宋令仪便领了红蕖云瑶出门。 今日天清气朗,贩夫走卒赶著骡子骑著马,络绎不绝,热闹繁华。 緗衣少女倚著车窗,撩开帘子一角,不住往外张望著。大抵是上辈子养成的习惯,坐车要坐车窗位,戴著耳机听著歌,一路看窗外风景,心里才不会空落落的。 如今没那电子条件,习惯却不曾改,好在大渊民风不拘束女子拋头露脸,否则舅母也不会让表妹去铺子清帐了,这叫提前熟悉业务,將来好执掌夫家中馈。 “表姐往外看什么呢?”陆妤问。 宋令仪从车窗扭回脑袋,笑吟吟道:“看街景啊,除了来京都的第一天,我还没好好逛过呢。” 自穿来大渊,她也见识过好几座城池,可没有一次的心境,能像今天这般轻鬆。 “那今日我陪表姐好好逛逛。” “你不是要去铺子清帐么,正事要紧,不必陪我,有红蕖云瑶在,我也丟不了。” 说完,她继续探出窗去。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铺子外。十余名伙计聚在门口,一看到主家的两位姑娘下车就恭敬行礼,態度热情,活像现代街头的开业剪彩仪式。 平日嘻嘻哈哈不著调的陆妤,这会儿態度正经,一板一眼学著王氏的威仪,简单寒暄几句后,由管事领到后面去清帐了。 宋令仪在铺子里小坐片刻,到底閒不住,领著两婢往街市上走,路遇一家书局,就想著挑些话本子,回去与陆妤分享。 走进去转了一圈,却发现这书局与她想像中的不同,都是些正经典籍和书画,根本没有封面艷丽的话本子。书局中往来的也是些文人雅士,瞧见有女子进来选书,打量的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 就在宋令仪准备无声无息离开时,书局掌柜忽然扬起笑脸,往门口迎了几步,那些个文人雅士也跟著往门口凑,热情招呼。 “裴二郎,好久不见啊。” 熟悉的嗓音,紧跟在身后响起:“诸位,別来无恙否?” 宋令仪眸光轻动,像是在印证这场巧遇不是幻觉,缓缓扭头看去,一道高大的月白色身影映入眼帘。 数日未见的青年身著月白色鹤纹圆领长袍,腰佩白玉带,面如冠玉,眉眼温柔含笑,视线落在少女身上时,有一瞬的怔愣,而后恢復淡笑。 “宋姑娘也在,竟这样巧。” 宋令仪:“……” 看自家姑娘发呆,红蕖轻咳两声,替她回道:“我家姑娘好学,路过书局,便进来挑些书籍。” 裴昭闻言,又瞧了眼两手空空的宋令仪,嗓音柔缓:“原来如此,文轩书局不止架上这些典籍书画,还有不少藏书,不知宋姑娘想看什么,在下可推荐一二。” 那书局掌柜连同周围一圈文人雅士都望向宋令仪,猜想这位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不仅能让裴家二郎主动招呼,还这般贴心的推荐书籍。 宋令仪被眾人看得脸上发烧,什么藏书典籍书画,她哪儿有那慧根啊,进来就是单纯挑打发时间的话本子而已。 她一时噎住,静默两息,才道:“呃……我是想看看诗集来著。” 裴昭眼里掠过一丝惊诧,“不知宋姑娘喜欢哪位诗人的诗?” “……挺多的,裴公子喜欢哪位诗人或者哪本诗集,可以推给我看看。”宋令仪强作镇定,暗自佩服自己的应变能力。 裴昭不疑有他,挑了几本诗集出来,涉及他的专业领域,聊起来可谓是滔滔不绝,宋令仪虽听不懂,但会恰到好处的给点回应。 外人见了,无不面露敬仰。 裴家二郎可是名扬京都的才子,这位姑娘玉骨仙姿,也不知是哪家贵女,竟能与他共论诗词歌赋,堪称秀外慧中啊。 一刻钟后,宋令仪告別裴昭,自书局款步而出。 红蕖和云瑶左右跟著,三人怀里满噹噹地抱著摞了半臂高的书籍。 俗话说:出门在外,面子是自己给的。 在文人才子面前不好用学问装嗶,但买点书充充面子总行吧。 彼时,街道上行人熙攘。三人抱了一堆书,不方便再逛下去,宋令仪打算先回趟铺子,把书放下再逛。 刚走几步,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动静,行人纷纷退避至街道两边。 宋令仪尚不明情况,就被两婢护著退到街边。 顷刻间,嘈杂声逼近,十数双铁蹄踏过长街,蹄声犹如阎王的催命符,行人莫不快步让路,以避其锋芒。旁边的几名低声议论—— “好像是镇抚司办案。” “那马车里的人又是谁啊?” “那谁知道呢,听闻朝廷最近在查一桩贪腐案,好多官员都落马了。这个方向,估计是去某个官员的府邸吧。” 听到镇抚司的名號,宋令仪眸光一亮,脑子里立马闪出八个大字:皇权特许,先斩后奏。想不到这大渊朝也设有镇抚司,太拉风了吧! 数匹高头大马从她面前疾驰而过,扬起一地飞尘,风捲起马车帷帘,宋令仪不经意往里瞥了一眼,朦朧光影间,竟看见一张酷似沈无晦的侧脸。 “……”纳尼? 是幻觉吧,一定是。 土匪头子怎么可能坐镇抚司的马车,坐囚车还差不多。 镇抚司的铁蹄一过,街市恢復热闹,行人再次布满街道中央。 “姑娘?” 红蕖轻轻唤了声,拉回宋令仪的思绪,“您怎么了?” “没什么,咱们快回铺子吧。”宋令仪笑了笑,领著两婢往铺子走,刚好也是镇抚司过去的方向。 陆妤这会儿还在清帐,看到她搬回这么多书,差点惊掉下巴。 “表姐,你买这么多书干嘛?”陆妤翻了翻面上几本,“还都是诗集,你要参加诗会啊?” “隨便买的,陶冶情操嘛。”宋令仪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这时,店铺掌柜端来杯热茶,隨口道:“今日真是好大的场面,太子殿下亲临户部侍郎府,说是查贪污案呢。” 第59章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而她一出生就是牛马。 与此同时,户部侍郎府的门庭已布满镇抚司的人,那辆黑漆平顶的马车停在正中央。 萧明夷单手撩开车帘下车,负手而立,冷冷吐出一个字:“搜。” 十数名锦衣卫冲入侍郎府,女眷们护著年幼的孩子瑟瑟缩在角落里,任由他们在府中大肆搜查,一时间翻箱倒柜的动静和哭闹声不绝。 那道玄袍身影缓步迈入庭院,角落里猛然窜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直衝著他的方向小跑几步,举起手里的泥巴,往他后肩处砸去。 “坏人!” 萧明夷驀然回头,一股压迫冷意,顺著那道幽深晦暗的目光,刺了过去。 玄风看得心惊胆颤:“殿下可要更衣?” ”不必。”萧明夷抬手掸了掸肩膀,眼里情绪莫辨。 一名侍郎府的女眷赶忙衝出来,將行凶的小小身影揽进怀里,半是惶恐半是急切道:“稚子年幼无知,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贪污罪,涉案官员论罪当诛,女眷充入掖庭,成年男子一律发配边疆,虽苦却不至於丟了性命。但女眷怕太子殿下因此降怒,连稚子也不放过。 “殿下!” 一名锦衣卫疾步来报:“后院池塘里有东西。” 那女眷的眼神明显慌乱了一下,抱著孩子的手也不自觉收紧,萧明夷將她微妙的反应收进眼底,抬步往后院池塘走。 池面荷叶舒展,层层叠叠,岸边繁垂柳,有数名锦衣卫宽衣下水,剥开青翠荷叶,在水里一阵摸索,竟掏出好几个块裹著淤泥的金条,朝岸边拔声喊道:“殿下,水里有金条!” “这里也有!” “这里也有!” 池塘另一面有多人紧跟著附和,手里的金条在日光下闪著晃眼灿光。 萧明夷佇立在岸边,狭长凤眸里蕴著怒意。户部侍郎原是萧渡门下,东部爆发蝗灾,賑灾银两却被层层剋扣,到了东部竟剩不到十分之一。 这户部侍郎嘴硬得很,昨日审问不出结果,他便亲自带队来府中搜查,果然发现端倪。 “抬回镇抚司,继续审问,务必揪出底下所有蛀虫!” “是。”眾人齐声应道。 一箱箱的金条抬出户部侍郎府,惹得围观百姓怨声载道,怒骂不止。 “东部饿殍遍野,这户部侍郎家里却搜出这么多金条!” “造孽啊!这群官蠹哪儿会管百姓死活!” 人群之中,一抹緗色身影正努力往前挤,被挤落在后面的红蕖云瑶,不断踮脚环顾,寻找自家姑娘的身影。 “麻烦让让,麻烦让让。” 少女很快挤到前排,看著那一箱箱金灿灿的金条,情不自禁『哇』了出来:“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忽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好像是太子殿下出来了!” 围观群眾立马骚动起来,挤得少女东倒西歪,差些摔倒,好在有旁边的妇人扶了下,勉强站住身形。 与此同时,萧明夷阔步迈出侍郎府,略略扫了眼围观的百姓,径直往马车的位置走。玄风隨行在侧,右手始终搭在刀柄上。 待宋令仪向妇人道完谢,抬头往马车方向望时,只看见一道身长鹤立的玄袍身影弯腰进了车厢,马车两旁有数匹高头大马护行。 玄风背对宋令仪,抬起握著马鞭的手,喝令道:“回镇抚司!” 这声音和背影好熟悉啊…… 宋令仪柳眉微蹙。 不等她细思,两婢已挤到她身边。 “姑娘,您在看什么呢?”云瑶顺著少女望的方向看去,街道早已站满密密麻麻的人群,除了攒动的人影,什么都没有。 宋令仪垂眸。 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 京都十万户人家,背影和侧脸相似的人不在少数,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侍郎府的热闹散去,三人又在街头逛了一会儿,买了糕点和首饰。回到铺子时,陆妤正好清完帐。 回程途中,宋令仪按不住心中好奇,问了陆妤关於太子殿下的事。 “说起太子殿下,那可真是了不得。据阿父说,太子殿下自幼天资聪颖,书看一遍就能背,诗是提笔就能写,精通骑射不说,十八般武艺也是样样精通。即便有金尊玉贵的储君身份,待人接物依然恭敬无为,特別温良。” 陆妤双手托腮,满眼崇拜:“最难能可贵的事,太子殿下还很俊俏吶!” “……你见过?”宋令仪訥訥问。 “小时候见过一回,那一年……太子殿下还未及弱冠,祖母寿辰,太子殿下携礼来府上祝寿。”陆妤回想著,脸上露出沉醉笑意,“用俊雅威仪,温润如玉来形容也不为过。” 听完陆妤的形容,宋令仪心头刚冒出的小小声音又压了下去,只轻嘆一声。 “表姐嘆什么气呀?”陆妤好奇。 “没什么。” 宋令仪摇头,心道投胎真是门技术活儿。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而她一出生就是牛马。 … 日子平淡朝前过,处在晋国公府后宅,宋令仪甚少能听闻城中的新鲜消息。每日晨起问安长辈,掐著时间摆弄院中草,隨王氏请来的教书先生读书习礼,至於那些买回来的诗集,只翻了几下就放角落吃灰。 这日清晨,少女去老太太的院里请安,正好碰见王氏也在。 “再过几日便是裴家老夫人的寿辰宴,我记得库房里有件西域进宫的碧璽手釧,你替我送去吧,” 主屋里传来老太太与王氏的交谈声,宋令仪没有立马进去打扰,在廊下站了会儿。 王氏道:“儿媳省得,听闻裴家想趁寿辰宴,替鉴之相看新妇,鉴之二十有一,也是时候成家了。” 老太太端著汤碗,瞧了眼王氏的神色,不难猜其心思,淡淡道:“鉴之看著隨和,好说话,实则极有主见,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娶新妇的事没那么容易定下。” 闻言,王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么女已及笄,择婿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裴家知根知底,裴二郎风华正茂,乃是上佳人选,可小姑子悔婚在前,两家关係虽一直不错,但再议亲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第60章金玉良缘 她主动说这些,其实是想请老太太从中说和,促成此事,可老太太这么一说,摆明是不愿管了。 顿了半晌,王氏嘆道:“老安人所言极是。” 主屋的门开著,婆媳二人的对话传到宋令仪耳朵里,少女只觉不可思议。想不到如裴昭这般的风流才子,也逃不出长辈的催婚。 … 很快便到裴家老太太寿辰宴当天,国公夫妇携三个孩子赴宴。 虽说老太太无意撮合裴昭与陆妤,但王氏也没有就此断了心思。陆裴两家门当户对,裴昭年少扬名,是她看著长大的后生,人品贵重,处事沉稳。若能与裴昭定亲,么女的后半生,也就不用她操心了。 今日天还未亮,王氏就压著么女狠狠一通打扮,挽著云鬢,头簪蹙金步摇,脖颈带了一串沉甸甸的赤金瓔珞,身上的夕嵐色裙衫也是新裁製的时兴款式,连袖口裙边都镶了金丝,庄重又华丽,真有国公府嫡女的气派。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裴家门庭。 宅邸位於城东,府邸与国公府差不多大,今日布置得团锦簇,金梁彩栋。 表姐妹二人互相搀扶下车,宋令仪刚站稳,陆潜就凑了过来,坏笑调侃道:“哟,陆妤你这身打扮也太隆重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赴的是宫宴呢。” “……”陆妤皱眉。 女儿家脸皮薄,就算穿得再好看,被人调侃一通,也会生出些不自信来。 “你烦不烦,少说两句会死啊?”宋令仪手肘使劲懟了他一下,眼神责备。 陆潜吃疼,一手捂著腹部,一手去掐宋令仪的后颈。 “死丫头,你还真下得了手。” 王氏回头看了眼嬉闹的三人,叮嘱他们快跟上。 国公夫妇赴宴,裴家家主裴廷猷亲自出府门来迎,长辈们寒暄,小辈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在旁边杵著。 宋令仪不著痕跡地打量这位曾与宋母有过婚约的裴家长辈,与舅舅的年岁差不多,身形清瘦,谈吐温和,如今官居內阁大学士,乃国家高级秘书和参政顾问。 听闻他是裴家老太太的次子,本无缘家主之位,奈何长兄英年早逝,便担起了家族重担。 “这位就是令仪吧?”裴廷猷视线微挪,笑容温润地看著少女。 陆探微本来没打算著重介绍外甥女,但裴廷猷主动询问,他也大方回应:“是啊,你前段时间不在京都,还没见过她。” 说著,他朝少女招了招手,“令仪,快来给你裴伯伯见礼。” 突然被点到,少女略显侷促:“裴伯伯安好。” 人人都说宋令仪与宋母有八分相似,最相似之处便是眉眼,屈膝行礼的角度,刚好把肖像宋父的下半张脸挡住。 裴廷猷瞧著少女的容貌,有一瞬的愣神,嘮了几句家常,便让僕妇领著三个孩子先去四方阁了。 “这孩子的眉眼,竟与燕嫻一模一样。”裴廷猷惊嘆道,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之色。 陆探微朗声大笑,仗著与裴廷猷过硬的交情,腹黑调侃:“连你也这么觉得吧,当年阿父命人打造一双青玉龙凤纹佩,本想结成一桩金玉良缘,可你跟三妹到底是没缘分。不过,那枚凤纹佩现在令仪手里,鉴之还未成婚,你身为二叔,要不撮合撮合?” 裴廷猷愣了愣,好似真在思量这番话的可行性。一旁的王氏侧目,不赞同地睨了眼陆探微。 小姑子当年闹得那么难看,怎好再撮合两个小辈。么女也就算了,与裴家老太太和长房夫人聊聊,或许能成,外甥女可就难咯。 注意到自家夫人的眼神,陆探微抵唇轻咳,正色道:“开个玩笑,裴兄莫要介意。” 裴廷猷但笑不语,引著国公夫妇往院里走。 那厢,陆潜被几个相熟的公子哥拉走了,表姐妹二人则去了女眷席面。 步入盛夏,天气炎热,女眷席面特地设在三面环水的四方阁。 二人走在林荫遮蔽的小道上,陡然听见前方的四方阁內传来说笑声。 也不知陆妤听见了谁的声音,脚下一顿,脸色微变。 “怎么了?”宋令仪疑惑。 陆妤撇了撇嘴,欲言又止:“没什么,进去吧,等会儿跟我一道行礼便是。” 待二人入席,见到那位眾星捧月的少女后,宋令仪立马明白表妹方才为何是那般反应。 贵女们的目光聚来,陆妤笑容得体,向坐在长案中央的少女行礼道:“长阳公主安好。” 都道京都贵女,灿若繁。 这位长阳公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身份高贵,容貌姝丽,身著一件茜红色织锦缎长裙,端端正正坐在长案正中,周围有一堆贵女环绕著说奉承话。 宫里的皇子公主不少,这位长阳公主与太子殿下虽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却是自幼养在沈皇后膝下,那份仪態、风度,实非寻常贵女能比。 她闻言,眼眸抬起,先挑剔地看了眼宋令仪的著装,又瞥向陆妤,娇声道:“今日总听旁人提起晋国公府的表姑娘,还当这位妹妹是天仙下凡,现下一见,也不过如此嘛。” 环绕长案的贵女们掩唇偷笑。 陆妤蹙眉,正要开口理论,就听旁边的表姐直起腰杆道:“公主说的是旁人的看法,我可从未说过自个儿是天仙下凡,有什么意见,大可私下里说,何必初次见面就恶语相向。” 也不知是霉运缠身,还是她没有同性缘,怎么遇到的贵女一个比一个难相处。 宋令仪粗略扫了眼,在座贵女基本都是熟脸,上回被陆妤和霍文萱懟了,就想著抱大腿报復回来吧。 长阳公主似是没想到少女会反驳,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姑娘口齿伶俐,却连尊卑都不分了么?竟敢说本公主对你恶语相向。” “……”宋令仪心头鬱闷。 这种表面淡淡然,实则高高在上,將人轻贱到骨子里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公主。”陆妤及时开口,“我表姐来京都不久,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公主海涵。” 第61章见识 长阳公主勾唇:“若本公主说不呢?” 满座气氛陷入僵凝。 恰在这时,霍文萱走了进来,只朝长阳公主简单頷首,明知故问道:“怎么都僵著呢?” 一眾贵女移开目光,不敢与其对视,端坐长案中央的长阳公主收起软刀子,娇笑道:“没什么,妹妹来得真早,快坐下吧。” 霍文萱在宝华寺陪沈皇后礼佛三年,深受沈皇后看重,长阳公主並不想与她生出齟齬,哪怕关係一般,面子工夫也得做足。 霍文萱淡淡应了一声,而后一左一右牵上陆妤和宋令仪入席。 眾人脸色微变,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教训宋令仪,怎么霍文萱来得那么巧! 长阳公主喝了口热茶,心知霍文萱有意给两女撑腰,那她退一步便是。同在京都,往后有的是机会,不急於一时。 三女落座,僕妇们隨即端上浆酪点心。 席面氛围恢復正常,欢声笑语不断。就在宋令仪以为今日份的社交危机已解除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也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彼时,有人兴奋招呼了一声,“裴姑娘来了。” 宋令仪扭头看去,那姑娘约莫十四五岁,气质淡雅,穿著一袭沉香色对襟窄袖春衫,月白襦裙,头上簪著珠,款步迈入四方阁,並在宋令仪对面的位置落座。 “表妹,她是?” 陆妤咽下嘴里的点心,介绍道:“她叫裴菱,是裴伯伯的独女。” 难怪。 宋令仪扫了眼散坐在周围的贵女们,难怪这群人这般『兴奋』。 上辈子的她开智晚,上小学的时候,每到期末考试发成绩单,总会有邻居阿姨拦路询问她的成绩,看她考得差,就会笑嘻嘻安慰。直到她懂事了才后觉,那是嘲讽,是比较,是看她不如其他孩子的窃喜。 与眼下的场景,有异曲同工之妙。 裴伯伯与宋母的金玉良缘未成,各自成家之后,生得又都是女儿,难免会被有心人拿来比较。 宋家已然落魄,她又是孤女,按家世来算,她完败。 “为何陆家设宴那日不见她赴宴呢?” “裴伯伯前段时间去了礼州,裴菱也一起去了。”陆妤小声答道。 交谈间,对座的裴菱端起茶杯,举手投足尽显端庄仪態,宋令仪看在眼里,暗赞这位裴妹妹的教养。 群芳环绕的长阳公主拈起一块糕点,浅尝一口,道:“这透糍口感软糯,豆香四溢,外形也做得精细,诸位快尝尝。” 她说完,旁边一名贵女又状似无意地提及:“说起来,宋家姐姐来自淮州,那里地处偏僻,又靠近连年战乱的丹阳郡,宋家姐姐应该没机会尝到这般可口的点心吧。” 周围贵女们或团扇掩唇,或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讥笑之声。 “……”宋令仪。 得,一块点心也能绕她身上。 “两地风俗不同,有何可比较的?”宋令仪微微一笑,“在座都是金尊玉贵的高门贵女,生於天子脚下,长在富贵窝里,识遍京都的勛贵,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四方阁外的林荫小道上,隱隱传来脚步声。 “可世界之大,居於一方天地,见识到的不过是世面的某一面。知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知晓世道艰难之处,懂得敬畏人和物;知晓眾生不同,事物皆有阴阳两面。向上看的世面是世面,向下看的世面也是世面。” 宋令仪道:“淮州偏僻不能与京都相比,所以妹妹觉得我吃不起精美点心,不够有见识。” 被少女当眾戳穿小心思,那贵女脸色一变,撇过脸去。 “可我不这么觉得。” “我生於淮州,知道战爭的残酷,见过许多儿郎穿甲离家,到头来只剩一方衣冠冢,你轻飘飘一句『连年战乱』,背后是十万將士的血,是数万百姓的流离失所,亦是太子殿下在丹阳郡艰苦奋战的三年。” 满座沉默。 短短一番话,不仅反驳了那名贵女暗讽她没见识的话,还咬文嚼字,把话题扯到太子头上,这下轮到那名贵女慌神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那贵女脸色发白,说话也磕磕巴巴,目光频频投向长阳公主,深怕惹长阳公主不满。 对座的裴菱抬头看向宋令仪,眼神略显愕然。入席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把目光放到对方身上。 陆妤唇瓣微张,愣愣看著自家表姐,好半晌,才道:“表姐,你说的话好有深度啊。” 宋令仪偏头,冲她挑了下眉。 “你只是什么?”霍文萱冷冷剜了她一眼,“知道说错了话,还不赶紧把嘴闭上。” 那名贵女满脸惶恐,低下头去。 殊不知四方阁內的话,都落到了几名路过的世族公子耳朵里。 “这是哪家的姑娘,口齿这般伶俐?” “淮州来的,应该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吧。” “噢~鉴之兄上回不是赴宴了么,对这位表姑娘可有印象?” 几名世族公子把目光齐刷刷聚向裴昭。 而当事人好似根本没听到他们说的话,眼皮微垂,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里。 少顷,才道:“非礼勿听,太子殿下应该快到了,走吧。” 那几名世族公子闻言,没再废话,绕过四方阁继续往前走。 … 裴家是书香门第,女眷席面,不是一味品尝浆酪糕点,还得吟诗作画,比拼才艺。 京都官宦都会请夫子入府教习,这群贵女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展露才华的机会。 婢女们端著笔墨纸砚鱼贯而入,分別放在每一位贵女面前,这次是以夏景为题作画。 宋令仪握著狼毫,环顾四周的贵女都已斟酌落笔,特別是对面的裴菱,才画了一半,就能让两旁的人频频称讚。 低头看了眼面前的空白纸张,宋令仪心虚不已。 裴菱和裴昭是兄妹,兄长才名远播,作为妹妹肯定也不遑多让。她一个工科女,对吟诗作画可谓是一窍不通,再待下去,岂不成了眾人嘲讽的对象。 “哎哟~”宋令仪忽然捂住肚子小声嘰歪。 第62章太子就是沈无晦! “表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陆妤立马关切道。 宋令仪哼哼唧唧:“……肚子好疼,拿不动笔了。” 对座的裴菱注意到情况,轻声唤来婢女,吩咐了几句。 少顷,那婢女快步走到宋令仪身边,福身道:“姑娘可是不舒服?我家老太太请了位大夫来府上坐诊,这会儿应在內堂,奴婢扶您到海棠阁休息会儿,再去请段大夫给您诊治吧。” 有机会离开四方阁,正合宋令仪的意,她当即就点头答应了。 海棠阁靠近前院正堂,亭台四周栽种著许多木,诸如茉莉、梔子、蔷薇、兼大片的垂柳和芭蕉树,各色木错落有致。 亭台內设有软榻。 婢女扶宋令仪进去坐下,看她捂著小腹,脸色难受,有些不放心,特地唤来另一名婢女照看。 “宋姑娘且在此处等候,奴婢这就去请段大夫。” 说罢,那名婢女疾步往前院走。 海棠阁內安静,空气中瀰漫著淡淡香,再加上无人找茬,宋令仪待在这儿,只觉心旷神怡。 隔了约莫一刻钟,亭台外的走廊传来说话声: “段大夫,烦请您走快些吧,宋姑娘身体不舒服,正难受著呢。” “莫慌,莫慌,我酒都没喝完就跟你过来了,已经够快了。” 靠坐在软榻上的少女闻声,立马坐直身体。 这大夫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啊? 宋令仪起身,视线越过繁茂的木,往走廊上看,美目隨著二人的走近,陡然大睁! 婢女身边的大夫,不就是段从南嘛!敢情『段大夫』就是他啊! 没有老熟人相见的喜悦,宋令仪心里唯有焦虑。 虽不知段从南如何混成裴家的座上宾,但他若知道了她的身份,定会告诉土匪头子。到时候,土匪头子上门討『债』,很多事都瞒不住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好在海棠阁两端是通的,一边是往前院正堂,一边通向园游廊。趁照看的婢女不注意,宋令仪提裙往反方向跑,速度快到像见了鬼。 等婢女带著段从南进来时,亭台里早已没了人影。 “宋姑娘呢?”那婢女质问。 “方才还在这儿,突然就不见了。” 段从南拂袖道:“那姑娘够灵活的,估计肚子也不疼了,我回去继续喝酒,有事儿再叫我。” … 与此同时,宋令仪疾步穿行於园走廊,大株大株的芭蕉树遮挡了部分日光,微风拂过,廊廡阴凉舒爽。 “太子殿下这边请。” 院中碎石小道传来裴伯伯的声音,伴隨著阵阵脚步声,有几道窸窣人影正朝游廊靠近。 太子殿下? 宋令仪脚步顿住,想到表妹对太子的评价,以及街上的匆匆一瞥,便忍不住好奇这位太子的样貌。 她探头往碎石小道看,却在看清为首之人面容的一瞬,脸色大变,小脸莹彻如雪。 为首之人仪態端方,穿著絳色提綃锦袍,袍角处以银线刺下繁复的五爪龙纹,大半的墨黑长髮以玉冠高高束起,熟悉的脸庞含著和煦浅笑,儼然一副温雅君子的形象,哪儿还有曾经杀人如麻的土匪模样。 土匪头子就是太子,这简直比做梦还荒诞。 少女掐了掐掌心,生疼。 短暂的呆滯过后,就是巨大的哀戚涌上心头。 原来『沈无晦』这个名字是假的,『土匪头子』的身份也是假的,虎头寨里的人不是土匪,而是太子麾下的將士。 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不想给她名分,还把她丟在鹤仙楼…… 小道上的交谈声越来越近,宋令仪顾不得多想,立刻掉头往反方向跑,掠过一处拐角时,突然伸来一只手將她拖进角落里。 那人捂住她的嘴,后背是冰凉的墙壁,浓重阴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將她彻底笼住。 直至萧明夷走过,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宋令仪才稍定心神,拍开了面前人的手。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我还想问你呢。”少年后退半步,勾唇坏笑,“你慌慌张张干嘛呢,欠钱遇到债主了?” “……”宋令仪眸光轻闪。 绝不能让陆潜知道她入京之前委身太子的事。 强作镇定地笑了笑:“没有啊,我看见那么多人,露怯不行么?” “露怯?”陆潜眼神嫌弃,一双瑞凤眼似在说』你也知道露怯?』。 宋令仪继续强辩:“过去的是太子,又不是普通人,我怕失礼嘛。” 陆潜沉默两息,脑子里不禁回忆起宋令仪刚回国公府时,太子拿了幅画像来金樽楼寻他的事。难道画像上的人,真是宋令仪…… 这丫头性格跳脱,胆大得很,连他的马车都敢劫,惹到太子也像她能干出来的事。 今日这般慌张,定是怕太子寻仇。 “誒。”宋令仪戳了戳陆潜的胳膊,扯开话题,“你不在內堂待著,来这儿干嘛?” 陆潜眸光微转,掩下眼底的复杂情绪。 “隨便走走而已。”语气恢復一贯的漫不经心,“前段时间,太子拿了幅女子的画像来寻我,画上的人还跟你有几分像。” “……”宋令仪。 不会那么背吧。 可陆潜为何没有告诉太子呢? 疑惑刚起,面前的少年又说:“不过我觉得画上的人漂亮多了,应该不是你。” “……” “我看太子殿下那天的態度,画上的人应该是得罪过他,你今后最好绕著点,別上赶著找罪受。” 宋令仪眼睫猛颤了颤,心里愈发紧张不安,袖下的手紧攥著,儘量冷静地答:“我又没有得罪过太子殿下,有什么好怕的。太子殿下手眼通天,想必早就找到画像上的人了,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那可不一定。”陆潜哼笑一声,最后提醒道,“你最好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附赠一条小道消息,太子殿下剿匪那日,也拿了幅画像,九华山土匪的下场你应该知道吧?” “……”宋令仪呼吸微滯。 沈无晦剿匪,竟然和她有关? 难道是觉得她投靠了另一波土匪,气急败坏,就把匪寨一锅端了? 第63章作画 她还没忘徐二的死,若是叫太子抓到,定会新仇旧恨一起算。到时国公府保不住她,入京途中委身於他的事也瞒不住了,外祖母该如何看她…… 一想到会看见外祖母失望的眼神,心口就难受得紧。 暗忖间,少年低沉嗓音在耳畔响起:“那土匪寨里一个活口都没留,听说死状悽惨得很。以太子殿下的手段,等找到画像上的人,定会让她生不如死。” 宋令仪双肩微颤,即便强作镇定,也掩不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惶恐。 咽了咽口水:“你跟我说这些干嘛,他抓他的人,跟我有什么关係。” 说完,宋令仪扭头往外走,又怕遇到太子的人,隨手摺了片芭蕉叶挡头上,疾步往四方阁的方向冲。 沈无晦就算再神通广大,都不可能去女眷席面,眼下只有四方阁是安全的,她必须赶快回去。 … 碎石小道有林荫遮蔽,用芭蕉叶『遮阳』,看起来有点诡异。 等宋令仪回到四方阁,早已是汗流浹背。心不在焉的坐在位置上,连陆妤跟她说话都没听见,一连叫了她好几次,才有反应。 “怎么了?”宋令仪呆愣愣道。 陆妤努了努嘴:“这话该我问表姐才对,你不是肚子疼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我又不疼了。” 怕被看出异样,那双莹润乌眸微转,偏头时绽开笑来:“阿妤,你的画呢?” 陆妤淡淡道:“表姐回来得巧,方才婢女把我们的画都收走送去內堂了。” “送去那里干嘛?” “互相鑑赏咯。”陆妤用下巴指了指外面,“喏,婢女们把內堂宾客作的诗送来了。” 婢女们捧著宣纸鱼贯而入,又將捲起的纸张一幅幅展开,供贵女们鑑赏。 席间满是笑谈声,唯有少女焦虑到咬手指甲。 她对鑑赏诗画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担忧等会儿回去会不会碰见沈无晦。 不对,他不叫沈无晦。 大渊皇室姓萧,应该是萧无晦,但不排除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彼时,贵女们的画作都已送到內堂。 內堂坐的都是年轻世族公子,长辈席面在正堂,按理说萧明夷该去正堂落座,但他除了政务,与一眾老古董实在聊不到一块,便来了內堂。 有太子殿下坐镇,席面氛围不似之前那般活跃。在座公子哥儿赏画也只敢点到为止,不敢在太子殿下卖弄。 看完最后一幅画作,裴昭眉头微蹙,询问面前的婢女,“为何不见宋姑娘的画?” 那婢女愣了一下,似没想到自家公子会观察得这般仔细,连缺了谁的画作都清楚,頷首道:“回公子,婢女取画时,宋姑娘並不在四方阁。” 旁边的公子哥调笑打趣:“往年品鑑诗画,鉴之兄从不主动关心某位姑娘的画作,品鑑完连谁是谁都分不清,今日怎关心起宋姑娘了?” 裴昭面不改色,淡然一笑:“褚兄莫要多想。宋姑娘兰心蕙质,敏而好学,我曾偶遇她进文轩书局挑书,也向她推荐过诗集,关心她的画作不足为奇。” 话音刚落,陆潜抬步迈入內堂,几名相熟的公子哥儿拉著问他去了哪儿,还嚷嚷著要罚他的酒。 陆潜本就心烦,隨便敷衍两句,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上首的位置。 萧明夷垂著眼,修长指节间夹著个小巧的白玉酒杯,漫不经心地转著。婢女捧的画作,也不知他有没有在看,脸上没什么表情。 … 四方阁外。 一名小廝疾步走来,与长阳公主的婢女耳语了几句。 只见那婢女脸色微变,转身往阁里走,视线不经意瞥过宋令仪所坐的位置,来到长阳公主身边,附身掩唇耳语。 “什么?” 长阳公主先是一惊,而后又是愤怒,再次確认:“他看了我的画,当真什么都没说?” 婢女迟疑点头。 得到回答,长阳公主將气到微微颤著的手指藏入袖底,偏头乜了眼宋令仪,慢条斯理道:“宋姑娘方才离席,还未作画吧,不如现作一幅,给诸位姐妹品鑑品鑑。” 这话看似询问,实则不容拒绝。 宋令仪心下一惊。 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怎么又提到这事儿了? 满座期待的目光纷纷聚来,特別是陆妤,杏眸亮晶晶的,常听祖母说姑母年轻时,是京都有名的才女,表姐由姑母教导,在文采方面定不逊色於任何人。 对座的裴菱静静看著宋令仪,因长辈之间的渊源,她也好奇这位宋姑娘的文采如何。 婢女已拿来新的笔墨纸砚。 宋令仪蹙著眉头,迟迟没有提笔。 “宋姑娘怎么了,难道是不会作画?”有贵女笑问。 陆妤立马护起犊子,大声反驳:“胡说什么呢!我姑母可是才女,擅长丹青,表姐自然也会作画!” “……”宋令仪唇角扯了扯,心头有些无语。 她可从没说过自个儿是才女,就她的画画水平,放到学前班还够看。 但陆妤有一点没说错,宋母是才女,作为才女的独生女,诗词歌赋样样不通,琴棋书画样样不会,也太假了。 怎么办…… 一旦在这么多人面前露怯,定会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少女怀揣著忐忑心情提起画笔,笔尖沾了沾墨水,深吸一口气,郑重落笔。 周围人的目光聚焦纸上,眼神从好奇、轻蔑到疑惑、沉思,一个比一个耐人寻味。 寥寥数笔之后,宋令仪放下画笔,將桌上的画纸拿起来,轻轻吹了口气,大方举在胸前展示。 这幅画极为简单,四尺白纸之上,仅有一只猪不像猪,鱼不像鱼的动物。 贵女们窃窃私语,都不知这是什么。 “宋姑娘莫不是隨便乱画,敷衍我们吧。” “就是,你画上的东西,我们从未见过,就算要敷衍,也得寻个正常点的物事吧。“ 没见过? 没见过就对了! 宋令仪眸光一亮,煞有其事道:“非也,非也。” “诸位姐妹画夏景,很多都靠想像,乃是理想派,可我是写实派,此乃海豚,在大海中生活,你们没见过很正常,不必惊讶。” 第64章妙手丹青 淮州毗邻沿海的丹阳郡,她见过海豚很正常,不会暴露,正好可以忽悠这群內陆长大的小姑娘。 陆妤摩挲著下巴,出於对自家人的滤镜,竟觉表姐说得十分有道理。 “文萱,你见过海豚么?” 霍文萱摇了摇头:“没见过,但宋姐姐画的会不会有点简单了?” 面对亲友的质疑,宋令仪也面不改色:“写实,就得摒弃一切想像出来的东西。我这只海豚,画得惟妙惟肖,只可惜在座的姐妹都没有见过海豚,不然肯定会称讚我的。” 长阳公主皱眉不悦。 这丫头的画明摆著连新手都不如,光靠一张嘴就想唬住人,哪儿有那么容易。 既然裴昭想看她的画,倒不如將这幅画送过去,让他好好见识见识这位宋姑娘的文采,断了那些心思。 这么一想,长阳公主的眉宇舒展了些,浅笑道:“宋妹妹妙手丹青,可我们没见过海豚,不好品鑑,不如送去內堂吧,皇兄和裴公子见识广,定能欣赏你的画。” 其余贵女立刻连连击案附和,都等著看好戏。 “……”宋令仪石化了。 不是吧,这么玩儿? 霍文萱看出长阳公主的用心,提声道:“宋姐姐身体不適,这幅画是临时所作,细节打磨还不够精细,且內堂那边已送去不少画作,再单独送这一幅,平白叫旁人误会宋姐姐摆谱,刻意与眾不同。” 关键时刻,还得是姐妹啊! 宋令仪看著霍文萱,就差眼含热泪了。 可长阳公主根本不吃这套,打定了主意要宋令仪出糗,怎会轻易退让,当即让婢女取画,往內堂送去。 宋令仪呆坐下来,今日明明是艷阳高照,心头却觉乌云密布。 原以为隨手一画,反正这群贵女不懂,糊弄两句就过去了,这要是给那群公子哥儿看了,不得私下蛐蛐她胸无点墨么! 尤其是陆潜,肯定会笑话她的! 真是丟人! “表姐,你咋了?”陆妤还跟没事儿人一样问。 霍文萱轻咳一声,眨眼示意陆妤少说两句。 陆妤懵懂:“文萱,你眼睛不舒服么?” “……” “表姐是担心自家的画作无人欣赏?可我觉得表姐画得挺好的,往后有机会,可以带我去淮州么,我也想看看海豚……” 少女嘰里呱啦,根本没注意自家表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神色懨懨。 … 內堂。 婢女將宋令仪的画卷缓缓展开,一只似猪非猪,似鱼非鱼的动物跃然纸上。 满座沉默片刻,顾及太子殿下在场,都压著笑意,不敢笑得太大声, “呃……”有公子哥儿凑近瞧了眼,“这条……是何物啊?” 婢女頷首道:“回公子话,宋姑娘画的是海豚。” “鉴之兄,这位宋姑娘还真是兰心蕙质啊,画的画也是,一目了然哈哈哈……” 举画的婢女绕著坐席走了一圈,停在太子殿下面前。 坐在上首的男人缓缓掀眸,看到这幅画,却出奇得没有笑。 作画之人画功拙劣,若非刻意敷衍,定是胸无点墨。 可这幅画却叫他莫名想到阿梨,如果让她来作画,大概也是这般惊世骇俗。 举画的婢女继续绕行,掠过陆潜面前时,少年只头疼扶额,多看一眼都觉羞赧。 这死丫头敢不敢再笨一点,不会画就別画么,这幅画在人前展示出来,不招笑才怪。 举画的婢女最后停在裴昭面前, 因公主的婢女特地吩咐过,所以她逗留了很久,就想看自家公子的反应。 散座附近的公子哥儿痛苦憋笑。 “鉴之兄不是关心宋姑娘的画作么,如今送来了,你看了这只『海猪』,有何感想啊?” 说话的公子哥儿甚至连画的动物名字都没记住。 周围笑声更甚。 裴昭看著这幅画,神色凝重一瞬。 “山海经注中说:『今海中有海豨,体如鱼,头似猪』。豨者,猪也,褚兄唤它『海猪』,其实也对。” 那姓褚的公子哥愣住,难道裴鉴之真知道『海猪』是何物? “裴某从未见过海豚,以前读到此篇时,实在想像不出『体如鱼,头似猪』,心里总有疑惑,今日看到宋姑娘所画的海豚,惟妙惟肖,也算解了裴某心中的疑惑。” 陆潜没想到死鱼脸会替死丫头说话,心头讶异,面上却不显,跟著说:“体如鱼,头似猪,不就是我表妹画的这样嘛,有何可笑的?”语气带著淡淡的威胁。 “……” 满座笑声骤停。 能让裴家二郎说『惟妙惟肖』,还真是不易。无论出於女儿家的面子,还是陆小公爷和裴家二郎的有意维护,他们都不敢再笑了。 ……… 內堂发生的事,很快传回长阳公主耳朵里。 原以为会让宋令仪在眾人面前出糗,没想到裴昭会当眾维护她,气得她差点把桌案上的杯子摔了。 婢女小声安抚:“公主別生气,就算裴二郎有意维护,也不代表什么,陆裴两家是世交,或许是出於对兄妹……” 话没说完,就被长阳公主咬牙打断:“不管出於什么,本公主都不允许!” 主僕二人的动静稍大,引得在座贵女频频侧目。 尚不知內堂发生什么的少女,托著雪腮,两眼放空,整个就是心不在焉的情况。 先是撞见太子殿下,知道他是土匪头子,再是被逼著作画,貽笑大方。 天爷呀,这倒霉日子是人过的吗? “这葡萄好甜,表姐快尝尝吧。” 看出自家表姐心情不好,陆妤尽所能的安抚,塞了颗甜甜的葡萄进表姐嘴里,“怎么样,甜吧。” 宋令仪嘆了口气,味同嚼蜡。 “別担心了,那边有陆潜在,你是他表妹,他肯定不会放任別人笑你的。”霍文萱安慰道。 “……” 不说还好,宋令仪已经想像到小白脸回家后,对她大肆嘲讽的模样了。 就在少女心灰意冷时,霍文萱的婢女快步走来,將內堂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三人。 第65章关於婚事 宋令仪又惊又喜,没想到裴昭这人还挺够义气,竟然替她解围了。 “表姐还说与裴二郎没什么,他在人前都这么维护你了,可不像没什么的样子。”陆妤八卦坏笑。 “那是裴二郎人品好,不会因为我不擅长作画而嘲笑我。” 陆妤和霍文萱相视一笑,满脸写著『你看我们信不信』的表情。 宴席临近尾声,宋令仪害怕撞见太子殿下,便以身体不適为由,提前回到马车上。 彼时暮色降至,裴府门庭陆陆续续有马车离开。 靠著厢璧假寐的少女忽然听见大门处热闹起来,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太子殿下与长阳公主被眾人簇拥著走出来。 檐下点了灯火,门庭处站满了人,笑谈声不断。 国公夫妇携两子上前行礼,萧明夷视线掠过陆妤和陆潜,似是没看见想看的人,笑意淡了几分。 见此一幕,躲在车厢里的少女將车帘盖下来,局促不安地深吸两口气。 直至离开裴府,回到国公府后院,那颗焦虑忐忑的心才得片刻缓息。 夜深人静,少女抱了两壶果酒去翠芜院寻陆妤。两女对坐在软榻上,才两杯酒下肚,陆妤便面色酡红,状態微醺了。 趁著她醉酒,宋令仪问起关於太子殿下的事,方知『沈无晦』这个名字並不全然是骗她的。 太子姓萧,名明夷,字无晦。 三年前被陛下派去丹阳郡抗击海寇,去年冬天,丹阳郡遭海寇围剿,因二皇子从中作梗,援军迟迟不到。宋父身为淮州城校尉,知道丹阳郡的困境后,挺身而出,率兵驰援,最终战死沙场。 这算是他俩缘分纠缠的起源吧。 后来在暄城郊外的观音庙遇见萧明夷,应该也非偶然。 以萧明夷的个性,必不会再对二皇子顾念手足之情。二皇子谋求储君之位,他便秘密入京,揭开二皇子的阴谋。 观音庙、青石镇、入京途中遇到的杀手,都是二皇子派来阻止萧明夷入京的刺客。 也就她傻,什么都不怀疑。 想到这儿,宋令仪长嘆一口气。 之前在虎头寨的时候,她逃过两次,都说事不过三,萧明夷大张旗鼓找她,总不可能是良心发现,要娶她,定是觉得遭受到背叛,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唉,小命危矣。 “表姐,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太子殿下了?”陆妤睁著迷濛杏眸,懒声问。 “没什么,今天在裴府碰巧遇见了,隨便问问。”宋令仪打哈哈敷衍。 “怎么样?”陆妤陡然凑过来,挑著眉说,“太子殿下是不是跟我说得一般俊俏?” “……”宋令仪。 是挺俊俏,如果他不是土匪头子的话。 “不过俊俏也只能看看咯。”陆妤仰头饮了口果酒,咂了咂嘴巴,”如今陛下移居行宫养病,由太子殿下监国,东宫虽未有妃嬪,但太子殿下要娶太子妃,定会挑家世顶好,对他有助益的女子。” 闻言,宋令仪眸光轻颤。 『你这么宠那小姑娘,可有想过给她什么名分?』 『她太不稳重,若不改改性子,定不能留在身边。』 那日在鹤仙楼偷听到的话,驀然迴荡在耳边。萧明夷警惕得很,怎可能不知她在窗外,那句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什么改性子,不过是他糊弄小姑娘的把戏,她才不要被pua。 … 裴府书房。 今夜月明星稀,府中各处燃著灯火,书房安静。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坐在书案后的裴廷猷抬起头,“进来。” 那抹月白色身影缓步而入,恭恭敬敬拱手行礼。 “二叔找我?” “今日司马大儒与我提起举荐你入朝的事,你怎么想?” 书案后响起了檀木椅摩擦地面的声响,裴廷猷起身坐到窗边圈椅,抬手示意裴昭在对面落座。 大渊做官主要靠举荐,看重官员的道德品质。司马大儒是裴昭的恩师,文麓山书院的院长,桃李满天下,深受皇室和世族敬重,能由他举荐入仕,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殊荣。 裴昭並非满腹经纶,却没有雄心抱负之人,入仕为官亦是他心中所愿。此事二叔一直都知道,为何要单独唤他来书房问询。 裴廷猷笑了笑:“除此之外,二叔找你来,还是为了另一桩事。” “二叔请讲。”裴昭道。 “你年纪也不小了,旁的世族公子在你这个年纪,膝下早已儿女环绕了。今日是你祖母寿辰,广邀京都的达官显贵,也是为了给你相看適龄女子,你今日看过她们作的画,迎客时也见过人,可有心仪的姑娘?” 长兄早逝,身为二叔,在婚事方面不好多掺和,但架不住老母亲和长嫂的催促,作为家主,他只能拿出態度,硬著头皮问了。 “你即將入朝为官,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可不能再推脱了。” 裴昭默然半刻,才道:“侄儿之前尚未考虑过这方面的事,二叔既然提了,侄儿今后会上心的。” 裴廷猷眼神一亮:“这就对嘛。” 顿了顿,他又不说:“今日鑑赏诗画的事儿,二叔都听说了,你跟这位宋家姑娘熟识?” “算不得熟识,见过几次面。”裴昭道。 裴廷猷对侄儿还算了解,若只是泛泛之交几面之缘,他不至於这般维护。 “这位宋家姑娘,二叔也见过,容貌姣好,端庄大方,跟她阿母长得很像。”语气颇为感慨。 裴昭心念一动。 二叔与陆家老太太的三女曾有过婚约,后来退婚,闹得沸沸扬扬。原以为二叔会很排斥提到陆家那位,今夜竟主动提起了。 “当然,二叔说这话並不是刻意撮合你们,只是想告诉你,若是对那宋家姑娘有意,不必顾及太多,二叔不是那小心眼的人。”裴廷猷品了口热茶。 鎦金鹤擎博山炉薰香裊裊,书房静了片刻。 其实裴昭心里很清楚,二叔这番话隱含试探之意。 如果他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按照他的个性,接下来就该撇清与宋姑娘的关係,以证自己並无求娶之心,可他却没有。 第66章静觉寺 少顷,裴昭起身作揖:“多谢二叔。” 裴廷猷端著茶杯的手一顿,压下嘴角,按捺住笑意。 这小子还真看上宋家的小姑娘了,如此坦诚,倒也不易。 望著侄儿丰神俊逸的面庞,裴廷猷頷首:“谢什么,陆家老太太很喜欢这个外孙女,婚姻之事又不能咱一家说了算,一切还得看人家小姑娘的意思。” 得了二叔这句话,裴昭彻底安下心来,再次作揖:“侄儿知道了。” …… 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无论是京都哪户官宦的宴席帖子,宋令仪都一一谢绝赴宴,就怕遇到萧明夷。 但始终在后宅躲著,总不是个办法,八月初秋,天气凉爽,老太太的身体也日渐康泰,便想著去静觉寺烧香拜佛,小住几日。 京都有二十四县,静觉寺在觉水县,距京都城较远,宋令仪得知后,主动说要陪老太太一起去。能透口气的同时,还不会碰到萧明夷,简直两全其美。 这天阳光明媚,晴朗高阔。 掛著国公府旗帜的华贵马车轔轔驶出西城门,往觉水县方向去。 静觉寺位处山顶,坡多路陡车马难行,上午出发,直至申时三刻才到。 等国公府一行人在寺庙中安顿好,天色已暗了下来。 山野间升起薄雾,乌云凝空,浓云似要压塌这座宏伟古朴的寺庙。 宋令仪住在右厢房,红蕖替她收拾床铺,透过窗户看见阴沉沉的天色,蹙眉道:“好像要下雨了,山顶寺庙不比城里,晚上要冷许多,姑娘可得盖好被子,莫要染了风寒。” 倚在门框边的少女懒懒『嗯』了一声,其实她很喜欢下雨天,这种天气最適合躺在床上睡觉,或者坐在电视机前,来一碗螺螄粉,放一部喜欢的电视剧…… “表姑娘。” 嬤嬤的一声轻唤,打碎了少女的所有遐想:“老太太唤您去佛殿呢,快隨老奴来吧。” 少女轻嘆口气,嘴里应了句“来了”,抬步往庭院门口走。 刚上山时,静觉寺里的香客还挺多,香火旺盛,这会儿看天色不好,香客们趁雨还未落下,纷纷乘马车下山。 古剎一片幽静,檀香裊裊。 少女隨嬤嬤来到佛殿,一群僧人跪坐在殿中听白眉老和尚讲佛,老太太也在其中。 殿內佛像庄严,金身闪耀,少女自觉收敛心性,跪坐到老太太身边。 佛殿烛火幽微。 宋令仪双手合十,膝下枕著蒲团,耳畔縈绕著老和尚低缓沙哑的嗓音,简直比数学课还催困,她听著听著就开始歪身子,眼皮跟粘了米浆似的睁不开,努力挣扎几个回合,意识渐渐模糊。 “令仪。” 老太太的声音轻轻响起,少女双肩一抖,立马清醒:“嗯?” “外祖母,怎么了?” “下雨了,你替我拿件外氅来吧,顺便也给你自己添件衣裳,別著凉了。”老太太目光慈和,嘴角掛著浅淡笑意。 不知何时起,淅沥雨水砸响窗欞高檐,殿中烛火摇曳。 “好。”少女面染薄红。拿衣服这种事,本轮不到她,老太太定是看她上下眼皮打架,特地给她寻个机会出殿醒神。 宋令仪走出佛殿,吸了口寒凉秋风,精神清醒多了。 阶下枝冷艷,周遭清净,伴著雨声慢行倒別有一番风味。 回到后院厢房,正好碰见红蕖出门,她手里拿了件外氅,披到宋令仪身上。 “姑娘怎么回来了?奴婢以为您还在佛殿,正准备把外氅给您送去呢。” “我实在没那慧根,听了一会儿就困。”宋令仪倚著廊柱嘟囔。 红蕖笑了笑,宽慰道:“奴婢之前也听过一回主持讲佛,那会儿年纪小,也差点睡过去。您现在心无所求,听佛经如同听天书,自然会觉得困,待日后心里有了牵掛,就不会觉得困了。” 倒也是。 心有所求,才会拜佛。 主僕二人拿著老太太的外氅送去佛殿,彼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雨夜微凉,老太太便没让宋令仪继续听主持讲佛。 … 次日。 晨光熹微,山野间薄雾冥冥。 宋令仪在斋堂用了顿寡淡无味的斋饭,正往佛殿走,余光瞥见庙门处来了香客,扭头便看见一个熟脸。 那姑娘一袭青楸色罗裙,眉目清秀,正是多日未见的裴家姑娘,裴菱。除她之外,还有两位贵妇人,按年纪来猜,应是裴家的两位夫人。 三人身边婢女环绕,还有小沙弥在前引路。 “姑娘,好像是裴家两位夫人,咱们要不要去见礼?”红蕖问。 宋令仪靠在廊柱后,默默观察一会儿,摇了摇头。 她不擅长应付陌生长辈,为免气氛尷尬,还是跟老太太一起见人吧。 “娣妇可见过那位宋姑娘?” 说话的妇人仪容端方艷丽,正是裴昭的阿母关氏;而她旁边的妇人虽容貌平平,却有一身书卷气,气质清冷矜贵,是裴家的家主夫人襄氏。 “上回家宴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不深。”襄氏淡淡道。 “菱儿应该见过,那宋姑娘品行如何?”关氏又问。 自家二郎有主见,迟迟不考虑成家,连有了心仪的姑娘,都不与她商量,还是家主告诉她的。初闻二郎心仪陆家表姑娘时,她大吃一惊,还好老太太不曾反对,否则这桩婚事难成。 裴菱性子隨了襄氏,淡然道:“家宴见过,但没说过话,品行不知,但容貌確实漂亮。” 谈话间,一行人已至佛殿外。 嬤嬤凑到老太太身边,悄声提醒了两句,而后搀扶老太太起身,来到佛殿外。 “老太太安好。”关氏笑吟吟上前请安,“多日不见,您的气色比之前更好了。” 襄氏与裴菱也跟著福身行礼,热切寒暄了几句, 宋令仪瞧时机差不多,从角落里走出来行礼,而后退至老太太身后。 就在少女以为今日的社交已完成,暗鬆一口气时,关氏倏然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视线上下打量:“哎哟,这位便是老太太的外孙女令仪吧,长得可真標致啊。” 第67章太子殿下在寻人?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是怎么回事? 宋令仪正懵著呢,就听见老太太说:“老身常来静觉寺礼佛,往日约你们家老太太,也不见你们跟来,今日怎么想到一起来了?” 关氏娇笑道:“这不巧了吗,听闻静觉寺求姻缘很准,二郎迟迟未有婚配,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焦虑了,今日特地请娣妇陪我一道上山拜拜。” 说罢,关氏朝襄氏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別呆著不说话。 襄氏眼睫微垂,淡淡道:“老太太上山礼佛,一住就是好几日,小姑娘怕是待不住吧,正好菱儿也隨我上山了,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定然能聊到一块儿去。” 老太太听出妯娌二人话里有话,面上笑意浅了几分,“令仪,裴姑娘头回来静觉寺,你领著她四处看看吧。” 宋令仪略略扫了眼裴家人,頷首应了一声“是”。 晨雾笼罩山野,寺庙佛音裊裊。 两个小姑娘並肩走在满是青苔的青石板路上,两旁是参天古树,风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 大抵是觉得尷尬,二人一路上都未交谈过。宋令仪自认不是內向的人,但面对裴菱不同,除了父母那辈的纠葛,她俩还被外人拿来比较,裴菱不一定喜欢她,愿意与她同行,应该是出於长辈们的要求。 行至一座凉亭,宋令仪率先迈进去,撑著木製栏杆深吸了口雨后的新鲜空气,神色鬆弛。 裴菱则是安静坐著,默默盯著少女伸懒腰的背影看。 一直这么尬著也不是个事儿,宋令仪转过身,后腰倚著栏杆,问:“裴姑娘今年几何?” “十四。”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这是宋令仪听到小姑娘说的第一句话,嗓音清冷稚嫩,与她本人的模样很贴。 “我快十七了,你得唤我一声姐姐。” 少女的声音里带著一丝愉悦,极富有感染力,迴荡在小姑娘耳边。裴菱眼神微动,想到大伯母临行前的叮嘱,轻轻唤了声:“姐姐。” 宋令仪没想到裴菱这么『乖』,訕笑道:“上回在裴家宴席上,没机会跟你说话,还没谢谢你替我请大夫呢。” “姐姐是客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裴菱淡淡道。 宋令仪瞧著小姑娘端正的坐姿,觉得她跟裴昭还挺像,兄妹俩都一板一眼的。 气氛又陷入片刻的沉寂。 裴菱垂眸,两只手不安绞动手帕:“姐姐……打算一直待在静觉寺么?”心里时刻谨记大伯母的叮嘱,不止话题转的生硬,语气也很生硬。 不过宋令仪心大,没有听出来。 “外祖母只是在静觉寺小住,我应该也待不了多久。” “我的意思是……觉水县风景不错,姐姐要不要与我一道去逛逛?” “这个啊……”宋令仪拧眉苦恼。 小姑娘正是贪玩的年纪,想找个人陪玩很正常,可她答应过外祖母不乱跑,要下山的话,还得徵求外祖母的同意。 裴菱像是怕被拒绝,紧张到羽睫扑闪个不停。 犹豫一会儿,宋令仪笑了笑:“可以!” “不过我得跟外祖母说一声,妹妹且在这儿等等我。” 裴菱双肩微松,淡笑点头:“嗯。” 须臾,那抹芰荷色身影消弭於山林小道,来到佛殿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却没瞧见外祖母的身影,连裴家两位伯母也没看见。 正纳闷她们去了哪儿,走廊另一头传来交谈声。 老太太与裴家两位伯母缓步走来,看见佛殿外的少女,老太太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怎么就你一个人,裴姑娘呢?” 少女乌眸弯弯,摇著老太太的手臂,甜声撒娇:“外祖母,听闻觉水县风景如画,我想去看看,只玩半日,酉时之前一定回来。” 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裴家妯娌,嘆道:“你这丫头跳脱得很,要你整日坐在佛殿里,岂不压抑天性了,去吧。” “谢谢外祖母!” 少女眼里的欢喜快要溢出来,转身提裙下石阶,往凉亭方向小跑而去。 “你们也看见了,老身这外孙女活泼好动,而鉴之性子沉稳,也不知二人能不能聊一块儿去。”老太太望著那道芰荷色身影,眉宇间縈著淡淡愁绪。 关氏立马笑说:“鉴之平日是闷了点,但两个人在一起,总得一动一静才好呀,性格若是太相似,相处起来反倒没了感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一旁的襄氏没说话,但脸色明显沉了几分。 … 皇城,东宫。 受太子殿下宣召,玄风到殿外时恰巧撞见候在门外等內侍通报的刑部侍郎。 二人互相见礼,不多时,冯同便从明德殿中出来,垂首恭敬道:“二位大人请一併进来吧,太子殿下正等著呢。” 大殿明亮轩丽,玄风与刑部侍郎一同进殿,一撩衣摆就要跪地行礼。 上首的男人头也不抬:“行了,都別跪了。” “玄风,让你查的人,还没有下落?” 玄风自知办事不力,垂首答道:“回殿下,微臣已派人寻至暄城,却依旧没有阿梨姑娘的下落。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太子殿下在寻人? 刑部侍郎心头一惊,之前略有耳闻,原以为是乱传的谣言,没想到是真的。这位『阿梨姑娘』,是何许人也,竟能让太子殿下这般重视。 萧明夷放下狼毫,身体往椅背靠了靠,沉甸甸的视线投向阶下二人。 “你的罪,孤稍后再算。” “赵侍郎。” 刑部侍郎躬身道:“臣在。” “石韜的案子,查得如何了?”萧明夷沉声问。 自二皇子逼宫谋反,宣元帝移居行宫,太子受命监国,大权独揽。一开始怕朝野动盪,没有立即清剿二皇子的党羽,前几个月,太子以彻查贪污案为由,清理出一批尸位素餐,且效忠过二皇子的文臣武將,也饶恕了一批为官清明的臣子。 石韜曾在军中任职,不仅是二皇子的党羽,还涉及贪墨军械。太子监国之后,他溃逃离京,至今下落不明。 贪墨军械是不可轻饶的重罪,是以萧明夷直接下令刑部追查,刑部侍郎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 第68章太子殿下要去觉水县 “启稟殿下,通缉画像早已下发各州各县,近三个月未有消息传回,想来石韜窜逃后並未离京太远。近来刑部四处追查,收到消息称在觉水县有人见过石韜。”刑部侍郎道。 偌大的黑檀木桌案后,萧明夷以一个散漫隨意的姿势,手肘搁在桌案上,指尖漫不经心轻点,“可有派人去探查?” 赵侍郎身躯明显僵硬了,硬著头皮道:“臣已派了四名刑部官员前去查探,但今早觉水县传回消息,那四人竟离奇消失了。” “离奇消失?”萧明夷语气加重,眼神愈发沉冷,“孤相信刑部和刑部官员的能力,可赵侍郎觉得离奇消失这个说法,有说服力么?” 赵侍郎头埋得越来越低,立马纠正措辞:“今早有在觉水县附近发现四具尸体,身上有多处骨折,面部也被割得血肉模糊,难以判定身份……” 其实赵侍郎並非有意瞒报,而是镇抚司势大,若据实稟报,以太子的性子,定会將这桩案子移交给镇抚司。刑部探查这么久,好不容易有点线索,功劳不能全让他人抢了。 殿中气压愈低。 静默两息,上首忽然传来一道蕴著怒意的低沉嗓音:“玄风。” “微臣在!”玄风应道。 萧明夷骤然起身,眼里似有浓云翻滚:“即日起,石韜的案子由镇抚司和刑部共同负责,你现在立刻回镇抚司点十名锦衣卫,隨孤赶赴觉水县。” “是!” “殿下要亲自去觉水县?!”赵侍郎惶恐,赶忙劝道,“那石韜狡猾得很,身边还有几名高手,为太子殿下安全著想,还是让刑部和镇抚司的人去吧。” “若孤是只顾自身安危,任由贼子猖狂肆掠之人,丹阳郡早就丟了!” 太子殿下在臣子面前一向沉稳內敛,极少当眾发怒。 可石韜残杀刑部官员,赵侍郎瞒情不报,已触及太子殿下的底线,玄风跟隨太子殿下多年,一瞧便知殿下已濒临发怒的边缘。 赵侍郎惭愧低头,不敢再说反对的话。 … 觉水县地处京都西边六十余里,依山傍水,土地肥沃,静觉寺山脚还有一大片茶田。 两女乘马车下山,各带了一名侍婢,后面还骑行著一队侍卫。 宋令仪推开车窗,眺望齐齐整整的良田以及山脚错落有致的村落,只觉心旷神怡。 少顷,她回头看向裴菱,乌眸似盈著瀲灩春水般动人,“妹妹可有想去的地方?” 裴菱一时愣住,想了想:“前面就是滏水,不如把马车停在那儿,我们沿著河边逛逛?” 觉水县依滏水而建,马车行至瀑布聚流的河畔,河畔不远处是一大片茶田,茶农背著竹篓四散摘茶。 两女沿著滏水漫步,忽闻一阵悠扬琴声,曲调轻快舒畅。宋令仪翘首往琴声传来的方向看,却见河畔建有一座高大宽阔的亭子,顶部铸有青铜兽,飞檐之下有四根巨柱,稳稳佇立在水中。 亭中有两名青年男子。 穿雪青色竹纹锦袍那位坐在长案边,两手抚琴,神情专注;另一位身著烟墨色圆领袍,背对滏水,看不清面容,应是在聆听琴音。 宋令仪眯眼往亭子看,抚琴之人甚是眼熟。 “亭子里的人好像是你哥哥。”她说。 身旁的小姑娘眼神略显慌乱,轻轻『嗯』了一声,“真的好巧啊,宋姐姐,咱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宋令仪犹豫了。 亭中氛围实在风雅,贸然过去打搅不太好吧,而且看样子亭中还不止两个人。一名穿著灰色素衣的老人从河畔边撩起鱼竿起身,身后还跟了名锦袍少年,少年手里提著鱼篓,嘟嘟囔囔走进亭子。 一曲终了。 裴昭自长案边起身,身长鹤立,侧脸俊美依旧,与亭中三人笑盈盈交谈。 须臾,似有人提醒,亭中四人齐齐向两女看来。 裴菱深吸口气,挽住宋令仪的胳膊,同时挥手让侍卫们离远些。 “姐姐,那位老人是司马大儒,大渊的文坛泰斗,咱们可不能失礼,还是过去打声招呼吧。” 宋令仪对大渊文坛丝毫不懂,但听裴菱这么说,应是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便默默跟著过去了。 走近之后才发现,亭中四人,除了那位司马大儒,她都认识。圆领袍青年是霍文萱的未婚夫婿裴睿珩,锦袍少年则是在青石镇郊外见过,是裴昭的表弟,名叫连鹤。 裴昭稍显意外:“阿菱,宋姑娘,你们怎会在这儿?” “阿母与大伯母去静觉寺礼佛,正好宋姐姐陪陆老夫人在寺里小住,我二人便约著下山游玩。”裴菱始终垂著目光。 还在捣鼓鱼篓的司马大儒,倏然抬头看向宋令仪,捋了捋白鬍鬚,道:“这位宋姑娘眼生得很,可是国公府表姑娘?” 原以为安静躲在裴菱身后,打完招呼就能开溜的少女,神色紧张起来,恭敬答话:“小女名叫宋令仪,正是国公府的表姑娘。” 司马大儒意味深长地瞧了眼徒弟,捻须微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位画『海猪』的姑娘,今日得见真人,果然不同凡响啊。” “……” 宋令仪柳眉微蹙。 这位司马大儒还真会聊天,作为文坛泰斗,定然看不上她那点微末功夫,能让他有印象的画作,是在侧面印证她的画功抽象么? 司马大儒见少女神情多变甚是有趣,便诚恳的温言道:“老夫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觉得姑娘的画作有趣,你阿母也曾拜入文麓山书院,依礼你得唤老夫一声『太师公』。” 楚睿珩与连鹤有些吃惊,文麓山书院声名远播,有多少文人才子想攀关係攀不上,司马大儒竟主动让宋家姑娘唤『太师公』。 “太师公。”宋令仪恭恭敬敬作了个文士揖。 趁其余几人的注意力分散,裴昭將裴菱拉到一旁,低声道:“阿菱,你实话实说,阿母和二叔母为何会去静觉寺?” 迫於兄长的威仪,裴菱只好將事实全盘托出。 第69章心意 寿宴过后,裴廷猷得知侄儿心仪陆家表姑娘,满心期待侄儿能主动与陆家表姑娘交往,可是等了近两个月,侄儿那边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只好把这事儿与关氏说了。 关氏本就焦心裴昭的婚事,深怕他学那些大儒修身养性,迟迟不成家。得知裴昭有心仪的姑娘,立马打听陆家表姑娘的行踪。 哪知这位表姑娘奇怪得很,自裴家寿宴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不容易才让她等到机会,便借著礼佛的由头,拉襄氏一道上山相看。 说来也巧,裴昭这两日隨司马大儒来觉水县讲学,关氏就想著给二人製造相处的机会。 裴昭皱著眉:“阿母胡闹,你们也跟著胡闹。” “不是胡闹,大伯母已经与陆老太太商议过了,若陆老太太不同意,宋姐姐也下不了山。”裴菱一本正经道。 裴昭闻言,转而看向宋令仪。 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少女没了先前的拘谨,正与司马大儒侃侃而谈,年过半百的司马大儒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还真被一个小姑娘哄得心怒放。楚睿珩和连鹤只愣愣看著,都插不上话。 亭中气氛诡异又和谐。 裴菱轻咳一声,在表哥连鹤看过来时,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別干坐著。 连鹤心领神会,立马抄起司马大儒的鱼竿和鱼篓。 “夫子,您不是说要钓一条大鱼么,这鱼篓还是空的呢,晚辈陪您再钓一会儿吧。” 司马大儒的笑声戛然而止,刚想说『今日就钓到这儿吧』,似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跟著站起身,恢復平日风雅自在的模样,捋了捋白鬍鬚:“走吧。” 楚睿珩也很识时务,隨便寻了个藉口,与裴菱一道离开了亭子。 留在一脸懵的宋令仪,訥訥嘀咕:“怎么都走了……” 裴昭神色不变,温声道:“听闻宋姑娘隨陆老太太在静觉寺礼佛小住,山上清静,宋姑娘可觉得枯燥?” “还行,外祖母很照顾我,而且才第二天,就遇到裴妹妹上山礼佛,我俩作伴同游,不觉枯燥无聊。”宋令仪扬起笑脸。 少女眸光粲然,一如初见。 裴昭低眸瞧著少女的笑顏,有片刻恍惚。那日青石镇郊外遇见她时,她形容狼狈,可那双莹润乌眸却清澈如水,叫他记忆深刻,后来在国公府再见,他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裴昭微微一笑,神情温和:“上回推荐给宋姑娘的诗集可看完了?” 说到这个,宋令仪浑身僵硬如刚脱模成型的石像,上回在裴家作画已丟了一次人,不能再撒谎了。 她垂著头,如实道:“谢裴公子好意,其实那些诗集我都没看……也看不太懂,我对诗词歌赋什么的了解不多。”话音顿了顿,“裴家寿宴那天,还得多谢裴公子替我解围。” 大抵是早有预测,裴昭没有太过意外,嗓音柔缓:“诚如宋姑娘所言,世间有多面,不会吟诗作画,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为此羞赧。” “……”宋令仪陡然抬起头。 那天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要不说裴二郎是京都顶流呢,这气度,这风范,简直甩其他世族公子八条大马路。 “陆家与裴家乃通家之好,宋姑娘若不介意,可唤我一声『兄长』。”裴昭道。 “好啊,那你也別唤我宋姑娘了,唤我『令仪』即可。” 裴昭浅笑。 一阵河风拂过,吹得青年的雪青色宽大袍袖在风中招展,端的是翩然出尘,华贵雅致。青年略微頷首,便如仙鹤般矜贵,姿態温和,却又有种贵不可言的飘然感。 宋令仪看直了眼,脑子里倏然想起那日听见外祖母与舅母討论裴家办寿宴,除了给裴老太太贺寿,还为了给裴昭相看合適的贵女。 也不知这般清风朗月的人,会娶什么样的女子。 心头有疑惑,她便直接问了出来。 “其实我心中已有一个人选,只是不知那位姑娘的心意。”裴昭抬眸,目光直勾勾投向对座的少女。 “……” 宋令仪沉默了,笑容也僵了一下。 诚然她內心深处觉得这份尷尬来得很没道理,甚至还有自恋的嫌疑,但类似的情景,在影视剧里已发生多回了。 气氛没来由的沉寂。 纵然与萧明夷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但宋令仪到底是现代人的灵魂,並不觉得与前任有过一段感情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 更何况萧明夷是太子,將来要做皇帝,怎可能会对她负责。 想想被乾隆遗忘在大明湖畔十多年的夏雨荷,知书达理,貌婉心嫻,这样的人都会被辜负,她又算得了什么。何必为了一个不会娶她的人伤心。 “兄长要在觉水县待多久?” 少女没有追问,裴昭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大概还需几日。” “那我之后要是觉得山上生活枯燥,可以再来寻你吗?”宋令仪抬眸望著他笑,乌眸灿然若星。 大渊朝虽不似前朝那般忌讳男女大防,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未婚男女之间却也不鼓吹密切交往,怕被误解为私相授受。 裴昭没有明说心仪之人是谁,她便以隱晦的说法回应,如果裴昭拒绝,就证明心仪之人不是她,那她也不会太尷尬。 “自然可以。”裴昭嘴角一弯,笑容斯文俊秀,“觉水县风景秀美,下次带你去別的地方逛逛。” 宋令仪点了点头。 二人又閒聊一阵,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这会儿便乌云密布,隱有大雨之兆。 因承诺过老太太在酉时之前回到静觉寺,宋令仪不想食言,便沿著河畔去寻裴菱。趁著雨还未落下,两女与司马大儒郑重行礼告別,搭乘马车返程。 可天不遂人愿,二人行至半途,阴沉沉的天就像被刀豁开了条口子,雨水砸得车窗噼啪作响,道路泥泞难行。 即便天气不好,车軲轆陷入泥地两次,宋令仪的美好心情也未受丝毫影响,依旧心胸明朗。 第70章遇到劫匪了 马车一路载风载雨。 行至山脚,眾人忽觉地面颤抖,一阵急促又凶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侍卫们察觉情况不对,赶忙將马车围在中间。 红蕖掀开车帘往外看,朦朧雨幕中,突然衝出二十余骑凶神恶煞的匪徒,个个手持长刀,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响彻天际。 对方来势汹汹,侍卫们隨即拔出佩刀,严阵以待。 红蕖赶忙落下车帘,神色惊惶:“不好了……咱们好像遇到劫匪了。” 闻言,宋令仪皱著眉头:“太子殿下几个月前刚清剿了九华山土匪,难道这些人是漏网之鱼?” 此次出游,她只带了十名侍卫护行,对方人多势眾,真要打起来,可能討不到好处。 裴菱小脸苍白:“姐姐,咱们改道回觉水县吧,县里人多,这群土匪有所顾忌,应该伤不了我们。” “来不及了。”宋令仪拧眉沉声。 这雨太大了,过来的时候,车軲轆就曾陷进泥洼两次,要回觉水县,说不定半道上又会卡住。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的瞬间,车厢外便响起铁器交戈的动静。 这伙匪徒甚是凶悍,眼见人数对比悬殊,挥刀就砍,鲜血喷洒在车帘上,嚇得裴菱和两个婢女失声惊呼,身躯往后缩作一团。 宋令仪有过一段时间风餐露宿的『乞丐』生活,回京途中也经歷过不少事儿,面对土匪来袭,还能保持基本的镇定。 她掀开帷帘一角查探情况——这群匪徒出手极为利落,国公府家养的侍卫战力不低,即便人数悬殊,也不该这般难打,半刻钟不到,就倒了大半。 而且这群匪徒的招式还很眼熟。 在虎头寨时,土匪们日日晨练,一招一式她都看得烂熟於心了。 “不好。”宋令仪心下一沉,脊背冷汗直冒,“他们不是山匪,是官兵。” “官兵?”红蕖惊愕,“可是官兵怎么会劫我们的马车呢?” 宋令仪紧盯窗外,思绪纷乱。 这群人大概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逃兵是死罪,马车掛了国公府的旗帜,他们应该是想劫持人质潜逃。侍卫抵抗不了太久,绝不能坐以待毙。 “快,跟我走。” 趁匪徒还在与侍卫交战,宋令仪拉著其她三人下马车。 四人疾步衝进路旁的密林。 初秋季节,林中落叶堆积了厚厚一层,盖住了潜藏的危险,越往深处跑,越有可能碰到猎户设的捕猎陷阱。 匪徒们分做两半,一半对付剩余的侍卫,一半进林子抓捕宋令仪等人,嘴里犹自喊著『別让她们跑了,快抓住她们』云云。 耳畔縈绕著匪徒们的高亢暴喝,激得四人肾上腺素狂飆,硬生生与匪徒们拉开了距离。 但裴菱自幼养在深闺,缺乏锻链,能跑这么久已是不易,体力即將透支,可身后的匪徒依然穷追不捨,小姑娘心头恐慌到极点,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姑娘!” 裴菱的侍婢心乱如麻,赶忙去扶。 “別管我了,你们快走吧。”裴菱低低哭起来,自知逃不掉,她不想连累她们。 宋令仪没有犹豫,吩咐两婢把人扶到她背上。她虽不会武,但体力还不错,否则也不可能在外流浪那么久,还一点儿事儿也没有。观音庙遇见萧明夷纯属意外,若换成普通人,她脚下生风,早跑没影儿了。 裴菱才十四岁,若放任她落入那群恶人手里,不知会遭受何等折磨。宋令仪没有英雄情节,只觉得小姑娘叫她一声『姐姐』,她可干不出关键时刻拋弃朋友的事。 雨势越来越大,不到半刻钟,几人的体力渐渐降下来,后头再度传来匪徒呼喝之声。 “啊——” 耳畔响起一声惨叫。 宋令仪偏头看去,一支羽箭插进了翠莘的脚腕,血色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红蕖想去扶人。 “小心!” 宋令仪伸手扯开红蕖,另一支羽箭自红蕖鼻尖半寸划过,直直插入树干。 不过须臾间,匪徒已追上来。 宋令仪心头一凉,提著一口气將裴菱和红蕖护在身后,心头默默盘算了一番说辞。 “我们做个交易吧。”她不止声线在颤,袖下的双手也在剧烈颤抖。 面前这群匪徒笑了笑,神情狰狞又嗜血,语气带著蔑视螻蚁的意味:“死到临头,还想著跟我们做交易,你且说说筹码。” “我认得你们用的招式,你们是逃兵。” 宋令仪深吸口气,努力平復心绪:“当逃兵是重罪,但我是晋国公府的小姐,只要你们放了我们,我可以让阿父免了你们的罪责。” 眼下这种情况,如果直接说她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这群人定会觉得国公府不会重视一个表亲的死活,倒不如博一把。 为首之人神色微变,冷謔道:“陆大小姐好眼力,只是我们的罪,就不劳国公爷费心了,劫了你们,哥几个另有作用。” 今日情况危急,太子亲自带队来觉水县追捕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人甩掉。原以为难逃一死,却遇到了国公府的马车,当真是天助他们。 只要劫持了国公府的人,太子岂敢轻举妄动。 而且这几个姑娘年轻貌美,等逃过此劫,还能好好享受一番。 看匪徒露出邪恶贪婪之色,四人满心恐惧,翠莘紧抱著自家姑娘,低声哭起来。 宋令仪忍住噁心,开始虚张声势拖延时间:“我祖母就在觉水县,她老人家身边的侍卫有近百人,你们要是敢欺辱我,迟早受凌迟之刑。可若是图財,大可写封信让她们送回去,祖母看到信,无论你们所图多少,都能满足你们。” 时间紧迫,为首之人没耐心跟一个小姑娘废话,直接下令绑了带走。 一名粗眉壮汉拿绳绑住宋令仪的手,见少女漂亮矜贵,竟然心痒起来,伸手就要去摸那张水灵灵的小脸。 宋令仪乌眸一凝,偏头避过。 那壮汉没得逞,心生恼怒,掐住少女的下頜,另一只手又朝她面上伸来。 “啊——” 下一瞬,杀猪般的惨叫响彻密林。 眾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粗眉壮汉伸出的那只咸猪手正直楞楞插著一枚羽箭。 第71章总不见得一个流浪孤女,能摇身一变成国公府的姑娘 看那羽箭的深度,已然刺穿那壮汉的手掌,鲜血不断从伤处涌出,疼得他齜牙咧嘴。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都惊住了。 宋令仪懵了一瞬,抬眸往羽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数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破雨幕,持刀刺向这群凶神恶煞的逃兵。 须臾之间,两边短兵相接。 血水裹著雨水喷溅而下,渗入泥地。 十米开外的巨树下,一抹弯弓搭箭的頎长身影如草原鹰隼般锁定猎物,挽箭的手稍微一松,冷光寒厉的箭矢精准无误地射穿其中一人的脑袋。 耳畔是少女们的惊叫声,宋令仪喉头哽塞,浑身血液僵凝,手指不由自主地掐紧,就连指尖陷入掌肉都不觉得疼般。 完了。 是萧明夷。 他有没有看见她? 应该没有吧,雨这么大,密林情况又复杂,他离那么远,应该看不清她的脸才对…… 双方战力悬殊,锦衣卫如饿狼噬羊般,转瞬间將面前这些逃兵啃食乾净,只余几名乌合之眾还在负隅顽抗。 宋令仪乌眸微转,示意红蕖搭把手,二人抬上翠莘,往来的方向奔逃。 “姐姐,咱们就这么走了吗?”裴菱紧紧抓住宋令仪的衣角。刚从惊惶中回神的小姑娘,明显对宋令仪多了几分依赖。 “谁知道那群逃兵有多少人啊,万一又来人怎么办,咱们赶紧走,千万別回头!”宋令仪一本正经地糊弄小姑娘。 而裴菱也没有丝毫怀疑,愣愣点了点头。 眼见同伙被灭的十不存一,余下几名逃兵背抵背,长刀横在胸前,寻找突破的机会。 “石韜,你恶贯满盈,还不快束手就擒!”玄风拔声喝道。 断眉壮汉眼睛猩红,双腮紧咬到发颤。 “老子就是死,也得拉你们一起!” 他微微动了动眼球,视线越过重重人影,望向那道头戴斗笠手持弓箭的玄袍身影,心下一横。 “杀!” 石韜嚎叫著朝萧明夷衝去,奋力砍杀的动作大开大合,隱有千军万马之势,连续撂倒了好几个拦在面前的锦衣卫。 “殿下!” 玄风惊惶回头。 却见太子殿下面上没有半分波澜,仍是气定神閒地站著。 杀红了眼的石韜,往前挥刀一劈,却连萧明夷的一根头髮丝都没沾到,就被身形凌厉如鬼魅的男人如困兽般被踩在了地上。 半张脸被黑靴重重碾入泥地,石韜嘴里发出野兽般的怒吼,一字一顿:“萧、明、夷!” 萧明夷嗤了声,勾著唇线冷冷道:“哪儿来的狗东西,竟敢直呼孤的名讳。” 脚下力道陡然加重。 石韜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暴起,两颗眼球也凸出来。 在他脑袋被太子殿下踩爆之前,玄风及时开口:“殿下!他现在还不能死,微臣得把他带回镇抚司审讯。” 半晌,萧明夷慢慢收回脚。 玄风暗自鬆了口气,招来属下把人带走。 “那几个人呢?”萧明夷扫了眼四周,语气平淡。 方才隔著雨幕看不真切,但他觉得其中一人的身形与阿梨很是相像。 林中情况混乱,玄风也没注意,“应该是找地方躲起来了吧。” 萧明夷眸光微暗,两道浓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留几个人把这里收拾一下,其余人收队回京。” “是!” … 那厢,宋令仪等人出了密林,正好碰见锦衣卫在处理侍卫们的尸体。 这些都是萧明夷的人,定然见过她的画像,要是让他们看见脸,肯定瞒不住。 这么一想,她当即抓了把泥糊在脸蛋上。 “姑娘?”红蕖惊诧。 “嘘!”宋令仪示意三女噤声,“赶紧上马车,其余別多问!” 其中一名锦衣卫注意到她们,撑伞上前,替她们遮雨。 “敢问四位可是国公府的人?” 宋令仪顶著一张乌糟糟的脸点头,急切道:“大哥,我这婢女的脚踝中了箭,你有没有药,或者替她处理下伤口也行。” 那名锦衣卫瞧了瞧翠莘的伤口,正色道:“这伤必须马上处理,我带有止血的伤药,姑娘且忍耐一下,我替你把箭拔出来,再去觉水县寻医。” 锦衣卫常出任务,受伤是家常便饭,伤口的基本处理很是嫻熟。 彼时雨势渐歇,他替翠莘拔箭止血,又將身上的蓑衣让给她。雨后的路泥泞难行,乘马车隨时有陷进泥坑的风险,太耽误时间,最快的办法就是骑马进县。 裴菱忧心忡忡的送走侍婢,回到马车上。 车厢安静。 宋令仪后知后觉自个儿忽略了一个问题:侍卫们战死了,马车无人驾驶,她怎么趁萧明夷不在的时候,溜回静觉寺呢? 这是马车,又不是轿车,她的c1驾照可不顶用,万一失控翻下山怎么办。 三女大眼瞪小眼。 “阿啾!”裴菱突然打了个喷嚏。 初秋天气微凉,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冷得三人直哆嗦。 这时,车厢外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人呢?” “回太子殿下,都在马车里。” 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一种说不出的寒意潮水般涌遍宋令仪全身。 环境纷杂,她却能感觉到那人在逐步逼近。 淤泥掩盖得住失了血色的面庞,却掩不住她眼里的慌乱。 裴菱深深看了宋令仪一眼,赶在车帘被掀起前开口:“敢问是太子殿下么?” 帘外的人停了动作。 “我们淋了雨,形容狼狈,不宜面见太子殿下,还请太子殿下海涵。” 萧明夷眯了眯眼,放下搭在车帘上的手,嗓音低沉:“你们都是晋国公府的人?” “回太子殿下,臣女是裴大学士的女儿,此行是与国公府的姑娘一道回静觉寺,家中长辈还在静觉寺等候,可否请太子殿下派人送我们一程。”裴菱道。 “国公府哪位姑娘?” 裴菱侧目看了眼宋令仪,反问道:“太子殿下问岔了吧,国公府能有几位姑娘?” 萧明夷眸光凝然,想起在裴家寿宴时,陆潜旁边那位。 大抵是近几个月既要找人,又要处理政务,精神太过紧绷的缘故,他竟怀疑上晋国公府的人了,隨即自嘲一笑,顿觉没了意思。 总不见得一个流浪孤女,能摇身一变成国公府的姑娘。 第72章一看到官兵就胃疼 他瞥了眼守在马车旁边的锦衣卫,对方微微点头。 “殿下放心,卑职这就护送裴姑娘和陆姑娘去静觉寺。” 听到这话,宋令仪脊背微松。 看来是矇混过去了。 风雨初歇,上山的路有锦衣卫护行,一切都还顺利。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静觉寺山门处。 宋令仪下车时,脸上的淤泥湿一块干一块,看起来滑稽极了。 护行的锦衣卫憋著笑意,躬身拱手道:“既已將三位平安送到,我等就先行下山了。” 三女屈膝行礼道谢。 直至锦衣卫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宋令仪才彻底鬆了口气。 寺庙里佛音裊裊,宋令仪本打算回后院厢房洗漱一下,换身衣服再去佛殿寻老太太,哪知刚进寺庙,就被老太太身边的嬤嬤看见了。 倒不是直接认出满脸淤泥的人是宋令仪,而是先认出旁边的裴菱和红蕖,再看中间女子穿的衣服,才认出来是自家表姑娘。 “哎哟,天爷呀……” “表姑娘下趟山,怎么搞得这般狼狈!” 嬤嬤大惊失色地叫唤,当即就把老太太和裴家伯母从佛殿里嚎出来了。 三位长辈一瞧见她们的模样,也跟著不淡定了。 旁边二人还好,只是髮髻散了点,衣裳半干不湿,宋令仪就不一样了,活像进泥坑里滚了一遭,若不是那身衣服,谁也认不出她来。 那双水灵灵的乌眸望著老太太,唇瓣委屈地撅著,犹如一只被雨水打湿楚楚可怜的小鸟,可怜至极。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呢?”老太太心疼不已,紧握著外孙女的手,又急又忧。 宋令仪將山下遇见逃兵的事,以及太子殿下及时出手,锦衣卫护送她们回来的事说了。关於脸上淤泥怎么来的,则被她刻意隱去。 眾人听得心惊胆颤。 关氏转身对著佛殿方向拜了拜:“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你们能平安回来便好。” 老太太脸色凝重:“你们先回厢房换身衣服,湿衣服穿久了,容易著风寒。” 一群丫鬟婆子簇拥著三女往后院厢房去。 始终拧眉不语的襄氏,此时嘆了口气,吩咐隨行的嬤嬤把消息递迴裴府。 “老夫人,今日除了太子殿下,还多亏了国公府的侍卫拼死相护,裴府愿出一笔抚恤金,安抚这些侍卫的亲眷。”襄氏道。 老太太朝佛殿的方向虔诚合十,缓声道:“侍卫忠心护主,他们的身后事,老身也会妥善安排的。” … 寺庙条件有限,僕妇们打了三桶热水,供三人简单擦一擦暖暖身子,以免寒气入体。 待宋令仪收拾乾净,外面天已擦黑。 裴家两位伯母原打算今日下山,但天色已晚,夜路难行,最后决定在寺庙留宿一夜。 后院厢房,烛火朦朧。 宋令仪躺在床榻上,翘著二郎腿,一手枕著脑袋一手拿了块麦饼,看起来散漫隨性。 红蕖靠坐在床榻边,手里也拿了块麦饼。 今日经歷生死一劫,她对自家表姑娘临危不惧的表现佩服极了,只有一点觉得奇怪,实在按捺不住,便问了出来:“姑娘今日为何要把脸弄脏呢?” 而且在马车上的时候,裴姑娘也很奇怪,为何要误导太子殿下以为车內的人是二姑娘,而不是表姑娘。 “这你就不懂了吧。” 东拉西扯什么的,宋令仪是信手拈来:“我这个人有个老毛病,一看到官兵就胃疼,特別是锦衣卫,你也知道镇抚司有多厉害,锦衣卫煞气有多重吧,要是被他们盯著看,我肯定疼得几宿几宿睡不著觉!” “……”红蕖想了想。 原来还有一看见官兵就胃疼的病,回去得请个大夫替姑娘调理调理。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可是姑娘,不是你看见官兵就会胃痛么,怎么还怕锦衣卫的人看见你呢?” 床榻上的少女僵了一瞬,硬扯道:“我这个是双向的,不管是我看他们,还是他们看我,我都胃疼。” 红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又想不出来,索性不想了。 “姑娘得了这个病,怎么不跟公爷和老夫人说呢?將来您要许配人家,万一给您许了个军营出身的武將怎么办,那不天天胃疼了。” “……”宋令仪。 这丫头还真好骗。 不过她的婚事应该很快就有著落了。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未来的郎婿肯定不是武將。”宋令仪挑眉一笑,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姑娘怎知?” 红蕖刚问完,突然反应过来,裴家两位夫人来静觉寺的事有点蹊蹺,而且今日下山,自家姑娘还与裴二郎独处了一会儿。 “难道……难道是裴二郎?!”红蕖兴奋道。 宋令仪没反驳,只说:“你可小声些,叫別人听见两个未婚女子私下议论未来郎婿,多丟人啊。” “怕什么?”红蕖眉眼弯弯,笑说,“裴二郎可是少有的才貌双全的世族公子,能和他议亲,传出去也是件长脸的事儿,老国公和三夫人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 这话听著怎么不对味儿呢? 裴昭是挺好,但她自觉也不差,既然要议亲,就不能把自己放在低位上,夫妻之间,何必分个一高一低,一主一辅。 不过,这个道理对红蕖来说,定然惊世骇俗。 宋令仪咽下嘴里的麦饼,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得先让外祖母同意。” “这还用说,老太太肯定同意呀,陆裴两家是通家之好,若能结成姻亲,是件大喜事呢!” 希望能顺利吧。 宋令仪望著幔帐顶,思绪飘忽。 身份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有暴露的一天。嫁给裴昭,有陆裴两家做后盾,萧明夷想跟她算帐,总得顾及国公府和世族的面子。 除此之外,裴昭是她来到这个地方,流浪那么久,唯一给过她善意的人。 有句话说得好,嫁人不能只看对你好不好,得嫁本身品性就很好的人。 第73章再续一段金玉良缘 次日,天刚蒙蒙亮。 厢房门就被砰砰敲响。 床榻上的『小山包』烦躁地翻来翻去,甚至用绣枕盖住脑袋,都隔绝不掉烦人的声音, “谁啊?!” 少女猛地坐起身,顶著一头乱糟糟的头髮,伸了个懒腰。 “姑娘,是我!” 是红蕖的声音,带著些许急切。 意识迷濛的少女打了个哈欠,而后拖著无精打采的身躯下床开门,懒声道:“什么事儿啊?” 红蕖瞧见自家姑娘这副懒散模样,心下一慌,赶紧把人推进屋,再反手把门关上。 “姑娘,裴二郎来静觉寺了!” “昨夜得知您与裴姑娘遇险,他担心得很,一早便上山看望来了,您赶紧收拾收拾吧。”红蕖轻笑道。 “慌什么,不是有裴家伯母和裴妹妹在嘛,他肯定先去看裴妹妹。”少女拖著懒洋洋的步子回到榻边,身躯往后一倒,打算再眯一会儿。 “哎呀!” 红蕖一时情急,快步走到榻边,“裴家夫人和裴姑娘早起了,这会儿已去斋堂用饭,裴二郎正在院门口等您吶!” “什么?!” 少女的瞌睡彻底无了,猛地撑坐起身,乌眸睁得老大,说话也有些结巴,“你…说他…他现在在哪儿呢?” “在院门口等著您吶!”红蕖无奈重复一遍。 … 一刻钟后,收拾齐整的少女急步匆匆出门,穿过庭院,来到院门外。 绕过月洞门,先闻到了一股浅淡的桂香气,视线微挪,一抹清瘦挺拔的月白色身影静静立在桂树前,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透著股矜贵出尘的公子气。 宋令仪吸了口气,轻声唤道:“兄长!” 裴昭闻声回头,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我来得仓促,可有打扰到你休息?” 宋令仪微微一笑,连连摆手:“没有,怎么会,我一向觉少。” “昨日发生的事,我都听家僕说了……” 以为他要说些安慰的话,宋令仪怕气氛变得太凝重,便笑道:“其实没什么,我这人运气一向不好,但遇到危险,都能化险为夷,昨天也是有惊无险,根本没受伤。倒是你家的婢女,脚上中了一箭,还不知要养多久才能好。” 裴昭笑得异常温柔。 看她这般振奋,还有心思担心別人,大概是没什么事了。 二人相伴往佛殿去,寺庙走廊幽静,裴昭偏头看著身侧侃侃而谈的少女,清晨的和煦日光照在她白净如玉的脸上,似起了淡淡烟霞色,柔美动人。 快到佛殿时,老太太正好从里面出来,身后还跟著裴家两位夫人和裴菱。 关氏远远瞧著同行的青年少女,笑得合不拢嘴:“令仪和我家二郎当真是般配,走在一起,连周围景色都黯然失色了。” 老太太会心一笑。 原以为外孙女和裴二郎的婚事,还得再观望观望,可今日天不亮,裴二郎就赶上山来看望外孙女,是个有心之人。 二人相处融洽,能再续一段金玉良缘,对陆裴两家来说,也算一桩美事。 “既然般配,两个孩子就早些定下吧。” 得了老太太这句话,关氏大喜:“老太太放心,我今日回去便让人著手准备下聘的事。” 老太太道:“陆裴两家虽是世交,但令仪没了爹娘,我这个做外祖母的,不想让外人在婚事上看她笑话,三书六礼,一个流程都不能少。” 听懂老太太的言外之意,关氏立马道:“那是自然,裴家在聘礼上也绝不会亏待了令仪。” 裴菱静静杵在栏杆边,望著有说有笑走来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她很早之前就知道宋姐姐了,也知道外人在拿她们做比较。裴家寿宴时,她表面不在意,其实心里並不喜欢,甚至有些看不起宋姐姐,看到那幅『海豚』,还窃喜过对方的蠢笨。 可昨日的经歷,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她脸上。 陆裴两家关係好,但她们仅有几面之缘,换成是她,未必能做到宋姐姐这般无私勇敢。 胡思乱想间,宋令仪已走到她身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裴妹妹!” 裴菱回神,羽睫扑闪:“嗯…怎么了?” “你今日就要下山么?”她问。 裴菱点了点头:“马车已等在山门口了。” 大伯母得提前回去筹备提亲的事,她自然得跟著长辈回去。 “这么快,我还以为能多留一会儿呢。”宋令仪抿了抿唇,语气可惜。 裴菱淡笑:“待姐姐回京都,我去寻你玩儿。” “那可说好了,我们京都再见。” … 一阵寒暄过后,送走裴家马车。 老太太把宋令仪叫到禪房,喝了口热茶,不急不缓道:“想必你也知道裴家两位伯母来静觉寺的目的了吧。裴二郎性情温和,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 “外祖母之前大病一场,难说这副身体能撑到几时,能看著你觅得良人佳婿,亲自送你登上轿,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宋令仪鼻尖莫名一酸,靠在老太太膝头,仰起小脸道:“什么没有遗憾,外祖母还没看到曾外孙呢,我会好好孝敬您,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老太太摸了摸她的头,笑容慈和:“这次回京之后,定亲的流程就该走起来了,你也別整日想著玩儿,裴家是名门望族,你得学著安抚部曲,了解世家谱系。” 宋令仪眉头微蹙。 部曲是什么,世家谱系又是什么? 原以为嫁了人,就是换个环境过日子,怎么还要搞那么复杂的东西…… 算了算了,兵来將挡水来土掩。 凭著两家的交情,她嫁过去,不会遇到婆媳矛盾,妯娌和姑嫂之间也能和睦共处,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发展。 “外祖母放心吧,我会听话的。” 老太太感慨地嘆了口气,外孙女才寻回半年就要议亲了,当真有些捨不得。 “你的及笄礼,外祖母未能参与,待你成亲那天,外祖母必定十里红妆,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宋令仪笑容灿烂,脸颊在老太太的膝头亲昵蹭了蹭,猫儿似的,“谢谢外祖母。” 第74章好消息? 一场秋雨一场寒,京都城草木湿润,空气中还泛著潮湿的土腥味。 街市热闹,金樽楼的二楼雅室窗户半开,摊贩们的叫卖声传进去,给靡靡气氛添了几分烟火气。 软榻上的锦袍少年不知小酌了多少杯,神態微醺,哪怕被旁边几个世族公子哥调侃了几句,也无动於衷。 “突然想起来,下个月初就是楚兄和霍姑娘的大喜日子了?” “可不嘛,霍姑娘在宝华寺住了三年,楚兄就等了三年,人一回来,婚期立马就安排上了。” “说起来楚兄只比小公爷大半个月,他都快成亲了,小公爷却连亲事都未定,小公爷不急?” 这群公子哥儿喝了酒,聊的话题也逐渐放纵起来,软榻上的少年终於有了反应,抬脚踹了那公子哥一下,语气是一贯的恶劣,“我祖母都未催,你催个蛋。“ 满室鬨笑。 软榻上的案几摆著棋盘,陆潜坐起身,拈起两枚棋子在手里把玩。 “上回见到小公爷的表妹,那可是惊为天人啊,我看小公爷和她相处的还不错,近水楼台,倒不如把人娶了,亲上加亲。” 此话惹得其余公子哥儿笑声愈甚,棋盘边的少年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玩棋子的手顿了下。 “我看也是,上回在裴家,小公爷还替表妹撑腰呢。” “父母双亡的表妹,能嫁给知根知底的表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话说,咱先帝爷的第一任皇后不就是亲表妹么……” 窗外的明亮光线跃进陆潜漆黑的眸子,他自始至终没搭腔,手指微挪,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谁说我跟她相处不错了?” 明明说话声不轻不重,室內却莫名静默了。 眾人突然想起来,小公爷不喜旁人猜测他的喜恶,上回有个公子哥儿,不打招呼就带个美人儿赴宴,还说要把人送给小公爷消遣消遣,结果被小公爷揍了一顿。 他们也是喝多了,竟忘了这茬,肆意调侃起来。 楼下长街突然喧闹起来。 正好给这群公子哥儿一个喘气儿的机会,其中一人凑到窗边往街上看。 只见秋阳下,数骑锦衣卫驭马而来,队伍最前方,一位身著玄色锦袍的俊美男子跨著骏马,手执铁鞭,行人纷纷退避。 “咦?” “那不是太子殿下么?”倚在二楼窗口的公子哥儿惊呼,“奇了,那人又是谁?” 闻言,其余公子哥儿挤过来, 锦衣卫打马从金樽楼前过,队尾还拖行著几名仪容狼狈的壮汉,个个身上掛彩。 “中间那个好像叫石韜,我之前见过。” “听我阿父说石韜贪墨军械,通缉好几个月也没把人抓到,还得是太子殿下啊。” “这石韜挺能藏,刑部前几天派人去觉水县探查,他可倒好,杀人还毁容,听说太子殿下震怒,这才亲自出马。” 啪嗒—— 暖玉黑子从指尖倏然滑落。 棋盘边的身影抬起头,眸色沉沉凝望著方才说话的公子哥儿。 “你说什么,太子去了觉水县?” “是啊,今早也是打这条街过,我恰好看到了。” 静觉寺也在觉水县,死丫头说要陪老太太去寺庙小住,以她的性子,能在佛殿坐得住才怪,肯定会下山乱跑。 可別碰上了…… 这么一想,陆潜瞬间没了喝酒的心情,將手里剩的棋子隨意丟进棋奩,一撩袍摆起身。 “誒?” “小公爷去哪儿?” 陆潜懒声道:“打道回府。” … 国公府后院。 陆潜自后门偷溜进府,正要回屋更衣洗漱,却在曲廊迎面撞见王氏身边的管妇牛嬤嬤。 昨日彻夜未归,今日又一身酒气,要是给牛嬤嬤知道了,再转告给国公夫妇,他少不得吃顿板子。 就在陆潜琢磨怎么矇混过去时,牛嬤嬤满脸喜气地走过来,全然没注意到他身上的酒气,神秘笑道:“小公爷怎么才回来,差点错过了一个好消息。” “能有什么好消息?”陆潜语气閒閒,满不在乎的敷衍,“我要回房补觉,等我睡醒了再知道也不迟。” 牛嬤嬤道:“怎么不是好消息,今早老夫人传信回来,说裴家要来府上提亲了!” 提亲? 提哪门子亲? 陆潜眉头一紧,眼神狐疑:“阿母还真打算把陆妤嫁给裴昭啊?” “……” 牛嬤嬤愣了愣,隨即噗嗤笑出声,连连否认:“小公爷误会了,不是二姑娘,是表姑娘!” 话音刚落,陆潜面上神情僵凝。 “你说谁?” 牛嬤嬤並未注意到自家小公爷的反常,仍带著笑意:“表姑娘呀。裴家两位夫人亲自到静觉寺与老太太提了此事,这桩婚事裴二郎和表姑娘都很满意吶。” 说著,她又嘆了口气,“原本夫人是打算撮合裴二郎和二姑娘的,但裴二郎没这方面意思。” 都很满意? 陆潜舌尖顶腮,漆黑眸底戾气丛生。 “他对陆妤没意思,对死丫头就有意思了?” 牛嬤嬤听他语气不好,还以为小公爷是在替二姑娘抱不平,笑意收敛了几分:“小公爷,话也不能这么说,姻缘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得看天意呀,裴二郎与二姑娘没看对眼,连夫人都坦然接受了,您也得看开些。” “陆裴两家能结上姻亲,是一件好事儿。” 陆潜忽然冷笑。 好事儿?未必吧。 “阿父阿母已经同意了?” “老太太都同意了,国公和夫人自然没意见,眼下就等著裴家上门提亲了。”牛嬤嬤道。 话音方落,曲廊静止一般陷入死寂。 “知道了。”陆潜似是无事发生般,抬步往院子走,嗓音閒散,听不出太多情绪,“裴家这不还没提么,有何可高兴的。” “……”牛嬤嬤皱了皱眉。 总觉得小公爷话里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难道是因为表姑娘要和裴二郎结亲,生气了? 不可能啊,府里谁不知道小公爷和表姑娘和不对付,之前还没少闹矛盾。 应该是她想多了吧。 第75章阿梨姑娘进城是为了投奔亲戚 一阵秋风吹过,乌云盖日,京都城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镇抚司和刑部连夜审讯石韜,一有那批军械的下落,玄风便马不停蹄地入宫稟报。 东宫,明德殿。 “据石韜所述,二皇子与吴王相勾结,贪的军械都悄悄转移到城外,再由专人送至云墨郡。逼宫之前,二皇子曾写信给吴王,但吴王不知出於什么原因,並未率兵支援他。”玄风躬身稟报导。 侧殿幽静清冷,萧明夷坐在黑檀木书案后,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奏摺上轻点。 “吴王有野心,岂愿一直屈居人下。翁蚌相爭,渔翁得利,他想借萧渡的手除掉孤和父皇,最后来一招勤王救驾的戏码,哪知萧渡的人蠢笨如猪,既拦不住孤,也没伤到父皇。” “石韜被抓的消息,很快就会传至云墨郡,吴王也该著急了。”萧明夷讥誚道。 玄风迟疑:“殿下的意思是?” “传孤的令,吴王与叛党勾结,走私军械,论罪当诛,但孤念及与吴王的血脉亲情,只要吴王肯交出所贪军械,孤可从轻发落。另外,让驃骑將军领兵前往云墨郡,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丹阳郡的海寇平定不到一年,东部灾情也刚稳定下来,这次賑灾剥了不少银两,再起战事的话,不止国库吃不消,受苦的也是百姓。 吴王有野心,但他更惜命,一旦驃骑將军率兵压境,他自认实力悬殊,必定乖乖交出军械。 “是。”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奏报。”玄风拧著眉头道,“临州有消息传回,有一名农夫曾见过阿梨姑娘,並在阿梨姑娘偷跑的当天,送她进了京都城。” 萧明夷微眯眼眸:“进了京都城?” 如果说人一直待在京都城,为何镇抚司一直没有查到下落? “据农夫所述,阿梨姑娘进城是为了投奔亲戚。” 玄风很纳闷,既然阿梨姑娘在京都有亲戚,为何不与太子殿下直说呢,难道是觉得太子殿下的土匪身份拿不出手…… 他能想到这点,萧明夷自然也想到了这点,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把人都调回来吧。”萧明夷嗓音沉冷,狭长凤眸掠过一丝阴晦,“寻了那么久的人,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继续查,就算將京都翻个天也得把人找出来。” “……是。”玄风垂首应道。 … 雨后初晴。 碧水云居设诗会,广邀京都的文人雅士赴宴。 裴昭是名扬京都的才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陆裴两家正在议亲,加上司马大儒举荐他入朝为官的事,裴昭如今可谓是事务缠身,本没有时间吟诗弄月,但今日设此诗会的是文麓山书院的同儕,出於礼节,他无法拒绝。 诗会才刚刚开始,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其身后还跟了不少紈絝世家子弟。 这些世家子弟一进临水楼台就摆出一副不著调样子,嬉闹玩笑,明摆著是来砸场子的。 偏偏他们身份显赫,席间的文人雅士或出身寒门,或同为世族,要么根本得罪不起,要么圈子有交集,不想把关係闹僵,只得忍气吞声。 裴昭坐在靠上首的位置,神色淡定,静静看著锦袍少年走到他案几对面,以一个散漫不羈的姿势曲腿坐下。 “小公爷有话要与我说?” 陆潜冷謔:“宋令仪去静觉寺,你就去觉水县,裴昭,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贱,上赶著舔陆家的人。” 席面情况混乱,无人注意到他俩的针锋相对。 静默两息,裴昭微微一笑:“原来小公爷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到了小公爷嘴里,就像是我逼迫令仪答应亲事?” 好一个你情我愿。 陆潜黑眸幽戾,低低冷笑出声:“这么想做我的妹夫,不怕我给你使绊子?” “虽不知小公爷的敌意从何而来,但这门亲事连国公夫妇都没意见……”裴昭微微歪头,眼里罕见露出轻蔑之色,“你能拦得住?” “……”陆潜下頜紧绷,眼底浓云翻滚。 以死鱼脸的个性,能当面说出这番话,算是跟他翻脸了。 四目相对,彼此的气势谁也不输谁。 “你跟她才见了几次面,又了解她多少?” 陆潜缓缓勾唇:“她可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世族高门的规矩那么多,初时还能装装样子,时间一久,她自会暴露真面目……” “不劳小公爷费心。”裴昭蹙眉打断陆潜的话,似是想证明什么,他又说,“早在你之前,我就见过令仪了。她是精灵古怪了些,却不失真诚善良,小公爷身为表哥,对她的了解,甚浅。” 话落,陆潜眼里的戾气愈浓,直接伸手揪住了裴昭的衣襟,若不是还有其余人在场,他早就一拳头挥上去了。 “你们之前怎么样我不管,你若识相,就赶紧回去把这门亲事作废,否则——” 裴昭从容拍开陆潜揪住衣襟的手,神色沉静,仿佛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你今日来若只想说这些的话,恕我不奉陪了。” 气氛剑拔弩张,其余人想不发现都难。 特別是看见小公爷粗鲁揪住裴二郎的衣襟,在座的文人雅士俱是一惊,而后是愤懣。 文麓山诗会邀请的人,都是京都城內有名有姓的才子,只看文采,不看门第,以陆潜为首的世族子弟本就不在擬邀名单之內,不请自来便罢了,还在大庭广眾之下欺负裴二郎。 实在忍无可忍。 裴昭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隨即离开临水楼台,余下陆潜坐在案几边,脸色阴沉到滴水。 楼台內的氛围並未因裴昭的离开,而缓和些许。 这群文人雅士与世族子弟自行分站两边,无声对峙著,倏然,一支毛笔飞来砸中了陆潜的后脑勺。 陆潜回神,一双瑞凤眼陡然睁大。 “谁干的?!”少年阴狠狠扫视身后眾人, 满座沉寂片刻。 “我看到了,是连鹤丟的!”其中一名世族子弟抬手往对面一指。 “胡说,我们怎么没看到!” “还耍赖,谁扔的谁头长痔疮,脚底流脓!” “满口污言秽语,简直粗鄙!” “你才粗鄙,你全家都粗鄙,一群酸儒!” 第76章群架 此话一出,氛围如扎破的气球,瞬间被点爆。 也不知哪方先动的手,眨眼之间,楼台內桌椅板凳乱飞,叫骂声不绝於耳。 无论是身份高贵是世族子弟,还是受人尊敬的文人雅士,此刻都发狠了,忘情了,要把对方往『死』里揍。 碧水云台是京都最大的茶楼,设有多间院落,临水楼台便是其中之一。 噼里啪啦的打砸动静很快惊动了茶楼伙计和茶客。 一群人围在楼台外,或是看戏,或是口头劝架,就是谁都不敢往里进一步,刚才有个伙计进去拉架,胸口莫名挨了一脚,疼得他屁顛屁顛滚出来了。 … 隔壁院落。 『啪嗒』一声。 落子清脆。 “多年不见,五弟的棋艺精进不少啊。” 说话之人托著腮,白子在五指间灵活转动,一双丹凤眼深深看著坐在棋案对面的萧明夷。 “我看是四哥常年在外游歷,打磨棋谱的时间少了,棋艺退步了才对。”萧明夷道。 “听你这语气,好似对我有怨气。”萧憬笑了笑,“我今日可连府邸都没回,直接在碧水云居摆席宴请你,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计较了唄。” 宣元帝有五子,四皇子萧憬的性情最是温和,不爱爭权夺利,一心只想做个风雪月的閒散王爷,游遍三川五岳。 前几年,萧憬为了避开皇子间的纷爭,选择出门游歷,兄弟二人已有三四年的光景未见了。 萧明夷勾唇一笑,正要开口说话,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冯同隨即从院门外进来,脚步匆匆。 “发生何事了?”萧明夷眉眼压低。 “回殿下,隔壁临水楼台发生了斗殴事件。”冯同躬身拱手,脸上带了几分愁色。 一旁的萧憬眼神略显兴奋,笑说:“还真是稀奇,这么大的动静,打得是有多厉害啊?” “四殿下可別打趣了,隔壁斗殴的都是世族子弟和文人才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双方应该都是讲理之人啊,竟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围了好些人在那儿看吶!”冯同神色焦急。 这件事可大可小,若世族非要追究,今日动手的寒门子弟可就遭殃了。 “胡闹。” 萧明夷眸光一冷,从棋案边起身,抬步往隔壁临水楼台去,侍从紧隨在后。 楼台內打得火热,地上一片狼藉。 忽然,有人高喊了句『太子殿下驾到』,所有人像是被点了穴般僵在原地,唯有陆潜与连鹤仍缠斗在一起,谁也不肯先停手。 似没发现楼台气氛愈发凝重,陆潜宣泄的拳头一下又一下落在连鹤身上,而连鹤也不甘示弱,连续两拳擂在陆潜的下頜。 陆潜嘴角破了道口子正流著血,眼里的戾气愈来愈浓。 长臂高高抬起,却在落下的瞬间,被一股蛮横力道给拦住,拳头滯在了半空。 他猛然抬头,正好与那道鹰视狼顾般的锋利视线对上。 竟是太子,他怎么会在这儿? 萧明夷瞥了眼瘫躺在地上的连鹤,又慢悠悠扫视楼台一圈,淡淡道:“这么能打?要不换个地方,镇抚司宽敞,去那儿打。” 所有人脸色大变。 镇抚司是什么地方,但凡进去的人,脱层皮出来都算轻的。 “太子殿下息怒,是他们先动手的!”一名世族子弟指著连鹤告状。 “分明是你们搅局在先!” “是连鹤先丟东西砸的小公爷!” “胡说!是陆潜品行低劣,先对裴二郎动的手!” 一群人脸上都掛了彩,爭辩起来滑稽又可笑。 “聒噪。” 萧明夷冷冷吐出两个字,所有人立马埋下头,噤若寒蝉。 侍卫已遣散看客,把守住院门口,楼台安静无声。 “寻衅滋事,按律当处笞刑。”萧明夷道。 这群世族子弟明显慌了,纷纷下跪求宽恕。 杵在旁边的陆潜和连鹤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不服气,但今日的事传出去,多少丟面子,就跟著跪下了。 ”念在你们有悔过之心,孤便不追究了,今日打架的事,最好都烂在肚子里,要是再发生,孤严惩不贷。”萧明夷嗓音低沉,浓眉轻折。 好不容易处理完公务,出宫赴宴,竟遇到这等糟心事,这群世族子弟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眾人连声应下,而后各自散去,寻医馆疗伤。 陆潜的伤都在脸上,怕国公夫妇看见后追问,不敢回国公府,就去金樽楼住了两天。 这日清早。 贴身小廝阿筑来传消息,称老太太和宋令仪从静觉寺回来了。 在楼里无精打采躺了两天的少年,跟打了鸡血似的径奔回家。 … 芝兰苑。 一路舟车劳顿,回到熟悉的闺房,少女仰躺在床榻上,只觉浑身都舒坦了。 就在她准备小憩一会儿时,庭院里传来侍婢们的请安声。 紧跟著,房门『砰』得一声,被大力踹开。 少女从床上弹坐起来,刚绕过屏风,就看见陆潜赫然站在门口。 少年眼神阴沉,嘴角淤青未消,只静静站在那儿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慄。 “……”宋令仪蹙眉,满头问號。 小白脸这是咋了? 谁惹他了? 她才刚回府,不至於是多吸两口国公府空气就惹怒他了吧…… “呵呵。”宋令仪尬尬假笑,“小白……表哥,好久不见。” 陆潜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弧度:“確实,这才一段时间没见,你竟然要订亲了。” 他迈步往里走,步伐缓慢,气势凌厉。 宋令仪不自觉后退半步,保持假笑:“是啊……表哥你的嘴巴怎么受伤了?” “不是去礼佛么,怎么跟裴昭搞上的,说来与我听听。”陆潜好似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只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里。 “……” 小白脸抽疯了吧。 说话阴阳怪气,活该受伤。 眼看陆潜越逼越近,宋令仪心颤了一下。 打哈哈敷衍道:“我看你脑袋伤得不轻,我让人请大夫给你看看吧。” 她下意识想遛,特地隔了三步远距离绕过陆潜往门口走,刚擦肩而过,手肘就被一股温热给握住。 第77章放出关於她下落的假消息 眨眼间,她就被陆潜大力拽到了跟前,距离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的伤痕。 “你干嘛?要发脾气滚出去发!” 宋令仪不耐烦地抽手。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天不亮就启程回京,累了一路,好不容易能休息会儿,小白脸却突然来她房间发疯,换谁不气? “你说什么?!”陆潜眼神晦暗,凶完又觉自个儿的怒意来得没理由,毕竟死丫头还什么都不知道。 抿了抿唇,语气缓和:“你明知我跟裴昭不合,为何还答应他的提亲?” 宋令仪乌眸微眯,只觉莫名其妙。 “多稀罕。” “你和他不合,关我什么事儿?將来又不需要你跟他搭伙过日子。” “我……”陆潜噎住。 “你要是没別的事,就赶紧出去,我要补觉,恕不奉陪。” 说罢,宋令仪大力將人往门外推,但推了老半天,面前的少年却纹丝不动。要不是院里还有侍婢在看著,她真的想打人了。 “你当真对他有意思?”陆潜冷不丁来了一句。 宋令仪不怒反笑:“不管我有没有意思,外祖母和舅舅都同意这门亲事了,就是板上钉钉了,还轮得到你反对?” “再说了,裴家知根知底,裴二郎人品贵重,才貌双全,我冰雪聪明,貌美如,我和他就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去他娘的天作之合! 陆潜眼底戾气翻涌得有多剧烈,现在就有多想揍死裴昭。 室內气氛僵凝。 二人对峙了许久,最终还是陆潜先开的口。 “三书六礼的流程走完还要一段时间,能不能结亲还不一定呢,你还是別抱太大希望。”他唇角勾起浅淡笑意,眼底却冷若冰霜,话里多少有些威胁的意味。 宋令仪不甘示弱,弯眸假笑:“多谢表哥关心,等婚期定下,表哥可得准时来参加我们的婚宴,祝福我们噢~” 话音刚落,陆潜的脸色瞬间沉下,叫人瞧之悚然。 就在宋令仪以为他要动手打人时,他又冷冷地笑了:“行,我等著那天。” 庭院里的侍婢们心惊胆颤地目送小公爷迈出院门,气氛终於缓和下来。 … 这日清晨,裴家的聘礼依次抬入国公府,从金银珠宝到綾罗绸缎,足足四十八抬红木箱,看得人眼繚乱。王氏与关氏热切交谈,青月在旁清点入册。 前院廊廡下,陆妤瞧著庭院里的聘礼,瞠目结舌:“裴家的聘礼可真不少啊,表姐出门一趟,还带个『夫婿』回来,我跟文萱可羡慕极了。” “有舅母把关,你將来的夫婿,定不比裴二郎差。”宋令仪微笑道。 陆妤红唇微撅。 那可不一定,满京城有几人比得过裴二郎。 “对了,文萱的婚期快到了吧?” “就在下月初,也没几天了,到时咱俩……” “陆妤。” 陆妤话没说完,背后就传来自家兄长低沉喑哑的嗓音。 两女慢慢转过头,一眼便看见陆潜略带病態的脸,他前几日染了风寒,说话还带著鼻音。 “去,给我倒杯热水来。”吩咐地理所当然。 “凭什么?” 陆妤杏眸陡然睁大,顿了两息,迫於兄长淫威,还是乖乖去倒水了。 奴僕们都在庭院里清点聘礼,廊下一时只有表兄妹二人。 陆潜凑到宋令仪身边,却遭少女捂鼻嫌弃。 “你有病,可別传染给我。” “……” 陆潜脸色难看,但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心情又好了些。 “誒,你听说了没?” 宋令仪偏头睨他一眼,以为有八卦听,来了点兴致:“听说什么?” “上回不是说太子在找画像上的人么,听说那人就在京都城里,太子正令镇抚司大力排查,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把人揪出来。” 陆潜嘴角噙著坏笑,好整以暇地看著少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宋令仪袖下双拳紧握,指甲陷入掌心,掐得皮肉泛白。 差点忘了这茬。 再过几日就是文萱的婚礼了,萧明夷是她表哥,定然也会出席。现在才刚下聘礼,正是定亲的关键时刻,可不能让萧明夷知道她的身份,搅乱她的婚事。 “能让太子寻这么久,这人也算有点本事。也不知道太子找到了人,会怎么处置她。”陆潜漫不经心地拉长语调。 宋令仪蹙眉,心思百转,忽然灵光一闪—— 只要放出关於她下落的假消息,让萧明夷顾不上出席文萱的婚礼不就成了。 可谁能帮她呢? 这般想著,她缓缓偏头看向身旁的少年,而后扬唇諂媚一笑:“表哥。” “打住。”陆潜下頜微抬,“你又安的什么心啊?” “……”宋令仪默然。 算了,靠人不如靠己,放个假消息有什么难的。 “水来了!” 恰好这时,陆妤端著木托盘迴来,笑吟吟地呈给陆潜。 “哥哥,喝吧。” 一阵穿堂风吹过,陆潜吸了吸阻塞的鼻子,没有察觉到陆妤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噗!” 好烫! “哈哈哈哈……” 陆妤笑得前仰后合,在陆潜伸手揍她之前,提裙跑到王氏身边,挑衅吐舌。 “略略略~” 陆潜不敢当著阿母的面揍人,只能忍下了。 … 京都又下了几场秋雨,转眼就到了霍文萱成婚前一天。 镇抚司门前来了一个拄拐的乞丐,说有关於画像上的人的线索,来领赏钱。镇抚司的人原本没当回事,但这乞丐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他们只好通报,把人领到政事堂。 “小的半个月前,在原州见过画像上的姑娘行乞,她好像伤了脑袋,啥事儿都记不清了,当地有个婆婆,见她乖巧,就收留了她,想把她嫁给自个儿的傻儿子……”说到这儿,乞丐挠了挠头,似在思考有没有什么话漏了说。 “噢~那姑娘嘴里还一直喊著什么『沈无晦,快来救我』……” “什么?!” 玄风不淡定了,一拍桌案起身,偏头看向九尺雕屏风,“殿下,咱们赶紧去原州救人吧!” 第78章阿梨,既然要玩,你可得藏好些 “急什么?” 此话一出,乞丐循声看去。 少顷,屏风后出来一人,容貌俊俏,鹤势螂形,身著暗纹玄袍,周身气度不凡,一瞧便知不是普通人。 玄袍男人缓步走到圈椅边,一撩袍摆坐下,定定看著那乞丐。 “你且说说,她在原州行乞的经过。” 明明只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却带著股莫名的压迫感。 乞丐咽了咽口水,不敢与男人对视。关於行乞的经过,给他钱的姑娘没说,他只好现编了一大段,越说越紧张,语气跟背书似的,话里也漏洞百出。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收留他的老汉见她漂亮,就想把她嫁给自个儿的傻儿子,那姑娘嘴里还喊著『李无晦,快来救我』。” 一会儿婆婆,一会儿老汉,还能把姓氏说错了。这乞丐八成是为了骗取赏钱,胡编乱造。 玄风眯了眯眼,重新坐回去,厉声道:“本官看你嘴里没点实话,来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別啊!” 乞丐后背嚇出了一层冷汗,忙不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求饶:“小的说得都是真的,没有骗两位爷!” 政事堂陷入一片闃静。 良久,坐在侧边圈椅上的玄袍男人沉声开口:“那你说说,画像上的姑娘有多高?” “大概……比我矮半个头。”乞丐篤定地比划。 只见玄袍男人微挑眉梢,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看来你確实没有撒谎。” “是啊,是啊。”乞丐点头如捣蒜,心里暗鬆了口气。 原以为传个话很简单,这镇抚司的官也太嚇人了,动不动就要打板子,还好矇混过去了。 “玄风,准备一下,明日去原州寻人。” 玄风愣了愣,隨即反应过来殿下是故意这么说的,立马应了声“是”。 一刻钟后,乞丐拿了赏钱,前脚离开镇抚司,后脚就有锦衣卫跟上去。 “殿下为何不直接把人拿了?”玄风望著站在石阶上的太子殿下,多少有些不解。 “你不觉得有意思么,背后之人派个乞丐来传假消息,分明是想把孤骗出城。原州和京都远隔千里,来回都得月余,这么长一段时间,她想做些什么?”萧明夷眸光阴晦。 “微臣愚钝。”玄风眉头拧紧,“可这背后之人,会是阿梨姑娘么?” 若真的是阿梨姑娘,又是偷跑,又是诈骗,等太子殿下找到人,不得把人教训一顿。 思及此处,他忽然想到回京途中,阿梨姑娘领著他们抢劫,事后被太子殿下知道,那『教训』的动静可不小…… “是不是她,查清楚就知道了。”萧明夷弯了弯唇角。 阿梨,既然要玩,你可得藏好些。 … 乞丐离开镇抚司后,东拐西拐进了一条巷子,根本没有察觉背后有人在跟踪。 小巷四通八达,住了不少人家,巷尾停了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 乞丐將赏钱藏进贴身衣兜,而后凑到马车边,道:“姑娘吩咐的事,小的都办妥了。” 闻声,车窗从里推开,露出半张姣好侧顏。 少女嗓音清冷,犹如玉振:“真的办妥了,他们可有怀疑?” 乞丐迟疑片刻,怕对方不付另外一半赏钱,笑说:“没有,没有,我说完之后,那镇抚司的官员可担心了,说明日就启程去原州寻人。” 少女眸光一亮,扭头吩咐红蕖付另一半赏钱。 无论如何,消息是传到了。萧明夷调禁军去九华山剿匪,还在城里大费周章找她,此次多半也会去原州。 赌一把,萧明夷去不去,明日就能见分晓。 只要他去,原州与京都相隔千里,一来一回,加上寻人,一个半月肯定是要的。趁这段时间,把婚事定下,就算他事后发现不对劲,也来不及了。 乞丐收了钱,连连鞠躬道谢,心道今日运气真好,简简单单得了两笔大钱。 不多时,马车驶离巷子,往晋国公府方向去。 少女神色轻鬆,嘴角还掛著浅淡笑意,殊不知蛰伏在暗处的锦衣卫已悄然跟上。 车厢光线朦朧,偏台上的鎏金香炉升起裊裊白烟。 “姑娘,您为何要收买那乞丐传消息啊?”红蕖好奇又担心。 毕竟是太子和镇抚司在找的人,若是知道她们假传消息,说不定会惹祸上身。 “这我还不能说。”宋令仪心情颇好,拈起果盘里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吃著。 “但传个消息而已,既能让乞丐赚到钱,又能让镇抚司的人对太子有交代,简直是三全其美的事儿。” 红蕖努了努嘴,心头倏然一紧。 上回在觉水县,姑娘好像很怕镇抚司的人看见她的脸,难道镇抚司要找的人,其实就是姑娘? … 日暮西城,坊间炊烟裊裊。 镇抚司內一片肃静,詔狱里偶尔传出几声犯人的哀嚎。 一名小旗官疾步迈入政事堂,朝端坐上首的男人,躬身稟报导:“启稟太子殿下,卑职等人跟踪那乞丐到乌衣巷,发现他与一名女子有交易,乞丐传假消息,就是受女子的指使。” “不仅如此,卑职等人跟踪马车,发现它最后停在了晋国公府的后门,车內的人,卑职也查过了。” 萧明夷缓缓掀眸,心底似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是谁?” “回殿下,是晋国公府表姑娘和她的侍婢。”小旗官道。 旁边的玄风一咯噔。 怎么会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她与阿梨姑娘有什么关係? “……卑职还有一个发现。”那小旗官神色迟疑,似觉得这个发现很荒诞,却又不得不说。 “说。”萧明夷嗓音沉冷。 “晋国公府的表姑娘与太子殿下画像上所寻之人,样貌很是相似。” 玄风陡然睁大眼睛:“没有看错?” 那小旗官想了想,又不太坚定:“距离太远,卑职没能细看,但卑职查了,那位表姑娘来到京都的时间,与太子所寻之人走丟的时间很吻合,而且那位表姑娘是淮州城人士,入京也是为了探亲。” 镇抚司一直在寻画像上的女子,但谁也没料到她会在晋国公府上,怪不得几个月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第79章赴婚宴 “殿下,要不微臣带人去趟国公府?”玄风问。 既然不確定,寻个由头去晋国公府看看,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须臾,上首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不急,明日卯时,率一队人马在城门口集合。” 明日是霍楚两家的婚宴,晋国公府必会出席,阿梨搞这一出,是怕在婚宴上遇到他?既然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那他就陪她慢慢玩。 玄风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要搞这齣,但看太子殿下的脸色,便知阿梨姑娘这回惨了。 … 翌日,上上大吉,宜嫁娶,宜祈福,宜出行。 国公府后院,裹了薄袄的奴僕们正在清扫落叶,红蕖自曲廊穿行而过,快步往芝兰苑去。 雕隔窗后的软榻边,少女披著芰荷色薄袄,心不在焉地喝著燕窝,乍一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立马转头看去,迫不及待道:“如何?” 迎著自家姑娘期盼的目光,气喘吁吁的红蕖缓了两口气,道:“姑娘,奴婢差人去看了,卯时刚过,太子亲率一队人马出了东城门,以他们的速度,这会儿估计快到云河渡了。” 木呆呆的少女听见这则消息,笑容逐渐灿烂,方才还食不下咽,这会儿两口就把燕窝喝完了,几步坐到铜镜前,欢声道:“快,替我梳洗吧。” 一番换衣梳妆,已临近巳时。 宋令仪想去隔壁院落寻陆妤,刚踏出芝兰苑的院门,便瞧见杵在不远处的陆潜。 秋日明净光影下,锦袍少年斜靠廊柱,一双瑞凤眼直勾勾盯著少女看。 有病。 少女腹誹之余,抬步往另一边走。 可还没走几步,一道迅捷黑影突然翻过栏杆,躥到了她面前,嚇得她往后一缩。 “你要去婚宴?”陆潜拧眉。 今夜的婚宴,太子殿下多半会去,死丫头不怕被发现了? 得知某人已离京的少女,心情颇好,面对陆潜也多了几分好脸色。 “好姐妹的婚宴,为何不去?” 陆潜眯了眯眼,迟疑道:“你吃错药了?” “懒得跟你扯。”宋令仪翻了个白眼,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陆潜在原地愣了两息,旋即跟上去,故作轻鬆道:“今日霍文萱出嫁,连霍將军都从北部赶来京都了,阵仗这么大,太子殿下说不定也会在……” 话没说完,宋令仪偏过头颅,对他神秘一笑:“太子殿下不会去婚宴。” 陆潜嗅到一丝不对劲,黑眸微眯:“你怎么知道?” “……猜的咯~” 望著少女一蹦一跳的欢快背影,陆潜陷入沉思。 太子不可能无缘无故缺席婚宴,但死丫头有恃无恐的模样也不像装的,难道她在背后干了什么? 待到时辰差不多,掛著『晋』字旗帜的马车轔轔驶向楚府,凤凰长街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 彼时,楚府门庭早已宾客如云。 这类宴席,一向是关係越近来得越早,楚家与晋国公府有交情,但不及裴家亲厚,所以国公夫妇来的时辰不早不晚,正好看见迎亲的仪仗队出发。 春风得意的新郎官一袭红袍,为他帮衬迎亲的好友同儕颇是不少,皆是城中有名的文人才子,一路上披红掛彩,敲锣打鼓,极为风光热闹。 宋令仪头回参加这般具有古风古韵的豪华婚礼,兴奋极了,一下马车就拉著陆妤往人堆里凑,殊不知沿街阁楼之上,正有人在注意这边。 玄风站在雕隔窗后,视线在人群中不断逡巡,终於锁定那道湖色身影,他神色一凝,回头看向坐在棋案边的太子殿下。 “殿下,不出您所料,人已经来了。” 雅室氛围如拉满的弓弦般紧绷,那道烟墨色玄袍身影缓缓落下一子,而后起身走到窗边。 长街人头攒动,喧闹不止。 萧明夷几乎一眼便锁定了少女的位置,几个月不见,少女已褪去曾经的质朴,风鬟雾鬢,艷若桃李,笑容灿若夏。 “表姐,咱们快进去吧。” 陆妤轻轻扯了扯宋令仪的胳膊,迎亲仪仗队都走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宋令仪笑著应和,转身的瞬间,突觉脊背一凉,心头忽然升起某种奇异而危险的感觉。 她驀然回头,望向街道对面整排的阁楼。 暖阳在阁楼屋檐下拉出大片阴影,几乎遮蔽了整排的上层楼阁。 逆光中,有道高大身影站在窗后,整张脸隱匿在阴影里,居高临下,似乎一直盯著她的方向。 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宋令仪的脑子里浮现一双灼灼幽亮的狭长凤眸,心头倏然一惊。 不可能! 有人亲眼看见萧明夷离开京都,不可能是他。 似是想再確定一番,她闭了闭眼,再度仰头凝望,正要仔细打量,耳畔传来陆妤的声音。 “表姐,你看什么呢?” 宋令仪心下一沉,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赶紧进去吧。” 两女结伴进楚府,奴僕將她们引至后院楼台。 婚宴还未正式开始,赴宴的宾客或是投壶蹴鞠,或是对弈双陆,未出阁的女眷们大都聚在楼台內聊天。 甫一进楼台,宋令仪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略略扫了眼,楼台內坐著的贵女基本都是熟脸,她眉头一拧,捂著小腹嘟囔:“表妹,我肚子疼,你先进去吧。” “啊?严不严重,要不要看大夫?”陆妤不明所以。 “不用!” “我隨便逛逛,过会儿就能好。”少女佯装难受,转身就要走。 “宋令仪,你站住!” 背后传来一声不客气的冷喝。 少女身躯一僵,眼神也冷了几分,回身看向王瑾,语气轻佻:“有何贵干?” 王瑾大声道:“听说你跟裴二郎在议亲了?你前段时间要么不出门,要么就在山上礼佛,突然就要议亲了,当真是好本事啊。” 席间贵女们看向宋令仪的眼神有讥讽、有轻蔑、亦有愤怒。 类似的话,陆潜也说过,但宋令仪清楚二者之间的区別。陆潜並非看不起她,或是觉得她配不上裴昭,而是生气她与他的死对头定亲罢了。 第80章太子殿下来了 她知道这群贵女追捧裴昭,但不妨碍她火大,明明是裴昭先开口提亲,为何搞得像她蓄意勾引。 “真是好笑,难道我做什么都要与你报备么?”宋令仪微微歪头,语气云淡风轻。 越是想激怒她,她就偏不如她们的意。 王瑾气到发抖,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凭什么能得裴二郎的青睞。 眼看宋令仪要走,她又说:“你阿母当年悔婚闹得满城风雨,换成是我,早就无顏面对裴家人了。原以为你是知廉耻的人,没想到一来京都就搭上裴二郎,还妄图与他议亲!” “王瑾,你瞎说什么呢!?” 陆妤恨不得衝上去撕了王瑾的嘴,却被宋令仪拦住了,她扫了一圈在座的贵女,冷冷道:“长辈之间的事,岂是小辈可以胡乱非议的,我阿母是与裴家退亲,但国公府与裴家並未交恶,我为何不能与裴二郎议亲?” “你……”有贵女想反驳,但宋令仪並未给她机会。 “大渊民风开放,和离再嫁者有不少。难道在你们心里,我阿母只是退了桩亲事,就是耻辱,我身为她的女儿,就该无顏见人,孤寡终身?” 王瑾一时噎住,说不出话,贵女们也渐渐静了下来。 今日是好姐妹的婚宴,宋令仪不想把一点摩擦闹大,这些贵女也就嘴上嘚吧两句,实际根本不敢拿她怎么样。 气氛沉寂片刻,有能说会道的贵女站出来缓和气氛,说话態度亲热,不断柔声劝慰『大家相识一场,都是姐妹,不要生了齟齬』云云。 陆妤吃软不吃硬,怒意渐渐平息,隨即被相熟的贵女拉进楼台入座。宋令仪不想再待下去,寻了个藉口,快步离开楼台。 … 待到日头偏西,晚霞染红天边,新郎新娘牵著红绸,在礼官祝祷声中步入正堂。 宾客分散在两旁观礼,围了一圈又一圈。 看见好姐妹出嫁,陆妤憋不住眼泪,哭得像个小孩,宋令仪拍著她的肩膀安抚,心头却在幻想她的婚礼会是怎么样的。 良久,礼官指引完大婚的礼数,喜婆扶著霍文萱回后院,路过两女时,红妆明艷的新嫁娘透过大红团扇,朝她俩俏皮眨了眨眼。 暮色四合,夜凉如水。 正堂內满是隆隆高声哄谈的笑闹声,还飘著一阵阵酒香,觥筹交错。 宋令仪坐在陆潜身边,一时高兴便小酌了两杯,白皙小脸浮上酡红,头脑也昏昏的。 忽然,正堂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唱喏:“太子殿下驾到——” 微醺中的少女霎时酒醒了大半,在座眾人诧异起身,理了理衣冠,躬身垂首,齐声高呼: “拜见太子殿下!” 陆潜眸光凝然,拽著木呆呆的少女起身叩拜。 不多时,一阵沉稳又熟悉的脚步声在静謐的正堂中响起,少女深深低著头,不明白是哪儿出了问题,只恨不得醉『死』当场,或寻条地缝钻进去。 胡思乱想间,脚步声愈来愈近。 在座宾客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沈皇后特许新娘从宫里出嫁,原以为太子政务繁忙,不会亲临楚家这边的婚宴,没想到这么晚才来。 正堂静謐,那句『免礼平身』迟迟未来,在座宾客谁也不敢抬头起身。 少女眸光微抬,那双织金黑靴已迈至跟前,不容忽视的幽邃视线隨即落在她的身上,惹得她身躯一抖,头埋得更深。 陆潜將少女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复杂。 “诸位平身。” 直至那道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嗓音於正堂上首响起,眾人再度躬身。 “多谢太子殿下!” 宋令仪坐在席间,根本不敢抬头往上首看,幸而今日大喜,新郎和宾客们轮番上去敬酒,除了刚进门的一瞥,萧明夷似乎再没注意过她。 “咦?” 陆妤微微倾身,视线越过中间的陆潜,看向自家表姐,瞧她魂不守舍,神色訥訥地盯著桌案,道:“表姐,你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么?” 闻言,宋令仪转头朝她挤出一抹轻鬆笑意:“没事儿。” “那就好,这果酒好喝,甜甜的,表姐快尝尝。”陆妤眉眼弯弯,收回眼神时,顺便瞪了眼陆潜。 真搞不懂兄长为何非要插在她俩中间坐,都不好跟表姐说话了!生气! 正堂又热闹起来。 宋令仪心头鬱郁,端起表妹推荐的果酒尝了口,口感微甜,果酒的余韵还残留在舌尖,初时那阵微醺的眩晕再次从颈后攀上,开始席捲她的大脑。 眼前的景象模糊晃动,她闭上眼,缓了几秒,逐渐意识到这是酒精的后劲儿上来了。 “死丫头?” 少年的声音似蒙了层水雾,听不真切。 宋令仪缓缓睁开眼,才发现自个儿不知何时倒在了陆潜的肩头。 一只温热大手放在她的额头,確定不是生病,陆潜浅浅鬆了口气,目光带著罕见的关切,嘴里仍不客气:“不能喝就別喝唄。” “……”有点想吐。 宋令仪眉头一紧,嘴巴刚鼓起来,陆潜就知道她要整什么死出,立马捂住她的嘴,咬牙威胁:“我警告你,要是敢吐在我身上,我跟你没完!” “……” 宋令仪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眼睛慢慢闔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倒在陆潜身上。 “喂!” “唔……”少女不满咕噥。 “赶紧起来,靠著我干嘛,不嫌肉麻啊。”话虽这么说,陆潜却没有主动推开她,任由她靠著。 “哥哥。” 声如蝇蚊的一声,却叫陆潜身躯僵硬,“你喊我什么?” 靠在肩头的人没有反应,仿佛刚才那声只是他的幻觉,属於少女身上的淡淡香气涌入鼻息,犹如羽毛撩拨他的心。 坐在上首的男人冷眼將这一幕尽收眼底,搭在扶手的长指不禁拢紧,指节泛白。 找了许久的人,不仅藏在眼皮子底下,还敢当著他的面,与別的男人卿卿我我,实在好得很! 萧明夷眼神冷戾,饮尽杯中酒水。 过了阵儿,一名內侍迈入正堂,拔声道:“太子殿下在前院里准备了烟火秀,还请诸位移步至前院观看。” 第81章大张旗鼓寻她,就为了敘旧? 听说有烟火秀,正堂和內堂的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席,前院迴廊上挤满了人。 几个相熟的公子哥儿来寻陆潜,拉著他商议闹洞房的事,陆潜不耐烦地把他们打发走,转头一看,死丫头不见了。 少女溜出正堂,吸了口凉空气,头脑稍稍清醒了些,宾客们都在前院等著看烟火秀,她怕遇见萧明夷,本能地往犄角旮旯躥。 沿著石子小路缓缓走著,便来到假山后的池塘边。 月光清浅,少女趴在池边的大圆石上,冰凉触感消解了脸上的燥热。 倏然间,她似乎听到假山內迴荡著脚步声,缓缓回过头去,上弦月晃著夜色池面的波光,映得少女清冷秀丽如同美玉般。 那人站在假山洞口,逆著月光,身形过分高大。宋令仪的脑袋宕机片刻,反应过来后,猛地从圆石上蹭起来,极度的惊骇甚至让她忘记了尖叫。 萧明夷的视线冷冷扫过少女,看著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眸色深暗几分。 “五……五爷。”少女低声轻唤。 迎著少女惊恐不安的目光,他上前两步,眼神冷戾,嗓音低沉:“好久不见,阿梨。” “……” 一声『阿梨』,叫少女陷入片刻的恍惚,好似回到入京之前的那段时间。 明明已经出城的人,却出现在婚宴上,萧明夷分明是故意引她出府,好来一个瓮中捉鱉。 他到底想怎么样? 砍断她的手脚,还是把她委身的事公之於眾? 宋令仪惶恐抬眸,却正好撞入一汪千尺深潭,眸底的森然冷意叫她脊背生寒。 “五爷怎么会来这里?” 刚问完,少女就恨不得咬舌自尽。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么,喝了酒脑子也不好使了。 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萧明夷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自然是为了找你,一声不吭离开鹤仙楼,原来是为了入城投亲,这几个月,可让我好找。” 少女蹙眉,眼睫颤了颤。 真是好笑,他不也一声不吭离开鹤仙楼,入京做太子了么。难不成要她一直在鹤仙楼等著,等到他妻妾成群,还无名无分在青楼盼著他垂怜。 思忖间,身前的男人慢条斯理踱步走来,浓重阴影盖过月光,將少女严丝合缝地笼罩。 她心下纷乱,趋步往后退。 “你想干什么……” “我现在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外祖母和舅舅很疼我的,你要是敢啊——” 慌乱间,她的脚踝碰到池边用来装饰的大石头,身躯紧跟著往后一倒,就在少女以为脑袋要开瓢时,细腰被一股力道拖住,臆想中的疼痛也迟迟未来。 少女慢慢睁眼,那张熟悉俊顏已近在咫尺,在她惊骇的目光中,萧明夷抬手朝她面上伸来,语气平静的可怕:“怕什么,觉得我会杀了你?” 大手捏住少女的双颊,颊肉挤得嘴巴嘟起。 听到『杀』这个字,少女心臟跳漏一拍,连连摇头。 似觉得她的反应滑稽可笑,萧明夷低低笑了声:“若我非要你这条命,你觉得晋国公府的人拦得住?” 应该拦不住…… 可她好不容易来到京都,长辈慈爱,姐妹和睦,还有一门好亲事,难道今夜就要殞命於此了么? 喝了酒的人,思维就跟开了单向频道似的转不过弯。 少女泫然欲泣:“我只说隨你入京,又没说一辈子待在你身边,你是太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干嘛非得找我,要是觉得我偷跑背叛了你,大不了我跟你道唔——” 那双深邃凤眸划过一抹阴戾,萧明夷的指尖陡然收紧,直接闭了她的麦。 “吵什么?把人招来看见你我这个样子,我是太子,他们不敢置喙。可你不一样,你是国公府未出阁的姑娘,与外男假山私会,旁人会如何想你?” “……” 什么私会,分明是阎王索命来了。 但他说得对,他是太子,真叫人撞见了,饱受爭议的人只会是她。 少女脸色苍白,脖子一哽:“要杀要剐,隨你的便吧。” 萧明夷垂下黑眸,盯著怀中之人,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嘴角笑意无端多了几分凉薄:“敘个旧而已,你慌什么?” 敘旧? 少女眼神狐疑,大张旗鼓寻她,就为了敘旧? 深吸一口气,她抬起手肘抵在胸前,叫他们之间勉强隔了一段距离:“你……你想说什么?” 男人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面颊,她只觉鼻间都充斥著熟悉的木质香气。 周遭环境静謐。 彼此默了两息,萧明夷薄唇轻启,忽闻池塘对面传来动静,他眸光一冷,带著少女躲进假山洞里。 宋令仪想推拒,但在常年习武的高大男人面前,她那点力气简直微不足道。 洞內光线晦暗,顶部有一缕月光投下。 萧明夷將少女困在怀中,气氛像是快要烧开前的烫水,又闷又急。 大抵是环境太黑的缘故,其他感官变得格外灵敏,宋令仪仿佛听见很强烈的心跳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萧明夷的。 空气沉闷,酒精带来的眩晕感再次上头,她觉得不太舒服,唇瓣囁嚅两下,还未开口就听见远方传来一声吶喊。 “裴鉴之!” 宋令仪乌眸陡然睁大。 池塘对面,岸边垂柳条条,灯火幽微。 那抹月白色頎长身影闻声回头,神色沉静:“不知公主寻在下有何事?” 长阳公主抿唇,提步上前道:“听说你和宋家妹妹要定亲了?” 初闻消息时,她只觉心都快碎了。往年母后和皇兄都不在京都,父皇又一心扑在淑妃母子身上,无人过问她的亲事,而她也顾著公主的矜贵身份,不肯主动。 没想到这一耽误,竟让宋令仪抢了先! 裴昭眼皮微垂,淡淡道:“多谢公主关心,裴家已向国公府下聘,正择良辰吉日办定亲宴。”他身上瀰漫著淡淡酒香,却无任何靡乱感,反倒清雅。 长阳公主凤眸噙著泪光,不可置信道:“她有什么好?宋家就是个破落户,哪儿配得上你……” “公主慎言。”裴昭冷声打断。 看清对方眼里的冷意,长阳公主顿时愣住,如鯁在喉。 裴鉴之在人前沉稳內敛,待人接物向来温和,像这般露出不悦之色,已是极为少见。 第82章这人是疯了吗? 听到二人的对话,萧明夷情绪难辨地睨著怀中少女。 差点忘了,昨日知晓她的身份后,还查到她快与裴家大房的二公子定亲了。 当真好得很。 一时没看住,不仅玩偷跑,还敢与別的男人定亲。 宋令仪头脑昏沉,察觉扣在腰间的手越来越紧,蹙眉抬头的剎那,男人忽的俯身,將她压在凹凸不平地假山壁,掌心托著她的后脑勺,低头用力吻下。 姿態强硬,带著不容拒绝的惩罚意味。 宋令仪能清晰感受到男人的牙齿在撕咬唇瓣,痛意才將上头,他又鬆了牙,以唇舌温柔吮吻。 她娇躯一僵,慢半拍地挣扎,却没睁开。 这人是疯了吗? 周遭一切好似静止般,少女的呼吸愈发急促。 他们曾经接过吻。 唇瓣相贴的瞬间,那些旖旎过往便涌入脑海。 宋令仪脸颊滚烫,酒精的催化使她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黑暗里,喘息声和心跳声被无限放大,酥麻电流在身体里不断乱窜。 “萧……” 宋令仪喘息困难,扭头想躲,却被萧明夷压製得动弹不得,双手用力推他,也只是徒劳无功,身前的男人如巍峨高山般撼动不了分毫。 她揪著他的衣襟,毫不留情地用牙齿嗑咬。 生涩的铁锈味瀰漫开,萧明夷终於撤离,舌尖舔了舔唇上的伤口,狭长凤眸幽幽睇著她,轻轻“嘖”了一声,表情毫不在乎,却又意犹未尽。 宋令仪终於得空喘息,乌眸微红,冷声质问道:“你疯了么,这还在楚家,而且我……我已经有未婚夫婿了!” 狭窄逼仄的黑暗环境中,那双狭长凤眸沉沉直视著她,面无表情,周身散著压迫冷意。 与此同时,池塘对面。 裴昭抬手按了按眉心,嘆声道:“公主若无別的事,在下先走了。” 他態度决绝,离开的步伐略显急促,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长阳公主杵在原地,袖笼下的手指渐渐收紧,眼里满是失落和愤懣。 守在暗处的两名贵女,旋即从假山后出来,或是柔声安抚,或是替她抱不平: “公主是天之骄女,他一介臣子,怎能这般无礼!” “公主別伤心,皇后娘娘待您亲厚,定会给您寻个比裴二郎还优秀的郎君。那宋令仪傍上国公府又如何,还不是小门小户出身。” “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国公府收留她才给口饭吃,真当自己的大小姐,竟勾引裴二郎。” 贵女们的嘲讽声传到宋令仪的耳朵里,她並不生气,只觉有深深的无力感。 平心而论,宋家確实落魄,但她来到京都之后,除了陆潜,从未对任何人表露过恶意,可流言蜚语始终围绕著她。 寂静山洞內,黑暗好似要將一切吞噬。 萧明夷低眸瞧著怀里失神的少女,那些话,他自然也听见了,本以为不会在意,可无父无母、孤女、勾引这些词窜入耳中时,他心里无端慌了一下。 狭长凤眸一动不动地看著她,只需略一低头,就能碰到她的唇瓣。 “……能不能换个地方,我有点不舒服。”宋令仪低声道,双手垂在身侧,指尖不安揪著裙摆。 不舒服是真的,不想待在这里,继续听別人贬低自己也是真的。 萧明夷没有说话,单手抄过她的膝弯,將人打横抱起往假山外走。 … “今日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长阳公主冷冷扫了两名贵女一眼,而后转身往另一方向去,余下两名贵女在原地面面相覷。她们明明是站在公主这边的,结果费力不討好,心头也有些火大。 二女正要回前院,扭头便看见槐树下站著一个人,当即嚇了一跳。 “小……小公爷?” 陆潜定定盯著她们,视线幽戾,喜怒不辨。 出於背后说人坏话的心虚,两女神情颇为不自在,强扯出笑容:“前院的烟火秀快开始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说话的绿衣贵女拉著年纪稍小的贵女,打算绕过陆潜,却不想被他抬手拦住了去路。 “小公爷这是做什么?” 两女惶恐。 这位小公爷可是京都出了名的紈絝子弟,混世魔王,她俩说了宋令仪的坏话,他不会是想替宋令仪出气吧? 陆潜眉梢轻挑,勾唇道:“方才说宋令仪的坏话,不是说得很起劲么,继续说啊。” “……” 两女互挽著,隨著少年的逐步逼近,不断往后退, “说又怎么了?” 年纪稍小的贵女也是个气性大的,看陆潜不依不饶,说话態度便强硬起来。 “堂堂九尺男儿,为何要跟我们计较?” “再说了,我们哪儿说错了?” “这是楚府婚宴,太子殿下也在,难不成你还想打我们不成?!” 直到两女脚下已抵至池边退无可退,陆潜才隔著一臂的距离停住脚步,弯眸浅笑:“打你们,我还嫌脏了手。” “什么?” 绿衣贵女瞪眼看他,道:“你可知我们的身份!就算你是国公府的小公爷,也得啊——” 下一刻,池塘水四溅。 绚烂烟火同时在天边炸开,声响震天,前院的喧闹正好掩盖住池塘边的所有动静。 两女在池水里不断扑腾著,气得肺部冒烟。 少年在池边缓缓蹲下,单手托腮,悠悠道:“也得什么?” “小爷想给谁面子,就给谁面子,还得看你们的脸色?” “你……你粗鄙!”绿衣贵女噙泪怒骂。 池水不深,她俩扑通一阵也就站起来了,但陆潜就在岸边,她俩不敢上岸。 这个季节,穿衣都得裹件薄袄,两女不仅衣衫尽湿,还浸在池水里,早已冻得瑟瑟发抖。 “粗鄙?” 陆潜满不在乎,冷哼道:“你俩背后说人坏话就不粗鄙了?” 两女哭得梨带雨,说不出话。 反正也小惩过了,陆潜懒得跟她们做口舌之爭,起身往前院去。 第83章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烟火绚烂,星空璀璨。 宾客和奴僕们都挤至前院,曲廊空寂,唯见一道高大頎长的黑影抱著少女穿行而过。 宋令仪有点不舒服,却也没醉得不省人事,清楚他俩的姿態有多曖昧,若叫旁人看见了,免不得生出风波来。 静默的气氛逐渐让她陷入焦灼。 良久,宋令仪弱弱道:“……能不能不去前院,那里人好多。” 原以为她这点请求,萧明夷肯定不会管,但刚说完,他竟破天荒停了脚步,转而將她放在曲廊的洞窗上坐著。 洞窗与地面约有六尺高,宋令仪仰头对上那双幽戾墨瞳,头脑尚未做出反应,身前的男人便再次逼近。 知道少女在害怕,甚至害怕到呼吸紊乱,他还是俯身靠过去,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一双黑眸冷漠注视她,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捲而来。 少女莫名腿发软,垂下头来。 感受到怀中人的紧张,萧明夷嘲讽地笑了一声:“就这点胆,还敢玩我?”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想法天真,手段稚嫩。 他手握重权,朝堂上都是些老谋深算的豺狼虎豹,若是没点城府和手腕,如何监国,稳坐江山。 “……我没有。”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什么事没有与我交代?”萧明夷平静阐述。 “……” 什么事? 骗他出城的事? 被他这么咄咄逼问著,少女眼眶微红,却强忍著身体里的难受,低声道:“我不该让乞丐假传消息,不该骗你去原州。” 萧明夷黑眸微眯,明显不满她的答案,扣在她腰间的手收紧,甚至恶劣揉搓了下,激得少女娇躯一颤。 “还有呢?” 还有? 还有什么? 偷跑么? 大抵是酒精作祟的缘故,少女脑子里是一片浆糊,勇气却多了几分。深吸口冷空气,道:“我不觉得偷跑是错的,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跑。” 不愿意娶她,还要咄咄相逼,实在欺负人。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只觉胸口闷堵得很。 她选择入京投亲是没错,但该跟他商议,而非自作主张偷跑,不过短短几个月,还与別的男人定亲,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而且……”宋令仪倏然抬头,乌眸亮晶晶地看著他,“你不也没告诉我真实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难道只有我有错么?” 萧明夷被问得心头无端刺痛了一下,呼吸微窒。 抬手將她鬢边碎发捋到耳后,嗓音缓和了些:“当时局势紧张,我没有选择。” 可少女並未將他的话听进去,只抿了抿唇,喉间愈发难受,似有秽物翻涌。 见她始终垂著头不说话,萧明夷逐渐失了耐心,明明是要兴师问罪,怎么又变成他哄她了。 他抬手捏住少女的下頜,逼迫她抬头。 “退了与裴家的亲事。” “……” 少女皱著眉,只顾著压下喉间的难受感,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可这反应落在萧明夷眼里,就是明晃晃拒绝和抗议。 没等她回答,萧明夷握住她的手环住自己,而后俯身凑近。 微凉唇瓣贴上。 宋令仪手指抵著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最后关头,猛地挣脱他的桎梏,畅快吐了出来,丝毫没注意面前的男人脸色阴沉到滴水。 喉间的难受终於缓解了些,她轻声道:“我想喝水。” 前院的烟火秀就快结束,必须在此之前赶回去,不然舅舅差人来寻,看见她和太子不清不楚纠缠在一起,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条曲廊偏僻,奴僕们都聚在前院招待宾客,少有人来。她说想喝水,能取水的人,也只有萧明夷了。 换作从前,有人敢吐在他面前,必会追究其失仪之罪。 萧明夷气血翻涌,冷冷看了她半晌,道:“等著。” 那道玄袍身影刚绕过拐角,宋令仪便迫不及待跳下洞窗,忍著晕眩感往曲廊另一头疾走。 越靠近前院,氛围越热闹。 彼时烟火秀已结束,一群公子哥儿簇拥著楚睿珩往婚房走,要闹洞房,陆潜也在其中。 宋令仪垂头靠在廊柱后,等他们过去。 “令仪?”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少女缓缓回头。 裴昭就站在不远处,眉眼温柔地看著她,道:“方才寻不见你,怎么会在这儿?” 少女眨了眨眼,精神略有些萎靡。 “……前院人多又闷,我喝了点果酒,有些不舒服,就来后院隨便走走。” 听到她说不舒服,裴昭提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探了探额头,眉头微拧:“应该无碍,我让人给你端碗醒酒汤来。” “不用。” 宋令仪怕又遇见萧明夷,有裴昭在身边,至少安全些。 “我想回去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瞧著少女无精打采的模样,好似被晨露打湿的苞,裴昭微微一笑:“当然可以,但我得差人与国公说一声,以免他们担心。” “劳烦鉴之哥哥了。” 听到少女的称呼,裴昭眸光轻颤,眼里的笑意愈发温柔。 曲廊昏暗处,竹帘摇曳,萧明夷冷冷看著二人离开的背影,眼底映著明灭不定的微光。 良久,一抹黑影凑了过来。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阿梨姑娘呢?”玄风身上也带著酒气,全然没留意到太子殿下山雨欲来的脸色。 “去,再查一下裴家二郎。”萧明夷嗓音沉冷。 在丹阳郡三年,他都忘了京都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啊?” 玄风愣了愣,应道:“是!” … 楚府旁的宽巷,掛著『裴』字灯笼的马车轔轔驶入长街。 车厢光线朦朧,少女闔眸靠著厢璧,心中愁绪万千。 以萧明夷的性子,肯定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一想到接下来的定亲宴,她心头就慌得很,焦虑不安。 少女一会儿蹙眉,一会儿鼻息粗重,小表情不断。 裴昭摇头失笑:“令仪,你是不是有心事?” 闻言,少女僵了一下,慢慢睁眼看他,柳眉微蹙。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犹豫开口,“有人死皮赖脸追求我,你会怎么办?” 第84章何止撞上,都亲上了! 裴昭挑眉。 忽然想起前段时间陆潜领了一堆世族子弟去碧水云台闹事,话里话外都在阻止他与令仪定亲。 这般反常,不像是对待表妹,更像是...… “有人追求你,不是很正常的事么。”裴昭神色依旧斯文温柔。 “……” 差点忘了,这位哥可是京都顶流,被人追捧惯了,她这个问题问出来,多少有点关公门前耍大刀了。 “你不担心?”宋令仪问。 未婚妻被人追求,难道不该担心么? 不对,该担心的人是她!以萧明夷今夜的架势,往后说不定有更过分的举动。她是裴家未过门的新妇,要是由著他胡来,会被道德谴责,甚至浸猪笼! 这么一想,感觉她的小命迟早休矣! “过几日便是定亲宴了,待亲事定下,旁人自会收了心思。”裴昭道。 宋令仪红唇微撅,乌眸里一片愁云惨澹。 那可不一定,那人虽是太子,但做过土匪,道德水平有待商榷。 忽然,她想起长阳公主今夜不止找过裴昭,还说她坏话来著。怪不得之前觉得长阳公主身上的傲气很熟悉,原来是兄妹…… 胡思乱想间,马车已停在国公府门庭。 夜色澄明,月亮远远悬在天边。裴昭先行下车,回身朝少女递手。 宋令仪朝他面上看了一眼,耳尖微热,將手搭上去,由他扶著下车。 “你今夜喝过酒,回去记得让僕妇备碗醒酒汤,不然明早可能会头疼。”裴昭柔声嘱咐道。 “嗯!” 宋令仪点了点头,仰脸看著裴昭,脸蛋雪白水润,睫毛眨动间眉眼生动明媚。 裴昭不由自主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快进去吧。” 檐下亮著两盏灯笼,光线充足。 少女敲门不久,便有僕人来开门。在进门之前,她回头看向佇立在马车边的青年,二人默契相视一笑。 回到芝兰苑,院中烛火幽微。 红蕖得知太子殿下没有去原州,惊愕不已:“那姑娘岂不与太子殿下撞上了?!” 少女无精打采趴在软榻上,哀嘆一口气。 何止撞上,都亲上了! “太子殿下可有对姑娘做什么?”红蕖关切道。 “……” 宋令仪抿了抿唇,愁眉苦脸地摇头:“至少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在定亲宴之前,我最好哪儿都不去,要是再遇到他,指不定发生什么人命关天的事儿。” 话是这么说,但红蕖总觉得自家姑娘和太子殿下之间没那么简单。 太子殿下身居高位,大权在握,总不至於和一个姑娘家结仇,若非寻仇,便是情债了。红蕖心头一惊,自家姑娘貌美,倒还真有可能! … 翌日一早,天光微亮。 宋令仪去给老太太请安,碰巧陆潜也在。 定亲宴定在下月初九,两家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老太太问了几句关於宴席的想法,陆潜在旁听著,面上不显,心里却鬱闷极了。 老太太靠坐在软榻上,饮了口热茶,道:“听闻昨夜是裴二郎送你回来的?” 宋令仪乌眸微转,訥訥点头『嗯』了声:“我昨晚喝了酒,有些不舒服,便叫鉴之哥哥送我回来了。我们快定亲了,让他送我回家,应该没有不妥……” 陆潜眸光一沉,端著茶杯的手骤然捏紧。 “只是下聘,定亲宴还未办,你舅舅也是心大,喝了二两酒,连外甥女身体不適都不管了。”老太太沉声责备,又瞧了眼边上的陆潜。 “还有你,火烧眉毛了,还来给我请安。” “什么火烧眉毛,一点小事儿罢了。”陆潜仍是那副不著调的样子,语调閒散。 “推人家姑娘下水,也叫小事儿?”老太太眼神犀利,瞪了他一眼。 “……”啥? 宋令仪跟吃到大瓜似的,猛然扭头看向陆潜。 之前老听陆妤说他是京都头號混世魔王,相处几个月,还觉得是危言耸听,没想到啊……这人竟然连姑娘都不放过。 等舅舅的酒醒了,免不得挨顿板子。 “那两个姑娘都哭到长阳公主面前了,长阳公主与太子殿下关係亲厚,太子殿下执政,最忌讳贵族宗亲以势压人,你推人下水,往重了说,有行凶之嫌,就不怕吃顿皮肉官司?”老太太斥道。 “她俩就是个四品官的女儿,父亲都在鸿臚寺任职,要是把事闹大,往后可別想升迁了。”陆潜满不在乎。 身处京都城,权势无所不在,谁不想巴结晋国公府,两家人哪怕是为了前途,都不可能把事儿闹大。再说了,他这人敢作敢当,就算要吃皮肉官司,也认了。 此事本不难处理,至少比起陆潜曾经乾的混帐事来说,算不得什么,否则陆探微也不可能这会儿还醉在屋里。 事实也正如陆潜所想,那两家人不想得罪晋国公,甚至不问缘由,勒令两名贵女登门道歉。 那两名贵女不肯道歉,便找长阳公主做主。 长阳公主昨夜受了气,正愁没地儿撒。她前脚刚走,陆潜后脚推人入水,分明是想给宋令仪出头,她偏不如这对兄妹的意,当即就去了东宫。 明德殿內安静。 黑檀木桌案后的男人正伏案批阅奏摺,长阳公主端坐在圈椅上,神色愈发焦躁。 她在殿里坐了半个时辰,皇兄不仅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不问,还不许她吱声,圈椅没有放软垫,她现在浑身不舒坦。 实在忍不下去了,长阳公主娇嗔道:“皇兄!” 萧明夷手里的狼毫一顿,缓缓掀眸,“有什么事儿,说吧。” 长阳公主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道:“我今日来,是想请皇兄做主,严惩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和表姑娘。” 萧明夷目光沉沉地盯著她,屈指在书案轻点。 “昨夜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因为赵家和林家两位妹妹在言语上不小心冒犯了他表妹,就將两位妹妹推进水里了,险些酿成大祸,两位妹妹因此受了风寒,这会儿还臥床不起呢!” 长阳公主又补充道:“这位表姑娘来京都不久,性子恶劣得很,定是她教唆小公爷推人入水的,赵家和林家迫於权势不敢追究。” 第85章这门亲事成不了 “可我觉得此事错不在两位妹妹,若不追究,定会叫两家人寒心啊。” “还请皇兄下旨,重罚小公爷和宋令仪。” 说了这么多,萧明夷依旧神色冷淡,长阳公主心头无端打起鼓来。 在丹阳郡待了三年,皇兄再回京都,性子变了好多,具体说不出来,但她就是觉得现在的皇兄太有压迫感了,单独相处时,总感觉提心弔胆,脊背发凉。 “言语冒犯?” 萧明夷冷漠地將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你且说说,她们是如何冒犯的小公爷。” 长阳公主一时没摸清皇兄的態度,怔了一下。 往常皇兄疼她,但凡是她的请求,都会极力满足,为何今日处罚个品行不端的臣子,还得刨根问底。 “那位宋家姑娘无父无母,来京都投亲不久便与裴家二郎议亲了,裴家二郎文采出眾,品貌非凡,乃是謫仙般的人物,怎会看得上她,必是她私下勾引!” “两位妹妹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小公爷和宋令仪为了泄愤,竟把人推进水里,实在可恶。” 长阳公主性情骄纵,眾星捧月惯了,当然不觉得这番毁人清誉的话说出来有什么问题。 陆裴两家定亲在即,她必须想办法阻止。 只要皇兄下旨重罚宋令仪,裴家岂会接受品行低劣之人做新妇,这门亲事定会作罢。 “如此说来,动手的人是小公爷,与宋家姑娘何干?”萧明夷嗓音轻而沉,眼底情绪莫测。 “如何无关?” 长阳公主心头本就有气,红唇微撅,道:“当时她也不在前院,若非她教唆,小公爷怎会对两个姑娘动手。” 话音方落,上首忽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当时孤也不在前院,你怎不说是孤教唆的?” 长阳公主心头一惊,抬眸细辨皇兄的脸色。 “……皇兄这是何意?” “赵林两家的姑娘背后非议他人,挑拨他人是非,难道是什么可嘉奖的行为?”萧明夷神情冰冷而不屑,“明知晋国公府门第显赫,还敢妄议是非,孤不曾追责已是格外开恩,竟还想让孤出头,实在愚蠢!” “……” 长阳公主柳眉微蹙,一颗心陡然沉下去。 皇兄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偏帮晋国公府,难道小公爷和皇兄有交情? “无父无母,孤女,你可知宋家落魄,皆因她阿父心怀大义,带兵驰援丹阳郡。”萧明夷沉著脸色,不怒自威。 这件事,长阳公主自然是知道的,但她却不以为意,能为大渊安定战死,是何其荣幸的事,而且宋令仪的父亲只是个校尉,能平定海寇,还得靠皇兄。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可是……” “赵林两家的姑娘非议他人在前,合该受些教训。” 闻言,长阳公主彻底慌了,眼眶泛起红,眼泪也快要滚下来,“两位妹妹与我关係要好,皇兄不帮她们,便是不帮我!” 原以为她这么一逼,皇兄定会像往常一样妥协,未曾想皇兄脸色愈发阴沉,叫她瞧之悚然。 “孤差点忘了。” 萧明夷定定盯著她,道:“长阳,你身为公主,竟在楚府婚宴上纠缠臣子,成何体统?” 长阳公主嚇傻了。 纠缠裴昭的事,明明吩咐过谁也不许说出去,皇兄为何会知道…… 慌乱过后,又是一阵委屈,眼泪簌簌落下:“心悦之人就快与旁人定亲了,我如何能坐得住!?皇兄最疼长阳了,就不能顺了长阳的意,断了这门亲事么……” 眼泪一颗颗往下砸,一双凤眸都快哭成肿桃子。 “我不甘心,宋令仪何处比得过我,为何裴二郎要答应娶她……” 瞧著书案前哭得梨带雨的皇妹,萧明夷抬手揉了揉眉心,一阵无语。 “这门亲事成不了。” 长阳公主抹著眼泪,抽噎得喘不过气来,“当真?” “自然。”萧明夷神色微顿,“但今后,你不可再寻宋令仪的麻烦,若再传到孤耳朵里,孤定严惩不贷。” “……噢。” 长阳公主心有不服,却忍下了。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宋令仪担心再碰见萧明夷,便没再出过国公府。倒是舅母王氏天天拘著她学规矩礼仪,以及中馈方面的学问,生活枯燥又乏味。 转眼便是中秋,京都城设灯会。一入夜,千盏明灯升空,百姓们陆陆续续涌入西市,热闹非凡。 用过丰盛晚膳,陆探微携一家老小前往灯会,路上顺道拐到裴家宅邸,两家人一道去往西市。 灯会街市外围,马车停了近两里地,两家人只好下马车步行。 秋夜微凉,宋令仪穿了件茜红色织锦裙衫,外搭一件白色薄氅,边上裹著三指宽的吉祥纹绣缎,衬得少女愈发明艷俏丽。 长辈在前閒话家常,五个小辈则走在后面。 陆妤和裴菱相视一眼,默契地把中间位置留给宋令仪和裴昭。 落后半步的陆潜,瞧见青年少女的胳膊快碰到一起,立马挤到中间,將他俩隔开。 宋令仪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撞到了旁边的陆妤,两女齐齐怒视陆潜。 “小白脸,你有病!?” “哥哥干嘛呢?” 陆潜偏过头颅,眼神威胁,嗓音低沉又恶劣:“我跟裴昭有话说,你俩靠边站。” “……” “……” 姐妹二人敢怒不敢言。 解决完这边,陆潜回头看向裴昭,弯眸假笑:“今日中秋,你不用赴那群酸儒的诗会了?”净在死丫头面前晃悠。 每年中秋,城里的文人才子都会聚在一起吟诗作赋,美名其曰歌颂佳节,弘扬大渊文化,裴昭是这类诗会的常客。 裴昭听出他话里暗含贬低,笑容依旧:“今年情况不同,不过……灯会设在西市的翠微居,小公爷若是对诗会感兴趣,大可去赴宴。” 陆潜唇角笑意僵硬。 感兴趣?还真会噁心他。 一行人步入宽阔的灯会街市,各式各样的灯笼將秋夜照得犹如喧闹白昼。 宋令仪想买盏灯笼,婷婷裊裊往小摊前一站,挑灯笼的小半会儿工夫,已有几位路过的锦袍少年瞥眼过来偷看。 第86章 中秋灯会 偏偏少女没有丝毫察觉,仍与陆妤和裴菱有说有笑。 裴昭眼神微暗,刻意走到宋令仪身边,挡住旁人偷看的目光,还顺手挑了盏兔子灯笼。 “这兔子灯笼好看。”他微笑道。 瞥眼偷看的少年临走前又扫了眼小摊的方向,回头发现面前站了一人,嚇得不轻。 “还看?赶紧滚!”陆潜的態度毫不客气。 街道两侧的楼坊上掛了不少灯笼,灯框裹著羊皮,上面画著各种图案,看得人眼繚乱。 灯市人山人海,国公夫妇怕衝撞到老太太,便在沿街寻了间视野极佳的茶楼,既能观灯会,又能照顾到老太太。 几个小辈挑完灯笼,再回头就不见长辈的身影了。 陆妤为了给自家表姐创造独处的机会,硬拉著陆潜和裴菱去围观街边的喷火表演。一人手持火把,不知往嘴里吞了什么,再一吹气,竟喷出熊熊烈火,火蛇舞动,惹得周围欢呼声不断。 陆潜不耐烦想走,眼睛一直在寻宋令仪的位置,无奈胳膊被陆妤死死擒住,根本走不脱。 灯市不止卖灯笼,还有卖绸缎、画、糕点、酸酪……宋令仪一路逛过去,原本只有六分饱的肚子,这会儿快顶到嗓子眼儿了。 裴昭一手提兔子灯,一手替她拿著没吃完的枣泥糕,神色温柔地看著少女为街边杂耍斗技者鼓掌喝彩。 不多时,二人漫步至石桥中央。 宛若建在河面的鹊桥,横亘左右两岸,桥头各立著巨大灯炬,焰光熊熊,桥下波光粼粼,有数不尽的船只穿行,是观灯赏景的绝佳去处。 “听舅舅说鉴之哥哥要入朝为官了?”宋令仪靠著栏杆,漫不经心地问起。 裴昭轻轻『嗯』了一声,鸦羽般的长髮隨风而动,“师父举荐我入翰林院,再过几日便去到任。” 宋令仪眼皮微垂,心头无端不安。既要入朝为官,免不得与太子对上,也不知他会不会为难裴昭。 忖度间,她的视线往桥头隨意瞥了眼。 似看见鬼魅般,那双莹润乌眸陡然圆睁,心头惊骇大乱。 几名劲装佩刀的壮汉散布在桥头,其中一人,正是多月不见的玄风。 “怎么了?” 裴昭见她表情微妙,缓缓回头往桥头方向看,头刚转到一半,宋令仪猛然伸手捧住他的脑袋,阻拦他的视线。 二人身高差了一个头,宋令仪必须踮脚才能够到他的脸,距离拉近到仅剩半寸。 姿势过於亲密。 四目相对间,裴昭逐渐红了脸,提著兔子灯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喉间不自觉滚了滚。 可宋令仪丝毫不觉曖昧,满脑子都是玄风为何出现在这儿,为了抓捕犯人还是为了抓捕她? “令仪……” 察觉面前的少女似在紧张什么,裴昭蹙了蹙眉,“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没什么。” 宋令仪慢慢收回手,訕笑道:“方才看到一只虫子,我有点害怕。” 话一说出口,她就恨不得拍烂自己这张破嘴,桥上乾乾净净哪儿来的虫子,还好裴昭没有追问。 少顷,宋令仪不动声色往桥头看去。 原以为玄风只是凑巧出现,过会儿就会离开,没想到他和那几个壮汉都上桥了,正朝她这边过来。 完了,完了。 要是这会儿碰上,事態会失控的。 宋令仪心下纷乱,乌眸微转,指向石桥另一边,“那边有舞狮表演,鉴之哥哥,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吧。” 不等裴昭回应,宋令仪直接牵上他的手往右侧的桥头跑。 肌肤相触的瞬间,裴昭心头剧烈一颤,视线顺著握在腕上的手,移到少女身上。 熊熊焰火仿若给少女镀了一层金光。 容貌出眾的青年少女携手在拥挤的右岸狂奔,行人纷纷投来怪异目光。 世家公子讲究克己復礼,裴昭向来情绪稳定,举止端方,像这般在街头狂奔,是他二十一年来,想都没想过的事。 舞狮表演在牌坊下,敲锣打鼓声愈来愈近。 宋令仪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玄风没有追上来,才停住脚步,大口喘息。而身旁的青年除了胸口起伏快了些,形容看不出丝毫狼狈。 鼓点愈发急促,两只狮子踩著鼓点腾挪跳跃,围观百姓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宋令仪牵著裴昭的手腕,一个劲儿往前排挤。 六七丈远的阁楼之上,屋檐垂掛著数盏走马灯。 木栏杆后,站著一位烟墨色箭袖锦袍的男子,双手负在背后,身量挺拔頎长,逆光而立,看不清面目。 楼下街市喧闹,他就静静站在那儿,眺望远处的牌坊,身侧还有七八名身劲装佩刀的侍卫,俱是沉默静立。 舞狮表演到了高潮,大呼小叫的喝彩声中,少女站在青年身边,神情兴奋,言笑晏晏。 满街灯火忽然刺眼起来。 萧明夷脸色愈发阴冷。 鼓点戛然而止。 舞狮表演结束,两头狮子眨巴眨巴著大眼往人群中走,周遭骚动起来。 也不知谁挤了宋令仪一下,竟將二人撞散,人流不断往一个方向挤,她被带离原来的位置,再回头看时,已不见裴昭的身影。 “鉴之哥哥!” “鉴之哥哥!” 灯市的人太多,宋令仪的呼喊瞬间湮没在喧囂中。 “阿梨姑娘。” 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宋令仪脊背微僵,慢慢回过头,便见玄风和几名佩刀壮汉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玄风朝她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真巧,许久不见,阿梨姑娘別来无恙否?” 巧? 这也能叫巧? 分明是故意跟踪她呢! 腹誹之余,宋令仪扯出一抹粲然假笑:“挺好的,玄风大哥应该过得也很不错吧,都升官了?” 玄风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 “殿下就在前面的茶楼,阿梨姑娘不去打个招呼?” “我看就不必了吧。”宋令仪保持假笑,“我在找人,改天,改天再去拜访。” 说罢,她扭头想走,可玄风身边那几个壮汉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一个个把手按在腰间,大有她敢走,就敢当街把她拿下的架势。 第87章矛盾 玄风上前几步,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阿梨姑娘,请吧。” 几名壮汉按在刀柄上的手仍没有收回。 宋令仪憋著一口怒气,隨他们去了茶楼。 这间茶楼在河边,檐下点著几盏灯笼,环境格外幽静,除了同样劲装佩刀的壮汉,大堂再无其他客人。玄风抬手示意宋令仪上二楼。 四周安静,宋令仪刻意放慢步调,木製楼梯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响。 来到那扇门前,她將手搭在门把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从前的事,总得有个了结。 既然决定往前走,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良久,宋令仪推开门,室內的茶香味扑面而来。明明还没进去,可她好似能闻到杂糅在茶香中的木质香气,浑身都发烫起来。 雅室宽敞,烛光朦朧。 那道熟悉的玄袍身影静坐在窗边软榻,侧顏俊美,视线从面前的棋盘缓缓挪到宋令仪身上,没有动作,只是耐心十足地看她拘谨无措的模样。 宋令仪就这样僵硬地站在门口,不敢动,也不敢进。 “殿下找我?” 听到她的称呼从『五爷』疏离成『殿下』,萧明夷眯了眯眼,目光在明暗交织的阴影中幽暗几分。 噠—— 清脆落子声响起。 “过来。”他道。 来时积攒的勇气,被轻飘飘两个字扫荡得一乾二净。宋令仪本能想拔腿就跑,可茶楼里都是他的人,根本跑不出去。 犹豫了许久,她在萧明夷失去耐心前,提步走到软榻边。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纤瘦阴影落在棋盘上,遮挡了光亮还不自知。 萧明夷抬头,黑眸注视她。 “我何时要你罚站了?” “……” 宋令仪羽睫轻颤,勾过旁边的月牙凳,坐得远远儿的,硬著头皮不去看萧明夷的脸色。 “家中长辈还在灯市上等我,殿下有事不妨直说。” 话毕,落子声大了些。 萧明夷的视线始终落在棋盘上,看似没有什么反应,实则被她疏远的態度搞得有些窝火。 “家中长辈?” 宋令仪心头驀然一紧,放在膝上的手不断捻揉裙衫,直至布料起了褶皱,又听到他说: “裴昭算你的长辈?” “……”宋令仪惊愕。 他看到了? 不对,这语气和气氛怎么跟捉姦似的,就算是捉姦,『姦夫』也该是他吧。 “他是我未婚夫婿,我们一起逛灯会,应该不违背公序良俗吧。” 尾音方息,忽闻对面传来一声冷嗤,好似有电流穿过,宋令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稍稍抬眸,便对上那道冷悍的视线。 “你是不是忘了我与你说过的话?” 萧明夷的声音明明极度平静,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话? 什么话? 宋令仪蹙眉,仔细想了想。 上回在楚家婚宴,萧明夷除了亲她,还有说什么吗? 见少女面露迷茫,萧明夷眉心突突了两下,克制著翻涌的怒意,冷嘲道:“你难道忘了入京之前委身於我的事,你觉得裴家知道后,还能接受你?” 闻言,宋令仪乌眸圆睁,牙齿咬得唇瓣失了血色。 委身的事,並不值得她羞耻,毕竟当时的境况,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大渊重视女子贞洁,若传扬出去,不止她的名声毁於一旦,国公府也会受累。 静默片刻,萧明夷道:“趁定亲宴还未办,即日退了裴家的亲事。”语气里面全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室內摇曳的烛火,在二人身上拉出浓重阴影。 须臾,宋令仪低著头,轻声反问:“为何?” 不愿意娶她,又不想她嫁给其他人,把她当做私有物品,想亲近就亲近,不想亲近就撇到一边。 萧明夷把玩暖玉棋子的手顿了一下,视线幽幽睇来,宋令仪只觉有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心口,任何挣扎和抵抗,都是在做困兽之斗。 他薄唇轻扯,嗓音不冷不淡:“裴昭不適合你。” 世族规矩多,以她的性子,嫁过去迟早闯祸。裴昭一介文人,性情太过温和,且裴家都由二房做主,真闯了祸,裴昭护不住她。 最重要的是,阿梨与裴昭的个性相差太大,相处时间也不长,成亲不是儿戏,等嫁过去才发现性情不和,一切都已迟了。 他是这么想,可宋令仪听到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 裴家显赫,裴昭声名在外,要说不適合,也就是她配不上了。自打裴家下聘之后,这类声音层出不穷,她本来快脱敏了,可这话从萧明夷嘴里解读出来,心口好似受了一拳重击,又钝又疼。 宋令仪心绪沉重,面上却仍是一副客套恭敬的模样:“多谢殿下关心,但合不合適,应该由我来说。” “他知道多少关於你的事,又了解你多少?”萧明夷沉声道。 据他所知,她与裴昭拢共才见过三回面,这么短的时间,足够了解彼此么? 以为萧明夷暗指委身的事,宋令仪眼底闪过一抹恼怒,所有的客套恭敬都再难绷住,各种复杂情绪纠缠在心底,叫她遏制不住。 “所以呢?” 宋令仪蹙眉道:“你不必威胁我,大可现在告诉他们去,说我为了在土匪窝里活下来,为了入京投亲,甘愿委身给一个土匪。” 这番话说出口,犹如无数寒针扎进了萧明夷心底,那双黑眸直直盯著面前的少女,眼底交织著迷茫、错愕、懊恼、怒意……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萧明夷努力克制情绪,视线凌厉而灼热。 “我当然知道。”宋令仪陡然站起身。 身后的月牙凳摇晃好几下,最终还是倒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响动,唤醒了少女的理智。面前的人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无论她再生气,都不能得罪。 宋令仪深吸口气,强忍著泪意道:“你是万人之上的太子,能配你的姑娘,必是世间最好,我宋家门第低微配不上。所以我不曾要求你娶我,得知你是太子,也从未起过高攀东宫的心思。” “我入京投亲,只是为了能安稳度日,你说裴昭不適合我,可又曾站在我的处境想过?” 第88章桥归桥,路归路 话说到这儿,她自嘲一笑:“是了,你是太子,怎会替我著想。” 萧明夷心口窒息般疼痛。 初时未將她放在心上,觉得萍水相逢,总有陌路的一天;后来將她带在身边,她总爱闯祸,而且记吃不记打,他便想著改改她的性子,若能稳重一点,矜持一点,做个侧妃也未尝不可。 入京平叛,危险重重,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復,將她留在鹤仙楼,本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谁料几天不见,她就会偷跑。 几个月前,他还想著寻到了人,打断腿,也就不敢再跑了。可得知九华山匪寨有她下落的那天,他罕见慌了心神,之后派镇抚司多番查探,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他逐渐发现,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远比他想像得要重。 在楚府后院抱住她的瞬间,就如噩梦初醒,他很清楚,比起恼她不告而別和擅自定亲,更多是失而復得的喜悦。 “……鉴之哥哥很好,裴家长辈待我也很亲厚,这门亲事已是我能接触到最好的了。” 思忖间,宋令仪仍喋喋不休地说著將萧明夷气到胃疼的话。 “他很好,那我呢?”他从软榻边起身,高大身躯陡然朝她倾来。 宋令仪后退半步,偏头不去看他。 “你是太子,可以办选秀,京都乃至整个大渊的漂亮姑娘那么多——” 话还未说完,两根长指牢牢钳制住她的下頜,迫使她对视那双幽邃凤眸。 萧明夷嘴角噙著冷笑:“选秀?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你明日便退了与裴家的婚事,再以秀女的身份入东宫。” 听到这话,宋令仪跟见了鬼似的,摇头推开他。 “我不要退婚,更不要入东宫。” 眼里是一片坚定清明:“我方才说过了,我从未有过高攀东宫的心思。一开始不愿意娶,现在又何必强求。而且你將来要做皇帝,后宫佳丽三千,我又算什么?” 萧明夷眯起黑眸:“那裴昭呢,他將来若是纳妾,你就不介意了?” 宋令仪愣了愣,道:“鉴之哥哥又不是沉迷女色之人,而且陆裴两家是世交,只要我不同意纳妾,裴家岂会强求。可你就不同了,身为太子,前朝后宫都不会允许你只守著一个女人。” “观音庙初见时我就说过,此生绝不做妾,更別说让夫婿纳妾,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给不了,自有人能给。” 见她如此平静又无情划清界限,萧明夷气到一时说不出话,盯著她看了好半晌,忽而冷笑道:“你怎知我不能给?” “……” 什么? 宋令仪眉心微动,大脑宕机了片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心里没有半分开心,只觉荒诞。 “给不给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咽了咽喉咙,艰涩道:“至少鉴之哥哥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说心悦我,要娶我的人,我不能辜负他。” “可他若知道我们之间有过一段情,还会愿意娶你么?”萧明夷拧眉。 这话並非威胁,而是出於实际考虑。 宋令仪垂下头,闷闷说:“……或许你们京都人会觉得婚前失了贞洁,是道德败坏的塌天大事,但我不觉得。我流浪乞討过,知道世间险恶,所以不认为贞洁比命重要,委身於你,只是利用而已。” 更何况,这种事只要他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利用』两个字直戳萧明夷的肺腑,这丫头嘴里就吐不出一句他爱听的。 “如果你实在介意我嫁人,大不了我终身不嫁就是了,只要你別再纠缠,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娶你的太子妃,我做我的国公府表姑娘。”宋令仪道。 萧明夷没有想到她寧愿终身不嫁,也不嫁给他。一张冷峻的面容沉到底,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眼底冷意愈发汹涌。 “当真好得很。”他咬牙笑著,狭长凤眸染了几分红,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將人带到跟前。 “桥归桥,路归路,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他寻了她那么久,夜夜难眠,尝过失而復得的滋味,岂会那么轻易放手。 握住胳膊的手越来越紧,宋令仪皱眉挣扎,另一只手不断推拒。 “疼,你放开……” 就在宋令仪觉得胳膊快被拧废的时候,萧明夷手上力道鬆了些,直接將她拽进怀里。 在少女错愕看向他时,忽的俯身,吻住了那张嫣红唇瓣,时轻时重,繾綣缠绵,惹得少女脸颊浮起红晕,呼吸也渐渐急促。 知道他们之间不该再这般不清不楚,宋令仪卯足了劲把人推开,若非理智尚存,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室內气氛旖旎,她再不敢看男人的脸色,转头就往门口方向跑。 就在她即將拉开门的剎那,身后的男人跟上来,將她困於门板和胸膛之间。 “我说得很清楚了,你只有退婚嫁我这一条路。”他的嗓音已恢復素日的平静。 疯了,真的是疯了。 宋令仪闭了闭眼,已然打算豁出去了,吼道:“我也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嫁你,你若想把之前的事说出去便说吧,大不了我回淮州城,削髮为尼!” 吼完之后,她后背蓄力往后一撞。 萧明夷一时不慎,竟真给她撞退了半步。 宋令仪打开门,马不停蹄地往楼下跑,踩得楼梯吱嘎乱响。 楼下劲装佩刀的壮汉们见状,立马拦住去路,冷眉肃目的模样,叫宋令仪缩了缩肩膀,心生一丝怯意,求助似的看向玄风。 后者不语,抬头往楼上看,隔了四息的工夫也不见太子殿下开口要他们拦人,浅浅鬆了口气。 “放行。” 玄风一声令下,这群劲装佩刀的壮汉便不再为难,纷纷退出一条路来。 宋令仪丟下一句『谢谢玄风大哥』,提裙往门外跑。 灯市热闹依旧,待她寻到牌坊处时,陆裴两家人已急得快命官兵清街道了。 陆潜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踱步,恍然抬头,便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道熟悉的绰约身影朝这处跑来。 第89章纠结 陆潜大步上前,“死丫头,你跑哪儿去——” 话还未说完,那抹茜红色身影直接掠过他,躥到老太太面前,抱著老太太的胳膊好一通撒娇。 陆潜脸色沉下去,舌尖顶腮,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转念一想,她至少没有对裴昭投怀送抱,心里又好受多了。 “令仪,你方才去哪儿了?”王氏柔声问。 “舞狮表演结束后,街上人挤人,把我和鉴之哥哥挤散了,我迷了路,走到另一条街上,好不容易才找过来……”宋令仪胡乱扯了个理由。 两家长辈围著宋令仪安抚,一旁的裴昭沉默看著,正自责自己没有把人看好,就听少女轻唤了声:“鉴之哥哥。” 宋令仪扯出一抹安慰的笑意,道:“怪我不好,应该在原地等你的,叫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裴昭眉眼微弯,清俊眉宇间溢满自责,“你第一次来灯会,是我没有看好你,不怪你。” 见他这般温柔体贴,宋令仪心口一阵酸涩,愈发坚定不能再和萧明夷有纠缠的想法。 她瞥了眼不远处的茶楼,神色懨懨道:“外祖母,我有些累了。”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只当她是迷路之后累到了身子骨,“这灯市也逛的差不多了,既然累了,咱们就回家吧。” 宋令仪轻轻『嗯』了一声,转眸看向裴家长辈,带著歉意道:“现下还早,灯会才刚开始,裴伯伯裴伯母不必因晚辈扫了兴致,前面还有杂技表演呢,可以继续逛。” 裴廷猷摆了摆手,微笑说:“都是自家人,何必说那些客套话,这灯会年年都一样,也没什么好逛的了,阿菱性子安静,这种热闹场合少了你和阿妤,她玩得也拘束。” 一旁的襄氏闻言,脸上情绪不辨,眼底掠过一丝晦涩。 裴菱本就喜静,甚少来灯会,这会儿说要回府,她自然没什么意见,但余光瞥见阿母的神情,心里隱隱担忧。 “阿母?” 襄氏看了她一眼,淡笑道:“既然你阿父都说了,我们就回去吧,令仪身娇体弱,总得多照顾照顾。” 裴菱没说话,直觉阿母情绪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两家人一番道別后,便各自登上了马车。 远离灯市后,街道愈发清冷幽静。 马车在平坦的青石板路上轔轔行驶,宋令仪忐忑不安的心绪缓缓平復下来,她额头抵著厢璧,轻吐一口气。 “表姐这是怎么了?”陆妤托著腮。 表姐迷路之后,情绪变得莫名古怪,好似对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兴趣一样。 马车內唯有姐妹二人,气氛格外安静。 宋令仪嘆声道:“也没什么,就是遇到点烦心事。” 一想到在茶楼里,萧明夷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势在必得的態度,她就心烦意乱。 这人到底怎么想的,一开始不愿意娶她,就因为她偷跑了几个月,然后良心发现,就想娶她了? 凭什么? 她又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 他是太子又如何,是皇帝又能怎,难不成还想干那强迫民女的土匪勾当。 可笑! 说不定茶楼里说的那些话,也只是出於一时的新鲜,哄骗她退婚的把戏。 她才不会上当! “什么事?”陆妤歪头问。 宋令仪陷入思绪里,迟疑了片刻,浅笑说:“就是觉得今夜因著我的事扰了大家的兴致,灯会这么热闹,还没好好逛呢。” “这算什么事呀,看灯会的机会多得是。祖母年事已高,年初才大病一场,阿父阿母担心祖母身体,一晚上提心弔胆的陪著也玩不好,还不如早些回府。”陆妤捏著香匙,漫不经心地拨弄偏台香炉里的香灰。 另一辆马车里。 陆潜闔眸靠著厢璧,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宋令仪牵著裴昭,在大街上开心奔走的场景。 看她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笑顏如的模样如一支毒箭直直戳进他的心,阴暗的情绪不断在心里滋生,潮水般汹涌拍打他的理智。 这顺风顺水的十七年里,他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 『……近水楼台,倒不如把人娶了,亲上加亲……』 『父母双亡的表妹,能嫁给知根知底的表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话说,咱先帝爷的第一任皇后不就是亲表妹么……』 那些公子哥儿的话不断在陆潜耳畔迴响。 他如噩梦初醒般猛然睁眼,朦朧光线中,那双瑞凤眼灼灼发亮。 … 入夜,皇城各处亮著灯火。 萧明夷自玄德门回到东宫时,殿里亮著灯,宫人们頷首低眉候在殿外。 一阵请安声后,冯同自殿內出来,疾步走到萧明夷跟前。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萧明夷垂眸,犹疑两息,提步往大殿走。 东宫没有妃嬪,偌大的宫殿唯有太子一人居住,稍显冷清了些。 鎏金兽首香炉里升起裊裊白烟,青瓷烛台明亮。身著华丽宫服的沈皇后端坐在软榻上,手里拿著书卷,看得专注,听到殿內响起沉稳脚步声,眼皮微抬。 “你这是去灯会了?” 萧明夷恭敬做了个文士揖,道:“听闻中秋灯会热闹,便出宫逛了会儿。” 沈皇后放下书卷,神色沉静:“逛灯会,还需要带锦衣卫?” 萧明夷面不改色,走到黄梨圈椅边,以一个閒適的姿態坐下。 “顺道处理点事儿罢了。” 片刻的沉默横扫大殿。 沈皇后短嘆了口气,揉著眉心道:“本宫今日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与太子商量。” “母后请讲。” “那位姑娘可寻到了?”沈皇后问。 对面处,萧明夷拨弄鹰首玉扳指的手指微顿,缓缓抬起眼,道:“母后问这个做什么?” “本宫瞧你挺在意这位姑娘,若是寻到人,封为良娣也可。但你总不能只守著这一个女子,也该考虑办场选秀,充盈东宫了。” 沈皇后知道谈及选秀这个话题,太子肯定会心烦,但她若不催,太子永远不会將这件事儿放心上。 第90章定亲宴 听到沈皇后劝他办选秀,萧明夷浓眉微拧,陷入沉思。 父皇春秋鼎盛时,每隔三年办一场选秀,选进宫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年轻貌美。母后几番劝他选秀,他心底虽不愿,却从未开口推辞,毕竟歷朝歷代的皇帝太子,哪一个不是后宫佳丽三千。 可今日在茶楼,阿梨与他说的那番话言犹在耳。 一生一世一双人。 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想过的事,今夜从她嘴里说出来,他竟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以那丫头的倔脾气,他若办了这场选秀,他们之间才是真正的没有可能了。 “选秀的事,就不劳母后操心了,关於太子妃的人选,儿臣自有主意。”萧明夷不紧不慢道。 沈皇后略感诧异,盯著太子看了好半晌,才道:“有人选,难道是你一直在寻的那个姑娘?” 母子之间气氛凝重,冯同躬身奉上茶水,又赶忙退出大殿,深怕被波及。 没有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沈皇后眯了眯眼,眸光犀利:“你找到人了?” 萧明夷拨了拨杯中浮沫,神色未变:“此事母后不必多问,待时机合適,儿臣会把人带给您过目的。” 找到阿梨的事暂不能说,她身上还有婚约,总得先退婚,才好把人带进宫。 端坐上首的沈皇后彻底不淡定了,太子何曾有过这般反叛的时候。 “她只是个孤女,身后无权无势,如何能做太子妃?况且她家境贫寒,想来没读过什么书,不识大体,统筹六宫的事宜交给她,你能放心?”沈皇后拧眉。 殿內静默了良久。 沈皇后原以为太子会反省,没想到他思考片刻,只云淡风轻道:“她年纪尚小,一切都可慢慢学,而且后宫有六司女官,皆可辅佐她。” “……” 沈皇后满脸不可思议。 太子自幼克己復礼,在丹阳郡的三年,也是一心抗击海寇,从不沉迷於女色。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勾得太子甘愿给出太子妃的位置。 自从太子监国亲政之后,习惯独掌乾坤,心思越发收敛,难以揣摩,沈皇后自知过度干预太子的想法,只会適得其反。 深吸口气,缓缓道:“太子既然决定好了,本宫也不好驳了你的意思。但太子妃需要学的事务繁多,不如把她召进宫来,由本宫亲自调教。” “不急。” 萧明夷垂眸,重复道:“待时机合適,儿臣自会带她入宫见您。” 沈皇后脸色微变,忍了忍,淡声道:“太子既然有主意,本宫就不多问了,但只一点,这位姑娘能否以太子妃的身份入主东宫,得本宫见了人再定。” 这回萧明夷没有反对。 来日方长,眼下最要紧的是让阿梨解除婚约,至於太子妃的位置,不办选秀,除了她,还能给谁。 气氛稍有缓和,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沈皇后才摆驾回宫。 … 转眼到了定亲宴这天。 天光微亮,裴家上下便忙碌起来了。大渊习俗,定亲宴都在男方家中举办,广邀亲朋好友作见证。 老太太和国公夫妇为了这场定亲宴,提前置办了不少物事,就为了在定亲宴上彰显国公府財力,给足宋令仪体面。远在礼州的二舅舅和二舅母也寄来了书信和贺礼。 一大早,芝兰苑就涌入不少丫鬟婆子,压著宋令仪仔细打扮。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国公府的马车轔轔驶向裴府。 马车之上,宋令仪一袭银硃色织锦云纹长衣,下配一条月白蹙金百褶裙,粉黛薄施,乌髮挽鬢,珠翠繁复。耳垂、脖子、手腕都戴著火彩璀璨的首饰。 这般浮夸艷丽的装扮,衬得旁边的陆妤愈发朴素。 宋令仪从未觉得身体如此沉重过,头靠著厢璧,浮夸道:“不行,这珠釵步摇好重,我头都快断了。” 陆妤却不以为然:“这算什么,等表姐成婚,那排场肯定比现在大。” “啊?”宋令仪诧异,云鬢间的珠釵微微颤动。 这还不算什么,光她腕间的鐲子都够买一块京都地皮了,国公府果真財大气粗。 “今日宾客那么多,总得让人知道谁是定亲宴的主角呀,表姐就忍忍吧。过了今日,你可就是裴二郎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了,满京都的贵女都得羡慕你。”陆妤笑说。 “……”宋令仪泄气蹙眉。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感觉有事要发生。 可上回在茶楼说得那般清楚了,堂堂太子,应该不会再来纠缠她了吧。 两刻钟后,朱缨华盖的马车停在楚府门庭。 时辰尚早,除了裴家的亲友,宾客都还未到场。国公夫妇领著宋令仪进堂厅,正式拜见裴家长辈。 偌大的堂厅坐满了人,宋令仪一进去就被所有人盯著看,紧张到走路都觉得姿態彆扭。 好在两家长辈相识已久,堂厅气氛格外和谐。 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两家老太太瞧见裴昭和宋令仪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笑得合不拢嘴。 及至酉时,宾客们陆陆续续到场,两家长辈出门迎客,这才给了宋令仪喘气的时间。 她靠著廊柱,捶了捶酸疼的肩颈,懒声问:“阿妤,你哥呢?” 陆妤摇头:“自下了马车后,就没见过他,可能是去找相熟的公子哥聊天了吧。” “还真稀奇,难得看他这般安分。” 两女谈话间,已有不少女眷入府。按规矩,宋令仪得去招待女眷们的席面,好在有陆妤和裴菱帮衬,应付起来不算麻烦。 偏厅內一片欢声笑语,氛围融洽。 忽而,帘外传来一道尖锐又高亢的通稟:“太子殿下驾到~公主殿下驾到~” 宋令仪的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太子殿下? 长阳公主就罢了,他怎么也来了? 裴菱瞥了眼宋令仪略显难看的脸色,轻声问:“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没事。”宋令仪强扯出一抹笑意,隨偏厅眾人一起到长廊上迎接太子和公主。 晚霞逐渐消失在屋脊。 一眾达官显贵簇拥著那道絳色锦袍身影往正堂走,不知是不是宋令仪的错觉,路过长廊时,萧明夷好似瞥了她一眼。 第91章清心寡欲? 直至那道絳色身影步入堂厅,长廊上的女眷们才依依不捨地收回视线,回到偏厅。 宋令仪坐在长案中央,默默听著散座四周的女眷们小声私语太子殿下,准確来说,是私语太子殿下婚配的事。 “太子监国也有半年多了吧,东宫妃位空悬,也该办选秀了。” “听我阿父说,上个月有大臣奏请太子殿下选秀立太子妃,被太子殿下以朝政繁忙,无心风月为由,把摺子驳回去了。” “啊?太子殿下竟这般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 宋令仪耳朵微动,嘴角无语地扯了扯。 上回在茶楼里,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的男人,谈得上清心寡欲? 思绪乱飞间,帘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少顷,枝招展的贵女们簇拥著长阳公主进偏厅。 宋令仪转头望去,正好看见长阳公主身侧的两名贵女朝她翻了个白眼,神色轻蔑,充满了恶意。 “……”这俩货又是谁啊? “表姐,她俩就是被哥哥推下水的姑娘。”陆妤小声八卦。 宋令仪错愕之余,脑子在飞速运转。 上回在楚府婚宴,偷听到长阳公主在裴昭面前上演苦情戏码,裴昭走后,就有两个姑娘在长阳公主面前大肆贬低她。 当时还没细想过她们是谁,但今日一看,应该就是这两位了。 难不成陆潜是为了替她出气,才把长阳公主身边的小跟班推下水的?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又很快被宋令仪否定,陆潜应该没那么好心,肯定是巧合。 长阳公主端坐上首,视线紧盯那抹银硃色倩影,看著她与周围女眷谈笑风生,心里不痛快极了。可她心里还记著皇兄的警告,就算再不满,也不会主动找宋令仪的麻烦。 赵成玉与林烟相视一眼,大声道:“宋家妹妹如今是不一样了,才来京都不到一年,便做了裴二郎的新妇,在京都出尽了风头。” “世族新妇可没那么好当,裴二郎是要入仕朝堂的人,你將来得谨言慎行,莫要再给裴二郎惹麻烦。” 宋令仪眯了眯眼。 且不论这两个姑娘的年纪,唤她『妹妹』是否合適,就论这说教的口吻,实在叫人不舒服。 不过今日是定亲宴,她能忍。 宋令仪深吸口气,扯出一抹微笑,强迫自己不接她们的茬,但旁边的陆妤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你们与表姐没见过几回面,交情又不深,况且表姐今日没有任何不周到之处,这番话说得实在没道理。” “话可不能这么说,宋妹妹的名声我们早有耳闻,在裴家老太太的寿辰宴上,还曾出言冒犯过公主,性子实在太骄纵了。”赵成玉蔑笑道。 “宋姐姐不过性子耿直了些,何来冒犯一说,两位听风便是雨,未免太过浅薄。”裴菱淡淡道。 林烟暗自翻了个白眼:“到底是小地方来的,京都贵女哪个不是知书达理貌婉心嫻……” “行了,都少说两句。” 长阳公主及时出声制止,神情严厉地瞥了眼赵林二女,再看向对座的宋令仪,笑容浅淡:“今日是定亲的好日子,宋妹妹別把她们的话放心上。” 偏厅安静下来。 不止眾人诧异,连宋令仪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前段时间还嚷著反对这门亲事,今日对她的態度怎么变了这么多? 好在有长阳公主坐镇,偏厅氛围逐渐热闹起来,那群贵女摸不准长阳公主的態度,皆不敢再出言不逊。 陪聊了近一刻钟,宋令仪藉口更衣,离席透口气。 彼时天將擦黑,长廊上奴僕如梭,堂厅觥筹交错,裴府管事正引著一眾穿著戏装的男女入府。 今日是定亲宴,按大渊习俗,会请戏班入府唱戏,点一出《龙凤呈祥》。 宋令仪自认没什么艺术细胞,对戏曲不太感兴趣,便沿著长廊往园走。 大户人家的园都有专人打理,深秋之际,园中也不见凋敝之景,木开得艷丽,错落有致。 行至一座凉亭外,周遭静謐,亭中烛火幽微,愈发显得空寂,宋令仪刚进去坐下,便听见碎石小道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今日宾客多,宋令仪並未將这点动静放在心上,仍坐在美人靠上,伸手去够自圃里探进来的叶。 脚步声停在凉亭外,宋令仪意识到不对劲,缓缓转头,目光从絳色锦袍逐渐上移到那张俊美无儔的面庞。 周遭静可闻针,四目相对间,宋令仪愣了愣:怎么又是这个討债鬼? 萧明夷今日头戴玉冠,身长鹤立,与平日的冷肃不同,絳色锦袍衬得整个人多了几分风流不羈的味道。他一见宋令仪望过来,狭长凤眸弯了弯,堪称眉目如雕,皓齿如琢。 宋令仪垂眸。 上回在茶楼说得那么清楚了,总不见得还要纠缠她吧,堂堂太子,还想做小三不成? 心里这么想,面上仍得做足恭敬姿態,她定了定心神,起身作揖:“太子殿下安好。” “免礼。”萧明夷抬步上前,周身气场还算温和。 明月清辉之下,二人隔著几步远的距离打量彼此,一个从容,一个警惕。 “宾客都在前院,我还得回席面招呼,失陪了。” 宋令仪寻了个体面的藉口,打算绕过萧明夷离开,不曾想,他竟然抬臂拦路。那张脸庞虽含著温和浅笑,眸底却是一片冷意。 “走这么快,怕我?” 闻言,宋令仪再难维持冷淡客套的態度,深吸口气,神色冷了几分:“今日是我的定亲宴,我以为上回已经跟太子殿下说得很清楚了,太子殿下这又是何意?” 萧明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紧张什么,我上回可没答应与你划清界限。” 宋令仪乌眸陡然睁大,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的手握住她的掌心,强势与她十指相扣。 掌心触感温热,宋令仪慌乱四顾,迫切想抽回手,“你做什么,被旁人看见怎么办?!” 萧明夷已让內侍守在园周边,除了他,无人敢过来。 但看少女跟惊弓之鸟一样,便起了逗弄心思,手上紧握不放,无所谓道:“看见又如何?” 第92章就算我不阻止,这门亲事也成不了 宋令仪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羞愤和震惊。 “什么如何?” “你是太子,旁人自然不敢传你的閒话,可我就不同了,要是被旁人看见,我这桩婚事——” 话音戛然而止,她倏然反应过来,这狗贼分明就是想坏她婚事。 “逗你的,园有我的內侍守著,没人敢过来。”萧明夷勾唇道。 可宋令仪心头怒意未减,见他弯下腰,陡然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便彻底忘了那些礼数,抬起另一只手猛地捶打萧明夷的胸膛,嘴里怒骂: “萧明夷!你个狗贼!” 萧明夷的脸色沉下去,一双幽邃凤眸定定盯著她,“你说什么?“ 男人的胸膛又硬又坚实,这点力道,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反倒是宋令仪,打得自个儿手疼,气得她红了眼睛。 瞧少女乌眸含泪的不爭气模样,萧明夷也不计较她直呼太子名讳了,反正又不止这一回了。 宋令仪深吸两口气平復心情,认真开口:“殿下,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纠缠不清。 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口,就被萧明夷想也不想地打断:“不能。” “可你是太子,我已是裴家新妇,不可能再嫁你了……而且这样也於礼不合。”宋令仪蹙眉。 “噢?” 萧明夷依旧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我觉得,你这门亲事,就算我不阻止,也成不了。” “……” 宋令仪眼神狐疑,心道只要你不阻止,亲事怎么可能成不了。 暗忖间,萧明夷已鬆开十指相扣的手,微凉夜风迅速冲刷掉掌心残存的温度。 宋令仪看著那道絳色身影转身望凉亭外走,直至消失在月色映耀下的碎石小道尽头。 … 前院戏台,一曲唱罢。 旦小生们下台討杯几杯酒喝,穿著戏服的年轻旦趁眾人不注意,拐进了一道月洞门。 环境幽暗,借著月光,可见小道拐弯处有一道锦袍身影。 旦笑吟吟上前行礼:“小公爷。” 锦袍少年转过身来,冷冷扫视面前的旦。 “去吧,厢房就在前面,等我把人带过去,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旦弯眸,媚眼如丝:“小公爷放心,民女收了钱,定会把事办妥。但小公爷也得说话算话,事成之后,给足民女安身立命的本钱。” “小爷还不至於差你这点钱,只要你把事办好,翻倍给也不是问题。”陆潜道。 “如此,那咱们就合作愉快了。” 旦屈膝頷首,而后往厢房方向去。 前院堂厅热闹非凡。 几个公子哥儿自接到陆潜的吩咐,便拼了命地灌裴昭酒,可一连两坛酒下肚,裴昭还未醉酒,他们倒先喝撑了。 实在没辙,其中一个公子哥的酒杯『不慎』翻到在裴昭身上。 “哎哟,真是抱歉,我手滑了,自罚一杯。”那公子哥儿满脸堆笑。 裴昭低眸看了眼氳湿的衣袍,拧眉道了声:“失陪。” 衣袍沾了酒水,自然要回房更换,他前脚刚走,那泼酒的公子哥儿后脚便跟了出去。 穿过二道门,通往后院的长廊格外寂静。 裴昭绕过拐角,余光瞥见有道黑影朝他袭来,还没来得及作出防备姿態,便闻到空气中瀰漫著的怪异味道,下一刻,失去意识倒地。 陆潜自阴影中走出,如鬼魅般,脸上没有表情。 “阿潜,阿潜……” 泼酒的公子哥儿看见裴昭倒地,嚇了一大跳,赶忙凑过来,小声询问:“他这是醉晕了,还是被你打晕了啊?” “怕什么,睡著了而已。”陆潜嗓音沉冷。 听到这话,泼酒的公子哥儿鬆了口气。小公爷混不吝,他可不想裴昭真出什么事儿。 “动手吧。” 二人將地上的男人抬往后院厢房,殊不知这一切都被襄氏看在眼里。 她本就有头疼的毛病,喝了几杯酒,老毛病又犯了。正要回主院歇息,却恰好碰见这一幕。 “夫人,情况不对,奴婢去通知家主,再找几个家丁来。”搀扶她的嬤嬤轻声道。 “等等。” 襄氏眸光暗了暗,忖度片刻,道:“先跟上去看看。” 嬤嬤不解:“可……万一小公爷对二公子行什么不轨之事……” “他不会的。”襄氏神色淡定。 以陆裴两家的交情,陆潜不敢危及裴昭性命,今夜玩这一出,显然是另有图谋。 主僕二人悄悄跟上去。 夜凉如水,陆潜和褚一舟將人抬到厢房门口,敲了三下门,房门隨即打开。 旦瞧见裴昭的脸,眸光陡然一亮:“裴二郎果真俊俏,名不虚传啊。” 二人合力將裴昭放到软榻上。 “俊俏又如何,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別做过火自找麻烦。”陆潜回头乜了旦一眼。 褚一舟甩了甩酸疼的胳膊,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怎么房间里多了个女人。 “阿潜,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陆潜看著他,眸光深深:“別多问,赶紧跟我走。” 既然选了让褚一舟帮忙,他就不怕褚一舟把事儿说出去。褚家依附国公府,褚一舟想入仕做官,还得靠阿父的举荐。 二人离开厢房,大步往前院走。 襄氏和嬤嬤隨即从拐角处走出来。 “夫人,房里有个女人,这小公爷是想败坏二公子的名声啊!”嬤嬤惊愕。 “败坏二郎名声?”襄氏淡然一笑,眼里儘是复杂之色,“这世道对男女的態度可不同,於女子而言,她下药勾引二郎,作风败坏,人尽可夫;可对男子来说,不过是多了桩风流韵事罢了,要不了多久,世人便会淡忘。况且二郎是被人下了药,何错之有?” “……”嬤嬤心下骇然。 听夫人的意思,这是不准备插手? 可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若此事传扬出去,无论二公子名声是否有损,以陆老太太的脾气,这桩婚事定然成不了。 “可二公子向来洁身自好,怕是难以接受啊。” 洁身自好、难以接受? 襄氏眼神嘲弄:“那又如何。” 第93章都乱成一锅粥了 只要这桩婚事成不了就行。 襄氏抚了抚额角,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我这头疼的毛病好像轻了些,走吧,回前院。” “是。” 嬤嬤伺候襄氏几十年,自然不会与她对著干,既然襄氏不管,她便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天边月牙如鉤。 主僕二人沿著曲廊往前院走,行至半途,忽闻园凉亭处传来一阵嘈杂声。 “快来人啊!” “出事啦——” 襄氏眉头一拧,提步朝园凉亭方向去。 … 两刻钟前。 宋令仪正要回偏厅,谁知刚走到老槐树下,却听廊柱那边传来一阵讥笑嘲讽之声。 “……真不知道裴二郎看上这粗鄙无文的宋家姑娘什么。她阿母悔婚,让两家人顏面尽失,我若是她,就该羞愤而死。” “可不么,还有脸入京投亲,勾搭裴二郎,也就是国公府心善,愿意接纳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她在我们面前牙尖嘴利,在裴二郎面前又换了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这么会勾人,说不定是跟她阿母学的……”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殊不知她们嘴里大肆贬低之人就站在老槐树后。 夜色朦朧,园烛火幽微。 宋令仪背靠著树干,心绪竟格外平静。 她从来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才是她的人生准则。自打来了京都,她做事就变得瞻前顾后,无论那些贵女如何编排她,欺负她,从没有急头白脸为自己爭辩过。 今日是两家的订亲宴,按理来说,她该忍下去,也必须忍下去。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就是越退让,越觉得她人好欺负。 应付流言蜚语最好的办法,不是靠爭辩,板子得打到身上,才会长教训。 “对了,她方才是往这边来了吧,怎么没看见人呢?” “此处偏僻,或许是学她阿母,跟別的男人幽会吧哈哈哈哈……” 三人的娇笑声如魔音縈绕在少女耳边,『幽会』两个字就是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令仪闭了闭眼,沉著脸色,大步从树后走出去,径直来到三人面前。 借著明月清辉,可看清三人的面容,都是熟面孔。中间的是王瑾,左右是长阳公主的小跟班赵成玉和林烟,她俩上回被陆潜推入水,不敢找他麻烦,就把仇记在宋令仪头上了。 三人看见突然出现的少女,出於背后说人坏话的心虚,神色慌乱一瞬,又很快恢復盛气凌人的模样。 “园幽静偏僻,宋妹妹迟迟不回偏厅,在这儿干什么呢?”赵成玉道。 宋令仪眯眼,唇角掛著浅淡笑意,朝她勾了勾手:“成玉姐姐想知道,过来我说与你听?” 三人面面相覷,见少女態度出奇的好,以为她是怕她们人多,不敢再耍滑头了,神色愈发得意。 特別是赵成玉,她听见少女乖乖唤『姐姐』,心里乐开了,面上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態度,抬步上前道:“看来在偏厅说的话,宋妹妹是听进去了,裴家可不是国公府,没那么多人惯著你的性子,裴二郎声名啊——” 趾高气昂的语气转瞬间变为痛呼。 宋令仪始终秉持著『打人不打脸,打脸伤自尊』的原则,一手扯住赵成玉的头髮,连续两拳招呼在她的腰腹。她的力气对付萧明夷不够看,对付这群小妮子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情况突然,別说赵成玉没反应过来,林烟和王瑾也没反应过来。 “宋令仪!你敢打我!” 赵成玉气得七窍生烟,想伸手挠人,可腰腹受的那两下,疼得她连腰都直不起来,刚抬起手,就被宋令仪轻而易举反制。 宋令仪狠狠揪住她的耳朵,怒斥道:“你不知道事不过三么?!” “一次两次便忍了,真当本姑娘是好欺负!” “啊——你粗鄙!” 赵成玉只觉耳朵疼得快掉了,又不敢挣扎,越挣扎,拧得越疼。 不比愣在原地看戏的王瑾,林烟和赵成玉关係好,见她被打,一擼袖子冲了上去,三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 相较於有流浪抢食经歷的宋令仪,赵林二女毫无打架经验,刚开始还能在人数上占到便宜,后来被宋令仪左一拳右一掌,打得是晕头转向。 少顷,宋令仪左手拧赵成玉的耳朵,右手臂反锁住林烟的脖颈,任她跟钓上岸的鱼一样,双腿乱蹬,胡乱挣扎。 “快別打了,別打了!” 王瑾见势不妙,当即上前想將三人分开,却被不分敌我的林烟一脚踹翻在地。 “哎哟~” 小道铺满碎石,肉体摔上去,可不比挨拳头好受,王瑾顿时头晕眼,半天站不起来。 赵成玉骂骂咧咧地薅揪住她耳朵的手,给宋令仪的手背挠了好几道口子,后者吃痛,手上稍一用力,便將她推倒在草坪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你个泼妇,我要告诉公主治你的罪……” 林烟抽不出脑袋,憋得面红耳赤,余光瞥见赵成玉和王瑾都倒地不起,立马哭了出来:“呜呜呜你欺负人……” 园凉亭处的动静很快將府中奴僕吸引过来,僕人们骤然看见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跟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好半晌。 “愣著干什么!扶本小姐起来!”王瑾怒喝。 僕人们回神,赶忙將倒在地上的两女扶起,又去劝架宋令仪和林烟。 王赵两女或是托腰,或是捂腹;林烟则跌坐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令仪冷眼看著她们,除了形容狼狈些,倒没什么大碍。打完之后,心里也没有丝毫后悔,只觉浑身的气都舒畅了。 襄氏和嬤嬤赶到时,就看见这诡异一幕。 “这…这是……”嬤嬤震惊到说话都结巴了,“宋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有贼进府了么,怎么一个二个搞成这样了?” 三女见裴家主母来了,当即开始告状。 “裴伯母,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是宋令仪,是她先动手打我们的!”赵成玉哭唧唧道。 襄氏眉心突突了两下,头疼不已,视线投向宋令仪,语气严厉:“令仪,你身为裴家新妇,怎能对宾客动手!” 第94章趁热喝了吧 宋令仪拧眉。 这种什么都不问,一句话將所有过错归咎於她的做法,实在叫人心头窝火。 “是她们几次三番挑衅在先,我动手,不过是还击。” 反驳之余,对上襄氏平静又冷漠的视线,少女心头一咯噔,觉得此刻的襄氏陌生极了。 “难道府中没有长辈做主么,为何非要动手,今日是定亲宴,你这般行事,叫旁人如何议论我们裴家?!”襄氏眉眼愈发冷肃。 王瑾见襄氏斥责宋令仪,心头一喜,暗自盘算如何添把火,捂著小腹泣声道:“伯母,我肚子好疼,定是被她踹出內伤了。” “关我什么事,你那是被林烟踹的!”宋令仪可不接受这种污衊。 “够了。” 襄氏沉声制止二人拌嘴,视线冷冷扫过王赵林三女,“就算令仪不知礼数,动手打了你们,也是你们撩拨在先,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你们敢搅局,可知后果如何?” 三女低下头,抿唇不语。 与此同时,一名小廝急吼吼衝进正堂,凑到裴廷猷和陆探微身边说了几句话。二人脸色陡然大变,匆匆起身离席。 在座宾客瞧此情形,不免好奇发生了何事,正交互议论著,忽闻堂外有人高声吶喊——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后院厢房走水了!” 正堂和偏厅的宾客们纷纷放下酒杯碗箸,奔到长廊上。裴府的家主和主母不在,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陆潜和褚一舟隔著庭院,远远交换眼色,后者掩唇高喊:“后院厢房走水啦!快救火啊!” 奴僕们来不及细想,提著木桶就往后院厢房冲,有好事者也跟著去围观。 陆老太太瞧著宾客们往后院涌去,心里隱隱不安:“探微和廷猷呢?” 王氏摇了摇头,蹙眉道:“许是先去后院查看情况了吧。” … 后院。 厢房门窗紧闭,屋內只点了一盏灯火,光线晦暗。 旦慢条斯理坐到软榻边,低头瞧著榻上昏睡的男人,眼波流转间,娇媚撩人。 她缓缓伸手抚上裴昭的胸膛,感受到掌下的肌肤有多灼热坚硬,嘴角漾开一抹浅淡笑意。 从前总听人说裴家二郎才貌双全,可她接触过不少世族公子,皆是些俗人,今日见裴家二郎气质温润,当真如謫仙一般。 思忖间,她的手慢慢往下游移,抚过胸膛、小腹,来到腰间,扣住那条白玉带。 旦还记得陆潜的吩咐,不敢做得太过火,只褪了裴昭的腰带,外衣鬆散,露出里面的月白褻衣,薄肌依稀可见。 做完这些,旦开始解戏服的系带。 室內烛光朦朧,给气氛平添了几分旖旎感。 就在旦戏服半褪时,耳畔响起一声沉冷喑哑的男音: “你是谁?” 旦嚇了一跳,猛然回头,便看见方才还昏迷不醒的男人,这会儿曲腿坐在榻上,捂著胀痛的额头,投来的目光冰冷刺骨。 “裴二郎不记得奴家,可奴家却仰慕您已久。”旦娇笑著,俯身趴在裴昭膝头,一双媚眼直勾勾盯著他,好似那盘丝洞里吸人精魄的女妖。 裴昭跟触电似的推开旦,质问道:“是你给我下的药?” 旦被推开也不恼,撩起胸前一缕秀髮在指尖捲动,巧笑嫣然:“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二郎已在我的榻上了,今夜良辰美景,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奴家会好好伺候您的。” “走开。” 裴昭神色冰冷,侧身躲开旦再次靠来的娇躯,本想起身整理好衣物再出门,可刚一站起,就觉脑子里天旋地转,脚步虚浮。 此物药效甚猛,必须赶紧离开。 这般想著,裴昭晃了晃脑袋,强撑著往门口走。 旦反应过来,立马追上去,从后紧紧抱住了裴昭,言辞委屈,说不清的撩人:“二郎为何要走,可是觉得奴家没有你的未婚妻貌美,会伺候人?” 裴昭挣扎两下,始终没有挣开。 忽然间,他看见厢房门窗映出熊熊火光,院里似乎起火了,可身后的旦並无半分慌乱,仍紧抱著他。 须臾,院里又传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 “哎呀,当真走水了!” “这火烧得也不大嘛,怎会闹那么凶。” 奴僕们不断往起火的地方扑水,动静之大,室內二人皆能听到。 裴昭当即反应过来中了计,若叫门外的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定亲宴还如何进行得下去。 感受到怀中人的紧绷,旦不慌不忙,往男人耳朵里吹了口热气,激得他浑身发麻,羞愤不已。 “二郎,门外的人好多啊,就是不知你的未婚妻在不在里面呢?” 裴昭听她提及宋令仪,顿时怒上心头,酸软无力的长臂猛地推开旦,而后回身掐住她的脖颈,將人抵在圆桌上,双眼猩红,好似失了理智的野兽。 旦惊恐万分,不断去薅锁在脖颈上的大手。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裴昭咬牙道。 旦被掐得频翻白眼,出於求生的本能,右手不断去够摆在圆桌上的瓶。 砰—— 瓶落地,四分五裂。 彼时,院里的火势已被奴僕们控制住,突然听见厢房里有异动,都不禁纳闷。 “谁在里面?”有人大声喊了一句。 等了半晌,室內无人应答。 院里聚了二十来號人,对此议论纷纷。这间厢房偏僻,谁会来纵火,別是抓获野鸳鸯了吧。 眼看时机成熟,陆潜缓步从人群中走出来,语调是一贯的懒散:“这还用问,定是里面的人在院里纵火,直接把门踹开进去看看。” 奴僕们面面相覷,皆不敢去踹门。 毕竟今夜设宴,里面可能是宾客,贸然踹门会得罪人。 陆潜见无人行动,眸色变深:“既然都不敢,那就小爷来吧。” 说罢,他大步迈向屋门走,嘴角逐渐勾起微妙的弧度,抬脚大力一踹。 砰—— 眾人譁然。 “天爷呀!”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第95章猫腻 只见光线晦暗的厢房內,衣衫凌乱的裴家二郎將一个戏服半褪的姑娘掐脖压在圆桌上,周身戾气横生,眼底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危险,哪儿还有平日光风霽月的模样。 奴僕们反应过来,当即衝上去把门挡住,宾客们想多看一眼都不行。 “里面的是裴二郎吧?” “今日定亲宴,他怎会跟一个戏子纠缠在一起,这成何体统!” “陆裴两家还是世交,国公府若是知道了,这门亲事……” 院里的宾客们议论纷纷,这些话都清晰传入裴昭耳中。 他掐弄旦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手背青筋暴起,混混沌沌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眼前这个人。 强烈的窒息感,叫旦的手脚渐渐失去力气。 恍惚间,旦瞥眼看见了陆潜,她眼睛骤然间瞪大,眼神迫切的在向他求救。 就怕晚一秒,便命丧黄泉。 裴昭精准捕捉到旦微妙的眼神,一偏头,看向站在屋门口,悠然倚靠门框的陆潜。 二人目光交匯,神色各异。 陆潜没想到药效挥发得这么快,好在目的是达到了。嘴角掛著恶劣坏笑,轻轻『嘖』了一声,“裴二郎要是杀了人,京都还不得翻天了?” 这句话唤回了裴昭的理智,他意识到自己险些失控,掐在旦脖子上的手骤然一松,猩红氤氳的眼始终盯著陆潜,视线凌厉。 “都让开!” 院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老人家气如洪钟,宾客们霎时噤声,不敢造次,挡门的奴僕也让出一条道来。 王氏扶著老太太往厢房里走,看见屋里多出来的姑娘,心下一惊,却不著急质问裴昭。 “你是何人?” 旦的嗓子被掐坏了,一时说不出话,碍於老太太和王氏的强大压迫感,神情怯怯,眼神飘忽不定。 “阿母,这还看不出来么,裴昭与此女衣衫不整共处一室,分明是在苟合。”陆潜道。 “你闭嘴!”王氏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死孩子净会添乱。 “……” 陆潜撇了撇嘴,退到门边倚著,在眾人看不见的角度,朝旦递了个眼神。 旦眸光轻闪,扯著喑哑的嗓子道:“奴家……奴家仰慕二公子已久,今日能与二公子共度春宵,奴家纵是死,也心满意足了。” 王氏脸色大变,目光在裴昭与旦之间来回流转。 在后宅生活这么多年,当然见过自荐枕席的戏码,但今日是定亲宴,定亲的还是自个儿的外甥女,此事若处理不好,对外甥女何尝不是打击呢。 旦的话能糊弄王氏,却糊弄不住老太太。 “共度春宵?”老太太冷笑一声,眼神犀利,“老身活了半辈子,也不怕说些叫人羞耻的话,你二人的衣服都还穿在身上,屋內也无半分旖旎之色,这能叫共度春宵?” 说罢,老太太又瞧了眼裴昭,大声道:“二郎是老身看著长大的,他是什么脾性,老身最清楚。这火起的这么巧,要说没有猫腻,老身是一点不信!” 院里的宾客听见老太太的话,也觉得有道理,裴二郎向来洁身自好,怎会在定亲宴上与戏子苟合,定是被人设计构陷了。 旦瞟了眼门口方向,故作委屈道:“老太太若要把错归於奴家一人身上,奴家无话可说,奴家知道二郎与您外孙女定了亲,您疼爱外孙女,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王氏眼神凝然。 好刁钻的丫头,竟敢说老太太包庇自家人。 老太太神色不改:“二郎,你且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倚靠在门边的少年抬眸,朝裴昭投去一道幽邃视线。这迷药药效强劲,纵使提前醒了,也免不得头疼。 裴昭大脑里鼓譟沸腾,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节隱隱泛白。方才的失控,犹如悬崖坠入深渊。 他深知下药之事与陆潜有著绝对的干係,眸色暗了暗,哑声道:“晚辈在宴席上不小心臟了衣袍,便回后院更衣,不料半途中了迷药,再醒来时,已在这间厢房。” “各位都听到了吧!” 老太太正色道:“二郎是中了迷药,此女人小力弱,如何能抬得动一个青年男子,定是有帮手,他们设计构陷二郎,再引各位前来,就是为了毁掉二郎的名声和这桩亲事!” 宾客们的態度一边倒,都在骂旦心机叵测,扬言要求彻查到底,绝不能姑息。 室內灯火朦朧,在陆潜身上拉出一大片阴影,他的面庞隱匿在暗处,神色看不出真切,唯有那双瑞凤眼滚烫犀利,似有波涛暗涌。 裴昭在京都的名声太好,他没想过这点小计能毁了这桩婚事,不过噁心他一下,倒是可以的。 要不了多久,旦下药勾引裴家二郎的消息就会传遍京都。这门亲事刚定下,就闹出风波,往后再出点事,可就没那么轻易解决了。 “奴家……奴家是因仰慕二郎,才会出此下策,没有帮手,一切都是奴家自己的主意。”旦眸光闪烁,眼泪簌簌落下,楚楚惹人怜。 没想到陆老太太这么不好对付,三言两语就把所有锅扣她身上,若把小公爷牵扯出来,她就拿不到银钱了。 王氏冷哼:“定亲宴纵火,你觉得我们会信你的鬼话?” “小姑娘,下药勾引的手段实在卑劣,两家若是追究起来,你可逃不了皮肉官司。今日有这么多亲朋好友在场,老身也不想太为难你,只要你说出背后受何人指使,老身可做主放了你。”老太太道。 旦羽睫垂下,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门边的少年,再抬头时,眼里多了几分不屑之色:“老太太不必嚇唬奴家,奴家知道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二郎,纵使真发生了什么,裴家也不会让奴家进门。” “奴家的手段是卑劣了些,却不至於经您这么一嚇,就胡乱攀咬旁人,下药勾引和构陷朝廷命官,罪名孰轻孰重,奴家心里清楚,您若是非要逼奴家,大不了奴家一头撞死在裴家门前。” 老太太眯了眯眼,这小姑娘倒是机灵,难怪背后之人会让她来破坏亲事。 第96章 衝突 陆裴两家在朝中做官,处处行事谨慎,到底是得罪了哪尊大佛,竟在定亲宴上,给两家出这么大的难题。 “死多容易,可你还有父母亲人,总得替他们想一想。”老太太道。 旦哀戚一笑,明显不吃这套:“我一个戏子,亲人早死光了,若非没有选择,怎会进戏班吃苦。” “老太太不必威胁奴家,今日还有这么多人瞧著,难不成晋国公府还想动私刑么?” “你……”王氏气不过,想上前教训旦,却被老太太及时拉住。 老太太看向裴昭,“你中了药,总得请大夫来看看才妥当,这里的事,你就不用多管了,待会儿把人交给你二叔父,他自会处理的。” 裴昭拱手作揖致谢,而后两名小廝搀扶他离开厢房。 院中宾客见没有热闹可看,纷纷散去。至於旦,则被裴府奴僕捆了,关进柴房,等候主家发落。 … 那厢,裴廷猷和陆探微匆忙赶到园凉亭处,数名奴僕明火执仗,將园团团围住,谨防有宾客过来。 报信的小廝只说宋令仪与几个姑娘打起来了,可没说谁胜谁负,这三打一,陆探微本能以为是自家外甥女吃了亏,故而一到凉亭这边,就开始护起犊子了。 “令仪,你伤哪儿了?!” “快让舅舅看看,天爷呀,怎么会打起来了呢?” 陆探微大步走到外甥女跟前,拉著人左右仔细打量,看见她破皮流血的手背,顿时心急如焚:“快!赶紧请大夫!” 自家外甥女生得容月貌,要是哪里留个疤可不得了,更何况老太太那边也不好交代。 裴廷猷也跟著干著急,急忙嘱咐奴僕去请大夫,根本没管另外三女的情况。 面对如此紧张她的舅舅和裴伯父,宋令仪心里生出几分心虚来,她就手背破了点皮,其他三人的情况要严重多了。 旁边的襄氏轻咳一声,提醒道:“夫君,你光关心令仪,可有看过其她人的伤势,来者是客,怎能只顾令仪?” 裴廷猷后知后觉,转头看向旁边髮髻散乱,衣衫不整的三女,沉声问道:“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你们怎能跟令仪动手呢?” “不是我们要动手,是她不由分说,先动手打成玉姐姐的!” 林烟委屈极了,明明是宋令仪先动手打人,除了裴家主母,国公和裴家家主一来就偏帮宋令仪,实在不明事理。 这话陆探微可就不爱听了,当即驳斥道:“你们有三个人,我外甥女身娇体弱的,敢主动招惹吗?!” “……”宋令仪惭愧地低下头去。 襄氏眸光一沉,淡声道:“国公,我方才过来时,令仪还逮著林姑娘的脑袋拍呢,赵姑娘和王姑娘倒在地上,身上的伤可比令仪重多了,动手打架都有错,岂能偏帮自家人。” 说话间,王赵林三家的长辈已赶来。 三女瞧见家中长辈,立马扑过去大吐苦水,哭得一个比一个委屈,还把手臂上的青紫伤痕露给家里人看。 原以为四人打架,是以多欺少,宋令仪肯定是吃亏的那个,现在两极反转,裴廷猷倒不知该怎么处理了,只能先赔罪。 “令仪年纪小,还请诸位见谅,不过是姑娘间生了齟齬,动手也是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咱们几家人同朝为官,认识多年,可不要因此坏了关係。”裴廷猷赔礼道。 陆裴两家门第显赫,赵林两家不敢轻易开罪,不代表王家就会息事寧人。 王家出过四代宰辅,现任家主官至左都御史,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更何况王大人也护短,王瑾是得宠的么女,被打成这样,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我儿被打成这样,也叫小打小闹?”王大人气得两撇八字鬍倒竖起来。 “年纪小归年纪小,怎能一言不合就动手,一点儿分寸都没有!” “王大人可得搞清楚,是她们三个打我外甥女一个,以多欺少,还技不如人,怎能怪我外甥女?!”陆探微不满道。 “国公说这话就没道理了,谁伤的轻谁伤的重,大家有目共睹。而且先动手的人是你外甥女,我家闺女自幼养在深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被打了还能怪她打不过吗?!”王大人反驳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外甥女也是娇养长大的!” “淮州城偏僻贫瘠,岂能与京都相比!” “这跟淮州城偏僻有何干係?!” 两位朝廷栋樑吵得不可开交,旁人根本插不上话,裴廷猷有心劝和,但实在找不到气口。 “王大人!” “国公!” 襄氏冷了脸色,大声喝止道:“这么多双眼睛看著,吵吵嚷嚷终究有失体统!” 陆探微愤怒拂袖,撇过脸去,將王大人气得面红耳赤。 见他二人消停了,襄氏缓缓开口:“今日之事,四人皆有错,不过是口角之爭,何至於到动手打架的地步。” 她视线微挪,將目光投向宋令仪,斥道:“今日是定亲宴,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该动手,就算受了委屈,也该告诉长辈,一旦动手,再有理都变没理了。” 宋令仪唇瓣囁嚅两下,欲言又止。 从事发到现在,裴伯母不曾问过一句缘由,虽未明说,但她隱隱感觉得到,裴伯母看似句句公平,实则是將错归在她身上了。 罢了,反正是她先动的手,挨罚也认了。 “此事总得有个了解,你先跟三位姑娘诚心道个歉吧。”襄氏道。 宋令仪乌眸圆睁,瞥了眼神情得意的王瑾,下意识反驳:“为何是我先道歉,伯母不曾问过我们起爭执的缘由,便一味叫我忍让,岂知我已忍让多回,是她们一再冒犯。” “要如何罚,我都认了,绝不道歉。” 襄氏微愕,语气愈发严厉:“你倒是有脾气,身为女子,理应修身养性,温婉贤淑,怎能与人交恶,动则打骂!” “二郎在京中名声斐然,你作为他的未婚妻,得为他多想想,若叫旁人知道他娶了个性情刁钻的女子,会如何在背后编排他?” 第97章撑腰 闻言,裴廷猷立马冷了脸色:“什么性情刁钻?不过是姑娘间的小打小闹罢了,既然大家都有错,各退一步即可。” 听他这么维护,襄氏眼底晦暗一瞬,哼笑道:“你倒是会护短,可令仪动手在先,若不道歉,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令仪受了伤,这手背还在流血呢,依我之见,先让大夫治伤,其它的容后再说吧。”陆探微心疼外甥女,大手一挥,便要將此事囫圇敷衍过去。 可王大人並不打算息事寧人,当即急红了脸。 “什么叫容后再说?” “她那点伤,能跟我家囡囡比么?!” 襄氏不满王大人的咄咄逼人,却更厌恶裴廷猷的维护之举,正色道:“国公也听见了,这事儿可不是能隨便糊弄过去的,若不妥善解决,將来传出去了,对令仪的名声可不好!” 裴廷猷和陆探微默契相视,俱是沉默。 既然襄氏摆出態度了,他俩总不好再一意孤行,一个得顾著妻子的体面,一个得顾及外甥女嫁到裴家后的处境。 宋令仪始终低垂视线。 什么名声好不好,自打来了京都,背后编排她的人还少么,原以为与裴昭定亲,是找个好归宿,结果风言风语更甚从前。 若真在乎她的名声,就该追究原因,將她们三人树个典型,让旁人不敢再编排她,而非为了她的名声,让她做低附小地求和。 现在就要她低人一等,往后还不知如何为难她。 “孤倒以为,裴夫人的话失之偏颇了。” 忽然,一道温和又不失威仪的嗓音自树丛后的小道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处。 只见数名劲装佩刀的壮汉明火执仗,迅速站满了园四周。处在外围的裴府奴僕瞧了眼缓步而来的絳色身影,立马頷首低眉,跪地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听见是太子殿下来了,方才还唇枪舌剑,激烈交锋的几人纷纷噤声,行礼迎驾。 宋令仪杵在原地,呆呆望著不远处的絳色身影。 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天色又那么黑,看不清萧明夷的面庞,只觉有一道凌厉又灼热的目光直直朝她投来。 陆探微见自家外甥女半晌没有反应,以为她是被太子殿下的阵仗给嚇傻了,赶忙伸手扯她,低声提醒:“令仪,快行礼!” 宋令仪暗自嘆了口气,膝盖刚弯下去,就听萧明夷道了句『免礼』,立马直起膝盖,隨眾人声若蝇蚊地回了句『谢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怎么不在前院宴饮?”裴廷猷迎上前问。 萧明夷的视线越过挡在面前的裴廷猷,略略扫过眾人,淡声道:“孤偶然路过,听到几位大人起了爭执,便过来看看。” 闻言,五家人脸上皆有些尷尬,但襄氏还记得太子殿下方才说的那句话,並不认为他是『偶然路过』、『隨便看看』。 裴廷猷汗顏,怕太子殿下参与进来,会將事情变得更复杂,赶忙道:“府中是出了点小事,微臣已在处理,让太子殿下见笑了,不如微臣……” 萧明夷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 “孤听几位大人吵得火热,不像是为了小事。” 裴廷猷脸色微变。 太子殿下的语气很微妙,看似没有逼问,实则已经摆出態度要管这件事了。 “太子殿下!” 眼看赵林两家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始终不发一言,王大人便打算先发制人。 “国公的外甥女只因一点口角,便动手打了我家女儿,事后还拒不道歉,简直欺人太甚,还请太子殿下为微臣做主,严惩此女!” “胡说,三个打一个没打过,到头来却把错归於我外甥女头上,哪儿有这个道理!”陆探微大声道。 “我女乖巧懂事,岂是不知礼数之人,分明是你外甥女,发生点口角就想著用拳脚解决问题!” 王瑾以为太子殿下来了,必会秉公处理,说话也硬气起来,“是谁先动的手,太子殿下大可问问赵姐姐和林姐姐,我们可不似某些粗鄙之人,不会撒谎。” 打架斗殴,本就先动手的人没理。王赵林三家都以为太子殿下来主持公道,会偏向他们,这会儿都一口咬定是宋令仪有错在先。 “到底是偏壤之地出身,平日胡搅蛮缠惯了,来了京都还不知改性子!” 王瑾的话音方落,便觉有一道冰寒视线扫过来,立马低下头,噤若寒蝉。 萧明夷负手而立,视线一一掠过王赵林三女,最后落在宋令仪身上,弯了弯唇:“她们说了这么多,你就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状態懨懨的少女抬起低垂的眼睫,身旁的舅舅飞快递了个眼神给她,示意她不要害怕,大胆说。 “……她们没有撒谎,是我先动的手。” 短短一句话,叫三家人的表情立马神气起来。既然对方承认先动手,事情就好办了。 “为何要动手?”萧明夷不疾不徐地问。 宋令仪心头无端酸涩。 没想到几家人吵了这么久,第一个问她动手缘由的人,会是萧明夷。 忍了许久的委屈感跟火山爆发似的憋不住,红唇翕动,道:“她们出言侮辱我阿母,说我牙尖嘴利,有两副面孔,说我勾引鉴之哥哥……” 顿了顿,话里带著怨气:“还说我来园,是为了幽会別的男人。” 王赵林三家的长辈脸色大变。 这些话可非同小可,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说这些话有造谣生事之嫌,要是两家追究起来,打架都算小事儿了。 三女没想到说的这些话都被宋令仪听到了,脸色心虚又慌乱。 “岂有此理!” 陆探微勃然大怒,梗著脖子斥道:“几个小辈竟敢如此侮辱我妹妹和外甥女,简直是目无尊卑,毫无礼数!” 当著太子殿下的面,王大人还在嘴硬:“这都是她一人之词,怎能轻信!” 三女自知失言,根本不敢承认那些话是她们说的,反正除了宋令仪,也没有人听见,直接矢口否认。 第98章有没有说过,去詔狱走一趟便清楚了 “没有,没有,我们怎敢说这些话。”赵成玉连连摆手,满脸委屈和惧意。 “我们只是来园逛逛,是她二话不说就衝上来打人。” “对啊,我们可没说过那些话。” 闻言,宋令仪眼底掠过一丝嘲弄,顶著太子和长辈的压力,也不指望她们仨敢说实话了。 萧明夷目光沉沉地盯著懨懨垂头的少女,视线微挪,投向旁边的赵成玉和林烟。 “你们当真从没有说过这些话?” 一股压迫冷意顺著幽邃视线刺过去。太子殿下鲜少斥责臣子,在朝堂面对文武百官时,也是温和与威严並存,极少冷脸待人。 像这般冷声质问,在朝为官的几人,都看出太子已在发怒的边缘,內里心肝俱颤,更別说三个年轻小姑娘了。 赵成玉咽了咽嗓子,顶著巨大压力道:“太子殿下明鑑,我们当真没有说过,这些都只是宋令仪的一面之词,她是国公府受宠的表姑娘,我们岂敢得罪啊。” 林烟和王瑾也附和点头。 萧明夷的神色彻底沉下去,嘲弄道:“若孤没有听错的话,方才王姑娘脱口而出地说宋姑娘是偏壤贫瘠之地出身,不知礼数,言辞间皆是嘲讽之意,並无半分尊敬。” 迎上太子殿下的凌厉视线,王瑾双肩微颤,下意识往王大人身后躲了躲,不敢说话。 气氛沉寂片刻。 “上回在裴老太太的寿辰宴,孤曾亲耳听到赵姑娘和林姑娘讽刺宋姑娘无父无母,说她勾引裴家二郎。小公爷性子急躁,出手教训了你二人,可你二人不仅不知悔改,还攛掇长阳来孤面前告状,想让孤降罪小公爷和宋姑娘。” 萧明夷挑眉:“孤可有说错?” “……” 赵林二女怎敢置喙太子,当即臊了个满脸通红。 “殿下,那都是之前发生的事了,怎能跟今日的事一概而论。”王大人仍有不服。 “有没有说过,去詔狱走一趟便清楚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慌了,三女嚇得脸色惨白。 詔狱那地方,岂是女儿家能进的。三个姑娘都已及笄,若是受刑留疤,將来如何婚配,京中哪儿还有正经人家愿意娶进过詔狱的女子啊。 “不可啊,殿下!” 赵林两家长辈立马开始求情,说『女儿年幼无知,无意冒犯』,『一点小事何至於闹去詔狱』云云,甚至拖著两个女儿,不由分说地要求她们给宋令仪道歉。 “殿下为何如此维护宋家姑娘,不过是姑娘间生了一点齟齬罢了,再怎么样,也不该动手吧?”王大人质疑道。 萧明夷乜他一眼,慍著薄怒道:“去年海寇围攻丹阳郡,朝中佞臣设计,迟迟不调派援军,是宋姑娘的父亲带兵驰援解困。” “以『无父无母』四个字来攻击她,愚蠢又荒唐!若有选择,谁不想合家团圆,承欢膝下。宋大人心怀大义,理应受人敬佩,可你们三番两次讽刺他的妻女,甚至恶语相向,这也能叫『一点齟齬』?” 眾人算是明白了,太子殿下今夜摆明了是要给宋令仪撑腰。 其实这三家人或多或少知道宋令仪的父亲是为国捐躯,但宋父官职卑微,宋母悔婚的事又闹得沸沸扬扬,根本没人將一个孤女放在眼里。 王大人在朝为官,不是不懂变通的人,眼看形势对他们不利,立马软下態度,不敢再对峙了。 “依孤之见,宋姑娘出手是为了维护父母的体面,实乃孝举。”萧明夷道。 “……”孝举? 被夸赞的少女稍稍抬眸,看了看萧明夷,又看了看偃旗息鼓的王大人,莫名觉得好笑。 论讲理讲不通的时候,拿权势压人,能有多痛快。 萧明夷的视线投向赵林二女,眼里露出明明白白的嫌恶之色:“你二人上回出言不逊,吃了教训还不知悔改,孤看也不必对你们留情了。” “各掌嘴六十,禁足思过三个月,至於王家姑娘……” 萧明夷还未说要如何处罚王瑾,她便忍不住哭出声来,大喊委屈:“太子殿下怎能如此偏帮宋令仪,是我们挨了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就破了点皮而已,为何只罚我们……” 王瑾在家骄纵惯了,想也不想就质疑太子殿下的决策是否公允,旁边的王大人听得是心惊肉跳,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赶紧闭嘴!” 园中气氛愈发凝重。 赵林两家认罚,裴氏夫妇和陆探微也始终没有说话,唯有王大人两股颤颤,逮著哭闹的么女向太子殿下赔罪。 “小女年纪小,不懂事,还请太子殿下勿怪。”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轻笑,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宋令仪,或是疑惑,或是责备。 萧明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凌厉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的剎那,明显柔缓了些。 “你笑什么?” 顶著眾人的目光,宋令仪仰脸看向王大人,悠悠道:“王大人方才训斥晚辈时,还说不能以年纪小为逃脱罪责的藉口,怎么这会儿又在说王瑾年纪小,不懂事,让太子殿下勿怪了?” 萧明夷闻言失笑,这丫头贯会气人。 “你……”王大人气结,手指著少女半晌说不出话。 毕竟太子殿下的態度摆在那儿,他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轻易训斥宋令仪了。 “舅舅。”宋令仪没搭理他,轻轻扯了扯陆探微的衣角,开始告状,“王瑾身上的伤不是我打的,是被林烟踹的,我从头到尾就没碰过她,方才还硬要把伤赖在我身上,让我赔礼道歉。” “什么?竟还有这等事?!” 陆探微气得两道浓眉竖起,深吸口气:“看来王大人得好好教育教育女儿了,除了背后编排人,还会撒谎污衊,难道这就是你家女眷的修养吗?” 王家父女还想爭辩,却被萧明夷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云淡风轻道: “王姑娘不服孤的安排,显然是认识不到自己错在何处,不过这不重要,孤有的是法子让你心服口服。” 第99章从前之事,我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 王瑾微微动了动眼球,望向黑压压一片的锦衣卫,顿时感到害怕,瑟缩道:“不……臣女……臣女认罚,求太子殿下不要关臣女进詔狱。” 萧明夷神色未变,慢条斯理道:“既然认罚,王姑娘誹谤污衊宋姑娘,领三十笞刑,禁足三个月,以思己过。” 听到太子殿下要罚她笞刑,王瑾当即嚇软了腿,跌坐在地。 这三十板子下去,她怕是命都得折去半条。 王大人心疼女儿,更怕求情后太子殿下会不悦,只能咬牙忍下这口气。 少顷,锦衣卫將三女带去受罚,园凉亭处仅剩下陆裴两家的人。 裴廷猷態度恭敬,作揖道:“幸而有太子殿下主持公道,否则今夜的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萧明夷勾唇浅笑,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那抹银硃色身影,淡声道:“裴大人不必客气。此事也怨孤,上回因顾及长阳的面子,未曾降罪赵林两家,才会引出之后的事。” “非也,非也,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岂会与两个女子计较,是她二人不知悔改,一再欺负令仪……” 听著裴廷猷的一再维护,襄氏心头冷笑,本想借题发挥,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出来横插一脚。 真是奇了。 姑娘家打架,说穿了也就是后宅之事,怎值得太子殿下出手。 宋召大人领兵驰援丹阳郡,为国捐躯,是值得敬佩,可太子殿下打了多少仗,牺牲的將士有那么多,竟会记得区区一个校尉,还为校尉的女儿出头,实在匪夷所思。 不止襄氏这么想,旁边的陆探微也在纳闷。 因宋召支援丹阳郡,就为自家外甥女出头,这关係也太远了。 “令仪,你之前认识太子殿下?” 宋令仪愣了一下,垂眸小声道:“见过几面。” “是么?我怎么觉得……” 舅甥二人正交头接耳,恍然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齐齐抬起头。 “令仪,怎么还杵在那儿,快过来谢过太子殿下。”裴廷猷笑容满面地招呼少女。 舅甥默契对视。 宋令仪眯了眯眼,似在说『舅舅,你去谢』。 陆探微动了动眼球,用腹语道:“太子殿下帮的是你,大大方方的,赶紧去。” “……” 宋令仪抿了抿唇,迎著那道幽邃视线,上前屈膝见礼,乾巴巴地致谢:“今夜多谢太子殿下。” 萧明夷无声打量著少女,也就有旁人在,她才会这么乖的行礼道谢,在此之前,还口口声声骂他是『狗贼』。 “不必多礼。” 他微微倾身,伸手欲扶起少女。 宋令仪心里咯噔一下,误以为他要当著两家长辈的面对她做什么,立马直起膝盖,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他的手。 襄氏眼眸微眯,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敏锐察觉到少女的神情有些奇怪。 “太子殿下,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咱们就赶紧回前院吧。离席太久,臣妇怕宾客们猜疑。” 襄氏说完,裴廷猷也跟著附和。 “这会儿,前院宾客应该无暇顾及这些。”萧明夷唇角掛著浅淡笑意,语气也是意味深长。 其余几人面面相覷,都有些不明所以,唯有襄氏眼神复杂,嘴角微不可察勾了一下。 “不知太子殿下是何意思?”裴廷猷拱手问。 萧明夷不语,瞥了眼始终低垂著头,努力划清界限的少女。 “此事复杂,与裴二郎有关,孤不便多说,你们还是赶紧去后院看看吧。” 闻言,裴廷猷和陆探微脸上俱是焦急之色,提步就往后院去。襄氏时刻端著仪態,稍稍落后几步,眼角余光往身后瞥了眼。 便看见太子伸手拦了一下少女,似是在关心少女手背上的伤。 虽无半分逾矩之处,但襄氏心里却觉怪异。 太子殿下监国已有半年多,东宫妃位空悬,听闻朝中大臣几次奏请办选秀,都被太子殿下驳回来了。 京中都传太子殿下是政务繁忙,无心风月。可今日一看,太子殿下处处维护宋令仪,还主动关心她的伤势,並不像对男女之事不开窍的人。 思忖间,襄氏已踏上迴廊,没再多看了。 碎石小道上,宋令仪瞥见长辈们都走了,独自面对萧明夷,也没了方才窝囊感。 “我这不过是小伤,过几天就好了,鉴之哥哥怎么了?” “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她的声音依旧轻轻软软,却带著尖刺。 萧明夷拧眉不悦。 “什么叫我做什么,早说了这门亲事就算我不阻止,也成不了。” 说完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我方才帮了你,你就是这般揣度我的?” 宋令仪睫羽轻闪,自觉理亏,但仍是嘴硬:“……你从前也不这般揣度过我。” 园有锦衣卫守著,也不怕旁人看见生事,萧明夷说话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默然良久,才开口道: “从前之事,我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 听到这话,宋令仪骤然一惊,见鬼似的抬头,却撞进一双浸满深情的黑眸,遭口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萧明夷浓眉微拧。 抬手替她拍了拍后背顺气,动作自然又亲昵。 在场的锦衣卫眼观鼻鼻观心,纵是看见了,也不敢胡乱揣测。 等缓过了气儿,宋令仪垂眸轻声道:“太子殿下身份高贵,哪儿会有错,我可承受不起。” 萧明夷一时无言以对,低眸瞧她脸颊一片嫣色,眼角盈著泪,乌眸也雾蒙蒙的。就因为他说自个儿有错,给她嚇成这样,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怎么不会错?” 低沉嗓音自头顶落下,不疾不徐地说著:“在鹤仙楼时,我说要改你的性子,后来想想你就这样古灵精怪的也挺好,如果从一开始你就是谨小慎微的个性,我们大概也走不到一起。还有中秋灯会那日,我不该说那些话逼你。” 宋令仪抬眸,看他的眼神怪异:“你承认逼我退亲是做错了?” “不是这件事。”萧明夷神色微微意动。 第100章太子做小三 自上投下的目光,在她的小脸上寸寸逡巡,沉声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拿你入京之前的事逼你。” 至於让她退婚,他不曾后悔过。 明月高照,园中清风徐徐。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宋令仪眸光微闪,莞尔一笑道,“那殿下大可不必再介怀,我早就说了,不会要求你娶我,也从未起过高攀东宫的心思。” “若殿下真觉得抱歉,从前的事,就当它过去了,今后就不要再纠缠我了。” 萧明夷凝视著她,长指微微拢紧。 “这可不行。” 短短四个字,颇有些无赖的意味。 宋令仪面色一僵,瞪著他道:“可我已经定亲了,你是太子,难道还想做小三啊?” 小三?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 萧明夷勾唇道:“也未尝不可。” “……”宋令仪乌眸圆睁,惊愕到半晌说不出话。 这人当真是疯了!简直不可理喻!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你……反正我拒绝,你要做小人,別拉我一起。” 说罢,她抬步想走,又被萧明夷捉住了手腕,语调沉了几分:“我说了,裴昭不適合你,这门婚事难成。” 宋令仪偏过脸去,小声嘟囔:“就算成不了,也不会嫁给你。” 一开始不想娶她,还说她爱闯祸,现在又处处撩拨,如鬼魅纠缠不休,简直晦气。 握在腕上的大掌加重力气,萧明夷道:“若今夜我不出面,裴家主母必会把错揽在你身上,甚至藉此机会退婚,刚定下婚事便被退婚,京中少不得风言风语。” “不会的。”宋令仪垂著头,心里明明已有答案,却还嘴硬,“裴家与国公府是世交,裴伯母岂会做出让国公府难堪的事。” 气氛静默两息,萧明夷只觉好笑。 面对他时,什么难听又决绝的话都甩得出来,这会儿又蒙著眼睛信任裴家了。 “她是想要国公府难堪么?”分明是想要你难堪。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有些事不好点破,得由她自己想明白。 “大房势微,府中一切都由裴二夫人做主。经此一事,你觉得她会善待你?” 宋令仪羽睫半闔,沉默了良久,艰涩开口:“我又不是嫁给她,只要鉴之哥哥待我好就行了。” 语气又轻又缓,像在回答他,又像在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萧明夷的目光冷了下来,喉间像扎了根刺,扼住她细腕的手慢慢鬆开,但那双黑眸依然牢牢盯著她。 “你既这么想,我也不过多劝你了,先回前院吧。” 见他没再阻拦,宋令仪敛下心绪,提步往迴廊方向走。 …… 不多时,裴氏夫妇和陆探微匆忙赶到后院的葳蕤堂。 堂中巨烛高擎,气氛沉寂。 大夫正在给裴昭把脉,关氏坐在旁边焦虑低泣,王氏细声安抚著她。 “这又是怎么了?” 裴廷猷大步迈进葳蕤堂,面色格外凝重,好端端的定亲宴,怎么两头都在出事故呢。 关氏捻著绣帕拭泪,娇声道:“叔郎可得替我们母子做主啊,二郎可是遭了好大的冤枉事啊!” “大嫂莫慌,与我细细道来。”裴廷猷落座上首,视线投向裴昭,瞧他扶著额头,脸色难看,心头倏的一惊。 “二郎这是怎么了,病了?” 裴昭正要开口,却被关氏打断,“什么病了,是被人下了迷药,房里还塞了个女人,想污衊我儿清白!” “什么?!” 陆探微拍案而起,横眉冷竖:“哪个王八犊子,敢坏国公府的亲事!” “还不是今日召进府唱戏的旦,妄想自荐枕席,入裴府的门,幸好我儿有定力,及时醒来,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何等错事!”关氏道。 坐在一旁的襄氏面色沉沉,啜了口茶水,若有所思。 “那旦呢?”裴廷猷忙问。 “关去后院柴房了,陆老太太说要等你决裁,我怕老安人气坏身体,没敢告诉她老人家。”关氏擦了擦眼泪。 王氏听了老半天,也没见关氏说到点子上,心里不免焦灼。 “今日是两家的定亲宴,选在这个节骨眼下药,摆明有备而来,想破坏两家的姻亲。那旦怕是不简单,裴大人可得好好查查。” “放心,我绝不容许有人破坏两家的婚事!”裴廷猷道。 襄氏眸光幽暗,下頜紧绷,无声又隱约的透露出几分烦躁。 “二郎,你中了药,身体可好些了?” 裴昭抬眸,温声道:“谢二叔母关心,已经好多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人下药呢,你也太不小心了。”襄氏嘴角勾起一抹微妙弧度。 裴昭神色不改。 下药之事与陆潜脱不了干係,以目前的情况,找他对峙肯定是没用的,两家人都不会信,唯有让旦开口供出背后指使之人。 “当时走廊环境太暗,侄儿一时不察,才遭了道,但侄儿可以肯定,下药之人绝非那旦。” 襄氏端著茶杯,指尖漫不经心轻点杯身。 陆裴两家虽是世交,但小公爷与裴昭的关係一般,在此之前,小公爷还曾带人去碧水云台闹事。可关係再差,也不至於在定亲宴上对裴昭出手。 与其说是针对裴昭,倒不如说是针对这门亲事。 “这件事二叔会细查,现在宾客都在前院,咱们也別在后院打堆了,形势越严峻,越不能慌乱,以免让人看笑话。” 裴廷猷说完,忽觉少了什么,仔细扫视葳蕤堂內的人,惊道:“令仪呢,怎么没跟过来?” 话音刚落,一抹银硃色身影步履匆匆小跑入葳蕤堂,暖黄烛光映在她身上,好似镀上一层柔和金光,裙摆如凤尾蝶翼般隨步伐摇曳。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迟才跟过来?”话是说这么说,但陆探微语气里並无责备。 “舅舅还说呢,您一溜烟儿就跑了,我腿短哪儿跟得上。” 宋令仪眼神闪烁,转眸看向裴昭,见他脸色不太好,关切道:“鉴之哥哥怎么了,听说你出事了?” “没事儿,没事儿。”关氏怕下药和旦的事影响他二人的感情,刻意將此事说得云淡风轻。 第101章手被蜜蜂蛰了吗? “……幸好陆老太太及时赶到,二郎与旦什么都没发生,宾客们也都了解实情,不会將此事乱传的。” 宋令仪蹙了蹙眉。 旦下药肯定不单单是为了自荐枕席。 在园凉亭的时候,萧明夷曾两次说这门亲事就算他不阻止,也成不了,说明他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但他说了没有阻止,这件事肯定就不是他做的。 难道是长阳公主干的? 不对,她倾慕裴昭,就算要阻止婚事,也不可能下迷药,还塞別的女人给他。坏了裴昭的名声,对她没有半毛钱的好处。 会是谁呢? 暗忖间,忽然听见襄氏招呼道:“令仪的手也受了伤,大夫,快替她看看,上点药吧。” 除了知情的几人,其他人都有些吃惊。 “令仪,你怎么会受伤呢?”王氏忙问。 宋令仪下意识用袖子挡了挡手背,不好意思说是打架受的伤。未婚夫还在场呢,她没忘襄氏训斥她的话,怕裴昭会嫌弃她粗鲁。 “我……我是……” 裴昭的视线落在少女的手背,那几条伤痕明不像是擦伤,更像是被指甲刮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他问。 见外甥女不好意思说,陆探微便替她说了,“还不是被阿潜教训过的赵林两家的姑娘,伙著王大人家的千金,在背后胡乱编排令仪,实在是过分。” “岂有此理!” 王氏听得是又气又担心:“姑娘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怎能对令仪动手?!” “……” “……” 舅甥二人语塞,心虚对视。 见气氛微妙,王氏觉出不对味儿来,联想到之前外甥女教训陆潜的势头,掩唇惊讶:“天爷呀,不会是……”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放心,令仪没有吃亏,倒是那三位姑娘被她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不过这都是她们三个罪有应得,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说话没个把门。”襄氏道。 王氏拧眉。 当著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对打架的事多说或者多问什么,毕竟要顾著外甥女的面子。 “这事儿可解决了?” 陆探微宽慰道:“自然是解决了,太子殿下亲自出面,降罪那几个爱嚼舌根的姑娘,还不许这件事外传,知道的人不多。” 长辈们谈话间,宋令仪已坐到裴昭身侧,大夫正替她上药。 二人变得格外沉默。 大夫替宋令仪上药包扎,又嘱咐了几句,“要想不留疤,饮食就得清淡,少吃过咸的……” 良久,宋令仪开口道:“今日发生的事,鉴之哥哥可有头绪?” 裴昭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大抵是心里记掛著事,显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短嘆道:“二叔父会查清的,你莫要担心,好好养伤。” “就这点伤……”宋令仪故作轻鬆地笑了笑,抬起右手,陡然看见它被包成了粽子,抿唇无语。 “大夫,这点伤至於包成这样么?”再迟点,都该结痂了。 大夫正在整理药箱,头也不抬,不以为意道:“上了药,这样包扎好得快。” 省得再跟人动手,添新伤。 … 待回到前院,已是一刻钟之后。 前院宾客都在谈论旦下药勾引裴二郎的风流韵事,长阳公主听了心急如焚,正打算去问个清楚,刚出偏厅,便看见裴昭自长廊上过来,身长玉立,目如朗星。 不等长阳公主上前慰问,又见他身后窜出个朱衣少女,嘴角笑意立马淡了几分。 “公主殿下安好。”裴昭拱手作文士揖,態度客气又疏离,旁边的朱衣少女也跟著行礼。 “免礼。” 长阳公主瞥了眼朱衣少女包得跟粽子一样的手,眉头微拧,好奇道:“宋妹妹这手是被蜜蜂蛰了么?” “……一点小伤罢了。”宋令仪语气幽怨。 “既是小伤,我与裴二郎有话要说,宋妹妹就先退下吧。”长阳公主说得理所当然。 “……” 麻痹! 这到底是谁的定亲宴,这对兄妹怎么一个比一个会喧宾夺主。 “在下与令仪已定亲,公主有话大可直说。”裴昭道。 长阳公主抿了抿唇,纵有不满,也时刻记著皇兄的话,不敢乱发脾气。 “我听说今日来府中唱戏的旦给你下药,这事儿可是真的?” 裴昭眉宇间蕴著厉色,嗓音温淡:“不是她下的药,是有人想坏在下的名声,破坏两家婚事,在下及时醒来,並未与她发生任何事。” 闻言,长阳公主浅浅鬆了口气:“无事发生便好,这事儿可得查清楚,要不我去请皇兄来查,镇抚司的办事效率高……” “不必了。”裴昭果断拒绝,“这是裴家的家事,不劳烦太子殿下了。” 宋令仪瞧见长阳公主的脸色隱有不悦,立马开口:“我先去偏厅了,二位慢聊。” 再不走,定会把气撒她身上,她才不要当冤大头。 回到偏厅落座,女眷们尚不知园凉亭发生的事,依旧聊得火热。 陆妤陡然瞧见自家表姐包得跟粽子一样的手,大惊失色:“哎呀!表姐,你的手被蜜蜂蛰了吗?” “……” 宋令仪缓缓扭过头看她,皮笑肉不笑:“受了点小伤,包扎唬人而已。”左右瞧了瞧,扯开话题,“裴妹妹呢?” “方才她听说裴二郎跟旦的事,赶去后院了。” “可我们都回前院了,一路上也没碰见她呀。”宋令仪蹙了蹙眉。 迴廊幽深,廊柱点著烛火。 裴菱与婢女翠莘本来是往葳蕤堂去,忽然看见有两道人影自迴廊尽头闪过,立马壮起胆子跟上去,一路尾隨他们来到后院柴房。 柴房关著旦,有五名年轻力壮的小廝把守。 主僕二人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亲眼看见那两道黑影翻进柴房院子,隔了半晌也不见有动静。 “姑娘,咱们快去告诉夫人吧。”翠莘低声催促。 裴菱羽睫半闔,若有所思。 那两个人的背影很眼熟,悄摸翻进柴房,肯定是和旦一伙儿的。府中奴僕都在前院,等她们把人找来,里面的人说不准早跑了。 第102章爭吵 “你去找人,我留在这里看著。”裴菱道。 至少要看清是何人进去了,后续才好找人对质。 翠莘一惊:“那怎么行,万一被发现了,姑娘可能会有危险,要不我……” “別囉嗦了,赶紧去。” 裴菱厉声催促,翠莘只好乖乖听话,赶去前院。 柴房院子里,几名奴僕皆中了迷药,倒地不醒。褚一舟在院里放哨,柴房门大开,內里烛火幽微。 陆潜替旦鬆绑,又將一叠银票塞进她的手里。 “拿好了,出了后门赶紧离开京都,再被抓到,小爷可不管了。” 旦数了数银票,巧笑嫣然:“小公爷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奴家今夜就出城,保准无人发现。” “阿潜!” 门外的褚一舟低声喊道:“动作快点,小心来人。“ 陆潜没再跟旦废话,领著人离开柴房小院,往后门去。 月光清浅,隱在暗处的裴菱清楚看见陆潜三人从柴房小院里出来,心头倏然一沉。 怎么会是陆潜? 他为何要安排旦败坏二哥名声? 三人很快消失在视野中,裴菱杵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不多时,府中管事和数名手持棍棒的小廝急吼吼赶来,发现柴房里关的人跑了,把守的奴僕还睡得一个比一个香,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翠莘紧跟著赶回来,喘著粗气问:“姑娘,他们人呢?” 裴菱没说话,面色凝重。 若是將陆潜陷害二哥的事说出去,怕是会牵扯出更多的事,这门亲事才刚定下,可不能横生枝节。 “翠莘,阿母呢?” “啊?”翠莘被问得愣了一下,訥訥道,“夫人在前院,跟家主一起招呼宾客。” “你让柴房里的人散了吧,等宴席结束了,我再找阿母商议这件事。”裴菱道。 翠莘有些懵,但还是照做了。 … 待宴席结束,已近亥时。 裴氏夫妇送完宾客,身心俱疲地回到主院,僕妇端来洗漱用的热水,襄氏坐在盆架前,胸前围著细帕子,慢条斯理地净面。 裴廷猷抬手示意僕妇出去,沉声问道:“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做事也太失分寸了。” 襄氏未动声色:“夫君这是何意,我自觉今日在定亲宴上,並无半分错漏之处。” 见她揣著明白装糊涂,裴廷猷冷冷的哼了一声:“你也知道今日是定亲宴,按规矩,令仪也该唤你一声『二叔母』了,怎不见你替她说句话?光想著公允,连打架的缘由都不问,若我不来,你是不是还打算罚她?” 襄氏神色黯了下,细帕子在手里来回摆弄。 “无论是何理由,打架本就不可取。身为国公府的姑娘,行事怎能如此粗鲁,幸好没有传出去,否则旁人还不知如何笑话咱家。” “是那几个姑娘寻衅在先,有国公给她撑腰,这件事糊弄两下也就过去了。你今日之举,肯定会让令仪心里有疙瘩。”裴廷猷皱著眉头。 襄氏面无表情,连手里的帕子都快拧成麻了也不自知。 “幸好有太子殿下出面,没让这件事闹大,不然那几个姑娘將来还不消停。” “你说说你,平日挺大方宽和的,怎么今日就逮著令仪计较,说的话也忒难听。她与阿菱不同,怎能拿教训阿菱那套教训她……” 裴廷猷喋喋不休,言辞间儘是对她的责怪,丝毫没有察觉坐在盆架前的襄氏,脸色越来越难看。 啪—— 襄氏將细帕子摔进水盆里,回头盯著裴廷猷,烛火明灭跃动在她的眼睛里,蕴著若有似无的怒意。 “我可著实好奇,都是女儿家,阿菱与令仪有何不同,为何夫君处处维护令仪?” 一连甩出两个问题,裴廷猷这才察觉襄氏的情绪波动,立马缓和语气:“她是二郎的未婚妻,大嫂也挺满意令仪,我这不是怕令仪还未入门,便与我们心生芥蒂嘛。” “就因为她是二郎未过门的媳妇,我看不是吧。”襄氏眼含嘲讽,“难道不是因为……她是陆燕嫻的女儿!” 一句话戳破隔在夫妻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裴廷猷脸色一片冰冷。 深夜,庭院里烛火幽微。 裴菱屏退僕妇,打算与父母谈谈陆潜放走旦的事,刚走到门外,便听见主屋內爆发了爭吵。 “夫君说我斤斤计较,不够善解人意,还怕这门亲事最后成不了,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么?!” 襄氏终於忍无可忍,用尽全力大吼,彻底撕碎这数十载人淡如菊,心素如简的面具。 裴廷猷愣愣看著她,对眼前歇斯底里,不顾体面的夫人,感到十分陌生。 半晌,冷哼道:“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 “你在意的是令仪吗,你是在意她死去的娘!”襄氏心里膈应极了,多年的心结,在这一刻不吐不快。 “你让二郎娶她回来,究竟是想成全他们,还是想满足你那点齷齪心思你自个儿心知肚明!” 『啪』的一声。 裴廷猷大手一挥,將一只茶盏砸在地上,指著襄氏,冷声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暖黄烛火映在襄氏面庞,一脸厌倦:“嫁进裴府这么多年,我在主母这个位置上处处谨小慎微,深怕做错半点,让你心生不满,可你呢?满心都是陆燕嫻!” “外人夸你洁身自好,与我举案齐眉,伉儷情深,这么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都不曾纳妾,可你捫心自问一个月有几回与我同房!” “这些年,我將阿菱教得知书达理,可宋令仪除了那张脸,可有半点陆燕嫻的才情?!阿菱哪里比不过她,非要说比不过,那就是阿菱不是陆燕嫻肚子里出来的!” 裴廷猷震怒,重重的在软榻案几上一拍:“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疯?” 襄氏猝然站起身来,无声的连连冷笑,眼里蓄著清泪:“我早该疯了!” “我自问成亲十六载,不曾有对不起裴家之处,可你呢?心里想著陆燕嫻,处处维护宋令仪,可有把我和阿菱放在眼里?!” 第103章矛盾. 裴廷猷气得拳头紧捏,胸口起伏厉害,眼里迸发出冰冷刺骨的寒意,强作平静道:“作为裴家主母,你觉得你的说这些像话吗?我不曾苛待过你们,也不曾在外有过鶯鶯燕燕,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们。” “今夜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自己好生冷静冷静吧。” 说罢,裴廷猷大步往屋外走,连开门声都透著怒意。 屋里一片寂静,久久无声,只闻得庭院里的木在夜风中枝叶摇曳。 襄氏杵在盆架前,低垂头颅,整张脸隱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躲在廊柱后的裴菱慢慢走出来,抿著泛白的唇瓣,望了眼阿父离开的方向,而后轻步走进主屋,在襄氏背后停了许久。 “阿母。”嗓音带著惊惶过后的怯意。 襄氏没有转身,“你来干什么?” “……” 裴菱唇瓣囁嚅,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父母因为亲事吵架,这会儿再与阿母商议定亲宴上的事,必然不妥。 母女二人默然良久,襄氏忽然开口:“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裴菱一惊,轻轻『嗯』了声。 “阿母为何要与阿父说那些话呢,宋姐姐人很好,救过我,阿父对您——” 话还未说完,便见襄氏猝然转过身来,眼睛定定盯著她,眸光犀利,裴菱剩下的话咽在了喉咙里。 “好?” 襄氏心里逐渐冷了下去,伸手捉住裴菱的胳膊,嚇得小姑娘忽然一哆嗦。 “陆燕嫻和你阿父青梅竹马,悔婚却闹得满城风雨,你阿父不嫌丟人不计较,宝贝那枚青玉龙纹佩多年,是因为他愚蠢!”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跟你阿父一个样!等宋令仪过门,这裴府里焉有你的位置,再等几年,府中执掌中馈的就是宋令仪了!” “……” 裴菱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阿母,面颊上一串串泪水滚了下来,眼珠都哭红了。 她打心底不认同阿母的话,只当阿母是气昏了头,但阿母介意这门亲事,作为女儿,她不可能无动於衷。 “你阿父想著陆燕嫻,你对她女儿又毫不设防,你们父女俩是存心想气死我!” 这话说得很重,重到好似身负千钧。裴菱满脸泪痕,看著阿母赤红眼睛里流露出的愤恨,心里无端生出惧意。 “阿母……我……” 襄氏冰著一张脸,女儿支支吾吾,惊惧不已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只觉烦躁又无奈,她深吸口气,鬆开握住裴菱胳膊的手。 淡声道:“出去吧,今夜就当没来过晞云斋。” “阿母……” “出去!” 襄氏厉声一喝,而后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看著態度决绝的阿母,裴菱小脸苍白,喉头咕嘟一声,垂头转身离开主屋。 庭院静謐。 嬤嬤站在廊下,瞧见自家姑娘哭著走出来,赶忙上前劝慰。 “姑娘莫要伤心,夫人只是在气头上,说的也都是气话,明早消气了便好了。” 裴菱神情委顿,轻轻摇头:“我还好,今夜劳烦嬤嬤照顾阿母了。” 说完,小姑娘缓缓往院外走,步伐虚浮,连背影也透著落寞。 … 与此同时,国公一家已回到府中。 宋令仪老老实实去了老太太的院里,一边伺候老太太净面,一边將今夜发生打架的前因后果与老太太细说,顾及老太太的心情,特意摒去了关於宋母的部分。 “打得好!”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瓷盅,神色沉静:“那几个小姑娘若不好好教训一番,將来还会骑到你头上,你是二郎的未婚妻,她们心里在想什么,真当旁人不知道么。” 缓了缓,又道:“但你今夜確实衝动了些,就算要教训她们,也得做的乾净利落,以免落人话柄。你是国公府表姑娘,有些事不一定得亲自动手。今夜若非太子殿下出面,你舅舅就是想保你都难。” 宋令仪心里咯噔一下,清楚老太太话里隱指襄氏,目光闪动:“外祖母也觉得裴伯母今夜在为难我?” 屋內倏然沉寂。 老太太静静瞧了会儿坐在月牙凳上的外孙女,轻轻拍著她的小手,嘆道:“你跟你阿母长得太像了。” “……”宋令仪对老太太的话不置可否。 襄氏与裴伯父夫妻多年,相敬如宾,就算有心结,也不至於跟她一个小辈计较这些吧。犹记得初见襄氏时,觉得她气质温婉,举止从容大气,即便容貌不及宋母,也是个难得的气质型美人,怎会如此內耗。 “你莫怨裴二夫人,这事儿的根结本不在她身上。”老太太的话说得云里雾里,“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有些事梗在心里,跟刺儿一样,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宋令仪轻轻点头:“我不怨裴伯母,反正事情解决了,亲事也定下了。” 老太太怜爱地摸了摸少女的头。时辰已晚,待喝完瓷盅里的安神汤,老太太便吩咐侍婢送她回院子。 夜凉如水,曲廊幽静。 侍婢挑灯引路,宋令仪拢了拢身上的厚氅,哈了口热气暖手,快到冬天,夜里愈发冷了。 及至曲廊尽头,廊柱旁立了道人影,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幽幽偏头看来。 “小公爷?” 侍婢惊诧:“这么晚了,天气又凉,小公爷怎么还守在这儿?” 那道黑影动了动,陆潜自阴影中走出来,灯笼的昏黄火光映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旁。 “我有些话要跟她说,你把灯笼给我吧,我送她回院子。” 侍婢愣了愣,偏头瞄了眼表姑娘,似在询问。 “没事儿,也快到芝兰苑了,你回去吧。”宋令仪道。 侍婢頷首將灯笼递给小公爷,而后往回走。 曲廊静默片刻。 陆潜提著灯笼,朝少女偏了下头:“走吧。” 二人隔著半拳的距离,信步而行。 “今夜定亲宴,怎么从头到尾都没见到你?”宋令仪状似无意地问起。 忽然想到陆潜知道她要定亲时的激烈反应,今夜发生的事,说不定跟他有关係。 “怎么?”陆潜流里流气地看她一眼,淡淡勾唇,“是觉得今天打架我没去帮你,心里不舒服了?” 第104章什么金玉良缘? 宋令仪斜眸瞪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你就算不来,本姑娘也没吃亏好嘛。” “没吃亏?” 陆潜睨了眼她裹成粽子的手,咧嘴一笑,无声嘲讽。 “……” 宋令仪脸上有些訕訕,將『粽子』藏进厚氅,道:“你別扯开话题,去哪儿了,快说!” “还能去哪儿,在『捉姦』现场呢,要不要我与你仔细说说厢房里的情况?” 这人不止用词恶劣,连语气也很欠揍。 “什么『捉姦』?鉴之哥哥分明是被人下药污衊的,我才不要听,反正什么都没发生。”宋令仪神色添著丝冰冷。 “你就这么相信他?”陆潜心里不爽到了极点。 宋令仪哼笑:“他是我的未婚夫,不信他信谁?” 一阵无言,氛围近似低压。 最后还是宋令仪先开口打破沉寂:“你在这儿等著,就为了说这个?” 身侧的少年深吸口气,压下怒火,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小而精致的礼盒递给她。 “送你的。” 盒子方方正正,仅看上面的雕刻工艺便知价值不菲。 宋令仪没有立马接过,眼神犹疑看著他,“你在里面装暗器了?” 这话纯属开玩笑,但不妨碍陆潜眉眼冷了几分,“不要就算了。” 见他要收回去,宋令仪连声说了三个『要』字,把盒子夺过来,借著灯笼火光打开一看,竟是一块蓝色碧璽手串,顏色纯净,晶体很透,定非凡品。 “这是你送我的定亲礼?”宋令仪拿起手串端详。 陆潜低眸看著她,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不算定亲礼,很早就命人打造了,喜欢吗?” 宋令仪努了努嘴,故意说了句『还行吧』,果不其然,少年的脸色立马阴沉下去,伸手就要抢。 “不喜欢就还我,省得你看著碍眼。” 宋令仪机敏避开他的手,“送都送了,哪儿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眼看陆潜的脸色还没有缓和,她仰脸一笑,“行了,行了,我喜欢。” 少女说这话时柳眉微挑,黑曜石般的眼珠晶莹剔透,漂亮得不像话。 陆潜嘴角微不可察地轻扬了下。 这还差不多。 明月清辉將少女的面庞照得柔软又明净,两人之间少有如此寧静的氛围。 谈笑间,已到芝兰苑外,直至那抹银硃色身影进了庭院,陆潜才提灯离开。 风吹叶簌簌。 雕格窗后的软榻边,宋令仪將盒子放在案几上,红蕖端著热水进来,瞧见盒子里的碧璽手串,惊讶道:“姑娘新买了手串?” “是小白脸送的。”宋令仪漫不经心地將帕子压进水里浸湿。 红蕖早已习惯自家姑娘对小公爷称呼,笑了笑:“这碧璽手串上还嵌了块玉呢,可真好看。” 听红蕖这么一说,宋令仪擦乾手,又拿起手串仔细端详摩挲。 这块白玉质地细腻,纹路精雕细琢,肯定很值钱。 小白脸前段时间惹舅舅生气,舅舅下令断了他的零钱,他这人钱大手大脚,肯定不会存太多私房钱,哪儿来那么多钱买手串? 不过疑问只存在一会儿,很快就被宋令仪拋之脑后。这么贵的手串,她平日可不敢戴,就放在梳妆檯的抽屉里。 … 定亲宴之后,日子平淡朝前过。 步入初冬时节,天色寡淡青灰,格外寒冷。 金樽楼,雅室门窗紧闭,只留一扇小窗开著,室內烧著炭盆,温暖如春。 褚一舟大步迈入雅室,走到炭盆边暖手。 “上个月的钱已经匯入票號了,小公爷猜有多少?” 软榻上的少年单手撑著脑袋,闔眸小憩,没有搭理他。 “五千两啊。”褚一舟神情格外兴奋,“不愧是小公爷,就是有远见,这香料风靡京都,就连皇室宗亲都在用,供不应求,价格也是水涨船高,下个月肯定能赚更多……” 陆潜缓缓睁眼,神色稀鬆平常,坐起身呷了口茶水。 “这算什么,要不是老头子將我平日的用度减半,小爷还看不上这点生意。” 室內暖香馥郁,褚一舟脱掉大氅,往桌边一坐,“说起来,下批香料何时到啊,买家都等著呢。” “走水路,最迟明晚就能送到云河渡。” “那感情好,这事儿就不劳小公爷操心了,明晚我带人亲自去接货。”褚一舟喝了口热茶,继续道,“对了,上回那串碧璽手串,表姑娘收到后可还满意?” 说起这个,陆潜极淡地弯了下唇:“我送的东西,她敢不喜欢吗?” “……” 褚一舟『嫌弃』地撇了撇嘴。 也不知小公爷是怎么了,重金寻了两块名玉,为了迎合小姑娘家的喜好,还要挑上等碧璽串上去。这位表姑娘都定亲了,哪儿值得小公爷这心思,亲妹都没这待遇吧。 “誒,上回的碧璽不是只串了一块玉么,还有一块儿呢,小公爷送谁了?”褚一舟笑问。 陆潜乜了他一眼,嘴里说著让他別多事,眼里却流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 什么金玉良缘。 他送的碧璽手串,可比那青玉龙凤纹佩贵重多了。 “让你派人盯著裴昭,最近可有什么发现?” 褚一舟懒懒嘆了口气:“还说呢,裴二郎每日卯时上衙署,酉时下值回裴府,作息规律,两点一线,別说异常了,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 陆潜靠在软榻上,姿態閒散,脸色沉沉:“至少摸清了他的每日行程,將来大有用处。” “阿潜,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吧,裴二郎是跟你不对付,但也不至於——”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潜瞪了一眼,识趣闭嘴。 “你懂什么,只要他过得不顺心,小爷就开心。”陆潜面上风波不动,眼神阴鬱,暗自盘算著下步棋该如何走。 两家的婚期未定,大概是明年初,看似久远,其实也就个把月的时间了,必须加快进程。 “让你的人机灵点,別被发现了,一切等我安排。” 褚一舟神色轻鬆:“知道,就算被发现又如何,是我派的人,追究不到你头上。” 第105章风起 次日傍晚,刚下完一场瓢泼大雨。 云河渡口岸依旧人山人海,站著近百號人。船夫有条不紊地落锚,放船板,上船卸货的人秩序井然。 雨后的江风寒冷刺骨,褚一舟领著十数名壮丁来到其中一艘船上。 负责押运货物的是名精瘦的中年男人,穿著朴素,笑起来露出一颗金牙,说话十分市侩,一面与褚一舟寒暄,一面安排手下帮忙卸货。 待到暮色四合,货物装上马车,一场大雨又下了起来,路况不宜急行,褚一舟特地请兄弟们去鹤仙楼玩了一夜,载物的马车则停在鹤仙楼后巷棚子里。 一夜过去,天色將亮,褚一舟终於从楼里出来。 相比於昨夜进楼时的春风满面,他现在的脸色难看极了,在销金窟里输了一夜,就差把裤衩子赔进去了,幸好有虞娘劝他及时止损,给了他台阶下,否则还出不来呢。 虞娘披了件雪白狐裘,亲自送他来后门,柳腰扭得风情万种,静静看他们清点货物。 “褚公子这马车里装的是什么啊?”虞娘好奇。 “香料。”褚一舟回答简洁,语气透著一股烦躁感。 虞娘笑了笑,走到马车旁边,隨意扫了眼箱子,脸色微变:“哟,这香料很贵吧?” 说起这个,褚一舟立马来了兴致,“可不,京都现在就流行这个,光一个小指甲盖大小,至少这个数——”右手比了个五。 “五十两?!” 虞娘眼睛睁得老大,短暂诧异后,笑容格外灿烂:“褚公子,咱们都是老相识了,奴家还没用过这香料呢,要不匀奴家一点?” 褚一舟双手抱臂,上下打量虞娘,悠悠道:“那可不行,城里的王公贵族都等著用呢,而且这香料还得送去储芳馆加制,就这么给你,也用不了啊。” 虞娘红唇微撅,拢了拢狐裘,佯作不高兴:“褚公子不想给便罢了,奴家先回了。” 说罢,转身就要进门。 “誒~別啊。”褚一舟赶忙追上去哄人,“虞娘帮了我那么多忙,一点香料,我哪儿会捨不得啊。” 虞娘扭过去身去,娇声道:“那可不一定,男人的嘴贯会骗人。” 褚一舟没办法,只得让人取一小盒来。 天刚蒙蒙亮,又下起了细密小雨,马车上的货物已清点完毕,一群人乘马车驶离后巷。 几辆马车前脚刚走,一道黑影隨即躥入街边的巷子里,深巷內停了辆低调的青篷马车。 那人凑到车窗边,躬身恭敬道:“公子,办妥了,他们没有发现。” 须臾,一道清冷好听的声音自车厢內传来。 “很好,回京吧。” … 一场冬雨,风寒料峭。京都城人人裹上了厚袄,空气中还泛著潮湿的土腥味。 镇抚司內部各自忙碌,庄严肃静。 一名小旗官急步匆匆迈入政事堂,拱手稟报:“大人,孔公子来了。” 正伏案处理公务的玄风抬起头,眉头紧锁:“孔寒声?” “正是,孔公子说有要事与您商议。”小旗官道。 不多时,身著亮眼孔雀裘的男人缓步迈入政事堂。与整日处理公务,眼下掛著淡淡青乌的玄风不同,孔寒声面带浅笑,意態嫻雅,一瞧便知生活过於滋润。 玄风瞄了那件流光溢彩的孔雀裘一眼,没觉得这只孔雀来镇抚司,会有什么大事要跟他商议,语气平淡又透著些怨气:“今天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啊?” 孔寒声將一个小盒子放到桌案上,而后在梨木圈椅落座,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摆。 “说了有事商议,若是无事,我可不敢来你这儿,煞气太重。” 玄风低眸瞧了眼盒子,隨手拿起来掂了掂。 “这是什么,鹤仙楼日入斗金,你带个礼物这么寒酸?” 孔寒声轻轻『嘖』了一声:“你都当上副指挥使了,还差我这点儿? “听听你自个儿说的是什么话?”玄风没好气儿地瞪他,拍了拍胸脯,“我跟著太子殿下办公差,食俸禄,可不搞歪门邪道那一套啊。” 二人贫了几句,才开始聊正事。 “你看看这盒子里的东西。”孔寒声道。 玄风挑眉,打开锁扣,里面是一些半成的香料,除了香味浓郁,並无特別之处。 “这是什么香?”他拈起一小块儿,凑到鼻尖嗅了嗅。 “具体不太清楚,但虞娘闻出里面掺杂了一味狁香。” 闻言,玄风触电似的挪开手指,搓了搓鼻子,把指尖那点香料抖掉,“这可是朝廷禁用的香料,你哪儿来的?” 狁香產於北部,有麻痹致幻的功效,外族常用它来製药,服用过量容易成癮,因大渊与北部外族关係紧张,这些年一直被朝廷禁止在市面上流通,但只要有钱,靠近北部的鬼市也能买到。 “你可知道城西褚家?”孔寒声並未直说。 “管东城兵马司的褚家?”玄风拧眉沉思,“褚大人与国公私交甚好,眼看就要升迁了,犯不著买卖禁香吧。” “是他儿子褚一舟,昨夜去云河渡接货,宿在鹤仙楼,虞娘今早碰巧看见他们在清点货物,便跟他要了一盒。据说此香在京都流通已久,不少王公贵族在用,你最好稟明太子殿下,彻查清楚,这可不是一件小案子。”孔寒声淡声道。 朝廷禁用狁香,鬼市能买到,顶多就是作药用,敢用来制香料,还大面积贩卖,真追究起来,是要判监禁的。 “我这就带队去拿人。” 玄风作势要走,却被孔寒声抬手拦住,“別著急,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赶紧说。” “这褚一舟与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关係匪浅,我打听到储芳馆的幕后老板也是他俩,涉及国公府,这事儿可得谨慎些。你最好入宫稟明殿下,在此之前,还得让人把这批香料按下来。”孔寒声正色道。 一刻钟后,玄风派了一队锦衣卫骑马赶赴储芳馆截货,他则入宫稟报情况。 皇城森严。 刚到明德殿外头,便听到吱呀一声,雕木门从里面拉开,冯同送几名礼部的官员出来,个个面红耳赤,汗如雨下。 玄风上前见礼寒暄了几句,低声问冯同,“太子殿下今日心情不好?” 第106章抓人 冯同嘶了声,赶紧道:“做奴才的,岂敢妄自揣测太子的心意。”顿了顿,又悄声说,“还不是选秀那点事儿。” 礼部官员奏请办选秀,也是按章程办事,只可惜太子殿下的心意难测,几次都给驳回去了。 两人正小声嘀咕著,內侍已將覲见的消息通传进去,隔了半刻钟,雕木门再次打开。 “玄风大人请。” 玄风踩著柔软的地毯进了大殿,殿里烧了炭盆,跨过门槛仿若一脚从隆冬踏进暖春。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偌大的黑檀木桌案后,萧明夷正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摺,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免礼』。 “启稟殿下,微臣有件重要的事奏报,涉及晋国公府。”玄风頷首道。 闻言,萧明夷执笔的手顿了一下,黑涔涔的视线缓缓投向站在桌案前的人,“何事?” 玄风拢袖而立,有条不紊地呈报香料之事,“……狁香是禁香,但涉及国公府和褚家,微臣觉得此事不好解决,特来请太子殿下定夺。” 萧明夷黑眸微眯,指腹摩挲著鹰首玉扳指。 沉思片刻,才道:“香料可有找人鑑定过?” “回殿下,虞娘是制香高手,这香是她发现的,应该不会有假,微臣已命人去储芳馆截货,要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玄风道。 萧明夷视线抬起,望向窗外浓云密集的天色,直接吩咐下去。 “朝中禁用狁香多年,他们若是明知故犯,大量流通禁香,孤岂能包庇。此事交给你去查,一旦確认储芳馆內有禁香,立马拿人。” 玄风脸色微变,郑重道:“微臣接旨!” … 城中小雨初歇。 自打定亲宴上与三女打了一架,教习嬤嬤日日拉著宋令仪教导礼仪,不曾有一日鬆懈。 今日得空,宋令仪隨陆妤去铺子里清帐,久未出门,兴奋得不行,一下车就长长哈了口热气。 口鼻吐息一触到冷空气,霎时氤氳成白茫茫的雾气,愈发衬得朱衣少女唇红齿白,貌若仙姿。 店铺掌柜態度热切的將二女迎进去,腾了间雅室,搬出上个月的帐本,供陆妤查帐。 宋令仪捧著热茶在炭盆边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得很,便与陆妤知会一声,携红蕖去街市上转转。 午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时候。 主僕二人刚出铺子,便看见一队锦衣卫骑马自鼓楼前过,领头之人正是玄风。 锦衣卫的铁蹄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蓄了泥水的水洼飞溅,百姓们无不仓皇避让。眼看那队人马消失在长街拐角,主僕二人才继续往街市走。 金樽楼。 暖香浓郁的雅间內,光线明亮。 只听『砰』的一声,房门倏然从外推开。 褚一舟脸色苍白,慌乱闯进来,嘴里不停念叨:“不好了,不好了……” 谈笑声戛然而止,猝不及防的乐师,接连弹错了几个音,惊惶抬头去看小公爷的脸色,正好迎上一双深邃阴鬱的眼睛。 骤然被扰了兴致,陆潜脸色沉下去,“干什么慌慌张张的,发生何事了?” “储芳馆被查了,新到的货也被锦衣卫拦下来了!”褚一舟喘著粗气道。 在座的世族少年皆沉默无声,涉及镇抚司,应该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陆潜微微一惊,抬起眼来:“他们该办的事儿不办,吃饱了撑的查储芳馆!是不是你背地里瞒著我搞事儿了?” “哪儿敢啊!”褚一舟往圈椅一坐,双手拍膝,“你是没看到啊,那些锦衣卫进了储芳馆简直如狼似虎,四处翻箱倒柜,香料全被他们捲走了。” 陆潜眸光沉沉,暗自忖度间,忽闻坐在窗边一人惊声喊了句『锦衣卫来了』。 褚一舟跟惊弓之鸟似的,从圈椅上弹起来,疾步凑到窗边往下看。 金樽楼前停了十数匹黑马,拦住大半条街道,引来许多百姓围观。金樽楼老板堆著笑脸,与这群锦衣卫斡旋,听不见说什么,但肯定拦不了多久。 “阿潜,咱们赶紧跑吧!”褚一舟回头拽起陆潜。 无论如何,先回国公府,锦衣卫要进国公府抓人,至少有国公出面阻拦。 陆潜一把甩开抓在胳膊上的手,神色格外冷厉:“跑什么,小爷一没杀人放火,二没作奸犯科,国公府还没倒呢,谁敢抓我?” “……”褚一舟烦躁挠头。 这人怎么就这么犟呢?! 锦衣卫摆明是来抓他们的,这都不跑,但凡进了詔狱,锦衣卫多得是办法屈打成招,等国公府把他们捞出来,皮都掉一层了! 两厢沉默间,雅室的门被外力粗暴打开。 玄风锦衣佩刀,站在雅室门口,神色肃穆,身后的长廊上站满了锦衣卫,气势凌然。 满室公子哥儿面露惊慌,大气不敢喘。 陆潜倒是平静地很,慢慢站起身,嗓音沉冷:“玄风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玄风面带鬆弛浅笑,踱步进入雅室。 “为何来此,小公爷应该收到消息了吧。” “小爷没空跟你打哑谜,有话直说。”陆潜的脸色突然间冰冷下来,语气也带出几分讥誚之意。 “经镇抚司查证,储芳馆的香料里参杂朝廷禁用的狁香,事关重大,还请小公爷配合我们回镇抚司调查。”玄风一丝不苟道。 狁香? 陆潜浓眉微拧,视线幽幽投向旁边的褚一舟,似在问『你乾的?』。 “什么狁香?”褚一舟也是一脸懵,甚至连狁香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其余公子哥儿听到镇抚司要抓人,头埋得一个比一个低,生怕被牵扯进去。 “得罪了。” 玄风往后退了几步,往后一挥手。 候在长廊上的锦衣卫大步迈入雅室,作势要捉拿二人。面对身强力壮的锦衣卫,褚一舟不敢反抗,可陆潜岂会乖乖任人污衊,反手挣脱一名小旗官的钳制。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狁香,你们锦衣卫休想把烂事儿算我头上!” 第107章回敬你一局 雅室內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锦衣卫顾忌对方是小公爷,还是国公府的独苗,在事情查清之前,根本不敢跟他动真格,一时疏忽,真叫人逃了。 长街上聚了不少看客。 宋令仪从糕点铺子里出来时,恰好看见斜对面的金樽楼前聚满了人,当即牵著红蕖挤过去看热闹。 只听得周围人一声惊呼,一道锦袍身影从门內躥出来,眾人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露出大片空地来。 主僕二人被挤得身形不稳,差些摔倒。 等宋令仪站稳,定睛一看,门內又有三两锦衣佩刀的壮汉追出来。 “哎呀,姑娘,是小公爷!” 身旁的红蕖惊叫一声,宋令仪猝然偏头,正好与陆潜对上视线。 少年的脸色倏然凝冻。 双拳收紧。 不远处的二楼茶室,雕格窗后似有人正在下棋。 噠—— 落子声清脆。 一名青袍小廝趋步入室,轻声道:“公子,锦衣卫已经行动了,但小公爷性子衝动,这会儿正在与他们纠缠。” 棋案边的青年脸色沉静,嗓音温淡:“余下的香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就算镇抚司事后想追查,也追查不到。”小廝答道。 狁香本就是在北部鬼市买的,镇抚司想查来源都难,根本不可能追查到公子身上。 落子声不疾不徐。 棋案边的红泥小火炉烧得咕嚕滚烫,青袍小廝上前半步,动作嫻熟地斟茶。 室內茶香四溢。 裴昭端起摆在手边的黑釉茶盏,凑到鼻间轻嗅,视线虚望著金樽楼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陆潜,这一局,算我回敬的。 整条长街的视线,都匯聚在金樽楼门前。 “小公爷,你逃不掉的,跟我们回镇抚司吧。”玄风紧追出来,神色凝重。 陆潜原本有所触动的神色,也被玄风那一嗓子喊得理智回笼,侧身晦暗地扫了他一眼,眸光深邃幽亮。 “你觉得你能动得了我?” 玄风平静道:“事实真相,镇抚司自会查清楚,小公爷若是无罪,镇抚司当然不会动您。” 说罢,两名小旗官立马上前扣住陆潜的胳膊。 彼时,宋令仪终於从惊惶中回神。 好端端的,镇抚司为何要抓陆潜?街上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著,朝野不知会生出多少风波来。 “等等!” 她提步上前,紧张道:“玄风大哥,锦衣卫为何要抓我表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总得问个清楚,回去好和舅舅舅母商量。 玄风瞧见宋令仪,神情有些意外,又有点为难:“阿梨姑娘,这是公差,恕我不能告知太多。” 斟酌一下,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低声提醒:“这都是殿下的命令,小公爷贩卖禁香,案子还在调查中。” 禁香? 宋令仪乌眸陡然睁大,细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虽不知什么是禁香,但看镇抚司拿人的架势,该不会是跟现代贩毒罪一样重吧? “能说的就这么多,阿梨姑娘赶紧回吧。” 提醒完,玄风后退半步,高声喝令周围的锦衣卫收队。 十数名锦衣卫纷纷上马,押著陆潜和褚一舟扬长而去,一路泥尘飞扬。 … 两女回到国公府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镇抚司当街拿人的消息早已传回国公府,国公夫妇正坐在堂厅里,焦头烂额的等消息。 陆妤性子急躁,一个健步衝进去,眉宇间满是急色:“阿父阿母,你们怎么还不派人去镇抚司捞哥哥啊!” 王氏睨了她一眼:“那是詔狱,抓人也是太子殿下的命令,能隨便捞人么?” “那……那总不能任由哥哥被审讯吧。” 陆妤身处后宅,也听过詔狱的恶名,听说詔狱里审讯罪犯时,能一眼从血衣烂肉里看出罪犯还能受住几分刑,流得了多少血。 就算没有罪,进了詔狱也得脱层皮,兄长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哪儿受得住啊,肯定挨不了几下就认罪了。 宋令仪默默坐到旁边,想听听舅舅有什么法子救人。 可上首的国公爷始终没说话,扶著额头,脸色沉重。 王氏本就心急如焚,一听到『审讯』两个字,立马红了眼睛,“国公快想想办法吧,阿潜浑归浑,但知道轻重,不可能碰禁香的……” “他怎么不敢碰,我看他胆子大著呢!”陆探微怒拍桌案,气得火冒三丈。 “我是说减了那兔崽子的用度,他怎么还能日日钱如流水,原来是在背地里搞这个生意!活该他受刑!” 宋令仪听出舅舅这是气头上的话,柳眉蹙了蹙,正斟酌该如何劝时,便听堂厅外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若非你们夫妻俩平日对他太过纵容,他敢做出这种事?” 老太太一进门就冰著一张脸,堂厅静可闻针,国公夫妇一个眼含热泪,一个面红耳赤,两个小的噤若寒蝉,埋头不敢吭声。 青月扶著老太太落座上首,瞧著厅中情形不对,不敢多待,向国公夫妇恭敬行礼后,便躬身退出去。 王氏捻帕拭泪。 知道老太太疼孙子,就算是圣上也得给老太太三分薄面,只要老太太开口求情,太子殿下必然不会为难国公府。 “老安人,您就这一个孙儿,可得想想办法啊。” 老太太挥挥手,无奈道:“今日是人赃俱获,镇抚司依法办案,老身怎好入宫求情?” 王氏泪盈满眶:“可……可阿潜自幼锦衣玉食,去了詔狱怎熬得住……” 老太太截断了她的话头:“熬不住也得熬!这禁香的事尚在查证,还没个定论呢,我要是入宫求情,案子还能查下去么?朝野必会对咱们家议论纷紜!” 王氏听老太太的意思是不打算管了,心里一阵苦痛,伏在扶手上抽抽搭搭哭起来,陆妤连忙上前安抚。 “祖母,要是他们屈打成招怎么办?” “国公府还没倒呢,我看他们敢?!” 老太太眉头深深皱起,眼神凌厉地扫了眼陆探微,“经此一事,看你日后还敢不敢放纵阿潜。” 陆探微面带羞愧,低头道:“母亲教训得是。” 第108章愁云 国公府因陆潜入狱一事闹得鸡飞狗跳,褚家自然也坐不住,差了好几波人来打探情况,都被陆探微打发回去了。 京都寒风乍起,府中愁云密布。 芝兰苑中的海棠果落了一地,云瑶领著一群小丫鬟在院中洒扫,瞧见自家姑娘脸色沉沉的回来,赶忙拉住红蕖询问,得知小公爷入狱,嚇得扫帚脱手落地。 “怎么会这样呢?” 红蕖抿了抿唇:“我跟姑娘路过金樽楼,十几个锦衣卫围著小公爷,那架势可渗人了。” “国公不打算救小公爷了嘛?” 往常小公爷再怎么惹祸,国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都入詔狱了,怎么还没动静呢…… “听说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咱们做奴婢的,还是別过问太多了。” 红蕖说完,隨即进了主屋伺候,软榻旁的茶炉烧著滚滚的茶水,宋令仪坐在软榻边,视线落在地板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红蕖轻步走过去斟茶,温声宽慰道:“姑娘別担心,老太太嘴硬心软著呢,没准儿明天就入宫求情了呢……” 宋令仪接过茶盏,捧在手心里,热茶气雾氤氳瀰漫。 半晌,才听她开口:“红蕖,你可知狁香是何物?” 闻言,红蕖拧眉沉思,迟疑了两息,“奴婢听说这是先帝爷下令禁用的香料,京都不可能会有的,小公爷开设储芳馆贩卖香料,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你也觉得事有蹊蹺?” 宋令仪侧脸瞧著红蕖,乌眸里一片清明。 以她的了解,陆潜不是拎不清的人,而且他一个自幼锦衣玉食的小公爷,就算一时短了用度,也不至於去踩高压线吧。 思及此处,宋令仪想到了那条碧璽白玉手串。 怪不得能送她那么贵重的手串,原来是靠卖香料赚钱买的。 冬季昼短,还未到用晚膳的时间,天色便阴沉沉的,似要下雨。 宋令仪简单收拾了下,赶往老太太的院里蹭饭,顺便探探老太太的口风。 窗外朔风阵阵,撞得窗欞嘎吱作响,屋里点起儿臂粗的铜烛。 祖孙二人围坐圆桌边,安静用饭。 这段时间教习嬤嬤一直压著宋令仪学规矩,她现在比刚入府时懂事许多,坐姿端正,仪態大方。一边小口用饭,一边注意老太太的脸色,似乎並未有太大波动。 饭后,嬤嬤端来一碗清茶,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平静扫了眼端坐月牙凳的外孙女。 “你是来劝老身的?” 宋令仪扬唇一笑:“哪儿敢啊,您都发过话了。”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睨著她,哼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回芝兰苑休息吧,老身这里还不需要你伺候呢。” “……” 宋令仪唇瓣紧抿,瞧了眼侍立在边上的嬤嬤,訕笑道:“外祖母,我觉得表哥肯定是被冤枉的,您要是不管,就真没人救得了他了。” 老太太摇了摇头,嘆道:“只怕这回,老身的面子也不够用了。” 太子上位后,有意整顿朝中风气,短短半年,不知有多少官员落马。 国公府树大招风,就怕太子是为了杀鸡儆猴,震慑京中的达官显贵。 瞧出老太太的有心无力,宋令仪心头鬱结,回芝兰苑时路过国公夫妇的主院,僕妇们噤声洒扫,院里一片沉寂。 第二日清晨,宋令仪按时晨起去给老太太请安,忽闻王氏病倒的噩耗,赶到主院时,陆妤已陪侍在床前,双肩微微抽动,儼然哭成了泪人。 床上的王氏头戴抹额,面容憔悴,两颊处还泛著不正常的红晕。 陆探微则在外间,与大夫交流病情,看著大夫开药方。 里间气氛凝重,宋令仪坐在榻边的月牙凳上,静静瞧著昏睡的舅母和泣不成声的表妹,心里很不是滋味。 待大夫开完药,交代好医嘱,她便领著红蕖离开主院,一边吩咐僕妇准备些好克化的汤食,一边让小廝去后门备马车。 “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红蕖满脸疑惑地瞧著在博古架前翻箱倒柜的少女,直至看她翻出几瓶金疮药,才恍然大悟。 “姑娘不会是要去詔狱吧?” 宋令仪抬头看了她一眼,沉静道:“府里个个焦头烂额,我总得做些什么吧。” 舅母待她亲厚,现在病倒了,她看著心里也不好受。 “可詔狱那地方,一般人进不去啊。”红蕖迟疑道。 宋令仪快速整理好要带的东西,沉吟片刻,才道:“试试唄,万一能进去呢。” “就算能进去,詔狱里煞气重,姑娘难道不怕?” “有何好怕的?”宋令仪不假思索。年初在各地流浪,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就算死人懟她脸上都不会叫出声,还怕詔狱的煞气? 红蕖还想再劝两句,却被宋令仪打断:“好红蕖,你就別絮叨了,快去看看马车备好了没。” “……”红蕖拧著眉头,犹疑片刻,还是往后门去了。 … 天色暗淡,黑云压城。 主僕二人刚登上马车,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行至半途,马车忽然停下来,帘外的车夫拔声道:“姑娘,裴公子的马车在前面呢。” 距这对未婚夫妻上一次见面,已过去一个半月。裴昭忙著朝中事务,不似之前那般常约宋令仪出门游玩了。 乍见未婚夫,宋令仪本该开心的,但国公府出了事,她实在没心情谈情说爱,更何况裴昭闷闷的,说话一本正经,也不会谈情说爱。 天下大雨,街道冷清,行人匆匆。 两辆马车交匯。 宋令仪推开车窗,正好能看见坐在对面车厢里的裴昭。 “令仪,你要去哪儿?” 多日不见,未婚夫依旧风流儒雅,玉质金相,没有一点班味儿。 宋令仪迟疑两息,才开口:“去趟镇抚司。” 裴昭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嗓音温淡:“为了小公爷的事?” 宋令仪点了点头,垂眉轻轻道:“这两天府中因为表哥的事,生出不小的风波,我想替舅舅和舅母分忧。” “镇抚司可不是隨便能进去的地方,要不你把东西给我,我托人替你送去。”裴昭道。 第109章探视 二人隔著雨幕对望。 默了两息,宋令仪缓缓摇头:“还是我亲自去吧,总得找点事儿做。” 裴昭浅笑:“既如此,我就不多劝了,若有难处,可来衙署寻我。” 两辆马车短暂交匯后。又各自驶向不同的方向。 不似其他衙署,镇抚司是京都官员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光是门头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都透著让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冬风萧瑟,寒气卷过长街,雨势越来越大,砸在地上溅起不小的水。 主僕二人撑伞站在雨中,裙摆很快被晕湿。宋令仪哪怕披著白绒裘,也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小脸冻得发白,鼻尖泛红。 “姑娘,咱要不回去吧。”红蕖道。 方才叫人进门通报,隔了这么久也没人出来,多半是没下文了。 “再等等。”宋令仪拧眉坚持。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镇抚司门內传来一阵急促矫健的脚步声。 玄风疾步而出,瞧见杵在门庭处的人,心下一惊,暗骂那几个兔崽子不懂事,那么晚才来通报。 “阿梨姑娘,你怎么来这儿了?” 宋令仪抬眸,仰脸一笑道:“来看看你。” 玄风挑眉,明显不信。 “……也顺便看看我表哥。” 这才对嘛。 “我,你已经看过了,公务繁忙,日日浸在政事堂,连喝酒吃肉都成奢望了,至於小公爷嘛……” 玄风瞥见主僕二人手里拎的东西,面露为难:“且不说詔狱煞气重,你一个姑娘家不適合进去,这小公爷犯了事儿,案子尚在查证,我放你进去探监,也不妥当啊。” “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帮帮我吧,改日请你喝酒吃肉。”宋令仪笑容又甜又諂媚。 玄风硬起心肠,半晌不作声,可架不住宋令仪那楚楚可怜的小表情,最后还是妥协了。 “好吧,好吧,就这一次,但只能进去一个人,你俩谁进?” “我进!” 宋令仪毫不犹豫,转手拿过红蕖手里的食盒,两手拿著大包小包的东西,跟春运赶火车似的。 玄风体贴替她分担,只让她拿轻一些的食盒。 有副指挥使在旁引路,一路畅通无阻。 詔狱阴寒湿冷,两侧石壁亮著火把。精致玲瓏的绣鞋踩在地板上,仿佛能感受到长年累月积下的血腻子,鞋底黏糊糊的。 狱里关的多是罪臣,石壁上掛著五八门的刑具,日夜刑罚不断,充斥著哀嚎惨叫,没点儿胆量的人,在这里怕是连一刻钟都挺不过去。 刚下到牢房,几个狱卒便迎上来。 “大人,您要提审说一声便是,怎么亲自下来了?” 玄风没有废话,肃目道:“小公爷关在哪里,带路。” 狱卒连声应下,引著二人往牢房深处走。 与影视剧里一看见人就扒过来喊冤不同,这里的犯人浑身血污,死气沉沉,躺在牢房里根本分不出是死是活。甭管这些人曾经有多风光,进了詔狱就是一坨任人摆布的血肉。 甬道逼仄,宋令仪只瞄了两眼,没敢多看。 不多时,狱卒引她来到一间牢房外。 这间牢房格外宽敞,与其他牢房以稻草为席的不同,里面有张木板床,环境简陋,但还算乾净整洁。 想像中吃苦受罪的陆潜,这会儿正『奴役』一名狱卒擦地,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嫌地面太脏,落不了脚。 “那儿,那儿,再擦擦,擦乾净。” 叩叩—— 玄风冷著脸,拍了拍牢房门,锁链撞击声清脆。 擦地的狱卒抬起头,陡然看见牢房外的副指挥使,嚇得脊背一颤。 “他是犯人,用得著这么伺候?还不快出来。”玄风道。 合著镇抚司是请回来一尊大佛了,上赶著去伺候人,没有半点规矩。 牢房烛火黯淡。 陆潜跟个大爷似的,以一个懒散隨意的姿態,曲腿坐在木板床上。视线微抬,隔著牢房柵栏间隙,瞥见一抹熟悉身影,身躯微僵,慢慢坐起身。 玄风將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地上,对身旁的少女说:“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你不能进去,有什么话就在外面说吧,我在审讯室等著,到时间再来送你出去。” “多谢玄风大哥。”宋令仪浅笑道谢。 须臾,牢房外的甬道只剩她一人,周遭静可闻针。 坐在木板床上的『大爷』脸神色彆扭,慢吞吞走过来,懒靠梐牢,瓮声道:“你怎么来了?” 宋令仪深吸口气,怕他担心,没有说舅母病倒的事。 “来看你被打得有多惨。”她努了努嘴,“喏,怕你受伤吃不下东西,食盒里都是流食吶。” “噢,现在看过了,赶紧回吧。”陆潜侧过身子,本能不想让她看见他如今的窘迫模样。 “我好不容易才进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宋令仪瞪视他。 “有什么好说的,你不都看见了嘛,在事情没查清之前,他们根本拿我怎么样。”陆潜眼皮耷拉著,仍是那副不著调的样子。 “那碧璽手串是你卖香料赚来的?”宋令仪问。 陆潜懒懒『嗯』了一声,似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但我没有卖禁香,那玩意儿不乾净。” 他不会用不乾净的钱,给她买东西。 “我知道啊。”宋令仪敛眸,轻飘飘应了一句。 堂堂小公爷,犯不著干这勾当。 陆潜微抬眼皮,似蜷著尾巴的狼,深黑眸光里隱约倒映著少女的面容。 “你知道什么?” “我猜像你这般桀驁不驯的人,定然不会干那些阴私买卖,就算要干,也不会笨到轻易叫人抓住把柄。”宋令仪轻声道。 两双眼睛在晦暗中近距离对视,宋令仪无条件的信任,叫陆潜的眼眸霎时暗下来。 “你当真信我?” 出了这件事,连阿父都不一定信他。 宋令仪懒得跟他废话,只有一刻钟时间,当然得抓紧聊正事,“你知道是谁陷害你的么?” 陆潜眸光半垂,紧咬下頜。 还能是谁,多半是那个死鱼脸,为报下药之仇诬陷他唄,这算他认栽了。 “不知道。” 第110章吃干抹净 牢房幽暗。 陆潜眼里一闪而过的烦躁,却没有逃过宋令仪的眼睛。 虽不知他为何要瞒著,但肯定事出有因,这人性子恶劣,京中树敌颇多,这波牢狱之灾也算自作自受了。 “既然是冤枉的,等镇抚司调查清楚了,定会放你出去吧。”她道。 “哪儿那么容易。”陆潜睨著她,眸光锐利而慵懒,“抓我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万一他拖著案子,不愿意放我呢。” “怎么可能。”宋令仪下意识反驳。 萧明夷不是那样的人,狁香是禁香,抓陆潜是公事公办,又不是公报私仇。更何况他俩井水不犯河水,萧明夷吃饱了撑的要这么做。 见她这般维护太子,陆潜脸色微变。 怎么就不可能? 且不说几个月前,他明知死丫头是国公府表姑娘,却不告知太子的事;就说太子寻了那么久的人,转头和裴昭定亲,太子能坐得住? 说不定是想借这齣,让死丫头入宫求情。 “別把人想得太好,小心被吃干抹净。” 宋令仪眉眼弯弯,拍了拍隔在二人之间的梐牢,嘲讽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做生意还不知警惕,让人钻了空子。 “……”陆潜冷脸,无话可说。 气氛莫名沉寂下来。 宋令仪不再贫嘴,嘆声道:“家里人都很担心你,舅舅和老太太都想捞你来著,但是案子还在查证,他们也有心无力……” “嗯。” 陆潜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但神色收敛,没有之前那种欠欠的不著调的感觉,眼底乌青耷拉著眼皮,竟叫宋令仪觉出几分落寞感。 大抵是看惯了眼前少年张狂肆意的模样,如今困於詔狱,稍显落魄潦倒,她竟觉得不习惯。 “宋姑娘,宋姑娘……” 彼此沉默间,隔壁牢房传来细微的呼喊声。 宋令仪循声看去,便瞧见脑袋卡在梐牢中间,努力往这边探头的褚一舟。 褚一舟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別光顾著阿潜,也匀我一点唄。” “匀什么?”陆潜没好气儿地懟道,“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儿了,药也匀,你当饭吃吶?” “那不是有食盒嘛,里面装了什么好吃的?”褚一舟没搭理陆潜的嘲讽,满眼都是食盒。 宋令仪取出食盒里面的清粥小菜,匀了些给褚一舟,態度客气:“我以为你们会受刑,准备的都是好克化的汤食……” 这两模两样的態度,看得陆潜一股火憋上来,要不是中间隔了一堵墙,他真恨不得给褚一舟一脚。 甬道上传来脚步声。 “阿梨姑娘,该走了。” 宋令仪不想给玄风添麻烦,將药品留给他们,很快提著空食盒隨他离开詔狱。 踏出那扇沉甸甸的木门,空气中湿润的土腥气扑鼻而来。 天色阴沉沉的,哪怕出了詔狱,宋令仪心头依旧滯闷。 红蕖静候在马车边,瞧见自家姑娘出来,立马撑伞迎上去。 “姑娘,可见到小公爷了,他还好吗?” 宋令仪闷闷点头:“他和褚一舟暂时没有受刑,案子还在调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红蕖闻言,鬆了口气。 “没有受刑便好,小公爷细皮嫩肉的,锦衣卫下手又狠,若是受刑,奴婢还怕小公爷撑不住呢。” 说罢,见自家姑娘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轻声问:“姑娘怎么了?” 宋令仪深吸口气,摇头道:“先回吧。” 主僕二人旋即上了马车。车厢隔绝风雨,身体逐渐暖和起来。 宋令仪靠著厢璧,脑子里不断迴荡著老太太和陆潜的话,若有所思。 『只怕这回,老身的面子也不够用了』 『抓我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万一他拖著案子,不愿意放我呢』 舅舅位高权重,朝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著陆家。况且小白脸落狱是被栽赃陷害的,万一有心之人继续兴风作浪,小白脸岂不危险了。 … 回到国公府已近午时。 府中奴僕噤声忙碌,气氛处处透露著凝重。 宋令仪迫不及待的將陆潜的境况告知国公夫妇,希望舅母能少些忧虑,病也好得快些。 “表姐,你真进去詔狱了,里面是不是很嚇人啊?” 陆妤天真的话语,勾起了国公夫妇的疑惑。 镇抚司可不是一般的衙署,外甥女身无半职,又是一介女流,就算有国公府的关係,锦衣卫更该避嫌才是,怎会把人放进去探监呢。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 陆探微清了清嗓子,问:“令仪,你跟舅舅好好说说,是怎么进去镇抚司的?” 宋令仪乌眸微转,装傻道:“我在门口正好碰到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他看我拎著大包小包的东西,雨下的又大……大概是心生不忍吧,就放我进去了,不过就待了一小会儿。” 镇抚司的副指挥使? 陆探微仔细想了想,那人好像叫玄风,是太子的心腹。联想到上回定亲宴,太子殿下出面摆平几个姑娘打架的事,他觉出一丝味儿来。 “令仪,你跟太子殿下是不是认识?” “……”宋令仪被问得心下一紧,眯眼笑了笑,“舅舅忘了么,我阿父带兵支援过丹阳郡,太子殿下还说敬佩我阿父大义。” “舅舅不是说这个。”陆探微眉头微拧,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除了这事儿,你跟太子殿下就没有过交集?” 宋令仪脸色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强作镇定道:“没有啊,他是太子,生活在皇城里,我一个校尉之女,哪儿有机会认识啊。” 见她面容没有异色,国公夫妇便没再深想。 但国公夫妇好糊弄,老太太可不好糊弄。午后去请安,將去镇抚司探监的事一说,老太太一脸正色:“那副指挥使是太子跟前的近臣,听闻他办事雷厉风行,向来不留情面,怎可能放你进镇抚司。” “你老实与外祖母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顶著老太太洞若观火的眼神,宋令仪压力山大,斟酌了两息,才道:“之前在青石镇,太子殿下从贼人手里救过我,入京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太子殿下。” 第111章再去镇抚司 “光是救过你,没有別的事?”老太太眸光犀利。 “能有什么事儿啊……”宋令仪故作轻鬆的笑了笑,“镇抚司的副指挥使认得我的脸,看我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才网开一面放我进去,跟太子殿下可没关係。” 说罢,她低著头偷偷瞧了老太太一眼,只见老太太神色沉静,似乎並未怀疑她的话。 “那后来入京,怎么没听你说过太子殿下救过你的事儿?” 宋令仪背身去斟茶,动作自然,唯有那双眼睛滴溜转,不急不缓道:“当时也不知道他是太子,大家萍水相逢,以为將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將手里的白釉梅茶盏递给老太太,“而且太子身份尊贵,万人之上,我没有高攀的心思,自然没必要把这事儿拿出来说了。” 以为她是自卑家世,老太太喝了口热茶,宽慰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虽没有燕嫻的才情,好在性子活络,模样也不错。东宫那地方规矩多,確实不適合你。” 宋令仪点了点头,忽而觉出不对劲,心里咯噔了一下。 惊道:“什么呀,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外祖母惯会打趣我。” “这怎么能叫打趣,你是没高攀的心思,可太子殿下是何人物?若只是萍水相逢,他上回怎会出面袒护你,大渊有军功的將士多如牛毛,也不见太子殿下对其他將士的女眷这般上心。” 老太太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臊得宋令仪满脸通红。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老太太。 “那是他的事儿,我跟鉴之哥哥都定亲了。”宋令仪垂头闷闷道。 老太太短嘆一声。 但愿陆裴两家能顺利完婚吧。 … 一连过了好几日,镇抚司內部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陆探微几番托人询问,却连案子的进展都问不到。 往常携礼拜访国公府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如今陆潜一出事,太子殿下的態度又耐人寻味,朝中大臣们初时以为要拿国公府树典型,以正京都权贵的风气。 但隔天上朝,太子殿下特地说明,陆潜涉嫌买卖禁香的事与晋国公府无关,案子尚在查证,还安抚晋国公莫要惊慌,必会查清事实,还小公爷一个公道。 经此一出,別说朝臣摸不透太子殿下的態度,就连陆探微本人都是懵的。 回府將这事儿与王氏一说,王氏却愁容满面。 “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是……不想我们替陆潜求情,故意搪塞我们呢?” “不会。”陆探微拧眉,其实自个儿也没几分把握。 “怎么不会,太子殿下说这事儿不牵扯国公府,意思就是不想我们插手,镇抚司那边儿迟迟没有消息,这么冷的天,阿潜待在詔狱里,还不知要遭多少罪……” 都说关心则乱,王氏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急火攻心,病情反反覆覆就是不见好。连亲朋好友来探病,都被她一一回绝了。 陆妤陪侍病床前,熬得两眼通红。 面对乖巧懂事的女儿,王氏欣慰又心疼,也愈发恼怒大儿的不爭气。 傍晚天色暗淡,整个晋国公府乌云密布。 宋令仪来主院探视,里间安静无声,王氏靠倒在炕上沉睡,陆妤將她拉到外间,將白日听来的消息说给她听。 “表姐,你说兄长这回是不是凶多吉少了?”陆妤托著小脸,愁眉不展。 “不至於,这大渊律法写了,买卖禁香只判监禁不要性命。” 宋令仪慢吞吞剥著橘子,又將剥好的橘瓣塞给陆妤。 “那怎么行,哥哥要承爵,身上不能背案子。”陆妤將橘瓣塞进嘴里,嚼了嚼,继续道,“阿父到处托人打听消息,都没个准信儿,还说镇抚司办案效率高,我看也不过如此!” 闻言,宋令仪剥橘子的动作一顿,心里直打鼓。 上次去詔狱,陆潜说他是被人冤枉的,她怕舅舅和舅母担忧过度,回来便没敢说。 若有冤情,镇抚司必能查清楚。 而且这桩案子按理来说並不难办,香料掺了狁香,只要查到供货源头,便知陆潜是否被冤枉。可这么几天过去了,仍没有下文,实在奇怪得很。 大概是宋令仪想的太入神了,刚剥好的橘子,竟把橘瓣丟进白釉渣斗里,橘皮给了陆妤。 而陆妤心里记掛著事,也是魂不守舍的,拿著橘皮就往嘴里塞,尝到苦味儿才回神。 五官紧拧:“噦~怎么是橘皮啊?” 宋令仪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橘皮好,理气健脾。” 陆妤撅嘴,摇了摇表姐的胳膊,撒娇道:“表姐,要不咱明日再去趟镇抚司吧,阿母担忧兄长境况,咱们去看看,也好叫阿母安心啊。” “可上回已经进去过一次了,我怕这回……” 宋令仪心有顾虑,转眸去看身旁的小表妹,见她一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立马心软了。 “好吧,但你照顾舅母已经够累了,明天就让我去吧。” 陆妤娇笑著挽住她的胳膊,脑袋在肩头蹭了蹭,“表姐真好。” … 次日,天气格外寒冷。 国公府里的奴僕们穿著厚袄,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仍觉不够,寒风一吹,刺得脸颊生疼。 宋令仪答应陆妤要去镇抚司,一大早就命人安排马车,还带了两盒吃食。 镇抚司门庭清冷。 掛著『晋』字旗帜的平顶马车刚停在对街,便有锦衣卫疾步去通报。 与上回不同,这次只等了半盏茶的时间,玄风便出来了,瞧见提著食盒的主僕二人,他面露难色。 “阿梨姑娘,您又来探视小公爷啊?” 宋令仪笑容可掬:“不,来看你的,这两盒都是给你的。” 说著,她拎了拎手里份量充足的食盒。 俗话说拿人嘴短,吃人嘴软,送礼好办事儿嘛。 玄风接过食盒,佯作正经道:“心意已收到,恕不远送了。” “等等!” 宋令仪伸手扯住转身要走的玄风,眯眼一笑:“玄风大哥,我知道你有为难之处,但我舅母因为表哥的事缠绵病榻,就让我进去看看他吧,好让我有个交代。” 第112章太子做妾? 玄风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犹疑两息,道:“可镇抚司有镇抚司的规矩,一切都得按规矩来办,上回让你进去,我已经很为难了。” 宋令仪抿唇。 来时就抱著会被拒绝的心理预期,这会儿谈不上有多失望。非亲非故,不可能一直给她开绿灯。 “那好吧,麻烦玄风大哥了。” 见主僕二人要走,这回轮到玄风慌神了,怎么就不再坚持一下呢! “等等!” 主僕二人齐齐回头看他,面带疑惑。 玄风挠头,笑容尷尬:“这礼都收了,要不阿梨姑娘隨我进去坐坐?” “……” 宋令仪和红蕖相视一眼。 明知有古怪,却还是进去了,红蕖照旧留在镇抚司外。 这回不是去詔狱,而是镇抚司的政事堂,內部氛围肃穆,越往里走越觉寒意侵肤,叫宋令仪不禁拢了拢身上的白绒裘。 玄风將食盒分给当差的锦衣卫,然后领著她进內堂落座。 宋令仪不著痕跡地打量这间政事堂,黑檀木大桌案堆满了案卷,笔墨纸砚摆得歪七扭八,处处凌乱无序,还有玄风眼下的青乌,透著一股熟悉的浓重班味儿。 看来这副指挥使的位置也没那么好坐,跟她上辈子在职场当牛做马有得一拼。 “屋里是乱了点,阿梨姑娘不要介意。” 玄风捧了一杯热茶给她,一本正经道:“让你进来坐呢,主要是想跟你谈小公爷的案子。” “跟我?”宋令仪微微吃惊。 舅舅四处托人都打听不到案子的进展,玄风居然要主动跟她谈,別是什么陷阱吧。 “这案子著实棘手,香料是褚公子运送的,直至进了储芳馆,中间再无第二个人经手,如果真要判刑,小公爷免不得有五六年的牢狱之灾。” 宋令仪蹙了蹙眉:“可他们是被冤枉的,只要查到供货商,不就能还他们清白了么?” “这事儿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玄风的语气意味深长,“狁香在大渊屡禁不止,若太子殿下铁了心要惩治小公爷,以正视听,真相还重要么?” “……” 宋令仪垂眸,暗自忖度。 小白脸是晋国公府的独苗,萧明夷不可能真定他的罪,否则也不会把人关进詔狱了,还当大爷伺候。 昨日在朝堂上安抚舅舅,平息京中流言,只是想把这件事对国公府的影响降低,好让镇抚司一直不清不楚地拖著案子。 玄风说这话,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她呢。 “你想让我入宫求太子殿下?”她直言了当。 “怎么能叫求呢。” 玄风露出『孺子可教』的眼神,唇角掛著浅笑:“以你跟太子殿下的交情,只要你去说一声,保证太子殿下不会再追究。” 宋令仪缓缓摩挲杯壁,若有所思。 “我跟他没有交情,之前的事也都说清楚了。” 若是进宫见萧明夷,他肯定会嚷著让她退婚,反正镇抚司关著小白脸,又不会要他的命,说不定再拖几天,就把人放了呢。 “怎么没交情?!” 这话玄风可就不爱听了,殿下为了寻人,就差把各州县翻过来了。没想到人不仅就在京都,还私自定亲了。 他承认殿下隱瞒身份,不够坦诚,但那也是事出有因,逼不得已啊。 明明之前还爱的死去活来,转头就拋弃殿下入京寻亲。把人利用完就丟,要说心狠,还得是女人。 既然不念旧情,那就摆事实说话。 “裴二郎只是翰林院学士,要想位极人臣,还得奋斗好多年呢,怎比得上太子殿下!?” “是啊,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我这等凡夫俗子配不上,也不打算高攀。鉴之哥哥官职不高又如何,他才貌双全,为人正派,最重要的是与我情投意合。” 宋令仪神色冷了几分,哪怕没有定亲,只是相熟的邻家兄妹,她也不允许有人贬低京都顶流。 玄风一时语结。 “那殿下呢?” “你跟殿下都那样儿……总得给个说法吧。”情急道。 宋令仪无声冷笑。 这种事儿,哪儿有男子问一个女子要说法的道理,更何况萧明夷是太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得纠缠她。 “要不你让他改改大渊律法。” “……”改律法? 玄风一脸懵,又听她说:“我已经有未婚夫了,要是他改个律法,允许一妻多夫的话,那我允许他做妾。” “……!” 在玄风震惊到失语的目光中,宋令仪悠悠起身,扯出一抹淡然微笑:“若没有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直至那抹白色身影出了政事堂,玄风才缓缓回神。 阿梨姑娘真够大胆,一妻多夫就罢了,还敢让太子做妾! … 宋令仪出了镇抚司,只觉一阵心惊肉跳。 仔细想想,方才真是昏头了,连让太子做妾的话都说出来了,要是玄风告诉萧明夷怎么办? “姑娘!” 红蕖迎上前,瞧见自家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疑惑道:“那位副指挥使都跟您说什么了啊?” 宋令仪定了定心神,微笑道:“他让我不要担心,表哥肯定是被人冤枉的,案子正在调查,说不定过几天就把人放出来了。” 红蕖闻言一喜:“那我们赶紧回去告诉夫人吧,夫人要是知道了,心病一除,病情说不定就好了。” “等一下。”宋令仪拉住红蕖。 上回进詔狱探视,已让舅舅和外祖母生疑,这回再把消息带回去,定不像之前那般好糊弄过去。 “姑娘,怎么了?” “回去之后,先別说镇抚司放人的事,就说案子在调查,过几天就有消息了。” “这是为何?”红蕖不解。 “你想呀,要是今日与舅母这么说了,过几日还不放人,对舅母又是一重煎熬打击,病情加重怎么办?” 有道理。 红蕖呆呆点头:“好,就按姑娘说的吧。” 主僕二人登上马车回府。 正是街市热闹的时辰,车厢外吆喝声不断。宋令仪额头抵著厢璧,一路心不在焉,隱有不好的预感。 第113章进宫求人? “做妾?” 东宫明德殿,堆著满满奏摺的黑檀木大桌案之后,锦袍玉冠的太子手持硃笔,听罢玄风的来报,沉吟片刻,不冷不淡笑了声:“她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侍立在旁的冯同躬著身子,小心翼翼覷著桌案后的太子殿下,轻声道:“不知者无畏,太子殿下不必与宋姑娘计较。” 自打太子在定亲宴上给宋姑娘撑腰,惩罚王赵林三家,冯同便知,太子心里一直都在惦记著那位已定亲的宋姑娘。 都说天家薄情,偏偏太子殿下一朝监国,大权在握,还惦记著从前的旧人,不选秀不册太子妃,对旧人还纵容得很。 『改律法』、『一妻多夫』、『太子做妾』,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从旁人口里说出来,太子殿下早把人斩了。 萧明夷撩起眼皮,淡淡瞧了冯同一眼,冷哼道:“不知者?孤看她分明什么都知道。”就是想气他。 那目光叫冯同一阵心惊,忙赔著笑脸:“殿下说得是,宋姑娘胆子也忒大了,那您打算怎么罚她?” 萧明夷没有说话,借著烛台的暖光批阅案上的奏摺,直至最后一笔落下,才抬眸扫了眼玄风。 “案子查得如何了?” “回殿下,经查证,储芳馆之前卖出的香料並未掺杂狁香。而这一批的香料是半成品,微臣查了供货商,在抵达云河渡时,里面也没有狁香。小公爷这是得罪了人,被人下套了。”玄风正色道。 萧明夷没有丝毫意外,撂下狼毫笔。 “可有查到狁香的来源?” “朝廷禁狁香已久,除了北部鬼市,其它地方根本不可能买到。微臣寻著线索追查许久,却没有查到狁香的买主。” 迟疑两息,玄风又补充道:“殿下,说来也是奇怪,背后做局的人,若真想致小公爷於死地,那这件案子也太容易查证了。” 一来储芳馆的出入帐本没有作假,且香料入库后都有备份;二来之前卖出去的香料也没有狁香,再查供货商,案情就一目了然了。 难道做局的人,只想让小公爷『享受』几天牢狱之灾? 玄风望著上首始终沉默不语的太子殿下,谨慎道:“殿下打算何时放了小公爷?” 原以为能用这案子,逼阿梨姑娘入宫见殿下。哪知阿梨姑娘跟头倔驴似的,还挺聪明,打定主意不上套。 萧明夷缓缓摩挲著鹰首玉扳指,淡声道:“不著急,继续拖著,一点风声都別走漏。” 能为了病中的舅母两次去镇抚司探视,他不信阿梨坐得住。 … 一连三日,镇抚司依旧没有消息传出来。 不止国公夫妇焦虑不安,宋令仪亦是心急如焚。 这件案子不难查,就怕是上回『让太子做妾』的话,传到萧明夷耳朵里,这狗贼一生气,故意拖著案子不放人。 “姑娘,您別咬指甲了,这光禿禿的多不好看啊。” 红蕖匆忙放下茶盏,伸手拯救快被宋令仪咬禿的大拇指,拿剪刀替她修理齐整,动作轻柔一丝不苟。 冬风瑟瑟,吹得庭院中枝条簌簌作响,宋令仪坐在雕格窗后的软榻上,单手托著雪腮,静静看著面前的茶盏。 “舅舅这两天还在托人问案情么?”她缓缓开口。 “小公爷是国公府的独苗,国公能不担心嘛,就连二老爷和二夫人都从礼州寄信来京都询问了。”红蕖道。 “……”宋令仪嘆气。 要不进宫一趟?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眼前便浮现萧明夷那张冷峻如玉的脸,她眉头一紧,痛苦闭上眼。 这人分明就在逼她,等进了宫,保不准会提什么无理要求,譬如退婚。 红蕖修完指甲,抬头见自家姑娘脸色青白,语气担忧:“姑娘不舒服么?” “不是,只是想到一点事,心里堵得慌。”宋令仪摇了摇头。 红蕖抿了抿唇,温声宽慰:“姑娘想不想吃城西那家糕点铺子的桃酥,奴婢差人给您买回来。” “不想吃。”愁得吃不下。 宋令仪趴在案几上,忽闻院里传来说话声,是陆妤身边的婢女莲心,说是二姑娘想去趟城南楚府,问表姑娘要不要一起去。 … 天边浮云厚重,似蒙著一层晦暗灰布。 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轔轔驶向城南。 “都三天过去了,镇抚司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文萱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又深得皇后娘娘欢心,咱们可以托文萱入宫,让她探探太子殿下的口风。”陆妤自觉想了个妙招。 “可这属於朝政,文萱怕是问不到吧。”宋令仪蹙眉。 影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女子不能做官,规矩这么多,霍文萱就算深得皇后欢心,也得遵循吧。 “哎呀,別那么死板嘛,文萱可以旁敲侧击,或者帮兄长说说好话,总不能让兄长一直待在詔狱里吧。” 马车抵达楚府,僕妇引著两女到厅落座奉茶。 等了一会儿,侍婢们簇拥著霍文萱进来。几个月不见,印象中英姿颯爽的少女,变得婉约了些,无论是衣著还是妆发,都透著当家主母的风范。 陆妤说明来意后,原以为霍文萱会觉得为难,没想到她答应得很爽快,当即命人去备马车。 三姐妹许久没见面了,趁此机会,好好寒暄了一番。 谈笑间,宋令仪暗自打量霍文萱,气色红润,眉宇舒展,一瞧便知是婚姻滋润过的人。 说来感慨,二人成亲之前,霍文萱一直瞧不上文縐縐的楚睿珩,结果成亲之后,夫妻恩爱和睦,没准儿再过两个月,就有喜讯了。 由此可见,婚前设有理想型没什么用,最合適的结婚对象大概率不是理想型。 閒聊了半个时辰,表姐妹二人站在门庭处,目送楚府马车往皇城方向去,陆妤负手嘆道:“唉~这回可真是欠了个大人情呢。” 宋令仪眸光沉沉,低著头若有所思,连表妹在耳边唤她好几声都没听见,直至肩膀被拍了两下,才惊觉回神。 “嗯?你说什么?” “表姐怎么心不在焉的……我方才说,上回铺子里的帐还没有查完,等会儿就不跟你一道回府了。”陆妤眉头轻拧。 冷风捲起,宋令仪拢了拢身上的厚氅,点头应下:“好吧,那你可別查太晚,我瞧这天气不好,可能会下雨呢。” 马车先送陆妤去了铺子,在街头停了一会儿,才启程往国公府方向去。 车厢內点著薰香,安静无声,宋令仪靠著厢璧,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第114章拐她进宫 暗淡日光斜照於皇宫恢弘大气的重檐廡殿顶上。 密不透风的红墙,將天空拘成四方天地,层层叠叠的青瓦光泽闪耀,飞檐走兽映著青灰寡淡的天空威风昂首,无端多了几分庄重森严。 宋令仪掀开那片薑黄色车帘。 呆呆望著眼前狭长幽深的宫道,马车旁是腆著諂媚笑脸的內侍,而车夫早已不知所踪。 內侍掐著尖细嗓音,態度十分恭敬:“宋姑娘终於醒了,请下车吧。” “……”宋令仪无语拧眉。 谁能告诉她,为何一觉醒来,到的不是国公府,而是皇宫?! 这一定是在做梦! 唰—— 车帘猝然合上。 宋令仪坐回车厢,指甲深陷掌心,痛感刺激到大脑皮层,提醒她这一切並不是梦。 “宋姑娘?” 帘外传来內侍询问的声音,“您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御輦都备好了,太子殿下在明德殿等您吶,您赶紧下来吧。” 无人应声。 等了约莫五息,才听里面的人用娇蛮语气说: “你回去跟他说,我哪儿都不去,赶紧送我回国公府!” 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知肚明,內侍惊讶又为难:“宋姑娘就別为难奴才了,奴才要是这么去回稟,殿下怪罪下来,奴才可担当不起啊。” 宋令仪又急又气。 凭什么一言不发就给她拐进宫里来,简直是强盗行为! 等了良久,也不见人出来,那名內侍没办法,转头看向候在一旁的侍卫,无声打了个手势。 下一刻,马车缓缓动起来。 宋令仪心头骇然,推开车窗一瞧,一口气哽在喉中。 马车已驶入长长的宫道,高墙楼闕戒备有轻甲佩刀禁军,几名內侍趋步隨行在侧。 “我让你放我出宫,这是去哪儿?!” 宋令仪怒拍车窗,承认自己这一刻有点气急败坏,甚至明知故问了。 內侍扬起笑脸,不为所动:“自然是去东宫了。太子殿下猜到宋姑娘不想乘御輦,特地吩咐奴才,必要时刻,可以让马车直接驶进东宫。” “……”还真贴心。 宋令仪心头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气呼呼坐回去。 罢了。 兵来將挡,水来土掩。 这天越来越冷,小白脸就算不受刑,光在詔狱里待著也不好受。去了明德殿,至少能把小白脸的事说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逐渐慢下来,停在一座宏伟宫殿前。 內侍掀开那片薑黄色车帘,萧瑟冬风立马涌进来。 天色灰暗,殿顶飞檐如羽翼朝外延展,高大庄严的白丁红门犹如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宋令仪仰脸看著宫门,眼皮驀得跳了两下,胸口压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滯闷感。 內侍笑吟吟迎上来,“宋姑娘,请吧。” “文萱不是进宫了么,这会儿不在东宫?”宋令仪迟疑道。 “宋姑娘睡得沉,奴才们不敢打扰,楚夫人这会儿已经离宫了。” 宋令仪语塞。 好傢伙,她这是睡了多久啊…… 稍定心神,宋令仪隨內侍一同入內。明德殿是太子处理政务,召见朝臣的场所,殿外有禁军把守,宫人噤声忙碌,处处透著庄严肃穆。 过不几时,內侍引她到廊廡下静候,两边的防风帘子全放下,倒不觉多冷。 “宋姑娘稍等,已有人进殿通报了。” 片刻,两扇雕木门大开,冯同从里面出来,瞧见站在廊上的少女,眸光陡然一亮,神色自然地上前招呼。 “宋姑娘可算来了,殿下就在里面,快进去吧。” 宋令仪瞄了眼雕木门,缓缓抬步往门口走。 殿內幽静清冷,紫烟繚绕。一袭絳色锦袍的萧明夷坐在黑檀木大桌案后,听到门口那阵细微的脚步声,指尖摩挲著桌上的玉镇纸,神色不动。 待人在大殿中央站定,桌案后的太子才缓缓掀眸看去,视线略过內侍,定定落在宋令仪身上。 少女敛衽屈膝,简单行了个礼,而后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著不满的怨气。 那双狭长凤眸眯起,似有些不虞她的冷怠,却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对宫人道:“都下去吧。” 宫人们頷首称『是』,而后依次散去,本就空旷静寂的大殿顿时更加冷清。 宋令仪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藏在厚氅下的手指不安绞动。 萧明夷勾唇,视线扫过她的小脸,嗓音不紧不慢:“来了东宫,没什么要跟孤说的?” “……” 宋令仪故作迷茫,没有说话, 敌不动,我不动。最好是让萧明夷主动提小白脸的案子,这样不至於太过被动。 看清少女脸上的茫然,萧明夷起了逗弄的心思,面罩寒霜般看著她,语气沉冷:“不是让孤改律法么,怎么不敢提了?” 闻言,宋令仪眉心突突跳了两下,暗骂玄风大嘴巴,连这话都敢往上呈报。 “那都是戏言,当不得真,殿下难不成还听进去了?”弱弱道。 之前让他当小三,还说什么『未尝不可』,做妾就生气了,对名分看得也忒重了。 殿內霎时安静下来。 少顷,只听上首传来一声哼笑,一股莫名的压迫冷意顺著幽邃视线袭来,叫宋令仪不禁打了个寒颤,低垂视线,不敢抬头直视。 萧明夷深深看了她一会儿,还以为胆子能有多大,也不过如此。 “孤听说你去镇抚司探视小公爷了,这几日,国公四处托人询问小公爷的案情,连文萱表妹都来说情了,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宋令仪心口沉了沉。 果然,拐她进宫,是想用小白脸的案子威胁她退婚吧。 第115章一念之间 之前说什么不阻止婚事,还不是想趁人之危! 宋令仪红唇动了动,轻声道:“这件案子不难查,相信镇抚司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还表哥清白。” 萧明夷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冷不淡:“你就如此信任小公爷,万一他真的买卖禁香了呢?” “不可能,他说了没有,不会骗我的。” 见她这般信任陆潜,萧明夷凤眸里闪过一抹晦色,面上神色却毫无变化,依旧云淡风轻:“皇祖父明令禁止狁香在大渊流通,可这些年关於贩卖狁香的案子层出不穷,这件案子可大可小,皆在孤一念之间罢了。” 一念之间? 宋令仪眉头紧拧,忽觉自己之前的想法太过单纯。 眼前的男人不是昔日境遇窘迫的土匪头子,他高坐庙堂,身上是象徵天家威严的蟒纹锦袍,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想见她,只需抬抬手指,她便能悄无声息地进宫。 若要用小白脸的案子威胁她妥协,事实真相如何,还重要么?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国公府的小公爷又如何,只要定了罪,还不是得乖乖认罚。 回想起外祖母的担忧,舅舅托人相助的卑微,还有病床上的舅母。一时间悲愤,恼怒、失望等种种情绪在心口激盪,叫她如鯁在喉。 如果小白脸因此被判刑,不敢想陆家人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可要她用婚事妥协,对裴昭就公平了么,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虽早有预料,但真到了这一刻,那种深深无力感裹挟著她,面上强撑的镇定也彻底崩裂。 上首的男人静坐著,漫不经心地观察少女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犹如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是如何垂死挣扎。 默了良久,宋令仪握紧手指,硬著头皮迎上那道凌厉目光。 “所以殿下掠我入宫,就是想用权势逼迫我,让我跟条丧家之犬一样摇尾乞怜,求你高抬贵手,放过表哥?” 此言一出,那张半隱在阴影中的面庞霎时变了脸色,眸底一片森然冷意。 还未开口,又听她一脸激愤的继续说: “代价呢?” “是不是要我与裴家退婚,然后入宫为妃,拿我当宠物,仰赖你的鼻息存活,高兴了就跟以前一样逗两下,腻了就弃我如敝履。” 话落,男人嘴角残余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容置喙的沉冷,“胡说八道,孤何时拿你当宠物了?!” 宋令仪淡淡看他,忍不住讥讽:“对,我说错了,你是高高在上,独掌乾坤的太子,怎会將我一个女子放在眼里!” “你不是拿我当宠物,只是打从骨子里就不懂得如何尊重人,所以不顾我的想法,不顾我的意愿,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为所欲为!” 殿內一片死寂。 换作之前,宋令仪知道萧明夷的脸色有多难看,根本不会抬头看他,但这次怒从胆边生,竟昂首直勾勾地盯著他,丝毫不惧。 男人漆黑的眼眸愈发幽暗, 他承认是有借这事逼她退婚的想法,却不懂她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自认没有看不起她,若真看不起,当初就不会费心力找她,甚至允她太子妃之位。 可她说错了么?好像没有。 逼她的事,他確实做过,即便没有抱著那样的想法,却改不了让她伤心的事实。 大殿內在无声对峙,候在殿外的內侍们听到里面的爭吵,个个大惊失色,暗道这位宋姑娘胆大包天,竟敢这么与太子殿下说话! 皇帝退居行宫,太子殿下大权在握,便是大渊的无冕之王,岂不闻天子一怒,血流成河的道理。 送宋令仪来东宫的年轻內侍低声问:“师父,这位宋姑娘胆子也忒大了,您说太子殿下会降罪她么?” 冯同伸手拍了下他的帽子,轻斥:“不该问的別问!” 其实他心里也直打鼓,满朝文武无一不遵从太子殿下,京都贵女无一不祈盼能得太子殿下青睞,偏偏这位宋姑娘,如此不知好歹。 面对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她不仅拒绝,还敢指著太子殿下的鼻子,暗讽太子殿下行事霸道。 殿內安静得有些可怕,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缓慢而煎熬。 气氛一阵僵凝后,只听得上首发出一声低嘆,那双幽邃视线始终落在她冷若冰霜的脸庞。 萧明夷深知再用陆潜的案子逼她,必会適得其反,要她退婚,不止这一个办法。与其步步紧逼,惹她生厌,不如用怀柔之策,伺机而动。 在宋令仪微颤的目光里,他不紧不慢道:“孤若真拿你当可有可无的宠物,也就不必让你退亲了,直接绑入宫,囚在身边日日宠幸,何必过明路,许你太子妃的位置?” 听到他这话,宋令仪的眼里露出一丝惊恐,面庞染上难堪的薄红。 后觉方才说那些惹怒他的话,是逞一时之快,太过幼稚。 她如今就在东宫,如果他真动了囚禁的念头,谁都不会知道她的下落,甚至连小白脸的案子都陷入死局了。 萧明夷瞥见她的惶恐,眸色微暗:“可孤不会这么做,今日寻你来,只是想看看你而已。” “……”啊? 看看她?就这? “我有什么好看的?”宋令仪嘟囔著,驀然触及那双黑眸里的炽热,好似有一团烈火要將她吞噬,赤裸裸的欲望,叫她心下一紧,双颊发烫。 “距离上次见你,已隔了近两个月,本以为小公爷出事,你会入宫求情,没想到还得孤亲自派人去请你。”萧明夷道。 示弱又宠溺的口吻,让宋令仪无端不知所措。 如果他再强势一些,她还能继续硬气地应对,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实在奇怪。搞得像她渣了人,不负责一样。 “我是想过求情来著,但我不想被威胁,不想退婚。“她说。 见她態度缓和,萧明夷眸光愈发幽暗,唇边掛著浅笑:“孤不威胁你,小公爷的案子,镇抚司已查清,待明日就召告京都,放他归家。” 第116章皇后娘娘要见她 宋令仪又惊又喜:“当真?” “自然。” 萧明夷淡淡一笑,屈指在桌案上轻点,眸光流转间,神態已然变得温和从容,不似之前那般冷厉严肃。 “你可饿了?” “啊?”话题转得太快了,宋令仪有些懵。 “你在马车里睡了很久,这会儿已经午时,孤已命御膳房备了酒菜,用完膳再送你出宫吧。”男人嗓音磁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不饿。” 话音刚落,肚子便响起咕嘰声,在沉寂的大殿內显得格外突兀,宋令仪双颊烧红,暗骂肚子不爭气。 “不必客气,只是用膳,不做別的。”萧明夷眉眼舒展,一派谦谦君子的温润隨和。 不等宋令仪再想藉口拒绝,男人已吩咐传膳。身后的雕木门隨即大开,十数名宫婢提著精致食盒,鱼贯而入。 就在宋令仪看得愣神之际,冯同不知不觉凑到了她身边,轻声提醒:“宋姑娘,请隨奴才这边来。” 冯同引著人往偏殿去,相较於正殿的轩丽肃静,偏殿是太子日常起居之处,更为整洁冷清。 冯同按照惯例,將人引到靠近窗边的黄梨螭龙首方桌边,扯开那把黄梨圈椅,“请坐。” 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餚,勾得宋令仪馋虫上身,恨不能暴风吸入。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萧明夷落座,指了指摆在她面前的几碟菜,温声道:“这几样都是淮州菜,尝尝正不正宗?” 宋令仪顺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又是鱼又是汤。 她在淮州城待的不久,尝不出正宗与否,但都挺好吃的,特別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汤,清澈香浓,鲜嫩却不腻口。 喝完一碗,胃里饱胀得暖意融融,由衷发出一句:“好吃。” 萧明夷瞥见她嘴角残余的汤渍,眸光暗了暗,拈起绸帕替她擦掉,“既然合你的胃口,便多吃些。” 宋令仪握著象牙箸的手僵住,瞄他的眼神也格外怪异。 这人是不是被她懟得心理出问题了,怎么说话做事跟变了个人似的? 这顿饭吃了两刻钟,期间萧明夷果然如他所说,没有对她做任何事,也没再逼她,还安排了內侍送她离宫。 直至坐上马车,宋令仪都还有些飘飘然,觉得不可置信。 萧明夷居然就这么放过她了? 红墙青瓦在视线里不断后退,马车驶至半途,忽然又停下了。 帘外传来內侍与人恭敬交谈的声音,似乎是有重量级人物拦路。 宋令仪眉头一拧,掀帘往外看。 只见马车前方,站著五六名宫人,为首是一名身著紫色圆领窄袖宫衣的女子,容貌清秀,眉宇间自带几分凌厉气势。 年轻小內侍一口一个『姐姐』的,请她让路。 可那名宫女並未將他放在眼里,直接伸手抵住內侍的胸口將他推开,微笑行礼:“姑娘安好,奴婢是永寧宫的宫女云翠,奉皇后娘娘之命,邀您去永寧宫一敘。” 宋令仪当即愣住。 沈皇后为何要见她,不会是误会她和萧明夷的关係了吧? “姑娘!” 云翠高声拉回宋令仪的思绪,侧身作势请她往北宫去。 “……”宋令仪抿唇,视线缓缓挪向內侍,示意他赶紧想办法。 应付一个太子就够累了,还要应付从未见过面的沈皇后,若是行差踏错,沈皇后可没太子那么好说话。 “云翠姐姐,太子殿下命我等送宋姑娘出宫,您就別为难我了。”內侍道。 云翠敛笑,眼神犀利:“皇后娘娘要见人,你岂敢阻拦。” “可这位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太子殿下……” “那又如何?皇后娘娘说了,太子殿下將人偷偷运进宫,国公府未必知道。皇后娘娘留她说会儿话,惊动不了国公府,让开。”云翠不冷不淡道。 內侍没办法,不敢再拦,退到了一边。 云翠再度看向宋令仪,淡笑道:“马车不能入北宫,劳烦姑娘下马,隨奴婢步行前往。” 犹疑两息,宋令仪弯腰下马车,递了个求救的眼神给內侍,而后跟著云翠往北宫去。 等永寧宫的宫人一走,內侍没有犹豫,撒丫子往东宫跑。 … 北宫戒备森严,一路无人说话。 宋令仪睨著云翠的后脑勺,心里七上八下。 都怪萧明夷,莫名其妙拐她进宫就罢了,消息还捂不严实,也不知沈皇后见她会说什么。 胡思乱想间,已抵达永寧宫宫门外。 宋令仪驻足看向那块龙飞凤舞的金底牌匾,心里莫名犯怵。 前面的云翠回身催促:“姑娘,请隨奴婢来。” 稍定心神,宋令仪提步迈过宫门,庭院宽敞,宫婢如梭,即便是万木凋零的冬季,院里栽种的木也长得茂盛,给这富丽堂皇的永寧宫添了几分盎然生气。 她不敢乱看,隨云翠径直入了主殿,殿中烧著红萝炭盆,馨香瀰漫,温暖宜人。 不知是紧张还是怎得,一进主殿,身上的厚氅立马將她周身捂住一层薄汗。 好在云翠机敏,示意宋令仪脱下厚氅,掛到一旁的梨木支架上。 殿中安静。 一袭华服珠冠的沈皇后端坐明堂,慢条斯理修剪著宫婢刚折来的梅,侍立在旁的嬤嬤指著梅的枝杈小声说著什么,余光瞥见有人绕过透雕腊梅护屏,低声道: “皇后娘娘,人来了。” 宋令仪深吸口气,回想教习嬤嬤教得礼仪规矩,用最標准的姿势,敛衽跪拜:“臣女宋令仪,拜见皇后娘娘。” 沈皇后缓缓抬眸看去,无声打量著来人,眉眼微弯道了句“不必多礼,坐下吧”,隨即將修剪好的梅瓶递给宫女,一举一动都透著高贵优雅。 “谢皇后娘娘。” 宫女扶著宋令仪起身,在侧边交椅落座。 看穿少女的紧张,沈皇后笑容和煦却不失威仪:“宋姑娘不必拘束,本宫邀你来,只是想跟你说说话罢了。” 宋令仪垂眸:“不知皇后娘娘想聊些什么?” “就聊聊……”沈皇后缓缓拨动著手里的白玉珠串,目光洞若观火,“你与太子是何时相识的?” 第117章是不是逼你退婚了? 这话叫宋令仪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如果说是回京之前认识的,沈皇后追问起细节怎么办? 正斟酌著措辞,沈皇后给旁边的掌事姑姑使了个眼色,殿內一干宫人很快退出去。 殿內一片肃静,宋令仪顶著压力,缓缓道:“臣女是淮州城人士,去年家父率军支援丹阳郡,以身殉国,家母身患重病,也相继去世,臣女无奈只能入京投亲,在入京途中,太子殿下出手救过我。” 据她所知,沈皇后出身將门,母家满门忠烈,而宋父是淮州校尉,她也属於武將家眷,先报家门,让沈皇后知道宋家落魄的缘由,这样应该不会为难她了吧。 “但当时情况特殊,我与太子殿下彼此没有透露身份,在入京之前,就分道扬鑣了。” 沈皇后瞧少女眼底一片坦荡清明,頷首轻嘆:“海寇围攻丹阳郡,朝中佞臣作祟,迟迟不派援军,本宫还得谢谢宋校尉的义举,否则丹阳郡一丟,不知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闻言,宋令仪浅浅鬆了口气,又见沈皇后眉眼间柔和不少,心下触动,微笑道:“皇后娘娘担忧民情,是百姓之福。” 谈话间,宫婢奉上热茶。 杯盖甫一掀开,白雾裊裊,汤色黄绿透亮,茶香扑鼻。宋令仪浅尝一口润嗓子,借著喝茶的工夫,避免与沈皇后对视。 沈皇后悠悠拨弄杯中浮沫,嗓音温淡:“说来,自打太子回京后,本宫一直劝他选秀成家,提了好几次,却都没有下文,宋姑娘可想知道太子与本宫说什么?” 这般严肃的话题叫宋令仪不由直起腰身,正色看向上首:“……臣女不知。” 多半与她有关,还是装傻为妙。 “太子与本宫说,他已有心仪的姑娘,是在入京途中认识的,甚至还想將太子妃之位许给她。”沈皇后不紧不慢道,视线投向少女,带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浓浓压迫感。 “……” 宋令仪本就忐忑不安,听到这话,心下诸般情绪此起彼伏,侷促、震惊,更多的是惶恐,以为沈皇后是觉得她狐媚惑主,特来敲打她,当即伏身下跪。 “皇后娘娘明鑑,臣女与裴家二郎情投意合,现已定亲,待明年便可完婚,今日入宫只是一场意外,臣女並非三心二意之人……”她声线微颤。 上首的人半晌没说话,只听得细微的拨弄茶盖的瓷器碰撞声响,时间好似凝滯,宋令仪心头愈发不安。 就在她紧张到汗流浹背时,沈皇后的声音轻缓响起:“本宫知道,今日入宫非你所愿,太子行事霸道,本宫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岂会降罪於你。” 宋令仪不语,仍是伏首跪地,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沈皇后也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只拿眼睛反覆端看她,自顾自道:“本宫身处后宫,却也听旁人说过裴家二郎文采出眾,不知他现在可有入仕啊?” 宋令仪恭顺的回答:“回皇后娘娘,裴二郎如今任翰林院学士。” “五品官,他的起点还算不错。”沈皇后闻言道。 这句话看似没有深意,实则充满了试探。 宋令仪驀然想起之前玄风与她说的话: 『裴二郎只是翰林院学士,要想位极人臣,还得奋斗好多年呢,怎比得上太子殿下!』 是了,翰林院学士只是五品文官,升迁又不是件容易的事;可萧明夷就不同了,皇帝退居行宫,他现在是监国,再等一两年,便能登基称帝。 她选择裴昭,这辈子顶多做个朝廷钦点的命妇;若选择萧明夷,他可许太子妃之位,哪怕將来感情破裂,也是万人之上的尊贵体面。 世间有几人能做到淡泊名利,沈皇后这是不信她。 “虽是五品官,但臣女相信裴二郎的能力,將来必能有所作为。”宋令仪道。 话落,上首传来一声轻笑。 沈皇后微微倾身,手肘压在膝头,紧盯著她说:“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太子心悦於你,裴二郎若敢夺人所好,甭管他多大的能耐,这仕途还能一帆风顺么?” 宋令仪知道这话不假,心绪无端低落起来,闷闷的很不舒服。 “臣女愚笨,又出身不高,並无高攀东宫的心思,哪怕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也没动过退婚的心思。” “旁人或许对天家富贵趋之若鶩,可臣女只求一生顺遂,与意中人白头偕老。” “皇后娘娘深明大义,臣女並不想因我连累裴二郎的仕途,还请皇后娘娘做主,劝太子殿下放下前尘往事,放过臣女,日后莫再纠缠。” 暖香馥郁的大殿內,霎时陷入死水般的沉寂,唯听得窗外的瑟瑟风声。 侍立在旁的掌事姑姑面色骇然,都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宋姑娘了,看不起太子妃之位就罢了,还敢说太子殿下纠缠於她。 良久,沈皇后放下茶盏,神情复杂地望向跪在地上的人。 “本宫听闻小公爷进了詔狱,案件棘手,太子今日让你进东宫,是不是逼你退婚了?” “……”宋令仪语塞。 萧明夷应该是有那方面的意思,但被她懟了一顿,也没有明说。 就这片刻的沉默,叫沈皇后心下一沉,愈发篤定心中所想,怒拍桌案。 『砰』的一声,宋令仪双肩微颤。 沈皇后吩咐掌事姑姑扶她起身,拨动白玉珠串的手愈来愈快,“简直荒唐!” 作为太子生母,她自以为將太子教导得温和好性,谦和守礼,却不想背著她,竟能做出逼迫臣女退婚之事,一张脸臊得无处安放。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紧跟著是候在主殿门口的宫人的请安声。 是萧明夷来了! 宋令仪眸光轻颤,没想到这人来得还挺快。 少顷,一名宫婢疾步入內,頷首通稟:“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沈皇后冷著脸色:“让他在外面等著!” 难得见皇后娘娘这般动怒,宫婢神色紧张,屏息退出大殿传话。 第118章横插一脚? 宋令仪低垂著眉眼。 明明是不知所措,落在沈皇后眼里,就成了被权势逼迫,伤心颓然的良家女,十分可怜。 偏生要顾及太子的面子,不能在外人面前大动肝火,沈皇后深吸口气,用平生最温和的语气道:“宋姑娘放心,裴二郎是不可多得的能臣,本宫绝不会让明珠蒙尘,你与裴二郎情投意合,待明年你二人大婚,本宫定会差人送上大礼,聊表心意。”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宋令仪起身行礼致谢,藉此机会提出离宫的事。 她入宫这么久,国公府没有她的消息,定会担心。 好在沈皇后爽快,没有再多留她,还吩咐掌事姑姑从库房里拿了一堆金银珠宝送给她。 宋令仪又惊又喜。 原以为来永寧宫免不了要被问责私入皇宫的事,没想到沈皇后这般大度,不仅替她做主,还拿了一大笔『封口费』给她。 殿外寒风萧瑟。 萧明夷佇立在廊廡下,神色冷厉沉静,院里的一眾宫人頷首低眉,噤若寒蝉。 良久,忽闻主殿门口传来动静,萧明夷缓缓转身,看向披著厚氅出来的宋令仪,黑眸轻眯了眯。 二人的视线冷不丁对上,宋令仪莫名心虚,敛衽行礼完就要走,却被萧明夷开口叫住。 “母后为难你了?”萧明夷皱著眉头。 今日之事,是他不够谨慎。 掌事姑姑就在旁边,宋令仪哪儿敢应声啊,连连摇头:“没有,皇后娘娘很好,赏了我不少东西,还说待我与鉴之哥哥明年大婚,给我们送礼呢。” 萧明夷没说话,知道她是在暗示他,母后已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低笑了一声。 “是么?”他瞄了眼宫人手里端著的金银珠宝,嗓音微沉,“这些虽珍贵,不过都是些身外俗物,你若喜欢,改日孤送你更特別,更珍贵的东西。” “不用了。” 宋令仪不去细想他是否话里有话,只一味拒绝:“我已是鉴之哥哥的未婚妻,不能再收別的男人送的东西,太子殿下还是留著送给未来的太子妃吧。” 话音刚落,那道淬了寒气的视线扫过来,在她面上转了一圈,萧明夷弯了弯唇,眸底却无丝毫笑意。 “今日让人受惊了,孤派人送你出宫。”他转眸看了眼候在台阶下冯同,“送宋姑娘出宫。” 冯同躬身应了声『是』,作势请宋姑娘隨他走。 待那抹白裘身影消失在永寧门外,萧明夷狭长凤眸里暗欲翻涌,唇角残余的笑意彻底收敛,转而提步迈入主殿。 殿內一片静謐的低气压。 绕过那扇画屏,便见沈皇后冷眉肃目地端坐著。 这一幕,好似幼时的他犯了错,回宫等待被母后训斥的场景,周身透著不容置喙的威仪。 可他已不是孩子了,面对慍怒中的沈皇后,心里並无太大波澜。 “儿臣恭请母后圣安。” 啪—— 端坐上首的沈皇后將茶盏重重砸在手边的案几上,气息不稳地怒斥:“安?你乾的那些事,如何让本宫安?!” 怪不得不肯透露心仪女子的身份,找到了人也不带给她看,原来人已经定了亲,对他也全无心思! 堂堂监国太子,在儿女私事上,行事竟如此霸道无礼! 萧明夷面不改色,在侧边交椅落座,淡声道:“母后言重了,儿臣不知干了什么事,惹母后这般动怒。” 见他还不肯承认,沈皇后低沉开口:“你是不是用小公爷的案子逼姑娘退婚了?还有之前,本宫说要你把人带进宫来看看,你三到四次的推脱,是不是盘算著逼人退了婚事,再带人入宫?!” 被戳中了心思,萧明夷也不慌,依旧淡定从容:“母后说得哪儿的话,儿臣是逼不得已,若带个有婚约的女子入宫,您不怕嚇到?” “……”沈皇后一时无语凝噎。 侍立在旁的掌事姑姑陡然睁大眼睛,合计著太子殿下根本不管別人是否有婚约在身,就想著撬墙角吶!此事绝非明君所为啊! “混帐!”沈皇后怒拍桌,猛地站起身,指著萧明夷说,“本宫绝不允许你动歪心思!” “人家宋姑娘与裴二郎情投意合,你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合理吗?!” 此话一出,萧明夷如玉脸庞上的淡定一点点褪去,沉眸凝视著手中茶盏,並未出声。 横插一脚? 若论先后,横插一脚的人该是裴昭。 “总之,陆裴两家的亲事,本宫保定了!你若还有作为一国太子的威仪,就该把心思放在正道上,早日选秀成家,莫要再惦记他人的未婚妻!” 沈皇后说得掷地有声,看太子始终不表態,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番。 今日本想敲打那位宋姑娘,以为是她吊著太子,才致他们母子在选秀一事上有了分歧,没想到根结在太子身上,真是脸都丟尽了。 劝到最后,沈皇后实在头疼得很,挥手示意太子退下。 … 午后,坊间喧囂热闹。 马车出了皇城,径直往国公府去。车夫『失踪』这段时间,受了內侍提点,一个字儿都没问,只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路过糕点铺子时,宋令仪吩咐车夫停车,进店买了好几样糕点,回去问起来,就说是嘴馋了,在外面逛了会儿。 回到国公府已是两刻钟后,府中管事见著宋令仪,赶忙上前问她去了哪儿,还说裴二郎来府中看望夫人,这会儿在堂厅里面。 闻言,宋令仪提著糕点,快步往堂厅走。 古朴静雅的堂厅內茶香裊裊,陆探微坐在上首,裴昭和陆妤各占了左右两边的交椅。 宋令仪甫一进门,陆妤便凑上来牵著她问询:“表姐去哪儿了,我都回府好一阵儿了也不见你回来,可担心了。” “我在街市上逛了会儿,还买了你爱吃的糕点。”宋令仪从容一笑,偏头看向裴昭,“鉴之哥哥今日不忙公务么?” 裊裊茶雾氤氳那张稜角分明的俊顏,裴昭缓缓搁下茶盏,唇角噙著温润浅笑:“今日休沐,特来府中探望陆夫人,也顺便看看你。” 第119章出狱 迎著未婚夫的温柔目光,宋令仪羞涩垂眸。 今日是个祸福相依的好日子。 虽然莫名其妙进了一趟皇城,但萧明夷答应放过小白脸了;又去了永寧宫,原以为会被沈皇后刁难,没想到沈皇后十分大度,这门亲事有沈皇后保驾护航,应该不会出问题;最重要的是,今日裴昭休沐,终於能同他好好说说话了。 “陆伯父,小公爷的案子还未查清么?”裴昭转眸看向坐在上首的陆探微,继续方才的话题。 陆探微嘆了口气,面容肃静:“镇抚司把案子捂得严严实实,根本问不到细节。” 裴昭眸光一暗。 以镇抚司的办事效率,这件案子並不难查,怎会拖了这么久,有点出乎意料了。 堂厅遽然安静下来,气氛凝重。 宋令仪静坐在旁,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待喉间稍润,才道:“舅舅不必担心,前几日我去镇抚司,副指挥使大人说了案子还在调查,说不定明天就查清了,把人放出来了呢。” 萧明夷是太子,言而有信,应该不会拿这事骗她。 “你这段时间为了阿潜的事东奔西走,著实辛苦了,鉴之今日难得休沐,你二人就別为这事儿担忧了,趁此机会,好好敘话。” 陆探微算是见识到镇抚司的雷霆手段了,对放人这事,短期没有抱太大希望,但他也不想驳了外甥女的一番心意,说完之后,隨即给坐在旁边的陆妤使了个眼神。 陆妤立马心领神会,笑容满面道:“我还得去主院照顾阿母,表姐多陪陪裴二哥哥吧。”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堂厅。 裴昭偏头去看坐在身侧的宋令仪,瞥过她眼下的淡淡青乌,温声道:“那日在街上巧遇,原以为你只是去镇抚司送东西,今日却听闻你进了詔狱探视。” 闻言,宋令仪浓密眼睫轻轻颤了颤,頷首道:“其实我也挺意外,那副指挥使大人见我在门口等了挺久,出於好心,才放我进去的。” 这番说辞显然没什么信服力,但裴昭却没有追问,只说:“詔狱关押著受刑的罪犯,血腥气重,你进去可有不適?” 对上未婚夫关切的目光,宋令仪愣了一下。 身为大家闺秀,去詔狱牢房理应会害怕,斟酌两息,低低道:“是有一点,但正事为重,舅母担心表哥,我也想尽一份心力嘛。” 裴昭浅笑。 忽然想起初见她的场景,那时的她不仅胆子大,应付起陌生人也很聪明。敢进詔狱探视,確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二人又閒聊了一阵,走廊上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府中管事满脸喜色地小跑进来,嘴里还嚷著:“国公,好消息,好消息——” 他发现国公不在,心头纳闷,訕笑说:“打扰表姑娘了。” 宋令仪大概猜到管事是为了什么事高兴,为了確认,还是问了一嘴:“李管事,是何好消息啊?” “是小公爷的案子!”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管事情绪激动:“就在刚才,镇抚司放出消息,小公爷没有买卖狁香,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只待案件画押了结,小公爷就可以回府了!”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快去告诉舅舅吧!”宋令仪欣喜万分。 还以为要等明天才会放人,没想到萧明夷的动作那么快,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 裴昭默然无声,对於这个迟来的消息,並未感到半分意外。 陆潜不笨,在詔狱待了这么多天,也该猜到是谁布的局了。但知道也无妨,本就是你来我往的暗自较量,就算知道了,他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裴昭低眸瞧了眼弯眉浅笑的少女,淡声道:“小公爷快回来了,想必府中会忙碌一阵,我就不多留了。” 这么突然? 宋令仪蹙了蹙眉:“好吧,那我送你。” “不用了,老太太担忧小公爷已久,你还是先把消息告诉老太太吧。”裴昭道。 正值日头充沛之时,沉闷压抑多日的国公府好似阴雨放晴,裴昭站在大门口,回眸望了眼府中骤然忙碌起来的奴僕们,旋即登上马车。 … 午后接到宫里命令放人的消息,玄风不敢耽误,立马派下属去詔狱里提人。 詔狱阴暗潮湿,终日不见天光,褚一舟踏出铁门的剎那,望著头顶青天,激动到泪盈满眶。 “天爷呀!终於出来了!” “我终於出来——哎哟喂!” 正嚎叫著,屁股猝然被人踹了一下,冷不丁往前踉蹌了好几步,幽怨回头:“阿潜,你干嘛踹我?!” “吵死了。”陆潜冷冷瞪他一眼。 在詔狱待了这么多天,虽不曾受到苛待,但条件终归有限,既不能更衣,也不能沐浴。陆潜只觉自个儿像行走的渣斗,发酸发臭,哪怕出了詔狱,心情也不见转好。 带路的小旗官领他们到正堂签字画押。 储芳馆的掌柜和伙计也都从牢里提出来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磋磨,一个个变得面黄肌瘦,鬍子拉碴,站在门口台阶上,等候画押放行。 两刻钟后,陆潜迈著懒散步伐,跨出镇抚司的大门。 国公府来接人的马车还未到,他先看见对街停了另一辆熟悉的青篷马车。 “那不是裴鉴之的马车么?”褚一舟惊呼。 奇了怪了,国公府和褚府的人都没到,这位表妹夫倒是来得快。 陆潜脸色阴沉。 须臾,青篷马车的车窗被推开,露出半张丰神俊朗的面庞,裴昭偏头对上那道幽冷视线,神色淡然自若,薄唇微勾:“听李管事说小公爷的案子查清了,顺道来看看你。” 他无声打量陆潜的狼狈模样,“看来这牢狱之灾不好受啊,小公爷今后行事可得再谨慎些了。” 陆潜咬紧牙关,脸颊狠狠抽搐了下,一股戾气沿著胸腔直衝天灵盖,恨不得將这人面兽心的玩意儿徒手撕碎。 二人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无声对峙,空气中似有硝烟瀰漫。 褚一舟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流转。 大抵是身体疲累到极点,脑子转也不转就说:“阿潜,我好累啊,正好裴鉴之来了,要不咱搭他的马车先回府吧。” 第120章出狱2.0 话刚说完,褚一舟就怂了。 陆潜低笑了声,那笑声竟显得十足渗人。 “多谢裴二郎关心,这次是我大意了,不过这世事无常,昨日是我蹲大狱,保不准明天就是你了呢。” 寒冷刺骨的冬风肆掠,陆潜死死盯著裴昭,像是有蚀骨霜寒在那双瑞凤眼里翻腾。 闻言,裴昭只一笑而过,却比放狠话,还具嘲讽意味。 青篷马车刚走,街道尽头便来了辆朱缨华盖的马车。 “阿潜,好像是你家的马车!”褚一舟眺望著,神色略显兴奋。 陆潜敛眸,不冷不淡地『哦』了声。 不多时,那辆马车停在二人面前,陆探微掀开窗帘,神色冷峻地吐出两个字“上车”。 陆潜身形微动,刚迈出一步,衣角就被褚一舟抓住。 “阿潜,劳你帮我向国公问安,我就不上去了。” 就国公那黑如锅底的脸色,上去准没好事儿。 陆潜幽幽看著他,咧唇一笑,诡异极了。 “怕什么?” “刚才连裴昭的马车都敢坐,这会儿倒不喊累了?” “……”褚一舟瘪嘴。 那能一样么,至少裴鉴之不会骂他吧。他们虽是被冤枉的,但国公那脾气一上来,肯定连他一起揍。 “我觉得……” 话还没说完,陆潜径直伸手锁住他的胳膊,不容置喙道:“別那么多屁话,赶紧上车。” 两兄弟在这儿拉拉扯扯,马车车窗再一次推开。 “闹什么?都给我滚上来!” 褚一舟一脸完蛋的表情,生无可恋地看著陆潜,似在说『这下好了吧,同归於尽了吧』。 车厢安静,透著低气压。 二人一进去,陆探微便嗅到他俩身上浓浓的餿味儿,眉头一紧,连训斥都省了,屏住呼吸,默默推开车窗散气。 褚一舟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覷著国公爷的脸色,发现国公爷闭著眼睛打坐,暗自鬆了口气,不挨骂就行。 从镇抚司到国公府,这一路都安静得很。 直至马车停下,陆探微迫不及待,先他们一步下马车。 本来去接人的时候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觉得他们遭了这么久的罪,也算长了教训。 少年人没有入仕,想做点生意大展宏图,情有可原。若一味打骂,挫了他们锐气,將来没出息怎么办…… “一舟。” 突然被点到名的褚一舟双肩微颤,扯出一抹不尷不尬的笑容,“国公有何吩咐?” “我去镇抚司之前,已差人与你阿父说过了,你也別著急回去,和阿潜一起进府更衣沐浴吧。” “那多麻烦呀……”褚一舟还有点不好意思。 陆探微摆了摆手:“你这样回去,形象太不雅观,给你祖母熏出病来怎么办?” 说罢,他领著二人进府,吩咐小廝备热水和新衣服。 刚过二道门,王氏身边的朱嬤嬤拿起一束柳条就往二人身上招呼,抽得褚一舟原地蹦跳三尺高,七分是嚇的,三分是疼的。 “这是夫人吩咐的,说要给你们去去晦气。”朱嬤嬤笑说。 陆潜下頜紧绷,继续往院子走。 … 偌大汤池冒著腾腾雾气。 比起悠閒泡澡的褚一舟,陆潜自我嫌弃地搓了两刻钟,从上到下,皮肤都搓红了,可那股餿味儿在鼻息间若有似无,就跟醃入味儿了似的,没有散去。 待陆潜收拾整洁,踏出院子,日头已偏西。 褚府的人早早接走褚一舟,他独自来到主院看望王氏。 院中清净,烛火幽微。 陆潜甫一进里间,便瞧见靠在床头喝汤药的阿母,坐在月牙凳上的宋令仪,以及…… “哥哥?!” 陆妤喜出望外,两步凑上来,笑嘻嘻道:“朱嬤嬤说你和褚一舟回来的时候可臭了,你这是洗了多久啊,怎么一点儿臭味都没有了……” 嘰嘰喳喳的幼妹。 陆潜黑眸眯了眯,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恶劣:“你想闻,要不给你找两个臭汉闻个够?” “……”没意思。 陆妤气鼓鼓地坐回去,“阿母,你看他~” “凶你妹妹干嘛?你出事之后,她和令仪没少为你奔走,一回来就发脾气,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否则將来哪家姑娘看得上你?”王氏轻斥。 自打陆潜入狱后,她愈发觉得是时候给陆潜娶个媳妇了。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管著他,总比日日往外面跑,经常不著家的好。 陆潜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宋令仪,淡声道:“改什么,我是被冤枉的,再说了,你儿子模样好,京都多的是姑娘想嫁。” 话音刚落,就听陆妤『嘁』了一声:“哥哥嘴巴这么毒,对待亲妹都不客气,谁嫁给你谁缺心眼。” 兄妹俩拌起嘴来,谁也不饶谁,吵得王氏头疼不已,没好气儿道:“都闭嘴。” 室內倏地安静下来。 王氏转眸看向宋令仪,嗓音柔缓:“令仪来京都还不到一年,不仅觅得如意郎君,规矩礼仪也学得愈发得体;生病这段时间,阿妤懂事了许多,每日守在病床前照顾我。” “就你这个做哥哥的,又一年过去,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阿母夸夸她们就得了,怎么还贬低我呢,我在詔狱待了那么多天,刚回来就训斥我……” 说话间,陆潜动作自然地勾了条凳子过来,在宋令仪旁边坐下,笑容按捺不住:“听阿筑说,你前几天又去了一趟镇抚司,那么担心我啊?” 整天小白脸小白脸地叫他,出了事儿还不是担心得茶饭不思。 宋令仪眯眼假笑:“我是担心舅母好么,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让长辈担心。”惯会自作多情。 “我这不是完好无缺的出来了嘛。”陆潜冷脸嘟囔。 “这次就罢了,你可知闔府上下有多担心你?改日我就跟老太太商量,给你相看个適龄的姑娘,让你收收贪玩儿的心思。”王氏道。 陆潜脸色沉下去,抿唇不语。 阿母既然说了,肯定会很快落实,他得赶紧想办法让死丫头退婚。 第121章知难而退 临近年关,京都城逐渐忙碌起来,各家各户的游子,在外做生意的商人纷纷归家,宫里也在准备除夕宫宴。 金樽楼前客如云来,一辆低调的青篷马车停在对街小巷里。一袭雪白狐裘,头戴月白色帷帽的少女掀帘下车,款款迈入金樽楼。 相较大堂的喧闹,二楼廊道清净。少女径直走到最右侧的雅室门口,轻叩房门。 等了约莫十息,才有人来开门。 室內茶香裊裊,褚一舟上下打量门外戴著帷帽的少女,隔著一层薄薄白纱,容貌看不真切,懒声问:“你谁啊?” 素手掀起白纱,少女浅笑嫣然:“褚哥哥安好,小公爷可在里面?” 褚一舟挑眉,神色略显惊讶。 这裴家妹妹甚少与他们来往,今日怎这般有雅兴,来金樽楼寻阿潜。 “在啊,进来吧。” 裴菱抬步往室內走,雅室宽敞,陈设典雅,只见距她约莫五尺距离的软榻上摆著棋盘,而案边端坐的锦袍少年肩背挺拔,手里漫不经心地摆弄暖玉棋子。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缓缓偏过脸,暖色烛光打在他剑眉星目的面庞,无端给那双漆黑的瑞凤眼添了几分柔色,可唇角笑意一如既往的凉薄。 “稀客啊,裴妹妹来寻我有何事?” 他和裴昭互看不顺眼,却与裴菱没什么恩怨,態度还算客气。 裴菱没有说话,只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褚一舟,示意要单独谈谈。 室內静默两息。 当事人后知后觉,惊呼出声:“你要赶我走?”再看陆潜仍气定神閒坐在桌边,丝毫没有留人的意思,心碎一地。 “劳烦褚哥哥等会儿再进来。”裴菱浅笑。 “……” 赶人就算了,阿潜也不留他,一腔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褚一舟愤然拂袖而去。 室內门窗紧闭。 噠—— 落子声清脆。 不带丝毫情绪的嗓音隨即在静謐雅室內响起,“裴妹妹难得单独寻我,有话就直说吧。” “今日確有一事要与小公爷商谈。” 裴菱款步走到棋案另一端坐下,略略扫了眼棋局,从棋奩里捻起一颗黑子,从容接收残局,“我知道小公爷不想让二哥哥和宋姐姐成婚。” 白玉棋子在陆潜指间灵活流转,他散漫落下一子,勾唇道:“能得个便宜妹夫,我为何不想?” “小公爷若真希望他们成婚,为何要给二哥哥下药,还放走旦呢?” 此言一出,室內空气好似凝滯。 裴菱面不改色地落下黑子,抬眸直视陆潜。 少年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明明是笑著,可眼里杀意凛冽。 “裴妹妹好胆色,是给你哥討公道来了?” “非也。” 裴菱眸光清明,唇角掛著浅淡笑意:“我是来帮小公爷的。” 陆潜眉头轻拧,疑惑看向她。 真是奇了,他不想死丫头跟裴昭成婚就罢了,为何连裴菱也不想?似是想到了什么,那双瑞凤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 “小公爷勿要多想。”裴菱急声打断陆潜的天马行空,“此中缘由,不便与小公爷多说。” “那你说说,你想怎么帮我?”陆潜下頜微抬,落下白子。 “二哥哥有鸿鵠之志,小公爷下药毁他名声,若处理不当,势必影响二哥哥入仕,也无怪二哥哥陷害你,让你受几日牢狱之灾。”裴菱嗓音清冷,在陆潜的阴鬱注视中落下一子。 大渊为了打破世族垄断官场的局面,选拔官员靠的是察举制,一种是有特长的贤良,一种是品行端正的孝廉。 二哥哥能被举荐,除了世族的高贵出身,还因他是文麓山书院首屈一指的才子,光风霽月,品德高尚。若身陷风流韵事,再被有心之人利用,仕途肯定会受到影响。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潜神色不耐。 裴菱垂了垂眸,敛笑道:“小公爷还没听懂么?” “二哥哥用狁香污衊你,轻则受牢狱之灾,重则影响到整个国公府,这是给你影响到他仕途的教训,也说明在二哥哥心里,仕途远重於男女之情。” 陆潜黑眸微眯,心不在焉地摩挲白子,静听她继续说: “二哥哥现在翰林院就职,有司马大儒和裴家在背后支持,没准儿过两年去外地镀个金,回来便能高升。” 裴菱嗓音温缓:“可这天下姓萧,大权尽在太子之手,能不能高升,还不是看太子的意思。” 话音刚落。 陆潜手中白子脱手砸在棋盘上,发出连续又沉闷的碰撞声,抬眸再看裴菱的眼神,犀利又警惕。 “你都知道什么?” “不算多。”裴菱语气淡然,透著几分运筹帷幄的意味,“很多都只是猜测,可小公爷的反应,恰恰证明了我的猜测。” 在觉水县遇到劫匪那次,宋姐姐面对太子殿下的反应很奇怪,似乎很怕被太子殿下发现;定亲宴上,听说太子殿下来赴宴,脸色都白了几分。 种种跡象表明,宋姐姐认识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又曾派锦衣卫在京都寻一位女子。 两条线索一串,很容易猜到背后的关联。 本来只是想提点小公爷两句,可他的反应,明显知道得更多。 “陆伯母已退了一次婚,若再让宋姐姐退婚,必会承受不少的风言风语。最好的办法,是让二哥哥知难而退。”裴菱说得隱晦。 陆潜眸光暗了暗,重新拾起散落在棋盘上的白子。 “狗屁最好的办法,若是裴昭退婚,承受风言风语的人还不是宋令仪。” “可你有更好的办法么?宋姐姐和二哥哥都执著於这门亲事,你有更好的办法,在不伤及二人的基础上,让他们退婚么?” 裴菱一连甩出两个问题,倒真把陆潜问沉默了。 眼下確实没有更好更快的办法,阿母和祖母已经在盘算给他相看適龄女眷的事了,他必须赶紧让二人退婚。 “陆裴两家已定亲,太子位高权重,必然做不出抢夺臣妻的事,但你可以製造点误会,除夕宫宴將至,凡京中三品以上的大臣及其家眷皆可参加。” 第122章二舅回京 “这是个好机会,小公爷可得好好把握。” 说罢,裴菱落下最后一枚黑子,又將手里余下的黑子放入棋奩,起身离开雅室。 徒留陆潜在棋案前暗自琢磨,丝毫未觉自个儿的白子已被黑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不一会儿,雅室的门又开了。 褚一舟大摇大摆走进来,大马金刀往软榻上一坐,灌了口热茶,瞧陆潜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裴菱都跟你说什么了?” 陆潜敛眸回神,將白子隨手丟进棋奩,“没说什么。” “你这就不够兄弟了啊!”褚一舟怒指著他,好歹是一起蹲过大狱的交情,这点信任都没有。 “说了可能掉脑袋,还听么?” 陆潜似笑非笑地看著褚一舟。 “……” 凡事说要掉脑袋,掉的肯定不会是小公爷的脑袋。 “哎呀,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儿,就先走了。”褚一舟挠了挠脖颈,没有丝毫犹豫地离开雅室。 街市人来人往。 裴菱回到车厢,才摘下帷帽。 婢女翠莘將帷帽放到偏台上,瞧自家姑娘垂著眉眼,满脸落寞的模样,轻声问:“姑娘都跟小公爷说了?”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裴菱轻轻『嗯』了一声,眸光黯淡。 阿母不想成全这门亲事,却拗不过阿父的意愿。宋姐姐还未过门,就惹得阿母失態,甚至和阿父大吵一架。將来她要是出嫁了,家里肯定会鸡飞狗跳。 她不认同阿母的话,却做不到对阿母的悲愤无动於衷。 今日之事,终究是她对不起宋姐姐和二哥哥,来日有机会再还他们吧。 … 离除夕还有七八日,晋国公府上下都笼罩在一片欢庆氛围中。 原因无它,二舅陆函之一家要赴京过节了! 礼州与京都相近,可陆函之被外派到礼州做官六七年,公务繁忙,很难回京一趟。陆老太太年事已高,年初还生过大病,天家便下旨给陆函之多放了几天假,让他回京探亲。 彼时日头偏西,光线柔和。陆函之一家连日奔波,终於抵达京都城,八辆华贵马车自东城门进,数十名僕人和武婢隨行,队伍浩浩荡荡,引人注目。 “来了,来了,二老爷的马车来了!”小廝一边往国公府狂奔,一边吶喊。 陆家人翘首以盼,个个面露喜色。 特別是宋令仪,她还没见过二舅,很好奇会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待马车队伍停稳,便瞧见一位形容沉稳,方面广额的中年男人阔步迈下马车,紧隨其后的是一位仪態端方的美妇人。 夫妇二人泪眼婆娑地望著陆老太太,正行著大礼,一名活泼幼態的女孩从背后蹦出来,直直扑进老太太怀里。 “祖母~阿苓可想您了,您有没有想我?” “想,当然想了。”老太太喜不自胜,迟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招呼二房夫妇。 长辈们执手相看泪眼,寒暄了好一阵,气氛烘托得格外感伤,三兄妹杵在旁边,各怀心思。 “她就是陆苓,小时候是个闯祸精,没少挨二叔罚……” 陆妤正与宋令仪小声蛐蛐,忽见二叔父的眼神扫了过来,立马噤声,保持微笑。 陆函之是礼州都督,掌地方军政,周身充斥著武官的凌厉气势,即便面带笑意,也叫人莫名发怵。 “阿妤,听你阿父说你及笄之后懂事不少,小时候还爱攛著阿苓调皮捣蛋,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陆妤笑得牵强:“二叔父记性真好。” 调侃完陆妤,陆函之隨即看向旁边的宋令仪,当即又红了眼睛,握住少女两只胳膊,言辞情绪激动:“你就是令仪吧,都长这么大了……好孩子,年初为了找你,二舅和二舅母煞费苦心,愁得整夜睡不著觉,好在找到了……” 感知到胳膊上的力道,宋令仪面上笑嘻嘻,心里暗嘆二舅不愧是武官,这手劲儿可真大。 来自二舅的关爱,最后才轮到陆潜。 这回没有再说『都长这么大了』之类的伤感言论,上去就是一个暴栗,0帧起手,打得陆潜猝不及防,晕头转向。 “干嘛打我?” 陆潜向来不服人,但面对做武官的二叔父,多少有点畏惧,回懟的话有气无力。 “你小子净惹祸,都多大了,还不让人省心,今年还进詔狱蹲了几天,可知我跟你二叔母收到书信,愁得整夜睡不著觉!” “你俩年纪大了觉少,关我什么事儿?”陆潜捂著头,暗自翻了个白眼。 一遇到事儿就整夜睡不著觉,与其下詔允许回京探亲,不如派个太医去礼州,治治他们失眠的毛病。 “你个小兔崽子!” 陆函之伸手就要揪陆潜耳朵,却被他机敏躲过,“我都多大了,你怎么还揪耳朵,陆苓那对招风耳是被你揪出来的吧。” “这跟我有什么关係?”陆苓怒瞪他。 老太太適时轻咳一声,闹哄哄的门庭立马安静许多。已到用膳的时辰了,府中设了宴席,一干人等前后走进府內。 堂厅宽阔,奴僕们端著菜餚鱼贯而入。 冬日天黑得早,厅壁上摆著尺余高的九枝灯,焰火高高燃起。 老太太坐在首位,今日难得团聚,看著眾人笑声酣畅,语笑言飞,心下不禁感慨万千。 酒过三巡,长辈们还熬得住,可几个小辈就挨不住了。 倒不是困,而是陆函之一喝酒,就爱数落小辈,把这几年的书信里大大小小的事拎出来谈,活像『班主任』附体。陆妤藉口送陆苓回房间睡觉,拉著宋令仪遁了。 … 院落静謐,室內烛火幽微,屋里正中放著一个兽首紫铜暖炉,炭火烧得很旺。 三个小姑娘躺在床上夜话。 回京之前,陆苓就听说表姐和裴家二郎定亲的事了,心里好奇得很。 她幼时见过裴家二郎,在其他世族公子哥儿都想著吃喝玩乐的时候,他不仅进了文麓山书院,还能代师辩经,阿父阿母常在她耳边夸讚他。 “表姐是如何跟裴二哥哥相爱的?”小女孩思想单纯,问话也直白大胆。 说起这个话题,陆妤也来了兴趣。 当时表姐去了一趟静觉寺,回来就说要与裴二郎定亲,给她激动了好几天,都没细问过。 第123章除夕 关於青石镇初遇的事儿肯定不能说,宋令仪就將觉水县发生的事与两个小表妹说了,没想到说完之后,她俩却反应平平。 “这么听来,你们之间了解得也不深啊,就因为一场偶遇,一次敘话,就决定在一起,相守终生了?”陆苓问。 “这叫一见如故。” 好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在感情方面,宋令仪至少比两个小表妹懂得多些。 “这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爱情,宋家落魄,而鉴之哥哥出身世族,才貌双全又心地善良,已是最好的选择,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呢?” 更何况陆裴两家是世交,关氏也很喜欢她,即便大房势微,襄氏不待见她又如何。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不受这个气,就会受那个气。她看得开,大不了少去襄氏面前晃悠,或许將来裴昭会和二叔父一样,去到外地做官,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也挺自由。 “说得也是。”陆妤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裴二郎確实是京都世族中最好的儿郎了。” 可陆苓却不这么认为,“可表姐不是觉得裴二郎太过正经,不会谈情说爱么,你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就不会感到不自在或者找不到话题?” 好像是有一点。 宋令仪摩挲著下巴,应该是了解不深,相处不久的缘故,等將来完婚就好了。 见表姐沉默,陆苓微微一笑:“我觉得如果是真喜欢,至少得性情契合吧,我想吃梨,他就给我卖;我想玩剑,他就给我拿;我喜欢文武双全,他就得努力去学。在他面前,我可以尽情做自己。” “你那是找郎君,还是找家丁啊。” 陆妤毫不客气地吐槽:“再说了,你比我还小一岁,哪儿来那么多理论。”似是想到什么,她又歪嘴一笑,“噢~想起来了,二叔父信里说了,你在礼州有个小竹马嘛。” 陆苓双颊陡然滚烫起来,面露羞赧:”什么呀,才不是呢。”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还害羞了,他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两个小表妹在旁边嬉笑打闹,宋令仪望著头顶上的幔帐,思绪如潮。 尽情做自己? 哪儿有那么容易,宋家落魄,只剩她一人,她不可能一辈子活在国公府的羽翼下。 裴昭是才华横溢的君子,她必须努力提升,才不至於让別人说他娶了个不够贤良的妻子;裴昭性情温和,她就得收起尖锐的一面。 夫妻一体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 次日清晨。 四名武婢抬了两个大红木箱子来芝兰苑,打开一看,眼繚乱,从玉佩釵环、柔软锦缎,再到笔墨纸砚、山水书画,应有尽有。 昨夜洗尘宴上,二舅说给她准备了好些礼物,还以为是客套话,没想到真有这么多。 “不止呢,还有几箱大件行李没卸完,过会儿再给表姑娘送来。”一名武婢笑说。 红蕖一边清点造册一边道:“二老爷二夫人对姑娘可真好,往年给小公爷和二姑娘带的礼物都没这么多。” “二夫人说,这是第一次见表姑娘,也是表姑娘头回在京都过年,送礼自然得隆重些,待表姑娘成婚,老爷夫人会再给您添些嫁妆。”武婢道。 宋令仪坐在院里的石案边,从红木箱里拿起一匹鹅黄色缎子轻抚,“这是什么缎子,以前从未见过。” “这是暖锻,一匹就价值百两,穿上它裁的衣裳,即便是寒冬腊月,不披厚氅也不会冷。”武婢笑吟吟。 鹅黄色的缎子最挑肤色,之前国公府寄来礼州的书信,总提及表姑娘的美貌,今日一见,果真不凡,这鹅黄缎子衬得表姑娘肤如凝脂。 宋令仪轻轻拍了拍缎子,欣喜吩咐僕妇拿去裁製新衣。 晚些时候,她又带著红蕖去东院道谢,与粗糙的武官二舅不同,二舅母文氏,人如其名,性情温婉恬静,容貌相当漂亮。 与关氏的美艷不同,二舅母皮相清冷,自带几分傲雪梅霜的意味,眉眼又很柔和,莞尔一笑如春风拂面,跟她聊天,也不会觉得拘束。 就比如现在,宋令仪静坐在软榻边,看著文氏一边往茶碗里注水、击拂,一边朝她浅笑: “鉴之这孩子天资聪颖,自小便有入仕为官的抱负,你外舅公曾教过他,常对他讚不绝口,別看他现在只是翰林院学士,將来必定前途无量。” “鉴之哥哥从小就想做官?”宋令仪捧著热茶问。 “当然了,他志向高远著呢。” 文氏笑得温柔,可宋令仪听著,却如坠冰窖。 『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沈皇后的话在脑中迴响,如果嫁给裴昭,影响到他的仕途怎么办?虽说婚事已有沈皇后支持,可朝堂依旧是萧明夷做主,职场被领导穿小鞋,升迁怕是难了。 见外甥女捧著茶水发呆,文氏关切道:“怎么了,可是这茶不合你的口味?” 宋令仪回神,恍然笑了笑:“没什么,二舅母的茶挺好喝。” 说罢,她豪饮了一大口。文氏笑得合不拢嘴,之前姒妇来信,称外甥女在定亲宴上与王赵林三家的姑娘打架,原以为是个性尖锐的小泼皮,今日一见,分明是个极真诚和善的小姑娘。 … 府中为了庆贺二舅一家回京,连摆了三日大鱼大肉的宴席。一家人难得团聚,气氛一直热闹到除夕。 当日,宫中设宴,邀宗亲及三品以上的大臣女眷入宫同庆。 芝兰苑內,红蕖和云瑶两婢忙著替宋令仪梳妆。二舅母送的暖缎及时赶製出来了,鹅黄色的裙衫淡雅而不失华贵,衬得宋令仪顏若朝华,气韵不凡。 窗外日头偏西,宋令仪看著铜镜中薄施粉黛的少女,好一阵恍惚。 今日入宫肯定会见到萧明夷,希望今夜能顺顺利利,吃完饭就回家,可別再搞出什么么蛾子。 酉时刚过,国公府一行人便聚在门庭处,准备乘马车入宫。 “今日这天可真冷,是不是要下雪了?” 陆妤捧著暖手炉,短短一会儿就冻得鼻头泛红。 第124章宫宴 “让你多穿件褂子,非不听,小心染上风寒……”王氏喋喋不休著,伸手替她拉直皱起的衣裙,又拢了拢厚氅。 “宫宴不就得穿得夺目些么,殿里肯定暖和,冻不著。” 宋令仪望了眼灰沉沉的天。 心道下雪也好,上辈子还没见过雪呢。 … 街道冷清,现下还未到闭市的时辰,不少商户已开始收摊关门,早早归家与亲人团聚。 掛著晋国公府旗帜的马车里,宋令仪盯著轻晃的车帘,马车离皇城越近,心里的焦虑愈深。 一旁的陆苓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直言道:“马上就要进宫了,表姐不开心么?” “表姐不必忧虑,皇后娘娘仁慈宽和,太子殿下又是温润如玉,豁达宽容的谦谦君子,之前不是还为你撑腰,处置了王瑾她们么……” “等会儿你就跟著我们,远远向皇后娘娘请安,今夜的宫宴也就算混过去了。”陆妤以为宋令仪是第一次进宫,有些不適应,温声宽慰了好几句。 殊不知宋令仪之前已进过宫,甚至见过沈皇后。 她担心的,也並非是在天家面前失礼数。 上回在永寧宫,萧明夷的態度仍是曖昧不清,她怕沈皇后的管束对他没有用。 什么温润、君子,都是偽装罢了,在虎头寨又不是没跟他一起生活过,他就是头披著羊皮的狼,也只有文武百官信他是个谦和温润的君主。 胡思乱想间,马车“吁”得一声停下。 两个小表妹急不可耐地掀开车帘,外头已是巍峨壮丽的青瓦红墙。 深冬的天色像镀了一层灰色滤镜,两侧楼闕飞檐如羽翼朝外延展,一辆辆入宫的马车驶入高大深邃的朱漆宫门。 茫茫天际,衬得每个人如螻蚁般渺小。 犹疑两息,宋令仪慢吞吞挪步下车,还未站定,耳畔乍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尖锐嗓音,抬头往右看去,上回送她去东宫的小內侍,正热情跟陆家长辈们问安。 那小內侍余光瞥见宋令仪下马车,立马趋步凑过来,笑容带著几分諂媚:“三位姑娘安好。” 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他看出太子殿下中意宋家姑娘,自然得把人巴结好。 “还请诸位夫人姑娘,隨奴才去北宫吧。” 按规矩,在开席之前,前朝文武大臣得先去宣政殿覲见天子,但天子今年在行宫养病,大臣们改道去明德殿覲见;而官家女眷,则要入北宫拜见沈皇后,再由內侍领著入席。 半个时辰后,宋令仪在永寧宫主殿见到了沈皇后,以及许久未见的长阳公主,华堂乌泱泱的围了一圈珠翠华裳,女眷们或是奉承,或是陪笑,氛围好不热闹。 沈皇后端坐在首位,一袭华贵凤袍,头戴璀璨珠冠,偶尔抬眸静看走到中央请安的年轻少女们。 太子尚未册立太子妃,女眷们为了给沈皇后留下好印象,卯足了力气,个个打扮得枝招展,堪称群芳爭艷,反倒把陆家三姐妹衬得朴素了些。 三姐妹跟在王氏和文氏后面请安,宋令仪始终低垂著眉眼,努力降低存在感。 坐在侧边交椅的长阳公主端著茶盏,略略扫了眼宋令仪,神色轻佻,略带讥誚之意:“也是有好一阵儿没见过宋妹妹了,今日入宫赴宴,怎打扮得这般素净,还没你定亲宴穿得隆重。” 殿內一乾女眷的目光纷纷聚向那抹鹅黄色身影。 文氏眉头微拧,淡笑开口:“长阳公主说笑了,令仪身上的衣裳,是我从礼州带给她的礼物,她甚是喜欢,今日穿上也是重视宫宴。” 正与身前几位王妃命妇交谈的沈皇后,听到画屏前的动静,转眸投去一个眼神,本想召宋令仪上前说话,但这样太过引人注目,遂按下心思。 宋令仪隨长辈退到侧边交椅落座,见沈皇后並未过多搭理自己,暗暗鬆了口气。 “这公主可真奇怪,管天管地还管上表姐的穿著了。”陆苓的小嘴比陆妤还『碎』,一直嘟囔个不停,“我看是嫉妒表姐——”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宋令仪塞了块糕点,低声细语:“你少说两句吧,这是永寧宫,可不是礼州。” “……”陆苓眨了眨眼睛,嚼著糕点,没再说话。 日头落山,沈皇后摆驾,带著一乾女眷前往宣和殿赴宴。 萧瑟冬风里,斗拱层叠的宣和殿灯火璀璨,暖香馥郁。 一干官眷依次列席,晋国公府的席位在靠近高台的位置,宋令仪端坐在桌案后,眉眼低垂,时不时与两个表妹閒话几句。 不多时,覲见完毕的大臣们也依次入宴。 裴昭今日一袭浅緋色十銙金带官袍,头戴长脚罗幞头,整个人仿若山谷清涧自然长成的一枝修长青竹,风姿卓然,越发俊秀。 一见到席上的宋令仪,青年唇角就勾起温和笑意。 往常陆裴两家的席位都是挨著的,这次倒是奇了,裴家的位置竟安排在对面,两家近乎隔了条银河。 宴席还未开始,裴昭招呼完陆家长辈,便在宋令仪身边坐了一会儿。少女笑得格外开心,將没有动过的茶水递给他,“外面很冷吧,赶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一杯茶而已,每桌都有,非得两个人一起喝,不嫌肉麻?” 陆潜不知何时入的席,如鬼魅般出现在二人身后,一张脸阴沉沉的,身上还裹著冬夜寒气,连眼神都像是浸著彻骨寒意。 宋令仪回头瞪他:“你管那么多?” “这茶水我还没碰过,让给鉴之哥哥喝,有什么问题?” 陆潜扯唇,没什么语气:“他占了我的位置,还不许我说两句了?” “那你可以去对面坐呀。”反正都是座位,坐哪儿不一样?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给陆潜气笑了,斜她一眼:“你怎么不去对面坐?” 宋令仪皱眉。 莫名觉得跟陆潜说话,像小学生拌嘴,没营养又幼稚。 “別生气。”裴昭及时出声安抚宋令仪的情绪,语气温柔,“小公爷向来心直口快,二叔父已入席,我也该回去了。” “嘁。”陆潜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第125章一个大胆的念头 待裴昭一走,陆潜立马接替他的位置坐下,还顺手拿起案上的茶水啄了口。 “你……你怎么喝我的茶?!”宋令仪愤怒中又透著几分不可思议。 “我也要暖暖身子。”陆潜说得理所当然,鸦羽般的睫毛无辜似的眨了眨,眸底却肆意放荡得很。 “我没同意你喝!” “哦,还给你。” 陆潜將茶盏往她面前一放,眉梢微挑,似在说『你喝唄』。 “喝过的还给我干嘛?你不嫌弃,我还嫌弃呢!”宋令仪怒懟。 看著少女气鼓鼓的模样,陆潜心情颇好,又怕她真不搭理他了,还低声下气地哄了几句。一旁的长辈们看见,纷纷笑说这对表兄妹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王氏初时浅浅一笑,目光挪开的瞬间,猛然觉出一丝古怪。 阿潜和令仪的关係何时这般亲近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阿潜打从骨子里就难以驯服,就算令仪之前去詔狱探望过他,也不见得阿潜会领情在乎。纵使是相处十多年的亲妹妹,都不见他会礼让温哄,这会儿竟因一个玩笑,对相处不到一年的表妹摆低姿態。 最古怪的,还是阿潜看令仪的眼神。 向来冷淡锐利的一双瑞凤眼,在看向少女时,温柔了许多,不管周遭如何喧囂,他的视线也会追隨著她。 这种眼神王氏从未在阿潜身上见过,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內侍长长的唱喏声:“太子殿下驾到——” 殿內眾人纷纷起身,群臣整理衣冠,女眷敛衽屈膝,齐声高呼:“参见太子殿下!” 山呼声犹如排山倒海,尾音在安静的金殿中迴荡。 少顷,殿中响起一阵橐橐靴声,宋令仪余光稍抬,瞥见那抹絳色身影缓缓迈向高台。 “免礼平身。” 眾人又是整齐划一地躬身谢恩:“多谢太子殿下。” 金殿烛火柔和,沉香裊裊。 高居上位的太子若有似无地瞥向陆家席位,见少女端坐在桌案后,神態沉静,偶尔与身旁的表妹搭两句话,笑容也十分浅淡。那双狭长凤眸微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端著美味佳肴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依序摆菜。 宴席正式开始前,君臣都需举杯祝祷,今年太子监国,说完祝祷后,眾臣也齐齐举杯,高声呼道:“祝皇后娘娘凤仪天下,圣体康泰;祝太子殿下万事如意,福泽绵长;祝大渊天下太平,五穀丰登!” “今日是太子回京后,过的第一个除夕,诸位不必拘谨,尽兴宴饮,共迎新岁。”沈皇后笑容可掬,举止端庄又不失威仪。 说完祝祷,眾人饮尽杯中酒水,宴席才算正式开始。 群臣落座。 一眾乐师舞姬自殿门外涌入,丝竹管弦之乐隨即响起,舞姬舞姿曼妙,给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添了些新年宴饮的热闹。 陆妤要了一壶果酒,陆苓吵著要喝,文氏拿么女没办法,只许她喝半杯。 “表姐可要来一杯?”陆妤拿著酒壶,倾身往左看。 宋令仪还记得上回喝的果酒后劲儿有多大,当即摇头摆手说『不用』。 “怕什么,我陪你一起喝。”陆潜长臂一伸,从陆妤手里夺过酒壶,给面前两只白玉酒杯满上。 “谁要你陪,说了不喝,你还给我倒!” 宋令仪抬手拧了拧陆潜的后腰,力道分明不重,少年却疼得『嘶』了声,放下酒壶去捉她的手,触及温热的剎那,他唇角笑意愈深。 王氏看见这一幕,脑子里的弦瞬间绷紧。 “阿潜!” 这一声不轻不重,却带著几分急切,几个小辈齐刷刷扭头,疑惑看著王氏。 “怎么了?” 陆潜毫不心虚地对上王氏的目光。 涉及国公府的体面,在大庭广眾之下,王氏也不好说他什么,深吸口气:“你就非得欺负令仪吗?马上跟阿妤换个位置!” “我哪儿欺负她了?”陆潜不服,可王氏的语气神態不容置喙,他只好起身和陆妤换位置,结果陆苓也跟著移一个位置,抬头朝他甜甜一笑,拍拍原来的座位。 “堂兄,坐啊。” “……” 陆潜没办法,只得在隔了两个人的位置落座。 换座风波刚息,猝然响起一阵叮铃哐啷的瓷器碎裂动静,眾人纷纷偏头去看,只见各种酒水洒了一地,宋令仪那件鹅黄色裙衫没有倖免於难,半条袖子都湿了。 几个长辈赶忙凑过来,视线触及一地碎瓷,以及跪在地上磕头告罪的宫婢,不由皱眉:“怎就这么不小心呢?” 文氏拧著眉头,拿出绣帕去擦外甥女湿掉的袖子,温声宽慰:“可有伤到?” 宋令仪瞧了眼不断告罪求饶的宫婢,摇了摇头:“没事儿,就是湿了条袖子,过会儿就干了。” “那可不行,今日这么冷,湿衣服穿在身上可不好受。”王氏道。 这边的动静不小,惹来不少人注目。 就在文氏和王氏商量著找宫人寻件衣裳供外甥女更换时,沈皇后给身边的掌事姑姑使了个眼神,示意让她去处理。 掌事姑姑走下高台,温声询问:“宋姑娘可是湿了衣裳?偏殿备了供女眷们更换的衣裙,奴婢吩咐人带您去更衣吧。” 宋令仪受宠若惊:“多谢姑姑。” 掌事姑姑淡笑:“姑娘就別跟奴婢客气了,是宫人手脚不利索,衝撞了姑娘,您不介意便好。” 说罢,掌事姑姑抬手招来一名小宫婢,吩咐她带路去偏殿,至於那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婢,则被管事太监领出金殿受罚了。 殿外寒风猎猎。 站在汉白玉石阶上,可眺望整座灯火阑珊的皇城。 一阵寒风吹拂,颳得面庞生,身后的金殿满是宴酢之声,宋令仪拢了拢身上陆妤给的厚氅,隨宫婢往偏殿去。 金殿地上的碎瓷很快被內侍收拾乾净,国公府长辈们继续推杯换盏。 第126章缠枝釵 偏殿幽静清冷,与宣和殿隔了一段不算近的距离。 宫婢推开那扇雕木门,轻车熟路地走到衣橱前,取出掛在里面的女子衣裙,整齐摆放在木托盘里,而后递给宋令仪。 “姑娘请更衣,奴婢在殿外等您。” “多谢。” 宫婢退出偏殿时,顺手將那扇雕木门关上了,隔绝寒夜冷风,也隔绝了所有声响,空荡宽阔的偏殿更加静謐。 灯火葳蕤。 宋令仪端著木托盘走到那扇八尺高的围屏后,將身上湿掉的裙衫隨意搭在围屏上。 大殿並非密不透风,一丝冷风从背面的窗缝中挤进来,寒凉袭上宋令仪的脊背。 周遭安静无声,唯有烛火在蓽拨作响。 宋令仪不禁打了个寒颤,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到故宫墙上出现鬼影的传说,套衣衫的动作越来越快,但越快越容易乱。 等她套完外衫,绑好腰带,才发现里面少穿了件褂子,心头霎时天人交战。 不穿,又冷;穿了,又耽误时间。宋令仪深吸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套好衣衫。 当她再次打开那扇雕木门时,才发现殿外已空无一人。 天边月色被乌云截去一半,廊廡空寂,烛火幽幽的亮著。 宣和殿之內笙歌曼舞,乐声靡靡。 一名內侍趋步迈向高台,给侍立在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冯同递话。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冯同神色未变,躬身在太子身边耳语了几句。 萧明夷修长手指间夹著个小巧酒杯,漫不经心地转著,缓缓收回落在高台下的目光,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冯同,“她找我?” “递话的小太监是这么说的。” 萧明夷垂眸,神色淡淡,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摸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 殿中琴音婉转,一曲奏罢,起舞的美人们动作乾净地停下来。 冯同瞧太子殿下目光深深地看著那群乐师舞姬,似在打量,又好像没在看。 少顷,清冷凉薄的嗓音响起:“她在哪儿?” “內侍说在偏殿等您。” 萧明夷若有所思,將修长手指间夹弄的小巧酒杯放在桌案上,而后起身离席。 高台之下,陆潜眼睫半垂,浅浅鬆了口气。 又隔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一名內侍往裴家的席位去,不知在裴昭耳边说了什么,他隨即起身,与內侍一道离开大殿。 … 宋令仪不明白说好在殿外等候的宫婢,为何突然离开了,她又不熟悉路,只能沿著幽长曲折的廊道,往乐声传来的方向去。 簌簌作响的寒风灌入廊道,吹灭好几盏壁灯,视野瞬间暗下来。 宋令仪来到一处汉白玉露台,左右瞧了瞧,柳眉紧蹙。 方才好似没来过这儿。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便见一道过分高大的黑影如鬼魅般出现,自身后靠过来,微弱光亮映照出的浓重黑影慢慢將她的影子完全盖住。 宋令仪心口扑通直跳,极度惊骇之下,甚至忘了尖叫。 “阿……” 身后之人刚出声,她便『啊』的一声惊叫,连连后退好几步,直至一股熟悉的幽邃视线淡淡扫过来,宋令仪才逐渐镇定下来,缓缓吐了口气。 原来是他啊。 看著少女惊慌失措的模样,萧明夷好笑勾唇:“这么害怕,还敢一个人乱躥?” “什么一个人乱躥,我从偏殿出来之后,连个人影都没有。”宋令仪嗔怒,眼神在萧明夷脸上闪烁。 “殿下怎么也出来了?” 月色朦朧,萧明夷低眸瞧著宋令仪,对她的问话没有丝毫意外,含笑轻语:“就许你离席,不许我出来透口气?” “……”那倒不是。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怕这是萧明夷刻意安排的,要是被裴家或者陆家人撞见她和太子单独见面,才是真的有理也说不清。 “既然殿下要透气,我就不打扰您了,劳烦殿下给我指条回宣和殿的路。”宋令仪压下心头的慌乱。 见少女这般迫不及待撇清关係,萧明夷心头冷笑,提步逼近。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宋令仪心下纷乱,慢慢往后退。 “殿下……” 直到她的背脊已抵住红木巨柱,退无可退,萧明夷才隔著半臂的距离停住脚步,冷哼道:“这么著急的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么?” “殿下慎言。” 宋令仪低垂著眉眼,忽觉鼻尖触及一抹寒凉湿润,她错愕抬眸,洋洋洒洒的雪落入那双琉璃般通透的乌眸中,转瞬融化成瀲灩水光。 “下雪了!” 寒风一卷,京都落下迟来的第一场雪。 夜色暗涌,铺天盖地的碎雪席捲飘下,被皇城各处的星点火光镀成亮眼的金色。 宋令仪站在廊道边,伸手去接碎雪,感知到掌心的湿意,她乌眸弯了弯,眸光灿然若星。 “瑞雪兆丰年,今年肯定会风调雨顺。”她的生活亦是。 萧明夷看著笑容灿烂的朱衣少女,视线在她姝丽娇艷的面上寸寸逡巡,只觉此时的她比月中聚雪,更胜一筹。 那双狭长凤眸渐次晕开一抹瑰丽,炽热灼人,他忽的轻笑一声,“你喜欢看雪?” 碎雪很快在地面积上一层雪白,层层叠叠的青瓦也被皑皑白雪覆盖。 “我之前没见过雪,当然喜欢了。” 闻言,萧明夷眼底掠过一丝诧异。淮州城邻近丹阳郡,冬季虽极少下雪,但不至於是没见过的程度。 旁边的人忽然没了声音,宋令仪抬眸看去,却见他静望著汉白玉露台,眼睫半垂著,在眼瞼落下一层极淡的阴影,更显鼻挺而唇薄。那件窄袖蟒纹玄袍在烛火映照下冷冷沉沉,身上好似蒙著千年不化的霜雪孤寒。 孤寒?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她驀然一惊。这个词怎会跟万人之上的太子掛鉤,一定是她的错觉。 “有样东西,想送给你很久了。”萧明夷道。 “什么?” 四目相对。 宋令仪心臟莫名跳漏了一拍,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便见一支很眼熟的缠枝釵出现在他手中。 “它…怎么会……”宋令仪只觉不可思议。 当时没有买下的缠枝釵,怎么会被他买下了…… 在少女诧异的目光中,萧明夷上前半步,將那支缠枝釵插入云鬢,嗓音诱哄:“入京之前就想送你,但一直没有机会,就当是送你的新年礼物了。” 第127章窥见 风雪肆掠,天地顷刻间一片白茫茫,汉白玉露台外的枯木结了满树冰霜。 廊道烛火幽幽。 內侍引著裴昭来到偏殿,却未见到宋令仪和宫婢,纳闷挠头。 “方才还让奴才找您过来,怎么不在了呢?” “这一路过来,也没见到宋姑娘啊。” 裴昭眸光一凝,心里隱隱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能是宫殿太大迷路了,咱们分头找找吧。” 內侍頷首应下。 裴昭沿著廊道寻找,终於在汉白玉露台的廊道上见到了少女的身影,而她身边的男人,分明就是提前离席的太子殿下。 彼时,天边大雪纷飞。 原以为只是一场巧遇,可他却看见太子殿下亲手为未婚妻戴上了珠釵。 …… 新年礼物? 他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可不会言巧语。 宋令仪腹誹之余,抬手想把缠枝釵拿下来,却被萧明夷握住手腕阻拦。 “不喜欢?”他问。 “我出来的时候没戴这支珠釵,回去被问起怎么办?” 萧明夷笑了笑,淡声道:“一只珠釵而已,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这支珠釵確实不值钱,但面前的男人视线太过直白炽热,宋令仪垂著眉眼,不愿与他对视。 “我该回去了。” 所幸萧明夷没有刻意留她,不轻不重的『嗯』了声,又给她指了条明路,“沿著这条路走,便能到宣和殿,” 宋令仪没有犹豫,提步往宣和殿去。 昏暗角落里,裴昭望了眼少女离开的方向,视线微挪,便发现太子殿下的目光始终追隨著少女。 裴昭眸光暗了暗,脸色微变。 都是男人,他自然明白这个眼神的深意,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令仪来京都还不到一年,除了定亲宴和觉水县这两次,他们好似也没有別的交集了。 不对,还有。 太子殿下回京之初,曾派人四处打听一名女子的下落。 在青石镇郊外初遇令仪那天,她神色慌张,形容狼狈,声称在躲避劫匪,他又恰好遇见过一群斗笠黑衣,策马疾驰的男人。 『小女子是汝阳人士,归乡途中遇到劫匪,家人都遭受迫害,小女子侥倖逃脱,不得不丟弃身上钱財保命,还请公子大发慈悲,借小女子一点银钱回乡』 汝阳人士是假的,家人遭受迫害是假的,归乡也是假的,若要说有一点真,那就是躲避劫匪了。 年初局势紧张,二皇子派暗卫四处追捕太子殿下,既要躲避暗卫追踪,又要带领那么多將士无声无息杀回京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唯有掩藏身份………… 这般想著,浅緋色袍袖下的双拳无意识攥紧。 怪不得令仪去偏殿更衣后,会有內侍称令仪寻他有事,引他去偏殿。一开始还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现在一想,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裴昭深深看了眼那道玄袍身影,而后转身绕路回宣和殿。 大殿明亮,乐声依旧。 直至殿中透出来的暖黄烛光洒在身上,宋令仪心底的不安躁动才逐渐平息。 她刚要进殿,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呼。 “令仪。” 嗓音清冷低沉,好似融入雪夜。 宋令仪驀然回首,便瞧见未婚夫自廊道晦暗处走出来,神色异常温柔。 “鉴之哥哥,你怎么在外面?” 裴昭踱步来到少女面前,抬手替她拂去落在发上的碎雪,视线扫过髮髻,却没发现那支缠枝釵,眼底划过一抹阴鬱。 “方才有內侍寻我,便出来了一会儿。” 宋令仪没有怀疑,也没有深想,微笑道:“天这么冷,我们快进去吧。” 话落,裴昭瞥见那抹玄袍身影自走廊对面过来,他抬手握住宋令仪的手腕。暖色烛光照在他含著和煦浅笑的面庞,明暗交错的阴影却叫那笑意多了几分高深意味。 “不急,太子殿下来了。” “……” 宋令仪羽睫颤了颤,顺著他看的方向转身,待看到来人时,霎时心如擂鼓。 真是见鬼了,怎么会在这儿碰上。 裴昭刻意忽略少女眼中的慌乱,牵著她往前迎了几步。宋令仪心下一紧,倒不是怕萧明夷看见什么,而是未婚夫克己復礼,行事又一向低调,从不会在外人面前牵她的手,今日怎么会做出这般亲昵的动作。 內侍提灯引路,那道高大挺拔的玄袍身影很快来到二人面前。碎雪与烛影交融,衬得那张俊美无儔的面庞愈发深邃,冷白如玉。 萧明夷略略扫了眼二人紧扣的手,以及少女头上消失的缠枝釵,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冷月无声。 两个男人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上视线。 换做旁人,定会被太子的锐利眼神看得脊背发寒,可裴昭似是无事发生般,慢慢鬆开未婚妻的手,拱手行文士揖: “太子殿下金安。”嗓音温润,面庞是一贯的清风朗月。 宋令仪低垂视线,跟著敛衽行礼。 萧明夷淡漠勾唇:“不必拘礼。” “殿外天寒地冻,小裴大人怎么不在里面待著?” “方才有內侍来寻微臣,便在外面走了走,宣和殿太大,微臣也是才回来。”裴昭神色波澜无惊。 萧明夷眸光闪动一下,知道他话里有话,低低哼笑了声:“那可真是巧了。” 宋令仪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莫名觉得气氛有些诡异,连空气都透著寒凉之气。 她訕笑著去握裴昭的手:“鉴之哥哥,我们赶紧进去吧。” 裴昭没有说话,任由未婚妻牵著回到大殿。 待二人双双回到席位落座,离席已久的太子殿下才回到高台坐下,执著酒杯浅酌,面容愈发苍冷,视线不曾在陆裴两家的位置上做片刻停留, 冯同上前半步,躬身低声回稟:“殿下,果真不出您所料,方才也有內侍引裴大人去了偏殿,奴才都问过了,说是一名宫婢递的话,可需要奴才把传话的宫婢揪出来?” 在宫里当差,竟敢受外人指使算计主子,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萧明夷的神色微微一动,饮尽杯中酒水。 背后之人使这一出,分明是想让裴昭知难而退,他也很好奇,裴昭会作何选择。 “处理得乾净些。” 冯同应声退下。 第128章你对令仪是什么想法? 高台之下。 背光而坐的裴昭看起来还是平日里的冷静模样,可內里早已浓云翻滚。厚重袍袖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了又掐。 他不是看不懂朝堂局势,可世间缘分皆由天定,错过便是错过,令仪已是他的未婚妻,不是可有可无,可以隨意割让的物品。 更何况这门婚事是他亲自求来的,怎能轻易退让。 裴菱抬眸,將兄长的魂不守舍看在眼里,睫羽半闔,若有所思。 对座。 两个小表妹对著晚归的表姐,嘰嘰喳喳问个不停,宋令仪一直耐心回应,直到陆苓发现她藏在袖里的缠枝釵。 “咦~表姐这支釵是哪儿来的呀,还挺好看。” 宋令仪极慢眨了眨眼,心虚笑说:“宫婢给我的,说是跟这身衣服很搭,但我嫌髮饰太杂,就没有戴。” 陆潜偏头,散漫的视线掠过那支缠枝釵,眸光深暗几许。 像这类盛大宫宴,难免会出现些小意外,所以偏殿都会备上一两套衣物,供赴宴之人更换。除了衣物,还未曾听说会备珠釵,更何况这支珠釵看起来並不值钱,不似宫里会有的饰物。 思及此处,陆潜的视线挪向对座,见裴昭仍面不改色,唇角扯出一抹兴味笑意来。 临近宫宴结束,骤雪仍没有消停的趋势。 大臣和官眷们依序撑伞离开宣和殿,雪中留下的一连串脚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国公府一行人站在廊廡下,看著漫天碎雪,心里担忧不已,他们几个年轻力壮的当然不怕摔,可老太太年纪大了,一点磕碰都有可能出问题。 正纠结著,一名年轻內侍疾步过来,声称沈皇后吩咐他们备了轿子,请陆老太太上轿。 宋令仪的视线越过那名年轻內侍,望向停在不远处的轿子,那几个抬轿的內侍都有些眼熟,好像在东宫见过。 待陆老太太坐进轿子,国公夫妇和二房夫妇撑伞隨行,留四个小辈在后面商討如何『组队』的事。 陆妤陆苓都想和表姐撑同一把伞,正激烈爭论著,回头却发现被陆潜抢了先。 头顶突然多了一把伞,宋令仪抬眸,沿著乾净苍冷的下頜,撞入那双无比熟悉的浅瞳色瑞凤眼,距离太近,鼻息间全是陆潜身上的浅淡木香。 寒风混著香气灌入鼻息,她望著那张稜角分明的侧顏,竟有片刻怔愣。 “你……” “发什么愣,小爷给你撑伞,还不走?”说话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宋令仪无语扯唇:“那还真是劳烦您老人家了。” 陆潜眉梢微动,缓缓眯起了眸子:“不用客气,很乐意为大小姐效劳。” 二人雪中同行,沿著狭长宫道往宫门方向走。 忽的一阵凛冽寒风起,宋令仪不禁打了个喷嚏,身侧的陆潜抬手扬起厚氅边缘,將她罩在厚实的黑色大氅下,姿態亲昵。 宋令仪惊愕抬头,眼神跟见了鬼似的。 “你干嘛?” “不是冷么,我把厚氅借你啊。”陆潜语气轻鬆,似乎在他眼里,这並不算什么事儿。 “哪儿有这么借的?” 按影视剧里的套路不都是男生把衣服脱下来,给女生披上么? 不对,跑偏了。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他俩的关係,好像还没到可以这么亲密的程度吧。 “那你还想怎样?” 陆潜故作吃惊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噢』了一声,拉长语调:“你想我把衣服脱给你啊?” 压低的嗓音好似带著绵绵无尽的繾綣,又透著些许少年人惯有的散漫玩味。 宋令仪瞪大乌眸:“我可没这么说,你难道没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吗?” “那又如何?”陆潜答得隨性。 今夜一过,说不准裴昭明日就会来府上提退婚的事儿,近水楼台先得月,太子又如何,还不是得继续靠边站。 见他这般理直气壮,宋令仪只以为他是觉得兄妹间不必忌讳这些,暗自翻了个白眼,从他的大氅下钻出来,不去看他黑如锅底的脸色。 … 街道积雪三尺,马车缓缓停在国公府门庭。 一行人刚进府,王氏瞧著始终跟在外甥女后面的儿子,心里愈发没底,刚过二道门,便伸手揪住儿子的胳膊。 “阿母?”陆潜疑惑回头。 王氏淡淡撂下一句『隨我来』,就掉头往厅方向去。陆潜拧眉,隨即跟了上去。 厅幽静,王氏清退侍婢,只留青月守在紧闭的门旁。 气氛莫名凝重,坐在侧边交椅的陆潜静静望著上首的阿母饮了口热茶,而后將茶盏用力搁在案几上,凝视他的眼神也格外犀利。 大抵是將要问的事太过荒唐,王氏迟疑了一会儿,深吸口气:“阿潜,阿母问你件事。” “……” 陆潜眉心突突跳了两下,心道不会是今日差使宫人干的事儿泄露了吧。 正忐忑著,便听见王氏委婉问道:“令仪来府里这么久了,你俩之前还挺闹腾,总是吵吵闹闹,现在关係倒是变好了不少,阿母想听听……你对令仪有什么想法?” 原来不是问差使宫婢的事儿,陆潜暗自鬆了口气,笑容散漫:“阿母怎么突然问我这个了?” 见他仍嬉皮笑脸的,王氏愈发鬱闷,郑重了神色:“阿母是觉得你对令仪的態度突然变了许多。” “您跟阿父,还有老太太都在替她撑腰,我在府里哪儿还有小公爷的威严,敢惹她么?”陆潜哼笑。 “不是说这个。”王氏抿了抿唇,语气更加严肃了:“我是问你对令仪是不是有別的想法!” 厅骤然静下来。 四目相对。 大抵是察觉阿母知道了什么,陆潜也不打算藏著掖著了,逐渐敛笑。 “还能什么想法,我想娶她唄。”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对王氏而言却如平地惊雷。她目光复杂地看了陆潜好一会儿,强压下心中的惊骇,正色道:“你糊涂!令仪已经定亲了,而且裴家跟咱们家还是世交,你怎能对她抱这样的心思?!” 第129章除了她,我谁都不娶 顿了两息,却发现陆潜眼里没有丝毫羞愧,甚至还很坦然,王氏立马慌了。 以她对混帐儿子的了解,肯定对裴昭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似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王氏『蹭』的站起来,语气略急:“我警告你,赶紧把这些心思收回去,鉴之对令仪一心一意,这门亲事可是鉴之亲自向两家长辈求来的!你早些时候在干嘛?” “令仪刚回府的时候,你还想把人往池塘里丟,净会欺负人,现在又想娶人家了,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王氏用力叩了几下案几,可见气得不轻。 陆潜面色不辨喜怒,就在王氏以为他要发作时,谁曾想他竟一反常態,开始懺悔了。 “阿母说得对,我之前確实挺混蛋,但人总是会变的嘛。”他拉长语调,漫不经心说,“况且世事无常,风水轮流转,说不定这门亲事到最后成不了呢?”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王氏听得心惊肉跳,指著他鼻子道:“你是不是背后干什么坏事儿了?” 陆潜眸光一沉,状似无意地笑了笑:“难道在阿母眼里,你儿子的性情就这般恶劣?” “……”王氏语塞,淡淡看了他一眼,扶额坐回椅子。 这死孩子就没让她省心过! “阿母,令仪是我表妹,我岂会做伤害她的事。”陆潜隱有深意地说,“裴昭一心仕途,就算把表妹娶回家,也不会全心全意待她。老太太不是很喜欢表妹么,若她嫁给我,不就能好好陪著老太太,跟我一起孝敬你们了……” 他心里想得很简单,这门亲事定然成不了,必须先下手为强,让阿母站在他这边。 “你少来唬我!” 王氏彻底听不下去了,低喝一声,用力拍在案几上,“这年节一过,婚期就近了,你当婚事是儿戏么,想定就定,想退就退,而且裴家有什么不好,老太太心里巴不得鉴之娶了令仪呢,轮也轮不到你这个兔崽子!” 闻言,陆潜神色一凝,立马沉了脸色。 “看来我得赶紧和老太太商量,给你定门亲事,省得你整日胡思乱想。”王氏道。 “除了她,我谁都不娶。” 王氏闭眼忍气,额头青筋暴起几根,拍案而起,几乎吼出来:“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你做主!” 面对震怒中的王氏,陆潜没什么表情,悠悠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阿母若非要逼著我娶不喜欢的女子,大不了我也学裴宥之去岐州做官,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王氏惊骇,高高扬起手,作势要打他,但手停在半空,犹疑许久都没能狠下心。颓然坐倒,双眼蓄泪。 “我怎就养出你这么个混帐东西,那岐州是什么好地方么,宥之被调去岐州做官,你伯母日日担惊受怕,这半年来为了替他祈福,不知跑了多少趟静觉寺,你这是存心气我呢!?” 岐州地处西南,与外族交壤,早些年属於三不管地带,不仅鱼龙混杂,当地还乱得很,常发生大规模暴乱,可谓是民不聊生。后来打了胜仗,岐州划给大渊,朝中便有意整顿当地的风气。 裴恕为人刚正不阿,不懂转圜,被调去岐州做督邮已有半年,裴廷猷没少找关係,想给他调个差事,但他犟得很,就是要跟岐州死磕到底。 陆潜见王氏哭了,立马软下態度凑过去安抚:“阿母,我说气话呢,您別生气。” 王氏心中酸涩,擦了擦眼泪,“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你休要打算盘,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你该知道后果。” 老太太可没她这么好说话。 陆潜按下心思,反正退婚是迟早的事,他没必要现在就跟阿母赌气,隨即挑唇一笑:“阿母放心吧,这事儿就您知道。” … 隔日清晨,下过雪后的京都格外寒冷。 今早推开窗户,天色寡淡,皑皑白雪覆盖了屋檐青瓦,院里的海棠树垂坠著琼枝冰条,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雪。 奴僕们裹著厚袄在院里扫雪,口鼻吐息一触到冷空气,便化为裊裊白雾。 宋令仪盘坐在软榻上,刚饮完一盅暖胃的薑汤,云瑶就来说关氏派人递帖子,邀她一道去城郊的长生观祈福。 “鉴之哥哥也去吗?” “应该是。”云瑶一边整理香炉,一边说,“还在年节里,也不知裴大夫人怎么了,三天两头往道观跑。” 红蕖端了盏新茶来,隨口道:“裴大公子在岐州做官,裴大夫人可不得忧心么,这几日下雪,山路不好走,不然裴大夫人定会去静觉寺。” “姑娘,天这么冷,要不奴婢替您回绝了吧。”云瑶道。 宋令仪摇头,再怎么冷,未来婆母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反正今日无事,窝在房间里闷得慌,出去走走也好。 两刻钟后,宋令仪披上厚氅,携红蕖自后门出府。 马车停在巷子里,足有半人高的积雪堆在墙角。 主僕二人刚踏出门槛站定,便有一道黑影扑上来,嚇得红蕖心臟漏跳,立马护在自家姑娘身前,“谁啊!?” 车夫赶忙上去把人拉开,呵斥道:“哪儿来的乞丐,敢来国公府撒野,不想活了!” 宋令仪定睛一看,扑上来的女子应该很年轻,嘴唇皸裂,脸颊冻得通红,身上衣衫脏污但很像宫里的冬衣。 女子嘴里还一直喊著:“求求你们,奴婢想见小公爷……” “等等。” 宋令仪及时制止车夫拉人的动作,上前半步:“你找小公爷有何事?” 那女子哀戚的目光透过乌糟糟的头髮看向宋令仪,哭求道:“求姑娘帮奴婢传话,就说除夕宫宴那日,小公爷吩咐奴婢办的事,奴婢都办妥了,但太子殿下那边实在不好糊弄,奴婢现在被赶出皇宫无处可去,只求小公爷再给奴婢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 宋令仪倏然一惊。 “你仔细说说,除夕宫宴那天小公爷吩咐你办什么事儿了?” 第130章得知真相 那女子眼神闪躲,迟疑著不肯开口。 “我家姑娘问你话,老实回答便是!”红蕖厉声道。 “是……是让奴婢差人引裴二公子和太子殿下去偏殿的事,奴婢只管拿银子办事,没敢多问缘由。” 闻言,宋令仪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旁人不知道偏殿发生了什么,可她心里清楚。 难怪那晚萧明夷会忽然出现,裴昭也不在宣和殿里,他肯定看见萧明夷给她戴缠枝釵了,否则也不会一反常態的在萧明夷面前牵她的手。 不过,小白脸怎么会知道她跟太子认识,还设计让裴昭撞见。 宋令仪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姑娘,您的脸色很难看,是身体不舒服么?”红蕖问。 一阵寒风颳过,宋令仪清醒过来,当机立断地吩咐车夫找人把女子扣住,而后登上马车去长生观。 年节里的街市格外冷清。 宋令仪盯著轻晃的蒲桃纹车帘,马车离长生观越近,她眼中的忧虑愈深。 都怪她迟钝,当时竟没有觉出未婚夫的情绪不对,等会儿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若要说清她和萧明夷的关係,势必会引出入京之前的事。 如果裴昭想退婚,她不会怪他。 毕竟这不是现代,男子怎可能接受女子婚前有另一段感情,而且对方还是太子,若是处理不当,肯定会影响他的仕途。 … 皇城,明德殿。 最高处的楼阁檐下,身穿絳色蟒纹锦袍的太子,单手凭栏眺望白茫茫的皇城,目光幽暗。 在他背后,殿前司副指挥使上前行了个揖拜礼,正色回稟: “启稟太子殿下,按您的吩咐,那宫婢已將消息告知宋姑娘了。” 萧明夷摸索著鹰兽玉扳指,淡淡『嗯』了一声,“她什么反应?” “宋姑娘差人扣住了那宫婢,然后就去了长生观。” “继续派人盯著。” “是!”殿前司副指挥使领命退下。 冯同覷了眼凭栏俯瞰的太子殿下,小心翼翼道:“殿下之前不是说要处置那宫婢么,怎么突然又把人放出宫了呢?” 楼阁四周的风声猎猎,萧明夷抬眸望向寡淡青灰的天空,若有所思。 除夕宫宴那日,裴昭分明知道他与阿梨有旧,却故意装作不知,甚至还领著人到他跟前炫耀,以未婚夫的身份示威。这般反应,后续大概会忍下这件事。 作为太子,不能堂而皇之的拆散他们,就只能推波助澜了。 既然裴昭打算忍,他不妨把当日的真相告诉阿梨,等她做抉择。 就算退了亲,陆潜想近台楼台,也得过阿梨这关。 “陆潜敢虎口拔毛,总得让他付出点代价。”萧明夷神色喜怒不辨。 “殿下英明。”冯同又笑吟吟拍起了马屁。 … 马车抵达长生观已是半个时辰后。 关氏和裴昭先行进观祈福,宋令仪不等国公府的马车停稳,两步躥了出去,给红蕖嚇得不轻,生怕自家姑娘摔了。 主僕二人快步往观里走,年节里来祈福的人较少,观里幽冷清静。 宋令仪向观里的老道问了路,便径直往三清殿去。 殿中香火旺盛,关氏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虔诚祈祷,宋令仪瞄了眼关氏旁边那道挺拔修长的背影,心下沉了沉,纠结片刻,才轻步走到裴昭身边跪拜。 察觉到身侧来人,裴昭也没有睁眼,满殿烛火跃动在他的面庞,神色温和而淡漠,好似拒人於千里之外。 宋令仪悄悄看著他,来时急促跳动的心,在这一刻,仿若溺入千尺深潭,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周遭静可闻针,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好像等著被宣判死刑的囚徒,煎熬又痛苦。 良久,文氏拜完睁眼,发现令仪来了,满面欣喜道:“今日这么冷,伯母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伯母请我,自然是要来的。”宋令仪莞尔,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裴昭,没敢主动招呼。 文氏拍了拍她的手,娇笑道:“伯母还要去解签,鉴之,你陪令仪走走吧。” 裴昭頷首应下。 二人看著文氏隨老道走远,彼此沉默无言。 待宋令仪再开口时,声音有了些涩意:“鉴之哥哥,我有话想跟你说。” 裴昭望了眼灰濛濛的天,淡淡道:“今日天冷,阿母实在不该把你叫来长生观,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话题转变得突兀,宋令仪知道他有意逃避,拢袖垂眸,眼角微微地湿润了。 旁边的红蕖嗅出一丝不对劲来,立马说:“小裴大人怎能这样,我家姑娘来都来了,哪儿有这么赶人走的……” 裴昭回眸,极犀利地盯了红蕖一眼,后者顿时住嘴。 沉寂片刻,他又说:“走吧,这里不方便谈话。” 二人沿著小道来到一处亭子。 宋令仪落后半步,望著青年的背影,深吸口气,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哪儿开始说起。 斟酌片刻,缓缓道:“除夕宫宴那天,我湿了衣衫,被宫婢领去偏殿更衣,但出来之后,宫婢就不见了。我不认识路,走错了的方向,与太子殿下碰到真的只是个巧合。” 裴昭神色风平浪静:“我知道,我信你。” 湿了衣衫,偏殿更衣,再是巧遇,她身为局中人,自然避不过。 “还有一件事,我瞒了很久。”宋令仪垂著眼睛,鼓足了勇气道,“我跟太子殿下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在暄城的时候,我碰到他带人截杀刺客,不小心被他发现,他怕我泄密,就把我带在了身边,后来我跑了,在青石镇郊外遇到了你……” 果真如此。 裴昭回过头来,静静看著面前埋著头,鵪鶉似的少女。 “他欺负你了?” 宋令仪被问得红了眼睛,自顾自道:“我那天没能跑掉,在镇上遇到刺杀他的人,幸好太子殿下及时出现,才救了我。入京之前,他把我单独丟在鹤仙楼,这才找到机会入京投亲。” 说到这儿,她抬起头,迎著裴昭的目光说:“从淮州城到京都,你是第一个给予过我善意的人,我不该隱瞒你,如果你要退亲,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第131章不想退婚 一瞬间,裴昭脸上闪过触动的神色。 当时之事,彼此各有难处。太子麾下儘是骄兵悍將,令仪撞破他们截杀刺客,没有被灭口已是最大的幸运。青石镇初遇,他明知她在撒谎,却没有细究,如果他能再谨慎些就好了……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宋令仪默然点头,没有再替自己辩解。 对面的视线久久落在她身上,却並未如她所想的那般震怒,只是极平淡地道:“如果我说,我不想退婚呢?” 宋令仪错愕抬头。 裴昭深深看著她,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 除夕宫宴之后,他確实有纠结过要退婚,可很快又说服自己,不必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退缩,未婚妻聪明伶俐,有人欣赏她,再正常不过。 设局之人,无非是想看他选鱼还是熊掌。 可惜那人算错了,他確实想要权势,但这件事也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朝堂局势瞬息万变,他不想拿婚事去赌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今天不愿与她交流,並非是气她的隱瞒,而是害怕,怕她先退缩。 默了两息,他继续说:“我很高兴你能与我坦诚相待。除夕宫宴那天发生的事,我本想冷静几天,再找机会和你沟通,没想到是你先来找我了。” “纵使是太子,也得顾忌伦理纲常。覬覦臣妻,岂是明君所为。他心悦於你,是他的事,你没有戴那支珠釵,已表明了態度,我何必庸人自扰。”裴昭的目光坚定而恳切。 “可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 “……” 宋令仪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神色渐渐浮起迷茫,不知他是没听懂,还是真不在乎。她已非完璧之身,而且萧明夷態度坚定,將来怕是不好应付。 “令仪。”裴昭极郑重地道,“我知世道艰难,宋家落魄,你能平安入京绝非易事。若那日能在青石镇认出你,这门婚事大概会走得更顺遂一些,可过去之事不可逆,最重要的,是把握当下。” 犹记得大哥离京那年,与他说过『不做让自己遗憾的选择』。他不想大哥的遗憾,在他身上重演,也不想让阿母失望。年节一过,他们就要完婚了,此时闹出风波,对两家人都不好。 宋令仪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细微触动了一下,眼角渐渐湿润,两步上前扑入裴昭怀里,哑声说了句『谢谢』。 即便知道她的晦暗与不堪,也不会因此离开她。 这一年多,被她深深压抑在心底的各种情绪,惶恐、紧张、苦涩、委屈,忽然间涌了上来。 在看不见的角度,那双莹润乌眸里浮起一层薄薄水光。 裴昭神色动容,抬手抚了抚她的鬢髮。 天色逐渐黯淡。 红蕖坐在廊下,望著携手回来的姑娘和小裴大人,心下又惊又喜。也不知他们谈了什么,方才还气氛尷尬,这会儿就跟没事发生一样。 恰好文氏解签回来,也瞧见了这一幕,眼里不由带出一丝细微的感慨。 待二人走近,她展顏道:“二郎,阿母还有点事儿,要去趟城北,你不必跟著,先送令仪回府吧。” 闻言,裴昭浓眉微拧,嗓音沉了下去:“怎么要去城北,可是这签不好?” 自打大哥去了岐州,阿母愈发篤信方士之术,城北就有位方士,在京中挺有名。这半年来,阿母每每做了关於大哥的噩梦,都得去趟城北,求个心安。 关氏摇头,只说:“就快变天了,早些回去吧。” … 回到国公府已是一个时辰后,洋洋洒洒的碎雪席捲整座京都。 马车只在门庭处短暂停留一阵,宋令仪记掛著事,便没有强留裴昭入府一敘。一进大门,便领著红蕖径直往后院去。 主僕二人来到陆潜所住的明竹苑,院里清净,唯有主屋亮著灯。 宋令仪吩咐红蕖守好院门,而后提步进主屋。 雕隔窗后的长榻边,一袭暗紫色锦袍的少年背对而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仍纹丝不动,把玩著手里的暖玉棋子。 直至少女站在长榻边,垂眸凝视了他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散漫勾唇:“干嘛这副表情看著我?” 宋令仪怒瞪著他,道:“除夕宫宴那天,是不是你差使宫婢给太子殿下和鉴之哥哥传话?” 陆潜额心一跳。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暴露了,还以为她不会知道呢。不过知道也无妨,知道了,有些事更好谈。 “是我。” 见他这么快承认,宋令仪柳眉轻蹙,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我跟太子殿下认识?” 话音刚落,她心念电转,忽然想起在裴家宴席上,小白脸曾说萧明夷拿了幅女子画像寻人。 “因为那幅画?你分明认出画上的人是我,还故意跟我装不知道?!” 陆潜低低笑了声:“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令仪一声冷哼,那双清凌乌眸格外淡漠,语气嘲弄:“小公爷心机深沉,报復人的手段毒辣得很,谁想知道你在算计什么?”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过去了,你究竟还想怎样?” 陆潜敛笑,眸光沉下来,神色逐渐阴晦。 “怎么?” “这么著急兴师问罪,难道是裴昭知难而退,要退婚了?” 以为他是等著看她笑话,宋令仪扯出一抹凉薄笑意,下頜微抬:“怕是要让表哥失望了,鉴之哥哥不会退婚,婚宴也会如期举行。” “……”陆潜眸光晦暗。 “我跟太子殿下是在入京之前就认识了,但那都是过往云烟,你差使的宫婢,已被我扣下,以后若是再敢拿此事威胁我,大不了鱼死网破,让舅舅和舅母知道,你都在背地里如何算计太子殿下和两家的婚事。” 说罢,宋令仪转身离开明竹苑,態度决然。 屋中陷入一片死寂,狠话好似还在耳边迴荡,陆潜喉间像是扎了根刺,眼底掠过一抹晦涩,双拳紧握,额头青筋凸起。 下一刻,整个棋盘掀翻在地。 黑白棋子噼里啪啦弹响个不停。 动静惹来院中奴僕的注意,却无一人敢入屋查看情况,毕竟谁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触小公爷的霉头。 第132章裴宥之 像是解决了一件心腹大事,接下来好几天,宋令仪心情舒畅极了,常去东院寻二舅母喝茶聊天。 京中一连下了几日大雪,皇城愈发冷寂,四处忙碌奔走点灯的宫人小如螻蚁。 寒风凛冽,明德殿內烧著炭盆,温暖如春。 萧明夷坐在黑檀木大桌案后,翻开大臣新呈上来的奏摺,眼中一目十行地扫过,脸色愈发阴沉。 啪—— 奏摺被用力丟掷在案上,不轻不重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突兀,像是击在殿內一眾大臣的心上,让人隨之脊背一寒。 “太子殿下息怒。”大臣们纷纷俯首跪地。 “息怒?孤看岐州这是要造反。”萧明夷平静神色下隱含风雨,厉声一喝,“去,传征西將军来!” “殿下,不可啊!” 张首辅脸色大变,当即站出来劝道:“事情尚未有定论,您派征西將军去岐州,遭殃的还是无辜百姓啊!” “张大人此言差矣!” 一旁的刑部尚书却持有不同意见:“裴大人调任岐州一直尽职尽责,这回出事,定是触碰到岐州官蠧蟊贼的利益!岐州偏僻,又归降大渊不久,当地势力盘根错节,依臣之见,就该藉此发挥,把当地势力清洗个乾净!” 张首辅瞥了他一眼,掷地有声道:“奏摺上说了,裴大人是在巡查县乡时,忽逢狂风大作,马车不慎坠崖,甚至还有人证。” “岐州势力复杂,太子殿下若借题发挥,当地势力必会煽动人心!万一落个师出无名,百姓如何还能信服朝廷,外族势力也会趁机入侵。” “那首辅大人倒是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明知其中有鬼,还要忍下来吗?!”刑部尚书咬著牙关,气得面红耳赤。 萧明夷的盯著奏摺上『尸体正运回京都』几个大字,深吸一口气,掌心用力握住交椅扶手,手指逐渐攥紧。 “既然怕师出无名,那就先派一名监御史去岐州,以巡查之名,暗中搜集证据,调查清楚案情。胆敢谋害朝廷命官,孤绝不会轻饶!” “殿下圣明!” “这个消息,裴家可知晓?” 满殿寂静。 在场都是朝中重臣,消息也是刚刚才得知,裴家定然还没收到消息。 萧明夷抬手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再过两日,裴督邮的尸首就该运回京了,这事儿瞒不了多久。” 殿中又沉寂了半晌,一名官员站出来,躬身作揖:“殿下,裴大学士正在谨身殿处理公务,可传唤到御前告知情况。” “不可。” 刑部尚书適时出声反驳:“裴大学士向来看重裴督邮,叔侄感情深厚,若是得知消息,必然情绪崩溃,未免殿前失仪,还是由臣亲自前往裴府告知消息吧。” 萧明夷略略沉思了一会儿,道:“此事就交由李尚书去办,裴督邮追为尚书右丞,抚恤金和丧葬费也按四品官员的份例,一併落实到位。” “殿下仁厚!”刑部尚书郑重行礼作揖。 … 冬风萧瑟。 裴府堂厅內茶香清幽,除却上香祈福的关氏,以及回汝阳省亲的裴老太太,围坐桌边的裴家人个个正襟危坐,难掩沉重。 待李尚书將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出,最先没忍住的是襄氏,红著眼睛说:“宥之才调去岐州半年便出了事,其中若无人使诈,我是半点都不信!” 素日温柔恬静的裴菱都揪紧了帕子,泪眼盈眶地看著对座异常沉默的二哥哥,喉头一阵发哽。 “大伯母日日担忧大哥哥,现在都还在长生观里祈福,这该如何交代啊……”两行清泪顺著尾音落下。 坐在首位的裴廷猷脸色苍白,浑浊双眸含著泪,声音也颤抖著:“请问李大人,宥之的尸首何时抵京?” “走陆路,大概还有两日。” 李尚书神色凝重,將太子殿下给裴恕加官的旨意也一併告知:“文书很快就会下发,太子殿下对裴督邮的死,也很惋惜,今日收到消息,还发了一场大怒。” 裴家人俱是沉默不言。 谁都看得出裴恕的死有蹊蹺,如果真的惋惜,就该直接派兵去岐州。但悲痛归悲痛,这些话他们不会掛在嘴边。 待送走李尚书,裴廷猷將裴昭单独叫进了书房,一方面是安慰,一方面是想跟他商量如何把消息告知关氏。 “这件事瞒不了阿母太久。”裴昭情绪还算平静,但那双黑眸里布满红血丝,泛著些许緋红,“待阿母回府,我会亲自与她说的。” 话虽这么说,这段时间阿母有多担忧兄长安危,他都看在眼里,如实告知,阿母只怕会痛断心肠。可若不据实相告,待尸首回京,对阿母的打击更大。 裴廷猷老泪纵横,捶胸嘆道:“宥之自幼聪慧,心思透彻,我一直以他为傲,可他在朝为官时,实在太过刚正,不懂转圜,也不会藏拙。岐州势力复杂,他身为督邮,位轻权重,只要行事稍有不慎,便会得罪人……” 说到后来,裴廷猷已是哽咽难言。 两个孩子都是他看著长大的,他太清楚裴恕离世,会对裴昭產生多大的影响。特別是裴恕死因太过离奇,他怕裴昭之后会想不开…… 书房倏然沉寂。 裴昭凝视著二叔父悲慟到摇摇欲坠的模样,整个人好似游离在现实之外,良久,那晦暗不定的目光缓缓挪向窗外。 望著暗淡的天色,一阵冰凉的荒谬感在心头蔓延。 兄长离京好似还是昨日的事情,转瞬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阿母日日夜夜为兄长祈祷,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兄长回京团聚。 … 临近傍晚。 晋国公府得知裴恕离世的消息后,亦是悲痛难忍。 老太太食不下咽,独自在祠堂里待了很久,宋令仪怕老太太身体扛不住,晚些时候送了参鸡汤去,撒著娇哄著老太太喝了半盅。 老太太坐在梨木圈椅上,抚了抚匐在膝头的外孙女的鬢髮,缓缓道:“令仪,裴家兄弟感情深厚,宥之离世,鉴之心情定然低落,你明日代外祖母去裴府探望探望吧。” 宋令仪轻声应下。她还未见过裴家大哥,只听说是在外地做官。伯母去长生殿就是为裴家大哥祈福,这下白髮人送黑髮人,不知该有多难过。 “还有一事。”老太太嘆声道,“依大渊习俗,鉴之需要服丧一年,你们的婚期得推迟了。” 大渊的服丧制度不似前朝苛刻。前朝要服丧三年,服丧期间还得辞官,大渊规定只父母兄弟离世,需守孝一年。 第133章病重 听到要推迟婚期,宋令仪眉头微蹙。 两家定亲之后,生出了不少风波,突然推迟一年,还不知会横生多少变故。 自打上回跟陆潜摊牌,他最近好像一直在避著她,整日不见人影。倒不是她贱,上赶著博取关注,而是觉得这种安静挺奇怪,总觉得是山雨欲来。 次日一早,风雪初停。 去裴府探望的不止宋令仪,还有国公夫妇和二房夫妇。几位长辈在旁,宋令仪心里还能踏实些, 裴府的僕人正攀著梯子掛白绸,忽见几辆翠盖珠缨的华车晃晃悠悠停在大门前,不由好奇看去,瞧清楚是国公府的马车,立马迎上前摆放杌凳。 国公夫妇下车后,先问了嘴府中情况,门房面露愁色:“大夫人昨日从长生观回来,得知大公子的死讯后,突然呕血昏了过去,一夜都没醒,老爷和二夫人怕出事,特地请了太医入府诊治。” “那鉴之呢?”文氏问。 “二公子將自个儿锁在书房一夜了,谁也不让进。” 闻言,陆家长辈们俱是拧眉沉默。文氏偏头瞧了眼外甥女,见她神色担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而后牵著她进府。 廊廡下的白色灯笼在风中摇曳,晃出残影。奴僕们都已换作素色丧服打扮,手里或是拿门幡,或是拿白绸,忙碌布置灵堂。 僕妇领著陆家人往后院去,刚过二道门,隱约瞧见前方有道人影,正绕过拐角往关氏的院子走。 “二公子!”僕妇高声招呼。 裴昭闻声停步,回头往这边看,视线先瞥过宋令仪,再看向几位陆家长辈,远远躬身行文士揖,神色淡漠疏离。 在书房里待了一夜没睡,素日整洁乾净的面庞冒出青茬,眼里也少了几分光采。 宋令仪看著他这副失意模样,手指深深掐进衣裳料子里。 往日应对长辈,总是温和带笑的青年,除却最开始的寒暄,再没说过一句话。陆家长辈们都清楚裴恕的离世对裴昭打击有多大,纷纷出言安慰,一行人趋步往后院去。 庭院安静,气氛紧绷。 院里的僕妇们端著汤药与热水进进出出,忙碌不已。而光线昏朦的外间,襄氏满脸忧色地问著才从里间走出的太医:“姒妇的身体怎么样了?” “大夫人是气急攻心,所以才呕血晕厥,这回伤了心脉,之后怕是邪火难消,若不能好好调理,长此以往……” 襄氏骇然失色:“您只管开药,不论多昂贵的药材,裴府都用得起。” 太医面色凝重,捋了捋鬍子,长嘆一口气:“老夫观大夫人的脉象,脉率无序又散乱,乃是元气衰竭的败脉之相呀……” 闻言,守在旁边的裴菱绣帕掩面,儼然哭成了泪人。 昨日大伯母回府,二哥哥便告知了大哥哥的死讯,大伯母初时还算镇定,瞧不出异样,后来回到院里,突然呕血昏迷,给丫鬟婆子们嚇得不轻。 “不过二夫人也別太担心,老身已给大夫人施过针,稳住了心脉,接下来这段时间,只需好好修养,按时服用汤药调理身体,还是能调养回来的。” 话音稍顿,太医又语重心长补了一句:“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待大夫人醒来,您还是好好开导一番吧。” 谈话间,院里传来僕妇们打招呼的动静。 襄氏给裴菱使了个眼神,示意她盯著太医开药方,而后拢了拢厚袄,跨出门槛。 瞧见侄儿与陆家人正往主屋这边来,襄氏眼皮轻垂,强撑出一抹浅淡笑意,招呼道:“你们来啦,今日天冷,快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王氏捏著帕子,面露忧色,道:“別那么客气了,我们今日来,除了探望还是想跟你说一声,接下来有什么需要国公府帮衬的地方,儘管开口,可別跟我们客气。” “是啊,大夫人臥病在床,我们人多,不便进去叨扰。”文氏回头瞧了眼令仪,温声吩咐,“你隨鉴之进去吧。” 挡风帘垂下,两家长辈站在廊廡寒暄,裴昭拖著沉重脚步进主屋,宋令仪也跟了进去。 屋內瀰漫著浓郁苦涩的药味。 裴菱看见宋令仪来了,因心存愧疚,態度不似以前热切,只淡淡然行礼招呼了几句。 宋令仪隨裴昭进入里间,绕过那扇山水屏风,一眼便瞧见床上紧闭双眼的关氏。暖色烛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呈现一种诡异的灰青色,好似行將就木的死人般。 她倏然想起去年冬天离世的宋母,心头一阵刺痛。 裴昭站在榻边,静静打量阿母苍白的面容,忽见阿母红唇翕动,好像在呢喃著什么。 他弯腰凑近一些,才听清阿母嘴里是在轻唤大哥的名字。 “宥之……宥之……”唤得一声比一声急。 诸般情绪霎时在心头交集,他拧著眉头,双眼渐渐泛起緋红,只觉胸口处好似被活活撕裂,痛得难以呼吸。 宋令仪看不见裴昭的神情,只看见他微微颤抖的双肩,心头酸涩不已。 人永远无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短短几日,便经受亲人离世和病重的打击,她无法想像此时的裴昭有多难过,那些劝慰的话卡在喉间,笨拙说不出口。 半晌,耳边传来男人喑哑的嗓音:“走吧,阿母需要静养。” 二人沉默著离开里间。 太医开好药方,正叮嘱僕妇熬药的细节。宋令仪勾住他的衣角,轻声细语:“鉴之哥哥別担心,有太医诊治,伯母的病肯定会好的。” 裴昭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眉宇间情绪复杂。 恰好这时,裴廷猷从宫里回来了,没顾得上招呼陆家人,一脸沉重地吩咐僕人將裴昭带去书房谈事。 “太子殿下打算调派一名监御史去岐州,最迟初八就得赴任,但朝中官员一个比一个精,谁都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调任岐州,都在打听东宫的口风,生怕这差事落在自个儿身上。” 从昨日到现在,裴昭大部分时间都沉默著,神情也很淡漠,叫人瞧不出太多情绪。 第134章退婚 听见二叔父说东宫要调派监御史,裴昭眸光微动,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波澜无惊的古井,激起阵阵涟漪。 “二叔父,东宫可有意向要调遣的官员?” 裴廷猷摇了摇头:“还没有,太子殿下知道岐州情况复杂,朝中官员对调任的事大都牴触得很,目前尚在斟酌,最好的情况是有官员能自荐。” 说罢,裴廷猷似想到什么,抬眸瞧了眼侄儿的神色,心头倏然一惊。 “鉴之,你不会是想……” 裴昭一动不动的静静坐著,薄唇轻启:“大哥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总得有个结果。”声音极为沉静镇定。 “你疯了?!” 裴廷猷大惊失色,猝然站起来,又怕声音太大,叫外面的人听见,压低声音道:“宥之的死因,朝廷会查证,你阿母尚在病中,如果知道你要去岐州,你觉得她能承受得了么!” “二叔父觉得京都城中,有谁会自愿去岐州,又觉得谁会顶著地方势力的压力去查兄长离世真相?”裴昭依旧神色平静,纹丝不动。 “……” 裴廷猷一时语结。 地方势力轻易撼动不了,朝中多得是混政绩的官蠧,就算去了,也怕得罪人,根本不会细查。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眼睁睁看著侄儿涉险。 “那你也不能去!” “你和令仪都定亲了,这一去,两家的婚事怎么办?” 裴昭看著二叔父忧心忡忡的模样,淡声道:“二叔父放心,侄儿不会耽误令仪的。” “不可!”裴廷猷大惊,语气极为郑重,“我绝不允许你去岐州,你也休要动这心思,若再敢把此事掛在嘴边,休怪二叔父动家法!” 二十余年来,叔侄二人难得为一件事爭得面红耳赤,他怎么都没想到,一向温润淡然的侄儿,会在兄长的死因上这般执著。 裴昭闷声不语,始终垂著视线,若有所思。 一连两日,深冬风雪未曾停歇,积雪深得好似要將整座京都淹没。 直至次日晚间,运送棺材的马车才抵达京都。 奴僕才將棺材抬进前院,就听长廊尽头传来一阵骚乱,关氏披了件狐裘,里面只著了单薄褻衣,不顾丫鬟婆子们的阻拦,踉蹌著跑到前院。 短短一会儿,碎雪便在棺材盖上铺就薄薄一层。 “大夫人,您快回屋吧!” “您身体还没好,可不能著凉啊!” 僕妇们追在后面苦求关氏回院子,可关氏充耳不闻,拖著病重的身躯站在长廊上,原本迷离无神的目光在看见棺材的剎那,充满了惊惧。 裴廷猷和襄氏急吼吼赶到前院时,便瞧见姒妇冒著风雪,疯了般衝进庭院,扑到那副棺材上。 二人心下大惊,已顾不得撑伞了,赶忙上前劝阻。 关氏病了两日,基本没怎么用膳,这会儿却不知从哪儿迸发出力气,直接將沉重的棺材盖子推开了。 “啊——!” 裴廷猷和襄氏还未走近,就听见关氏的崩溃哭喊,彼此相视一眼,面上儘是惊惶之色,赶忙凑上前查看情况。 襄氏只略略瞥了眼棺材里的人,便嚇得容失色,跌坐在地上。 棺材里的青年穿著官袍,面庞用脂粉涂画过,呈现不自然的青灰,袍袖和袍摆那块乾瘪下去,底下空空荡荡,最明显的是脖颈处,有明显衔接过的痕跡。 “阿母!” 裴菱撑伞过来,想將跌坐在地上的襄氏扶起,却被襄氏厉声制止。 “不许过来!” “……” 裴菱陡然顿住脚步,视线从阿母挪向抱著棺材哭嚎不止的大伯母,握著伞柄的手愈来愈紧,眼泪也簌簌落下。忽然,她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月白色身影从身侧掠过,再一看,二哥哥已撑伞遮住了大伯母。 裴昭低眸看了眼棺材里的情况,瞳孔微微颤动。 良久,哑声开口:“阿母,还下著雪呢,先让僕人把棺材抬进灵堂吧。” “是啊,是啊。”裴廷猷扶起襄氏,劝慰道,“姒妇,你还病著呢,咱们先进屋吧。” 天地一片惨澹昏暗,那扑在棺材上的娇弱身躯因强烈激愤而晃动,指节修长的素手青筋暴起。 关氏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探手去抚裴恕的面庞,却只摸到一片冰冷。 “阿母,回屋吧。” 裴昭闭了闭眼,不由分说地揽过关氏的肩膀,带著她往后院走,又吩咐僕妇端热水来。 隨后,棺材抬进了灵堂,堂內巨烛高擎。小廝將错开的棺材盖推合,耐不住好奇就往里瞥了一眼,脸色霎时惨白,不敢再多看。 雪夜寒凉。 直至安抚好关氏的情绪,裴昭才来到灵堂祭拜。 奴僕们瞧见缓步而入的月白身影,忙弯腰行礼。 一袭素色丧服的二公子背对著他们,看不清此刻的面容神情,但宽阔的肩头肌肉却紧紧绷起,似压抑著无尽愤怒。 裴昭直愣愣盯著那具楠木棺材,少顷,沉重的眼皮半垂,遮住眼底最后一点黯淡光芒。 … 次日清晨。 红蕖急步匆匆赶回芝兰苑。 彼时,宋令仪才梳洗完,失眠一夜,她不仅精神萎靡,眼下还掛著淡淡青乌。 “姑娘!” 红蕖迈入里间,瞧见坐在软榻上安静喝粥的少女,唇瓣抿了又抿,斟酌开口:“姑娘,裴大人和裴二夫人来了。” 宋令仪心下一惊。 裴家大哥的棺材昨夜才运回京都,裴伯父和裴伯母应该还在处理丧宜,怎么会挑这个时候来国公府呢? “可是裴府那边出了什么事?” 红蕖逐渐红了眼睛,摇著头,有些不知所措:“不是,是……是……” 一旁的云瑶听得干著急,催促道:“是什么,你快说呀!” 大抵是红蕖的情绪太过反常,宋令仪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是不是鉴之哥哥那边出事了?” 红蕖深吸口气,缓缓道:“姑娘,他们来国公府,是来退亲的。” “退亲?!” 云瑶如遭雷击,反应过来立马捂嘴去看自家姑娘的脸色。 只见宋令仪面色凝重,眼神又带出一丝不可置信。 第135章退婚2.0 昨夜。 裴府上下似笼罩在一片乌云中。奴僕们偷偷覷著跪在灵堂的青年,心里五味杂陈。 明明说是马车坠崖,运回京都的尸首却残缺不全,大公子为官清廉正直,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著实叫人唏嘘。 直至月上中梢,骤雪初停,那抹月白色身影才有动作,机灵些的小廝上前扶起裴昭,“二公子,奴才扶您回屋歇息吧。” 长廊上忽的响起一声闷咳,主僕转头望去,只见一身素白丧服的裴廷猷静立在栏杆边,昏黄烛火映在他脸上,眼角皱纹沟壑分明,好似一夜苍老了许多。 小廝行礼退下,留叔侄二人在长廊说话。 瞧著侄儿俊朗眉宇间的疲色,裴廷猷短嘆道:“方才请太医来施针,你阿母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有阿菱和你二叔母照顾,不必太担心。” “多谢二叔父。” 裴昭垂著眉眼,沉吟片刻,哑声道:“二叔父,太子可有定下派往岐州的监御史?” 裴廷猷稍作思忖,就知侄儿在想什么,沉默摇头:“鉴之,你得冷静啊。二叔父知道你有能力,但二叔父老了,裴家將来还得交到你手里,岐州凶险,你將自己置身险地,万一出了差池,可有想过你阿母和裴家的將来?” 相比前两天坚决否定的態度,这番话的语气明显缓和许多,却不足以说动心意已决的裴昭。 “二叔父不必再劝了,兄长离世的真相一日未查清,我心一日难安。”他下頜微绷,正色道,“我明日便去东宫自荐。” “可这……” “让他去吧。”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裴廷猷劝诫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身后传来襄氏的声音。 叔侄二人齐齐循声看去,只见襄氏拈著帕子,面色沉沉站在几步之外,大概是哭过一场,眼睛红肿著,说话还带著浓重鼻音。 “宥之死因成谜,朝中有几人愿意接这烫手山芋,就算接了,也不会认真查证。襄家在云城有点人脉,我明日便写信寄去云城,他们会尽力帮你的。” 其实她一开始並不想管这件事,毕竟裴恕不是她的孩子,而且岐州局势复杂,朝廷处理起来都嫌麻烦,裴家更没必要蹚浑水。 可看见姒妇那悲痛欲绝的模样,她心中只剩无限悲凉。 裴昭没有说话,只郑重作了个文士揖。 长廊幽静,就在夫妇二人准备回后院时,裴昭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们,眸光半闔,掐著掌心道: “还有一事,要请二叔父和二叔母做主。” “何事?”裴廷猷问。 “烦请您二位明日去趟国公府,商谈退婚的事。” 闻言,夫妇二人震惊又疑惑。 服丧只需一年,调任岐州最多也是一年半载,待丧期一过,再回京成亲便是,何须退婚?难不成人还未去,就怕令仪成了未婚孀妇? 可裴昭眼神坚定,他心里很清楚,若要自荐,必得先退婚。 一来,去岐州巡查有风险,如二叔父所想,万一出了差池,婚事已退,不会耽误令仪另觅良婿;二来,太子调派他去岐州,看似有趁虚而入的机会,但令仪只要还有婚约在身,太子就无法过明路把人娶进宫,与其等著太子拿婚事做交易,不如主动退婚。 … 雪后天晴。 正值日头充沛之时,国公府堂厅一片轩丽明亮,氛围却格外压抑沉重。 国公夫妇端坐上首,二房夫妇则坐在右侧交椅,与裴廷猷和襄氏沉默相对。三方正襟危坐,俱是心烦意乱。 在正中央的桌案上,摆著两份提前准备好的退婚文书,旁边搁著笔墨,只待定亲双方签字画押。 陆裴两家素来交好,阵势从未如此凝重过。就算是陆燕嫻和裴廷猷退婚那年,陆家虽理亏,但两家长辈顾及面子,相处还算和气,哪儿像今日,陆探微的眼神都可以刀人了。 “我就不明白了,这孩子一向稳重,宥之才刚去世,朝廷又不是无人了,明知岐州凶险,他为何还要去?!”陆探微肃容道。 裴廷猷面露为难,语气十分客气:“鉴之一心想去岐州查清宥之的死因,我这个做二叔的,也不好多劝,而且退婚是他自己的决定,巡查有风险,他这是不想耽误令仪嘛。” 陆函之眼皮微抬,语气平静而不失威严:“什么不想耽误,他若真为裴家和令仪考虑,就该老老实实待在京都完婚!岐州局势复杂,朝廷自有考量,何须他来做出头鸟!” 说到这儿,他特地停顿一下,“而且哪儿有退婚不到场的道理,他当令仪好敷衍,还是国公府好敷衍?!” “非也,非也。”裴廷猷连忙摆手解释,“今日初七,太子殿下最迟今日就要定下调派至岐州的监御史,鉴之这会儿已经入宫了。” “糊涂!” 陆函之面庞涨红,厉声道:“京中都將这监御史视作烫手山芋,就他品行高洁,重情重义,竟上赶著自荐!” 这话说得重了些,旁边的文氏不赞同地戳了下他的胳膊,示意他把脾气收一收,退婚这事儿,又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没必要搞得剑拔弩张的。 “昨夜棺材抬回府,姒妇看见宥之的尸体后,差点又呕血昏迷,离京时还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现在连尸首都凑不全。京都有能力的官员,看不上这小小监御史的位置,没有能力的官员,更不敢蹚浑水。” 襄氏神色沉静,视线一一扫过陆家眾人,嗓音温淡却有力:“我一开始也不想鉴之去岐州,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兄长尸骨未寒,作为胞弟,他若没有半点反应,是不是太冷血了?” “裴家比谁都希望他留在京都完婚、育子、高升,但诸位可有想过他此时接受这些安排,余生都会活在悔恨里。” 堂厅陷入一片沉寂。 到底是看著长大的晚辈,陆家人心疼裴昭,也对裴恕的死,感到沉痛。陆函之说那些话也並非是单纯为了指责,而是希望裴昭能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第136章自荐 长廊光影明净。 宋令仪站在窗外,恰好听见襄氏说得那番话,莹白细腻的面庞霎时褪了几分血色。 其实她很清楚,去岐州不一定非要退婚,但是裴昭想自荐做监御史,就必须要过萧明夷那关。 思绪纷乱间,堂內又传来舅舅的说话声: “岐州归降不久,问题良多,这次敢对督邮出手,怕是触及到他们的利益了。朝廷不能直接用武力解决,鉴之做此决定,也是心怀家国大义。” “但是去岐州做官,不一定要退婚啊。两个孩子都还年轻,婚期推迟个一年半载,也无伤大雅呀。” 陆探微的话,得到一眾陆家人的点头认可。 但同样的话,裴氏夫妇昨夜就与裴昭说过了,哪知他態度坚决,一定要退婚,他们也没有办法。 两家的气氛一度陷入僵持。 退婚的事,国公夫妇还没敢告诉老太太,毕竟之前已退过一次婚,这次又退,老太太心里肯定不好受,而且退婚对女儿家的名声不太好。 所以他们都是抱著劝和心態,希望退婚这件事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宋令仪忽然从窗外走出来。 “我同意退婚。” 一眾长辈都错愕看著站在门口的少女。 王氏面色微变:“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长辈们还在商议——”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舅母。”宋令仪情绪平静,眸底一片清明坚定,“不用再商议了,我同意退婚。” 既然裴昭已下定决心要去岐州,她何不成全他。裴伯母说得对,將他留在京都很容易,可裴大哥的死,终究会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与其余生都被困在过往的遗憾中,不如放手成全。 “令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陆函之拧著眉头。 两家本就退过一次婚,这次再退,京都必会生出风言风语。裴昭已是京都城中最出挑的未婚儿郎,將来再议亲,可寻不到这么好的了! “姻缘讲求缘分,既然有缘无分,何必揪著不放。” 一道沉稳苍老的声音自长廊传进来,堂內眾人大惊,齐齐往门口看去,须臾,便见僕妇搀扶著老太太进来。 “阿母,您怎么来了?”陆探微立马起身迎上去,面色訕訕,略显心虚。 “老身若不来,还不知你们一个个胆子都这么大了,连商议退婚的事,都敢略过我这个老婆子。”老太太乜他一眼,一张脸沉得能挤出水来。 “哪儿的话,这不还没退嘛。”陆探微扶著老太太坐下。 老太太没搭理他,只定定看著外孙女,沉声发问:“令仪,退婚之事,你可想清楚了?” 那双剔透如琉璃的乌眸扫了眼桌上签了一半的退婚文书,没有丝毫犹豫,唯有语气带著遗憾: “鉴之哥哥是有情有义之人,诚如外祖母所说,姻缘讲求缘分,他既不想耽误我,我又何必揪著不放,就当是为了他能毫无负担地去岐州赴任吧。” 裴氏夫妇沉默无言。 老太太哀嘆一声,道:“你既想清楚了,那老身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签字吧。” “阿母——”陆函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老太太一个眼神瞪回肚子里去。 宋令仪提步走向桌边,拿起那份退婚文书,面色凝重地看了许久,才提起笔来。 纤细笔尖悬在落款处,视线盯著那字跡雋秀的『裴昭』二字,迟迟落不下笔。 直至手腕酸累发颤,她才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咬住下唇强压泪意,一笔一笔落下名字。 签完那份退婚文书,宋令仪没敢再多看,匆忙搁下毛笔,径直转身离开堂厅,就怕多待一秒,情绪都会崩溃到难以遏制。 “令仪!” 文氏及时拦住要追出去的国公夫妇,“就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吧。” 离开堂厅,宋令仪终於不用再保持冷静,低垂著头颅,拖著缓慢又沉重的步子,漫无目的往长廊深处走。 脚下的地板逐渐如水似雾般朦朧,泪水像崩断的朱弦,一发不可收拾。 … 正午暖阳一照,覆盖在皇城红墙青瓦上的积雪泛著光芒,还有三两只雀鸟在光禿枝椏上蹦来跳去。 肃静的明德殿里紫烟繚绕。 萧明夷目光沉沉地盯著站在堂下的裴昭,良久,才道:“小裴大人可知岐州局势复杂,自荐做监御史,可有深思熟虑过?” “回殿下,微臣做此决定,並非一时脑热,入宫之前,已与家中长辈商议过了。” 裴昭的声音温和轻缓,態度却极为坚定,眸光一转,又补充道:“微臣很清楚,要查兄长离世的真相,困难重重,或许会触及当即势力的利益,未免耽误良人,现已托家中长辈与国公府退婚。” 闻言,萧明夷微微倾身,將手肘压在桌案上,嘴角露出一抹耐人寻味之意:“小裴大人做事还真是周全,不留余地啊。” “太子殿下过誉了。” 裴昭神色淡漠,頎长身影立如青竹,浓密长睫遮盖住他此刻的眼神,看不分明。 殿中陷入片刻沉寂。 少顷,沉稳的嗓音居高临下,再次问询:“孤再问一次,小裴大人自荐去岐州,不后悔?” 裴昭镇定应答:“回殿下,岐州积弊已久,微臣自荐,不仅是为了查清兄长的死因,更是为了大渊的安定,心意已决,绝不后悔。” 萧明夷看著他坦然无畏的沉静面容,神色微微震动,弯了弯唇:“好一个绝不后悔。” 默了默,他打开手边的木匣,取出一枚金牌,“云城与岐州相邻,岐州巡查若遇到困难,可用这枚金牌调令驻守在云城的骑兵营。” 至於会遇到什么困难,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小裴大人一介文官,要想查清案子,总得有个帮手。明日初八,孤会让镇抚司副指挥使隨你一道去岐州,玄风是孤的得力心腹,身手不凡,此行必能助你查清真相。” 裴昭惊愕抬头。 “別多想。”萧明夷后仰靠在织金锦缎的椅背上,狭长乌眸斜挑,“孤知道岐州之行凶险,本就有这点打算。调派的是监御史,不是敢死队,孤总得保障官员的人身安全。” “如小裴大人所说,岐州积弊已久,但孤想清理乾净当地的势力,总得有个由头。” 第137章为了看笑话? “请太子殿下放心,微臣此行,必不负您的期望!”裴昭拱手躬身道。 桌案后的男人略一抬手,淡声道:“孤信得过小裴大人的能力,但是孤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殿下请讲。” 萧明夷的视线驀然锐利起来,尾音沉下去: “你今日退婚,究竟是怕耽误良人,还是怕孤有私心,不肯委任你做监御史啊?” 裴昭抬起头,淡定勾唇:“都有。” 殿內明亮的烛火映照著萧明夷不动声色的面容,唇边噙著冷笑:“你倒是坦诚。” “你去年刚上任翰林院学士,监御史一职本就不该落你头上。但是京都有能力,敢做事的官员不多,你肯为兄长远赴岐州,姑且算一个。” 裴昭默不应声,对此不置可否。 萧明夷端起手边的茶盏,拨了拨杯中浮沫,姿態优雅:“在朝政上,孤不会有私心。监御史一职很重要,孤不是无能之君,攘外必先安內,岐州的问题迫在眉睫。小裴大人肯自荐,解了孤的燃眉之急,孤还得谢谢你。” “殿下不必客气。” 裴昭清楚岐州的问题良多,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到五年,皆有可能。与其存续婚约,拖著令仪,让两家人一起担惊受怕,倒不如洒脱一点。 … 入夜,纷纷扬扬的碎雪再次席捲京都城。 芝兰苑內烛火幽微,异常安静。 雕著海棠纹的隔窗半敞开,宋令仪单手托腮,坐在软榻边静看著碎雪逐渐覆盖庭院,雪中的海棠树,一身素白,那双莹润乌眸泛著緋红,面容却沉静如水。 两婢守在侧屋廊下,偷偷朝主屋这边望,小声议论: “小裴大人做得可真绝,退婚这么大的事,连个面都不露!”云瑶气愤极了。 “露了面,姑娘只怕更难过。” 明明在长生观还言笑晏晏的两个人,今日突然退婚,换作是谁都无法释怀。 “那也总比见不到强吧,听说小裴大人明日就要离京赴任了,这一去,还不知將来能不能再见……” “呸呸呸,你说什么晦气话呢?” 红蕖娇嗔著,戳了戳云瑶的胳膊,“还不快把安神汤送进去。” “噢~”云瑶瘪了瘪嘴。 主屋烧著炭盆,即便开著窗户,也不觉有多冷,云瑶轻步靠近软榻,將安神汤放在桌案上,动静细微,窗边的少女却无半点反应。 云瑶弓著腰,顺著宋令仪的视线往庭院里看,除了满地积雪,什么也看不到。 “姑娘,您看了这么久,在看什么啊?”她好奇。 静默两息,忽听少女道:“在看这场雪。” 云瑶訕然一笑:“雪有什么好看的?京都每年都会下雪,只是今年的下雪天比去年多些。这雪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会儿就停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宋令仪一手端起汤碗,捻著瓷勺慢慢搅动,语气格外平淡,“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我跟他的缘分,大概就像这场仓促的骤雪吧。” 白雾氤氳那双琉璃般精致的眉眼,云瑶一时看得有些愣神,闷声道:“姑娘可是在怨小裴大人?” 怨? 宋令仪眸光颤了颤,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裴昭是为了兄长的冤情,为了岐州的安定,才自荐为监御史,她没有立场埋怨,也不能埋怨。 云瑶后觉方才说错了话,嘴唇动了动,还想再劝些什么,但看姑娘这副低沉模样,最后把话咽了回去。 待宋令仪喝完安神汤,云瑶端起茶盏往外走,迎面撞见一抹快速掠过的黑影,杏眸圆睁:“小公——” 眨眼之间,黑影便进了主屋。 宋令仪垂眸看著平铺在案几上的退婚文书。 离开堂厅时没有拿,傍晚又让红蕖將她那一份取回来了。文书字跡雋秀飘逸,一瞧便知是裴昭的字跡,不愧是闻名京都的才子,字里行间委婉又无情。 兀自沉思间,身后忽的笼上一片阴影,不等宋令仪反应,案几上的退婚文书便被一只伸开的胳膊拿走了。 她心下一惊,陡然转头往后看。 朦朧烛火映照在少年的深邃侧顏,唇角微扬的弧度凉薄,一目十行的扫过退婚文书,刚拜读完,文书就被一只素手快速抽走。 “你干什么?!” 宋令仪怒目看著突然出现的陆潜时,一张娇顏涨得通红,明显是被气的。 真是个冒昧的傢伙。 几天不见人,一见到人,就拿著她的退婚文书看! 锦袍玉带的少年身上带著风雪寒气,鬢髮微湿,像是匆忙从外面赶回来的样子。 “听说你退婚了,特地回来看你。”陆潜眸光深深,嗓音低醇。 “……”宋令仪无语拧眉。 一时分不清他是转了性,还是在幸灾乐祸。 前几天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说不会退婚,现在只觉脸疼,连带著持续整日的悲伤悵惘都被羞恼替代。 “我很好,谢谢关心,你可以走了。” “眼睛都哭红了,这算哪门子的好?”陆潜瞄了眼被她藏在身后的退婚文书,薄唇微勾,“听说城里的酸儒在碧水云台给他办欢送会呢,要不要我去替你出气?” 宋令仪瞪他一眼,咬牙道:“他又没有对不起我,何需你出头,况且你今夜过来,不就是为了看我笑话么?” “谁说我是为了看笑话?”陆潜瑞凤眼微眯。 浓重阴影倏然笼罩下来,宋令仪见他逐步逼近,便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直至后脚跟抵住软榻,膝盖一弯便坐了下去。 “你……” 话还未说出口,压过来的高大身影便探著身子关上她背后的隔窗,嘴里还嘀咕著:“你这院里的奴婢怎么搞的,下雪还开窗,著凉了怎么办。” “……” 忽然拉近距离,宋令仪敏锐察觉,几天不见,陆潜似乎又长高了些,被锦袍包裹的躯体也明显比她刚来京都的时候健壮许多。 咔噠—— 一声响指,拉回了她乱飞的思绪。 “想什么呢?”陆潜语气淡淡。 第138章谈婚事 前几日被她一番话刺激得在金樽楼龟缩好几天,今夜赶回府,本来是有话想跟她说,但看她情绪不高,还是算了,过几日再说也一样,反正婚也退了。 宋令仪收回视线,偏头道:“没什么,我累了,你赶紧出去吧。” 视线落至少女的侧顏,陆潜眼波微动,最后瞧了眼退婚文书,转身离开芝兰苑。 次日初八,风雪稍霽。 裴家的马车在午时之后往东城门去,给裴昭送行的人有不少,洋洋洒洒占满了整个城门口。 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匆匆驶来,眾人看见马车上的皇幡,赶忙让开一条道来。 宫婢掀开车帘,便看一袭华服的长阳公主提裙下车,快步朝那道月白色身影走去。 “鉴之!” 裴昭闻声回头,便瞧见一脸复杂悵惘的长阳公主,恭敬行文士揖,语调从容而淡然:“不知公主殿下来此有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送你吗?”长阳公主眼角微红。 昨日白天听说陆裴两家退婚,就够诧异了,晚间一道调派岐州的圣旨下来,她才明白这人为何退婚。 朝中官员对监御史一职避之不及,他竟自荐去岐州,是知道此行的风险,怕耽误宋家姑娘吧。 裴昭垂眸避开对方的隱忍炽热视线,淡声道:“自然可以,只是今日风大,公主殿下小心著凉,早些回宫吧。” 知道他有意避嫌,长阳公主也不计较,示意宫婢將食盒拿过来,微笑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里面是一些糕点,路上若是饿了,可以垫垫肚子。” 裴昭瞥过食盒,“多谢公主殿下。” “还有这个。”长阳公主拿出一枚淡紫色的平安符递给他,“这是母后从宝华寺带回来的平安符,带上可保你此行平安顺遂。” 裴昭没有接,神色平静:“既是皇后娘娘带给您的,意义非凡,公主还是自己留著吧。” 长阳公主眼底掠过一丝失落之色,抬起的手慢慢落下,视线在送行的人群里绕了一圈,纳闷:“怎么不见宋妹妹来送你?” 据她所知,两家虽退婚,关係却没闹僵。 “我们已经退婚了,她不来,很正常。”裴昭面无表情道。 “可你退婚分明是为了她好,她若是个有良心,有气节的女子,应该等你回京才是。”长阳公主道。 “公主此言差矣。”裴昭的语气极寻常,“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理所应当的事,既已退婚,无论她做何选择,都是她的自由。” “小裴大人。” 玄风骑著高头大马过来,先朝长阳公主抱拳见礼,而后催促道:“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裴昭頷首应下。 车马继续起步,在官道上缓慢前行,围在城门楼的送行队伍陆陆续续散去。 隔著不远不近的城墙根下,停了一辆低调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灰布窗帘掀开一角,那双莹润乌眸始终望著车驾离开的方向。 “姑娘为何不去见见小裴大人,亲口道別呢?”红蕖蹙眉。 “见他干什么?”宋令仪嘆了口气,缓声道,“见了,也只是徒增尷尬和烦恼罢了。” 红蕖噤声。 车轮平稳滚动,宋令仪额头抵著车厢,耳畔儘是摊贩们的吆喝声。 行至半途,马车忽然停下。 主僕二人惯性朝前晃了晃,忙扶著车壁坐稳:“这是怎么了?” “姑娘,前面有人拦路。” 这条路並不是城中的主干道,行人和摊贩並不多。乍一听有人拦路,主僕二人心下一紧,京都治安还算不错,而且她们出行的马车已经够质朴了,不至於被劫道吧。 宋令仪白玉似的细指掀开窗帘,探头往前看,恰见几匹皮毛鋥亮的黑马立在马车前方,马上坐著的壮汉劲装佩刀,阵势莫名熟悉。 那人双腿一夹马腹,驭马来到车窗边。 “姑娘,我家公子在茶楼里等您。” 红蕖凑过脸来,正色道:“你家公子谁啊,这是国公府的马车,你们岂敢拦路!” 那人不语,只沉默盯著窗边的少女。 对峙片刻,宋令仪短嘆妥协。 “红蕖,你就在这儿等我吧,我过会儿便出来。” “可是……”红蕖担忧。 这些人一个个那么壮硕,那个所谓的『公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善茬,但看姑娘应该认识他们,红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 茶楼安静。 锦衣佩刀的壮汉布满大堂,几乎见不到別的茶客。 宋令仪跟著指引来到一间雅室外,犹疑许久,才推门而入。 午后充沛的日光投在男人身上,烟墨色狐裘裹著高大挺拔的身躯,明暗光影衬得侧脸愈发深邃,京都城內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个这般俊美威严的郎君了。 察觉门口的人迟迟没有动作,萧明夷视线微挪,漆黑深眸正好对上那双剪水秋瞳。 宋令仪定了定神,抬步走进去,语气不太自然:“殿下找我来有何事?” 萧明夷屈指敲了敲案几,示意她坐下。 红泥小火炉上的水壶烧得咕嚕滚烫,他提起茶壶往茶碗里注水,激出茶香。 宋令仪慢吞吞挪到长榻另一端落座,低眸瞥了眼他推过来的茶碗,心头纳闷极了。 这次出行,连云瑶都不知道,更別说府里其他人了。 影视剧里常说什么京都动向,皆瞒不过天子耳目,还以为是夸张手法,没想到连她绕路走哪条道都知道。 “看看你,顺便……”萧明夷抬眸,似笑非笑道,“聊聊婚事。” 宋令仪抬眸。 大抵是浑浑噩噩了两日,脑子没转过弯来,极怪异地看他一眼,沉默了一阵,说:“什么婚事,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萧明夷脸色微沉:“小裴大人自荐去岐州,是出於家国大义,退了婚事,也是怕耽误良人,你並没有任何错漏之处,谁敢笑话你?” 宋令仪一声轻嗤。 说得好听。 为了家国大义的人不是她,受万人敬仰的人也不是她。旁人若想笑话她,自有千千万万个理由。 萧明夷执起茶盏,潮湿的雾气氤氳眉眼,浅啜一口,道:“况且我找你谈的,自然是我们俩之间的婚事。” 第139章除了纳妾,你还介意什么? 窗明几净,茶香裊裊。 宋令仪呆呆看著对座的男人,眼神逐渐从迷惑转变成抗拒,断然开口:“我不会嫁你。” 这般明晃晃的拒绝,却不见萧明夷变了脸色,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眉梢微挑,纹丝未动,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握,而她的意见並不重要。 宋令仪立马慌了神,忍不住叫起来:“去年不就说得很清楚了,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未来夫婿绝不能纳妾,你做不到,自有人能做到,何必互相耽误。” 萧明夷淡淡乜她一眼,跟旁人说话都温柔如水,如何在他面前就跟吃了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我何时说过要纳妾?” 宋令仪语气一窒,顿了顿,迅速又道:“你是没说过,可你是一国太子,將来也是要做皇帝的,难道沈皇后和朝臣会愿意你此生只守著一个女子吗?” 越说她心下越堵,本就心情不好,还要跟他在这里费口舌。 萧明夷看著她,眉目沉静:“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咱俩过日子,只要我不同意,他们还能强塞女人给我不成?” “你也知道这些都在你一念之间。”宋令仪又被堵了一口气,眼神冷淡,“色衰而爱弛,我总有容顏苍老的一天,整日对著一张面孔,早晚会腻。” “等你腻了,可以环肥燕瘦,沉鱼落雁,美人不断。而我呢?我只能守著空荡荡的宫殿,听旁人说你昨日去了哪个嬪妃殿里,今日又宠幸了哪个嬪妃。我还不能有丝毫的妒忌之心,否则妒妇的名声就会刻在史书上,国公府的姑娘们也会受我拖累。” 说到这儿,乌眸闪过一抹复杂悵惘,而后变得坚定:“容顏易老,真心亦是转瞬即逝,我不想嫁给你。” 嫁给旁人,还有和离这条路,嫁进天家,到死都是天家的鬼。 萧明夷眉心轻折,眸光暗了暗:“你从谁身上得出的这些谬论?从始至终,我只有过你一个女人而已,精力旺盛的时候都如此,难道年老了,还能迷上风雪月?” “君子一言九鼎,既然敢答应你,我此生必定能做到。说这么多,无非是不信任我。” “说得好像你值得我信任似的……”宋令仪弱弱嘀咕。 而且歷史上,年轻时励精图治,年老了昏庸无道的皇帝多了去了。一生那么长,谁能保证始终如一。 周遭的气压陡然沉冷,对座的男人脸色阴沉到拧得出水,“除了隱瞒身份,我不曾骗过你,怎就不值得信任了?” 稍顿,两道浓眉拧得更深:“况且你跟裴昭不过才见过几面,就敢与他定亲,廝守终生,我救了你那么多次,也没见你对我温柔似水过。” 这一本正经的口吻叫宋令仪怔住,极慢的眨了眨眼,“那是你应得的!谁让你从前打我还嫌弃我。” 萧明夷一噎。 “我何时打过你?” 话音刚落,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是说你领著玄风他们当土匪,拦路抢劫那天?” “……” 宋令仪被他这意味不明的审视看得脸颊滚烫,下意识辩驳:“才不是,我说的是观音庙那天!”踩她膝盖,还嫌弃她脏。 没想到那么久远的事,都能被她记住,萧明夷耐心解释:“那时情况紧急,萧渡的人四处追杀我,你又来路不明……而且你要是不跑,我会踩你么?” “那你之前还跟孔寒声说我不够稳重,要改改我的性子。分明就是不尊重我,看不起我,现在又要娶我,难道不是一时兴起的占有欲在作祟,等我进了宫,说不定就要跟我翻脸了!” 宋令仪就像跟他槓上了似的,开始细数陈年烂帐。 “我若是不尊重你,大可略过你,直接下旨让晋国公和陆老太太进宫商討婚事,何至於出宫偷偷见你,问你的意思。我承认之前对你的態度不够上心,让你心有芥蒂,如今退了婚事,总得给我个证明的机会吧?”萧明夷凝视著她。 “除了纳妾,你还介意什么?” 宋令仪垂了垂纤浓羽睫,拧著膝头的细布料,头一回平心气和道:“你是一国太子,而宋家落魄,我就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我们之间隔得不是鸿沟,是天堑。” “而且最开始只是出於利用,后来分开,足以说明我们之间的缘分浅薄,当以之为鑑,放过彼此,朝前看才对。” 萧明夷眸光微动,指腹摩挲著茶盏杯壁,缓声道:“世间缘分本就薄如蝉翼,缘分浅薄不过是了却情意的假词而已。在我看来,事在人为,聚散离合都不必用『缘分』二字做託词。” “……”宋令仪怔怔抬眼。 窗外阳光明媚,照得那双狭长凤眸熠熠生辉,瀲灩地倒映她的模样,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细微触动了一下。 愣了良久,才说:“……可宫里规矩多,我又才退婚,根本不適合做太子妃。” 萧明夷勾唇,凤眸深深望著她:“宫里规矩再多,又束缚不了主子,况且你是退婚,又不是和离,忌讳那么多作甚?” 宋令仪脑子微僵,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坚定的意志力被眼前的男人有点带偏了,垂下眼皮,不再去看他的眼睛。 “可我目前没有定亲的想法,你莫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还是听皇后娘娘的话,早日选秀成家吧。” 她一股脑说完后,便迅速起身离开雅室。 静守在楼下大堂的锦衣壮汉们,这回没敢再拦她,离开得很顺利。 马车边,红蕖已等得心急如焚,见自家姑娘终於从茶楼里出来,赶忙迎上前。 “姑娘。” 宋令仪抬手示意她別多问,“先回府吧。” 马车轔轔驶向晋国公府。 在马车上,宋令仪特地嘱咐红蕖勿要把今日的事与旁人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140章私奔? 一连多日,宋令仪都龟缩在芝兰苑里,哪儿都没有去。 年节里的日子过得飞快,二舅一家只等元宵节过后,便要启程回礼州了。故而元宵节当夜,国公府准备丰盛了一桌晚宴,给他们提前饯行。 酒过三巡之后,宋令仪离开堂厅更衣。 周遭安静,廊廡烛火幽幽。朱衣少女提灯往前走,忽而烛影闪烁,一道黑影自她身后躥出,甚至夺走了她手里的莲提灯。 灯火映亮少年稜角分明,弯眸带笑的面庞。 宋令仪定了定心神,嗔怒:“你不在堂厅里陪二舅舅喝酒,出来干嘛?” “陪他喝酒有什么意思,带你去个地方。”陆潜胳膊一伸,二话不说將她带离国公府。 今日元宵佳节,街市热闹得很。 陆潜驾著朱缨华盖的马车,一路往城南去,直至来到南桥边。 三千盏明灯腾腾升空,映亮漆黑天穹。 车帘掀开,逆著光亮的少年周身似镀上了一层浅金色,宋令仪坐在车厢里,看著他伸来的手,心里觉得怪异,迟迟没有动作。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陆潜唇角微扬:“府里的晚宴多没意思,今日南桥有烟火,带你来看看。” 见少女还在迟疑,陆潜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稍一使劲,便將她带下了马车。 四周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桥下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二人站在大桥中央,宋令仪仰头静等烟。 隔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南桥两岸激动的喝彩声清晰可闻,巨响和欢呼几乎同时响起。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於绚烂烟火。 火树银,如瀑布般坠落。 那双莹润乌眸里儘是奼紫嫣红的火焰,宋令仪仰头痴痴看著,眸光灿然若星。 她在看烟,而陆潜的目光却始终看著她。 周围喧闹,直至一轮烟火放完,身旁的人凑近在她耳边低声说:“元宵快乐,喜欢吗?” 灼热气息喷洒在耳尖,宋令仪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猝然转眸看向陆潜。 那双形状好看的瑞凤眼底压抑著诸般情绪,曖昧难言,犹如此刻桥下浮光跃金的南水。 宋令仪眸光微颤,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这烟难道是你……” 萧瑟寒冬里,陆潜眉梢微挑,无声承认,又忽的朝她逼近一大步,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 “裴昭有什么好,为人死板,不懂风月,退婚这么大的事,更是连面都没露过,他根本不配让你伤心。” 少年的身躯挺拔如山,步步紧逼的气势叫宋令仪心下一惊,脚步也往后退去。最初的那点怪异感,终於找到了源头。 “宋令仪,嫁给我唄。” 直勾勾望来的眼神放肆邪气卷著狂浪,毫不掩饰他的所图和渴望,狠狠灼伤了宋令仪。 耳畔『嗡』得一声炸响。 这话好似当头一棒,將宋令仪打得措手不及,一边恼恨自己的迟钝,一边羞愤陆潜对她的感情。 之前没想过这茬,只因他们还是未出五服的表兄妹,算近亲,按现代规矩来说,是不能在一起的!可大渊貌似没这规定…… 瞧著她面上复杂凌乱的神情,陆潜眸光晦暗一瞬,缓缓抬手去触碰到她冰冷的脸颊。 肌肤相触的剎那,宋令仪混沌的脑子激灵了一下,赶忙拍开他的手,眼神慌乱又无措。 “我要回去了。” 撂下这句话后,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要往桥头跑。 然后还未跑出两步,陆潜脸色一沉,直接锁住她的后脖颈,將人反扣进怀里。 天边,绚烂烟火再次升空绽放,轰然一声炸响,宋令仪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鼻尖碰撞到他坚硬的胸膛,磕得酸疼。 挣扎的力气被他细数镇压,横在细腰上的手臂收紧,甚至恶劣揉捏了下,激得宋令仪浑身一颤,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仰脸便对上那双幽邃黑眸。 陆潜扣住她后脑勺,浓重阴影陡然压过来—— 啪—— 巴掌声清脆。 陆潜被打得整张脸偏过去,眼神更是阴冷,宋令仪惊惶之余,还有一些心虚,这巴掌可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彼此默了两息,陆潜绷著嘴角,眼中浓云翻滚,视线从闪烁的乌眸往下滑,定在那张嫣红唇瓣,握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就要再次压过来。 啪啪啪—— “嘶~” 一连串急促脆响。 宋令仪连续几巴掌招呼在陆潜的脑袋上,不止桥上其他人嚇得纷纷躲远,连陆潜也被她打懵了圈,捂著头连连后退。 趁其不备,她及时收手,头也不回的往桥头跑。 下了南桥,整条街道熙熙攘攘,宝马雕车香满路。 宋令仪只闷头往前跑,生怕陆潜追上来。仓皇间,侧后方一辆马车逼近,嘶鸣声高亢,她根本来不及闪避。 眼看著马车就要撞上来。 下一刻,细腰被某种炽热牢牢地搂住,热意来得突然,好似要將她融化,身体隨即悬空,撞入一堵坚硬而温热的肉墙。 宋令仪被这悬空感激得心惊肉跳,纤细双手下意识去抓住什么,眼皮颤动地睁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男人凸起的喉结,木质香盈满她的鼻息。 是萧明夷! 脑子比眼睛先认出眼前的男人,抬眸的瞬间,正好他低头看来,二人视线相接,离得那样近,那双直直看来的狭长凤眸直直,好似要看进她的心里。 马蹄声急促,很快驶离喧闹的街市。 宋令仪心头一跳,迟疑开口:“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要是不来,谁救你?”萧明夷玩味勾唇。 南河下游的人很少,街道冷清,阵阵马蹄声变得格外清晰,宋令仪往后一瞥,有一队人马不远不近的跟著。 也对,太子怎么可能单独出行。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恰好在南桥。”有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今日是元宵,御膳房做了浮元子给各宫分食,我本来是想给国公府送一份去,谁知刚到门口,便瞧见你二人『私奔』。”萧明夷幽幽睇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这语气听来还有些幽怨意味。 “什么私奔?!” 宋令仪顿感窘迫,莹白脸颊也不禁发热,慌忙解释道:“我以为只是单纯来街市看烟火,根本不知道他会……” 说话声越来越小,桥上的一幕幕迴荡在眼前,还有陆潜最后那一抹受伤又阴鬱的眼神,她额头突突直跳,头疼不已。 第141章泛舟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究竟为什么想娶她? 仔细想想,陆潜好像从她定亲开始,態度就一直很微妙?原以为他除夕宫宴搞那一出,是为了报復,现在看来,分明是为了自己上位。 她也是够迟钝,这么晚才发现。 胡思乱想间,马已经停在河边,萧明夷利落翻身下马,又伸手將宋令仪抱下来。 月色朦朧,水光粼粼。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宋令仪警惕张望四周,除了萧明夷带来的壮汉,连个人影都没有。 头顶那道幽邃视线落在少女清丽的眉眼上,薄唇微动,意味不明呢喃一声:“小没良心的。” “刚刚才救了你,现在就开始防贼了?” ”你本来就是贼。”宋令仪小声反驳了句。 萧明夷笑意浅淡,没与她爭辩,下頜微抬:“上船吧。” 宋令仪顺著他看的方向转头,这才发现有一艘三十余尺长的画舫缓缓停泊在湖边,舫內灯影憧憧。 登船木板已搭好,甲板上点了几盏灯火。 宋令仪杵在原地,眉头微蹙。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人不会是想…… “別多想,临时安排的,总不能在河边吹冷风吧。”萧明夷嗓音温淡,而后负手踏上木板,独自往舱內走去。 宋令仪回头瞧了眼散布在河边的壮汉,无奈跟著登上画舫。 偌大的画舫里,陈设典雅,香气馥郁,几扇雕长窗紧闭著,除了红泥小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咕嚕咕嚕的声响,室內幽静无声。萧明夷坐在罗汉榻一侧,摆弄面前的棋盘和棋奩。 宋令仪提步走过去,瞥了眼放在坑几边的食盒,带著三分忐忑落座。 萧明夷瞧了她一眼,隨即將手边的食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碗白白胖胖的浮元子。 “尝尝手艺如何。” 看著放到面前的瓷碗,宋令仪抿了抿唇,很想说她不爱吃浮元子,但这好歹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也是一片心意,而且她怕不吃的话,这人不放她离开。 犹疑两息,她拈著瓷勺舀了一块送进嘴里。 “味道如何?”萧明夷指腹摩挲著银酒杯,安静注视,眼里隱隱带出一丝期待。 “挺好吃的。” 宋令仪一口气吃了三个,还剩一大半,实在吃不下了,委婉道:“今夜国公府设了晚宴,我吃过晚膳才出来的。” “吃不下就放著。”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视一瞬,萧明夷浅浅啜了口酒,屈指点了点棋案,问:“可会下棋?” 不出意外,少女摇了摇头。 “我教你。” “……”不是很想学。 明亮月色下,二人对坐长窗边安静对弈。 对於那些下棋的理论,宋令仪心不在焉,听得也是云里雾里,只能顺著萧明夷提示的地方落子。自来了京都,二人难得相处得这般和谐。 直至河边响起一声吹哨声,萧明夷眸光微动,將手里棋子放入棋奩。 “走吧,送你回国公府。” 彼时已过亥时,河边停了一辆华贵马车,侍卫放好杌凳,作势请宋令仪上车。 车厢宽敞,偏台上还放著香炉,暗香隱约。 江风撩起窗帘,宋令仪下意识抬起视线,恰对上那双回头看来的狭长凤眸。 对视一瞬,窗帘落下。 一刻钟后,马车在晋国公府门庭停下。 离开时还紧闭著的大门,这会儿大敞著,奴僕们明火执仗,国公夫妇站在石阶上,愣愣看著那辆华贵马车,以及坐在高头大马上护行的太子殿下。 直至那道熟悉的朱衣身影从车里出来,国公夫妇才回过神,赶忙上前行礼。 “太子殿下金安。” 一刻钟前,王氏原以为外甥女出门更衣后,一直没回来,是直接回了芝兰苑,不曾想晚宴结束,便听青月说小公爷带著表姑娘离府了,给她嚇得酒醒大半,赶忙通知府里奴僕出门寻人,谁料刚要出门,就看见太子殿下带著人回来了。 “不必拘礼。”萧明夷態度温和。 陆探微瞧了眼外甥女,现有满腹疑惑,但太子还在跟前,他不好询问。 “今夜南桥有烟火,孤路过南桥,正巧碰到了宋姑娘,特地送她回府。”萧明夷主动解释,但这番解释,本就有些曖昧意味。 国公夫妇相视一眼,只心照不宣地道谢。 “夜里寒凉,殿下可要入府喝杯热茶?” 萧明夷视线微挪,站在国公背后的少女正朝他小幅度摇头,薄唇微勾:“喝茶就不必了,听闻国公棋艺不错,改日得空,再来府上与国公对弈品茗。” 待萧明夷翻身上马,只一声令下,一匹匹骏马犹如离弦之箭,迅速从晋国公府门前离去。黑影消失在街角,国公夫妇才回过神,缓缓偏头,用怪异的眼神盯著外甥女。 … 葳蕤堂內巨烛高擎,灯火明亮。 国公夫妇端坐上首,阿筑頷首低眉自长廊进来,小心翼翼道:“稟老爷夫人,小公爷还未回府,应该是去金樽楼了。” 王氏看了眼坐在侧边交椅的外甥女,再想到阿潜之前跟她说过的话,心里难免烦乱。 平心而论,亲上加亲当然没问题,但外甥女的心思就没在阿潜身上,老太太那边也不好交代。 今夜把人拐出府,又不见回来,真不知道这死孩子在搞些什么名堂。 啪—— 陆探微怒拍桌案。 “三天两头不著家,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跑就算了,还把妹妹丟在街上,我看他眼里已经没有这个家了!把明竹苑给我锁了,就算他回来了,也不许他进!” 阿筑嚇得直打哆嗦,不敢置喙,悄悄去看夫人的脸色,询问她的意思。 王氏无声打了个手势,示意阿筑退下,顺带屏退了所有僕妇。 堂內霎时安静下来。 宋令仪手里捧著热茶,眸光半闔,心里斟酌著该如何交代今夜发生的事。 “令仪,你之前不是说跟太子殿下没有交集么,可我怎么觉得太子殿下对你的態度好像不太一般啊?”陆探微道。 “其实,我之前瞒了舅舅舅母……”宋令仪眼睫一颤,看向上首的国公夫妇,轻声道,“在入京之前,太子殿下从匪徒手里救过我,不过我们没有告知彼此的真实身份,入京之后便没有联繫了,后来在裴家老太太的寿宴上,我才知道他是太子殿下。” 第142章你是什么想法? 陆探微拧眉,恍然道:“难怪定亲宴那日,太子殿下会替你出头教训那几个小姑娘,原来是有这一层关係。” 王氏瞥了眼丈夫克制不住弯起的嘴角,暗自嘆气。陆裴两家退婚,人人都赞鉴之是为了家国大义,只苦了外甥女,眼看今年白露一过,就要十八了,退婚的事却传得满城皆知。 “我从未想过高攀东宫,所以才未与舅舅舅母说起此事。”宋令仪补充道。 可陆探微不以为然,笑得红光满面:“太子殿下龙章凤姿,能力出眾,自去年回京之后,礼部递了好几次选秀摺子,皆被太子殿下驳回去了,还以为太子殿下是不问风月,今夜一看,分明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氏一眼瞪回肚子里去。 “令仪,你是什么想法?” 丈夫说得对,太子殿下乃天之骄子,如今大权在握,皇位已是囊中之物。但阿潜明说过想娶令仪,她身为母亲,总得替他打算打算,再说了,皇宫里规矩多,以令仪的性子,怕是不太適应。 两双眼睛定定看著她,搞得宋令仪没来由的紧张,如实道:“我目前还不想考虑婚事。” 国公夫妇显然没料到外甥女是这个回答,眼里俱有些失望,但婚姻大事,还得遵从外甥女的想法,他们不好过多干预。 … 与此同时,金樽楼的雅室內一片靡靡。九枝烛台明灯如昼,照得满屋珠帘璀璨无比,屏风后,还有琴师奏乐。 匆忙赶来的阿筑,一开门就瞧见自家小公爷斜靠在长榻上,面颊酡红,醉眼朦朧,而对面的褚一舟,更是醉得一塌糊涂,整个人东倒西歪。 “小公爷!”阿筑快步凑到长榻边,著急道,“您快回府吧,老爷今夜可生气了,说要把明竹苑锁了,不许您回去!” 说话间,阿筑注意到陆潜脸上红肿的巴掌印,当即大惊失色:“谁?!” “这是谁干的啊?!” “连小公爷的脸都敢打,不想活了吧!” 褚一舟被这一惊一乍的动静惊醒,缓缓坐起身,拖著语调道:“就是,你说个名字,我找人乾死他丫的!” 陆潜脸色阴沉,巴掌印也没为他添上半分狼狈,伸腿踹了褚一舟一脚,“干什么?这是我自己摔的!” “……”摔的? 褚一舟头脑昏昏沉沉,没有思考的能力,但阿筑没喝酒,嘴巴一撇,心里犯起了嘀咕:小公爷还真是死要面子,哪儿有人往別人巴掌上摔的。 “小公爷,您赶紧跟奴才回府吧。” 陆潜仰头饮尽杯中酒水,乜眼看向明艷姝丽的琴师,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回。” “可您把表姑娘丟街上,国公这回是真动怒了,幸好太子殿下路过把表姑娘送过来,这要是出点事儿怎么办……”阿筑喋喋不休。 闻言,那双浅色瞳孔动了动,一些画面自动跳入脑海。 戾气忽而涌上来,陆潜扯唇:“路过?他还真会找藉口。”分明就是蓄谋已久。 话里没什么语气,甚至还勾著嘴角,但眼里满是戏謔。 阿筑以为他说得是表姑娘,劝道:“小公爷,別想那么多了,明日二老爷就要回礼州了,您还是回府送一程吧。” “说了不回,再吵就滚出去。” 陆潜撂下狠话,將空酒杯往坑几一掷,而后枕著手臂朝里躺下。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那双浅瞳色瑞凤眼微微泛红,神色再无以往的肆意狂狷。 阿筑没了办法,只得悻悻然退下。 室內除了琴音,一时再无其他动静。 褚一舟瞧出陆潜情绪不太对,问道:“阿潜,你到底怎么了,难道今天安排的烟秀出问题了?” 前几天就紧锣密鼓的筹备,还不许告诉旁人,还以为大少爷是终於开窍了,可今天顶著巴掌印回来,谁问也不说,著实奇怪。 沉寂良久,躺在长榻上的少年忽然闷闷问了句:“要是你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你怎么办?” “……?”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褚一舟瞪大眼睛,神色复杂,想笑又不敢笑。 小公爷脾气虽然差了点,但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谁会拒绝他呢? 忖度片刻,清了清嗓子道:“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您要是喜欢,直接让国公夫人上门提亲唄。” 长榻上的人始终没有反应。 褚一舟醉意上头,又说:“只要男未婚女未嫁,总有办法,实在不行……生米煮成熟饭嗝。” 只听一声闷响,褚一舟扛不住酒劲,栽倒在长榻另一侧边角。 琴师识趣退出雅室。 窗外下起绵绵小雨,繚繚的酒香还瀰漫在室內,冷风从开了缝隙里漏进来。 陆潜侧躺著,眼皮垂下,浓密长睫时而颤动,面上是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脑子里不断浮现太子在街市上带著宋令仪离开的一幕,突如其来的心痛,逼得陆潜心臟发紧。 … 次日,天光微亮,国公府上下就开始忙碌了。 十几辆輜车停在门庭,奴僕们井然有序地往上搬运箱子。陆苓捨不得两个表姐,一大早就往芝兰苑里跑,抱著刚起床的宋令仪撒娇。 “反正表姐无事,不如隨我去礼州吧,礼州可好玩了。” 宋令仪坐在盆架前净面,瞧了撅著小嘴满脸希冀的小表妹,斟酌两息,道:“过段时间吧。” 陆苓见有戏,立马展眉微笑:“表姐定个日子,我好让人准备。” 宋令仪用半湿的细帕子擦了擦手,垂著眼皮,若有所思。 “开春之后,我打算回淮洲城祭拜阿父阿母,到时路过礼州,去看看你和二舅舅二舅母。” 祭拜父母是一方面,不知道如何面对萧明夷和陆潜的感情是另一方面。而且她昨夜打了陆潜,今后同处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著实尷尬。 听到表姐说要回乡祭拜,陆苓还有点小小失落,“那等表姐从淮州城回京,再来礼州小住吧。” 第143章离了他,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旁人? 及至辰时,天光阴沉,好在无风无雪,行李也都装上淄车。 眾人簇拥著老太太缓步往门庭走,一家人泪眼婆娑地诉说不舍。若非老太太年事已高,经不住长途跋涉,陆函之还挺想把老太太接去礼州小住,儘儘孝道。 给二房送行,国公府上下都到齐了,唯不见陆潜的身影,气得陆探微火冒三丈。 “表姐,我听青月说,兄长昨夜拉著你去街上了,去干什么呀?”陆妤两眼放光,好奇极了。 宋令仪訕笑道:“南桥昨夜有烟火秀,我们去看烟火了。” 一听是烟火秀,昨夜肯定很热闹,陆妤红唇微撅,哼声嘟囔:“为什么只带表姐,不带我呢,明明我也是妹妹……” “因为你太能闹腾了,不让人省心。” 窃窃私语的表姐妹心下一紧,齐齐扭头往右看,彻夜未归的陆潜,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后面,和宋令仪只差了半臂的距离。 “你……你怎么回来了?”陆妤大惊。 昨夜阿父就差下追杀令了,都没把人逼回来,今早这么自觉,竟然主动回来了,还是以前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兄长嘛。 “管那么多,想回就回了唄。”语气漫不经心,可目光始终盯著面前的少女。 经过昨夜的事,骤然再见到陆潜,宋令仪心里说不清什么感受,连著反应都有些呆,垂著眼皮,一门心思忽略那道隱隱炽热的目光。 “你个臭小子!还知道回来?!” 陆探微瞅见突然回来的儿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揪著陆潜的耳朵把他拎到老太太面前,好好数落了一通。 热闹过后总要分离,直至浩浩荡荡的车队驶离长街,一家人才回府。 宋令仪搀著老太太往后院走,王氏则把陆潜叫去了厅,將昨夜太子送令仪回府的事与他说了,见他神情平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终於忍无可忍,连拍了两下桌子。 “昨夜问了令仪,她暂时没有定亲的想法。你把人拐出府,又彻夜未归,期间发生了什么,阿母顾及你的面子,就不多问了,但令仪既然没有定亲的想法,阿母也不能强行做主將人许配给你。” “这件事儿,就此作罢,你收收心思,过几天要张罗老太太的寿宴,正好给你相看个合適的姑娘。” 听到要相看,陆潜眸子一抬,敛眉凝神。 “您能不能別乱点鸳鸯谱了?要实在閒得慌,就给陆妤定一门亲事唄,您的贴心小袄比我懂事,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想得挺美,你俩一个都逃不了!”王氏道。 “您就別白费心思了,我又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陆潜语调懒散。 王氏闻言不悦,冷冷的哼了一声:“你確实不是傀儡,可国公府只你一个独苗,別说我了,你连老太太那关都过不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对令仪有意思,太子是何等人物?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有今日的地位,那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哪儿像你,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跟一些狐朋狗友鬼混。” 王氏也不想说这些话打压儿子,但事实就是如此,与其看著儿子沉溺下去,不如及时把话说穿。 如有一盆冰冷彻骨的凉水泼来,陆潜遽然变了脸色,沉默不语。 见儿子有了点反应,王氏又怕打击过头,隨即道:“你要是真对令仪有意思,就拿出实实在在的態度来。” 自家外甥女才来京都不到一年,就有裴家二郎和太子殿下,先后对她倾心。 反观自家儿子,文比不过鉴之,武比不过太子,王氏越想越头疼。 陆潜没搭腔,脸色愈发难看,没心思再坐下去,懒散起身往厅外走。 回到后院,他才发现昨夜阿筑说的是真的。 陆探微真把明竹苑锁了! 手臂粗的铁锁,缠了门把手好几圈,现在连院门都进不去。 一阵嬉笑声传来,陆潜偏头看去,只见陆妤挽著宋令仪,站在迴廊的栏杆后面笑个不停,满脸幸灾乐祸。二人刚从老太太的院里出来,没想到就看见这么好笑的一幕。 “怎么连门都进不去了,要不考虑求求我?阿父最疼我了,只要我去求情,说不定能把钥匙给你要来……” 宋令仪站在旁边,始终没说话,也没有笑,视线微抬, 便发现陆潜正注视著她,仿佛能穿透她的內心。 “阿妤,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说罢,她匆忙转身回芝兰苑。 迴廊安静。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又轻盈的脚步声,宋令仪心下一惊,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黑影掠到面前。 陆潜微喘著,忽略少女眼里的警惕,喉头微哽。 气氛沉默,尬得宋令仪不知所措,怕他又说些惊天动地的话来,只好率先开口:“方才外祖母说过段时间,府里要办寿宴。” 陆潜不轻不重的『嗯』了声,“我知道。” 默了两息,宋令仪红唇翕动,刚要开口就被他打断:“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京都有很多漂亮,出身又不错的姑娘,让我挑一个,好好珍惜』?” “……”话粗了点,但大致意思一样。 见她不说话,陆潜冷謔道:“他们轻易做不了我的主,既然你目前没有再定亲的想法,那我就再等等唄。” 宋令仪愕然,索性將思量整夜的想法与他说了。 “我打算开春后,回淮洲城祭拜阿父阿母。短时间內,应该不会回京都了,你也莫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回淮州城?”陆潜眉眼愈冷。 为了躲他,至於跑那么远么?不对,除了他,还有太子。 “裴昭有什么好?” “至於让你这般念念不忘,离了他,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旁人?” 那陡然逼近的凌厉气势,叫宋令仪心头一惊。 “跟他无关……” 解释的话堵在嘴里,想了又想,斟酌说:“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太衝动了,婚嫁乃终生大事,该考虑清楚。” 未出五服的兄妹,在大渊確实可以结亲,但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会有问题,她受过义务教育,不能明知故犯。 第144章寿宴 陆潜拧眉反驳:“你怎知我没有考虑清楚?” 宋令仪一时语塞,不愿与他过多爭执,“可我目前没有婚嫁的想法,而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该听舅舅舅母的话。” 无论是陆潜,还是萧明夷,对她来说,都不是好选择。 “我要回去了,你也赶紧去跟舅舅认错,把院门钥匙拿回来吧。” 见她眉眼態度坚定,陆潜也不多费口舌,侧身让了条路。 … 二月初,国公府办寿宴,闔府张灯结彩,洒扫一新。 天光微亮,府里就开始忙碌了,及至辰时,与国公府关係密切的亲朋陆陆续续入府,门前车舆比肩,顶盖如云,一片繁盛之景。国公夫妇逮著陆潜在正门迎客,令仪和陆妤则在內堂陪侍老太太,跟亲眷们聊天。 彼时的京都,已不似正月间那般寒冷,宋令仪没有抱铜手炉,一袭韶粉色织锦衫子,下著月白色泥金襦裙,云鬟雾鬢,举手投足间是说不出的端庄嫻雅。 亲眷们都清楚陆裴两家已退婚的事,见少女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便忍不住与老太太介绍合適的儿郎。 可老太太精明著呢,谈笑风生间,就把相看儿郎的事糊弄过去了。而女眷们见老太太態度不明,皆不敢再提。 “真好意思提,城北姓王的公子哥儿,紈絝程度和兄长差不多,但是脸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还养了好几个外室……”陆妤凑到宋令仪耳边,小声蛐蛐。 宋令仪喝了口热茶,轻声问:“养外室,这么私密的事,你怎么知道?” “褚一舟跟我说的唄。”陆妤笑了笑,“他整日跟著兄长,知道的消息可多了。” 京都上流圈层就那么大,以小公爷为首的贵族,是官宦公子们爭相巴结的对象,想知道什么消息,只需吩咐一声,自有人去打听。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也都瞒不过这些公子哥儿的眼睛。 “还有那个李家公子,也是个……” 表姐妹正咬著耳朵,宾客已陆续而来,青月来传话,王氏让姐妹二人去偏厅招呼宾客。 甫一进偏厅,满室穿红著绿的贵女们齐齐望来,姐妹二人带著笑,端正给眾人见礼,贵女们也纷纷起身还礼。因定亲宴生出的打架风波,国公夫妇这回没再请王赵林三家,目前的气氛还算和谐。 国公府正门。 陆潜刚开始还能笑脸迎人,可隨著时间推移,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渐渐失了耐心,僵著一张笑脸,正盘算著如何避开寒暄,进府投壶蹴鞠,长阳公主的车驾便缓缓停在门庭处。 国公夫妇拎著陆潜上前行礼,又吩咐陆潜给长阳公主引路,去內堂给老太太贺寿。 正愁没机会进府,陆潜立马答应下来,引著长阳公主进府。 长廊上奴僕如梭。 陆潜脚步轻快,若非要给长阳公主带路,早一溜烟躥到公子哥儿堆里去了。 而长阳公主端著姿態,步伐缓慢,瞧见陆潜皱著眉,一步三回头,无声催促的模样,顿时来气不走了。 “给本公主带路,很委屈你吗?” 陆潜闻声回头,一手叉腰,一手甩动腰间掛的碧璽玉佩,形容不羈。 “当然不委屈了,但您这步子也太慢了,我等会儿还要忙呢。” “你能忙什么?”长阳公主蔑笑挑眉,“忙著跟公子哥儿们胡混吧。” 陆潜敛笑:“走不走,再不走我可走了。” “带路。” 长阳公主的生母是王氏的远房表姐,二人沾亲带故,也算表姐弟,只是平时很少走动。故而陆潜偶尔无礼一回,长阳公主也不会跟他计较太多。 二人沿著长廊往內堂走,忽然听见拐角处,有几个公子哥在谈笑议论: “刚才去內堂请安,听见好几位夫人想给宋姑娘说亲呢。” “裴兄才离京多久,怎么就想著说亲了?” “宋姑娘有国公府这层关係,京都想求娶的人家多了去了,可不得早点探探口风嘛。” “裴兄只要顺利办成太子交代的差事,回京之后,必会平步青云,宋姑娘若是个聪明人,就该等著裴兄回京。” “可惜,这世间难得贞烈女子。” 这几个公子哥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陆潜耳朵里,本就鬱闷宋令仪心里想著裴昭,听到这些话,火一下就点燃了,当即就要衝过去教训这几个公子哥。 可不等陆潜衝过去,长阳公主直接捏住他的肩膀,將人往后一薅,大步走过去。 “陆裴两家只是定亲,二人又未成婚,何来守贞一说?” 长阳公主昂著下巴,冷脸道:“况且这世上哪儿那么多理所应当的事,既已退婚,无论宋妹妹做何选择,都是她的自由,何需你们几个瞎操心?” 那几个公子哥看见长阳公主的架势就发怵,忙点头哈腰称是。 “赶紧退下,以后別再让本公主听见这些谬论。” 那几个公子哥仓皇离开这是非之地。 长阳公主回过头,只见陆潜斜倚著廊柱,略显诧异:“你怎么想到管这閒事了?” 没记错的话,宋令仪跟公主的关係很一般吧。 “这些话又不是本公主说的,是鉴之说的,我只不过是代为传达罢了。”长阳公主神色傲娇,唇角微微带笑。 一听见裴昭的名字,陆潜就垮了脸色。 “不是要给祖母贺寿么,赶紧走吧。” “等等!你催什么!?” 二人先后进入內堂,趁著长阳公主给老太太贺寿的空档,陆潜掉头去了公子哥们所在的东院。 偏厅里传出悠扬琴声,原是有一名贵女为宴席抚琴助兴,曲调有如高山流水般风雅,瑶琴碎玉,余音裊裊。 今日算是宋令仪来京都之后,过得最和谐寧静的一场宴席了,她捧著汤碗坐在贵女中间,谈笑自若。 待一曲终了,长阳公主踩著眾人的喝彩声步入偏厅,视线略略扫过在座的贵女,仪態端庄鬆弛。 “方才不知是哪位妹妹的琴声,技艺甚是嫻熟,乍一听,还以为是裴家妹妹在弹琴呢。” 第145章让陆家今日双喜临门 方才弹琴的贵女起身朝长阳公主见礼,谦虚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京都城的贵女中,裴菱的琴艺称得上最好,能与之媲美,也是一件荣幸事。 陆妤微微倾身,凑到宋令仪耳边说:“表姐,最近怎么不见裴菱来找你?今日祖母寿宴,连裴伯母都来了,她都没来。” 宋令仪心里也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犹记得上回去裴家探望,裴菱对她的態度就很冷淡。 “可能……裴大哥去世的事,对她影响也很大吧。” 陆妤努了努嘴,没再纠结。 碍於长阳公主威仪,贵女们谈笑起来没有適才那般畅快自在,但气氛还算和谐。陆妤拉著几个相熟的姐妹聊得火热,宋令仪坐在旁边,偶尔搭几句腔。 忽而,偏厅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约莫是来了贵人,长廊上的脚步声略显急促。 宋令仪喝著酸酪,吃著糕点,並未將这点动静放在心里,但架不住其他人好奇,三五约著出去查探,隔了一会儿,又雀跃回来。 其中一名贵女瞥了眼长阳公主,努力按捺住喜悦:“是太子殿下来了。” 室內的贵女们面露喜色,皆有些坐不住,特別是坐在长窗边的贵女,已忘了风寒料峭这回事,推开半扇长窗,探头往外看。 东宫还未册立妃嬪,满京都的贵女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长阳公主清楚自家皇兄的魅力,对她们的反应已见怪不怪了,淡定喝茶。 宋令仪原本也无甚反应,直到贵女们的情绪隱隱高涨起来,她才好奇站起身,视线越过乌泱泱的脑袋缝隙,瞧见对面长廊上,几名中年大臣正围著玄袍青年侃侃而谈。 隔著宽阔前院,看不清年轻俊朗的太子殿下的表情,但那頎长挺拔的身姿和稜角分明的侧顏,在冬日暖阳下,仿若镀了层芒光,熠熠生辉。 只稍微多看了那么两眼,长廊对面的男人似有察觉,偏头朝这处看了一眼,宋令仪心虚坐回席位,喝了口酸酪,刻意忽略贵女们的议论声。 “表姐~” 身侧睇来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陆妤勾著坏笑,小声说:“听青月说,元宵那天是太子殿下送你回府的吧?” 宋令仪差点被一口酸酪呛住,咳嗽两声:“那天是个意外,太子殿下路过,顺路送我回府而已。” 陆妤一脸『我都知道,別想瞒我』的表情,“什么顺路,那都是藉口,太子殿下怎么不顺路送別人,偏送你呢?” 之前还听阿父担忧表姐往后嫁不好或者不好嫁,如今看来都是杞人忧天,裴二郎刚离京,太子殿下就顺路送表姐回家了,显然是不愁嫁了。 不知为何,明明与太子有缘的是表姐,陆妤却兴奋得很,甚至有种母亲看女儿出嫁的心態。 顶著表妹的压迫视线,宋令仪糊弄道:“我哪儿知道,可能是太閒了吧。” 就在陆妤要追问时,几个相熟的贵女又坐回席位,谈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太子殿下走得可真快。” “也不知等会儿还能不能看见……” 贵女们正聊天时,红蕖忽从外小步进来,轻手轻脚地凑到宋令仪身旁,手拢著耳朵低语了数句,再退开时,面上表情又慌又喜。 宋令仪怔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眸光闪烁地瞥过身旁几个姐妹,拧著眉头,用气声道:“他当真是那么说的?” 红蕖点头如捣蒜,轻声问:“您是去,还是不去啊?” 宋令仪沉默了半晌。 去年因为与裴昭的婚事,每回赴宴都被针对,今日难得气氛和谐,还是外祖母的寿宴,要是让旁人看见太子和她在一块,又得掀起『腥风血雨』。 可不去也不行。 『太子殿下说了,您要是不去,他就直接去內堂找老太太提亲,让陆家今日双喜临门』。 宋令仪垂头嘆了口气。 “他在哪儿呢?” “园的凉亭里。” … 宾客都在前院或者东院活动,园凉亭提前吩咐过,周围安静无人。 主僕二人一路小心翼翼,逢人就说更衣,走走停停,遮遮掩掩,原本只需半刻钟的路程,愣是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 冬日光影明净,日光透过院中一株杏树的叶隙投下来,斑点洒在那件玄色织金团纹锦袍上。 宋令仪站在碎石小道上,静静看著那道頎长背影,隔了半晌,才抬步进凉亭。 “殿下寻我有何事?” 萧明夷缓缓回身,视线打量著她,而后屈指叩了叩身侧的石桌,淡声道:“上回教你下棋,这段时间可有温习?” 宋令仪瞥了眼石桌上摆的棋盘,微微蹙眉:“殿下若想找人下棋,我可以去请舅舅来,舅舅棋艺精湛。” “看来是没有了。”萧明夷含笑。 宋令仪咬了咬嘴里的软肉,左右四下无人,索性直言:“我对围棋一窍不通,再教也是枉然,你又何必执著,还考校我。况且之前明明说得很清楚了,你今日为何还要跟红蕖说那些话?” 话音刚落,就对上男人带著三分嘲弄的清冷目光,什么都没说,可那眼神又似乎说了许多。 “我不这么说,你会出来见我?”萧明夷在石桌边落座,慢条斯理地摆弄棋奩,“从偏厅到这里,顶多走半刻钟,你却足足了一炷香的时间。我若不说点要挟之言,怕是等到宴席散去,都见不到你。” 宋令仪脸上有些心虚的发烫,“元宵那夜送我回府,已经够舅舅他们想入非非的了,今日宾客那么多,再让旁人看见我俩在一起,流言蜚语湮灭的是我,不是你,到时我该如何解释?” “直说唄。” “嗯?” “就说我心悦於你,甚至逼你出来见面。”萧明夷眉梢微挑。 “那也得有人信呀。”宋令仪轻声嘀咕,走到石桌另一端坐下,视线低垂,带著商量口吻道:“有件事还没跟你说过,但我已想好了,待京都开春之后,就要回淮洲城祭拜阿父阿母,归期未定。” 第146章窥见. 噠—— 落子声清脆。 那颗黑子孤零零占据棋盘中央。 萧明夷视线抬起,沉静看著对坐的少女,“我记得宋大人只是在淮州城就任而已,既无亲友,还是早些回京都的好,莫叫陆老太太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丹阳郡的海寇不都被殿下打跑了么。”宋令仪道。 “海寇凶残暴虐,一心想吞掉大渊沿海的两座城池,前年重伤他们,保不准何时又会捲土重来,所以丹阳郡的沿海防备一直未懈怠。” 涉及政事,本不该与宋令仪交谈,但萧明夷却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宋令仪觉得確实有道理。大渊疆土辽阔,四海昇平,唯有沿海几个城池战乱频发,曾听闻丹阳郡但凡家境殷实点的人家都搬迁到江南等地了。 瞥了眼少女垂眸沉思的模样,萧明夷淡淡勾唇:“若是担心安全问题,我可派人与你隨行。” 关於定亲的事,不急於一时,既然要走怀柔之策,总得多点耐心。 “多谢殿下好意,但是不必麻烦了。”宋令仪抿了抿唇,心里泛起嘀咕:隨行?怕不是监督她吧。 也是奇了,陆潜听到她要回淮洲城,都快气炸了,萧明夷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该你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宋令仪懵了一下,隨即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下棋,立马从棋奩里捻了颗白子出来,隨意落了一处。 红蕖按吩咐守在月洞门处,百无聊赖地靠著墙壁折叶子玩,忽然脚侧受触,呆了一下,低头看去,竟是一颗蹴鞠球滚落在她脚边。 这球做得甚是精巧,裹的蕎麦皮图案瑰丽,顏色鲜艷。 “红蕖姑娘!” 褚一舟从不远处的树丛后探出头来,“麻烦你把球送过来唄。” 红蕖没有怀疑,捡起球往树丛的方向走,丝毫没注意身后躥进园的黑影。 微风乍起,吹皱一池碧水,园对面的长廊之上,陆潜静立在廊柱后,目不转睛地看向不远处,假山掩映的凉亭。 青年少女閒亭对弈,一个神色沉静,一个拧著眉头应对难题,隔著这样的距离,陆潜都能想像出二人气氛和谐,言笑晏晏的场面。 那双浅瞳色瑞凤眼微动,面部线条愈发紧绷。 “阿啾——”宋令仪也不觉冷,却莫名打了个喷嚏。 萧明夷脱下外面那件丝绸薄氅替她披上,见她举棋不定,又点了点棋案,提示她下一步该落哪儿。 摸清了落子的规律,宋令仪逐渐沉浸其中,甚至考虑晚些时候找舅舅借几本棋谱研究研究。 陆潜面无表情凝视著凉亭,见青年为少女披衣,敛下眸光,隨手摺下杏蕊在指腹间轻轻揉碎,而后沿著长廊离开了。 萧明夷不著痕跡地瞥了眼长廊方向,眸光暗了暗,落下一子。 “认识这么久,还未听你提过宋大人和宋夫人,好不容易在京都安顿下来,又要长途跋涉回去祭拜,这般惦念,他们生前一定对你很好吧?” 宋令仪斟酌著如何落子,隨口敷衍:“殿下消息不是很灵通么,应该听说过我阿父阿母的事跡才对。” 萧明夷凝望著少女微蹙的眉眼,嘴角微微弯起:“听过,但了解不深。” “……我阿父只是个校尉,每月俸禄有限,而阿母自幼锦衣玉食,是个十一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阿母嫁给阿父后,从没干过一天的家务。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自然是倾尽所有,给我最好的生活条件。” 说起宋父宋母的时候,她总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態。 “无论京都人如何传他们,在我心里,他们是一对很称职的父母,也是世间难得的有情人。能摆脱世俗的眼光,遵从本心而活,我很羡慕他们。” 宋令仪托著雪腮,眼角余光发现萧明夷在看她。原本应该专注盯著棋案的幽深眸光,此刻却久久停留在她的面容之上。 ”你看我作甚?” “既然羡慕他们,当初为何匆忙定亲?”他问。 周遭安静,宋令仪浅吸口气,开始故弄玄虚。 “这你就不懂了吧,爱情是一种高级的精神產物,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现在喜欢,不代表將来喜欢,更不能代表爱。我这人倒霉得很,不敢奢求太多,只求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话落,那道沉甸甸如有实质的视线收敛几分,萧明夷淡声道:“如果宋大人和宋夫人最初相识的时候,宋夫人也如你一般畏手畏脚,大抵就不会去淮州城了。” “……”宋令仪唇角掛著的浅淡笑意慢慢凝逝,略带怨气地盯著他,却不敢辩驳什么,怕他又扯出要娶她之类的话。 待下完一局,已是两刻钟后。 宋令仪告別萧明夷,走到月洞门前却未看见红蕖,回头再望凉亭处,便看见萧明夷正侧脸仰望园中的杏树,似在出神。 一缕微风拂过,杏瓣如碎雪般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思绪忽然拉回除夕宫宴那夜,他送的那支缠枝釵,应是在原州城偷偷买下的, 从原州城到云河渡,她想要的时候,他不在乎;等她不想要了,却硬要送给她,就像他们之间的缘分,终究差了那么一点。 看过一眼,她转身去寻红蕖,没再回头。 走到东院外,红蕖自里面出来。 方才把蹴鞠球捡给褚一舟,哪知对方硬要缠著她比投壶,连输给她两轮就罢了,还不肯放她走。 宋令仪听了只觉奇怪,红蕖守著园,褚一舟特地把她引开,莫不是陆潜的主意。 “小公爷刚开始是不在,但很快又回来了,我走之前还在跟几个公子哥儿投壶呢,看起来一切如常。” 宋令仪敛眸,没再多问。 主僕二人轻轻悄悄回到前院偏厅,里面谈笑正欢,直至宴席结束,宋令仪都没有离开偏厅。 而內堂那边儿,王氏有心给陆潜相看適龄女子,赴宴的官家夫人们得知后,一个劲儿推荐自己的这个侄女,那个表妹,聊得愈发火热。老太太清楚陆潜的脾气,始终没表態。 第147章启程去淮洲 日薄西山,宴席结束。 奴僕们忙碌清扫著,王氏收了好些官家夫人们递来的贵女和公子哥的画像,拿了几张较为中意的,拉著陆潜和陆妤相看。 兄妹俩坐在厅里,垮著脸一言不发。 陆妤之前还看不上自家兄长吊儿郎当的模样,今日倒是学起了他,在长辈面前摆出一副不著调的散漫姿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天刚擦黑,宋令仪借著送参汤的由头,去了趟书房,把回淮洲城祭拜父母的想法与陆探微说了,而陆探微的反应和萧明夷可谓是一模一样。 “你在淮州城无亲无友,祭拜完了,还是早些启程回京,莫要耽误太久。对了,回淮洲城祭拜的事,可有和老太太说过?” 宋令仪摇了摇头:“我怕外祖母担心,就想先跟您商量。” “老太太心里惦念著燕嫻,要是知道了,保不准要和你一道去淮州城。”陆探微嘆道。 宋令仪也是担心这个,淮州城和京都相隔千里,路途遥远,老太太年纪大了,哪儿经得住这般折腾。 “舅舅可得帮我劝劝外祖母。” “放心,舅舅晚些时候会和你舅母商量,这都二月了,离开春也不远了,回淮州城的事,得提前准备,我们会替你安排好的,无需担心。” “多谢舅舅。”宋令仪心头感动,犹记得去年来京都时,她思虑颇多,生怕寄人篱下惹外祖家的人不喜,好在陆家长辈都很仁厚宽和,视她如己出。 陆探微坐在书案后,皱眉斟酌一番,似有深意道:“离京的事,可有告诉过……旁人?” 这话说得含蓄,但宋令仪心里清楚这个『旁人』指谁,喝了口热茶,垂眸道:“今日已与他说过了。” 陆探微面色闪闪,忙问:“那位是什么反应?” 太子殿下久经沙场,如今又独掌乾坤,温润宽和只是表面,自家外甥女已退婚,沈皇后又对册立太子妃的事逼得紧,太子殿下会轻鬆放人回淮洲城? 修长玉指不紧不慢摩挲茶杯,宋令仪淡声道:“他跟舅舅说了差不多的话,无非是让我早些回京。” 就这么简单?陆探微心下诧异。 知道舅舅在想什么,宋令仪索性坦白:“其实我之前跟他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的阶级差距太大,他不適合我,我也不想嫁给他。” “……”陆探微惊愕。 在官场沉浮数十年,別说拒绝入宫了,敢这般对太子说话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就连御史台的官员们上諫,都得斟酌用词,自家外甥女竟敢直戳戳说不想嫁给太子。 当今太子可不是无能平庸之辈,玉质金相,能文善武,京都达官显贵家的女儿,哪个不想嫁给他,自家外甥女真能摒弃这泼天富贵? “令仪,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宋令仪郑重点头:“当然了,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舅甥二人又谈了良久,直至暮色浓浓,紧闔的书房门才打开。 迴廊幽静,杏树已开满庭院,宋令仪閒庭漫步,有淡淡香縈绕在鼻息间,只觉神清气爽。 “表姐!” 一声高呼乍起。 宋令仪的目光从满园树移到走廊前方,一道迅疾黑影冲入她怀里,叫她踉蹌了好几步。 “你这是怎么了?”语气无奈。 “阿母適才给我看了几个適龄公子哥儿的画像,那些人除了出身尚可,其他条件都太一般了,要么太矮,要么太丑,稍微看得过眼的,又太文弱了。”陆妤撅著小嘴,委屈极了。 宋令仪笑了笑。舅母偏宠么女,挑出来的公子哥儿必不会是歪瓜裂枣,陆妤这话有一定的夸张成分。 “文萱成婚之前,不也嫌弃小楚大人太文弱么,可这一点不影响他二人婚后感情升温的速度。” “可小楚大人除了文弱,模样周正,凡事都会顺著文萱,面对婆母刁难,还会护著文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婿。”陆妤道。 “对啊,所以文萱若一直保持最初的偏见,抗拒婚姻,想必现在也不会与小楚大人伉儷情深了。”宋令仪摸了摸怀中小表妹的发顶,温哄道,“你要是对舅母选的儿郎不称意,可以和舅母多沟通嘛。” 陆妤默了默,也觉得有道理。 姐妹二人正谈论著,陆潜自对面长廊走过,往后门方向去,呼啸而过的穿堂风风掠过少年的袍摆和额前碎发,更显身姿矫健匀称。 “兄长这是要去哪儿?!” 陆妤双手叉腰,拔声一喝。 长廊晦暗,陆潜闻声回头,面色阴晴难辨,嗓音慵懒:“去金樽楼,要一起么?” “又去,小心阿父再把你的明竹苑锁了,让你无家可归!” 陆妤的威胁显然没什么力度,下一刻,便听见陆潜拖著懒洋洋腔调说:“锁了正好,免得听他们嘮叨。” 熟悉的拌嘴,宋令仪插不上话,只静静站在旁边,视线忽而扫到陆潜的腰间,发现他腰间掛了一枚碧璽玉佩,无论成色、样式、中间嵌的那块玉,都与送她的碧璽手串极为相似。 暗忖间,少年已离开长廊。 自寿宴过后,宋令仪不常在府中碰见陆潜,小半个月才见一面,国公夫妇依旧秉持放养原则,只要他没惹事,一句也不过问。 京中风平浪静,临近三月,国公夫妇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外甥女回淮州城的事。 除了必备的僕从侍卫,国公夫妇还特地写了封手书,车队除了住在沿途的驛站,碰到任何问题,都可凭手书寻当地官员帮助,比通行令还好用。 老太太则是给了一大笔银子,说是出门在外,得带够银两,而且宋宅一年多没有住人,无人清理,多半需要修缮。知道外孙女要顺道去趟礼州,还提前寄了封信,要陆探微好生照顾。 及至三月中旬,春和景明,雀鸟啾鸣,国公府园已是繁垂柳之景。 王氏特地请大师挑了个大吉大利宜出行的日子,车队赶在辰时之前出发。 第148章我不会回头思量,你也不必再愧疚 车队有七八辆淄车,十数名僕从,以及二十余骑马佩刀的侍卫,这已是按宋令仪轻车便行的要求,减了一倍的配置。 街市热闹,车队特地挑了条宽敞人少的街道绕行。 行至东城门口,裴家的马车已在此等候多时,翠莘快步凑到车窗边招呼:“宋姑娘,我家姑娘有话要与你单独相谈。” 听到是裴菱要见她,宋令仪还有些惊讶和恍惚,待下了马车,看见站在几米外,神情略显侷促的碧衣少女,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距裴恕离世也有两个月了,裴菱和襄氏一直在府中照料关氏,甚少赴京中的筵席。二人再见面,彼此间有种微妙的隔阂。 裴菱蹙著眉头,轻声道:“一切都好,只是……宋姐姐为何突然要回淮州城?” “我来京都快一年了,阿父阿母安葬在淮州城,总得回去祭拜。” “只是为了祭拜伯父伯母?” 宋令仪嗓音含笑:“不止,还要顺道去礼州探望二舅舅和二舅母,阿苓上个月还写信问我何时去礼州,她好尽地主之谊招待我呢。” 裴菱眸光半闔,似下了很大的勇气,深深吸了口气:“宋姐姐,有件事藏在我心里很久了,本以为可以一直装作无事发生,可现在看来,我还是做不到。昨夜听闻你要离京,我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向你坦白。” 见她神情这般郑重,宋令仪微微惊愕。 “除夕宫宴发生的事,其实是我去找小公爷,向他献的计,想让二哥哥知难而退,解除与你的婚约。” 话音方落,宋令仪瞳孔微张,不可思议地盯著裴菱。一时不知该先问裴菱献计的事,还是先问裴菱如何知道她和萧明夷的关係。 “其中缘由,不便与宋姐姐多说。”裴菱垂著眼皮,满脸忧虑,“很抱歉用这个方法离间你们,事实证明,在二哥哥心里,宋姐姐和仕途同等重要,若非大哥哥出事,你们也该完婚了。” 完婚? 宋令仪对此不置可否,回头再看,她和裴昭自定下亲事,便生出不少风波。 一开始以为只有萧明夷和陆潜设计介入,今日才知,连裴菱都曾参与过。诸多种种,可见这门婚事难有结果。 “你明明可以继续隱瞒,为何要告诉我?” 宋令仪神色复杂。 其实她大概能猜出裴菱为何要这么做,从定亲宴那日,襄氏对她打架的態度来看,襄氏明显不喜欢她。作为襄氏唯一的女儿,裴菱设计除夕宫宴的事,无非是想替母亲分忧。 裴菱苦笑:“觉水县遇到劫匪那日,宋姐姐没有嫌弃我是个累赘而拋弃我,就像话本里有情有义的侠女,而我呢?因一己之私,设计破坏救命恩人的婚事。” “自幼时起,阿父就教过我『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道理,向小公爷献计之后,我心里备受折磨,二哥哥虽未因此退婚,但我愧对阿父的教导,也愧对宋姐姐的救命之恩。” 看著面前紧捏著衣角的少女,宋令仪短暂怔忪后,展眉释怀一笑。 “怪不得去裴府探望的时候,你对我態度冷淡,原来是介怀这个事。” 话落,便见裴菱姣好的脸庞微僵了下,而后那双深眸带著歉意看过来。 不等她开口,宋令仪又说:“都已过去了,人总得向前看,我断不会回头思量,你也不必再愧疚。” 裴菱一怔。 似是没想到眼前之人会有这般洒脱的心態,一时愕然无言。 “……宋姐姐真的不怪我?” 宋令仪点了点头,浅笑道:“和鉴之哥哥的缘分已尽,总不能又让我损失一位好友。我在京都的朋友不多,下次回京,你可得替我接风洗尘。” 裴菱眉宇微舒,垂眸掩下眼底的泪意。 告別裴菱,车队继续出发,按照原定的路程,午时左右会抵达云河渡,到了那儿,车队可以暂歇。 官道开阔,一路畅通。 车队抵达云河渡时,津吏亲自迎接,原以为是国公夫妇知会过的缘故,但到了津吏接待他们的酒楼,看见坐在雅室里的男人,宋令仪才知自己想浅了。 今早出城门,她还诧异萧明夷没有露面,未曾想这男人竟在这里等著她。 桌后之人缓缓掀眸望来,视线定定落在一袭雪青色春衫的宋令仪身上。 见她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那双优雅的丹凤眼微弯,“本想提前给你饯行,但近来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今日才得空。” 榆木方桌上摆满了珍饈美味,萧明夷靠著椅背,意態閒散,加上身上那件絳色提綃长袍,衬得整个人多了几分风流之气。 赶路一上午,宋令仪早就饿了,也不打算深究他话里的真实性,提步坐到方桌边。 萧明夷看著她,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用膳吧。” 隨即拿著银箸夹了块鱼肉放在她面前的青瓷碟里,语气温和,熟稔得宛若老夫老妻,“这家酒楼的桂鱼做得不错,肉质肥美,多吃些。” 宋令仪看了眼瓷碟中雪白膏肥的鱼肉,捏著银箸,半晌没有动筷。 “怎么,怕我下药,不放你离开?” “胡说什么呢?”宋令仪嗔怪乜他。只单纯觉得拈菜太过亲昵罢了。 又怕他多想,快速夹起鱼肉尝了一口,即便觉得好吃,神色也没有半分波澜,而后自顾自夹了一筷子银芽鸡丝,又续了一筷子鱼肉,咀嚼的动作稍快。 “吃那么著急作甚?”萧明夷目光微微一沉。 “急著赶路,车队要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驛站,吃饭时间自然得压缩了。”宋令仪轻声道。 萧明夷没再说什么,犹如看著呆萌可爱的小兔子进食般,饶有兴致得看她吃完一碗旋煎羊,又舀了一盅猪肚鸡汤给她:“喝点汤。” 一口气吃了太多,宋令仪只觉束在腰间的系带勒得疼,小幅度摇了摇头:“我吃不下了,今日多谢殿下款待。” 知道她急著赶路,萧明夷没再坚持,亲送车队离开云河渡。 第149章囚禁 车队浩浩荡荡驶入官道。 红蕖探出车窗往后瞧了一眼,语气兴奋得很:“姑娘,殿下还在牌楼那儿呢!” 闻言,宋令仪柳眉轻蹙,也跟著探头往外看,只见那道鹤立鸡群般出眾的高大身影站在彩雕牌楼之下,视线好似一直盯著这处。明澄澄的春光落在他的肩头,好似镀了层柔和的芒光,芝兰玉树,举世无双。 “奴婢觉得殿下待您可真用心了,朝政繁忙还得抽空给您饯行,连带著我们这些下人也大饱口福。”红蕖坐回车厢,笑得格外灿烂。 宋令仪回头乜她一眼:“一顿饭就被收买了,没出息。” “是是是,奴婢得有出息,太子殿下位高权重,一顿饭算得了什么,说不定今年好事將近,奴婢还得跟著您……” “跟著我什么?別多想。” 宋令仪面染薄红,急声打断红蕖的调侃。 车厢里满是主僕二人调笑声。 牌楼之下。 孔寒声缓步而出,望了眼渐行渐远的车队,视线微挪,看著那颗『望妻石』笑了笑。 “既不捨得,为何不把人留在京都?”孔寒声著实不理解,去年为了找人,差点把京都乃至附近州县翻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又放任她离开京都。 这一来一去的耽搁,成婚得到猴年马月了。 “你懂什么。”萧明夷收回视线,沉声道,“逼得太紧,只会適得其反。” 孔寒声顿感诧异。 士別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在此之前,对感情一窍不通的太子殿下,都开始跟他讲如何追妻了,看起来还蛮有心得。 “淮州城那么远,离丹阳郡又近,你真放心?” 萧明夷眉心轻动,意味不明地瞟他一眼,嘴角还噙著高深浅笑。 “……”不对劲。 孔寒声眯了眯眼,正想细问,就听见牌楼后响起一阵纷扬的马蹄声,回头一看,一队劲装佩刀的壮汉打马而来,又在萧明夷面前勒马停下。 “殿下,我等这就出发,护送宋姑娘去淮州城。” 孔寒声挑眉。原来心思在这儿呢。 “去吧,有事及时传信,务必把人平安护送到淮州城。”萧明夷道。 “是!” 一声令下,这支十数人的精锐轻骑如同利剑出鞘,倏然扬鞭策马,与国公府的车队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护行。 … 夕阳西下,车队抵达驛站。 这间驛站坐落在山脚,周围散布著几户人家,內部只有一栋两层的主楼和马厩,简陋但整洁。 精锐轻骑没有进驛站,而是在附近的林中驻扎。驛站的庭院不够宽敞,停不下所有淄车,国公府的侍卫只能派人轮番在门口值守。 待到掌灯时分,驛站各处点起灯火,春夜里还能听见蛙叫雀鸣。 红蕖怕自家姑娘睡不安稳,特地从淄车里翻出安神香,再回到二楼时,却发现房间门紧闭著,敲了半晌也没有回应。 叩叩叩—— “姑娘?” 二楼廊道烛火幽微,尽头的板欞窗大敞著,吹进丝丝凉风。红蕖心里隱隱有种不好的预感。 几名僕从闻声上楼询问情况,眼看屋里始终无人应,几人合计了一下,打算强行破门。 房间门结实得很,两名僕从合力撞了四五下,才把门撞开。 砰—— 破门的动静过大,传入林中。 围著篝火而坐的壮汉们纷纷起身,视线紧盯著林外的驛站。 “去看看。” 一名留著络腮鬍的中年男子发话,隨即挑了个年轻机灵的手下,让他去驛站查探。 此时的驛站內,已乱作一团。 二楼房间里空空荡荡,哪儿还有宋令仪的人影吶。 红蕖快步从屏风后出来,急色道:“行李都还在,姑娘能去哪儿呢?” “会不会是出去散步了?” “不可能,我一直在大堂,没看见姑娘出门。” “总不可能是遇见贼匪了吧?” “老朽在驛站待了数十年,从未听说附近有贼匪!” 听著眾人七嘴八舌的討论,红蕖心下纷乱,大吼一声:“別吵了,这才刚离京,就把姑娘弄丟了,回去如何跟国公交代!还不赶紧去找!” 眾人立马作鸟兽散,沿著驛站四周往外搜寻。 打探消息的年轻壮汉很快返回林中,神色略显慌张:“不好了,宋姑娘不见了!” 络腮鬍眼神一凝:“从下榻到失踪,不过一个时辰,绑架宋姑娘的人肯定没走远。你先传信回京,老二,立马去云河渡调人手,其余人跟我一起找。” 春夜喜雨。 淅淅沥沥的夜雨肆意落下,官道很快积起大大小小的水坑。 距驛站不远的某座山间別院,四周是高高的朱墙,庭院內栽种著许多木,诸如茉莉、素馨、玉桂,朱槿,兼有大片垂丝海棠树,清风送香。而別院內,唯有主院亮著灯火。 雨水砸在窗欞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动静。 长榻上的少女指尖微动,少顷,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一股寒意自脊背涌上心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黄金笼子,自房梁而下,罩住室內一应家具,並將门窗隔绝在外。房间很大,即便套了黄金笼子,也有足够的活动空间。 宋令仪极慢的眨了眨眼,思绪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后,立马撑坐起身,脑子里同时冒出无数问號: 这是哪儿? 红蕖她们呢? 她怎么会睡在这儿? 越想越没有头绪,甚至还有些头疼,她盘坐在长榻上,揉了揉眉心,各种情绪犹如惊涛骇浪般在胸间翻涌。 以前影视剧里老说『金丝雀』,没想到有生之年,她也能体验一把真正的金丝雀。 驛站那么多侍卫,能神不知鬼不觉办成这件事的人不多,但肯定不是萧明夷。 如果萧明夷有这心思,就不必给她饯行了,直接在云河渡拦住车队更省事。而且以他的手段,国公府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察觉。 会是谁呢? 思及此处,宋令仪起身下榻,走到金丝笼边,抓著黄金栏杆使劲拍了拍。 “喂!” “有没有人啊?!” 第150章厚此薄彼 室內盪著回音。 透过窗欞,可见外面夜色浓重。 迷药的药效太猛,宋令仪不过喊了两句,就觉得太阳穴胀痛,缓缓蹲下身子,背坐在黄金栏杆边。 良久,屋外的木製长廊传来脚步声。 宋令仪一激灵,从栏杆边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警惕望著紧闭的房门。 不多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在看清来人的剎那,宋令仪先是一愣,而后乌眸圆睁,难以置信地看著他。 “陆潜?” 陆潜站在门口。 身量修长,宽肩窄腰,站那几乎要將房门完全堵住,逆著长廊上的烛光,整个人多了几分阴鬱感。 宋令仪拧著眉头。 即便心里早有预期,但真看到陆潜的时候,还是不免惊诧。 元宵节后,这人一直没有动作,原以为他是变了心思,没想到心思竟在了这儿。 陆潜唇角勾著若有似无的弧度,迈步进门,打开金丝笼的小门,又反手关上。 咔噠—— 轻微的声响传来,四目相对间,宋令仪心肝颤了一下。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这房间怎么样,喜不喜欢?”陆潜平静看著她。 密闭空间內,充斥著少年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宋令仪被他逼得节节后退,却还强作镇定: “红蕖他们很快就会找来的,你最好赶紧放我走。” 眸光稍抬,迎上那道灼热视线,宋令仪下意识想跑,然而还未碰到金丝笼的小门,就被陆潜拦腰抱起,放在了桌案上,距离陡然拉近。 宋令仪低叫了声,惯性往后倒的身体被大手勾回,仓皇仰头对上那双浅瞳色瑞凤眼,脑袋霎时一片空白。 陆潜抬手在她脸颊抚了抚,嗓音低沉喑哑:“跑什么?这间別院隱蔽得很,他们未必找得到。” 就算找到又如何,国公府的侍卫还敢拿他,跟他作对么? 闻言,宋令仪无端心颤。 鼻息间满是他身上的木香,她咽了咽嗓子,试图讲道理,但还未开口,握住细腰的手极具挑逗性地轻抚,激得她浑身一颤,大惊失色。 啪—— 清脆的巴掌声迴荡在室內。 “陆潜,你疯了?” “我是你妹妹!” 宋令仪呵斥著,挣扎的力道却被悉数镇压回来,双手还被反剪在身后。 “妹妹?” 那张清冷阴鬱的面孔没有丝毫波澜,低眸看著她,冷嗤道:“你觉得我会吃你这一招?” 气氛陷入片刻的僵凝,陆潜的体温裹挟著她,连呼吸也灼热发烫。 “那外祖母呢?” “你敢囚我,外祖母要是知道了,你可有想过后果?” 陆潜眸光暗了暗,眼里没有退缩,只有迫切得到的狷狂:“知道又如何,祖母不是很喜欢你么,等你嫁给我,就能一直陪在她老人家身边了,应该是喜事才对。” “……” 宋令仪满脸不可置信,这是哪儿来的谬论? 那双漂亮乌眸一如初见般灵动,陆潜心下荡漾,薄唇猛然落了下去。 宋令仪惊惶偏头,吻落在脸侧,滚烫的温度好似要灼伤她的肌肤。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紧闭著眼,猛地用额头去撞他。 砰—— 额头相撞。 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嘶~”陆潜倒吸一口凉气。 上回没锁住手,被她打肿的脸好几天才消下去,这回锁住了,她倒是不怕疼,竟敢拿额头撞他。 “陆潜,你混蛋!”嗓音微颤还带著泣声,纯粹是疼的。 怒骂並未唤醒陆潜的良知,眼神愈发幽戾,他抬手捏住宋令仪的下巴,將她的目光强硬带了回来。 “对,我是混蛋。” “走了个裴昭,又来个太子,你要我怎么办?为何他们可以,就我不行?” “妹妹,你厚此薄彼了吧?” 这几句话听得宋令仪心惊肉跳,『厚此薄彼』这个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大抵是被他的举动气昏了头,她隨即怒喝:“你就是不行!” 陆潜看著她,心口有一瞬间的刺痛,神色冷漠得不近人情。 “是么,那我倒要你看看,我究竟行不行。” 明明是很直白的拒绝,却被他曲解了意思,宋令仪耳尖烫红,只觉荒谬至极,一双莹润乌眸盛满了错愕,满脑子都是“他是真疯了吧”! 热吻再次落在脸侧,宋令仪心弦一断。 “陆潜,你这是要逼死我!” 气氛再次陷入僵凝。 良久,陆潜伸手捧起她的脸,朦朧烛光中,那双瑞凤眼深深看著她,接下来的话,却叫宋令仪毛骨悚然。 “放心,你若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啪嗒—— 屋外忽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声响,宋令仪眸光轻颤,下意识缩了一下。 陆潜脊背微僵,缓缓回头看向房门,眼睫垂落,盖住眼底的晦暗情绪。 “等我。” 他撂下这两个字,便离开了这座金笼,徒留下惊魂未定的少女,呆坐在桌案上,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平復好心绪。 … 庭院昏暗。 褚一舟对著一堆碎瓷抓耳挠腮,直至主院的房门打开,陆潜从里面出来,他才稍定心神,將人拉出院子。 “阿潜!你说你这乾的叫什么事儿啊?!” 褚一舟双手一摊,实在不知道该劝些什么了。 原以为好兄弟叫他准备一间偏僻点的、环境好点的別院,是出於閒情雅致,哪怕是筑金笼,他都没有过多怀疑,谁知道是这个用途…… “赶紧把人放了吧,你要是喜欢,可以让伯母提亲嘛,还怕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拒绝不成?” 陆潜面无表情。 “要么滚,要么安静点。” 要是提亲能成事,他至於这么做? “阿潜,就当我求求你!”褚一舟就差给陆潜下跪了,嘴里哭嚎著,“要是国公和我爹知道了,肯定会打断我的腿,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捨得看我变成残废嘛……” 嚎了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有。 陆潜冷冷『嗯』了一声,话里十足混不吝:“没事儿,残了我养,不差你这张嘴吃饭。” 褚一舟噤声。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硬的应该也不行,他打不过陆潜,这回是真没辙了。 第151章来癸水了 “这座別院离驛站不远,他们隨时可能找来,你到时怎么办?”褚一舟神色怏怏。 陆潜却没有丝毫波澜,侧头看了眼主院方向,反问道:“国公府的家僕,敢管主子的閒事?” 那倒也是。 褚一舟挠了挠脑袋:“但是你表妹不是要去礼州嘛,陆大人那边肯定会过问,他那牛脾气比国公还大,要是知道你干出这等缺……心眼的事,说不定会杀回京都,揍你一顿。” 別到时候人没娶到,先吃一顿板子。 … 云河渡。 原本打算饯行后,就回京处理公务的太子殿下,被孔寒声硬留在鹤仙楼喝了顿酒。 酒过三巡,坐在上首的男人神態微醺。 孔寒声端起酒壶,又给他倒了杯酒,笑说:“殿下去年说要改宋姑娘的性子,可属下今日瞧宋姑娘的风采一如初见,倒是殿下变了不少。” 长指握著小巧酒杯,萧明夷仰头饮尽杯中酒,冷冽辛辣的酒水滑入喉间,烧得胸口灼热,他搁下酒杯,沉声道:“孤变了?” 孔寒声挑眉』嗯』了一声:“换做从前,宋姑娘一退婚,殿下就该把人娶进宫了,哪儿还能放人回淮州城啊。” 萧明夷垂眸,指腹摩挲著酒杯,默然不语。 叩叩叩—— 谈话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孔寒声懒洋洋道了句『进』。 下一刻,虞娘满脸惶恐地推开门。 “殿下,不好了!” “您派去护送宋姑娘的人传消息回来,说……说……宋姑娘失踪了!” 这情节真是似曾相识,犹记得去年,她就在那丫头身上遭了道,差点晚节不保。这回失踪,不会又是那丫头故意为之吧? 伴隨窗外“轰隆”一声雷鸣,萧明夷瞬间酒醒了大半,幽冷目光直直乜向虞娘。 “失踪?怎么回事,说清楚。” 虞娘神色紧绷:“杜玄的手下说,车队进了驛站,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宋姑娘就不见了,国公府和杜玄的人都在找,但目前还没有宋姑娘——” 话还没说完,那抹絳色锦袍身影径直越过她跨出雅室。孔寒声紧跟在后,眉眼肃穆,吩咐道:“赶紧调派人手,务必在天亮前把人找到。” 虞娘匆忙应『是』。 片刻之后,数十佩刀轻骑策马往驛站方向去。 与此同时,山间別院內。 陆潜再次返回主院,屋中竟格外安静,诧异之余,推开房门,便看见少女一动不动趴伏在长榻边。视线瞥过堆叠的裙摆,陡然发现布料染了斑点血跡。 他心下大惊,立马打开金笼,连门都来不及关上,快步走到长榻边,將人揽入怀里,轻轻晃了晃。 “你怎么了,衣服上怎么会有血?” 映著昏黄的朦朧烛光,少年俊美的面庞泛著美玉般的光辉,那双瑞凤眼里盛满担忧。 宋令仪缓缓睁眼,好似刚从睡梦中醒来般懵懂,愣了两息,才訥訥眨了下眼,“肚子好疼……” 肚子疼? 衣裳有血,怎么会肚子疼? 陆潜拧著眉头,犹疑道:“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听到『骗』这个字,宋令仪心头一咯噔,慢慢抬起头,盯著面前这张邪肆脸庞,红唇颤动:“是癸水。” “癸水?”陆潜眼里闪过一丝迷茫。 宋令仪看见他的反应,顿时无语。 別告诉她,常年流连金樽楼的人,其实是个纯情小奶狗,连癸水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她吃饱了撑的,拿摔碎的鐲子给大腿根儿划条口子。 “疼~”大腿是真疼。 佯装懨懨地闭上眼,偏过脸道:“別院没有僕妇么?你帮我找条乾净的月事带吧,再熬碗红水,不要太烫,温的就行……” 见她脸色苍白,陆潜心里的疑虑消了一些,將人抱上长榻,语气难得温柔:“院里是有僕妇,我找她来看看。” “別!” 宋令仪赶忙拉住陆潜,眼底的慌乱转瞬变成羞赧,“那么私密的事,怎能让旁人看,你就按我说的做吧。” 能拖多久是多久吧,车队都是晋国公府的人,即便找来,也不一定敢忤逆陆潜的命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想办法自救。 陆潜大步流星离开金笼,正巧褚一舟还没走,就把癸水的事含蓄与他说了。 褚一舟暗自鬆了一口大气,这癸水来得妙啊! 可这点心思,绝不能让陆潜察觉,他又面露难色:“听说女子来癸水,都会肚子疼,而且这段时间內,是不可以行房事的。” “那该怎么办?”陆潜皱眉。 “你去找月事带,我去找红水,这几天最好让僕妇来照顾她。” 乌云遮月,骤雨还没有停歇的趋势。 侍卫和僕从沿著驛站方圆十里搜寻,其中一支小队在半山腰寻到了这座山间別院。 四面是高高的朱墙,檐下亮著灯笼,敲门过后,里面迟迟没有人应。 “不会都睡了吧?”队伍里有人犯起嘀咕。 “再等等,今夜搜了这么久都没寻到贼人踪跡,说不定就躲在这里面。” 正说著话,朱漆大门忽然开了缝。 僕妇打量著他们,问:“这么晚了,诸位敲门有事儿?” 其中一名侍卫抱拳,態度客气:“天降大雨,在下偶然路过此地,不知这是哪位大人的別院,竟修得如此气派?” “我家主子是京都人士,这两日在別院小住,不欢迎外客,诸位赶紧离开吧。” 僕妇冷了脸色,不等侍卫再说些什么,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几人没辙,只好继续往山上搜。 周遭安静无声,褚一舟端著红水,轻轻悄悄回到主院。 刚推开房门,就看见宋令仪將拧成一股的床单绑住两根黄金栏杆用力拧著,连五官都快拧成麻了。 开门声给宋令仪嚇得动作一僵,猛然抬头。 四目相对间,气氛尷尬到极点。 褚一舟放下红水,捂著眼睛就要走。 “站住!”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会说。” 宋令仪一甩床单,『恶狠狠』道:“我说陆潜一个人怎么干得出这事儿,原来是你在背后助紂为虐!” “不是我!” 褚一舟赶忙举手投降。 遇到这对兄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第152章若我非要强求呢? “过来!” 宋令仪拿出大小姐的气势,下頜微抬,冷眉肃目,看得褚一舟心里犯怵,只好苦著脸蹲在黄金栏杆边。 “宋姑娘,我觉得阿潜挺好的,跟你也挺配的,你要不就从了吧。”省得阿潜一天到晚费心思惦记。 “什么配不配,我跟他是兄妹!” “表的。”褚一舟颤巍巍补充。 宋令仪长指捏了捏眉心,懒得跟他掰扯这个。 金笼结实得很,没钥匙根本不出去,眼下只有靠褚一舟帮忙了。褚家依附於国公府,他肯听陆潜的话,除开兄弟情,也是为了將来能靠舅舅的关係入仕。 这么一想,宋令仪心里大概有数了。 眯眼笑了笑,软下態度:“褚公子,你身上有没有金笼的钥匙?” 褚一舟眼神闪躲,偏过头去:“没有。”有也当没有。 得罪宋姑娘,总好过得罪阿潜那祖宗。 看来这人吃硬不吃软啊,宋令仪乌眸微转,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威胁道:“没有是吧,让我从了陆潜是吧?好啊,等会儿我就跟陆潜说你怠慢我,出去之后,再跟舅舅说你欺负我!” “別啊!”褚一舟真急了。 这兄妹俩怎么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啊! 宋令仪冷哼:“別以为得罪了我就无事发生,你当陆潜为何要搞这一出?” 褚一舟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因为太子看上我了,舅舅不敢得罪天家,自然得委屈陆潜,我回淮州城祭拜父母,也是想把好消息告诉他们。陆潜这是想生米煮成熟饭,让我入不了宫,你说太子要是知道了,会问罪於谁?” 忽悠的话一套接一套,哄得褚一舟呆呆摇头。一时不知该震惊太子心仪宋令仪,还是震惊陆潜胆大包天,敢跟太子抢女人。 “当然是你了!”宋令仪说得煞有其事,“国公府显赫,陆潜又是独苗,太子当然不会跟他计较,可你就不同了,助紂为虐,褚家都会受你牵连。” “……” 褚一舟面色惊愕又纠结,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可我事先也不知道啊!” “没事儿,你现在放了我还来得及。”宋令仪挑眉。 “慢著。” 褚一舟理智回笼,试探道:“我怎么从未听说太子殿下跟国公府提亲的事,这不会是你编出来誆我的吧?” 嗨哟,还不算太笨。 宋令仪蔑笑,故作高深道:“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陆潜想娶,不就一句话的事儿,为什么要瞒著陆家搞这一出,你动动脑子,仔细想想,我誆你了么?” “……”褚一舟再次沉默了。 “只要你今日放了我,等我嫁进宫,做了太子妃,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听到这话,褚一舟眉心微动,抬头看了眼宋令仪,见她神色认真,不像在说假话,心里隱隱开始动摇。 “真的?” 宋令仪使劲压住嘴角:“当然了!” … 骤雨初歇,两队轻骑在山脚岔路口交匯。 杜玄看清对方领头之人,心下一惊,勒马道:“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斗笠遮去了大半容顏,只露出半截高挺鼻樑,雨水顺著下頜滴落,嗓音也透著几分冷冽:“可有查到宋姑娘的下落?” “回殿下,属下沿路追查,方才得知这山腰有座別院,贼人带著宋姑娘跑不了多远,雨又下得这么大,附近能藏身的地方,也就那座別院了。”杜玄道。 闻言,萧明夷当即调转马头。 “去別院。” 雨夜徒增几分冷意,轻骑手执火把上山,燥得人心惶惶。 萧明夷抬头遥望山腰处灯火隱约的僻静別院,沉声吩咐:“一会儿想办法把別院里的丫鬟婆子引开,孤要亲自进去查探。” 临近別院,人烟稀少。 山风吹拂过昏暗的迴廊,发出阵阵呼啸声。 两道鬼祟黑影弓著腰往门口方向走,前面的人忽然停步,宋令仪一头撞上他的后背,吃疼质问:“你干什么?!” 褚一舟回头,低声道:“大门有人守著呢,出不去啊!” “其他门呢?” “有铁链锁著呢,我没有钥匙啊。” 宋令仪环顾四周,心头愈发急躁。 逃走的事瞒不了多久,要是陆潜追上来了,再想逃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思及此处,她心下一横:“翻墙!” “啊?”褚一舟惊呆了,“这墙足有一丈多高吶!不要命啦?” 宋令仪说干就干,揪著褚一舟来到墙边,让他蹲下。 二人不仅笨拙,还没有默契,试了好几次也没有爬上墙头,累得褚一舟气喘吁吁,当场想放弃。 “你们要去哪儿?” 那道清冷凉薄的嗓音裹著夜风幽幽传来。 二人齐齐回头,便看见陆潜站在廊廡下,勾著幽邃阴戾的眼眸看著他们。 周遭倏然陷入一阵令人悚然的死寂。 “阿……阿……阿潜?”褚一舟嚇到结巴,呆愣在原地。 宋令仪未料到陆潜会这么快找来,霎时心如擂鼓,看见陆潜身形微动,更是见了鬼似的,连踩了褚一舟好几脚。 “快啊!快啊!” 看著那道缓步而来的高大身影,褚一舟心下纷乱,咬了咬牙,猛地將踩在肩头的少女顶上去。 “啊——” 宋令仪惊呼出声,紧紧抓住墙头,手脚齐齐用力蹬上去。 朱墙高耸,她跨坐在墙头往下看,只觉心惊肉跳。 陆潜亦是忧心忡忡,三步並作两步衝过去。 “宋令仪,赶紧下来!” “陆潜!”宋令仪深吸一口气,开口叫住了他,“你就別追了,可能是之前没跟你说清楚,我们真的不合適,还是好好做兄妹吧。” “兄妹?” 陆潜垂眸品味著,那双瑞凤眼里似有云墨翻涌,气氛又是一片沉寂。 “若我非要强求呢?” “那你就是在逼我!” 寒风彻骨,呼啸而来。 彼此默了两息,宋令仪瞥了眼墙头与地面的距离,心下一横,翻身从墙头跳下去。 落地的瞬间,左脚一阵钝疼,半边身体都在发酸发麻。 可她不敢耽误时间,快速撑起身,扶著墙面和树干踉蹌往山下走。 第153章实在不行,咱换一个吧! 亲眼看见宋令仪从那么高的墙头义无反顾地跳下去,陆潜黑眸圆睁,心臟揪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下意识想去找人。 褚一舟忽的扑上来,抱住他的双腿。 “阿潜!你可別一错再错了!” “世间漂亮聪慧的女子又不止你表妹一个,实在不行,咱换一个吧!” 陆潜黑眸凝滯,面上强撑的从容也有一丝崩裂,像是有人拿了把尖刀剖开他的心臟,疼痛瞬间散遍四肢百骸,他咬紧下頜,冷冷吐出两个字: “滚开。” “不滚!”褚一舟说话难得硬气一回。 跟太子抢女人,保不齐前途和小命都没了,他是重利,但也不能眼睁睁看著好兄弟往火坑里跳吧。 初春乍暖还寒,夜里温度很低,宋令仪唇色苍白,裹紧身上的春衫。 雨后的山路难行,更何况她的左脚不能正常落地行走,稍有动作,就疼得锥心刺骨,只能缓慢行动。才走了一小段路,绣鞋就沾上不少湿泥。 周遭晦暗安静,无人可以求助,她也不能回头。 山风和黑影交织,如同鬼魅般在宋令仪眼前乱晃,寒风刺骨,孤立无援,好似將她拉回在暄城流浪的那段日子,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侵袭她的心头,唯有左脚的疼感,能让她保持清醒。 即便再疼,宋令仪的步伐也未有丝毫停顿。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的心渐渐冷下去,直到脸颊泛起冰凉湿意,才惊觉自己在落泪。 就在宋令仪对处境绝望之际,山路前方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猛然抬头,便瞧见一条掠出残影的火龙自山弯处疾速朝她逼近。 火光將山路照亮。 为首的男人身姿高大挺拔,犹如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又势气凌人。那双狭长凤眸一错不错地盯著那抹清丽身影,好似周遭一切喧囂都不存在。 宋令仪呆呆杵在原地,直至这队人马勒马停在跟前,才惊觉回神。 那道絳色高大身影利落翻身下马,用薄绸披风將少女裹住。 “殿下,你怎么会……” 萧明夷紧抿著唇,视线自上而下打量她,最后发现她虚悬的左脚,眼底戾气翻涌,如同快雪崩的雪山,隨时游走在失控的边缘,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你的脚怎么了?” 宋令仪眸光闪动,既不想暴露陆潜,也不愿他误解,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见她踌躇不肯多说,萧明夷也不著急逼问,抬手替她擦掉眼角的水光,而后冷冷望向隱在山林中的別院,给身后的精锐轻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去查探。 “別。”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宋令仪在慌乱中握住他的手,咽了咽嗓子,嗓音微哑:“殿下,可以先送我回驛站么?” 萧明夷拧眉沉默。 这个要求隱隱表露出她不愿过多追究的態度,他无法拒绝,忖度片刻,將她打横抱起放到马背上,而后翻身上马,將人紧紧圈在怀里。 坚实炽热的胸膛將宋令仪彻底拉出虚妄噩梦,馥郁的木质香气牢牢笼罩著她。冻到泛白的双颊逐渐发烫,身体微微前倾,想拉开点距离,可扼在腰间的手却按著她,贴得更近。 “乱动什么?” “……” 灼热气息若有似无拂过耳畔,听出男人语气里的躁意,宋令仪身躯微僵,不敢再动。 … 两刻钟后,轻骑停在驛站外。 已是四更天,驛站却灯火通明。 红蕖和一眾侍婢在大堂里焦急等消息,听见围墙外的马蹄声,还以为是侍卫们回来了,立马迎了出去。 却见一群锦衣佩刀的壮汉,明火执仗,鱼贯而入,占据驛站不算宽敞的庭院。 侍婢们低声私语间,一道高大身影从院门外跨进来,怀里抱著的人,赫然就是失踪的姑娘。 隔著不算近的距离,天色又那么黑,看不清男人的面庞,但通过这阵势,能察觉到男人的身份不一般。 红蕖向前迎了几步,心下一惊。 “太子殿下?” 云河渡离驛站少说有百里,车队午后出发,太子殿下明明没跟著,怎么会突然出现,还把姑娘找回来了。 “打盆热水来。”萧明夷沉声吩咐。 红蕖愣愣点头,赶忙去打水,顺便让大堂里的侍婢退守到长廊上。 大堂明亮,萧明夷將人放在方桌上,而后半蹲下身子,伸手去握宋令仪的脚。 月白色裙摆下的脚往里勾了勾,下意识不想让人触碰。 大掌捉了个空,萧明夷无奈抬起头,暖黄色烛火映照在她莹白颊边,平添了几分柔色,那双乌眸还泛著緋红,自下而上的角度看去,仿若画卷里的凌波仙子,不可褻瀆。 他喉头滚了滚,淡声道:“不是受伤了么,这里没有外人,我替你看看。” 见她浓密长睫微颤,神色有所鬆动,萧明夷再次伸手扣住她的左脚,眉也不皱地脱掉那只沾满泥土的绣鞋,而后是米金色的锦袜。 光洁细腻的雪足轻踩在他的腿上,裙摆往上撩了撩,露出红肿的脚腕。 宋令仪后觉这个姿势太过亲昵,双颊慢慢浮上红霞,脚趾也蜷缩著。 “別动。” 萧明夷面不改色地定住她想后撤的左脚,大掌托住她的足心,仔细检查一番。 “脚踝脱臼了,復位的过程会有点疼,你得忍忍。” 说罢,他又让侍婢去拿息痛药,正骨之后上药,疼痛会减缓些。 宋令仪本来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萧明夷握著她的脚踝和足尖,缓缓转动的时候,她就紧张得浑身冒汗,双手捏紧方桌边缘,闭眼不敢看。 须臾,一阵钻心疼痛猛地传来。 “唔!” 呼痛声压抑在打颤的牙关里,眼泪晕湿眼睫,宋令仪缓缓睁开眼,呼出一口浊气。 萧明夷打开那瓶息痛药,滴了几滴在掌心搓热,药油的味道立马瀰漫开来,粗糲温热的大掌在脚踝处来回揉捏,动作轻柔,不轻不重。 大堂內静可闻针。 宋令仪低眸看著男人的认真神情,耳根不知不觉滚烫起来,轻咬著下唇,犹豫开口: “你今日怎么没回京都啊?” “孔寒声硬拉著我喝酒,杜玄派人传消息来,说你失踪了,一路马不停蹄赶过来。” 第154章早日回京 原本要三个时辰的路程,快马加鞭,硬是被他压缩到一个时辰。 “现在可以说了,拐走你的人是谁?” 萧明夷抬头看来,那道幽邃视线似要望进宋令仪心里,叫她无端心颤。 “……你分明就猜到了。”嗓音弱弱,还带著浓重鼻音。 贴著脚踝揉捏的长指顿了下。 萧明夷黑眸轻眯,对此不置可否。 如果是山野匪徒,以宋令仪的性子早就告状,让他一锅端了出气,可她当时却一反常態的不许他派人细查,稍加思索,便能猜到別院里的人是谁。 小公爷一向混不吝,国公夫妇又对他太过溺爱,若把此事闹大,境遇尷尬的只会是宋令仪。 他这么问,无非是为了確认,她是否真的不想追究。 “这件事能不能別让舅舅他们知道?” “一直包庇下去,下次再对你出手怎么办?” “不会的。”宋令仪眉心轻动,其实她自己也不太確定,“我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况且这段时间,舅母和外祖母在给他相看適龄的贵女,我只需晚些回京,等他定下亲事……” “那可不行。” 萧明夷神態严肃,还以为他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却听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晚些回京,我怎么办?” “……” 烛火照在男人俊朗的脸庞,那双狭长凤眸定定看著她,倒满她的影儿。 倏然,宋令仪好似被什么烫了一下,烫在心头,怦然无措,迟迟消退不下。 静默间,红蕖端著热水进大堂,瞧见俊男靚女姿態亲密的一幕,笑容意味深长:“姑娘,热水来了。” 闻声,宋令仪犹如惊弓之鸟,半刻都不耽误,飞快將脚从男人的腿上收回,低头理著裙摆。 “就放这儿吧。”萧明夷指了指旁边的长凳。 红蕖趁著放木盆的空档,偷偷瞄了眼自家姑娘红扑扑的面颊,忍不住低笑了声,压著嘴角退出大门。 大堂再次安静下来。 就在宋令仪斟酌著一会儿该怎么送客时,左脚又被男人捉回去,拖著脱臼的左脚在山路走了那么久,她的脚冷得像冰块。 可面前的男人没有丝毫嫌弃,托著她的足心,避开涂了息痛药的地方,用细帕子仔细擦拭。 而后又褪去另一只脏掉的鞋袜,方才还没有注意到,右脚的绣鞋破了老大一条缝,锦袜也被树枝颳了个大洞,雪足沾上了斑点污泥,刮伤的伤口凝结成痂。 比起脱臼的左脚,刮伤这点疼痛,显得无足轻重。 萧明夷低著眉眼,替她仔细处理伤口。 宋令仪抿了抿唇。 “谢谢。”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谢谢。”萧明夷缓缓掀起眼帘,瞥见她蔓延到脖间的緋红,眸色不禁暗了暗,强行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旖旎心思。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气氛莫名变得尷尬,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变得缓慢而煎熬。 隔了良久,他忽然哑声道了句”好了”,而后拿了条乾净帕子,慢条斯理擦著手上残留的水渍。 宋令仪眸光轻颤,將脚收回来,缩在裙摆下。 “今夜劳烦殿下了。” 想了想,又问:“殿下准备何时回京?” “怎么,这么快就要赶我走?”萧明夷皱著眉头,语气冷淡,眸光幽深。 “不是。”宋令仪垂著眼睫,低声细语,“驛站不大,房间都占用完了。” 见她这副乖巧嫻静模样,萧明夷起了逗弄的心思,將细帕子往桌上一搭,踱步逼近。 烛火朦朧,那道浓重阴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將她罩在身下,宋令仪双手撑在身后,心跳不禁加快,偏过脸不敢去看他。 “那你的房间呢?”嗓音低沉磁性。 宋令仪心下一惊,脸颊轰得滚烫烧红。 思绪纷乱间,眼角余光瞥见男人在笑,立马反应过来他是故意戏弄她,肃了眉眼,抬手將他推开。 呵斥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萧明夷义正言辞的说:“想什么呢,今夜费时费力救你,还给你处理伤口,把房间让给我住,很难吗?” “……”宋令仪吃瘪。 这男人肯定是故意的! “让给你也行啊,就怕你无福消受。” 萧明夷眉梢微挑,扫了眼二楼,“好啊,你房间在哪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房间,还能让我无福消受。” “你……”宋令仪见他真有要住下来的架势,眼神慌了一下,“你不用上早朝的么?” “早朝嘛,日日都得上。”萧明夷伸了个懒腰,“天黑路滑,我身娇肉贵,就勉强在这儿休息一晚吧。” 见她神色迟钝,薄唇勾起一抹浅弧:“怎么,又不捨得了?” “上楼左手第二间,里面的被褥都是新的,我还没用过,你——“ 话还没说完,整个身子陡然悬在半空,脑袋也撞入一堵坚硬温热的肉墙,宋令仪下意识圈住男人的脖颈,惊惶出声:“你干嘛?” 萧明夷没说话,径直抱著她进房间,绕过折屏,將人放在床榻上。 室內光线昏暗。 床帷私密,唯有他二人,宋令仪抬眸,男人眸色似漆,正直勾勾盯著她。 目光相撞,瞬间心慌意乱,他倏尔朝她伸手。 宋令仪心底咯噔一下,正无措时,萧明夷撩开贴在她面颊的碎发,只温声说了句:“不逗你了,好好休息。” 说罢,那抹絳色身影起身离开。 微薄烛光失去阻挡,终於透进床幃,映亮宋令仪的面庞,宛若涂了一抹娇艷脂色。 “你是不是又让人跟踪我了?” 絳色身影在折屏旁停步,稍稍侧过脸,回眸看她。 无声承认。 “是院里那批人?” “杜玄是我的心腹,由他们护送你去淮州城,我才安心。”他道。 宋令仪眸光轻垂,静静思量了两息,道:“那就別让他们暗中护行了,林子里又冷又有蛇虫鼠蚁,让他们跟著车队一起走吧。” 半开的窗户透进浅淡月光,萧明夷眸光幽亮,黑冰般的凤眸涌动著激动和狂喜,径直走到床边,將人拥入怀中。 第155章再到暄城 男人本就身量高大,如一团暗影將少女紧紧包裹住,搅得她仪一颗心不由颤了两下,神色略显侷促。 惶恐一夜,直至这一刻,萧明夷才觉心安,低眸扫了眼她微微泛红的脸,勾唇浅笑。 肯让杜玄跟著,就说明她待他的態度较之先前已转变不少,他虽想更进一步,却又怕操之过急,反倒招她反感。短暂拥抱过后,退到床边。 “早日回京。” 低沉嗓音好似带著绵绵不绝的繾綣,宋令仪羽睫颤了颤,小幅度点头『嗯』了一声,“你快下去吧,待得太久,惹人误会。” 萧明夷深深看她一眼,旋即起身往房门走。 待那道高大身影消失在折屏后,宋令仪双肩微松,低头瞄了眼露出裙摆外的圆润脚趾,不由自主地想起萧明夷替她处理伤口的情形,那双漆黑狭眸盈满柔色,似要溢出来…… 又是擦脚又是处理伤口,还有临走时的落寞,出现在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身上,割裂极了。 叩叩叩—— 房门猝然被敲响。 宋令仪收回心思,道了句『进来』。 红蕖端著热水巾帕,自折屏后绕过来,笑容满面地瞧著床上的人,“姑娘,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走就走了唄。”宋令仪神情不太自在,戳了戳脚趾。 “太子殿下为了找您,特地从云河渡赶过来,待了不到两刻钟,又要赶回京都,这黑灯瞎火的,怕是路都看不清楚。” 红蕖绞了块热帕子上前递给她擦脸,又说:“派出去寻您的侍卫和僕从,都已收到消息赶回来了,楼下的杜侍卫也安顿好了。奴婢问了一嘴,他们可都是军营出身,身手好著呢。太子殿下为了討您欢心,可真是煞费苦心。” 听著红蕖的话,宋令仪擦脚的动作顿了下,“少打趣我。” “这怎么能叫打趣呢。”红蕖笑了笑,“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气宇不凡,难道姑娘就不动心?” 宋令仪没搭腔,將擦完脸的帕子递迴去,“少八卦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好,好,好,奴婢不问就是了。”红蕖瞭然一笑,端著热水帕子离开房间。 屋里安静下来。 烛火映入帷幔,宋令仪平躺著,久久难以入眠。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一遍遍重复著今夜在山道上与萧明夷碰面的场景。 犹记得去年在观音庙,他也是这般突然闯入她的视线,与去年不同的是,这人好像变得温柔了许多,没有再把她撇下,吃一嘴泥浆。 思及此处,她忍不住低笑出声。 笑声在静謐床幃间,显得格外突兀,宋令仪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完全绕著萧明夷转,懊恼又羞赧闭上眼,抓过旁边的软枕盖住脸,努力酝酿睡意。 … 与此同时,山间別院內一片死寂。 陆潜缓步踏入主院,静静环视这座精心打造的金笼。 除了略显凌乱的长榻,屋里一切都没有变动,就好似她从未来过。 原以为可以將她留在身边,至於喜不喜欢,爱不爱,都不重要,只要对她好,早晚会动摇。可当她毅然决然跳下墙头,他才惊觉自己的想法错得离谱。 烛火骤然熄灭,屋中陷入黑暗,就此遮掩住陆潜眼底的易碎和失控。 他曲腿靠坐在黄金栏杆边,窗外繁疏影,天边明月高悬,斜照入室的月光裹挟著他,平添几分清冷孤寂。 屋外,褚一舟坐在院中石凳上,抓耳挠腮地纠结该如何赔罪。 適才追出去,正好看见宋姑娘和太子殿下同乘一匹马离开。 原来宋姑娘没有说谎,阿潜也太有种了…… 虽然私自放人的行为不够兄弟,但总比太子殿下亲自登门问罪好吧。国公府就阿潜一个独苗,要是出半点差池,他也得受牵连。 “唉!” 褚一舟仰天长嘆。 造孽啊! 阿潜的情绪一直不太对劲,肯定是伤透心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砰—— 褚一舟一拍桌案起身,打算进屋安慰陆潜,刚走到屋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一个字『滚』,语气冷淡平静,罕见没有发怒。 “好勒!”步子丝滑一转,离开主院。 五更天过,山野间响起一声鸡鸣。 清晨第一缕阳光自屋脊升起,驱散满室阴暗。 恍如一夜黄粱梦醒,陆潜眼底渐次晕开瑰丽的暗色,而后踉蹌起身,离开这座山间別院。 … 天刚微亮,车队继续出发。 加上太子派来的精锐轻骑,队伍立马壮大了一倍,所到之处,惹来不少行人注目。 原定先去礼州,再去淮洲城,经过昨夜的折腾,宋令仪怕路上再生事端,耽误回京的时间,就与侍卫们商议,先去淮州城,回程时绕路到礼州。 决定好后,宋令仪便写信寄去礼州。 出发第六天,队伍抵达暄城地界。 暄城鶯时,天清气朗, 宋令仪推开车窗往外看,远山重叠,杜鹃弥山亘野。 路过那间观音庙,她特地吩咐车队暂停,拿了两碟糕点和镇上买的新鲜梨子进去,替换掉供桌上蔫巴巴的苹果。 红蕖环顾这间简陋的观音庙,轻声问:“姑娘怎么突然想到拜观音菩萨了?” “去年入京,途中路过这间观音庙,今日算是来还愿的。”宋令仪嗓音温淡,跪在蒲团上,双手虔诚合十。 不多时,主僕二人从观音庙里出来,车队前脚出发,便有一道人影进了观音庙。 观音像庄重森严,微眯著的眼睛俯视眾生,唇角微扬的弧度,给人一种亲切感,安寧又祥和。 新贡的糕点和梨子孤零零置在案上。 一只大手拿过一个梨子,而后转身离开观音庙。 暄城离淮州城不远,日夜兼程只需七八天,宋令仪去年在两地间流浪月余,一是不识路,二是遇到点麻烦,耽误了时间。 这回有军营的精锐和国公府的侍卫护行,一路安然无恙,无风无波。 三月中旬自京都出发,车队走走停停,终於在四月初八抵达了淮州城。 第156章抵达淮州城 及至辰时,车队到了城门口。 望著城门上高掛的『淮州城』三个字,宋令仪心潮澎湃,忽闻前方传来一阵热情的招呼声,她定睛一看,来人穿著緋色金带官袍,身后还跟了不少官员。 杜玄驭马停在车窗边,低声提醒: “宋姑娘,那位是淮州城太守郭肃,他右边那位是司马……” 太守? 宋令仪不著痕跡地打量那位緋袍官员,完全就是印象里最普通的中年男人形象,身宽体胖,大腹便便,还留了一撮小鬍鬚,笑起来略显諂媚,和『肃』字大相逕庭。 因晋国公和太子殿下先后打过招呼,郭太守可不敢像以前那般忽略怠慢宋家人了,態度十分热切,一口一个『贤侄』,三句不离大操大办的洗尘宴,搞得宋令仪无所適从,只一味微笑。 一行人在城门口寒暄了好一阵,郭太守转身大手一挥,高声吩咐放行,官兵开道,將行人挡在街道两侧。 宋令仪坐在马车里,也算体验了一把大领导蒞临指导的排场。 看著浩浩荡荡入城的车队,街头巷尾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马车里的人是谁啊?阵势这么大,连太守都到城门迎接了。” “听说是城北宋校尉的女儿?” “哪位宋校尉?” “嘖!”坐在麵汤摊子上吃朝食的白髮老头儿拔声道,“就是前年冬天,不顾太守和司马反对,带著手里八百骑兵支援丹阳郡的宋校尉呀!” “哦,原是他啊,不过一个校尉的女儿,值得这么大排场?” 旁边一个卖菜的妇女抽空插了一嘴:“听说跟宋校尉没关係,他婆娘是国公府大小姐,去年夫妻俩都死了,就让女儿入京投亲,这不,今日『衣锦还乡』了。” 凑热闹的路人们感慨不断,另一个坐在麵汤摊子上的年轻儿郎,瞧见车队的阵势,不屑冷哼: “宋家就这一个女儿,再威风也是个破落户,也不知模样如何,要是模样周正,我倒愿意吃个亏接盘。” “大白天的,吃个麵汤还能吃醉了?”白髮老头儿对他说的话嗤之以鼻。 那年轻儿郎惯不著调,又说:“要是真威风,怎么会回淮州城这么个偏僻地儿,定是討外祖家不喜,寻个由头把人送回来罢了,摆威风不过是彰显国公府噫——” 年轻儿郎的话音戛然而止。 周围几个人纷纷看过来,只见一名年轻俊俏的锦袍郎君將匕首架在了那人脖颈处。 “彰显国公府什么?” 锦袍郎君站在那人身后,微微倾身,压在他耳边,语气平静却充满压迫感:“继续说啊。” “没……没什么……”年轻儿郎惊惶看著架在脖颈处的匕首,嘴里打著磕巴,“都……都是我胡言,公子莫怪。” 陆潜冷笑著,语气漫不经心:“算你识相,再敢说些不中听的话,小爷就算割了你的舌头,也无人敢吱声。” 匕首回鞘,那年轻儿郎连麵汤都不吃了,逃也似的溜了,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討论车队。 正值早市热闹的时候,街道吆喝叫卖声不断,无人注意麵汤摊子上的小插曲。 车队轔轔驶向城北,所到之处,皆有官兵护行。淮州城虽不及京都繁华,却处处透著祥和之景。 两刻钟后,车队停在城北宋宅外。 阔別一年,早已物是人非,青苔覆盖台阶,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灰尘飞扬,门內亦是杂草丛生,处处透著凋败之景。 “姑娘,咱今夜就住这儿吗?”红蕖面露难色。 入城时,郭太守说宋宅破败,已在鸣鹤楼订好了房间和酒席,让车队直接去鸣鹤楼,却被宋令仪婉拒了。无利不起早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官兵开道就罢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万一郭太守藉此机会,要她帮忙在太子和国公耳边『美言几句』,那牵扯可就深了。 “院里是杂乱了些,但房间里的家具都还齐整,稍微打扫一下就行。但是宅子不大,住不了太多人,隔壁那条街有间客栈,你等会儿派人订几间房间。”宋令仪道。 红蕖应声『是』,转头將事务吩咐下去。 宋宅是座两进的院子,灰墙黛瓦间布满岁月风霜。经过二道门,后院共有三个房间,中间是宋父宋母生前住的主屋,右厢房是宋令仪的闺房,右厢房则是客臥。 僕从和侍婢们赶在日落之前,將宅邸打整出来。 宋令仪坐在堂厅里,认真擦拭条案上的瓶,忽闻院里传来动静,打眼一看,竟是白天站在太守旁边的王司马。 王司马脚步轻悄,抬步绕过僕从刚拖完的青石板,站在厅外躬身拱手: “宋姑娘,太守大人在鹤鸣楼摆宴,宴席上有不少淮州城的豪绅,都是看您的面子才赴宴同庆,时辰差不多了,太守大人派我来请您赴宴。” 宋令仪给红蕖递了个眼神,红蕖立马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劳王大人回去告诉太守大人,无功不受禄,我家姑娘回城是为了祭拜双亲,不是为了结识豪绅。” 宋家落魄时,也没见这些官员和豪绅关照过,如今倒是想起来结交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淮州城是宋姑娘的老家,郭太守与宋校尉又相识多年,这洗尘宴不谈功利,只讲情分。”王司马道。 宋令仪將瓶放回条案,语气平静:“从前竟不知郭太守与阿父是旧识,王大人是司马,我阿父应该与您交情更深些吧?” 王司马摆了摆手,訕笑道:“非也,我去年中旬上任淮州城司马,未与宋大人见过面,倒是听说过宋大人率兵驰援丹阳郡的事跡,真乃英雄豪杰啊。” 说罢,他话头一转:“这洗尘宴都布置好了,豪绅和官员们也快到齐了,宋姑娘若不赴宴,太守大人失了面子,难免会多想……” 见王司马这般坚持,宋令仪也不好一再驳了郭太守面子,便答应下来。 杜玄听说宋令仪要赴宴,主动请缨要一起去,“地方官员个个都是人精,属下跟著去,宋姑娘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声就是。” 第157章洗尘宴 鸣鹤楼也在城北,离宋宅不远。 刚穿来大渊时,宋父战死宋母病危,宋家已是摇摇欲坠,在宋令仪有限的记忆中,无人帮扶过宋家的孤儿寡母。宋母临终前,遣散了府中奴僕,將所有值钱的首饰交给她,让她去典当行换银钱。 那天路过鸣鹤楼,看到门前停满了宝马雕车,里面乐声靡靡,她也曾心生艷羡,毕竟宋母一倒,她在这个陌世举目无亲,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可能哪一天熬不过去,就得饿死街头了。 胡思乱想间,车驾已停在鹤鸣楼前。 门口的小廝朝里面招呼一声『宋姑娘到』,而后搬了只杌凳,放到马车边。 宋令仪掀帘而出,刚站定,就听背后的大门內传来一阵嘈杂动静,她回头看去,便见郭太守堆著满脸笑意,快步跨过门槛,嘴里还高声招呼著: “贤侄!贤侄可算来了!” 杜玄往前一挡,冷眉肃目的模样叫郭太守当场愣住。 “贤侄,这位是?” “他是……” 宋令仪刚想解释,忽然发现自个儿对杜玄的了解不多,譬如官职,怕说错了,於是偏头看了他一眼。 “郭太守。”杜玄先是恭敬拱手见礼,“下官乃云麾將军麾下的校尉杜玄,受太子之命,护送宋姑娘回淮州城。” 听到他是受太子殿下的命令,郭太守可不敢因他官职低,而把人看轻了,巧笑道:“原来是杜校尉,今夜是洗尘宴,您也別拘著,就跟宋姑娘一道入席吧。” 鹤鸣楼是院落式的布局,每一个院落都是单独的『雅间』,亭台楼阁相接,碧湖画廊相连,绿草如茵,雕栏环绕。郭太守包了最大的竹苑,一进庭院,便能看见大片的竹林和大株大株的翠绿芭蕉。 彼时,宾客们都已到场落座。 大渊男女不同席,男女席面隔著雕栏,各摆了一张黄梨嵌螺鈿牙石鸟长案,案上摆著各种金银器皿,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饈美食陈列其上。 等了约莫一刻钟,眾人面上隱隱露出不耐之色。 他们都是淮州城的达官显贵,而对方只是个孤女,靠著国公府的面子才能有今天的风光。 太守设洗尘宴,一来是国公府提前打过招呼,二来是想拉近关係,他们都是给太守的面子才赴宴。这孤女不仅让他们久等,还让太守亲自相迎,实在不知礼数。 就在眾人低声抱怨之际,郭太守和王司马相继迈入庭院,眾人正要起身迎接,又见一名容貌姝丽的粉衫少女自院外进来,周身气度清雅端庄,至於那张莹白面庞,端的是顏若朝华,皎若明月。 在场不乏有未娶妻的年轻公子,瞬间看直了眼,將方才的牢骚拋到九霄云外。 “这位就是宋姑娘吧?” “想不到宋校尉的女儿这般漂亮,去了一趟京都,这气度比淮州城的大家闺秀还要矜贵。” “宋姑娘自京都回淮州城,一路舟车劳顿,肯定辛苦了吧……” 突然面对这么多人的关照,宋令仪神態有些不自然,浅笑道:“还好,不觉辛苦。” “都別站著了,快坐吧。”郭太守一发话,眾人纷纷落座。 男子席面,除了长案中央及右边席位空著,其它位置都坐满了人。 按规矩,郭太守坐长案中央,宋王司马坐在右边的位置,可突然多出个杜玄,席位有限,郭太守就把王司马调到长案末尾去,空出来的位置让给了杜玄。 “这不太好吧。”杜玄懂分寸,王司马好歹是六品官,比他的品级高些,怎能给他让位,坐末席。 郭太守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没事儿,杜校尉受太子殿下之命来淮州城,我自然得好生招待。王司马让位坐末席,没什么大不了的。” 杜玄看了眼王司马,却见他面不改色,依旧笑著附和:“杜校尉是太子殿下的心腹,让个位置而已,我坐哪儿都一样。” 听完这话,杜玄並未欣然接受安排,反倒觉得奇怪。 司马掌地方军事,官职虽不显赫,在淮州城却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晚的洗尘宴,到场的可都是城里的达官显贵,断没有让位自贬的道理。 看来这位王司马在淮州城的处境並不算好,隱有被地方官员们排挤的嫌疑。 不过这事儿杜玄管不了,既然王司马都主动让位了,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那就多谢王司马了。”杜玄拱手致谢,而后落座。 宴席开始之前,由郭太守领头,眾人举杯起身,庆贺宋令仪回淮州城,气氛还算和谐。 待一杯开席酒饮完,男男女女们才落座。 不多时,乐师舞姬鱼贯而入,院里儘是靡靡之音,热闹非凡。 女眷席面坐的都是官眷和富太太,年纪不算小,宋令仪跟她们坐一起,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而且她们谈的话题,都是婚嫁之事。 “宋姑娘就快满十八了吧,年纪也不小了,国公可有给你张罗婚事呀?” “我家侄儿,在城里做通判,能力出眾,模样也还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今年二十八,还未娶妻……” 宋令仪柳眉微蹙,啜了口温酒,垂眸暗忖。 二十八,未婚,通判。 这条件,放在淮洲城里还算不错,但仔细一想,就能觉出不对劲。 既然模样不错,又是个通判,怎可能到了这般年岁还未成家。怕不是个风流成性的紈絝子弟,有一堆妾室外室,城中的正经人家姑娘都不肯嫁,才拖到现在,这通判的官职,多半也是家中寻关係捐来的。 倒不是她去了趟京都,就眼高手低,瞧不起通判,只是有句话说得好:媒婆给你相看什么样的男人,往往说明她心里认为你该配什么样的男人。 在她们眼里,宋家只是个破落户,她一个背靠国公府的孤女,便是现成的资源。 这位夫人拿紈絝子弟配她,无非是觉得她性子软,好拿捏,而且通判娶了国公府表姑娘,將来还能靠著国公的关係升迁,是两全其美的事。 第158章劝回 这么一想,宋令仪心里有了数,缓缓放下酒杯,莞尔道:“夫人的侄儿,条件確实不错。” 那夫人听她语气,以为有戏,立马喜笑顏开。 “只是离京前,太子殿下已向国公府提亲,只待晚辈回京便能完婚。” 適当的时候搬出那个男人,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譬如现在,满座倏然安静下来。 那夫人面色訕訕,知道宋令仪是在故意揶揄她,敛了笑意:“太子殿下?“ “宋姑娘莫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是不是开玩笑,夫人可去问问太守大人,今日坐太守大人旁边的人,可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受命护送我回淮州城。”宋令仪浅笑著,面不改色。 在座的夫人不可能这会儿去问真假,但看她说得篤定,便觉得八九不离十了,再不敢胡乱拉郎配。 明月清辉之下,竹苑內儘是宴饮之声。 酒过三巡,宋令仪离席更衣。 鹤鸣楼的画廊亭台弯弯绕绕,去时还有人指路,再回来竟是一个人都遇不到。 但她也不著急,毕竟宴席上的人都不熟,相处起来不太自在,还不如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呕……呕……” 宋令仪站在栏杆边,忽闻一阵呕吐声,循声转头—— 假山旁,池塘边,有一青袍男子扶著巨石呕吐,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 再仔细一辨,那人好像是王司马。 宋令仪忽然想起来,在宴席上,別人喝酒都是能躲就躲,就王司马拿个酒壶,打了一圈又一圈,活脱脱现代职场酒桌文化里的老油条,不做销售都可惜了。 原以为这人是千杯不醉,现下看来酒量也不咋滴。 无意撞破他人窘境,宋令仪正打算离开,刚转过身就听背后响起王司马的声音。 “宋姑娘。” 再一看,方才还在呕吐的王司马,已整理好衣冠,形容不见丝毫狼狈,端端正正的朝她作了一揖。 “王大人。”宋令仪屈膝回礼,出於礼貌关切了两句,“瞧这宴席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王大人若是难受,可让楼里的伙计备一碗醒酒汤。” 王司马淡笑摆手:“不打紧,都习惯了,吐了就好受了。” 职场生存之道,宋令仪前世也算经歷过,不禁对王司马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情。 “酒喝多了伤身,王大人可得保重身体。” 闻言,王司马眸光轻闪,似有一丝触动,“听闻宋姑娘回淮州城是为了祭拜双亲?” 宋令仪点了点头。 “淮州城远不及京都繁华,结识这里的人脉,回到京都也没有用,况且宋校尉只是在淮州城当差,没有祖业,祭拜完双亲,宋姑娘还是早些启程回京吧。”王司马道。 “……”宋令仪怔愣一瞬。 没有想到这位王司马看起来圆滑,说话竟是出乎意料的直接。 短暂交流几句,王司马便回竹苑了。 宋令仪站在廊廡下,望著那道青袍背影,莫名觉得这位王司马很不简单。 … 与此同时,国公府已是鸡飞狗跳。 陆潜足有一个半月没有回国公府,连常去的金樽楼都找不到人,国公夫妇心急如焚,派人四处探查之余,又將褚一舟捉来府里细问。 在国公夫妇和自家阿父的双重压迫下,褚一舟將山间別院发生的事,全盘托出了。 “什么?!” 陆探微气得面红耳赤,追问道:“你说阿潜钱筑了个金笼,那被关著的姑娘是谁?” 捏著双耳跪在堂厅中央的褚一舟瑟瑟发抖,不敢正面回应这个问题。 “逆子!还不快如实交代!”褚大人大惊失色。 王氏瞧著褚一舟战战兢兢,不敢说实话的模样,心里大概有猜测,顿时火冒三丈,但这件事必须得瞒下来,不能让国公和老太太知道,否则这个家得出大乱子。 “夫君,一舟不是说了么,那姑娘当夜就被救走了,而且什么都没发生,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阿潜的下落。” “说得轻巧!” 陆探微怒火中烧,咬牙道:“我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一天到晚净会惹祸,现在连囚禁女子这等荒谬绝伦的事儿都干出来了!” 越说越气,他拍案而起,对外面的管事吩咐:“让底下的人都別找了,让他死外边好了!” “什么死不死的!”王氏脸色大变,赶紧呸呸呸道:“陆家可就阿潜一个儿子,说什么晦气话呢!?” 王氏已然猜到陆潜一个月没回家,定是隨外甥女去了淮州城,她只恨之前没把狠话说得再透彻些,或者乾脆应了他,向外甥女提亲。 总好过闹成这样的局面,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国公府四处寻找陆潜的消息,很快传进皇城。 早朝刚下,官员们各自回到署衙办差,明德殿內肃然冷清。 萧明夷听得殿前司副指挥使的奏报,神色严峻,忖度片刻道:“传信去淮州城,让杜玄盯著点,找到人后,立马护送回京都,他若不从,就绑了押回来。” 御殿前司副指挥使頷首应『是』,视线扫过掛在黑檀木书案旁边的地形图,不由问了一句:“殿下,这不是沿海几座城池的地形图么,难道是海寇又犯境了?” 萧明夷端起手边的新茶,抿了一口,淡声道:“自大渊开国以来,海寇频繁犯境,前年遭受重创后,已经一年半载没有动静了。” “没有犯境,应是件好事儿啊,微臣怎么感觉殿下忧心忡忡的?” 萧明夷拨了拨杯中浮沫,沉声道:“孤去年调派兵力巡查海寇踪跡,想將他们一网打尽,可海寇却跟凭空消失一般,至今一点消息都没有。” 最怕的就是表面风平浪静。 海寇戎心不死,养精蓄锐这么久,保不准什么时候又会突袭沿海城池。 “许是知道殿下英勇,不敢再犯。”殿前司副指挥使道。 萧明夷放下茶盏,身子往后靠,修长手指搭在座椅扶手上,指尖敲了几下,眸光深暗:“海寇一日不除,孤一日难以安心。” 殿前司副指挥使刚退出大殿,一名內侍双手捧著奏摺,躬身跨过那扇雕木门,趋步至殿中通稟:“启稟殿下,奏事处有重要文书呈报。” “呈上来。”萧明夷略一抬手。 第159章好奇心害死猫 夜里微凉,廊廡静謐。 宋令仪抬步往竹苑方向走,殊不知廊廡阴影处正有一人在默默看著她。 烛火幽幽,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明暗交错的阴影勾勒出那人俊秀的五官轮廓,他倚靠著廊柱,视线一错不错地望著那抹粉衫身影。 少女云鬢鸦青,剪裁合宜的春衫,將一身雪肤衬得愈发莹白,大抵是宴席上喝了酒,她酒量不行,仔细一看,双颊还泛著緋红。 那人身形微动,往外走了两步,似又想到了什么,再次退回阴影处。 白日听闻郭太守在鹤鸣楼设洗尘宴,陆潜特地选在此下榻,適才出来走动,正好碰见宋令仪。 这会儿出去碰面,难免惹她多想。 见她顺利抵达淮州城,陆潜也就放心了,待粉衫身影彻底消失在廊廡尽头,他才走出角落,往相反的方向去。 竹苑內依旧是笙歌曼舞,乐声靡靡。 宋令仪回到院里,视线略略扫过,便瞧见游走在官员豪绅之间的王司马,又是三两杯酒下肚,整张脸红得发紫。 她心里不免觉得奇怪,王司马身为地方官员,討好上司就罢了,怎么在豪绅面前,也是一副做低伏小的姿態? 疑惑只存在两息,转瞬被她拋却脑后,毕竟还要心力应付富太太和官员夫人们,哪儿有閒工夫管其他事。 及至亥时三刻,宴席结束,宝马雕车纷纷散去。 喝得烂醉的郭太守被几名属官抬去厢房,王司马则醉趴在长案上酣睡,鼾声如雷。 鹤鸣楼门前。 宋令仪站在台阶下,忽觉背后起了一阵凉意,偏头往后看,却只看见一片空寂,檐下灯笼摇曳,烛影晃动,再无別的动静。 “宋姑娘,怎么了?”杜玄也跟著往那处看了眼。 “没什么。” 大概是她的错觉吧,宋令仪心里这么想著,回过头又说:“杜大哥今夜喝了不少酒,我提前让侍婢备了醒酒汤,等回去了,你也喝一碗吧。” “多谢宋姑娘。” 说话间,宋家的马车自后巷驶来,小廝摆好杌凳。 宋令仪心头莫名有股不好的预感,坐进车厢后,將车窗推开一条小缝,定定扫了圈周围,確定没有异样之处,才安心。 竹苑內。 楼里的小廝前来清扫残局,发现王司马还趴在长案上,心下一惊,赶忙走过去把人叫醒: “王大人,王大人……” 趴在案上的人双肩一颤,从睡梦中惊醒后,缓缓撑起身子,眼睛惺忪半睁,看见院里的宾客都已散去,没有丝毫意外,只不好意思朝小廝笑了笑。 “给你添麻烦了。” 说著,他踉蹌起身,小廝赶忙把人扶住,“王大人,小的送您叫辆马车,送您回府吧。” “不用,不用。”王司马態度很隨和,“我家离得不远,出去吹会儿风,正好解酒。” 小廝没再坚持,把人送出竹苑后,继续清扫庭院。 王司马顺著画廊,从后门离开。 后巷漆黑阴冷,他扶墙吐了一会儿,斜照入巷的月光,在灰墙上拉出几道人形黑影,慢慢朝他逼近。 背后脚步声细微,王司马没有太大反应。 吐完之后,撑起身擦了擦嘴角,兀自道:“我问过了,宋家姑娘回乡祭拜双亲,再过两日,便会启程回京,反正咱们的人还未到齐,等他们离开再动手也不迟。” “可我怎么听说,她是萧明夷的未婚妻?”背后之人声音嘶哑低沉,透著几分戾气。 “堂堂太子,会娶一个孤女?胡说而已,骗骗无知女眷就罢了,还把你们骗住了?”王司马哼笑道。 “可她身边的男人,分明就是太子麾下,这作何解释?” 王司马眉心微动,默然无声。 “萧明夷把咱们打得这么惨,总得让他付出点代价,而且那宋家姑娘,就是杀了我们百十名兄弟的校尉之女,两笔帐,一起算,绝不能放她出城!” “行啊,隨你们便吧。”王司马打了个哈欠,“我得回去了,明早还得去衙署。” 听到他这话,对面那名留八字鬍,皮肤黝黑的壮汉低笑道:“我瞧你在司马这个位置上,是愈发得心应手了,这几日在城里待著,城里百姓对你的评价也颇高啊。” 王司马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那壮汉又说:“要是让他们知道,人人交口称讚的司马大人,就是前些年屠了丹阳郡上千人的杀神,得嚇得尿裤襠吧?” 想到这样的场面,那壮汉眼里不禁流露出嗜血又兴奋的精光。 王司马脸色一沉,语气透著寒意:“时机还未到,你们几个在城里安分点,要是提前暴露了行踪,坏了大事,休怪我不留情面。” 乌云遮月,后巷彻底没了光影。 巷口似有人走动,那几道黑影快速躥离。王司马闭了闭眼,晃悠悠往外走。 咔噠—— 树枝断裂声在寂静小巷中格外突兀。 “谁!?”王司马猛然回头,眼底杀意尽现。 贴在墙角的黑影缓慢挪动,步子放得极轻,倏然间,冷光乍现。 墙角黑影堪堪侧身躲过,匕首在墙面留下一道锋利划痕。 “小兄弟,好奇心害死猫,偷听可是会死人的。” 王司马浑身肃杀之气,再无素日里的谦卑亲和。 陆潜眸光一凛,迅速出手,一掌朝著他劈了过去。 对方反手迎招,轻鬆化解。 察觉到实力差距,陆潜不敢恋战,抬脚朝他狠踹了过去,隨即移步向一旁,將堆在巷子里的空竹竿推翻。 王司马灵巧闪身避开,再一看,巷里早没了人影。 噼里啪啦的动静引来鹤鸣楼的打手,他不敢过多停留,旋即从另一头离开后巷。 天边乌云散开,待鹤鸣楼的人赶来,借著清浅月光逡巡,巷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唯有那堆倒下的空竹竿。 其中一名打手懒声吐槽:“嗐,大概是夜猫搞的,庸人自扰。” 街道冷清。 陆潜出了后巷,片刻不敢停,径直往宋宅跑。 但宋宅有侍卫巡逻,门口还有人值守,他想从正门进去,显然不太可能。 第160章你见过跟我一样英俊瀟洒的贼么? 宋宅后院,主屋烛火朦朧。 红蕖端著热水帕从屋里出来,又反手將门关好。 侍婢们暂住在左右两间厢房,离得很近,宅院又有侍卫值守,宋令仪便没安排侍婢守夜,洗漱一番后,正准备上榻安睡,忽闻一阵敲门声。 她以为是红蕖去而復返,可打开门后,外面却不见人影。 庭院里空荡荡,左右两间厢房已熄灯。 正纳闷时,背后又响起细微动静。 宋令仪霎时毛骨悚然,汗毛倒立,捏著木门閂的手紧了又紧。 察觉背后的人靠得越来越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將木门閂抽出来,紧闭眼睛,往后猛得一敲—— “唔!” “……?” 这声音好耳熟啊。 宋令仪慢慢睁眼,待看清站在屋里的人后,彻底呆住了。 “陆潜?” 陆潜被打得眼冒金星,捂著脑袋,咬紧牙关,缓解痛感。 “你再用点力,我就得下去孝敬祖父了!” “……” 宋令仪面色訕訕,將手里的门閂一丟,弱弱反驳:“谁让你突然出现在屋里的,我以为进贼了呢。” 缓过最初的痛劲儿,陆潜鬆了松牙关,不著调地打趣:“你见过跟我一样英俊瀟洒的贼么?” 宋令仪白了他一眼。 二道门有杜玄安排的精锐守著,小白脸肯定是翻墙进来的,反正她嗷一嗓子就有人来,倒不怕他干坏事。 “你怎么来淮州城了?” 陆潜顶著红肿的额头,跟个大爷似的,大马金刀往长榻一坐。 “保护你唄。” “舅舅安排了那么多侍卫,哪儿轮得到你来保护。”不害她就谢天谢地了。 宋令仪拧著眉头,又问:“你来淮州城,可有告诉过舅舅和舅母?” 陆潜耸了耸肩,无声回应。 宋令仪深深吸了口气,带著怒意道:“陆潜!舅舅和舅母那么在乎你,可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来淮州城,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在京都会有多担心?!而且我之前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能接受你。” 室內气氛僵凝。 春夜多雨,天边轰隆一声雷鸣,大雨倾盆而至。 看著少女冷硬的脸色,陆潜呼吸骤紧,脸颊狠狠抽搐了下,强忍心头的酸涩。 “我今夜本是准备回京的,但离开鹤鸣楼的时候,碰巧听见了几个男人的交谈,其中一个人应是淮州城的司马,他们所谈的內容牵扯到丹阳郡,那王司马的来路不简单,多半是海寇假冒的。” 四年前,海寇侵占丹阳郡,大肆屠杀城中百姓,朝廷派兵镇压,领兵之人正是太子。 那几个人说王司马屠杀过丹阳郡的百姓,必是海寇无疑。 “他们听说你跟太子有关係,姑父又曾斩杀过海寇,便商议著要对你动手。”陆潜道。 宋令仪神色沉静,回想起王司马劝她早日回京,以及他在眾人面前的谦逊模样,眉头微拧:“你是不是认错了,王司马的行为作风並不像海寇。” 话音刚落,细腕忽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拽住。 “反正我亲耳听到他们说要侵袭淮州城,留在这里,隨时会有危险,你赶紧隨我离开。” 宋令仪蹙眉看向男人拽住的手腕,语气冷硬:“要走你自己走。你之前囚禁我,今日又夜闯闺房,要我如何信你的话,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握著的手指紧了一瞬。 陆潜清楚自己之前干过不少混蛋事,不求她能原谅,可被她这般质疑,好似在拿刀戳他的心。 他垂眸看她,嗓音微哑:“我没有骗你,他们已经盯上你了,今夜不走,之后怕是更没有机会了。” 宋令仪低头思忖,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少顷,她挣了挣手腕,面染怫然地看他:“我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信你,既然你打算回京,就赶紧走。” 对上她冰冷的眸光,陆潜呼吸发紧。 从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戾气来得太过剧烈,让他下意识捏紧双拳,想要砸碎一切。 可他只是静静看著。 二人沉默对视,谁也不服谁,就像回头去年初相识的状態。 门外暴雨不止。 陆潜猝然低笑了声,笑声十足渗人,像是有蚀骨冷意在那双瑞凤眼里翻腾。 宋令仪下意识想溜,手腕却被他扯著一拽,她直直扑向他胸膛。 这姿势尤为迫人,而陆潜的眼神也侵略性十足。 “宋令仪,我是不是给你好脸给多了?”声音冰冷彻骨。 “谁要你给好脸,赶紧滚出宋宅,信不信我叫一声,就有侍卫进来拿你!” 陆潜猛地捏住她下頜,迫使她抬头:“好啊,那你叫啊,我看他们进来了,看见我俩这个样子,你能不能解释得清楚。” 语气听不出怒意,甚至唇角还微勾著,但那双黑眸里波涛汹涌,好似山雨欲来。 宋令仪推不开他,眼底眉梢皆是浓浓的无力感:“陆潜,你能不能別为难我了?”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静可闻针。 陆潜眼中悲伤悵然一闪而过,连著呼吸拂上她的脸都觉得,就在宋令仪以为他要有所动作时,他突然鬆了手,背影决绝的离开。 门外的雨势越来越大,寒风颳得门噼啪作响。 宋令仪杵在原地好一会儿,整理好心绪,才去前院寻杜玄,將陆潜带来的消息与他一一道来。 “海寇已经盯上我们了,此时出城必会惊动他们提前出手,杜大哥可有办法传信去京都,让太子殿下调派人手来淮州城。” 杜玄拧眉沉思。 “海寇若要侵袭淮州城,肯定不会让城里的人把消息递出去。王司马掌城中军事防备,若他与海寇里应外合,突袭攻下淮州城不是难事。” 闻言,宋令仪心下一沉。 “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找郭太守?” “此事没有证据,郭太守未必会信。” 杜玄肃容道:“今夜洗尘宴上,我观王司马的为人处世极为圆滑,与官员和豪绅的关係也不错,郭太守虽不知是何缘故,隱隱瞧不起王司马,但以王司马平时谨小慎微的行为作风,贸然去说他是海寇,郭太守定不会信。” 第161章两全之策 宋令仪心中烦乱,捋了捋夜风吹乱的鬢髮,努力镇定道:“那去丹阳郡求助呢?” 淮州城与丹阳郡不同,城中的官兵大都没有迎战过海寇,若遇海寇突袭,怕是没有应对措施。而丹阳郡的海防兵力强盛,又有充足的对战经验,两地相隔百里,不过两三日的路程,找丹阳郡求助,再合適不过。 “丹阳郡向来是海寇攻打的第一关,城中军备不得轻易调动,更何况我只是区区一个校尉,也没有太子殿下的手令,想调动丹阳郡的兵力,不太现实。”杜玄道。 “……” 宋令仪算是听明白了。 她现在是在面对一道比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还难解的死题。 明知海寇在暗处虎视眈眈,而她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著海寇攻上门。 大雨砸得堂厅窗欞噼啪响,宋令仪心念电转,抬眸看著杜玄。 “不知晋国公的手书可管用?” 差点忘了,临行前,舅舅给她写了一封手书,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可凭手书找当地官员帮忙。这一路因萧明夷提前打过招呼,手书还未派上过用场。 “晋国公的手书恐怕不能调兵。”杜玄皱眉。 “不是调兵,是寻人。” 堂厅烛火黯淡,可宋令仪那双乌眸灼灼发亮,“宋宅有舅舅和太子派来的侍卫,海寇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杜大哥身手矫健,独自出城应该不会被海寇发现。” “到了丹阳郡,你就说我失踪了,让丹阳郡太守调派人手来寻找,只要发现城中有不对劲,丹阳郡就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这算是一个两全之策。 如果海寇真的入侵淮州城,丹阳郡太守势必会调兵帮忙;如果没有入侵,丹阳郡太守寻到了人,自会回去,不算谎报军情,也不耽误丹阳郡的海防。 杜玄眉头拧成一团,忖度片刻,一口应了下来:“行,我今夜就出城。海寇擅长突袭,如果消息属实,保不准何时会攻进城,您这段时间先別出门,让侍卫们留守在院里。” 宋令仪点了点头:“今夜出城万事小心。” 外头的雨已停了,商议好后,宋令仪便回主屋取手书。 后院廊廡的地板年久老化,踩上去难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即便宋令仪把步子放得极轻,却还是惊醒了屋里浅眠的侍婢们。 红蕖披著外衫,睡眼惺忪地掌著油灯出来,看见自家姑娘正往前院走,便跟了过去。 屋檐还在滴雨,院中青石板湿漉漉的,海棠树经歷了风吹雨打,叶子颓废低垂,池边的绿萝盆栽叫风吹的微微摇晃。 周遭安静,夜里凉爽的空气叫人精神大振。 红蕖站在廊柱后,看见自家姑娘將一封书信交给了杜大哥,借著清浅月光,可看清二人紧绷的神色,似有大事发生。 “我已让老二把客栈里的兄弟们调回来了,宋宅的院墙不高,夜里必须用明火把各个角落照亮,以免贼人翻墙进来作乱……”杜玄沉声嘱咐著,將手书放到贴身的衣兜里。 “一路小心。”宋令仪目送杜玄出门。 门外已备好马匹和乾粮,他利落翻身上马,低头与牵马的壮汉说了两句话,而后策马朝城门方向疾驰。 牵马壮汉便是杜玄嘴里说的老二,真名鲁豹,是个面圆耳大,鼻直口方的黑皮光头,宋令仪看著他,总能联想到水滸传里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 鲁豹跨过门槛,反手將宅门关好,一脸凝重。 “宋姑娘,校尉適才都跟我说了,您祭拜双亲的事,得往后拖一拖了,这几日最好都不要出门,我让兄弟们轮流在院里值守,加倍戒备门户,明早再去市集买点吃食储备著。” “有劳鲁大哥了。”宋令仪点点头,心绪格外沉重。 原以为回淮州城,能避开很多麻烦事,可她的倒霉体质,一再发挥作用。先是被陆潜囚禁,然后左脚脱臼,今夜更是奇了,连海寇都在惦记她。 月上中梢,可她却毫无睡意。 侍卫们明火执仗,四散在庭院里,阵势严肃,站在廊柱后的红蕖心下一惊,快步走出来。 “姑娘,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宋令仪回头,看见提灯而来的红蕖,柳眉蹙了蹙。 反正海寇来袭的事,迟早要与府中的人说,她没打算瞒著,但庭院不是谈话的地儿,她牵著红蕖进堂厅,將今夜发生的事细说了一通。 “海寇?!” 红蕖掩唇惊呼,眼里满是恐惧。 沿海闹海寇的事,她自幼就有所耳闻,前几年海寇占了丹阳郡,大肆屠戮城中百姓,即便朝廷派兵抢回了丹阳郡,城里已是白骨露野,百姓十不存一。 “姑娘,若那位司马真是海寇,淮州城怕是难逃一劫了。” 宋令仪心头波涛汹涌,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別担心,这事儿还不一定呢。就算海寇要入侵淮州城,我已让杜大哥去丹阳郡寻当地官员帮忙了,咱们守好院子,撑到援兵来,兴许就能度过此劫。” 红蕖心乱如麻,怪不得夜里总睡不安稳,简直就是坏事来临的前兆。 主僕二人情绪低沉,沉默了好一阵儿,堂厅里静悄悄的。 “姑娘,小公爷真的来淮州城了?”红蕖忽而出声。 其实她早该察觉到的,自家姑娘在驛站失踪,回来之后,对绑架她的人讳莫如深,而且太子殿下的人分明知道真相,却一点不肯透露,足以说明那人的身份不简单。 仔细想想,小公爷对姑娘的態度,確实不太一样。 譬如老太太寿宴那天,她看见小公爷戴了一枚碧璽玉佩,无论是做工、材质,还有嵌的玉石,都跟送给姑娘的碧璽手串一模一样。 见自家姑娘低头不语,红蕖犹豫著,又说:“小公爷平时是不太著调,但他这人不坏,国公府就他一个儿郎,闔府上下都惯著他……” 宋令仪嘆道:“就因为长辈太过娇宠,所以才养成他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得不到,也要不择手段得到的性子。” 第162章考公都得查三代,这也太不严谨了。 红蕖默然。 她自幼入府伺候,小公爷是毋庸置疑的主子,她不好过多评价。 “姑娘对小公爷说那些狠话,是怕他有危险,想逼他离开淮州城吧?” 宋令仪没有立即回答,转头看向窗外,夜色如墨,庭院里火光明亮。 静思片刻,道:“舅舅和舅母视我如己出,我总不能让陆潜因我陷入险境。” 更何况海寇针对的人是她,只要带著她,走到哪儿都会有危险。 今夜意外寒凉,及至三更天,主僕二人才回到后院歇息。 白日里,淮州城里一如往常的热闹。 宋宅连著正街,吆喝声传入庭院时,侍卫们正在院里挖陷阱。 鲁豹有行军打仗的经验,对陷阱的布置颇为熟稔,一大清早,就指挥侍卫们搬来几口大锅,摆在院里,还把厨房里的木柴全部劈好,堆在大锅边。 临到中午,又用牛车拉了四五个密封的木桶回来,搞得神秘兮兮的。 侍卫们抬著木桶进院,宋令仪正巧从后院出来碰见,就问了一嘴。 “这可是好东西,咱没有足够的武器,海寇来袭,不能立马硬碰硬,得靠这个抵挡一阵。”鲁豹拍了拍木桶,眼神运筹帷幄。 瞧他说得神乎其神,旁边的红蕖凑上去细看。 甫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扑鼻臭味,她立马捂住鼻子后退。 “好臭啊,这气味,怎么那么像……”屎尿屁什么的,有点难以启齿。 鲁豹哈哈大笑:“正如红蕖姑娘所想,木桶里面是金汁!” 主僕二人默了默。 “原来如此,从前就听说打仗的时候,会把粪水和铁水混合煮开,若有人攻城,守城的士兵就把金汁往下倒,只要被金汁烫伤,会大大增加感染死亡的概率。”宋令仪道。 没想到前世在书本上看来的知识,竟有用到的一天。 “没错,只要海寇敢来,咱们就浇金汁。”鲁豹道。 除了金汁,侍卫们还在院里布了陷阱,过了第一关,还有第二关,总归能拖就拖,只要拖到丹阳郡的援兵来,就有生机了。 及至午时,陷阱布置得差不多了。 今日艷阳高照,侍卫们热得汗流浹背。宋令仪吩咐厨房熬了绿豆汤,正安排侍婢分发,就听见大门被敲响。 鲁豹前去开门,瞧见门外满身珠翠的贵妇人,惊愕道:“夫人找谁?” 贵妇人打量著他,態度透著几分傲气:“这是宋宅,自然是找宋姑娘了。” 院里布置了陷阱,鲁豹怕贵妇人误踩,小心翼翼引著她和提著礼品的侍婢进堂厅。 “郭夫人安好。”宋令仪浅笑著,屈膝行礼。 这位贵妇人正是郭太守的妻子,昨夜宴席散罢回府,她將太子向宋令仪提亲的事与郭太守说了,原以为是宋令仪隨口胡诌,没想到那侍卫真是太子麾下。 这不,为了结交,夫妻二人把私库里最值钱的玉瓷瓶拿来送礼了。 “宋姑娘別客气,我家老爷与宋大人是故交,你唤我伯母便是。” 郭夫人笑得春风拂面,抬手指使侍婢將礼品放到中间那张八仙桌上。侍婢很机灵,特意把玉瓷瓶从锦盒里拿出来,摆在案上,无声彰显郭家结交的诚意。 主客落座。 宋令仪漫不经心扫了眼礼品,眉眼微弯:“郭夫人太客气了,这玉瓷瓶是稀罕物,价值连城,晚辈实在不能收。” “现在满城都知道太子殿下求娶宋姑娘的事了,这玉瓷瓶是我家老爷的一番心意,就当恭喜宋姑娘嫁入东宫的贺礼。” 郭夫人浅浅呷了一口清茶,挑著眉梢:“宋大人和宋夫人虽然不在了,可淮州城是宋姑娘的故乡,我家老爷多照顾你也是应该的,就这玉瓷瓶,纵使是京都,也挑不出第二个来。” “这般贵重,我就更不敢要了。”宋令仪微微一笑,態度客套又疏离,“还请夫人回去替晚辈谢谢太守大人的好意。” 郭夫人见她不肯领情,笑容浅了几分。 “宋姑娘莫不是去了趟京都,见惯了世俗繁华,就看不上我们这偏壤之地的物件?” 听她这么一说,宋令仪心里不太痛快,端起手边的茶盏,缓声道:“夫人此言差矣,人情讲究有来有往,可宋家现在的情况,您也清楚。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可还不起比这玉瓷瓶更值钱的礼了。” 其实郭太守和郭夫人的心思,她並非看不懂。淮州城不比京都和江南等地太平富饶,郭太守攀关係,不过是想让她吹枕边风,调任至京都或其他地方。 可婚事八字没一撇,眼下还得面对海寇来袭,她有没有命回京都两说,这玉瓷瓶绝不能收。 “不求还礼。”郭夫人笑呵呵暗示,“只要宋姑娘回了京都,別忘了提携淮州城的故人就行。在淮州城这段时间,遇到有什么事儘管说,別跟我们客气。” 宋令仪沉眸思忖一阵,將茶盏搁置在案上,略过这个话题。 “说来,晚辈还真有一事想问问夫人。” “何事?” “关於那位王司马的事,不知夫人知道多少?” 郭夫人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宋姑娘怎么问起他了。”纳闷过后,又说,“这位王司马是去年上任的,办差勤勤恳恳,挑不出错处,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我家老爷跟王司马认识很多年了。”郭夫人压低语气,神色带著几分嫌弃,“据说他父亲原是丹阳郡的渔民,后来受不了苦日子,就投靠海寇,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在王司马十岁那年,他父亲被官兵抓住,梟首示眾。” 宋令仪大吃一惊,想不到这海寇身份,还带世袭的。 “既然他父母做过海寇,为何还任用他做司马?” 考公都得查三代,这也太不严谨了。 郭夫人撇嘴『嗐』了一声:“王司马在父亲梟首示眾之后,他就离乡打拼了,直到去年开春,碰巧救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那老先生为了感谢他,就举荐他做了司马。” 说罢,她喝了口热茶,缓了缓嗓子。 “这人上任司马之后,处事太过圆滑,我家老爷说他城府太深,深交不得。” 第163章海寇入侵 没想到郭太守看人还挺准。 王司马文质彬彬,给人的初印象確实很好,若非陆潜告知,宋令仪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是暴虐成性的海寇。 转念一想,海寇將要来袭的事,虽没有证据,但提醒一下郭夫人,让郭夫人回去吹吹郭太守的耳旁风,加强城中戒备也未尝不可。 宋令仪乌眸微转,轻声问:“夫人,难道太守大人就不担心王司马会与海寇勾结?” 郭夫人愣了一下,而后绣帕掩唇,大笑起来:“宋姑娘可真会开玩笑。” 这笑声似嘲讽似轻蔑。 “……”宋令仪拧眉。 这话哪里好笑? 少顷,又听郭夫人说:“且不说海寇早被太子殿下打跑了,就说这位王司马,他可是个一心想往上攀的老滑头,在官员豪绅面前唯唯诺诺,哪里像海寇?” “万一是他的偽装呢?” 郭夫人抿了抿唇,篤定道:“不可能,海寇又不是什么体面身份,他图什么?一个不愁吃不愁喝的司马,为何干那要命的勾当?” “这个……”说得也是。 宋令仪彻底没话说了,没有证据的事,果然很难让人信服。没准儿再多说几句,还会被误会污衊命官。 “郭家从祖辈开始抗击海寇,声名在外,淮州城有我家老爷在,海寇见了都得绕著走……”郭夫人以为宋令仪是害怕海寇,便大肆吹嘘了一番。 二人热聊了许久,待送走郭夫人,已是午时。 那个玉瓷瓶最后也没能还回去,宋令仪让侍婢收在库房里,若能平安离开淮州城,再还给郭夫人。 … 一连两日,城中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异常之处。 鲁豹等人轮班在院里值守,夜里除了几声猫叫,再无別的动静,侍卫们纷纷怀疑海寇侵袭这件事的真实性。 直至第三日傍晚。 日暮西城,坊间炊烟裊裊, 旖旎红霞將天边染尽,街上的摊贩也挑担牵驴,纷纷归家。 淮州城每日戌时一刻关城门,寅时一刻开城门。今日城门照常关闭,大抵也是个平安夜。 僕妇们在庭院里摆好饭,眾人的情绪已没了最开始的紧绷,举筷便吃,饭桌上还有说有笑。 说笑声传进堂厅,宋令仪捏著象牙箸,对著桌上的饭菜,迟迟没有动筷。 红蕖边布菜,边偷偷打量,瞧自家姑娘心事重重的模样,轻声问:“姑娘,您怎么不吃啊?” “也不知为何,我这额心总是一跳一跳的,吃饭也没有胃口。” “这海寇没来,您再担心也没用。”红蕖夹了块茄盒,放到瓷碟里,“老太太常说,越是关键时刻,越得沉得下心。” 宋令仪短嘆一口气,慢吞吞咬了口茄盒咀嚼。 这几日燥得很,院里的侍卫们吃饱喝足,就在老槐树下纳凉,僕妇们照常忙碌著。 忽的,天边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 宋令仪慌慌张张从堂厅里出来,便看见冲天火光將整片黯淡天穹映得如同晚霞再现。 紧跟著,一名守门的侍卫径直从外头奔来,脸色苍白若见了鬼,也顾不得礼数,边跑边著急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外头……街上……” “你別著急,慢慢说。”宋令仪正色道。 侍卫咽了咽嗓子,缓了口气,拔声喊道:“姑娘,海寇来了!他们在街上烧杀抢掠,城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果然还是来了。 院里静可闻针,宋令仪抬头望著苍穹,炸响声不时响起,火光没有半分消退的趋势。 “这火光是怎么回事,难道海寇在城里埋了炸药?” 话音刚落,鲁豹提刀而来,神色严峻。 “我查探过了,確实是炸药,目前城门和坊市都被炸了,城防已是一盘散沙。还不知海寇有没有在其他地方埋炸药,咱们最好先按兵不动。” 宋令仪呼吸发紧,眼底儘是复杂之色。 海寇能在各个要点埋好炸药,必是深入淮州城已久,即便她告知郭太守海寇来袭的事,也为时已晚,一旦打草惊蛇,不过是提前引爆炸药罢了。 街市上满是哀嚎,海寇明火执仗,所到之处如饿狼扑食般肆掠。可他们的首要目標,不在於平头百姓,而是城中的官员豪绅。 在沿海城池生活的人,面对海寇还算有经验,知道海寇图財,不等他们衝破宅邸,豪绅们为了保命,早已將库房里的金银財宝搬了出来。 可他们没想到,这些海寇拿了钱財犹不知足,竟把他们像牲畜一般驱赶到城中坊市。 城中的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燥得人心惶惶。 宋宅前院。 铁锅里的金汁烧得滚烫,臭气熏天。腰佩长刀的侍卫们手持火把,直把院中各个角落照如白昼, 倏然间,虎啸狼奔的动静掠至院外,侍卫们如临大敌,紧张中还带著些许惶恐。 砰砰砰—— 朱漆大门被拍得震天响,外头喧囂著杂乱的叫喊—— “开门!” “要想活命就赶紧开门,交出钱財!” “劝你们乖乖束手就擒,等爷爷们攻进去,一个都別想活!” 院中侍卫们拔刀出鞘,將女眷们护在堂厅里。鲁豹阔步走到大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门庭处已聚了一大帮人,个个凶神恶煞,周身匪气。借著腾腾火光,可看清他们身上衣裳各异,有的衣著朴素,有的穿著官兵服饰。 门外叫囂声不断,鲁豹气如洪钟大吼:“尔等鼠辈,休要猖狂,有本事就打进来!” 宋令仪神色还算镇定,自堂厅台阶高处快步迈向大门,朗声道:“外面的海寇听著,我已命人拿晋国公的手书去丹阳郡调派援军,你们要是惜命,就趁援军未至,拿著掳来的金银財宝离开淮州城!” 外头静了一瞬,而后就是一阵囂张大笑。 “援军?爷爷们可不是嚇大的!” “就算援军来了又如何,淮州城早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城中军备也尽在我们手里!” “那丹阳郡太守早几年被我们打得抱头鼠窜,现在连郭太守也成了我们的阶下囚,你个娘们儿懂个屁!” 第164章乌合之眾 见宋宅里的人躲著不敢开门,海寇们的囂张气焰愈演愈烈,嘴里的污言秽语一句接一句: “听说这宋家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还是萧明夷的女人,等攻进去,我们可得好好尝尝这位未来太子妃的味道哈哈哈哈……” 听到这些不乾不净的话,宋令仪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深吸口气,高声道:“淮州城失守的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入京城,太子正愁没把你们这群乌合之眾赶尽杀绝,待太子赶来,必让尔等人头落地!” 海寇都是些亡命之徒,这些话对他们没有多少威慑力,就算有,也是顾忌萧明夷,可如今的萧明夷高坐庙堂,远在千里之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淮州城。 须臾,只听得院外一声高喊: “兄弟们!宋宅里的財宝可不比罗员外和郭太守家的少!进城那日足有七八辆淄车,丫鬟也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他们人不多,咱们一举衝进去!” 鲁豹卯足气息朝院里的侍卫大吼:“大家都警醒著点,援军很快就到,若是护卫不力,太子和国公追责起来,必遭严惩!只要熬过今晚,那就是护卫有功,人人有重赏!加官进禄也不再话下!” 门里门外隨著这两道吼声,霎时变得群情激奋。 天边乌云遮月,整座城池陷入大片火海之中,时而蹦出的炸响,给这场拉锯战营造出恐怖又激烈的氛围。 伴隨著阵阵叫囂,宅门被撞得发出沉闷巨响,抖落一地墙灰。 摆在庭院中央的几口大铁锅烧红,熊熊烈火將铁锅里的金汁熬得滚烫冒烟。因院墙四面设有埋伏,怕侍卫们误踩,就改用长铁勺来泼金汁,只要海寇敢破门,必让他们有来无回。 撞门无果之后,海寇便打算翻墙而入。 好在侍卫们早有准备,將尖刀紧绑在长棍上,只要海寇敢在露头,便狠狠戳上去,露头就秒,根本不给海寇反击的机会。 有几个身手敏捷的海寇,挥著大刀乱砍,倒真叫他们趁乱翻了进来,但隨之而来的几瓢金汁泼在身上,当即疼得他们满地打滚,惨叫几声便没了动静。 布的陷阱还未派上用场,就听得周遭惨叫连连。 可即便海寇一时攻不进来,缩在堂厅里的丫鬟婆子们也被这战火纷飞的动静嚇得不轻,年纪小的早已憋不住泪,哭成了泪人。 进攻的动静持续了两刻钟,又突然停了下来。 院墙四面一片死寂。 侍卫们不敢有半分鬆懈,明火將庭院各个角落照亮,眼睛紧紧盯著大门和墙头。 “啊——” 院里猝然响起一声惨叫。 眾人转过头,打眼一看,那侍卫肩头竟直直插著一根羽箭。 须臾,十数支羽箭朝院內齐发,掩护海寇往墙头攀爬。 可太子派来的精锐也不是吃素的,鲁豹挥舞著长刀,接连劈断五六支羽箭,掩护其余侍卫防备海寇。两边打得是有来有回,海寇依旧討不到多少好处。 唰—— 一支羽箭飞入堂厅,斜插入地板。 “啊——”侍婢们尖叫著往后挤。 箭雨纷飞,院中已有数人中箭倒地,宋令仪看得心惊肉跳,当即要出去帮忙抬人,红蕖立马將她拉住。 “姑娘,外面危险,您不能出去,还是我们去抬人吧。” 宋令仪往后看了眼神情怯怯的侍婢们,眸光轻颤,露出一抹宽慰的浅淡笑意:“都这时候了,哪儿有那么多规矩,大家得一起活下去。” 说罢,她擼起袖子往外走,帮忙將中箭的侍卫抬进厅內。红蕖其实也害怕,但还是壮著胆子出去帮忙。 此后近一个时辰,海寇仍是攻不下宋宅,彻底恼羞成怒,也顾不得要面子了,立马去调人手。 院外安静了好一阵。 鲁豹贴著门缝瞧,忽而脸色大变,嘴里呼喝著:“小心,海寇又来了!” 这回跟之前不一样了,海寇不仅搬来了巨木桩撞门,进攻的人数更是翻了一倍。 砰—— 一声巨响。 宅院大门应声而破,尘土飞扬。 海寇举著刀枪,顺势冲了进来, 院內眾人心下大骇。 鲁豹临危不惧,拔声吩咐侍卫们泼金汁。 大锅烧到冒烟,滚烫的金汁泼在海寇们身上,空气中除了臭味,还瀰漫著一股焦糊味儿。 霎时间,刀光剑影,哀嚎声和铁器碰撞声充斥整座宅院。 丫鬟婆子们在国公府伺候多年,即便是做下人,也比普通百姓过得舒坦,哪儿见过这等要命的场面,早已嚇得脸色惨白,魂不守舍;更有甚者,嗅到满院的刺鼻味道,扶墙作呕。 海寇没料到宋宅侍卫准备了金汁,第一波衝进去的人,已全军覆没,其余人不敢冒进,退守到宅门外。 双方陷入短暂的僵持。 海寇聚在门口虎视眈眈,望著院里年轻貌美的侍婢,个个眼露精光,面上尽显邪恶贪婪之色。 “都打起精神了,海寇不会轻易罢休,这会儿退出去,肯定会想办法再攻进来。”鲁豹压低嗓音。 宋令仪心头一凉,实在没想到海寇有如此凶悍,还未坚持到天亮,就破了宅门。前院已经不安全了,她立马组织丫鬟婆子们往后院转移,二道门提前加固过,把门一关,又能挺一会儿。 丫鬟婆子们適才见识到海寇的暴虐,冷汗湿透了后背,这会儿在后院缩作一团,脸上皆失了血色。红蕖强撑出的镇定,也彻底崩溃,面庞掛著清泪,唇瓣颤抖:“姑娘,咱们会不会……” 宋令仪並非不諳世事之人,一旦落入海寇们手里,会经歷什么,她心里都清楚。 沉定思忖片刻,她抬步走进主屋,在储物柜里翻了许久,最后摸出一把匕首。刀柄有一个蛇形图案,是入京之前,在柴庄借宿遇到贼匪那夜,萧明夷送给她防身的。 原以为这把匕首带在身上也是吃灰,没想到过了一年,还有用到的时候。 宋令仪拔出锋利的匕首,往烛台轻轻比划了一下,粗长的蜡烛便断成了两节。 恰在此时,前院传来轰隆一声炸响。 刺得宋令仪耳畔嗡鸣,侍婢们再也压不住心底的恐惧,嚎啕大哭起来。 第165章跟海寇混成一伙儿了? “啊——” 惊叫划破夜空。 宋令仪转头一看,后院屋檐上有黑影攒动。 唰—— 下一刻,一支羽箭犹如脱弓之箭刺向黑影,鲜血飞溅,黑影自屋檐滚落,肉体砸地的闷响,叫眾人心头颤了一下。 宋令仪往羽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明月清辉之下,一道锦袍身影单手执弓,立在另一侧灰墙青瓦之上。 那张俊逸脸庞逆著月光,看不真切,却叫宋令仪心惊胆颤。 陆潜? 他为什么还在淮州城? 惊疑未定,二道门处又传来动静,鲁豹带著余下的侍卫们退守到后院。海寇的炸药是自製的,爆炸的范围虽不大,但还是有威力,这会儿退守回来的侍卫个个面黑如锅底,跟钻了地道似的。 明知不合时宜,但丫鬟婆子们瞧见鲁豹灰头土脸的样子,『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 鲁豹朝她们『嘖』了一声,语气无奈:“都別笑了,火烧眉毛了。”转头又对宋令仪说,“姑娘,宅院坚持不了多久,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拼死一搏,杀出去!” 情况紧急,可面前的人不仅没什么反应,还一直盯著屋檐看,他隨即抬头往上看—— 屋檐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姑娘,你看什么呢?”鲁豹纳闷。 宋令仪拧著眉头,心下纷乱。 適才射箭的人明明就是陆潜,为何他又一声不吭地走了?这城里到处都是海寇,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如何能活下去…… 前院的嘈杂声,拉回了宋令仪的心绪。 她忖度片刻,沉声道:“先不急著跟他们拼命,这院墙西角有个狗洞,通往府河后街,咱们可以从那儿钻出去,府河后街平时是用来垃圾的,偏僻得很,海寇应该不会去那儿。” 生死关头,已顾不得体面了。 宋令仪领著眾人来到院墙西面,拨开杂草和堆积的污泥,一个三尺余宽高的狗洞显露出来,即便是鲁豹的体型,也能轻鬆钻出去。 待眾人一个接一个钻出去,再將狗洞堵上,后院的二道门彻底失守。 海寇冲入后院翻箱倒柜,除了金银財宝,不见一个人影,顿时气急败坏,將屋里砸了个稀碎。 府河后街昏暗潮湿,空气里充斥著腐臭酸味儿。 二十余名侍卫將女眷们护在中间,鲁豹先去查探街市情况,確认海寇都围堵在宋宅正门和院里,立马招呼侍卫们护送女眷往城门方向去。 彼时,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被炸过的街道,到处都是碎砖破瓦和百姓的尸体,一片萧条之景。 周遭晦暗静謐,平民百姓紧闭门户,甚至还从里加固木条封住门窗。 眾人沿著府河往城门方向谨慎挪动。 看到街边血肉模糊的尸体,宋令仪握住匕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骇与悲悯。 红蕖死咬著唇瓣,若不是与自家姑娘互相搀扶著,早已腿软跌坐在地。 队伍才走到坊市处,身后便有噠噠的急促马蹄声逼近。 十数个海寇骑著高头大马,铁蹄踏碎碎瓦,如鬼魅般掠向队伍。 鲁豹招呼侍卫分作两队,一队组成人墙,紧急戒备,一队护送女眷们继续往城门去。 冲在最前方的海寇挥刀劈向人墙,太子麾下的精锐持刀迎战,铁器碰撞,发出阵阵嗡鸣声。几个回合后,精锐接连將数名海寇斩於马下。有几个在对战中不慎滚下马的海寇,隨即被精锐们剁成肉酱。 鲁豹在前方开路,眼看还有两条街就到城门口了,又一队海寇从后侧方逼来,大抵是刚劫完某个富商,这群海寇身上掛满了金银珠宝,笑得格外囂张。 双方当即展开拼杀。 混乱之中,有几个海寇朝女眷们衝进过来,伸手欲抓,有胆大的僕妇隨手抄起棍子乱棍打去。 “救命啊!” 海寇抓了个年轻侍婢,压在墙上,欲对她上下其手,侍婢嚇得惊慌失措,尖叫连连。 倏然间,侍婢脸上一热,海寇侵犯的动作也停了,瞪直了眼睛,缓缓转头。 月光清浅,照在宋令仪染了血色的面庞,那双莹润乌眸带著惧意,却没有丝毫犹疑,连续几刀猛刺海寇的命门,浓浓铁锈味儿在鼻息间瀰漫开来。 砰—— 直至肉体砸地的闷响在耳畔响起,她才敢眨眼缓解眼里的酸涩。 “姑娘……” 侍婢泪眼婆娑,宋令仪顾不得多想,拉起侍婢就跑。 街道前方传来虎啸狼奔的动静,女眷们顿住脚步。 晦暗中火光闪动,一队压著官员豪绅的海寇打马而来,將她们团团围住,为首之人的长相黝黑粗鲁,手里扛著一把巨斧,说起话来气如洪钟,似要將人耳朵震聋。 “都给我拿下!一个都別想逃走!” 一声令下,明火执仗的海寇逐步逼近,將女眷们丟进官员豪绅的押行队伍里。鲁豹也很快被增援的海寇擒住,陷入死局。 长相黝黑粗鲁的海寇坐在高头大马上,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慢著!” 他翻身下马,径直朝宋令仪走来。 宋令仪眉头一皱,霎时心凉半截。 “这姑娘倒是漂亮,看起来比那罗员外的小妾还年轻几岁哈哈哈。”海寇扛著巨斧,每走一步,脸上的横肉都在颤。 听著他淫靡的笑声,宋令仪几欲作呕,藏在袖笼里的匕首紧了又紧,心里盘算著只要他敢碰她,就同归於尽。 思忖间,海寇已走到她跟前,朝她面上伸手。 宋令仪忍不住后退半步,就在她要出刀时,一只大手从她眼角擦过,锁住了海寇的手。 “魁哥莫不是忘了当家的吩咐?” 这声音好耳熟! 宋令仪猛然偏头,火光跃动在陆潜稜角分明的侧脸,眉宇间儘是阴戾之色。 那扛著巨斧的海寇悻悻收手,脸色不耐:“那罗员外家的小妾没尝到就算了,这也不许我动?陆老弟,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唄。” 陆老弟? 宋令仪乌眸圆睁,直勾勾盯著陆潜。 这人不仅没离开淮州城,还跟海寇混成一伙儿了? 第166章援军来了 陆潜挡在宋令仪面前,冷冷一笑:“那可不行,当家的吩咐,我不得不遵从。” “……”扛巨斧的海寇抿了抿嘴。 要不是这小白脸巧言令色会来事,哄得当家高兴,他才不稀得搭理这小白脸,直接杀了拉倒。 今夜麻烦事儿一堆,把人聚在坊市广场也是这小白脸的主意。 说什么古往今来,杀降都是不祥的徵兆,上一回屠丹阳郡,杀了那么多人,以至於城里怨气深重,明明能贏的局面,却接连失利,遭受重创。 简直就是胡扯淡,做海寇的,哪个手里没背几条人命,关键当家还真信了他的鬼话!命令他们把人绑到广场上,容后再议! “得,那就听你的吧。”魁哥冷脸妥协。 陆潜稍稍鬆了口气,低眸瞧见宋令仪正呆呆看著他,轻轻『嘖』了一声,大手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神色轻佻: “你这丫头模样確实不错,要不就从了哥哥,还能少吃点苦头。” 宋令仪拧眉无语,偏头將脸颊从『魔爪”里拯救出来,顾忌周围还有不少海寇,她故意装作不认识陆潜的样子,冷冷啐了一口,“你休想!” 丫鬟婆子们俱是大惊失色,但海寇当前,她们可不敢表现出认识陆潜,低著头颅,隨押行队伍往坊市广场去。 广场上火光冲天,海寇分列在两边,將俘虏的达官显贵和百姓围在中央,约有数百人,皆被捆绑著。 “无耻之徒!” “身为司马,竟然勾结海寇!” “王为舟,你个腌臢泼才!你不得好死!” 郭太守被捆著也不安生,左右都是一死,倒不如骂个痛快,叫骂声迴荡在坊市里,一句比一句骂得难听。 有海寇想封住郭太守的嘴,却被王司马抬手拦住,只见他面不改色,缓步走到郭太守面前。 “郭太守是有气节之人,怎能用封嘴如此粗暴的方式对待?” 宋令仪刚到广场,就看见王司马拿匕首,將郭太守的嘴巴硬生生割了下来,旁边的郭夫人被当场嚇晕了过去。 鲜血四溅,场面触目惊心。 王司马將手里的肉块,像丟垃圾似的,隨手丟在一边,转眸又看见宋令仪,眼里掠过一丝复杂之色。 宋令仪被他看得脊背发寒,呼吸微窒。 “別怕,我会想办法带你离开的。”陆潜的声音倏然飘入耳中。 可此刻的宋令仪没有心安,只有惊惶。 丹阳郡的援军还不知多久能到,海寇人多势眾,陆潜想要救她无异於虎口拔毛,如果因为救她,有任何闪失……那她这辈子都难赎罪。 思及此处,她眸光闪闪,压低声音说:“你本就不该留在城里,要是能走,就自己走吧,別管我了。” 若是等不来援军,大不了就自刎,总好过拖著陆潜一起死。 见她生死关头,还在与他撇清干係,陆潜眸光暗了暗,胸口火气乱窜,想说些什么,可刚张嘴,就听见前面有人叫他: “陆老弟!” 宋令仪抬头一看。 来人面部留著髭鬚,虎头猿臂,皮肤黝黑,头裹灰布巾,是海寇现任的当家。他走到陆潜面前,抬手拍了拍陆潜的肩头,看起来格外熟稔。 “你適才去哪儿了?” “有人打算窜逃,我带人去把他们抓回来了。”陆潜指了指押行队伍里的鲁豹。 当家瞧了眼体格同样壮硕的鲁豹,没把他当回事儿,又问:“听麻子说,这里头有萧明夷的女人,是哪一个,带回来了吗?” 陆潜眉心微动,视线扫了圈女眷,还未出声,就有海寇献媚似的將宋令仪推出来。 “当家,就是她!” 宋令仪被推得脚下趔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火光映亮少女姣好的容顏,那虎头猿臂的海寇上下打量著她,眼里露出贪婪精光。 “萧明夷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现在他的女人落在我们手里,还不是任我们揉圆捏扁,为所欲为。到时候玩腻了,再把她的人头掛在城墙上,老子定要让萧明夷知道我们的威风!” 话音一落,广场上响起海寇此起彼伏的呼喝声,而山呼海啸之下,是俘虏们绝望的哭声。 两种声音交织在宋令仪耳边,拉扯著她的神经,似要將她的理智彻底撕碎。 此时黎明將晓。 夜风肆意吹动宋令仪凌乱碎发和裙摆。 面对逐步逼近的海寇,她握紧袖笼里的匕首,再无別的选择。 砰—— 一声震天巨响,余波未平,忽听奔来的海寇高声大喊:“不好了!城外来了好多人!”声音中满是惶恐。 宋令仪猛然抬眸,眼里又惊又喜。 来了! 按来回时间算,必是丹阳郡的援军无疑! “是何人领兵?!”王司马一把抓住那海寇的衣襟,肃容逼问。 “是……是……” 那海寇唇色惨白,结结巴巴,显然是被来者嚇得不轻。 还未得到確切回答,城门处的搏杀声已如雷鸣般殷殷而响,將黑夜撕碎。 “管他是谁,都他娘跟老子走!” 那虎头猿臂的海寇振臂一呼,数百名海寇齐声应和。聚在坊市里的海寇手持各色武器,虎啸狼奔往城门去,只余下不足百名海寇守著俘虏。 陆潜趁此机会,悄摸將绑在宋令仪手上的绳子割断,带著她往坊市外跑。 街道被海寇洗劫过,地面杂乱无章。 宋令仪不像陆潜那般身手轻盈,加上左腿之前脱臼过,跑起来格外笨重,而且街道路障太多,一时不慎就被杂物绊倒。 “哎呀!” 陆潜回头,便看见少女跌坐在地上,掌心手腕被粗糙地面磨破了皮,形容狼狈。 “姑奶奶,赶紧起来啊!” “有人跑了!快追啊!” 两道声音同时在宋令仪耳边响起,宛若催命符,她顾不得埋怨和嘆气,快速从地上爬起来,一口气跑了两条街都不带停,也算体会了一把肾上腺素狂飆的感觉 就在二人以为海寇自顾不暇,没有追上来时。 噹——的一声。 一点寒芒闪过,直接重重地劈向了陆潜。 第167章得救 陆潜迅速侧身避过,顺势拔出插在腰间的短刃,看清来人后,眉眼间再无半分戏謔和轻鬆之色。 “小兄弟身手有点眼熟,之前在巷子里偷听的也是你吧?” 王司马不紧不慢转过身,神色甚是鬆弛地看著面前的少男少女。 “能哄得当家对你放下戒备,言听计从,小兄弟是个人物,若能诚心投效我们,你这条命,我就不收了。” “少废话,老子还看不上当海寇那点微薄利益。” 陆潜在海寇堆里混了几天,摸清了不少人和事。这王司马城府极深,是个笑里藏刀的偽君子,最爱折磨俘虏。现在说不杀他,不过是敌军当前,想招揽他罢了,待敌军一退,就得拿他开刀。 “况且援军已至,咱俩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既然小兄弟不肯投效,那就休怪我无情了。”王司马语气平静,一种肆虐的冷意隨即蔓延开来,仿若处理掉他们,是件易如反掌的事。 陆潜眸光一凝,打算先发制人,手持短刃,身躯犹如离弦之箭,迅疾逼近王司马。 噹—— 一道凌厉的剑气,轻鬆挡住短刃的攻势,而后手臂轻挥,剑刃如游蛇般抹向陆潜的脖颈。 若不是陆潜及时后撤半步,这会儿早已身首异处。 王司马攻势凌厉,根本不给他喘气的时间,沉腕转腰,剑尖自下往上一撩,直取陆潜的下頜,后者迅速躲开,可脚下还未站定,胸口便遭到一腿重击,整个人都被踹飞了出去。 “陆潜!” 宋令仪心跳如雷,连忙跑过去將人扶起,面上儘是担忧,“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陆潜嘴上还在逞强,將人挡在身后,但下一刻,便觉有一阵剧痛在体內轰然炸开,在五臟六腑里横衝乱撞。他咬紧牙关,但握住短刃的手,仍不受控制地剧烈发颤。 王司马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嗓音里压抑著一种古怪的愉悦:“小兄弟,你不是我的对手,护不住宋姑娘,还是趁早投降吧,我会给你们留个体面的死法。” “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陆潜死死盯著王司马的脸,目眥欲裂,而后又用腹语,低声对身边的少女说,“等会儿我来拖住他,你赶紧跑。” 话音方落,便见王司马迅速地一闪身,卓绝的轻功让他的身影快如鬼魅般,迅速掠至到陆潜面前,长剑劈向面门,剑风拂动碎发。 千钧一髮之际,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精准割过王司马的脖颈。 鲜血喷溅而出,如大雨浇了陆潜一身。 一切的发生只在剎那,宋令仪瞠目结舌,缓缓回头望向羽箭飞来的方向,眼圈一下子红了。 疾风阵阵,浓烟滚滚。 急促马蹄声自坊市深处传来。 躺在血泊中的王司马脸色灰败,望著策马而来的高大身影,喉间溢出几声低吼,无处借力的双腿缓慢蹬了两下,彻底咽气。 彼时,天光大亮,驱散满城阴霾。 浅金色的朝阳披洒在来人的玄色甲冑,浑身散发出一种傲视天地的强势。 “阿梨!” 熟悉的呼唤声,仿若一只大手,將宋令仪从惶恐的泥沼中拉出来。 远处的坊市广场传来搏杀声。 那道骑著高头大马的高大身影迅速掠至宋令仪跟前,一双狭长凤眸,映著宋令仪染了鲜血的姣好脸庞。 萧明夷没有犹豫,倾身长臂一挥,扣住宋令仪腰身,將她挟带上马,牢牢护在怀里。 触及少女冰冷的双手,他眼底闪过一抹痛色,温声低哄:“没事了。” 宋令仪抬头对视上那双沉静的黑眸,憋了整夜的泪水终於落下。 忽然,四面八方传来號角声,与数不尽的嘶鸣马蹄声。萧明夷眸光冷厉,策马掉头奔赴战场。 至於陆潜,则被紧隨而来的银甲卫带离坊市治伤。 街道处处都是拼杀的嘶吼。 除了萧明夷带来的军队,还有丹阳郡的援军,几乎以碾压之势,扑杀掉所有海寇。 而坊市广场上的百名海寇,早已被银甲卫斩杀殆尽,俘虏们四散而逃,避免被误伤。 数百名银甲卫勒韁掠阵,静静佇立在长街上,萧明夷手持长枪,驭马缓行至队伍前方。 靠坐在他怀里的宋令仪极目而望。 城门硝烟瀰漫,处处都是血肉模糊尸骨。 银甲卫如潮水来袭般湮灭海寇,迅速占领整条主街,紧隨而至丹阳郡的援军默契补刀,捕杀残余势力。 原本紧闭门户的百姓,听见街道上的搏杀声逐渐停歇,胆大的开门观望,胆小的就从门缝窥视,看见银甲卫自街头打马而过,纷纷振臂欢呼。 … 艷阳高照下的淮州城,再无昨夜的惊心动魄。 但城中形势依旧混乱,萧明夷指派云麾將军接管城防,严查城中漏网之鱼。因郭太守受了重伤,淮州城督邮临时受命,负责重建工作,清点伤亡情况和財物损失。 宋宅残破不堪,前院一片狼藉。 清点完伤亡形势,宋令仪吩咐没有受伤的侍卫將院里的尸体拖出去烧了,以免生出疫病。又將临行前老太太给的一大箱银钱拿出来,给受伤的侍卫和丫鬟婆子们请大夫,买伤药。 及至傍晚,除却最开始那一面,宋令仪再未见过萧明夷和陆潜,派了僕妇去打听,也没个所以然。 红蕖昨夜受了伤,又受惊过度,午后便发起高烧。 宅里各自忙碌,人手不够用,宋令仪便领了熬药的差事,坐在后厨灶台前,对著几口熬药罐,扇子都快抡冒烟了。 天色寡淡青灰。 宋令仪將熬好的汤药依次倒进碗里,腾腾热气撩过手背的皮肤,烫得她直想撒手,但还是强忍住了。 一道黑影自厨房的雕格窗前闪过,慢慢逼近灶台前的少女。 咔噠—— 乱堆在地上的枯木枝被踩响,宋令仪脊背一僵,以为是城中的漏网之鱼摸进了宋宅,抡起手里滚烫的药罐往后一挥。 “停停停!” 陆潜惊惶抬手挡住。 “上次是木閂,这次是汤罐,你这人怎么老乾这事儿?” 第168章让我做你的依靠吧 看见陆潜安然无恙站在面前,宋令仪瞬间泪湿眼眶,没再跟他斗嘴。 “你……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嗓音微哑,带著泣声。 对上那双含泪慍怒,陆潜心头酸涩,喉头滚了滚,嘴里的话仍不著调:“你有太子保护,我又没有,可不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待著。” 宋令仪眨了眨眼,抬袖抹掉眼泪:“少来,他得保护全城百姓,我都整日没见过他了,倒是你,又不是官兵,又不是海寇,至於躲那么久不见人么……” 听到『躲』这个字,陆潜眸光暗了暗。 確实在躲,怕看见她和萧明夷琴瑟和鸣,言笑晏晏,怕他像个笑话。 沉默了两息,宋令仪又问:“你怎么会和海寇混在一起啊?” 陆潜敛眸,恢復素日吊儿郎当的模样,跳坐到方桌上。 “这有何难?小爷跟踪王司马去了酒楼,没曾想海寇头子也在里面。” 他话音略作停顿,宋令仪来了兴趣,忙追问:“然后呢?” “那海寇头子原是二当家,前年海寇遭受重创,大当家被太子斩杀了。这位二当家没什么本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有些迷信,我不过是跟他喝了一顿酒,忽悠了一通,就拿我当兄弟了。” 宋令仪拧眉:“就这样?” 也太简单了,还以为会和谍战一样惊险刺激呢。 陆潜挑眉:“不然呢?” 事实肯定没有说得这么简单,譬如那顿酒,差点给他喝吐血。他不说,是不想让宋令仪担心,也不想让她因此生出负罪感。 不想,也没必要。 王司马有句话说得对,他保护不了宋令仪,倒不如放手。 从小到大,他倚仗著国公府的显赫背景,从未想过入仕,也从未有过壮志凌云的抱负,浑浑噩噩,庸庸碌碌,是京都皆知的紈絝子弟,混世魔王。 父母常夸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足智多谋;裴家二郎才貌双全,卓尔不群。 相较之下,他那点伎俩根本不够看。 今日太子神兵天降,救了满城百姓,而他呢?只能混跡於海寇之中,差点连心爱的女子都保不住。 思及此处,陆潜眼里掠过一丝似悲似嘲的复杂之色。 “我要走了。” “……” 宋令仪愣了一下,本能觉得他的话里没那么简单,“去哪儿?” “幽州。”那双冷沉的瑞凤眼里是难得的正经。 经过这几天,陆潜彻底想明白了——他不愿一生拘泥於京都,做一事无成的小公爷,他要权力,不是依赖於国公府,而是靠他自己打拼来的权力。 入朝为官,升得太慢,而且有阿父压在上面,他难以出头,从军是目前唯一的路。 “幽州?你要参军?!”宋令仪惊愕。 小白脸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昨天还跟海寇混成好兄弟,今天就想著参军了。难道是海寇入侵,打通了这位混世魔王的任督二脉? 陆潜眉梢微挑,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那么惊讶作甚?小爷还年轻,总得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才算不枉此生嘛。” “……” 还真是惊天动地。 宋令仪抿了抿唇,温声道:“可这事儿你没跟舅舅商量过,就不怕他们担心么?” “跟他们商量?”陆潜撇嘴笑了下,漫不经心道,“要么是阿父叫囂著要打断我的腿,要么是阿母搬出老太太来压我,让我哪儿都不许去,安安心心待在国公府里,做一辈子的废人。” 宋令仪语结。 话粗理不粗,以舅舅和舅母的性子,肯定不会答应陆潜参军。 “总说我,你可有想清楚?”陆潜反问。 “想什么?” 宋令仪的思绪还陷在参军这件事里,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嫁给太子啊。” 这话太过直白,叫宋令仪瞬间红了脸,转头端起木托盘往外走,“药快凉了,我得给红蕖她们送去。” 可陆潜不给她转移话题的机会,轻盈跳下方桌,拦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 “做不成情人,我还是你哥呢,是不想跟我说,还是没想清楚?” 宋令仪抬眸瞪他。 这会儿知道自个儿是她哥了,早前囚禁她的时候,还说她厚此薄彼来著。 腹誹之余,宋令仪心头又感慨万千。换作之前,她还能毫无负担地拒绝陆潜,可他今日在海寇面前对她拼死相护,她又不是草木,怎可能没有半点动容。 犹疑良久,才道:”都有吧。” 陆潜勾唇:“做太子妃是挺风光,但你可有想过將来?太子殿下是要做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指不定哪天就把你忘了。” 这话並非是挑拨,或是嫉妒,他出生在国公府,听惯了宫闈秘辛。陛下与沈皇后是少年夫妻,也曾恩爱两不疑,可后来有了淑妃,陛下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再未踏足过永寧宫。 年少情深,在沈皇后离宫去宝华寺修行那年,变成了相看两厌。 “他说过,今生只有我一个人。”宋令仪乌眸清亮。 陆潜心头冷嗤。 堂堂太子,倒不至於说些言巧语哄骗小姑娘,既然敢说,必定是心甘情愿。 可世事难料,谁都不能预想到往后会发生什么。 “口头承诺谁不会,你得有依靠,才能在后宫立於不败之地。” 宋令仪眸光半闔,正因为认同这话,所以她才迟迟不敢回应萧明夷。 “你可知陛下为何厌倦沈皇后,盛宠淑妃,却一直没动过废后,另立储君的心思?” 目光对视间,陆潜眼神幽邃如深潭。 “因为……霍家?” 宋令仪听陆妤说过,沈皇后的母家镇守北境,手握重兵,陛下若要废后,另立储君,便是动了霍家的利益,霍家岂会坐视不管。 “没错。” 陆潜上前半步,低眸沉沉地盯著她看了会儿。 “京都容貌姝丽,家世显赫的贵女层出不穷,光靠国公府,是坐不稳皇后位置的,所以……宋令仪,给我十年,若我能在幽州混出名堂,就让我做你的依靠吧。” 第169章为了她,不值得 『让我做你的依靠吧』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於核武器,宋令仪呼吸猛地一紧,思绪瞬间凌乱得打结,乌眸也渐渐泛起緋红。 再开口时,嗓音带著一丝艰涩:“陆潜,你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 自幼锦衣玉食的小公爷,很难適应军营的艰苦生活,更別说行军打仗会有性命之忧。他只要待在京都,就有数不尽的资源向他倾斜,何苦为了她从军,选择一条极为难走的路。 更何况她给不了他回应,为了她,不值得。 “想什么呢?”陆潜从容笑了笑,“不止是为了你,经过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不能再这么庸庸碌碌下去。早几年,二叔父把我丟军营歷练过,我嫌没意思才没继续。” 那双浅瞳微暗,又说:“所以你不必觉得亏欠,就算我们只是兄妹,哪儿有哥哥混出名堂,不让妹妹依靠的道理?” 宋令仪低头忍泪,端著木托盘的手紧到指节泛白。 良久,才重拾笑容,抬眸看他:“行,那我等著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等你回京,给你办一场盛大宏伟的洗尘宴。” 窗外天色暗淡无光,院子里响起僕妇的脚步声,问著汤药熬好了没有。 “来了!” 宋令仪高声应了一句,抬步走到门边,忽而回头。 “你打算何时去幽州?” 陆潜淡声道:“明早就出发。” 宋令仪拧眉,还想再说什么,又被他抬手打断:“你的婚宴不必知会我,反正我是不可能去的,没空。” “……我是想祝你一路顺风。” “谢了。” … 宋令仪將汤药端给侍婢,而后又吩咐几个手脚麻利的僕妇,让她们准备些乾粮、盘缠、厚实些的衣物,幽州不比南方,温度常年不高。 宋宅忙碌,城中亦是。 前日还一片祥和的淮州城,今日儘是萧条破败之景。数以千计的尸体拖至城门外燃烧,大火烧了整整一天都没停下。 云麾將军带队巡查城中各条街市,逮到的漏网之鱼,皆推到街市斩首,围观群眾占满整条街道,叫骂、怒斥、哭喊声不绝於耳,以此宣泄心中悲愤。 萧明夷一整天都在衙门里整合官员,安排重建城池的事,直至掌灯时分,才歇口气,独自驾马来宋宅。 万籟俱寂,星河璀璨。 宅门光禿禿大开著,檐下两个灯笼在夜风中晃出残影。 隨著一声嘶鸣,黑马停在宅门外。 与此同时,陆潜从宅门里走出来,倒不是故意要碰上,纯粹巧合。 陆潜挑眉,拱手见礼:“参见太子殿下。” 两道视线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接。 萧明夷坐在马背上,神色沉冷:“小公爷偷偷来了淮州城,可知国公有多担心你?”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就不劳太子殿下操心了。”陆潜面不改色。 “不算操心。” 萧明夷淡漠勾唇,带著幸灾乐祸的意味:“三日之前,海寇要侵袭淮州城的消息提前传到京都,国公得知你在淮州城,特地委託孤,派人押送你回京。” 『押送』二字刻意咬得又慢又重。 “……” 陆潜抬指搓了搓人中,那双浅瞳微转。 不行,老头子一生气,还真干得出这大义灭亲的事儿。得在太子派人抓他之前,离开淮州城。 “回京的事儿,就不用太子殿下操心了,我明早就启程回京都。” ”那怎么行,孤虚长你几岁,自该对你多照顾些。路途遥远,未免生出风波,孤必须派人护送。”萧明夷淡淡道。 “……”陆潜眼瞳凝住。 什么护送,分明就是怕他纠缠宋令仪。 暗忖间,萧明夷已翻身下马,缓步走到他面前,淡漠如雪的嗓音平缓而冷静:“你混跡海寇窝的事,孤都听说了,小公爷胆大心细,若能把心思放在正途,何愁不能干出一番事业。” 这话戳中了陆潜的心思,可他並不想跟情敌把酒言欢,倾诉衷肠。 “殿下抬爱了。”陆潜弯了弯唇,有些江湖浪子的无赖样,“我等凡俗夫子,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殿下的神武。” 面对少年的不开窍,萧明夷没多说什么,毕竟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小公爷,就算碌碌一生,也是普通人穷极一生无法达到的高度。 “孤还得谢谢你救了阿梨,改日回了京都,设宴款待有功之臣,你可得赴宴。”萧明夷道。 陆潜恭敬頷首道谢,看著那道黑甲玄袍的身影进了宋宅,短嘆一口气,抬步走进无边夜色中。 … 宋宅烛火幽幽。 宋令仪在后院照顾病中的红蕖,汤药餵了半碗下去,忽闻屋外走廊响起『嘎吱嘎吱』的动静,以为是僕妇,头也不回问道: “前院情况如何了?” 脚步声停在门口,熟悉的低沉嗓音隨即响起:“鲁豹適才在安排补墙修门的事,至於受伤的侍卫,都有丫鬟婆子照顾,伤势病情也都稳定下来了。” 噠—— 瓷勺掉入汤碗中,发出清脆碰撞声。 宋令仪缓缓转头,便看见『消失』整日的男人斜倚著门外的廊柱,静静盯著她看。 “咳咳……” 咳嗽声叫醒呆滯中的宋令仪,红蕖戳了戳她的胳膊,低声提醒:“姑娘,別发呆了,这药我自己能喝,您快出去吧。” 宋令仪敛眸回神,將药碗放在桌上,而后起身离开厢房。 廊廡光线晦暗。 二人面对面站著,宋令仪垂下眼,浓密眼睫半遮著流转不自在的墨瞳。 “殿下怎么来了?” “衙门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就想来看看你。”萧明夷嗓音温淡,缓缓道,“情绪可好些了?” 今早趴在他怀里哭了那么久,看来海寇入侵的事,確实给她嚇坏了。 宋令仪轻轻点头:“好多了,不过……殿下怎么会出现在淮州城?” 京都与淮州城相隔千里,萧明夷赶来得这么及时,难道是很早之前就收到海寇要入侵淮州城的消息了? “我一直在派人巡查海寇的下落,前几日收到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声称在淮州城附近的乡县发现海寇踪跡。”萧明夷道。 “前几日?”宋令仪讶异。 萧明夷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总算是赶上了。” 第170章別再拒绝我了,好吗? 虽然男人说得轻鬆,但宋令仪亲自走过这段路,清楚其中的艰辛,心头涌起悵悵的复杂之情。 “今日惊险,还好太子殿下和丹阳郡的援兵及时赶到,才不至於伤亡惨重,只是海寇攻城时用了炸药,淮州城怕是要休整很久,才能恢復如此了。” 说罢,她心念电转,抬眸看著面前的男人。 “殿下今日可有受伤?” “打仗哪儿有不受伤的?”萧明夷淡然一笑,抬起手臂,窄袖下露出白色纱布的一角,“一点小伤,不足掛齿。” 宋令仪眉头微拧,道:“我那儿有上好的金疮药,涂了伤口还不会留疤,我现在给你拿来。” 刚转过身要走,下一刻,身体陡然悬空,她下意识圈住萧明夷的脖颈,又窘又惊道:“这是做什么?” 萧明夷朝她面上看了一眼:“你的脚不是在痛么?” 適才出来的时候,就发现她的走姿有点不自然,之前左脚脱臼,今早又经歷了逃杀,大概是脚伤又严重了。 宋令仪没想到他观察这么仔细,面染薄红:“是有一点,但是不碍事,我晚些时候涂道药油就行了。” “药油和金疮药在哪儿?” 犹疑两息,宋令仪指了指主屋,“药油在屋里,金疮药在前院。” 话落,萧明夷抱著她,抬步往主屋去。 主屋昨夜遭海寇洗劫过,外间的桌椅板凳倒了一地,里间亦是一片狼藉,白天事务繁杂,没来得及整理,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萧明夷步伐稳重,踢开路障,將她放到窗后的软榻上,而后去博古架那边寻药油,顺便把烛台点燃。 屋里亮堂起来,萧明夷蹲在榻边,將药油滴在手心里搓开,而后伸手托住她的足心,不轻不重地揉搓起来。 二人都没说话,很安静。 馥郁的木质香气牢牢笼罩著她,察觉到心跳越来越快,宋令仪深深吸了口气,囁嚅道:“差不多了吧,其实也没有很疼。” 萧明夷缓缓掀起眼皮,瞥见她微红的耳尖,黑眸轻眯:“羞什么,你不是到处跟人说我心悦你么?情人之间,擦个药而已,算不得什么。”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闻言,宋令仪心下一惊:“我没有乱说!” “是没有乱说。”低沉嗓音里压著愉悦笑意,“打算何时隨我回京,太子妃?” 触及那道幽邃深情的视线,宋令仪心跳都好似漏了一拍,忙偏过脸解释:“什么太子妃,都是他们脑补的,那日太守大人办洗尘宴,席上的富太太们爭著给我介绍淮州城的儿郎,我不过是为了搪塞她们,才把你搬出来的。” 说到这儿,她咬唇埋怨:“就因为这事儿,那些海寇便盯上了宋宅,若非哥哥偷听到王司马与海寇的交谈,来提醒我早作防备,昨夜海寇攻城的时候,宋宅早就被攻陷了。” 揉捏脚踝的大手顿了下。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心里不禁后怕,若宋宅没有早作防备,若他没有及时赶到……心头一阵刺痛,连带著声音也带著一丝颤意。 “海寇在我手里遭受重创,仇深似海,才会连累到你。” 听到他说『连累『,宋令仪倏然一惊,垂头道:“其实跟你无关,是我自己好面子,要那么说的……而且我回淮州城的时候,阵势浩大,海寇知道我是头肥羊,肯定不会放过。” “好面子?”萧明夷敛了情绪,微微一笑,“原来阿梨也知道嫁给我,是件有面子的事,之前在京都,还处处躲著我走。” 说话间,药油已擦好,他重新拿起雪白锦袜,替她慢慢穿上。 宋令仪眉心微动,快速瞟了他一眼:“谁让你之前那么霸道,净说些不著调的话。” “娶你也算不著调的话?” 萧明夷淡淡乜她,慢条斯理擦著手上残留的药油。 “那得看是什么时候说的了。”宋令仪双手撑在身后,下頜微抬,眼神格外娇俏,“定亲期间和刚解除婚约,你觉得合適吗?如果是入京之前说……” 她刻意拖长语调,故意揶揄道:“应该不太可能,某人觉得我爱闯祸,不想娶我呢。” 萧明夷並未否认,只心下嘆气,之前是他太优柔寡断,若能早点认清自己的心,也不至於和阿梨磋磨这整整一年的光景。 室內倏然安静。 见他一句话都不说,宋令仪觉著怪不自在,抬起左脚,用脚尖轻轻踹了一下他,“发什么愣啊?” 萧明夷低头看了眼踹他小腹的脚,还有勾人而不自知的少女,眸色不禁暗了暗,迅疾伸手捉住那只后撤的左脚,倾身压了过去,將人完全困在身下。 瞥见少女涨红的雪白面颊,指尖不紧不慢捻著她的脚踝,“能发什么楞?在想回京之后,如何上门提亲的事唄。” “……” 距离太近,宋令仪仿佛听见很强劲的心跳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萧明夷的。 咬了咬嘴里的软肉,嘴硬道:“谁管——” 萧明夷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下来。 唇瓣相触的瞬间,宋令仪愣了一下,忘了挣扎,慢半拍地推了推压在身上的胸膛,仅剩一只手撑在身后。 萧明夷浅浅吮著她的唇瓣,察觉她撑在身后的手在颤抖,无声笑了笑,扣在后脑勺的手旋即下移,拖住她的腰。 高大壮硕身躯遮住了所有光亮,宋令仪半眯著眼,脸颊微热,一股微妙舒適感逐渐麻痹她的神经,激起阵阵酥麻电流,在身体里躥动。 素手转而抵在他的肩头,微微颤抖。 良久,就在宋令仪感觉快要窒息时,萧明夷终於撤离,她止不住地喘,唇瓣湿润嫣红。 四目相对,额头相触。 萧明夷替她捋了捋鬢边的碎发,嘆声道:“別再拒绝我了,好吗?” 嗓音里透著热烈而卑微的祈求。 “……” 还未得到回应,他再次吻下来,两道灼热滚烫的呼吸交缠,耳畔是起伏的喘息,唇舌纠缠的亲昵快感在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滋长,像是潮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 第171章稍没看住,就多了好些竞爭者 待他再次退开,那双幽邃凤眸深深望著她,似在等待她的答案。 宋令仪眼睫颤动,喉咙里很轻地“嗯”了一声。 窗外夜色澄明,明月高悬。 主屋里光线朦朧,满盈著不同寻常的情慾气息。 “姑娘,姑娘?” 僕妇来后院寻人。 窗后软榻,宋令仪耳尖微动,犹如受惊的兔子,赶忙推开萧明夷,用嗔怪的眼神瞪他,悄声说:“嬤嬤寻我,你快躲起来,暂时別出去。” 萧明夷眸色深暗,没有动作,只静静看看少女整理微乱的裙衫。 僕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窗外依稀可瞧见晃动的人影。 宋令仪扭头看见仍大喇喇坐在软榻上的男人,拧眉抓著他的胳膊,將人往屏风那块儿推。 “还不快藏起来!” 其实这份焦灼来得没什么缘由,今早萧明夷送她回宅院的时候,丫鬟婆子们都看见了,大家对他二人之间的关係都心照不宣。可宋令仪还是觉得让僕妇碰见他俩同处一室,很是尷尬。毕竟还没有正式提亲。 屏风后光线晦暗。 萧明夷倚著墙壁,双手抱臂,屏风边框拉下的大片阴影恰好落在深邃的眉骨上,那张俊美无儔的面庞半隱在阴暗中。 他身量比屏风高些,微微偏头,视线轻鬆越过屏风顶部,看见少女理了理裙摆褶皱,从容站在房门口。 “嬤嬤,怎么了?” 僕妇適才喊了好几声,原以为人不在主屋里,转头看见自家姑娘站在门口,还有些吃惊。 “噢……您不是吩咐给小公爷准备乾粮和衣物么,奴婢都准备好了,可奴婢刚才在院里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小公爷,您可有见到?” 听到说陆潜没在院里,宋令仪皱了皱眉。 “我也没见到……”说好明早才去幽州,怎么今夜就不见人了?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com】 “那奴婢再多派几个人去找找?” “他应该不会走太远,你找几个侍卫到附近客栈问问吧。” 宋宅被海寇洗劫得破败不堪,也没有多余房间,陆潜可能去客栈投宿了也一不定。 僕妇点头应下,而后快步往前院去。 室內烛火摇曳,萧明夷单手挑起勺粉色幔帘,缓步走出,淡声道:“我来时见到陆潜了。” 宋令仪回头看他,问:“那你可知他去了哪儿?” “不知,简单聊了几句罢了,我跟他说,国公知道他私自来了淮州城,委託我派人押送他回京,他嘴上还跟我保证明日就启程回京。”萧明夷道。 宋令仪薄唇抿了抿。 如此看来,陆潜是怕萧明夷派人押送他回京,才躲起来了。 见她垂眸沉思的模样,萧明夷黑眸微动:“若实在担心,我可派人把他找回来。” “不用。” 既然陆潜想去幽州,就不能让萧明夷的人盯著他。 暗忖间,鼻子忽然被捏了一下,她惊慌抬眸,正好看见萧明夷收回『魔爪』,“你干嘛捏我?” “不提醒你,难道要呆呆看著你想別的男人?”萧明夷眉梢微挑,嗓音低沉而喑哑。 “……” 宋令仪怔了下,隨即反应过来,瞭然一笑:“你是在吃哥哥的醋吧。” 萧明夷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哥哥?你跟陆潜的关係何时变得这么好了,认识这么久,我都没听你叫过我哥哥。” 生气时,喊他狗贼;闹彆扭时,直呼他姓名;想疏远他,就叫太子殿下。 宋令仪挑眉,抬指戳了戳男人的胸膛,“谁让你一开始对我那么坏,欺负我来著,第一次见面还骂我是老鼠唔——” 萧明夷掐她脸颊。 “你还挺记仇。”微微笑了笑,又问,“回淮州城这么久,你可去祭拜过岳父岳母了?” 刻意忽略男人的称呼,宋令仪摇了摇头:“还没呢,打算宅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再去祭拜。” “对了,淮州城这次遭受重创,重建需要费不少时间,郭太守又伤得挺重,你打算何时回京都?” 萧明夷敛了神色:“重建淮州城的事,我已另指派官员来接手,京都还有不少政务等著我回去处理,待不了太久。等过几日祭拜完岳父岳母,就跟我一道回京吧。” “你也要去祭拜?”宋令仪乌眸猫儿般瞪圆。 还没成亲呢,岳父岳母越叫越顺口…… “不然呢?”萧明夷幽幽睇她一眼,“適才答应我的,你难道要后悔?” “……”宋令仪语塞,触及那直勾勾投来的视线,咬著唇瓣,偏过脸去。 “胡说什么呢。” 视线瞥过她微红的耳尖,萧明夷抬手碰了一下,低醇嗓音隱约透著笑意:“既然决定要成亲,总得知会一下岳父岳母吧。” 扑通、扑通…… 宋令仪的心跳得很快,似想到什么,倏然转眸,定定看著他。 “嫁你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从今往后,后宫只能有我一个女人,不许骗我,不许纳妾,更不许移情別恋,一生一世都要对我好。我不开心,你就得哄我开心,无论我干什么,都必须跟我一条心,就算我做错了事,你也得拍手说『做得好』,能不能做到?” 少女神態娇俏,小嘴跟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萧明夷听完之后,勾唇浅笑,那双黑眸认真明亮,不夹杂私慾。 “当然可以,需要我在岳父岳母灵前起誓么,还是说把这段话写进咱们的婚书里?” “……婚书就不必了。”她伸指戳了戳男人的腰腹,威胁道,“我可没那么好娶。” 细腕陡然被攥住,她抬首对上男人透著兴味的凤眸,心臟怦然乱跳。 “是不好娶,我不过稍没看住,就多了好些竞爭者。” 话音刚落,烛台的蜡烛燃尽,室內陡然暗下来。 月光斜照入室,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曖昧气息悄无声息地滋长。 萧明夷低头亲了亲她,又很快退离。 迎著少女略带困惑的目光,男人嗓音噙笑:“今夜很晚了,早些休息,我也该回衙门处理公务了,阿梨若是捨不得,待回了京都……” 话还没说完,就被宋令仪捂住了嘴。 第172章见信如晤 “谁捨不得,要回就赶紧回,我也很忙的好吧?”宋令仪闹了个大红脸,心头羞窘,別过身去不搭理他。 萧明夷睇著她的侧脸,无声揉了揉她的发顶,而后转身离开。 待廊廡响起『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宋令仪才回头去看,直至那道頎长身影消失在拐角,低低嘆了口气。 … 次日,晨光熹微。 宋令仪睡眼惺忪地坐在盆架前净面,都怪萧明夷没个正经,惹得她昨夜一闭眼就想著乱七八糟的,觉都没睡好。 廊廡上脚步声匆匆,红蕖拿著封书信进来,急声道:“姑娘,小公爷走了!” 上一秒还无精打采的少女,惊诧扭头:“什么?!” “嬤嬤给小公爷准备的东西,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只留下这封书信。”红蕖將书信递过去。 宋令仪一边对於陆潜的不告而別,感到惊诧,一边拆开书信,信上的內容很简单: 表妹,见信如晤,及汝见之,时已在幽州道;有道是多情自古伤离別,无需亲相送;纵前路浪涛翻涌,吾心处,自由乡,冀他日功成名就,汝能记尝言,与余共贺。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字里行间太过珍重,宋令仪好似能透过这简短的书信,窥见少年在案前挑灯行笔的模样。 雕格窗半敞开,窗外绿柳如茵,清晨明净的阳光斜斜洒在信纸上,周遭静謐安寧。 噠—— 书信末尾,洇湿了一大块墨。 “姑娘,你怎么哭了?”红蕖惊讶。 宋令仪摇了摇头,將书信收好,“没什么,哥哥说他已经离开淮州城了。”抬袖拭泪。 “回京都?为何不跟我们一起呢?” 红蕖抿了抿唇,难道是姑娘拒绝小公爷之后,小公爷悲痛欲绝,不愿与他们同行了? “不是回京都,他有他自己要做的事。”宋令仪道。 “小公爷能有什么事要做?”红蕖面色訕訕。 这么多年了,小公爷不是和狐朋狗友鬼混,就是在惹祸或惹祸的路上。 宋令仪没有多说,只道:“这你就別管了,你的烧退了么,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奴婢身体强壮著呢,昨日喝了药,安稳睡了一觉,今早精神好多了。”红蕖拍了拍胸脯,笑容灿烂。 “那也得按时吃药。”宋令仪莞尔,“对了,前几日郭夫人送来的玉瓷瓶呢?” “收在库房里呢,姑娘有用处?” “如今太守大人病重,这玉瓷瓶价值千金,或许郭夫人会有用得到的地方,还是及时还回去吧。”宋令仪边说,边把书信放入梳妆桌的抽屉里。 红蕖面露迟疑,轻声道:“姑娘,淮州城混入海寇,太守大人难免有失察之过,就算太子殿下不追究他的责任,王司马將他伤得那么重,仕途也就到这儿。” 大渊虽未明確要求容貌端正才能做官,但郭太守被割去了嘴巴,不止是容貌有缺,余生还不一定能正常与人沟通,肯定不能再担任太守之职了,或许再过段时间,就会接到朝廷的调令,任无权閒职。 “您这会儿去退玉瓷瓶,难免会让太守大人和郭夫人多想,以为您急於跟他们划清界限。” 宋令仪思忖片刻,觉得红蕖说的也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 “我同情太守大人的遭遇,可朝廷任免官员,我又管不到,玉瓷瓶价值不菲,拿人手短,將来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事。殿下治理朝政,最忌讳贪污受贿,我怎能知法犯法。” 主僕二人陷入为难中,恍然间,宋令仪想到了一个法子: “殿下最近在筹备重建淮州城的事,可朝廷的拨款还未下来,海寇洗劫来的钱財,还在走流程退还给各家各户,太守府这会儿怕是拿不出太多钱財。” “不如把这玉瓷瓶,以太守大人的名义捐出去,就当积德行善,还能给殿下留个好印象。” 红蕖眸光一亮:“这个可以,到时姑娘再替太守大人美言几句,这礼也不算白收,人情也还了。” 早上敲定捐赠的事,及至午时,宋令仪就去了趟衙门,把玉瓷瓶捐了出去,顺便带了些糕点,『贿赂』太子殿下。 萧明夷知道她的来意之后,隨手拿了块桃酥,大马金刀坐在桌案后,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是他让你来当说客的?” “当然不是。”宋令仪连连摆手,“郭夫人送我玉瓷瓶,我当时没能推却掉,眼下太守大人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再去还礼,显得不太厚道。” “你也知道人情难还,当时怎不再坚定点?” 萧明夷神色稍显严肃,而桌案前的少女低眉垂眼,二人活像教导主任在训学生。 见她鵪鶉似的抿唇不语,萧明夷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面上仍不动声色,浅尝了口桃酥。 “不够甜。” “……怎么会,我特意让嬤嬤多加了两勺呢。” 话落,乌眸对上男人戏謔的狭眸,宋令仪咬了咬唇,知道他这是在故意刁难。 “过来。”萧明夷朝她勾手。 政事堂內没有別人,但宋令仪依旧侷促得很,步子挪动缓慢,刚挪到案边,就被失了耐心的男人伸手抓住腕子,將她拉向自己。 宋令仪大惊失色,乌眸左右乱瞧。 “你干嘛?” 萧明夷拦住她的腰,不由分说將她按到他的大腿上,“紧张什么,这里又没有別人,嘶……別乱动,蹭出事可別怪我。” 怀里的人立马老实了。 苦著眉头,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彆扭又端正。 “昨日才答应过不欺负我。” “这算什么欺负?阿梨不是有求於我么,这糕点不够甜,总得用更值钱的东西来贿赂。”萧明夷低下头,那双狭长凤眸愈发幽暗,唇角还掛著浅笑。 “……?” 宋令仪惊悚抬眸,义正言辞道:“这里可是衙门。” 长指捋了捋她耳侧的碎发,萧明夷眼里满是兴味:“想什么呢,我当然知道是衙门,只让你餵我吃桃酥罢了,你以为是什么?” 第173章我要的是专宠 宋令仪面色闪闪,羞恼道:“你自己没手么?” “阿梨不是有求於我么?”萧明夷面不改色地往椅背靠去,將桃酥递到她手里,“既然有求於人,总得拿出点態度。” 纤细指尖拈著桃酥,宋令仪淡淡睨他一眼:“也不算有求,我初回淮州城的时候,太守大人挺照顾我,不管是出於私心还是舅舅的意思。如今他受了重伤,若把玉瓷瓶就这么还回去,反倒叫人觉得我刻薄,所以我才想到捐赠。” 萧明夷静静听著她继续说: “我也没想过討好你,替他求得什么。官员任免,我管不了,就算是吹枕头风也不行,往大了说,这种事一旦掺和,我要是成了某个党羽的靠山,將来出了事,洗都洗不清。” 她决定嫁给萧明夷並非头脑一热,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之前不愿意回应,是担心他將来会变心,可仔细想想,这一年多以来,大家都在成长。 裴昭为了兄长,义无反顾赴任岐州;陆潜浑浑噩噩那么多年,一朝想清自己想要什么,便放手去做。她总不能因为那点犹未可知的变数,一直踌躇不前,不去正视自己的內心。 但陆潜说的话有道理,她要坐稳太子妃,乃至皇后的位置,光靠国公府的背景可不行。 既然决定要嫁给萧明夷,凡事就不能只看眼前。 歷朝歷代,有几个皇帝乐意皇后干涉朝政,更何况他们还未成婚,萧明夷现在喜欢她,所以不计较这些小事,可她不能上头。 毕竟婚姻是合伙项目,需要长久的经营。 萧明夷对她这番话,感到有些意外,笑了笑:“阿梨当真是生了颗七窍玲瓏心,想得如此长远。” “既然答应要嫁给你,总不能还和以前一样肆意。” “为何不能?”萧明夷握住她的手,慢条斯理道,“嫁给我,又不是什么委屈的事情,你还是可以做自己。哪怕闯了祸,凡事有我顶著,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宋令仪轻哼,又嗔他一眼,似在说『你之前可不是这態度』,抬手揪住男人的衣襟,郑重道:“你这些话,我都听过好几次了,可我的担心你也清楚。嫁你这事儿,算是我这辈子下过最大的一场赌局了,萧无晦,我要的是专宠!” “放心。”萧明夷薄唇轻启,凤眸深深看著她,“我不会让你输的。” “……”宋令仪羞赧避开他那炽热目光。 耳畔传来男人两声低低的笑。 “我都答应你了,手能不能松一下。”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闻言,宋令仪后知后觉鬆开揪住他衣襟的手,转眸看去,发现他正拍著衣襟上的桃酥碎屑。 忘了,这只手抓过桃酥来著,没记错的话,这人好像有洁癖…… 察觉到少女欲言又止的目光,萧明夷掀眸,淡淡睇她一眼:“我不是嫌弃你,等会儿还要接见官员,总得注意下仪表。” 宋令仪声若细蚊地吐槽了一句『假正经』,却还是被耳尖的男人听到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假正经?” 萧明夷勾了勾唇,凤眸瀲灩著幽沉的渴望,嗓音醇厚,话语却很是无耻,“看来阿梨对我今日只让你餵桃酥的事很不满啊。” “……”她有这么说吗? 政事堂外的长廊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宋令仪心下一惊,挣扎著要起来,却被萧明夷重新按下去。 “跑什么,不是说我假正——” 赶在这张嘴吐出些惊天动地的之前,宋令仪一把捂住他的嘴,乌眸盛满羞赧与无奈,用气声说:“够了啊,你別得寸进尺!” 萧明夷极慢眨了眨眼,眼里噙著笑意。 “咳咳……” 门口响起咳嗽声。 宋令仪脊背微僵,转头一看,竟是云麾將军和杜玄。 气氛陡然尷尬。 云麾將军放下抵唇的手,嘴角笑意意味深长:“殿下,微臣特来匯报城中情况……可需要迴避?” 太子殿下的嘴还被宋令仪捂著,根本说不了话,后者反应过来,立马撤回手,从他腿上起来,一张莹白小脸红得滴血。 “不用迴避。”她转眸看著萧明夷,伸脚踹了他一下,咬牙切齿地假笑,“殿下,我先走了,这几日很忙,不必来找我了。” “嘶~”萧明夷吃痛。 小没良心的,就会窝里横。 待少女离开政事堂,云麾將军才抬步进去,笑容满面道:“经此一役,殿下跟宋姑娘的关係,还真是一日千里啊。” 之前还眼巴巴派人偷偷跟著护送,自个儿留在京都当望妻石,现在都能抱在一起了。 能让太子殿下如此惦记,这位未来太子妃,还挺有手段,等回了京都,可得把人巴结好。 萧明夷抬眸睃他:“不是要匯报么,赶紧的吧。” 正值晌午,暖阳融融。 衙门外围的两株垂丝海棠开得繁盛,幽香馥郁。 宋令仪红著脸从衙门里出来,吸了两口清新空气,平復好心绪,慢悠悠往宋宅走。 街市慢慢恢復往日的热闹喧囂,若非坊市內还能看见被炸毁的断壁残垣,都看不出这座城池刚经歷过海寇入侵。 一连多日,萧明夷都在衙门里处理公务,忙得分身乏术。直到某日傍晚,才抽出空来宋宅,隨她一起去祭拜宋父宋母。 归期尚未定下,倒是国公府和都督府先寄来了几封书信,催促宋令仪早日回京,『顺带』问了些关於陆潜的事。 陆潜要去从军,国公夫妇还不知晓。按他的脚程,大概五月中旬才能到幽州。 宋令仪不能太早透露这事儿,否则舅舅直接去幽州拦人怎么办。回信时,便以不太清楚为由,模糊了这一块儿,打算回京之后,再与陆家长辈详细交代。 五月初,仲夏时节。 归期之日,军队整装待发。 云麾將军在前开路,太子殿下驭马同行,数名精锐轻骑將八辆淄车夹在中间,数千精兵在后,浩浩荡荡启程返京。 回程不需要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路上无惊无险,一帆风顺,及至月中,队伍抵达京郊。 第174章回京 原本的礼州之行,因萧明夷急於向国公府提亲而搁置了,宋令仪特地给二舅舅写了封信,说明了缘由。 陆函之收到信时,笑得合不拢嘴:“真不愧是我外甥女,走了个裴家二郎,又来个太子殿下,这婚事甚得我心,甚得我心啊哈哈哈……” 文氏睃了他一眼,柔和眉眼里满是忧虑:“这婚事確实不错,可夫君觉得令仪的性子,適合在皇城里生活么?” “有什么不適合的?”陆函之对自家外甥女格外包容,“令仪貌婉心嫻,蕙质兰心,自去年起,姒妇就让教习嬤嬤规范令仪的礼仪,我瞧著就挺好。” 文氏轻轻摇头,语气颇是无奈:“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城规矩可比国公府大得多。” 况且她担忧的是外甥女心性纯然,將来会吃亏。 “你就別操心了,太子殿下这回在淮州城救了令仪,二人也算同经风雨,情谊匪浅。皇城规矩再大,还能大得过太子殿下?有太子殿下护著,令仪吃不了亏。”陆函之摆摆手。 父母二人正商討著,忽见陆苓哭唧唧地跑进堂厅。 “表姐怎么不来礼州了?我都规划好要带表姐去好多好多地方玩儿,昨日还跟严颂他们说了表姐要来的事,今日又说不来,这不让我没面子么……” 陆函之瞧了眼撒泼的女儿,立马板起脸:“又玩儿,夫子布置的功课可写了,武课教的招式可有温习?一天天的,净知道玩儿……” 心虚的陆苓,一头扎进文氏怀里撒娇,以求庇护。 “好了,你表姐又要定亲了,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咱们就得入京赴喜宴了。”文氏柔声道。 “定亲?” 陆苓眸光陡然一亮,又惊又喜:“跟谁啊?” 陆函之抖了抖手里的书信,笑说:“自然是太子殿下,你表姐应该快到京都了,要不了几日,册封太子妃的事,就该昭告天下了。” “!” 太子殿下! 陆苓杏眸圆睁,表情从惊诧到大喜,只用了不到两息,隨即一溜烟往外跑。 “誒!你这又要去哪儿啊?!”陆函之喊道。 “去找严颂!” 表姐要当太子妃嘍,这可太有面子了! … 皇城。 听闻太子殿下要求娶宋令仪的消息,长阳公主马不停蹄地去了永寧宫。 主殿肃静,夏风轻拂,將竹帘上的丝穗吹得摇曳。 “母后!” 殿门外一声娇唤,沈皇后拨转白玉珠串的手微微一顿,放下手里的书卷,缓缓掀眸。 长阳公主快步走进主殿,恭敬行完礼,急问:“母后可知皇兄要娶宋家妹妹的事?” 沈皇后神色淡定,继续拨弄起珠串:“自然是知道。” 年初陆裴两家退婚,她就猜到有此一天,太子还不算太荒谬,知道隔几个月再提亲。要是前脚退婚,他后脚去提亲,她这张老脸才是无处安放。 长阳公主微微蹙眉,似是没料到沈皇后会是这个態度,轻声试探:“母后,那宋家妹妹出身不高,您难道不介意?” “介意?”听罢这话,沈皇后轻哼一声,看著书卷头也不抬,“你皇兄回京一年多,朝堂递的选秀摺子都有一沓了,本宫劝了也不知多少次,你何曾见他听过么?” 她若不同意宋家姑娘入主东宫,只怕太子能把永寧宫的殿顶给掀了。既知扭转不了太子的想法,何必多此一举。 “……” 长阳公主眸光微转,从这段话里觉出一丝不对劲儿。 难道说皇兄之前不肯选秀,是因为心里有了太子妃人选,而且这个人,还是宋家妹妹? 这个想法从长阳公主脑子里冒出来的一瞬,她惊诧抬手捂唇。 天爷呀! 宋家妹妹去年明明还有婚约在身……难怪皇兄处处维护她,还信誓旦旦说『这门亲事成不了』。 思及此处,长阳公主的心绪格外复杂。 “可是母后,宋家妹妹她——” 话还没说完,殿外传来宫人们的请安声,那道絳色锦袍身影隨即迈入主殿。 “儿臣给母后请安。” 萧明夷眉眼舒展,恭敬朝上首的沈皇后请安,而后斜眸睨了眼长阳公主,淡淡勾唇:“长阳,你適才跟母后聊什么呢?” 见皇兄一副神清气爽,春风得意的模样,长阳公主下意识去看沈皇后,面色訕然:“也没说什么,我听闻皇兄有意与宋家妹妹议亲,心有好奇就来问问母后。” “有何好奇?” 萧明夷端起宫婢奉来的茶水,浅啜一口,“孤正好来了,不如说来听听。” 长阳公主眸光半闔。 皇兄虽然疼她,可到底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听母后的意思,皇兄还挺喜欢宋家妹妹,她不能在这会儿任性唱反调。 “皇兄之前还不肯选秀,去了趟淮州城平定海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册封太子妃了,我能不好奇么?” 萧明夷瞥过上首安静看书,对此不发一言的沈皇后,淡声道:“孤心悦令仪已久,年初陆裴两家退了婚,她负气出走淮州城,孤也尊重了她的决定,这次去淮州城平定海寇,算是缘分使然,孤正好救下了她,至於议亲,也是询问了她的意思。” 言下之意就是,他这次没有威逼,也没有利诱,这门亲事是宋令仪亲口答应的,可不能再挑刺,不同意婚事了。 沈皇后轻哼一声,视线从书卷中抬起:“你倒是坦荡,本宫可什么都还没问,什么都还没说呢。” “母后不反对便好,孤已命人去国公府宣旨,至於筹备册封礼的事,还得请母后费些心思了。” “……”沈皇后拧眉,握著书卷的手紧了又紧。 回京不到两日,连圣旨都下了,这像是商量的样子么? 罢了,这门亲事不同意也难,左右他肯娶妻了。宋姑娘家世平凡,却是忠烈之后,最难得的是太子喜欢。 长阳公主的视线在母后与皇兄之间流转,看来这门婚事已成定局了。 也不知宋家妹妹有什么好,先是鉴之,后是皇兄,竟都对她情有独钟。 第175章宣旨 与此同时的国公府。 陆潜去幽州从军的事,终於还是让国公夫妇知道了。 正值日头充沛之时,轩朗明亮的堂厅里,气氛凝重沉闷。 砰—— “胡闹!” 陆探微怒拍桌案,在堂厅里来回踱步,“幽州乃我朝要塞,常年与外族发生碰撞,战爭不断,他要是想从军,大可去他二叔父那儿歷练歷练,何至於跑去幽州?!” 王氏捻著帕子擦拭眼角,哭得不能自已;老太太倒还算淡定,呷了口茶水,道:“说到底,你就是不信你儿子,寧愿他做一个受祖业庇佑的废物,也不肯他经歷半点风雨。” 这话太过直白,陆探微当场噎住。 “阿潜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幽州条件艰苦,他能受得了么?”王氏道。 她不是不愿意让陆潜受苦,而是担心他吃不下苦。况且,做个二世祖有何不好,年轻时顽皮些无妨,等有了妻儿自会稳重,就凭祖上积累的功业,陆潜这辈子都不愁荣华富贵,至於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打拼么。 长辈们在交谈,两个小辈坐在侧边交椅,始终垂头不语。 “不行,我得亲自去一趟幽州,把人抓回来。”陆探微一擼袖子就要往外走。 宋令仪倏然一惊,正想著该如何劝,就听老太太厉声喝止:“回来!” 老太太发话,陆探微不敢不听,乖乖坐回太师椅。 “只要是阿潜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你以为去了幽州,他就肯回来了?”老太太將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他敢不回!” 长辈们在旁边爭得面红耳赤,陆妤倒没什么太大反应,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道:“表姐,哥哥怎么突然追著你去淮州城了?” 这个问题,宋令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端起茶水,避开表妹探究的目光,笑呵呵道:“这茶真香。” 话题转得生硬,陆妤不满噘嘴,杏眸眯了眯,唇角逐渐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声情並茂地念道: “不说我也猜得到……表姐走了之后,哥哥突然发现自己已对你情根深种,不惜长途跋涉,追去淮州城表白,但表姐一心只有太子殿下,兄长无奈,负气出走幽州,以此来挽回表姐的芳心~” “噗——” 宋令仪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堂厅里的爭论声忽然停下。 “令仪,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王氏给她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劝劝老太太,同意他们夫妻把陆潜接回京。 宋令仪擦了擦嘴,面露难色。 这种事,她一个小辈怎好发表意见,而且陆潜去幽州的事,她也在替他打掩护,不好临阵倒戈。 静默两息,只见上首的老太太脸色愈发冷硬,正色道:“你们夫妻俩什么时候能明白,阿潜是个人,不是任人拿捏的傀儡!” “难道將他宠得不知高天地厚,看著他庸庸无为一辈子,才是为他好?你们总说他紈絝,爱闯祸,却从不加以规劝,施以惩戒,现在他自己想通了,有了清晰的目標,你们又开始反对。” 老太太盯著沉默的国公夫妇,继续道:“你们得想想清楚,究竟是在为他好,还是想操控他的人生。” 陆探微一时无言以对。 “难道老太太就放心阿潜去幽州?”王氏哭红了眼,“两个孩子自幼没离过家,阿潜不知世间险恶,万一有个好歹该怎么办?” 听到这儿,宋令仪鼓足勇气,插了一嘴:“舅母勿要担心,哥哥岂是不諳世事之人。这回在淮州城,他孤身潜进贼窝,差点与那海寇头子成了拜把子兄弟,在海寇眼皮子底下,救了不少百姓,鬼点子多得很。” 国公夫妇还没听说过这件事,面面相覷。 这般有勇有谋,还是他们儿子嘛? “这么厉害?!”陆妤大吃一惊,杏眸亮成星星眼,“怪不得哥哥要去从军。” “一码归一码。” 陆探微摆了摆手,实在不愿意相信做了十八年紈絝子弟的儿子,会突然变得智勇双全。 “他就是有点小聪明,瞎猫碰著死耗子罢了,去幽州可不是闹著玩儿的,那是要上战场,真枪实刀拼命的。” 宋令仪眸光轻闪,淡笑道:“舅舅是没看见,若不是哥哥及时从海寇手里救下了我,我早就尸首异处了。都说士別三日当刮目相看,他远没有您想得那么差。” “都听见了吧。” 老太太轻笑著:“你们俩对阿潜的偏见太深,他好不容易收敛心性,就別打击他了。” 堂厅里的爭论才停歇,门房急匆匆进来稟报,神色又惊又喜—— “国公,宣圣旨的大监来了。” 太子殿下要娶外甥女的事,陆探微自然知晓,却不知圣旨来得如此快,只怕是住在行宫里的陛下,都还没收到消息呢。 他略显诧异地看了眼外甥女,心道:也是,若非外甥女去了趟淮州城,册封的圣旨应该来得更快些。 一家人来到前院听旨。 先是华词讚扬宋令仪的贤淑大方,温良敦厚,著封为太子妃云云。 宣读了许久,直至听到那句『钦此』,宋令仪隨著长辈们再次叩首,高声道:“臣女接旨。” 冯同將圣旨恭敬递到宋令仪手里,笑吟吟道:“奴才恭喜宋姑娘,太子殿下已命钦天监挑日子了,六司和礼部也在著手准备册封礼的流程,太子殿下对您重视得很吶。” 宋令仪手里握著明黄色提暗纹綾锦,指腹磨了磨黑犀牛角轴,嘴角掛著微笑,浅浅頷首:“多谢冯公公。” “宋姑娘不必跟奴才客气。” 正说著,青月上前递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给冯同。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一点心意,还请收下。”王氏笑说。 宫里的太监来府上宣旨,达官显贵们都会送上一些银钱犒劳,这都是不成文的规定。冯同没有过多推辞,收下荷包后,领著一眾內侍离开了国公府。 等人一走,陆妤立马扑上来看圣旨。 “天吶,太子殿下的动作也太快了吧。” 第176章临江楼设宴 宋令仪也没想到,原以为刚回京都,一切都得等上一阵才能步入正轨,这圣旨来得太突然了。 瞥见自家表姐含羞带笑的表情,陆妤咂舌道:“表姐,我可太羡慕你了,这定亲的儿郎,一个比一个优秀。文萱跟我约好了,打算明日在临江楼设宴,给你接风洗尘,到时候你可得把淮州城发生的事,好好说与我们听。” “说给你听有何用?” 王氏乜著陆妤,悠悠嘆道:“这段时间给你相看的儿郎,你是一个都看不上眼,说给你听,也是对牛弹琴。” 一对儿女,竟没一个省心的。 陆妤红唇微撅:“哥哥都去幽州了,我留在阿母身边多伺候几年又有何妨,再说了,好儿郎可遇不可求。” “你也知道可遇不可求?那赵家公子书香门第,品貌端正,你可倒好,跟一舟联手捉弄人家……” 眼看阿母又开始翻旧帐喋喋不休,陆妤立马捂著耳朵回后院。 对於外孙女要嫁入东宫这件事,老太太喜忧参半,当夜將宋令仪唤到跟前,说了好些体己话,直至月上中梢,嬤嬤来催,才有放人的意思。 主屋灯火明亮,老太太坐在长榻上,叮嘱完一圈琐事,牵著宋令仪的手拍了拍,“你放心,外祖母绝不会让你的嫁妆逊於京都任何一位贵女。” 二十年前,陆裴两家定亲时,老太太就给么女准备了三十里红妆,后来么女悔婚嫁给宋召,这三十里红妆没能派上用场;二十年后外孙女出嫁,这三十里红妆,算是弥补当年的遗憾了。 宋令仪鼻尖酸涩,低头伏在老太太膝上,“谢谢外祖母。” 都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刚穿来大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处处倒霉,宋家落魄,还进了『贼窝』;可入京之后,陆家待她亲厚,外祖母跟姥姥一样疼惜她,如今要成亲了,郎婿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谈什么谢啊,能看著你出嫁,外祖母高兴。”老太太红了眼睛,爱怜地捋著宋令仪柔软的鬢髮,“时辰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 宋令仪轻轻点头,一骨碌爬起来,浅笑道:“外祖母晚安。” 月色清浅,庭院静謐。 侍婢提灯在前,途径陆潜的明竹苑,宋令仪略作停顿,看著院门上缠著的粗铁链,里面不见丝毫烛火光影,心下不免悵然。 … 次日临江楼设宴。 除了霍文萱,还有裴菱和几个相熟的贵女,席间氛围和谐,宋令仪一时高兴,便多贪了几杯酒,宴席还未过半,就已醉得双颊酡红。 酒过三巡,贵女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霍文萱摇摇晃晃站起身,笑容神秘兮兮:“令仪,你可知为何宴席要设在临江楼?” 宋令仪醉眼迷离,托著雪腮摇头。 啪啪—— 霍文萱拍了两下巴掌,雅室的门隨即开了,一眾容貌俊美身姿高大的男子鱼贯而入,或抱古琴,或执簫笛。 “临江楼可是有名的清倌聚集之地,楼中的乐师和清倌不仅年轻俊秀,还会吟诗作赋,抚琴吹笛。”霍文萱挑眉道。 清倌们年轻又多艺,十分会哄人,这些可都是那些身份尊贵的男人做不到的,所以才能在京中盛行。大渊民风开放,不少身份高贵的女子还会豢养男宠,譬如去年与駙马和离的碧阳公主,就在公主府里养了不少面首。 宋令仪差点惊掉下巴,抬手肘戳了戳身旁的表妹,低声委婉道:“文萱和小楚大人感情不是挺好的么?” “嗐~”陆妤咬了口甘露饼,满不在乎道,“文萱的洒脱性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小楚大人哪儿管得著她呀。” “……”也是。 宋令仪猜霍大將军就是清楚么女的性子,才会给她挑这么一个郎婿,文縐縐,好脾气。 “可宋姐姐才定下亲事,与清倌寻欢作乐,不太好吧?” 裴菱才说完,肩头忽而落下一只手,嚇得她心臟跳漏一拍。 “此言差矣!” 霍文萱一手揽过裴菱,一手揽过宋令仪。 “你俩太呆板了,谁说寻欢作乐的只能是男人?清倌而已,京都多得是来此地消遣的贵女,又不止咱们。再说了,令仪就快成婚了,往后住在宫里,只能守著表哥一个人,而表哥一向不懂风月,半句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今日给你接风洗尘,不得让你见识见识京都的纸醉金迷?” “放心吧,婢女和侍卫都在院里守著,没人会进来。” 裴菱与宋令仪四目相对。 “可我觉得……” 裴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霍文萱抬手打断,“奏乐!” 丝竹管弦之乐齐齐响起,叫宋令仪耳膜鼓譟得很,睁著迷濛醉眼,想起身去溷藩更衣,却被霍文萱强行按住,又灌了两杯酒。 室內气氛靡靡,欢声笑语不断。 … 皇城,明德殿。 处理了一天政务,萧明夷好不容易能歇口气,低头喝了口茶,隨口问道:“今日命人送去国公府的糕点,可送到了?” 回程路过原州,他见宋令仪爱吃当地的长春酥,便叫御膳房做了一些送去国公府。 侍立在案边的冯同躬身应道:“回殿下,送到了。” 萧明夷没说话,狭长凤眸斜挑,睨了他一眼,目光似在说『然后呢?』。 “宫人去国公府送糕点时,宋姑娘已出门赴宴了。” “赴宴?”萧明夷靠在织金锦缎的靠背上,眼中的细微期待消退了些,“哪家的宴席?” “宫人仔细查问了,说是楚夫人在临江楼给宋姑娘设的洗尘宴,赴宴的都是与宋姑娘交好的京都贵女。”问得越仔细,冯同越觉得汗流浹背。 临江楼的清倌闻名京都,就连萧明夷也略有耳闻,眉头一皱,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磕碰到桌面,『咔啦』一声轻响。 冯同立马低下头。 殿內倏然静默了一阵。 “备马车,孤要出宫一趟。” “殿下,天色都这么晚了,要不就让殿前司的人去接回宋姑娘吧?”冯同惊诧。 萧明夷乜他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著“你也知道天色晚了?”,而后起身大步流星往殿外去。 第177章下次要不要跟我喝? 掌灯时分,京城的灯火次第燃起,临江楼內明灯如昼。 乐师一曲终了,耳畔只余贵女们的欢声笑语,宋令仪用手背搓了搓惺忪乌眸,终於寻得喘息的机会,起身去溷藩更衣。 室外候著不少侍婢,见宋令仪出来,立马引路隨行。 临江楼內歌舞昇平,迴廊上可见有不少打扮华丽的妇人,处处靡靡之景。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宋令仪再出来时,不仅候在外面的侍婢没了踪影,楼里也安静许多。 “翠莘?” 適才陪她来溷藩的几名侍婢里,有裴菱的贴身侍婢。 长廊幽幽,庭院空寂,长久无人回应。 夜里凉爽,温度適宜,宋令仪却感觉到不同寻常的闷热。 舌尖还残留著清酒的余韵,酒精带来的眩晕感一直没有消退,眼前的景物小幅度晃出残影。 原地杵了一小会儿,宋令仪缓缓抬步,沿著长廊往回走。 也是怪了。 来时还有不少贵妇人和清倌在长廊上嬉笑,这会儿竟一个人影都不见。 周遭静可闻针。 噗—— 十分细微的蜡烛熄灭声。 烛火彻底灭了,长廊陷入一片黑暗。 “嗯?” 宋令仪略显沉重的脚步顿住,乌眸也清醒几分,一股淡淡的恐惧感逐渐袭上心头。 “……翠莘?” 话音未落,一道高大黑影倏然闪过,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一手护著她的后背,將她往墙面压去。 黑影逆著月光,来势凶猛。 惊呼声湮灭在唇齿间,宋令仪头脑昏沉,根本闪避不及。 萧明夷低眸瞧著怀里樱唇桃腮,醉眼迷离的少女,胸口窒闷得很。为了嚇唬她,竟学著那些油头粉面的风流浪荡子,挑起她的下巴,说些调戏之语。 “今夜良宵美景,姑娘怎一个人在此,何不与在下共——” 怀里的少女紧抱住他的腰腹,乌眸闔上,没有丝毫防备的模样。 臆想中的挣扎不从,成了任人摆布,萧明夷脸色唰地沉下来,不满眯眼。 “……殿下。” 鼻息间是熟悉的木质香气,脑子比眼睛先认出面前的男人,脸颊蹭了蹭男人的温热胸膛,宋令仪嘴里喃喃念了句『你怎么来了?』。 “……” 胸口的窒闷霎时烟消云散。 萧明夷没了脾气,挑著她下巴的手转而捏了捏柔嫩颊肉,“小没良心的,不许我三妻四妾,你却来临江楼寻欢。” “没有。”她迷糊否认。 “没有什么?”黑暗里传来他低沉的嗓音,“没有来临江楼,没有喝酒,还是没有召清倌?” 怀里的少女静默两息,才开口:“没有你帅。” 月光朦朦朧朧洒进长廊,將木地板灿银银地照亮一片。 萧明夷瞧著宋令仪酡红的面庞,淡淡勾唇:“那下次要不要跟我喝?” “……不要。” 宋令仪还没醉得不省人事,今夜跟清倌和文萱她们喝酒,有侍婢侍卫守著,什么都不会发生,是素宴;若是跟萧明夷喝酒,那就不一定了。 “为何?”萧明夷浓眉微拧。 察觉到男人语气里的不满,宋令仪慢慢睁眼,踮脚轻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我想回家了,殿下送我回家吧。” 纯属打个巴掌,给颗甜枣,萧明夷可不吃这套,一手捧著她的脸颊,低头吻下去。 昏暗里,视觉受限。 曖昧的喘息声被格外放大,身体紧贴,布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宋令仪依旧抱著他的腰腹,仰头半推半就地迎合,本就醉意朦朧的思绪,在这缠绵勾人的热吻中彻底飘走,若非萧明夷叩著她的腰,早就手脚酥软,瘫倒在地。 “宋姐姐?” “表姐?” 两道轻呼声同时在拐角处响起。 见宋令仪迟迟未归,连侍婢们也没回来,裴菱和陆妤放心不下,一道出来寻人。 思绪飘散的宋令仪瞬间警铃大作,挣扎著要推开面前的男人,可萧明夷不给她『藏人』的机会,直接將她打横抱起,缓步朝前走。 “表~” 看到突然出现在临江楼里的太子殿下,陆妤立马噤声,杏眸瞪得老大,呆呆道:“天吶……” 没看错的话,太子殿下怀里的人,就是表姐吧!? 裴菱惊诧之余,还记得礼数,赶忙拉著陆妤行礼。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萧明夷步伐略作停顿,面不改色:“阿梨喝醉了酒,孤先送她回府了,你二人也早点回吧,还有,替孤转告文萱,叫她適可而止。” 二女硬著头皮应『是』。 直至那抹頎长身影离开,才长舒一口气。 “嚇死我了。” 裴菱拧眉,眼神担忧:“殿下会不会为难宋姐姐啊?” “那也得捨得啊。”陆妤努嘴笑说。 临江楼外停了一辆黑漆平顶的华贵马车,周围还有不少骑著高头大马的佩刀壮汉。 宋令仪鵪鶉似的埋在萧明夷怀里,任由他抱进马车。 少顷,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国公府。 偏台上的昏黄烛火將气氛渲染得曖昧繾綣,车厢安静,怀里闔眸假寐的少女亦是。 萧明夷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轻哄:“还装睡?” 宋令仪眼皮微动,忍笑睁眼,对上那道幽邃视线,声音里还带著点酒意的慵懒:“你適才该躲著点,阿妤缠人得很,回去少不得问我些不著调的问题。” “问就问唄,圣旨已下,我们是过了明路的未婚夫妻,只差册封礼而已,何需躲著。”萧明夷淡声道, 二人视线相对。 刚刚被强行打断的情慾,在这一瞬间重新点燃。或许是醉意催动,今夜的宋令仪乖顺得很,直至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庭,二人才分开。 呼吸交缠,额头相抵。 萧明夷的手指还贴在她腰侧,不轻不重地缓慢揉捏,“午后钦天监送了几个好日子来,阿梨觉得七月初七如何?” 现在离七月初七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会不会太仓促了? 宋令仪將心里想法一说,男人笑著,亲亲她的脸颊,“我还嫌太晚了,想早日將你接进东宫。” 两道浓密的长睫轻颤,想说些什么,又觉羞赧,直到车厢外传来门房的招呼声,她才如蒙大赦,“我该回去了。” 萧明夷轻轻『嗯』了一声,任由怀里的人起身离开,那片薑黄色胡桃纹车帘再度落下,修长指尖蜷了蜷,似还有柔软触感残留。 第178章绣盖头 太子妃的册封礼定在七月初七,前来国公府拜贺的人络绎不绝,好在有国公夫妇顶著,宋令仪无需为了人情往来的事烦忧,只需安心待在后宅,绣红盖头。 初听这一习俗,宋令仪还觉惊讶。 太子妃的婚服,皆由尚服局的女官裁製,怎么绣盖头这等繁琐事儿,也不一道包揽。 “大渊女子出嫁,都需要亲自绣红盖头,这意味喜庆吉祥。” 霍文萱坐在软榻另一端,手里剥著宫里送来的荔枝,“我成亲那阵儿,也绣了盖头,绣的还是龙凤呈祥的复杂样式。” 语气里带著些许炫耀之意,眼皮稍抬,发现坐在对面的宋令仪和陆妤皆定定看著她,目光明晃晃写著不信。 迟疑两息,如实道:“好吧,好吧,我绣了凤凰,剩的那条龙让嬤嬤帮我绣了。” “这才对嘛。”陆妤笑说。 以她对文萱的了解,此女不擅女红,还没什么耐心,龙凤呈祥那么复杂的样式,绣得出来才怪。 “我也想绣完呀,可绣个凤凰,给我十根手指都扎坏了。” 说罢,霍文萱转眸看向宋令仪,以及她手里刚开了个头,歪七扭八,看不出绣得是何物的红盖头,嫌弃瘪嘴:“嗯……你可以让红蕖帮你嘛,我看她绣的荷包就挺別致,反正你成亲会穿褕翟,不用盖红盖头,绣不绣又无所谓。” “……” 宋令仪也知道自己不擅长女红,但这般明晃晃的嫌弃,刺激了她脆弱的自尊心。 “我才不假手於人,反正还有时间,慢慢来唄。” 而且她又不绣龙凤呈祥那等复杂图案,绣几朵兰而已,有红蕖在旁指导,她一定能速成! 可想像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直到六月底,绣坏了好几张红盖头,兰才稍见雏形。 临近婚期,宋令仪不得不挑灯夜战。 雕格窗后的软榻坑几上,绣线缠乱,搁在右上角的油灯快要燃尽了。 “红蕖,快帮我点盏油灯来!” 宋令仪头也不抬,手忙脚乱地比对图稿,发现瓣又绣错了,霎时心態崩溃,忿忿將红盖头往坑几一扔。 “不绣了!不绣了!不绣了!” 崩溃程度,堪比当年在职场做牛马。 走廊上,红蕖打著哈欠送油灯,对自家姑娘时不时崩溃的场面早已见怪不怪,反正嚎完这阵儿,还会捡起来继续绣。 刚走到门口,主屋里的灯火倏然熄灭。 红蕖愣了下,掌著油灯往软榻方向看,那处空空如也。 “姑娘?” 没有应声,但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红蕖没多想,只当自家姑娘绣累了,提前上榻休息,贴心吹灭手里的油灯,轻手轻脚离开主屋。 明月高照,正是万籟俱寂时。 床榻帷幔垂下,光线黯淡。 “唔!” 宋令仪扭身挣了挣,可背后拥来的力道半点未减,长臂仍牢牢横在她身前。 “嘶~” 捂嘴的大手猝不及防被她咬了一口,萧明夷吃痛挪开手,悠悠道:“咬我作甚?” 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自头顶落下,宋令仪翻了个白眼,抬手掐扭男人的腰腹,適才绣坏盖头的闷气,全都撒在他身上。 “堂堂太子,竟夜闯女子闺房,没点儿规矩!” 话音刚落,身后的男人猛然按住她的肩膀,覆身压到她身上,埋头在脖颈处深深吸了两口气。帷幔內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听清嗓音里的笑意。 “一个多月未见,阿梨就不想我?” 依大渊习俗,男女婚前不能见面。萧明夷初时还能守住规矩,可整日对著奏摺和朝臣,时间愈久,心里愈发急躁烦闷。正好今夜处理完公务,閒来无事,便突发奇想来国公府看看她。 看心尖上的人一眼,一整天的疲惫都消散了。 “不想!” “……” 听这语气,谁又惹她了? 萧明夷“嘖”了一声,直起腰,“这是怎么了?” 知道胡乱撒气不对,宋令仪抿了抿唇,指著旁边绣了一半的红盖头。 萧明夷掀开帷幔一角,借著月光看清红盖头上的图案,硬著头皮夸:“这梅绣得挺好的呀,惟妙惟肖。” 其实他並不知阿梨绣的什么图案,不过大渊女子多绣梅和龙凤呈祥,就隨口蒙了一个。 “……” 宋令仪怒瞪他,压抑著薄怒问:“……真的?” “当然了,阿梨心灵手巧,区区一个红盖头,怎难得倒你,不过这婚期將近,现在才开始绣,赶得及么?” 被深深打击到的宋令仪一把夺过红盖头,而后一脚踹在男人身上。 若非萧明夷底盘稳,还真叫她踹下床了。 “什么梅,这是兰!” 自知说错了话,萧明夷朝她靠近了些,再度將人揽入怀中,嗓音透著笑意,不紧不慢地轻哄:“原是我看岔了,阿梨的兰绣得不错,但夜里绣累眼,实在赶不及,让嬤嬤帮忙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宋令仪怒意消退,淡淡道:“婚前不能见面,殿下若实在想见面,大可在外面约见,深夜来国公府,惊扰到舅舅他们怎么办?” “白日事务繁忙,还得处理册封礼的章程,出不了宫。再说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说婚前不让见面,又没规定是多久,大不了册封礼前一天不见就是了。”萧明夷开始强词夺理。 揉了揉她的脸颊,晦暗光线里那双狭长凤眸灼灼生亮,“放心,我来时没有惊动国公府的任何人。” 就算知道也无妨,臣子焉敢置喙太子。 二人在床榻里腻歪了一会儿,看著宋令仪入睡,萧明夷轻手轻脚坐起身。临走时,回眸看了一眼,视线不疾不徐的在那张姣好面容上寸寸逡巡,看著那张莹白脸庞因熟睡泛著桃红,娇慵动人,喉头滚了滚。 但他不能在这里过夜,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从国公府赶回皇城至少需要半个时辰的工夫,再晚些离开,晋国公都该准备上朝点卯了。 萧明夷弯腰,薄唇轻碰了一下嫣红唇瓣,而后快步离开主屋。 帷幔间,宋令仪眼皮微动。 第179章大婚 五月,册封太子妃的圣旨自礼部下发,在大渊各州各县放出告示,不过小半个月,便天下皆知了。 七月初六,大婚前一晚。 萧明夷特地將四皇子萧憬和刚抱上二胎的三皇子萧昀召进宫。 萧憬和萧昀在东华门碰面,兄弟二人有半年未见了,先是来了个热情的拥抱。 看著日渐发福的萧昀,萧憬放声大笑:“三哥才抱上么女,怎么胖了这么多,难不成是跟么女抢食了?” “净胡说八道。”萧昀摆了摆手,拿出作为兄长的架子:“如今五弟都要娶妻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得把婚事放心上……” 萧憬不爱听这些嘮叨,立马转移话题,“五弟明日就要大婚了,为何这个时辰召我们入宫?” “这我哪儿知道。” 但萧昀听说,五弟为了这场盛大的册封礼,凡事亲力亲为,足可见对太子妃的重视,今夜召他们进宫,大概是问关於册封礼的事吧? 两刻钟后,兄弟二人进了东宫,见到萧明夷。 可萧明夷並未询问册封礼的事,確切来说,召他们入宫,也没有別的重要事,只是因为明日成亲太紧张,他想找人说说话,缓解心情。 “孤与阿梨认识已久,去年她和裴家二郎定亲,差些成了裴家新妇,奈何他二人缘分浅,这才成全了孤……” 兄弟二人托腮盘坐在长榻边,静静看著对面滔滔不绝的五弟,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五弟不仅容光焕发,情绪高涨,这坐立不安的模样,哪儿还有平日的沉稳內敛。 还有那句『奈何他二人缘分浅』,明明是件十分惋惜的事,怎么从五弟嘴里说出来,竟有些乐见其成,暗自窃喜的意味。 萧昀尷尬笑了两声:”能理解,能理解,三哥当年成婚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激动得睡不著觉。” 听到三哥婚前也紧张,萧明夷心下稍定,面上却故作姿態:“孤这不是紧张,朝政繁忙,明日又是册封礼,孤不得把事儿捋清楚,好好准备么。” “……” 兄弟二人俱是沉默。 正因明日是册封礼,是大婚之日,內阁给太子放了三日假,今日无需处理朝政,何来繁忙一说。 半晌,萧昀又尷尬笑了两声:“能理解,能理解,五弟日理万机,对太子妃情深义重。 萧憬缓缓转头看向萧昀,眼里分明写著『这你也能理解?』 “可三哥跟三嫂当年成婚,年纪尚轻,婚前也没太多相处,觉得紧张很正常。”萧憬转眸看向对坐的五弟,揶揄道,“五弟和太子妃不是认识已久么,也会紧张?” 萧明夷听出了萧憬的腹誹,黑眸微眯:“你的意思是,孤不该紧张?” “我可没这么说。”萧憬抬手举杯:“咱们兄弟许久不见,今夜不醉不归。” 相较於萧憬的从容,萧昀则拘谨了些,举杯道:“殿下明日大婚,不宜喝太多酒。” “无妨。”萧明夷举杯相碰,笑说,“长夜漫漫,孤一个人等著也是无聊。” “你还真不打算睡了啊?”萧憬惊诧。 (请记住.com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册封礼繁琐,孤得时刻保持清醒,才不至於有任何错漏之处。”萧明夷啜了口酒水,说得一本正经。 “……” 册封礼又不是登基,至於么…… 直到四更天,內侍来提醒,萧憬和萧昀才被放出宫。 … 七月初七,宜成婚,宜出行。 东宫在各大酒楼设了三日的流水席,与民同庆。 天还未亮,国公府上上下下便开始忙碌起来了,芝兰苑的丫鬟婆子们压著宋令仪在铜镜前梳妆。 待到日出东方,前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陆家的亲朋好友,国公夫妇和二房夫妇在前院招呼宾客,忙得焦头烂额,而两个小表妹则在芝兰苑里陪宋令仪。 宫里早早將太子妃的婚服送来了,看到掛在里间,繁琐厚重的华美婚服和凤冠,两个小表妹惊诧不已,围著婚服转了好几圈。 “这婚服也太重工了吧,去年祖母送表姐的南珠,已是世间罕见的珍品,没想到这凤冠上用的南珠又大又圆,丝毫不比那颗差,光一件婚服就价值连城,更別说册封礼了,太子殿下这是恨不得把世上最有价值之物捧给表姐吧。” 面对两个小表妹的调侃打趣,宋令仪面染薄红,生出几分不自在。 前几日女官来送婚服,她也被这套华美奢侈的行头震撼到了,趁著萧明夷夜里来寻她,便义正言辞地提醒他莫要铺张浪费。 但萧明夷却不以为意,说什么『反正我这辈子只你一人,也只成一次婚,铺张一次无伤大雅;况且后宫妃嬪本就不多,开销不大,东宫这些年积攒的份例在你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故此,宋令仪就没再说什么了。 吉时將至。 緋红晚霞染遍苍穹,官兵开道,厌翟车自国公府驶向皇城,凤凰长街挤满了观礼的百姓,人头攒动,格外喧闹。 守在宫门处的將士齐声行礼,排山倒海般的声响震耳欲聋,“恭迎太子妃!” 厌翟车停在宫门內,皇城各处钟鼓齐鸣,女官上前扶太子妃下轿。 太和殿前的汉白玉阶擦得鋥亮,两侧的铜雀和麒麟威风凛凛,仪仗队伍和文武百官整齐排列,共同见证这场盛大宏伟的册封礼。 身著朝服的册封使卜太傅站在汉白玉阶前,捧著金宝和金册,肃容注视著缓步而来的太子妃,待宣布完册封詔书,眾人又注视著太子妃款步迈上阶梯。 而汉白玉阶之上,是一袭袞冕的太子殿下。 四目相对,宋令仪將手搭在他的手心。 萧明夷视线瞥过她繁复堆砌的婚服裙摆,不顾文武百官的震惊,弯腰替她理了一下,又低声在宋令仪耳边笑说:“太子妃娘娘万福金安。” 宋令仪瞬间红了脸。 汉白玉阶之下,文武百官齐齐跪拜高呼:“臣等,恭贺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新禧!” 待夜幕降临,东宫披红掛彩。 礼官在旁指引著大婚剩下的礼数,喝合卺酒,结同心发。 第180章不知饜足 待所有流程走完,殿內一干宫人说罢祝祷词,纷纷垂首退出寢殿。 殿內霎时安静下来,唯有窗边的龙凤喜烛在蓽拨作响。 昏黄光线里,坐在榻边的太子妃珠翠满头,乌髮雪肤,美得不可方物。 “阿梨。” 一声轻唤,气氛旖旎。 宋令仪心头怦然,羞涩垂著头,轻轻『嗯』了一声,藏在宽大袍袖里的手不自在地画圈绞动, 察觉那道灼热滚烫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宋令仪微抬下頜,对上那双狭长幽邃凤眸。 不知是烛光或饮酒的缘故,那张俊美无儔的脸庞透著薄红,本就穠俊的眉眼多了几分风流昳丽。 “一直看著我作甚?” “我在想,去年若能早些认清自己的心,娶你入东宫,就不会白白蹉跎这一年多的光景。”萧明夷说著,抬手替她拆下繁琐沉重的凤冠,在手里掂了掂,“这么重,今日累著了吧?”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是累著了。”宋令仪笑容娇俏,扑进他怀里,“那殿下今夜能不能別折腾我了?” 卸釵环的大手转而捏了捏她的脸颊,慢条斯理地逗弄:“那可不行,今夜是洞房烛,周公之礼不可少。” “……” 犹记得去年在虎头寨的第一次,这人跟不知饜足的野兽似的,將她折腾得昏过去,事后还涂了好几天的药。 釵环卸完,乌髮如瀑垂下。 看怀里的人略显无措慌乱,萧明夷勾唇浅笑,挑起她的下頜,而后俯身吻上她香软的朱唇,將人压在身下,低沉的嗓音哑得厉害:“我等今夜等了许久,阿梨莫要躲懒。” 宋令仪躺在大红喜被间,对上那双幽暗危险的眸光,耳尖臊得通红,鲜艷欲滴。 红罗帐內薰香瀰漫,旖旎气氛愈发浓烈, 今夜月明星稀,殿內的动静一直持续到三更天。 待天光大亮,內侍报时的动静传入寢殿,宋令仪恍惚睁开眼,入目是昏暗的幔帐。嗅到满帐幽香,她耳尖逐渐滚烫起来,缓缓转过头,去看紧搂著她腰的男人。 萧明夷闭著眼,满脸都是饜足神色。 看了许久,宋令仪忍著浑身的酸疼,去翻隨意堆在床尾的褻衣。 刚有动作,那具健壮有力的躯体隨即紧贴过来,將她牢牢落在怀里,嗓音黏糊磁沉:“去哪儿?” 宋令仪动弹不得,无奈道:“时辰不早了,该去永寧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新妇进门第一天,她可不希望失了礼数。 “怎么还叫『皇后娘娘』,该叫母后才是。”萧明夷低笑,握著细腰的人愈发不老实,逐渐往下去。 宋令仪倏然一惊,伸手捉住,嗔道:“说了去请安,怎还要闹我?” 晦暗中,那只炽热大手將她反手扣住,顺势翻身一压,摆出纠缠的姿势来,热吻落在耳侧,“放心,母后不会怪罪的。” 这次的疾风骤雨,远胜昨夜。 殿外的內侍和嬤嬤听到动静,面面相覷。往常还道太子殿下不问风月,清心寡欲,没想到成婚第一日,就有『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架势。 临近正午,宋令仪重新醒来,刚睁开眼,就看见萧明夷站在榻边束腰带,神清气爽,春风得意。气得她抬起酸软的脚,无力踹了他一下,大骂『禽兽』。 不过萧明夷也不恼,將人抱到铜镜前轻哄,抬手招来宫婢梳妆。 永寧宫內。 沈皇后正与长阳公主谈笑,忽闻殿外响起內侍的通稟声—— “太子殿下驾到,太子妃驾到。” 长阳公主呷了口茶水,凤眸斜挑:“新婚第一日,太子妃这么晚才来奉茶,实在没规矩。” 轻声吐槽的话语,正好被携手进殿的太子夫妇听见。 宋令仪笑容不改,暗自掐了掐萧明夷的掌心,而后敛衽正襟,朝端坐华堂的沈皇后屈膝行礼:“臣妾请安来迟了,还请母后恕罪。” “儿子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沈皇后缓缓掀眸,意味不明地瞧了眼太子,穠俊眉眼间儘是饜足春意,无需多问也知太子妃为何请安来迟了。 “不必拘礼了。”沈皇后淡声道。 待俩人直起身,嬤嬤便將准备好的茶水端上前,笑吟吟道:“太子妃请敬茶。” 宋令仪端起茶盏,奉到沈皇后面前,心头忐忑,再次屈膝见礼:“请母后喝茶。” 好在沈皇后並未怪罪她请安来迟的事,莞尔接过茶盏,浅啜一口,而后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封递给宋令仪,嘱咐了几句,譬如『照顾好太子』,『早日为东宫开枝散叶』云云。 待沈皇后嘱咐完,眾人便挪步饭厅,用了顿团团圆圆的午膳。 婚后第三日,太子夫妇回门。 老太太精神抖擞,连午膳都多吃了半碗饭。午后,陆探微拉著萧明夷在园凉亭里切磋棋艺;宋令仪则陪著老太太回院小憩。 从院里出来时,路过明竹苑,瞧见陆潜的贴身小廝探头探脑地站在院门前,似在等什么人,怀里还抱著一个精雕细琢的盒子。 “阿筑,你在等谁呢?”宋令仪浅笑问道。 小廝眸光一亮,赶忙抱著盒子上前,躬身道:“太子妃安好,小公爷在幽州,来不及赶回京观礼,特意寄了礼物回来,要奴才亲手交给您。” 长廊光影明净,四下无人,宋令仪犹疑著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是一串上品羊脂玉做的玉连环。大渊男子赠玉连环,是为许下生生世世守护的承诺。 宋令仪敛眸回神,合上盖子,將这精致木盒交给红蕖保管,而后径直去了园凉亭。 庭院明媚,木灿烂,凉亭內的对弈刚结束。 萧明夷坐在棋案边,单手把玩著棋子,正与陆探微交谈,余光瞥见站在繁垂柳处的宋令仪,偏头看来,眉眼含春。 彼时,微风乍起,轻拂香,二人视线相接。 ——正文完结—— 番外1 温泉行宫 次年深秋。 宣元帝病逝於瑶泉行宫的消息传入京都时,太子妃坐胎已满三个月,太子於明德殿公布喜讯,文武百官惊喜之余,齐齐上表恭贺。 若非宣元帝病逝,心情大好的太子殿下必会设宴同庆。消息传到永寧宫,沈皇后的情绪並未有太大的波动,很冷静地与礼部確定丧仪的章程。 太子监国两年,宣元帝丧仪一过,便顺理成章举行了登基大典。夫妇二人除了自东宫搬至紫宸宫居住,其余並未有太大区別,一切如旧。 倒有一点,宋令仪自打怀孕之后,性子愈发娇纵挑剔,而这性子,还只对萧明夷。 为了哄好皇后娘娘,萧明夷连夜处理完手头的公务,然后带著皇后娘娘去行宫游玩。 行宫景色宜人,秋日可狩猎赏枫,但游玩只是个幌子,自打宋令仪怀孕,他们之间除了亲亲抱抱,再无別的亲昵举动,好不容易等到胎稳,萧明夷可不得把人锁在身边,玩些样。 出宫的仪仗队浩浩荡荡,绵延两里路,由东华门出城。 及至午后,秋光粲然。 宋令仪一袭緗色长裙,慵懒斜靠在马车內的软榻上,睨了眼手里拿著剥了一半的橘子,专注审阅奏摺的男人,抬脚踹了他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分散男人的注意力。 萧明夷一激灵,三两下剥好橘子,递了一瓣到她嘴边,“是我疏忽了,阿梨莫气。” 大抵是怀孕的缘故,原本清瘦的体型愈发丰腴,宋令仪脸上的肉也愈来愈多,多了几分国泰民安的美感。 话落,宋令仪淡淡乜来的一眼,神色娇憨动人,萧明夷喉头滚了滚,“这橘子甜不甜?” “你手里还剩那么多,想尝就尝唄。”莫名其妙。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注视的目光暗了暗,萧明夷俯身凑上去吻住她的唇,主动去勾她的舌头,捲走唇齿间的果肉。 良久,宋令仪靠著软枕,面染红霞,檀口微张著喘息。 “嗯……很甜。” 耳畔响起男人的低笑,她顿觉羞恼,捶了下男人肩头,“还在外面呢,没点儿规矩。” “不是你让我尝尝么?”萧明夷將人揽入怀里,语气散漫,转而挑眉打趣,“皇后娘娘的架子愈发大了。” 温泉行宫在山腰处,秋季萧瑟,落叶纷飞,极目而望,可见漫山遍野的红枫叶。 仪仗队伍抵达行宫已是掌灯时分,帝后下榻主院,內里的温泉池子方方正正,採用玉石料围砌,泉水温度適中,雾气繚绕,空气里有淡淡的硫磺气息。 因温泉的缘故,院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些,用过晚膳,萧明夷屏退了所有宫人,亲自服侍宋令仪换了件浅金色薄纱长裙,期间没少窃玉偷香。 温泉池子用纱帘与雕隔断相遮,池边还摆了张竹木榻,供人暂歇。 怀孕不能泡温泉,宋令仪只能坐在池边,雪足浸入温水,弄出细微拨水声。 不多时,身后的屋里有了点动静,她回头一看,萧明夷只著了件玄色薄衫出来,坚实腹肌若隱若现,小脸霎时緋红,落荒而逃般挪开目光。 入水声在静謐环境中格外突兀。 宋令仪转眸再看,雾气遮住了男人湿漉漉的乌黑眉睫,不断有水珠滴落下来,薄衫褪去,闔眸慵懒靠坐池壁,大半截身子浸入水雾中。 “……”整得跟祸国妖姬似的。 唰—— 雪足拨起水,尽洒在男人的面门。 萧明夷抹去脸颊的水珠,慢悠悠掀起眼帘看向宋令仪,唇角掛著浅淡笑意:“又在生哪门子的气?平时闹你,你嫌烦,现在不闹你,又觉不满。” 宋令仪被他这话惹得难为情,但转念一想,分明是这人故意撩拨她,冷哼一声:“你是在说我无理取闹了?” “哪儿敢啊。”萧明夷眉梢轻挑,起身往她身边凑去,还好有腾腾雾气遮掩住大半个身子。 宋令仪羞涩挪开视线,却被男人牢牢捏住了下巴,他站在池子里,比她坐著还高些。抬手將怀孕后情绪不大稳定的皇后娘娘拥入怀中,薄唇贴在她耳畔低语:“婚前说的话,我都记著呢。” 这还差不多。 湿热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宋令仪惊觉湿了衣衫,抬手推了下厚顏无耻赖在身前的男人:“衣裳都湿了……明知我不能泡温泉,还要弄湿我的衣裳……” “湿了等会儿再换唄。” 听到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她就来气,再怒瞪他,“適才还说不闹我,我要去更衣,莫要跟来。” 推搡的力道不算重,但萧明夷一反常態地乖觉退开。 夜色浓重,乌云遮月,池边烛火幽幽。 宋令仪踩著青石板往屋里走,背后的流水声忽然变大,似有水四溅,她心下好奇,往后看了眼—— 水池雾气繚绕,里面竟空无一人。 宋令仪不禁心头一紧,轻声唤道:“陛下……陛下……陛下?” 四下静悄悄,无人回应。 这温泉池子愈靠外围愈深,若是不小心跌进去,溺了水……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就被宋令仪否定,萧明夷水性不错,热水泡太久是会头昏,但才下水没一会儿,不至於缺氧昏迷。 “陛下!”她拔声唤道。 依旧无人回应。 宋令仪心头愈发不安,便沿著池边走了几步,可水面雾气浓重,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烛火摇曳,池水中央依稀浮现一个高大健壮的人影,她眼皮子一跳,几步踩入水里,往温泉池中央去,池水逐渐淹没她的大腿。 又接连唤了几声,可池子里一点回应都没有,腾腾雾气氤氳著她泛起緋红的乌眸。 温泉池中忽然水波晃荡,宋令仪停步,还未看清是什么情况,就听得『哗啦』一声水响,如山般高大的身躯从水里钻了出来,溅起的水將衣裳浸透。 “啊——”一阵心惊肉跳。 萧明夷隨意將湿漉漉的墨发往后拢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那双幽邃凤眸始终盯著面前丰腴婀娜的身影,烛火跃动在他的瞳孔里,灼灼幽亮,好似潜藏在暗处狩猎的野兽,蓄势待发,隱隱兴奋。 长臂一拢,將人拦腰拥入怀中。 宋令仪心绪稍定,红著眼睛拧了下男人的腰腹,“萧无晦,你烦死了!” 雾气瀰漫。 本就轻薄的裙衫湿透后,將女子的婀娜身段彻底凸显出来。光裸的高大身躯,紧紧拢住衣衫湿透的丰腴,他低头轻咬她的耳垂。 “旷了三个多月,阿梨可得好好补偿我。” 至於怎么补偿,二人心照不宣。 “可我不能泡温泉唔——” 一声压抑的低呼,池水哗啦响个不停。 宋令仪下意识圈住男人的脖颈,偏头不敢去看那双幽暗凤眸。 萧明夷將人抱离温泉池,放在木榻上,周围的纱帘盪出粼粼波光。他一手撑在她身侧,半跪在木榻上,上半身肌肉线条流畅,被烛火笼著,藏著蓄势待发的力量。 宋令仪清晰地感受到来势汹汹的侵略性,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按住。 “不是嫌水里不方便,躲什么?”他低头,墨发垂落,腰腹和她胯骨相连,仿若真的紧密结合在了一起。 “我……” 檀口微张,那人立马伸指在她嘴里搅合,“……不行。” 含糊吐出两个字,萧明夷身躯下压,但刻意留了缝隙,避免压住她的肚子,另一只手转而握住她的后颈,吻上唇瓣,含住轻吮,边亲边慢慢喘息,“不让碰?” 嗓音里带著极度的压抑忍耐,“那阿梨说点好话来听听。” 大抵是缺氧,宋令仪头脑晕乎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边响起一声低笑,萧明夷將她抱紧,嗓音沉哑:“不肯说,那就別怪我了。” 灼热气息扑在宋令仪的颈侧,叫她无端心颤。 晚风微凉,主院里呜咽喘息交织,直至月上中梢。 番外2 裴昭回京 建平元年的仲夏。 岐州官蠧谋害裴督邮证据確凿,朝廷派兵清理了当地的官蠧蟊贼。能顺利查清案情,监御史裴昭当领头功,奉召回京,著升为御史中丞,负责复查疑狱,监督百官。 回京途中一帆风顺,抵达京都东城门时,来了不少文人墨客相迎,纷纷为其事跡题诗颂词。 “一別经年,小裴大人风采依旧,如今回京高升,可谓羡煞旁人啊。” 说话之人格外眼生,但裴昭性情温和,即便不认识,也不会给人难堪,淡然一笑行文士揖:“公子谬讚。” 眾人热情围著裴昭,城门口忽有官兵大喊『让行』,好不容易才开了条道出来。 那辆朱缨华盖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长阳公主掀帘下车,目光落在那道清瘦修长的背影上,瞬间红了眼眶。 “离京近三年,可曾安好?” 月白色的宽大袍袖在风中招展,裴昭眼神带了一丝悵然,“三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一切都好,有劳公主掛心。” 长阳公主瞥了眼周围的文人墨客,轻声道:“你入城之后,是要先回裴府?” 裴昭淡淡頷首:“家人尚在府中等我团聚,之后还要入宫述职,不能与公主久敘。” “入宫述职?”长阳公主眸光微暗,唇角笑意浅淡,“皇兄今日应当不会传召你入宫述职了。” 不等裴昭疑惑,她眉梢微挑,直白了当道,“皇后娘娘今日生產,早朝一下,皇兄就去永寧宫守著了,宫里忙得很,连首辅大人有事请奏,都未见得皇兄一面。” 说这话时,长阳公主一直盯著裴昭的脸观察,却未发现一丝异常之色。 “原来如此。”裴昭羽睫轻垂,遮住眼底的冰寒,再抬眸时,眼中那层浮冰消融,散去了几分寒气,“既如此,我便在裴府等候陛下传召。” “今日刚回京,还有不少堆杂的事务处理,就不与诸位多聊了,改日府中设宴,到时再请诸位过府一敘。” 裴昭面朝眾人作了个文士揖,举止文雅,周身都是贵不可言的疏离感。 “誒……” 长阳公主本想留人再说会儿话,可那道月白色身影转而上了马车,根本不给机会。 侍立在旁的宫婢忿忿道:“公主,这小裴大人当真无礼,您特意出城相迎,他竟这么回去了,以为在岐州立了功,回京高升,就可以目中无人了么?” “胡说什么呢?”长阳公主斜睨贴身侍婢一眼,娇嗔道,“鉴之性情孤傲,若对本公主諂媚討好,那才叫不正常。” 隨著裴昭的马车入城,聚在城门口的文人墨客也逐渐散去。 街市喧闹。 城门口芝兰玉树的身形,终於在车厢里卸下了强撑出来的淡然若水,周身气息仿若狂风烈日乍逢二月霜寒。 侍奉在车厢里的小廝瞧出自家大人心情不佳,一路上不敢多话,气氛沉闷。马车在青石板路上平缓前进,最后停在裴府外。 裴家人早已等在裴府门口。 关氏看著那道頎长身影,明明才分別三年,却恍若隔世般,鼻尖酸涩不止。 她急急迈下石阶,握住裴昭的胳膊打量,抬袖拭泪,哽咽道了句“瘦了”。 裴昭眉眼舒展,笑容和煦:“岐州和京都的饮食差距大,况且儿子去岐州办差,又不是游玩,瘦了很正常。” “二郎此次回京升任御史中丞,可见陛下对你的器重,府中备了午膳,入宫覲见述职的事先不急……”襄氏淡笑著,话还未说完,就被身旁的裴廷猷轻咳打断。 二郎曾与令仪定亲,感情深厚,若非大郎突发意外,二人早该成亲了。可惜世事无常,二郎离京不到一年,令仪嫁入东宫,做了太子妃;去年先帝崩逝,沈太后再度前往宝华寺祈福长居,令仪便是统领六宫的中宫皇后。 今早宫里传出消息,令仪的肚子卯时发动了。 此时提不急入宫述职,若二郎问起来,难免伤情。 “二郎不到二十五,就坐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裴廷猷带笑寒暄了几句,將適才的话题盖过去。 好在裴昭也没有多问,淡声道:“二叔父太抬举侄儿了,侄儿入仕不久,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向您討教。” 说罢,他转眸看向旁边的裴菱,眉眼柔和:“许久不见,阿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上回家中来信说,在给你相看適龄的公子了,不知你可有中意之人。” 谈及婚事,裴菱羞赧垂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菱但凭阿父阿母做主。” “都別在门口站著了,快进府吧。”关氏笑著催促。 一群人前后走进府里。 饭厅里摆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筵席,体谅裴昭奔波劳碌,待他用完午膳,还未想到藉口离席,裴廷猷便主动放他回院里休息。 裴昭穿过二道门,沿著石阶往下走,午后的金色日光透过院中一株凌霄的叶间隙投下来,斑点洒在青石板上。 他伸手接了一点浅金色阳光在手上,岐州荒芜,少见这般青润叠翠,绿意旺盛的时候。犹记得初见令仪时,差不多也是仲夏时节,她坐在繁垂柳处,眸光粲然若星。 仅凭那双极漂亮灵动的乌眸,他便认出她是青石镇郊外遇见的小姑娘。或许是天意弄人,若他当时能认出她就是陆家的表姑娘,一切都会有不同吧。 今日回京,望一切顺遂。 番外3 生產 与此同时的永寧宫,格外忙碌热闹—— 自卯时开始,皇后娘娘的肚子就有了动静。红蕖当即召来稳婆,又派內侍通知太医院。 消息传至金鑾殿时,早朝还未结束,向来以政务为重的天子立马拋下满朝文武回到后宫,陪皇后娘娘生產。 永寧宫庭院安静,气氛凝重。 只听得主殿內,好几个稳婆一声接一声的喊著:“娘娘,使劲儿啊!” “您再使点劲儿!” 宫婢和嬤嬤端著铜盆帕不停进进出出。 一盆又一盆乾净的热水送进去,又很快端出来倒进院子里,冒著热气掺著血色,触目惊心。 “怎会流这么多的血……”萧明夷面沉如水,焦躁不安地质问端著水盆出来的嬤嬤,“可是皇后生產出了问题?” 嬤嬤惊骇:“陛下息怒,女子生產都会流血,这热水是用来替皇后娘娘清理身子的,沾染血色也属正常,陛下放心,稳婆们都是宫中老手,院里也有太医守著,皇后娘娘不会有事的。” “啊——” 此时,宋令仪的哭叫声从主殿內传出来,声线因疼痛而颤抖,刺得萧明夷耳膜嗡鸣,额头青筋暴起,想也没想就要往殿內冲,然而嬤嬤和红蕖却手疾眼快地拦住了他。 “陛下!皇后娘娘嘱咐过,您不能进殿啊。” “是啊,陛下,產房血气重,您还是去偏殿里等吧。”嬤嬤心惊肉跳。 宫里人人皆知帝后恩爱,可她在宫里伺候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帝王拋下朝政陪產。 萧明夷背著手不安地在门口来回踱步,看见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来,只恨不得那些血从自己身体流出来的。 庭院一片肃静。六七名太医拎著药箱静候,旁边摆了几张梨木圈椅,却无一人敢坐。宋令仪不许萧明夷入內陪產,让他待在偏殿,他又坐不住,內侍们便抬了圈椅,摆在院里。 但天子没坐,太医们更不敢坐了。 萧明夷情绪稍定,殿內又传出一声痛呼。 红蕖正招呼著宫婢抬热水,忽见一道明黄色劲风自眼前闪过,適才还在廊廡踱步的天子,已衝进了殿里。 殿內侍奉的几个嬤嬤立马將人拦下,惊惶道:“陛下,娘娘在生產呢,您还是在殿外等候吧。” “朕不放心,要进去看看。”萧明夷胸膛起伏剧烈,双拳攥紧。 “皇帝!” 沈太后抬步进殿,拧眉望著焦躁难耐的萧明夷,轻斥道:“你又不是太医,进去看了也没用,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外面,別添乱了。” 萧明夷脸色一变,咬牙压下心底那份焦躁,虽没再坚持进里间,但也没离开主殿,径直坐在外间的长榻上。 “娘娘加把劲!” 稳婆们的呼声一直没停过,连带著萧明夷和沈太后的心都揪了起来。 今早收到皇后生產的消息,沈太后便马不停蹄地从宝华寺赶回京都,还好是赶上了,她双手合十,默默拜了拜,以祈祷皇后顺利生產。 过了许久,只听得稳婆欣喜嚷了句:“看见头了,看见头了,娘娘再加把劲!” 里间床榻上,宋令仪双手死死抓著枕头,五官拧紧,痛得满脸是汗。 直至殿顶攀上一缕红霞,永寧宫终於传出一声清脆的婴孩啼哭声:“呜哇——” “生了!生了!” 外间等候沈太后长舒一口气,露出欣喜之色,转眸去看旁边的皇帝,却见向来沉稳內敛的皇帝,竟红了眼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 “皇后生了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稳婆抱著襁褓里的小公主,喜滋滋出来报喜,刚绕过屏风,就见陛下一阵风似的躥进了里间。 嬤嬤正给躺在床榻上的皇后擦汗,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高大身影靠过来,下一刻,手里的帕子就被夺走了。 “朕来就行,你们都在边上候著。” 嬤嬤和稳婆退守到屏风旁边。 萧明夷旋即坐到床榻上,动作轻柔地替宋令仪擦汗。原本闔眸养神的女人,慢慢睁开眼,对上那双緋红凤眸。 “现下感觉如何,疼不疼?”萧明夷面色关切。 比起生產那会儿,现在浑身松泛多了,她摇了摇头,嗓音微哑:“姈儿呢?” 在孩子未出世前,萧明夷就给孩子定了姓名,若是女儿,便取名『扶姈』。 见萧明夷面上闪过一丝微窘的迟疑,宋令仪大概猜到他还未抱过孩子,便吩咐嬤嬤將小公主抱来。 萧明夷笨拙接过襁褓。 裹在绸布里的小娃娃尚未完全睁开眼睛,他抬手碰了碰小娃娃柔嫩的脸颊,一瞬间,胸膛不禁翻涌起一阵酸涩,哽咽难言。 这是他和阿梨的女儿,是大渊最尊贵的公主。 番外4棋谱 “这孩子眉眼好看,隨你,將来定然跟你一样好看。” 宋令仪瞥了眼襁褓里的小娃娃,长得跟外星人似的,下巴尖尖,也没有眉毛,而且还没有睁眼,哪儿看得出眉眼像她? 出於慈父心理,萧明夷看小公主是哪儿哪儿都满意,当即厚赏永寧宫上下,以及接生的稳婆。还將国公一家接进宫探望皇后和小公主。 老太太年事已高,能看见曾外孙女出生,欣喜得很,特地命人造了一条鎏金珍珠瓔珞送给小公主。国公夫妇也给小公主准备了一把长生锁,以贺弄瓦之喜。 文武百官听闻皇后生的是公主,纷纷上表恭贺,可私下难免觉得可惜,陛下后宫唯有皇后一人,头胎若是个小皇子,那便是大渊当之无愧的储君了。 小公主出生三日,天子下令在京都各大酒楼设流水席,分发喜喜饼给百官。 朝会的內容不出意料,除了各司的日常公务匯报,大臣们还对小公主表示关心和恭贺,向来喜怒不形於色的天子,难得展顏肆意大笑。 裴昭听了个开头,站在原地,眼皮半垂著,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高台上紫烟繚绕,天子的面容半隱在紫烟之中,待听完某位大臣的恭贺,萧明夷眸光微转,投向站在群臣中的裴昭,沉稳的嗓音居高临下: “前几日小公主出生,朕没未得及召见小裴大人,岐州一案,小裴大人当领头功。” 裴昭眼皮微动,抬步出列,神色如常地答了句:“陛下过誉了,若无陛下的手令,微臣也无法及时调兵镇压岐州的暴乱。” 天子端坐龙椅之上,唇角掛著浅淡笑意:“小裴大人太谦逊了。” 好容易挨到退朝,裴昭以为可以回御史台办差了,结果有內侍来通传,天子召他到紫宸宫御前述职。 在同僚们探究的目光里,裴昭跟著內侍往紫宸宫方向去,绕过几处迴廊,来到殿外,等待天子传召。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冯同亲自打开了那扇雕木门,“小裴大人请。” 殿內辽阔肃静,天子坐在黑檀木大书案后,伏案忙碌。 虽已回京好几日,但这是裴昭的首次述职,意义非比寻常。他撩起官袍衣摆,躬身行礼: “臣,裴昭,恭请圣安。” 话落,耳畔响起龙椅摩擦地面的声响。 萧明夷淡淡睇了他一眼,“免礼,赐座。” 能得天子赐座,是极高的礼遇,裴昭眼里闪过一丝惊愕,顿了顿,才道:“多谢陛下。” 冯同差使两个小內侍抬来交椅,裴昭坐下后,並未因此放鬆警惕,自古以来,凡有作为的君王,大多疑心深重。御前行事,必须小心谨慎。 萧明夷以一个隨性姿態靠坐著,屈指轻叩书案,“小裴大人呈上来的奏摺,朕已看过了,但关於岐州贪污腐败的案情,奏摺上写得不太清楚,还得你来详说。” 裴昭頷首应下,而后从去年巡视昪城开始,直接御前述职。 贪污腐败的案情繁杂,还好他早有准备,敘事从容不迫,条理清晰,將案情的轻重缓急娓娓道来。不知不觉,说了有半个时辰,內侍奉来的茶水,喝了两盏,都觉口乾舌燥。 好在天子没有太挑剔,奏摺上清晰写明的部分,没有再让他详述。 君臣二人又聊了一会儿,裴昭便寻了个档口,躬身请退。 沿著红宫道往宫外走,两侧高耸入云的朱墙隔出四方天地,其间行走的人们渺小如螻蚁。 与此同时的永寧宫。 达官显贵送来的贺礼堆满了庭院,依旧是由红蕖清点入册,再抬入私库。 近来天热,但宋令仪还是披了件薄衫,靠坐在榻边,用手轻轻推动小公主的摇床,小傢伙睁著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到处乱看,不吵不闹,乖顺极了。 “娘娘。” 红蕖捧著礼册进来,让宋令仪一一过目,“大臣们送的礼都记在上面了,您看看有没有错漏。” 礼册上大都是送给小公主的诞生礼,宋令仪一目十行地翻了两页,忽然看见第三页最下面记了一样东西,准確来说,是一本书棋谱,送礼者是裴昭。 大家都在送稀罕物,唯有他送了一本棋谱,小公主尚在襁褓,如何能下棋,应不是送给小公主的诞生礼。 红蕖见皇后的目光久久落在那页,心照不宣地解释:“听闻这本棋谱是前朝棋圣遗留下来的孤本,乃世间珍品。小裴大人估摸著是从裴姑娘那里得知,娘娘这几年一直都在打磨棋艺,才送来这本棋谱吧。“ “可需要奴婢拿来给您看看?” 宋令仪乌眸微转,反正躺著也是无聊,看会儿棋谱,就当打发时间了。 “拿来吧。” 红蕖应了声『是』,而后从一眾贺礼中翻出那本棋谱,送到主殿里。 傍晚,乳母將小公主抱去偏殿餵养。 小公主虽乖巧,但夜里都是给奶娘带著,萧明夷觉得宋令仪刚生產完,身子虚弱,反正偏殿里有好几个乳母,不会把小公主饿著。 主殿安静,宋令仪靠坐在榻边,抱著那本棋谱看了整整一天。 “娘娘,书看久了伤眼睛,你歇歇吧。”红蕖劝道。 宋令仪的视线从棋谱中抽离,望了眼窗外黯淡的天色,端起放在榻边小几上的红豆汤喝了口,“竟不知看了这么久,陛下呢,还在处理政务?” 话音方落,庭院里便响起宫人们的请安声:“陛下万福金安。” 朱红色宫灯光线朦朧,萧明夷提步下輦,撂下一句『平身』,径直迈入主殿。 绕过那扇八尺高的摺叠纱屏,正好看见宋令仪將一样东西往枕下塞了塞,而后转头看向他,笑容粲然。 “这么晚了,陛下可有用膳?” 萧明夷挑眉反问:“自然没有,朕除非公务繁忙,哪日不是与你一道用膳?” “……”也对。 “陛下,娘娘,奴婢这就去传膳。”红蕖躬身退出主殿。 “乳母抱姈儿去偏殿餵奶了,过两刻钟,再让乳母把姈儿抱来吧。” 正说著,宋令仪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躺了一天,再不下地走走,浑身不得劲。萧明夷动作自然地將人扶住,淡声道:“不急,姈儿也该睡了,明早再看吧。” 闻言,宋令仪斜睨他一眼。 真是奇了,自打小傢伙出生,这男人恨不得日日抱著不撒手,抱小傢伙的姿势也从最开始的笨拙,到现在比她还嫻熟,今夜竟一反常態,连小傢伙都不抱了? 晚膳摆在外间的圆桌上,菜式都很清淡。 帝后落座,萧明夷抓起象牙箸,隨意问了句,“听闻大臣官眷们送了不少贺礼来?” 宋令仪跟著举筷,想也没想道:“都是送给姈儿的诞生礼,不是长生锁、金鐲子,就是各式项圈和绸缎,红蕖最清楚。” “噢。”萧明夷替她夹了一筷子菜,看了眼候在桌边,頷首低眉的红蕖,语气寻常,仿若閒聊,“除了这些,就没有什么特別的礼物?” 红蕖眼神闪闪,轻声道:“自是有的……”她循著记忆,特地避开那本棋谱,挑了些特別的礼物说与萧明夷听。 听罢,萧明夷轻笑了声,又夹起的一筷子蒸鱼放进宋令仪碗里,“倒也无甚特別。” 主僕二人均发现他情绪有点不太对劲,但一个不敢问,一个当著眾人面不好问。 宋令仪胃口不大,吃饱之后,不想回榻上躺,又不想呆呆坐著等萧明夷吃完,便提出去偏殿看看小傢伙。 摇床里的小傢伙睡得香甜,小手指放在嘴边,唇瓣无意识嘬了嘬。宋令仪就站在边上,哪怕只静静看著,也心满意足。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宋令仪回主殿休息,殿中很安静,萧明夷坐在隔窗后的软榻上,手里拿著礼单翻阅,红蕖则站在旁边,神色略显仓皇。 番外5 一本棋谱引发的误会 男人缓缓掀眸看来,视线径直落在宋令仪身上,神色如常地道了句『都退下吧』,红蕖领命,忙带著殿內其他宫人退下。 “姈儿睡了?”他问。 宋令仪轻轻点头,抬步走到软榻边,瞄了眼他手里的礼册,联想到適才在饭桌上,他情绪有一点异常,於是问道:“这礼册有什么问题么?” “隨便看看罢了。” 萧明夷的目光微微一暗,唇边却勾起了浅淡笑意:“我看裴昭送了本棋谱,倒是別出心裁。” 小公主刚出生,哪儿用得著棋谱,这棋谱打算送给谁,一目了然。 彼此默了默,宋令仪乌眸微转,故作恍然道:“是么,我都没注意,不过棋谱嘛,內容大差不差,没什么特別。” 萧明夷朝她面上盯了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这个话题就算揭过了。 月上中梢。 寢殿烛光灭了大半,罗帐內静謐。 帝后二人相互背对著,一反常態地没有相拥入眠。 萧明夷侧躺在衾被间,没有丝毫睡意,原以为这般明晃晃的生闷气,阿梨至少会追问一下,他也不需要哄,一本棋谱罢了,说清楚就行了。没想到她不仅没问,连一点表示都没有。 睡在里侧的宋令仪翻了个身,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往床榻外爬,衣料摩擦沙沙响。 一条腿刚从萧明夷身上跨过,忽的被他抬腿蹬了一下,跌坐在他腰腹间。 宋令仪发出一声轻呼,对上那双灼灼幽亮的凤眸,惊愕道:“你没睡啊?” 这话本没有问题,但落在气头上的男人耳里,难免会多想。 “去哪儿?”嗓音沉冷喑哑。 宋令仪面上闪过一丝羞色,久久没有回应。 罗帐內昏暗,萧明夷看不清她的神色,便把这份沉默,当成了心虚。 眸光一凝,翻身將人压在身下。 大手叩住她的细腰,吻隨即落了下来,啃咬她的唇瓣, 衣料窸窸窣窣地摩擦,呼吸交缠,在黑暗里无限放大。 良久,萧明夷才放过她,转而埋在她的颈侧,“紫宸宫也有不少棋谱。”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宋令仪摸不著头脑。 沉默片刻,又听他闷闷道:“阿梨很喜欢他送的那本棋谱?” “……” 恍惚一瞬,宋令仪反应过来,原来他今夜的异常,都是因为她在看裴昭送的棋谱,吃飞醋啊。 “听说那是前朝棋圣留下的孤本,我閒得无聊,就拿来看看。” 搂在腰上的大手一紧,呼吸洒在她的颈侧,“只是打发时间,为何要藏起来?” “藏?” 都说一孕傻三年,但宋令仪仔细想了想,那本棋谱就放在枕头下面,要藏的话,怎么都得找个隱蔽点的地方吧。 听完她的解释,萧明夷心里的气散了些,略略抬起上半身,盯著宋令仪隱在黑暗中的虚暗轮廓,“那我问起棋谱,你还说不知道。” 宋令仪眼皮微动,心下嘆了口气:“我以为你想看那本棋谱呢。” 刻意那么说,只为打消他的好奇。 自打那年萧明夷將她领入门,閒来无事时,她就爱打磨棋谱,但与他对局,十有八九都是她输。 这本棋谱是孤本,上面有好多值得研究的知识,与其说她藏棋谱,倒不如说她想偷偷变强,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没想到简单一个想法,竟会让萧明夷生了误会,大半夜兴师问罪。 “我跟他的事都过去好几年了,你怎还会吃醋这些没影的事?” 萧明夷轻哼,狭眸睇著她:“某人当年信誓旦旦地说要嫁给裴昭,我可还记著呢。” “……”宋令仪语结。 还说她『记仇』,这男人也不遑多让。 不过现在不是翻旧帐到时候,宋令仪抬手推了推压在身上的男人,“赶快起开,孩子都有的人了,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萧明夷一时不察,真被她推倒在一边,眸光微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宋令仪红著脸小声道:“胸口涨得睡不著,白日里乳母说过可以挤出来……”原本还羞於启齿,现在又怕不说清楚,会惹男人猜疑,索性直接告诉他。 逶逶垂下的罗帐掀起一半。 適才的动静,让宋令仪身上那件里衣变得松松垮垮,露出一段圆润弧度。 萧明夷借著浅淡星光,看清月白丝绸上那抹洇湿,喉头微滚:“只要弄出来就行了?” 宋令仪轻轻『嗯』了一声,“时辰已晚,你赶紧睡吧,不必照顾我。” “那怎么行。” 那双凤眸愈发幽暗,不等宋令仪发出疑问,抬手放下罗帐。 视野霎时暗下来。 那双素日里持弓握剑,挥毫泼墨的大手,此刻捧著莹润,粗糙指腹缓慢轻柔地摩挲著…… 宋令仪靠坐在床头,脸颊灼热滚烫,胸前埋著的乌黑头颅叫她无所適从。以前床幃间嬉戏,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但今夜不同……吞咽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甚至能闻到空气中的淡淡奶腥味。 她闔眸呜咽出声,搭在他肩头的指尖几乎要掐进皮肉里。 过了许久,事后的气氛旖旎又安静。宋令仪思绪混乱,见那道高大黑影有要再凑上来的趋势,急忙抬手推开,羞赧道:“可以了,已经不涨了。” 好在萧明夷没再犯浑,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將她放平在榻上,又去寻帕替她擦了擦。 “偏殿有那些乳母照顾姈儿,你用不著亲自哺喂,既然涨得疼,就让乳母熬回奶汤喝,省得夜里再睡不著。”萧明夷嗓音轻缓。 好不容易养丰腴了些,別折腾瘦了。 擦完之后,萧明夷替她盖好被子,借著浅淡星光再去看,人已经迷迷糊糊睡著了。 待到小公主满月那日,天子设宫宴庆贺,还颁了多项恩赦类圣旨,为小公主祈福。阵势浩大,足可见天子对小公主的爱重。 … 临到年关,幽州传来捷报。 陆潜率轻骑深入敌营突袭,斩获千余人,大败敌军。天子为嘉奖其忠勇,封为车骑將军,班师回朝。 消息传至永寧宫时,宋令仪尚在审阅內务府呈上来的帐簿,听得边关大捷,当即喜上眉梢。 想不到这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还不到十年的光景,就立下军功,做了將军。 “娘娘,小公爷就快回京了,国公和老太太知道这个消息,別提有多开心了。”红蕖笑吟吟道。 宋令仪弯眸浅笑:“是啊,外祖母对哥哥一直寄予厚望,如今立了军功,总算没有辜负外祖母的期待。” 话音方落,她垂眸轻嘆一声,“舅舅当初不同意哥哥从军,差点亲自去幽州抓人,还好有外祖母拦著……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一晃都三年了。” 三年,低谷时『落草为寇』的太子殿下,如今已登基称帝;裴昭报了深仇,做了御史中丞,若无意外,以他的才干,將来必能位列三卿;陆潜从京都人人皆知的紈絝子弟,一跃成了车骑將军,风光回京。 思及此处,宋令仪心头不免感慨万千。 “哥哥何时能到京都?” 红蕖想了想,道:“这会儿出发,估摸著除夕之前能到。” “边关大捷,乃是大喜事,晚些时候隨我去紫宸宫一趟。”宋令仪道。 她没忘记与陆潜的约定。 『我等著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等你回京,给你办一场盛大宏伟的洗尘宴』。 自萧明夷登基,大渊国力日渐强盛,唯有幽州以北迟迟未定,如今陆潜得胜回朝,设庆功宴也无可厚非。 番外6 小公主 及至午后,风雪初停。 廡殿顶覆盖一层厚厚白雪,宫人们裹著厚袄洒扫,宫道两侧的积雪足有三尺深。 凤驾所到之处,宫人们无不跪地拜迎。不多时,凤輦於紫宸门前停下。 紫宸宫是是帝王寢殿,亦是召见大臣议事之处,正殿摆设和金鑾殿相似,只是形制规模小些。 宋令仪迈出轿子,红蕖替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特地把怀里的小公主遮得严实些,以免著了风寒。 “小公主可真黏人,一会儿看不到娘娘都要哭。”红蕖笑说。 小公主趴在母后怀里,睁著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瞄著雪白一片的庭院。 宫门守著的禁军看见凤驾,不敢有丝毫怠慢,急急派人报上去,冯同托著浮尘,快步走过来请安。 “陛下正与几位大人商议政务,还请皇后娘娘到寢殿稍等。” 宋令仪点点头,正要往偏殿去,却听得『吱呀』一声,那扇雕木门从里面拉开。 几位御史台的官员躬身退出,走到最前的赫然是裴昭。 二人视线隔空相接。 “微臣请皇后娘娘安。”大臣们齐齐躬身行礼,裴昭隨即也作了个文士揖请安。 “免礼。” 宋令仪看著裴昭,莞尔问:“听闻裴老夫人前几日染了风寒,不知现在可好些了?” 其余大臣都知陆裴两家关係不错,皇后与裴昭也没有因一段未成的姻缘,两相生厌。默默退离,给二人单独聊天的空间。 “祖母年事已高,身体一直不见好,昨日太医瞧过了,开了药方,正吃著呢。”裴昭嗓音温淡。 说话间,余光瞥见有一道视线始终盯著他。 目光下移,便发现宋令仪怀里的小公主正眨巴著浓密长睫,直勾勾看著他,粉嫩湿润的小嘴微张。 裴昭弯眸淡笑:“小公主都有半岁多了吧,眉眼跟娘娘您真像。” 宋令仪低头瞧了眼怀里的小公主,眉眼柔和。 旁边的冯同见二人气氛愈发融洽,轻轻『嘶』了声,赶忙过来行礼:“娘娘,外头冷,您赶紧进殿吧。” 裴昭眸光半闔,勾著浅淡笑意道:“连日大雪,天寒地冻,娘娘和小公主可得保重身体,衙署还有公务尚待处理,微臣告退。” 待那道緋色官袍走远,宋令仪望了眼紧闭的雕木门,隨即往寢殿去。 寢殿內烧著炭盆,温暖如春。 宋令仪刚坐到软榻边,怀里的小公主已迫不及待往外拱了。虽然才半岁,但小公主不仅学会了爬,还喜欢抓东西,红蕖赶忙移开坑几上的香炉和棋案。 软榻宽敞,有宫婢们看著,宋令仪也不担心出事,便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了本书,打发时间。 寢殿热度適宜,一静下心,困意便如潮水般席捲而来,宋令仪单手托腮,眼皮愈来愈重,手里的书卷无意识落在膝头。 … 正殿的雕木门从外开启,冯同执拂尘趋步进殿,凑到天子身边低语了两句。 萧明夷眸光微凝,视线从几名匯报公务的大臣身上,转向殿外,似要透过紧闭的雕格窗,望向视线所不能及的某处。 “今日所奏的边防军务,写个奏本上来,六部共同商议。” 堂下的大臣恭敬称『是』,君臣又商討了一些別的事宜,几名大臣才开口告退。 萧明夷靠著椅背,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重新落进摊开的奏章里,淡声道:“今日这么冷,皇后还特地来一趟紫宸宫,怕是为了陆潜的事来的。” 冯同頷首道:“陆將军凯旋,是件大喜事,陛下已封赏了陆將军,皇后娘娘带著公主殿下来,许是有別的事吧。” 御案后的男人沉吟片刻,摩挲著鹰兽玉扳指,声线低沉:“朕上回见陆潜,还是去淮州城剿灭海寇那年,他这人心思灵活,胆子极大。朕当年还曾劝过他入仕,可他却不以为意,没想到私下竟偷偷跑去幽州从军。” 说到这儿,他轻笑一声:“有这份胆量,无怪乎他能干出突袭敌营的事。” 冯同默默听著,附和道:“陆將军若知陛下如此讚赏他,必然欣喜。” 那浅淡笑意却又很快消退了。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压著奏章的手指轻点。讚赏归讚赏,他可没忘陆潜对阿梨的心思。 “皇后在偏殿等多久了。” “回陛下,得有半个多时辰了。”冯同道。 静默两息,萧明夷自御案后起身往偏殿去。 安静的偏殿里,除却炭盆里火炭的噼啪声,唯有软榻上响起一阵极轻微的小呼嚕声,侍立在旁的宫婢们刚要行礼,就被萧明夷抬手打断,示意噤声。 斜靠在软榻上小憩的人没有被吵醒,倒是窝在母后怀里的小公主转过脸来,看见突然出现的父皇,情绪明显激动了几分。 萧明夷凑近几步,先將孩子抱给旁边的红蕖,而后一手圈过腰肢,一手搂过膝盖,双臂使力,把宋令仪直接打横抱在怀里,往里面的床榻走去。 怕把人惊醒,动作刻意放得很轻。 大抵是昨夜被折腾到很晚,没有睡好,宋令仪被放在柔软床褥上,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跡象。萧明夷在床边坐下,伸手轻抚白脂玉般的沉睡面颊,静静看了一会儿,俯身轻啄她的唇角。 正殿还有政务未处理完,他不能待太久,离开寢殿时,將小公主也一道抱走了。 近来天寒地冻,小公主裹得严严实实跟雪球似的,萧明夷抱著她批奏摺,手感极好。 空寂正殿里响起了沙沙的笔墨声。 一开始还能安安静静窝在父皇怀里啃手指的小公主,这会儿已失了耐性,乱拱著要往御案上爬。 伏案忙碌的天子停下笔,薄唇微勾,无声地笑了笑,一手托住她的屁股,助她爬上桌案。 可萧明夷显然低估了小公主的捣乱能力,不仅在御案上乱爬,还將堆放整齐的摺子推翻,小小的身体『埋』在奏摺里,看向自家父皇的眼神可怜又无辜。 “……” 萧明夷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去。 摸了摸小傢伙软乎乎的发顶,將她从奏摺里『救』出来,放到御案另一侧,温声轻哄:“乖,这些摺子还没批完,不能乱玩。” 小公主听不懂,安静一小会儿,又去玩搁在旁边的玉璽。 啪嗒—— 萧明夷正聚精会神批阅工部的摺子,转眸一看,小公主正『把玩』著玉璽,印泥沾在衣服上,依稀能辨出『受命於天,既寿永昌』的字样。 男人额心突突直跳,正要开口斥责两句,那双乌溜圆的大眼睛又看了过来,眼神清澈纯然。 “……” 默了两息,將玉璽从小公主手里拯救出来。 “乖,父皇等会儿还要用,姈儿玩这个好不好?”萧明夷从笔海里拿了个令牌出来,递到小公主手里。 令牌一面刻著『令』,一面刻著『如朕亲临』。 换作旁人,都得恭恭敬敬捧著,可小公主只看了一眼,就薅到了一边,乌溜圆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著玉璽看,態度很明確了。 父女二人无声对峙。 须臾,小公主嘴巴一瘪,作势要哭。 萧明夷大惊,赶忙將玉璽塞进她的小手。 玉璽的重量对半岁大的孩子来说,肯定很重,但架不住小公主喜欢,乐呵呵抱著不撒手。 待到要用玉璽的时候,萧明夷只能將小公主抱起来,就著她的手盖章。 冯同在旁边全程看著,暗自咂舌,能上御案『撒野』,从古至今,也就小公主一个了。 两刻钟后,宋令仪恍恍惚惚从龙榻上醒来,得知萧明夷来过,还抱走了小公主,心里记掛著来紫宸宫的目的,与內侍確认大臣们都走了,径直往正殿去。 番外7陆潜回京 正殿烧著地龙,暖香馥郁,紫烟繚绕。 宋令仪一进大殿,就看见小公主在御案上爬来爬去,搅得奏本一团乱,萧明夷竟也不管,就在旁边看著。 “咳。” 一声轻咳,父女二人齐刷刷朝她看来。 小公主咿咿呀呀丟开玉璽,要找母后抱。 宋令仪走过来,看见小公主身上新裁的袄子沾满了印泥,眸光一冷,睨了眼萧明夷,那眼神似在质问』你就是这么看管女儿的?』。 萧明夷心虚不已,解释道:“姈儿非要玩玉璽,不给就哭,我也没办法。” “哭也不能给,你看她身上脏成这样,好看么?” “……” 小公主全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仍咿咿呀呀的著急求抱,下一刻,软乎乎的小身体被萧明夷抱起安抚。 “姈儿乖,你母后嫌你脏,父皇抱你。” 宋令仪冷冷乜了这对父女一眼,“你就宠著她吧,连玉璽也丟给她乱玩,还有这奏本,乱丟乱放,都批完了?”边说边招呼內侍把御案收拾乾净。 “適才都批完了。”萧明夷一手捏了捏小公主的软嫩脸颊,一手拿著帕擦她身上的印泥,逗得小公主咯咯笑。 內侍默默抬来交椅,放到御案边。冯同去外头接了新沏好的茶水过来,奉给皇后娘娘。 宋令仪抿了口热茶,莞尔打断二人的『父慈女笑』。 “陛下,幽州大捷,哥哥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我想在麟德殿替他设庆功宴,你意下如何?” 萧明夷神色如常,將帕递给內侍,淡声道:“皇后有心了,只是临近年关,宫里事务繁琐,之后还要安排除夕宫宴的事……” 明晃晃的拒绝,怕惹来皇后不满,他话音一转,“我是怕你累著。” 宋令仪半晌没说话,乌眸斜挑,睨一眼过来,语调娇俏:“办个宫宴罢了,累不著,就怕有人又记著陈年旧事,不肯鬆口。” 侍立在旁的冯同心下一惊,覷了眼天子的平静神色,暗自鬆口气,给其余內侍打了个手势,领著他们退下。 大殿內一时只剩三人。 萧明夷將小公主重新放在整理好的御案上,以一个閒散姿態靠坐椅背,神色淡淡:“既知道他的心思,还这般迫不及待地大办宫宴替他庆祝,阿梨就不怕死灰復燃?” 才三年而已。 陆潜放著京都的荣华富贵不享,跑到幽州从军,抱的什么心思,他心知肚明。 闻言,宋令仪脸色一沉,放下手里的茶盏。 『啪』一声轻响。 连御案上乱爬的小公主都顿了一下,睁著乌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母后。 大殿安静片刻,宋令仪什么都没说,起身抱著小公主就要走。 比起死缠烂打,萧明夷更怕她什么都不说生闷气,赶忙追上去拦人,“行,行,行,办还不行么。” 宋令仪偏过头去,不搭理他。 怀里的小公主看见父皇著急忙慌的模样,乐得咯咯笑。 萧明夷轻轻点了下她的小鼻头,低声说:“小混帐,还笑,白疼你了。” 这话听起来,好似意有所指,宋令仪黛眉轻蹙,转眸睃他,“算了吧,我可不敢让陛下为难。庆功宴而已,在国公府办也是一样的。” 男人眼底闪过一抹窘色,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我方才说的话,確实欠妥,可我这么说,不也是担心么……” “担心什么?”宋令仪微抬下頜,语气透著不虞,“他如今事业有成,我也嫁人生女了,还能有什么事儿?” 这人平时沉稳淡定,可一碰到裴昭和陆潜,牵扯到从前的事,就爱乱吃醋。 其实她也没有生气,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 见萧明夷抿唇不说话,知道他心里还在介意,宋令仪將小公主往他怀里一放,一本正经道:“行了,陆潜是我哥哥,也是姈儿的舅舅,国公府待我恩重如山,哥哥凯旋,做妹妹的没有丁点表示,叫旁人看了,还以为我忘恩负义呢。” 这番话也算给了男人一个台阶下。 萧明夷薄唇微勾:“皇后娘娘凤仪万千,最是心善,谁敢说您的閒话啊。” 说罢,逗了逗怀里吐口水泡泡的小公主。 设庆功宴的事就算敲定了,距离陆潜抵京,已不足七日,宋令仪调了不少宫婢去六司帮忙,紧锣密鼓的安排著。 … 京都又下了几场大雪。 腊月中旬,军队安置在汤山,陆潜於次日辰时抵京。 国公夫妇领著一家老小在门庭处迎接,看见三年未归家的孙子,一改曾经的紈絝习性,成了身披战甲,守卫疆土的將军,老太太喜极而泣,午膳都多吃了半碗饭。 宫里设庆功晚宴的事,陆潜在入京之前就收到消息了。临近酉时,掛著“陆”字灯笼的马车,轔轔驶向皇城。 深冬的天色寡淡灰暗,一辆辆华贵马车井然有序停在宫门前。 今夜邀请的宾客都是京都三品以上的高官宗亲。都知陆潜得胜回京,圣眷正浓,达官显贵都爭相巴结,生怕怠慢了这位御前新贵。 陆潜抱臂站在马车旁,对那些恭维之语置若罔闻,姿態孤傲。 不多时,裴家的马车也停在了宫门前。陆裴两家的长辈热切寒暄著,裴菱和陆妤亦有姐妹间的话要说,唯有裴昭和陆潜,视线相交时,还有点浓浓的火药味儿。 最后还是裴昭率先开口,打破这尷尬的气氛。 “陆小將军,別来无恙否?” 陆潜懒懒抬眸看他一眼,唇角微弯:“这话该我问才是,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小裴大人能安然回京升任御史中丞,真是让人意外啊。” 瑞凤眼里是淡淡的玩味和好整以暇。 “噢?”裴昭似笑非笑,“岐州再险,也不用我上阵打仗,刀剑无眼,稍不留意就会缺胳膊少腿儿。能看见你挣得功名,平安回京,我也替伯父伯母安心了。” 陆潜內心冷嗤。 安心? 谁知道这死鱼脸安的什么心,怕是巴不得他死外边吧。 二人各怀心思,迎接官员女眷的內侍已笑吟吟迎上前,引著眾人进宫。 冬日天黑得早,还未到戌时,就已暮色沉沉。 麟德殿斗拱层叠,灯火辉煌。 宴席还未正式开始,红蕖站在汉白玉台阶上张望,看到走在一眾年轻官员队伍里的陆潜,快步上前行礼招呼:“將军,我家娘娘在偏殿等您,请隨奴婢来。” 几名年轻官员纷纷投来艷羡的目光,京都谁人不知天子独宠皇后,陆潜有这么一位妹妹,何愁前途。刚及弱冠,就做了將军,说不定再过几年,又得高升。 一刻钟后,陆潜隨红蕖进了偏殿。 殿內烧著炭盆,烛火明亮,宫人们頷首静立。 咚咚—— 静可闻针的环境中,拨浪鼓的声响格外突兀。 陆潜缓步往里走,目光透过珠帘,隱约可见坐在帘后软榻上,一身华袍朱冠,雍容华贵的女人。 “娘娘,將军来了。” 红蕖欣喜掀起珠帘。 宋令仪的视线从小公主身上抽离,看向站在珠帘外的陆潜。 时过境迁,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已褪去了青涩,完全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了,被锦袍包裹的身躯也明显有行军打仗之人该有的威武健硕。 彼此默了两息,陆潜垂下视线,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微臣陆潜,请皇后娘娘安。” 大抵是许久未见,宋令仪眼眶一热:“不必拘礼,坐吧。” “谢皇后娘娘。” 陆潜直起身板,视线慢慢抬起,不著痕跡地投向窝在宋令仪怀里的小公主,恰好小公主也在看他,连拨浪鼓都不摇了,朝他甜笑。 番外8庆功宴 那双素来冷硬的瑞凤眼柔和了几分,“这孩子的眉眼很像娘娘。” 宋令仪莞尔:“哥哥竟和小裴大人说了一样的话。” 闻言,陆潜微微勾起的唇角立马压下去,大马金刀往旁边的月牙凳一坐,“明知我跟他关係差,就甭噁心我了。” 红蕖捧了杯热茶过来,嗓音透著愉悦:“將军和小裴大人都多少年没见了,怎还跟冤家似的。” “可別往他脸上贴金了。”陆潜呷了口热茶,眉宇间带著几分傲慢,“跟我做冤家,他还差了些。” 主僕二人相视一笑。三年未见的微妙隔阂,在这熟悉的相处对话中消融。 宋令仪自软榻边起身,將小公主往陆潜面前一递,“快抱抱你的外甥女,你刚回京,还未跟她好好相处过呢。” 不等陆潜反应,软乎乎的糰子已落在怀里,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仰望著他,拨浪鼓摇得咚咚响。 “……” 年中得知宋令仪產女,陆潜除了担忧她的身体,对这个小娃娃並无太多感觉,毕竟是情敌的女儿,他这人心胸不够宽广,做不到爱屋及乌。 但今日见这小娃娃,与宋令仪眉眼相似,他的想法有了些转变。特別是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望向他的时候,竟叫他想起了四年前,马车里初见那日。 “她叫什么名儿啊?”陆潜漫不经心问。 其实京都寄来的书信有提过,但他看过就忘了。 “扶姈。”宋令仪微微一笑。 大抵是陆潜的怀抱太过冷硬,小公主刚开始还能安静玩儿拨浪鼓,没一会儿就不安扭动,咿咿呀呀要母后抱。 动静不算大,却足够叫陆潜紧张出一身热汗。 宋令仪赶紧把小公主抱起来哄了会儿,淡声道:“哥哥既已回京,就好好在家中陪陪外祖母,她老人家常念叨你呢,还有阿妤,她年中定了亲事,年后便要出嫁了……” 听著宋令仪的喋喋不休,陆潜心头一热,但嘴上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著调: “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嘮叨了?” “……” 话音戛然而止,宋令仪乌眸一凝。 “什么嘮叨,你许久不回京,便想多跟你聊聊罢了。” “然后呢?” 陆潜无甚表情地看著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宋令仪愣了片刻,睫毛缓缓眨了几眨,旋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將怀里的小公主递给红蕖,又屏退侍奉的宫人们。 殿中烛火朦朧。 宋令仪端坐在那张软榻上,手边的坑几摆著一个极为眼熟的雕木盒。 “里面的东西,我看过了,但我不能收。”她眉眼沉静,温声道,“哥哥立下战功,京都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想跟你结亲,你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多想想了。” 国公府只陆潜一个儿郎,偌大家业需要继承,她既给不了回应,总不能耽误他一辈子。 烛火跃动在男人浅色瞳孔里,神色颓懒又透著风流:“想什么?幽州初定,外族贼心不死,我身为將军,早晚还要上阵打仗,哪位贵女嫁我,指不定哪天就做了寡妇——” “呸呸呸。” 宋令仪乜他一眼:“今日是你的庆功宴,嘴里没个吉利话。” 陆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眉宇透著一股不可一世的混劲儿:“明知今日是我的庆功宴,还说些我不爱听的话,是谁让你来劝的?阿母,还是祖母?” “你都二十一了,阿妤明年也要出嫁了,总不能一直不考虑婚姻大事吧。”宋令仪道。 这几年,舅母每回入宫探望她,嘴里就会念叨两个儿女的婚事,她难免会跟著发愁了。 “停。” 陆潜抬手,拧紧眉头道:“这话可真耳熟,准是阿母在你耳边嘮叨这些事儿了。我是二十一,又不是三十一,至於那么著急么。” 在府里被长辈催婚,已经够恼火了,他可不想进了宫,还听见这些话。 “那木盒你不想要就扔了吧,也別还给我了,我这人送出去的东西,说出去的话,就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说罢,陆潜躬身行礼,转头离开了偏殿。 … 麟德殿內灯火通明,一眾官员女眷依次入席。 陆潜落座不久,便有不少官员过来打招呼,好不容易应付完,相邻而坐的裴昭隨即举起酒杯,浅笑道:“今日是陆小將军的庆功宴,该轮到我敬你了。” 平心而论,陆潜並不想跟这廝和谐共处,奈何两家长辈都在看著,若他当眾甩了脸色,回去少不得听阿父阿母嘮叨。 砰—— 酒杯轻碰。 陆潜仰头饮完酒水,杯口朝下,没什么语气道:“咱俩又不是能把酒言欢的关係,小裴大人不用这么客气,噢……忘了,小裴大人是眾所周知的温润君子,就算再不喜欢,待人接物也挑不出毛病。这点,我还真得跟你学习。” 拐著弯儿骂人虚偽,裴昭听了,依旧面不改色:“这世上少有陆小將军这般隨心所欲之人,我自幼入文麓山书院习书学礼,那里规矩多,条条框框都在限制人的言行,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如今的习惯。” 迎上那双晦暗深沉的瑞凤眼,裴昭淡然勾唇:“陆小將军若诚心想学,我可写封推荐信,你的年岁虽然晚了些,但悟性不错,应该不难调教。” “……” 气氛沉寂片刻。 陆潜忽的低笑了两声,眼神又猖狂又野,“这才对味儿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裴大人太客气的话,我反倒有些惶恐了。” 话音刚落,大殿响起內侍长长的通稟声:“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內眾人俱是肃容敛神,起身行礼叩拜: “臣等恭迎陛下,恭迎皇后娘娘。” 排山倒海般的请安声在明亮轩丽的大殿內响起,不多时,帝后携手踏进大殿。 直到高台上传来一声:“诸卿免礼平身。” 一眾大臣女眷齐声道谢后,起身落座。 宴席开始之前,都需由天子先说一番祝祷词,眾人齐齐举杯望著高台上的帝后。 萧明夷一袭絳色团龙纹锦袍,玉质金相,周身气质矜贵;而他身侧的宋令仪已换上更为华丽的凤袍珠冠,举手投足间尽显端庄大气。 至於小公主,已被乳母抱回永寧宫睡觉了。 “今夜是陆小將军的庆功宴,外族凶悍,陆小將军率八百人马突袭敌营,大败敌军,有此魄力和勇气,实乃大渊之幸。得此良臣,朕深感欣慰。”萧明夷举杯道。 “谢陛下厚爱,微臣不胜荣幸。”陆潜敛神。 君臣言毕,饮尽杯中酒水。 宴席正式开始。丝竹管弦之乐响起,舞姬鱼贯而入,彩裙飘扬,金碧辉煌的大殿內满是推杯换盏的欢笑声。 高台烛火灿耀。 宋令仪刚端起案上的酒杯,侧边就伸来一只手,与她碰了下杯。 她微微偏头,视线从修长手指间夹著的小巧酒杯,上移至男人俊美无儔的面庞。 “我听闻开席前,阿梨在偏殿接见了陆潜?”萧明夷漫不经心道。 甚至男人爱吃醋的性子,宋令仪没立马给出回应,举起酒杯浅啜一口,才道:“哥哥刚回京都,还没见过姈儿,这舅甥俩总得见个面不是?” 那双幽邃狭眸睇著她,对此不置一词。 “再说了,舅母前段时间还在我耳边嘮叨哥哥的婚事,他本就野性难驯,军营里混了几年,怕是更难听劝。今日接见,也是想劝劝他考虑一下婚姻大事。” 萧明夷露出一个『这还差不多』的微妙神情,轻笑了声:“国公夫人真这么担忧的话,不如我给陆潜赐桩婚事,既体面,又不怕他拒绝。” 顺便再给裴昭也赐门婚事,省得这俩心里头惦记旧情,迟迟不成婚。 宋令仪瞥他一眼:“別了吧,我怕他听到风声,又离开京都躲起来。” 还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怎么这男人都跟她成婚了,小心思还那么多。 番外9你是嫌我老了? “御赐的婚事,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无用。” 宋令仪拿起瓷勺舀起一勺清香甜糯的杏仁茶,喝了两口,又说:“陛下就甭操这份心了,今日这杏仁茶也不酸吶,怎得闻起来一股醋味儿?” 那双莹润乌眸斜挑睨他一眼,勾得萧明夷喉头滚了滚,黑眸弯起:“好,我不提这事儿了。” 说罢,伸手揽住宋令仪的腰,低声在她耳边细语:“当著这么多人的面,阿梨还是少勾我。” 宋令仪惊诧抬眸:“谁勾你了?” 萧明夷挑眉,唇角掛著浅淡笑意,“是,阿梨没有,是我自制力太差,行了吧?” “……” 越说越离谱。 宋令仪面染薄红:“再说些不著头脑的话,今夜就不许你进永寧宫了。” 高台上的帝后举止亲昵,陆潜瞧过一眼,便收回目光,一门心思地喝酒。 前来向他敬酒的官员连嘴都没张,瞠目结舌地看著他一杯接一杯地灌,迟疑片刻,笑说:“陆小將军海量,我等自愧不如啊。” 直至月上中梢,庆功宴才结束。 国公夫妇和陆妤恭敬与帝后行礼道別,而后吩咐內侍抬著醉醺醺的陆潜往宫门方向去。 清夜无尘,皎月如银。 永寧宫內烛火朦朧,暖香馥郁。 “姈儿,往这儿来,” 一番洗漱后的宋令仪,卸掉华服釵环,只著月白里衣盘坐在榻间,拍了拍面前的柔软衾被,引导小公主往她怀里爬。 小公主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两条小短腿倒腾得飞快,一头扑进母后的怀里。 逶逶垂下的幔帐间气氛融洽。 小公主窝在宋令仪怀里,兴奋摇著拨浪鼓,没有丝毫要去睡觉的跡象,反倒是宋令仪喝了点酒,困意来袭,哈欠连连。 不多时,幔帐掀起一半。 同样只著月白里衣的萧明夷站在榻边,瞥见在宋令仪怀里作乱的小公主,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这么晚了,姈儿怎么没在偏殿睡觉?” “適才乳母说姈儿吵著不睡觉,怎么哄睡都没用,我便让她们抱来,今夜跟我一起睡。”宋令仪自顾自说著,完全没注意到床边的男人神色微僵。 “她都半岁了,也该试著一个人睡了。” 宋令仪转眸乜他,却对上一双惝恍又哀怨的灼灼凤眸,霎时红了脸,偏过脸去:“你也知道才半岁,平时不是很宠著她么……” 话音未落,榻边沉下去,温热高大的身躯从后拥了过来。 混著龙涎香气的灼热气息铺天盖地裹挟著她,高挺鼻樑贴在她脖颈间亲昵蹭了蹭,含住一块软肉,似亲似啃。 惹得宋令仪一激灵,似有电流穿过四肢百骸,浑身酥软。腾出一只手去推他,可男人的大掌紧紧握住她的腰,將她拉得更近了些,“推我作甚?” 帐中光线朦朧,宋令仪推了两次也没用,偏头去看他,柳眉微蹙:“姈儿还在吶!” 萧明夷低眸看著傻呵呵摇拨浪鼓的小傢伙,轻轻『嘖』了一声,“这都快子时了,怎么还玩儿。” 大抵是察觉到父皇在看她,小公主仰脸甜笑,似白白嫩嫩的糯米糰子。 “可能是白日睡太多了,晚上睡不著吧。”宋令仪爱怜地抚了抚小公主的发顶。 睡不著? 萧明夷眯了眯眼:“这般惯著她,天天晚上都吵著不睡怎么办?” “……”不至於吧。 宋令仪抿了抿唇,刚想说话,便觉怀里一轻,萧明夷不由分说地提溜起小傢伙,丟给在外间侍奉的宫婢,吩咐道:“把小公主送回偏殿。” “呜哇……” 隨著小公主的哭声愈来愈远,心底最后一丝作为人父的愧疚也荡然无存,萧明夷屏退一眾宫婢,剪灭烛火,动作嫻熟地掀帘上榻。 下一刻,一个带有馨香余温的软枕便兜头砸来。 萧明夷精准侧身避开,眼疾手快地捉住那只细腕,温声细语:“阿梨这是作甚?” “有你这么做父皇的么,没听见姈儿在哭吗?” “她哪天不哭?稍有不如意就哭,將来可得了。”萧明夷勾唇,拿开软枕,好整以暇睇著乌髮披散,只著里衣的宋令仪,喉头微滚,抓著她的手,低头吻上了她白嫩的手背,绵绵的吮了一下。 “你……”宋令仪瞪大了眼睛,耳根发烫,心跳怦然加速,挣了两下,却又被他牢牢地摁倒在怀里,欺身而上 半明半昧的朦朧光线里,那双狭眸幽邃深暗,一瞬不瞬地凝著她。 就在宋令仪觉得不自在,想要偏头避开他的目光时,萧明夷捏住了她的下巴,眼前突然一暗,紧接著,唇瓣被温热触感覆盖。 亲吻来得又急又密,鼻息间儘是男人灼热气息,那双大手侵略性十足地游走,拂过她每一寸肌肤,叫她心头微颤,脑子也一片混沌。 良久,萧明夷埋在宋令仪颈侧,嗓音温柔繾綣。 “阿梨……” 温热气息喷洒在宋令仪脖颈处的肌肤,又痒又酥软,脸颊烧得滚烫,偏过脸道:“你莫要唤我。” 堂堂一国之君,在外人面前还算內敛沉稳,一关上门就变得老不正经。 萧明夷低低笑了笑,將娇柔身躯拥得更紧,高挺鼻樑紧贴她的耳畔,喁喁私语:“今日母后问我,何时再要一个儿子。” 宋令仪拧眉不悦,到了嘴边的『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吗,那么著急要儿子』,想想又咽了下去。 还真有皇位要继承。 “生孩子又不是下蛋,那么急作甚?” 听著她发牢骚,萧明夷只哼笑一声,侧头贴著她的发,沉声道:“你生姈儿的时候,我真的很怕。” “怕什么?” “世人说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我怕你出事,怕余生无你作伴。” 难得他在床上这般正经说话,宋令仪还有些不习惯了,“都过去了,况且姈儿很乖,没折腾我太久。” 那只搭在腰间的手稍微收紧了些,高挺鼻樑贴著耳朵蹭了蹭,语调懒怠:“所以今日我与母后说了,咱们暂时不要该子,姈儿一个就够忙活得了。” 宋令仪眼睫轻颤两下,迟疑出声:“那要是官员们催呢。” 毕竟储君是国本,后宫总不可能就姈儿一个孩子。 “当年礼部十几道摺子催选秀,我都没动摇过,还怕他们再催?”萧明夷不以为意。 倒也是,这男人一向有主意。 似又想到了什么,宋令仪乌眸微转,轻笑道:“陛下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男人一过二十五,身体就大不如前了。” 年关一过,某人可就二十六了。 “……” 萧明夷倏然抬起头,神情复杂看了身下的人好一会儿,眯眸道:“你是嫌我老了?” 宋令仪挑眉,语调娇俏:“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听人这么传罢了。” 那道幽邃目光如有实质,定定落在她脸上,默了两息,男人薄唇微勾:“看来阿梨是觉得我昨夜没满足你。” “……”宋令仪额心突突直跳。 想到昨夜的境况,心头不由一紧。 “我没有——“ 话没说完,唇就被他再次堵住。 与刚刚那个吻不同,这个吻带著明显的掠夺性,唇舌带著力度舔咬,湿黏深入,和她舌尖缠绕,毫不留情地掠夺她的每一寸空气。 宋令仪急促喘息,长睫微颤,人都要被亲软。 这一夜,鸳鸯被里窝鸳鸯,迷乱的喘息声断断续续,暗香瀰漫。 第1章初遇 宣元二十年,青石镇郊外。 山间薄雾冥冥,郊外小道静謐。 宋令仪趴伏在树丛里,忽闻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抬头仔细一看—— 来了好几匹高头大马,为首的男人锦衣佩剑,周身气质温润,应该是某官宦或者大户人家的子弟。 心绪稍定,宋令仪从树丛里爬出来,衝到那队人马前,挥手招停。 锦衣公子手掌勒住韁绳,端坐骏马之上,幽静视线投向那抹娇娜的芰荷色身影。 晚春微凉的空气里,视线交匯,一静,一惊。 唰—— 隨行的侍卫反应过来,拔剑喝问:“来者何人?” 锦衣公子抬手,微微侧头,淡声道:“不得无礼。” 轻缓温和的嗓音落入宋令仪耳中,叫她眼皮微颤。土匪们刚从这条道过去,隨时可能杀个回马枪,眼前的男人谈吐不俗,气质矜贵,或许值得信任。 这般一想,宋令仪下跪叩首。 “公子,我乃京都晋国公府的表姑娘,路遇劫匪,散尽家財才得以虎口逃生,烦请公子行个方便,借我一匹马,若能平安入京,必结草衔环,以报公子的大恩大德。” “什么?” “你说你是哪个府上的表姑娘?” 说话之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清目秀,额头还绑了一根缀著红宝石的抹额,听到她自报的来歷,神色隱隱激动。 宋令仪抬头,眸光沉静:“京都,晋国公府。” 裴昭低眸望著乌髮凌乱的少女,白皙脸颊沾染些许尘土污泥,但那双定定望向自己的乌眸转盼流光,楚楚惹人怜。 “既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那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父母又是何身份?”他问。 宋令仪咽了咽嗓子,缓声道:“我叫宋令仪,家住淮州城,阿母乃是晋国公的妹妹,阿父乃淮州城校尉,去岁率军驰援丹阳郡,战死沙场,阿母年初病重离世。阿母临终前,嘱咐我入京投靠外祖。” 连鹤驭马至裴昭身旁,倾身耳语:“表哥,都对上了吧。咱们在暄城绕了一大圈,没想到人竟在青石镇!” 裴昭眸光一沉,再问:“不知姑娘可有证明身份的物件?” 闻言,宋令仪迟疑了片刻。 观这二人窃窃私语,好似知道晋国公府,若是有交情倒还好,如果是仇家,她再拿出认亲信物,岂不是自投罗网。 就在宋令仪后悔適才的衝动,心里打起退堂鼓时,裴昭似读出她心里的疑虑,利落翻身下马,缓步走到她面前,弯身將人扶起。 “姑娘莫紧张,在下姓裴,我家二叔乃內阁大学士,与晋国公私交甚好。” “国公府在得知宋家噩耗之后,便差人四处打探消息。在下是受晋国公所託,来暄城寻找宋家姑娘。” 他隨即从袖兜里取出晋国公给的手令,以证明所言不假。 宋令仪眉头微蹙,眸底闪过一丝悵然复杂之色。 顛沛流离这么久,她除了担心自身安全,还担心入京投亲,会招来外祖家的冷眼,却不想外祖家在托人寻她。 忖度两息,她从隨身携带的荷包里翻出一枚青玉凤纹佩,“这是阿母临终前,给我的认亲信物。” 看清少女手里的玉佩,裴昭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半晌没说话,反倒是身后的连鹤兴奋挤上来,拿起玉佩反覆翻看。 “这玉佩好生眼熟,噢~我记得裴大人也有一个,不过刻得是龙纹。听闻陆裴两家,曾用此玉佩作为定情信物,这亲事没成,玉佩却还在。” 连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偏头对上表哥略显严肃的表情,立马敛气噤声。 裴昭抽走他手里的玉佩,还给宋令仪,嗓音温淡:“连鹤年纪小,不懂事,宋姑娘勿怪。” 山间薄雾散去。 清晨第一缕阳光投在裴昭身上,好似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芒光,翩然出尘。 宋令仪仰脸看著,心跳怦然加速,可一想到如今形容狼狈的模样,又叫她无端生出几分自卑,密而长的眼睫垂下,在她眼底投下一点浅淡阴影。 见少女没有回应,裴昭也不恼,回头吩咐侍卫匀一匹马出来,態度依旧温和:“姑娘,请。” 宋令仪轻轻頷首:“多谢公子。” … 从暄城至京都,骑马需要六七日。 裴昭已提前传信给国公府,待队伍抵达京都时,陆老太太和国公夫妇算准时间,等候在门庭处。 陆老太太前几日还病著,听闻裴昭寻到外孙女之后,病情逐渐好转,现下看见那张与女儿极为相似的面庞,老太太霎时老泪纵横,牵著宋令仪嘘寒问暖,氛围催人泪下。 “二郎,府里设了筵席,你们晚上就留在国公府用饭吧。”王氏道。 裴昭拱手作文士揖:“却之不恭。” 为了给宋令仪接风洗尘,国公府大摆筵席。 酒过三巡,宾客尽欢。 宋令仪离席更衣,回来时,路过园外围的长廊,碰巧遇到多贪了几杯,独坐在园凉亭里醒酒的裴昭。 明月清辉之下,晚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那人慵懒靠坐在鹅颈椅上,抬手揉了揉眉心,明明是很隨意閒散的一个动作,却透露出一股风流韵味。 自打穿到这陌生朝代,宋令仪见识过许多牛鬼蛇神,却是头回见像裴二郎这般特別的人,宛若话本里的高岭之,处世淡然不惊,待人从不逾礼,对谁都是不冷不淡。 周身气度也很温和,不像沈无晦那般充斥著凌厉的压迫感。 宋令仪抬眸看了眼凉亭四角悬掛的灯。 忖度片刻,提步往凉亭去。 “裴公子可是醉酒了,需要我找人扶你回去么?” 离得愈近,裴昭身上的酒气愈浓,连吹过枝叶的微风,都带了一丝浓郁酒香。 他微抬下頜,目光直直看向那抹緗色,唇边掛著浅淡笑意:“无妨,多谢宋姑娘关心。” 二人视线相接。 隔了几步远的距离,宋令仪藏在袖笼下的手紧张攥起,“裴公子太客气了,能平安来京都,是我该谢谢裴公子才是。” 裴昭轻笑了声,“陆裴两家是通家之好,寻你的差事亦是我主动揽下的,何谈言谢?若你不介意,可唤我一声『兄长』。” 那声轻笑落在宋令仪耳中,犹如山涧清泉般悦耳动听,她羽睫颤了颤,道:“……那我可以叫你鉴之哥哥么?” 听到这个称呼,裴昭初时一愣,少顷,莞尔点头。 见他不排斥,宋令仪提步往鹅颈椅一坐,乌眸灿然若星:“我听阿妤表妹说,鉴之哥哥是京都有名的才子,年纪轻轻便能代师辩经了。” 虽不知代师辩经是什么,但应该是很厉害了。 “才子不敢当,不过是多读了几年圣贤书罢了。”裴昭一贯谦逊,从不將野心的一面露於人前。 “文人说话就是谦虚。”宋令仪微微歪头,“不过鉴之哥哥和其他人不同。” “何处不同?” 宋令仪默默想了想,道:“你很通透,谦虚却不虚偽,和所有人都能相处得很好,我观今日筵席上,大家都很喜欢你,舅舅也对你器重有加……” 不似她,寄人篱下,还不知將来的命运会如何。 裴昭淡笑摇头。 “在我看来,宋姑娘乐观善良,心思如玲瓏剔透,与旁人亦能相处得很好。” 宋令仪眸光半闔。 其实不然,她入京途中,撒了不少谎,甚至沾了条人命。 大抵是看出了她有心事,裴昭淡然道:“天不会因你我一己之私,而偏降甘露,或施已雷霆;地不会因你我目光短浅,而不载万物放弃厚德,故而做自己应做之事即可。陆家长辈宽和仁厚,宋姑娘不必太担心將来的处境。” 第2章玩火自焚? 宋令仪听著,脸上漾出一抹笑意来,“多谢鉴之哥哥指点。” “谈不上指点,这句话还是我师父说与我听的。”裴昭缓缓站起身,理了理月白直缀袍袖,“出来有一会儿了,我也该回席面了,宋姑娘可要一起回去?” 宋令仪本来想欢喜应下,可肚子又疼了起来,看来是晚上吃得太多,尬笑摆手:“不了不了,我再坐会儿,鉴之哥哥先回吧。” 见她脸色有异,裴昭误以为她是怕旁人看见他俩同行,便没有多说什么,唇角笑意淡了几分,提步往凉亭外去。 直至那道月白色修长身影进了长廊,宋令仪捶了下不爭气的肚子。 长廊烛火幽幽。 四下安静。 宋令仪耷拉著脑袋,往溷轩走。 前方是约莫有七八层的石阶,她正要提裙迈上去,忽见一大片阴影自高处落下,將地上的纤瘦阴影牢牢覆盖。本就朦朧的光线,又暗了几分。 “你就是宋家来的孤女?” 少年的嗓音低沉冷冽,就像一汪冰凉刺骨的山泉,浸得少女的心臟骤然缩紧。 宋令仪抬头望去。 那人居高临下,又背著光,看不清面孔,但那双瑞凤眼透著一股子桀驁不驯的傲气。 打量少年身上穿的暗纹织金锦袍,宋令仪猜想著他就是表妹说的京都小霸王陆潜了。整日未归家,一见面就给她下马威,倒挺符合人设。 “你就是表哥吧。” 宋令仪抬臂作揖,弯眸假笑。 (请记住1?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今日刚回京,还未见过表哥,现下一见,真与传闻中说得一模一样。” “噢?” 陆潜舌尖顶腮,低眸看她的目光慵懒又野性,“那传闻,是怎么说我的?” “……”宋令仪明显愣了一下。 客套话罢了,怎么还带追问呢…… “自然是夸表哥英俊瀟洒,气宇不凡——” 说话间,高处投下的阴影逐渐逼近,她的话音也戛然而止。 宋令仪低著头,额头突突跳了两下。心道,这小白脸要做什么,难道夸他也不行? “你適才跟死鱼脸说什么呢,那么开心。”陆潜勾著坏笑。 死鱼脸? 谁? 不会是裴昭吧?! 宋令仪琢磨著,下意识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就你这样的,还好意思骂鉴之哥哥『死鱼脸』。” 话音一落,她倏然反应过来这人不好惹,捂唇訕笑。 “我这样?”陆潜敛笑,倾身靠近,一股压迫冷意刺向宋令仪,“我什么样?” 宋令仪后退半步,初时那阵屎意,已彻底憋了回去。 “表哥才回府吧,外祖母刚刚还问起你去哪儿了呢。” 话题转得生硬,陆潜冷嗤一声,没跟她一般计较,径直绕过宋令仪往堂厅方向去。 “作为表哥,我可得奉劝你一句。” 陆潜迈著轻盈步伐,头也不回地说:“那裴家二郎出身世家大族,在京都多得是贵女仰慕,你一个孤女,就別硬往上凑了,小心玩火自焚。“ “……” 宋令仪顿住,面容陡然沉下。 玩火自焚?她偏不信这个邪。 … 不出一日,晋国公府寻回表姑娘的消息不脛而走,传得人尽皆知。 京都有不少达官显贵想巴结国公府,可国公府的二姑娘刚及笄,不著急定亲;小公爷又是混世魔王,京都没有贵女敢嫁。 这位表姑娘虽是家族落魄的孤女,却深得陆老太太和国公夫妇喜欢,若能结成姻亲,也算与国公府攀上关係。官太太们爭相將这个表弟,那个侄儿往王氏面前说,质量却参差不齐。 这日,碧水云台设诗会。 主办人是文麓山书院某位德高望重的大儒,故而赴会之人,不仅有文人墨客,也有达官显贵,皇室宗亲。 宋令仪到场时,女眷席面已散坐了不少贵女,四面八方的目光齐齐聚到她身上,或打量,或探究,或轻蔑。 直至她落座,那些目光才收敛一些。 诗会还未正式开始,贵女们聊得热火朝天,从穿衣打扮,到今日为了诗会做的准备。 陆妤咬了口糕点,乐呵呵道:“早听外祖母说过姑母是大才女,表姐来诗会,必能在贵女中崭露头角。” 原本收到诗会邀请,她是不打算来的,但表姐主动说要来,她也就来了。 “嗯,什么角?” 宋令仪初来乍到,不知大渊男女要分席而坐,一边敷衍著小表妹,一边不著痕跡地四处扫视,试图寻到裴昭的人影。 “表姐的诗可准备好了,能提前给我看看吗?”陆妤扯了扯宋令仪的衣角,一双杏眸亮晶晶地看著她。 “什么诗?”宋令仪拧眉。 京都贵女能提笔作诗的人占少数,所以参加诗会,或是提前买诗,或是提前作一首,以备不时之需。 陆妤以为自家表姐是深藏不露,故作高深道:“啊~我知道了,表姐是打算现作一首。” “……” 宋令仪没怎么听明白。 她来诗会,是因为裴昭会来,而且这些古人的筵席,不都是吃吃喝喝聊聊天嘛。心有疑惑,她就直接问了。 陆妤歪头:“诗会嘛,自然是要写诗的,不过主要是看文人才子作的诗,咱们这边小打小闹,隨便写写也无妨。” 姐妹二人正咬耳朵,靠亭台外围而坐的贵女倏然喧譁起来,宋令仪隱约听她们提到什么二皇子,但没太过关注。 那厢。 才子们的席面热闹非凡,眾人侃侃而谈之际,忽闻『二皇子驾到』,俱是噤声变了脸色。 萧渡阔步迈入亭台,锦衣金冠,手执摺扇,腰带嵌了金线玛瑙,还掛了两三枚玉佩,每走一步,环佩声隨步瓏璁。 文人墨客纷纷拱手恭迎,齐声高呼:“恭迎二皇子殿下。” 萧渡目不斜视走到上首的位置,以一个极为閒散的姿態,大马金刀一坐,略略抬手:“平身。” “谢二皇子殿下。” 因萧渡的突然到来,亭台氛围变得沉静许多。裴昭处在靠近上首的位置,神色从容淡定。 “不知二皇子蒞临,有失远迎。”一名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凑上前招呼。 主办这场诗会的大儒还未到,裴昭出身名门,家族未曾站队二皇子和太子任何一方,態度自不会太热切,所以这位文麓山书院的师兄才主动揽下招呼的二皇子的活儿。 二皇子深受隆恩,母妃宠冠六宫,如今太子不在京都,朝中隱有『废嫡立贤』的声音,未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敢得罪这位二皇子。 萧渡『啪』一声收起摺扇,用扇端推开那位师兄,视线直直落在裴昭身上。 “听闻文麓山书院办诗会,我便猜到裴二郎会来。” 这种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张狂,是萧渡一贯的行事风格,裴昭习以为常,淡然一笑。 “二皇子一向以公务为重,这类閒情诗会,往常是不会参加的,不知今日是什么风,竟把您吹来了?” 萧渡往后一靠,轻摇摺扇,冷哼道:“我平时是挺忙,今日打马自东街过,听闻你们在办诗会,隨便看看。“ 若非要拉拢裴家,他才懒得来这劳什子诗会。 “二皇子来得正好,我们新写了几首诗,要不要先呈给您看看?”那师兄笑问。 七八张宣纸呈上去,萧渡一目十行,极快地扫完,而后往面前的案几一扔,“挺好。” “我听说你们这诗会不设奖赏,只拼才气?” “正是。” 萧渡摸了摸下巴,將手里的摺扇『啪』放在案上,“我这把火画扇,价值千金,就当今日的彩头了。隔壁女眷席面不也要作诗么,谁的诗写得好,这把火画扇就奖给他了。” 满座静默。 谁不知裴家二郎才貌双全,写诗作赋自不在话下。 二皇子一直想拉拢裴家,这柄火画扇就是个由头。別说男子席面无人敢抢彩头,即便是隔壁不知情的女眷,怕也难从裴昭手里爭下这彩头。 第3章拔得头筹 师兄偏头去看裴昭略显凝重的脸色,知他不想与二皇子来往过密,出於照顾师弟的心理,打趣道:“那感情好啊,从前写诗都没有设过彩头,胜负欲倒没那么强了,师弟,师兄今日可就不让著你了。” 裴昭頷首浅笑,“师兄才高八斗,今日诗会必能拔得头筹。” 萧渡执著酒盏浅酌,视线散漫扫了一圈在座的文人墨客,勾唇道:“既然彩头是我设的,题目也该由我来出。” 眾人作壁上观,对此不置一词。毕竟二皇子仗著陛下恩宠,霸道行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见无人说话,萧渡遂將酒杯往案上一放,视线从亭台挪向栏杆外,园中木旺盛,今日天清气朗,朝天边极目一望,还可看见半隱在云雾中的青山。 “我也不为难你们,就以此情此景为题写一首诗,写完之后,由大家一起评定,选出写得最好的一首呈给我。” 说罢,端著笔墨纸砚的小廝们鱼贯而入,在每张案几都摆上了四宝。 与此同时,一名紫衫贵女急步匆匆进了女眷席面,將听来的消息传给几个好姐妹。 “当真?” “这不是给裴二郎出难题么?” “都知二皇子想拉拢裴家,纵使那些文人墨客有真才实学,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风头吧……” 宋令仪耳朵尖,听到她们提到了裴昭,便攛掇小表妹去打听。得知是二皇子来了碧水云台,还设彩头比诗,不解问:“听你这么一说,这位二皇子颇得盛宠,鉴之哥哥能跟他结交,也不算什么坏事嘛。” 陆妤小声道:“今时不同往日,陛下龙体欠安,便让二皇子掌权。太子殿下虽一直不在京都,但朝中还有不少大臣支持他……总之很复杂,陆裴两家都不想卷进党派斗爭。” “……”宋令仪默然不语。 这么说来,鉴之哥哥算是遇到难题了。 隔壁的文人墨客不想蹚浑水,就只能寄希望於女眷席面出一首精彩绝伦的诗。若她能解鉴之哥哥的燃眉之急,岂不是大功一件。 兀自思忖间,一名华服贵女拍手示意侍婢取文房四宝来,“姐妹们,二皇子適才出题。” 说著,她抬手指向栏杆外的景象,“以碧水云台此情此景为题,作一首诗,彩头是一柄火画扇。诸位姐妹可以开始想了。” 在座贵女的目光纷纷移向庭院。 写景的诗不难作,甚至有贵女提前备了这类写景物的诗,题目越简单,想要从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就越难。 不多时,陆妤便挥笔写完了一首,再一看旁边的宋令仪,咬著笔桿发愁,迟迟不落笔。 “表姐,你没有头绪么?” 宋令仪盯著白纸,神色格外深沉。 写诗,对一个工科女来说,是个世纪大难题。她读了十几年书,背过的古诗没有一千首,也有一百首了,真要比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她还能借两首耍下威风,可诗会要求以此情此景为题,还得脱颖而出,確实给她难住了。 眼看在座贵女纷纷『交卷』,一个个志在必得的模样,宋令仪索性闭上眼,头脑暴风运转。 左边的贵女瞥了眼宋令仪面前原封不动的白纸,转头就与好姐妹开起了玩笑:“看来今日不仅拿彩头的人没有悬念,最后一名也没有悬念了。” 一群人窃笑著,就差把幸灾乐祸写脸上了。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隔壁亭台的文人墨客已写完诗,差小廝来取女眷们写的诗。 那名华服贵女看向迟迟未『交卷』的宋令仪,急得像考场的监考官,“令仪,你可有头绪了?” “杨姐姐可別催了,有时候越催,这脑子转得越慢。”说话的贵女带著几分嘲讽意味,惹得其他贵女也掩唇讥笑起来。 “二皇子那边怠慢不得,杨姐姐还是早些送去吧,反正谁能拿彩头,大家都心知肚明。” 华服贵女不欲与她们爭论,正琢磨著要不要再等等时,便看见宋令仪动笔了,短短一会儿,一气呵成。 “写完了。” 宋令仪將『答卷』往华服贵女跟前一递,而后回头看向那几个讥笑过她的贵女,“既然是呈给二皇子鑑赏的诗,自然得斟酌落笔。” 那几个贵女撇了撇嘴,没说话。 反正能拿到彩头的人,肯定是裴二郎,旁人不可能比过他,再怎么斟酌,也都是无用功罢了。 … 隔了约莫两刻钟,萧渡冷眼看著激烈商討的文人墨客,明显等得不耐烦了。 直至第五杯酒下肚,『噠』一声放下空酒杯,明明是很寻常的动作,动静也不大,可那细微动静犹如击在眾人心上,亭台逐渐安静下来。 萧渡吸了口气,慢悠悠道:“还没选出来么?” 亭台內,只有他低沉阴寒的声音。 “选出来了。” 师兄抽出其中一张纸,恭恭敬敬在萧渡面前展开,“今日有二皇子设的彩头,大家作的诗都挺不错,所以才商討了这么久。” 萧渡缓缓掀起眼帘,第一眼却不是品诗,而是看写诗的人是谁。 看清宣纸上的落款,他眉头一皱:“你確定这个人的诗,比裴二郎写得好?” “呃……”师兄被问得噎住。 为免得罪二皇子,这群才子作诗都留了一手。魁首是谁,原是毋庸置疑的事,但女眷那边出了首诗,还挺不错,他便做主,將这首诗单拎了出来。 裴昭开口解围:“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鑑赏诗词歌赋,本就是很主观的一件事。各入各眼,要从这么多诗里评出第一,实在很难。但这首诗,確有其独到之处。”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萧渡念了开头两句,觉得无甚特別,但看到后面两句时,眼前陡然一亮,“万事有为应有尽,此生无我自无穷。” “有点意思,我让写景,她竟能延伸出这般深刻的思考。宋令仪,这是哪家的姑娘,从前怎未听过?” 师兄又是一愣。 別说二皇子了,在座的文人墨客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眾人私语纷纷,裴昭起身作揖:“回二皇子,宋姑娘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刚来京都不久,二皇子没听说过她,很正常。” 萧渡勾唇,瞭然道:“原来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他给侍立在旁的护卫递了个眼神,“去,把人请过来。” 裴昭眸光微暗,正想开口询问,又听坐在上首的男人拖著又缓又长的腔调说: “文麓山书院办的诗会,还来了这么多文人才子,彩头却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夺了去,本殿下可著实好奇。” 在座的文人才子听出萧渡话里隱有不满,俱是敛声噤气,大气不敢喘一个。 萧渡屈指轻敲桌案,漫不经心道:“这柄火画扇是陛下所赐,乃无价之宝,本殿下得亲自交到宋姑娘手里,顺便看看这位才高八斗的宋姑娘是何模样,竟能压在座的文人才子一头。” 裴昭垂眸,默不作声。 既是给彩头,他倒没理由替宋令仪推拒了。 … 女眷席面欢声笑语不断。 陆妤適才没看见自家表姐作的诗,扭著要她再写一张,宋令仪没写,只单独念给她听了。 “这首诗不错,说不定能得到彩头呢,表姐不愧是姑母的女儿。”陆妤兴高采烈。 宋令仪努嘴心虚,没敢说这首诗是『借』的。 过了会儿,一名侍婢頷首急步进亭台,在华服贵女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华服贵女脸色微变,再三確认后,起身招呼道:“诸位安静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华服贵女,笑声暂歇。 “诸位,经二皇子殿下鑑赏,夺得彩头之人,已经公布了,就在我们之中。” 贵女们譁然。 有以裴昭为首的文麓山书院的才子在,得彩头之人,怎会在她们这边。 “杨姐姐,是谁呀?” “杨姐姐快说呀,可別吊著我们了。” 华服贵女的目光缓缓投向宋令仪,莞尔道:“恭喜宋妹妹,二皇子殿下说了,要亲手將彩头赠与你。” 宋令仪眼皮微跳。 这个结果在她意料之內,却又在情理之外。大渊男女分席,二皇子为何非要亲手给她? 第4章物极必反 片刻,华服贵女引著宋令仪往隔壁席面去,碎石小道两侧绿荫遮天,气氛格外安静。 眼看著快到了,华服贵女眸光稍厉,偏头对宋令仪道:“宋妹妹,一会儿进去之后,莫要乱说话,二皇子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拿到彩头就赶紧出来吧。” 宋令仪敏锐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儿,却不敢追问,毕竟涉及皇室宗亲,一个不好,容易掉脑袋。 “多谢杨姐姐提点。” 不多时,二人来到亭台外。 “隨我做。”华服贵女不动声色地低声提醒,而后敛衽屈膝,朗声道,“二皇子殿下万福。” 宋令仪跟著敛衽见礼。 须臾,亭台內远远传出一声『平身』,二人谢恩起身。华服贵女给宋令仪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赶紧进去。 亭台內无数道目光聚拢在宋令仪身上,她心里不由打起鼓来,微微頷首,款步走到萧渡面前。 只闻冰冷又散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就是宋令仪?” 宋令仪始终低垂著视线:“回二皇子,正是。” 那张莹白面庞神色淡淡,嗓音也如山涧清泉泠泠清透。萧渡眉梢微挑,来了些许兴致,用命令式的语气道:“抬起头来。” “……”宋令仪眉头微蹙。 不是给彩头么,怎么还要她抬头。 心里犯起嘀咕,她缓缓抬头,视线从堆著酒水的案几逐渐上移,在看清男人长相的那一刻,宋令仪瞳孔骤缩。 这位二皇子的容貌竟与沈无晦有几分相似! 不过眉眼蕴著狂野之气,不及那土匪头子精致。 萧渡毫不遮掩地打量面前的少女,“没想到宋姑娘不仅诗写得好,模样也不错。” “……”宋令仪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虽是皇子,这人的谈吐却连土匪头子都比不上。果然,长得好不如生得好。 “二皇子过誉了。” 萧渡拿起摆在案几上的火画扇,在手心里悠悠转著,“这彩头就在我手里,宋姑娘过来拿吧。” 满座持续静默。 二皇子不仅行事霸道,还十分好色。仗著圣宠,强抢民女的事儿没少干,甚至调戏霸占小官家的女儿,也是常有之事。 裴昭眸光一沉,正打算起身替宋令仪解围,却被坐在旁边的师兄一把按住。 “师弟,宋姑娘是国公府的人,二皇子必不会为难她,你还是別蹚浑水,惹怒了他,反倒对宋姑娘不利。” “……”裴昭拧眉,深深看了眼上首的位置,打算再观望观望。 宋令仪杵在原地,斟酌著要不要过去。 萧渡失了耐心,眉眼压低:“怎么,本殿下还请不动你了?” “怎么会,二皇子误会了。”宋令仪浅笑,抬步绕过桌案。 … 与此同时,杨青禾没有直接回女眷席面,而是往大门方向去。 一辆朱缨华盖的平顶马车缓缓停在碧水云台门口,內侍摆好杌凳,宫婢掀开车帘。 长阳公主搭著宫婢的手下车,杨青禾快步迎上前行礼。 “公主殿下万福。” “不必拘礼,今日府里有事,来迟了些,杨妹妹可別介意。” 杨青禾抿唇微微笑了下:“公主殿下这般客套,可真是折煞我了。今日姐妹们写了不少好诗,就等著公主殿下鑑赏了。” 二人隨即往里走。 临水楼台很是热闹,但隔壁男子的席面一反常態没什么动静传出来。 长阳公主停步,远远望了眼,状似不经意的问起:“今日怎那么安静,鉴之没有来么?” “今日是文麓山书院主办的诗会,裴二郎自然是来了的,这般安静,大概是因为二皇子也来了吧。二皇子適才用火画扇作为彩头,让大家以景色作诗一首。”杨青禾道。 果不其然,一听到二皇子的名头,长阳公主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颇觉晦气地说了句:“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二哥的文课没少叫夫子头疼,他不忙著討好父皇,竟来诗会这等风雅之地。为了拉拢裴家,还真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长阳公主暗自翻了个白眼。 杨青禾听在耳朵里,面上没有半分波澜。 “是谁得了彩头啊?”长阳公主隨口一问,其实心里已有了答案,就等著杨青禾说那个名字。 “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宋令仪。” 闻言,长阳公主秀眉蹙起,疑惑又凝重地看向杨青禾,道:“她的诗,能贏过鉴之?” “宋姑娘颇有才华,能得彩头,也是才子们一同推举出来的。”杨青禾语气平静。 长阳公主没说话,沉思片刻,唇角勾起一丝讥讽笑意:“看来杨妹妹还挺看好这位宋姑娘,可惜啊,她得罪了二哥,今日怕是討不到好处了。” “公主殿下此言差矣,今日是文麓山书院主办的诗会,我不过是受寧师兄所託,主理女眷席面罢了,对宋姑娘並无太多私情。” 杨青禾一番话,倒是给了长阳公主启发。 既然是文麓山书院主办的诗会,以鉴之的性格,肯定会替那姑娘求情,更何况陆裴两家乃通家之好,他更不会袖手旁观了。 鉴之若是出头,说不定会惹得二哥不满。他今年就要入仕了,可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得罪二哥。 “她人在哪儿?” … 亭台內。 宋令仪绕过桌案,正准备伸手接过萧渡手里的火画扇,却见他將手一收,语调轻浮又张狂:“这柄火画扇可是天子所赐,宋姑娘两手一伸,未免太失礼了吧?” “……”宋令仪呆住。 萧渡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悠悠道:“宋姑娘是小地方来的,不懂规矩,本殿下也不与你计较。天子赐物,得跪地谢恩。” “……” 麻痹。 这什么鬼皇子,成心刁难她呢! 天子赏赐,跪地谢恩確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跟他一个皇子有毛关係,自己要拿出来当彩头,临了还要摆皇帝架子。 当著这么多人的面,让她下跪,岂不是明摆著瞧不起她,要下她的面子。 宋令仪深深吸了口气,身形微动。 “殿下。” “二哥!” 裴昭陡然站起身,刚开口就听见亭台外同步响起一道女声。 长阳公主款步迈入亭台,给裴昭递了个安心的眼神,后者面色很平静,轻微的皱眉无人察觉。 “哟。”萧渡露出意外之色,眉宇微舒,“自打六妹妹出宫建府,除了每年那几场宫宴,想见你一面都难,今日怎么还主动过来打招呼了?” “听闻宋家妹妹得了二哥设的彩头,我便想来鑑赏一下。”长阳公主隨手拿起案几上的宣纸,面露讚赏,“写得確实不错。” 亭台静可闻针。 原本轻鬆愉悦的氛围,因两位皇亲的到来,变得沉闷许多。 长阳公主放下宣纸,视线瞥过宋令仪,落到那柄火画扇上,想也没想就从萧渡手里夺了过去,“这就是二哥设的彩头吧。” 別看二皇子和太子爭权爭得水火不容,长阳公主作为最小的妹妹,萧渡平日还挺宠她。 长阳公主幼时可爱伶俐,爱追在萧渡身后叫『二哥』,討喜得很。后来她母妃去世,萧渡曾求过淑妃將她接去储秀宫抚养,不料让沈皇后抢了先。 “六妹妹喜欢?”萧渡挑眉。 “喜欢有什么用,二哥都拿来当彩头了。宋妹妹的诗写得不错,这火画扇赠与你,也算实至名归。” 说话间,长阳公主將火画扇径直递到宋令仪手里,莞尔挑眉:“诗会才刚开始,姐妹们都在等著你拿彩头回去呢,宋妹妹没別的事,就先走吧。” 宋令仪浅浅鬆了口气,“多谢公主殿下,多谢二皇子。” 拿著火画扇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走出亭台,只觉空气都清新多了,宋令仪心头鬱郁,慢悠悠往回走,脚尖时不时踹著碎石子。 “令仪。” 背后一声熟悉的轻唤。 宋令仪心尖微颤,驀然回头。 裴昭站在繁垂柳处,淡如远山的眉眼直勾勾看向她,那身月白锦袍,衬得整个人谦谦儒雅。 大抵是这个场景太过和谐美好,宋令仪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称呼,適才的鬱闷一扫而空,笑容灿若夏,“鉴之哥哥,你怎么出来了?” “亭台气氛太闷,出来走走。”裴昭眉眼微弯。 其实是他怕二皇子的傲慢举动嚇到了她,特地跟出来看看。余光瞥见宋令仪来迴转动著扇柄,温声道:“久居上位者,自不会在意旁人的感受。今日发生的事,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物极必反。 丹阳郡大捷,朝中有不少大臣请旨迎太子殿下回京,京都快要变天了。 “我才不会为了不重要的人费心力。”宋令仪咬了咬嘴里的软肉,唇角漾出一抹笑意,“鉴之哥哥是在担心我?” 適才裴昭想替她求情,她都看见了。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触了霉头,却並非全无收穫嘛。 裴昭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说话这么直白,失笑道:“快回去吧,有长阳公主在,二皇子那边就算揭过了。” 没有否认,便是承认。 宋令仪心情颇好,哼著小曲儿回临水楼台。 第5章寿宴谋反 隔了几日,宫中设宴,为天子贺寿。 陆老太太见不得荤腥,陆潜整日没回家,便没有一同入宫赴宴。酉时刚过,宫门外熙熙攘攘停满了宝马香车。 国公府的马车停稳,宋令仪掀帘下车,便见一抹儒雅頎长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明明周围聚了不少人,她却能一眼辨出他的位置。 裴昭偏头看来,眉眼微弯的弧度,当真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惹得聚在宫门前的其他人频频侧目。 裴昭缓步而来,朝国公夫妇端端正正的作了一揖,然后才看向宋令仪。少女今日綰了双环髻,一袭朱色云缎裙隨著轻风飘颻,明眸善睞,皓齿如琢。 “令仪。”略作停顿,又招呼了句,“阿妤妹妹。” 陆妤挽著宋令仪胳膊的手骤然收紧,眼神里透著几分激动和娇羞。 “鉴之哥哥。”宋令仪露出浅笑,回了一礼。 陆裴两家长辈的目光在裴昭和宋令仪之间流转,相视一眼后,纷纷露出瞭然之色。 宴席设在麟德殿。 陆裴两家的位置被安排在了一处,宋令仪毗邻裴昭就座。 大殿乐声靡靡,教坊舞乐彩裙飘扬。 称病罢朝多日的宣元帝终於露面,但与往常的宫宴不同,今夜明显少了些热烈气氛。 满座大臣各怀心思,神色各异。 直至『啪』的一声,坐在高台上的二皇子猛地摔盏,乌泱泱的银甲卫瞬间包围了整座金殿,撕碎这场宴席脆弱又诡异的和谐。宋令仪才算彻底看清今日局势,哪儿是寿宴,分明是鸿门宴。 有太监想扶住摇摇欲坠的帝王,却被萧渡一剑割破喉管,鲜血喷洒而出。 国公府的位置靠近高台,太监就坠落在宋令仪面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瞪著高台,许久才咽气。 “啊——” 一声尖叫,撕破了大殿死一般的寂静。大臣女眷们战战兢兢往后躲,可四面八方皆是密不透风的朱墙,窗户紧闭,根本无路可退。 陆妤钻进王氏怀里,小脸煞白,显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嚇得不轻。 大臣们的怒吼声不绝於耳。谁都没想到二皇子会在帝王寿宴上逼宫谋反,眾人被困在宫中,根本没法搬救兵。 满殿刀光剑影,宋令仪仰头望向高台,萧渡长剑立於身前,兴奋又疯狂地大笑著,似是很享受俯视眾人惊惶无措的快感。 大殿乱作一团,宋令仪被挤得东倒西歪,眨眼的功夫,舅舅和舅母就不在身边了。 就在她心头凉凉,举目无措时,一只温热大手猝然握住了她的细腕。 宋令仪偏头看去,裴昭蹙著眉头,但神色还算从容,“跟我走。” 那双琉璃般通透的乌眸倒映著青年俊美无儔的面庞,宛若和风驱散压在心头的阴云,莫名心安。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裴昭將她牢牢护在身后,隔绝乱鬨鬨的人群。宋令仪鼻端全是他身上薰染的颤风香。 彼时,一名年轻文臣朝萧渡狠狠唾了一口,大骂其为乱臣贼子,可萧渡不怒反笑,吩咐银甲卫將不肯臣服之人,全部拖拽到金殿外射杀。 內外哀嚎遍地。 宋令仪哪儿见过这阵仗,藏在裴昭身后,看都不敢看,一只手死死拽住他的衣角,深怕这人学那些文臣表忠心,丟了小命。 裴昭轻轻拍了拍她紧攥的手,低声安抚:“今夜针对的都是支持太子殿下的大臣,二皇子暂时不会动国公府和裴家。” 宋令仪初来乍到,不懂京都朝堂的弯弯绕绕,但看他神色认真,想来不会有假。 “鉴之哥哥,你不怕么?” 周遭一片混乱,裴昭沉声道:“陛下龙体欠安,京中局势紧张,太子殿下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没收到。適才听张首辅说京都附近的城镇有太子殿下的通缉画像,想来击退丹阳郡海寇之后,太子殿下就在谋划入京的事了。” “……” 宋令仪听得一愣一愣,但大概意思听明白了,一山不容二虎,无论谁上位,另一方都不会有好下场。二皇子选择逼宫,应该是想赶在太子回京之前搏一把。 “意思是,太子殿下会勤王救驾?” 可萧渡派人围了大殿,还杀了好几个大臣,若太子能出现,早就出现了吧。 裴昭吸了口气,耸肩:“说不定呢。” 其实他也拿不准,说这些,更多是为了安抚宋令仪的情绪。 一旦让二皇子拿到传位詔书和玉璽,这天下就真的要大乱了。可如果他是太子殿下,最好的办法,是伺机而动,至少要把萧渡乱臣贼子的罪名落实,让宣元帝再不能包庇他的恶行。 夜风灌入大殿,萧渡失了耐性,一手提长剑,一手將宣元帝拽下高台,声嘶力竭地逼著宣元帝让位。 千钧一髮之际,一支羽箭如闪电般袭向萧渡握剑的手。 噹…… 长剑落地。 萧渡不可置信地瞪向羽箭飞来的方向,右手被震得发麻微颤。 广场上接连几声闷响,银甲卫口吐鲜血栽倒,如黑云压境般的京都守备军布阵以待。 队伍前方,一支冷光寒冽的箭矢犹如捕捉猎物的鹰眼,牢牢对准了萧渡。 大殿內群情激奋,如蒙大赦般高喊著『太子殿下来了』。宋令仪对勤王救驾的太子殿下没什么兴趣,反倒无比佩服裴昭的洞察力。 氛围如拉满的弓弦般紧张压抑。 大臣和女眷们噤若寒蝉,眼睁睁看著宣元帝被萧渡拎进来,又隨意扔在地上,衣冠散乱,狼狈至极。 “玉璽呢?!” 宋令仪远远望著萧渡目眥欲裂的狰狞模样,简直无法將他和诗会上人模人样的形象联繫在一起。 来京都不久,但她常听旁人说起当今陛下很宠二皇子,甚至让他的风头盖过了太子。 如今为了权势,他们父子相残,刀兵相见。她不禁可怜起摔倒在地上,龙钟潦倒,风烛残年的宣元帝。 倒不是可怜他的自作自受,而是可怜他站在无人之巔,享受著至高无上的权力,临到暮年,却被最信任的枕边人和儿子推入万丈深渊。 银甲卫大多在殿外对抗太子殿下,殿內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女眷。宋令仪乌眸微转,看向散落在地上的茶壶和酒杯。 等了片刻,也不见宣元帝开口,萧渡的耐心已消耗殆尽。 “父皇既然不肯说,那就去死吧。” 他高高举起长剑,面庞阴暗扭曲到极致。 宋令仪捡起地上的茶壶,用最標准的投铅球的姿势,对准萧渡的后脑勺,猛地一掷—— 啪—— 精准砸中萧渡后脑勺。 “yes!” 满分! 瓷器碎裂的声音,提醒了这群始终保持缄默的大臣,二皇子大势已去,他们再不作声,事后保不准会被当作叛党处置。 在一片“护驾”的吶喊声中,以陆探微为首的大臣提著木凳长棍,前仆后继冲了上去,將萧渡团团围住。 裴昭偏头看了眼沉浸在『宝刀未老』喜悦里的宋令仪,摇头失笑。 几名女眷將人事不省的宣元帝抬到一边。其中一人大胆探了探宣元帝的鼻息,嚇得瘫坐在地,“天爷呀,陛下被逆贼嚇死了!没呼吸了!” “什么?!” “这可怎么办啊?” 一眾女眷或是惶恐不安,或是慌乱低泣。 宋令仪看著静躺在地上的宣元帝,脑子里倏然浮现出学生时代,老师说的黄金抢救时间,身形微动,却被人捉住了手腕。 “令仪。” 宋令仪抬眸,只见裴昭朝她无声摇头,神色格外严肃。 哀嚎与哭声充斥大殿,也拉扯著宋令仪的神经,“我知道一个救人的法子,应该能救他。” “你不是医者,若无十足把握,该明哲保身才是。” “……”宋令仪恍惚一瞬。 说得也对,天子不是普通人,若救不活,说不定会牵连到她。 犹豫间,又听裴昭轻声道:“若有办法就去吧,出什么事,有我担著。” 四目相对。 裴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叫宋令仪一阵鼻酸,掐了掐掌心,才挤出一抹笑意。 裴昭看著她往人群中走,鸦羽般的眼睫垂了垂。 能救天子一命,算是大功一件。宋家落魄,令仪游走於京都贵女间,没少受人白眼,若能立此大功,京都无人再敢怠慢她。就算没有救活也无妨,他自有法子保全她。 大殿內外鸦飞雀乱,宋令仪几步迈上前,用学生时代老师教授的胸外按压的办法,开始给宣元帝做急救。 一名女眷看得心惊胆战,急忙拉住她。 “你个小姑娘在干什么呢,若是伤了龙体,知道是何等罪过么?!” “这是我阿父教我的法子,他是校尉,在军营里常用这法子救人。” 那女眷犹疑著仍不鬆手,宋令仪没了办法,急得满脸是汗:“伤不伤还重要么,再耽误下去,陛下才是真的没救了。” 那女眷呆住,宋令仪顺势挣脱她的桎梏,心头默念节拍,继续按压宣元帝胸骨。 眾人看得心口狂跳,却无人再敢拦她。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之內传来一声惊呼:“醒了醒了!” 宣元帝好似呛了一下,忽然咳了出来,“咳咳咳……”面庞也逐渐有了血色。 “老天保佑,陛下醒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这一刻,女眷们俱是鬆了口气。 喧闹之中,一支羽箭穿过雕木门缝隙,径直插入萧渡的后胸,殿外的叛军也被格杀殆尽。 周遭忽而安静下来。 萧明夷缓步走进金殿,俊美无儔的面庞染上一缕血色,看起来阴鷙又邪魅。 好半晌,回过神来的大臣女眷纷纷伏地高声跪迎: “参见太子殿下!” 第6章三六九等 宋令仪呆呆望著迎面而来的太子殿下,剎那间,心臟一窒。 谁能告诉她,为何这位太子殿下跟虎头寨的土匪头子长得一模一样?! 完了。 逃跑的事暂且不论,一旦让土匪头子知道徐二的死跟她有关,怕是不会放过她…… 萧明夷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少女一眼,视线没有作片刻停留,挪向一眾护在帝王跟前的女眷。 女眷们在太子殿下阴沉的目光中退至两边,露出挡在身后的宣元帝。 萧明夷垂眸看著地上的父皇。 记忆里英姿勃发的君王,此刻狼狈躺在地上,银丝不知何时爬满了他的双鬢,病痛折磨得他脸色惨白,整个人毫无威仪可言。 “送陛下回紫宸宫,召太医诊治。”萧明夷道。 少顷,內侍宫婢进殿,將宣元帝抬上御輦。 裴昭扶起宋令仪,退至一旁,看出她眼底的惊惶,温声问:“令仪,怎么了?” 宋令仪羽睫微颤,几乎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忽略站在高台上的男人,强扯出一抹笑意:“没什么。” 裴昭敛眸,而后又往高台看去,心中若有所思。 今日的寿宴,到此也算结束了,除了一些老臣,其余大臣女眷陆续退出麟德殿。 月光清浅,汉白玉露台下站满了明火执仗的官兵。青石板被水冲刷过,洗去了一部分血跡,角落里时而传来一阵阵哭嚎声,今夜不知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 宋令仪心情沉重,和裴昭一同缓步迈下台阶。 广场上蜂拥蚁屯,杂乱无章。 她踮脚张望著,寻找舅舅他们的身影,却猝然看见一张熟悉的清秀面孔,对方同样也在打量她。 “……” 宋令仪乌眸圆睁,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躲到裴昭身后。 裴昭侧头瞥了眼惊慌失措的少女,眉头微拧,视线顺著她適才看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名劲装佩剑,虎背蜂腰的俊秀青年正大步朝他们这边走来。 “阿梨姑娘?” 耳畔响起一声疑问的轻呼,嚇得宋令仪双肩抖了一下,缓缓偏头一看—— 玄风缺心眼似的,將脑袋凑到少女旁边,近乎咫尺的距离打量著她。確认之后,顿时兴奋起来。 “我差点没认出你来,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你……你认错人了。” 玄风歪了歪头。 他一个军营出身的武將,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双眼睛洞若观火,怎可能认错人。 默了两息,倏然反应过来。 难道是阿梨姑娘与太子殿下之前闹矛盾,离家出走,才故意装不认识? 玄风还想再解释些什么,却有一人將宋令仪挡在了身后,他这才抬起头,正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儒雅青年。 今夜出席帝王寿宴的都是京都三品以上的达官显贵和皇室宗亲,他纵有满腹疑惑,也不敢轻易得罪。 “敢问公子姓名?”玄风拱手道。 “在下姓裴,单名一个昭字。”裴昭嗓音温淡,眉宇间却带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这位是晋国公府表姑娘,大人可不要认错了人。” 玄风黑眸微眯。 原来是汝阳裴家的公子,听闻裴家和国公府乃通家之好,难怪阿梨姑娘会跟他在一块。 彼此沉默间,不远处有人在喊玄风的名字,他道了句『失陪』,深深看了眼宋令仪,而后转身离开。 等人一走,裴昭侧头看著她说:“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宫门口等吧。” 宋令仪脑子乱成一团,稍定心神,点了点头。 正打算收回抓住裴昭衣角的手,又听他说:“就这么抓著吧,以免走错路,分开了。” “嗯。”宋令仪轻轻应了一声,刚鬆开的手,再次抓紧。 走到稍微空旷些的地方,她斟酌片刻,仰脸问:“鉴之哥哥不好奇么?” 裴昭眉眼微弯,淡然道:“你既说他是认错了人,还有何好奇的呢?” “……”宋令仪极慢眨了眨眼。 无风不起浪,太子身边的人如此熟稔地跟她打招呼,是个人都会好奇问两句吧。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有,凡事都要刨根问底,既是一种束缚,也不够尊重。”裴昭道。 闻言,宋令仪深吸口气。 好久没遇见这么正常,这么有边界感的人类了。 见少女呆愣愣的模样,裴昭俊美眉眼舒展著,一派运筹帷幄的从容:“若有一日,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也很乐意倾听。” 二人说话间,一名白须锦袍太监快步朝这边来,恭恭敬敬作揖:“宋姑娘安好。” 宋令仪不认识这太监,但看得此太监的打扮,在宫里定然有些地位,便还了一礼:“不知公公有何指教?” 锦袍太监从袖兜里拿出一枚令牌,頷首递给她。 宋令仪犹犹豫豫接过,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这是陛下的意思。”锦袍太监缓声道,“若姑娘有什么心愿,大可凭此令牌入宫奏请,但陛下龙体欠安,打算过几日移驾去瑶泉行宫养病。姑娘想要什么,可得抓紧时间提了。” “……”宋令仪瞠目结舌地握著令牌。 谁说世上没有圣诞老人,这不就给她送心愿来了么! 有了这枚令牌,只要宣元帝一日没退位,沈无晦身为太子,就不敢对皇帝的救命恩人出手。 “什么都能提?” 锦袍太监笑了笑,语气肯定:“只要不违背祖宗法制,什么都能提。” 裴昭低眸看著少女粲然一笑的模样,寻常总是淡如远山的柳叶眼,乍现细碎又克制的芒光。 … 宫宴过后,宋令仪甚少出门,这日陪陆妤出门清帐,刚从某家糕点铺子出来,后颈忽的一阵刺痛,再然后就眼前发黑,失了意识。 等她再醒来,竟躺在一间环境陌生的雅室內。 宋令仪心下一沉,不会是遇见人贩子了吧? 这么一想,她赶忙从榻上坐起身,待看清眼前的场景,脊背僵住,手脚顿时发凉。 萧明夷坐在棋案边,手里捻著棋子,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偏过脸,眸光冷若冰霜。 “五……五……五爷。”宋令仪紧张到舌头打结。 噠—— 落子声清脆。 “孤之前还在想,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能跑去哪儿,原来是来了京都,还成了晋国公府的表姑娘。”萧明夷嗓音沉冷,不怒自威。 落在宋令仪耳朵里,叫她无端心颤,直呼『完蛋』。 雅室內沉默了两息。 萧明夷屈指轻敲棋案,“说吧,为什么要逃?” 宋令仪定了定心神,起身站在榻边。 “因为……因为我本就打算入京投亲,进虎头寨实非我自愿,我一介女流,怎能与土匪为伍……”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一声冷哂,“是不愿与土匪为伍,还是杀了徐二,怕孤让你以命抵命?” 不带丝毫情绪的嗓音在静謐的雅室內响起,宋令仪惊愕抬头,便对上男人带著几分嘲弄的审视。 “以为有了陛下的令牌,就觉得孤动不了你了?” “……我不知道五爷在说什么,徐二怎么了?”宋令仪捏紧手指,选择装傻。 萧明夷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眼底却杀意凛冽。 “他死了,死在一个布满竹籤桩的深坑里,好巧不巧,发现尸体的当晚,你就跑了。” 雅室內温度適宜,可宋令仪的脊背却冒著阵阵寒意,若撩开袖子,还能看见她嚇到直立的汗毛。 “所以呢?”她掐著掌心保持镇定,迎上他审判的目光,“这能证明什么,不过是巧合而已。” 噠—— 落子声明显中了几分。 那声音好似敲在了宋令仪心头,叫她袖笼下的手止不住发颤。 “再不说实话,挖眼、挑筋、断手,孤有的是法子折磨到你开口。” 宋令仪脸上血色褪了几分,再难绷住情绪,深吸口气:“是又如何?” “难道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要国公府的表姑娘,陛下的救命恩人,给一个强姦未遂的人渣填命?” 那双柳眉微蹙,带著嘲弄的口吻:“太子殿下手里沾的血少么,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会向你追魂索命?” “我猜从来没有吧。” “徐二跟隨你浴血沙场,为你肝脑涂地又如何,你知道人命分三六九等,所以可以手起刀落地杀人,连眼都不眨。既然你都不曾把人命公平看待,又为何要求我对一个人渣心慈手软?” 宋令仪梗著脖子,沉眸看向坐在棋案边的男人。 雅室內陷入长久又煎熬的静默。 萧明夷阴寒不善的目光,叫她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后悔適才的衝动。 这人连亲哥都敢杀,万一逼急了,给她也来一剑咋办? 叩叩叩—— 气氛愈发紧绷,雅室门却被猝然敲响。 “殿下,裴家二公子求见。” 第7章平局 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声通传,宋令仪如蒙大赦般浅鬆了口气。 萧明夷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下一瞬,转向那扇雕木门,若有所思。 “让他进来。” 少顷,身后的雅室门开合,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太子殿下金安。” 宋令仪下意识转过身,视线望向行礼作揖的那道沉香色身影,仿若山谷清涧生长的修长青竹,风姿卓绝,不卑不亢。 “不必多礼,坐吧。” 萧明夷知道陆裴两家的关係,也猜到裴二郎来茶楼的目的。但人没说,他便不问。 “谢殿下。” 裴昭直起身,目光落在少女时,明显柔和几分。递给她一个『不必担忧』的眼神,抬步走到棋案另一端落座。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裴二郎来得正好,孤今日无事,想找个人对弈,听闻你棋艺不错,咱俩来一局。”萧明夷唇边勾著浅笑,语气不冷不淡。 “却之不恭。” 二人慢条斯理地將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收进棋奩。 屋里第三个人尷尬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简直是折磨。 鸦青色的黑子从容落下,萧明夷斜眸看了眼宋令仪,淡声道:“杵在那儿作甚,坐吧。” 宋令仪咬唇忍气,默默坐到一旁的月牙凳上。 博山炉中烟雾繚绕,棋局才刚开始,室內落子声清脆。 “不知殿下召见令仪,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裴昭落下一子。 萧明夷眉骨微挑,黑黝黝的眸光转向神色紧绷的少女。流浪以及杀人之事,对女子的名声不好,想必她还未告诉过晋国公。 “入京之前,孤麾下的一名校尉失踪了……” 宋令仪心口猛跳,袖下双拳紧握。 “噢?”裴昭依旧面不改色,“那殿下可得调查清楚,不过这跟令仪有何关係?” “这不还在查么,裴二郎就来了。”萧明夷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宋令仪后背冒起冷汗。 这狗贼分明就是在欲盖弥彰,暗示裴昭,那校尉的死跟她有关係。 可裴昭神色如常,不以为然道:“殿下应是误会了,令仪隨在下一同入京,期间並未接触过什么校尉。” 萧明夷姿势散漫地踞坐,手里抓著一颗黑子,在棋盘上噠噠閒敲了两下,隨意落子。 “此事尚在查证,裴二郎如此迫切为她作证,是存了何心思?” 裴昭摩挲著棋子,淡笑了声:“陆裴两家关係甚好,在下与令仪亦是一见如故。她今日隨陆二姑娘出来清帐,到了时间,还得回国公府,不能在此久留,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坐在旁边的宋令仪神色微微一动,心底涌起一股复杂情绪。 萧明夷思忖片刻,手指懒倦著,神色不明。 “原来是一见如故啊。” 说完若有所思,瞥了少女一眼。 “想让孤行个方便也可以,只要这局你能贏孤,人就让你带走了。” 雅室陷入了一阵倏然而至的沉寂。 裴昭黑眸微眯,失笑道:“殿下棋艺精湛,在下要贏过您,著实困难。” 听出这是客套话,萧明夷指尖捻著颗黑子,閒敲棋盘,“裴二郎太谦虚了,你可是京都出了名的才子,想贏孤一局,並非难事。” 那双狭长凤眸瞥过宋令仪,带著毫不遮掩的愉悦恶意,低沉嗓音在雅室里悠悠响起,“一个校尉失踪,此事可大可小,可全凭孤的心意。” “……”狗贼。宋令仪心头暗骂。 裴昭面色平静,不显波澜,淡淡道了句:“既如此,那在下便只能全力以赴了。” 一盘棋,足足下了一个时辰。 宋令仪看不懂棋局,但从二人聚精会神的状態可以看出,他俩应是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了。 期间有小廝进来奉茶,热茶的繚繚热气,笼罩裴昭清雅的容色,他的视线始终盯著棋盘,微微抿起薄唇。 噠,噠,噠…… 黑白棋子散落如星,裴昭的棋路与本人差异甚大,棋路诡异莫测,处处布了陷阱,招招蕴含杀气。萧明夷看似应对得云淡风轻,实则根本不敢鬆懈半分。 二人你来我往,在棋盘上排兵布阵,廝杀了半天。 一盘棋下完,不出意料,平局。 萧明夷微挑眉骨,对这个结果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似寻常閒聊,“看来今日裴二郎带不走人了。” 闻言,裴昭浓眉微拧,正要开口,就听旁边『咚』得一声,隨即又响起一声痛呼。 二人齐齐转头。 月牙凳侧翻,宋令仪跌坐在地,揉了揉尾椎骨,慢吞吞站起来。 迎上二人打量的目光,小脸微红,嘀咕道:“等你们下完这盘棋,太阳都要落山了。”犯困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噠噠。 两道略显急促的敲案声,吸引了宋令仪的目光,她转眸看向萧明夷。 “平局,看来裴二郎今日是护不了你了。”他这么说著,神色却愉悦了几分。 “殿下此言差矣。” 若说之前,宋令仪害怕萧明夷动杀机,以及把她做乞丐,混跡虎头寨的事抖露出去;此时的宋令仪竟莫名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反正裴昭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该猜到了。他今日敢来茶楼,就说明愿意护著她,有宣元帝和陆裴两家做靠山,她干嘛要受人掣肘。 裴昭是克己復礼的文人,干不出赖帐的事儿。可她不一样,她干得出。 “就算是太子殿下,查案也得讲究证据吧?” “您要是怀疑,请拿出证据,没有的话,恕我不奉陪了。” 萧明夷默然,那双幽邃凤眸微眯,眼神里明晃晃写著『你莫不是摔坏了脑袋』。 “反正我就住在国公府,又不会跑,等太子殿下查到了证据,再来兴师问罪也不迟。” 宋令仪眯眼假笑,没有犹豫,拉起裴昭往雅室门外走。 一眾守在门外的锦衣佩刀壮汉想拔刀拦人。 “咳……”玄风一声轻咳。 壮汉们纷纷收敛气势让行。 待人离开茶楼,玄风三步並作两步来到雅室门口,“殿下,阿梨姑娘跟裴二郎走了!” 萧明夷坐在棋案边,单手托腮,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这副淡定模样,看得玄风直著急跺脚,“殿下,您不能这样!” “女人是要哄的,您就这样把人放走了,岂不便宜了旁人!” 萧明夷还未告诉过其他人,徐二的死与宋令仪有关,故而玄风一直以为这俩是在闹矛盾。 “玄风,你很懂男女之事么?”萧明夷掂了掂棋子,颇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玄风噎住,努嘴道:“微臣也是为殿下著想啊。“ 阿梨姑娘现在可不是流浪乞丐,是国公府的表姑娘,有国公爷宠著,还有救驾之功,提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太子殿下再不抓紧提亲,將来可没地儿后悔。 “孤跟她什么关係都没有。” 哗啦—— 萧明夷將掌心里的棋子拋进棋奩,“虎头寨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让下面的人把嘴管严了。” … 天边暮靄渐合,坊间炊烟裊裊。 掛著『裴』字灯笼的马车轔轔驶向国公府。 宋令仪视线微挪,看向坐在另一侧的裴昭,黯淡光影映著稜角分明的侧顏,浓密眼睫垂下,神情淡然而温柔。 想了许久,她还是问出了口:“鉴之哥哥怎么知道我在茶楼?” 裴昭沉眸:“碰巧遇见罢了。” 宋令仪缓缓点了下头,窗缝漏进一缕霞光,洒在她的鬢髮和颊边,衬得面庞愈髮肤若凝脂。 “其实……在青石镇遇到你那天,追我的那群贼匪,就是太子殿下的人。” 裴昭静静看著她,等著她继续说。 “我骗了你们。”宋令仪低垂著视线,嗓音弱弱,“阿父离世之后,家中断了生计,阿母日日都要吃药,家里入不敷出……阿母离世时,遣散了府中奴僕,让三名崑崙奴护送我入京,可局势动盪,他们死於贼手,我没有办法,只能扮成乞丐……” 听著她的遭遇,裴昭唇边日常掛著的温和浅笑消逝,眉头紧拧,眼神里带出几分错愕、痛惜、关切…… 第8章坦白 “……后来在暄城,我不小心撞见太子殿下截杀一群刺客,他见我是个乞丐,便饶了我一命,只把我掳回虎头寨做丫鬟。” “至於太子殿下口中的校尉,就是个见色起意的人渣,我不过是想教训教训他罢了,没想过要害死他,是他自己踩中了林子里的陷阱,才会……”宋令仪声音越来越弱,一想到徐二的死状,心里就一阵后怕。 思绪纷乱间,忽闻车厢內响起一声轻嘆。 裴昭温声道:“既是他有错在先,你又何必自责。” 似是没想到光风霽月的裴昭会这么宽慰她,宋令仪微微怔愣。一条人命没了,还以为像裴昭这类的正人君子,会谴责她心狠手辣,不够良善。 “一个强壮勇猛的校尉,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出手,是为不义;身为臣子,对太子的侍婢欲行不轨,是为不忠。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死於自作自受,也算是因果报应。” “可是太子殿下不这么想。”宋令仪垂头丧气。 今日闹这么一出,他肯定不会放过她。 “那倒未必。” 裴昭淡然一笑:“素闻太子殿下治下严明,彼时情况特殊,急於用人,他才没有及时处置那校尉。现在大局已定,太子殿下不至於为了他,得罪陆裴两家,更何况你救了圣驾,手里还有陛下亲赐的令牌。” 听他这么一说,宋令仪心结稍结,那双莹润乌眸眨了眨,“可他今日把我掳去茶楼,还威胁我。” 裴昭想了想,道:“那校尉隨太子殿下出生入死,案子总得查个清楚,给校尉家人一个交代。適才茶楼里的人也是太子殿下麾下,与那校尉肯定也有交情,可他们轻而易举放我们离开,应当不知校尉的死与你有关。” 宋令仪拧眉,忖度片刻。 对噢…… 玄风和徐二同为萧明夷效力,还是萧明夷的心腹。 可逼宫那夜,玄风明显不知她逃跑是做贼心虚。既然萧明夷怀疑徐二的死与她有关,为何不告诉其他人?难道她错怪了萧明夷? 裴昭看著少女拧眉沉思的模样,琢磨了一瞬。 近来朝政繁忙,若太子殿下真要追究校尉的死,直接把人提去詔狱审问岂不更省心,何必费心思在茶楼『审问』,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令仪,在暄城的时候,太子殿下待你如何?”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宋令仪收回心思,想也不想地说:“可坏了!他不仅嫌弃我脏,还踩我的腿,害我疼了好几天,在寨子里,我天天起早贪黑地干活,伺候他……” 听著少女喋喋不休的控诉,裴昭浅浅弯了弯唇。 “我又不是故意要撞见他截杀那群刺客,那日的阵仗可嚇人,我差点以为自个儿要交代在那儿了……” “没想到你对太子殿下的印象还挺差。”裴昭眸光暗了暗,温声道,“我常听二叔父说,太子殿下从善如流,温润尔雅,是百官们交口称讚的完美储君。” “……”呵呵。 还真看不出来。 宋令仪腹誹之余,又问:“那陛下为何要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抗击海寇?”万一出了事,完美储君不就没了。 “纵是天子,亦有私心。”裴昭耸了耸肩,调转话头,“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么?” “……”宋令仪愣了下。 “天不会因你我一己之私,而偏降甘露,或施已雷霆。海寇凶残,若太子殿下还是从前那般心性,断不可能走到今日。仁慈也好,狠厉也罢,都是基於当下境况做出的选择,没有对错。” 裴昭注视著她,道:“所以你也不必纠结那校尉的死。” 说话间,马车已停在国公府门口。 门房看见裴府的马车,立马过来摆杌凳。 宋令仪下车之后,瞥见门庭处还停了几辆华贵马车,不由问了句:“府里有客人?” “今日午后是有几位官夫人来府上。”门房神色略带迟疑,“据说是来提亲的。” “提亲?” 宋令仪疑惑一瞬,隨即拧眉。 自宫宴过后,有不少达官显贵来国公府递帖子,今日打马球,明日赏景,后日泛舟游湖……主要目的都是为了相看。可那些儿郎,她一个都不喜欢。 思及此处,宋令仪回头瞧了眼站在马车边的沉香色身影,心绪格外复杂。 听阿妤说,汝阳裴家是本朝四大世族之一,鉴之哥哥才貌双全,背后又有家族托举,將来大概率会位列三卿。陆裴两家虽是世交,可宋母悔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一介孤女,怎配得上他。 就算这段时间相处得不错,也说明不了什么。鉴之哥哥待人接物一向礼貌周到,只拿她当妹妹也不一定。 感情之事,最怕自作多情。 若是贸然戳破,將来怕是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有了。 似是察觉到少女看来的目光,原本还把注意力放在那几辆马车上的裴昭,视线微挪,与她对视。 “怎么了?”询问的嗓音温淡。 宋令仪小幅度摇了摇头:“没什么,今日多谢鉴之哥哥送我回府。” 彼此默了片刻,裴昭见她没有留人的意思,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上了马车。 待裴府的马车离开,门房才敢问出口:“表姑娘怎不留裴二郎进府,哪怕喝盏茶也好啊?” “府里不是还有別的客人么。”宋令仪闷闷道。 她不想当著裴昭的面,与那些官夫人聊婚配的事。 … 前院堂厅里隱隱传出说笑声。王氏与几个官夫人聊得正欢,看见宋令仪回来了,还招呼她进来行礼。一直陪到暮色四合,才把这些人送走。 “令仪,那位杨夫人的次子今年刚及弱冠,在大理寺当差,杨家是乌衣门第,次子品貌端正,舅母见过他几回,为人老实细心,与你还算相配。”王氏笑说。 宋令仪迟疑道:“可是舅母,我没见过这位杨公子。” “这无妨,过几日裴家老太太贺寿,邀咱们去赴宴,你和杨二郎正好可以见面。” “我……” 宋令仪知道舅母並非嫌弃她是个累赘,急著把她往外推,而是放眼京都,这位杨公子的条件属实不错,怕她错过好儿郎罢了。 正因舅母出发点是为了她好,所以拒绝起来,才难以开口。 王氏见她犹犹豫豫,又说:“舅母不是让你现在拿主意,等见了这位杨公子,再谈其它也不迟。” 宋令仪訥訥点头。 反正只是见面,又不是定亲,到时再找藉口推脱吧。 … 入夜,陆妤来芝兰苑,问宋令仪白日为何没回商铺。宋令仪刻意隱去关於萧明夷的部分,只將遇到裴昭的事说了。 “这么说来,今日是裴二哥哥送表姐回府的咯?”陆妤笑得意味深长。 宋令仪心里记掛著事,心不在焉地点头『嗯』了一声。 “京都倾慕裴二哥哥的贵女不少,可裴二哥哥与她们接触,从来都是点到为止。”陆妤摩挲著下巴,用手肘轻轻撞了下自家表姐,“我猜裴二郎定是对表姐有意思。” “……”宋令仪先是愣住,而后一惊,乌眸猫儿似的瞪圆:“你胡说什么呢?” “怎么胡说了?” 陆妤努了努嘴:“陆裴两家交往甚密,裴二哥哥年长我几岁,算是看著我长大的。反正我从未见他主动送別的女子回家过,別看裴二哥哥温润如玉,跟谁都好说话,往往这类人,防备心最重,最难接近。” 宋令仪轻笑:“你一个刚及笄的小丫头,还会揣摩人心了。” “嗯?”陆妤鼓了鼓腮,佯装不满,“表姐若是不信,咱们就试一试唄。” “试什么?” “阿母不是让你与杨家次子相看么,咱们就……”陆妤倾身凑到宋令仪耳边低语,小脑袋瓜里全是损主意。 第9章吃醋 裴府寿宴当日,国公一家早早就来了。 除去最开始在正堂给裴老太太贺寿,远远见过裴昭一面,之后他被一眾文人才子簇拥著去了別处,宋令仪就再未见到人了。 偏厅里的贵女们聊得火热,宋令仪托著雪腮,呆呆坐在席位上,暗自嘆气。 隔了一会儿,陆妤匆匆忙忙进偏厅,凑到自家表姐身边耳语:“都办妥了,表姐快去吧。” 宋令仪面露迟疑:“阿妤,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 “万一鉴之哥哥不在乎我与杨二郎单独见面怎么办?” 婚姻大事又不是竞价的买卖,这个不买帐,就让另一个买。到时该如何收场? “可我已经让一舟哥哥去找杨二郎了,表姐若是不去,他以为咱们耍人玩儿怎么办?”陆妤红唇微撅,杏眸透著几分委屈意味,两只手轻轻摇著自家表姐的胳膊,无声撒娇。 宋令仪抿紧唇瓣。 忖度间,忽闻长廊上传来贵女们兴奋的说话声,隱约听见『太子殿下来了』之类的话。 陆妤见自家表姐始终不表態,只好妥协,双肩一塌,“好吧,那我去见杨二郎,就说闹了场误会。” 说罢,她慢吞吞起身,脚下似有千斤重般往门口挪。 宋令仪瞧她这样,就知道小表妹在玩儿『以退为进』的招数,本想心硬一点不接招,可仔细想想,小表妹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她。 “好吧,我去。” 去见杨二郎,把话说清楚,省得两家长辈还操心婚事。 陆妤眸光陡然一亮,扑到宋令仪身上乱蹭,“表姐最好了。” … 宽敞庭院里设了不少游艺项目,一眾公子哥兴致高昂地玩著投壶,陆潜连中双耳贏了连鹤,下一组正好將杨二郎和裴昭凑到一起。 这二位都是闻名京都的『二郎』,一个才貌双全,一个铁面判官。场子霎时火热起来,眾人都在压哪位『二郎』能贏。 褚一舟挤进来时,正好听到旁边的公子哥儿在高喊『杨二郎连中三元『。 他心里记著陆妤的吩咐,摸著下巴,凑到杨二郎和裴二郎中间,清了清嗓子,高声喊:“二郎!二郎!” 二人齐齐回头盯著他,一旁的陆潜也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褚一舟。 褚一舟冲裴昭笑了笑,刻意道:“不好意思,我喊的是杨二郎。” 对他充满恶趣味的行为,裴昭没什么太大反应,淡然转过脸,从壶中取了两支箭矢。杨二郎连中三元,他必须投中双耳才有机会贏。 “褚兄,怎么了?”杨二郎不明所以。 褚一舟斜眸睨了眼裴昭,只见他手里各拿了一支箭矢,正瞄准一丈远的金壶。 “没事儿,適才陆二姑娘来找我……” 话音未落,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裴二郎中了双耳!” 喝彩声太响,打断了杨二郎的思绪,他下意识去看裴昭,却被褚一舟强行掰过脸来。 “……?” “陆二姑娘说~宋姑娘在海棠阁~等你~有话跟你说~” 生怕某人听不见,吼得就差把喝彩声压过去了。 刚吼完,褚一舟看戏似的去看裴昭的反应,却见他轻轻一动,手中的双矢齐齐射出。 “裴二郎连中贯耳!” 一般掷个连中三元就不错了,裴昭竟能连中贯耳!在场的公子哥们无不拍手叫好,喝彩声此起彼伏。 “等我?”杨二郎边纳闷,边伸手取矢,“等我作甚?” “哎呀!“褚一舟一把薅掉他手里的箭矢,推著他往外围走,嘴里催促道,“你管那么多,姑娘找你,你就去嘛!” 看著杨二郎朝海棠阁的方向去,褚一舟打了个响指,刚准备回去继续玩投壶,就被人拽著后襟拎到了一边儿。 “誒誒誒……谁啊……赶紧鬆开……” 等到了无人处,陆潜才鬆手,微微眯眼,冲他扬了扬下巴,“死丫头找杨驍干嘛?” 对上那双漆黑冷淡的瑞凤眼,褚一舟心头倏然一惊,如实道:“我哪儿知道啊,是你妹找我,让我帮她约人的。” 陆潜面无表情,慢腾腾冷笑了一声,“她让你帮忙,你就帮?” “我不帮的话,她转头就诬告我的状,回去少不得吃板子。” 陆潜懒得跟他多说,径直绕过他,往长廊右侧去。 … 海棠阁靠近前院正堂,亭台四周栽种著许多木,诸如茉莉、梔子、蔷薇、兼大片的垂柳和芭蕉树,各色木错落有致。 宋令仪站在亭台栏杆边,微风拂过,阴凉舒爽。 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身后隱隱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来人穿著烟墨色锦袍,身量高挑,模样周正。 与此同时,杨二郎也在打量栏杆边的少女,初时只觉有些眼熟,仔细一想,不就是陛下寿宴那晚,力排眾议救活了陛下的少女么。 思及此处,他又想起来一件事,昨晚阿母好像跟他提过相看的事,女方好像就姓宋,是国公府的表姑娘。 宋令仪屈膝见礼,问:“你就是杨二郎?” 杨二郎回神,作了个文士揖:“在下杨驍,不知宋姑娘寻在下有何事?” “是有一事。”宋令仪嘴角掛著浅笑,將前几日王夫人来国公府说亲的事儿告知杨二郎,並將心里的想法与他说清楚。 “外祖母近来身体抱恙,我来京都不久,还想替阿母多孝敬她老人家一段时间。” 杨二郎听出婉拒之意,也不恼,坦然道:“在其实在下与姑娘的想法不谋而合。在下刚入仕,公务繁杂,目前还没有定亲的想法,但阿母总是心急……” … 大株大株的芭蕉树遮挡了园走廊的部分日光,一行人正朝这处走来。为首之人仪態端方,穿著絳色提綃锦袍,赫然就是太子萧明夷。 他不经意朝亭台瞥了一眼,正好看见宋令仪与杨二郎面对面站著,不知后者说了什么,惹得宋令仪眉眼弯弯,朗朗日光下,那双灵润乌眸灿然若星。 “……太子殿下?” 身旁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几名年轻大臣顺著萧明夷的视线往亭台方向望去。 “那不是小杨大人嘛。” “对面那位有点眼熟。” “好像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陛下赐了令牌的那位……” 几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著,萧明夷的视线已从亭台收回,掠过长廊时,发现柳树后有一锦袍少年正在暗中窥视。 “杨二郎乃青年英才,这位国公府的表姑娘容貌姝丽,倒是配得很,配得很吶。” 有一大臣发出感慨,萧明夷听了,扯唇冷笑。 从前倒是小瞧了这丫头,前几日还与裴家二郎来往密切,今日就与杨家二郎亭台私会。 “走吧,別扰了他二人的兴致。” 一行人沿著园走廊离开,亭台里的青年少女也正好谈完了事,杨二郎先行一步。 周遭安静,宋令仪独自在海棠阁坐了一会儿,瞥见院里有棵樱桃树,枝杈延伸到栏杆外,茂密绿叶间依稀看见几颗红彤彤的果实。 宋令仪心念一动,旋即走到栏杆边,將半个身子探出去摘果子。大概是摘得太努力,连身后有脚步声都未注意。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摘下几颗,她尝了一口,差点酸掉牙,秀气五官拧成麻。 “你在做什么?” 背后突然响起男声,宋令仪双肩一抖,回头一看,竟是裴昭。 他纹风不动,静静注视著她。 “呃……” 不好意思说在『偷』他家的樱桃吃,宋令仪訕然一笑,素手往前一摊,“你要吃樱桃么?”起了捉弄的心思,笑意也变得狡黠。 看见裴昭神色毫无波澜,没有任何动作,她便继续试探,捻起一颗樱桃,往他嘴边凑。那双清亮乌眸就像落在湖面的春雨,溅起阵阵涟漪,撩人於无形之中。 裴昭低眸无声地看著她,嘴唇微张,任由她將那颗酸掉牙的樱桃塞进嘴里。 酸涩汁水在嘴里爆开,但他的表情却毫无鬆动,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 宋令仪满脸问號。 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难道他吃得那颗不酸? 抱著这心思,宋令仪將剩下那颗樱桃往嘴里塞。 “呕……”好酸。 她本来只是一时兴起,想捉弄一下裴昭,想看他一贯平静的脸上出现別样的表情,没曾想自个儿倒差点吃吐了。 反观裴昭,依旧神色淡然,只是眼神看起来很奇怪,不似平常的无波无浪,倒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第10章你希望我满意么? 宋令仪愣了一下,陡然想起陆妤出的损招,才反应过来问:“鉴之哥哥,你怎么来这儿了?” 裴昭盯著她,淡声道:“適才看你和杨二郎相谈甚欢,在谈什么?” 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还问得这么直接,宋令仪心臟突突直跳,暗自琢磨他是不是吃醋了,又怕他生了误会,赶忙解释:“前几日杨夫人来府上说亲,舅母想让我与杨二郎相看,可我没见过杨二郎,就想著……” “既然要相看,应该有长辈在场才对。”裴昭深深吸气,语气极认真:“褚一舟嘴里没个把门,让他帮你约人,闹得那么多人都听见了,难免会有閒言碎语。” “……” 宋令仪眼里的细微期待消退,心臟莫名抽疼。 这哪儿是吃醋啊,分明就像教导主任训话早恋的学生么。 “是我考虑不周,多谢鉴之哥哥提点。”她闷闷道。 海棠阁气氛略显僵凝。 似是察觉理智失控,语气有点重了,裴昭缓了缓,又说:“你也见到人了,觉得他如何?” 宋令仪低头,极慢地眨了眨眼睛,想说的话,到了嘴边转了个弯,“还行吧,反正舅母挺满意的。”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舌自尽。 明明已经婉拒得很清楚了,还要在裴昭面前这么说,有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感觉。 默了两息,面前的人倏然问道:“那你呢?” 宋令仪抬眸。 目光无声地交织。 “你也满意?”裴昭问。 “我……”宋令仪羽睫颤了颤,试探性地问,“你希望我满意么?” … 与此同时,杨二郎沿著长廊往投壶的庭院走,远远能听见喧闹声,侧方忽然躥出一个人,將他拦住,定睛一看,竟是陆潜。 “小公爷有事?”他问。 陆潜姿態悠閒,迎著阳光眯眼看他,微挑眉骨。 “死丫头跟你说了什么?” 聊得那么开心,不会是私定终身了吧? 杨二郎愣住,反应了一下才想明白他嘴里的『死丫头』是宋姑娘,当即沉了脸色。 “小公爷身为兄长,理当爱护宋姑娘,怎能在背后用如此粗俗的词汇称呼她。” 陆潜冷嗤。 仗著大几岁,就在他面前摆官员的臭架子。 “爱护什么,平时也没见她敬重我。” 杨二郎面露『孺子不可教也』的嫌弃表情,道:“尊重是相互的,若小公爷平日能多善待他人,自然能得到他人的敬重。” “得了吧。”陆潜嫌烦,轻轻『嘖』了声,“你跟她到底聊了什么,她对你有意思?还是你对她有意思?” 此话一出,杨二郎脸色更沉了。 “事关姑娘家的清白,小公爷莫要胡言乱语。” 又怕陆潜误会得更深,索性將亭台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 “原来如此。”陆潜低喃。 照顾祖母?死丫头挺会装,之前还想方设法跟裴昭有往来。 杨二郎没打算跟陆潜交流太多,旋即绕过他往庭院走。 刚走到院门口,便听见一道浑厚的男声划破长空。 “取矢来。” 杨二郎凑近往里一看,隱约瞧见一道长身玉立的絳色身影接过箭矢,旁边还有不少年轻官员围著。 许是没想到太子殿下会来这儿,杨二郎默默靠外站。 萧明夷余光瞥见人回来了,转头招呼:“孤听闻杨二郎投壶技艺不错,来,跟孤比一把。” 周围人齐刷刷扭头,用艷羡的目光看向杨二郎,后者受宠若惊,微微頷首,往前走了几步,“不敢当,能陪太子殿下消遣,是微臣之幸。” 萧明夷唇角掛著浅淡笑意,声音不轻不重:“孤方才看见杨二郎在海棠阁与人聊得甚欢,不知在聊些什么?” 箭矢在修长手指间漫不经心转了转,而后一发投进金壶。 喝彩声高昂。 杨二郎有一瞬的怔愣。出於常年查案的敏锐直觉,他能听出太子殿下话里有话,不是在关心他聊了什么,而是在关心…… “回殿下,是有点私事,不过都已沟通好了,只是误会一场罢了。” 说话间,萧明夷又中了双耳,神色透著几分愉悦,不知有没有在听。 直至一支箭矢落在金壶外,萧明夷才转头看向杨二郎,並將手里另一支箭矢递给他,声音里带了笑意,不紧不慢道:“轮到你了。” 或许是太紧张的缘故,眼看著杨二郎又要连中三元,最后一支箭矢却落在了金壶外,在场的公子哥一阵唏嘘,適才不敢罚太子殿下的酒,这会儿都闹著要罚他酒。 …… 海棠阁。 宋令仪仰著脸,直勾勾看著裴昭,等他表態。 “鉴之!” 亭台外,突然响起一道女声,嗓音能听出几分急切。 长阳公主提起霜色的裙摆大步迈进来,凌厉视线瞥过宋令仪,带出几分探究,“原来是你啊,父皇明日就要启程去瑶泉行宫了,你怎么要个赏赐,还要想这么久?”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意外被打断了思绪,宋令仪之前试探裴昭的勇气消退了几分,心头烦得很,连著屈膝行礼的仪態也不標准,隨口答道:“回公主话,我目前还没有想要的东西。” 长阳公主其实並不关心她要不要赏赐。方才路过园走廊,看见裴昭与一女子在这里谈话,便特地过来看看。 “你跟鉴之在这里聊什么呢?” 宋令仪还没说话,裴昭先开口了:“聊一些私事,不过与公主无关。” 闻言,长阳公主眉头一皱,看向宋令仪的目光愈发凌厉:“你们能有什么私事?” “……” 宋令仪不笨,能看出长阳公主对裴昭有意思。 但她没得到裴昭的回应,不好多说,更怕裴昭当著公主的面说些婉拒的话,“也没什么,我该回偏厅了。” 说罢,她逃避似的快步离开亭台,没看见裴昭望向她的幽深视线。 直至日薄西山,寿宴结束。 宾客们陆陆续续散去,国公夫妇仍与裴廷猷聊得正欢,宋令仪杵在一边掰弄手指,胳膊忽然被撞了一下。 “表姐。” 陆妤凑过来,指著长廊右侧,低声道:“杨二郎寻你,说是有话要跟你说。” 宋令仪眉头微蹙。 今日在海棠阁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为何这会儿还要找她? 揣著疑惑,她踱步往陆妤指的方向走,一眼便看见站在廊柱边,神色凝重的杨二郎。 “咳。” 宋令仪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轻咳一声提醒。 杨二郎转头看过来,先作了个文士揖,而后才说:“在下知道贸然约宋姑娘来见面有些唐突了,但有些事,在下觉得宋姑娘还是有必要知道。” “何事?”宋令仪的態度始终不冷不淡,客套又疏离。 “今日从海棠阁离开,小公爷和太子殿下或是直接,或是隱晦地问在下与你在海棠阁里聊了些什么。” 杨二郎不是爱管閒事的人,但看在今日聊得还算投缘的份上,便想著提醒一下。小公爷性情顽劣,不是值得託付之人;太子殿下位高权重,以宋姑娘的家世,就算入了东宫,也很难长久下去。 “他们为何要问你?”宋令仪皱眉。 杨二郎摇了摇头:“在下不敢妄加揣测,话尽於此,告辞。” 长廊安静下来。 宋令仪兀自沉思著,直至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才收回心思。 “令仪。” 是裴昭的声音。 宋令仪转身看著他,唇瓣抿了抿,“怎么了?” 裴昭过来时正好看见杨二郎离开,心绪复杂,黑黝黝的眸光盯著她,嗓音温淡:“之前在海棠阁,我说话重了些,別往心里去。” 原来是来说这个啊,宋令仪颇觉乏味,浅浅点了点头,“知道了。” 记掛著宴席已散,怕舅舅他们等她太久,宋令仪吸了口气,强扯出一抹笑意,露出唇边清浅的梨涡:“舅舅那边应该聊完了,我得走了。” 刚走两步,有股力道猝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宋令仪的神色微微一动,抬头与裴昭对视。 “你在海棠阁里问的问题,我还未回答。” “……”宋令仪呼吸微窒,莫名紧张起来。 如果说之前还有几分把握的话,在海棠阁遇到长阳公主之后,那几分把握就荡然无存了。一个公主,一个孤女,是个人都知道该作何选择。 “杨二郎为人方正,年纪轻轻便入大理寺,確实是京都难得的好儿郎。但是……”裴昭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平静却坚定,“若要择婿,我更希望你能考虑另一个人。” “谁?”宋令仪愕然。 裴昭淡笑睨她一眼,声音温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11章赐婚 他的声音极为沉静镇定,不像酒后胡言,听得宋令仪心头微微一动,抬眸便望见了一双难以遮掩,炽热灼亮的眼睛。 “可……可我阿母之前退过婚,你家人不介意么?” 入京之后,宋令仪没少听到旁人在私下议论这件事。当年悔婚闹得沸沸扬扬,裴家人虽与国公府来往甚密,却不见得会接纳她做新妇。 “那日送你回家,得知杨家人上门说亲,我回去后想了很多。昨夜已与二叔父商量过了,他並没有反对,甚至很想促成这桩金玉良缘。”裴昭勾唇淡笑,天边夕阳拉出的大片阴影,洒在他的面庞。 宋令仪的肩头微微一震,乌眸微转,若有所思。 长阳公主喜欢裴昭的事暂且搁到一边,適才杨二郎说,小白脸和太子都在问他海棠阁里聊了些什么。 小白脸是个不著调的紈絝子弟,做事想一出是一出,想探究清楚他的想法,除非她脑子也不正常;太子这人很复杂,之前还想挖她眼,断她手,盘问杨二郎,说不定是存了震慑之意,警告他不许跟她走太近。 真要是这样,那裴昭想娶她,太子肯定也会用同样的办法警告裴昭。说不定小白脸也会从中作梗,毕竟从进府第一天,他俩就不对付了。 这么一看,她要嫁给裴昭,堪称阻碍重重。 “鉴之哥哥,你真的愿意娶我?”宋令仪仰脸注视著他。 霞光映照在裴昭的面容上,將淡如远山的眉眼映照得纤毫毕现,那双黑眸紧盯对面之人,郑重道: “我知宋伯父与伯母伉儷情深,你耳濡目染,自然也希望未来郎婿能对你一心一意。天地为证,我裴昭愿意娶宋令仪为妻,今生唯你一人,真诚以待,绝无二心。” … 次日,天清气朗。 宋令仪迷迷糊糊醒来时,还如坠云端般晕乎乎的,在柔软衾被间翻来覆去,回味昨日裴昭起誓的场景。 叩叩叩—— “姑娘。” 红蕖催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姑娘,快辰时了,您起来了么?” 辰时? 宋令仪『蹭』的一下从床榻翻起来,快速套好搭在衣架上的裙衫,打开房门—— “红蕖,快替我打扮打扮,我要进宫一趟。” “进宫?”红蕖疑惑歪头,恍然想起那枚令牌,惊喜道,“姑娘想清楚要什么赏赐了?” 宋令仪散著如瀑般头髮坐在铜镜前,打开黄梨匣子挑首饰,明净铜镜映著少女俏丽带笑的面庞,“之前还没头绪,可昨日我一夜未睡,彻底想清楚了。” 红蕖瞧自家姑娘高兴,也跟著笑起来,一手刚拿起篦子,似是想起什么,陡然呆愣住。 “不好!” “奴婢適才听后厨负责採买的阿朱说,陛下卯时离开皇城,移驾瑶泉行宫了!” 哐当—— 首饰盒子脱手落在梳妆桌上。 宋令仪惊愕转头,却忘了红蕖在替她梳发,扯得头皮一疼。 “嘶~” 红蕖一惊,安抚道::“姑娘別担心,百官在城门送行还要耽误会儿时间,陛下没那么快启程的。” 待宋令仪收拾齐整,赶到东城门时,就看见等候的官员队伍占满整条街道,越靠后职级越低。 晨风舒爽,將华贵马车上插的明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也吹乱了少女鬢边几缕碎发。 在大片身穿肃重官袍的送行人群中,一抹緗色格外亮眼。侍立在圣驾旁边的锦袍大监略略扫了眼官员队伍,瞧见挤在人群中的少女,心念一动,往那处走了几步,朗声招呼: “宋姑娘,您怎么来了?” 周围官员立马心领神会,让出一条道来。 宋令仪一边说著感谢,一边走到那锦袍大监跟前,微喘粗气:“公公,我想求见陛下。” 锦袍大监托著浮尘,笑吟吟道:“陛下正与两位殿下谈话,姑娘稍等,咱家这就去通传。” “劳烦公公了。”宋令仪眉眼微弯。 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锦袍大监再次走过来,恭敬道:“宋姑娘,陛下召您过去说话。” 走近圣驾所乘的马车,两侧都是银甲佩刀的侍卫。 宋令仪原本还算淡定,可在看见萧明夷后,瞬间忐忑起来。 那人一袭玄袍,站在朱缨华盖的平顶马车侧边,幽幽递来的目光叫她无端心颤。 宋令仪硬著头皮站到马车右前方,頷首敛衽,盈盈跪拜:“臣女宋令仪,恭请圣安。” “咳咳……” 车厢內传来一阵轻咳。 锦袍大监掀开车帘,咳嗽声愈发清晰,紧跟著,一道威严又沧桑的嗓音响起:“起来吧。” “谢陛下。” 宋令仪直起身,视线始终低垂,不敢乱看。 “你今日来,是为了给朕送行,还是想好要什么赏赐啊?”宣元帝问。 “回陛下,臣女是为了送行……嗯,也想要一个赏赐。” 这个狡黠的回答,惹得宣元帝哈哈大笑:“你倒是坦诚。” 三皇子本想拉著萧明夷一块儿退下,但看他抱臂立在马车边,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便独自回到送行的官员队伍里了。 “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宣元帝的目光甚是和蔼。 “臣女想让陛下赐一桩婚事。” 宋令仪眉眼弯弯,眸中含光。 话音刚落,不等宣元帝表態,就听见一道清冷散漫又带著压迫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胡闹,陛下龙体抱恙,若要赐婚,免不得要过问操持。若得遇良人,婚姻之事,自有长辈做主,何需你一个小姑娘出面求陛下的恩典?” 气氛僵凝。 宋令仪眼里细碎的芒光逐渐散去,怨懟地睃了眼萧明夷,不明白他为何会当著皇帝的面,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少顷,宣元帝低咳了一声,问:“你求朕赐婚,那郎婿是谁啊?” “回陛下,是裴家二公子,裴鉴之。”乌眸映著日光,少女的面庞姣好寧静,“臣女与裴家二郎两情相悦,故而想请陛下赐婚。” 听到这个名字,宣元帝神色一凝。若没记错的话,长阳也对裴鉴之有意,他之前只顾著淑妃母子,即便知道,也没想过管这事儿。 不过…… 宣元帝心念电转,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太子的位置。 赐桩婚事而已,费不了多少心思,太子的反应怎会这么大? 而且这小姑娘適才看太子的眼神,明显有些逾矩,可太子却没有责备她。 “裴二郎可是京都有名的才子,能与你这小丫头两情相悦?”宣元帝道。 汝阳裴家乃大渊四大世族之一,裴二郎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这门婚事可不能隨意指。 侍立在旁的锦袍大监是个有眼力见的,立马差人去请裴大人和国公爷,將宋令仪求陛下赐婚的事,与他二人说明。 二人面上俱是一喜。 裴家寿宴那日,陆探微开玩笑说再续一桩金玉良缘,裴廷猷也没反对。原以为这事儿就是隨口一说,没想到自家外甥女这般主动,竟拿陛下给的恩典求赐婚。 內侍引著二位大人来到御前。 “陛下圣躬金安,太子殿下金安。”陆探微和裴廷猷一撩袍摆,恭敬行礼。 萧明夷的视线淡淡扫过他们,最后落在宋令仪脸上,那张莹白小脸带著浅笑,不知为何,他心下莫名堵得慌,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窒闷。 “二位爱卿平身吧。” 宣元帝神色如常,甚至带著几分要做媒的愉悦:“李公公应该与你二人说明了吧,朕想听听你二人的意思。” 赐婚之事是宋令仪提出的,陆探微就没有立马表態,想等裴廷猷先开口。 “回陛下,鉴之前两日与微臣说过提亲的事,只是这两日公务繁忙耽误了,两个小辈情投意合,作为长辈自然乐见其成。” “陛下,微臣看著鉴之长大,他为人方正,性情温良,將外甥女託付给他,微臣再放心不过。”陆探微道。 宣元帝眉宇舒展,大笑道:“朕之前许诺过小姑娘,只要不违背祖宗法制,可许她一个心愿,既然两家都满意这桩婚事,朕岂有不应之理。” “誒……殿下?” 锦袍大监对著那道转身离开的玄袍背影欲言又止。 微风撩起胡桃纹窗帘,宣元帝的视线越过內侍,看向那道渐行渐远的玄袍身影,眸光暗了暗。 第12章成亲 宣元帝赐婚陆裴两家的事在京都不脛而走,裴昭得知消息时,尚在觉水县讲学。 楚睿珩和连鹤火急火燎赶来告知他消息,一个连声恭喜,一个拧眉挑剔。裴昭被他们吵得耳朵嗡嗡的,好半晌才听明白是令仪去求陛下赐婚了。 “恭喜啊裴兄。” 楚睿珩笑容满面地拍了拍裴昭的肩膀,“还以为等我成了婚,你的婚事依旧没著落呢,没曾想宋姑娘这般主动,不知京都有多少贵女要心碎嘍。” “可表哥才貌双全,玉树临风,宋姑娘一介寄人篱下的孤女,怎能相配?”连鹤道。 在他心里,表哥乃是謫仙般的人物,唯有出身高贵,脱尘出俗的女子能与之相配,譬如长阳公主。 “连鹤。” 裴昭眼神沉冷,暗含警告,“这些话,以后休要再说了。” “……”连鹤抿紧嘴唇。 得知赐婚的消息后,裴昭便结束了行程,提前返回京都。 日薄西山,坊间炊烟裊裊,暖橘色夕阳洒在青篷马车顶,车軲轆碾在青石板路上,最终停在晋国公府外。 门房进府通报,裴昭先去堂厅见了国公夫妇。赐婚圣旨一下,裴昭可就是国公的准外甥女婿了,国公夫妇见了他,態度比以往更亲切了。 堂厅茶香裊裊,三人聊得正欢。 倏然间,门外走廊传来一阵噠噠噠的急促脚步声,裴昭端著茶盏,缓缓偏头看向雕格窗,少女的倩影映在窗户上,快速向门口挪动。 不多时,一袭韶粉色春衫的少女微喘著气站在门边,理了理裙衫,款步迈入堂厅。 国公夫妇知道这俩小辈有话要说,隨便寻了个藉口,把地儿腾给他们。 周遭安静。 求赐婚的事,宋令仪没与裴昭商量过,怕他会介意,藏在袖下的手不安绞动。 “鉴之哥哥不是在觉水县讲学么,怎么回来了?” 裴昭放下茶盏,温润眉眼笼著一层柔色,“听闻陛下要赐婚的事,就提前回来见你。” “噢。”宋令仪垂著视线,紧张到前言不搭后语,“陛下要去瑶泉行宫了,那枚令牌还没用过,我也问过你愿不愿意娶我的……” 头顶倏而落下一抹温热。 裴昭抚了抚她的发顶,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婚姻大事,本该由我主动。你独自去求陛下赐婚,我会觉得亏欠了你。” 京都最爱传些捕风捉影的事,令仪去求陛下赐婚,难免会被人传閒话。 宋令仪双肩微松,后知后觉他在担心什么。 可她当下也没有別的办法了,前有狼后有虎,唯有赐婚是最稳妥的选择。 “我不觉亏欠就行了唄。”她弯眸浅笑,又说,“不过外祖母说我阿母的丧期未过,婚期最快也得定在明年年后了。” 裴昭嗓音温淡:“不急,婚事需要时间筹备,三书六礼,四聘五金一样都不能少。” 宋令仪心头滚烫,耳尖微红。 二人在堂厅里又聊了一会儿,待裴昭从国公府告辞离开,坐上马车,宋令仪站在门庭处,望著天边遍布的红霞,绚烂旖旎,不禁开始期待婚期了。 兀自思忖间,忽见几名小廝从门里跑出来,要往街上去,宋令仪回神,问:“你们这火急火燎的是去哪儿啊?” 其中一个小廝顿步道:“回表姑娘话,小公爷几日没著家了,夫人担心得很,派我们去找人。” 原来是找小白脸啊,確实有好几天没见人了。 宋令仪努了努嘴,催促:“去吧,去吧,准是在金樽楼里醉生梦死呢,去了赶紧把人绑回来。” 趁著舅母在气头上,打一顿就老实了。 … 皇城。 负责御前奉茶差事的內侍端著托盘,躬身高举,碎步迈上二层阁楼。 晚霞漫天,身著一袭絳色五爪蟒袍的太子静立在栏杆边,眺望整座皇城,久久没有说话。 玄风接过內侍手里的托盘,提步走到萧明夷身边,心中揣摩上意,大胆进言:“殿下,赐婚圣旨还未下,您若是不想让陆裴两家定这门亲事,微臣可以替您……” 闻言,萧明夷侧头看过来,那双千尺寒潭般的幽深凤眸睇了他一眼,“多事。” 玄风低下头,拧眉沉思。 自打阿梨姑娘去求陛下赐婚之后,太子殿下的情绪一直不对劲,还以为太子殿下不想让陆裴两家定亲,难道是他想错了? “天子赐的婚事,孤若是干涉了,文武百官该如何议论孤?” 萧渡逼宫谋反的事儿才过去不久,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任何与圣意相悖的事。宋令仪不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刻意当眾求陛下赐婚的么。 “那殿下……就不管了?” 其实玄风想问的是,阿梨姑娘嫁给了裴昭,殿下该怎么办。两人在虎头寨也算有过一段,他看得出殿下对阿梨姑娘並非全无感情。 萧明夷抬起黑黝黝的眼,目光寒凉阴鬱,“萍水相逢罢了,不值得孤掛心。” … 次年,正月十八,宜婚嫁,宜出行。 天光微亮,张灯结彩的国公府就掌起灯火,忙碌起来。 国公府前院开了十几桌筵席,又在京都有名的醉仙楼里开了几十桌流水席。 及至黄昏,晚霞染著天边,披著凤冠霞帔的新嫁娘坐在软榻边,庭院和屋里围了一圈亲朋好友,正寒暄著,便听一道道难掩兴奋的说话声传入芝兰苑—— “新郎来了!” 本就热闹的国公府霎时沸腾起来。 宋令仪接过嬤嬤递来的团扇,深吸一口气,抬步迈出主屋,於堂厅拜別外祖母和国公夫妇,也见到了裴昭。 常年只著淡色衣袍的男人,今日一袭大红喜袍,腰系白玉带,丰神俊朗,眉眼含笑,一副风流倜儻的温润君子模样。 一起拜別陆家长辈后,裴昭朝身侧云鬟雾鬢、红妆明艷的新嫁娘递上红绸,“夫人,走吧。” 听到这个称呼,宋令仪面颊发烫,伸手接过递来的红绸。 在礼官祝祷声中,二人牵著红绸一起走出国公府。 红妆十里,仪仗绵延。 【明天开始更陆潜的if】 第1章陆府设宴 最近国公府来了位表姑娘,国公府为了给她接风洗尘,也为了將她介绍给京都的达官显贵,特意设了一场宴席。 初夏的天,微风不燥,鸟雀在枝头啾鸣。 国公府东院,一场蹴鞠比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著。 庭院中央立有三丈高的竹竿,上设风流眼,两方各有十二人。 这群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將衣角塞到腰间,个个卯足了劲儿爭胜,不为別的,庭院廊廡下站满了贵女,他们可不想输了丟人。 “小公爷又进了一球?!” “侥倖!肯定是侥倖!” 趋於陆潜在京都的恶劣名声,在场贵女都重金赌他输,眼看著陆潜一连进了好几个球,贵女们嚇得容失色。 陆妤挽著自家表姐的胳膊,纳闷道:“他今日莫不是吃了什么药,竟然踢得这么准?” 宋令仪没说话,在一片哀嘆声中看向话题人物。 少年在蹴鞠场上意气风发,身姿灵活地避过几个人的阻拦,將球精准踢入风流眼。 场上喝彩声霎时响起。 锦袍少年喘著粗气,抬袖擦了擦下頜的热汗,那双瑞凤眼不著痕跡地看向廊廡,在一眾枝招展的贵女中,精准寻到那抹緗色。 二人视线相接。 陆潜薄唇微勾,挑了下眉梢,无声挑衅。 “……”无聊。 宋令仪暗自翻了个白眼,对身旁的陆妤说:“阿妤,我还要去外祖母那边,就不看了,你要不要一起走?” “不了,表姐你先去吧,我过会儿再去找你。”陆妤可捨不得走,她两边都下了注,肯定要看到最后。 今日的陆潜一反常態,踢得格外激进,敌方想进球都难。廊廡下的贵女们看得春心萌动,渐渐响起的喝彩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宋令仪柳眉微蹙,只想捂住耳朵逃离。 “行吧,那我走了。” 她艰难挤出人群,往园方向去。 今日来国公府赴宴的宾客不少,大臣贵妇们在前院寒暄,贵女和公子哥儿基本都聚在了东院围观蹴鞠比赛。 一想到这场比赛,宋令仪心头就鬱闷得很。 也不知陆潜昨夜吃错了什么药,非得缠著她赌,说只要他贏了比赛,就答应他一件事。死缠烂打之下,她无奈答应了。 反正答应是一回事,履不履行是另一回事。这人一向不著调,万一提些无理的要求,譬如让她离开京都,她总不可能真的走吧。 去找外祖母只是藉口而已,胜局已定,宋令仪可不想留在那儿看他耀武扬威。 宋令仪嘆了口气,沿著碎石小道低头漫步,脚尖踹著一颗稍大一点的石子往前滚。也不知走了多久,忽闻前方传来一声轻呼,“令仪。” 她闻声抬头,乍见有一人站在凉亭栏杆边。 虚目细看,那人身姿修长,气质清贵雅致,赫然就是多日不见的裴昭。 “鉴之哥哥?” 心头的窒闷一扫而空,宋令仪笑容满面朝凉亭走,直至站在裴昭面前,恍然想起教习嬤嬤的教导,端正仪態,敛衽屈膝行礼。 “看你闷闷不乐,发生什么事儿了么?”裴昭问。 “还不是小白……”话说得太快,意识到背后说人坏话不太礼貌,宋令仪话头一转,摇头道,“没什么,適才在看表哥他们蹴鞠,太吵了,就出来透口气。” 听阿妤表妹说,裴昭是世族出身的贵公子,应该会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她可不能给人留坏印象。 裴昭笑了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有人欺负你了呢。” “谁能欺负我啊。”宋令仪眸光似水,语气轻软,“回京都这么久,还没机会感谢你和连鹤他们护送我入京呢,今日可算见到你…们了。” “不必言谢。陆老夫人缠绵病榻,作为晚辈,替她老人家分忧,本就是分內之事。”裴昭態度客气,清雋面庞始终带著温润浅笑。 心口像是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宋令仪羞涩垂头。 二人寒暄了一阵,气氛和谐。 陆潜寻来时,正好看见少女站在另一个男人身侧言笑晏晏,这一幕犹如淬了毒的箭,刺入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 明明昨夜和他待在一起,还千般不情愿,差点用巴掌招呼他的少女,此时在裴昭面前,收起了所有稜角锋芒,笑容灿若夏。 不知二人又说了什么,她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 陆潜眸光暗了暗,双拳紧握,提步朝亭台走。 园静影沉璧,绿柳蒙阴,夏日明净的光影透过树叶间隙,斜斜洒在雕青石板之上。周遭蝉鸣阵阵,和亭台里的说笑声一样聒噪。 “改日鉴之哥哥得空,再推荐几本诗集给我唄。”宋令仪刻意迎合著对方的喜好,殊不知『危险』正逐渐靠近。 “什么诗集,也给我瞧瞧。” 熟悉的嗓音在背后响起,从散漫的语气就能听出正主有多混不吝。 宋令仪双肩一颤,缓缓转过头,当看到明亮轩丽的亭台內,那不知何时出现的锦袍少年时,一张带笑娇顏霎时僵凝。 “噢?”裴昭挑眉,有些意外,“几日不见,小公爷也对诗集感兴趣了?” “感兴趣谈不上。”陆潜的视线轻轻掠过少女,勾唇坏笑,“表妹何时喜欢看诗集了,之前还说不想上教习嬤嬤的礼仪课……” 宋令仪转过身,怒目看他,无声控诉『小白脸,你竟敢拆我的台!』。 “令仪天性纯然,不喜欢礼仪课,应是不想被束缚,跟喜不喜欢看书无关。”裴昭温声道。 听到裴昭在替她辩解,宋令仪颇为得意,跟打了胜仗似的,朝陆潜扮鬼脸吐舌头。 “这么维护她……”陆潜舌尖顶了顶脸腮,那双瑞凤眼愈发幽深,“难不成你喜欢她?” 短短两句话犹如惊雷落地,宋令仪慌到呼吸都快停了,“小白脸,你说什么呢?!” 哪儿有人上来就问这个的! 看著少女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儿般亮起爪牙,陆潜低低笑了笑。 笑得极坏。 不喜欢最好,这样就没跟他抢了。 短暂的沉默,搞得宋令仪快疯了。 不就是没有看他比赛,中途走了么,至於这么小气,要她难堪吗?! “我与令仪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至於喜不喜欢……”裴昭看著他,眉眼沉静,“无媒无妁,便是轻浮。令仪隨我入京,我理当对她多照顾些,小公爷身为兄长,怎能对妹妹开这般轻浮的玩笑。” 模稜两可的答案。 陆潜黑眸轻眯,觉得没意思。 气氛莫名变得怪异,安静中带著些剑拔弩张。 宋令仪实在受不了了,乾笑两声,回头对裴昭说:“鉴之哥哥別理他,大概是踢球踢到脑袋了,才说些不著调的话。” 那声『鉴之哥哥』配著少女的笑脸,落在陆潜眼里,格外刺目。 “无妨。”裴昭淡然自若,瞥了眼陆潜,“我也该回前厅了,小公爷要不要一起?” 陆潜面无表情,姿態閒散。一句话没说,但意思已传达清楚。 习惯这人的傲慢无礼,裴昭也不恼,径直离开亭台。 宋令仪不想跟陆潜独处,刚想追上去,就被人捏著后颈拉回原地。 “你干嘛!”她一把薅开陆潜的手,怒目而视,“为何非要这样,鉴之哥哥得罪了你吗,还是我得罪你了?” 陆潜下頜紧绷,耷拉著眼皮,神情极沉极淡。 四目相对。 谁也不服谁。 半晌,他深吸口气,沉声道:“蹴鞠,我贏了,该兑现承诺了吧。” 话题转得生硬,宋令仪愣了一下,拧眉拒绝:“不要。” 这人肯定没憋什么好屁,她才不要自投罗网。 陆潜笑了,眼里没什么情绪,冷得嚇人。 “昨晚答应的事,今天就反悔?”他伸手掌住宋令仪的后脑勺,二人的距离陡然拉近,“妹妹,你耍我呢?” 姿势窒息而亲密,少年身上的逆风香气息更是要將她淹没。 第2章梦境 “反悔又怎样?” 宋令仪挣开他桎梏在颈后的手,眸光闪过一丝狡黠:“我昨晚可有亲口说『答应你』三个字?” “……”还真没有。 默了两息,陆潜咬牙:“可你点头了。” “什么点头?” 宋令仪揉了揉脖子,开始装傻充愣:“睡落枕了,头不听使唤。” 陆潜低眸看她,瑞凤眼里全是恶劣的笑意与捉弄,“是么,那要不要我替你揉揉?” 说著,他步步紧逼,將宋令仪逼退到后背贴上红柱,抬手朝她面上伸来,面无表情的俊脸也寸寸逼近。 她不由自主缩肩膀,往后躲。 “你要干嘛?!” 陆潜没说话,眼神幽深沉黯。 偏偏宋令仪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心下一横,抓住陆潜的胳膊,袖子一撩狠狠咬了上去。 直到嘴里尝到一丝铁锈腥味儿,她才后觉陆潜竟一声不吭忍著,慢慢鬆口,抬眸去看他的脸,灵润乌眸里全是失措与惊愕。 这人吃错药了吧,以前明明很恶劣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变了心性? “你……你不痛吗?” 胳膊上的牙印又深又红,陆潜小翻了个白眼:“要不我也给你咬一个,你试试痛不痛。” “那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宋令仪纳闷之余,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肩膀,將人往后抵,“还有,你离得太近了。” 陆潜后退半步,吊儿郎当的微扯嘴角,眼睛一错不落地看著她,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说: “宋令仪,我前两天做了个梦。” “……什么梦?”宋令仪眉头微拧。 “梦里,你嫁人了。” “多稀罕。”宋令仪不以为意地哼笑一声,似又想到了什么,眼神逐渐彆扭起来,“你不会是梦见我嫁给你了吧?” 所以这两天的行为才这么反常。 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陆潜抿唇:“不是我,是——” “表姐~”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陆妤的呼喊声远远传来,亭台里的二人齐刷刷扭头往园走廊看。 陆妤站在栏杆后挥手,身边还站了一个眉眼英气的緋衣少女。 “来了!” 宋令仪懒得跟陆潜多掰扯,看到有人找她,立马提裙奔向走廊。 亭台內只剩陆潜一人,他靠在石案边,眸光黯了又黯,似有火苗明灭不定。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那个梦很长很真实。 真实到醒来的时候,枕头一片濡湿,心臟一阵阵抽痛。那种眼睁睁看著挚爱嫁给他人的感觉,难受到四肢百骸都在叫囂不適。 他总是过分自信,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握,即便喜欢宋令仪,也不会学著其他公子哥儿那样討好心仪的姑娘。 只会暗地里盘算,反正她一个孤女,反正她就在身边,若要择婿,他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就算她想嫁给旁人也无妨,只要他略施小计,也能把人留在身边。 可第一层梦境里的宋令仪,不仅坚定拒绝了他,还嫁给了太子,而他只能潦倒出走幽州从军,孤独一生;而第二层梦境,他依旧藏著喜欢,嘴硬不肯说,结果她跑去求陛下赐婚,嫁给了裴昭。 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海寇袭城时,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直至现在想起,都觉汗毛矗立。 不过,这个梦境也提醒了他,不能再放任宋令仪喜欢上別人了。 陆潜眸光晦暗。 … 暮色四合,筵席早已散去。 芝兰苑內烛火朦朧,院中垂丝海棠开得正好,主屋的雕隔窗大开著,宋令仪盘腿坐在窗边软榻上,聚精会神地看侍婢搜罗来的话本子。 夜风阵阵,廊廡掛著的壁灯忽明忽暗。 一道锦袍身影踩著院中的青石板,轻步走到窗边,什么话都还没说,坐在榻边的少女头也不抬:“你又要干——” 话音未落,一碟枣泥山药糕摆在了她面前,甜香馥郁,勾得她直咽口水。 呆呆抬头看向窗外。 廊廡明灭的烛火映照在陆潜的脸上,他身量很高,胳膊撑在窗台上,脊背微弯,散散淡淡的样子。 “听陆妤说你爱吃,趁著铺子还没关门,骑马去城南买的,还热乎著呢。” “……”宋令仪迟疑不定。 国公府离这家糕点铺子可远了,骑马来回都得一个时辰。 小白脸会这么好心,专门去买她爱吃的糕点? “你不会在糕点里下毒了吧?” 陆潜眉眼一沉,伸手就要拿回那碟糕点,“不吃就算了,我拿去餵陆妤。” “別。” 宋令仪眼疾手快地挪开那碟糕点,顺手拿起一块咬了口,口感软糯,枣香味浓,没有夹带私货。 虽不知小白脸为何突然改性,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她懂。 “你昨晚要我答应你的事,说来听听唄。” 只是听听,答不答应得另说。 陆潜轻扯嘴角,笑了一声:“说了也行,不过你不许生气。” 一般这么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宋令仪蹙眉,把手里剩的半块糕点放回碟子里,“那我不听了。” 倚在窗边的少年可不管那么多,转头就进了主屋,径直坐在软榻另一端。芝兰苑的侍婢们不敢得罪小霸王,挤在屋檐下观察局势,只要有半点不对劲,立马就去搬救兵。 情况突然,宋令仪匆忙收起摆在案几上的话本子,藏到身后,质问道:“没有我的允许,你怎能擅自进来?” 陆潜肆意妄为惯了,舌尖抵著牙齿哼笑,“整个国公府都是我的,我要去哪儿,谁管得了?” “……”宋令仪眉头拧得愈深。 得。 又惹生气了。 陆潜起身回到主屋门口,像模像样地敲了敲门,拖长腔调:“尊贵的宋大小姐,我可以进来坐会儿吗?” 宋令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大发慈悲道:“进来吧。” 得到允许,陆潜勾了勾唇角,抬步进屋,坐到適才坐的位置,视线瞥过碟子里吃到一半的糕点。 “糕点也都吃过了,答应的事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他刻意沉了脸色,眉眼凝沉眼瞼下拉。 “……大不了我明日买新的还你嘛。”宋令仪轻鼓著脸。 “不行。” 宋令仪没辙,深吸口气:“好吧,那你说来听听。” “我要你离裴昭远点儿。”陆潜微挑眉骨。 见他不像在开玩笑,宋令仪立马冷了脸色,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行!” “我知道你和鉴之哥哥不对付,但你是你,我是我,凭什么我要为你的喜好买单?” 就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陆潜也不恼,屈指轻轻叩了叩案几,扯唇轻笑:“好啊,那就换一个。” “你白日不是叫裴昭『哥哥』,叫得很亲很顺口么,我也是你哥哥,怎不见你那般亲昵唤我?” 闻言,宋令仪怔愣看著他,眼睛一点点圆睁。 这人真是吃错药了吧! “我刚进国公府的时候,你不待见我,连洗尘宴都不来,我可没热脸贴冷屁股的癖好。” 陆潜敛眸沉默。 一开始听说表妹找回来了,他確实是抱著排斥的心態, 姑母为了一个穷酸举子,得罪祖父,气病祖母,还与家里断绝关係。 他自幼养在祖母膝下,知道她老人家有多想念姑母。本以为那举子有能耐,结果在淮州城干了那么多,也就是个校尉。而且姑母一家去了淮州城那么多年,未回京都看望过一次,一朝落魄,倒想起来京都投奔了…… 可洗尘宴那夜,在园长廊见到传闻中的表妹时,他表面不在意,其实心態早已发生了改变,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喜欢上了她,甚至在意起她的一举一动。 烛火跃动在那双浅色瞳孔里,陆潜看著她,目光深沉而专注,“之前是我不对,我知道我性子不太好,爱发脾气,爱懟人,说话做事很自我。” “你不喜欢,我今天就开始改。” 第3章嫁给我 “……”那倒不必。 被娇宠长大的小公爷,改得过来才怪。 腹誹过后,宋令仪抿了抿唇,问:“小白脸,你到底怎么了嘛,就因为做了个梦?” 四目相对。 明亮烛火映照下,显得那双乌眸愈发清亮,还添著丝柔色。二人难得和平相处。 陆潜默了默:“不止是梦。” 宋令仪见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乌眸微转,又拿起一块糕点咬了口,语气似寻常閒聊:“你白日不是说梦见我嫁人了么,我嫁给谁了?” 话落,气氛陷入片刻的沉寂。 陆潜定定看著少女,眸光深黯。 以他对她的了解,如果说梦见她嫁给裴昭,这死丫头肯定会高兴到忘形,说不定还会更加追捧裴昭。 思及此处,陆潜心头一阵烦闷。 他这人一向混不吝,喜欢就得不择手段得到,既然梦境给了他提示,那他就不能任由事態如梦境中那样发展下去。 “……梦见你嫁给一个不懂风趣的死鱼脸,婚后生活枯燥无味,日日跟我哭诉,求哥哥——”一双瑞凤眼里全是调侃和戏謔。 话还没说完,迎面砸过来一本书。 陆潜反应敏捷,侧身躲过,可刚一回头,又一本书砸过来,正中面门。 啪—— 书页扇在脸上,不疼,但小公爷长这么大,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 陆潜闭眼忍气,再睁眼时,唇角强扯出一抹笑意,眯眼看著对面乌眸怒睁的少女。 宋令仪著实不懂,明明刚才气氛挺好的,为什么没聊两句,这人又开始犯贱。 “都说梦是相反的,我將来的夫君,肯定是个幽默风趣、知书达理、文治武功都不错,还很宠我的男人!” 陆潜舌尖顶腮。 死丫头想得挺美,可梦里还真实现了。 “这么说来,你不喜欢古板无趣的男人咯?” “嗯……”宋令仪努嘴沉思,笑了笑,“如果那人长得俊俏的话,也不是不能忍。”譬如鉴之哥哥,人是古板了些,但他品行端正,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陆潜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些什么,眯了眯眼,手肘搁在案几上,微微倾身凑近,“我也长得俊俏,要不要嫁我?” “……” 周遭安静,唯有院中蝉鸣阵阵。 这句话落入宋令仪耳朵里,不亚於平地起惊雷。 她咀嚼糕点的动作一顿,缓缓抬眸,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向陆潜,似在说『你在开玩笑吧?』。 彼此静默片刻,陆潜虽然在笑,神色却是难得的认真。 宋令仪垂眸迟疑,將手里剩的半块糕点又放了回去,顺便捻了捻指腹的渣子。 细腕猝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捉住。她惊惶抬头,对上那双好看的瑞凤眼,舌头打结:“你……你想干嘛?” 一碟糕点就想娶她,真当她是好打发的乞丐啊! “我警告你,红蕖她们都在院子里,你要是敢乱来,我立马叫人!” 宋令仪挣了两下没挣出来,握著细腕的手又紧了几分,陆潜敛笑,眸光深深看著她。 “我是认真的,宋令仪,嫁给我唄。” “为什么?”她问。 那双清透乌眸一直瞪著他,宋令仪抿了抿唇瓣,垂睫嘟囔:“成亲不是玩笑,我们才认识多久,你之前的態度,可不像想娶我的样子。” 说话间,她还在试著挣脱陆潜桎梏在腕上的手,“而且……我们是兄妹。” “表兄妹,又不是亲的。”陆潜开口补充。 说得好像他跟变態似的,覬覦自个儿亲妹妹。 “先帝爷的第一任皇后就是他的表妹,当朝首辅的髮妻也是他表妹。再说了,嫁给我有什么不好?祖母和阿父阿母喜欢你,陆妤也喜欢你,將来在国公府,更不会有人为难你,要是不想跟长辈住一起,咱们就另开府邸……” “……”宋令仪惊愕。 没想到他白天还在跟她斗嘴,晚上就把婚后的生活都安排好了。 “停!” 宋令仪使劲挣脱他的手,腕上的温热感残留的逐渐消退,语气无奈:“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说哪个?”陆潜逼问。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突然想娶我呢,总得给个理由吧?” 鑑於此人一贯不著调的紈絝个性,宋令仪严重怀疑陆潜不是真的想娶她,而是跟那群狐朋狗友打赌,想用最少的成本追到姑娘。影视小说里的紈絝子弟,常玩这种无聊游戏。 “我喜欢你,算不算理由?” 陆潜眸光很深,似要看进她心里,那目光看得宋令仪心臟缩了缩,没有开心,只觉荒诞得不可置信,脑子里乱糟糟的。 想不通他为什么能轻飘飘的將心意说出来,不带一丝羞涩,或者被拒绝的惶恐。 仔细想想,这或许就是她跟陆潜的区別吧。 无论是在现代还是现在,她的原生家庭都不算好,做事必须要有计划,说话必须要三思,遇到不公,也得讲究事不过三,才敢反抗,实在不够洒脱。 可陆潜就不一样,自幼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走到哪儿都有人捧著,所以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说,不计后果,也不顾旁人的意愿。 宋令仪胸口起伏,深吸口气,缓声道:“陆潜,我知道你经常出入金樽楼,教坊司那样的地方,但我不是隨便的人,也不是一颗,一碟糕点就可以哄走的小孩子。” “至少在我的认知里,大渊男子娶妻,是需要三书六礼,四聘五金的,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想娶我,可我看不到一丁点儿诚意。” “更何况,我们之间了解不深,关係也……只能说一般,嫁娶是大事,怎能儿戏。” 陆潜皱了皱眉:“我是常去金樽楼,但我也不是隨便的人,知道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你想的那些齷齪事,我一件都没干过。” “还有……”他直勾勾盯著宋令仪,语气极认真,“三书六礼,四聘五金,我当然给得起,但你愿意给我机会吗?” “昨夜打的赌,今天就反悔;让你叫声『哥哥』,恨不得立马划清界限。如果我不直接一点,你眼睛里怕是永远都看不见我。” “……”宋令仪语塞。 羽睫颤了颤,闷声嘟囔:“可你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陆潜扯唇,气笑了。 “对啊,你也说了不喜欢我。”他支著脑袋,散漫看她,“所以我得主动些,免得一不注意,你就跟別人跑了。” 宋令仪咬著唇瓣,反驳:“才不会呢。我又不是痴货,看见人就想嫁。” 陆潜冷哼一声。 確实不是见人就想嫁,只是想嫁给裴昭而已。 现在说那些悔不当初的话已经晚了,趁著宋令仪还没对裴昭情根深种,他得赶紧下手。 “既然你没有想嫁的人,那就给我一个机会唄。” 明月清辉之下,庭院安静,挤在廊廡上的侍婢们已等得昏昏欲睡,葳蕤灯火辉映在稜角分明的俊顏,那双浅色瞳孔的瑞凤眼乍现明亮澄澈的芒光。 宋令仪悄悄红了脸。 之前能拒绝得毫无心理负担,是打心眼里觉得他在开玩笑,现在知道他是真想娶她,拒绝的话反倒难说出口了。 毕竟她寄人篱下,国公府又待她恩重如山。若是开玩笑,大可找舅母和外祖母做主,教训他;可现在他来真的,要是拒绝了,將来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尷尬啊。 这么一想,宋令仪拧眉发愁,拉长语调,颇有些彆扭和敷衍:“给你一个机会也可以。” 话音未落,陆潜陡然站起身,在宋令仪惊慌错愕的目光中,坐到了她身边,两人的距离瞬间靠得极近。 宋令仪慌了神,急声道:“我话还没说完呢,只是给机会而已,不一定要嫁给——” 案几上的烛火快要燃到尽头,明灭不定。 面颊留下的柔软触感,叫她一阵心惊肉跳,捂著脸颊,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 第4章送礼 “你……你……” 宋令仪错愕到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人还真是应他一下就顺杆爬。 “那就说好了,给我个机会。”陆潜眉眼带笑,唇角始终保持上扬的弧度,“这期间不许再跟別的男人眉来眼去。” 至於『別的男人』是谁,彼此都心知肚明。 不等宋令仪开口拒绝,陆潜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恢復素日不著调的紈絝模样,“困了。” “我走了,妹妹。” 漫不经心的语气透著几分曖昧,叫宋令仪心头无端一颤,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隨他往门口挪动。 那道锦袍身影走到门边,在踏出屋门前回头望来一眼,目光太深太暗,淬著势在必得的意味,直让她心惊,连拒绝的话都忘了说。 待陆潜离开,红蕖才敢进来。 看见自家姑娘坐在软榻边出神,以为小公爷又欺负了她,拧眉安抚道:“姑娘莫怕,奴婢明早就去告诉老太太,让老太太做主,给您討公道。” 宋令仪思绪乱飞,什么都没听见,就听见一句『告诉老太太』,甫一激灵。 “不行,不能告诉外祖母。” 红蕖不解:“为何,小公爷不是欺负了您么?” 宋令仪垂下头,咬了咬唇瓣。 “他没有欺负我。” 闻言,红蕖的目光挪到案几上,看见那碟糕点后,惊讶道:“小公爷来找您,就是为了送这碟糕点?”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关於求婚的事,宋令仪不好意思说,只愣愣点了点头。 “这好像是姑娘最爱吃的那家糕点铺子卖的枣泥山药糕吧,小公爷还真是有心了。”红蕖道。 “唉~” 宋令仪长嘆一声,身躯后仰,摆烂似的躺在软榻上,虚目望著房梁,思绪放空。 须臾,红蕖凑了上来。 “姑娘,您怎么唉声嘆气的?” 宋令仪沉默一瞬,倦倦道:“红蕖,如果有个人突然说想娶你,你会怎么办?” 原来是苦恼这事儿啊,红蕖笑了笑:“那这个人,姑娘喜欢吗?” “不喜欢。” 宋令仪回答得斩钉截铁,后知后觉被红蕖套话了,立马坐直身,“我隨便问问,这事儿可不能乱说。” “放心吧,奴婢跟姑娘是一条心的。”红蕖道。 “既然您不喜欢,那就当没听过唄。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国公和老太太把关,岂能说娶就娶。” 说得也是。 反正只是给个追求的机会,又不是真要嫁给他。 学生时代,也不乏有男生向她表白,拒绝一次两次,就再没有下文了。陆潜的年纪,换作现代,也是个处在青春叛逆期的高中生,能有多大的毅力呢。 只要她坚定不移,他自然会知难而退。 说不定过几天,陆潜新鲜劲儿一过,求婚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这么一想,宋令仪茅塞顿开,心情轻鬆了几分,拿起一块糕点,將剩下的全给了红蕖,“还剩这么多,吃不完可惜了,你拿去跟云瑶她们分吧。” …… 这夜过后,陆潜並没有如宋令仪所想的那般穷追猛打,反倒很平淡,平淡到宋令仪构思了整夜的拒绝计划无处可施。 除了不再斗嘴,二人的相处没有半分变化。 若非偶尔遇见时,陆潜会趁她不备,揉她的头髮,牵她的手,宋令仪都快怀疑那夜的表白,是她做的一场荒诞无稽的梦了。 这天清晨,宋令仪去老太太院里请安,正好陆潜也在。 “再过几日,就是裴老夫人的寿宴了,除了挑些贵重之物,还得多备些补品。唉,裴老夫人年纪大了,自打去年冬天病了一场,左耳就不太能听见,世事无常啊……”老太太坐在上首,端著茶碗半是感慨半是叮嘱地嘮叨。 一旁的王氏认真听著,偶尔搭两句腔。 这种准备礼物的事,轮不到宋令仪操心,她所有注意力都落在身边的陆潜身上。 以前来请安,十有九次碰不到面,也不知今日是巧合,还是某人刻意为之。 宋令仪忖度著,呷了口茶水,放下茶碗时,指节触碰到一抹温热。 她心下一惊,侧眸看了眼悠悠端起茶碗的陆潜。 这人勾著浅笑,挑了下眉骨,明显就是故意的,在长辈看不见的角度,他薄唇翕动,无声说了几个字。 若没读错的话,说的应是『一会儿等我一起走』。 老太太仍在絮叨著,忽然看了眼两个小辈,“令仪。” “啊?” 宋令仪悚然回神,转头看向上首。 “你能平安抵京,还得多亏鉴之,上回办宴席,我看你俩聊得挺投缘,这次裴老太太过寿,你也想想送什么礼。”老太太意味深长地朝宋令仪面上看了一眼, “送礼的事有阿母张罗,干嘛让她送。” 宋令仪还未答应,陆潜倒替她拒绝起来了。 王氏没好气儿地睃他,轻斥:“你祖母说话,你插什么嘴,又没让你送,那么激动作甚?” 陆潜拧眉,刚要开口,左脚就被蹬了一下。宋令仪眯著眼看他,眼里满是警告,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咱们两家都那么熟了,要是她单独送礼,倒显得我跟陆妤没诚意。” 王氏揉了揉眉心。 这死孩子平时挺机灵,怎么这会儿这么笨呢。明眼人都看得出老太太这番话的重点不在於送礼,而是想撮合令仪和鉴之。 老太太和蔼笑了笑:“那你和阿妤也可以备一份礼呀,寿宴过后,裴老夫人就要回汝阳了,以后怕是很难再见咯。” 赶在陆潜又说些不著调的话之前,宋令仪及时应下准备礼物的事。 寒暄一阵,王氏领著陆潜告退,宋令仪则刻意多留了一会儿,以免出去之后跟陆潜碰上。 …… 初夏光影明净,日头充沛灿烂。 又喝完一盏热茶,宋令仪才向老太太告退。 出了院门,她左右望了望,没发现有陆潜的踪影,小小鬆了口气,提步朝芝兰苑走。 九曲迴廊上格外安静。 微风乍起,池面掀起涟漪。 宋令仪倏然想起,舅舅前日从贩子手里买回几条稀罕的野生肥金鯽,隨即趴在栏杆边,目光紧盯著池水,寻那几条金鯽的下落,殊不知背后有道人影正悄悄靠近。 “鱼呢?” 正纳闷著,瞥见池面倒映出另一道身影,她惊惶转身要跑。 可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一股极为强势的力道握住拉了回去。后背抵著栏杆,身前的人也顺势压过来,將她困在咫尺间。 “你干嘛?!” 那双明亮乌眸微颤,不可置信地仰头看他。 “不许送礼。”陆潜直白了当。 別以为他不知道祖母在想什么,想撮合他们,除非他死了。 “你管我送不送礼。”宋令仪抬手抵住他的胸脯,避免更近距离的接触,嘴上毫不退让,“鉴之哥哥不远千里去暄城寻我,还护送我回京,而且这也是我第一次给裴老太太贺寿,准备礼物是理所当然的事。” 陆潜心头烦躁,轻轻『嘖『了一声,语气有点阴:“然后呢?” “什么然后?”宋令仪不明所以。 “送礼之后,討得裴老太太的欢心,然后是不是就要藉此机会与裴昭多些往来,好让两家再结一桩『金玉良缘』?”陆潜面上没什么表情,周身散发著阴沉气息。 “……” 说实话,宋令仪还没想到这么多。 婚姻大事,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得双方都愿意吧。 京都倾慕裴昭的女子那么多,其中不乏家世显赫的贵女,以及金尊玉贵的公主,就算聊的投缘,也不代表裴昭对她有意吧。 再也说,裴昭在待人接物方面一向周到,对谁都是温润谦和,她可不想自作多情。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啊,赶紧让开,要是被別人看见了怎么办!”宋令仪推了推他,费了老大劲儿,愣是一动不动。 陆潜垂眸,舌尖抵著牙齿,一直睨著她。 “要送也行,连我那份一起送。” 第5章寿宴当天 裴府寿宴当天,宾客盈门。 国公一家辰时出发,陆潜骑马独行,比两辆马车早到一会儿。 两辆马车先后停稳,小廝上前搭好杌凳。 陆妤掀开车帘,便看见陆潜倚在车厢旁边,蹙眉惊讶:“哥哥,你在这儿干嘛?” 陆潜没解释,伸出一只手,轻抬下巴:“下来吧。” “……”陆妤愣了一瞬。 这还是她哥吗,居然会好心扶她下车? “快点儿。”陆潜懒声催促。 陆妤撇嘴,將信將疑地搭上陆潜的手,踩著杌凳跳下车,而后回身递手。 紧跟著钻出车厢的宋令仪,看著朝她递来的两只手,一时没做出选择。 兄妹二人俱是眼巴巴的看著她。 犹豫两息,宋令仪选择搭陆妤的手,后者笑容灿烂,朝自家兄长挑衅吐舌。 陆潜脸色一黑,却也没说什么。 三人隨即跟著国公夫妇进府贺寿,堂厅里都是裴家的亲朋好友。 王氏先將国公府备的礼物送上,又说了两句贺寿词,“……还有令仪,她头回来裴府拜访老夫人,听闻今日是老夫人寿辰,特地备了份礼物给您。” 裴老夫人笑容和善,招手示意宋令仪到跟前来,牵住她的手上下打量,颇为感慨:“好孩子,前段时间受苦了吧。” “老身多年没见过燕嫻了,但今日一瞧见你,又想起来了,你们长得真像……” 面对热切寒暄的长辈,宋令仪其实有些不自在,只能保持浅笑。 陆潜站在旁边,瞧著少女一动不动的乖巧模样,不合时宜地轻笑出声。 堂厅眾人齐刷刷看了他一眼,王氏侧头睇来的眼神带著责怪:“你这孩子,傻笑什么呢?”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宋令仪也跟著看向陆潜,四目相对,那双瑞凤眼弯起的弧度很漂亮,似有星芒乍现。 “没什么。” 陆潜嗓音散漫,拿过青月托在手里的礼物,径直递到裴老夫人跟前:“晚辈祝老夫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这礼物是令仪和晚辈一起准备的,还请老夫人笑纳。” 小公爷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偏偏裴老夫人很喜欢他,笑呵呵地收下礼物,眉眼慈和:“你们有心了。” 王氏怎么都没想到,之前还水火不容的表兄妹,今日竟会一起给裴老夫人送礼。 有陆潜吸引裴老夫人的注意力,宋令仪总算鬆了口气。她本就不擅长和长辈寒暄,更別说是第一次见面的长辈了。 至於这份贺寿礼,还是陆潜硬拉著她去街市挑的。逛了小半天,腿都累酸了。 隨著赴宴的宾客越来越多,几个小辈总算得以离开堂厅,或是去东院,或是去四方阁。 一出门,陆妤就挽著宋令仪,不停追问送礼的事。 倒不是怪他们送礼不告诉她,而是惊讶於,哥哥和表姐『不合』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突然一起送礼,肯定有古怪。 宋令仪不知该怎么回答,索性打哈哈敷衍:“也没什么,挑礼物的时候,正好被他看见了,觉得我单独送礼,显得他不够敬重长辈,就威胁我送礼的时候带上他。” “是么?”陆妤摸了摸下巴,“这倒像是哥哥的行事风格。下次他再欺负你,咱们就找祖母,他最听祖母的话了。” 小表妹单纯好应付,宋令仪浅浅鬆了口气。 而后,姐妹二人去了四方阁,贵女间谈笑一阵,忽闻太子殿下和长阳公主驾临裴府,探討声愈发热闹。不止如此,席间还有贵女结伴去东院,打算来一场偶遇。 宋令仪不爱凑那人挤人的热闹,本打算老老实实跟表妹和文萱待在四方阁里,无奈长阳公主入席后,要眾女作画,宋令仪不擅笔墨,只得藉口肚子疼,溜了出去。 长廊光影斜斜,奴僕如梭。 院中大株大株的芭蕉树遮挡了部分日光,微风拂过,阴凉舒爽。 不多时,宋令仪踱步至海棠阁,这处靠近前院正堂,亭台四周栽种著许多木。 她坐在鹅颈椅上,百无聊赖地折了根柳条在手里把玩,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靠近,耳尖微动,立马警惕起来。 脚步声愈来愈近,宋令仪握紧柳条,猛地往后一甩—— 啪—— 柳条还未碰到皮肉,就被陆潜精准抓住。 他玩味地『嘖『了一声,视线从柳条挪到少女的面庞,“这次的反应还挺快。” “你不去东院投壶蹴鞠,来这儿干嘛?!”宋令仪蹙眉,又怕他跟之前一样没规矩,默默往后挪动,拉开距离。 可她这点小心思,怎逃得过陆潜的眼睛。 只见他旋身一坐,顺势靠在了宋令仪身边,眼睫垂下,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那边太无聊了,出来隨便走走。” 其实不是隨便走走。 他听闻太子来了裴府,怕宋令仪跟太子碰见,特地来寻她。第一层梦境里,宋令仪嫁了太子,虽不知是什么契机让二人结缘,但他好不容易哄得宋令仪愿意给他一个机会,绝不能眼睁睁让太子截胡。 “你为何不在四方阁里待著,陆妤忙著跟小姐妹聊天,忽略你了?”陆潜问。 “才不是。” 宋令仪努了努嘴,没打算跟他撒谎,“长阳公主让大家作画,我不会,怕她们笑话,才出来躲躲。” “噢~”陆潜瞭然一笑,“她们作画无非就是小打小闹,隨便画一幅足够应付,姑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难道没教你?” “……”宋令仪哑然。 应该是教了,但她又不是原主,没那么多技能。 好在陆潜满心都在盘算如何不让宋令仪和太子碰面,隨口一问,没有深究。 彼此各怀心思,陆潜又说:“坐在这儿也是无聊,裴府有马场,要不要去看看,我可以教你骑马。” 马场人少,太子应该不会去那里。 “你有那么好心?”宋令仪眯眼,眼神狐疑。 这人不会给她丟马背上,然后就不管她了,看她出糗吧。 陆潜冷哼:“不去就算了,那些贵女除了作画,还要吟诗作赋,你能躲多久?” “……”说得有道理,很难反驳。 就在宋令仪犹豫著要不要去马场时,陆潜起身往外走,懒腔懒调地说:“不去就算了,我自个儿去,等会儿裴菱找人请你回去,可別来找我。” 欲擒故纵,偏偏宋令仪还就吃这套,立马跟上去,揪住他的胳膊。 “我去,我去。” 上鉤了。 陆潜勾唇,心头暗爽。 “那你等会儿教我骑马,可不许隨意丟下我,也不许不耐烦。”宋令仪没看见陆潜在笑,还在担心去了马场会被他嫌笨,殊不知对方更怕她脱鉤不去。 “放心啦,我是那么没耐心的人么?” “那可说不准。” 陆潜脸色一沉:“再嘰歪,真不带你了。” “別啊,说好了教我骑马,怎能反悔……” 二人吵吵闹闹往马场方向去。 经过有大片芭蕉树遮荫的长廊,忽闻小道上有人说话,听脚步声,来了不少人。 陆潜耳朵尖,听出里面有裴昭的声音。 今日太子赴宴,裴昭免不得作陪,说不定太子也在其中。 思及此处,陆潜心头沉了沉,抓住宋令仪手腕催促:“你走路怎么那么慢,快点,再拖拖拉拉,就不等你了。” 宋令仪一听,立马停步不干了。 “我哪里走得慢了,分明是你有问题!” 她不走,慌的却是陆潜。 不过他不敢再催了,只能眯著笑脸哄:“我尊贵的宋大小姐,要不我背您得了,省得您累脚。” “哼!” 宋令仪忿忿扭过脸去,本打算拖一会儿再走,因为她也听见裴昭的声音了,想打个招呼。 没想到下一刻,陆潜真把她背起来了。 “誒!” “你干嘛?!我还没答应呢!” 陆潜懒得跟她掰扯,再不走,等太子一来,可还了得。 第6章骑马 可他忽略了,背上的少女岂是那么容易就听话顺从。 “誒!” 长廊上猝然响起少年的痛呼。 “撒手!” 陆潜又痛又怒,脚下步子也开始不自主地踉蹌。 “就不!你先放!” 宋令仪一手狠狠揪他的耳朵,一手勒住他的脖子。 二人谁也不服谁,就这么僵持著。 “令仪?” 直至身后响起一道疑惑又惊讶的声音,二人俱是脊背微僵,停了动作,缓缓转头往后看。 长廊与碎石小道相接的地方,乌泱泱站了一群人。宋令仪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裴昭,而是他旁边穿著絳色提綃锦袍的男人。 那人仪態端方,身长鹤立,锦袍以银线刺下繁复的蟒纹,大半的墨黑长髮以玉冠高高束起,儼然一副温雅君子的形象。可那张面孔,宋令仪十分熟悉,分明就是虎头寨的土匪头子! 四目相对。 周遭安静。 宋令仪不知沈无晦有没有认出她,但此刻很想让陆潜直接背著她走人,省得对上之后,暴露她当过乞丐的事。 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萧明夷看向少女时的眼神无波无澜,视线掠过少年,倒是起了些许兴趣, 少年下頜紧绷,眉眼沉冷如冰,直勾勾望著望来的眼神,透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气氛莫名变得诡异。 裴昭轻咳一声,向太子拱手告罪:“太子殿下勿怪,这二位是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和表姑娘,不知太子会路过此处,故而失仪。” 说罢,他又对前方的二人说:“阿潜,令仪,还不快过来给太子殿下行礼。” 太子殿下? 宋令仪彻底石化了。 在裴府遇见土匪头子已经够荒诞了,现在又跟她说土匪头子就是太子,简直狗血。 陆潜拍了拍宋令仪勒在脖颈处的胳膊,语气淡淡:“撒开。” 宋令仪回神收手,陆潜也屈膝將她放下去。 相较於少女的惊惶,少年慢条斯理地掸了掸微皱的袍袖,拱手行礼:“太子殿下金安。” “不必拘礼。” 有臣子在场,萧明夷自不会计较那么多,面庞含著和煦浅笑,“原来是国公府的小公爷和表姑娘,兄妹俩感情不错,但在大庭广眾之下,还是得注意点分寸。” 提到『兄妹』二字,陆潜眼神微冷,道:“不劳太子殿下操心。” 萧明夷瞥了眼鵪鶉似的,低著头的少女,勾唇道:“这位表姑娘有些眼熟,孤好像在哪儿见过。” “……” 宋令仪大惊,慢慢抬起视线,心里暗自盘算著,若沈无晦当眾点出她做乞丐的事,该怎么办。 还有徐二的死,也不知沈无晦查没查到与她有关。 静默两息,还是裴昭率先开口:“令仪刚来京都,太子殿下许是认错了。” “噢?”萧明夷挑了下眉梢,语气意味深长,“孤入京之前,曾遇到一女子,將她带在身边,可惜那女子趁夜黑风高,纵火跑了。这位姑娘与那女子有几分相似,不过气质和打扮却好多了,应当是孤认错了吧。” 短短一番话,却叫眾人倏然沉默。 大臣们惊愕於一向清心寡欲的太子,自言身边曾有过女人;陆潜侧眸瞧了眼宋令仪,联想到第一层梦境,二人结缘的契机,比他想像中还要早;裴昭听出太子话里的深意,眸光微暗,看不出任何情绪。 而宋令仪,檀口微张,瞳孔地震,一整个僵硬在原地。 想不通沈无晦是在记恨她偷跑,还是想造谣。她在虎头寨,清清白白,勤勤恳恳,当牛做马,关係可没有这么曖昧! “既是认错,太子殿下若没別的事,我们就先告退了。”陆潜的脸色比语气更为冷硬,一手握住宋令仪的胳膊,带著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 裴府的马场约莫一个足球场大小,马棚里还圈著好几匹枣红马。 適才的小插曲,扰乱了宋令仪心绪,魂不守舍地跟著陆潜走,连他在说什么都没听进去。 突然,额头抵住一堵温热肉墙。 宋令仪怔愣抬头,正好对上陆潜低眸看来的幽深视线。 “想什么呢?”他俊眉微蹙。 “……没什么。”宋令仪垂眸,抿了抿唇瓣。 瞧她的脸色,就不像没事儿的样子。 陆潜深吸一口气,知道以他们现在的关係,要求她坦诚相待,无异於天方夜谭,所以没打算逼她,非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薄唇抿成直线,淡声道:“挑一匹吧。” “挑什么?” 宋令仪思绪刚刚回笼,明显不在状態。 陆潜耷拉著眼皮,面无表情地看著她,似在说『你在逗我吗?』 恰好这时,耳边响起一声低鸣。宋令仪偏头一看,这才注意到旁边是马棚,怪不得老闻到一股怪味儿。 “我不会骑马,有没有温顺点的?” 餵马的小廝拍了拍其中一匹,笑说:“这匹母马最温顺,是二公子亲自驯服的,宋姑娘就骑这匹吧。” 不等宋令仪欣然答应,陆潜抬手指了指另一匹枣红马,“把那匹马牵出来。” “不是让我挑吗?”宋令仪皱眉不悦。 陆潜微微歪头,懒散扯著唇角,语调閒散:“那又如何,是我教你,挑什么马还得我说了算。” “……”宋令仪嘴角下撇。 什么他说了算,分明是知道那匹马是裴昭驯过的,故意不让她选。 “小肚鸡肠。”她低声嘀咕了一句。 小廝刚將另一匹枣红马牵出马棚,不远处传来一阵嬉笑喧闹的动静。 宋令仪转头,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去。 五六个衣著光鲜的公子哥儿结伴而来,看起来年纪都不大。为首之人摇著摺扇,走路大摇大摆,一看就知和陆潜是一路货色,但没陆潜的俊俏好容顏。 “哟。” 摇著摺扇的公子哥儿吹了声轻哨,拔声道:“那不小公爷嘛,適才在东院没见到你,原来是带姑娘来了马场呀。” 话音刚落,那群人莫名其妙鬨笑起来。 “小公爷在金樽楼都不沾女色,今日怎么还有兴致陪姑娘骑马?” “胡说什么呢,那是小公爷的表妹。”其中一人在陆家宴席上见过宋令仪,有点印象。 “噢~表妹啊。” 看见他们做出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宋令仪眉头微蹙,本能反感。 陆潜没应声,仍是散散淡淡的样子,低眸看了眼少女的脸色,知道她不乐意被人这么討论,舌尖顶腮,冷冷扫了那群公子哥儿一眼。 一句话没说,就叫他们收了声。 “走吧。”陆潜把韁绳往宋令仪手里一塞,拉回她的注意力,“上马,带你骑一圈。” 宋令仪点了点头,一只脚踩稳马鐙,开始笨拙往马背上爬。等爬上去,就已累够呛,鼻尖溢出细密汗珠。 反观陆潜,轻鬆一跃上马,连滴汗都没出。 二人沿著马场外围策马溜圈。 后背贴上少年温热的胸膛,宋令仪脊背发紧,不敢乱动。 一共溜了三圈,途中除了说些骑马的要领,陆潜再没讲什么不著调的话,好像是真要教会宋令仪骑马。 一刻钟后,陆潜勒韁停马,问:“听懂了么?” “听……懂了吧。”宋令仪回答得略显迟疑。 其实她也骑过几回马,慢行还可以,速度快些她就犯怵。 “那就试著骑一圈。” 陆潜可不是那种在教学里不愿放手的『家长』,说让她自己骑一圈,即刻翻身下马,不带丝毫犹豫。 “啊?”宋令仪心头一慌,拽紧韁绳,“要是摔了怎么办?” “放心,裴府的马都是驯过的,不会轻易发脾气暴走。再说了,有我在边上守著,怕什么?” 陆潜说得云淡风轻,可宋令仪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第7章打架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轻轻一夹马腹,驾马往场中去,速度不快,在她能驾驭的范围內。 微风吹拂起少女的髮丝,罗袖也隨风摆动,夏日的燥意逐渐散去。 陆潜嘴上云淡风轻,此刻却倚在场边一眨不眨地盯著,待看见马背上的少女回眸扬起笑脸,似寻到了骑马的乐趣,薄唇微微勾起。 摇摺扇的公子哥儿又过来搭话,这人平时也是个爱玩的主,经常去金樽楼蹭陆潜的席面。他家祖上是显赫过,但到他这一代,就只能凭祖上的荣誉,混跡京都上流圈层了。 前段时间听说国公府来了一位表姑娘,不仅模样好,还是个落魄孤女。 李贺一听就来劲儿了。 他们李家的门第虽比不上国公府,但在京都也算有头有脸,祖上出过两位首辅,太爷爷门生无数。娶个落魄孤女是吃亏了些,但能跟国公府搭上关係也不错。 褚家就是因为搭上了国公府,才得以升迁。要是他娶了表姑娘,国公肯定会给他也谋个一官半职。 女人嘛,不喜欢又如何,娶回家供著就行,不妨碍他在外天酒地。 “小公爷,你这妹妹长得挺漂亮的啊。” 陆潜斜眸睨李贺一眼,扯唇,没作声。 “昨夜去金樽楼,听褚一舟说小公爷许久没跟大傢伙儿一起热闹了。今日还撇开一眾兄弟,跑来马场教表妹马术,你对这位表妹很上心啊。不知表妹可有婚配?” 李贺挤眉弄眼说了一大堆,最后一句才是重点,生怕旁人看不出他有別的意思,眼睛就没从马场中央的少女身上移开过。 陆潜视线未挪,依旧没作声。 李贺觉著有点儿自找没趣,转头去找相好的几个公子哥儿,走到一半,正好看见宋令仪驾马溜到这边。 出於想表现的心理,他吹了声口哨,吸引宋令仪的注意。 马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声口哨,目光齐齐聚过去。 只见马背上的少女偏过头,视线居高临下地投向李贺,眼神淡漠,不是很想搭理他。 “表姑娘,这枣红马品相一般,我家有一匹纯种的汗血宝马,要不要试试?”李贺这人油头粉面,模样还算周正,但因常年混跡烟巷柳,眉宇间自带轻浮之气。 “不必。”宋令仪语气冷淡,轻夹马腹,扬长而去。 其余几个公子哥儿將这一幕看在眼里,纷纷大笑出声。 “李贺,你也太丟人了吧。” “国公府的表姑娘可不是风尘女子,不吃你那一套。” “小公爷还在呢,你就想跟他妹妹套近乎……” 李贺拉上掛不住,气急败坏道:“谁说我想套近乎了,客套两句罢了,傲什么啊,说破天也就是个六品校尉的女儿,以为搭上国公府就飞上枝头——” 话音未落。 他整个人被踹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疼得半晌爬不起来。 周围人的调侃和笑声戛然而止,静静看向踱步逼近的陆潜。 那双浅瞳色的瑞凤眼里儘是锐意,下頜微扬,低眸看著李贺的眼神如看死物。 適才还在调笑的公子哥儿们,俱是蔫了吧唧地埋著头,连替李贺求情都不敢。 小公爷是京都出了名的混不吝,凡是得罪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李贺今日纯属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 “小……小公爷……你这是要做甚?” 李贺舌头打结,一脸惊恐地回头,想爬起来,却被陆潜一脚踩住头,死死摁在沙地上摩擦。 痛叫声充斥马场。 那几个公子哥儿看得心惊胆战,纷纷后退一步,面面相覷,不知该怎么办。 “谁给你的胆子覬覦我的人?” 头顶落下的声音冰冷刺骨,李贺只当陆潜是疼爱表妹,没把这句话往深处细思。 “一个孤女而已,老子还看不上啊——” 脚上力道骤然加重。 疼得李贺撕心裂肺,再顾不上骂骂咧咧,两只手胡乱在地上倒腾,想撑起来。 “陆潜!有本事放开老子!” “咱们公平打一架!偷袭算什么本事!” 陆潜冷冷扯唇,轻描淡写:“好啊。” 下一刻,踩在李贺头上的力道一松,他踉蹌爬起来,细皮嫩肉的脸被沙地磨得不堪入目,火辣辣的疼。 他好歹是个眾星捧月长大的二世祖,被陆潜当眾下面子,还欺负成这样,心里肯定不服,当即挥拳要揍人。 陆潜侧身轻鬆躲开,黑眸泛起戏謔的冷意,抬脚踹向李贺的心窝,和他打成一团。 拳拳到肉,手臂狠砸。 那几个围观的公子哥儿彻底傻眼,没一个敢吱声,整个马场都是打斗的动静。 “阿潜!” 宋令仪刚调转马头,就看见马场边有人在打架,准確来说,是陆潜在单方面殴打李贺,见血都不罢休。 驾马急急忙忙赶过来,小廝上前替她稳住枣红马,焦急万分:“宋姑娘,您快去劝劝吧。” 宋令仪忙不迭翻下马背,衝上去拉陆潜。 “阿潜,快住手啊!” 可陆潜根本不听,沉沉晦暗的眸底像是翻腾著狂风暴雨。宋令仪没办法,只好朝那几个嚇呆的公子哥儿喝道:“愣著干什么,把人拉开啊!” 那几个公子哥儿颤巍巍將二人分开,李贺被揍得鼻青脸肿,眼泪滚过脸颊的污血,全身都在抽抖,嘴里仍不服叫囂,其中一人看不下去,直接拿帕子堵住他的嘴,生怕李贺再说些不中听的,又要挨打。 陆潜甩了甩右手,目光幽戾。 “你打他干嘛啊?” 宋令仪瞥过他红肿的右手背,抿了抿唇,“他们肯定要去告状,你回府少不得挨顿打。” 陆潜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牵著她离开马场。 … 打架的事根本瞒不住,很快传到了前院堂厅。 襄氏看见被人抬到前院的李贺,嚇得不轻,赶忙吩咐小廝去请大夫。 李家长辈心疼孩子,李夫人哭得双眼红肿,嚷著要去求太子殿下主持公道。 一时间,宾客全都聚到了前院,议论纷紜。襄氏特地命人將厅腾出来,屏退一眾看客,让李家和国公府商议怎么处理打架的事。 宋令仪站在厅外,心神不寧地望著紧闭的门窗。 周遭喧闹,吵得耳膜鼓譟。 適才陆潜想带她离开裴府,刚到前院就被小廝拦下来,径直带进厅问话。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一直没有动静。 陆妤听闻陆潜打架,兴奋赶来前院,拉著自家表姐询问细节。 “阿妤,你为何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担心啊?”宋令仪不解。 “有什么可担心的?”陆妤笑了笑,不以为意,“哥哥是京都出了名的紈絝子弟,跟人打架更是常有的事,阿父阿母处理不知多少次了,有经验。赔点钱,回去再挨顿打,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宋令仪语塞。 还真是乐观啊。 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兄妹俩都这么与眾不同。 “可李家会善罢甘休吗?”宋令仪担心。 “放心吧。”陆妤语气轻鬆,“李家这会儿是在气头上,等冷静下来,自然会接受调解。” 两刻钟后,厅的门打开。 李家长辈脸著沉色离开,国公夫妇隨后出来,宴席还未结束,就领著三兄妹提前回府了。 … 不出意料,刚回到府邸,一路压抑怒火的陆探微就叫奴僕取来家法,打完之后,还让陆潜在院子里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夜色浓重,暴雨如注。 王氏怕陆潜淋了雨会加重伤势,便自作主张,让阿筑把人扶回明竹苑。 夜雨又急又燥,宋令仪实在放心不下,独自去了明竹苑探。 院里很安静,唯有主屋亮著烛火。 阿筑从屋里出来,反手关上门,转头就看见院子里提灯撑伞的表姑娘,大吃一惊:“表姑娘,你怎么来了?” “他的伤怎么样了?”宋令仪声音很低,怕惊扰到屋里的人。 在裴府的时候,她特地去找那几个公子哥儿,追问陆潜打人的前因后果,原是李贺背后对她出言不逊,陆潜才会打他。 第8章涂药 阿筑道:“药膏已经拿进去了,鞭伤都在背上,可小公爷不让奴才们替他上药。” 宋令仪一听就急了,柳眉微蹙:“他一个人怎么上药,伤势那么重,可马虎不得。” 说话间,主屋的门开了。 昏黄烛火透进廊廡,在木质地板上投出一道高大黑影。 陆潜就站在门边,锦袍鬆散,嘴角淤青为他添了几丝阴沉。 雨势未停,二人隔著雨幕相望。 彼此沉默片刻,还是宋令仪先尷尬开口:“我来是想看看你的伤势……你还好吧?” 陆潜不轻不重地“嗯”了声,羽睫半垂,眼底情绪悉数被掩盖。 又静了两息,他说:“你打算一直在院子里淋雨?” 宋令仪眨了眨眼,反驳:“什么淋雨,我撑著伞呢。” 阿筑很有眼力见的默默退下,庭院里只剩他二人。 昏黄烛火晕在陆潜白皙如玉的面上,无端给那双瑞凤眼添了几分柔色。他看著她,嗓音淡淡:“不进来就算了,赶紧回去吧。” 眼看陆潜要转身进屋,宋令仪及时叫住了他,迎著那道不解的眸光,斟酌开口:“你身上的伤,得好好上药才行,还是让阿筑或者侍婢替你上药吧。” 闻言,陆潜扯唇一笑,那笑意不达眼底,似嘲似讽,令人看不透。他不紧不慢地“噢”了声,而后进了屋,但刻意没有关门。 庭院空寂,雨声淋淋漓漓。 雨珠砸在油纸伞上,激起的小水染湿宋令仪的裙衫,她盯著那扇大开的屋门看了好一会儿,知道陆潜是在以退为进。 想直接走人,又想到他打李贺,有一部分是为了她,现在背上还受了很重的鞭伤,就这么走了,良心不安。 犹豫良久,宋令仪还是打算进屋看看。 屋里陈设典雅,格局与芝兰苑別无二致。她踩在深色地毯上,有些无所適从。 视线在外间逡巡片刻,没有看见人。 “阿潜?” 回应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宋令仪没有多想,提步绕过屏风,灵润乌眸逐渐睁大。 只见少年褪去鬆散的锦袍,裸著半身倚坐在铜镜前,姿態閒散,对镜胡乱涂抹药膏。 察觉屏风旁站了人,陆潜缓缓掀眸,那目光静而沉,看得宋令仪莫名觉得压迫。 她后觉不对,面颊烧红,赶忙捂眼转过身,“你干嘛脱衣服?!” 分明居心不良! 陆潜微微挑眉,拿著药膏朝她走来,唇角弯起的弧度,完全暴露了他就是只敛藏本性的狼。 “不脱衣服怎么上药。”他说得理所当然,一手捉住她捂眼的右手,將药膏塞进她手里,“来都来了,妹妹,帮我上药唄。” 这声『妹妹』带著一丝笑意,曖昧不清。 宋令仪耳尖红得不像话,怒懟:“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就算是兄妹,也得避嫌,你光著膀子,叫旁人看见像什么话!” 哪知陆潜只不以为意地『哦』了声,轻描淡写道:“反正你要嫁给我,看了也无所谓啊,而且只是上药,又没让你干別的。” “谁说我要嫁你了?”宋令仪偏头不看他。视线不自然地乱瞟,掠过铜镜时,却看见陆潜满背的鞭伤,纵横交错,皮开肉绽,可见舅舅是下了狠劲儿的。 “那你进来干嘛?”陆潜懒声反问,目光洞若观火。 其实宋令仪进来,是想过替他上药来著,可她显然没做足心理准备,陡然看见一个裸著半身的男人,是人都会紧张的吧。 这会儿骑虎难下,又被毫不留情戳破,她红著脸反驳:“……是阿筑说你不让人帮忙上药,进来劝劝罢了。” 话音刚落,陆潜忽而逼近,宋令仪一惊,情不自禁往后退,然而身后就是屏风,根本退无可退。熟悉的逆风香侵入鼻息,还有那道极为侵略性的眼神,足以叫她头皮发麻。 宋令仪垂著羽睫,抬起一根手指抵住他的肩头。 “离我远点。” 陆潜顺势后退半步,扯唇:“哦,那你可以走了。” 似是没想到这人会这么轻易放过她,宋令仪惊愕抬眸,两双眼睛就这样近距离看著对方。 烛火映照在少女莹白无瑕的面庞,若有似无的香气侵袭鼻息,视线从小巧琼鼻,落到微张的唇瓣,似在一只手挠过心头,陆潜喉结滚了滚。 头顶的视线太烫太灼人,宋令仪垂下眼皮,不敢与之对视,默默往屏风外挪,逃也似地往门口快走。 陆潜眼神淡漠。 踩过地毯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周遭属於她的气息也越来越淡。 就在宋令仪快要踏出屋门的时候,忽闻身后有脚步声逼近,她愕然回头,却被他直接拦腰抱了起来,屋门也『砰』的一声关上。 陆潜將人放在圆桌上,壮硕腰腹隨之抵进腿间。被宋令仪隨手丟在桌上的药膏重新塞进她手里。 “我反悔了。”他眼瞳骤深,唇角带著坏笑,没有丝毫反悔的心虚或愧疚。 “替我上药。” 这个姿势莫名危险。 宋令仪拧著眉头想推开陆潜,可面前的人已背过身去,朝她露出满背斑驳的伤痕。 悬在半空的手犹疑许久,到底没把人推开。 她打开膏药盒子,指腹捻起药膏轻涂在伤口,並逐渐往下…… 紧实壮硕的腰腹隨著呼吸起伏,宋令仪面染薄红,適才进屋就发现,陆潜穿衣时不显,脱了衣服竟然有腹肌。网上的男菩萨看多了,忽然来个真的,还有些不適应。 “要是痛的话,你就说一声。” 才说完,就听陆潜轻轻呼了声『痛』。 宋令仪涂药的手一顿,动作放得更轻了,“这样呢?” “痛。” 陆潜唇角勾起的弧度,放肆又恶劣。可惜宋令仪没有看见,只当大少爷的身躯太娇贵,一点儿疼都受不了。嘴里嘟嘟囔囔,手上动作轻柔。 “忍著点吧,打人的时候也没见你顾及后果,这会儿知道疼了。” 陆潜没说话,转头想看她,却被宋令仪抬手转了回去。 “乱动什么,老实点儿。” “……” 一刻钟后,终於上完药。 宋令仪刻意忽略身前那道炽热目光,低头拧好药膏盖子。烛光被遮挡,逆风香的气息铺天盖地將她笼罩。 “宋令仪。” “嗯?” 宋令仪抬头,一张俊脸倏然凑近,唇瓣相贴。那双莹润乌眸猫儿似的瞪圆,不可思议地盯著近在咫尺,紧闭双眼的少年, 陆潜扣住她的后脑勺,牙齿叼住她的舌尖,没有章法地吮吸重咬。 少顷,反应过来后,宋令仪立马抬手推开了他。 陆潜侧著下頜,喉结滚动,看著她的眸光幽深晦暗,溺著欲色。 窗户被风雨砸得嘎吱作响,雨势愈来愈大,没有要停歇的趋势。 “登徒子。”宋令仪脸有点烧,狠狠揪住他的耳朵,“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 “嘶~” 陆潜吃疼,眉眼却带著笑意,抬指擦去宋令仪唇边的水渍,看著红肿润泽的唇瓣,忍不住又凑上去啄了一下。 “不嫁我还能嫁谁?” 篤定的口吻,听得宋令仪来气,小翻了个白眼,“本姑娘又不差,多得是人想娶,你这人除了出身和容貌,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话一出口,宋令仪就自觉不对劲儿。 有高贵的出身和俊俏的容貌,已经很不错了,她这简直就是变相在夸陆潜嘛。 果然,陆潜听完,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我的意思是……跟鉴之哥哥比,你这人差得远了。” 话落,陆潜敛了笑意,眼里没有一点温度,沉冷如冰。 被他看得心虚,宋令仪抬手捂住他的眼睛,“瞪我干嘛,实话还不让人说了?” 陆潜咬了咬嘴里的软肉,拿下她的手,直勾勾注视著她,“其实你对我也有感觉,对不对?” 第9章爭吵. 宋令仪被看得不自在,偏头躲开视线,又被陆潜掐著脸颊带回来。 叩叩叩—— 恰在此时,房门被敲响。 “小公爷,青月姐姐替夫人来送伤药啦。”阿筑刻意喊得又慢又大声,生怕屋里面的人没听见。 四目相对,宋令仪顿感慌乱,一把將陆潜推开,想找个地方躲躲。 陆潜一时不察,真被她推得踉蹌两步,看见宋令仪拉开衣橱,打算往里钻,当即把人按住,好笑道:“不嫌闷?” 宋令仪睃他一眼,闷也比被人发现他们不清不楚共处一室的好。 “放心,她不会进来。” 陆潜揉了揉她的发顶,隨手拿起搭在木衣架上的衣袍一套,提步走到门口。 在开门之前,又回头朝里望了一眼,正好看见那抹緗色躲进了屏风后,薄唇微微勾起。 说话声夹杂著风雨声,宋令仪靠在屏风后,听不太清廊廡上在说什么。不多时,房门再次关上,隔绝一切杂音,踩过地板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 直至旁边传来些微动静,宋令仪扭头就与陆潜对视上,他这会儿衣衫齐整,根本看不出適才的荒诞。 “怎么,还想看?”陆潜低笑,眼眸幽亮,混不吝暗藏其间。 宋令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顿觉无所適从,耳根也越来越红,“我要回去了。” 陆潜没有阻拦,只从衣橱里取了件薄氅替她披上,“走吧,送你。” “就那一段路,哪儿需要送啊?”宋令仪蹙眉嘟囔。 况且他身上还有伤,老老实实待在屋里不行么?可关心的话,彆扭地没说出口。 夜雨瀟瀟,廊廡空寂,院里只有三两处亮著灯火。 陆潜牵著宋令仪往芝兰苑走,一路总有许多话逗她。 … 这夜过后,二人的关係无声无息更近一步,至少宋令仪不再排斥与陆潜接触。 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了一段时间,宋令仪在国公府里待得烦闷,想著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应该把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给忘了,便跟著陆妤一道出府清帐。 结果前脚离开商铺,打算去糕点铺子逛逛,后脚就被太子殿下的人绑到茶楼一顿威胁。 好在裴昭来得及时,用一盘棋局將她解救出来,还亲自送她回了国公府。 彼时已日薄西山。 陆妤清完帐,四处寻不到人,就先行回府了。回来之后,发现自家表姐不在府里,心里隱隱有些担心,便吩咐家丁去商铺附近找人。 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陆潜耳朵里,他一听宋令仪没回府,立马带著人出门,结果刚到大门口,就看见裴府的马车停在门庭处。 宋令仪和裴昭先后下了马车,有说有笑,相处很融洽的样子。 不知裴昭说了什么,惹得少女又一记笑眼弯弯,眸光灿然若星。 这一幕落在陆潜眼中,只觉刺眼极了,手指骨节紧紧攥起,用力到泛白。 他下頜紧绷,牙齿咬著嘴里的软肉,那双浅瞳色瑞凤眼微微眯起,神色极沉极淡。 宋令仪一回头,就看见陆潜站在门口直勾勾看著她,心里莫名心虚。 “小公爷这是要去哪儿?”裴昭嘴角噙著浅笑。 闻言,陆潜的目光才从宋令仪身上挪开,口吻半是戏謔半是冷漠:“去哪儿你管得著吗?” 剑眉和眼尾压低,充斥著压迫感,好似山雨欲来。 裴昭习惯了陆潜的喜怒不定,笑意不改,倒是宋令仪拧著眉头,不满陆潜盛气凌人的態度。 两家关係那么好,二人也是从小认识,怎么说句话还夹枪带棒的。 “令仪。” 宋令仪偏头看向裴昭,“嗯,怎么了?” “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下次再见。”裴昭依旧温润如玉。 待那辆青篷马车驶入正街,陆潜不知何时站在了宋令仪身边,吃味低语:“人都走了,还看?” 宋令仪朝他小翻了个白眼,学著他的口吻:“你管得著吗?” 话刚说完,她就察觉到面前的少年情绪有点不对劲,气压很低,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转身大步往府里走,神色极不耐烦。 这位大少爷脾气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宋令仪没当回事,径直回了芝兰苑。 一踏进屋,就发现软榻的案几上摆了好几样糕点,宋令仪隨手拿起一块咬了口。 红蕖端著热茶进来,笑说:“这糕点是小公爷送来的,姑娘可还合胃口?” “他送的?”宋令仪惊诧。 红蕖点了点头,把热茶放到案上,“二姑娘清完帐回来,发现您不在家,就让人去找。小公爷来送糕点,正好听见几个侍婢在討论这事儿,也准备去找您来著,幸好您回来了。” 原来陆潜出门,是想去找她啊,宋令仪恍然大悟。 主僕二人正说著话,院里忽然喧譁起来,透过那扇半开的雕格窗,便看见陆潜气正势汹汹往主屋走,侍婢们纷纷避让。 “姑娘,这……”红蕖也有些慌。 自家姑娘和小公爷不太合,是眾所周知的事,最近好不容易关係缓和些,小公爷怎么又跟吃了炮仗似的。 “你先出去吧。”宋令仪还算淡定。 红蕖应下,刚走到主屋门口,还未行礼招呼,就见那道锦袍身影停也不停地进了主屋。 房门一关,里面的动静传不出来,侍婢们也不敢好奇,各自忙碌去了。 陆潜步子不带犹豫,直直走到宋令仪面前,眉宇间儘是隱忍的怒意和几不可察的无奈。 “你……你……要干嘛?”宋令仪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莹润乌眸里带出几分慌乱与愕然。 室內静可闻针。 顶著那道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宋令仪半晌才稳住心绪,深吸口气:“我跟鉴之哥哥……” 余下的解释在惊愕中吞了回去,陆潜陡然抱住了她,头埋在她脖颈处。明明个子那么高,这个姿势会很难受,可他愣是一声不吭。 良久,耳畔响起少年闷闷不乐的声音:“宋令仪,你现在跟我道歉,我就原谅你。” “……?”宋令仪呆住。 道歉? 她? 除了那句『管得著吗』,貌似她没做什么坏事吧,倒是他態度恶劣得很。 “不要。”她拒绝。 陆潜没说话。 气氛怪异。 “谢谢你送的糕点……可鑑之哥哥送我回府,你那样懟人家,著实不礼——” 话音未落,陆潜骤然放开了她,大手扣在她脑后,蹙眉垂眼,表情很凶,一句话没说,却足以叫宋令仪心颤。就这么睨了一刻,陆潜忽而泄气般嘆了口气。 “你今天不是跟陆妤去清帐么?”他问。 “是啊。”宋令仪不明白他的情绪怎么转变得那么快,乌眸微转,主动交代,“碰到鉴之哥哥只是偶然罢了。” “什么偶然?”陆潜垂著眼睫,脸上不带任何情绪。 “……” 宋令仪不想把茶楼发生的事告诉陆潜,毕竟牵扯到入京之前的事。裴昭不问,那是他有风度且有边界感;可面前这人占有欲强就算了,还喜欢刨根问底,要是知道她和萧明夷之间的事,指不定会惹出什么祸来。 彼此沉默片刻,陆潜低笑出声,晦暗的眸子瞬间凛冽刺骨。 “怎么,跟裴昭之间有秘密?” “不是。”她弱弱反驳。 “那为何关心裴昭的心情,甚至为了他冷待我?”陆潜眼神迫人,微微泛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你喜欢他?” 这个问题,他是第二次问了,不过上回问的是裴昭。 梦境里的宋令仪从未选择过他,所以陆潜本能地害怕,怕一不留神,又把她弄丟了。迫切想从她身上得到回应,可这么久了,除非他死皮赖脸,否则她根本不会朝他靠近一步。 倏然而至的静默横扫室內。 “鉴之哥哥一直都在帮我,哪怕是出於朋友的情谊,我也不想你对他有那么重的敌意。”宋令仪蹙眉。 陆潜眼中似有阴鷙和失望一闪而过,冷嗤说了句『知道了』,而后转身离开芝兰苑。 第10章冷战 这日过后,宋令仪与陆潜冷战了半个多月,不仅一句交流都没有,陆潜更是好几天没回国公府,连陆妤都发现他们之间有点不对劲。 “是不是哥哥又欺负你了?”陆妤不满叉腰,柳眉紧皱。 阳光透过院中一株垂丝海棠树的叶隙投下来,斑点样洒在地上,庭院里的奴僕各自忙碌著。 那扇雕格窗大开,宋令仪坐在软榻边,托著雪腮,羽睫微垂,“他没有欺负我,” “那就是你们吵架了!”陆妤自顾自猜测。 前段时间,哥哥恨不得天天往表姐身边凑。这半个月,偶尔遇见,连句话都不说。 “……不算吵架吧。”宋令仪咬著唇。 那天的情况,更像是陆潜单方面耍脾气,而且离开时的眼神,她现在想起来都发怵。这么长时间不搭理她,或许陆潜是想通了,不想再纠缠下去,不想娶她了也不一定啊。 她该鬆口气才对。 可为什么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不算吵架……那就是哥哥冲你发脾气了。”陆妤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语重心长道,“他这人就是这样,轰轰烈烈,从不在意他人眼光,把喜不喜欢都掛在脸上,你不必太在意。” 宋令仪鼓了鼓脸,沉默。 这话听著怎么那么耳熟啊,感觉下一句就是『过几天就消气了』。 “反正一辈子快得很,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嘛。” “嗯?”宋令仪乌眸瞪圆。 不至於吧。 陆妤点头:“他这人固执著呢,譬如裴二哥哥,京都那么多人夸讚裴二哥哥,他本人对谁都是谦逊有礼,二人也没有深仇大恨,可你见过哥哥对他態度好一点么?” “还真没有。” “所以啊,他要是真討厌一个人,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不过陆妤並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反正有她在,表姐跟她好就行了。 “表姐就別想那么多了,文萱邀我们今晚去醉仙楼玩,她请客。”陆妤凑到宋令仪身边,撒著娇,摇了摇她的胳膊,“表姐可要一起去啊,不然阿父阿母铁定不让我出门。” 自打上回被萧明夷『绑』去茶楼恐嚇,宋令仪就对出门这件事,有了心理阴影,已足足半个月没出门了。 现在被表妹缠得没办法,加上是太子表妹设的席面,应该不会有事,便应下了。 … 金樽楼。 雅室內一片晦暗,很安静,甚至能听到楼下的丝竹管弦之声。 少顷,房门被轻轻推开。褚一舟躡手躡脚往里走,看见静躺在床上的陆潜,默默凑过去。一句话都还没说,就听黑暗中响起一阵衣料摩挲声。 “有事说事儿,没事儿就出去。” 褚一舟抿了抿唇,颇为无奈:“阿潜,你到底怎么了嘛,难不成……是跟宋姑娘吵架了?” 这位爷前段时间衝冠一怒为红顏的事,大家都听说了。褚一舟和陆潜认识十多年了,从没见陆潜这么在意过一个女子,要说其中没猫腻,他可不信。 陆潜没作声,褚一舟继续说:“我可都听说了,那李贺被你打了之后,心里还不服气,憋著劲儿想对付你呢。” 黑暗里响起一声不以为意的冷嗤,懒声懒调:“就他?” “你別不放在心上。”褚一舟瞅著他,说得煞有其事,“李贺挨打,不就是因为对宋姑娘出言不逊嘛,他报復不了你,还报復不了宋姑娘?” 闻言,一直躺在榻上的人终於有了动作,陡然坐起身,眼瞼耷拉著,神情很淡,但眼里的担心溢於言表。 “你说真的?” 褚一舟挑眉,笑得意味深长:“阿潜,没想到啊,你真喜欢宋姑娘啊?” 那双漆黑冷沉的眉眼,直直睨视他,嗓音沉冷如冰:“问你话呢,少扯別的。” 褚一舟努嘴:“李贺行事蛮横惯了,踢到你这块铁板,吃了大亏,岂会善罢甘休。我听说,他昨日跟赵家公子吃醉了酒,扬言要报復……哎,你去哪儿啊?”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陆潜迫不及待翻下榻,室內没点烛火,那道頎长黑影熟门熟路,快步往门口走。 看见人离开雅室,褚一舟连连嘖声。 小公爷这是彻底陷进去了啊。 … 圆月高悬。 陆潜回了国公府,才得知宋令仪不在府中,而是和陆妤一道去了醉仙楼。 芝兰苑內,除了檐下和侍婢住的廡房掌著灯火,主屋漆黑一片。 两旁树影茂盛,浓密覆盖廊廡。 陆潜心不在焉往明竹苑踱步。那夜的爭吵歷歷在目,她避而不说的问题,始终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活了十七年,他从未在一段感情中执著过,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事能绊住他。即便喜欢宋令仪,也不打算明说,想著反正人在身边,反正她得靠著国公府,可那场逼真的梦境,將他所有盘算打得稀碎。 先是裴昭,后是太子,甚至梦境里的阿母都不想他娶宋令仪。 『我警告你,赶紧把这些心思收回去,鉴之对令仪一心一意,这门亲事可是鉴之亲自向两家长辈求来的!你早些时候在干嘛?』 『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对令仪有意思,太子是何等人物?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有今日的地位,那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哪儿像你,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跟一些狐朋狗友鬼混。』 茫然在这一刻铺天盖地袭来。 陆潜顿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掉头离开国公府。 … 夜色浓重,醉仙楼內乐声靡靡。 霍家大小姐出手豪气,不仅让乐师舞姬助兴,便是席面提供的各色酒水浆饮都有四十多种。陆妤要了梅子酒,宋令仪酒量不好,也不再另点,与她共饮一壶。 霍文萱常年不在京都,所以朋友不多,满座也就八九个人,都是熟面孔,气氛热闹和谐。 前阵子霍家来信,与楚家商议好婚期,就定在八月中旬,眼看著婚期將近,霍文萱却愈发焦躁,所以才设了宴席,邀请几个好姐妹喝酒聊天,缓解一下焦虑。 “这叫婚前恐惧症。”宋令仪道。 “什么症?”陆妤不解,霍文萱亦是醉眼朦朧地托腮看著她, “成亲,就是嫁进另一个陌生家庭过日子,未来充满未知,焦虑很正常。”宋令仪说完,啜了口甜滋滋的果酒,“不过文萱,你也別太担心,有霍家给你撑腰,楚睿珩得把你捧著,怎敢让你受委屈。” “可我根本不了解他。”霍文萱噘著嘴,一脸低落,“上回在国公府见到他,文縐縐的,一点儿男子气概都没有。” 霍家手握兵权,扎根北部,霍文萱见识过金戈铁马,崇拜父兄的英勇豪气,所以理想中的夫婿,自然是像父兄那样的武將。 宋令仪听完,笑了笑:“谁说文縐縐就不能有男子气概了,你这是偏见,男子气概又不是单指武力,有责任心、有抱负、求上进,这些不都是男子气概嘛。按你所言,男人味儿,难道就是指男人练武之后的臭味儿?” “……”霍文萱拧眉沉默。 “霍將军择婿,肯定会为你考虑。楚家门第虽不及霍家,但楚公子情绪稳定,能力出眾,说不定將来还能给你挣个誥命夫人当。”宋令仪道。 姐妹间正说著话,雅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离得近的贵女去开门,待看清来人后,瞬间酒醒:“李贺?!” 一声惊呼,吸引了室內所有人的目光。 霍文萱知道裴家寿宴那日发生的事,也知道李贺挨打与令仪有关,秉持保护姐妹的原则,立马站起身,朝李贺斥道:“你来干嘛?” 李贺也是醉醺醺的,不怀好意的视线径直越过霍文萱,落到宋令仪身上,“紧张什么,听说霍大小姐设宴,我来凑个热闹。” “不欢迎,不欢迎,赶紧走。”霍文萱满脸不耐烦地赶人。 她这人一向直来直往,更何况与李贺无甚交情,说话就更没顾忌了。 李贺脸上掛不住,青一阵白一阵的难看,好在有同行的公子哥儿及时把他拉走,才没有胡搅蛮缠。 筵席的热闹持续了一会儿,酒过三巡,门又被敲响。 眾人都以为是李贺去而復返,根本不想搭理。可敲门声一直不停,夹杂在乐声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吵得心烦。 宋令仪起身去开门,顺便把人赶走,没想到门一打开,站在外面的人,竟是陆潜。 第11章肆无忌惮 门外长廊烛火熊熊,陆潜逆光而站,將少女眼里的厌烦到惊愕的转变看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来了?”宋令仪呆呆问出口,“是舅舅让你来的吗?” 陆潜不咸不淡『嗯』了声,下頜微动,一贯不著调的模样。 室內依旧热闹,彩裙飘扬,大家都有些醉了,没有太关注门口的动静。 “筵席快结束了,文萱今天心情不太好,我跟阿妤不好提前走。”宋令仪也不知道为何,莫名有些心虚, 陆潜默不作声,神色冷淡,垂著眼睫看少女。 大抵是为了赴宴,她今夜刻意打扮过,一袭湖色梅兰竹暗纹刻丝裙衫,顏色淡雅而不失华贵,云鬟雾鬢,粉黛薄施。烛火跃动在那双盈盈乌眸里,明亮又清冷,很戳陆潜。 二人在门口不尷不尬地站了半天,背后的乐声和喧闹一刻不停。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后勾住了宋令仪肩膀,酒气熏天,醉眼迷濛。 “令仪,你在这儿干嘛呢,快来一起喝……”霍文萱边说,边端了杯酒水往宋令仪唇边凑,“这酒不错,快尝尝。” 酒杯抵唇,刚沾上一点,宋令仪就被浓厚的酒味呛到五官皱成一团,喉咙也烧得难受。 还没喝完,霍文萱手里的酒杯就被一只手夺了去,她打眼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门外站的人是陆潜。 “你?”霍文萱醉酒后,说话的调子极慢,“你怎么来了?” 陆潜仰头喝完酒水,又把喝完的酒杯塞回霍文萱手里,然后牵著呆滯的宋令仪离开雅室,全程一声不吭。 醉仙楼后院木繁盛,长廊烛火幽幽,偶有几个醉鬼路过,整体还算安静。 月明星稀,清风吹散几分酒气。 宋令仪为了跟上陆潜的步子,不得不三步並作两步,稍显狼狈。烛火明灭不定,周围空无一人,她用力挣脱他桎梏在腕间的手。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黯淡灯下,陆潜眸光沉沉,舌尖滑了滑腮,声线冷峻:“是不是我不找你,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啊?”宋令仪有点懵。 怎么突然说这个了。 陆潜深吸口气,有些无奈:“行,我承认那天说话態度不好,那你呢?” “我担心你一直没回府,想出门找你,可你呢?你跟裴昭在一起,还有说有笑,我不过是呛他一句,你就给我脸色看,问你是不是喜欢他,连句否认都没有。” “……”宋令仪听完他带著埋怨的控诉,感觉自个儿成了三心二意的渣女。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可她不回应陆潜,並非是喜欢裴昭,而是不敢回应。 她对裴昭,一开始是有好感,后来陆潜的蛮横强势又把这份好感搅了个稀碎。 大渊表兄妹是允许成婚,可她到底难过心里那关。 “既然有这么多不满,干嘛还来找我。”宋令仪埋著头嘀咕,刻意忽视头顶那道灼热视线。 “因为我怕再不找你,你会真的忘了我。”陆潜眸光幽深,宋令仪抬眸和他目光对视间,几缕心虚飘过。 “我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几天不见,就把人忘了。” “那可说不准。”陆潜低眸注视她,懒洋洋的腔调似有深意,“说不定一个没看住,你就嫁给別人了。” “……”莫名其妙。 四目相视,说不清此刻的气氛是曖昧更多,还是对峙更多,反正两个人半晌没再说话,唯有楼里的靡靡乐声隱约传出来。 直到宋令仪垂在身侧的手被人轻轻碰了下,低头一看,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顺著她虎口的位置往下滑,直至包裹住她整个手心,进而十指相扣,皮下瞬时躥升起一阵麻意。 她的视线逐渐挪到陆潜脸上,羽睫微颤,轻声道:“我们好像还没和好吧。” 毕竟他在意的那些问题,她一个都没解释。 “算了。”陆潜嘆了口气,语调漫不经心,“那晚之后,我本想著晾你一段时间,等冷静下来,或许对你的感情就没那么强烈了。” 可他发现根本做不到。以前在金樽楼的醉生梦死,谈笑狎昵,还能寻到几分趣味,可自打宋令仪来了国公府,体会过梦境里反覆失去的绝望,他所有的思绪和牵掛都集中在她身上。 这半个多月,哪怕只是重复以往的生活,也觉得索然无味。 宋令仪抿唇,眸光半闔。想把手挣出来,却怎么都甩不掉。 “说真的,宋令仪,这半个多月我每天都在想你,脑子里面全是你。”陆潜喉结重重滚动了下,挑眉忍笑,“反正你也不会给我解释,那我只能大方点,原谅你了。”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啊,陆大少爷。”宋令仪小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语。 明明无理取闹的人是他,消失一段时间,自个儿还给自个儿哄好了。 鸦羽般的眼睫无辜眨了眨,嗓音里带出几分愉悦,“不客气。” 夏夜燥热,十指相扣的手出了薄汗。宋令仪挣了两下,这人反倒抓得更紧了。 “筵席差不多要结束了,我得去找阿妤。”她说。 “不著急。” 陆潜骤然逼近一步,属於少年身上的逆风香气铺天盖地侵袭宋令仪的呼吸。十指相扣的手也终於鬆开,改为握住她的手腕。 宋令仪心下一慌,脚步也往后退去,直到脚后跟抵到柱子,身前的少年仍在不容拒绝地靠近,长臂撑在她脸侧,好似將她圈在怀里,姿势很是亲密。 “嘶~” 原本旖旎的气氛,被陆潜吃疼的动静打破,“又揪,麻烦你换只耳朵行不行,上次也揪的这只,疼了好久。” 宋令仪狠狠揪住他的耳朵不放,“谁让你图谋不轨的,活——” 话还没说完,陆潜侧脸缠吻上去。 长驱直入,勾滑搅弄。撑著墙壁的手也逐渐下移,將人彻底搂进怀里,顺便压制住怀中人不断推拒的手。 呼吸被占据,宋令仪头脑愈发昏沉,感觉快要窒息时,陆潜终於撤离,转而埋首在她的肩窝,温热鼻息喷洒在肌肤,曖昧至极。 遥想上辈子,宋令仪也有不少男生追求,却从未有一人如此直来直往,横衝直撞,热烈得让人心悸。 她胸口起伏,试图推开埋在颈边的少年,却反被抱得更紧。 “陆潜,你能不能別——” 温热唇瓣再次贴上来,下頜微侧,撬齿深吻。良久,那种窒息感再次袭来,宋令仪忍不住咬了他一口。 可尖锐的刺痛並未让陆潜退缩,他呼吸一重,肆无忌惮吻得更深。 良久,陆潜微喘著后退,额头相抵。很满足,很开心。 “宋令仪。” “嗯?”回应带著鼻音。 “什么时候可以嫁给我?” 这话称不上直白,也绝不算委婉,宋令仪一时答不上来。这人但凡给点顏色,就会顺杆爬,稍微对他好点,也能理解成双向奔赴。 她著实不敢隨意给答案。 “……我考虑考虑吧。” 不算答案的答案,叫陆潜心头烦得很,昏黄烛火打在他的侧脸,显得更落寞。 出了醉仙楼大门,街市灯火璀璨,人来人往,热闹不输白日。 回程的马车上,陆妤醉醺醺地倒在自家表姐怀里,甚至没发现车厢里多了个人。 等马车停稳,陆潜很自然地接过陆妤,將她背回自己的院子。途中遇到王氏,还顺带『告状』陆妤贪杯醉酒,他出於做兄长的责任,特地去接人回来。 於是,等陆妤的酒醒了,等待她的是阿母的怒火和戒尺,气得她好几天不搭理陆潜,还拖著表姐也不许理他。 过几日便是中秋,城中设有灯会。国公一家用过晚膳,乘马车去灯市。沿街两侧的楼坊上掛了不少灯笼,灯框裹著羊皮,上面画著各种图案,看得人眼繚乱。 明月高悬天际,灯市里人潮涌动。 陆裴两家同游灯会,但有陆潜在,宋令仪根本没机会和裴昭说话。 前方忽有一群舞狮队伍朝他们这边来,戴著福娃面具的艺人一路作揖翻跟头,乒桌球乓的声响愈来愈近,吵得耳膜鼓譟。 街市上的人本就多,稍不注意,宋令仪就与陆潜分开了。 第12章我愿意嫁给你 “好,再翻个跟斗!” 灯市人头攒动,宋令仪左顾右盼寻找陆裴两家人的身影,准確来说,连她都没发现自个儿在下意识找陆潜。 舞狮队伍已渐行渐远,宋令仪挤在人群中,被推著往前走。街边火蛇舞动,艺人的喷火表演,惹得周围欢呼声不断。 好不容易来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没喘两口气儿,就听背后响起一声轻哨,以及不算善意的招呼。 “哟,这不是国公府的表姑娘么。” 宋令仪回头一看,黛眉轻蹙。 她站在一家茶楼的门庭处,门口站了好几个人。为首之人油头粉面,赫然就是许久不见的李贺,其余五六个都作家丁打扮,应是李府的奴僕。 “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表姑娘,別来无恙啊?”李贺笑得猖狂。 “……”莫名其妙。 宋令仪提步想走,可李贺迈著醉步,径直拦在了她面前,他身后的家丁隨即也围了上来。 “表姑娘,裴府寿宴那日,在下应该没有得罪你吧,可小公爷愣是因为几句戏言,把我打了一顿,这笔帐总得算算吧?”李贺喝了酒,甚是囂张。 “真是好笑。”宋令仪冷哼,“打你的人是陆潜,和解不究的人是你阿父阿母,跟我算帐?李公子是喝了几斤酒,分不清是非黑白了,还是柿子专挑软的捏啊?” 李贺被戳中痛处,立马气急败坏,醉酒酡红的面庞满是狰狞扭曲之色,“都是你惹出来的祸,老子长这么大,从没那么丟脸过,今天说什么都得让你付出代价!” 几个家丁身形微动,作势要动手。 宋令仪心下一紧,喝道:“別怪我没警告你们,我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得罪了我,等国公追究起来,李大人是保你们,还是保他儿子?” 那几个家丁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故而面面相覷,谁都不敢先动手。 犹豫了一会儿,给李贺气得不行,抬脚踹了其中一人的屁股,“愣著作甚?!一群胆小鬼,看老子的……” 他脚步踉蹌,一擼袖子,举起拳头朝宋令仪走。 “李公子!” 宋令仪瞧他神志不清,好忽悠得很,故作一副楚楚惹人怜的模样,羽睫微颤,声如玉振:“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难不成要打我一个小女子么?” 见她示弱,李贺的拳头都软了,朝她面庞伸手,“怎么会,要是表姑娘愿意,在下会好好疼哎呀!” 手还没摸到人,就被宋令仪捉住,用力往后一掰,就差把手指给他掰骨折了,疼得李贺齜牙咧嘴。 好歹是闯荡过的人,对付一个满身酒色財气的登徒子,宋令仪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一拳往李贺小腹招呼,一拳砸在他的后脑勺,打得他站都站不稳。 打完之后,一溜烟就跑了。 围在一旁的家丁看得心惊胆颤,纷纷围上去扶起李贺。 “公子,您没事儿吧?” “追……给我追!”李贺被打得眼冒金星,连眼泪都溢出来了。 那几个家丁犹犹豫豫没动作,气得李贺火冒三丈,面红耳赤地吼道:“快追!不把人追到,老子把你们卖去斗兽场!” … 人潮拥挤的灯市街头,竟上演了你追我赶的戏码,李府家丁追到岔口,便两两分开找人。 牌坊下,陆潜正焦灼寻找宋令仪,乍一听两个李府家丁聚在街边閒散议论。 “咱就不找了?” “找什么啊,那表姑娘肯定是跟国公一起出来的,咱把人抓住,有啥好处?” “要是公子追究起来怎么办?” “又不止我们俩在找,回头就说没抓到唄,老爷吩咐我们看住公子,就算公子想拿我们开刀,也得老爷同意啊。” “你们在说什么?” 那几个家丁齐齐扭头,便看见小公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后边,神色阴沉,骇人得很。 “小……小公爷?”家丁嚇得两股战战。 陆潜没工夫跟他们废话,厉声问:“宋令仪呢?” “我们也不知道啊。” 可家丁的话,並未获得陆潜分毫的信任,恰好这时李贺醒了酒,赶了过来。 “那死丫头人呢?”李贺嘴比脑子快,待看见陆潜也在时,心头躥起一股恐惧,还不及反应,就被陆潜拽住衣领狠狠揍了一拳。 两个家丁后觉出事了,忙不迭涌上去阻拦。 李贺哀嚎不停,只觉浑身剧痛无比,今夜果真不宜出门。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街市上的行人默契退让几步。 “你欺负宋令仪了?!”灯火投进陆潜带著戾气的眼底,仿若有獠牙和尖刺长了出来。 李贺人都嚇傻了,“没……没啊,我就是想教训教训她,出口气,谁知哎哟喂……” 话还没说完,陆潜又狠狠给了他一拳,咬牙切齿。 “是我打的你,关她什么事儿,有本事就冲我来,她人呢?” “我也不知道啊!”李贺痛哭流涕。 便宜没占到,白挨了两顿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阿潜!” 身后传来宋令仪的呼声。 陆潜驀然回首,凤簫声动,玉壶光转,少女就站在灯火阑珊处,眉眼弯弯,灿然若星。 眼底翻滚的厉色瞬间消匿,陆潜缓缓鬆开攥住李贺衣襟的手。 “公子,公子!” 李贺倒栽葱似的往后倒,两个家丁及时把人接住。 周围议论纷纷,宋令仪几步上前牵住陆潜的手,远离这是非之地。 不多时,二人来到石桥中央。 石桥横亘左右两岸,桥头各立著巨大灯炬,焰光熊熊,桥下波光粼粼,有数不尽的船只穿行,是观灯赏景的绝佳去处。 “你方才去哪儿了?”陆潜浓眉微折。 “我还想问你呢,好好的舞狮不看,非说有惊喜给我看,结果呢,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宋令仪不满。 陆潜理亏。 谁知道就一会儿的工夫,她也能走丟啊。 “惊喜也需要时间准备嘛。” 宋令仪一声轻哼,低眸瞧了眼二人十指紧扣的手,语调傲娇:“陆大少爷,那惊喜在哪儿啊?” 陆潜弯眸,与此同时,天穹炸开一声巨响。 灯市激动的喝彩声清晰可闻,气氛热烈沸腾。 火树银,如瀑布般坠落。 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宋令仪,那双莹润乌眸里儘是奼紫嫣红的火焰,她仰头痴痴看著,殊不知陆潜的目光始终看著她。 “喜欢吗?”陆潜凑在她耳边问。 宋令仪一惊,转头看他,“这是你准备的?” 距离太近,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了。 陆潜眉骨微挑,答案不言而喻。 四目相对间,少年直勾勾望来的眼神放肆狂浪,毫不掩饰他的热烈和渴望,烫进了宋令仪的心里。 她呼吸微窒,明亮乌眸呆呆注视著他。 “宋令仪,嫁给我唄。” 耳畔『嗡』得一声炸响。 绚烂烟火再次升空绽放,宋令仪咽了咽嗓子,默了片刻,檀口微张,忽然又被陆潜打断。 “等等!” “要是拒绝的话,就先別说了。” 这个问题问了几次了,每次都被拒绝,陆潜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今夜气氛这么好,烟火也还没放完,他不想听见扫兴的话。 宋令仪感受到心臟在凌乱跳动,咬了咬嘴里的软肉,深吸口气:“好啊。” “……” 陆潜错愕,一时分不清她的回应是什么意思。 宋令仪弯了唇,踮脚仰头轻吻上他。 霎时间,周围景物好似消散,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陆潜听不见其它动静,静静看著主动吻上来的少女,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脑子终於转过弯来。 她答应嫁给他了! 月明星淡,灯火灿耀。 此刻正是京都一年中最好的风景,晚风拂过,河边垂柳摇曳。 枯木逢春,静水成玉,未来要走的路,也將繁似锦。 番外10新岁 建平四年的冬夜。 夜半三更,皇城静謐。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而下,紫宸宫殿外值守的內侍裹著厚袄哈欠连天。殿內烧著地龙,漆黑一片。 明黄幔帐內光线晦暗,宋令仪睡在里侧,柔顺墨发堆在颊边,脸庞因熟睡泛著淡红,娇俏动人;而本该熟睡的萧明夷,此刻却单手撑著脸颊,凤眸一瞬不瞬地盯著身侧的女人。 轰隆一声雷鸣,震天响。 宋令仪眼皮微动,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上那道幽邃视线,秀眉蹙了蹙,翻了个身。 被冷怠的帝王眸光骤暗,紧紧贴上去,將人揽入怀中,“我適才做了个噩梦。” 宋令仪困得睁不开眼,懒懒『嗯』了一声,隨口敷衍:“什么噩梦啊?” “……”萧明夷默不作声。 那梦境太真了,梦里的宋令仪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了裴昭和陆潜。 醒来之后,他恍惚了很久,才平復好心绪。 梦境里的细节差不多都忘了,但那种反覆失去的感觉却搅得他心臟一阵阵抽疼。 身后的人半天没说话,气氛莫名低沉,宋令仪的困意消散几分,嗓音慵懒:“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我忘了。” 不是萧明夷不愿意说,而是不敢说。 今年是他们成亲的第六年,可陆潜和裴昭一个二个都不成家,联想到荒诞的梦境,他心里堵得慌。 健壮有力的躯体从背后紧贴著她,宋令仪似被困在铜墙铁壁间动弹不得,嗓音里带了几分无奈,“早点睡吧,明天还得忙除夕宫宴的事。” 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落在萧明夷耳中,竟多了几分不耐烦的意味,起先还老老实实握著细腰的手,逐渐往下去。 宋令仪惊觉不对,伸手拦了一下,却被萧明夷反捉住手,十指交扣,动作乾脆利落。 “萧……”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男人堵在了嘴里。 待到云消雨歇,天边已翻起鱼肚白。某个饜足的男人將幔帐掛上金鉤,招来宫婢和內侍进殿伺候。相较於他的神清气爽,宋令仪懨懨倒在沾染浓麝气息的衾被间,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最后实在看不惯,抓起软枕砸向萧明夷的后背,力道不重,只为发泄怒火。 “禽兽。” 宫人们早已习惯帝后的相处模式,俱是頷首低眉,没有半点惊讶。 昨夜的鬱闷在交缠中一扫而空,萧明夷心情颇好,旋身坐到榻边,轻啄了下宋令仪红肿润泽的唇瓣,嗓音温哄:“宫宴的事就交给各司女官去办,你多睡会儿。” 宋令仪翻身闔眸,扯过被子盖过头顶,刻意不搭理他。 这一觉,直到午时才醒。 日光从窗欞照进殿內,宋令仪坐在铜镜前,披了件沉香色緙丝短袄,任由宫婢们替她篦发。 须臾,一个小小的身影横衝直撞,闯入大殿,径直扑入宋令仪怀里。 “母后!” 殿中光影明净,小娃娃唇红齿白,裹著厚袄,仰头望来地目光纯然清澈。 宋令仪笑得温柔,將三岁的萧扶姈抱到腿间坐著,“姈儿今天有没有给皇祖母请安呀?” “请了。” 萧扶姈埋首在母后的怀中,侧脸蹭了蹭,软声软调:“母后,堂兄今天也要入宫对不对?” 宋令仪没立马回答,这孩子调皮得很。 秋猎那次,摆脱隨行的侍卫,说要猎兔子,还哄著五岁的堂兄陪她一起胡闹。 猎场本来就大,不止有兔子,还有猛兽。人不见后,萧明夷发动所有人一起去找,结果在一个泥坑里找到了他们。这小妮子本来快要猎到兔子了,结果堂兄不小心惊扰了兔子,害她落了空,一生气,就吵著要跟堂兄『决斗』。 身为堂兄,自然不会跟妹妹计较,结果就被这熊孩子摔进泥坑里了。找到的时候,整个人脏的不像话,可怜得很。 自那之后,三哥家就把世子看得很紧,不让他和萧扶姈玩了。 见母后不答,萧扶姈仰起小脑袋,可怜巴巴地望著。 “……”又来这一招。 宋令仪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哄:“今日是宫宴,你堂兄入宫后,还要去慈寧宫给皇祖母请安,没时间陪你玩儿,下次吧。” 萧扶姈瘪嘴,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好吧~』。 … 一年到头的皇城,就属除夕宫宴最是热闹。金殿觥筹交错,宴酢之声一直持续到亥时三刻。 盛大隆重的宫宴结束后,眾臣散去,帝后带著小公主回到紫宸宫守岁。 御輦刚停在紫宸门外,纷纷扬扬的碎雪落下,迅速覆盖满城琉璃瓦。萧明夷一手抱著睏倦的萧扶姈,让她舒適趴在肩头,另一只手牵著宋令仪进殿。 宫婢熬了暖胃的桂圆莲子汤,香甜气味勾得萧扶姈悠悠转醒,揉了揉惺忪睡眼,一声不吭地盯著那碗桂圆莲子汤。 萧明夷会意,端起瓷碗,先舀了一勺递到小傢伙唇边。 一连小半碗下肚,白皙脸蛋泛起淡红,萧扶姈晃了晃搭在软榻边的小短腿,一脸满足:“好喝,父皇母后也喝。” 红蕖盛来一碗汤,递给宋令仪,笑吟吟道:“知道小公主爱喝甜口的,奴婢们熬的时候,多加了半块呢。” “红蕖姑姑真好。”萧扶姈眯著眼笑,又扯了扯父皇的袖子撒娇,“父皇说好要教我枪术,可不许反悔。” 萧明夷轻轻『嘖』了一声,“你个子还没父皇的佩剑高,再过几年吧。” 这小妮子鬼机灵得很,上回看见世子的武课师傅耍枪,闹著想学,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便在宫宴上缠著陆潜,要陆潜教她。他当然不希望女儿和陆潜那傢伙太亲近,只好答应亲自教她,才罢休听话。 此话一出,漏风小袄不干了,鼓著脸生气,汤也不喝了。 父女二人互不相让。 僵持许久,萧扶姈想让母后评理,刚转过头,宋令仪立马避开目光,明摆著不想管。 “母后~”萧扶姈哭唧唧。 宋令仪依旧淡定,舀了勺桂圆莲子汤送入嘴里,不曾想热汤一下肚,忽然一阵反胃感袭来,黛眉微皱,她抬手捂著胸口,乾呕起来。 “母后,你怎么了?”萧扶姈担忧仰头,迅速將学枪术的事拋之脑后。 萧明夷也变了脸色,“是不是这汤不合胃口?” “不是……”宋令仪觉得这反胃的感觉有点熟悉,刚一开口,又呕了起来。 萧明夷拧眉,吩咐红蕖派人去请太医,而后递了杯温水给她,替她拍背顺气。 宋令仪就著他的手喝了两口温水,冲淡口中的甜腻,反胃感才有所缓解。 “好些了么,我已派人去请太医了,可还要走哪儿不舒服?” “没事。”宋令仪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露出一抹温和笑意,但心里隱隱有了猜测。 仔细想,这个月的癸水推迟了小半月,年关事务多,她一直没放在心上,现下看来,很可能是有了…… 思及此处,她眼皮跳了两下。 两刻钟后,太医匆忙赶来搭脉问诊。 父女二人始终陪在旁边,目露忧色,直到把脉结束,太医边收起那块搭在皇后腕间的丝巾,边满脸笑意地道贺:“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这话一出,殿內的沉重气氛散去,红蕖和冯同互相对了个眼色,带著一干宫人齐齐跪倒贺拜:“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新年添丁,双喜临门!” 萧明夷愣了半晌才回过神,视线落在宋令仪腹部,浓眉微折:“真的有了?” 太医頷首:“回陛下,皇后娘娘这胎月份不大,脉象尚浅,但的確是喜脉。” 闻言,萧明夷心下既高兴又忧虑,想到今早的荒唐,立马將太医拉到一边询问。 “啊?这……”太医面露诧色,很快镇定下来,“就脉象来看,目前没有问题。” 不止是萧明夷,宋令仪也有些惊讶恍惚。 自打生了小公主,见识过生產的艰辛,萧明夷暂不要二胎的態度很坚定,哪怕朝臣和太后对国本催得再狠,也依旧稳如泰山。 这孩子来得突然,帝后还没適应,小公主反倒欣喜起来了,抚著母后的肚子,天真烂漫道:“母后,我想要个弟弟!生个弟弟好不好?” 宋令仪莞尔轻笑:“为何非要弟弟?” “妹妹也行,是妹妹的话,姈儿可以保护她。”萧扶姈撅著小嘴,说得头头是道,“但是弟弟的话,就可以陪我玩儿了。” 堂兄不陪她玩,那就让弟弟陪她玩! 帝后相视一笑。 直至子时,新岁来临。 宫人们本想进殿贺喜,却被萧明夷抬手制止,以眼神示意他们都退下。 静夜沉沉,浮光靄靄。 温暖烛火覆盖大殿,静謐的新年夜,宋令仪闔眸靠躺在软榻上,烛火映在她莹白如玉的侧顏,好似镀了层浅金色芒光。而萧扶姈趴在她怀中,嘴角微微勾著,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看著这一幕,萧明夷心口涌起一阵暖意,俯身靠近,在宋令仪的额头落下一吻。 … 待到阳春三月,皇后胎稳,天子才在朝堂上宣布皇后有孕的喜讯。 百官纷纷上表庆贺,朝野都在期待大渊第二位皇嗣的诞生。 建元五年的深秋,皇子出生,赐名『琮』。天子在京都城中设了整整三日的流水席,还下令大赦天下,以贺皇子的出生。 帝后恩爱不疑,传为大渊的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