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入怀》 1 夏日的天早早地亮了起来,柔暖的金光从天边蔓延到头顶,把屋顶外的天空染得明朗又亮堂。门外已经开始吵闹,咯吱作响的院门被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阳光透过窗帘缝隙钻了进来。 木窗外传来一声巨响,愣是把还瘫在床上的人吓得一激灵,顾老站在窗外,拿拐杖把木框敲得砰砰响:“小宝,还不起床!” 顾郁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才七点一刻。他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一扯蒙住了脑袋。 顾老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回应,眼睛一瞪,喊道:“大师姐去捉人!” “啊——”顾郁欲哭无泪地蹬腿儿,“别烦我啊。” 房间门果然很快就被猛地推开,失算了,明知道今早上要学徒报到,他昨晚竟然忘了锁门。 易向涵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直奔床边,一把抓住凉被猛然一掀,顾郁立即伸手挡住了眼睛。 “走开啊。”顾郁生无可恋地说道。 “怎么隔了两个月不见,师姐都不会叫了?”易向涵揪住顾郁的脸蛋儿,“你再不起,师父可就拿着刀枪棍棒赶来了啊。” 顾郁拿开手往床上一瘫,睁开眼跟她对视了好几秒,终于败下阵来,哀嚎着抓了抓头发:“知道了,出去出去。” “我不,”易向涵站在床边环着双手看着他,“你拖着行尸走肉一样的英年迟暮的身体走出房门我才算完成任务。” 顾郁坐了起来,点了点头,立刻抓住了自己的裤腰:“好,那我先脱裤子了。” “你个流氓!”易向涵叫了一声赶紧溜了出去,用力砸上了门。 顾郁笑了起来,跳下床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白t恤和短裤换上。他浑浑噩噩地洗漱完,走进了院子的正堂。 正堂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年轻人,顾老把花名册递给他:“小宝,你来点名。” “不要当着外人的面叫我小宝啊,”顾郁接过花名册坐到椅子上,姿态随意地翘着腿,把面前的几个人打量了一番,“这不还是那几个老面孔么,有什么可点的。” 顾老见状毫不留情地用拐杖往他后背上一抡:“站起来点名!” 顾郁后背一疼,被迫腾地站了起来,拿着花名册开始毫无感情地念道:“易向涵。” 大师姐叫了一声:“到!” “冷清。” “到。” “初阳小可爱。” “这儿呢。” “赵觅山。” “到!!” 顾郁啧了一声:“小点儿声啊。” “温竹。” “到。” “王元其。” “到。” “徐水蓝……你是新来的吧?”顾郁抬起了头,看向最靠右的陌生面孔。 “对,”一个模样很端正的男生回答道,“今年才入学。” 顾郁看着他:“那自我介绍一下。” 众人的眼光都朝他看过去,徐水蓝一下子有点儿害羞:“大家好,我是徐水蓝,十八岁,即将大一,学设计的。” “在哪个学校上学啊?”顾老爷子问。 “c大。”徐水蓝说。 大师姐看向顾郁:“哎,你的学弟啊。” 顾郁笑了笑:“以后顾哥罩着你。” 他重新打开了花名册,看向了最后一个名字,写得实在是潦草,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来。顾郁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苟……挤……来了么?” 他抬起头,面前除了那个徐水蓝就是以前的老学徒,根本没有什么“苟挤”,肯定是迟到了。他把花名册往桌上一扔:“都去收拾自己的画具吧。小初阳,你带徐水蓝去拿东西。” 初阳点了点头,领着徐水蓝进了画室,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到画室休息室去收拾了。顾郁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往自己的卧室走。 “站住!”顾老爷子喝斥道,“遛狗去!” 顾郁只觉得人生艰难,指着门口院子里东奔西跑的拉布拉多和一只小金毛,认真地说:“顾媚娘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天天带她出门了。” “人家是女孩子啊,榆木脑袋!”顾老爷子气急败坏地说,“把媚娘和来福都牵出去!” 顾郁心力交瘁,只好牵着两只狗出门了。他们住的小区古色古香,家家户户院门口都挂着牌匾,他走出了门,右转路过隔壁“素潭”院子。这户人家也打开了门,走出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帅小伙,也牵着一大一小两只狗。 年初两家的大狗,金毛公狗小白金和拉布拉多母狗顾媚娘生下了四只小狗崽,顾家留了一只,路家留了一只,还有两只送给了路浔的好朋友。 路浔看见顾郁一愣:“稀奇啊,你居然早起遛狗了。” “被我的神仙爷爷赶鸭子上架,”顾郁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自己的两只狗十分有耐心地讲起了道理,“顾媚娘,你去找你的老公小白金;顾来福,你去找你的胞弟驼鹿;而你们的哥哥我呢,去找我的被子和床,咱们互不耽误,皆大欢喜,怎么样?” 也不知道两只狗听懂没有,反正他们都不约而同屁颠屁颠地奔向了路浔,顾郁很是称心地点了点头,低头看表:“路哥,八点半之前不要回来。” 路浔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可耻啊!” 顾郁笑了:“感恩戴德。” 一整个上午媚娘和来福都没有回家,一直到院子里学徒们散伙回家还没有。一整个上午神秘的“苟挤”同学都没有现身,同样一直到院子里学徒们散伙回家也没有。 午饭后下了一场痛快的雨,哗啦啦地把天底下浇了个彻底。雨停下的时候简桥才骑着自行车飞奔进了小区,身上的衣裳还是润湿的,车轮压过湿漉漉的地面,冲过水坑,溅起飞扬的水花。 简桥骑着车冲向“画舟堂”,就快到的时候,路过了一户人家,牌匾上写着“素潭”。素潭院儿门里一前一后跑出一大一小两只狗,可爱又欢脱地向他的车轱辘飞奔而来,简桥差点儿从他俩身上压过去。 他用力地按下了刹车,路面湿滑没太刹得住,他立刻转了弯,自行车猛地倒了下去,他也连人带车“咣当”一声干脆利落地扑向了地面。 “……你大爷。”简桥迅速从胳膊腿儿前胸后背的各个地方的疼痛中缓过神来,自立自强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泥点子,扶起车往画舟堂走,整整132步,过程可谓感人至深而举步维艰。两只狗听见声响停下来,转过身偏着脑袋看着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害了人。 简桥皱眉:“走开啊。” 尽管路上没人看见,但被两只狗围观也让他觉得窘迫。他把自行车扔在门口,伸手去推门。两只狗扭着屁股摇着尾巴窜到他身前,抬头看着他,可能在说“好巧哦我俩也来这儿玩。” 雨后的夏日空气总是闷热潮湿,屋檐挂着的水珠迟迟没有落下,顾郁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瓶可乐一根冰棒,光脚盘着腿坐在蒲团上,一边啃着冰棒,一边看着屋檐的水滴,等着它落下。 水滴越来越大,模样像大腹便便的教导主任,把肚子摇得像海水一样潮起潮落。 水滴终于看破尘俗落了下去,垂直向下,干脆利落,打在水泥地上啪嗒一声,紧接着院门的风铃声就响了起来,像一把小刀把沉闷的空气划开一道清脆的口子。 顾郁手里的冰棒刚好被咬下一大口,冰得他牙齿打颤神情扭曲,他仰着头不断地呼出冷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唤着。 木门被推开,又轻轻地合上了,走进来两只跳脱的狗和一个高挑的身影,顾郁低下头来仔细看,嘴里还没化开的冰棒以百米冲刺脱离苦海的速度奔向大地。 两人都瞬间低头盯着冰棒看了一会儿,雪白的尸体残骸摔得粉身碎骨,顾郁撇了撇嘴,抱起冰可乐猛灌了一口,一抬起头,就被猛地呛住,冰可乐喷了一地。 顾郁咳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问:“怎么是你?” 简桥嫌弃地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地面,把斜挎包扔到小桌的另一边,也在蒲团上坐下了。 顾郁把他反复地打量了一会儿,还没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苟挤”同学啊,这么一想,他离正确答案只差一丁点儿了。 简桥是他的同班同学,之前是个工科生,大一下学期转系到了他们班上。半年来他从来都只坐在最角落,不主动回答问题,也不生什么事端,存在感低得要命。要不是长得好看,让顾郁在课上偶尔会偏头偷看几眼,仔细一想,竟然跟他没什么交集,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简桥并不是很想和他搭话,开门见山地问:“顾老呢?” “睡午觉,”顾郁抱着冰可乐又灌了一口,用手背擦了擦嘴,把瓶子往简桥那边递了些,“喝么?” 简桥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立刻回绝道:“不喝,谢谢。” “哦,”顾郁应声,“那我去叫醒他?” “不用,”简桥赶紧制止,“等他老人家醒来再说吧。” “程门立雪啊,”顾郁抱起可乐又喝了一口,“那等吧。” 这回简桥没有应声,两人在午后的夏日无言沉默着,良久没有再说话。 顾郁悄悄看了一眼简桥,他正垂着眼睑盯着地面,表情淡淡的,神情很温和。一滴晶莹剔透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沿着下巴的轮廓淌成一条弧线优美的小河。在这一刻,顾郁竟然突然发现他的模样分外好看,是和以前一言不发的闷壶样不同的好看。再往下看……嗯?怎么一身的泥点子,好像还湿答答的。 “喝吧,这么热的天,”顾郁把大瓶可乐放在小桌上,“我不会给你泡茶的,费劲。” 简桥盯着可乐看了一会儿,略微犹豫之后还是拿过去,仰头喝了一大口。 “我叫顾郁。”顾郁说。 简桥把可乐放到桌上,说道:“我知道。简桥。” 顾郁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他们认识了半年,竟然现在才开始自我介绍。他突然特别好奇,问道:“哎,你真知道我么?感觉你平常就跟要归隐了似的。” “认识,”简桥看了他一眼,“老师天天抽你回答问题,想不认识都难。” 顾郁耸耸肩,看向他:“你来报到?” “……啊。”简桥点了点头。 顾郁提醒他:“你迟到了。” “……睡过了,不好意思。”简桥说。 顾郁点了点头,郑重严肃地憋了一会儿,没憋太久,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简桥皱眉:“你挺开心啊。” “是的,”顾郁自顾自笑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是你师父的孙子,你是我爷爷的关门弟子。他年纪大了,以后不会再收学徒了。他心脏不好,你不能气他,得顺着他来。” “哦,”简桥眨了眨眼,应声道,“我尽量。” 尽量?顾郁瞥了他一眼,仰头把大瓶可乐喝光了,心想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不能惹爷爷生气,要顺他心意,这些他都懂,可平时也只能做到“尽量”,平时没少挨骂。他大力地盖好瓶盖,一抬手把可乐瓶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估计刚才磕得太厉害,这会儿简桥觉得胳膊特别疼。他低头咬牙忍着痛揉了揉。 顾郁瞥了他一眼,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简桥答道,他总不能说“谢谢您的两只傻狗让老子刚才摔了个狗吃屎”吧。 之前顾郁一直觉得简桥挺文艺的,穿得清新,不爱说话,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俨然一尊王子塑像。这下倒好,头发乱糟糟,衬衫长裤又湿又脏,左脸写着“倒霉”,右脸写着“颓丧”,额头上横批“不爽”。 顾郁站起身走进自己的卧室,从衣柜里翻翻找找扯出一件白t恤和一条长裤,顺手从冰箱里拿了两罐汽水,走到院子里往小桌上放。 “哎!”简桥赶紧把衣服拿了起来,“桌子湿的!” “就刚刚可乐瓶外头一点儿水汽,没你身上的衣服湿,”顾郁转身扬手一指:“那间是浴室,往右开是热水。” 简桥沉默了一会儿,尴尬之余还有点儿感动:“谢了。” “慢点儿走,”顾郁拿起一瓶汽水打开喝了一口,接着说,“千万别摔倒了。” “好的,”简桥忍辱负重地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说,“你家狗真可爱。” 顾郁咬着易拉罐笑了起来。 ※※※※※※※※※※※※※※※※※※※※ 好久不见,终于又开坑了! 上回写完《渴》之后本来说要开《荒》的,但是写到一半忙其它事情了,就被迫搁置,又不想接着写了,就写了《馋》,后来改名为《画船听雨眠》。 这个故事里面有几个老朋友,希望兄弟姐妹们 3 叮铃铃—— 在闹钟响第一次的时候,顾郁没能成功起床。 叮铃铃—— 在闹钟响第二次的时候,顾郁也没有成功清醒。 闹钟没有响第三次。 他很成功地睡了一个好觉,梦里非常平和,没有闹钟,没有早饭,没有娜塔莎,没有尼基塔,也没有俄语课。 ……俄语课? 顾郁猛然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往床下一蹦拿起了手机。 八点零五分! 开学第一天就迟到,谁有他嚣张? 顾郁笑了起来,两秒之后迅速收起了笑容冲向了对面房间。他利落地踹开门,在巨大的声响中才发现屋里空荡荡没有人,被子铺得很平整。 他赶紧飞奔进洗手间开始洗漱,换了衣服抓起书包踏上了自行车,清风呼呼地吹过来,往他的t恤里灌了满怀。 顾郁一直飞驰到教学楼脚下才停下车,途中路过的教室都正在上课,有人没睡醒在打瞌睡,有人在做笔记,有人在望着ppt发呆。 他上了楼,走到了207教室的后门,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了个头进去。没人发现他,大家都端端正正地在听课。 顾郁蹲在地上一步步挪了进去,找到最角落的位子,简桥坐在坐里面,看着他心虚地一步一挪。还没挤进去,美丽善良的听力老师娜塔莎就叫住了他:“顾郁,上来听写。” “嗯?”顾郁抬起头,站了起来。 “刚才那段听力材料,你有什么不懂的吗?”老师问。 “有……有吧。”顾郁回答道。 “你根本没听,当然不懂了。”娜塔莎说。 “那……没有?”顾郁迟疑地说。 “你都不需要我教,什么都懂了是不是?” 顾郁心累:“那我到底是该不该有啊?” “有没有,上来听写就知道了。上来。”娜塔莎瞪着他微笑道。 笑里藏刀的女人。顾郁背着书包往讲台上走。 “书包放下,不用你一直提醒我你刚到。”娜塔莎又说。 “哦。”顾郁放下了书包,站上了讲台。 娜塔莎没动,顾郁也没动,他俩对视了几秒钟,娜塔莎突然开口:“需要我给你递粉笔吗?” 教室里一片哄笑,顾郁一下子觉得有点儿尴尬,也哈哈笑了两声,赶紧随手拿了根红色粉笔。 “你用了红粉笔,我拿什么给你改?”娜塔莎问道。 这老师怎么那么事儿。顾郁放下红粉笔,心里暗暗想道,重新拿了根白色粉笔。 老师开始念单词,刚开学,还没学什么新单词,听写的基本都是大一听力课学过的单词短语,加上一些词的变格变位。娜塔莎当场给他批阅,半个黑板的单词,他写错了一个字母。 “我还以为你要全部写对呢,”娜塔莎开始了第一番数落,“有些同学不要觉得自己成绩已经很好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开始了,又开始了。顾郁叹了口气,走下讲台坐在简桥旁边,从书包里拿出了听力教材。 “那些词我都要忘光了,你居然都记得。”简桥不得不佩服。 “都学过,当然记得了,”顾郁压低了声音悄悄说,“你早上居然不叫我一声。” “我有叫你起床的义务吗?”简桥问。 “你!”顾郁被哽住无话可说,只好把话都咽了下去。 不得不说,简桥这才发现,顾郁专业课成绩好是有道理的。他看书的时候特别认真,就跟一心想修仙的无名弟子在读《九阴真经》的劲头差不多,完全不受外界干扰,老师讲什么他都听不见。他抬头听老师讲课的时候都只抓重点,书上有的绝不听老师讲,老师讲的书上一定没写到,学习效率挺高。 上完听力课就是语法课,老师是去年教他们精读课的尼基塔。本来俄语系的男老师就不多,像尼基塔这种没架子不作妖上课幽默风趣的老师更是少。大家都难得地往前面占座,唯独简桥还是坐在自己与世无争的小角落里。 顾郁一楼贩卖机买了一杯咖啡,走进教室的时候前三排都被占满了,好在他也并不是很在乎坐第几排,反正听到的声音都一样。他站在后门看了看,还是坐到了简桥旁边。 “阴魂不散啊。”简桥说。 顾郁正听着歌,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好把耳机扯下来挂在脖子上,凑近了示意他再说一遍。 简桥没动,也没张嘴,平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全身发毛。 “靠。”顾郁自讨了个没趣,坐好了开始掏书。 “你要不用俄语骂,我还听不懂。”简桥说。 顾郁挑了挑眉毛,抱着书包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mnлыn.” 简桥本来还没反应过来,等到顾郁带着一脸偷鸡摸狗的笑容坐回去,把书包塞进桌洞里的时候,他才猛地想起这个单词的意思,跟叫他“小可爱”差不多。他啧了一声,猛地翻开书假模假样地看起来。 “脸红心跳,经不起逗啊,简少爷。”顾郁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闭嘴。”简桥说。 顾郁笑了起来,尼基塔正走进教室,准备上课。 这两节课可谓是十分煎熬。对于顾郁这个长身体的青壮年消化狂魔而言,一般早上七点吃完早饭,九点就已经饿得六亲不认了。尤其是今天这个睡过头没吃早饭的情况下,现在何止是饿得六亲不认,简直人畜不分。 最后两节课他已经想好了中午要吃石锅饭,加一碗排骨汤,吃完喝完再啃一根老冰棍儿。 最后半节课他已经完全不知道尼基塔在讲台上嘚吧嘚吧什么了,连书也看不进去,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给我饭”的走火入魔了一样的渴望之中。 下课前十分钟顾郁就早早地收拾好了书包放在腿上,双手牢牢地抓住包,准备在下课铃响的时候如离弦的箭一样夺门而出。 所以当下课铃一响,顾郁就已经冲到了教室门口,尼基塔的叫声让他差点儿左脚绊右脚当场躺平。 “顾郁你给我回来!”尼基塔狂喊。 惊天动地狮子吼!他赶紧扶住了门框避免脚滑当众亲吻大地,转过身的时候尴尬地笑了起来,隔着大半个教室客气地喊道:“您有事儿吗?” “有!”尼基塔怒道,“回来!” 顾郁被迫灰溜溜地走上讲台,每走一步就离石锅拌饭远了一步,每一步都更接近饥饿的深渊,更远离食堂的仙境。有人正在问尼基塔问题,他一转头发现简桥也站在旁边。 “你刚刚也抢饭了?”顾郁问。 简桥不想理他。顾郁往他的座位上看了一眼,书还没收,看来是没有要抢饭的念头。 问完问题的同学一走,教室也基本走得空荡荡了,只剩他们三个人站在讲台上迷之对视着。 尼基塔坐在了讲桌上,拍着手上的粉笔灰,朝简桥扬了扬下巴:“你转学过来这大半年感觉怎么样啊?能跟得上大家的节奏吗?” 简桥想了想:“能吧。” “能……吧?”尼基塔重复了一遍,又转头看向顾郁,“你感觉呢?” “我感觉挺饿的。”顾郁说。 尼基塔听后大喜过望:“好!对待俄语就是要有这种饥肠辘辘的渴望!” 顾郁暗暗翻了个白眼,揉了揉已经真真正正饥肠辘辘的肚皮。 “我仔细看了你上学期的期末卷子,”尼基塔看着简桥,“我发现你还是很聪明的,学得挺快,就是基础还不太扎实,得好好把前半年的知识补起来。” 简桥点头。 尼基塔转头看顾郁,他也赶紧点了点头。“你,不用我说了,就是得仔细再仔细,经常清浊音字母乱写。从今往后,我就把简桥托付给你了,日常学习多帮助人家。我命令你,以后的作业要无条件为他解答,你不犯的错误他也不能犯!” 顾郁震惊:“什么?” “饥饿还会影响听力么?”尼基塔问。 “为什么啊?”顾郁又问。 “因为你优秀,他聪明,你们哥俩好!满意了?”尼基塔说。 “挺满意的,”顾郁回答,“恭敬不如从命。” “你刚刚跑那么快干嘛?”尼基塔严肃地质问道。 顾郁如实回答:“抢饭。” 尼基塔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伸手给了他一爆栗:“成天课不好好听就想着抢饭?” “饿啊,”顾郁说,“我现在饥饿的程度仅次于对学习俄语的渴望。” 尼基塔无奈地挥了挥手:“现在的年轻人!回想我当年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从来不知道饿,不知道困!……” 开始了,又开始了。顾郁暗暗叹了口气,悄然无声地溜出门骑上自行车开始奔向校外。这会儿食堂肯定人已经很多了,抢不到饭就得排长队,只好到校外去吃东西。刚好校外不远处也有一家石锅拌饭,听说味道还不错,但他一直没有去吃过,今天正好可以尝一尝。 店里的人不多不少,没有空调,只有嘎吱嘎吱转个不停的风扇。他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着,桌子斜对面有一个男生正在埋头吃饭,戴了顶渔夫帽也不大看得清脸。 顾郁把书包扔在了座位上,顺口问道:“你好,这儿没人吧?” “没,你坐。”斜对面的男生说着抬起了头,嘴上还沾着油,看起来吃得挺香的。 “嗯?”顾郁惊了,这副面孔好眼熟,好像前不久在哪儿见过,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想了起来,“你是那个!” “顾郁。”徐水蓝倒是很快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是那个!”顾郁还在努力回忆,“那个徐!” 徐水蓝看着他,等他努力想起来。 “徐!”顾郁又说。 “徐水蓝。”徐水蓝实在是看不下去,只好好心提醒。 “啊对徐水蓝!”顾郁说,“你先吃,我去点饭。” 徐水蓝点了点头。顾郁三步并两步冲到了前台,点了一份石锅拌饭、一碗排骨汤、一瓶雪碧、一碟泡菜,最后觉得这阵仗不能满足他今日饥肠辘辘的身躯,再加了一份炒饭。 顾郁坐了回去,看着对面的徐水蓝,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北方人吧?是不是这儿食堂的饭菜不合胃口,第一天上学就跑出来吃了。” “也还好,”徐水蓝回答道,“食堂人太多,不想挤,就出来了。” “哦哦。”顾郁随口哼唧了两声当做回应,没过一会儿饭端上来了,徐水蓝看他这架势,问:“学长,还有人吗?” “嗯?”顾郁正拿上勺子准备开战,突然被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给杀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你点了两份。”徐水蓝说。 “……呃,你也可以理解为一份,”顾郁说,“小场面。” “学长,你从小就跟着顾老,一定画得很好吧。”徐水蓝说。 顾郁正大口扒着炒饭,听到这句话差点呛住,赶紧端起排骨汤猛喝了两大口咽下去。他解释道:“你误会了,我不喜欢画画,平时就帮画室干点活儿,说起画画一丁点儿本事没有。” 徐水蓝觉得有点儿可惜,有多少人挤破脑袋也要做顾老爷子的门生,顾郁倒好,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学,竟然用来打杂跑腿。 徐水蓝看着他,磕磕巴巴地问:“那……你和易向涵师姐……很早就认识了吗?” “她呀,”顾郁停下来想了想,“何止是很早,我可以说是她带大的。” 话题转到了这里,徐水蓝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正在挑拣着从哪儿开始问起,顾郁就仰头大口喝完了汤,打开书包把雪碧扔了进去,接着抓着书包站了起来:“我先走了,拜拜啊。” 徐水蓝一肚子话一下子被憋在心口郁结,只好摆了摆手:“拜拜。” 顾郁走出店门骑上自行车一路奔往学校林荫道。下午没有专业课,只有一节公共课,可以迷迷糊糊打会儿瞌睡。从顾郁家到学校,骑车大概需要十五到二十分钟,一般他中午嫌麻烦,都不回家,吃完饭就在图书馆看会儿书写会儿作业,累了趴桌上睡会儿。 下午又下了一会儿雨,一直到放学了雨势才小了些。顾郁冒雨骑车回家,回去的路上碰见一个乞讨的老太太,佝偻着脊背端着一个破碗向行人伸过去。路人大多行色匆匆没理她。 顾郁猛地按了刹车一脚蹬在地上停在路边,打开书包,从夹层里拿出几张零钱来。现在的年轻人基本出门都不带现金,但顾郁还是习惯在书包里揣几张零钱以备不时之需。他数了数,一共七块五毛,叠好了轻轻放在老太太的破碗里。 “谢谢啊。”老太太笑了起来。 “您别客气。”顾郁拉上书包背好,继续骑着自行车奔向家里。 骑到小区里路过素潭院子的时候,刚好看见路浔家的另一个男人回家。那人站在院门口,身影颀长,穿一件白衬衣,背影怎么看都是雅正气概。 “白医生,回来啦?”顾郁看着他的背影吼了一嗓子。 白深转过身来看向他,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顾郁骑回自家的画舟堂,将自行车停在大门旁边,走向顾老的屋子,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房间门,顾老正在里面休息。顾郁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给他盖好被子,再默然无声地退出去,轻悄悄关上了门。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从书包里拿出了雪碧和专业书,刚一翻开,就想起了尼基塔交代他的那些话。 老师竟然这么草率地就把简桥托付给他了?所以今天也需要检查简桥的作业么? 顾郁拿出手机,在班级群里找了找,最后点进了“辰沙与果灰”的主页。 正在图书馆写作业的简桥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媚娘和来福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 尼基塔:你俩看着挺般配的,以后你就帮他写作业吧。 顾郁:??? 4 辰沙与果灰:现在我们是好友了,一起来聊天吧! 媚娘和来福:现在我们是好友了,一起来聊天吧! 媚娘和来福:嘻。 辰沙与果灰:? 媚娘和来福:作业写完了吗? 辰沙与果灰:正在。 媚娘和来福:(点头表情)写完叫我。 辰沙与果灰:(ok表情) 顾郁扔下了手机转身扑倒在床上,眯上眼睛睡过去了。 二十分钟后。 辰沙与果灰:完。 媚娘和来福:照。 辰沙与果灰:[图片] [图片] [图片] 顾郁点开图片,起身坐回了书桌上,一张一张仔细看起来。 客厅突然传来一声喊:“小宝!” “来了!”顾郁赶紧回了一声,放下手机走进了客厅,客厅里坐着一个女生,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模样很沉静温婉,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望着他轻轻笑起来。 “漫衣,这是我孙子顾郁,”顾老爷子给她指了指,又转头对顾郁说,“这是许漫衣,快去给人家倒茶。” 许漫衣站了起来,摆了摆手:“爷爷不用这么麻烦的。” “麻烦什么呀,不麻烦,”顾老示意她坐下聊,“小宝快去!” 顾郁叹了口气:“您能不能在有且仅有我们两人相处的时候叫我小宝?” 顾老爷子胡子一吹瞪了他一眼,顾郁立即转身去拿茶叶泡茶。 也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感觉气氛挺融洽的。他端着茶盘走过去,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转身准备回去继续看简桥的作业。 “小宝,来坐下!”顾老爷子唤他道,“漫衣好不容易来一次,躲在屋里像什么话,不懂礼数!” 顾郁无奈,只好挨着老爷子坐在沙发上,听两人东一搭西一搭地聊着。 过了一会儿,简桥又拿起了手机。 辰沙与果灰:错得多吗? 沉默。 辰沙与果灰:? 沉默。 简桥收起专业书和手机,扔进了包里。他背上挎包起身,路过一排接一排的书架,下楼离开了图书馆。 “漫衣啊,不知道近两年,你怎么样?”顾老爷子问。 “我很好,谢谢爷爷关心,”许漫衣说着,迟疑地开口问道,“不知道我师父……他怎么样?” 这话一出,顾千凡很是吃惊:“你回来之后没去见他?” “自从我去外地上大学,就没有再跟他联系了,”许漫衣手里捧着茶,想着想着,竟有些出神,“两年里,自然也没见过他。” “哦,这样啊,”顾千凡说,“你学的是国画,虽说你师父也十分优秀,但他毕竟更擅长油画,可能你往后深造,你师父帮不了你太多了。他的风格独树一帜,别人也学不来。” 许漫衣点了点头,还是把话题绕了回去:“那爷爷你……见过他了吗?” “前几个月春末的时候见过一回,我带初阳出去写生,在清河旁边遇见过他,”顾千凡回忆道,“他没什么大变化,还是年轻有灵气,独来独往的,爱抽烟,还夸初阳有造诣呐,画得好,快赶上你了!” 许漫衣笑了起来,没想到师父还会提到她,两年了,她还以为,他早就淡忘了她。 “爷爷,我这次来,是想看看你们画室年初出的画册,”许漫衣说,“画舟堂里的门生个个画得好,我想借鉴借鉴。” 这话听得人舒服,顾老爷子笑了两声:“好什么?我看也就大师姐易向涵的水平能跟你比比,其他人路都还长着呐。” 开始了,又开始了。顾郁暗暗叹了口气。 “小宝,去书房给漫衣拿一本画册来。”顾千凡拍了拍顾郁的腿。 “哦。”顾郁起身走进了书房,在书架最顶层拿下了画舟堂的画册,这本老爷子挺珍视的,上边儿有他好多画友的签名。他把画册递到了许漫衣手里,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起来。虽说在顾老爷子门下,也算半分高雅吧,但他还真没学会品茶,喝来喝去,还是觉得那种把牙齿浸得痒酥酥的汽水好喝。 许漫衣伸手接过了画册,小心翼翼地翻开,视线停在扉页,不动了。 “这上头都是画友们的签名,这不,你师父也在上头,”顾老爷子说,“漫衣,你要是喜欢,爷爷就送给你!” 这话刚一说出去,顾郁差点儿一口茶喷出去,好不容易忍住了,偏过头咳了好一会儿。 “……对不起。”他忍辱负重地在两个人炽热的目光中说道。 一向谦逊客气的许漫衣居然死死地盯着画册,点头应下来:“那就谢谢爷爷了。” 老头儿,逞什么大方啊,没想到小丫头这么干脆就答应了吧?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吧?看你以后拿什么天天看一遍。顾郁转过头偷偷摸摸地笑了起来。 许漫衣离开的时候,顾老爷子让他送客,顾郁只好一路陪她出去。一路上两个人也没说话,虽说他俩素不相识,也没什么交集,沉默走着难免尴尬。但和她走在一起,虽说也不惬意,但竟然不难堪。 顾郁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许漫衣突然停了下来,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他:“留个电话号码吧。” “嗯?”顾郁瞬间回过神来。 “有时候要联系顾爷爷,又怕他在休息,吵到他,你比较方便,”许漫衣顿下来,想了想,问,“你不方便吗?” “啊……方便的。”顾郁点了点头,接过手机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顾郁,我们小时候见过。”许漫衣说。 顾郁的指尖顿了顿,接着迅速把电话写完了,递给她:“是吗?” 许漫衣点了点头,接过了手机:“初中的时候,在顾爷爷的画展上。” “……哦,”顾郁应了一声,“不好意思啊,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印象。” “没事,”许漫衣笑了,“本来就是匆匆一面。” “你去哪儿?”顾郁问,“需要我帮你打车吗?” “没关系,我自己来,”许漫衣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顾郁点了点头:“再见。” 等到他目送许漫衣上了出租车,才转身往回走。许漫衣看着他的背影,降下了车窗。 “师傅,去清河岸边。”她向出租车司机说道。 “好嘞,”师傅发动了车,“小姑娘,去河边散步啊?” “不是,”许漫衣握着手里的画册,翻到第一页,指尖轻轻抚摸在最右上角的那个签名上面,一下子有许多情绪涌上来,“去见一个……老朋友。” 天没下雨,但也没放晴,阴沉沉的,看着不是个好气候,但正好舒适。 她从来不管师父叫师父,都是叫“陈老师”,东一个老师西一个老师地叫,也不觉得没规矩。对于他而言,规矩不规矩的不重要,他本来就是一个活在规矩之外的人。 她和她的陈老师也曾在今天一样的阴天里背着画板从城西跑到城东。很多人都知道许漫衣不喜欢雨天,但没人知道为什么不喜欢。每到雨天,她就觉得心里有什么惦念,搅得疼。 顾郁却喜欢雨天,尤其是蒙蒙小雨的时候,人人都打着一把伞,你是你,我是我,每个人都像极了一只孤独的蚕蛹。 他刚回到家,顾老爷子就等在正堂,一脸兴致地问:“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顾郁抓起茶杯就灌了一大口,管它什么品茶慢饮的,反正他真是一点儿味道也不记得了。 顾老爷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漫衣啊!” “安全送到小区门口,”顾郁给他敬了个礼,“首长放心!” 顾千凡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恨铁不成钢地说:“就没说什么话?” “说什么?”顾郁揉着脑袋,一脸懵圈儿,“有什么可说的。” “啊呀!”老爷子懊悔地喊了一声,“亏我还把宝贝画册都送出去了,你这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当真一句话没说?” “说了几句,她留了我电话号码,说以后好联系您。”顾郁说。 顾老爷子总算有了慰藉,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苗头哇!” 顾郁瞥了他一眼:“我说顾老同志,您一天天可够操心的啊。” “给我拿下!”顾老斗志昂扬,“多好的姑娘啊!” “啊——”顾郁无奈地嚎了一声,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间走。 “干嘛去?”顾老问。 “写作业。”顾郁答。 一坐回书桌,他就拿起了手机,看见几条未读信息。 -下午4:35- 辰沙与果灰:错得多吗? -下午4:41- 辰沙与果灰:? -下午5:03- 辰沙与果灰:睡着了? -下午5:47- 辰沙与果灰:顾郁老子可去你大爷的吧 顾郁拿着手机一通乐,等到乐完了才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下午5:54- 媚娘和来福:错得不多。 媚娘和来福:[图片] 简桥点开了顾郁发来的图片,是他照的正确的答案,写在笔记本上。看着字挺好看的,写出了俄语界里大家同归于尽哪个王八羔子都别想认识的风范。 辰沙与果灰:谢谢。 -下午6:01- 辰沙与果灰:……你学医的吗? 顾郁笑起来,重新用手机打字发了过去。 -下午6:09- 辰沙与果灰:早不这样。 媚娘和来福:小的知错。 辰沙与果灰:劳烦您。 媚娘和来福:[“再见”老年表情包] 辰沙与果灰:[“和你聊天真开心”老年表情包] 简桥坐在画架前,抓起书包拉开拉链掏出了俄语作业,开始对照着顾郁写的答案改正错误。 他想了想,照了一张照片,用红色笔涂鸦画了个圈,发了过去。 -下午6:18- 辰沙与果灰:[图片] 辰沙与果灰:为什么要用定向动词? -下午6:37- 媚娘和来福:刚在做饭。 媚娘和来福:不定向动词说明经常、重复的行为,但是定向动词也可以表示对重复行为的强调,注意区别。 媚娘和来福:懂了没? 辰沙与果灰:……还没。 辰沙与果灰:好难。 简桥正看着习题绞尽脑汁,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顾郁的在线语音电话。 他拿起手机接通,电话那头噼里啪啦的,顾郁紧接着说道:“你翻开书第二册书的第六单元的语法部分,可能是在一百三十多页,我也不太清楚了。” “哦,好。”简桥应声道,立即拿出书翻开,还真是一百三十多页,134。 “你仔细看上面的例句,再看练习册上面的那几道题。如果强调动作朝向一个方向,即使这个动作多次重复,也要用定向动词。” “……哦哦,”简桥翻着书看了看,“好像懂了。” “爷爷,没盐啦!”电话那头的顾郁喊了一嗓子,“别买那个两块八的了!顺便给我买瓶可乐!” 简桥愣了愣:“你在做饭?” “是的呀,”顾郁拿着锅铲,用脸和脖子夹着手机,一边儿翻锅,“感动吧?” “想动我也不敢动,”简桥说,“感谢恩师谆谆教诲。” “嗯,退下吧。”顾郁拿下手机,挂了电话。 简桥合上书塞进书包里,拿起画笔继续画了。平时没课的时候他经常这样背着板子到处跑,找一个没什么人的树丛湖边小角落,坐那儿能画一整个下午加晚上。 不过听到顾郁刚刚的动静,他现在倒有点儿饿了,想着要不要吃点儿什么东西。吃什么呢,他仰着头想了想,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晚上七点钟左右的天看着总是沉静的,将暗未暗的昏沉和迷幻,把匆匆忙忙的世界罩得落寞不堪。 在这座他千里迢迢来读大学的陌生城市里,简桥时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没有归属的人,东颠西跑,背着画板看这个城市里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他们有的行色匆匆,有的说说笑笑。他看过了很多张脸,画过很多张不知道名字的人的画像,最后被其他的不知道是谁的人们买走。 面前这条清河是他在这座城市里最喜欢的景物,永远都是那样偏执地流淌着,心高气傲,不管这俗世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大大小小的破事,它依旧晶莹澄澈。 在他摆画架的地方,大概两个小时之前来了一个姑娘,穿一身白裙子,模样赏心悦目,也就没有污染他眼里的美景。简桥想了想,把她画了上去。 这个女生看样子应该是在等人,画着画着,简桥突然又觉得她也许不是在等人。她一直望着河面发呆,既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翘首以盼,就是平和地、不带一点儿希望地发着呆。 他心里还是挺佩服的,能站在这儿两小时啥也不干就纯发呆这种技能,他身段太低,心性太躁,除非是得了好处,不然就是有人拿枪指着他,他都未必做得到。 简桥画完了画,真是觉得饿了,肯定是顾郁电话里的饭香味儿给催的。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简桥收好画具,抬头看,河对岸空空荡荡,已经没人站在那儿发愣了。她不再等那个等不到的人,有人还在等着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的人。 简桥望着对岸,有些出神和恍惚。 那个姑娘,真像一个他见不到却又时常会想到的人。 ※※※※※※※※※※※※※※※※※※※※ 这个许漫衣和老陈是我三年前写的一个短篇里的人,包括后面的古晴子,都是以前的短篇里的,有兴趣的兄弟姊妹伙可以去《歌》里面看《从前慢》和《巴塞罗那,阿弥陀佛》这两章。 不过《巴塞罗那》被锁了,可能因为提到了宗教啥的,反正以后也会讲他们的事情。 老陈就是许漫衣的师父陈老师,一直以来他们的故事里面都只有老陈这个名字,两个女生的名字是我写这个的时候临时取的,老陈的大名也是临时改的。 我心里的白月光老陈,一个名副其实的艺术家。 6 “喂!” 已经鼻青脸肿扭打一团的两个人听到这声喊,动作顿了顿,简桥松手推开了蔡哲。 巷口来了一辆小电驴,顾郁正骑在小电驴上一脸看戏地朝这边看着。 “简桥,你表落我这儿了,”顾郁说,“走吧,我去给你拿。” 简桥没动,和蔡哲依旧剑拔弩张地对视着。 “愣着干嘛,”顾郁又说,“要不要我下来迎接你啊?” 他往巷子里面骑了一点儿,把简桥的颜料捡起来放在了小电驴上。简桥走了过来,长腿一跨坐到了后座上。顾郁扭了扭车把儿,小电驴在早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纵情驰骋。 他俩都没有管蔡哲死活,简桥也没有回头看他是什么表情,反正应该挺精彩的。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坐着,气氛有点儿尴尬。简桥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地说道:“好饿。” “你没吃早饭么?”顾郁说,“这一片儿附近都是商铺,最近的就是奶茶店和咖啡店,哦我知道有家咖啡店卖甜品,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甜……” “走吧。”简桥打断他。 “嗯?”顾郁一愣。 “我吃甜食,”简桥回答,“走吧,不然我要曝尸街头了。” “……哦。”顾郁应了一声,向左拐开进了一条巷道。 顾郁说的咖啡店在巷道的最里面,看上去安静柔和,与世无争。名字挺奇怪的,叫做“醒了吃糖”。 他们两人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下了,点了几个东西,便开始了相顾无言的等待。 顾郁想了想,只好没话找话:“这家店是路浔的朋友开的,因为他爱人病了,没有意识,所以取了‘醒了吃糖’这个名字。” 简桥看着窗外,笑了笑,应声道:“挺浪漫的。” 顾郁点了点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窗外面没什么好看的,就是走来走去的人,总体来说空空荡荡,没有什么看头。 虽说简桥和顾郁并不太熟,可他觉得顾郁这种不管闲事保持距离的态度让人感觉挺自在的。 “你不问我为什么打架?”简桥说。 “你想说就说,”顾郁回答,“如果你非要我问一声才顺着台阶下的话,我问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简桥笑了起来:“那你问啊。” “哦,”顾郁说,“你为什么打架?” “我不想说。”简桥答道。 顾郁很是震惊:“wtf???” “就咱班长陈方旭,他女朋友是舞蹈学院的院花。刚刚那个我室友,商学院的,惦记别人的小白菜,还非得说我也惦记。”简桥解释道。 “这样啊,”顾郁说,“那你为什么不惦记?” “我又不爱吃白菜。”简桥回答。 顾郁没法反驳,只好郑重地点了点头。 “院花喜欢绘画艺术之类的东西,这两天还打算报名你们画舟堂的画展,做解说员。”简桥补充道。 顾郁看着他,指了指简桥,又指了指自己:“是我们画舟堂。” 甜品和咖啡正好端上来,看着挺精致可爱的,这些东西放在简桥面前一点儿都不违和,看上去都很美好、干净、澄澈……还很好看。相比之下,顾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糙汉直男身躯,暗暗叹了口气。 不过简桥吃起来的时候就没那么美好了,倒不是他的吃相不好看,而是顾郁总有一种他根本没尝到任何味道的感觉。面无表情的,一点儿也不享受,和电视广告里演的完全不一样。 “爷爷让我收集画舟堂的作品,现在就差你的了,”顾郁说,“上周你来,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简桥从甜品里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多少幅?” “看质量了,”顾郁说,“你要是画得好,给你加个厅都行。” “我手上正经画的就四幅,没卖出去被剩下的,你要是不嫌弃可以看看。”简桥说。 没卖出去的?这话信息量还挺大,平时往外卖画赚钱,说明画得肯定不错,但又没卖出去,可能又不是特别好。 “行,什么时候能看?”顾郁问。 “今天我去工作室画画,那四幅都放在那儿了,待会儿就可以去,”简桥说,“你要是觉得麻烦明天我可以带去画舟堂。” “那就待会儿吧,”顾郁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块表放到桌上,“这是我在休息室床上枕头底下找到的,看看是不是你的。” 简桥看了一眼,拿起来利落地戴到了左手的手腕上。 顾郁很是佩服:“这都好几天了,你居然没找?” “反正也不是很重要。”简桥说。 顾郁被他噎得无话可说,过了好半晌才感叹了一句:“财大气粗啊。” 简桥吃完之后,两人出了咖啡馆,再次坐上了风风火火小电驴。刚歇完又骑车,顾郁没把控好,一下子骑得有点儿猛,转弯的时候碰到一个台阶,小电驴义无反顾地颠下去,简桥的脑袋往顾郁的肩膀猛地一撞。 简桥赶紧往后坐了点儿,揉了揉额头,顺便捏了捏顾郁的肩膀,一直到顾郁往前动了动,他才反应过来,有点儿不自在地把手收了回去。 他俩都没说话,也没什么动作,空气中弥漫着朦朦胧胧似迷雾一般的迷之尴尬。 顾郁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刚刚睡着了?” “还没,差一点儿,”简桥回答,“多亏颠得及时。” “你跟你室友闹翻了,回去不尴尬吗?”顾郁又问。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装得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我也能。”简桥说。 顾郁转过头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车头一下子哆哆嗦嗦的跟在走黄泉路似的。简桥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按了回去。 简桥帮忙画画的那家工作室离画舟堂不远,骑过去顺路,看完画就能直接回去,再骑个二十分钟就能到家。 “对了,”顾郁说,“这周的周末作业你带了吗?” “没,在宿舍,”简桥回答,“明天带给你吧。” 顾郁应了一声,捏了刹车,小电驴在一排楼房前边儿停了下来。 简桥下了车,指了指人行道:“车就锁这儿吧。” 顾郁也下了车,把小电驴锁在了人行道旁,两人并肩往里走。这条街上基本都是一些年轻人创业的工作室,平时简桥画的东西也大多是卖给这些青年创业的团队。 简桥走到一家看上去老旧又昏暗的工作室前面停下了,透过玻璃能看见里面的大概模样,桌子椅子,前台绿植,一看见就是没什么钱刚毕业的穷学生开的。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走进去扶住门,顾郁跟着走进去。里面有种密闭的味道,还有浓重的油彩味。 简桥走进一间隔间,打开门,那种厚重浓郁的油彩味儿更重了,闻惯了水墨丹青味的顾郁在门口顿住了脚,皱了皱眉头,还是心一横走了进去。 简桥把窗户打开,拿起空调遥控器,把空调开到了26c。冷风开始在房间里浮动着,那种颜料味也散开了一些。 顾郁仔细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作品,都是油画,题材大多是风景,风格应该是印象派的那种,他也不太懂。反正光影处理得很好,跟国画的风格相距甚远。 虽说顾郁没有正儿八经地学过国画,但这么多年也已经不是门外汉了。国画和油画两者冲突,在透视、线条、风格等等方面都有很大差别,基本没有人能够两样同时学得登峰造极。要是想要在一方面深造,肯定要疏忽甚至放弃另一个。 那个顾老爷子十分欣赏的青年画家老陈,应该算是个画界奇人,各个画类都有涉猎,技艺高超风格独特。但纵然是他这种遍地开花的旷世奇才,最擅长的还是油画。要论国画,水平并不及顾千凡。 顾郁走进了仔细看,笔法很细腻,光影恰到好处。只是署名那里,写的不是简桥,而是“明月”。 他指着名字回头看简桥:“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你画的呢,原来是明老师的。” “明老师?”简桥笑了,“你认识他?” “近两年油画界的新秀嘛,去年还得了国内青年油画创作的金奖,我爷爷还挺欣赏他的,”顾郁说着,悄悄靠近了些,凑到简桥耳边,偷鸡摸狗似的悄声说,“我听说他是个男的。” 简桥皱眉:“这还需要听说么?” 顾郁如天雷劈顶:“你知道这事儿?” “什么事儿?”简桥配合地问。 “他是男的!”顾郁的气息轻轻喷在简桥的耳朵上,痒痒的,在一阵阵空调吹来的冷风中还有点儿暖和。 简桥转过头去看他,没想到顾郁的脸靠得这么近,他一转头就能看见近在眼前的深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粉嫩嫩的嘴唇。 他立刻退了一步:“我…我知道。” “嗯?”顾郁挑了挑眉,“他这名字取得这么阴柔优美的,我还以为他的性别是个秘密呢。” “他是…是男的,”简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乱了阵脚,说话的时候心头有点儿哆嗦,“其实好多人都知道。” 顾郁只好放弃了自己知道了一个天下皆知的秘密的优越感,他看了看简桥,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对劲。他手插在兜里身子向前伸,弯着腰仰头严肃地看着他:“你紧张什么?” 简桥瞥了他一眼,迅速移开了视线,他该不该说顾郁这个姿势,自己能从他的领口看见他t恤里面的小身板儿。他想了想还是没说:“没紧张。” “你移开视线了!”顾郁像在包拯办案似的,“你就是紧张了!” 简桥叹了口气:“你闲不闲啊。” “别扯,”顾郁说,“你悄悄跟我说,是不是喜欢明月?” “什么?”简桥一头雾水。 “你之前以为他是女的,今天才知道他是个男的,心里慌了吧?”顾郁想了想自己的推理,越想越觉得没毛病,这肯定就是真相。 简桥心累:“我说了,我一直知道他是个男的。” 顾郁瞪大了眼睛,模样看上去挺吃惊的,他站好了,再次靠近简桥,又开始压低了声音偷鸡摸狗地说:“你喜欢明月的同时,知道他是个……男的啊?” 这是他妈什么神奇脑回路??? 见简桥不说话,顾郁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慷慨的样子:“没事儿!这个年代男生喜欢男生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天性使然嘛。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你要自信乐观,拥抱世界,相信世界会尊重、善待你们。不瞒你说,其实我也……” “顾郁,”简桥心力交瘁地打断他的激昂陈词,“干正事儿吧。” “……哦,”顾郁停止了发表自己温暖善良的见解,没停下几秒钟又突然问道,“你见过他吗?” “天天见。”简桥说着,去抱出了自己说的那四幅作品卷轴。 “天……天天见啊?”顾郁震惊,“难不成你们已经确认关系了?” 简桥叹了口气,没理他,把卷轴轻轻放在地上打开了:“你看看这几幅合不合适,可以的话就带走吧。” 顾郁点了点头,在画前蹲下来看了看。是山水画、写意花鸟画,有水墨,也有工笔,每一幅都牵肠婉转,笔触实在柔和,像极了江南女子一针一线织出的水乡梦境。 他再看了看署名和印章,上面竟然用娟娟小楷端正写着两个字—— 明月。 顾郁愣住了,猛地抬起头看向简桥:“明月……不是画油画的吗?” 简桥憋着笑,依旧蹲在地上,指了指顾郁背后盖着画布的画架。 顾郁转身,走到画架跟前儿,把画布扯了下来。画架上摆着一幅精美的油画半成品,画的是清河,河对岸中间有个穿白色裙子的年轻姑娘。 再看署名——明月。 顾郁转过去,手里攥着画布,和简桥四目相对。 简桥倒也不避讳,和他对视着,眼里铺满盈盈的笑意。 “……他画的?”顾郁愣愣地问。 “我画的。”简桥说。 “明月?”顾郁问。 简桥点头。 “油画金奖?”顾郁问。 简桥点头。 “男的?”顾郁又问。 简桥点头。 “……卧槽啊。”顾郁说。 “注意言辞。”简桥说。 他们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顾郁算是彻底反应过来了。简桥终于没憋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狂笑起来。 “你大爷啊!”顾郁怒吼,“简桥!” 在简桥哈哈哈没完没了的笑声中,顾郁希望此时此刻这里有一条地缝,或者天雷公公劈一刀巨雷把他砍死。这种尴尬就好比你跟一个大学高数教授说:“你知道吧,一加一居然他妈等于二。” 顾郁现在的窘迫比他当年小小年纪看新白娘子传奇时白蛇喝了雄黄酒一样强烈。 “你看看这几幅行不行吧,”简桥还没笑完,仍旧嘻嘻哈哈地说道,“可以就带走。” “哎呀可以可以。”顾郁无地自容,只好硬着头皮把画都收好抱在怀里。他脑子里还在想自己刚刚说的那些屁话,什么“确认关系”,什么“天性使然”。他现在留下的泪就是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脑子里进的水。 简桥看他收好画,手撑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突然轻声说:“谢谢。” “嗯?”顾郁一愣,“谢什么?” “你说的,替我保守秘密。”简桥说。 顾郁眨了眨眼睛,在长长的反射弧上面旋转跳跃闭着眼,最后还是反应过来了:“……啊。” “你说得对,天性使然。”简桥笑了起来。 顾郁顿了顿,也笑了。 ※※※※※※※※※※※※※※※※※※※※ 苟挤:顾小宝可真是个没有智商的小傻逼。 7 “爷爷!”顾郁抱着四个卷轴冲进顾千凡的房门,直接凑到正在午休的老爷子耳边,失控般地大吼,“出大事儿了!” 顾老爷子从梦中猛然惊醒,被吓得一哆嗦,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闹什么闹!这熊孩子!” 顾郁小心翼翼地放下卷轴,转身一扑跳到了床上:“出他妈大事儿了!” 顾千凡眉毛一皱眼睛一瞪,用力蹬了他一脚:“怎么说话的!” 顾郁深呼吸,努力冷静下来:“简桥。” “谁啊?”顾千凡一头雾水。 “苟挤。”顾郁说。 “哦哦,”老爷子想起来了,“新学生,上回陪我去医院那个。” “明月。”顾郁又说。 “什么?”老爷子又一头雾水,抄起枕头往他身上呼了过去,“一次说清楚!” “简桥是明月!”顾郁喊道,“去年的金奖!” “啊——”顾老爷子也在震惊中嚎了一嗓子,转而又冷静下来,“那是油画金奖,明月怎么可能来拜我为师,你说去找老陈还说得过去。” “……他真的是,”顾郁赶紧把卷轴拿过来,一幅幅地打开摊在床上,起身去打开了灯,“您自个儿看吧。” 顾千凡一把拿起床头的老花眼镜,仔仔细细看了起来。写意画中传神,工笔画中细腻,远山近泉行云流水,几笔勾勒意蕴无穷,就连落款也是似云锦般秀丽,款款深情,毫不张扬。 “意存笔先,画尽意在,”老爷子道,“画得好!” “您能想象吗,”顾郁说,“那个画油画的明月,把您面前的这些个玩意儿也整出来了。” “当真?”顾千凡问。 “千真万确,”顾郁在画上一指,“看看,印章都有,还能有假?” “别碰!”老爷子赶紧把他的手掀开,“他一个学油画的,能把国画都画到如此地步,很了不起了。你就说大师姐,从小跟着我学。这幅工笔当然是还不及她,要是大师姐的写意画也拿来和明月那幅比比,谁更胜一筹,我还真不好说。” 顾郁惊了:“这么厉害的吗?” 顾千凡摘下眼镜,很是沧桑地感慨:“后生可畏啊。” -下午2:14- 媚娘和来福:牛逼啊,爷爷刚才夸你画得好。 辰沙与果灰:谢谢。 媚娘和来福:不过你以后深入学国画的话,油画还学吗? 辰沙与果灰:不学了。 媚娘和来福:【震惊. jpg】 媚娘和来福:金奖封笔了?! 辰沙与果灰:可能自己也画吧,但是油画和国画本来就冲突,我是个凡人,一次只能走一条路。 媚娘和来福:你为什么要转来学国画啊,可惜了。 媚娘和来福:还有,你的艺名为什么要叫“明月”?搞得我以前觉得你是个江南姑娘。 简桥看着弹出的信息,笑了起来,接着手指顿了顿,关掉了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是啊,为什么呢?他的那些埋藏起来的隐秘的心事,该何处安放呢?他日日夜夜挂念的人,他逃脱着却逃不出去的怪圈,他愤愤不平一时冲动的决定,他低头走在路上深知看不见尽头的巨大失落,他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下午2:27- 辰沙与果灰:你家里条件这么合适,你为什么不从小学画? 辰沙与果灰:上学期系里选人去参加俄语大赛,你为什么放弃了自己的名额? 无言。沉默。 -下午2:36- 媚娘和来福:……我懂你意思了。 媚娘和来福:不好意思啊,刚刚不该问。 简桥觉得自己这么说,把两人之间的气氛弄得莫名巨无霸尴尬。顾郁本来也没做错什么,不能因为不想回答就让他觉得自己口无遮拦、没有礼貌。 辰沙与果灰:倒也没有怪你,没什么不能说的。 辰沙与果灰:我有点儿累,先睡会儿。 媚娘和来福:【自制顾来福“拜拜”表情包】 简桥累了,顾郁也有点儿累了。他放下手机爬上了床,仰面躺在松松软软的被子上,却没什么睡意,望着天花板发愣。 既然明月就是简桥自己,那今天顾郁说他喜欢明月,他在紧张什么? 他的样子就是有点儿紧张,还有点儿害羞,顾郁能肯定没有看错。 简桥说的“保守秘密”,正好就是顾郁误会的事情。 简桥喜欢男生。 他在紧张什么? 简桥喜欢男生。 紧张什么呢? 喜欢男生。 还很害羞。 喜欢男生。 还故作镇定。 喜欢男生。 挺可爱的。 喜欢男生。 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还被吓得退了一大步,这么不经吓的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咦,顾郁你好像是个男孩子耶。 “啊——”顾郁终于想通,再回忆起他今天几乎要脸贴脸地和简桥耳语,一下子脸到耳根都红了个彻底。 他抬起手臂遮住了脸,再次觉得无地自容了。 顾郁一走,简桥就关掉了空调。本来已经秋天,这座时常阴雨的城市里,秋季之后,天就骤然冷了下去。他平常被油彩味熏惯了,也就不觉得闻着有什么。 那幅河岸少女的画,他画了一幅水彩,一幅油画。他打算画完之后把油画卖出去,还能赚点儿钱。这幅完成了,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会画油画了。 “你为什么转来学国画?”顾郁问道,“你为什么要叫‘明月’?” 简桥叹了口气,放下画笔,起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顾郁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这些问题,好奇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敢这么横冲直撞直接来问原因的,他还是第一个。 晚上简桥回宿舍的时候,蔡哲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书桌前打游戏。简桥坐回自己的位置,把挎包往桌上一扔。行啊,你小子能装,老子也能装,看谁耗得过谁吧。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轻手轻脚地起床,去食堂吃了早饭,然后骑着自行车往画舟堂去了。 他到院门口的时候,正巧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一个男生靠在门框前,手里燃着一支烟,火光明明灭灭,烟雾缭绕着指尖,把那人衬得稳重了许多。 是冷清。 简桥跳下去,推着自行车一言不发地往院门里走。 冷清抬起了头,正好和偷瞄着他的简桥四目相对。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看样子对于他的到来很是惊讶。 “简桥?”冷清往中间一站,挡住了他的去路,“你怎么在这儿?” “我就在附近的c大上学,世界这么小,见到我很奇怪么?”简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来画舟堂干什么?学国画?你不画油画了?”一向话少冷僻多说一个字都嫌费劲的冷清破天荒地热脸贴冷屁股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你管得着么?没人规定这事儿你能干,我却不能吧?”简桥反问他。 “简桥,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学油画的天才,前途无量,怎么能这么冲动?你知不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冷清说。 哟,稀奇啊,惜字如金的冷脸少爷居然也苦口婆心地规劝人来了。简桥给气笑了,懒得跟他废话,命令道:“让开。” 冷清没退让,一把握住了车头:“简桥!” “让开!”简桥也喊。 “这是你的人生,你不该这么冲动。”冷清说。 简桥的手紧紧攥着把手,攥得指尖都有些发红:“冷清,少他妈这种语气对我说教,我的人生什么样,跟你没关系,我会对自己的决定负责。而你,也最好对你当初选择离开的决定负责。” 说完,他一把偏过车头,把车往一旁扯。冷清没握太紧失了手,简桥立刻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 “来啦?”顾郁站在正堂门口,看见他之后吹了一声口哨,跑了过来。 简桥赶紧低下头,把自行车放在院儿里的花台旁边。 “你那四幅画爷爷都会拿去展览,开心吧?”顾郁站到他面前,微微蹲下来手撑着膝盖抬头看着他的脸,才看见第一眼就一愣,迷迷糊糊又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简桥回答,“我看上去很奇怪么?” “倒也不是奇怪,就是眼睛有点儿红,”顾郁站直了,想了想,“该不会昨晚没睡好吧?你那个拱白菜的室友又作妖了?” 简桥笑了起来,啧了一声:“没有,你怎么还记得这一茬儿。” “同学之间相互帮助嘛,”顾郁说,“你要是这两天宿舍气氛太紧张,可以来休息室睡。” “哎你操这么多心干嘛,”简桥转身朝画室走,“你不是说平常在睡懒觉么,离上课还半小时都起来晃荡了。” “谢谢你的神仙师父和暴躁师姐,”顾郁给院儿里撒欢儿的顾媚娘和顾来福套上了牵引绳,“遛狗去了。” 简桥看他套好绳子,冷清正好走进了门,他赶紧从顾郁手里抢过来一条牵引绳,目测应该是伟大母亲顾媚娘的。 “我跟你一起。”他说。 “哦,”顾郁愣愣地点点头,“那走吧。” 冷清对他这样的态度无话可说,只好默然地走进了画室。 他俩牵着狗刚拐弯走到隔壁院门口,就看见一人两狗悠闲自在地坐在门槛上。 路浔扯了扯手里的牵引绳:“小顾,让哥哥我一顿好等啊。” 顾郁叹了口气:“报应来得这么快。” 他把手里的绳递给简桥,去路浔那儿把另两只狗牵了过来。他俩于是一人牵着两只狗在路上走着。 他们一路都没有说话,清晨的风吹得温和凉爽,迎面扑来银杏树落叶的味道。简桥总是喜欢这个味道,土里腐烂的枯叶混着秋风在路边打转。不过顾郁一直觉得这味道跟煮熟了的屎味儿差不多。 他们在上课之前回了画舟堂,刚走到门口,顾郁突然问:“你手怎么样了?” “嗯?”简桥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郁没回答,绕到他右边弯腰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 简桥立即自己抱住了右手手臂,警惕地说:“干嘛?” “看看上周你和我家狗子们嬉戏玩耍的时候遭遇的不测。”顾郁站直了,一本正经地说。 谁跟你家两只破狗嬉戏玩耍啊! 谁遭遇不测了啊,跟要死了一样! 简桥努力抑制住自己想给他两拳头的冲动:“谢谢关心,我好得很。” “哦。”顾郁应了一声从他手里拿过牵引绳,一扬手把四只狗都给放生了。 他抓了抓头发,走进了卧室。简桥皱眉看着院子里打闹的狗们,转头向画室走去。 刚一走进画室,顾老爷子就扑上来喜气盈盈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把他唬得错不及防。 “为师的好徒儿啊哈哈哈!”顾千凡大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拍得啪啪响,简桥觉得自己差点儿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简桥嘴里念着“师父好”,手上也没耽搁,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 “不瞒你说,我之前就很欣赏你啊,你的作品很有当年老陈的风采!现在你来我这儿,无疑是老陈的一大损失,我肯定把你在国画的道路上越推越远!”顾千凡对他说道。 这话怎么听着像他误入歧途了似的,简桥哈哈干笑了两声,准备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老爷子一把扯住他,向其他人说道:“孩儿们,上课!” 接着顾千凡拍了拍简桥的肩膀,好在力道轻了许多,简桥松了口气。老爷子接着说道:“你自我介绍一下。” “好的,”简桥说着,眼神瞥过靠门站着的冷清,“我是简桥。” “这孩子,”顾千凡笑了起来,“说艺名儿!” “明月。”简桥说。 这两个字被说出口之后,画室里骤然闹腾了起来,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唯独冷清没有说话。 “简桥同学来学国画,你们能帮助的要帮助,能请教的要请教,”顾千凡指了指冷清,转头对简桥说道,“他也是三年前从油画转过来的,我听说,你们以前是同一个师父底下的?你就坐他旁边吧。” 简桥看向冷清,冷清沉默着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 简桥往另一个方向一指:“师父,那儿行吗?我喜欢靠窗。” “也行,去吧!”顾千凡一记神掌拍在他的肩膀上,简桥忍着痛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冷清也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拿出了纸笔。 这是简桥第一次上顾千凡的国画课,顾千凡不愧是顾千凡,专业水平没得说。他们画了一上午,中午吃饭休息。一般这个时候,都是顾郁为大家准备午饭,偏偏今天小区里临时断气了,只好出去吃。 对顾郁来说,这样倒轻松不少,要知道一顿煮上十个人的饭对他而言就跟食堂大叔大锅乱炖一样艰难。 房里响起了敲门声,顾郁起身走到门前打开了门,温竹看着他,目光很是柔和。 顾郁愣了一下:“是你啊。” “一起去吃饭吧?”温竹邀请他。 顾郁有点儿抱歉,但还是拒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子的一日三餐我都得管着。” “那带上师父?”温竹又问。 “……啊?”顾郁抓了抓头发,“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我点外卖就好了。” 温竹点了点头,笑了起来,说道:“二十七。” “……嗯?”顾郁没反应过来。 “这是你第二十七次拒绝我了,大少爷。”温竹解释道。 “啊,”顾郁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 温竹没搭他的话,走进了房间,指着他的书架上最顶层上面的一本插画,看向他:“能帮我拿下来吗?” 顾郁也走近,伸手把画册拿了下来,转身靠着书架,递给了她。 温竹没有接过画册,而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顾郁一愣,甩开也不是,任由这么握着也不是。 门口突然走进一个身影,他敲了敲门,看见屋里正近距离相对站着拉小手的两个人也是倏然一愣。 “我的作业,”简桥把作业本放到了书桌上,立即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不好意思,打扰了。” ※※※※※※※※※※※※※※※※※※※※ 我一直都想膝下猫狗成群,金毛柴犬拉布拉多,媚娘来福驯鹿驼鹿,麋鹿马鹿小白金,哈哈哈。 8 顾郁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赶紧叫住了他:“简桥!我给你说一下作文。” 简桥立即停住了脚步,却没回头:“不差这一会儿吧?” “反正我也没事儿,”顾郁赶紧抽出手,把画册放到温竹手里,三两步走到了简桥身旁,“中午休息时间正合适。” “可我有事儿,”简桥说,“我得吃饭。” “我也还没吃,正好爷爷要跟你谈话,我跟你们去,”顾郁说着回过了头,“温竹,你要一起吗?” “好啊。”温竹答道。 “我不去,”简桥说,“太多余了。” “不多余!”顾郁一把拉住了他,“爷爷跟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说,我才多余,我厚着脸皮硬要跟着。” 顾郁连拖带拽地把他扯到了顾千凡跟前。他们出门找了一个家常菜餐馆,四人刚好坐一张小桌子。按规矩老人先入座,顾郁赶紧坐到了顾千凡旁边,温竹就坐到了顾郁对面。 老爷子拿过菜单,递给了温竹:“小竹点。” 温竹则递给了顾郁:“你来。” 顾郁则把菜单推到了简桥面前。 简桥没客气,翻开看了起来,问道:“师父想吃什么?” “都行,看着点吧,我又不像你们年轻人一样挑食。”顾千凡捋着他的白胡子说道。 简桥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旁边的桌面,问温竹:“你呢?” “我都可以。”温竹回答。 简桥点了点头,随便点了几个家常菜,基本都是迎合老人和女生可能会喜欢的菜品。结果菜端上来,顾郁拿起筷子,看着一桌平常根本不会吃的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好沉默地低头扒米饭。 “简桥啊,还有半个月就是画舟堂的画展了,我看了你的作品,都很不错,但是呢,我想你这段时间再画一幅写意画,我指导你,作为画展的重头,”顾千凡说,“你的名字突然出现在我的画展里头,肯定还是会有很多业内人士关注的。” 简桥点点头:“好。” “近两年的画展都是顾郁在负责,其它方面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他,”老爷子转头看向顾郁,“小宝,你存人家电话没有?” “不要当着别人……”顾郁说到一半叹了口气,算了随缘吧,“小宝”也挺亲切的,“还没存呢。” 他拿出手机,打开了拨号盘,递到了简桥面前。简桥放下筷子,输入自己的号码,按下了拨号键,自己的手机不久就响了起来。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电话铃声一响,顾郁一口饭差点噎住,赶紧给自己盛了一碗汤灌了下去。 简桥瞥了他一眼,挂了电话。 顾郁拿回自己的手机,给他的号码存上了名字,不过存的不是简桥,而是“枸杞”。存完之后,他按了一下“枸杞”的号码,电话再次拨了出去。 ——咕嘎!咕嘎!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到底多少鸭,数不清到底多少鸭~~~ 顾郁终于没憋住,敲桌狂笑起来,笑得把整个桌子都带着抖。 简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把电话挂断了。 “吃你的!有什么好笑的!”顾千凡给了他一爆栗。 “……对不起。”顾郁强忍着笑把脑袋埋进了碗里。 他们吃完饭往回走,顾千凡又开始讲述他的宏图伟业,这些话顾郁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他只好一个人在前面悠着。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顾郁自顾自的小声唱了起来,“咕嘎咕嘎……” 他停下来,想了想,又唱了一遍:“咕嘎,咕嘎……” 顾郁抓了抓头发,一脚踢飞了路上的小石子儿,嘴里念叨着:“咕嘎咕嘎……” “咕嘎……”顾郁闭上眼好好回忆了一番,没想起来,只好放弃了,随便挑了个其它歌唱。 简桥走在后面,看着顾郁费力想歌词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地唱了出来:“咕嘎咕嘎,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到底多少鸭……” 他唱完之后,悄悄笑了起来。这个手机铃声是他好久之前设置的了。这么多年,就算是换手机,换号码,也都会用这首歌做铃声,听起来是挺傻逼的,不过这也是一种岁月的见证啊。 午休大家都在休息室里,有的人睡觉,有的聊天,有的抱着手机玩。徐水蓝在休息室里望了一大圈儿,选中了一个看起来可爱善良他敢接近的,他走过去说道:“初阳,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上午画的有什么问题?” 初阳抬起头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好。” 他正起身,王元其就在门口叫了他一声:“初阳,师父找你!” “啊?怎么了?”初阳问。 王元其趴在门框上,脑袋朝里探:“画展的事情。” “哦,”初阳应了一声,正要跑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不要意思啊,我得先去师父那儿。” “没事儿,我等你回来。”徐水蓝说。 “不知道得多久,”初阳张望了一会儿,把易向涵拉了过来,“让大师姐帮你看看吧,她超级厉害!” 易向涵正啃着面包,初阳跑出去之后,她才转头问:“看什么?” “……啊?”徐水蓝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看画是吧?”易向涵说着,咬了一大口面包往嘴里塞。 徐水蓝赶紧朝门口走过去:“……对对对。” 易向涵也跟着他出了门,走到画室门口顿住了脚:“等会儿,我吃完再说。” 徐水蓝应了一声,转过头来陪她站在门口。 “你站那么远干嘛,我又不吃人。”易向涵笑了,拿起面包接着啃。 徐水蓝去正堂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她身侧,隔着一段舒适的距离。 “师姐,你就吃这个吗?”他问。 “刚刚忙画展的事情,没时间,顾郁今天又不伺候我们,”易向涵接过水杯,仰头喝了一口,“谢了啊。” 徐水蓝赶紧摆了摆手:“不客气……不客气。” 易向涵赶紧把面包啃完,喝水咽了下去,走进了画室。徐水蓝跟在她身后,沉默地跟着,每走一步都看着她的每一步。 易向涵找到徐水蓝的位置坐下了,仔细看了看桌上的画,笑了起来,转头看向他:“我听说你是为了我来画舟堂的?” 徐水蓝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勇气可嘉,既然是同门师兄弟了,就祝你早日超越我。”易向涵拿起一只小叶筋,浸入了笔洗。 徐水蓝想说什么,但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了。超越……这两个字,分明不能解释他想要的是什么。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洒了进来,给她的发丝镀上一层明朗的金色。她垂着头,端坐执笔,一如画中红妆娉婷秀雅。 “你的工笔画得不错,很端正。”易向涵说道。 徐水蓝笑了笑,站在一旁低头看着她的侧脸轮廓,开口道:“谢谢。” 他对易向涵的追逐,要追溯到好多年前,在那个他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儿的年纪。 其实上周见她的第一面,他就已经说过“好久不见”,只可惜没人听到,就连他自己也没怎么听到。 他的记忆里埋藏了一个夏天,一个蝉噪蛙鸣、热气腾腾的夏天。那时的树叶繁盛,绿得整片天空都充满了盈盈的生机。夏天结束了,他的童年暂停了,随之封存的,还有很多很多东西,最后留给他一腔孤独的不可言说。 “你参展的作品我看了,”易向涵没有抬头地说,“还可以,但是能更好。” “画舟堂有师哥师姐带师弟师妹的传统,平时创作好有个照应。我带温竹,冷清带初阳,赵觅山带王元其。现在你和简桥来了,选个小师父吧……”易向涵想了想,觉得这话说得似乎不太妥当,“不对,简桥不需要人带,他以前的底子打得很好。” 徐水蓝愣愣地应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 “上一个被称作少年艺术家的是大名鼎鼎的老陈,这一个是画什么都好看的简桥,下一个估计还没生出来。这些人都是特殊材料做的,你不用跟他比。”易向涵说。 “……哦,”徐水蓝点了点头,“那师姐觉得我应该跟谁比较好?” 易向涵想了想,说道:“冷清是个哑巴,赵觅山是块木头,你好像也……你跟着我和温竹吧,正好出去写生缺个扛画架的。” 徐水蓝有些不敢相信,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点头:“好!” 易向涵点点头,放下笔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你收拾收拾吧,今天下午就要出门。” 易向涵说的写生,是他们平常学习常有的活动,出门画自然风景,即是“师造化”。往往两两结伴,在一处满意的位置落脚摆下画架。这种活动顾老爷子一般不跟着去,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何况山山水水看尽了,小峰小泉看不入眼,往往只看学生们的成品。 到了两点钟,一行人背着水墨画架出了门。顾郁就是代爷爷跑腿的那个,给大家买车票,帮大家找位置,告诉众人几点在哪儿集合之类的。多年来他常常会有一种自己是给大家跑堂打杂的感觉。 “咱们今天去城西的青山,待会儿都上第一节车厢,到站了我会提醒,”顾郁把地铁卡一张一张发到每一个人手里,“到站了一定要下车,d站口有车接我们过去。” 苦口婆心的操心大奶妈啊。简桥看着他偷偷笑了起来。 地铁来时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等他们这一站的人挤上去,都没有位子坐不说,还得人挤人地站着。地铁发动,顾郁没站稳,赶紧伸手往脑袋旁的扶手杆上一抓,这一抓刚好一把挠过旁边站着的简桥的手背。简桥皱眉,转头看着他。 顾郁抱歉地笑了笑,立即把手往一旁挪了些:“不好意思啊,忘剪指甲了。” 他的指甲并不长,但好歹是有的,小时候爷爷一直以他的手长得好看为由,好说歹说地劝他学画画,学弹琴也行,可惜顾小宝什么也没学,空有白皙修长的手指。童年里除了用它吃饭擦屁股喝汽水,唯一与艺术有一点儿关联的估计就是玩泥巴了。 简桥把头转了回去,没搭理他。 车到下一站停下,车身一晃,旁边的温竹没站稳差点儿摔一跤。顾郁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扶手太高你够不着的话,拽着我胳膊也行,注意安全。” 温竹点了点头,向他靠近了些,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简桥看了一眼,突然伸手捏住温竹的袖子,把她的手扯到自己面前,让她拉住了自己的胳膊。 顾郁和温竹都猛地转头,一脸问号地看着他。 简桥转过头,清了清嗓子,低声解释道:“我穿的长袖。” “哦哦。”顾郁没多想,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转头看车身上的站台信息。 温竹拽着简桥的袖子,手指攥得紧了些。她抬头看了一眼简桥,而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温竹站在两人中间,气氛有些莫名尴尬,但也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好在过了几站旁边多出来一个空位,他们就让温竹过去坐下了。顾郁和简桥并肩站着,车窗上倒映出他们的影子。 “老大姐跟你说分配对象的事儿了没?”顾郁突然出声问道。 老大姐是谁?分配对象是什么鬼??简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回答道:“她说我不需要人带。” “哎呀不是带不带的问题,出去两三个人好相互照应,你一个人万一迷路了怎么办?遇到危险了怎么办?就算不想这些……你你……你颜料用完了怎么办?”顾郁说了一大串,愣是把简桥唬得一愣一愣的。 “那你说我跟谁走?”简桥问。 顾郁想了想,老大姐已经带了徐水蓝,赵觅山那个钢铁直男加上王元其那个活蹦乱跳的玩意儿完全让人无法忍受,冷清虽然是个惜字如金的哑巴,但跟他待在一起也清净,想说话了小可爱初阳随时都在。于是他说道:“冷清吧,他以前也学油画,说不定你们有共同语言。” 简桥的情绪一下子跌了下去,连语气也倏然冷了起来:“我跟他没话说。” “初阳也在,”顾郁补充道,“他脾气特别好,人也善良。” 简桥没说话,垂着眼睑盯着地面,仿佛出了神。 顾郁感觉他似乎并不是很想这样,他不知道简桥是不想和任何人一起,还是不想和冷清初阳一起。他松开拉着扶杆的手,拍了拍简桥的肩膀:“我知道你们这些搞艺术的,是吧,喜欢清静,享受孤独,灵感来自痛苦。但你不能一个人,我得对你的安全负责。” 地铁在站台停了下来,车身晃动,顾郁松开扶手一下子没站稳,朝旁边倒了过去。 ※※※※※※※※※※※※※※※※※※※※ 赶鸭老爷爷,胡子白花花,唱呀唱着家乡戏,还会说笑话~~~ 咕嘎,咕嘎,真呀真多呀~ 10 “待会儿吃了饭再走吧。”顾郁说。 “又点外卖?”简桥问。 “要饭的还嫌馊,”顾郁说,“我做,我伺候您,行了吧?” 简桥笑了笑,刚刚还觉得顾小宝精神低落萎靡不振,没想到几句话就露出本性了。 他们刚进院门,顾郁就喊了一嗓子:“爷爷,我回来了!” 老爷子从正堂走了出来,也喊着回应道:“小宝,吃饭了没?” “没呢,”顾郁回答,“简桥也在,我去做点儿吃的,您吃了吗?” “我吃了,”顾千凡走过来,满心欢喜地看着简桥,“今天画得怎么样啊?” “……还行,”简桥说,“走吧,请您指正一下。” “爷爷,您要不再吃点儿?”顾郁放下书包,往厨房里走。 顾千凡神采奕奕:“快拿出来我看看!” “喝碗汤吧要不?”顾郁扒着厨房门口问道。 “这个色彩掌握得很不错啊,”顾千凡笑了,“是不是用了今天我说的调色方法?” 顾郁叹了口气,一下一下地敲着门框:“您喝不喝啊?” “这幅很有创意啊,”顾千凡说,“不过是不是太单调了点儿?” “行,您认他做孙子吧。”顾郁转身进了厨房,走到冰箱前开始拿菜了。 “果真只画了这么一幅?”顾千凡看着画纸上那颗草,难以置信地问道。 简桥尴尬地点了点头:“……嗯。” 顾千凡对他的回答似乎并不是很满意:“简桥啊,你天资这么高,要好好把握,后天勤奋更重要!” 简桥点点头:“明白了,师父。”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但顾郁做得挺丰盛的,估计在厨房鼓捣了将近一个小时,他端着盘子到饭厅的时候,老爷子已经睡了,简桥窝在沙发里也睡得正香,看样子很累了。 顾郁把饭盛好,菜肉汤都端出来,香味已经飘了一整个屋子,不过睡死的简桥并不为所动,不像媚娘和来福,甩着尾巴就围着茶几打转。 顾郁摘下围裙,走到简桥跟前轻轻叫了一声:“简桥,吃饭了。” 简桥同志并没有动静。 “一看就是没经历过二十世纪三年饥荒啊,”顾郁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拿起了筷子,比了个手势,“媚娘,上!” 顾媚娘成功接受到指示,兴奋地小腿儿一跃跳到沙发上,爪子在简桥肩膀上拍了又拍。简桥还没睡醒,哼哼了两声表示不满。 “别哼了,还有七分钟就到门禁时间,你回不去学校了。”顾郁端起碗开始吃,来福在一旁流着哈喇子看着。 简桥费力地睁开眼,缓了一会儿,坐了起来,睡眼朦胧地打量着面前的饭菜。 “快来吃吧,学校你也回不去了,吃了就去睡吧,”顾郁说,“刚刚我看见陈方旭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给他回条信息免得担心。” 简桥没回答,迷迷瞪瞪地揉了揉头发,挨着顾郁坐在了地毯上,拿起了筷子,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感受了一下:“你做的?” “外卖点的,”顾郁把筷子塞到他手里,“看电视吗?” “……不用。”简桥回答道,开始夹菜。 他没想到顾郁做菜挺好吃的,尝味道就感觉做饭是一把老手了,没想到这年头这样下得厨房的男孩子也有。不像他,一辈子就煮个泡面,境界最高的时候加个蛋。 简桥吃饭的过程中把“食不言”这三个字贯彻得很彻底,不管顾郁说什么他都不理,问他味道好不好他也只是点点头。 吃完简桥放下筷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待会儿我洗碗。” 顾郁也差不多吃完了,他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头也没抬:“不用,你伺候自己吧。” 简桥竟然被他给拒绝了,他一下子没话说,憋了好半天才说:“那……谢谢。” “你交学费了吗?”顾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 “……啊?”简桥被他这么突然一问搞得一头雾水。 “给钱了就别说谢,都是一条龙服务。”顾郁说。 画舟堂的“交学费”就是他们平时自己在画室的画具开支,顾千凡还真没收他们的学费,不过在他们有了好的作品之后,把一些作品收入画舟堂的画展。画舟堂一部分作品卖出,一部分做展览,这就是他们的主要收入。 顾郁喝完汤到自己的卧室,拿了短袖短裤给简桥,接着端着碗去洗了。本来今天做了三个人的量,不过他和简桥两个大小伙子饿得慌,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看上去还是挺有成就感的。顾郁觉得手里端的不是空盘子,是他高高在上的春风得意。 简桥歇了一会儿就去洗澡了,顾郁收拾完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已经都暗了下去。他拿了睡衣去浴室,脱下衣服打开了热水器。 浴室里升起了氤氲的水雾,顾郁伸手去拿沐浴露,却突然发现洗漱台上放着一块儿手表,正是他上次在休息室的床上见到的那一块。 顾郁笑了笑,果然是块毫无地位的表,想怎么扔怎么扔。 他洗完走出了浴室,吹干头发关上了最后一盏灯,已经是凌晨了。他拿着手表轻悄悄地走进了休息室。 简桥已经睡着了,窗外透进来的浅淡的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被衬得温润清冷,轻轻的呼吸声平稳而均匀地在静谧的屋子里飘荡。 顾郁弯腰,摸黑把手表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简桥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哟,不食人间烟火的画界新秀居然也做噩梦。顾郁悄无声息地笑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转身准备出门,刚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面还没压下去,就听见了简桥的声音。 “别走了,”简桥的声音像是在哀求一样,和平日的冷淡全然不同,脆弱得像个想吃糖的小孩,“我找不到了……” 震惊!不光做噩梦,还说梦话! 一定要录下来告诉明月的无数少女粉——你们的偶像睡觉说梦话! 顾郁掏出手机,打开了录音,静静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简桥却没有声音了。 顾郁疑惑地转回身看向他,简桥除了呼吸没有之前平稳,其它都挺正常的。 没劲,说梦话竟然只说一句。顾郁点亮手机屏幕,准备关掉录音。 “在哪儿……” 顾郁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看向简桥。在微弱的光线中,能依稀看见他侧身躺着,皱着眉头,手指抓着枕头。 ……看来是真的做噩梦了啊,这语气,该不会待会儿说着说着就哭了吧。 顾郁拿着手机轻声走到床边,在地板上坐下了,仔细地盯着简桥看。 后来简桥还说了两句,顾郁已经有点儿懵了。看样子,该不会是为情所困吧?明月的粉丝们,你们的偶像成天不好好画画,做梦都在追寻遗失的爱人。 啧,要是为情所困,那么是女生还是……男生呢? 顾郁还没想明白,简桥的手指已经松开了枕头,梦话也已经不说了。 他心情有些复杂地关掉了录音,把手机揣回兜里,走到房间外面,虚掩着门,敲了两声。 里面没动静,他就多用了点儿力气敲,敲了好几声,简桥终于醒了,倦意浓重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顾郁推开门,站在门口:“我突然想起,这儿的被子有点儿潮了,睡久了不好,你跟我挤挤吧?” 简桥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但明显不是很在意:“就这样挺好的,不用了。” “不行,细菌多不卫生,”顾郁的手攥着门把手,“快起来,就走两步路的功夫。” 简桥不明白大半晚上的折腾什么,但耐不住他没完没了地赶人,只好掀开被子站起来,趿着拖鞋跟着顾郁走进卧室。 顾郁进了卧室就立马掀开被子,怕不够用把休息室的被子给抱过来了。 简桥已经躺下,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不就是你说的受潮的被子么?过来睡的意义在哪儿?” “反正都是凉被,无所谓,”顾郁赶紧打圆场,“主要是那儿的床板潮了。” 简桥懒得理他,闭上眼接着睡了。 顾郁关上灯,瞎中求生存地给他盖上了凉被,自己也盖上了刚抱过来的“潮被子”,闭眼休息了。 旁边的简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侧身蜷着腿模样很安分。顾郁听了一会儿,一句梦话都没有再说了,呼吸也很平稳,看来已经成功入睡没有噩梦。 这一夜很平和,不算特别香甜,但总归一夜好眠,就是早上让人有种好眠梦在此刻终结的感觉。 “汪!”顾来福跳上了床,卡在两人中间。见他们没反应,来福伸出爪子拍了拍顾郁的脑袋:“汪汪!” 顾郁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食指放在嘴前,眯着眼睛没动静了。 顾来福没有放弃,往旁边一扑,在欢欣与美好中感受空气,情不自禁地绽放了心满意足的笑颜。早晨起床拥抱太阳,嘴角向下会迷失方向,嘴角向上,满满的正能量。 在狗屁股空中自由落体坐到简桥脑袋上的时候,他几乎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老子去你!” 他刚站稳就看见了顾来福自信而满足的笑脸,骂骂咧咧的问候一下子没了气势:“……大爷的。” 顾郁被他这么气壮山河的一吼给吓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简桥。 简桥没好气地走出房间门:“我走了。” 他换回自己的衣服,毛毛糙糙地洗漱了一下,骑上自行车飞奔离开。 顾郁抓起手机看了一眼,竟然才六点多,他没忍住不厚道地笑了起来:“顾来福,你这么阴险啊。” 他笑完了翻了个身继续睡,不过顾来福依旧不知疲倦地折腾着。 “啊——”顾郁嚎了一嗓子,“求你了,在哪儿玩不是玩啊,非要出去。” 顾媚娘等得不耐烦了,也走进了屋子,跳上床歪着脑袋看着他。 顾郁欲哭无泪,在人狗拉锯战中摆出了绝不屈服的坚定姿态。然而不久后的一声“小宝——”,成了压垮骡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郁被迫从床上挣扎起来,把一张凉被抱到了休息室里,刚铺好就发现了床头柜上的手表。 “又忘?”顾郁笑了,简桥该不会有阿尔茨海默病吧? 他把手表拿到了自己房间的书桌上,开始洗漱遛狗。 下午顾郁写了作业之后,把简桥的作业也检查了一遍,和之前一样,他把错误的地方标记出来,在一张纸上分点写出了错误,照下来发给了简桥。 -下午3:51- 媚娘和来福:[图片] [图片] [图片] 这条消息一直没人回复,顾郁也就没再发。他窝在沙发里看了会儿漫画,闲得荒打开电脑玩了一会儿无聊的纸牌游戏,一直到打通关了,屏幕上开始放烟花。 他向来不怎么玩大多数男生会玩的那些竞技类的游戏,杀人打怪升级之类的,总觉得玩儿着脑袋疼。挑来挑去,还是纸牌比较有意思。不过那些高级的益智类游戏他也玩不了,下象棋、走迷宫,费脑子的一律不谈。 顾千凡一辈子就抱着象棋玩,但顾郁不争气,他只好在小区里找别人。隔壁素潭院子里的年轻人白深玩得好,只可惜常常在忙,没他那么闲,他们只能偶尔玩几把。那些老头儿们吧,又成群结队扎着堆,他想挤进去不容易。 顾郁关掉了纸牌游戏,合上电脑,拿起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了“枸杞”。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在铃声唱到第二遍“咕嘎!咕嘎!”的时候,电话才被接通,那头传来的声音沉闷而慵懒,没什么力气。 “……喂?”简桥说。 “呃,”顾郁在转椅上转来转去,“你在睡觉?” “……嗯。”简桥应了一声。 “好吧,那你睡,打扰了。”顾郁拿下手机准备挂电话。 “有事儿吗?”简桥迷迷糊糊地问道。 “没什么,”顾郁说,“就是我给你发消息了,改的作业,你醒了看看。” “好。”简桥说。 “对了,你的表落在画舟堂了,明天带给你。”顾郁说。 简桥应了一声。 “你在宿舍?”顾郁问。 简桥没回答,通过电话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大概十秒钟,顾郁觉得他可能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回了一句:“没,在工作室,沙发上。” “哦,拜拜。”顾郁挂了电话。 -下午8:14- 辰沙与果灰:我看了,谢谢。 媚娘和来福:[顾媚娘眨眼表情包] 媚娘和来福:你一觉睡到现在? 辰沙与果灰:嗯,刚醒。 媚娘和来福:[佩服佩服表情包。] 媚娘和来福:对了,你昨天想说什么? 辰沙与果灰:? 媚娘和来福:地铁上,下站之前。 辰沙与果灰:……忘了。 媚娘和来福:哦。 辰沙与果灰:[“晚安”老年表情包] 媚娘和来福:[“睡吧狗命重要”表情包] 媚娘和来福:??你不是刚醒吗?? 辰沙与果灰:困,不说了。 13 【1条新消息】 顾郁擦了擦头发,毛巾耷拉在脑袋上,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甩下拖鞋一跃仰躺着砸在床上,打开朋友圈就看到了消息提示,戳下了去,看见了一条新的评论。 辰沙与果灰:cпokonhonhoчn. 【月亮】 (晚安) 顾郁笑了笑,既然还心平气和地用俄语讲晚安,看样子应该是没有生气,就放心了许多。 他退出了朋友圈,在联系人里找到了简桥,发出了他俩在微信上的第一句话。 -晚上11:17- 媚娘和来福:你画得特别好,我每一幅都看了。 辰沙与果灰:谢谢。 媚娘和来福:跑着看的。 辰沙与果灰:辛苦了。【白眼emoji】 辰沙与果灰:其实明天也可以看,后天也可以,大后天也可以。 媚娘和来福:…… 媚娘和来福:不早说!我跟阎王爷赶趟儿似的! 辰沙与果灰:你自己不看票上的日期。 辰沙与果灰:【摊手无奈表情包】 媚娘和来福:【顾来福装死表情包】 媚娘和来福:今天的的作业你还没发给我。 辰沙与果灰:明天带给你吧。 媚娘和来福:【点头如捣蒜猫咪表情包】 简桥看着输入框,犹豫了一下,写上了“再见”。 不好,删掉。 “晚安。” 写过了,删掉。 “明天见。” 嗯,合适。简桥的指尖戳了下去,还没戳到,就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媚娘和来福:明天见。 简桥笑了笑,把输入框里的字发了过去。 可能是昨天一家人不欢而散的原因,顾千凡竟然没有大清早地轰顾郁起床遛狗。他于是躺在床上,难得地睡了个懒觉。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顾郁翻了个身没搭理。床上乱糟糟,被子已经大部分铺到了床下,睡衣撩起来露出了他的肚皮。 敲门的人没什么耐心,没再敲,直接打开门走了进来。 使人在崩溃中被迫起床第一步——拉开窗帘! 易向涵走向窗边,抓住床帘往两边潇洒地一拋,阳光倾泄,瞬间充盈了满屋子的亮堂。 顾郁皱眉,手臂一抬遮住了眼睛。 使人在崩溃中被迫起床第二步——掀开被子! 易向涵把地上的被子捡起来,贴心地给他盖得整整齐齐,然后一把掀开了,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使人在崩溃中被迫起床第三步——制造响声! “顾小宝,都快十点了!起来吃早饭遛狗!”易向涵叫道,“作业做了吗?家务干了吗?” 顾郁欲哭无泪,生无可恋地翻了个身,苦苦哀求道:“饶了我吧。” 使人在崩溃的同时感到心灵慰藉而主动起床第四步——美食诱惑! 易向涵从厨房端来了一碗鸡蛋羹,一份卷饼,香味顿时在整个房间里招魂似的萦绕着。 顾郁挣扎着坐了起来,扯了扯衣服,迷迷瞪瞪地下了床,顺着香味找到了书桌前,双手颤颤巍巍地伸向早餐,易向涵一巴掌给他打了回去。 “先洗漱去!”易向涵没留情,拿起卷饼咬了一口,端着盘子回到了厨房。 顾郁时常会思索自己为何会沦落到今日之惨象,他今日同样思索了一番,从刷牙一直思索到换衣服,再到啃那个被易向涵咬了一口的卷饼,也没有想明白。 简桥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放到了顾郁的书桌上,悄无声息地默默回到了画室。 顾郁吃完早饭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发现了简桥的作业本,翻开大致地看了看。 其实周末的作业他自己都还没做,这一刻才突然发现这些天总是下课不久就找简桥要作业,这种做法有多么扫兴且可恶,万一别人在吃好的、玩游戏、睡觉或者搞他伟大的创作呢? 不过仔细一回想,简桥竟然几乎每一次都很快把作业发了过来,而且错误越来越少,字写得工工整整,看得出每一道题都是认真写的。 舒牧是个国画专业的学生,在时间协调上总是可以把画画放在第一位。不过简桥就不一样了,学习外语很费时间,尤其是俄语这种入门很难的变态语言,他竟然能够做到两者兼顾,并且达到毫不比舒牧差的地步。 顾郁突然很好奇他的每一天都是怎么度过的,会不会成天通宵不睡觉,或者一分一秒都不浪费,脑子里永远在想单词和构图。 他以后会做什么呢?翻译还是画家?学外语对他的绘画有什么帮助? 他为什么学外语? 为什么上课常常发呆?发呆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又为什么在学油画多年的情况下来学国画? 为什么要叫“明月”? 为什么每次来画舟堂都翻看那些顾千凡放在休息室的报纸? 顾郁关上简桥的作业本,翻开自己的课本开始复习,脑子却全都是刚才的问题。 啧,真是个谜一般的男娃娃啊。 书还没看一会儿就快到十一点了,顾郁到厨房给大家做饭,蒸米切菜炒肉烧汤,一样不落下。顾郁边做边哼着歌,在心里为自己赞叹无数次。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文能武模样轻狂,走路带风姿态嚣张,我顾小宝天下无双! 简桥画完了画已经有点儿饿了,他就坐在饭桌前等着喂食,没过多久徐水蓝也走了出来,挨着他坐下了。 “刚刚师父说,今天下午去画展欣赏明月、学习舒牧,”徐水蓝说,“我昨天去看了一眼,你画得真好。” “……啊,”简桥有点儿尴尬,被当着面夸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谢谢。” 去画展?不过他自己昨天看了一整天,都看烦了,再过去也太浪费时间了。 “这次不用去爬山,顾郁肯定很高兴,”徐水蓝笑了起来,“上次我听大师姐说他特别怕高,以前跟他们出去,爬到一半就不行了。后来大家到山上写生的时候,怕他找,就都在低点儿的地方画。” “他……”简桥皱了皱眉头,有些难以置信,“……怕高?” “是啊,师姐还讲了好多有趣的事情,比如说他以前小时候,爬树上玩结果下不来了,师父又忙没注意,他就在树上坐了一下午,给每只鸟都取名字。”徐水蓝说。 简桥笑了笑,这个傻蛋,也太无聊了吧。 聊了几句之后,他起身走到了厨房门口,轻悄悄打开门,看见顾郁穿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一边忙还一边唱,唱的都是些没脑子的傻歌……不对,也不能这么说,应该叫童真,毕竟他还唱到了他的童年神曲《数鸭子》。 “咕嘎咕嘎,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到底……”顾郁唱到一半突然没了声儿,端起汤勺喝了一口,点了点头,此汤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好喝吗?” 顾郁两手一抖,差点儿没拿稳汤勺。他回头看了一眼,又舀了一勺汤,看向简桥:“来一口?” 简桥迟疑了一瞬,走过去,低头尝了一口,很好喝,还透着鲜而不腻的香油味。他挨着顾郁的手握住汤勺柄,倾斜了些,把汤喝完了,沉声问道:“你放香菜了?” “没,”顾郁拿了一个大汤碗,一勺一勺地往里盛,“易向涵和赵觅山都不喜欢吃香菜。” “今天下午大家要去看画展,我就不去了,看够了。”简桥说。 “哦,”顾郁应了一声,“那你跟冷清留在画室,我带其他人去。” 冷清?他也不去?哦对,他也去过了。 画室里就留下他们两个不说话还莫名其妙冷战的人,不尴尬吗? “那个……你非得去吗?”简桥说,“你不是也去过画展了?” “我得管着大家啊,”顾郁回答道,“而且我昨天才看二十分钟,囫囵吞枣没太明白,当然再看一会儿了。” 简桥正想着该怎么办,门被推开,冷清走了进来,可能是来拿什么东西或者帮忙端饭的。他刚踏进门槛,就看见简桥在里面,愣了一下,什么也没拿就转身走了出去。 简桥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把门掩上了。 “那我还是去吧。”简桥说。 顾郁拿出几只碗开始盛饭,看了一眼门,又看了一眼简桥,然后低头盛饭。又抬头看了一眼门,看了一眼简桥。 简桥被莫名其妙地打量着,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跟冷清好奇怪,”顾郁说,“你躲他,他也躲你。” 简桥叹了口气。 顾郁拿着饭勺,凑近了些,小心翼翼支支吾吾地低声问:“你……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我喜欢你。”简桥转头看向顾郁,两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近得能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 顾郁被吓得往后一退:“嗯?” “你成天少操心这些行么?”简桥问。 顾郁有点不好意思,仔细想想,好像确实老操心一些根本不关自己事儿的有的没的东西。他不得已只好转移话题:“其实你还可以去学学舒牧嘛,毕竟那么厉害。” “我跟他风格太像,学不得。”简桥说。 “你……”顾郁想了想,“你画国画比他晚,风格又跟他像,别人会不会觉得你抄袭他?”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而且水平高低还说不定呢。”简桥说。 顾郁笑起来,点了点头,胳膊一挥:“端饭!”紧接着他拉开门,趴着门框朝外喊道:“端——” “饭。”简桥说,捧着大碗汤往饭桌走了过去。 本来他已经打算跟大家一起去画展,不过顾千凡要留他说些事情,就不得不留了下来,果然谁都逃不过墨菲定律,怕什么来什么。和冷清单独待一下午,想想就脑袋疼。 下午顾郁带着大家出门了,简桥和冷清在画室里最后一排位置上,一个靠门,一个靠窗,互相不搭理。 顾千凡走进来,对他们招了招手:“来!都坐前边儿来!我跟你们说点儿事情。” 两人立即起身,走到桌前都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顾千凡没多想,脑子里只顾着他的宏图大计:“刚好你们俩留下来了,我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下,一个国画文创比赛的事情,两两成组,用国画做一些创意设计。考虑到易向涵在上一次比赛中已经脱颖而出,这一次我想让你们俩来合作参赛,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简桥没有一丝犹豫,答应了下来。 冷清倒是有些意外,平时他们俩关系本来就不好,要是合作准备一个比赛,总不能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两家人不说话吧?他没想到简桥会答应得这么快,就像他们俩从来没有过隔阂似的。 “那你们就可以着手准备了,我会把旁边的小画室整理给你们之后用,最近一段时间先构思,大概画舟堂的展览之后就要开始创作。画上面我和大师姐会帮你们,其他事可以找小宝,”顾千凡捋着胡子,看着他们,“没问题吧?” “没。”简桥回答。 冷清摇了摇头。 顾千凡走之后,简桥没动,冷清也没动,他俩一句话也不说。我站在你左侧,却像隔着银河,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要做创意设计,什么主题呢?冷清大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朝哪个方向,用什么风格,每个阶段大概需要多少时间。而简桥脑子里还在想刚刚画的那幅画,还差什么色彩,还需要多久完成。 他们各自想着,一阵风从窗边钻了进来,把两人的头发都吹乱,屋里的气氛更冷了些。 简桥有点儿冷,想去找件外套披上,冷清突然出声:“你退出之前的油画班的时候,是不是没跟大家讲?” “跟谁讲?”简桥听到问话,扶着椅子没动,反问他道,“能跟谁讲?” “他们是不是……”冷清想了想,用了听起来比较合适的措辞,“对你不好?” 简桥垂下眼睑,安静地盯着地板看,上面的木质纹路从面前的桌脚下一直延伸到自己的鞋尖。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连冷清为什么要这么问都搞不懂。 “不是。”简桥丢下这两个字,走出了画室,站在走廊上,靠着墙发了一会儿呆。 没有谁对他不好,他做什么事情也并不是非得有什么委屈的原因。他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从来不去想会有什么后果,在那一刻他觉得应该这么做,就义无反顾地做了。 就算有原因,就算有一些想法,一些其它的考虑,他也不会想得太清楚透彻。人往往在最清醒的时候,做自己将来最后悔的事情。 他本来想打电话给顾郁,借一件外套穿一下,不过走出来就觉得没那么冷了。他好像有点儿明白冷清为什么要叫做冷清了。 冷清走了出来,往庭院外走去。简桥站在原地想了想,跟着他走了出去。 冷清靠在门框旁,低头抖了抖烟盒,点上一根烟,烟草味混进了空气,沉沉闷闷的。 简桥跨过门槛,站在了他身旁,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冷清没有直接回答,默然地吸了一口,飘忽的烟雾缭绕着他的指尖。他不回答,简桥也就没耐心再问下去,但他想知道答案。 “说话。”简桥压着性子冷冷地开口。 他到底想听的是代表着事实与过往的真话,还是一个让他更加舒坦一些的心灵慰藉呢?冷清不明白,简桥自己也不明白。 “离开你……们之后。”冷清说。 简桥问:“三年了?” “嗯。”冷清应声道。 三年了。 被呛人的烟味熏久了的麻木的感官,终于有了一些不安与波澜。 老朋友,别来无恙,整整三年了。 16 清河岸边的风吹得清新又凉爽,刮在身上恣意畅快,就是有点儿冷,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看那个,”顾郁抬起手指了指前面一个正在画画的人,“那人在写生。” 简桥站住脚,仔细远望。一个看上去可能二十来岁的青年坐在河边,拿着画笔上色,在无人的河岸安静无言。 他往旁边走了一点儿,向那个人的画板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看上去色彩画得挺好的。” “认识他的人很多,但是认识他本人的人很少,”顾郁说,“那个就是国内青年画家的标杆。” 简桥有些疑惑:“什么?” “老陈啊,你不会不知道吧?”顾郁问道。 ……老陈? 那个他心中孤独至极的白月光,那个在他心里完全不输给莫奈的追寻的偶像。 “怎么可能,”简桥又往那人的画板上看了一眼,“老陈主要画油画,但这个……应该是水彩吧?” “他什么都会,”顾郁说,“他跟爷爷是忘年交,偶尔聚一聚,聊会儿我听不懂的东西,我不会认错。他怎么样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他特厉害,你要是想赶上他,任重道远咯。” 简桥皱眉:“我不想赶上他,谁也没办法赶上他。” 老陈从没有公开过自己的模样,也几乎不怎么发表言论和评价,连真实的名字也鲜为人知,他就是一个只靠作品撑起一片天空的艺术家。 “你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顾郁问。 “我要是知道了,就是打探他的私生活了。”简桥说。 “别人我不敢乱说,但是你可以啊。”顾郁无比自然顺畅地说,好像这话说出来就是理所当然。 简桥看向他,愣了愣:“……嗯?” “因为现在的年轻一代画油画的,他唯一看得上的就是明月了,”顾郁想了想说道,“不过你现在画国画,可能在他心里还要排在许漫衣后面——对了,许漫衣是他唯一的学生。” “许漫衣竟然是他的学生?怪不得手法那么像,”简桥回过头,盯着那个身影一动不动,仍旧难以置信,“他真的是老陈?” “真的。咱们过去跟他打个招呼。”顾郁说。 简桥立即后退了两步,看上去就跟老陈要吃人似的,紧张地说道:“不!” “我告诉他你就是明月,他肯定特别高兴,他想见你好久了。”顾郁继续劝他。 简桥仍旧皱着眉头,不安地说:“不行,不行。” 顾郁看不下去,一把拉住了他:“走!” “不行!”简桥把他往反方向扯,“不能……不能打扰他!” “你别怕,”顾郁接着跟他拉扯,“我陪着你。” 简桥努力挣脱,感觉快要急哭了:“真的不行……” 顾郁看他这么坚持,只好作罢,松了手放开他,不过简桥那头还在用力,一下子手被松开,他没站稳往后趔趄了一步,一屁股倒在了地上。 顾郁赶紧过去把他拉起来,他们俩正站起来的时候,老陈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就回头继续画自己的作品了。 顾郁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简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看着老陈的侧影,担心地说道:“他看到我们了。” “……嗯?”顾郁回身看了一眼,老陈正低头调色,模样很是专注,“没有。” “看到了!”简桥慌张地说。 “没有,”顾郁仍旧坚持自己亲眼所见,突然觉出一丝不对劲,“你怎么这么紧张?”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好几次了,有意思么?”简桥反问他。 “你喜欢老陈?”顾郁试探地问。 简桥抿着嘴,没说话。 “你是不是喜欢他?”顾郁又问。 简桥终于受不了,崩溃地破罐破摔:“是啊很喜欢,要是你偶像看到你这么狼狈你受得了么?” “你不是挺好看的嘛,”顾郁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摔跤之前更好看。” 简桥叹了口气:“我没准备好!我见到他该说什么,他会说什么,我该怎么回答,我应该严肃一点儿还是随和一点儿,这些我都不知道,我要是提前想一想的话……” 他说到一半住了嘴,又叹了口气,懒得再解释下去,问道:“你懂了吧?” 顾郁实诚地摇了摇头:“不懂。你平时挺好的,还跟他有点儿像,不需要准备。” “反正我现在就是不见他!”简桥压着嗓子低声怒道。 “好吧不见不见,”顾郁摸了摸他的后背帮他消消气,“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我没生气,也没怪你,”简桥解释道,“我就是紧张。” “懂了懂了,”顾郁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见不见。”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走了过来,眉眼淡然,鼻尖嘴角都清冷得恰到好处。 老陈从放下箱子,从画板里拿出一张画,递给了顾郁:“送给你,好久不见。” “淮灵……叔叔?”顾郁从简桥的肩膀上把手收回来,愣了愣,呆呆地伸手接过了画,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久得他差点儿都不知道应该把他叫做什么了,他看了看手里的画纸,有些怀疑,“给我吗?” 老陈指了指旁边的简桥,浅淡地笑了笑:“给他也行。” 简桥直勾勾地盯着他,愣在原地,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老陈背上画板,提起箱子,准备离开。顾郁一把拉住他,着急忙慌地说道:“先别走!那个……” 他突然也有点儿紧张,不知道为什么舌头就是不太捋得直了。顾郁指了指简桥:“这是明月。” “你好。”简桥飞快地说,脑子里不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好,”老陈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孩儿,没忍住笑了出来,“我吃人么?” “他……看见你紧张,我看他紧张我也紧张,”顾郁解释道,“那个什么……您画完了?是不是要回去了?” 老陈点了点头。 “那……”顾郁想了想,“淮灵叔叔,拜拜。” 老陈没回答,也没动。面前的两个小孩儿也就一动没动,乖巧地看着他。三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场面并不尴尬,就是有些微妙。 “你多大了?”老陈看着简桥问道。 “十九岁。”简桥回答道。 “这么小,”老陈说,“想去我家坐坐吗?” “……啊?”简桥愣愣地应了一声。 老陈笑了笑:“我对你和舒牧,倒是很有兴趣。” 他们也就不知道怎么的,迷迷糊糊地跟在老陈身后,在街边走着。一个小时前,老陈还是简桥的遥不可及的偶像,一个小时之后,竟然就见到真人还要去他家里了? 顾郁抱着老陈的画具箱,简桥走在他身旁,凑近了些低声道:“我感觉在做梦一样。” “要不是我抱着这个,我一定把你的小胳膊掐得又青又紫又红又肿,以表示现在的真实。”顾郁说。 简桥懒得跟他贫嘴,问道:“你之前叫他什么?” “淮灵叔叔,”顾郁回答道,“他大名叫陈淮灵。” “为什么叫叔叔?他还很年轻啊。”简桥为自己的偶像忿忿不平。 “不是年龄的问题,是辈分的问题,他是爷爷的晚辈,我的长辈,当然叫叔叔了。”顾郁说。 “那我该叫他什么?”简桥问。 “不知道,”顾郁认真想了想,“前辈?” 他们想了一路也没有结果。从清河岸边到老陈家里大概有二十来分钟。走到楼梯口,老陈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家里是一个清高的人家里的模样,红木家具,光线朦胧,复古又暗沉,不过除了普通的家具,还有一些宗教色彩浓厚的装饰,挂在墙上的各种画作,基本都是喇嘛、寺庙、经幡之类,看如此成熟自然的手法,应该是他自己画的。桌上摆着几本经书——《地藏经》、《法华经》、《心经》…… 他信佛,这件事情,顾郁和简桥倒没怎么想到。 顾郁和简桥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老陈也坐了下来:“顾郁,去倒茶。” “……嗯?”顾郁惊了,哪儿有一来就使唤客人的?而且,老陈叫他的名字的时候竟然如此顺畅而自然,就好像吩咐自己的儿子一样,他忍不住感叹,“这么自在的吗?” 老陈挽起了衬衫的袖子,笑了笑:“你玩泥巴的样子我都见过,那么拘束做什么。” 也有道理。 ……哎不要老是强调他玩泥巴这件事了好吗?? 顾郁起身到陈列架前面,拿下茶叶开始泡茶。有一盒上面写的是雪山茶,没喝过,在家里他也基本喝汽水,哪儿会喝茶啊,都是顾老头儿一个人喝完的。 他一走,简桥和老陈就干瞪眼坐着,一言不发,简桥感觉自己已经紧张到麻木了,脑袋没法思考了,只能看着地板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氛围着实不对劲,问道:“前辈,您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叫老陈吧,跟顾郁一样叫叔叔也行,”老陈回答道,“我不想问你什么,但我想听你说点儿什么。” 简桥眨了眨眼睛,沉默了。说点儿什么呢?说他的一日三餐?也太不合适了吧。 他抬眼瞥了一眼在厨房泡茶的顾郁,迟疑了一瞬,低声说:“淮灵叔叔,如果你很在乎的人伤害了你,你还会希望失而复得吗?” “失而复得?”老陈听到他这个奇怪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个小子,竟然不问画画的事情,不问关于他的事情,也不说关于自己的的事情,反倒问起这样一个无厘头的问题来。 失去的人给你伤痛,你愿意接受他们的回来吗?这个问题对老陈而言,太过残忍了。 失去的人,纵然使他遍体鳞伤,他也在无数个深夜一遍又一遍绝望地希冀着他们能够出现,哪怕一切重来一遍也好。 这问题听上去,不只是在问他,老陈觉得,简桥也在问自己。 谁又没有一个走失的人呢? “你所说的在乎,到底是爱,还是恨?”老陈反问他道,“以爱代恨,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 简桥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沉声道:“我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我没有资格管。我只是有时候有点为他难过。” 老陈了然:“顾郁?” 简桥转头看了看厨房里正在倒水的身影,点了点头。 老陈默然,重新说:“讲讲你自己吧。” 简桥想了一会儿,决定说出口:“我心里有一件事情,藏了十四年,一刻也放不下,但是对别人又说不出口。” 老陈说:“既然说不出口,那就画下来好了。” “你呢?”简桥问,“你不想说的那些,愿不愿意让别人替你画出来?” 老陈沉默,看了看窗外的大阴天,灰蒙蒙的白云笼罩着整个世界。 “我没有仔细查过你的资料,”简桥说,“别人所说的未必真实,所以我不信。但我相信的是,你是不是应该给自己一个出口,哪怕一个小小的缝隙?” 顾郁端着托盘走了出来,弯腰拿起茶壶,给杯子倒上茶,放在每个人面前。 顾郁听见他们在聊些很专业的东西,说油画,再说国画,甚至还现场连线了舒牧一起讨论。简桥请教了一些问题,他坐在一旁实在听不太懂,只好拿起茶几下面的书看了起来。 他拿的是一本诗集,《顾城的诗顾城的画》,翻开之后,能看见里面有一些铅笔的勾画,看着挺有时光的味道。 他看了几页,抬起头仔细环视老陈的房子,越看越安静,甚至可以用死寂来形容,每一处都透露着无欲无求的淡然和压抑。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会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减缓语速。就好比简桥轻轻柔柔的声音,就跟在哄小孩儿睡觉似的,听起来就很催眠。 顾郁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 丙烯颜料……梵高……莫奈……贝利……松节油……这个问题不是问过一次了吗?没有吗?……印象派……新作品……老陈的声音和简桥的一样催眠…… “顾郁?”朦胧之中感觉有人在叫他,紧接着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郁?”简桥又喊了一声。 “嗯?”顾郁突然惊醒,猛地端端正正坐了起来。 “走吧,不早了。”简桥说。 顾郁抹了抹脸,把书合上放回原位,把手机揣进兜里,站了起来,朝老陈挥了挥手:“那,淮灵叔叔我们走了,下次再来拜访您。” 老陈点了点头,把他们送到门口。 他们走出老陈家的小区之后没有立即打车,而是按原路走回了清河岸边,夜幕渐渐降了下来,光线变得昏暗暧昧。 他们并肩走着,秋天一步步走近之后,走在街上很少再能听到蝉鸣蛙叫。天色在黄昏与星光的临界之间,给人一种在路上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明天爷爷和易向涵要去首都参加一个艺术论坛,你想去机场送他吗?”顾郁问道。 “好啊,”简桥答应下来,“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的飞机,可能一点钟出发吧。”顾郁回答。 说完这件事,他俩都再次沉默了,没找到什么话说。不过对于已经朝夕相处了将近两个月的他们而言,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生疏而尴尬。现在觉得,并肩走在一起,就算没有什么话要讲,沉默着,各想各的,也很舒服自在。 简桥的右手垂在身侧,轻轻攥着拳头,指尖在掌心一遍一遍轻悄悄地摩挲着。 “你今天见了偶像,怎么感觉都不兴奋呢。”顾郁说。 “吓傻了,”简桥乐了,“非得上蹿下跳才好看是么。” 顾郁哈哈一笑:“你要是痛哭流涕我也没意见啊。” 简桥松开了右手,终于问出口:“顾郁,你以后能不能别再吃海底捞了?” 顾郁没太明白他什么意思,迎着河畔的晚风蹦了两下,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简桥说,“你看,这个世界上除了海底捞,还有很多好吃的,你不用老是惦记它。你还可以吃麻辣烫、鸡公煲、钵钵鱼、奶茶锅……” “比海底捞更值得追求的多得是,未来的路还很长,”简桥难得耐心地解释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郁顿了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白。” “真的明白?”简桥确认道。 “不知道,”顾郁叹了口气,“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好饿。” 17 “老顾头儿,你把机票拿手上。”顾郁把行李递给了易向涵。机场进站信息开始播报,几个人一路往进站口走了过去。 “小宝!”顾老爷子回头喊了一嗓子,“在家要好好吃饭啊!” 顾郁叹了口气:“要不我借个话筒来给您喊吧,让整个航站楼都知道我顾小宝在此?” “就知道贫嘴!”顾千凡眼睛一瞪。 “师父一路顺风。”简桥说。 “好嘞,乖徒儿,”顾千凡说,“师父给你带好吃的回来哟。” “怎么没和姐姐难舍难分?”易向涵忿忿不平。 “你自生自灭吧。”顾郁赶紧一把拉住简桥就往外跑。 在顾郁情窦初开的懵懂年纪,顾老爷子曾经撮合过他和易向涵,每天要问他八百遍,“大师姐漂不漂亮啊?”、“将来想不想娶大师姐这种类型的啊?”之类的问题,后来发现,顾郁没把易向涵当女生,易向涵把顾郁当三岁小孩儿,此时也就不了了之了。 到了现在,他又想撮合顾郁和老陈的学生许漫衣,隔三差五地问“你和漫衣联系没有啊?”、“你怎么不主动给人打电话啊?”等等,听着就头疼。按理说他现在的年纪也并不大,怎么就突然走上了被迫相亲之路呢? 不过有时候仔细一想,对啊,他都快二十岁了,二十年了竟然没有碰到过一个扰乱他心中一池春水的姑娘,哪怕是小伙儿也好啊,没有,一个都还没有。 顾千凡和大师姐去参加的论坛活动为期一周,易向涵打算在论坛结束之后带顾老爷子旅游一圈儿,可能一共半个月。她从小就跟着顾千凡学画画,这么多年来,顾家将她视如亲眷,在顾千凡心里,她就像是自己领养带大的孩子一样。 他们在回到画舟堂的路上时,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只有冷清还在画室准备他们的参赛作品。 院门被敲响,好几声过后冷清才听清楚,放下了画笔走到门口,打开了院门。 他本以为是顾郁和简桥回来了,却没想到,一打开门看见的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应该说,曾经熟悉过,如今很陌生。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犹疑地叫出那人的名字:“……齐子瑞?” “我还以为大名鼎鼎的画舟堂有多气派,看来也就那样啊。”齐子瑞说道。 这个人是之前他和简桥在油画班的同学,冷清一听这语气就来者不善,态度也随之冷了下去:“有事?” “没,”齐子瑞说,“我就是想看看……” 话音还没落下,冷清就快速利落地关上了院门。齐子瑞对着门,没说完的话被噎在嗓子眼里,感觉自己讨了个没趣。 “我是来找简桥的,他欠的债还没还完,就想跑路吗?”齐子瑞在门外喊道。 冷清沉默,接着猛地拉开了门,语气冰冷:“你说什么?” “你居然不知道?”齐子瑞笑了,仿佛见识了天大的荒谬事,“他以为他跑来学国画,以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他欠我的那些画,可还没给完呢。” “欠你?”冷清皱眉,很快明白过来,最近一年来,齐子瑞的水平大有长进,在圈子里渐渐有了立足之地,他还以为是他真枪实弹的本事,没想到竟然是作假。 按他的意思,他发表的那些作品,居然是简桥帮他画的。 “你竟然造假?”冷清质问他道。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说话?你还以为你是我的师兄呢?”齐子瑞嚣张跋扈地吼道。 冷清现在搞不明白,只一心想知道真相:“你说清楚,简桥为什么会欠你的?” “做交易嘛,你情我愿的事情,”齐子瑞说得理所当然,“冷清师兄,你真的是伟大啊,离开的时候那么潇洒。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时你的画被扔在杂物间?当时和你水平旗鼓相当的是谁?你离开油画小班对谁最有好处?你一番苦心让出了参赛名额,他倒好,表面说着同学一场却连送别都没去。你以为事情都那么简单么?” 冷清皱眉,盯着他,攥紧了拳头:“你想说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齐子瑞说,“我就是来警告一声,简桥很久没有给我新作品了,他的秘密,我可都知道。” 今天又是个不痛不痒不明不暗的阴天,走在路上冷风呼呼地刮,不光像大耳刮子,还有点儿像冰块儿往身上砸。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一打开车门,寒意就毫不留情地侵袭而来。为了缓解寒冷,顾郁一路走一路蹦,好让身体暖和点儿,到家门口已经快精疲力尽了。 “我建议你翻跟斗。”简桥说。 顾郁没理他,推开院门,跑到厨房拿了一瓶冰镇汽水,打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 简桥疑惑地看着他,感到费解:“你把自己蹦暖和了的意义在哪儿?” “汽水等于快乐!运动也是快乐!”顾郁辩解道。 简桥一副“随便你怎么说”的表情耸了耸肩膀,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冷清听见声音,放下画笔,起身从画室走到了正堂,看着简桥平静地说道:“齐子瑞来找过你了。” 简桥的手顿了顿,放下了水壶,喝了一口水,应声道:“哦。” 冷清站在原地,没有动,简桥喝着水,没再说什么。光线很暗淡,氛围很安静,画面很紧张。顾郁咬着汽水瓶口坐在沙发上,悄悄打量着他们的神色。 简桥喝完了水,把水杯放在桌上,指尖摩挲着玻璃的纹路,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冷清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没说什么,只是让我转告你一声,他来找过你了。” “他是那种人么?”简桥垂眼看着手里的水杯,嘲讽地笑了,“你知道什么了?” 冷清看着他,神色很严肃,眉眼间比这个大冷天还要寒冷得多。 简桥见他没打算回答,走到顾郁身旁,一把抓起沙发上的书包,转身准备离开。 “简桥,”冷清叫住了他,“你一直在帮齐子瑞画画是不是?他拿什么威胁你?” 简桥听到这个问题,猛地停下了脚步。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冷清会质问他的心理准备,可没有想到,真正听到他说出口的这一刻,还是挺不好受的。 “他拿什么事情威胁你?”冷清重复道。 简桥没回答。 要是这么轻易就说得出口的话,还能被称作“威胁”么? 顾郁见状,立即放下手里的汽水瓶,迅速站了起来,出声打破了沉寂:“已经快六点了,你们饿不饿,要不咱们出去吃饭?我听说附近开了一家……” 他说到一半,想了想,附近开了一家什么?附近为什么就不能开一家新饭店让他说话凑几个字?! “没什么事情,”简桥总算说了话,“我自愿的。” 顾郁舒了一口气,看向简桥。这话,听着也太像电视里良家少女被拉去做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之后的台词了。冷清就像良家少女的忠心情郎,非要拉着问个清楚心尖尖的姑娘被怎么了。 “我问,他拿什么事情威胁你,我要听实话。”冷清说。 太像了太像了,按照这个剧情,良家少女再不老实交代,情郎就要发飙暴走掀土匪头子的老窝了。 “与你有关么?”简桥松开了水杯,抬腿就向门口走去。 冷清被他这个态度惹得有些恼火,大步向前,一把拽住了他,简桥转身抽出手臂,抬头看着他。 顾郁一下子被吓到了,也顾不上什么压寨夫人和痴心小情郎的事儿了,赶紧上前把简桥往后面拉了一步,说道:“别生气别生气,肯定是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他说完,两个人都没有应声,沉默地互相看着,不像是要打架,也不像是要深情表白,顾郁不太能琢磨透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 简桥把书包背到背上,看了一眼顾郁,扔下一句“我先走了”,就抬腿往外走去。 “不要再给他画了。”冷清看着他的背影喊道。 简桥顿了顿脚步,没回头,说道:“那你不要再抽烟了。” 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顾郁听得云里雾里,画画和抽烟有关系么?反正总体上没怎么懂,但感觉不简单。 简桥离开了画舟堂,冷清站在原地,脸色冷得像冰霜。顾郁拉住他,好说歹说地让他坐下,问了一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冷清没什么反应。 “也是,”顾郁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你怎么可能解释。” 冷清默然,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一杯水。 “哎!”顾郁叫了一声,“这杯子是刚刚简桥用过的。” 他从冷清手里把玻璃杯拿过来,换了一个杯子重新倒了一杯,递给了他。 冷清伸手接过去,没有喝,而是放在了桌子上,突然出声问道:“如果给你一个用过没洗的水杯,你会要吗?” “可以啊,我又没有洁癖。”顾郁回答。 “一个别人不要的东西给你,你也收下吗?”冷清又问。 “也不是不可以,别人弃之敝履,但说不定在我这儿就是宝贝呢。”顾郁说。 “如果是你很在乎的东西呢?”冷清问道,“很重要的东西,唯一的东西。” “那岂不是……”顾郁尴尬地笑了笑,“接受施舍了吗?心里总归有点儿难受吧。” 冷清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嗯?”顾郁反应过来,“你是在说你和简桥?你们是为了这个吵的?” “很多原因,不止这个,”冷清说,“我解释完了,先走了。” 顾郁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好。” 冷清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身来,看向他,认真地说:“你平时要是想起来了,麻烦帮我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简桥被谈了什么条件。毕竟,齐子瑞不是什么好人。” 顾郁再次点了点头,等到冷清走出院门,才拿起桌上的两杯水看了看。 哇,今天是冷清三年来跟他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 他低头看了看左手,又看了看右手。 一个用过的水杯,即使用过,但大家都是朋友,又有什么可介意的呢?一个新的水杯,万一里边儿有毒呢?喝里面的水也需要勇气啊。 他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懂了多少。 啧,这些搞艺术的就不能直话直说吗?? 他们俩都走了之后,画舟堂只剩下了顾郁一个人,世界上最伤脑筋的事情之一莫过于给一个人做饭。多了不合适,少了不够吃,还很麻烦。过会儿就要到饭点儿了,他打算到隔壁路浔和白医生的素潭院子去蹭饭,空手去也不太好,虽然他们挺熟的了,但是他很有可能要蹭大半个月。 顾郁骑上老顾头儿的小电驴,在平稳的小路上享受冷风扇耳光的快感。 他骑到小区门口,猛地捏了刹车,腿一伸停了下来,敲了敲门卫的窗户。 门卫大叔抬起头来,看着他和善地笑起来,立即打开了窗子:“小顾啊,要出门?” “出去买点儿吃的,”顾郁说道,“叔叔,今天下午有个男生过来,您还记得吗?” “一个男生?”门卫大叔回忆了一下,“是不是一个说来画舟堂有事的人啊?——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穿单衣戴围巾的是吧?” 哪个傻逼穿单衣戴围巾?要不要裹棉袄踏凉鞋啊、烤火炉吃冰棍儿啊? “呃……”顾郁点点头,“……可能是吧。” “以前也没见过他,但今天他就说来这儿有事情,模样挺着急的,我怕是你们的客人,就让他进去了。”门卫大叔解释道。 “哦,”顾郁应声,“谢谢您了,他不是画舟堂的人,以后别让他进。” “哟,陌生人啊?”门卫大叔担忧地问,“丢东西没有啊?” “那倒没有,”顾郁蹬了半圈自行车踏板,“我先走了,您把窗子关上吧,外边儿挺冷的。” “好嘞,注意安全啊!”门卫大叔喊了一嗓子,关上了窗户。 他出门也没走太远,买了些水果,一些接下来大半个月深夜续命的零食,以及他做梦都在喝的已经流淌在血液里的汽水。 敲门声响起来,正在厨房做饭的白深穿着围裙走了出来,一打开门就看见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东西的顾郁,以及从门外飞快地窜进来的顾媚娘和顾来福。 “你……?”白深给他让出一条道,愣是没想明白他干嘛来了。 顾郁提着东西走了进去,把贿赂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伸长脖子闻了闻,感叹道:“好香——” 白深这下懂了,关上门走到桌前,打开各个袋子看了一眼,水果、零食、狗狗的奶粉、狗粮,还有一个儿童填色画本和豪华72色铅笔。 “大手笔啊。”白深笑道。 “人呢,就是要首先解决生存发展需要,解决温饱问题。”顾郁说。 白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把围裙脱了下来,扔到了顾郁身上:“锅里还煮着汤,你去弄完吧。” “……嗯?”顾郁十分疑惑,“我不是客人吗?” “一家人,哪里的话,”白深拿起豪华72色彩铅,朝屋里喊道,“然然,土豪傻哥哥给你买东西了,把你哥也叫出来!” 顾郁站在厨房,听到什么话好像是在说他,他转身趴在门框上朝外面叫道:“说谁傻?” “我特别喜欢那个变形金刚的模型,你怎么没给我买了?就在商场三楼的东区。”路浔从屋里走过来,看着他说道。 “你杀了我吧。”顾郁回答。 “买这么多东西,真的不是为了求我给你补俄语的么?”路浔又问。 “我专业成绩第一名。”顾郁拿着汤勺,回头嘿嘿一笑,“你还是先好好背你的小学生新华字典吧。” ※※※※※※※※※※※※※※※※※※※※ 简桥:如果你给我的,和你给别人的是一样的,那我就不要了。 食堂大妈:不吃滚。 18 冬日,雨天,办公室。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听见有人进门,抬起了脑袋。 等到来人走到他面前,他才开口道:“简桥,因为主办方临时调整,你和冷清的画是同一个主题,要拿掉一个不能参加展览。” 简桥沉默了半晌:“不是说好了都会展出吗?” “临时有变,我也没办法。”中年男人说道。 “那把冷清的留下吧,别跟他说这件事,”简桥说,“我去把我的画拿回来。” 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北方的冬日飘着雪花,抬眼望去一片白茫茫。 简桥的嘴里呼出热气,他把围巾往上拉了一些,遮住了大半张脸。 那幅他画了两个月的作品,最终还是要被藏起来。这是他们得到的第一个参加展览的机会,没想到最后落得一场空,他用竹条细细编织起来的美梦,没有捞起来一滴晶莹的水珠。 “赵老师找你,”齐子瑞跑进展厅,打断了他的思绪,“挺急的,你快去一趟。” “好,”简桥说,“但我得先把画拿回去。” “我去找人帮你拿回去吧,”齐子瑞看着面前的两幅画,指着左边的那个,“把你的带回去是吗?” “嗯,”简桥点点头,“那谢谢,我先走了。” 齐子瑞朝他挥了挥手,简桥移开视线,转身离开了展厅。 暖阳,晴天,画展。 简桥打开了车门,下了车和冷清并肩往展览馆里走。 “你之前不是说开展之后要让你爸妈也来看看吗?”冷清问道。 “……啊,”简桥有些迟疑地应了一声,挤出一个笑容,“他们还在上班。” 画展里面宽敞亮堂,每一束暖黄的灯光都恰到好处,和他们曾梦到过的一样。 他们并肩走进了挂着自己的作品的展厅,简桥放慢了脚步,冷清转过身来等了等他,没有催促,就默然地看着,那是简桥在他眼里看到的最后一刻温柔。 他往前走,站到了展厅入口,面前的作品被挂在墙壁中央,画布上红裳翠盖,使整个展厅都梦幻浪漫至极。 简桥停住了脚步,愣在原地。 冷清转过身去,第一眼就看见了正中央的作品,右侧写着作品信息。 作品名称:《暑天该很好》 作者:明月 “焦点啊。”冷清勾起嘴角笑了笑,转头从展厅的最左边一路看过去,赤橙蓝绿,绚烂占尽,唯独没有他的那一幅。 “怎么会……”简桥低声喃喃,转身跑出了展厅。 “怎么可能出错呢?”负责人问道,“当时这件事我是问过你的呀,画也是你说要自己拿走的呀。” 走廊上刮着寒风,从领口钻进身子里,冻得人脊背发凉。 “冷清,我没有……”简桥跟在他身后,话说到一半,就被出声打断了。 “不用解释什么,我又不怪你,”冷清转过身来看着他,笑了笑,“以后还有机会的。对了,看到你的作品被大家喜欢,我很为你高兴,真的。” 冷清回身朝外走,简桥站在他身后,拼命跑,但是怎么也追不上。冷清就像一缕青烟,虚幻得捉摸不住。 “冷清!”他喊了一声,但是没有听见声音,冷清也没有回头。 静谧的夜里响起了急促的呼吸声,简桥的手指死死攥着被单,细细密密的汗珠爬了满脸。 “你说是我拿错了,有人会相信么?”齐子瑞狡黠地笑了起来,“恐怕有一天,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了吧?” 不是……不是的…… “你不觉得自己一直在干这样的事情么?你逼走的何止是冷清,十几年前的事情,你不可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不是……不是我…… 焦灼的喊声响彻整片山岗,从日光到黄昏余晖后的哭泣。 破败的街角笼罩着灰云,他坐在墙边,尝到嘴角浓郁的血腥味。 “……明月!”简桥低喊了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昏暗。 他大口呼吸着,宿舍里很安静,没有其它声响,他的声音在脑海的记忆中孤零零地飘荡。其他几个人的呼吸声依旧平稳,夜晚依旧深沉。 简桥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两点三十七分,他把手机扔在枕边,望着昏黑的床顶,出了神。 顾老爷子离开了,画舟堂空空荡荡。浇花遛狗扫庭院之类的琐碎事情,就都堆给了顾郁来做。每天早晨被两只狗的肉爪扑腾得躺在床上怀疑人生,放学回来坐在隔壁素潭院子里看着四只狗打闹等待开饭,深夜睡到一半突然想起忘了浇花还得爬起来拿着水壶垂头耷手地让每一盆花都雨露均沾。 十一月到来,天气越来越冷了,顾郁钻进衣柜里,翻出了几件外套。刚扯出来,就听见一声响。 他低头去看,才发现在地上躺着一个相框,里头是一家三口在雪山堆雪人的照片。 顾郁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床上,蹲下来,拿起了相框。 这两个大人笑得多开心啊,纵然脸颊鼻尖被冻得通红,也没有一丝不快。那些他们携手并肩相看两不厌的日子,终究成了过往。 顾郁生他们的气,气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干脆利落地一刀两断,气他们怎么可以丢下他放任不管,一走就是十几年。 顾爸顾妈常常忘记,就连顾郁也会忽略,他们曾经那样相爱过,曾立下山盟海誓,曾举案齐眉心照不宣,曾在最穷愁潦倒的日子里,将彼此拥抱得最紧。 他的指尖拂过照片上每一个人的脸,年轻的、稚嫩的脸庞。 他不敢说自己有多想念和期待那样的时光,他不敢奢求一切可以重新来过,他只是在一些难以入眠的夜里,偶尔有一点怀念。 顾爸顾妈是不是也已经忘记,他曾经是个多么快乐幸福、跌倒了不会哭、连坏脾气都没有的可爱的小孩。 顾郁起身,拉开衣柜里最底层的抽屉,把相框扔了进去。 继上回的急眼事件之后,这段时间简桥和冷清几乎没说过话,反正顾郁是没看见他们两个说过。他们常常来画舟堂,关上门躲在画室里,你上午来,我下午来,你下午来,我晚上来,你躲我,我也躲你,你不找我,我也不找你,你气我,老子也气死你。 顾郁一不小心睡过,起床比平时迟了半小时,早上出门上学的时候已经有点儿赶不及了。正好出门的时候听见白深和路浔送然然上学,顾郁就顺便蹭了个车。 白医生开车向来很稳,他握着方向盘,顺手打开了音乐,车里播放着一首乐队的音乐,听上去有点儿年代了。 “这歌……”顾郁品味了一番,还没说出口,就被路浔打断了。 “白老师,换一首。”路浔从后座探出了一个脑袋,模样有些不安。 白深摇头:“不。” “这歌……”顾郁重新说起,“叫什么名字?” “没什……”路浔立即接了话,却被白深一口气说了出来。 “《爱情的模样》。”白深回答道。 “哦哦,”顾郁点点头,“讲爱情的啊,又来到了我一无所知的领域。” 路浔不说话了,默然退回去,靠在后座上,抱着然然的小书包,转头看窗外。 等到顾郁下车往学校门口跑去,路浔又趴在座位上探出了脑袋:“白老师,你不该告诉他的。” “为什么不该?”白深反问他道。 路浔扭扭捏捏地开口:“万一他知道了……” 车开到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红灯倒数到了第69秒。白深松开方向盘,回头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知道就知道了,如果非要全世界都知道,我才能和你在一起,那我也不在意。” 路浔摸了摸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白深一直比他勇敢,虽然他们都曾经历过那些血雨腥风命悬一线的日子,虽然他可以豁出性命面对每一个敌人,但在生活中,白深比他勇敢得多。 “如果全世界都知道了,但是全世界都反对呢?”路浔问。 “你反对吗?”白深问他道。 “我怎么会反对我们自己的感情。”路浔回答。 白深笑了,红灯转绿,他发动了车,驶过这个十字路口,轻声开口:“这就够了。” 最后一堂马原课在阶梯教室上,下午三点四十五结束。下课铃一响,顾郁就收拾好书包,问旁边的人:“你晚上去画舟堂吗?” “作业写完了就去。”简桥说。 “你拿过去写也行,今天作业又不是很多,估计一小时就能写完了。”顾郁背上书包,看着人群往外涌的拥堵的门口。 “也行。”简桥回答道,收拾好书包。 旁边过道的同学手里拿着易拉罐往下走,顾郁瞥了一眼,随口说道:“好久没喝可乐了。” “看人拉屎屁股痒。”简桥说。 顾郁啧了一声:“说话真好听。” 人走得差不多,顾郁背上书包站了起来:“你画完了之后,咱们明天去买点儿颜料吧?正好晚上冷清……” “我不去了,”话还没说完,简桥就突然变卦,“突然想起还有点儿事。” 顾郁转头看了他一眼。 “真的。”简桥辩解道。 顾郁只好一个人回去,他们走出教室,他才说:“那把你车借我一下?” “什么车?”简桥笑了,“说得跟真的似的。” 顾郁也笑起来:“哎就你那破自行车呗,你要能拿出一辆挖掘机我也没意见啊。” 简桥耸耸肩,把自行车借给了他,陪他一路走到林荫道上。顾郁骑上去捏了捏刹车。他俩差不多高,骑着挺合适的。顾郁朝简桥挥挥手:“就送到这儿吧,明早还给你啊。” 简桥乐了:“谁送你了啊?” 顾郁摆摆手,往校门口骑了过去。 回到小区,路过素潭院子的时候,看见院门敞着,院儿里站了好几个人,乍一看应该是北面钱家的。他按下刹车,停在门口朝里看了看。 院子里的气氛很紧张,看样子可能是发生什么冲突了。两家人相对站着,个个神情严肃,看着都不好惹。 路浔站在白深身后,没有说话,紧攥着拳头,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手,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我们是爱人,我会和他结婚,一直在一起,然然是我们领养的女儿。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白深问,他的语气很很认真,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钱家老头儿喊道:“你家的小孩儿不是什么正常人!这么小就欺负到别人头上,长大了还不杀人放火?” “你说是白慕寻先动手打伤你家的小孩儿,但大家都知道,她平时性格内敛,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伤人。我和路浔平时工作忙,你们就觉得她没人带、没人教、没人管是吗?”白深问道,看上去和平时那个温和的白医生大不相同。 众人还没答话,白深就接着说:“我是个医生,我不需要从你们的口中得知我的爱人和小孩是不是所谓的正常人。他们好得很,不劳各位费心,请回吧。” 钱家的大儿子站出来,哼了一声:“你倒好,这么大的事,就这么打发了?你们两个男人在一起,简直不伦不类!教出来的小孩不定是什么样!” 路浔抬起头,扔了碎片大步向前,眼看就要打人了。他这种国际警察,从来都不要命,要是真打起来,就肯定闹得太大了。 白深一把拉住了他,顾郁猛地一踩脚踏板,骑着自行车冲进了院子里。 “我看大家伙儿热闹得很啊,”顾郁打量着钱家的人,“早就听说白医生医术高明,怎么,你们也来看病啊?” “关你什么事?”钱家老头儿说道,“你们顾家不是要装风骨么?不该和这些俗事沾边儿!” 顾郁冷笑了起来:“风骨这种东西,装得出来也比没有好啊。你觉得呢,钱老汉?” “顾郁,这是我们和他们的事情,你不要赶来瞎掺和!”钱家老太太平时还挺疼他的,看见他来搅和心里更是一团麻。 “怎么,然然打你家钱宇了?”顾郁说,“可我怎么听说,您家的孙子金贵得很,从来都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啊?” “放屁!”钱老汉吼道,“你哪只眼睛看见小宇欺负别人了?!”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顾郁被他的态度给气笑了,“要不我现在就把小朋友们叫过来,亲口听他们说说您孙子干的好事儿?” 钱家大儿子径直转向顾郁:“简直血口喷人!亏我们还一直对顾家毕恭毕敬,没想到顾千凡教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平时您家孩子说什么要拜我爷爷门下,要将来要比冷清还画得好,我都鼓励他,不想破灭孩子的梦想,”顾郁讽笑起来,“但现在孩子不在,恕我直言,你们再这么教下去,画舟堂的门槛都进不了。超过冷清?重新投胎吧。” 钱家人说不过,动手肯定也干不过。最后这场争吵以三家人的不欢而散收场,钱家人气冲冲地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顾郁下车看了看路浔:“你还好吧?” “没事儿,”路浔坐在石桌前,松了一口气,“你都听见了?” “就听见了最后真情告白那一段,”顾郁说,“平时看着挺温和没脾气的,没想到白医生这么刚啊。” 路浔笑了笑。白深拿了药箱出来,放在石桌上,抓起路浔的手,用棉球沾了医用酒精给他手心的伤口消毒,动作看上去很熟练。路浔没什么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顾郁算是彻底相信他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刚刚谢谢你了,”白深说着,没抬头,“他们家人一直蛮横,平时也就忍了,不过今天……” “今天说得太过分了吧。”顾郁说道,他不想问钱家人说什么话,但看路浔和白深的反应,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白深点点头:“待会儿到饭点了我叫你?” “不用。”顾郁应声道,想了想觉得不太合适,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就像在躲着他们?他于是又补充道:“我昨天买了点儿菜,今天换我请你们。” “良心未泯啊。”路浔说。 顾郁笑起来,转身推着车回到了画舟堂。他看了看时间,才四点半,可以写半个小时的作业,五点去做饭。 他回到房间,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却没有立即拿出书本,而是戴上耳机,打开手机的音乐播放器,搜索了那首今天车里放过的音乐。 “爱情、的、模样……”顾郁在手机键盘上打着字,搜索栏出现了这首歌,他用指尖戳了戳,点进去。 “这么老的歌啊。”顾郁笑了笑,音乐开始播放,从“你是巨大的海洋,我是雨下在你身上”开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接触到同一性别的恋人的生活。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路浔和白深是一对深爱的恋人;从来没有疑惑,为什么他们两人和一个小朋友一起生活;也从来没有怀疑,路浔说自己谈恋爱了顾郁却从没见过他的女朋友。 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路浔很好,白深也很好,他们都是正常的、可爱的、值得认真交往的人。他们和小区里其它任何一户人家没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有区别,那就是这两个又高又帅的男人带着一个酷酷的小女孩,在围着孙子孙女们打转的老头儿老太太之间,实在太养眼了。 除此之外,他们非常正常,非常好相处,和任何一个善良的人一样。 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不过是一对恋人。 曾经孤单的旁徨,曾经相信曾经失望 你穿过了重重的迷惘 那爱的慌张,终于要解放 你是谁,教我狂恋,教我勇敢地挑战全世界 在一样的身体里面,一样有爱与被爱的感觉 我爱谁,已无所谓,没有谁能将爱情划界限 在一样的身体里面,这样的魔力却是更强烈 顾郁蜷着腿,仰头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耳朵里的音符一个一个跳动,他默然无声,心里有些轻轻的触动,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简桥也会像路浔一样担忧吗?还是说,他像白深一样勇敢? 他也会这样不顾一切地去保护他心爱的…… 男孩吗? 耳机里一曲放完,音乐停了下来,顾郁的嘴角扬了起来。 在一样的身体里面,一样有爱、与被爱的感觉。 ※※※※※※※※※※※※※※※※※※※※ love is love. 所有真情,都应当被尊重。:) 20 最近顾郁看简桥的眼神特别奇怪,他每用那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简桥就凶神恶煞地瞪他一眼。 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天,离顾老爷子回家已经不久了。论坛参加得很顺利,近几年顾千凡的门生一个比一个出息,现在又钻出一个明月,有人说他走狗屎运捡到宝了,有人说在国内明月只有老陈能带,但更多的人觉得要学国画,明月别无他选,只有顾千凡能给他未来。 这些话都还算正经,真真假假实实虚虚,听个乐呵,自己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舆论是不能造成干扰的。 不过顾千凡每公开露面一次,顾郁就要被提一回。总有人问为什么小顾不是画舟堂的继承人,小顾是不是果真像媒体猜测的那样性情恶劣无法教化,这些问题顾千凡向来不屑搭理,在他心里小宝比谁都好,什么恶劣不恶劣,轮不到别人来评价。 倒是被问急了的时候易向涵一时冲动站了出来,当着镜头把记者们骂得狗血淋头,斥责他们乱管别人家事、污蔑人的清白,小顾根本不像大家瞎猜的那样难堪,反倒懂事可爱善解人意。 本来是好心,最后办了坏事,记者抠住了字眼,问她是不是跟小顾关系很好,小顾一个圈外人,难道要扛起画舟堂的未来。最后还是要顾老爷子出来擦屁股,用标准的官方腔调解释明白。 每到这种你猜我猜你骂我骂我夸我夸的时候,顾郁就无比羡慕基本等同于归隐山林的老陈。不露面,不出声,闷头画画,每一个正经的大作品就能引起轩然大波,却从来没有解释过。 但人老了之后,心态和境界就不一样了。老爷子上了年纪,看重的不光是艺术本身,更是艺术的传承,看见他一手带出来的孩子们闯出自己的一片天,这种欣慰是老陈很难尝到的。 而至于老陈的学生许漫衣,也渐渐发展了起来,在她身上能看见巨大的潜力,可惜的是,外界竟然并不知道许漫衣是老陈的唯一的学生。 明天老爷子就终于要回来了,顾郁还很少跟他分开这么久,他躺在床上,想了想,决定给他做顿好吃的,也犒劳一下大姐易向涵。 顾郁翻了个身,准备睡觉,床头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他伸手一抓,拿起手机解锁屏幕。 给他发消息的竟然是班长,一年多以来,他们还没有单独发过消息,对话界面还停留在“我们已经是好友了,一起来聊天吧!”的信息上。 -上午12:03- 晴天娃娃:遭了。 媚娘和来福:【猫咪歪头疑惑表情包】 晴天娃娃:最近简桥好奇怪,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媚娘和来福:我怎么知道。 晴天娃娃:他不是成天跟你玩呢嘛。 媚娘和来福:哪儿奇怪了? 晴天娃娃:晚上经常说梦话,声音不大,但我偶尔能听见,感觉夜夜都在做噩梦……该不会是恶灵附体了吧??? 媚娘和来福:让他说呗,既然声音不大就不影响。 晴天娃娃:这是小事儿。主要感觉他心情不太好,熄灯之前跟蔡哲干了一架,都惊动辅导员了。 震惊! 顾郁看着消息,焦心地挠了挠脑袋。简桥又跟蔡哲干架,不是都打了好几回了吗?这寝室还能待吗? 媚娘和来福:伤着了? 晴天娃娃:他说没事,我也不敢问。 顾郁没好气地退出对话框,打开了另一个对话框。 -凌晨12:12- 媚娘和来福:喂。 辰沙与果灰:? 媚娘和来福:来画舟堂一趟。 简桥平躺着,觉得自己眼睛昏花看错了,把手机拿近了些再看了一遍,确定没有看错。 媚娘和来福:现在! 辰沙与果灰:怎么了? 媚娘和来福:出大事了。 辰沙与果灰:什么大事?出人命了? 媚娘和来福:如果非要出人命了才叫大事的话,那老子现在就要死了!快点儿过来! 简桥轻叹一声,把手机扔在枕边,闭上了眼睛。 媚娘和来福:【表情包】【表情包】【表情包】…… 顾郁连续轰炸了十几条表情包,对方终于有了反应。 辰沙与果灰:到底什么事? 媚娘和来福:过来一趟。 辰沙与果灰:明天还要早读。 媚娘和来福:大爷我陪你上! 辰沙与果灰:不。 本来这个分单双周的外教口语课就两周上一次,不上课的时候顾郁都不去早读。不知道什么事情能让顾小宝摒弃睡懒觉的诱惑。简桥轻叹一声,穿上衣服下了床。 陈方旭竟然还没有睡,听见动静从隔壁床伸出一个脑袋,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这么晚了去哪儿?” “上厕所。”简桥说。 “……哦。”陈方旭躺了回去,等到简桥出了门才猛地反应过来,谁大半夜上个厕所还要穿得人模人样的啊? -上午12:27- 晴天娃娃:简桥出门了!大晚上的居然出门了! 媚娘和来福:出就出呗,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走丢不成。 顾郁扔掉手机笑了起来,简桥啊简桥,嘴上说着不,行动倒是很利索嘛。 简桥站在床边,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的人。 顾郁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抬眼力不从心地看着他:“我要死了。” “说遗言吧。”简桥说。 顾郁伸手拍了拍旁边的被子:“躺下,听哥哥跟你彻夜长谈。” “我比你大71天。”简桥说完,感觉确实有点儿累了,于是脱掉鞋袜和外套,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我睡不着,”顾郁说,“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简桥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气不打一处来:“我半夜翻墙顶着冷风过来,你就让我来讲故事?” 顾郁看了看手机,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估计明天早上起不来床了,于是说道:“明天不去上早读了吧。” “你之前说什么来着?”简桥拿出手机翻到媚娘和来福的对话框,一字一顿念了出来,“大、爷、我、陪、你、上!” 顾郁一把抓过手机扔在了床头:“年轻人,尤其你这种艺术事业双丰收的,要注意身体,凡事都要把健康放在第一位,这个睡眠啊,自然也是……” “说正事儿。”简桥毫无感情地打断他。 既然你这么坦诚,那我也不客气了,顾郁单刀直入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为什么和蔡哲打架?” 简桥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没说话。 “他惹你了是不是?行吧,”顾郁自己说服了自己,“那你最近都梦到什么了?” “……靠,”简桥低声骂道,“谁跟你说这些的。” “我不该知道吗?”顾郁问。 简桥想了想:“你该知道吗?” “如果我算是你的朋友,就该知道,”顾郁说,“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简桥听到这句话,没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顾郁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虽然话听起来很肉麻,但他却说得无比认真。 “你和冷清为什么不说话?”顾郁又问。 简桥被他一问接一问的连环夺命提问搞得心乱如麻,他皱眉道:“这么多问题,我回答哪一个?” “挑个喜欢的吧,”顾郁说道,在简桥开口之前补充道,“不喜欢也得说。” 简桥叹了口气:“就做噩梦啊,你从小到大没做过噩梦么?” “地震海啸,恐龙追尾,深夜跳楼,跑步摔断腿,都梦到过,”顾郁说,“可我不说梦话。” 简桥默然。 “深夜最适合说秘密了,”顾郁说,“你说出来,也许心里会好受点儿。” 简桥啧了一声:“矫情。” 为什么感觉简桥一点儿都不相信他呢?顾郁心里有点儿空落落的失望,难道他们朝夕相处几个月,还如同陌生人吗? “我很怕高,一到高的地方就头晕,所以游乐场那些高空项目我都不敢去试,”顾郁说道,“该你了,一个换一个。” 简桥无语:“你这算哪门子秘密啊?那我也可以说我讨厌芥末味儿。” “不满意啊?明月大大耍大牌喽——”顾郁喊道。 “神经。”简桥懒得理他。 顾郁想了想,换了一个稍微走心一点儿的:“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所以每次看见肯德基的亲子套餐我都很羡慕,我总觉得可以去吃那个套餐的小孩都是比我幸福的人。” 简桥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别光摸,说啊,”顾郁说,“该你了。” 简桥收回了手,他无声地想了半晌。说什么呢?要不要告诉他呢?就算告诉了……简桥,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畏手畏脚的,说个秘密能少块肉吗? 他心一横,说道:“我是因为冷清才离开油画班来这儿的。” “只因为他?”顾郁问。 “嗯,”简桥点点头,笑了笑,重复他的话道,“只因为他。” 顾郁有点儿愣神,原来他的猜测是真的,简桥真的喜欢冷清,或者说,曾经喜欢过。 “以前在油画班,你不快乐吗?”顾郁问。 房间很安静,在一片昏暗之中,简桥被他的问题拉回到了一年前,他偏过了头,舒了一口气。 “当然……不快乐啊,”简桥轻声说,“不然我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顾郁往他这边蹭了些,伸出胳膊一把抱住了他,脑袋埋在他肩膀旁边,身上暖乎乎的。 “哎!”简桥叫了一声,这个动作实在太过亲密,他被这么一抱,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条件反射地迅速推开他,“顾郁你是不是有病啊!” 顾郁没松手,反倒搂得更紧了些,柔顺的头发落在简桥的颈窝上,痒酥酥的,他闷闷地说:“我想爷爷了。” 这声音一出,软软糯糯像个小孩儿似的,简桥竟然有点儿不忍心推开他了,问道:“不是明天就回来了吗?” “现在就想!”顾郁争辩道。 “……好吧好吧,”简桥无可奈何,生死看淡,“随便你。” “你唱个歌吧。”顾郁说。 “你就是有病。”简桥总算看明白了,这孩子病得不轻,得治。 “就你的手机铃声。”顾郁说,“鸭之歌。” “那叫《数鸭子》。”简桥纠正道。 “快唱。”顾郁说。 “我不。”简桥拒绝。 顾郁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说:“以前奶奶还在的时候,就给我唱儿歌哄我睡觉,奶奶最疼我了……” “你别在这儿卖惨,多大的人了,”简桥和他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败下阵来,要死不活地唱道,“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咕嘎咕嘎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到底多少鸭~数不清到底……” 简桥低头看了一眼,顾郁闭着眼睛,仍旧扒着他的胳膊,压得他有点儿呼吸困难,他自己的呼吸声倒是平稳得很,跟在走康庄大道似的,可能已经睡着了。 简桥仔细打量着他的五官,在暧昧不明的光线中,比上回在教室近距离看着更加柔和,他也看得更加肆无忌惮明目张胆。 从他额头前的碎发,到他的英气十足的眉眼,再到深长的睫毛,英挺的鼻梁,最后落在弧线流畅自然的嘴唇上。 他没有撒谎,顾郁确实比冷清还要好看一点儿。 深夜寂静无比,深秋已经来到,没有蝉叫,没有蛙鸣,只有无边无际的昏暗黑夜,和在黑夜中悄然入睡的人。 一阵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把窗帘吹得扬了起来,简桥伸手,摊开手掌挡在顾郁耳后,冷风吻在他手背上,冰冰凉凉。 “晚安。”简桥轻声说。 ※※※※※※※※※※※※※※※※※※※※ 现在的孩子好单纯,同床共枕只说悄悄话,哈哈哈。 21 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温柔和煦的暖阳透过窗帘缝隙钻了进来,在床铺上印上一道浅淡的金光。 简桥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八点十分。 ……八点十分? 他赶紧偏过头往旁边看,哦,这是画舟堂,顾小宝的床上……顾郁呢? 简桥掀开被子,穿上外套和鞋子,起身去开门。手刚压下门把手,就往里一拉,没动静。 他再次压了下去,往外一推,也没动静。 “嗯?”简桥疑惑地又拉又推,提了提,才发现是空的,已经被锁过了。 他把反锁铁头转来转去,还是没打开门。 简桥只好拍了拍门:“顾郁!” 王八羔子!居然把我锁在屋里! 叫了好几声都没回应,简桥转身抓起床头的手机,在联系人里找到顾小宝,拨号。 在两声忙音之后,电话接通了,那头混杂着风声传来了顾小宝快乐欢脱的声音。 “喂~”顾郁喊道。 “顾郁,你有病!晚期!你没救了!!”简桥吼完这一句就挂了电话,气冲冲地把手机扔在了床上,一身火气地一屁股砸在床沿上。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电话铃声响起来,简桥拿起手机没好气地接通,吼道:“喂!” “书桌右手边有一道小门,里面是独立卫生间,放了给你的新牙刷。书桌上有豪华巨无霸鸡蛋灌饼,加了肉松培根鸡柳火腿肠哟。”顾郁的话里带着笑意。 “吃个屁!”简桥骂道。 顾郁很是委屈地叹了一口气:“你不要不领情嘛,那个豪华灌饼我平时都舍不得吃的。” “你把我锁屋里干什么?”简桥问。 “是吗?”顾郁说,“我不记得了,遭了,可能是出门忘了你在家,把你反锁在房间里了,瞧我这个猪脑子啊……” “装!快点儿回来开门!”简桥怒火攻心。 “好凶啊。”顾郁笑起来,挂了电话,慢悠悠在路上蹦蹦跳跳,一路走回去。按他这个速度,走回去估计得大半个小时。 路上路过一家水果店,他进去东挑西拣买了点儿水果。路上还有家服装店也不错,正好要入冬了,他顺手买了两件厚外套,一件黑色,一件深灰,兴高采烈地提回家了。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顾郁回到画舟堂,就看见顾媚娘和顾来福趴在自己房间的窗边一动不动。 他放下东西,凑过去看,窗子里面只有一张幽怨的脸。 “哟,”顾郁朝里头喊道,“这是谁呀?” 简桥蹭地站了起来,凶神恶煞地趴在窗子上:“顾小宝!你不是人,竟然连窗子也锁!” “这就不怪我了呀,”顾郁一边把窗户外面的锁打开,一边解释道,“小时候爷爷怕我自己溜出去玩,专门上的锁,没想到啊,十年过去还用得上。” 锁一被打开,简桥就猛地推开窗,跳上书桌撑着窗框跳了出去。窗户被推开的时候顾郁被砸到了额头,还没来得及躲就被简桥扑了个满怀。 顾郁赶紧护住了脑袋:“别打脸!” 简桥倒没打他,但一使力把他推到了墙上,瞪着他:“你锁我干什么?” “鸡蛋灌饼吃了么?”顾郁没回答他,反倒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这么一句。 “嗯?”简桥老实回答,“还没。” “哎哟,那个巨无霸豪华版十多块呢,我平时都吃五块的,我去给你放微波炉里热热啊。”顾郁无比自然地推开他,掏出钥匙朝房间走去。 怎么又被他绕过去了?简桥确实有点儿饿了,于是乖乖等到他弄完再接着质问他道:“你锁我干什么?” “是这样的,”顾郁等在微波炉旁,耐心解释,“我听爷爷说,你跟一个文创工作室签了合同,年后要搬过去住,是吧?” 这跟把他锁起来有什么关系,简桥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你看啊,这学期不到两个月了,虽然合同上的日期还没到,但是你可以先搬出来,适应一下外面的生活,是吧?”顾郁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申请,“我呢,找咱们善解人意的辅导员细细说明了原委,你搬出来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再加上你和冷清马上就要参加比赛了,时间要抓紧,比完赛就要准备期末考了,这么一想,是不是确实分秒必争啊?” 简桥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你居然背着我去提交申请!” “我呢,太爱学习了,就早起千里迢迢地去上早读,顺便帮你把事儿办了。”顾郁郑重其事地把申请书交到他手里,再转身打开微波炉,把热得烫手的豪华巨无霸鸡蛋灌饼递给他。 简桥没有接,严肃地盯着他。 顾郁有点儿心不在焉,双手握着饼,笑了起来:“我也想尝一口,快接着,我再去买一个。” 简桥依旧严肃脸,毫无感情地接过了灌饼,走到客厅坐下,把申请书揣在外套口袋里,捧着饼埋头啃起来。 顾郁转身往外跑,到小区门口东张西望,但是已经过了早点时间,哪儿还有鸡蛋灌饼的小摊点。 “叔,”顾郁向保安求救,“鸡蛋灌饼什么时候走的?” “九点,刚走五分钟,”保安大叔说,“哎小顾,今早上不是看你买了一个了吗?” “……啊,又饿了嘛。”顾郁笑了笑,转身往回走了。 “现在的年轻人胃口真好啊!”保安大叔看着他的背影,欣慰地说道。 简桥的豪华巨无霸鸡蛋灌饼确实很豪华,里面的料多得不得了,啃得都有点儿撑肚子了还没啃完。 顾郁灰溜溜地走进正堂,默然坐在他身旁。 简桥瞥了他一眼:“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没了。”顾郁叹了口气,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上的饼。 简桥被看得浑身发毛,手往旁边一伸:“给你咬一口?” 顾郁眼中绽放了春回大地的光芒,他立即靠拢张大了嘴,还没碰到,突然猛地停下,抬眼看他。 “你……不介意么?”顾郁问。 “我要是介意还有你这一口么?”简桥问。 顾郁笑起来,就着他的手闷头咬了一大口。简桥看他吃得那么香,一下子不忍心收回手了,于是把剩下的饼塞进了顾郁手里:“你吃吧。” 顾郁的手指顿了顿,看了他一眼。 简桥埋头凑近,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剩下的吃不了了。” 顾郁喜滋滋地吃完了剩下半个,才发觉确实加得有点儿多了,老板人又太实在,这哪儿是买了块饼,简直就是买了个世界。 “爷爷和易向涵十一点半的航班,”顾郁说,“你去接吗?” “去啊,我人都坐在这儿了,还能跑了不成。”简桥回答道。 打车过去的路上,顾郁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降下车窗吹了会儿冷风。 “你坐过飞机么?”简桥突然出声问。 顾郁点头。 “不怕么?”简桥又问。 “怕啊,”顾郁叹了口气,回忆起曾经痛不欲生的经历,“一路从头怕到尾。” “你长这么高,会不会每天早上起床站起来都怕啊?”简桥又问。 顾郁没忍住笑出声:“神经病。” 在航站楼,刚一见到顾千凡,老头就丢了行李扑过来,给顾郁一个熊抱,欣慰地说:“小宝没瘦啊!好小子!” “我吃得可好了,”顾郁赶紧去拿起行李,窜到老人身旁,“怎么样?玩儿得开心吗?” 爷孙俩在前头说说笑笑,简桥在后面接过了易向涵的行李箱。 “谢了,”易向涵笑起来,“大半个月不见,发现你格外好看啊。总感觉在北方没看到这么养眼的。” “我就是北方来的。”简桥说。 “……啊,”易向涵尴尬地点了点头,“看来南北方帅小伙都挺多。” “简桥啊,听小宝说你要搬出学校住?”顾老爷子从副驾驶往后探出脑袋,“我记得你那个合同年后才生效啊。” “是,”简桥没好气地瞥了顾郁一眼,说道,“我先临时找个别的地方。” “这何必呢,你就住画舟堂,回去我让小宝把客房打扫干净,一直也没人住,”顾老爷子很是满意,“正好你和冷清要参赛了,时间紧着呐。” 这爷孙俩对过口供了?怎么说的话一模一样。 顾郁以为他们俩得拉扯两三个回合,没想到简桥很快就答应了:“好,谢谢师父。” “客气了啊。”顾老爷子转回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乐呵呵的。 对简桥而言,在这座城市里,比起学校,画舟堂在他心中更亲切,何况要找一个合适的只租两三个月的房子不容易。最重要的是,一听到顾郁要为了他收拾屋,他就觉得就该让顾小宝遭这个罪,谁让他把自己锁在屋里的。 他们吃过午饭之后,顾郁就和简桥一起到学校搬东西,易向涵没什么事儿做闲得无聊,也跟着来了,说要回归校园,看看有没有小学弟为她的美貌所倾倒。 “拉倒吧,还倾倒呢。”顾郁说。 易向涵往他脑袋上扣了一记神掌:“瞧瞧你这个钢铁直男的样子,一看就是没人追。” “有。”简桥悄悄补了一句。 “嗯?”易向涵一愣,“谁在说话?” “学院里喜欢他的女生很多。”简桥说。 “听到了吧!”顾郁得意洋洋地炫耀道,炫耀完了悄悄推了简桥一把,“多谢相救,说得我都要信了。” “是真的。”简桥说。 “嗯?”顾郁惊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觉得她们都跟你不太搭,除了三班法语班有一个还不错,她长得跟温竹不相上下,但是没有温竹有内涵。” “所以?”顾郁问。 “综合考虑,温竹比较合适。”简桥说。 顾郁看着他严肃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简桥你没事儿吧,平时那么忙还有空想这些呢?” “上周三马原课太无聊,就替你思索了五分钟。”简桥说。 “那我谢谢你啊?”顾郁笑了起来。 他们正说笑着,一个身影跑了过来:“师姐!” 三人齐刷刷地看过去,徐水蓝抱着书,正和大家打招呼。 “为你倾倒的来了。”顾郁说。 “师姐,你怎么来了?我请你喝奶茶吧……”徐水蓝反常地非常主动,易向涵倒也不客气,开开心心就跟着他跑了。 顾郁跟着简桥走到了宿舍楼下,停住了脚步:“我在这儿等你。” “好。”简桥点头,大步上了楼。 “在原地等你”这种话,总是令人安心的,虽然没拥有,但也不失去。 他回宿舍的时候,里面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异常平和,就像他们刚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大家都还很拘谨而羞涩。 他收拾东西没用多久,毕竟东西也不多,临走时给陈方旭发了一条信息—— -下午2:26- 辰沙与果灰:我走了。 简桥提着行李下了楼,刚走到楼道口,就看见顾郁坐在花坛边,手指掰着花台里的小草。 果真是个玩泥巴长大的人啊。简桥走了过去,在他跟前停下了。 顾郁抬起头,嘿嘿一笑:“这里头好多蚯蚓啊。” “你是傻子吗?”简桥问。 顾郁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从他手里拿过一个行李箱,跟他并肩往校门走。 回到画舟堂之后,顾郁就马不停蹄地去收拾客房。那间屋子基本没人住过,就在顾郁的房间隔壁,灰尘堆了厚厚一层。 顾郁收拾好,拉开窗帘,往房间里喷了一点儿柠檬水,再走到画室,敲了敲门,去厨房做饭了。 简桥听见敲门声,放下画笔,把行李搬进自己的新房间,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收拾好。 这间屋子明朗亮堂,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坐在里面,心情都变得开阔了。难怪顾郁那么单纯,感觉整个人和画舟堂一样,敞亮干净。 简桥忙活完,精疲力竭地瘫在床上,厨房里飘来的香味,他揉了揉肚子,感觉有点儿饿了。 他伸了个懒腰,感觉手指打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毛茸茸的。 他掀开被子一角,看见了枕头边放着一只灰色绒毛穿着红毛衣的玩具小熊,大概就两个巴掌这么大,在枕头边又小又可爱。 这个顾小宝,怎么这么幼稚啊。 简桥抓起小熊,放到了脸上,温软的绒毛蹭在脸上,挺舒服的。 在你的枕边放一只小熊,让它替我打败你梦里的所有恶龙。 ※※※※※※※※※※※※※※※※※※※※ 同居的日子开始了,搞事还会远吗??? 22 “蓝蓝,你好没出息啊,”当年的易向涵扎着马尾,露出了光洁好看的额头,走在他前面,“我要是你,就不会挨欺负。姐姐请你喝椰奶吧,要不要?” “大家要去河边抓螃蟹,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她利落地撩起了袖子,得意地对他挑了挑眉,“我抓螃蟹可厉害了。” “我是顾千凡的学生,当然比他们画得好了,”她骄傲地看着路边摆成一排的作品,扬起了下巴,一张脸英气十足,“我将来可要成为大画家。” “蓝蓝,我走咯,”她提着行李箱向他告别,“说不定你以后会看到我的画,到时候,可别说不认识!” 现在看来,不认识的人,似乎不是他,而是她啊。 “看我干嘛?点啊。”易向涵伸出手,在徐水蓝面前打了个响指,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转头看着菜单。 “我要椰奶。”徐水蓝说道。 “你怎么在这儿来了?”他转头问。 易向涵:“无聊跟着他们出来转转,透透气找灵感嘛,前段时间天天不停地想,感觉脑浆都要被榨干了。” “那可以放松一下,”徐水蓝说,“附近有一家猫咖,你想去吗?” “猫?”易向涵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猫,那走吧。” 我不光知道你喜欢猫,还知道你最喜欢狸花猫,最喜欢给猫咪顺毛摸,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他跟着她,一步一步,低头看着她的脚后跟。 那时候她很高,他很小,只到她肩膀;如今他已经长成一个温润如玉的挺拔少年,在她身旁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那时候她穿得宽松又简单,马尾扎得很高,和一帮男孩子玩在一起丝毫不忌讳,像个没心没肺的假小子;现在她长发如瀑,穿长裙和大衣,走在路上俨然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我会让你自己慢慢想起,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在记忆中惊艳而绚烂的夏天。 徐水蓝迈了两个大步子,走到了她身旁,和她并肩一起往前走。 晚上,顾郁洗完澡用毛巾擦着头发,坐在床沿上拿起了手机,两条新消息正好蹦了出来。 -晚上11:09- 辰沙与果灰:过来一下。 辰沙与果灰:注意掩护。 顾郁疑惑地放下手机,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轻声溜出了房间。 外面已经一片昏暗,能看见爷爷和简桥的屋子的门缝里都还亮着一道光。顾郁还没来得及走到隔壁屋子门口,顾老爷子就打开门走了出来,看见他问道:“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晃什么呢?” 顾郁赶紧解释:“我喝口水。” “给我也倒一杯。”顾老爷子说着,走进了书房。他转身一走,顾郁就赶紧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一溜烟跑进了简桥的屋子。 顾郁关上门,抵着门框看见简桥背对着他站在书桌前,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于是他叫了一声:“简桥?” 简桥转过身来,冲他笑了笑,手里抱着一个肯德基全家桶。 “那个……我有点儿饿了,就点了个这个,又怕吃不完……其实你误会了,没人规定吃全家桶就必须得是一家三口……”简桥东拉西扯磕磕巴巴地解释着,还没说完,就被顾郁冲过来撞了个满怀,差点儿把全家桶给撞飞了。 “简桥你也太好了!”顾郁兴奋地叫了一声,湿漉漉的头发把他的脖子蹭得冰冰凉凉的。 “哎好了好了,”简桥有点儿招架不住,“快吃,我真的饿了。” 顾郁跟他坐在桌前,拿起鸡腿啃。其实从小到大顾千凡都没亏待过他,好吃好喝有营养地伺候着,不然也不会长成这么个大高个子了。比这种快餐好吃的东西他吃得多了,但十几年,心里就总念着这个。 顾千凡有时候看得出来,但已经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打开他的悄悄埋藏的心结了。那条亲情的血脉,有时候是联系的纽带,有时候却也是隔断他们的阻碍。 老爷子拿着旧报纸站在门外,把脸贴近了些,听着房间里两个人有说有笑的,也笑了起来,笑得皱纹一条一条堆起来,长成绵延不绝的沟壑。 吃饱之后顾郁在椅子上一瘫,揉了揉肚子,回头往床头看了一眼。 “你给顾开开取名字没有?”顾郁问。 简桥喝着可乐,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什么开开?” “顾开开,顾开开!”顾郁不耐烦地叫道。 “顾开开就顾开开,喊什么,”简桥放下可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只穿红毛衣的灰色毛绒小熊正歪七竖八地栽倒在枕头边,于是他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你是说……那只熊?” “对啊,”顾郁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你给它取名字没有?” 简桥愣了愣,脑袋上又冒出了一个问号:“你都叫它顾开开了,我为什么还要取名字?” “那是我取的,不是你取的,”顾郁说,“我屋里有个棕毛的,叫顾心心。” 哇,真好听啊。简桥用尽全力很想对这个优美的名字进行一番词藻华丽的赞扬,但最终还是敌不过良心的谴责选择放弃:“开开心心?” “啊。”顾郁认真地点头。 “你把开开心心分开了,它们晚上不会哭吗?”简桥问。 顾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了:“简桥你有病吧?” “谁有病,到底谁有病,”简桥往椅背上一靠,“非要我给一只已经有名字的玩具熊取名字,我也不知道谁有病。” “放在你床头就给你了呗,取个名字怎么了。”顾郁不以为意。 “那就简开开。”简桥说。 顾郁对简桥并没有拆散开开心心的组合名字感到由衷欣慰,他点了点头,站起身,对他挥了挥手:“我回屋了。” 说完他又对着简开开招了招手:“拜拜。” “晚安。”简桥说。 顾郁有点儿难为情,这两个温柔又矫情的字在他嘴里实在很难说出来。他走到门口,捏着门把手,扭扭捏捏回了句“晚安”。 在顾千凡的调和之下,冷清和简桥终于开始沟通,但也仅仅是说一些简单的专业的字眼,一个字废话也不多说,顾郁不太搞得懂,他们这算是冷战闹别扭,还是真的就这么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他们的参赛作品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每天就待在那个画室里,没完没了地画,没完没了地设计,没完没了地改,估计下一步就是半截身子入土为安一生奉献给艺术事业了。 简桥从学校搬走之后,陈方旭成天都在表达对他的呼唤和思念,蔡哲和他没再有什么联系。而至于那个已经进不了小区的齐子瑞,不知道有没有作妖来找他,反正表面上没看出什么异常。 全国高校俄语大赛落下了帷幕,系里派出去的同学取得了三等奖,获得了国家公费派出留学的机会,大家鼓掌的时候,顾郁坐在教室的角落,也笑着鼓掌,笑得有些勉强,倒不是不甘心,而是不舍得。 所有老师都曾经一致同意派顾郁出去比赛,但没人想到,他放弃了自己的机会,把名额让给了别人。尼基塔还说,要是派出去的是他,少说也能得个二等奖。 而至于他为什么不愿意出去留学呢?没人知道为什么。 “你明年去留学么?”顾郁翻开课本,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去,”简桥回答得很干脆,“我又不热爱它。” 顾郁对这个问题感到费解:“那你为什么学啊?” 谁还没有几个秘密呢?简桥不愿意讲,留给他的只有余韵深长的无声沉默。 虽然顾郁嘴上不说,但简桥总感觉他心里挺不痛快的,他很热爱这门语言,也比任何人都渴望融入到真正的语言环境中,去感受更多的超越语言的人文力量,在其中获得快乐和慰藉。 “那你出去吗?你这么优秀。”简桥说。 顾郁摇了摇头,开始读书了。 下课后两人并排推着车往校门口走,一路上简桥被迫和顾郁互相抽单词,你考我动词变位,我考你名词变格,虽然简桥觉得自己平时学习上并不懈怠,但他觉得真没必要这样,一路上发会儿呆不好吗? “小宝!”一个男人从人行道边走了过来,急急忙忙叫了一声。 顾郁愣了愣,转头往那边看过去,只看见他爸顾天柏穿着一身商务装、手里拎着公文包,一脸堆着笑朝他走来,看上去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和十几年前把他丢在画舟堂撒手不管的姿态大相径庭。 “小宝,下课啦?”顾天柏殷勤地问道。简桥卡在他们中间,把自行车往后退了些,给他们让出了空间。 顾郁刚刚还在想单词的思索神色一下子褪了下去,变成了生无可恋冷漠脸:“你来干嘛?” 顾天柏倒没太在意,一心一意地热脸贴冷屁股:“之前我和妈妈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马上快周末了,爸爸来是想让你周六跟我们一家子一起吃顿饭,相互认识一下,和你弟弟相互交流。海鲜大餐,你喜欢吗?” 顾郁看着自行车前面的车轱辘,手紧紧攥住握柄,冷冷地开口:“不。” “小宝,上次爸爸不该说你,也不该说爷爷奶奶的不是,你就原谅我,好不好?”顾天柏放下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架子和身段,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顾郁冷笑一声:“谁是我爸爸?谁又是我弟弟?你们一家子是哪一家子?” 顾天柏听他一连问了这三个问题,既觉得他不可理喻,又有些为这样的态度而冒火。他平时被多少人毕恭毕敬地伺候着仰望着,谁敢跟他这样说话?偏偏在他的亲儿子这里,他丢尽了威风,像一只没有尊严淋雨一整夜的落魄野狗。 “请回吧,别再找我了。”顾郁说。 顾天柏显然已经没了耐心,皱着眉头眼看就要发作,势必又要开始他那长篇大论的说教,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他,一条接一条地数落他的不是,一句接一句地揭露他的伤疤,用尽全力告诉他提醒他,他顾郁的生活有多么难堪又没有意义。 顾天柏想和他拉扯两三个回合,但无奈顾郁直接长腿一跨骑上车,向前飞奔了。 简桥也立即骑车跟上去,跟他并排骑了一段路,一起从十字路口往下,冲过一个长长的下坡,冷风从袖口领口关进身子里,把外套吹得鼓成帆。 “要不,我带你吃海鲜大餐?”简桥问。 顾郁笑了起来,瞥了他一眼:“谢谢,好意心领了。” “只领好意,不领虾兵蟹将了?”简桥又问。 顾郁沉默了一瞬,才说:“他不知道,我不能吃海鲜。” 简桥没想到,原来顾郁拒绝顾天柏竟然是因为这个。顾天柏的本意必然也不是说非得吃个海鲜,而是要拉进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光是对他的日常喜好甚至身体状况都一无所知这一点,已经足够把他们的关系拉远了。 “那你不吃的挺多啊,”简桥想了想,努力回忆,“不吃蘑菇,不吃苦瓜,不吃番茄。” “那是不喜欢,海鲜是不能吃,”顾郁解释着,突然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嗯?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那些东西?” 简桥勾起嘴角浅淡一笑:“你猜啊?” “我猜……”顾郁回想了一下,无果,没有答案。 简桥默然,笑了笑,重新想了想:“那……请你吃火锅?” “这么想请我吃饭,简少爷财大气粗啊。”顾郁打趣道。 “最近确实赚钱了,画展和作品结了账,现在腰缠万贯没处花,心里很憋屈。”简桥说。 “真不要脸,”顾郁撇撇嘴,“万恶的资本主义。” “吃不吃啊?”简桥问。 “吃!”顾郁斩钉截铁。 顾郁觉得他俩的口味出奇地相似,爱吃辣,重口味,只是简桥不爱喝汽水,在顾郁灌第三瓶可乐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你少喝点儿汽水。” “嗯?”顾郁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大口,“什么?” 简桥叹了口气:“我认识你到现在,基本只看过你喝汽水,会长不高的。” “我已经够高了。”顾郁说。 简桥不想理他了,算了,劝也劝不动,随缘吧。 顾郁给自己挑了一大碗素菜,说道:“过几天就要去参赛了,待会儿回去我还得给你们订机票。” 简桥应了一声,才突然反应过来:“你不去?” “我去干嘛?见证你们光辉一刻啊?那万一你们没得奖……”顾郁说到一半立刻住了口,太不吉利了,怎么还没去比赛就先说了得不到奖。他赶紧嬉皮笑脸地说道:“不过如果你特别想让我去的话……” 简桥拿筷子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碗里的汤底,沉声道:“想。” 顾郁一愣,筷子里的藕片落下去,他抬起了头:“嗯?” 简桥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筷子,也抬起了头,径直看入他的眼睛,开口道:“特别想。” ※※※※※※※※※※※※※※※※※※※※ 顾小宝:遭了,是心动的感觉。 23 沉默,像一朵傍晚的云。——顾城 —————— 三年前。 偌大的画室里灯火昏黄,明明灭灭阑珊将息,空气里混杂着颜料的厚重油彩味,和或干燥新滑或潮湿粗糙的木头味混在一起。世界的色彩从眼底一丝一丝褪了下去,最后余下静如死寂了无生气的黑白灰。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堆满颜料斑驳不堪的旧木桌前,失望且无奈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全国大赛就快要开始了,你确定要退出比赛?” 冷清垂眸看着眼前无边的灰暗,点了点头,不知是麻木抑或坚定,透着无可置疑的决心。 “上次你的画没展出,我就觉得痛心,”中年男子说,“这次的机会来之不易,你可要好好考虑啊!” 冷清勾起嘴角笑了笑,笑意中漫开了无边际的苦涩,他开口道:“赵老师,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 他没有说完,似乎提及起来仍是不堪与落寞,转而说道:“现在的简桥已经不比我差,这个机会给他是最合适的。再见。” 他转身出了门,浓重的油彩味从他身上一丝一息地抽离出去,被封存在了那间他倾注整段少年时光的画室里。 齐子瑞站在门后,转头看着他一步步离开这个地方。 他什么也没有从这个画室带走,反正他也不会再需要了。这些东西,画笔、颜料、刮刀、画布、画框……这些曾是他潜入骨髓的骄傲,是他昂首抬头眉宇间不可磨灭的自尊。 然而如今,却成了他往后余生永远的幻想与奢侈。 冷清走上了街道,外面吹着凉风,从袖口钻进衬衫里,又冷,又让一颗无处安放的心空无着落。他转弯,一路走到了小区楼下,昏黑的夜里路上空空荡荡看不见几个人影,孤独立在路旁的路灯散发着不清明的暖黄光线。 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背后钻出来,打破了了无生气的沉默:“站住。” 冷清听话地停下了脚步,看着单元楼的大门口,没有说话。 简桥靠在灯柱旁,动了动已经冻得有些发凉僵硬的手指,问道:“你要走了?” 冷清抬眸,看着三楼仍旧亮着光的窗口,原本暖黄的灯光在他眼里成了奄奄一息的灰暗。 “说话。”简桥没了耐心。 “嗯。”冷清应了一声。是的,要走了,也许不能回来了。 “为什么?”简桥问。 冷清没回答,现在的他一个字也不想说,他特别想回过头,看着他,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就像他们当年曾形影不离的时候一样。 冷清背对着他,悄悄笑了起来,简桥那么好面子,却擅自跑来他家楼下问他为什么走,就权当是对他的挽留好了。 这是冷清心里唯一的一次送别,后来同学们一路送他到机场,里面没有简桥。那些人嘴里说着“再见”,脸上看着不舍得,但他心里明白,没有人比那个面冷嘴硬连一句“能不能不要走”都说不出口的人更舍不得他了。 简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往门口猛然一推。冷清撞到铁门上,心口疼了起来。他紧咬着牙关,一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指尖像冰块一样透着满满的凉意。 “为什么?”简桥狠戾地重复道。 你要是走了,我们曾经的承诺、我们共同的憧憬,就在这个让人无力而疲累的世上支离破碎。这些话简桥没有说,他相信冷清都懂,可正是因为都明白,那为什么还要让他这么不堪地一个人守着他们的过往呢? 冷清垂眼看着他,抬起了手臂,一点一点接近他的肩膀,在指尖轻轻触碰到他的衬衫的时候,无力地垂下了手。 “简桥,对不起。”冷清说完推开了他,拉开门走了进去。 简桥看着合上的大门,站在原地。楼道的灯暗了下去,留给他的只有昏黄路灯下万籁俱寂的沉默。 冷清回到家时已经步伐不稳,倒在床边,从床头拿起水杯,仰头喝了下去。 他的指尖握着冰凉的玻璃杯,想起了前几天的场景。 “一定要吃药吗?”他问。 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浸透了每一寸空气,医生穿着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坐在桌后,轻叹一声:“这类药物确实会造成色弱,我知道对你来说打击很大,可没有其它办法。” 他点了点头,牵强地笑了笑:“好。” 现在的他,无比珍惜在强光下的每一处鲜艳色彩,一旦光线暗下去,他的视线、他的心,也跟着暗了下去。 冷清收回思绪,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几盒药,一颗一颗地取出一大把药,放在掌心,仰头吃了下去。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洗澡。浴室里氤氲的水汽升腾起来,温软地包裹着他的臂膀。水珠顺着他的发丝淌下去,顺着脸颊的轮廓流到下巴尖,一滴滴落下去。 浴室的光线很暗,他在进门的时候甚至有一刻的冲动,想干脆不开灯。 你看人还真是奇怪啊,越是难过心痛,越要撕开自己心口那道血迹斑斑的瘢痕,让失望狠狠地钻进每一寸肌肤,让低沉失落的心里更加难以承受。 自从大量服药之后,他的视觉越来越差了,光线强的时候尚且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看清每一种颜色,光线稍暗一些,世界就开始变化,变得灰暗、惨白、了无生机,盈盈充满无法扭转、毫无退路、无路可走的绝望。 天色暗下去,又悄然亮堂起来。冷清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明朗绚丽的色彩,咖啡色窗帘,深蓝色被单,被扔在床头的白衬衫,青灰色的陶瓷杯,米白色灯罩,还有窗外湛蓝干净的天空。 他撑着床坐了起来,看着窗外明朗的蓝发愣。一阵凉风钻进来,把他的头发吹乱。 他收拾好出了门,来到那家他和简桥曾经常常一起来画画赚钱的画室。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坐在桌前写字,听见有人开门抬起了头。 “来了?”男人说着,把手里的合同往前面推了推,放在了冷清的面前。 “你也知道,你要是不再继续画下去,就要付高额的违约金,”男人说,“本来这份合同明年就要到期了,你想好了,真要违约?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 冷清没说话,看着合同上的一串数字,停顿一瞬,伸手拿起桌上的钢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络腮胡男人看着他签字,手往自己的大腿上一拍,摇头感叹道:“唉,现在的年轻人啊,做事从来不长远考虑,只图一时痛快,不把钱当回事儿!想当年我们那个时候……” “还有其它事吗?”冷清签完名字放下钢笔,出声打断他激昂回首当年事。 “……嗯?”络腮胡停下来想了想,“没了,只差你汇款了。” 冷清点点头,利落地转身离开了画室。他出门的时候,还能看见挂在墙上的那些画,有的是简桥画的,也有的是他自己画的。踏出了这间屋子,他将与这些作品、以及它们身上承载着的过往再无瓜葛。 赔了高额的违约金之后,他身上就没多少钱了,怕家人担心,这件事也不敢告诉别人。至于简桥,等他下次来这儿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简桥会怎么想?会不会猜测他为什么要放弃继续画画?会不会常常想他在遥远的城市做些什么? 自从昨天和简桥剑拔弩张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今天简桥没给他发消息打电话,就连第二天他离开,简桥都没吭声。 以前的同学们一路送他到机场,他不是很在意他们舍不舍得他离开,何况有的人看上去还挺高兴的。而他唯一在意的那个人,却并没有来。 他回头,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再往进站口看了一眼。 冷清一直是油画班里最拔尖的那个,越是站在顶峰的人,越是招致山脚山腰上满满的怨气和嫉恨。再加上他不爱说话,对谁都冷冰冰的样子,唯独和简桥关系不错。而今天简桥竟然没有来送他,这对于其他同学而言无疑更加可笑。好在他一走了之,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些闲言碎语,也都跟他什么关系了。 他对大家浅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登机口。 飞机在天空中划过,通过窗口能够隐隐约约看见云层下面的城市。公路、汽车、大厦、草场……每一处都有各式各样的人生活着,每一处都有各自不与外人道的难以启齿的故事。 简桥站在航站楼下,迟迟没有上楼,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飞机准时起飞,升上天空,往南方飞去。 冷清离开了这座城市,这座没有几个人惦念他的城市,从这座北方小城搬走,去到遥远的南方上学。他有没有再加入绘画团体,有没有继续画油画,有没有得到好的机会,这些简桥都没有听闻。 直到有一天,他在杂志上看见了冷清的国画作品,他才知道,原来冷清是真的离开了,离开他,离开油画,离开他们热爱的炙热的理想,离开他们笑着闹着背着画板喝着冰水的夏天。 “这是你的参赛表,”油画班的赵老师把一张纸递给他,“你核对一下信息,我就上交了。” 简桥微微皱眉,拿起了那张纸。 全国青年油画大赛报名表。 他的指尖颤了一下,把报名表放下了,抬头问:“不是该让冷清参加吗?” 赵老师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冷清已经退出我们的油画班了。他走之前,推荐了你来参加这个比赛。” 这是什么意思?他最后的礼物?还是随手的施舍?他为什么不走得干脆利落,为什么不力图抓住每一个对他有利的机会? “我不愿意。”简桥说。 “其实冷清离开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也是没办法。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参赛之后再走,不过也好,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你的水平不比他差!”赵老师苦口婆心地劝道,不过简桥已经快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了。 只是后来简桥也想通了,这个机会他不但要抓住,还要用得特别好,他要让冷清知道,放弃这个机会等于放弃了什么,离开油画班等于失去了什么。在冷清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简桥都能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赌气。 包括后来他站在那个万人瞩目的舞台上,接过金奖的奖杯,面对各式各样的记者和摄像头,说出那句“这个奖杯是我捡来的”,全场哗然。简桥那张被口罩遮住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和不情愿。 有人说他耍酷,有人说他真挺酷的,就是没人知道这个大奖是别人拱手让给他的,更没人知道冷清是谁。 从前冷清总说简桥天赋高,说他前途无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时候年轻一辈比简桥画得好的,还有冷清,只有冷清。 究竟是谁冲动?是谁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那次冷清拦住他质问他的话,他也挺想反问回去,问问冷清究竟是为什么。 简桥想,他应该会记恨冷清很久吧,如果……如果后来他没有知道真相的话。 24 我的心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没有杂乱的市场 没有众多的居民 冷冷清清 冷冷清清 我的梦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没有森严的殿堂 没有神圣的坟陵 安安静静 安安静静 ——顾城《我是一座小城》 —————— 来到这座南方城市的第一年,没钱没势,无依无靠。 那时候他找了份兼职工作,帮一个工作室画壁画,能得到一笔钱,不算特别多,但也能勉强养活自己,总归可以不再那样穷愁潦倒走投无路。 故事的最初,发生在那个突然停电的晚上。 工作室的老板是个一脸横肉长得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穿得像个混社会收房租的刺头老大,怎么看都像那种会在自己的店里挂上“菩萨保佑“、“财神庙里发横财”的人,没想到却要附庸风雅画上西方文艺复兴风格的壁画。 这些事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家人也好,以前的同学也好,尤其是简桥。他们都是已经有一定水平的人,平日里心高气傲,有些活计看不上,就算有钱也不想去赚。可那时的他没办法,他没钱,所以必须去赚。 横肉带着一身肥膘走过来,在他身后把颜料桶踢了一脚,喊道:“明天我就要看到成品!别跟我说什么晚上不好画,拿人钱就替人办事,哪儿那么多穷讲究,你当你是顾千凡呢,老子还得恭维你?!” 冷清没说话,默然拿着刷子涂色。 白天光线不错,店铺里又有大面积的玻璃墙,光亮合适,看得清楚。而晚上则不然了,光线昏暗,没有自然光也就作罢,可房里的灯光恐怕已经年久失修,明明灭灭暧昧阑珊。 那时候冷清仍旧常常在吃药,吃得越多,在光线不好的时候对色彩的辨识能力就越差,有时候甚至到了完全只能看见黑白世界的地步。 一身肥膘甩下狠话离开之后,冷清就不得不连夜画完,第二天好交差。到了半夜实在有点儿饿,他揉了揉肚子,但没有吃的,只好挺着。那会儿连账都没结,他身上的钱少得可怜,连买药都东挑西拣,宁愿缺斤少两地吃着。 到了深夜,冷清饿得不行,只好坐下来,靠在墙上睡了一会儿。眼皮也没完没了地打着架,脑子里全是浑浑噩噩的困顿。 他可能只睡了半个小时,那一觉挺香的,虽然又冷又饿饥寒交迫,但他一想到明天就可以结账,一直垂着的心就好不容易安定了一丁点儿。 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眼前确实一片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昏黑,只有空荡荡的屋子和他自己单薄的身影作伴。 冷清有点儿害怕,环视了一圈,在周遭的环境中没有看到一丝色彩和光芒。他扶着墙站起来,开始感觉到了心悸。 他皱眉,手指摸着墙壁,掌心传来凉意,钻到心里,变成了一阵刺痛。他努力喘着气,想用平稳的呼吸平复下来,一边慢慢挪步到开关旁。 冷清按了按开关,开灯、关灯,反复好几次,没有反应,屋子里的灯没有亮起来。 停电了,世界跌入了不见底的黑暗。 冷清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找到了一小截老旧得不成样子的蜡烛,看上去已经被潮湿的空气浸润,不知道能不能点燃。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按下去,在黑暗中升起了小火苗,暖黄的光亮划破黑夜,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他把蜡烛固定在桌上,转身拿起画刷继续画,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眼前一片混沌,脑袋又疼又昏沉,心里没完没了地慌乱冲撞,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颜色有没有用对,更不知道这样偏执地坚持着是为了什么。 在那一小截蜡烛燃尽,整间屋子倏然再次陷入黑暗的时候,冷清站在冰冷的墙壁面前,握着画笔,脑袋无力地磕在墙上,一滴沁凉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你看看这些颜色,红橙黄绿都分不清,老子都比你厉害!”一身肥膘吼道,“为了交差就敷衍了事,活该这副穷酸样!” 冷清懒得去争辩什么,这幅壁画,很难找出其他人能画到这样的地步,然而昨晚确实有些色彩用错了,在那样昏暗明灭的光线里,他哪里还看得清楚都是些什么颜色。这个老板这样说,无非也就是想赖笔账而已。 “滚蛋吧!”一身肥膘在柜台抽屉里拿出装在信封里的一沓钱,一扬手扔到了他身上,“就这样的烂东西,给你钱都是老子心肠好!” 冷清皱眉,手指紧紧握着,指甲嵌进掌心,却好似感觉不到疼。他没说话,弯腰把钱捡起来。那沓钱比他应该得到的薄得多,但他有错在先,只好忍气吞声地转身走出了店门。 刚走到外面不久,电话铃声就伴着呼呼刮过的凉风响了起来。冷清从外套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接通了。 “小清啊,在那边还好吗?”一个和善的女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你要是在那边不习惯,过几天我过去看看你吧,这个月要休假了,你一走,我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妈,”冷清轻声唤道,“不用担心,也不用跑那么远来看我,我挺好的。” “妈妈又不嫌麻烦,你这小子,还不乐意了呢。”女人笑了起来,嗔怪他道。 冷清停下了步伐,站在江边,看着眼前流淌的河流。夏秋季节,河里涨了水,肆意地流淌着,从不知来路多么遥远的一头奔向不知去路将在何方的另一头。 他的左手放在外套兜里,指尖悄悄摩挲着信封,握着里面那一沓少得可怜的钱。 “我一切都好,今天还领了画画的工资,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再往我卡上打钱了,留着自己花。”冷清说。 “傻孩子,妈妈挣钱当然就是要给儿子花的呀。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药啊?” “我挺好的,药也吃得少了,你不要担心,要照顾好自己。”冷清回答她道,话里掩埋了所有真相。 “药一定要吃,不用担心其它问题。你这个性子,向来都报喜不报忧……” 老妈还在说些什么,冷清已经听不太清楚真切了,他盯着面前的河流,拼命地想看出什么值得静默观赏的东西,却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他的生活,他拼命地想找到合适的精彩的方式去生活,却怎么也找不到。 电话挂断之后,冷清仍旧发了很久的呆,脑子里倒也没有再想什么,毕竟什么都不够令他感到快乐。 他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简桥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在嘟嘟的忙音声之后,电话拨通,铃声响了起来,淡淡的音乐声轻飘飘地奏响,如一潭湖水一般平和恬然,风轻水软,绵绵细腻,像极了他向来没有从简桥那里得到的温和抚慰。 音乐悄然褪了下去,机械的女声响起,电话没有人接。 他用尽全力才勉强积攒起来的那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勇气,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和他的心一起猛地落了下去。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根烟,低头用打火机点燃了。 手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忽明忽暗,烟雾缭绕着他的指尖,他吸了一口,烟味随着齿关钻进深处,麻木了被风尘紧裹的感官。 冷清在这座陌生而冷漠的城市里,像一座无人踏足的孤岛一般生活着。后来他干过一些替别人做事的差事,当过几回没人赏识饱受冷嘲热讽的落魄野狗,他早该料到,曾经那么骄傲的他,也会这样面对车水马龙不知所措,在偌大的城市里,竟找不到一寸立足之地。 直到有一天,他在青山写生,独自一个人坐在路边草丛里,一言不发,默然画画。 一个老人走了过来,这人穿得像个打太极的无欲无求看破红尘的老道士,留着白花花的胡子,看上去很面善。 他在冷清身后停住了脚,仔细地把他的画板打量一番,捋着胡子,逍遥自在地笑了起来:“小伙子,画得不错啊。你是哪个人门下的?” 冷清愣了一下,回头看向他:“您好,我现在没有拜师。” “画得这么好,却没拜师?”老头儿很是诧异,“找个国画师父呗,别被埋了才气!” 冷清笑了笑,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老头子嘿嘿一笑,摇了摇头,背着手离开了。 这老头儿看着不像什么正经人,倒像个四处乘凉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的闲人。 后来冷清写生时常常会在青山遇见这个老头儿,每次老头儿看见他,也都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细细观赏一番,偶尔说几句意见和建议,还说得挺好挺有道理,在冷清心里也算树立起了一点儿威信。 “你想清楚了,真不打算画国画?”老头子问。 冷清犹豫一瞬,还是摇了摇头,终于说出了实话:“其实我色弱,以后可能会越来越严重,也许……” 他顿了顿,每每想到这里,心底还是有些不甘和波澜,他本来以为他可以平常看待,接受所有,但原来并不能放下。 “也许以后不画画了。”冷清说。 老头子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起来:“小年轻啊,失聪之人尚且谱出华章,色弱算什么?色盲都行,失明都行。” 冷清看着他,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跟我走,我教你画水墨,”老头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里很是柔和,开口道,“我是顾千凡。” 于是在这座山水无边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冷清找到了一方容身之地。他跟着顾千凡来到了画舟堂,这个他的梦想重新开始的地方。 他放下油彩和刮刀,拿起了水墨和宣纸。因为他学画早,顾千凡让其他的几个小孩都叫他师兄。画舟堂里还有个不画画的小孩儿,是顾千凡的孙子,成天嘻嘻哈哈地和大家打成一片。跟从前油画班的冷漠面孔相比,这些人有些热情得过分了。 “冷清师兄,你以前居然是画油画的?”有个男生叫王元其,好像还没上高中,说起话来没完没了,问起问题来一个接一个,“你好高啊!哦对了,听说你是师父在山上捡回来的?快跟我说说细节!” 冷清沉默,低头洗笔。 “师兄,师父让我跟你一组,”有个男生叫初阳,跟王元其一样大,长得乖巧可爱,说话也礼貌自然,“你要喝水吗?顺便帮你倒一杯。” 冷清继续洗笔,摇了摇头。 “赵觅山你这个傻子!”院子里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吼,这是老大易向涵又被气疯了,“呸!钢铁直男!” “别理他别理他,”一个柔软轻灵的女声传来,笑声像银铃一般清脆,混杂着夏天的味道,这是温竹,“师姐,别跟他一般见识。” “你们这些女的就是麻烦,”那个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不懂风情拆穿一切的直男是赵觅山,跟冷清差不多大,“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独立宪.法都该由你书写。” 厨房门突然被猛地打开,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那个总是张罗着各种闲杂事情的男生是顾千凡的孙子顾郁,他冲外面喊道:“爷爷!你来看看你宝贝大师姐买的白菜,跟要饭的一样!” “怎么了?哪里像要饭的?!”易向涵不服,放弃了和赵觅山针尖麦芒惊险相交,转而冲向了厨房,“顾小宝,你就知道告状!师父,你看他——” 冷清放下染色笔,轻叹一声,端着笔洗去水房换水。 起初他并没有迅速适应,只觉得这群人简单而吵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总是有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争吵打闹,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单纯的快乐和微小的欢喜。 他喜欢这些人,尽管吵闹,却有着蓬勃旺盛积极向上的生命力,这是他身上所缺少的。 “师父给你们露一手!”顾千凡笑呵呵地走到院子里,扬起手臂转了个圈,“新潮动感交谊舞!” “哦——”院子里响起一片哄声。王元其迅速撑着窗框翻身出去,大喊道:“师父,我来跟您交!” 顾千凡跟媒体报道的不太一样,跟他想象的也不太一样。冷清本以为,他一定是个神情忧郁姿态庄重的艺术家,没想到是一个骑着小电驴遛狗、还爱和老头儿打牌、和老太太跳舞的老爷子。 他的生活重新开始了,以一种睁开双眼的方式。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他开始越来越沉默,说的话越来越少,不太难过,也不怎么笑,仿佛从未被世界爱过,也从未被世界伤害过。 25 在画舟堂看见简桥第一眼的时候,冷清的心里像有一只全身裹着污秽肮脏的泥水的丛林小熊,扒开荆棘蔷薇和野生灌木丛,胆怯地探出了脑袋,往外面打量了一番,终于看见了一罐新鲜的蜂蜜,还没有尝到,就已经觉得舌尖泛着甜。 三年前的简桥还没有这么高,那时的他比这时候爱笑,眼里像落进了星辰闪耀。 简桥来了,他的生活有了些变化,还是不太说话,但已经比从前好很多;脾气还是不好,但好歹有了脾气,不至于毫无感情和波澜。 那天简桥对他说出那句“不要抽烟了”之后,他就明白,简桥应该知道了些什么,知道那些他并不想让简桥听闻的事情。 他总是想让自己在简桥面前体面一点,不要落魄不堪,不要无路可走,而是有所选择、有所保留,可以永远安静沉默地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也好。 当然,简桥已经不再是他唯一的朋友,画舟堂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也或者都不是。仔细想想,他对这群朋友们的态度确实挺糟糕的。 简桥,好久不见。本来三年来第一次见面,冷清很想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始他们的对谈,出口却成了急切的“你怎么在这儿”。 第一次出去写生的那天,简桥把顾郁的衬衣盖在他身上。坐在他身旁清淡的香味,和从前一样,好像时光没有流逝,可一转眼,他们竟然都已渐渐独当一面。 深夜,冷清躺进被窝里,静默地发着呆。手机突然间响了起来,他伸手拿起来,接通。 “师兄——————!!!”一句喊声震耳欲聋,带着要把扬声器都吼烂的架势气势汹汹地钻进耳朵,冷清皱眉,立即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加油你是最棒的!!”王元其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喊道,“简桥都没你棒!!!” 好吵。冷清看了看手机屏幕,电话是初阳打过来的,但是一开始就听见的是王元其的声音,而且又开始了他没完没了不见尽头的长篇大论。 初阳一把捂住他的嘴,笑了起来:“师兄,明天你们就要去比赛了,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势如破竹,一举夺魁!” 还是初阳的声音比较温柔,冷清松了口气:“谢谢。” “好嘞你歇着吧,”王元其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多的不说,反正胜券在握了。我们给你们准备了庆功……” 话音还未落,王元其就被初阳一把掀开,着急忙慌地对着电话说道:“没什么!师兄你休息吧,晚安哦。” “嗯。”冷清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手机咯噔叫了一声,他点开微信,是温竹在“花工和他的八朵金花”群里发了一个视频。 -晚上10:52- “冷清师兄,简桥,我为你们求了个幸运符,”温竹手里拿着一个被红布包得工工整整的符纸,眉间带笑,双眼弯弯,“金奖是你们的哟。” 冷清关掉视频,下面已经有好几条回复。 太阳晒屁股(初阳):加油加油~【赞】 肚皮浑圆(王元其):哎哟师姐真漂亮。 山海(赵觅山):迷信,不可取! 向涵不易(易向涵):小妹,求个让赵觅山一辈子说不了话的符吧,姐跪下来求你了。 山海(赵觅山):最毒妇人心。 竹叶坏水色(温竹):【捂嘴偷笑表情包】 椰奶西米露(徐水蓝):拿第一名! 肚皮浑圆(王元其):@向涵不易姐,我替你杀他!【刀】【刀】【刀】 媚娘和来福(顾郁):【睡吧狗命重要表情包】 辰沙与果灰(简桥):谢了。 冷清勾起嘴角,清浅地笑了笑,也回复了一条。 冷冷清清(冷清)::) 群里又叽叽喳喳后续无穷地吵了起来,冷清好几年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有那么多话要说,总有那么多小事可以吵吵闹闹,不过,看着他们叽喳说个不停,也挺好的。 他关掉群里的提示音,把手机放在床头。屏幕暗下去,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昏暗,窗帘缝里透过一丝微光,他悄然闭上眼睛。 不久,手机又响了起来。 冷清轻叹一声,再次拿起了手机,点亮屏幕,解锁,一条新的消息发了过来。 -晚上11:07- 辰沙与果灰:晚安。 冷清愣了愣,手指不知所措地动了动,迟疑了一会儿,回复他道:“晚安。” 手机再没有其它动静,冷清设置静音,闭上眼。 他和简桥还没说过晚安,从来没有过,今天是第一次。 丛林小熊捧起蜂蜜罐子,闻到了甜头。吃了蜜,就该戒烟了。他心想。 顾郁带他们去,顾千凡就守在画舟堂,等他们带着好消息回来。对于顾小宝来说,大老远坐飞机到另一个城市是很煎熬的,要飞上好几千米,四周都是蓝天阳光和云层,低头就能俯瞰一整片大地。 顾郁靠在座位上闭眼装死,简桥坐在中间,冷清靠窗,安静地看着一团一团像棉花球一样的云层。 简桥拿起一瓶水,拧松了瓶盖,用胳膊肘撞了撞顾郁,低声道:“喝水。” 顾郁皱眉,叹了一口气:“不喝。” “眼睛睁开。”简桥说。 “哎呀,”顾郁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我怕。” 简桥劝不动,自己喝了一口,盖上瓶盖,从背后掏出一个灰色小熊,放进了顾郁怀里。 “……嗯?”什么东西毛茸茸的,还有温度,好暖和。顾郁好奇,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隐隐约约看见怀里有一只灰毛穿绿色毛衣的绒毛小熊。 “哈。”顾郁笑了起来,睁开眼睛,转头看了简桥一眼。 简桥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开开。”顾郁说。 “现在姓简。”简桥说。 “简开开。”顾郁又说。 简桥点点头。 “咦,以前的毛衣是红色的啊,”顾郁伸出魔爪把简开开的毛衣给扒了下来,把自己的手钻了进去,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你染颜色了?” 简桥没说话,默然看着他玩那件小小的毛衣。 “不像啊,”顾郁说,“以前的那件没这件这么丑。” 丑?哪里丑了?简桥没好气地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毛衣和熊,给它穿上了。 “别生气嘛。”顾郁把简开开抢了回来,放在自己腿上,捏了两下,再放在了自己脸上,他埋在小熊的肚皮上,闻了闻,一阵洗衣液的清香。 “好香。”顾郁说道,把毛衣又扒了下来,脸埋进它细细密密的柔软温暖的小绒毛里。 “你给它洗澡了!”顾郁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拿下小熊,坐直了身体,就差没大喊一声了,“还给它织了新毛衣!” 正望着窗外的云层发呆的冷清被他突如其来气壮山河的一声喊吓得一抖,就连前座睡得打呼噜的老大叔都一下子没了声音。 “喊,再大点儿声,”简桥说,“刚刚机长在打瞌睡,他可能没太听见。” 顾郁赶紧捂住嘴巴,左顾右盼看了几眼,压低声音道:“你织的毛衣吗?” “不然呢。”简桥说。 “哇,你居然会这个。”顾郁很是诧异,虽然丑是丑了点儿,但一个男孩子能够织出一个这么可爱的小玩意儿已经很让他佩服了。 “网上学的。”简桥说。 顾郁把小小的绿毛衣拉拉扯扯,手在里面钻来钻去,嘿嘿地笑了起来,感叹道:“都说后爸后妈心狠手辣没人性,没想到简开开换了个老爸过得这么好啊。” “它妈不也对它挺好,弄得有名有姓的。”简桥喃喃道。 顾郁没太听清,转头问:“嗯?” “没什么。”简桥说。 “这个绿色还挺好看,”顾郁扯着毛衣说,“好像是比红的搭一点儿,搞艺术的就是不一样哈。” 冷清稍微转头,不着痕迹地看了简桥一眼,他靠着椅背,看着那只灰色绒毛小熊,正笑着,笑得很温和,不暴躁,不狠戾,不冷漠,而是眉开眼笑,宛如明丽如镜的深潭湖水披着月光一般平静又恬然。 他上次看见简桥这样笑,要追溯到好久之前。 顾郁拿着简开开,手指钻进毛衣握着它毛茸茸的后背,掌心很暖和,他不禁打起了瞌睡,没过多久就彻底没了意识,歪着脑袋睡得忘我。中途空乘人员来送午餐,简桥也没有叫醒他,顾郁就一觉睡到了终点,最后是被提示即将降落的广播给吵醒的。 “好饿。”顾郁往上坐了点儿,迷迷糊糊地转头看简桥。 “忍着吧。”简桥说。 顾郁皱眉,从小熊的后背拿出了热得都有些汗湿了的手掌,揉了揉眼睛。 飞机抵达遥远的北方,他们走出航站楼,抵达主办方给他们安排的酒店。 比赛现场会来很多人吗?会给观众们直播吗?主办方在运输的过程中万一不小心把作品弄坏了怎么办?要是真弄坏了会赔偿吗?赔偿多不多能靠这个发财吗? 顾郁心里东想西想,越想越愁,愁得饭都快吃不下了,偏偏对面两个人都一脸淡定,仿佛就算得个安慰奖也无所谓似的。 他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忧心忡忡地看着眼前的几盘菜,刚端上来的时候色香味俱佳,惹得人垂涎三尺,现在却已经怎么都不入眼,好似一下子没了色彩,也没了胃口。 冷清已经见怪不怪,依旧默然淡定地挑着菜。简桥抬头看了他一眼,命令道:“吃。” 顾郁又叹了一口气,听话地拿起了筷子。 “我有点儿紧张。”顾郁说。 “紧张什么。”简桥不以为意。 顾郁不说话了,兀自操心担忧着。 主办方给他们的是两间房,一个单人间,一个双人标间。顾郁本来想让两位选手住在一起,不过被冷清抢先占走了单人间,只好作罢。 晚上简桥在洗澡的时候,顾郁躺在被窝里发微博。 -22:18- 画舟堂:#全国艺术文创设计大赛#即将到来,咱们家的冷清和明月已经就绪,明天各大平台同步直播,一定要看哟~【笑】【笑】【笑】 他发完也没什么事情做,就等着粉丝们一个个地赶来评论,一条接一条。 明月照沟渠:期待期待,我的明月大大第一次参加国画比赛,一定可以拔得头筹。【红心】【红心】【红心】 人生海海:又可以见到冷清大大了是吗?????【星星眼】 phoebe:不知道他们的成绩能不能比上回向涵大大还好。 月光下的牧野:话说从镜头里能看到小编吗? 取什么名字好呢:这次明月会露脸吗?冷清大大和他谁更高? 燕山月似钩:明天见。【门票图片】 十年一梦扬州:实名羡慕楼上。 不考研成功不改名:好好奇他们的合作是什么样子啊。水墨仙子和油画大佬,这个组合我爱了。 简桥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汽走出浴室的时候,顾郁正躺在床上看着手机一脸傻笑。他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两眼,掀开被子睡了,被子拉到脑袋。 顾郁放下手机,关掉了床头灯,世界落入了黑暗。时间还挺早的,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意。 “简桥。”他压低声音叫了一声,轻得被风迅速吹散。 简桥也还没睡着,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睁着眼看过来,应声道:“嗯?” “你紧不紧张?”他问。 简桥很平静,从心里到外表,都很平静,他说:“不紧张。” 顾郁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扯到了别处:“你觉得冷清喜欢你吗?” 本来他静如湖面的心,一下子泛起了涟漪,听到这个问题,倒一下子有些紧张了。 “为什么问这个?”简桥说。 “我觉得他对你很好,”顾郁说,“每次你来画舟堂之前,他都会给你倒一杯水。你柜子里的宣纸他都给你补齐,这么久,我没有往你的柜子里放过一张纸,因为每次打开都是满的。” 简桥愣了愣:“……啊。”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顾郁很自然地问出了口,“你们会在一起吗?” 简桥被他的问题问得不知所措。谁喜欢谁?他们两个之间到底又是什么情感?顾郁又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和他是……”简桥想了想,思索一刻,“……朋友。你怎么会希望我和他在一起?” 顾郁看着他,昏暗的光线里什么也看不分明,他说:“我不希望。” 简桥又愣了愣:“嗯?” “你们要是在一起,千万别让我知道,你如果不跟我玩了,我会有一点儿难过的。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的心事只跟你讲过。”顾郁说。 简桥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而自然,还有一点儿无厘头,让他一下子不该这么回答才好。 “你有很多可以说话的朋友,”顾郁的声音很轻很软,平静得像是在说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一样,说出口时气息里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可我只有你一个。” 这气氛有些莫名地沉重,简桥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沉默一瞬,故作轻松地打趣道:“你要哭了?” “那倒没有,”顾郁嘿嘿笑了两声,“你很感动吗?” 简桥也笑了,说道:“那也倒没有。” “我只是有点儿没理解你的逻辑。”简桥又说。 “就好比……如果你很在乎我,我和温竹在一起的话,你也许就会被冷落一样,”顾郁想了想,“这个类比恰当吗?” “不太恰当,我来给你举一个恰当的,”简桥实诚地回答,“我和冷清的关系,有点儿像你和温竹的关系。我很在乎冷清,温竹也很在乎你。但我和冷清不会在一起,你和温竹也不会在一起。因为我和冷清只是很久的好朋友,就像你和温竹一样。” “是挺恰当的,”顾郁点了点头,想通了,“我睡了。” “嗯,”简桥应了一声,“对了,我也不希望你和温竹在一起。” “真的吗?”顾郁有些意外,转而向他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是想占有什么,在其它地方你还是可以和你的朋友很亲近。我只是想在学校里是你最好的朋友……当然,如果排在陈方旭后面也可以……” “知道了。”简桥打断了他。他这个斤斤计较的样子,像一个争宠吵着要吃糖的小孩儿。 “哦,”顾郁回答,“那我睡了。” 简桥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哄哄这个从小到大都没什么亲密的小伙伴的小孩,那种有温度的字眼,他向来都不太说得出口。比如“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啦,“你比陈方旭重要得多”之类的。 他觉得顾郁在褪去平日里对外人展现的那层铠甲之后,很单纯,单纯得一尘不染,言语里既横冲直撞,又小心翼翼。和从前那个不怎么和同学讲话、不经常参加集体活动、骑着单车独来独往的家伙一点儿都不一样。 有时候简桥会想,为什么上半年没有走近他,为什么没有发现,他原来不是一个臭屁装酷对别人都不屑一顾的高高在上的好学生,而是个又简单又可爱没有城府总是笑哈哈的大男孩。 “你刚刚矫情了那么久,不最后矫情一下吗?”简桥问。 “什么啊,你好烦。”顾郁说道。 简桥突然没忍住,笑了出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温柔地说道:“晚安。” 顾郁一把撩起被子蒙住了脑袋,气冲冲地翻了个身,小声地说: “晚安,晚安晚安。” 28 这是顾郁第一次见到冷清的妈妈,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紧张和拘谨。冷清的妈妈跟他妈妈以前的样子很相像,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她们都很和善温柔,笑起来眼角眉心都塞满了宠爱。 他一下子特别羡慕冷清,羡慕他竟然可以拥有这样的母亲这么多年,不像他,只有过短暂的掰着手指就能数过来的五六年。 他们几个人一起吃饭,顾郁没完没了地和冷清妈妈聊着天,冷清和简桥都沉默地听着。他们就聊一些很日常的闲话,看起来却都很开心。 冷清妈妈觉得顾郁就像她心里渴望的冷清的样子,活泼、可爱,不生疏、不胆怯,什么心里话都能和妈妈讲。而对顾郁而言呢,冷清的妈妈就是他心里渴望的妈妈的样子,温柔和蔼,无论他是好是坏,都永远袒护他、宠爱他。 吃完饭之后,冷清妈妈把那个朴素的纸袋子递给了简桥,说道:“小简啊,前段时间你不是问我怎么织毛线吗?阿姨想到快要见到你了,就把你说你想织的东西给织好了,你看看合不合适?” 震惊!简桥织毛线的手法竟然是特意从冷清妈妈这儿学来的!那他之前还说网上学的,真不要脸。顾郁撇撇嘴,伸长了脖子朝袋子里面瞧着。简桥从纸袋里拿出两件一红一绿的小毛衣,大概一个手掌那么大,放在手心可爱极了。 “毛衣!”顾郁喊了一声,把两件小衣裳拿起来东瞧西瞧,小毛衣上面还织了花纹,横着竖着变着法儿地交织在一起,越看越让人喜欢。 “谢谢阿姨,您手真巧。我给简开开试试!”顾郁兴奋地双手一拍兜,外套兜里却都扁扁的,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他一低头,小熊的脑袋也已经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脸色一沉,起身拔腿就跑,冲向了对面的场馆。 简桥看着他着急忙慌的背影,没忍住一下子扑哧笑出声来,笑了一会儿才回过头,两只手钻进小毛衣里,对冷清妈妈道了谢。 顾郁离开之后,冷清妈妈说道:“简桥,你和冷清都不容易,阿姨是看着你们一步步爬上来的,一路上相互鼓励、相互扶持。之前冷清离开油画班,确实是因为没有办法,害得你们的合同和约定都没有完成……” 冷清皱眉,制止道:“妈。” 冷清妈妈没理会他,仍旧说了下去:“简桥,冷清是真的很看重你这个朋友,你就不计前嫌,原谅他好不好?” ……原谅? 这两个字听起来挺刺耳的,简桥从来不觉得冷清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可他还是生气,生气都是因为心疼他独自承受的这一切。 冷清离开的时候,和工作室解约,简桥于是也离开了那家工作室。在知道冷清在学国画之后,简桥也开始默默学起了水墨丹青。后来冷清在顾千凡门下越来越有出息,简桥于是毅然离开油画班,开始了他的国画之路。 他很少专门去想自己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只是偶尔会觉得,长长的路上,跟着冷清的步伐,像是一种追随。 他想让冷清知道,往后的路,都不会是一个人走。 简桥没有多说,点了点头。 顾郁心急火燎地跑到比赛场馆,沿着大门到后台的路一通找,不过愣是没找到。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女生拿着简开开,沉静地站在角落。 顾郁赶紧跑过去:“你好。” “搭讪吗?”女生抬起头。 “不是,这个熊是我朋友的,”顾郁看见她的脸一愣,“是你啊。” 女生笑了笑,把熊还给了他:“就知道是你的。” “嗯?”顾郁疑惑,“为什么?” 许漫衣指了指小熊的毛衣:“难道你没发现,衣服上写着你的名字吗?” 震惊!顾郁扯着小熊的毛衣,在肚皮上方发现了小小的用灰色毛线写的“gy”两个字母。他笑起来,看来简桥还是挺心灵手巧的嘛,连这个都会。 他拿着小熊,心满意足地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又突然回过神来,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你参赛了?” “没有,这儿离我的学校很近,就来看看。”许漫衣说。 “喔,”顾郁点了点头,“对了……今天你师父夸冷清他们了,你听见了吗?” 许漫衣点了点头。 顾郁想找点儿话说,以缓解这个无话可说的尴尬气氛:“那……你有没有什么要对你师父说的,我帮你带个话?” 许漫衣摇摇头:“不用。” “那好吧,”顾郁挥了挥手,“再见。” 回去的飞机上顾郁又找到了事情做,手里拿着小毛衣给简开开换了一件又一件,三件来来回回地穿上又脱下。 简桥把冷清妈妈织的绿毛衣给简开开套上:“这个好看。” “哎不。”顾郁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把毛衣给扯下来,拿起简桥织的那一件歪歪扭扭针脚都不齐整的毛衣给小熊穿上,把冷清妈妈织的两件小毛衣往简桥腿上一扔,手指钻进小熊的毛衣里,放在后背,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准备睡觉了。 “我说你,”简桥无奈地把小熊的衣服拿好,“怎么一言不合就急眼呢。” 顾郁不服气,睁开眼跟他理论:“我多温柔啊,你是没见识过舒牧的脾气,打架斗殴二话不说就是干,走到哪里方圆十里寸草不生,全校连恶霸都不敢惹的恶霸,比你酷多了。” “我怎么了,”简桥对此回答很是不满,“我不也干架。” “你连齐子瑞都不敢打,一腔热血全让儿女情长给耽误了,”顾郁撇撇嘴,“人家舒牧干起架来六亲不认,拳头一挥撂倒一片,你才学不来呢。” 简桥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瞪了他一眼。 大家在画舟堂准备了一个庆功宴,正好易向涵过生日,就办了一个派对,都在等着他们三个抵达。顾老爷子于是也就很懂事地找老陈聊天儿去了,家里剩下了一帮等待彻夜狂欢的小孩儿。 坐飞机对于顾小宝来说是一项雄壮而凄美的工作,过程难熬乏善可陈。下了飞机已经是傍晚,打车回去的路上顾郁歪着脑袋打瞌睡,怀里抱着简开开,怎么看这么像那种脑袋遭受重创之后智力只有五岁的小孩儿。 一下车他就满血复活,智障小孩儿恢复活力,蹦蹦跳跳地冲向了画舟堂,路上太激动还摔了一跤。 他刚一推开大门,王元其和初阳就站在门后放了两个彩弹,五颜六色的彩带在空中炸开,一片一片轻盈地降落。顾郁对这个喜庆的阵仗很满意,点点头朝屋里跑了进去。 “我还以为是师兄呢,浪费两个道具。”王元其悻悻地说。 顾郁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王元其赶紧闭嘴跟了过去。 等到他们九个年轻人集聚一堂,挤在平时的那间休息室里坐着,屋里点上了几只蜡烛,没有亮一盏灯,有一种末日逃亡的浪漫。 温竹给每一个人都倒上酒,易向涵端起酒杯:“来干杯了,祝贺咱们画舟堂又拿了银奖,还被老陈夸奖,师父很有面儿啊。干杯!” “干杯——” 大家举起酒杯,晶莹的酒精在杯子里反射着光芒。 王元其拿着酒杯吹了声口哨:“别光祝这个啊,也祝咱们的老大姐又老了一岁——” “你闭嘴!”易向涵怒喊。 温竹起身去端了蛋糕走过来,蜡烛点了非常虚假的18根,小小的火苗在五颜六色的细细的蜡烛棒上面跳动,照得每个人脸上的光影都忽明忽暗。 “许愿!” 易向涵蹲下来,看着茶几上的蛋糕,上面画着她的可爱的大头像,高马尾,白t恤,笑得毫无顾忌。 易向涵笑起来:“哎,谁画的?真有点儿十八岁的意思了啊。” “别磨蹭了,许愿吧!”赵觅山催道,“待会儿我吃你喉咙管儿那一块。” 易向涵温柔地假笑着,语气波澜不惊:“谁弄死他?” 王元其大义凛然地撸起袖子:“我来!” 易向涵低下头,闭上眼,开始许愿,许了一个很平凡的愿望。空气很安静,夜晚很宁谧,无人打扰,宛如梦境。 “师姐,许的什么愿?”初阳好奇地问道。 “一个很贪婪的愿望,”她说,“你们每个人都许一个愿,我就告诉你们。” “差不多行了吧,”赵觅山不耐烦地说道,“许个愿也要让人陪,上厕所你也让大家陪算了。” 易向涵终于忍无可忍,一回身往赵觅山胸口给了一拳,打得赵觅山一闷哼。她接着说:“让你们许就许,现在。” 初阳温竹徐水蓝这几个人很听话,乖乖闭上了眼睛开始许愿,王元其看他们都照做了,也眯着眼睛瞎许了一个。顾郁于是也就凑热闹,十指交叉很是认真地埋头许愿。简桥和冷清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易向涵朝赵觅山挥了挥拳头,赵觅山只好也敷衍地许了个愿望。 等到大家都许完愿,易向涵才说:“我的愿望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美梦成真。所以你们刚才许了什么愿望?” “啊——”王元其哀嚎一声,“师姐你不早说!我的愿望是明天中午吃变态辣鸡公煲。” 温竹说道:“我的愿望是所有善良的人都平安幸福。” 初阳:“我的愿望是成为大画家!” 赵觅山:“一夜暴富咯。” “顾小宝?”易向涵喊道,“说话!” “啊,”顾郁回过神来,“我希望顾老头儿长命百岁呗。” “这个好,”易向涵又问,“还有冷清和简桥?” “我知道我知道!”王元其举手,“他俩想拿金奖。” 大家都笑了起来,易向涵重新问:“是什么啊?快点儿说我要憋死了。” “我才要憋死了,”赵觅山说,“我只是想吃你的喉咙管儿。” 易向涵踢了他一脚,冷清突然沉静地开了口:“希望我们美梦成真。” 大家发出一片起哄,王元其喊道:“师兄,你跟师姐好配哦。” “你们俩都许这个,会不会正正得负了啊?”初阳问。 “只有负负得正,哪儿有正正得负。”王元其说。 温竹喊道:“该简桥了!” 简桥:“说出来就不灵了。” “没劲,”赵觅山拿起蛋糕切刀准备割断易向涵的脑袋,“我吃了啊。” “干嘛呀,大家都说了,”王元其激他,“明月大大耍大牌!” 顾郁没说话,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站出来从赵觅山手里抢过切刀,利落地切了下去,分成了好多块,说道:“喉咙管儿预定——” “顾小宝!”易向涵炸毛了,“你居然帮直男杀死我!” “我哪儿杀你了,”顾郁心里委屈,“我只是让他吃你喉咙,没脑袋不也挺好的,你看看你成天多忙啊,做个无头女金刚不也……” 没等顾郁说完,易向涵就抓起一把奶油抹到顾郁脸上,一边使唤道:“王元其!” “来了!”王元其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兴奋地撑着沙发跳过来,赵觅山也加入混战,现场一下子乱了起来。 顾郁在易向涵的魔爪之中艰难地喊道:“王元其你帮她!你这个走狗!” “小宝哥,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谁让你比我帅!”王元其大喊。 初阳和温竹加进去,本来想劝架,结果被抹了一脸奶油,大家都疯起来,笑着,闹着,叫声像要把屋顶都掀翻似的。就连两只狗也带来隔壁的两只狗,四只大狗在中间窜来窜去汪汪叫个不停。 简桥在混乱之中拿起一小盘蛋糕,递给了冷清。冷清接过去,沉声道:“谢谢。” 因为现场太过吵闹,简桥没听见这句道谢,完全是看嘴型判断的。他靠冷清坐近了些,把他手里的酒杯拿过来,仰头一口喝光了。 冷清侧过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你还是……少喝一点酒吧,”简桥说,“也少抽一点烟。” 冷清吃了一口蛋糕,清新的水果奶油味在嘴里漫开,甜而不腻,像极了吃糖时尝到的第一秒的甜味。 他点了点头:“嗯。” 简桥似乎有话要说,但等了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闷头喝了几杯酒,看着正在打闹的大家,安静而温和。 冷清举杯:“简桥。” “嗯?”简桥回头,看着冷清手里拿着的酒杯,玻璃折射着晃眼的光芒,酒精摇晃着晶莹剔透。 “祝你前程似锦。”冷清说。 简桥心里像是有什么情绪,浮动着,冲撞着,连带着过往一帧一帧的回忆,像潮水一般翻起浪头,猛地淹没了他。 简桥顿了顿,举起酒杯,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两杯酒发愣,说道: “也祝你……一生顺遂。” 29 “真心话大冒险,笔尖对着谁,谁就接受惩罚,”王元其捏住笔的中部,指尖错开,笔转了起来,“来了啊。” 笔在茶几上飞速地打着转,大家都屏息凝神,期待着谁会成为第一个接受惩罚的人。 笔减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笔尖朝向了顾郁。大家起着哄,顾郁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手往大腿上一拍,气势很豪迈:“大冒险!” “刺激了啊,”易向涵一脸坏笑地拿出大冒险抽签筒,递到他手里,“小宝,走一个!” 顾郁接过抽签筒,摇了起来,竹签你碰我我碰你,木筒里夸夸作响。终于有一根幸运的竹签被抖了出来,易向涵心急火燎地拿起来,迅速发出了呼声,周围的人也都好奇地凑了过去。 “请选择在场你最喜欢的一位亲一口,”易向涵说道,“哇哦——” “这个很好选啊,”顾郁二话不说起身把在茶几下打瞌睡的顾媚娘抱了起来,利落地亲了一下它的额头,“完成咯。” “你是说在座的各位都不如狗。”赵觅山挑拨道。 “好哇顾小宝,我在你心里还没媚娘重要!”易向涵不服,“关键时刻见人心。” 顾郁一挑眉:“那我亲你一口?” “滚啊。”易向涵拿着笔,再次将它转了起来,这一次,笔尖朝向了徐水蓝。 徐水蓝拿起酒杯,仰头把酒喝了下去,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说道:“我选真心话吧。” “那肯定要问刺激的哦。”温竹拿出真心话的抽签筒。递给他。徐水蓝接过来,摇了摇,抖落一根,上面写着——你最长的暗恋有多久? “你暗恋过吗?这俊小伙儿。”王元其说道。 顾郁抓了一把他的脑袋:“你该叫人家哥哥,小屁孩儿。” 徐水蓝想了想,在脑海里仔细数了数,说道:“八年。” “这么久?”初阳很是诧异,“为什么不直接表白呢?” 大家对他长达八年的暗恋都很是惊讶,惊讶之余还有些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人会让他八年都放不下。 “对啊,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温竹问道。 徐水蓝笑了笑:“因为我很喜欢她,但是也只能悄悄喜欢她。八年里我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天哪,”王元其感叹道,“这么能憋,你以后要干大事儿啊。” “蓝蓝,你要做出改变!”易向涵慷慨激昂地鼓励着他,“爱就要大声说出口,说不定她就在等你开口呢,畏畏缩缩的,一点儿都不男人!” 徐水蓝有些发愣:“什么?” “蓝蓝,我外婆炸了螃蟹腿哟!” “蓝蓝,胆小鬼,有本事到河里来啊!” “蓝蓝,你藏哪儿呢?” “蓝蓝,我走咯。” “表达嘛,有什么难的。”易向涵说道,一下子把他拉回了思绪,那些在他脑海此起彼伏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退下去。 他点点头:“有道理。” “下一个!”易向涵转起了笔,笔尖朝向冷清停了下来。 冷清无奈,想了想:“大冒险。” “哇哦,”易向涵拿起了竹筒,抖了抖,“我来帮你抽签。” 掉出来的竹签上面写着“给微信的第一个星标好友发一句‘我喜欢你’”,大家一看到就开始起哄。冷清拿出手机,一下子被团团围住。他找到唯一的星标好友,备注只有一个“简”字。 “没劲,还以为有女的,”王元其失望地坐回沙发上,“居然是简桥。” 大家都发出失望的吁声,只有顾郁悄悄瞪大了眼睛,沉默而紧张地看着他。 冷清点开对话框,指尖犹疑一瞬,在键盘上打下几个字——我喜欢你。 简桥的手机在外套兜里响了一声,他没有拿出来看一眼,而是倒满一杯酒,仰头喝了个干净。 大家接着玩游戏,吵吵闹闹,嬉嬉笑笑。顾郁却感觉心里像是有什么猛然落了下去,低低沉沉地在心底游荡,让他一下子没了兴致。 下一局,笔终于转向了今天的寿星易向涵。她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大冒险,抽到了一个十分刺激的题目——挑一个异性深情对视一分钟。 易向涵想了想,左看看右看看,挑来挑去,选择了赵觅山。 “跟直男来吧,比较安全。”易向涵说道。 不过直男果不其然不负众望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我才不愿意呢,你那眼睛有什么好瞧的。”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是魔鬼伤身体。易向涵深呼吸一口,往赵觅山膀子上给了一记重拳,接着手一挥:“顾小宝来。” 顾郁正双目无神地喝着酒,坐在地毯上,脑袋靠着沙发扶手,跟个没家的落魄野孩子似的。 “哎算了,挑个好看点儿的,”易向涵嫌弃地重新选了一个,“蓝蓝。” 初阳对此审判很不满意:“郁哥多好看啊,在我心里最好看就是他了。” “是是是,他放屁都是香的。”王元其怼他道。 徐水蓝靠近易向涵,坐到了地毯上,抬头看着她。易向涵坐在沙发上,用手撑着脑袋,低下了头。 徐水蓝觉得自己的眼神里应当包含了很多东西,很多他坚持着守护着整整八年的东西。不过易向涵的眼神里没什么感情,她似乎在认真仔细地观察他的瞳孔,却没有体会到个中感情。 “好了!”易向涵一拍腿,移开了视线,往后一仰靠着沙发。 王元其用胳膊肘捅了捅徐水蓝的后背,问道:“什么感觉啊?” 徐水蓝笑了笑:“挺漂亮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温竹问易向涵:“师姐,你什么感觉?” “我嘛……”易向涵故意兜着圈子,最终还是利落地说出了口,“名花有主的人不配有感觉咯。” 大家听到这话,起哄地越发厉害,注意力一下子被她话里的话给带跑了。 “什么意思?”初阳问,“姐,你有情况了?” 易向涵靠着沙发,翘着二郎腿,悠闲地荡了荡腿,脸红了起来,扭扭捏捏地说道:“嗯哼。” 赵觅山震惊有如天雷轰顶:“你居然能找到男朋友?!” “怎么说话呢!”易向涵不服气地大吼。 “谁啊谁啊?带出来遛遛呗。” “究竟是哪个秃驴不长眼?” “姐,要让你男朋友请吃饭啊!”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闹腾了起来,连趴在地上的狗也抬起脑袋凑热闹。 徐水蓝安静地看着大家,握紧了酒杯。眼前的世界静了下来,月光是静的,空气是静的,风和夜色都是静的。像一潭无人叨扰的宁谧深水,岸边连一串脚印也没有。 笔转来转去,接下来指着简桥停了下来,他毫不犹豫地说道:“大冒险。” “没意思了啊,”易向涵说道,“这么多个大冒险了,你选真心话。” 赵觅山毫不留情地怼她:“这么专政,你是一代女皇武则天啊。” 易向涵啧了一声,为了避免两个人又开始吵嘴,简桥赶紧点头:“也行。” 一代女皇拿起竹筒,兀自抖了抖,摇落一根签。 “事业,上上签。”顾郁沉声说。 简桥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出口。顾郁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倒也不做样子给谁看,而就是藏不住的真。他没有疯没有闹,兴致不高,一眼就能看出来。 易向涵看着竹签,念了出来:“初恋和初吻是什么时候?请说细节。” 简桥看着面前一排充满好奇的八卦脸,说出了令他们无比失望的答案:“我没谈过恋爱。” “无聊,”王元其重新摇动竹筒,“这题不算。” 新的一根竹签落了出来,王元其捡起来念道:“此时此刻你最想见到的人是?” 简桥垂下眼睑,轻声开口:“我的一个家人。” 王元其突然把矛头指向了易向涵:“师姐,此刻最想见到的是谁呢?” 大家哄笑起来:“肯定是某某人吧~” 他们一直闹到深夜,蛋糕也吃完了,酒也喝了好多瓶,说了一些根本算不上秘密的秘密,做了一些神经质又令人快乐的事情,一直到几乎每个人都醉得晕头转向。 “徐徐徐……你把她送……送送……”顾郁艰难地指挥着,“你们两个,把温竹……” “把温竹给糟蹋了!”王元其喊道。 “滚,”顾郁踢他一脚,“初阳,你们送……” “知道了知道了,”初阳架着王元其,还存留着些许理智,“你放心,去休息吧。” 不过这俩小子没有完成任务,倒是温竹一路把他们送到了小区门口,看着他们上了车才回到画舟堂。徐水蓝还算靠谱,扶着易向涵,和赵觅山一起上车了。 温竹走进屋,把桌子地板都收拾干净,收完休息室收客厅,顾郁就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看着她忙活。 他用那点儿残存的理智问道:“你怎么就……从来都不醉呢?” 温竹拿着抹布,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轻声道:“我来自酒乡,从小闻着酒味长大,东北大汉都不一定喝得过我。” 顾郁点点头,懵懵懂懂地应声道:“……哦。” “我收拾完了,要回家了,”温竹问,“你冷不冷?要不赶紧洗漱睡觉吧?” “好嘞,”顾郁又点了点头,头发温顺地垂在额前,模样很乖巧,说话的语气也毕恭毕敬,还有点儿像撒娇,“好的,奶奶。” 温竹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谁是你奶奶啊?” 每次画舟堂的伙伴们聚会,温竹都是那个留到最后可以看见每个人的醉态的人。有人会喝醉就犯困睡觉,比如赵觅山和初阳。王元其这种属于越醉越开心,越要风风火火的人。还有像顾郁和易向涵这样的,喝多了就没完没了地说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胡话。 “奶奶,你的新衣裳呢?”顾郁看着她,嘿嘿地笑了起来,“大锅海底捞,九宫格,我订了好大一桌。好撑啊,我吃不下了。” “那就别吃了。”温竹说。 “简桥,我不想吃海鲜大餐,”顾郁低下头,揪着自己的外套衣角,“爷爷,别把媚娘和来福给炖了,它们超级凶。” 顾媚娘听见顾郁叫自己名字,撅着屁股跑了过来,脑袋一歪好奇地看着他。 “鸡腿会走路了,”顾郁仰起头,往后一靠,脑袋重重地磕在门框上,叹了口气,“奶奶,小宝好喜欢你呀。” “哎!”温竹被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这一下磕得不轻,但他就跟没事儿发生一样,神态很自如,温竹无奈,摸着他的脑袋,轻语道,“我也好喜欢你呀。” 顾郁脑袋一歪,突然指着她:“温竹,快让……那两个小孩儿送你回家,要注意……注意……”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祝你寿比南山。” 温竹点点头,哭笑不得:“好的,谢谢。” 休息室里只剩下简桥和冷清,他们坐在沙发的两端,静默无言。简桥起身到厨房倒了两杯果汁,回到了休息室,看着冷清,问道:“红色是荔枝味,蓝色是蓝莓味,你要哪一杯?” 冷清想了想:“蓝色的吧。” “哦,”简桥端着两杯果汁,偏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蓝色,是哪一杯?” 冷清的手指顿了顿,沉默了。 “说话啊。”简桥说。 冷清没法回答,在这片昏暗的夜色里,无法给出答案。 简桥放下了手里的两杯果汁,拿起桌上的酒,一口喝到了底。他也不是很想说话了,总觉得争辩来争辩去,都不过是一场没有意义的钻牛角尖的游戏。 冷清皱眉,偏头看了他一眼,制止道:“简桥,别喝了。” 简桥用力地呼吸着,倒了一大杯酒,刚仰头喝了一大口,冷清就起身径直走过去,一把夺过了酒杯,使劲放在了茶几上,玻璃的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我走了。”冷清沉声道。 简桥的手指紧紧攥着沙发,只觉得荒唐,他轻笑一声,冷清立刻站住了脚步。 “你是走了,什么也没说,唯独把参赛的名额给我了,我得到的是什么,你的施舍吗?我想要的是你放弃了我才得到的东西吗?”简桥窝在沙发角落,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看上去落寞不堪,他压抑了三年的情绪在此刻涌了上来,把他淹没得彻底,“我像个傻瓜一样,每一天都在恨你为什么要走,每一天都在想,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就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 简桥的声音又哑又涩,把冰冷的空气撕裂开,屋子里很安静,静得听得见他呼吸里的颤抖。 “你缺钱、看不见、重病一场,连这些事情我都要从别人的嘴里听说。如果你当时没有痊愈,你该怎么办?如果顾千凡没有遇见你,你该怎么办?”简桥的情绪逐渐失控崩溃,脱离了克制,绝望而悔恨,他心里空落落的,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冷清,发生那么多事情,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讲?!” 冷清默然听他一句一句的提问,心里像被刀刃划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就算当初跟简桥说了,能怎么开口呢?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怎么能让简桥知道他心里无法提及的伤痕和苦痛,说了之后,又怎么可能还离得开那个有他的地方? 冷清转头看向他:“简桥……” 简桥没有应声,而是立刻侧过脸,抬起手背挡住了眼睛。 冷清的话一下子噎住,终究说不出口了。 ※※※※※※※※※※※※※※※※※※※※ 我换了个笔名。 30 楼道里的灯亮了起来,易向涵的高跟鞋踏在楼梯上,噔噔噔地响,清脆又明朗。她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徐水蓝隔着几步阶梯,站在一小段距离之外望着她。 “我到了,”易向涵在包里一通摸,什么也没摸出来,手在里面来来回回地找着,嘴上也没停下念叨,“到家了……” 她好一会儿都没找到钥匙,没耐心地踢了高跟鞋,光脚站在地上,一巴掌敲在门上,暴躁地大喊:“老郑!老娘的钥匙呢!” 徐水蓝赶紧冲过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易向涵仍旧骂骂咧咧地大喊着,要不是打扮得这么漂亮,真有点儿像当街吵嘴的泼妇。 “狗屁男人!偷老娘的钥匙……”还没说完,徐水蓝就赶紧捂得更紧了些:“师姐,已经很晚了,千万别闹。” 徐水蓝刚松开手,易向涵就抓了抓头发,往他身上踢了一脚丫子,没站稳一下撞在门上。徐水蓝赶紧扶了她一把,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又不太敢碰她,又不知道能怎么办。 他蹲下来,轻轻握住她的脚踝,把高跟鞋重新穿了上去。易向涵的手搭在他肩上,突然靠近,笑嘻嘻地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师姐,”徐水蓝无奈地叹了口气,“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你生日是昨天了。” 易向涵一听到这句话就炸了毛,提起包抡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喊道:“都怪你!我又老一岁了,都怪你!老郑,老娘今天就要你深刻反省!” 徐水蓝拿过她的包,示意道:“师姐,我帮你摸摸钥匙啊。” “锁死,”易向涵趴在门上,认真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其实什么声响也没有,“别让师父看见,顾小宝又闯祸了,那……那老王家的窗玻璃,可不就是被他的球给砸的么。” 徐水蓝在她的包里找了找,拿出钥匙打开了门,把易向涵拉到沙发上坐下。 易向涵家里跟他想象的差不多,茶几上堆满了零食,沙发上放着春夏秋冬的衣物,装饰品不是什么文艺塑像,而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物什,摆在窗台上的几盆多肉植物已经干枯得如同标本。家里看着挺乱的,不过很干净整洁,属于乱中有序的类型,跟她这个人的性格差不多。 易向涵坐下了,沙发上就基本没地方可坐了。徐水蓝站在她面前,说道:“师姐,你自己能收拾好睡觉吗?” 易向涵抬起手,模样很是严肃地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好,”徐水蓝点点头,没忍住笑了起来,突然蹲下来,望着她,轻声问道,“你的男朋友,他……对你很好吗?” 易向涵嘿嘿一笑,把脸埋在不知道是春天穿的毛衣还是冬天穿的外套里,闷声闷气地说:“我家老郑是最好的男人。” “嗯,”徐水蓝应了一声,“那就好。” 易向涵没什么动静,徐水蓝就起身往门口走去,关上门的时候,仔细看着她的身影。 门留着一条狭窄的缝隙,他压低了声音,轻轻说道:“师姐,晚安。” 没人回应他,于是他默然关上了门,随着“啪嗒”一声落锁,他的心也落了下去。 楼道里的灯光暗了下去,他在黑暗中沉默无声站了很久。 夜晚的凉风仍旧吹着,一轮明月高高悬在天上,被蒙蒙的云层遮得隐隐约约。 冷清没有看顾郁一眼,直接踏过门槛走出了院子。顾郁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 就在刚才,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休息室门口,看见冷清弯腰拥抱着坐在沙发角落的简桥,他们都没说话,很安静,很落寞。在那一刻,顾郁第一次觉得自己特别多余,他们给彼此的慰藉,是那么沉重且仅有,连一丝月光都容不下。 简桥也起身,慢慢地走过正堂,走进了浴室,灯亮了起来,缝隙里冒出水雾。不久,他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汽走出来,径直走向顾郁,在他面前蹲下,问道:“你还好吧?” 顾郁点头。 简桥看了他一会儿,又问:“为什么不开心?” “嗯?”顾郁偏过头,离他远了一点儿,摇了摇脑袋,“没有。” “没有?”简桥还是看着他,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简桥站起身,低头看着他,“早点儿睡。” 简桥抬腿跨过门槛,从他身边经过,离开正堂,走进了卧室,门被关上,顾郁脑袋一磕靠在了门框上。 原来简桥对他的耐心,只有一分钟。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儿醉了,醉着醉着,竟然越来越清醒。 洗完澡之后,顾郁拿起了洗手台上那块被简桥不知遗忘了多少次的手表,裹着浴巾走到了简桥的房间门口,里面已经关了灯,看不到一丝光亮。 顾郁没有进去,也没有敲门,蹲下来把手表放在了门口。起身的时候脑袋迷迷糊糊,一个踉跄,没站稳,一下子猛地砸到了地上。 这一晚他睡得挺踏实的,不知道是瞌睡太好还是喝到晕过去了,反正死沉死沉的,连梦都没做。 第二天,顾郁是被窗外的动静给吵醒的,仔细一听,就听到有人在谈话的声音。 “师父,您回来了,”简桥说,“不用麻烦,我已经遛过狗了。” “好徒儿,看我给你们带回来什么好吃的,”顾老爷子喜滋滋地说,“小宝还没起床呢吧?老子去叫他!” “哎,师父,他前两天特别累,让他多睡会儿吧,”简桥说,“您先吃早饭,我浇了花就来。” 顾郁听着两人的聊天,睁开了眼睛,望着天花板发愣,也不知道愣了多久,在顾媚娘破门而入的时候算是彻底清醒了。 “媚娘,回来!”简桥在后面追,低声叫着,跟着它跑进了房间,一把抱住了狗,转身的时候看见顾郁睁着眼睛,顿时愣了一下,“你醒了啊。” 顾郁没应声,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撩起被子往里面看了一眼,自己只穿了一条裤衩。他赶紧扭头,看见浴巾搭在椅背上,松了口气。 “……我没穿衣服。”顾郁搂着被子说道,露出了胳膊和肩膀。 “啊,”简桥放下了狗,看着他,“我知道。” 媚娘犹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奔向他,跳上床,像往常一样地叼被子。顾郁赶紧抓紧了被单,惊慌失措地喊道:“简桥!” 简桥立即冲上前,把媚娘抱下床,接着把被单提到了顾郁的脖子上,快遮住脸了。简桥的脸就在眼前,轻声道:“起床了。” “嗯,”顾郁应了一声,余光扫过他的手,手腕上仍旧戴着那只常常被丢在浴室的表,他笑了一下,点点头,“好。” 过了两天,早上上学的时候,两人并肩走在楼道里,没有说话。陈方旭从后面冲上来,一把搂住了简桥的脖子,兴奋地大喊:“简桥!你牛逼啊!我和佳佳那天在她家一起看了直播,把她给高兴得,我也特高兴。佳佳说要请你吃饭,去不去?” 陈方旭没完没了地说着话,顾郁觉得有点儿吵,就加快脚步,离开了他们。 简桥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听不太清楚陈方旭在说什么了。 之后的几天,简桥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说不上来的微妙。顾郁的话少了很多,不再成天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也不再蹦蹦跳跳地围着他。他一下子觉得身边安静了好多,这种本来该是他最喜爱的安静,却让他的心里空落落。 周四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响,简桥就起身背好书包。下午没有课,顾郁也就没有去抢饭,不紧不赶地收拾着。 简桥:“我有点儿事情,不回去吃饭了。” “哦。”顾郁点点头。 简桥看了一眼手机,走出了教室。顾郁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又不好直接跟上去。 “顾郁!过来,”语法老师尼基塔在讲台上呼唤他,“这个题你来给同学讲。” “来了。”顾郁应了一声,放下书包,走上了讲台。 等到他忙活完,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顾郁拿上书包,推着自行车,走在平静的林荫小路上。 一个男生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把他的肩膀撞了一下。顾郁赶紧转头说:“对不起。” 那人没说话,转身走了。顾郁的视线扫过他的脸的时候,觉得特别熟悉,可究竟是谁呢?一下子没想起来。 他往前面走了一截,一转弯就看见了另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生。 顾郁吹了声口哨,追了上去:“简桥!” 简桥立刻低下头,默然地加快了步伐。顾郁一把抓住他,一凑近,就看见了他的脸。 顾郁顿时一愣。简桥的嘴角流着血,下巴和脖子上都有一道血口子。 他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简桥摇头:“没事,摔了一跤。回家吧。” 顾郁拉着他站住脚,一下子都想了起来,刚刚撞到他的男生,不就是齐子瑞吗?见一次打一次,这么嚣张啊。他问:“你还手没?” 简桥没太反应过来,应声道:“……嗯?” “没有是吧,”顾郁点点头,模样冷了许多,“我替你还。” 说完,他扔下了书包和自行车,回身大步向齐子瑞跑过去,二话不说一拳把他抡倒。 顾郁蹲下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戾地凑近,一拳打在他脸上。 齐子瑞感觉嘴角渗出血来,他一使力推开了顾郁,吼道:“滚!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顾郁气笑了,点了点头,揪着他的衣领提起来,把他猛地推到了树上,“老子慢慢跟你解释,关我什么事。” 简桥站在转弯的地方,没有回头,抬手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他在这里等着,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他不想帮谁,也不想站在谁这一边。他只想把自己关起来,藏在一个安静的没有人知道的角落。 最后顾郁走过来的时候,脸上也挂了彩,下巴上血痕累累。他一言不发,捡起书包背在背上。简桥回头,还没走动一下,就被顾郁用力拉了一把,朝前推了一大步。 “走。”顾郁冷冷开口命令道,骑上自行车,径直往校门口骑了过去。 简桥犹疑一瞬,也骑上车,跟在他后面,有些心不在焉。 “你去找他吧,”顾郁突然捏了刹车,“以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管。” 简桥愣了愣,顾郁没等他回答,回过头继续骑车,浑身都充斥着压制不住的怒火。 简桥握着车把手,想了想,没有回去,加快速度跟了上去。顾郁的余光扫过他的身影,放慢了速度等他跟上。两人无言并排沿着林荫道骑到了画舟堂。 顾郁一进门就扔下书包,到浴室洗了把脸,接着走进卧室砸上了门。 老顾头儿听这动静,不明所以地从书房跑出来。简桥只好解释道:“师父,他困了。我去做饭。” “哦哦,我吃了,张罗你俩自己的就行,”顾老爷子说着,扶着眼镜仔细看了看,“怎么了?脸上跟调色盘似的。” “……啊,”简桥有点儿尴尬,“我俩骑车的时候摔了一跤。” “哟,那可得抹点儿药,别伤筋动骨下不了床,”顾老从电视柜下面拿出了小药箱,“叫他也别睡了,先擦点儿药再说。” 简桥点头:“好。” 顾千凡走进了书房,简桥才放下书包,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接着洗了洗伤口,到厨房打开冰箱,看着琳琅满目的生鲜,没发现什么他能够完美烹饪的低档食材。简单点儿说,就是冰箱里没有泡面。 简桥于是点了外卖,拿着药箱走到了顾郁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顾郁?”简桥叫了一声,仍旧没听见答声。 他握着门把手,说道:“我进来了。” 他打开门,顾郁正仰面躺在床上,手背挡着眼睛,腿搭在床沿,无声无息,似乎已经睡着了。 简桥于是没再叫他,走近了趴在床沿,把他的手拿下来,看着他脖子上的血痕,愣了愣。 这伤口只要一仔细看吧,就越发觉得触目惊心,尤其是当他想起这些伤口是齐子瑞揍的的时候。 简桥从来都不太愿意打齐子瑞,对他的纵容就逐渐到了连被他揍也不愿还手的地步。齐子瑞受伤他会难过,顾郁受伤他也会难过。不过他明白,他对齐子瑞是同情,对顾郁是满满当当的心疼。 他用酒精小心翼翼地给伤口消了毒,轻手轻脚地擦了药,再在顾郁下巴的血口子上贴了一个创可贴。 处理完之后,简桥扯着被子一角盖在他身上,走出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等到他稀里糊涂地给自己也擦了药之后,外卖刚好到了。简桥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汽水,端着盘子走到门口,敲了敲:“顾郁,吃饭了。” 又没声音。简桥轻叹一声,握住门把手压了下去,刚打开一条小缝,顾来福就屁颠屁颠地窜了进去。 31 “来福,好烦啊。”顾郁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顾来福歪着脑袋围着他转了两圈,仍旧低着头蹭他的肩膀。顾郁没办法,只好被迫睁开眼,一把抱住它的狗头,自言自语道:“屁股好疼。” 来福像是听懂了似的汪汪叫了两声,顾郁动了动腿,屁股墩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说道:“来福,我要死了。” 简桥站在书桌前,放下了餐盘。顾郁这才发现还有个人在屋里,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简桥走到床沿,俯身撑在床上,问:“哪儿疼?给你擦点儿药。” 屁股疼,你给擦么?顾郁暗暗白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背对他,不说话了。 “问你呢,哪儿不舒服?”简桥又问。 “关你屁事。”顾郁没好气地说。 简桥被他一下子噎住,问不下去了,只好说道:“快起来吃饭。” 顾郁没理他,抱着狗坐了起来,气冲冲地下了床,一下子没站稳,来福从怀里跳了下去,他赶紧扶住衣柜才没摔个大跟头。 简桥立即跑过来扶住他,问道:“到底怎么了?” 顾郁深吸了两口气,怒火蹭蹭往上冒,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被你不舍得揍的好兄弟一拳怼地上坐着了,意外么?” 简桥看了他一眼,扭扭捏捏地开了口:“那……要不……我给你……检查一下……?” 简桥越说越小声,导致顾郁后面都没太听清,他凑近了点儿:“嗯?” 简桥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重复道:“检……检查一下?” 这回听清了,顾郁的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伸手推了他一把:“要你管!跟你的兄弟们过日子吧!” “喊什么,不看就不看,饭总要吃吧。”简桥伸手挡住他。 顾郁看着他,越想越气,朝柜子踢了一脚:“齐子瑞你不打,冷清你抱他,陈方旭都能搂着你,老子喊一声都不行!我算老几!操心你自己吧!中央空调!” 简桥听他骂了一大堆,本来挺烦躁的,这下没绷住笑了,问道:“你在吃哪门子醋啊?” 顾郁瞪大了眼睛,再推了他一把,恼羞成怒:“你放狗屁!我吃个屁的醋!” 简桥立刻抓住他的胳膊,顾郁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使劲推开他,简桥抓住他的外套,两人一下子双双倒在床上。顾郁猛地砸下来,把简桥压得闷哼一声。 顾郁赶紧手撑着床想起身,简桥伸手抱住他,把他压在自己身上。 “我也不舍得打你,我也抱过你,我也正搂着你。”简桥说。 顾郁觉得从脸到耳根都发着烧,伸手往简桥肚子上揍了一拳:“滚啊!” 这一拳揍得挺狠的,简桥皱着眉头,撑着坐起来揉了揉。顾郁就跟随时要点燃似的,他不想再跟他闹,起身走出了房间。 下午,顾老爷子出门溜达,院子里更加荒凉了起来。顾郁就在房间里写作业,简桥也没出门,写了会儿作业看了会书,再到画室画了一会儿,不过顾郁的房间门一直没开过。 傍晚时分,夕阳余晖披散在屋檐上,房门才被打开。顾郁扫地扔垃圾一串动静,最后还听见院子里放水的声音。 又不消停了。简桥叹了口气,放下画笔走到了庭院。只见顾郁蹲在一个大盆子旁边,手放在水管下试着水温。 简桥走进了些,也蹲下来,问道:“在干嘛?” 顾郁没吭声,把水开大了点儿。 简桥啧了一声:“问你话呢。” 顾郁瞥了他一眼:“给狗洗澡。” “你手上有伤口,怎么能给狗洗澡。挠你怎么办?”简桥说。 顾郁眉头一皱,把水管转了个方向,对着简桥滋了他一身的水,气冲冲地把管子扔在盆里,起身走了。 “哎!”简桥立即躲了一下,不过一丁点儿也没躲过,估计从内裤到袜子都湿透了,“你什么毛病?” 顾郁懒得理他,把顾来福抱进了洗澡盆,刚捧起一把清水浇到它身上,简桥就用力拉了他一把,提着衣襟把他拎了起来。 “你有完没完?”简桥终于没了耐心, “什么他妈有完没完?我做的都是错的才算完是么!我生下来就是个错才算完!”顾郁吼道,甩开了手。简桥退了一步,一下子无话可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脾气压了下去,说道:“我来洗,你去做饭,行么?” 顾郁想了想:“那我只煮我一个人的。” “也行,随便你。”简桥说道。 顾郁没好气地盯着他,转身走进了厨房。他简单地煮了两碗面,给简桥的那一碗没放油没放盐,不过放了一大勺辣酱,倒了好些醋,闻着就让人垂涎。 简桥给顾来福洗完澡,拿着吹风机吹毛。金毛的毛本来就长,即使有那种狗狗专用的吹风机也还是吹了好一会儿,吹完了只感觉手软。 他坐到了桌旁,看着面前这碗喝着十米都能闻着又酸又辣的面,瞥了一眼顾郁。顾郁被发现正悄悄看着,立刻装模作样地移开了视线。 简桥心一横,拿起筷子挑面,顾郁马上看了过来。 他刚把面嗦进嘴里,还没仔细尝到其中的味道,就赶紧咽了下去。酸得浸牙,辣得呛人,一阵酸溜溜辣乎乎的味道随着食道直冲而下,简桥没忍住,立刻偏过头咳嗽起来。 顾郁起身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水,简桥接过来仰头喝完一大杯才算把那阵呛人的味道压下去。 顾郁站在旁边,接过空水杯,拍了拍他的后背,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简桥如同劫后余生般轻叹一声,重新拿起了筷子。 顾郁一把抢过来:“还吃!” 简桥无奈:“我饿啊,有的吃就不错了。” 顾郁这下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了。本来就饿,肚子空空还要被迫吃一碗这个玩意儿。堂堂获奖无数的青年艺术家竟然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他叹了口气,端着天下第一酸辣面走进了厨房。 简桥等了一会儿,顾郁仍旧在厨房鼓捣着。他于是看着顾郁的那一碗,偷鸡摸狗地捏着碗的边沿扯了过来,拿起筷子悄悄尝了一口。 酸,甜,咸,辣,每一样都恰到好处。不愧是神厨顾小宝啊。简桥笑了笑,心满意足地把碗推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顾郁端着面走了出来,放在了自己的位置面前,抬眼问道:“要不你吃我的?” 简桥没应声,把他刚才在厨房鼓捣好半天的面拿了过来,尝了一口。还是有点儿酸有点儿辣,不过已经好多了,多吃两口还觉得有滋有味的。 “好吃。”简桥说。 顾郁得意地勾起了嘴角,埋头吃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支支吾吾道:“……对不起。” 简桥差点儿又被呛到:“嗯?” 顾郁是为了什么道的歉呢?给他煮了一碗超辣的面,或者拿着水管滋了他一身的水?还是冲他发火给了他一拳?简桥没想明白,也懒得想得太仔细。 顾郁没回答,简桥等到他吃完了才起身,拿着碗走进了厨房。 他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你干你的事情,我干我的事情,互不打扰。 入夜,顾老爷子回来,换上了交谊舞必备美丽动人老头儿装,一个人在屋里转悠。“来福!”顾千凡兴奋地吼了一声,“小子真香啊,你哥给你洗澡了吧?” 顾来福扭着屁股转了两圈。顾千凡给媚娘套上牵引绳,说道:“媚娘,爷爷带你去跳交谊舞。” 顾千凡刚把媚娘牵到门口,顾来福就冲进了顾郁的屋子,汪汪大叫着告状。顾郁正在看书,思绪被它吵得缠绕成了中国结。他无奈地推开窗,冲着老爷子的背影喊道:“爷爷!把来福也牵出去嘛。” “两个狗太麻烦了,”顾千凡不情不愿地捋着胡子,“来福是男孩子,要懂得独立。” 顾郁心烦意乱地叫道:“爷爷,我看书呢,它闹我。” 顾千凡胡子一吹,不得已把顾来福也牵出去了,一边走一边安慰来福:“你哥嫌弃你,爷爷不嫌弃!他不要你,爷爷把你当宝贝!……” 这老爷子有完没完啊。顾郁心里哀嚎一声,关上了窗,拿着书坐到了床上,钻进被子里,靠着床头蜷着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看了起来。 简桥洗完澡走出浴室,拿着药箱,敲了敲顾郁房间的门。 顾郁抬起头,没回应。简桥又敲了两声,打开门走了进来。 他进门之后放下药箱,站在桌前一言不发地拿药。创可贴,碘酒,棉球……一样一样拿出来。 “我跟齐子瑞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候他在孤儿院,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依靠。我爸为了安慰我和他自己,想领养一个小孩,所以我们就找到了他。” 简桥突然开口,打破了无声的沉寂。顾郁悄悄抬眸,偏着脑袋看着他书桌前的背影。 “那时他表现得很机灵,我爸特别喜欢他,跟我说,有了他,我就不会害怕了,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兄弟,”简桥说得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并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在签证明的那一天,我们偶然撞见他和别的小孩子打架,特别狠。我说我有点儿害怕,我爸就说,先不签,再考虑考虑。” “这样啊,”顾郁眨了眨眼,“然后呢?” “然后,我爸放弃了领养他。他被所有小孩子嘲笑,说他不配有家。后来再有人想要领养他的时候,别的小孩都说他坏话,”简桥叹了口气,“一直到成年,他都没有被领养。” “你觉得这是你的错吗?”顾郁放下了书,手指攥着被子,“他的本性是什么样子,值不值得被人好好对待,他拥有什么样的人生,都不是你能决定的。” 简桥没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你知道吗?在孤儿院的孩子,唯一的期盼就是有人能带他们走,给他们一个家。其实我觉得……也许……你能体会。” 顾郁垂下眼眸,眼里的光暗淡了些:“我能体会。” “他曾经对我说,如果当时那个小孩没有打他,他也不会还手,更不会和那个小孩打起来,可能……可能就和我是一家人了。”简桥说道。 “所以即使他揍你,你都不还手?”顾郁问道。 简桥点了点头,撕开包装纸,拿着创口贴抬腿坐到了床上。 顾郁被他的动作吓得往旁边躲,简桥伸手扳过来他的脑袋:“别动。” 顾郁听话地乖乖坐着没动,简桥撕下旧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把新的贴了上去。温热的手碰到他的脸,指尖划过他轮廓分明的下巴。 “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简桥说。 创口贴被贴在了下巴的血痕上,顾郁偏开了头,问:“你觉得我是冲动?” 简桥的手指突然顿了一下。 “也许听了他的故事,我会同情他,”顾郁抬眼,径直看向他,沉声说,“可我帮的是你。如果重来一千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听到这话,简桥猛地抬眸看他。两人登时四目相对。在这静谧的、平和的夜晚,昏沉的、暧昧的光线里,交汇的、炽热的目光,痴缠的、难言的、温柔的心,有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回应。 简桥捧住他的脸,视线往下移,落在他的嘴唇上,猛然凑近,把他按倒在床头,径直吻了下去。 顾郁睁大双眼,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脑子也空了出来。我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我们在干什么?没想出一个答案。 在简桥的右手往后探,轻轻柔柔地托住他的脖颈的时候,顾郁在才反应过来,所有感官也苏醒起来。 温润的唇覆上来,在唇齿的纠缠和舌尖的试探中,一丝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伴随着低低沉沉的压抑着的喘息,轻巧诱人地勾起了他心里那根不堪一击的弦。 顾郁闭上眼,伸手搂住简桥的肩膀,感受到他舌尖的牙膏的淡淡清香味。 疯了。 一定是疯了。 在他意识到简桥紧紧抱着他并且自己也死死搂住简桥的时候,顾郁觉得自己疯得挺有水平的。 他的所有隐秘情绪,在装作正常许久之后,在这样一个四目相对的无声时刻,突然爆发了。 他兜住简桥的后脑勺,越发深入地吻了进去,唇舌纠缠,是他从未体会过的甘甜和柔软。 这是他的初吻。没有记错的话,根据简桥的自述,这也是他的初吻。 他们羞涩的、稚气的、莽撞的一次接吻,是青春的末尾时刻,在经历了无数少年悸动与转辗反侧之后,尝到的第一个甜头。 简桥松开手,离开他,坐直,抹了抹自己的已经绯红的嘴唇。顾郁低下头,红着脸把脑袋埋进书里。 简桥清了清嗓子:我……我把作业拿来,你要不……检查一下? 顾郁抬起头,手托住下巴,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点点头:……嗯。 ※※※※※※※※※※※※※※※※※※※※ 顾郁:好紧张,我要学习,我要改作业。 32 简桥刚一走出门,顾郁就往后一仰躺倒在床头。 疯了,顾小宝,你疯了,你该打狂犬疫苗了。 你居然亲简桥?你居然亲他?! 不对,是简桥先亲的。 ……那也不该亲回去啊!! 你疯了!你没救了!狂犬疫苗也救不了你了! 咦,打狂犬疫苗了吗?哦哦,打过了,媚娘来家里的第一天就打了。 ……你竟然去亲简桥!他是简桥!他是…… ……男的啊!! 亲男的犯法么? 亲狗都不犯法,凭什么亲男的犯法? 放轻松,很正常,接个吻而已~ 初吻…… 原来是甜的。 顾郁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 简桥坐在书桌前,舔了舔嘴唇,似乎还能感觉到顾小宝的余温,又甜又暖。 他看着桌上的作业本愣了神,好一会儿都想不起来自己回来是要干什么。 背后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简桥回过神来,转过头看。顾郁站在门口,说道:“我困了,先去洗澡。作业明天再看吧。” 简桥点了点头:“好。” 顾郁转身走进了浴室,热水哗哗地淋在他身上,舒缓了每一寸肌肤,顺着身体的线条流淌下去。 床头昏黄的灯光,窗外皎洁的月色,灰白相间的被单,背后松软的枕头,膝盖上翻到中间的书,身旁穿着浅蓝色睡衣、头发乖巧地耷在额前的简桥。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一切都那么刚刚好。 那样刚好地让他觉得,这个吻甜进了心里,慢慢融化开,每一丝每一寸都渗着微微的香味。 顾郁穿上睡衣,披着浴巾,打开了门,全身仍旧透着热气。 简桥就站在门前,不声不响地等着他。门一开,他就抬起了头。 顾郁一愣,目光第一反应就落在了他的嘴上面,看着还是挺正常的,看不出十几分钟前干过什么。 他赶紧移开视线,躲躲闪闪地回头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浴室,转念一想自己又没有表,更不像简桥那样随便乱扔。 “我帮你吹头发。”简桥说。 顾郁愣了愣,脑子抽风回答道:“用嘴吹么?” 简桥笑了:“你要是想我也可以试试啊。” 顾郁也没绷住笑了,跨过门槛往卧室走过去:“神经。” 顾郁坐在书桌前,简桥拿着浴巾帮他擦了擦头发,想想应该怎么开口才好,说什么比较合适。 他放下毛巾,拿起了吹风机,嗡嗡的声音响起,他的手指穿插在他的沁凉的发丝中间,感觉到了暖意。 顾郁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吹风机声音太大,简桥没听见。他俯下身靠近了些,示意他再说一遍。 顾郁垂着眼眸,看着近在眼前的侧脸,开了口,温热的气息吹在简桥的耳畔,又酥又痒。 “你后悔吗?”顾郁问。 简桥愣了一下,没有回答,直起身继续给他吹头发。直到过了一会儿,头发已经被吹得半干,简桥放下吹风机,弯腰搂住他的肩膀,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发丝蹭着他的侧脸。 简桥轻轻叹了口气思索了一刻,才说:“我该不该后悔?” 顾郁想了想,没想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胳膊肘往后一撞打在了他的肚子上:“又说些这种弯来绕去的东西,听都听不懂,烦!” 简桥吃痛地叫了一声,抓了一把他的头发,顾郁于是也惨叫了一声。 “老子跟你拼命!”顾郁转过身张牙舞爪地向他扑过去,简桥看着他,目光很沉静,不慌不忙地开口道:“不后悔。” “嗯?”顾郁一下子愣住了,突然感觉在如此深情的场面之下自己做出这副茹毛饮血的恶兽模样不太合适,他怯怯地收回了手。 “你很特别,我不后悔。”简桥又说。 顾郁愣了会儿神,站起来转身,单脚跨在椅子上,往前一倾搂住了他。 简桥没有动。 “我小时候特别黏人,”顾郁枕着他的肩膀,说道,“遇到很喜欢的人,就特别想抱住,一直不撒手。很喜欢的东西也要一直抱在怀里,故事绘本、恐龙蛋,还有……我爸的领带,拿着睡觉的那种。早上他要出门上班,把领带从我手里扯出去,我就闹。” “后来呢?”简桥问,“怎么现在不黏了?” “后来……没人能黏了,”顾郁说,“只剩下逍遥自在天天要一只公狗坚强的顾老头儿了。” 简桥默默听着,用手掌搓了搓他的后背,越搓越烫,再搓两下就估计能起火了。 “你呢?”顾郁问。 简桥想了想,说:“很喜欢的人,我希望他能一直在我的视线里,抬眼就看得到。” 顾郁笑了:“还能跑丢了不成?” 简桥也笑了笑,点了点头,意味深长:“会的。” “爷爷回来了,”顾郁听见门外的狗叫声,松开了手,“去睡吧。” 简桥应了一声:“晚安。” “晚安,”顾郁说,“晚安。” 简桥没动,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他。 “你倒是走啊。”顾郁不解。 简桥笑了笑,突然飞快地冲到床边,把枕头旁边的绒毛小熊抱在怀里,以风驰电掣的逃亡速度冲出了门。 “你干嘛!”顾郁跑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简桥没理他,跑进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顾郁怒火中烧:“还给我!” 简桥喜滋滋地抱着棕毛小熊顾心心滚上了床,把它和简开开放在一起,放在了自己的枕头边。 这一晚过后,简桥不太敢去找顾郁,不知道应当用怎样的态度面对他,只好自己闷在屋里练字,练了一会儿发现心还是难以平静,拿着毛笔在宣纸上鬼画桃符。 顾郁突然闯了进来,拿着手机火急火燎地冲到书桌前。简桥抬起头,顾郁立即站住了脚。 “你在写字啊,”顾郁看着纸上乱七八糟的字愣了一下,还以为是笔不好用,“柜子里还有支新的小狼毫,我给你拿过来?” “啊,不用了,”简桥有点儿尴尬,“有事么?” “我找冷清,但他手机一直关机,”顾郁说,“你打一个试试。” 简桥应了一声,拿出手机给冷清打了过去。电话在响了一段铃声之后出现了滴滴的忙音,接通了。 “嗯?!”顾郁不服气,“凭什么?” 简桥耸了耸肩膀,顾郁拿起手机走向门外。 冷清接起电话,声音清清淡淡,像是没睡醒,问道:“怎么了?” “好哇你,居然不接我电话,简桥一打你就开机!”顾郁吼道,“双标狗!渣男!” 冷清轻轻笑了笑,仍旧小声问:“怎么了?” “你管我怎么了,你先听我声讨谴责你!”顾郁一通喊完,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怪没精神的,在睡觉?” “……嗯。”冷清应了一声。 “你们这些艺术家还真的是昼夜颠倒啊,”顾郁说,“现在来画舟堂一趟吧,有事情说。” 冷清稍稍犹豫,回答道:“现在不行。” “哎呀很重要的事,”顾郁说,“你要是特别忙,我就去你家找你,把地址发我。” “过段时间?”冷清又说。 “过多久?”顾郁又问。 “……半个月吧。”冷清回答。 顾郁气不打一处来:“半个月?!你忙什么呢?就现在。” 冷清也有些崩溃,压低了声音,像是恳求一般软弱:“……不行。” 顾郁拿他没办法,不过还是不能退让,他这才察觉出来有点儿不对劲:“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冷清没说话。 顾郁一下子冷下了脸:“你不在家是吧,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冷清说。 “你确定要瞒着我?”顾郁也压低了声音,“现在,只让我知道和让全世界知道,你自己选。” 冷清暗暗叹了口气,手指攥紧了被子,听到这句话,情绪突然再也抑制不住:“顾郁。” “嗯。”顾郁应了一声。 “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简桥,”冷清说,“……我在医院。” 顾郁一下子有些慌乱,回头看了一眼仍旧在纸上乱画乱写的简桥的背影,沉声道:“好。” 住院部的楼层安静又平和,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顾郁步履匆匆地按下门把手冲进病房,刚踏进门口,就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背对着门坐在床前,正在弹吉他,床上躺着一个人,房里传来轻缓的琴声。 男人听见有人闯进来,按住了弦,琴声戛然而止。男人皱着眉头转过头来看着他。 顾郁突然愣住了。 “你好?”男人沉声道,对他的闯入似乎并不是很满意。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吵醒了床上的人。 “对不起,”顾郁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走错了房间,只好退了出去,也压低了声音,“抱歉。” 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看了一眼门上的病房号,才发现自己果然心急走错了房间,冷清的病房在隔壁。 他冲到隔壁打开门,这次没错了。冷清一个人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他抬起头来,顶着一张十分苍白的脸看向他。 顾郁关上门,打量着他,走到了床前:“你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冷清答道。 “是么?”顾郁问,“这一层都是重症病人吧?” 冷清低下头,没有回答。 “你怎么了?”顾郁又问。 冷清依旧没有说话,低头攥着被单。顾郁没了耐心,只有无边无际的担忧,他走近了些,俯身撑着床沿,尽量放缓自己的语气,学着平常白医生开导他的样子,说道:“我人都来了,总不能让我瞎猜吧?” 冷清松开了被子,把脑袋埋在膝盖上,抱住了自己。 顾郁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原来冷清也会用这个自我保护的姿势,原来他也有无助的时候。 “我最讨厌你死撑着什么都不说的样子了,”顾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冷清,自从你来到画舟堂,就不会再是一个人。” “……手术,”冷清闷闷地开口,“吃药,色弱……” 顾郁沉默。 “……怎么办?”冷清问道。 顾郁悄悄叹了口气。 关于冷清个人的私事,爷爷从来不会跟他提及太多,也就是提过一句冷清心脏不太好,让他平日里悄悄多照顾些。 不过平时,身边没有谁会看得出来冷清身体不好,他总是沉默,总是不爱说话,总是冷冷冰冰,又总是默默地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他的温暖。 谁能想到他会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上了手术台呢? “你跟阿姨讲了吗?”顾郁轻声问。 冷清摇头。 顾郁不知道该责怪他还是心疼他。 好啊你,闷声不响是吧?逞英雄是吧?一个人去做手术,孤独的最高境界了是吧?长了张嘴就他妈知道吃饭是吧?连亲妈都不告诉,我看你翅膀硬了要飞天是吧? 顾郁特别想骂得他狗血淋头,而更多地,有些情绪堵在他心里,让这些话根本说不出口。 顾郁突然一下子想通,为什么三年来,顾千凡要这样努力地教他画水墨了。 对于现在的冷清而言,色彩是他的全部。失去了色彩,他就如同站在山巅,看着自己脚下的土地一寸一寸瓦解,直到有一天让他踩着虚无,狠狠跌进昏黑不见底的深渊。 顾郁把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坐在了床沿:“我本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个画展的事情,主办方很钟意你的风格,想让你参展。这次的画展很重要,你的作品会和顾老头儿、老陈等等大师的作品一起展出。” 冷清没吭声。 “小辈们只有四个人收到了邀请,你、简桥、舒牧、许漫衣,”顾郁说,“你是被邀请的第一个。” 冷清抬起了头。 “明年五月举办,快点儿恢复吧,你的路还特别长,”顾郁说,“还有比这个更让人高兴的事情么?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来不及难过啊。” ※※※※※※※※※※※※※※※※※※※※ 猜隔壁屋里弹琴的小两口是谁? 33 在护士来给冷清做检查的时候,顾郁走出了病房,靠着墙,依稀能听见隔壁房间舒缓温柔的琴声,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 不知道他们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生病的人躺在病床上向往窗外的风景,健康的人四处奔走却想在一处地方歇歇脚。 他拿出手机,上网查了查。果然,服用心脏类的药物可能会导致色弱。 老天真不公平啊,越是在意的东西,越要毫不留情地剥夺去,让你看见它是如何一点一点地从你生命里消失。 一点一点看见自己的家庭破碎,一点一点地看在乎的人走远,一点一点地接受世界的色彩暗淡下去。 “我回去了,”顾郁说,“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冷啊点点头,仍旧不放心地嘱咐道:“千万别告诉别人。” 等到顾郁走出门,他拿起了杂志接着看,却没怎么看进去。 现在外界越是捧他看好他,得知他色感差的时候就会越踩他践踏他。 真正的艺术家可以流芳百世,而更多的无名小辈,不过是拼尽全力挣扎着成为一个普通人罢了。 属于他们的光辉,也许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像是彩灯一闪,昙花一现。宽广的世界到底是瞬息万变的,这一刻窜到历史舞台的东西,下一刻就成了抛之脑后的明日黄花。 一代接一代,被埋葬的故事和人生太多,活一遭,原来不过是为了自己记得。 直到第二天的天色已经放亮,屋外闪进了朝阳的金光。冷清醒来不久,房间里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房门被打开。 “哎我去,老娘真的好背啊,”易向涵无奈地走了进来,一下子打破了屋里的沉寂,“破出租车居然绕路,多收我二十块,心疼死了。” 冷清猛然抬眼,诧异地看向她。 “看我带什么了,”易向涵从包里掏出一大堆零食,扔在了床沿,“辣条都买了七十多。” 冷清皱眉,没有说出话来。 “师姐,不能吃那些的,”初阳提着一个保温桶跑了进来,“喏,小宝哥炖了银耳汤,专门拿来给师兄的。” “我还是觉得放两朵真花好,”温竹拿着两个玻璃花瓶走了进来,上面插着几朵鲜红欲滴的玫瑰,“在哪里都要浪漫嘛。” 赵觅山跟在她后面,嫌弃地啧了一声,手里端着一盆布娃娃假花,网上很火的那种会搔首弄姿的巨丑无比向日葵:“冥顽不灵,我早就说了你那玩意儿过两天就蔫儿了。” 温竹叹了口气:“我知道为什么师姐想撕烂你的嘴了。” “师姐,师父又说我画得像狗屎,”王元其哀嚎着走进来,往床脚一瘫,“我都要艺考了,他怎么能这样说我嘛。” “人家怎么不说初阳画得像狗屎呢?”易向涵咬着辣条笑了,让人垂涎的辣味散满了整个屋子,“他没说你像狗屎就不错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嘲笑他,顾郁拎着一袋子烤红薯走了进来,香喷喷的味道一下子盖过了辣条味。 “这边儿的红薯比小区外面的贵五毛,个头还小,”顾郁咬了一口,烫得直在嘴里打转,“不好吃,我一个人全替你们吃了。” 易向涵叼着辣条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交出来!” “剥了皮再给我。”赵觅山说。 初阳站出来主持公道:“剥削劳动人民,举报。” “老板做了七个就不够料了,”徐水蓝拎着六个豪华巨无霸鸡蛋灌饼,“剩下的两个是平民版的。” “顾小宝!你吃便宜的。”易向涵说。 顾郁不服气,立刻问道:“凭什么?” “我哪儿知道凭什么,”易向涵嘿嘿笑了,“简桥怎么最后一个到,他也吃便宜的。” 话音刚落,简桥就捧着一个看上去最最豪华料最多看着都比脑袋大的鸡蛋灌饼走了进来,嘴巴塞得鼓鼓的。 “师姐,他已经吃了巨无霸中的巨无霸了,”徐水蓝把六个饼分给大家,递给冷清的时候,他并没有伸手去接,望着一屋子的人,有些恍惚。 简桥把手里的贫民窟鸡蛋灌饼递给了顾郁。 “凭什么?!”顾郁又问。 简桥没回答他,凑到他跟前,把自己的巨无霸中霸咬了一大口。 顾郁一巴掌把他脑袋打偏:“滚啊!” 顾郁看冷清没有接徐水蓝给的豪华灌饼,立即冲过去抢了过来,把贫民窟灌饼塞到了冷清手里:“你不吃我吃,身在福中不知福。” 冷清握着饼,掌心传来暖意,一路直窜进心里,让他鼻子有些发酸。他低下头,说道:“你们……” “哎,带牌了么?”王元其迅速打断他,问了一嗓子,“小桌上打,就斗地主吧?” “一边儿玩去,”顾郁手一挥把他掀开,“你们打牌的坐窗台上,简桥还要画初稿。” “顾小宝,你还敢提这事儿呢?”易向涵怒火攻心只差自燃,“凭什么不邀请我啊,去年比赛我比许漫衣厉害好不好!” “师姐,风格不同而已,”温竹笑眯眯的,看着讨喜,“你的作品独树一帜,办独家展览最合适了。” 易向涵这下心满意足地笑了。顾郁趴在桌上,全神贯注地看着简桥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描出轮廓。 “师兄,喝点儿银耳汤吧,”初阳从保温桶里倒出一碗汤,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小宝哥起了个大早,特地……” 没等初阳说完,顾郁就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初阳立刻识相地闭了嘴。 冷清什么也没说,从醒来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他看着顾郁,神态里捉摸不出情绪,心情复杂。顾郁故意没有回头看他,装作心无旁骛的样子。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又没有说给外人。顾郁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反倒心里还挺骄傲的。 大家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画画的画画,原本孤单的病房一下子热闹非凡,就连医生来查房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 冷清照常靠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过了一会儿觉得昏沉,就默然放下书,盖上被子睡了。 简桥停下画笔,转头轻轻瞥了一眼,抬眸给顾郁递过去一个眼神。顾郁心领神会,立刻转身拍拍其他人肩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家一下子安静了下去,病房里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只是不再似往常那样凉薄。 到了傍晚,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散去,要上学的上学,要上班的上班。简桥看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坐在床前,一言不发凝视着他。 冷清放下书,发呆一般盯着被单。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顾郁起身往门外走,“简桥,我在外面等你。” 简桥点点头,等到门被关上,才不急不忙地开口:“严重吗?” 他这话问得主谓宾定状补都不太明确,不过冷清听明白了,他摇了摇头:“不严重。” 简桥就像吃错了药似的,按照从前,他会沉默,会生气,会难过,而现在,他表现得极其平静自然,如同虚惊一场,无事发生。 简桥当然知道冷清说的屁话,天塌下来他也装得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那你好好休息吧,”简桥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冷清点点头,应声道:“嗯。” 简桥起身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他:“那个画展的事情,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好,”冷清说,“明天讨论。” “现在不急,你出院的时候再说,”简桥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这话艰难地说出了口,用轻轻浅浅的温和笑容掩饰了所有难堪,“我等你。” 简桥走出了门,恹恹无力地跟着顾郁走进电梯。电梯门刚一关上,他就转身把顾郁一把抱住。 顾郁有些愣怔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向撸猫似的来来回回摩挲着。 “谢谢你。”简桥说。 “谢我什么?”顾郁问。 “谢你大爷,”简桥把自己逗乐了,笑了两声,脑袋在他肩上蹭了蹭,“幸好有你,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冷清的身体状况,我们都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地看着,”顾郁轻叹一声,“我们能给他的只有心安。” 顾千凡是在一个弯月与朝阳同时高高挂在天上的大早晨来的,他带着两个厚重的笔记本,页边已经有些老旧,越往后翻越新,写的都是黑白调子水墨画的画法。 冷清看着厚厚的两本大册子,愣住了。 “师父早就跟你说过,你是个好苗子,”顾千凡说道,“关于绘画,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我没说算了,谁也不能说算了,尤其是你。” 冷清的手指在书页上滑过,纸张摩挲着他的指尖,字里行间是无数个日日夜夜。 “出院之前,我要你把这上面的都背下来,”顾千凡捋着胡子吹了口气,看着神气活现的,“出院了就赶紧来画舟堂,现场给我看看你的进步。” 冷清紧紧握着笔记本,低下了头。 顾千凡啧了一声,眼睛一瞪,神态像极了顾郁急眼时的样子,他说道:“听到没?” 冷清温顺地点头:“听到了,谢谢师父。” 顾千凡立即多云转晴喜笑颜开,很是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诶嘿,好徒儿!” 临出门时,顾老头儿东张西望,还是没忍住说道:“冷清啊,你心里千万不要记恨小宝,他把你的情况告诉我们也是担心,我们都不是外人,也没往外说。” 冷清点头:“师父,我明白。” “对喽,你最懂事儿。”顾千凡嘻嘻笑笑就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一边捋着胡子一边哼着歌,模样很是得意而逍遥。很多时候冷清都觉得,这大概就是顾郁几十年后的样子吧。 终于到了复习的月份,大学生们开始埋头苦读,有人复习有人预习,有人把书放在枕头下采取睡眠渗透法,有人企图在一夜之间弄明白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伟大思想。 在最后这个月,复习加上看望冷清两头跑,简桥暂时中断了画画。 深夜11点58分,他关了床头灯准备睡觉,门突然被打开,从门缝里传来了一丝光亮。 简桥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抬眼张望,一抹烛光摇曳着钻了进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顾郁走进来,屁股一撅关上了门,接着唱道,“祝桥桥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简桥愣了愣,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他诧异地笑了。 “简桥你好没劲啊,过生日都不提醒我,还有两分钟今天就没了。”顾郁不满地坐在床沿,把盘子放在床头柜上。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简桥很是惊奇。 “呐,冷清给你送了礼物,托我带给你,我刚刚都躺下了才反应过来的。”顾郁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掂量着还挺有分量。 简桥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磨墨的手工山水砚台,上面纹理细致图案精美,顾郁看见了不忍惊叹,问道:“这该不会是他亲手雕的吧?” “估计是,明天去好好谢谢他。”简桥合上盒子,放在床头,转头瞥见了顾郁端来的小盘子,一根蜡烛旁边还有一碗长寿面。 “吃吧,特意给你做的。”顾郁期待地端起面。 简桥撇撇嘴:“我都刷牙了。” 顾郁气冲冲二话不说拿起筷子夹着面就往他嘴里送,简桥只好张开了嘴。 “这就对了。”顾郁得意地笑了。简桥吃完面抬眼问道:“你给我的礼物呢?” 顾郁一愣:“面还不算?” “面算什么?”简桥反问。 顾郁无话可说,好半晌才扭扭捏捏说道:“我其实有个东西一直想给你,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现在还不够合适?”简桥问。 顾郁想了想,端着碗和蜡烛走到了门口;“那你等我一会儿。” 简桥点点头,原本在深夜已经沉淀下来的平静,突然被他神秘的礼物撩拨起了小小的兴奋和欢欣。 顾郁洗完碗还磨蹭了一会儿,才拿着礼物走进了简桥的房间。简桥靠在床头,已经死死地闭着眼睛,睡着了。 他给简桥买的是睡眠沉香,香薰的味道伴着烟雾飘散开来,轻柔的檀香透着禅意。 顾郁以前没有用过这个东西,顾老头儿觉好,成天早睡早起的,也不需要这个东西。顾郁于是辗转多处和一堆生活精致的老大爷打交道过后,才决定买这个沉香来用。 他不舍得简桥做噩梦,在夜晚,他希望简桥平和安宁,不紧张,不害怕,睡个好觉。 顾郁把香薰放在床头柜上,在昏暗的光线中把他的枕头放平,托着他的后脑勺轻轻放上去。 顾郁钻进被子,挤到他的枕头上,无声地看着他。 34 这一觉很安稳,没有噩梦的侵扰,习习凉风从从窗边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人凉爽又自在。 月光渐渐隐去,夜晚褪去了阴沉的黑暗,天色还未大亮,朦朦胧胧罩着世界,大地仍旧看不真切。 闹钟响起来,简桥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关掉闹铃,紧接着被吓得浑身一激灵。 顾郁正靠在他身旁,仍旧眯着眼睛睡得安详。 简桥把他脑袋扒拉开,这才反应过来,房间里充斥着淡淡的檀香味,清雅脱俗,萦来绕去,在感官里四处游荡,越来越让人觉得沉浸其中,平和安宁。 他看见床头柜上已经燃尽的沉香,陶瓷小钵里只剩下灰烬。 小钵钵下面压着一张明信片,简桥抽出来,是一张莫奈的画,背面写着一排打油诗: “平桥拱桥赵州桥,都比不上简桥桥。” 后面还画着一个奇丑无比的蛋糕,唯一的一根蜡烛歪歪扭扭,像要倒了似的。蜡烛的火苗还用红笔涂成了红色,深深浅浅的看着糟心。 鼎鼎大名顾千凡的后人,竟然连画个简笔画都像狗啃的一样。 再看旁边的打油诗,虽说顾郁画得不堪入目,不过好歹字写得挺好,潦草中不失风范……嗯?简桥桥是什么鬼? 简桥拿起笔,在顾郁的打油诗前头加了一句,为了表示抬举,专门写成了上联。旁边的人动了动,简桥立刻放下笔,躺回了被窝。 顾郁睁开眼睛,干脆利落地坐了起来,回头睡眼惺忪地看着简桥。 “不冷么?”简桥问。 顾郁点点头:“冷。”说完就又躺了回去,裹着被子发愣。 “谢谢,”简桥说,为了避免顾郁问他谢什么,迅速补充道,“沉香。” “哦,”顾郁应声,“不用谢,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就好了。” 简桥起身,到隔壁房间把他要换的衣服给拿过来扔在了床上,接着又躺了回去。 “能再去阳台上替我收一双袜子么?”顾郁又说道。 简桥:“得寸进尺啊?” 顾郁只好放弃这个诉求。简桥掀开被子开始换衣服,他脱下睡衣之前回头看了顾郁一眼,顾郁很识相地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 “快起床,”简桥说,“再过七个小时就能睡午觉了。” 顾郁伸出脑袋,等到简桥去洗漱才坐起来穿衣服,转头就看见了那张明信片,上面多了一行字—— “金宝银宝珍馐宝,全然不及顾小宝。” 顾郁没忍住笑了。 自从简桥住到画舟堂之后,他们几乎每天都一起上下学,骑车穿过小区、弯路和街道,上坡、下坡,凉风总是把衣服吹得鼓成帆。 他们有时并排说会儿话,顾郁心情特别好的时候还要使坏,炫耀一番他更胜一筹的专业知识,简桥气不过就说一大堆名家名画的品评,一会儿你听不懂我,一会儿我不明白你。 有时候什么也不说,简桥静静地听他一边骑车一边哼歌。顾郁的歌单一直是个谜,时而唱上个世纪的摇滚,时而唱北欧清新民谣,时而哼几句沧桑的俄罗斯民歌,兴致来了还要把嚎几嗓子京剧评弹。 冲过一段有减速带的下坡路时,顾郁的美妙歌喉就会抖个不停,唱出“浏阳河鹅鹅鹅鹅鹅鹅鹅鹅——”的效果来,简桥憋不住狂笑起来。 顾郁往他那边儿骑了一点,蹬了他一脚:“又嘲笑我!” 简桥伸腿蹬了回去:“不行啊?” “当然不行了!”顾郁喊道,“我可是金宝银宝珍馐宝都不如的顾小宝!” 简桥不甘示弱:“那我还是平桥拱桥赵州桥都不如的简桥桥呢?” “简桥桥?”顾郁叫他。 “滚啊,”简桥回答,加大了音量喊道,“顾小宝!” “说了多少遍不要当着外人叫我小……”顾郁说着愣住了,他竟然如此自然地把这句以前天天要对顾老头念一遍的话说出来了。 “小宝?”简桥故意喊着,“不能叫你小宝是吧?小宝!” 顾郁掉转车头,往简桥那儿撞了过去。简桥惊慌失措赶紧伸腿蹬着地:“你敢撞我?” “我撞垮天下第一桥,”顾郁说着又撞了一下,“天下第一简桥桥……” 话音还没落简桥就开始反抗,一把抓住了顾郁的车头,腿一抬蹬在前轮上。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一个小电瓶车欢快地响着铃,屁溜溜跑了过来。 “你俩路上闹什么闹呢?倒霉孩子!” 顾郁看着小电瓶呲呲漏气的轱辘,很是不服气:“说谁倒霉孩子呢?我过两年都能当爹了。” 简桥噗嗤笑了。 “还笑?”顾郁瞪他。 “不笑了,”简桥说,“赶紧走吧咱俩,弄个孩子好让你当爹。” 顾郁的耳根差点儿就烧了起来:“你说什么呢?!” “上不上学啊,”简桥叹气,“再玩奶粉钱都挣不着了。” 一旦提到上学,顾郁就立刻恢复了学霸本质,马上开始抽简桥背单词,这下简桥倒后悔了,说什么不好,非要给他嘚瑟的机会。 复习时他们都回得晚,天气越发凉薄起来,顾郁每天都想缩在被窝里看书,现在更是有了连早读都不上的想法。 “简桥桥,”顾郁凑近他,在安静的教室低声耳语,“爷爷让我现在回去一趟,我先走了。” “嗯?”简桥抬起头,“你不吃晚饭了?” “不吃了,爷爷好像挺着急的。”顾郁说着开始收拾书包。 “别是有什么事情吧,”简桥也开始收拾,“我跟你一起。” 两人出了校门,阴沉的光色中站着一个人影,简桥瞥见他,立刻停住了脚步。 顾郁走出去一截才发现简桥不在身边了,赶紧转头看,简桥正和一个人相视而立。 他立刻停好自行车大步走过去,直接站在了他俩中间,起初脾气还不算坏,压着火气问:“有事吗?” “有,但跟你没关系。”齐子瑞回答。 “好,”顾郁点点头,“简桥,走。” 他骑上了自行车,不过简桥并没有动静。 “你又想跟他打架么?”顾郁气笑了,“我不该管你是吧?” 简桥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齐子瑞看着简桥,也丝毫不退让:“我有事找你。” 一个要他走,一个要他留。 简桥犹豫一瞬,推着自行车往顾郁那边走了一步,不过这一刻,顾郁已经突然回过头飞快地骑着车离开。 简桥看着他迅速转弯消失在视野里的背影,一下子站住了脚,愣在原地。 “现在能说了么?”齐子瑞问道。 简桥收回视线:“说吧。” 齐子瑞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开口道:“我退学了。” 简桥猛然抬眼看向他,沉默了一刻,才问道:“深思熟虑过了?” 齐子瑞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简桥问。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齐子瑞回答道。 今天的他与平常的那个暴躁狠厉的齐子瑞不太一样,说话时恹恹无力,仿佛对所有一切都没抱有什么希望。 他平淡地提起他的生活,他的困扰,这些都是之前很少会跟简桥提到的。 “我把油画给你吧,之前答应你的那些。”简桥说。 齐子瑞看着他冷笑一声,说道:“你现在倒是给得很快啊,是不是我越落魄,你那点儿慈悲心肠就越泛滥?” 简桥不想跟他争辩什么,把在工作室里租下来的小画室钥匙塞进他手里,接着骑上自行车向外驶去。 刚转过弯不久,在一个路口聚集了许多人,大多都是闲得心慌凑热闹的,四周已经被拉上了隔离带。简桥从路口经过,转头往人群中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心里一紧,猛地捏住了刹车。 一辆汽车停在路口,车头已经变形,车前倒着一辆自行车,旁边还有一些斑驳的血迹。 简桥倏然紧张起来,那辆自行车不就是顾郁的么? “您好,发生什么事了?”简桥逮住一个围观群众就问。 “一小伙儿冲出来和转弯的车撞上了,”大妈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小伙子应该就是旁边大学的,受了伤被急救车拉走了。” 简桥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犹如困兽一般跳动着。他问道:“什么时候?” “就大半个小时之前吧。”大妈说。 简桥这下彻底慌了神,赶紧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顾郁打电话,忙音响起,一声接一声,却没人接听。 他再重新打了一个,电话依旧没有接通。 滴,录音开始。 指尖收了回去,接着房间里响起了温和的读书声,清清淡淡,犹如轻声交谈。 顾郁很喜欢录下自己读书的声音,录下之后偶尔会听一听,比对自己的口音和正宗地道的俄罗斯口音的差异。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音轨向前绵延,音波上下游动。 随着门口“砰”的一声巨响,音波一下子震到了山峰,紧接着听到一声接一声焦灼的喘息。 顾郁被吓了一跳,猛然转头去看。 因为跑得太快,简桥依旧还没有平息下来,寒冷的冬天,他的汗水却从额角流到了下巴。他的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依然停在还在拨号的界面。 “你干什么?”顾郁问。 “为什么不接电话?!”简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吓得不轻。 顾郁立刻推开了他:“你不是要跟齐子瑞说话么?说完了才想起来找我?我凭什么接?就算你打八个九个十个我也不接!” 简桥逼近一步,眼睛红得可怕,他举起手机,问道:“你拉黑我了?” “是啊,你打个没完没了,我当然拉黑了。”顾郁说。 “顾郁,”简桥突然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模样倏然狠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幼稚啊。” 顾郁瞪大双眼,愣住了。 ——小宝,你怎么这么幼稚? ——再敢哭一声,老子把你像你妈一样赶出去! ——你有什么可生气的?把你丢在家里是我的错么?我在外边那么拼命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你妈为什么不把你一起带走?我留下你心里就好受么?! ——顾郁,十几年了,你总是这么固执,心里只有自己,我们怎么办?! …… 顾郁皱起眉头,拨开简桥的手,突然转身冲进了洗手间,对着马桶吐了起来。 他按下冲水按钮,哗哗的水流声淹没了一切。 水流声一停下,十几年前的哭声就像无数尖利的玻璃碎片,划破了沉寂,撕裂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那些哭声稚嫩又无助,伴随着失控的尖叫,在他脑海瞬间炸裂开来。 顾郁扶着墙壁,在强烈的生理反应下,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流。他蹲下来,手臂开始颤抖。 简桥有些担心,跑进来蹲在了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怎么了?”他问。 顾郁摆了摆手,声音低沉又喑哑,轻得几乎快要听不清:“没事,可能着凉了。” 简桥看着他水盈盈的眼睛,所有怒火一下子都没了气焰。他轻叹一声,很是诚恳地说:“对不起,刚刚太冲动了,我不该说你。” 顾郁摇了摇头,用袖子蹭了蹭眼睛,撑着膝盖站起来:“没事,我不该拉黑你。” “别哭了,”简桥有些不忍心,用手指擦掉他眼里还在流的泪水,“我再道歉一次好不好?” “我哭个屁,生理反应好么,”顾郁破涕为笑,走回了卧室,转而说道,“我还没问你刚刚哭什么呢。” “我才哭个屁,”简桥也笑了,跟着他走回书桌前,“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两只肉眼一只天眼都看见了,”顾郁坐在椅子上,揉了揉肚子,“刚刚你眼睛红得就像要杀了我一样。” 简桥抓了抓他的头发,轻声问:“吓到了?” “……有点儿。”顾郁实诚地答道。 “以后不要不接我电话,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会……”简桥不太好意思说下去,卡在了这里把半截的话扔了,“知道了?” “我知道就见了鬼了,”顾郁说,“做阅读理解呢?还有半截话靠猜的。” “我会很担心。”简桥无奈,只好鼓起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 顾郁笑了笑,低头就看见简桥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一连十几个未接电话全是打给顾小宝的。 他这下有点儿觉得愧疚了,一直等到屏幕暗下去,才悄悄叹了口气。 “师父找你什么事?”简桥问。 “就我……”顾郁顿了顿,“田云珮,你知道吧?” 简桥摇头:“不知道。” “我以前那个妈,”顾郁说,“说来说去就那些破事,你回来之前没多久,她和爷爷刚出去。” “嗯,”简桥俯身靠在了沙发椅上,松软的棉布抵住了胸口,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刚刚……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顾郁顿了顿,笑了一下:“没有。” 简桥看着他,顾郁也仰头,靠着椅子抬眼看向他:“我真没事。” 简桥没再问,扶着他的脖颈,低头靠近,在他的唇上吻了吻。 顾郁也吻住了他,突然张口把他的嘴咬破了,简桥的嘴角渗出血来,他立刻离开,用手指摸了一把,指尖留下了一道血。 简桥震惊:“我说怎么还不报复我,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不止啊,简桥桥,”顾郁有点儿害羞地摸了一下鼻子,清了清嗓子,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扭扭捏捏地说道,“我刚刚……还没漱口。” 简桥看着他,沉默了,神情很是复杂。 顾郁也严肃地看着他。 “又不怪我,你自己要亲的。”顾郁无辜地辩解道。 简桥仍旧严肃地盯着他。 两人都突然间没绷住狂笑起来。 简桥把手指上的血迹抹到了他嘴上:“我让你尝尝什么叫现世报!” “哎神经病啊!”顾郁用手背擦了擦嘴,呸了好几下,“整个国画圈就数你最恶心!” 顾郁说完又用手背去蹭简桥的脸,简桥偏过头躲开,一把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撑在椅子上,低头凑近。 顾郁靠着椅背,温热的气息在两个人之间打转,心跳倏然加快,他看着面前的脸,手掌搭上他的肩膀,接着闭上了眼睛。 35 “留学的事情爸妈已经替你考虑好了,费用你也不用担心,我们都很支持,”田云珮说,“你和弟弟都是妈妈的孩子,你们的生活妈妈会放在心里的。” “我早就说过,我已经成年了,我的事情不用你们管。”顾郁回答道。 在爸妈的眼里,他实在是一个不通人情的,冷漠又固执的坏孩子。 他们不知道他学习有多认真努力,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对什么过敏,不知道他为画舟堂贡献了多少力量,他们甚至可能觉得他就是一个成天在外鬼混、娇气矜贵挥金如土、就知道向爷爷伸手要钱的纨绔小少爷。 事实上,爸妈给的抚养费他一分钱都没有动过,他的所有零花钱都是在顾老爷子手底下打工挣来的。 顾老爷子开的工资并不是很宽裕,但也足够了,不过存下的那些都是他的外快,比如去给外国乐队当翻译,去做临时的外语导游之类的。 他并不像爸妈想的那样没心没肺,也并不是真的毫不在乎。 在许多个夜晚,他都会悄悄翻出奶奶给他的那封信。 ——亲爱的小宝,在你将来的人生中,会做很多选择和决定,你不需要去思考是对是错,也不要会怀疑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路,只记得要心向善良光明,奶奶会永远支持你。 想念。 无尽的想念。 顾郁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睛。 “醒了?”简桥说,“你要是累了就多睡会儿,刚刚才睡十分钟。” 顾郁抬起头,坐了起来,膝盖上的书一下子滑落到床上。 他竟然靠着简桥睡着了? 好像确实复习了很久了,他动了动手臂,一阵酥麻传来。 “我都忘了看到哪儿了。”顾郁说着捡起了书。 “好像是第九课的语法吧。”简桥回答。 顾郁打开书,翻到第九课的语法部分,靠到了简桥身上,简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继续看书。 “简桥桥,”顾郁突然问,“我是不是一个废柴啊?” “嗯?为什么?”简桥很惊讶,“你没看过成绩单?” 顾郁笑了:“我是说,除了这个,我好像什么都不会啊。” “你还想哪样?一等奖学金居然让你灵魂空虚了吗?”简桥问。 “可他们都不在乎这个,别人只觉得我很没用,”顾郁说,“我要是有你这么优秀就好了,年纪轻轻就很厉害。” “这不是你啊,”简桥捏了捏他的脸,“顾小宝怎么会妄自菲薄呢?说说,到底是谁敢看不起你?” “很多人,”顾郁说,“网上的,生活里的,就连……” 他没有再说下去,仰头滑到了简桥的身前。 简桥摸着他的脸,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朵,安慰他道:“你不是废柴,你超级厉害。千万别被流言左右,听见了太多的声音,就看不见太美的风景。” 顾郁点点头,起身关上书放在枕边,躺进了被窝:“不早了,我先睡了。” “我也睡了。”简桥把书放下,掀开被子穿上拖鞋。 顾郁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掌:“你要回房间了?” “嗯,”简桥捏了捏他的指尖,看着他瞬间暗淡下去的神色,突然想逗逗他,“不然留在这儿干嘛,实现你当爹的梦想么?” 顾郁红了脸,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那……晚安。” 简桥起身,回过头来看着他,解释道:“我就是去拿根沉香,马上回来。” 顾郁应了一声:“哦。” 简桥刚一走出门,他就扯着被子,蒙住大半张脸,悄悄笑了起来。 简桥拿来了沉香,点燃,香味开始弥漫。 他关掉灯躺进被窝,搂住了顾郁,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哄一个小孩儿入睡。 在这座南方城市的这个冬天,下起了第一场雪,窸窸窣窣落下,在指尖转瞬融化。 冷清出院这天,顾郁去医院接他,在医院走廊撞见了一个男人,戴着大衣的帽子,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顾郁看了他两眼,等走过了才小声嘀咕:“别是个坏人吧。” 男人耳朵挺尖,听到这话立即退回来一抬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勒住他,扯下了帽子,转头问:“说什么呢?”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英勇无惧,面对恶势力何来退缩之理?顾郁理直气壮地看向他,摆出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那个男人见他一点不怕的样子,眼神更狠了些:“说。” 顾郁心一横,恶狠狠地说道:“你好?” 男人没想到他竟然说了句这个,没绷住噗嗤笑了起来。 “看来一年过去,这世界还是那么有意思啊,”他松开了顾郁,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的狠劲儿一下子消散无踪,只剩下几分痞气,“走喽。” 顾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走进病房,就看见了空荡荡的床,再转头一看,椅子上放着一把吉他。 嗯?他退了出来,看了一眼门牌号,果然又走错了。 不对啊,之前他来看望冷清,隔壁病房都有一个病人一直躺着的,常常还会有另一个男人坐在旁边儿弹琴。现在琴还在,两个人却都不在了。 想不通,他摇摇头,走进了冷清的病房。 “冷清——”顾郁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口站在病床前,他大叫着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他,“出院了!” 简桥被扑得一个踉跄,抬眸看了冷清一眼,回头道:“你能不能稍微……看清楚点儿?” 顾郁抬起脑袋,简桥的侧脸近在咫尺。 “……简桥,”顾郁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松开了手,“嘻。” 简桥假模假样地也笑了一下,随后收起笑容瞪了他一眼。 冷清走了过来,顾郁立即走上前一把拥住他:“满血复活!” 冷清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松开手后退一步。 “啊,冷清少爷矫情不过一秒钟啊。”顾郁撇撇嘴,转身朝门外走去。 简桥看着他的背影,满眼洋溢着笑意。冷清转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快乐和满足。 我们在谁的面前,会变成一个孩子呢。 冷清从来不曾厌倦过自己的内敛,在无尽的自我沉默中,他变成了一朵墙角砖缝里盛开的花。 他喜欢那种没有人侵扰的安全感,诚然,也十分期待给他无限包容和宠溺的人出现。 在谁的面前,他会做一个孩子呢? 冷清刚出院,答应了顾千凡要拿出一个作品来,加上为了好照顾他,就让他暂时住到了画舟堂。 “你睡简桥房间吧,有电热毯,”顾郁说,“我先去复习了,你们聊。” 顾郁说着走出了房间,一步三回头地看了看简桥,似乎期待他会说“没什么聊的我也该看书了”,不过简桥点点头,站在了原地。 “明年画展的作品主题,你想好了?”简桥问道。 “没。”冷清回答。 “我也还没,”简桥说,“我想去拜访一下老陈,或许能给我们一点儿建议。” 冷清点头:“嗯。” 简桥也点了点头,从外套兜里拿出一盒烟,正是冷清平时买的牌子。他把烟放在了桌上,朝冷清的手边推了些。 冷清有些诧异,毕竟要他戒烟的也是简桥,这下给他机会的也是简桥。 “能不抽就不抽吧,要是实在忍不住也可以,”简桥说,“但是别让我看见。” 冷清垂下眼眸,应声道:“嗯。” 简桥回到顾郁的房间,拿着书坐到了床上。 马上就是考试周,各门考试在即,让简桥刮目相看的的是,即使是这个时刻,顾郁也保持每天都至少看一个小时课外书籍的习惯,在他房间里的小书架上,文学类书籍占多,每次捧着书往床头一靠,专注得像是身处世外不受惊扰。 有时他会在网络上看见那些人们固有的偏见言论,觉得学外语就一定是崇洋媚外,汉语的功夫肯定一塌糊涂。简桥每看见一次,就想用顾郁床头厚厚的古文荟萃把那些键盘侠的网线给砸断。 今天顾郁看的是《苏东坡传》,简桥想了想,要不是朝夕相处这些日子,还真的很难把那个骑着车戴着耳机、头发被吹得乱糟糟衣服鼓成帆的冷酷少年,和眼前这个沉静温润、一言不发看着书的大男孩联系在一起。 等到将近睡觉的时间,简桥才问:“你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其实你很随和?” 顾郁留恋地看完了最后一段文字,抬起头来,模样乖巧地看着他:“我很难相处吗?” “你很好相处,”简桥说,“只是通常让外人不敢接近。” 顾郁又问:“可我们不就接近了吗?” 简桥点点头:“这倒是。” 顾郁放下了书,难得认真地说:“这就够了,简桥桥。我不用向所有人展示我的优秀,花一大堆时间去交际和讨好。我只需要交值得的朋友,做值得的事情。人们常常在看似忙碌的生活里迷失方向,然后忘记自己本来的行程。” 简桥笑了笑,点点头:“很有道理,顾小宝。” 顾郁躺了下去,简桥关掉灯,把被子掖好,躺在他身旁。 “你今天怎么去买烟了?”顾郁问,“没想到吧,我看见了。” “给冷清的。”简桥回答。 顾郁一下子有点儿担心:“他才刚做了手术,你居然给他买烟?” “正是因为刚做了手术,”简桥说,“你知道做手术有多疼吗?” 顾郁倏然沉默。 “是可能连饭都吃不下的疼,大冷天却冒汗的疼,睡不着觉心神不宁的疼,”简桥说,“术后不能抽烟,我给他只是想让他心安一点儿。” 空气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房间堕入黑暗,昏昏沉沉间依稀只见两人的光影。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做手术有多疼,”顾郁轻叹一声,“但我一想到冷清会遭受你说的那些,还是挺不是滋味的。” “最好永远都不知道,”简桥说,“晚安。” 顾郁摸出了手机,房间里光亮乍现。 “放首歌,明天考试就能披荆斩棘所向披靡。”顾郁说着点开了音乐。 简桥本以为会是一首斗志昂扬的冲刺神曲,而实际上是一首极舒缓的安眠乐,伴着雷雨的白噪音。 简桥听着闭上眼睛,很快沉入梦境。 顾郁沉默许久,没有睡着,轻声地自言自语了几句。 “晚安。”他说。 简桥没动静,顾郁就关掉了音乐。 考试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本来顾郁是从来不会为了考试紧张的,但一想到他辅导了一学期简桥的语法作业,竟然就有些紧张和期待,想知道简桥会考得怎么样。 考完的最后一天下午,简桥打算跟冷清一同去找老陈,顾千凡作为师父也跟着去了,家里只剩下顾郁和两只狗子相望相守。 顾郁闲得无聊做了个大扫除,把房子院子甚至草坪里,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顾千凡的一间储物室。 那件屋子可能放着些他很重要的东西,从顾郁来到画舟堂之后不久就一直被锁着,十几年来,除了刚到时进去看过一眼,往后再没有踏进去过一步。 不过他记得当时看到的样子,无非是写陈列架和柜子,跟一般的储物室没什么区别,不知道为什么老顾头儿要把它锁起来,久而久之,那点儿好奇劲儿也被磨没了。 收拾那间休息室的时候,他看了看桌上厚厚一叠报纸,都是顾老头已经看过的,估计没其他人会看,就扔进了纸篓里,不经意瞥见了报纸上登的寻人启事,再往后翻,每一页都停在寻人启事这一部分,朝上整整齐齐地放着。 谁看过了?叠得这么整齐,连朝上的内容版块都要一样,肯定是个强迫症。顾郁把报纸拿了出来,既然有人看,还是放在这儿好了。 趁老陈在倒茶切水果,简桥走进了厨房,站在他旁边。 “前辈,上次我的建议,您会考虑吗?”简桥问。 老陈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他:“我想过了,但我自己不打算画那个。” 他手里握着茶杯,温度高得有些烫手,沉默一瞬,补充道:“不如,你来画吧。” 37 “你怎么还没走?”顾郁问。 简桥打趣道:“听你这口气,是不太满意啊。” “不是。”顾郁笑了。 “还没和你道别,就等着你回来,”简桥说,“没人教过你要说再见才能走吗?” 顾郁关上了门,向他走过来,低落地说道:“对啊,没人教过我。” 简桥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快就吃完了?” 顾郁想起刚刚听乐乐说的那些话,一下有些恍惚,他神气地说:“对啊,我吃了鲍鱼海参大螃蟹,超级豪华。” 简桥想也没想:“你不是不能吃海鲜么?” 顾郁眨了眨眼,没回答。 只有他记得。 简桥也沉默了,伸手想搂住他。 顾郁下意识地往后一躲,简桥只好收回了手。 “我送你吧。”顾郁说着,起身拉住他的行李箱。 简桥点点头,转身向外走,顾郁默然跟在他身后。 他们没说话,从院门口到小区门口这一段距离,对他们而言,都挺漫长而煎熬的。 简桥脑子里没想什么,顾郁也没想什么,他跟着简桥后面,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一直送到了了快到小区门口,简桥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顾郁停下了脚步。 简桥伸手,想接过顾郁手里的行李箱,他们的手都握在拉杆上,简桥用力,顾郁就更用力,把它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些。 简桥只好松开了手,说:“快到门口了。” “还没到呢,我又没说送到哪儿。”顾郁说。 “哦,”简桥看着他笑了,“送到哪儿?” “一直送到你住的地方。”顾郁回答。 简桥愣住了。 不得不说,在和他相处的这几个月里,简桥好几次都被他的话撩拨到。 尤其是看着他那真诚的、无邪的、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眼睛。他总是这么单纯,所有情绪都不太藏得住,像把那些压不住的所有甘甜和稚嫩都毫无保留地塞给你。 顾郁看他莫名其妙的走了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拉开了自己外套的口袋。 简桥领会,把手伸进了他的外套兜里。 顾郁靠他近了些,把手揣进兜里,握住了简桥的手。 简桥没说话,低头沉默地和他并肩走着,放慢了脚步。 “你会想我吗?”顾郁问。 简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道:“我有时候挺佩服你的,好多话顺理成章的就能说出口。” “其实不是,”顾郁说,“其实……更想说的还没有。” “那我想听。”简桥说。 “我才不,”顾郁偏过头哼了一声,“弄得我很没面子。” 简桥打趣道:“说不定你说一句‘我不想你走’,我就真的不走了呢?” “我不想你走。”顾郁说得很干脆。 这个回答,让简桥有些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转念一想,似乎只有这句,才是顾郁说话的风格。 “大骗子,”顾郁低头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自言自语道,“说话不算数,渣男。” 简桥笑了起来:“神经。” “我和齐子瑞只能选一个,你选哪个?”顾郁问。 简桥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和冷清只能选一个呢?”他又问。 简桥依旧没回答。 “那……”顾郁也看他,“冷清和齐子瑞呢?” 简桥想了想:“你的三个问题应该放在不同的情况里,如果是合作画画,我选冷清;如果是赚钱,我选齐子瑞;你的话……” 顾郁很期待地看着他,不过简桥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想来想去,犹豫地说:“睡觉?” 顾郁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突然很郑重又小心翼翼地问:“我真的很没用吗?” 简桥沉默了。 顾郁一下子红了眼,立刻偏过头去,沉声道:“你不用回答。” 简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以至于打了车之后,他们并排坐在后座,隔着一段尴尬而生疏的距离。 本来刚才已经在他的兜里捂热的手,现在又被冷风环绕。 顾郁一直望着窗外发呆,寒冷的冬风从车窗的缝隙里刮进来,把他额前的头发吹乱。 简桥看了看他,也转头看向了窗外,想起了之前他们坐在床头聊天时的场景。 “你可以试着跟你的父母心平气和地沟通沟通,”简桥建议道,“或许你会发现,你能慢慢原谅他们呢?” 顾郁顿了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给他讲了一段故事。 “有一次我爸没来接我,我就自己走回家,等他加班回来的时候,我又饿又生气,我爸受不了我,一怒之下把我推到门外,让我滚远点儿。 “那是个大冬天,我只穿了一件衣服,外面好冷,我敲了好久的门,他不理我。 “从楼上跑下来一只很大的狗,我特别害怕,但那只狗没有咬我,我就抱着它,它好暖和。那段时间里,电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我们坐在门后面的楼梯间,没人看到我们。 “到了半夜,我爸终于想起来我还在外面,出来找,把我拉回家。我舍不得那只狗,我说想把它带回去,我爸给了我一巴掌,说我不认爹认畜牲。” 顾郁说着往后仰,脑袋靠在床头,轻轻笑了笑,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从那之后我明白他对我是没有耐心的,我于是什么也不敢跟他说。第二天我生病了,特别不舒服,我爸说再不起床就自己走到学校去,我就只好从床上爬起来了。 “我不知道原来生病了拖一拖,是可能会越来越严重的。我只觉得发烧了好多天,后来咳得很厉害,老师带我去医院,我得了肺炎。 “医生让我住院,输液一周,我很高兴,因为我爸来陪我了,他很关心我,还给我倒热水喝。连我妈都打电话问我怎么样。 “但他只陪了一天,第二天来了个保姆阿姨,一直到我出院,我爸没再来看过我。 “对我而言,到爷爷奶奶这里来,实在是种解脱,对我爸而言,更是解脱。 “一开始我什么也不敢,不敢说话,不敢跑动,看电视也不敢,我怕爷爷奶奶不要我,我就真的没地方去了。 “可是奶奶对我太好了,每天早上就连衣服都帮我捂暖和。 “我过生日的时候,奶奶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问爸爸妈妈会来吗?奶奶没回答我。 “我也就没再问了,我很小心地问她,我可不可以养一只狗,可以保护我、让别人害怕我的大狗。 “奶奶答应了,我就有了一只叫做黄黄的金毛,黄黄陪我们了十年,奶奶走之后没多久它也走了。爷爷想给我一只新的狗,我说,爷爷,咱们别养金毛了。 “于是我们有了拉布拉多顾媚娘,谁能想到,她最后还是和一只金毛在一起了,还生了一堆小金毛。” 简桥笑了笑,摸了摸媚娘的脑袋。顾媚娘趴在床上,抬起头,对顾郁摇了摇尾巴。 “我们留下了顾来福,因为它是四个小崽崽里面,长得最像黄黄的,我相信,黄黄一定回来找我们了,就像奶奶没有离开过一样。” 简桥没想到,原来关于这两只狗,也有一段故事,一段属于一个无助的小男孩的心酸的往事。 “我的存在,会影响我妈找到下一个男人,会影响我爸成为梦寐以求的大老板,”顾郁说,“后来,我妈有了新的幸福的家庭,我爸也如愿以偿变成了总经理,变成了那种出入酒会左拥右抱的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也……生活得很好,”顾郁说,“我不爱他们,也不想恨他们,更不需要他们,我们只是两清了。” 顾郁盯着自己的指尖,像是出了神,他说:“所以简桥,你刚刚问我……” 简桥立即说:“你可以不回答了。” 顾郁沉默了一瞬,接着说:“你想让我原谅他们,我也想。但我不知道,如果对他们笑脸相迎,我该怎么被当年的自己原谅。”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车窗的玻璃上有顾郁的倒影。简桥看着他的影子,想起那天晚上他说那些话时的平静,想起关掉灯之后他背对着自己披着一身月光的清冷。 ——我真的很没用吗? 如果不是半年的接触,他不会知道这个冷酷的学霸,褪下一身伪装的骄傲之后,还背负着沉重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重得像枷锁镣铐,拖着他要翱翔的翅膀。 如果顾郁总是要这样问,简桥愿意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告诉他:不是。 出租车路过一个巷道,里面有几个孩子在打闹,像是一场无趣的捉弄。顾郁突然拍了拍车门:“师傅,停一下!” 简桥不明所以,顾郁已经拉开门,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简桥付了钱,下车转头看,顾郁已经冲进那群男生中间,毫不犹豫地挥起了拳头。 简桥立刻丢下行李跑了过去。几个小男生被揍得鼻青脸肿,还有一个男生衣衫不整地缩在角落。 顾郁的模样冷血又狠戾,打人的力道也不小,简桥赶紧拉住他:“顾郁!” 再这样揍下去恐怕要出事了,简桥推开被揍的男生,抱住顾郁往后退:“够了!清醒点儿!” 顾郁收了手,仍旧喘着气。衣衫不整的男孩估计也吓坏了,从地上爬起来,对他说了好几个“谢谢”,转身跑远了。 简桥赶紧拉着他离开这儿,出租车还在路边等着他们。 “我说小伙子,行李都没拿!”司机师傅回过头来,给顾郁比了个大拇指,“这附近经常有小男孩打闹,我还是第一次看有人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小伙子,见义勇为啊!” “经常有人打闹,你为什么不制止?”顾郁冷冷问道。 简桥关上车门,看了他一眼。 “如果被打的是你儿子,你也不管吗?”顾郁又问。 司机这下哑口无言,回过头去闷声不吭地接着开车了。 简桥没说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了车,他们无声地走在路上,一直走到简桥住的地方。 顾郁心不在焉,想起很多年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那天是亲子运动会,他等了很久,却没人来找他。从等他爸来参加运动会到等他爸有空了来接他回家。 过了好久,还是没人来。天色已经暗淡,保安催促他赶紧回家。 小小的顾郁只好背上书包离开座位,自己走上了回家的路。 路上经过一条长长的巷道,巷子很安静,有几个男孩在踢足球。 球突然朝他飞了过来,顾郁被砸得一踉跄。 “你连爸妈都没有!”一个男孩从背后抢走了他的书包,扯开拉链,把里面的书本全部倒了出来,“运动会全班就你是一个人,比赛的时候丢脸死了!” 顾郁仓皇蹲下捡他的作业本,急得跳脚:“还给我!” 小男孩把空书包丢向另一个人,喊道:“凭什么还给你?字写得这么难看!” “你怪他干嘛?他又没人教!”另一个男生笑了起来,伸手接住书包。 顾郁又急又气,扑上去抢自己的书包,男生把书包丢得远远的,后面的男孩跑上来从背后踢了他一脚。 他猛地倒在了地上,怀里的书本散落一地,扑得一身尘灰。 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好走过,顾郁抬起头大叫起来:“爸爸!” 男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踩了他一脚,新奇地叫道:“他居然叫爸爸!” 顾郁挣红了脸,用力喊:“爸!!” 穿西装的男人转头瞥了一眼,在他们的目光交汇的时刻,男人回过头去,和大老板笑眯眯地谈生意,加快脚步走远了。 这下顾郁傻了眼,再也没有叫他。 “你个没爹没娘的野种,还叫别人爸爸!”男孩把他揪起来一把推到了墙上,“你再叫啊!你看他理不理你!” 顾郁怒气冲冲地推开他,男孩被推开,随后更用力地推了他一把。顾郁的后背猛地砸到墙上,男孩走近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不是学习好吗?我让你书都没得看!”男孩把他的课本撕成两半,把他的铅笔一把丢进了垃圾桶。 傍晚的路灯昏黄阴暗,光线暧昧不明,他望着顾天柏离开的背影,心跌进了深渊。 从那天起的往后十几年,顾郁再也没有叫过他“爸爸”,一句也没有。 后来不知是哪个踢球的小孩说了一句:“差不多了,走吧,他挺可怜的。” 那几个男生才慢慢散去,等到他们都离开了,顾郁把书本都收进书包,手伸进垃圾桶里找他的铅笔,他知道顾天柏不会给他买新的。 后来他上课时拿出被透明胶粘在一起的歪歪斜斜的课本,下课后老师问他是不是被欺负了,还说要打电话给家长。 他想了想,说:“老师,没有人欺负我,不用给我的家长打电话,他很忙,特别忙。” 就是那条小巷,就是那样的傍晚。 他遭受过的一切,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 而那些路过的人,谈生意的人,甚至是他亲生父亲的那个人,为什么不站出来帮他做点儿什么? 到了简桥的住处,房间里一片昏暗。简桥关上门,顾郁伸手去找开关,简桥突然在黑暗中握住他的手。 他害怕这样的黑暗,这种没有依靠的、看不真切的、四处都是虚无的黑暗。 简桥走近了些,从背后抱住了他。 “顾郁,你不是一无是处,也不是不值得被爱,”简桥轻声说着,呼吸声轻轻绕在他的耳畔,“在我心里,你很优秀,我很爱你。” 顾郁顿了顿,终于抑制不住,流下泪来。 ※※※※※※※※※※※※※※※※※※※※ 希望每一个善良的孩子都能够被爱,被善待。 :) 38 宿醉。 醒来的时候,除了脑袋疼得厉害,顾郁的第一反应是,简桥走了,旁边的床上空荡荡。 他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上午将近十一点,窗帘外透着金光,屋子里半明半暗。 简桥和冷清是今早九点半的飞机,手机里有一条简桥发来的未读消息。 -上午8:15- 辰沙与果灰:我走了。醒了记得吃早饭。 顾郁揉了揉头发,放下手机,抬起手遮住了眼睛。 昨晚发生了什么?不太记得了。 但是桌上散落的酒瓶和屋子里还未散去的酒精味提醒着他,他们昨天喝酒了,可能还干了一些冲动的事情。 他能想起来的就是,昨晚简桥从背后抱着他,他莫名其妙跟个娘炮似的哭了,简桥下楼给他买晚饭,还带回来几瓶酒。 然后? 然后当然就是吃晚饭了啊。 再然后……? 他们说了会儿话,喝了会儿酒。 喝完就睡着了吧。 是吧。 但屋子这么乱,看上去也不平静啊…… 被子也并不整齐…… 不是吧,我还是守身如玉的小男生呢。 顾郁赶紧撩开被子往里看了一眼。 穿得很整齐嘛。 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有吗? 顾郁抓起手机,给简桥发了条消息。 -上午10:47- 媚娘和来福: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飞机在几千米的高空飞行,一路向北,广播的舱外温度一个比一个低,大家这才感觉到,来到寒冷的北方了。 旁边的冷清已经靠着椅背睡着,模样依旧很平静,却感觉得到一丝归家的放松和安心。 简桥偏头看着窗外,出了神。 对于昨晚的记忆,顾郁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可是简桥没忘,他并没有喝醉,也没有恍惚,他记得一清二楚。 “你睡地上干嘛?”简桥问。 “嘘——”顾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指了指地板,“楼下有人在磨刀。” “磨刀?”怎么这么惊悚呢,简桥蹲下来仔细听了听,原来是楼下的人在切东西,可能是深夜加餐。 简桥揪着顾郁,把他提了起来:“地板上凉,再说了,我还没打扫呢。” 顾郁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整个人跟泥鳅一样无力地滑下去,卡在沙发的角落里,厚厚的羽绒服把他的脑袋围了个严实,像团子上顶了个团子。 顾郁嘴里开始念念叨叨:“李小燕,顾小凡,顾小柏,田小佩,顾二宝,易猪猪,赵小海,温啾啾……” “什么啊?”简桥问。 “小时候被困在树上,给小鸟们取的名字,”顾郁说着,抬起手比了个“六” 的手势,“三个半小时,十七只。” “飞来第十八只鸟了,”简桥说,“取个名字。” 顾郁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说:“简桥桥。” “嗯?”简桥应声道。 顾郁偏过头,在朦胧暗淡的光线里径直看向他的眼睛。 简桥也转头,与他四目相对。 “我说,第十八只鸟,”顾郁说道,“叫简桥桥。” 简桥笑了起来:“我是鸟?” 顾郁点头。 “等等,”简桥难以置信地再次确定,“在你心里,我就是个鸟?” “不是那种鸟,”顾郁费力地跟他解释着,把手抬起来装作翅膀扇了两下,“是那种鸟。” 简桥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撑着沙发,低头看他:“睡觉了行吗?” “我小时候,霸王龙两块钱一个,”顾郁伸手比了个“三”,“很大的龙就很贵,我从来都没有,同学都笑我。” “好好,”简桥说,“给你买贵的。” “可我不敢说啊!”顾郁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其实眼神都是涣散的,估计什么也看不清楚,“万一奶奶不要我了怎么办!我都没地儿去了!” “好好,”简桥哄他道,“有地儿去,我不是在这儿吗。” “他们才不知道,我爷爷有好多钱,”顾郁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根本花不完。” “对啊,”简桥说,“你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 “爷爷的不是我的,”顾郁很认真的指着自己,“爷爷说,我的才是我的。”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绕呢,简桥没太想明白。 “叽叽叽叽啾。”顾郁严肃地说。 这下简桥更不明白了,一头雾水地问:“……什么?” “叽叽叽啾,”顾郁凑近了在他耳边鬼鬼祟祟地低语,“别说出去,我们都是一颗树上的鸟。” 简桥皱了皱眉。 顾郁突然用奇怪的音调唱了起来:“我们都是小小鸟,我们爱吃海底捞,一天三顿,管饱……” “行,这时候还不忘押韵呢,”简桥伸手托住他的后背,“到床上去了啊。” “小鸟睡鸟巢,我睡大街上~”顾郁接着唱,“街上有坏蛋,一拳把鸟打散~” “好了,”简桥给他盖好被子,“睡了。” 顾郁点头,乖巧地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在念叨:“我吧,确实有点儿……有点儿饿了,我就先吃了。” 简桥哭笑不得:“行。” 把他哄睡着之后,简桥在工作室里翻翻找找,拿来了画架和颜料,开始默不作声地画起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见画笔在纸面上划过的刷刷声,还有顾郁睡着之后的清浅的呼吸声。 到了大半夜,顾郁突然哼哼唧唧地醒了,睁开眼倏然一愣。 顾郁:“你在画我?” 简桥:“没。” 顾郁:“你画架都对着我呢?” 简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怎么想起来画油画了,颜料臭死了。”顾郁说。 “不臭,”简桥说,“也不是油画。” “管你什么画。在我锁骨上画个吻痕吧,”顾郁说,“要很妖艳的那种烈焰红唇,表现出我是个浪荡不检点的野男人。” 简桥震惊:“你说什么?” 顾郁有点儿不好意思,红着脸挡住了眼睛:“没什么。” 简桥轻叹一声,放下画笔:“写生的时候,只能看见什么画什么。” 顾郁懵懂地看着他,眼神里还有没消散的倦意。 简桥突然起身,绕过画架扑到床前,扯开他的领口,在他的锁骨上吻了下去。 顾郁措手不及,惊得瞪大了眼睛,一下子睡意全无。肩上温润的方寸柔软,伴随着火热的呼吸,猛地往他心底钻。 “简桥。”顾郁突然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简桥抬起头来,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近得感受得到他的温热的呼吸。 “把我藏起来吧。”顾郁的脸上带着红晕,裹挟着酒精味的气息轻轻喷在简桥的唇上,他眼神迷蒙,带着轻盈的雾气,嘴唇绯红像是五月的樱桃。 “别让别人看见我,别人外界注意我,”顾郁像是询问一般地往前探了些,问道,“好不好?” 简桥看着窗外,看着离地几千米的白云,看着这片湛蓝的铺满光亮的天空,靠着窗户,默然闭上了眼睛。 等下了飞机,他才看见顾郁给他发来的消息,拖着轰轰作响吵得人心烦的行李箱打了个电话。 “喂?”简桥出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顾郁开门见山地问。 前脚刚着地,后脚又问啥时候倒回去?这什么逻辑? 简桥:“年后吧,怎么?” “没什么,我已经回画舟堂了……”顾郁在转椅上转来转去,盯着前面目不转睛,犹疑地问,“我昨天没干什么很毁我一世英名的事儿吧?” “没有,”简桥说,“除了满屋子跑说自己是秃鹫之外。” “哦。”顾郁难堪地抹了把脸。 路旁一辆汽车驶过,冷清从旁边拉了简桥一把。 简桥站住脚:“还有要说的吗?” “没了,”顾郁答道,“拜。”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看着眼前的画。 这是油画吗?不是?是水彩?也不是? 顾郁分不太清。画上有一个人躺在床沿,画面截在他肩膀及以上的部位,没有画眼睛鼻子嘴,所有东西都被朦胧而抽象的色彩所覆盖。 然而在这个人影的身旁,坐着一些很不符合整体画风的小恐龙,蓝色的绿色的灰色的,五彩缤纷,小巧可爱。 在人影的领口旁还有一个浅浅的粉嫩的痕迹,让身体的线条和光晕更加撩人。 顾郁咬着手指想了想,低头拉开了自己的衣服。 冷清顿了顿脚步,停了下来。简桥走出去好几步才发现冷清不在身旁了。 他回头去看,冷清仰着头看着灰白的天空,高处飘落小小的雪花,晶莹剔透的冰晶轻飘飘醉倒在他的肩头。 啊,原来在下雪。 地上堆积起一层薄薄的雪,能看见一路踩过来的脚印。冷清伸出手,雪花盈盈落在指尖。 在南方不太看得到这样的雪。当雪花再一次包裹世界,故乡也愈加亲切起来。 简桥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了一把雪,放在手上轻轻握紧,捏碎了。 要是顾郁也能看见就好了,这个从小在南方长大的看过二十个湿冷冬日的少年,也会想看一场痛快的鹅毛大雪吧。 冷清默然感受了一会儿,赶路之前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是一片落在他指尖的,构造得近乎完美的雪花,镜头一拉进,他就兀自笑了笑。 简桥见他这么开心,也就默不作声安静等待。他蹲下来,捏了两个团子叠在一起,大团子叠小团子,让它倒在雪地里。 -下午13:23- 辰沙与果灰:【图片】 媚娘和来福:下雪了吗!!!!! 辰沙与果灰:嗯。 媚娘和来福:你堆的雪人好丑。 辰沙与果灰:…… 辰沙与果灰:我堆的是昨晚的你。 辰沙与果灰:穿着羽绒服缩在沙发上的你,就是这个丑样子。 媚娘和来福:? 媚娘和来福:????? 辰沙与果灰:【柴犬邪魅一笑表情包】 【系统提示:您的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辰沙与果灰:????????? 【系统提示:您的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好嘛,您的小祖宗一句也说不得。 简桥无可奈何,退出了聊天框,打开朋友圈,看见了一条新的动态。 -下午13:24- 冷冷清清:一路向北。【图片】 简桥点开图片,是他刚才照的指尖完美雪花。下面已经有一条回复—— 向涵不易:你倒是一路向北了,我一屁股傻坐。 易向涵关掉手机,百无聊赖地坐在火车站,撑着脑袋苦等。 手机里突然蹦出来几条新消息。 -下午13:25- 椰奶西米露:师姐,还没上车吗?【猫咪歪头表情包】 向涵不易:没,都进站了才知道延误五小时,烦死了。【熊猫发火表情包】 椰奶西米露:那你要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待着哦,外面下雨了。 向涵不易:【狗狗点头表情包】 易向涵回完消息,退出聊天界面看了一眼手机,往身后的铁网一靠,喃喃自语:“狗老郑,居然敢不回我消息,你命没了。” 过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事情做,她打开手机里消磨时间的小游戏玩了起来,每一把都像是奔着死去的。 有人突然拍了拍身后的铁栅栏,吓得她惊慌失措手机都没抓稳,直接哐当摔到了地上。 易向涵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捍卫个人财产安全的正义之火熊熊燃烧,她抓起手机就往外大义凛然地一指:“你赔!” “嗯?”易向涵看见隔着一面铁网的人,看了看手机屏幕,抬头又看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刚好在附近,”徐水蓝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师姐,要喝奶茶吗?” “你要是能从这个网里塞过来,我佩服你。”易向涵说。 徐水蓝想了想,给奶茶插上吸管,把吸管从铁网里钻了过去,笑起来:“这样就可以啦。” 我堂堂画舟堂大师姐,一人之下八人两狗之上,趴在火车站的铁网上跟个乞丐似的喝别人手里的奶茶,像话么?像话么! 易向涵眼皮子一抬:“什么味道的?” “椰奶西米露。”徐水蓝回答道。 哼,椰奶西米露,小孩子家家喝的东西。 易向涵翘着腿晃了晃,眼皮子又一抬:“就一口?” 徐水蓝把奶茶往里凑了点儿,易向涵靠近,脑门抵着铁网喝了一口。 徐水蓝:“师姐,你刚刚那样,好像冷清师兄画的《无言少女》啊。” 易向涵把嘴里的西米都嚼完,才挑眉看向他:“你是说我是少女咯?” “我是说……”徐水蓝支支吾吾,没说出口。 “嘁,半天想不出一句好听的。”易向涵转回去,不理他了。 徐水蓝再次搭话:“师姐,冷清师兄的画风跟你的好不一样。我看有人说,市井风格最喜欢你了。” 易向涵听见立马转过来,神采奕奕地看着他:“是吧!这种风格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的。当时师父还说我没规矩不成器,不收我。” “真的?为什么?”徐水蓝问道。 “那会儿拜师才没有你们这么容易呢,我妈带着我去画舟堂求了三次……”易向涵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往事,徐水蓝隔着一面网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一抹笑,看着她直点头。 “……给老娘那个气啊,第一次见赵觅山我就说这人绝对是个直男,”易向涵接着吐槽,“有一回我休息室睡觉,顾小宝非说我溜出去买冰棍了,我一觉醒来无缘无故被罚抄顾千凡臭美散文集。” “哈哈哈……”徐水蓝笑得前仰后合,“上回师父问我会不会跳交谊舞,我说不会,师父说我成天就知道画画画!舞都不会跳,干脆饭都不会吃得了!” “哎呀那个糟老头儿一天天的花样可多了……” 两人扯东扯西地聊了很久,气氛很融洽,空气里很快乐,冷气都被驱逐走,只剩下越来越热的他们。 “啊,该上车了,”易向涵站起来拉着行李箱,朝他挥了挥手,“走喽。” 徐水蓝点点头:“师姐,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他一直目送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为止,才转过身靠着铁网,提起了手里的奶茶。 过了几小时,奶茶早就凉了。 吸管上有一个淡淡的口红印。 徐水蓝凑近,小心翼翼地咬住吸管,喝了一口。 回忆的味道。 我说你是少女。 我还想说…… 你像画里走出来一样美丽。 39 除夕夜,年夜饭。 顾郁望着眼前满满一桌丰盛佳肴出了神。身旁坐着几个吵闹的小孩,对面是两对半生半熟的人,顾老头儿坐在上席喜笑颜开。 桌上还有个男生,据说是他的远房亲戚,从国外回来,正在度过自己的间隔年。这男生看起来年纪和他差不多大,嬉嬉笑笑讨喜得很,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逗得一桌子人捧腹大笑。 每个人都分享着自己的生活,一起笑,一起闹,喝豆奶和汽水,吃准备了大半个月的年货。 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小品里还是那些年年出现的老面孔,一句台词能让台下哄堂大笑。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顾郁鬼使神差地想到鲁迅先生写下的这句话。 吵闹吗? 很吵啊。 但是看起来,每个人都真的很快乐啊。 他怎么会答应来吃这顿不属于他的年夜饭呢? 他怎么会接受和曾经的父母面对面却都假装若无其事呢? 他怎么能够像现在一样,竟然微笑着对顾天柏的敬酒说“谢谢”呢? 好想逃走。 好想睡觉。 好累。 放假之后顾郁接手了一个俄罗斯乐队的翻译工作,每天他们出门他都得跟着,演出也好,逛街也好,甚至出去约会他也得看着别人亲亲。 今天已经奔走一整天了,连家都没回就来到这里。 这就是顾天柏的家啊。 真气派。 不愧是大老板了。 那个女人肯定很幸福吧。 她看起来很懂事啊,知书达理有涵养。 也就二三十岁吧。 哼,顾天柏。 等到大家吃得差不多,顾郁悄悄离开了饭桌,来到了阳台。 这里视野开阔,冷风阵阵。路上三三两两散落着行人。 他们匆匆往家赶,楼房里的哪一盏灯火是为他们而亮呢? 那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拿着蛋糕,可能准备跟老婆度过结婚后的第一个新年。 那个老太太步履蹒跚,杵着拐杖,脸上喜滋滋的,身旁有年轻人作伴。 想…… 想抽支烟。 抽烟是什么感觉? 顾郁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摸出了手机,点亮屏幕,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了“枸杞”。 他犹疑一瞬,指尖在那串数字上面停顿,终究还是没有按下去,关掉屏幕放进了口袋。 手机刚滚进衣兜里就炸毛似的响了起来。 顾郁立刻抓出来,看见来电显示,心情一下子扬了起来,飞上夜空化作转圈的星星。 “喂?”简桥的声音传来。 “嗯。”顾郁应声。 “……在干嘛呢?”简桥问。 “没干嘛,阳台上吹风,”顾郁说,“吃年夜饭了?” “嗯,刚吃完。”简桥回答。 “看春晚没?”顾郁又问。 “正在看。民族舞,看不太懂,”简桥说,“怎么没跟大家在一起?” “他们正闹着呢,我出来放松一下。”顾郁答道。 简桥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老爸正和爷爷奶奶吵哄哄地聊天,老妈正收拾桌子。电视上放着的春晚只有他一个人看,其余几个人偶尔瞥一眼说一句。 这样挺好的,其乐融融。 他拿着手机,压低了声音:“累了?” 顾郁没回答,看着阳台外气派的别墅呼了一口气,在空气里凝结成白色的水雾。 “问你呢。”简桥说。 顾郁趴在栏杆上,轻声应道:“嗯。” “累了就早点儿休息吧,”简桥说,“可千万不要等到春晚倒计时,准时准点给我发新年快乐哟。” 顾郁笑起来:“滚。” “替我给师父拜年。”简桥说。 顾郁:“好。” “新年快乐。”简桥说。 “给他的?”顾郁问。 “给你的,”简桥说,“顾小宝。” “新年快乐,”顾郁笑了,“简桥桥。” 顾郁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夜空,心里被填满了暖融融的笑意。 “要是有烟花就好了。”他感叹道。 “我这边在放烟花,”简桥说,“给你听。” “你们那儿不管制的?”顾郁问。 “小城市,”简桥笑着摇了摇腿,“又不是你爸的别墅区。” 顾郁也笑:“什么也听不见啊。” “啾——砰!”简桥小声说,“啾——砰砰砰——” 顾郁没忍住噗嗤一下大笑起来:“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简桥仰头靠着沙发,傻笑着,“我喜欢你。” 屋外烟花齐放。 红色,橙色,紫色,绿色,蓝色。 照亮了整片天空,五彩斑斓。 真好看啊。 “嗯?”顾郁说,“这回听到真的了。啾——砰砰砰——!!” 简桥笑了笑:“快进屋吧,阳台冷。” “知道了。”顾郁往手心哈了一口热气,简桥那边又响起了烟花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啾啾啾砰砰砰。 “我也是。”他说。 顾郁挂掉电话,转身就看见阳台门口站着一个身影。 他吓得不轻,叫了一声,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 “小舅,你躲这儿干嘛呢?”没有姓名的远房亲戚小侄子问道。 顾郁懒得理他,准备走进客厅。 “谈恋爱呢吧?”远房小侄子又问。 “一边儿玩去。”顾郁绕开他。 “啾——砰~”远房小侄子靠着玻璃门,很是欠揍地说,“不好意思,是个闷炮。” “你!”顾郁立刻转头回来指着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关小梨,宝舅舅~”远房关小梨说道。 顾郁咬牙切齿:“闭嘴。” “好的,宝舅舅~”关小梨说,“宝舅舅的宝是宝莲灯的宝吗?” “滚滚滚。”顾郁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 一走进屋,他就看见大家伙儿坐在屋里看春晚,阖家欢乐,万事如意,看上去还真的是一派好景象。 田家的儿子是上回见过一次的乐乐,顾家的是一对和乐乐差不多的龙凤胎亮亮和朵朵。 哼,乐乐,亮亮,朵朵,取得都这么蓬勃向上。 就他叫顾郁,忧郁的郁,郁闷的郁,成天都他妈郁郁寡欢的郁。 老天不公! 顾郁用拳头锤了一下沙发。 正在咬果冻的乐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吓得没拿稳,果冻跟烫手山芋似的在手里滚来滚去,最后还是落到了地上。 顾郁瞥了一眼。 乐乐沉默地捡起来,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 “撕得开么?”顾郁问。 乐乐摇头。 顾郁把手一摊伸到了他面前。乐乐把果冻放进了他的掌心。 “咦——全是口水。”顾郁嫌弃地扯了一张纸擦干净,拉着包装纸的缝隙大力出奇迹地撕开了,里面的果汁四处炸裂,溅到他手上。 顾郁把果冻给乐乐,抬起手舔了舔果汁。 “谢谢哥哥。”乐乐说。 这什么味道的?还挺好吃。顾郁伸手在零食堆里翻翻找找,想找个果冻。 “哥哥对不起。”乐乐又说。 顾郁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妈妈说都是我上次乱说话才惹你不高兴的。”乐乐说。 顾郁把头转回去,依旧在零食里找着,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乐乐从兜里掏出一个果冻,小手递到他面前。 顾郁收回手坐好,伸手拿起了果冻:“谢谢。” 他正准备撕开包装纸,就看见上面写着榴莲味。 ……谁要吃榴莲味的果冻啊!! 顾郁把果冻还给他,清了清嗓子,有点儿尴尬地问:“……有没有其它味道的?” “我只有这一个了,”乐乐答道,把手里吸溜了一半的果冻伸了出去,“我的给你。”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顾郁心想谁要你那玩意儿,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我来的时候不是有一大袋吗?” “被亮亮和朵朵拿走了,”乐乐说,“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两个。” 岂有此理! 霸权主义!天下没有王法了! 乐乐吃不吃我不管,但老子顾小宝现在就要吃! 顾郁立刻冷下了脸,对正在屋里东西乱窜的亮亮打了个响指。 亮亮看他这样子也不好惹,接着乱窜了一会儿做着最后的挣扎,没过多久还是灰溜溜地过来了。 “果冻给我几个。”顾郁手一摊。 “篮子里还有呢。”亮亮说道。 顾郁:“有个屁,赶紧给我几个。” 亮亮不情不愿地掏了一个出来放在他手里。 “一个?”顾郁震惊,“你爸为了招待我山珍海味全买了,你就给一个果冻??” 亮亮撇撇嘴,又拿了一个出来。 顾郁把果冻扔给乐乐,继续摊开了手:“榴莲味的不算。” “没有啦!”亮亮喊道。 顾郁伸手往他衣服上一拍,果冻壳子都硌手了。 亮亮气急败坏,扯开衣兜全倒了出来。 “哎~对喽——”顾郁心满意足地挑了一个芒果味的,把其它的都给了乐乐。 亮亮气鼓鼓地跟他妈告状去了。 告状有用的话,我顾小宝就活不到今天了。自从住在画舟堂之后,小区里的小孩儿都是小宝恶霸制服的。 顾郁没能撑到春晚倒计时,今天实在太累了,他感觉此时此刻坐在沙发上而灵魂已经躺下。顾老头儿仍然和儿孙们兴致勃勃地看着节目,看样子今晚应该回不去了。 “小宝,你累了就去休息吧,客房已经收拾好了。”顾天柏笑着说道,模样很是平易近人,他反倒有些不习惯。 田云珮见势出击:“小宝,你今晚带着乐乐一起睡吧,乐乐很乖的,晚上也不闹。” 顾千凡觉得无所谓,招了招手让他去休息了。 顾郁起身看了乐乐一眼。乐乐正咬着胜利品榴莲果冻,天真无邪地看向他,人畜无害的样子。 这么无辜怎么拒绝嘛?! “……你待会儿刷两次牙,”顾郁凑近了些低声说,“千万别让我闻到榴莲的味道。” 乐乐点头如捣蒜。 顾郁收拾了一会儿上楼躺下了。 他没有立即关掉床头灯,而是望着天花板发呆。 这么大的房子,住着不空虚吗? 当年顾天柏白手起家,非要自己闯荡,结婚的时候一分钱没有,连婚房都是租的。 那时候他们家多穷啊,出去吃顿海底捞都要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好几天。 那时候他的小围巾都是田云珮织的,连毛衣也是亲手做的,哪儿像乐乐穿一身名牌。 可那时候他们在无数个深夜挤在一张小床上,一家三口多开心啊。 时光。 时光……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顾郁拿起来一看,简桥给他发了条消息。 -晚上11:17- 辰沙与果灰:还在看春晚? 媚娘和来福:我都躺平了。 辰沙与果灰:【胖猪表情包】 关小梨突然打开门走进来,顾郁瞥了他一眼,低头接着回复。 媚娘和来福:【天线宝宝抱抱表情包】 “谈恋爱呢?”关小梨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 顾郁立刻警惕地把手机捂在被子上。 “没意思,谈就谈呗,我八岁就谈了,”关小梨掀开被子钻进来,打开了游戏,“赶紧回你的消息吧,女生最难哄了。” 顾郁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手机:“你睡这儿?” “你伟大的老爸让我睡沙发,”关小梨哼了一声,“凭什么,这么大个房子也不买个大通铺放着。” 顾郁笑了:“人家可奢侈高档着呢。” “她漂亮吗?”关小梨随口问道。 顾郁抹了抹脸:“我关灯了。” “你不熬到十二点跟她说新年快乐吗?女生很麻烦的,会闹死你。”关小梨又问。 “累了就早点儿休息吧,”简桥说,“可千万不要等到春晚倒计时,准时准点给我发新年快乐哟。” 顾郁想起简桥的这句话,一下子觉得不靠谱小侄子也不是完全不靠谱。他收回了手,让床头的台灯依旧亮着。 为什么不能准时准点地祝他新年快乐呢? 关小梨一边打着游戏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女朋友身材好吗?前凸后翘那种。” 顾郁捂住了眼睛。 “说嘛。”关小梨拿胳膊肘捅了捅他。 “不好。”顾郁回道。 “你挺好看的,放在我们那儿也很难得,怎么着也得是个超级火辣的女生吧?”关小梨问。 “你能不能闭嘴。”顾郁无奈。 关小梨一把游戏打完,突然放下手机,靠近了些打量着他。 气氛突然紧张,顾郁挡住了脸:“滚啊。” 关小梨没说话,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很有几分探寻的味道。 “男朋友?”他问。 顾郁心里一紧,把被子往上拉遮住了脸,没说话。 关小梨悠闲地靠了回去,拿起手机开下一把游戏,自然地开口:“你早告诉我男朋友不就得了,害我一通猜。” 男朋友? ……简桥? 他和简桥…… 顾郁实在很困,困得有要给定一个十一点五十九的闹钟的冲动,但一想到没脸没皮的关小梨可能会嘲笑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躺在床头看手机,想消解一点儿困意,不过还是无济于事,眼皮直打架。 顾郁打开了微博,发了一条动态。 -晚上23:31- 画舟堂:大家新年快乐,祝愿你们在烟花声里听到自己的幸福。 有一个粉丝很快点赞回复。 门前大桥下:你也是。 这个账号好陌生,好像以前没看见过。 可能是涨的新粉吧。 看这个昵称,该不会和简桥一样,是著名神曲《数鸭子》的热爱者吧…… 简桥…… 困。 困啊…… 人为什么要醒着? 顾郁在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和只眯一会儿之间做了一会儿思想挣扎,然后终于失去了意识。 关小梨关掉游戏,把手机扔到一边,转头看着已经睡熟的小舅舅。 他抬手看了看表。 十一点五十九分。 ※※※※※※※※※※※※※※※※※※※※ 日子挺苦的,祝大家都甜。 40 -半夜12:00- 辰沙与果灰:新年快乐。 媚娘和来福:新年快乐。 顾郁一觉醒来抓起手机,就看见和简桥的聊天界面。 啊,原来昨晚简桥也在等着零点啊。 嘿嘿。 ……嗯? 他什么时候回复的? 昨晚回复了吗? 怎么不记得了。 顾郁轻轻把乐乐伸到自己肚皮上的小脚丫子放下去,转头看了一眼,乐乐和关小梨都还在睡。 他下床穿好衣服去洗漱,在大家都还安睡的清晨蹑手蹑脚出了门。 他刚走出去一截,就在偌大的别墅区迷了路,在小区里转来转去,这条路走了走那条,愣是没找到出口。 好不容易今天不上班,大过年的春节当天就找不到出路。 多坏的兆头啊,人最怕没有出路了。 顾郁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一转身就看见靠在围墙上一脸看热闹的戏谑神态。 他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看你转半天了,闲得慌啊?”关小梨问。 顾郁懒得理他,大步流星从他身前走过。 “右转出门。”关小梨好心提醒道。 顾郁立即转身朝门口走去。 小区门口,公交站台。 关小梨戴着卫衣帽子,压住了里面乱糟糟的卷发,双手插在大衣兜里,靠着站牌随意地站着。 顾郁没管他,等到公交车来他上了车,关小梨跟在后面。 滴。公交卡。 关小梨从身后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再滴一下。 滴。公交卡。 顾郁坐在后排,关小梨挨着他坐在后排。 “你跟着我干嘛?”顾郁问。 关小梨翘着腿从兜里摸出手机开始打游戏:“我牙也没刷脸也没洗的,你就当做慈善好了。” “我回家。”顾郁说。 关小梨凑过来冲他一笑:“我也是。” 顾郁往后退,靠着椅背戴上了耳机。今天过春节,休息一下好了,不听广播,不听国学,不听听力,不背单词。 他在音乐播放器里找到了“辰沙与果灰”的主页,点进他的歌单,从第一首开始听。 轻轻的,温暖的旋律。 浅吟清唱,像在时光上赤脚漫步。 公交驶过一站又一站,几乎穿过大半个城市。街上每一处角落都喜气洋洋,屋檐上挂着灯笼,窗户上贴着窗花,房门上贴着倒“福”字。 好像在这一天,所有人都忘记了苦痛,忘记了疾病和担忧,忘记了失去和不安,忘记了怅惘和无可奈何。 等待他们的,只有对新一年的希冀与美好。 关小梨一直跟着他,一路跟到画舟堂,顾郁一走进客厅就看见里头放着两个行李箱。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倒了杯水喝砸进沙发里。 关小梨挨着他坐下,拿出手机再次打起游戏来。 这游戏到底有什么好玩的?顾郁好奇地伸长脖子看,无非就是打打杀杀叮叮咚咚的,实在没什么意思。 关小梨打到胜利,把手机往顾郁腿上一扔,给自己也倒了杯水。 顾郁被吓得一抖,把他的手机扔到沙发上。从兜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很想有尊严地找到一款游戏,但什么也没找到,所以他干脆没找。 他起身走进了画室,打开门,里面空荡荡,桌椅整齐,好像还有平日里大家打闹的影子。 顾郁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拉开抽屉,看到了厚厚一叠宣纸,从第一页往下翻,每一张都写着毛笔字,娟娟小楷,像女子手法般秀气而含蓄。 再往下翻,不止楷体,还有瘦金体,行书。 “嗯?”他看见一张什么也不是的鬼画桃符。 什么也不是,写得像狗屎。 乱涂乱画,犹如小孩儿撒气,一撇一捺毫无章法。 写的都是些什么?奇怪。顾郁拼尽全力绞尽脑汁辨认着。 内容很乱—— 地铁二号线市中心海底捞。 可乐,雪碧,苏打水。 肯德基全家桶,加可乐减价。 海鲜。x 常浇花。提醒他浇花。 酸梅汁。x 高。x 蘑菇,苦瓜,番茄。x 芒果,青枣,豪华煎饼果子。√ 右肩后一个像桃心一样的胎记。 ……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心爱的人,一起走在街上。 夜晚,月光,台灯,棉被。 愿你看尽俗世,依旧一尘不染。 顾。 顾郁。 简。 简木。 ……简木? 估计连桥的另一半变还没写完,就急匆匆收笔了。 顾郁垂下眼眸,把这张宣纸抽出来,折好放进了外套口袋。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关小梨站在门口,往门框一靠看着他:“我行李该放哪儿?” “嗯?”顾郁捂住衣兜转头看,“什么?” 关小梨没理他。 “那是你的行李?”顾郁反应过来,“你要住这儿?” “嗯呢,惊喜吧,大忙人?”关小梨白了他一眼。 顾郁起身走向门口,关小梨转回去捧着手机砸回了沙发上:“我妈非要我跟你爷爷待着熏陶我的艺术细胞,扔在这儿什么也没有。” “怎么就什么也没有了?”顾郁不服,打了个响指,媚娘和来福立刻屁颠屁颠地冲了过来,“我们这儿可好了。” “哦,”关小梨不以为然,“你住哪间?” 顾郁往自己的房间一指。 关小梨起身走向旁边的客房:“那我住那儿。” “哎——”顾郁立刻挡在门口,“不行!” 关小梨冷漠地看着他。 “不行。”顾郁重复道。 “这样,”关小梨凑近,挑了挑眉毛,“我住狗窝吧,你看合不合适。” “反正这间不行,”顾郁反手关上门,“我去给你找一更好的,不要急哈。” 关小梨懒得理他,躺在沙发上接着打游戏。 顾郁找了一圈儿,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像样的客房了,他家又不是顾天柏的气派大别墅。除了一间他小时候爱去玩的阁楼,其它基本都用来做画画相关的事了。 他只好灰溜溜地回来,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哈,就刚刚那间吧。” “我不乐意了。”关小梨说。 “哎呀我错了,”顾郁诚恳道歉,“就那儿吧,乖哈小侄子。” 关小梨抬眸看向他,嘴角含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帮你提进去!”顾郁为弥补对客人招待不周之打错殷勤地把他的行李箱放进了屋子。 “顺便把东西整理了吧,”关小梨收回目光,继续捧着手机:“小舅舅。” 岂有此理! 简桥的行李都是自己整理的! 顾郁回过头:“你的东西,我不方便翻。” “挺方便的,”关小梨给他一个极假微笑,“我不介意。” 顾郁无奈,打开行李箱帮他理好东西。 关小梨的箱子里有各种乱七八糟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各类手办模型之类的,反正顾郁平时不太收藏这些。 他把这些小玩意儿整整齐齐放在书架上。 离开这间屋子之前,顾郁悄悄走到床前,蹲下来把脑袋埋到枕头上。 很香。 “行为艺术么?”关小梨靠着门问。 顾郁依旧埋在枕头上,闷声闷气回道:“关你屁事。” 关小梨自顾自地走到床边坐下,靠在床头看着手机:“我想睡会儿。” 顾郁猛地坐起来:“不行!” 关小梨很是不耐烦地放下手机,看他一惊一乍地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我把床单被套什么的换了再说吧,”顾郁弱弱说道,“你是客人嘛。” 顾郁等在洗衣机旁,默然从兜里掏出那张鬼符宣纸。 “右肩后一个像桃心一样的胎记。” 啧。 简桥怎么会知道他的肩膀后面有一块小小的胎记? “你们这儿没什么刺激的地方么?”关小梨站在门口。 顾郁立即收好宣纸,想了想:“不知道,我的生活挺不刺激的。” “那种有过山车海盗船之类的地方。”关小梨说。 顾郁听到这话打了个冷战:“不可能。” “这个套票是不是包晚上的表演?”关小梨指着门口的立牌,“可以一直到12点。” 游乐场外的凉风吹得漫天彩旗猎猎飞扬,扇在他脸上像一记拼命唤人清醒的沉重耳光。 ……谁提的馊主意啊!! 顾郁后退一步。 关小梨反手把他扯了回来:“那我买套票了。” “中国人过新年都很平和的,”顾郁一边打着抖一边说道,“阖家欢乐就够了。” “哦,”关小梨推了他一把,径直往里塞,“咱俩坐第一排。” 顾郁往后退。 关小梨扯着他往前拉,顾郁双腿牢牢扎根于大地往后仰。 “哎,”关小梨叹了口气,“挺新鲜的,第一次与怂包为伍。” 顾郁听闻此话眼睛一瞪,一掌把他扒拉开,大义凛然地走到第一排坐了下去。 只是顾郁没想到,这个过山车项目和他小时候玩的小朋友轨道转转车有着天壤之别。 从过山车如离弦之箭一般以冲锋之势往下俯冲翻转360°转圈圈的那一刻起,顾郁兜着一嘴巴凉风没完没了地仰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时候,一旁的关小梨闲定自若地勾起嘴角,模样很是惬意,就是冷风如刀剜人脸,一趟极速飞驰下来几乎把整张脸都吹得失去知觉。 顾郁丢了魂魄似的狼狈不堪,头发乱糟糟,双目无神地解开安全带,晃晃悠悠落到坚实的地面上,还没走出几步,就歪歪斜斜一个踉跄,差点儿脑袋一沉栽下去。 好在关小梨走过来顺势扶了他一把,模样有几分很是乐意看热闹的挑逗。 “老子!!!”顾郁还没站稳扑上去就一把掐住了他,关小梨被这阵势唬得措手不及猛地一退步,顾郁还没抓到手就一个扑空,在他面前表演了一番真·猛男五体投地。 关小梨不厚道地噗嗤笑了出来,蹲下扶住他,神色带些玩味,多半果真第一回见到有男生这么没胆儿的。 他一路拉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脚踩棉花一样走路的小舅舅,走了一截长长的路,路上有拿气球的小丑招手,有财神爷捧着金元宝正襟危坐,有化浓妆的金发女郎翘腿坐在台阶上对来往的人抛媚眼,这些都实在很有意思,但他知道自己像在欣赏一出一个人看的默剧。 他能听到的,只有身后不稳定的呼吸声,时而伴着低沉沉的喘息,如果换做是个女人,就理所当然地有迷情味道了。 只可惜这老爷们儿刚刚还想掐死他,这么一想,一下子不美好了许多。 他本来还想趁下午关闭设备之前把那些高空刺激的项目都试一遍,海盗船,大摆锤,云霄飞车,激流勇进……哦,还有鬼屋。 不过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 还是算了。 让亲爱的小舅变成这副惨样,也并不完全是他的本意。 他本来只是想让他有一点点难看的,毕竟小关一辈子没遇到过出入游乐场比他更气定神闲的。没想到小舅很怂,轻易间就魂飞魄散消失没影儿六神无主了。 他拉着顾郁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顾郁呆滞。 关小梨转头看了他一眼,估计系统正在重组维护,智商才仅仅加载到百分之零点五,便懒得催促他,反正其它项目应该也不会去玩儿了,除了顾郁非要去坐旋转木马之外。 他架起腿拿出手机开了把游戏,一直打到第三把顾郁才愣愣地问道:“天黑了?” “有点儿,”关小梨头也没抬,“天黑之后就有乐队表演了。” “……哦。”顾郁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 “你能行么?”关小梨抬起头问道。 顾郁费力地点点头。 “说实话啊,不然估计今晚你命就没了。”关小梨说。 顾郁叹了口气:“我不行,只能在这儿等你,你自己个儿去吧。” 关小梨半信半疑:“真的?” 顾郁一张脸惨白如灰,好半天依旧没缓回来。关小梨清了清嗓子,瞥了他一眼,直起身子朝他坐近了些,磕磕巴巴地说:“给你……靠……靠一下?” 顾郁勉勉强强跟上他舌头捋不直的话语,摇了摇头:“不。” “哦,”关小梨不成想竟然吃个闭门羹,“随便你。” 这一把游戏打完,他关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来:“我去买瓶水。” 顾郁点点头,等他再度抬起头来,眼前已经没人影儿了。 不过一会儿,手机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把他惊得一哆嗦。这个关小梨该不会连个水都不会买?他掏出手机接通,软绵绵地问道:“干嘛?” 那头沉默一瞬,才说:“怎么了?在睡觉吗?” 是他! 顾郁一下如见老乡悲从中来:“简桥桥!我侄子是个坐过山车眼睛都不眨的怪胎!我怕死了!” “你侄子?”简桥笑了,“小孩儿都比你厉害啊。” “他才不小了,跟我们差不多,一整天都拿鼻孔瞧我,”顾郁思忖片刻,才尴尬提起,“那个……昨晚的零点祝福……” “啊,”简桥笑了笑,“祝你新年快乐。” “你也是,”顾郁温存地说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不是要说这个,“我是说,那是我侄子发给你的。” “……啊。”简桥愣住。 “我本来是想守到零点的,但太困了,就睡着了……”顾郁解释着,不料话没说完,就被简桥截走去:“你们昨晚一起睡的?” “是啊,我爸那边床不够用,就挤一挤了。”顾郁答道。 “他什么时候走?”简桥又问。 “嗯?”顾郁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头雾水,只好如实回答,“不知道,他家里人让他来画舟堂熏陶熏陶,估计日子还长着呢。” 简桥沉默。 顾郁看了一眼手机,还以为信号不好:“简桥桥?” 简桥依旧没回答。 顾郁等了一会儿,简桥突然出声:“明天下午来机场接我。” “你要回来啦!”顾郁大喜过望,想了想又忧心忡忡,“可我明天要上班啊。” “我不管,”简桥说,“明天下午,你来接我。” 41 “把我藏起来吧。” “别让别人看见我,别人外界注意我,”顾郁像是询问一般地往前探了些,问道,“好不好?” 简桥低头,这对近在咫尺的眉眼在水雾里变得无比迷蒙真切,温热得发烫的呼吸在面前萦绕交织,带着丝丝酒精味的气息在唇间打转,涌起一朵朵无法抑制的浪花,无声无息汇聚成滔滔不竭的汪洋。 淹没,淹没…… 沉溺在这令人头脑发热的温存中的,何止是他一个人。 “好。”简桥沉声回答,渐渐远离,一条腿架在床沿,另一条支在地面,双手撑着床,起身。 顾郁伸手猛地拽住他的衣领,一使力,简桥跌落回去。顾郁的手拽得发白,外套的拉链牵绊着指尖,一阵隐隐的疼。 “好,”顾郁重复着他的回应,手上的力道加大了些,几乎抵着他的脸说道,“说好了。” 简桥有些把持不住,尽力调整冲动得有些颤抖的呼吸。他轻轻闭了闭眼,伸手抚过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的脸颊在朦胧暧昧的光影中更显撩人。 “简桥。”顾郁叫了他一声。 简桥没回应。 这一声意义不明的呼唤,成了他眼中无法逆转的迷迭。他心头万般热血,都在这一刻涌流,如在沉寂中伺机待发的困兽,跳动着,冲撞着,撕裂潜伏已久的黑暗渴求着。 “简桥。”顾郁揪着他衣领的手一路向后,挽在他的脖颈上。 简桥捧着他的脸,当他的气息再一次轻飘飘扑上来,终于沉沦,跌进默然的深渊。 危险。 简桥心想,眼下的情形,当真是十分危险。 他们都是一腔孤勇的少年。少年时刻,从不回头去看退路,哪怕前面龙潭虎穴,也奋不顾身纵身一跃。 ……不行。 简桥终于还是清醒了些,在心里念了一万次不行。 应该把他这模样画下来,如末世逃亡般的狼狈和一朝新生的可爱,都画下来。 “简……” 简桥捏住他的下巴,倏然低头。 唇齿间有酒精味,如同千军万马钻进感官,像极了让人神志不清的麻药。 一次迷醉,一场深吻。 一段高低错落的喘息,缭绕在四下无人的宁谧夜晚,送给漫漫时光的短暂告别。 一阵冷风恋恋不舍地掠过,像刮起一片轻盈的羽毛,蹁跹跳动,盈盈飞过一屋子寂静,再悄无声息落下,归于无人问津的夜晚。 无眠。 简桥挨着他躺了下来,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把被子掖好。 他撑着胳膊,看着眼前的面容。 这张沉静的脸庞,棱角分明,剑眉星目,满满英气无法抵挡。当他每一次笑起来,都宛如落了星辰,九天长河一般润化在初春的朝阳里。 顾郁轻轻呼出一口气,睁了睁眼看他,软绵绵轻飘飘说道:“好看么?” 简桥沉默一瞬,忍俊不禁,点了点头:“你最好看。” “那你还……”顾郁说话含糊不清,闷声闷气,“你还喜欢别人?” “嗯?”简桥自己都不知道,“谁?” “顾来福。”顾郁说道。 简桥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了,毕竟无论说什么,他们都极有可能并不在同一频道上。 简桥靠着他睡下去,伸手把他搂在怀里。 这个样子,想来也是很不像话吧,毕竟在去年那个草长莺飞的春天,他是不会想到的。 在第一次从后门走进这个班级的教室时,简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角落戴着耳机的顾郁。他回头瞧了一眼,简桥关上门,抬眼与他四目相对。 尽管只是粗略一瞥,简桥也不想否认,在那个相对无言的静默时刻,他成了一抹惊艳的亮色。 简桥伸手,掌心覆盖在他的背后,传来踏实的暖意。他轻轻拍了拍,顺应着柔和的缓缓节奏。 “唱歌。”顾郁说道。声音很慵懒,仿佛没用力气,连带着丝丝气息在心底搔痒。 简桥没有立即回应,只心想顾小宝你有两分颜色要开染坊,一步逼一步得寸进尺啊。他轻叹一声,低沉沉地开口—— Пo3oвnmehrtnxoпonmehn 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吧 kлючeвonвoдonhaпonmehr 用泉水把我饮饱吧 ot3oвetcrлncepдцe6e36peжhoe 你那无垠的、难言的、痴痴的、温柔的心 hecka3ahhoe,глyпoe,heжhoe 是否会回应呢? 顾郁笑了:“真好听。” “谢谢。”简桥说。 “不客气,”顾郁答道,“该你了。” 简桥心领神会:“你真好。” 顾郁微笑:“你真敷衍。” 简桥心累,东挑西拣拾起一个更具体确切的优点来:“你真是俊俏极了。” “谢谢你,”顾郁严肃认真地答道,“这话说得极妙。” “嗯,也谢谢你,”简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睡吧,明天不要忘了我。” “不会的,”顾郁信誓旦旦如此说道,“我要把你的名字刻在我家祖坟上。” 太美的承诺因为太年轻,这话简桥算是领会了。当第二天早晨他离开的时候,看见顾郁躺在床上那副不省人事的迷糊样儿,就笃定他什么也不会记得了。 “我昨天没干什么很毁我一世英名的事儿吧?”在电话那头,顾郁这样问道。 果然。 简桥默然一刻,笑了笑:“没有。” 白云流光,轻巧无言,光线倾泻而下,舱内听见的轰鸣的机器声变得和周遭一样平静。 简桥看着窗外的云,以及遥远的映照得众生如蝼蚁般的潦倒大地。 天光大亮,暖阳金辉,凉风习习穿堂而过,一夜过后枝杈上开出点点桃红的梅花来,给冬日里灰白暗沉的院子添上一抹娇俏的飞霞。 “哟呵,开花啦!”顾郁不紧不赶地走进屋,把水壶轻轻搁在角落,转头一屁股坐在桌沿。 “倒霉孩子,开俩月了,这会儿才瞅见。”顾千凡边吃早点边吐槽他道。 顾郁撇撇嘴,从老爷子手里抢了两块饼塞进嘴里。顾千凡问:“小梨怎么还没起?” “又来了,顾老同志,”顾郁说道,“别人家孩子你也管。那简桥住咱家的时候你怎么没催过他起床?” “还好意思跟简桥比!”顾千凡胡子一吹,“人家简桥睡过懒觉么?再说了,偶尔一两次也是他晚上熬了夜,别人成天画画多勤奋,你看看你!” 顾郁叹了口气,别人家的孩子,比不得,攀不得,说一句也要不得。 “我也勤奋,”顾郁挣扎着为自己正名,“我待会儿就去买颜料。” 顾千凡把碗一丢,捋了捋胡子:“我跟你一块儿去,好久没见着老李了。” “不行不行,”顾郁说,“您太大方了,去了他就抬价,我去的时候他都给我最低价的。” 顾千凡啧的一声,两眼一瞪,侠肝义胆扑簌簌往外溢,振臂一挥抄起拐杖就往他屁股上抽了一棍子:“下来!” “啊!”顾郁猛地跳下桌,揉了揉屁股,仔细想了想刚刚那句哪个字没让他老人家称心如意。 “说多少次了,好歹是我顾千凡的孙子,向着外人别跟个铁公鸡似的,”顾老爷子说道,“别弄得我亏待你一样啊。” “您自己说每个月买颜料剩下的钱给我的,”顾郁说,“我砍价就是在赚钱啊。” “亏待谁也不会亏待咱们家小宝滴,”顾千凡放下拐杖,给他使了使眼色,“去把小梨揪出来,你带他一块儿去。” 怎么出个门还拖家带口的呢。顾郁心里无奈长叹一声,一抬眼顾千凡就要瞪他,只好走到房间门口,敲了敲门。一声两声三四声,如同光天化日在在阳间叫鬼一样,一点儿回响也没听见。 顾郁懒得再敲,直接走进门。 关小梨靠在床头捧着手机,轻飘飘不屑地抬眼一看。 顾郁蹙眉,心想你丫醒了居然不吱一声,要是门被敲到地老天荒,咚咚咚跟打雷似的,也不嫌烦? “快起床。”顾郁说道。 关小梨把手机一丢,软趴趴滑进被子里蒙住脑袋,没动静了。 顾郁啧了一声,懒得管他:“我下午去接朋友,可能晚点儿回来,自己在家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哈。” 关小梨突然扒开被子,露出一双冷漠没有情绪的眼睛瞪着他。 “昨晚耽误你看表演了,”顾郁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今晚我做翻译的乐队有表演,我可以带你去看,坐前排,他们唱歌特别好听。” 关小梨依旧看着他:“我一个人?” “还有另一个翻译,可能还有……”顾郁抹了抹脸,“晚上再说。” 关小梨掀开被子迅捷地窜了出来:“等我五分钟。” 买完颜料两人就来到了机场外等候着,接机的人挺多,想来冬去春暖,燕回江南,旅人也在这时候急匆匆踏上离乡的难归之路。 “简桥!”顾郁叫起来,朝他挥手,“简桥!” 简桥愣怔一瞬,向他靠近。 顾郁跑上来扑得他一踉跄,险些没站稳往后一仰。 “个把月不见,又变可爱了哈。”顾郁喜滋滋地说道。 简桥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轻轻推开他:“走吧。” 顾郁没太注意到简桥的神色有何不易觉察的微妙,他松开双臂,顺手拿过他的行李箱,指了指后面:“这是我侄子,关小梨。” 关小梨吊儿郎当地双手插兜站在原地,扯了个极其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简桥转头看了一眼,语气并不算太友好,平平淡淡没有喜怒之色:“简桥。” “那我先送你去你住的那儿吧?”顾郁边走边回头来问他道,“小梨和我们一路。” “关小梨。”简桥提醒他。 “哦哦,关小梨,”顾郁漫不经心,“哎,晚上我带的乐队有表演,下午彩排陈方旭帮我顶上了,晚上你……” 简桥看着他。 “……忙吗?”顾郁问。 简桥:“挺忙的。” “……啊,”顾郁愣了愣,随即哈哈干笑两声,“也是哈,你回来这么早是要画画吧。” 简桥:“不是。” “嗯?不是吗?”顾郁说,“那今晚就算了吧,下次还能约嘛。” “回画舟堂。”简桥说。 顾郁这下又是一愣:“你不先去放行李了?” “没有,”简桥回答,“我就是去放行李。” 顾郁难以置信:“……什么?” “去放行李,然后去看表演,”简桥转头看他,“怎么了吗?” 顾郁痴痴久久地凝望着他,不知到底是有什么话要讲,看了半天,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画舟堂。 简桥气势汹汹地走到房间门口,猛地站住了脚。顾郁一不留神提着箱子一头撞到他背上。 里面摆着一些与他毫不相关的东西,甚至有一些小物什是他完全无心欣赏也难以认同此类怪异审美的。 他回头冷冷看了顾郁一眼。关小梨一脸看好戏的神态抱着双臂悠闲地站在后面。 简桥抬手,很是冷漠地指了指房间里面,场面一度有点儿像捉住出门乱晃的老伴儿之后雷霆怒火只差一丝导火线的怨妇。 “小梨来了嘛,客房不够了,”顾郁赶紧哄他,“你……你要回来?” “关小梨。”简桥又提醒他。 “啊对对,关小梨,”顾郁说,“你要是回来住的话,我可以收拾一下,你住我房间,我搬到小阁楼,好吧?” 简桥皱眉。 顾郁以为他不好意思让自己作出如此牺牲,便大义凛然地抓了抓头发:“我呢,一向舍己为人。那间小阁楼也挺好的,安静,我小时候经常去那儿,还能看到下面的屋子……” 顾郁话还没说完,简桥便开了口:“我去那儿。” “嗯?”顾郁一时没反应过来。 “阁楼在哪儿?”简桥问。 “……啊,我带你去。”顾郁立即提起行李转身快步走到书房旁边的布帘前,一拉开,里头竟有一个狭窄的楼梯。 拾阶而上,一边是阁楼,一边是天台。天台上还摆着一套陈旧的实木桌椅,往常顾郁会偶尔抱着收音机来这儿看星星。 如今,月朗星稀,天空常常昏沉沉,儿时那派满天繁星近在咫尺似要徒手摘星的景象,也再难看见了。 关小梨没有跟着上去,他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心不在焉地玩了一把游戏,心想这个叫简桥的,也是奇奇怪怪得有趣。 顾郁打开尘封已久的木门,伸手开了灯,小阁楼并不小,看上去还算宽敞,简桥甚至觉得可以把画架摆在这儿。就是床不太宽大,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沙发床,不过材质柔软,让他一屁股坐下去就不想起身了。 “这儿好久没人住了,平时客人也不多,晚上回来我收拾收拾,”顾郁把房间角落堆得木箱都放齐整,“你住这儿挺委屈的,要不……还是跟我换一下吧?” “我不常来。”简桥说。 “……哦。”顾郁点头。 “但我会尽量常来。”简桥说。 ※※※※※※※※※※※※※※※※※※※※ 哎我真的无语了哈,我把下一章的放在这一章就不行,说了这是个清水啥子不健康内容都没有,老子头上要冒问号了哈。 42 吵闹巨大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时而流行,时而重金属,台上台下摇头晃脑整夜狂欢,一派牛鬼蛇神打堆儿的忘我景象。 台上表演的是几个跪地弹琴的狂野少年,头发梳成股股脏辫,或者披头散发遮住大半张脸,昏暗的光线下不知脸色时好时坏。他们个个身着奇装异服,衬衫一角胡乱飞舞,皮衣上缀着闪闪发光的铆钉和亮片,嘶吼的歌声犹如末日呼喊,唱着“我要弯月山岗为我的青春陪葬”之类的愤世嫉俗的东西。 “我们的乐队是不是要上场了?”顾郁在后台问道。 “下下个,”陈方旭回答他,“咦?简桥他们站在哪儿?” “前面侧台,”顾郁回道,“我去让乐队准备了。” “嗨,不急,”陈方旭一把拉住他,“现在这个乐队多半要拖时间,观众喜欢,主办方就装聋作哑,拦不住。” 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回见了。这类没有强硬秩序和规则要求的音乐派对,向来都是无头无脑狂欢至死,哪管什么公平人道。更何况,公平公正这种东西,从来都追不上利欲熏心的人的脚步。 “我们的顶多往后拖吧?后面就只有最后一个乐队了。”顾郁道。 陈方旭说:“嗯,看情况,你在这儿守着,我去问问。” 简桥看起来挺平静的,虽说不是特别喜欢,但他也并不排斥这种年轻一代憧憬的狂欢氛围。对他而言,眼前的种种景象,更像是一个个充满烟尘糜乱气息的艺术瞬间。 关小梨则很融入其中,看起来很是满意,跟着手舞足蹈完全没有拘谨的神色,跟那个一路上都捧着手机没完没了打游戏的样子大不相同。 陈方旭突然从身后跑了过来,急匆匆刹住脚:“顾郁!主办方要缩短表演时间,快,想想办法。” “谁的表演时间?”顾郁问。 陈方旭无语:“我们带的乐队啊!还能是谁!” 他话音刚落,主唱就走了过来,模样焦急语速飞快地叽里呱啦就是一大通不服。这语速快得两人都有些崩溃,顾郁平日里天天练听力,想要跟上这速度也是力不从心。 主唱是个身材高挑眉目带着七八分英气的飒爽女人,一头金发如瀑,卷曲得张扬又不失肆意野性的美感,身穿着一套黑衣,如同晚上要潜到别人家里偷馒头吃的夜行者——也可能顺点儿榨菜,毕竟超级英雄都这么寒酸。 顾郁打断她飞快的讲话,用俄语尽量平静温和地安抚道:“你先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美女主唱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解释:“那个狗屁老板说只能让我们唱一首,为什么?原本说好是三首的!我们的薪酬也要降,团员都还在等……” 这回基本听懂了,顾郁松了口气,心想:你话里的某些问候别人亲妈和身体部位的话也可以少两句。毕竟每说到这些,他脑子里就会一阵惨白,听不太懂,早知道,就应该好好学学《俄罗斯民间粗鄙之语大全》《教你用俄语骂娘》《贱嘴是怎样炼成的之俄语精讲版》之类的著作了。 “主办方那边根本不管,”陈方旭忧心忡忡双手叉腰,“怎么办?” 顾郁沉思一会儿,对主唱道:“你们不用担心,照彩排时一样上场,还是唱三首。” 主唱对他的方案十分满意,转身潇洒地坐了回去。倒是陈方旭依旧担忧,这种音乐派对的规矩就是毫无规矩,你乱来,我乱来,今晚警察局安排。 “表演不能超过十二点,不然主办方要被罚款,肯定不会乐意的,”陈方旭说,“我怕他们直接把我们的砍掉。” “不管怎么样,总不能让咱们老板受欺负,”顾郁倒挺镇定,一副静观其变的样子,“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慌。” 摇头晃脑杀马特乐队刚一下场,顾郁就转头对陈方旭说道:“我们的上。” “什么?”陈方旭一头雾水,“不是还有一个吗?” “他们正跟主办方吵架,不管了,我们的不能耽误。”顾郁说道。 陈方旭点头,正准备转身去通知乐队,谁知道舞台上突然窜上去几个人影,拿着乐器,穿着打扮与杀马特很不相同,反倒白t恤牛仔裤休闲鞋,头发像是被高中教导主任训斥过的一般整齐干练。 “他们不是压轴吗?”陈方旭问。 顾郁皱眉,低头看了看表。 十一点四十五分。 遭了。顾郁心想,好好的舞台,被截胡了。 舞台上光线昏暗,只隐隐约约见得到几个人影晃动,突然一瞬间灯光大亮,每盏灯都迸射出刺眼的爆裂光线,照得整个舞台一片冲击眼球的褐黄色。 台下的观众看清是什么人站在台上之后,爆发出了如雷的掌声和尖叫声,撕破了原本就毫无章法的燥乱空气。 “卧槽没王法了?!”陈方旭惊道。 “让他们唱一首就下来,不然我们的乐队没时间了,”顾郁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跟主唱说,我去找负责人。” 谁知负责人只管吃白干饭,并不干事儿,随意搪塞,根本不理他们的控诉。 坐在台边拿着个蒲扇呼呼直扇冷风的现场负责人白了他一眼:“乐队都是抢着上,听众喜欢就行,哪管你露没露面?哪来的小屁孩,一边儿去一边儿去。” 顾郁没想明白不知那个负责人到底为何要扇扇子,感觉骨头在火化要加股风助燃似的。他被这态度惹得有些恼,语气也变硬了几分:“这一首完了你必须让他们下来。” 火化人吼道:“什么下不下的!老子不想管,你有那本事自己轰人!” “好,”顾郁气得点头,“我就有这本事。” 等到这个乐队一首唱完正准备接下一首,现场的音乐戛然而止,台上台下都摸不着头脑,一脸懵地齐刷刷看向侧台。 “你他妈有病吧?”火化人冲过来,扇子扇得像在使芭蕉扇一样,“音响线是不是你拔的?!” “陈!”顾郁叫了一声,给他远远地比了个手势。陈方旭瞬间领会,让他们带的乐队气势汹汹上了场,俄罗斯民间俚语大全金发美女一把夺过了话筒。 台上两支乐队狭路相逢,都不甘示弱,吉他手同时弹奏起来,键盘手鼓手已经开始争抢位子。 声音仍旧是之前那个乐队的大,顾郁心想糟糕,只顾着扯话筒的线,没扯乐器设备的线。他刚一转身,火化人就抓住他往后一拽:“干嘛呢!当他妈这儿是你家随便撒野啊!” 顾郁扬手挣脱,嘴里冷冷吐出一个字掷地有声:“滚。” 又跑来几个工作人员,气急败坏地让台上的人下去。顾郁二话不说从后台扔了几个工作人员用的喇叭上去。几个团员干脆拿着喇叭开始干吼,场面荒诞,还好恰恰是年轻人所热衷的荒诞。 台上台下都一团糟,下面闹上面闹,一眼扫过去没有哪个是清醒的。火化人拼命往台上拱,顾郁用力挡住。混乱中不知道谁推了他一把,这一下动作挺狠的,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会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去倒也没什么,但背后是台阶,他努力让脑袋往前伸,免得明早起来变成地主家的傻儿子。 一双手突然伸过来猛地揽住了他,暂时避免了顾憨憨傻儿子吃早饭流口水的前程,那人也是退了一步,一只脚迅疾地蹬在了台阶上才站稳。 顾郁回头一看,简桥正皱着眉头盯着面前心急火燎的工作人员,等他站稳才松了手。 “还有八分钟到十二点。”顾郁说。 “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在干他妈什么玩意儿!”火化人大吼。 顾郁转身就拔掉了设备的线,途中还经历了两个不知道是谁的咸猪蹄把他的外套都给扒开了。这头扯下来,那头插上去,你推我一把,我揍你一拳,伴随着叽里呱啦没完没了3d环绕的辱骂,顾郁感觉自己仅仅输在中华民族民间俚语大全上头。 看来该买一本中俄双语版的《贱嘴是怎样炼成的》。 顾郁正闷声不吭地和旁人斗智斗勇地抢着线,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喊叫,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顾郁回头看,简桥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到了台阶上,胳膊撑着台子,还没顾得上起身,就紧皱着眉头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这下子他线也顾不上抢了,三步并作两步如离弦的箭一般窜出去。 “再他妈动一下手试试!”顾郁冲上前去,一把推开那些人,发起狠来,他挡在简桥身前,指着面前的几个人,红着眼浑身戾气,“谁敢?!” 火化人见他这血气方刚的阵势,也急了,对他吼道:“说谁不敢呢!” 顾郁立即回头,脸色很是不好,眉宇间只差文上“老子无比愤怒要你们这群傻逼全都吃便便”的字眼,他伸手轻轻握住简桥的手腕,凑近看了一眼。 “没事没事。”简桥连忙说道。 “谁推的?”顾郁回过头接着发狠,往前逼近了一步,“说话啊!刚才不带爹问娘的骂得很带劲么?!” 简桥只怕把事情闹大,弄得最后不好收场,好歹这还是顾郁的工作,说不定他今天的工资都还没结算下来。 “我自己不小心,算了吧,”简桥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后轻声说道,“顾小宝。” 顾郁猛地往前,拽着火化人就往一边走。 这会儿旁边的人都看热闹,也顾不上台上的事儿了。观众还不明不白地听着美女主唱用喇叭唱歌。 说了几句话之后,顾郁回到台侧,捉起简桥的手动作轻柔地揉了两下。 简桥受宠若惊,有点儿不自在地抽回了手,低声道:“刚刚没必要那么激动的,我也没那么娇气……” “我娇气,”顾郁理直气壮,没好气地说道,“我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受不得欺负。” 他担心的是简桥的手,毕竟他是个艺术创作者,他的一切,他沉甸甸的自尊和骄傲,他满世界的流云飞霞黑白幻彩,都是这双手给的。 “没事儿,”简桥动了动手腕给他看,“真没什么,你看,是左手……” “左手也不行!”顾郁怒道。 简桥不再跟他争,自顾自笑了笑。 等到此曲唱罢,火化人突然让那支干干净净的乐队下场,让金发美女的乐队加场15分钟。 “顾翻,刚才实在是对不住,这外国友人远道而来,我们也没好好招待,”火化人一脸堆笑地扇着蒲扇走过来,“那位漂亮的小兄弟没事儿吧?陈翻也还好吧?” 顾郁摆摆手:“没什么,给你们添麻烦了。” 火化人仍旧笑脸相迎,在蒲扇的一片狂风大作中哈哈笑了几声,急忙说着“哪里哪里”“我们的荣幸”之类的恭维话。 顾郁终于还是问出了心里潜藏已久的疑惑:“……有那么热?” “……啊哈哈,不热不热,”火化人如梦初醒,终于不再感到火化一般的烧灼滚烫,放下蒲扇,笑嘻嘻说道,“嘿,刚才总经理来电话,说不收钱给我们延时到十二点半,多亏顾翻啊,还给我们留下了点儿收拾的时间……” 顾郁不作言语。简桥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顾郁摇摇头:“待会儿再说。” 叫来的车已经停在音乐广场外,顾郁上了车,关小梨很是快乐且满足地坐进来。看这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样子,估计整晚也是挺嗨了。顾郁才猛然发现,在他们在侧台斗智斗勇的时候,他几乎完全忘了同行的还有关小梨这一号人。 “我刚刚还跟雨眠乐队合影了,”关小梨嘿嘿傻笑把手机屏幕几乎直接抵到了顾郁鼻尖,“当当当!” 顾郁推开他的手,隔远些看了一眼,是最后那个干干净净的跟他们抢舞台的乐队,一群人笑得傻里傻气的,跟那个杀马特穿皮衣铆钉的摇滚乐团全然不同。这个乐队,倒摇滚得挺温柔的。 云上有你无声的嬉笑 藏匿我无言的悲欢烦扰 我们该别让旁人知晓 在世间遥遥云端的解药 顾郁笑了笑,这个乐队的歌还真挺好听,他想起那个穿着牛仔裤白t恤一头利落短发的主唱,在昏沉的暖黄灯光中低声吟唱着这些没人懂得的字眼。 “就是最后那个外国乐队上来太烦人了,听也听不懂,旋律倒还行,跟他们比不了。”关小梨撇撇嘴说道。 顾郁难堪地抹了把脸。 简桥这时候也上了车坐在他身旁,陈方旭坐在前排。 顾郁转头,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车窗外的夜色:“手没事儿吧?” “没事儿,”简桥说,“还要问几次?” 顾郁叹了口气:“我这都是为了画舟堂的江山考虑啊,塌在我手里,却要重振旗鼓在大大您的手上嘛。” 简桥伸手悄悄掐了他一把,顾郁疼得猛地一抖,关小梨莫名其妙地看他,顾郁只好扭头佯装看风景,顺便在腿边一把捉住了简桥的手。 前面的陈方旭突然回头:“哎,简桥,我在旁边的时候看见你摔了,严重不严重啊?” 这一问让正偷偷摸摸卿卿我我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简桥赶紧抽出手装模作样地抓了抓头发,摇头道:“没什么。” “对了,”陈方旭又问顾郁,“你跟那个蒲扇男说什么了?我看后来走的时候他还一路送到门口,突然就殷勤了。” “倒也没什么,”顾郁回答,“我就说……我姓顾。” 陈方旭依旧不解:“……所以呢?” “这一片是顾天柏的地盘……就我那个总裁老爸,”顾郁轻叹一声,“这次欠他一个人情。” 陈方旭震惊:“我去,你富二代出来体验人间疾苦啊?” 顾郁耸了耸肩膀:“他可跟我没什么关系。” 陈方旭:“是哦,好像除了你是他亲儿子他是你亲爸爸有点儿血缘关系之外,你的总裁老爹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耶。” 顾郁被逗笑了,抬头看了看窗外,“你是不是要到了?” “哎还真是,差点儿坐过。” 陈方旭迅速朝外看。 顾郁无情拆穿:“还没过呢。” “过两天佳佳有舞剧表演,她说什么要感谢你们帮她,请你们去看,你们去吧?”陈方旭说,“你们帮她什么了?” 顾郁想了想,可能说的就是蔡哲骚扰她那次吧。 关小梨一听表演一下子就精神了,抬起头问:“又有派对了么?” “嗨,能一样么?艺术大剧院,跟露天小场地能一样么?”陈方旭回他道。 “去吧。”简桥说。 “好嘞,我要到了,先走了啊,”陈方旭等到下了车又突然从车窗钻进来,把手伸到顾郁面前打了个响指,“记得给我结工资,顾翻~” 顾郁点头:“好的陈翻。” 计程车继续在深夜的路上行驶,这会儿路上的汽车三三两两,载着一个个还未归家的疲惫的人。 离画舟堂还有一段距离,顾郁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垂着脑袋钓鱼。 简桥坐直了些,轻轻扶着他的头,靠在了自己身上。 关小梨关掉手机,车里的光线暗了下去。收音机里在播放午夜的轻音乐,路边昏黄的灯光一盏一盏飞速后退。 他转头看向简桥,简桥也抬眼看他,四目相对。 ※※※※※※※※※※※※※※※※※※※※ 上一章(41章)本来写到了一些动作(肢体接触),因为我觉得在那个场景该那样做于是就写了,不过一直被锁,所以只好删掉。 并不是不健康的情节,我觉得挺应该的。不过描述手法过于迷惑,可能被误认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摊手)。 各位可以自行脑补,你想让他们发生什么就发生什么了(也倒不用太开放?_>`)。 43 楼道里没有开灯,简桥独自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下走,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见声响。 他握住扶手,靠着栏杆在阶梯上坐了下来,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两人素淡的对白。 “前辈,我画这个,您真的不介意吗?”简桥再一次问道,“对不起,我不想……” “不用对不起,”老陈莞尔,轻轻放下被水润湿的画笔,生宣被染得湿了小小一片,“事情说出来,也许会忘得比较快。你觉得呢?” 简桥默然,不作回答,良久他点点头:“也许吧。” 与老陈交谈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虽然每一次他都会因为见到自己崇拜已久的画家而感到兴奋激动,次次交谈都有受教。但当他们不得不谈到一些画作本身以外的话题,谈到那些老陈通常不与人道的话语,他总还是觉得沉重、压抑而令人心悸,尽管老陈从来都是淡然温和的。 简桥起身,缓慢地下楼去,走出单元楼,还没等走近,就看见一个身影,那人坐在门口旁的长椅上,双腿修长,随意地蹬着地面,手臂向后弯曲支在椅背上,不用仔细看就知道是谁。 等走近,才看清顾郁戴着耳机,盯着地面出神。简桥伸手按了一下耳机的暂停键,顾郁抬起脑袋歪头看他。 “你怎么来了?”简桥问。 顾郁扯下耳机挂在脖子上:“接你。” 简桥:“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会走丢的大人也需要有人接,”顾郁回答道,“走吧。” 简桥点头,两人并肩走在小区里,顾郁低头,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许多时候,简桥觉得他俩之间是不需要言语的,他们彼此懂得,心照不宣,仿佛只要沉默就能走到永久。 夕阳散发着柔软的清晖,慵懒地躺在道路尽头,和煦普照。空气里有各个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味,和还在路上打闹的小孩的嬉笑声裹在一起。 在公交车上他们总喜欢坐在最后两排,并肩而坐,分享一对耳机,把你的歌单和我的歌单都听个遍,听轻音乐,听民谣,听摇滚,听古典。回家的路上会路过一家大超市,有时候会进去买点蔬菜水果,以及没完没了地买汽水。 “三瓶了,够了。”简桥说。 顾郁反驳他:“不够,后天还要喝。” 简桥啧了一声,把他手里的汽水都放回货架:“你不是答应了两天喝一瓶么?” “那你答应我每天背50个单词,昨天不也没背完么,”顾郁重新把汽水放进购物车,“你看你昨天抽我80个,我全都对了。” “你比我厉害,你就该背80个,”简桥把汽水再次拎出来,“三瓶够了。” “那我拿三个大瓶的,不也是三瓶么?”顾郁挑眉试探道。 简桥抬手指了他一下。 顾郁轻叹一声,只好灰溜溜地把汽水都放回去。回到画舟堂还有一段距离,顾郁抱着一大袋东西走在后面,简桥转过身来等他。 “我手机响了。”顾郁侧了侧身,简桥伸手从他外套兜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关小梨问你什么时候回。”简桥看着他手机上的备注,皱了皱眉,把“小梨”改成了“关小梨”。 还没等简桥把手机放回他兜里,就有好几条消息接连轰炸过来。 “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啧啧啧” “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 简桥没好气地点开对话框,发了一条极不耐烦的语音:“一会儿回。闭嘴。” 顾郁抬眼看他,带着玩味:“哟,哟哟哟。” 简桥眉头一皱,把手机放回他兜里,悄悄在衣兜里揪了一把他的肚子:“顾小宝,你是不是要叽里呱啦的。” 顾郁笑了两声,两人走到画舟堂,还没打开门,就听见有小孩打闹的声音,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神不宁。 一打开门,院子里果然咚咚锵锵地跑着几个小孩儿,你追我赶,为一个水壶争得面红耳赤。关小梨则神情恍惚地抱臂站在正堂门口,冷眼看着小孩打闹。 顾郁心累,把东西放在桌上,问道:“怎么回事?” “问问你爸妈吧,我怎么知道。”关小梨冷不丁答道。 顾郁只觉得头大:“爷爷呢?” 关小梨:“爷爷来了也救不了你。” 顾郁叹气,拍了拍简桥的肩膀:“你先去画吧,待会吃饭了我来叫你。” 简桥点点头上楼去了,顾郁一直跟着他走到阁楼门口。简桥在门口站住脚,回过头来看着他:“要吃奶么?” “滚,”顾郁推了他一把,突然把他抵到墙上,问了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奇异问题,“我今天也帅么?” “帅,”简桥笑了,揪了一把他的脸蛋儿,“今天帅。” 顾郁对这评价并不很满意,撇了撇嘴。把脑袋埋在他肩上。 简桥也靠着他的脑袋,拍了拍他的后背:“今天也很帅,一如既往地帅。” “这就对了,”顾郁心满意足,“我跟冷清谁更好看?” 简桥啧了一声:“有完没完啊?” “没完,旧爱与新欢,”顾郁又问,“谁更好看?” “你最好看,仅次于我了,”简桥想了想,“冷清也不是旧爱啊,就是咱们的好朋友而已,你再提他,我就要报复了。” “哦?有点儿怕了,”顾郁的脑袋往他脖子上蹭了蹭,手很不老实地钻进了外套和衬衣,指尖在他的后背抚弄,掌心能感受到他发烫的体温,“怎么报复?” 简桥:“手。” “哦,”顾郁只好作罢,把手缩了回来,“怎么报复?” “暂时还没想好,”简桥捧起他的脸“啵”地亲了一下,“我去画画了。” 顾郁踢了他一脚:“好哇,你个不长良心的负心汉就知道干自己的事儿,没说几句就要干自己的。” 简桥挑眉:“那我干你?” 顾郁瞪大眼睛看着他。 “……的事儿?”简桥补充道。 顾郁松了一口气,转身下楼:“简桥桥,你这个恬不知耻的老流氓,千万不要玷污我这朵冰山雪莲。” 关小梨仍旧一脸疲倦百无聊赖地等在正堂门口,见他来了毫无精神地问道:“你走的是万里长城吗,要这么久?” 顾郁懒得理他:“你好好看着然然乐乐亮亮和朵朵,我去做饭了。” 关小梨一头雾水:“谁?” 顾郁走进厨房开始忙活,还没忙活一会儿,厨房门就被打开了,从门缝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接着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小家伙踮着脚悄悄打量着桌子,结果什么也没看见。顾郁感觉有人在拽他的衣角,于是停下手里的菜刀,低下了头,看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他放下刀,蹲下来问道:“乐乐,怎么啦?” 乐乐:“哥哥,我饿了。” 顾郁想了想,往旁边一指:“那儿有火腿肠。” 乐乐抬头,不敢吱声,只好默默走到柜子下面,昂起脑袋努力踮起脚伸长手臂往上抓,不过依然够不到,努力一番只好作罢。转头走到顾郁身边,朝他张开双手:“哥哥,我拿不到耶。” 顾郁抓着他的细胳膊压下去,转身从柜子上拿下了两根火腿肠:“拿着,我是不会抱你的,小姑娘还差不多。” 乐乐拿着火腿屁颠屁颠快乐地蹦出了门,顾郁接着做饭,炒了几个菜,米饭差不多也要蒸好了,他烧上汤,打开门准备叫端饭。脑袋刚一探出去,就看见小孩儿们扭在一起,个个都又喊又叫的,亮亮一吼,猛地往前窜,把乐乐拱在了地上,乐乐直接从台阶上摔下去,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在短暂的一瞬停顿后反应过来,爆发出了尖利颤抖的哭声。 顾郁立即扔了汤勺冲过去,一把拉住要替乐乐报仇的然然:“别打!然然乖,先去找爸爸。” 关小梨这才抬起头,不紧不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过来,等走近了才看见乐乐摔得一身灰,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小梨,你把然然送回去,”顾郁把乐乐抱起来,搂进怀里放在腿上,乐乐大哭着趴在他肩上,沾得全是灰的胳膊圈住他的脖颈,顾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指着剩下的两个小孩儿,气得差点儿忘了他俩叫什么名字,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朵朵去洗手;你,站到墙边,不准动。” 亮亮不服:“凭什么!” “闭嘴。”顾郁抱着乐乐走进房间,轻轻拍落他身上的灰尘,小小的手掌被地面擦破,渗出血丝,。他只好抱着乐乐去清理伤口,等到小小的手掌在凉水下冲的时候,小孩儿却哭得越发厉害了。 “好了好了,”顾郁把他放在床沿,捧着他的脸,“男子汉一定要坚强,好吗?” 乐乐颤抖着艰难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哥哥没照顾好你,”顾郁又说,“不哭了,不哭了。咱们饿了要吃饭了。” 乐乐抽泣着点点头。 顾郁揉了揉他的小胳膊小腿儿:“还疼吗?” 乐乐一听这句问候,一下子绷不住又哭起来,抬起手朝他伸过来,顾郁只好迎了上去,把他搂在怀里,一下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哥哥,我、我会、死吗?”乐乐抽抽搭搭地问道。 顾郁挑眉:“……嗯?” “我不想死!”乐乐趴在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我还没玩、玩过遥控小恐、恐龙!……” 顾郁这下无言以对了。抛却对他哭个没有没了的无奈和对他天真无知的嘲笑,还有点儿震惊。 哭得这么肝肠寸断,居然是为了遥控小恐龙??? 看来之前对他造成的心理阴影挺大啊。 “我没有拿到小、小红花,妈妈不给我买……”乐乐接着感叹命运,“我好想要、要啊,摸都没摸过就要死了,我好惨……” 顾郁噗嗤笑了。 “这样,今晚你跟哥哥睡,明天我就给你遥控小恐龙,好不好?”顾郁问。 “不是很好,”乐乐实诚地回答道,“我可能今晚就要死了。” 顾郁无奈地叹了口气:“不会的,哥哥向你保证。咱们先去吃饭好吧?” 刚一走出去,就听见亮亮告状推脱,气势汹汹地喊道:“爷爷!哥哥罚我站墙角,还让我闭嘴!” 顾千凡捋了捋胡子:“你犯了错,就要被罚。哥哥不罚你,别人也会罚你,跟哥哥有什么关系?” 对于这个答案,亮亮并不是很满意,气冲冲地推了他一把:“讨厌死你了!” 顾郁立即走过去扶了老爷子一下:“爷爷,给你表演个花式单打。” “哎哎哎,别吓到孩子,要讲道理,”顾千凡招了招手,“吃饭。” 朵朵怕事闷头吃,关小梨估计觉得没看好孩子们有点儿内疚,也闷着脑袋一言不发。简桥本来一腔灵感,结果被吵得脑仁儿疼,不想说话。饭桌上只剩下一群人闷头吃以及亮亮和顾郁干瞪眼。 顾郁啧了一声。关小梨眼皮一抬扫了一眼,拿着勺子舀了一口饭喂进乐乐嘴里。 乐乐很听话地默默吃饭,亮亮依旧不服天不服地不服爹妈和皇帝地瞪着他。 顾郁又啧一声。 老爷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好好吃,啧什么啧。” “我在为自己伸张正义。”顾郁答道。 饭后顾千凡对亮亮进行了一番义正辞严的说教,顾郁也很是语重心长地跟乐乐科普摔一跤到底会不会死这件事。 第二天一大早,简桥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的,感觉类似“哇呜啊啊啊啊啊——!!!”这样的咆哮。有种气震山河毁灭世界的劲头。他不满地翻了个身,用手挡住了脸。 突然间,似乎有谁给他轻轻地扯了扯被子,不过轻得像肌无力使不上劲,基本没什么用。接着一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再紧接着,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哇呜啊啊啊啊啊——!!!” 简桥皱眉,睁开了眼。 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他旁边,双眼闪着兴奋激动的光芒,盯着不远处的床沿。 简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一只绿色夹黄色的霸王龙玩具模型正站在床上,张着嘴,提着前爪,眼睛冒着红光。 霸王龙:“哇呜啊啊啊啊啊——!!!” 乐乐:“哈……” 简桥:“……”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一把抓起霸王龙,把声音关掉,于是霸王龙的咆哮卡在了“哇呃”就发不出声儿了。 乐乐收回手,默默拿回恐龙抱在怀里,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简桥拍了拍枕头:“坐枕头上了。” 乐乐溜了下去,一下没估量好自己的身高脚没沾地就摔了个跟头。 他赶紧抱住恐龙爬起来。 简桥抹了抹脸,平静地看着他:“说话。” 乐乐:“我叫乐乐,四岁半了,它叫小霸,是食草龙。” 简桥抬起手挡住眼睛:“哪儿有食草的霸王龙。” “它就是吃草的,因为它是好龙。”乐乐弱弱地解释道。 “谁问你这个了,”简桥说,“在这儿干嘛呢?” “哥哥说让我等你醒。”乐乐答道。 “他给你买的?”简桥指了指恐龙。 乐乐点头。 “桥桥哥哥,我给你说个秘密。”乐乐又说。 “什么?”简桥问,突然又反应过来,“谁告诉你我叫桥桥了?” “哥哥在和漂亮姐姐玩,”乐乐说,“哥哥说小孩子不准看,就让我上来了。” 简桥皱眉。 44 简桥不假思索地掀开被子下楼。 “是啊,他也在准备,”顾郁的声音传来,“简桥常常去找他讨论……哦,就是明月。” “他在指导明月吗?”一个女生背对着简桥坐在沙发上,声音很轻灵。 “呃……也许吧,”顾郁有点儿不太认同这个说法,“简桥既有天资又努力,还特别有想法,他们两个聊得来,算是朋友吧。” 简桥一言不发。 听到顾郁对别人夸赞自己,这种感觉还是挺奇妙的。 “……反正,简桥可能不会走淮灵叔叔的路,”顾郁说,“他不需要成为第二个老陈,优秀的人不需要拿来做比较。再说了,简桥也许有自己的打算,我们不能只看艺术创作者的共性,就忽略每一个个体的光彩,这是很不公正的。” 简桥勾起了嘴角。 “你说得有道理,”女生也笑了,“所以我们那么努力,都是为了被看见而已。” “不要怕,你们只管创作就好了,自然会有欣赏的人在。就像我会看爷爷和画舟堂的每一幅画,你会看淮灵叔叔的画一样,”顾郁说,“其实不只是被喜欢着的人幸福,追随着的人,也很幸福啊。” “你倒是……挺单纯,”女生说道,“现在想想,不进入这个圈子也挺好的。” “好在哪儿?”顾郁问。 “不知道,”女生诚实答道,“说来安慰你的。” 两人都笑了。 顾郁:“待会儿简桥醒了,介绍你们认识?” 女生:“好啊。见到大神还是蛮紧张的,他高冷吗?” “……嗯?”顾郁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挺傻缺的。” “快中午了,”女生又说,“他该醒了吧?” “没呢,最近忙,睡得晚,有时还通宵,不好意思哈,”顾郁说完还喃喃一句,“也不知道你们这些艺术家为什么总在半夜找灵感。” 她笑了笑:“艺术家倒不敢当。夜里安静,情绪既可以空洞,又可以饱满,没人打扰,任自己昏昏沉沉地乱想,创作出来的东西还是跟白天不太一样。” 顾郁恍然大悟般应了一声。 难道他白天常常打扰简桥么? 他仔细想了想,好像真是。 简桥听到这里,转身往楼上走。 “哎!”顾郁终于注意到这边,突然喊了一声,“简桥!” 糟! 出门忘看黄历。简桥大步往楼上飞奔。 顾郁撩开帘子冲进来,三两步赶上来,两人推搡着气势汹汹地进了屋,四目相对。 “跑什么?”顾郁问。 简桥扯了个乱七八糟的理由:“呃……锻炼一……” “哇呜啊啊啊啊啊啊!!!” 简桥话还没说完,听到这一声吓得一抖。 顾郁条件反射地双手搂住他的手臂,两人双双转头。 “嘻,”乐乐尴尬地笑了一声,“哥哥,桥桥哥哥醒了。” “……啊,真及时,”顾郁说,“乐乐,哥哥待会儿来找你,你先和小霸玩哈。” 顾郁扯着简桥到楼梯上:“许漫衣来了,你俩见见?” “哦。”简桥应声。 “好嘞。”顾郁说着就把他往下拽。 “等下,等下,哥,”简桥求饶,“我睡衣都没换,脸都没洗。” 顾郁回头,故意刺他:“哟,哟哟哟。” 简桥无奈看他。 “你本性暴露了吧!”顾郁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你还要打扮打扮吸引美女!” 简桥仍旧无奈看他。 顾郁拿手指戳他胸口:“你死了这条心吧,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多稀罕呢,我也有。”简桥不甘示弱。 顾郁一下子被噎住。 “你好呀,明月大大,我是许漫衣。” 简桥看着面前的人,眉目清秀,明眸皓齿,小家碧玉,般般入画。一时间竟令他难以分辨她和温竹谁更温婉娴淑些。 “叫简桥就好。”他说。 他们开始聊些专业知识,交流想法,顾郁自知插不上嘴,默默做饭去了。经过阁楼的楼梯口,关小梨靠着墙,顿了顿,掀开帘子:“请。” 顾郁啧了一声:“滚滚滚。” 两人聊了一会儿,吃过饭,顾郁送她到小区门口上了车,站在车窗外俯身看着她:“抱歉啊,今天爷爷不在,害你白跑一趟。” “没有白跑,见到你们挺高兴的,我该回学校了,下次回来再找你们,”许漫衣挥了挥手,“回去吧。” “下次来之前给我打电话,”顾郁比了个手势,“一路顺风。” 顾郁一直目送出租车消失在视线才转身离开,保安大叔一下叫住了他:“小顾!来!” “叔,怎么?”顾郁一头雾水地走近。 保安大叔给他一个小小的红包:“拿着!” “不能要不能要,”顾郁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叔,我这年纪过两年都能当爹了,千万别给了。” “拿着拿着!”大叔笑嘻嘻,“我儿子前两天结婚,小红包,里头就两块钱,沾沾喜气!” “哎好嘞,”顾郁这下二话不说接过去,“新婚燕尔,祝贺祝贺。您也新年快乐。” 顾郁和他道了别,一下子心情好得不得了,蹦蹦跳跳地往回走。 他把小红包揣进兜里,突然摸到一个东西。 “嗯?”顾郁掏出来一看。 是一个红包。 跳到一半儿差点摔个大跟头。 “……红包?” 上面还画着花,右下角用毛笔写着“新年快乐”。画得妙,写得端,秀丽雅致,一下子把红包的俗气都冲淡了几分。 顾郁拆开一看。 两百。 这……? 顾郁一脸疑惑地回了画舟堂,问简桥:“你刚刚给我塞红包了?” “什么红包?”简桥也一脸疑惑。 “不是你吗?”顾郁更加惊讶,“只有你碰过我的外套啊。” 简桥把笔一放,腿一扫把他放倒在床上。 “你收关小梨红包?”简桥问。 顾郁立即辩解:“没有啊,他那样,像是懂这些中国习俗的人么?” 简桥瞪着他,从他兜里把红包摸出来,更气了:“你还收两个?!” “不是啊,那个小的是保安大叔给我的,他儿子结婚。” “你还沾别人喜气?!”简桥把小红包揣进自己兜里,“反省吧你。” “啊——”顾郁幡然醒悟,“是许漫衣给的!” “你还收人家女孩子红包?!” “等会儿,你先别酸,”顾郁坐起来仔细回想,确定只会是她了,顿时有些懊悔,“我也应该给她一个的,远道而来的客人,招待不周,怪不好意思。” 简桥:“我酸的是你的红包么!” 顾郁:“哎呀,你都答应我去看烟花了,更没得酸了。” 简桥懒得理他,转回身接着画。 “你画吧,我不打扰你了,”顾郁说,“我不想成为你艺术道路上的绊脚石。” 简桥立即拉起他的手:“……这倒没有。” “没有就好,我走喽,”顾郁转身拿着红包蹦跶着出了门,轻轻掩上,回头趴在门缝小声说道,“晚上去剧院,六点钟我叫你。” 简桥笑了,轻叹一声。 “猜我走没有?”顾郁又趴在门缝小声说,“么。” 简桥又叹一声。 顾郁回头看了一眼楼梯口,帘子仍然关着,他于是又对着空气亲了一下:“么。” 简桥再叹一声:“偶尔也绊一下。” 顾郁听到这话立刻关上门转身下楼,毕竟他是真的不想成为绊脚石的。 刚走两步,顾郁就停下脚步,看着楼梯发起了呆。 顾郁:“你本性暴露了吧!你还要打扮打扮吸引美女!” 简桥:“……” 顾郁:“你死了这条心吧,她有喜欢的人了。” 简桥不甘示弱:“多稀罕呢,我也有。” 顾郁一下子无话可说,他后退一步,反手把阁楼门关上,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简桥也仰头看着他。 顾郁把外套脱下来,裹在他身上,连带着双手一起绑在里面,他在楼梯上坐下来,这下换简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了。 “桥桥,”顾郁把外套袖子绑成一个结,伸手扯住衣角,“一起去看烟花吧。” “好,”简桥答道,“什么时候?” “情人节。”顾郁说。 简桥笑了:“嗯。” 顾郁突然起身,把他按在墙上,逼近。 简桥往后靠,脑袋磕着墙。 “……小心。”顾郁低声说。 顾郁托住他的后脑勺,缓慢靠近。 简桥退无可退,半闭上眼。 顾郁偏着脑袋,越靠越近。 温热的气息萦绕。 清浅的呼吸声。 …… “唰”的一声。 帘子被掀开。 顾郁立即像被开水烫了似的弹开,转身就往上走。简桥也立刻睁开眼转头看过去。 关小梨放下帘子,愣在了原地。 “你们……”他打量了一下简桥身上被打了个结的外套,挑了挑眉,“……还玩这个?” 顾郁背对着他一手叉腰一手捂住了眼睛:“走走走。” “别谈了,赶紧去招呼客人。”关小梨说。 “……”顾郁叹气,“没谈。” “嗯!没谈!”关小梨翻了个白眼,“赶紧。” 顾郁无地自容,迅速解开外套打开门走了进去,抱着乐乐下了楼。 “让啊。”顾郁走到楼梯口。 关小梨费解地看着他们:“你抱着乐乐,乐乐抱着恐龙,恐龙抱着恐龙蛋,蛋里包着恐龙???” 顾郁不耐烦地嚎了一声,生无可恋:“你管呢?” 关小梨撇撇嘴,侧身让他经过。 这会儿顾郁有点儿想不通,当时关小梨是不是掐着时间来的。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就差一点点,一丁点儿。 现在楼梯倒是挺空的…… 关小梨也正忙着带孩子…… 顾郁回头幽怨地看了一眼紧闭着的门,不情不愿地下楼了。 “乐乐,回去之后,让你妈妈给在你手表里存一个哥哥的电话,”顾郁蹲下来,耐心地说道,“有事的时候,特别是被欺负的时候,就给哥哥打电话。” 乐乐抱着小霸,小霸抱着它的蛋,蛋里包着小恐龙。他点头:“好。哥哥,你去我家玩儿吧,我给你看我的小恐龙!” 顾郁犹疑一瞬,还是摇头:“不了。” “……那好吧,”乐乐说,“哥哥再见。” “嗯,”顾郁笑了笑,“去吧,你进门了我就走。” 乐乐想了想,放下小霸,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顾郁一愣。 乐乐抱起小霸转身上楼,进了门,还没关上门就兴奋地喊道:“爸爸!你看我的大恐龙!” 顾郁转身走到楼梯间,门关上之后,还能听见父子俩的声音。 “这么大!谁给你的啊?” “哥哥买的,哥哥还送我回来!” “手怎么了,爸爸看看!” “呃……我摔跤了,这是哥哥贴的创可贴!” “疼不疼啊?这个包包里怎么有个小红包?” …… 顾郁三两步迅速下了楼,楼道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一束亮光打下来。 舞台上的女子体态轻盈,舞姿蹁跹妙曼,踮脚旋转,雪白的舞裙翩然舞动,跟随着韵律浮动跳跃,轻巧地掩着双腿。 两束灯光打下来。 一男子不紧不赶地上前,将女子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毫不费力地托举起来。女子身如云絮,软而轻,曼而灵。 无数灯光打下来。 舞台上涌现了一大批白衣舞者,皆是身着雪白华服,飘然如仙。 剧院中响起掌声。 灯光一收,倏然又暗,音乐戛然,全场寂静。 众人屏息以待。 一束暖光乍然打出,乐声幽幽而起。 光线中,只有一个女子,背对着观众。 红衣胜枫,艳烈似火,长发如瀑,肤若凝脂。 赤红的纱裙若有似无地遮着光滑白皙的背脊。她扬手一指,手中展开罗扇。回眸一掩,轻且缓地放下罗扇。细细看去,眉如柳,眼似湖,唇若玉。清风软水,碧波万顷,出水芙蓉,沉鱼落雁。 她勾唇淡然莞尔,虽媚不俗,虽艳不妖,虽着红装,一身清雅。灼灼其华,如云出岫。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 掌声雷动,连连不息。 “……操。”关小梨终于没忍住,低低地骂了一句,跟着众人鼓掌,“这女的好绝。” 一旁的陈方旭很是骄傲地把掌拍得震天响:“我女朋友!” 关小梨哈哈一笑:“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等到舞剧结束,全场灯亮,经久不息的掌声过后,陈方旭带他们到了后台。 “小旭,”红衣女子还没来得及更衣卸妆,迫不及待地找他,款款而来,袅袅婷婷,一脸期待,“看你在下面我安心多了。怎么样?” “佳佳你太棒了!荷花奖都该颁给你!”陈方旭一边兴奋地喊着一边冲过去。杨佳晴也像他奔来,衣裙翻飞,她纵身一跃跳到他身上,他低头便吻住她。 关小梨瞬间如雷轰顶:“什么???!!!” “啧,哎哟——”顾郁看着他俩激情拥吻,笑了起来,拍拍关小梨的肩膀:“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陈方旭放下她,搂着杨佳晴很是做作地叹口气,也拍拍他的肩膀:“我早就跟你说是我女朋友啦。美人如花隔云端,你嘛,可远观不可亵玩喽。” 关小梨一脸如同吃了头鲸的震惊:“……?!” 他转向顾郁和简桥:“你们都成双成对的?” 简桥耸耸肩膀,一脸好像在说“对啊老子也有男朋友”的理所当然。 顾郁赶紧冲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瞥了一眼陈方旭他们,幸好两口子还在恩爱,应该没听到。 “他俩配吗?”回画舟堂的路上关小梨仍在纠结。 “挺配,”简桥说,“郎才女貌,都有气质。” 顾郁立即转身指着简桥,怒道:“你不准帮他说话!!!” 关小梨啧了一声:“又要开始了?” 顾郁立刻转移炮火,指着关小梨:“还好意思说,今天托你的福,老子都还没来得及开始!” “行,不耽误小舅沾花惹草,”关小梨比了个ok的手势,“回去我帮你们掀帘子,你俩在楼梯间接着玩儿吧。需要外套么,有长水袖的那种?” “你!”顾郁羞红了脸,当时只是怕简桥冷,怎么成这番味道了,他两拳打在侄子身上,“受死吧!!” ※※※※※※※※※※※※※※※※※※※※ 人物设定杨佳晴比陈方旭大两岁(前文似乎还没说过),是舞蹈学院院花。后来还会写他俩的。 46 “来东街一趟,我把你男人打趴下了。”关小梨拿着手机说道。 “什么?”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突然阴阳怪气地说,“你好社会哦。” 关小梨啧了一声:“快点儿!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顾郁利落地出了门:“不会吧,你打不过简桥啊。” “依据呢?”关小梨问。 “直觉。”顾郁答道。 半小时后,顾郁骑着小电驴来到东街,路过艺术广场,为这一大堆年轻的小情侣,捧着花偎依着,等待刹那绽放的焰火。 关小梨和简桥在广场旁的街道口等他,顾郁在两人面前刹住了车。简桥看上去非常健康,活蹦乱跳,脸上也没有挂彩,一点儿都不像是被揍过的样子。 果然,他的判断没有错,关小梨是打不过简桥的。 顾郁抬眼看着简桥,语气冷淡地问道:“在这干嘛呢?” 简桥很是不爽地斜睨他一眼:“本来准备现场直播给某人把他气死的。” “多谢,某人不需要直播也被你气死了。”顾郁说。 简桥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顾郁也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睬。 关小梨看他们这阵势,也没准备劝和,坐在路旁的石头墩上,从外套兜里掏出一小包瓜子开始嗑。 两人皱眉看向他。 “怎么?”关小梨理直气壮地问。 顾郁扭过头,嘴里轻飘飘吐出一个字:“切。” 关小梨看了看左手的瓜子和右手的瓜子壳,只好抬起腿踢了简桥一脚。 简桥踉跄一步,扭扭捏捏地从背后拿出一朵玫瑰,扔在了小电驴的筐里。 小电驴此时此刻应当十分感动。它可能这辈子都没想到,除了土豆粉条大白菜,还能装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顾郁被吓了一跳,盯着筐里的玫瑰看了好一会儿。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从筐里拿起花来仔细看了看,硬着头皮问道:“你买的?” 简桥故作矜持地耸耸肩膀:“路上捡的。” 关小梨又踢了他一脚。 简桥转身就举起了拳头示威,不过想了想似乎不合时宜,只好放下手,不以为意地含糊过去:“打折,便宜。” 顾郁握着根茎,发现花茎上的硬刺都已经被掰掉。他把花丢进筐里,不依不饶地说道:“我最讨厌便宜货。” 简桥不服气:“你家祖训不是勤俭节约么?” “你管?”顾郁戗他。 关小梨看不下去,把还没嗑的瓜子揣回兜里,抓起简桥的手递到了顾郁面前。 “他骄奢淫逸铺张浪费,正好对你胃口。”关小梨说道。 顾郁瞥了一眼,简桥的手上有几道细细的血口子,他心里咯噔一下,仍旧故作淡定,看向关小梨:“你打的?” “你奢侈无脑财大气粗的男朋友,不食人间疾苦,买了99朵,东挑西拣选了朵最漂亮的,扔了98朵。”关小梨很是费解地耸了耸肩膀。 “哦,”顾郁看简桥一眼,“那你怎么不就买一朵?浪费。” “店家看他求爱心切,骗他说只有大的了。”关小梨解释道。 “你就信了?”顾郁瞥他一眼,冷笑一声,“没脑子。” 简桥很是难堪:“闭嘴。” “十点半烟花表演,还有二十来分钟,”关小梨继续嗑瓜子,“你俩要吵二十分钟?” 顾郁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才不跟他说话。” “我怎么惹你了?”简桥问。 顾郁一听他语气变凶就跟着凶起来,一下子觉得委屈加上怒火正愁没地方发泄:“你没惹我,老子不配。前脚跟别人吃饭后脚拉我赏烟花,挺浪漫啊,左拥右抱遍地开花,是么?” 简桥恍然大悟,原来源头在这儿。 “我跟冷清在老陈家里遇见就一起吃个饭,花是小朋友卖的,我不好意思拒绝才买的,就买了一朵,塞进冷清的花里头了。”简桥解释道。 “为什么塞他花里?”顾郁问。 “他的那束花是双数啊。”简桥赶紧解释。 顾郁瞪着他。 简桥只好服软:“别生气了,我错了,我不买花给别人了,行不行?” 顾郁撇了撇嘴。 “啊……”关小梨突然把瓜子壳倒进简桥手里,接着很浮夸地捂住肚子,“啊……瓜子有毒……我去求药,先走一步。” 顾郁看着他飞快地转身跑远,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这个傻逼。” “把小电驴放这儿吧,”简桥低声道,语气很是温柔缱绻,“去看烟花了。” 顾郁停好小电驴,拿上玫瑰花和他并肩往广场走去,走在路上他想起,简桥似乎不太喜欢这类吵闹繁杂的场所,尤其是和人群挤在一起,于是拉了他一把:“我晚饭还没吃,饿死了。” “那去买点儿东西吃,”简桥说,“想吃什么?” 对了。 这才是简桥嘛。 柔声细语、温润如玉的简桥。 “馄饨吧,小摊儿上的,”趁附近没什么人顾郁拉起简桥的手看了一眼,“都是花刺割伤的?” “嗯,”简桥应声道,“心疼吗?” “还好,”顾郁嘴硬,过了一会儿还是说,“有点儿。” 简桥笑了笑。 “我是不是挺无理取闹的?”顾郁问。 “也不是吧,”简桥想了想,“你有资本嘛,在其位吃其醋,名正言顺。” 顾郁笑了,懒得理他这番土得没边儿的甜言蜜语:“我在什么位了?” “一个可以开口的位置。”简桥说。 顾郁:“具体。” “男朋友啊,拴在一块儿的螳螂。”简桥说。 喜结连理?结发夫妻?顾郁对简桥嘴硬得非要将他们比作“拴在一块儿的螳螂”感到无可奈何。 他们在小摊上坐下,等待老板煮一份巨无霸超大份馄饨,能看到广场上拥挤如堵的人群,待会儿表演开始之后,还能看见绚烂的烟花。 站那样近太过冗杂,远远观望也未尝不可。 两人无言等了一会儿,馄饨端上了桌。 顾郁低头吃了一个,烫得马马虎虎嚼了两下就赶紧吞下去。 “我们……什么时候……”顾郁说得磕磕巴巴,“在一起的?” “我发觉你有点可爱的那一刻吧。”简桥回答,拿起勺子从他碗里舀了一个馄饨。 “哪一刻?”顾郁问。 “不记得了,很早之前。”简桥说。 “你那是单相思,”顾郁说,“应该从你表白那一刻算起。” “表白?”简桥问,“你听见了?” “没听见,当时你手机里烟花声太大,”顾郁说,“不过我回答你了。” “我知道。”简桥说。 “你听见了?”顾郁反问他。 “没太听见。”简桥说。 十点三十分,广场上焰火齐放。火树银花,五彩斑斓,姹紫嫣红,绚丽多彩。 众人惊呼,在流光溢彩中叫喊欢谑,缤纷的光彩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巨大的焰火声连连不绝,美轮美奂目不暇接。 无数情人相拥亲吻,说着情话,海誓山盟,许诺未来,仿佛永远不会分开。 在巨大的声响中,顾郁轻声对旁边的人说:“简桥,我喜欢你。” 简桥看着他,满眼笑意,说道:“我也是。” “简桥,”顾郁又叫他,“你会喜欢我很久很久吗?” “嗯,”简桥笑着点了点头,“很久很久。” “老板,坐那儿!”一个女声突然豪气万丈地钻出来,接着那人窜上前猛地一拍桌,“就这儿!” 顾郁被吓得一抖,勺子里的馄饨滚到汤里。他立刻抬头看过去,一对情侣站在桌前,女生麻利地在他对面坐下。 “顾小宝宝,”易向涵抢过他手里的勺子舀了个馄饨,“你俩好可怜啊,没有女朋友只能挽着兄弟看烟花。” 顾郁又飞快地把勺子抢回来,抬头一看,一个男人在她身边坐下,面容和善,眉眼端正,跟他们问了声好。 “你就是那个为民除害的老郑吧?”顾郁问。 “臭小子,叫哥!”易向涵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简桥:“你好,老郑……哥。” “你们好啊,来看烟花吗?”老郑问道。 “主要是来吃馄饨。”顾郁答道。 老板端了两碗面上桌,易向涵看了看顾郁的碗,再看了看自己的,不服道:“凭什么你的碗这么大?” 顾郁警惕地抱着自己的无敌大碗:“老板看我太英俊打赏的。” “嘁,”易向涵翻了个白眼,向他显摆怀里的一大束玫瑰,“我的花比你的强。” “多稀罕,”顾郁把自己的一朵玫瑰也抱在怀里,“你仔细看,我这朵超级好看。” 简桥、老郑:“……” “老板!”易向涵吼了一声,把老郑的肩膀拍得啪啪响,“拿酒来!” “师姐,顾郁不能喝,”简桥立刻说,“他骑小电驴来的。” “多大点事儿,你替他。”易向涵再次拿出了一代女皇武则天一般挥斥方遒的气势。 “你不要欺负小朋友啊,”老郑站出来主持公道,“他们还小。” 易向涵被他给逗笑了:“他们还小?哈哈哈……” 简桥也觉得有一丝难堪,虽然是比这两人小了几岁,但好歹也是成年人,按顾郁的话说,过两年就当爹了。他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干净。 易向涵给他比了个大拇指,手一搭挽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很是真诚地赞扬道:“看看,我们家小孩儿长大了。” 简桥被吓了一跳,差点儿条件反射把她给掀开。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被女性挽着脖子说话是什么时候了,毕竟连他母亲都很少会这样做。 临走时,顾郁把玫瑰花藏在外套里,露出来怕被风吹坏,盖进去怕被挤烂,最后还是选择露在领口。 “你抓住我,千万别打瞌睡。”顾郁回头道。 “……哦。”简桥有点儿醉了,迷迷糊糊地应着,伸手拦腰抱住他,脑袋贴着他的后背。 顾郁被吓得差点儿蹦下小电驴,拉着他的手往上放了些,咳嗽两声粉饰太平:“倒也不用……抱那么紧。” 夜晚,风吹过后。 “下雨了,还好回来得及时,”顾郁擦着头发关上窗户,转头看着侧身躺在床上的简桥,说道,“快去洗澡。” 简桥伸手捂住了耳朵。 “哎?”顾郁靠近,把他的手扒下来,“什么意思啊?” 简桥又伸手捂住耳朵,呢喃:“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顾郁把被子掀开:“快点儿。” 简桥捂着耳朵没动静了,估计正迷糊着半梦半醒,但仔细一听,却能听到在小声嘀咕些什么。顾郁爬上了床,坐在床头,俯身认真听他在说什么。 “你这样我不行……”简桥弱弱说道。 顾郁惊道:“我哪样?你怎么不行了?” “你这样掀被子,我超级冷。”简桥答道。 顾郁只好把被子给他盖好。 刚一盖好,简桥就突然撑着床沿坐起来,转身靠近,在他唇上留下轻轻一吻,接着掀开被子下了床,走进浴室。 顾郁挑了挑眉,撇了撇嘴,伸手摸了下嘴。 “哈。” 他往浴室看了一眼,躺了下去。 ※※※※※※※※※※※※※※※※※※※※ 我要在往后的每一章都写上该取什么新的题目好,直到我想出来为止。 49 “你给我跪下!” 入夜,月明星稀,天气凉薄,昏暗的庭院里,顾郁听话地跪下,低头不言。 顾千凡站在他面前,大怒道:“我有没有教过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又没有让你背家训家规,做个恪守本分懂得分寸的人?你说!” 顾郁点头,轻声道:“有。” “那你是怎么做的?!”顾千凡吼道,“平时有些小过错,我哪次不是偏心袒护你?这么大的事情,你让我怎么帮你说话?你当真以为仅仅是毁了一幅画这么简单?!” “爷爷对不起……是我的错……” 顾千凡沉默了半晌才说:“小宝,你从小到大,犯的每一次错误爷爷都原谅你,教你改正。可这一次,犯错的代价有多大,你知道吗?” “……知道。”顾郁回答。 “画展出了事情,这是整个画舟堂的过失,爷爷帮你扛着,”顾千凡长叹一口气,懊悔又急切地接着说,“可那幅画是简桥那孩子多久的心血啊!多少个日日夜夜,途中他常常不吃饭不喝水夜以继日,甚至还生病吊着水都来画,这些你是知道的呀。外界多少声音爷爷都可以对付,但你说,爷爷怎么对得起简桥,你该怎么面对简桥啊!” 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像一记重拳打在顾郁心坎上。 是啊,简桥怎么办? 他该有多失望啊,他一定会特别难过。顾郁该如何告诉他,他的心血被狠狠划了一记。他该如何解释原因,他该怎么说? “你自己好好想想,爷爷罚你,是要你长记性!”顾千凡回房间后,顾郁仍旧低着头,无声地跪在原地。 直到夜深,媚娘和来福看他还不回房间,都趴在他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他的腿。 关小梨默然坐在正堂角落,突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用力拉他。顾郁抽回手,关小梨就更用力地把他拉起来,看着他说道:“你要一直跪在这儿,我管不了你。但我提醒你一句,现在快十二点了,简桥知道这件事之后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你就不怕他想不开?” 凌晨,街道边,昏黄的路灯下,顾郁冲向楼道。他来到了简桥和工作室签约时分到的单人间,没完没了地敲门。 “简桥!”顾郁对着门喊道,“你在吗?就算不想见我,应一声也好……简桥!” 门被猛然打开,面前的却不是简桥。 “你何必替许漫衣背锅?”齐子瑞看着他,“装什么假慈悲?” “怎么是你?”顾郁往里看,“简桥呢?” 齐子瑞冷笑道:“他没给你说?好,我来告诉你,半年前简桥就让我签约住进来,还赔了钱,就因为想留在画舟堂和你待在一起。” 顾郁看着他愣了愣。 “简桥离开画舟堂,根本就没地方待,”齐子瑞说,“你要是不跟他解释清楚,难道还指望他原谅你?” 凌晨的夜晚,非常安静。街道上车少人稀,冷风渐渐。他还没怎么感受过这个城市的凌晨时分,繁华褪尽,只剩平和。 他骑着车去了很多个地方,在这深夜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消息,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人。 在他冷得手指都没什么知觉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条新消息,是关小梨发来的—— -凌晨3:51- “很晚了,回来吧。” 冷清挂掉电话,对坐在窗边的人轻声道:“顾郁刚刚问你在不在我家,你真的不见他?” 简桥窝在沙发里,平静地看着窗外,摇了摇头:“不了。” 他做的决定,冷清没办法劝他,俯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谢谢,”简桥说,“齐子瑞跟我讲了,画被划坏之后,他让许漫衣和齐子瑞都赶紧走,还说什么不关他们的事,他可以搞定。” 简桥握着水杯,双眼通红地笑起来:“这个傻瓜。” 冷清:“简桥,你很优秀。这幅画,你画得很棒,将来还会有很多机会……” “冷清。”简桥打断他。 冷清立即不再继续说下去,应声道:“嗯。” “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简桥轻声问,“在准备这幅画的时候,我问了老陈很多问题,他跟我说了很多故事,大火也好,受伤也好,案件也好,都跟我讲了。” 冷清沉默。 “他总是告诉我,画出来,他会忘得快一点。可是他当时的表情和语气,分明还是很难过,”简桥说,“刚才许漫衣给我发消息道歉,还说就算付出代价,也要保护她的陈老师。” “我想了一下,好像她并没有做错,她只是很爱一个人,”简桥说,“如果不把画给毁坏,我不会醒悟,当这幅画面向公众的时候,老陈会受到多大的伤害。他十几年来都不曾抛头露面,怎么会突然愿意自己的过去被画出来?” 窗外冷淡的月光照进来,房间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简桥突然转过头,双眼水盈盈,在模糊的月色中闪着微光,声音轻轻划过黑夜。他问道:“冷清,我是不是做错了?” 昏沉的夜色里什么都看不真切,冷清却将他的脸庞看得格外分明。他默然,眨了眨眼,没说出话来。 这一夜,顾郁没能睡着,手机里没完没了的消息铺天盖地地扑向他。他关了机,抱着那幅已经坏掉的画,坐在床边发了一整宿的呆。 直到第二天清晨,顾郁动了动,一阵酸麻从各个方向袭来,直到窜向全身。他艰难地拿起手机,按下了开机键。 刚一开机,手机就响了起来,他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却没有按下去的勇气。 电话铃声终于断开,屏幕暗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很快亮了起来。 顾郁狠了狠心接通,放在了耳边:“……喂?” “你声音怎么这么哑?”简桥问,“关小梨说你把自己锁在屋里,又在偷偷学习了?” 顾郁觉得很无力,差点儿要拿不稳手机了,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对不起。” “嗯?”简桥应了一声,“你承认偷偷学习了?” “简桥,”顾郁隐忍了一整晚的情绪竟然在这一刻如大楼崩塌,他的声音听上去又干又涩,“……对不起。” 简桥听着电话那头强忍着的哽咽,心里感觉挺复杂的。他想说些什么话当做安慰,却猛然发现似乎自己才是应该被安慰的那个。 “你在哪儿?”顾郁问,“简桥对不起,是我的错,但你回来好不好?” 简桥没回答,挂掉了电话。嘟嘟的忙音响起来,顾郁不知所措。 关小梨在屋外敲门:“出来吃饭。” 顾郁没动静,仍旧发着呆。等到关小梨又叫了他两次叫得实在不耐烦快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起身走出门。 饭桌上他盯着碗里的粥怅然若失,问道:“爷爷呢?” “出去处理事情了,”关小梨说,“剩下的事你帮不上忙,就别掺和了。快吃饭。” 顾郁盯着碗没动,关小梨看不下去,直接捏着他的嘴,拿起勺子粗蛮地喂了他一口。扔下勺子的一瞬,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顾郁咽下去,偏过头咳嗽起来。关小梨伸手,手背放在他的额头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你犯了错,反倒恶人先告状,生起病来让人心疼。” 顾郁没太领会到他是什么意思,关小梨自顾自地吃了饭,起身走进储物室。 大门突然被推开,顾郁猛然抬起头,简桥站在门口,对他笑了笑。 顾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低下头不作言语。简桥走到桌前,轻声问:“怎么不吃饭?” 关小梨拿着药,刚一走出来就看见两人正在说话。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药,转身回去把药放下,只拿着温度计出来,放在了简桥手边。 简桥拿起温度计看着他的背影问:“你去哪儿?” “买点退烧药,”关小梨答道,“家里没有了。” 关小梨离开之后,简桥在顾郁身边坐下,抽出温度计给他量体温:“发烧了?” 顾郁低着头没回答,简桥端起碗,拿着勺子把粥送到嘴边。顾郁吃了一口,简桥用指尖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笑起来:“哎呀顾小宝,你好娇气哦。” 顾郁也笑了,伸手去拿勺子,简桥却用力握着勺子没松手,一边喂他,一边轻轻说道:“其实你不用道歉,不是你做的,我不会怪你。再说了,就算是你做的,我也没法怪你。” 顾郁沉默,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简桥问。 顾郁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简桥笑着说,声音放得极轻,“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笑话我的时候,我生不起气来;你耍脾气的时候,我拿你没办法;就连你三番五次地揍我,我都舍不得埋怨你。” “顾郁,”简桥放下碗,温和地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入他的眼睛,“我很喜欢你,是那种根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的喜欢,可能往后余生遇到成千上万的人,都不会这样喜欢了。” ※※※※※※※※※※※※※※※※※※※※ 小梨是助攻!一直是助攻! 下一章换时间线预警~ 50 【七年后】 冬季,莫斯科,大雪。 “既然你们关系这么好,后来为什么分开?”空荡荡的咖啡店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清灵沉静。她穿着素色长裙,化了淡妆,面容姣好,皮肤白皙,观之可亲。 “后来?”对面一个男声应她道,“发生了很多事情。” 女人低头,轻笑一声:“我倒是很想知道。” 男人瞥了一眼手腕的表,这块表并不名贵,反倒有些年头了,总是修了又修。他抬眼道:“下次吧,我该回办公室了。” 女人点了点头:“那我走了,不用送。” “没打算送,”男人轻笑道,“外面在下雪,把外套穿上吧。” 女人走后,他穿上大衣,买了一杯外带的咖啡,捧在手心,走出门,站在屋檐下。掌心传来温热,眼前大雪纷飞。雪花覆盖在街道上、路灯上、每一个行人的肩膀上,轻飘飘躺在他脚边。 大衣里挂着一条浅色围巾,风一吹,围巾就跟着风飘,绕在脖子上的温度随冷风窜出去。大衣里是西服,衬得整个人的线条英挺而俊朗。 他上楼回到工作室,电梯门打开,面前站着一个男人,身材高挑,五官冷峻,一头棕褐色的卷发却把模样衬得跳脱许多,穿的衣服宽松潮流,像街头的大学生,却不像个生意人。 看着电梯里的人,把手里的文件夹拍到他身上,说道:“正要去找你。” 他向前走,翻开文件夹低头看了一眼,合同上签着个名字,笔记不算太好看,倒是嚣张跋扈,显出几分气势——关梨。 在当年相处过的那大半年后,顾郁过了很久知道,原来他不叫关小梨,那个“小”字,不过是小名里加的,显得可爱罢了。 回想当时,就算加上那个“小”字,也没觉得他有多可爱,反倒总是凶巴巴,不耐烦,没完没了地玩手机,不爱看文绉绉的字眼,而爱凑热闹。不过现在他还是喜欢叫他“小梨”,总觉得顺口习惯,改不了了。 “周五有个乐队巡演到莫斯科,咱俩去玩玩?”关小梨走在他身后,穿过格子间,低声问道。 “忙。”他只是这样简单地打发道,把文件递回去。 对于他这样的态度,关小梨似乎并不是很意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票都买了,你必须去。” “是吗,买了几张?”他问。 “两张,就你和我。”关小梨回答。 “老大,资料。”一只手从格子间伸出来,他把资料接到手里,翻开看了一眼,飞快地扔回去:“字都没签。” “我答应了教授周五去办讲座,”顾郁接着说道,“说了没时间。” “到时我去接你。”关小梨向右转,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这个团队里人员并不算特别多,总共也就十来个人,不过最初的时候,只有两个人。而在这十几人中,只有关小梨敢和老大对着干,谁让他是花大价钱从另一个商业公司里挖过来的,不过对于当时刚起步的团队而言,这个“大价钱”也比关小梨原先的工资低许多,没人知道他来这儿受委屈是为了什么。 不过现在团队接到的单子越来越多,水平越来越高,每月盈利更加可观,在许多创业团队中算得上佼佼者,这样看来,他当初的眼光还不算差。 顾郁走进办公室,脱下大衣扔在椅背上,取下围巾,手机叫了一声,他瞥了一眼屏幕。 关关啾啾:【图片】 “老大,今天的文件翻译好了。”一个女生敲了敲门走进来,她在团队中年纪最小,还在读硕士,只管拿薪水,创业的担子还没压到肩上,总少不了挨几顿骂。 顾郁在桌后坐下,松了口气,一边翻开文件,一边扯松了领带,靠着椅背,一腿抬起,脚踝叠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姿态很放松。修长的手指握着文件,骨节分明,手腕清瘦,戴着一块简约的机械表。再往上看,双肩坦平,脖颈白皙,挺鼻薄唇,双眼有神,睫毛深长。看面相,既不粗犷随意,也不过分清秀。 这番模样总是养眼,看来看去都觉得秀色可餐,最招团队里的小姑娘们喜欢,不过要是能不那么“不近人情”,就更可爱了点儿。 果不其然,他大致浏览一遍,合上,推到桌前:“拿去改。” “老大,又要改?”女生垂头丧气,“我很认真了。” 办公室又走进一个人,同样穿着西服,身姿硬朗,身上还背着公文包,肩上落着几片还没完全化开的雪花,看样子是刚回来。 来得正好,顾郁指了指他,对女生说道:“你把他的成品拿出来看,自己找差距。” 女生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像还未绽放就开败了的花儿一样,灰溜溜地拿起文件夹,默默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还没忘了气息奄奄地道一句“陈哥好”。 陈方旭脱掉外衣,放下公文包,看着他笑起来:“你又欺负希希?”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顾郁拿起手机,点开关小梨发来的图片,是一张音乐会门票的照片,那个乐队的名字他有印象,叫做“雨眠”。 “哎,”他翻开桌上的文件,一边签字一边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带的那个乐队叫什么名字?” “哪个?”陈方旭倒了一杯水,问他,“在你爸的地盘表演的那个?” 顾郁点头。 “不记得了,”陈方旭仰头喝了一大口水,砸进沙发里,“当时好像就一个乐队火了吧,叫什么雨的,听说现在都开演唱会了。” “雨眠,这周五到莫斯科巡演,请你去。”顾郁说。 “我得和佳佳视频,”陈方旭说,“我也可以现场连线给她听……”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顾郁悄悄抬眸看他一眼,接着低头继续看文件:“还是我去吧。” “你侄子又作妖了?”陈方旭问。 顾郁又点头。 “他这么不缺钱,该为我们买个新的打印机啊,都修好几次了。”陈方旭说。 顾郁放下笔,想了想:“打印机是字幕组弄坏的,该让他们几个众筹。” “你这个老板也太小气了,”陈方旭笑他,“字幕组这个月赚得最多。明天你带他们去谈生意,要是合同签了咱们团队可就上电视了。” “上不上电视不重要,”顾郁揉了揉眉心,开始做动作非常不标准且态度及其敷衍的眼保健操,“那种影视大公司是不是给的薪酬挺高的?” “高惨了,”陈方旭回道,“不过你到时候还是少喝点,免得又进医院。” “你得让毛子们少喝点儿啊,”顾郁说,“起码我钱赚到了。” 陈方旭打趣道:“人家狂干伏特加的时候,你就悄悄二锅头兑水,反正都醉得七荤八素,谁知道你喝的什么。” 顾郁笑了笑,懒得理他,换了个话题问道:“托你办的事儿呢?” 陈方旭想了想:“这事儿还真不好办。大家在莫斯科好好的,你突然要问国内的发展前景怎么样,难免搞得大家心里胡乱猜测。” “可我们今年都毕业了,外面的房子比博士生宿舍贵得多。再说了,叶盛就该归根,而不是等到叶子黄了,才想起回到祖国化作春泥更护花。”顾郁说道。 “哎你都有道理,而且这边的中餐馆确实贵,不过……”陈方旭有些为难,“虽然咱们来的第一年就在创业,但毕竟今年我们刚毕业。你可要做好准备,要是回国的话,肯定会损失一些成员的,回去之后,还需要重新花时间挑选、磨合。现在这个节骨眼,恐怕不合适。” 这些道理,顾郁当然懂了。不过他还是想回去,回到他生长的那个城市,回到他的青春和感情萌芽成长的地方,回去见见许久未见的人……和狗。 晚上,关小梨开车送顾郁回家。团队里的大多都是和顾郁一样的穷学生,顶多就近一两年赚了点儿钱。也就只有关小梨家底丰厚财大气粗,在这个根本不知道会待多久的城市里,连车都买了。 车开到到楼下,他熄了火,打开车顶灯,递给顾郁一张邀请函。 “喜帖?”顾郁接过来,“和新娘认识得有两礼拜了吧?” “滚,”关小梨怼他,“打开看。” 顾郁打开折叠的邀请函,看到了醒目的标题,用汉俄语写了两行——中俄绘画艺术交流论坛。 他的指尖顿了下,合上邀请函,扔到关小梨身上:“又来?我看你真的是工资太高了。” 关小梨没说话,关了车顶灯。顾郁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下了车。关小梨突然降下车窗,伸出手,手里握着的还是那张邀请函。 “你别跟钱过不去啊,老大,”他很欠揍地扬了扬手里的邀请函,“合同都签了,你是翻译组长啊,不记得了?” 顾郁猛然想起来,气愤地指着他:“关小梨!你签合同不问我的意见?!不对,等会儿……今天那个什么论坛的就是这个?” 关小梨耸耸肩膀:“对啊,我签完拿给你亲自过目的,怎么能怪我呢?” 当时你丫根本就没说清楚好不好!老子还以为是坐在盒子里当当同传就完事儿了!还着急忙慌问演唱会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你个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肮脏心机王八羔子!!! 顾郁拿他没办法,气冲冲地接过邀请函,转身往楼道走。 “早点儿睡啊,明天下午去论坛场地,晚上还有应酬。”关小梨向车窗外的背影喊道。 顾郁没回头,伸手比了个中指。关小梨笑了笑,发动车准备离开。雪地里,灯光下,留下一串脚印。 顾郁回到公寓,打开灯,把邀请函扔在桌上,脱下衣服洗澡,洗完澡又开始准备翻译资料。 一直到深夜,他坐在冰凉的窗台上,倒了一杯茶,看着外面万千灯火,在繁华的莫斯科,感受着他感受过无数个的寂寥的夜晚。 现在的年轻人,在异国他乡喝茶,可能也是很匪夷所思吧。可有什么办法呢?一直到离开了故乡和故人,才慢慢学会品味他们爱过的味道。 他犹豫许久,还是打开了那张邀请函。在一长串中俄画家的名字中,找到了他最熟悉的两个字—— 简桥。 从大学毕业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你去你向往的城市,我过我憧憬的生活。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是现在这样,毕竟过去,他们也曾想象过携手并肩的漫长的未来。 既然缘分未尽,那就再见一面好了,毕竟顾郁一直觉得,是简桥欠他的,他为什么要心虚。 简桥…… 顾郁躺在床上,关掉床头灯。在枕边,放着一只灰色绒毛穿着绿毛衣的玩具小熊。 “简开开,你想他吗?”顾郁问,问完了又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回答,“他是谁呀?” “你都忘掉他了,”顾郁轻叹一声,“可我忘不了。” 深夜,寂静无声,空荡荡的小公寓坠入了黑暗和宁谧。 ※※※※※※※※※※※※※※※※※※※※ 文案里说的从大学校园到社会生活不是开玩笑,看,现在不就猝不及防地来了嘛…… :-p 51 顾郁走到和主办方沟通之后,来到大会议室,长长的走廊两边挂着艺术家写真,他顺着长廊一路看过去,最终停留在一个展板面前。 四周无人,敛声屏息的沟通声轻飘飘从厅外传来。他伸手,悄悄抚上写真展板。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眸清淡,温柔沉默。发丝柔顺,嘴角含笑,就连衣领白衫都好像天上流云,凑得再近,也生出遥遥的距离感。 五年之前和简桥分开的时候,他还是俊眼修眉一派少年英气,没想到,五年过后,他竟然长得越发柔和。 当年的那个天才艺术家,那个被寄予厚望的一代新秀,在风口浪尖沉寂下去,这一沉寂,就是五年。 顾郁也并不是没有关注过艺术圈子里这些新闻,只是一来平时工作太忙,二来心里五味杂陈。天才少年明月,终究成了一段往事,可能一些老前辈们闲谈的时候,还会扯上几句这个温柔至极的名字。 到了今年年初,顾郁记得很清楚,是在他生日这一天,一幅新的作品问世了,画卷长达712厘米,画中山川毓秀,一些前辈惊叹不及。而作者的名字,他再熟悉不过。 媒体大众基本都知道,简桥就是明月,出了少量报道,而更多的人对此缄口不提,仿佛害怕犯下什么大禁忌,害怕声音太嘈杂,就会让换了个名字重新走到众人眼前的艺术家再次沉寂。 一时间,简桥这个名字取代了当年的明月,再次浮动起来,飘荡在艺术圈子的上空,这个时代,经过一段时间的萎靡过后,又开始变得有所期盼,当然,这并不是简桥一个人的功劳。 不久,当代艺术一大标杆老陈发表画册,名为《忆江南》;冷清画下巨幅水墨《秋色》,黑白之中世间变换;舒牧的一幅《参商》,拍出了近二十年青年晚辈画作的最高价……众画家纷纷涌起,推动艺术向前进步。 简桥回来了,属于他的、他们的时代,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萧条和沉默之后,毫无预兆地苏醒,狂奔而来了。 网络上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总有人说什么“这就该是明月的水平”、“天才就是天才”之类的话。 顾郁看到这类言论的时候,往往会放下手机,回想过往的一切。 他知道,简桥不是天才。那些昼夜更替、日月清晖,不是简简单单夸一句“天才”就能打发的。人们只看得到五年后的作品,谁会在意五年之中,那些简桥不为人知的时刻? 他在意。 尽管他们已经五年不曾联系,可他仍然在意有关简桥的一切,哪怕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意也没有关系。 他在意到即使今天简桥不在,但只要想到他们现在就在同一个城市,就会忍不住紧张焦虑、左顾右盼,害怕又期待,会不会在某个街道口与他相遇。尽管他非常清楚,广阔繁华的莫斯科只会让渺小的他们彼此错过。 他爱简桥,简桥离开了他。 那年七月他醉了一宿。往后参加过的无数应酬,都没有那天醉得厉害。他仰躺在天台看星星,夜空里全是简桥的笑脸。他回想他们嬉笑打闹心照不宣的时光,想起他们度过的倾诉着的和体验欢愉的夜晚。 顾郁不责怪简桥,只是这个世界还是挺残酷的,刚开始在莫斯科时,他偶尔还是会迷失方向,偶尔还是会想,如果不是一个人面对就好了,如果能见他一眼,就好了。 正在出神的时候,一旁有人拉了他一把,顾郁顿时回过神来,立即移开视线。关小梨把他旁边用力一扯:“走了。” “嗯,”顾郁转身,“资料拿到了?” 关小梨点头,和他并肩走进大会议室,指着后方:“开幕的时候同传就派你和老李吧,这次的同传盒子还蛮高档的。” 顾郁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应了一声。 “陈方旭到第二天才有空,那天是自由论坛,翻译都随身带,”关小梨翻着行程表,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接着说道,“要不……你带简桥?” 顾郁心头一紧,停顿一瞬,说道:“他会俄语,不用翻译。” 关小梨却不以为然:“悬,这都多少年没学了。” “陈方旭跟他吧,我跟老教授,”顾郁问,“老教授肯定说话慢,到时候能偷吃东西吗?” “吃你的寂寞吧,”关小梨拿起笔在日程表上做好笔记,紧接着低声喃喃,“缩头乌龟。” 他们离开的时候,刚坐上车,就听见外面一阵骚动,似乎是一群人到了现场。顾郁升上车窗,直直地盯着前方:“走吧。” 关小梨慢吞吞地系上安全带,插上车钥匙,顾郁啧了一声:“快点儿。” 他只好发动了车,慢吞吞地向前开走了,到了晚上得送顾郁去应酬。有时候关小梨会恍然觉得自己不是团队的管理,而是个打杂的司机。 应酬的时候顾郁总感觉自己心不在焉不在状态,脑子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直到酒过三巡烈酒冲昏脑子,才抛开那些奇怪的杂念。 “老大,多亏你,”团员走出来先给他来一波强势彩虹屁,“要不是你口才好,刚刚老板就不高兴了。” 另一个团员说:“明明是你乱说话,没看当时老大表情,都匪夷所思了!” ……匪夷所思是什么表情? 团员们在后面叽叽喳喳地吵起来,顾郁懒得理他们,歪歪斜斜地走出酒店上了车。 “今天喝了多少?”关小梨问道。 顾郁手里抱着合同,抬眼看着他,脸上浮动着俏皮的红晕,乖巧地点了点头:“嗯嗯。” “??”关小梨疑惑,“我问你喝了多少。” “你说得对,我确实很优秀,”顾郁死抱着合同不撒手,突然开始唱起来,“羊儿的聪明难以想象……” 问了也白问,鸡同鸭讲错了频道,关小梨把合同从他怀里扯出来,一直到猛地使力差点儿撞开车门才侥幸拿出来。他把合同扔到后座,发动了车。 “你钥匙呢?”关小梨问。 顾郁举手:“合同在车上,我去拿。”说完转身就溜。关小梨反手一把揪住他:“我问你钥匙在哪儿,平常都放公文包里,今天怎么没在了?” “哦,”顾郁点头,想了想,敞开西装叫道,“魔法口袋!” 关小梨咬牙切齿地呼了口气,把他抵在门上,很不好惹地指着他;“顾郁。” 顾郁向前,胳膊一抬搂住了他。 关小梨一愣,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怀里的温度紧贴着胸口。顾郁逼近,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关小梨:“我只交过三十几个女朋友,你不要乱来。” 顾郁失望地说道:“你太过分了。” 关小梨不解:“我找个钥匙就过分,我碰你一下就算逼良为娼了?”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来莫斯科找我?”顾郁问。 “我……”关小梨不知怎么回答,“快说钥匙在哪儿,别每次都叽叽喳喳耍酒疯。”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顾郁严肃地说道,“你都来莫斯科了,居然还不找我!” 关小梨没好气地推开他:“你自生自灭吧。” 顾郁后背撞到门,突然清醒:“小梨。” 关小梨看着他,顾郁把手伸进他外套兜里,拎出一把钥匙,咧嘴一笑:“回家喽。” 关小梨气得直点头:“你把钥匙放我兜里,我怎么可能猜得到?” 进屋后他把顾郁扔在床上,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正准备离开,顾郁又开始念叨。 “说喜欢的也是你,说再见的也是你,说完了再见还在我眼前晃悠的也是你,”顾郁躺在床上双眼迷蒙地喃喃道,“王八羔子简桥,你今晚必梦到我拿刀追你。” 关小梨听到这里实在没忍住笑了,想了想,掏出手机,过了一会儿离开了公寓。 第二天早晨,顾郁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床头摆着一杯冷掉的蜂蜜水,身上穿着睡衣,被子上还加盖了件大衣,西服已经被洗好晾在小阳台上,连房间的垃圾都被带走了。 小侄儿怎么性情大变突然会照顾人了,顾郁翻身准备睡个回笼觉,突然手机响起来,把他吓得一抖。 “怎么样?”关小梨在电话那头问道。 “什么怎么样,”顾郁迷迷糊糊,“蜂蜜是你买的?” 关小梨沉默一瞬,岔开话题:“电脑收一下文件。” 顾郁应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抱着电脑钻回被窝。 房间里突然叮的一声。 这种一体化的公寓虽然节省空间,但也时常有坏处,不管哪个角落有声音,都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一个人住,总觉得其它地方有响声都诡异万分。 顾郁再次从床上爬起来,在房子里转悠了一圈,最终发现厨房里的电饭锅正冒着烟。 “要死要死,”顾郁打开电饭锅,一股饭香扑面而来,“阎王爷请我喝粥。” 就算真是阎王老子,也吃饱了再上路。顾郁给自己连锅底都不剩地盛了一大碗,对电饭锅鞠躬道:“谢阎王爷。” 他把电脑搬到桌上,一边喝粥一边说道:“你还煮饭啊,孩子长大了就是不一样。” 电话那头的关小梨挑了挑眉,很敷衍地干笑了两声。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往常,过了几天到了周五,迎来了论坛开幕式。 今天上午的行程只是在讲座上开个幕,现场却到来了许多人,艺术圈的前辈晚辈,小画者和大牛,爱好者和传媒工作者……顾郁坐在车上,一直等到开始前二十分钟还没有动作。 “你快点儿,还要调试设备。”关小梨转头催他。 “老李不是去了嘛,”顾郁说,“我是老大,要姗姗来迟才显得日理万机。” 关小梨耸耸肩膀,抬起腿几乎要翘到车窗上。 “你不会见到他的,”关小梨捧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是超厉害的画家,你是超厉害的同传。可你们之间,有任何交集么?” 顾郁沉默。 小梨说得挺对的。 他打开车门下了车,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敲了敲车窗,等到车窗降下来对里头说:“结束之后你来接我吗?” 关小梨倒是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长地问道:“今天上午过后,你还需要我接么?” 顾郁不解。 关小梨笑了,把手机扔在一旁发动了车,说完最后一句便升上了车窗:“进去吧,我走了。” 顾郁走近会议大厅,人头攒动,场面恭整,还有许多人涌进去。他顿了顿,低头轻叹一声,在抬眸的一瞬间,倏然停下脚步。 人来人往,这世界匆匆流窜,嘈杂声却在这一刻褪了下去,只有目光交汇处凝结的静谧无声。 简桥站在大门旁边,穿着衬衫长裤、浅色大衣,高挑清瘦,颀长秀雅,温润如玉,一如往常干净自若。那双眼睛无论怎么看,到底只剩下温柔澄澈,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像刚刚凝结起朝露的秋天。他勾起嘴角,清浅一笑。 顾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来来去去的人群中,两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怎么能这样坦荡地对自己微笑,就好像分开只在昨天。 分明是五年,是日思夜想从没有哪一刻放下过的五年。 千言万语,却没有哪一句说出了口。他们之间相距的距离,想无人叨扰却遥不可及的梦境。顾郁有时候会想,遇见简桥,是不是一场梦。梦醒了,他成了等不到的风景。 现在他期盼的风景就在眼前,只要上前一步,哪怕就一步…… “老大,正要找你,”另一位同传老李跑了出来,“米哈依尔的结语稿子改了,我怕出错,换给你行不行?” 顾郁没回答,一直到被老李拉走,目光仍旧停留在简桥身上。 他走进会议室,如梦初醒,恍若隔世。 论坛开幕,顾郁打开话筒开始翻译。致辞和开场表演结束之后,主持人开始一位位地介绍到场的嘉宾,一个接一个,直到简桥站起身。 “欢迎来自中国的画家——简桥!” 会议室响起掌声,顾郁握紧了话筒底座,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排的身影。 简桥接过主持人的话筒:“大家好,我是简桥,来自中国,主攻中国画,非常荣幸前来与俄方画者进行交流……” 顾郁开始翻译成俄语,两个人的声音互相交织,沉静地飘荡在偌大的会议大厅里。 只有他们的声音,相互演说,彼此应和。 简桥说完,看向会议室后方的同传箱,微微一笑:“谢谢。” 顾郁有点儿出神。 到了看短片的环节,顾郁关掉话筒,一旁的老李心急火燎地解释道:“老大,不是啊!你抢我的简桥干嘛,是最后的米哈依尔啊,他做结语,肯定特别长……” 顾郁一愣:“你的简桥?谁说是你的?” 老李指了指稿子:“咱们不是分工好了嘛。待会儿一定得帮我,我怕我乱来。” “你你你,”顾郁指着他,“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自己翻自己扛,大不了卡住的时候我帮你接上。” 老李欲哭无泪:“老大你变了!你变得心狠手辣了!” “常规同传都是没有稿子的,今天总共两篇稿子,一篇开场致词,一篇结语,我可都给你了,”顾郁说,“自己想办法。” 话音刚落,面前的玻璃被轻轻敲了敲。 顾郁猛地抬头。 52 站在同传箱前的是一个工作人员,对顾郁比了个出去的手势。顾郁起身出来,一个工作人员问俄语道:“您好,是翻译团队的领队吗?” 顾郁点头:“您好。” 那人又问:“开幕结束之后几位教授提议想去看看莫斯科画展,你们之中有没有懂得一些绘画知识的,能够在翻译的时候作些讲解?” 这不明摆着呢吗,我顾小宝十分在行,在这一刻更应当表现出一个业内有口皆碑的顶尖翻译的职业素养。 不过他没直接答应,因为今天下午他还有别的安排。他有些为难:“这……” “时薪和同传一样的价格,您看成吗?”工作人员又问。 顾郁坚定地点头:“可以。” 做同传的时薪是不低的,做大型重要的国际论坛的同传价格就更上一个水平,这种单子不是每天都能接到。谁还不是穷过来的,谁会嫌弃工资太高呢? ……除了关小梨这种从不为钱发愁甚至恨不得用钱擦屁股的公子哥。 又接到了一笔生意的顾小宝十分雀跃地回到同传箱,对老李低声说道:“结语还是我来,就帮你最后一次了啊。” “我错了老大,你没变,你还是这么嘴硬心软体恤下属。”老李含情脉脉。 “闭嘴闭嘴。”顾郁说。 过了一会儿,顾郁又问:“你懂绘画艺术吗?” “嗯?”老李茫然,“不懂,咱们团队里就你懂这个。” “哦——”顾郁拉长了声音,“看来应该裁员了啊……” “老大!”老李立即回答,“虽然不懂,但我可以学啊。” 顾郁笑了,比了个手势让他加油。 开幕过后顾郁就被迫(在金钱的诱使下)带着几位教授去参观画展,上车时才猛然想起,他都还没和简桥道别,哪怕简简单单说句“再见”也好。 一通折腾之后,到了下午顾郁赶紧奔赴学校去做一个小讲座,关于语言文化的歧义对翻译的影响的研究,讲到一半他就觉得饿了,中午只草草地刨了两口。俗话说吃饭少又少,钱财多又多。为了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腰缠万贯,这点儿苦也就受着了。 讲座结束之后同学们开始提问题,顾郁回答得很认真,不过当他意识到同学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的时候,衣兜里的手机已经开始震动了。 好在负责人及时站出来收了场,顾郁才往外赶,一边接起电话:“喂?” “校门口等你。”关小梨说。 顾郁尽快跑到校门口上了车,关上车门的时候已经快跑断气了,他拿起水喝了一口:“好饿。” “你穿西装去看演唱会?”关小梨疑惑,“那儿不是大剧院,是年轻人的狂欢派对。” 顾郁不理他。 “你把西装外套脱掉直接穿大衣就行了。”关小梨补充道。 “哦。”顾郁照做。 车跑起来,关小梨转头一瞥,顾郁已经侧头靠在座位上睡得酣甜。他醒来时被关门声吓得一哆嗦,抬头车里只有他一个人,又低下头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拿着,你先进去。”关小梨回来打开车门,递给他两根荧光棒和一张门票,车外人群攒动人声嘈杂,顾郁抱着荧光棒看了一眼,勉强睁大眼睛说道:“我不要盗版的。” “正版的,还有场控,少爷,”关小梨把他拉出来,“别睡了,快进去。” “哦,”顾郁揉揉眼睛,“你呢?” “别揉,”关小梨嫌弃地把他的手扯下来,“我去看看周围有没有落寞少女需要我拯救,去吧。” 顾郁迷迷瞪瞪地过了票检走到内场,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之后准备休息一会儿。后排的两个女生突然和他搭话:“你好呀,你也是歌迷吗?” “……呃,听过他们的歌,”顾郁答道,“歌迷谈不上。” “你一个人来吗?”另一个女生又问。 “和我朋友。”顾郁回答。 “女朋友吧?”女生问。 顾郁本来不想多解释,不过好歹她们就坐在后面,待会儿看到不容置疑的关小梨男儿身就略微尴尬了,他只好说:“男朋友。” 两个女生倏然沉默,顾郁还没太意识到,在俄语里不论是男性朋友女性朋友,都直接称为男女朋友。当他反应过来大家都是华人的时候方恨为时已晚,越解释越掩饰越描越黑了。 他在心里想着等会儿关小梨来的时候应该怎么面对他时,旁边的座位已经来了个女生,比后排的两位直接坦荡得多,非常爽快地问他道:“帅哥,交个朋友?” “他有喜欢的人了。”另一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顾郁立即抬头看去。 “这样啊,可惜,”女生又问,“那你呢?” 简桥清浅一笑:“我也是。” 后排的两个女生脸上浮现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笑容。 顾郁诧异过后顿时醒悟,关小梨竟然让简桥来了,怪不得今天早上还对他说什么“今天之后你还需要我接吗”这种话。 他有点儿不自在地准备朝旁边挪一挪屁股,又想到旁边是个女生更挪不得,只好一动不动,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简桥挨着他坐下,也放低了声音,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不太满意?” 顾郁没说话,简桥递给他一杯咖啡。 顾郁没接。 简桥也没缩回手。 “我是饿了,又不是渴了。”顾郁败下阵来,先开口道。 简桥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根巧克力棒,剥开包装纸递给他。顾郁犹疑一瞬,还是接了过来,沉声道:“谢谢。” 顾郁吃完过后喝了口咖啡,简桥伸手拿走他手里剩下的包装纸,顾郁还没反应过来,简桥就已经把垃圾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两人没再说话, 过了十来分钟,热场音乐戛然而止,场中爆发了一段吉他独奏,附近的女生都兴奋地站起来,尖叫呐喊震耳欲聋。顾郁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伸手递给简桥一根荧光棒,转头问了一句。不过现场音乐声太大,简桥显然没有听到。 顾郁只好凑到他耳边问道:“我们要站起来吗?” 简桥停顿一瞬,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微微偏过头,嘴唇轻轻划过他的侧脸。 顾郁愣住。 “好久不见,”简桥说,“说得有点儿晚了。” 顾郁丝毫未动,脑子仍然宕机,卡在刚才脸颊上停留过的一瞬温热和柔软。 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欢呼雀跃,只有他们安静无言地坐在位置上,四目相对。顾郁的眼底泛起波澜,他立即转过头,此刻,偌大的场馆里响起歌声。 想见你,不远万里 想见你,翻山越岭 想见潦倒不堪的你 想见骄傲体面的你 想见你 只要是你 大颗的泪珠如不竭的泉水从眼眶涌出来,顾郁迅速抬手遮住眼睛,晶莹的泪水从指缝间滴落。他低下头,想要藏匿起此刻的软弱和狼狈。 简桥悄然摩挲着手指,向后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伸出手,悄悄攥住他的外衣。 想见所向披靡的你 想见脆弱恍惚的你 想见清晨朝阳里温润的你 想见傍晚余晖里轻笑的你 此时此刻 我想见你 只要是你 只能是你 他们从未说过分手。 支撑顾郁孤单一人度过整整五年的,只有一个根本不知道是否会成真的念想,只有属于他的看不到尽头的等待。 简桥离开他的那天早上,在他枕边放下了一张照片,照片背后写着这样一段话: “当我们都强大到能够撑起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时,我们还会相逢。到了那一天,我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不假思索地牵你的手。” 他一直在等,等有一天简桥来到他面前,风轻云淡地说一句“好久不见”,他们会谈起五年来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谈。 他好好学习,努力创业,最穷的时候每天吃一顿饭。他总是想着,一定是他还不够好,等他变得无所畏忌的时候,等他羽翼丰满可以不让简桥担忧的时候,兴许他就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他又何曾没有自我怀疑过,觉得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臆想。可就像无数次跌倒又无数次爬起来一样,每一次难过之后,又陷入了迷茫的等待。 简桥或许不知道,这一句淡淡的“好久不见”,顾郁已经等了五年。 想见你,每一天都想见你。这也是顾郁的心声。 音乐声渐渐平息,顾郁吸了吸鼻子,坐直,红着眼盯着台上的几个人。他能隐约看见主唱的脸,好像和七年之前差别不大,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简桥松开紧攥着他大衣的手,仍旧沉默。 他们安静地听了很多歌,气氛最好的时候,顶多跟着挥挥荧光棒。演出到一半的时候有歌迷点歌环节,前两个歌迷点的两首歌都很好听,顾郁跟着轻轻哼。 到了第三首歌,主唱突然说道:“今天前排有两位歌迷特别稳重,连笑都没笑一下,我还是蛮好奇的。” 主唱抬手一指,摄影机跟着他的动作,大屏幕正中央登时出现了一张长相格外帅气却十分懵逼的脸。 顾郁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慌乱地对简桥说道:“我在屏幕上!” 简桥笑了笑,低声回复:“我在你旁边啊。” “帅哥,你们俩被框上了!”后排的两个女生兴奋地大喊,“快点歌啊!点歌!” 话筒从第一排传到了顾郁手里,他站起来,低头心慌地求助简桥:“怎么办?他们有什么歌?” 前后左右的一大波歌迷叽叽喳喳地喊了一堆歌名,他一个也没听清。简桥回答道:“我也没太听过,要不《数鸭子》?” 顾郁打了他一下:“别闹。” “我能问问你们两位为什么这么沉稳吗?”主唱在台上打趣道,“是不是听完我们的演唱会,心想这是什么鸟东西?” 顾郁赶紧拿起话筒:“没有。我只是……” 他垂眸瞥了一眼简桥:“我今天很高兴。” 台上台下都笑了起来。 “你懂什么,”一旁的吉他手立即出声解围,“他们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喜怒不形于色而已啦。” 主唱耸耸肩:“好。你想点什么歌呢?” 正当周围的声音此起彼伏不停歇的时候,简桥突然出声:“《秘密之森》吧,你还记得吗?” 顾郁顿了顿,点点头:“我记得。”他拿起话筒,沉声道:“《秘密之森》。” 台上的几个人都无声沉默了几秒,主唱突然笑起来:“大家听过这首歌吗?” 众歌迷茫然。 这下,顾郁更茫然了,立即低头:“我记得是他们的歌啊……” 主唱在舞台边缘坐下,出声道:“大家可能没有听过,因为这首歌写好之后,我们只表演过一次。” 顾郁坐下,堂堂顶级翻译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点个歌却紧张得一头冷汗。简桥用袖子给他擦了擦,顾郁心虚地说:“闯祸了……” “这首歌是写给小雨的,我和他中学认识,我们一起组乐队,说要永远做下去,”主唱说道,“那个只有一个主唱一个吉他手的小乐队,常常在教学楼的屋顶上玩音乐。那时我感觉,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天台,就是我们的秘密之森。” “唱这首歌的那次是在一个音乐节,小雨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我演出,我就选了这首歌。很多歌迷都知道,小雨离开过一段时间,过了几年又回来了,”主唱看着吉他手,玩笑道,“喂,你走的时候不是说回来是孙子么?” 大家笑起来,主唱接着说道:“我很意外这位歌迷会点这首歌,因为我们都快忘了。在七年之后,在五六千公里外的莫斯科,很高兴与台上台下的老朋友再次相逢。这首歌送给我们在乎的那些人:谢谢你们回来。《秘密之森》。” 台上的灯光暗下去,轻柔的音乐响起来,一如七年前那般简单干净。 顾郁没想到这首歌还有这么多故事,倏然有些感触涌上心头。 他们又何尝不是失而复得呢,当时在躁乱的音乐节听着这首歌的他们,又何尝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呢。 云上有你无声的嬉笑 藏匿我无言的悲欢烦扰 我们该别让旁人知晓 在世间遥遥云端的解药 对顾郁而言,和简桥度过的那些时光,就是他的秘密之森。 想对这个他如此在乎的人说:谢谢你回来。 ※※※※※※※※※※※※※※※※※※※※ 不要相信顾小宝的什么“吃饭少又少,钱财多又多”的奇葩理论,那是他瞎编的,一定要多吃,有福气!! ps 这个乐队是我瞎想的,我暂时没有听过《秘密之森》(可能梦里会听到)。顺手搜了一下,竟然有部韩剧叫这个名字,二者没有关联…… pps 这一章是情人节写的,估计发出来的时候已经15号了。顾翻教大家用俄语说我爱你吧: r лю6лю te6r. (呀 六不六 吉bia) 祝你们都被世界爱哟。 54 长街风吹,昏暗落寞,灯光下两人无言并排走着,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顾郁从兜里掏出家门钥匙,轻轻地放在简桥的手里。 钥匙本是冰凉的,却在顾郁的手里握得温热,再放进简桥的手里时,竟觉得有些许暖意。 手机骤然响起,顾郁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得离开这儿了,”温竹说,“你的故事还没讲完,下次来我再接着听。” “下次……倒也说不准了。”顾郁回答。 温竹只是笑了笑,说道:“来日方长。” “要今天去陪你一会儿吗?”顾郁问。 简桥转头看他。 “不用,你现在才忙呢。”那头答道。 与温竹说了几句之后,他们道了别挂了电话。简桥憋了一会儿,发觉他并没有一丁点儿要解释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自己问了:“谁?” “温竹。”顾郁如实回答。 温竹?他们还有联系?又为什么不该有联系?她也在这里?她怎么会也在这里?一长串的问题到了嘴边,简桥却觉得哪个问题都不太得体有失礼貌,只好闭嘴不提。 本来一路上顾郁都觉得心情复杂,踌躇着想要和简桥单独共处一室,也不知道会做些什么,却求之若渴地盼着。 与此同时,他又总担忧和简桥无话可说,一路都缄默不言,回到幽闭的小公寓里,哪儿还有话讲? “就送到这儿吧,”纠结许久间到了公寓,顾郁站在门口,还是这样说道,“你也该尝尝,看着一扇不会打开的门是什么感觉。” 简桥了然,点点头,转身下了楼。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顾郁心想,你倒是走得爽快。 半小时后。 简桥悠然自在地坐在楼下的花台边,手撑着脑袋,轻轻晃着腿,盯着一株草发愣。 电话声总算响起。 简桥很是愉快地接起来,没有先开口。那头也是沉默良久,才十分不耐烦地问:“这么多年你都没换号码?” “哦,”简桥恍然大悟,“原来是试着玩,打错了。那我先挂了。” “哎,”顾郁迅速出声制止,懊恼地说道,“你过来一趟吧。” “哦,”简桥又恍然,“寂寞了。” 顾郁听得直叹气,拿他没办法,很是觉得没面子地吼道:“快点儿过来!” 隆冬时节,草木衰败,看久了才猛然发觉并无看头。简桥长舒了一口气,不紧不赶地问:“尝够了吗?” “什么?”顾郁正是急躁时。 “看着一扇打不开的门是什么感觉,”简桥回答,“这次不是我逼你,是你自己要尝。” 顾郁无地自容,挂了电话。 房门前。 简桥从衣兜里掏出已经被捂得温热的钥匙,插入锁孔打开了门。 这个没脑子的笨蛋,又要让他来,又要赶他走;又要给钥匙,又要泼冷水。 顾郁利落地走进门去,精疲力竭地砸进沙发,解开西服,扬起脖颈扯松了领带,一系列动作熟练有致一气呵成。 一转头,他便看见简桥站在门前一步不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顾郁心里一惊,一屁股从沙发上弹起来紧张地后退两步。 简桥眯起眼睛神色玩味,好笑地问道:“你怕什么?” 这一句问得坦坦荡荡浩然正气,顾郁心底发虚不理睬。简桥脱了大衣扔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撩起袖子,打量了一圈房屋内的陈设。因为是一体式公寓,每一处事物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只是少了点儿艺术气息。 “蜂蜜水润嗓还安睡,偶尔喝一杯对身体好,”简桥打开冰箱,拿出一罐蜂蜜,“特别是你犯咽炎的时候。” “哦,”顾郁应声,“你怎么知道?” “成天说个没完没了,多半有。”简桥答道,泡了一杯蜂蜜水放在桌上。 “我还以为你要干什么呢,这么大阵仗,不就倒杯水么。”顾郁撇撇嘴,走到桌前看着他。 “你要是饿了,我可以给你做饭,”简桥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说道,“我学会了。” 顾郁比了个“请”的手势,任由他发挥。他平时忙得脚不沾地,通常都是工作餐敷衍了事。想吃中餐的时候,才偶尔自己在家做一做,所以冰箱里的蔬菜少得可怜。 简桥正在冰箱里看着食材,顾郁问道:“你都会做什么菜?” 他回答得倒是十分不谦虚:“好多都会。” 顾郁抬手一指:“番茄?” 听到这话时,简桥却顿了顿,没有拿出番茄,实诚地答道:“番茄不太会。” “嘁,”顾郁还以为真有两下功夫,没想到是说得做不得的假把式,“那蘑菇吧,烧个汤也好。” 简桥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这个……也不太会。” 刚才说“好多都会”的是谁来着?况且顾郁点的两个菜都是十分大众家常的菜式,这两样都不会,更别说其它的了。 简桥第一次要煮东西,顾郁不想伤害了他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烹饪兴致,只好摆摆手:“那随便你吧。” 说完之后简桥果真拿了几样菜,像模像样地又是洗又是切的。顾郁趴在桌上喝着蜂蜜水,有一下没一下地搭着话:“这水好甜。” 不过简桥并没理会他,可能稍不专心就会把菜炒糊。 “你还记得小梨吗?他现在跟我一个团队工作,”顾郁自顾自接着说,打量着手里的玻璃杯,“这蜂蜜小梨买的。” “是么,”简桥应了一声,“我还有他联系方式。” “什么时候你们可以聊聊天,不过他好像不太喜欢你哦。”顾郁耸耸肩膀,仿佛理所当然。 简桥不理会,过了一会儿沙发上的手机响了一声,顾郁走过去在他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你的消息。” 此时简桥正一手的水,于是语气平常地说道:“你帮我看看。” “一条论坛通知,”顾郁点开消息,“要你做个讲义。这些老棒子欺负人?” “也不是欺负,他们是长辈,有些事本来就该我来。”简桥背对着他,手里正择菜。 各行各业都有规则和潜规则,见得多了顾郁当然也是懂的,只好不再多说什么。他退出消息界面,在许多工作相关的名称里,看见除了“赵老师”“周教授”“老陈前辈”这样客套的称呼之外,有一个十分打眼的名字——关关啾啾。 这是关小梨的昵称,他们联系过了。 ……这么多年都不存个备注什么的?万一那天把昵称被改成“关关雎鸠”,说不定简桥就不知道这是谁了。 顾郁戳了一下,点进他们的聊天界面,一共只有两条消息。 是几天前的深夜,关小梨发的一个定位;第二条,是昨天下午,关小梨发的一张图片。 顾郁依次点开,定位的地方正是他所处的公寓,而图片正一张门票的照片。 他如梦初醒退出聊天,打开了另一个消息,沉默良久,扔下手机。 “你来莫斯科之后,为什么不找我?”顾郁问。 “找过了,”简桥平静地回答,“想对你说的话,也都说过了。” “你确定你都说了?”顾郁问,“该告诉我的全部都说了?” 简桥点头,应声道:“嗯。” 顾郁紧紧握着玻璃杯,沉声道:“做好了?” 几个家常小菜冒着热气,简桥洗干净手,点了点头。 顾郁却接着说道:“简桥,你要是想回画舟堂,何必要来找我?既然你一直觉得我做错了,怎么不离我远远的,就像他们一样?” 简桥皱眉:“你在说什么?” “你自己吃吧。”顾郁丢下这一句话,拿起钥匙走出了门。 那天温竹问他后来发生了什么。 当年简桥的画被毁坏之后没有展出,经过几个人轮番自愿背锅之后,老陈把它买下收藏,一时的风波也算是慢慢平静下去。 那时顾郁总是觉得他是个圈外人,如果这幅画是他弄坏的,不至于断送了任何人的前程。谁知他一人的责任还是会被变成顾千凡的责任,最后上升到画舟堂的过失。 于是温竹站了出来,当时她正面临着去国外做交换生的选择,便打算承认是自己的过错,并且退出画舟堂。 一系列事情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老陈买下了那幅画,截断要展出的作品对他的名声也不好。大众总是健忘的,不过忘记的是简桥的作品,却没有忘记老陈的这一举动。 在那个时候,许许多多知道实情的人都觉得许漫衣做错了,可简桥不这么觉得。他却认为是自己没有考虑周到,伤了他们的心。 那年顾郁去过老陈家里。简桥的作品被处理好挂在墙上,顺着划痕一分为二,算做两幅残缺的画。 “你看,”老陈指着画作说道,“一部分是胡同,一部分是大火。刚刚好。”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不懂得老陈的,可是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到有那么一点点懂了。在这件事情发生后的许多天,他终于明白,原来对于老陈而言,画被划破了挂在家里,真的是一件好事情。 顾郁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七年前,七年后,都感到一样的孤独和失落。 原来他从来都是不懂简桥的,像不懂老陈一样,猜不透他究竟把多少思绪沉浸在艺术的一泓清泉里。 这泉水固然澄澈,但也深不见底。 再仔细想想,原来对他的过往、家庭、梦想,全都一无所知。 顾郁走在冷风中,戴上耳机,打开了手机里的录音列表。 里面果然有一段几天前的录音。 ※※※※※※※※※※※※※※※※※※※※ 下一章换时间预警。 55 七年之前,他们还是少年。 —— 柔顺如瀑布一般倾泄的长发披挂到腰际,洁白嫩滑的肌肤胜过凝脂,高跟鞋叮叮地敲在地面,踩出裙摆下托着清风的脚步。 她芬芳馥郁,笑颜春色,好似一朵五月里沁人心脾的雪白的栀子花。 层层叠叠轻纱柔曼,莹白月色平铺在地,开出千万朵栀子。 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隔着薄薄的纱帘,她轻声唤他:“小旭,来。” 静默等候在这头的陈方旭转过身来,看着她一袭婚纱,只呆呆地凝望着,恍惚地走了过去。他掀开头纱,吻住她,唇齿缠绵片刻,她捧着他的脸笑起来,“好看吗?” 当然无比好看,陈方旭点点头,杨佳晴用拇指轻轻抚着他的嘴唇,调笑道:“果然口红应该男生买啊。” 听到这话陈方旭登时有些脸红,用手背抹了抹嘴。“我今天不该穿短袖短裤来的,好好的仪式感都被破坏了。” 暑假来到,杨佳晴已经毕业,陈方旭则即将留学一年。分别之前,恰好杨佳晴的朋友将要结婚,她于是来帮忙挑伴娘服,偷渡私心带男朋友来试一试婚纱。 “要是月月看见了,肯定会很高兴的。”杨佳晴说道。 “咱们订婚吧?”陈方旭突然说。 杨佳晴笑了起来,回道:“这种事怎么能急,等你明年回来了再说,最好等你毕业之后。” “私下订了就好了嘛,”陈方旭耸耸肩膀,“反正在我心里,你已经嫁给我了。” 此时此刻,城市的另一头,一男一女正在咖啡店里聊天,说到兴起时拉起了小手。 “够了吧,”易向涵站在街道边,清点了一下口袋里的绘画材料,“好渴。” “那边有个咖啡店,”徐水蓝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师姐,咱们去歇一会儿。” 易向涵应允一声,突然兴致上头,开始了一如既往的吩咐。“你别拎了,你!”易向涵指着旁边的另一个人,“该你了兄弟。” 赵觅山没好气地把东西接了过去,“就你事情多。” 一代女皇并不理会,仍旧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谁知刚走到咖啡店旁,盯着玻璃窗里的人就猛然顿了脚步。 “师姐,怎么了?”徐水蓝伸手放在她额前,挡住了阳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对情侣在聊天。 易向涵沉默不语,一把拨开他的手,风风火火大步流星地走进咖啡馆,路过吧台时顺手抄走老板手里的一杯摩卡,径直泼到方才还情意浓浓的男人头上。 徐水蓝和赵觅山跟上去时,正好看见这个画面。徐水蓝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冲过去。 “拉他妈谁的手呢?!”易向涵一边吼一边把桌上的两杯咖啡都倒在他身上,“老郑你有种啊!” 徐水蓝立即拉住她,“师姐师姐,别激动。” “你谁啊?没素质。”一旁的女人说了话。 “你也想来两杯?”易向涵气势汹汹地瞪她一眼。 “你不是在画画吗?”男人抹了一把满脸的咖啡,“涵涵,你听我解释……” 易向涵给了他一巴掌,“好啊,老娘听你编。” 周围的顾客都好奇地看着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起来估计像那种出轨男的狗血戏码。一瞬间,原本十分优雅安静的咖啡馆里突然响起了吵嚷的重金属摇滚乐。 很好,正好燃起一代女皇心里的滔天烈火,易向涵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刚才被抢了咖啡的肖枭从吧台里走出来,一边走着一边笨拙地系上围裙,一脸笑地把她拉到身后,收好了桌上的杯碟。 “我们店里吵架打五折,你得顶嘴啊兄弟,”肖枭冲老郑眨了下眼,“不过沙发泼脏了,你要赔的哦。” 易向涵一把推开他冲向前喊道:“老郑,老娘哪天不是一心一意对你好,你就是这么爱我的?在这儿还跟我装什么深情款款呢?” 眼看已经使上拳打脚踢各种招数,赵觅山扔了手里的东西搂住她往外拉,直到走出咖啡馆,撒了手扔在地上。 易向涵自己身上也是咖啡污渍,一头漂亮的卷发此刻却乱糟糟,轻盈的长裙沾上灰尘,依旧沉浸在气愤的情绪中无法平息。 见此情景,徐水蓝跟出来放下东西,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师姐,咱们回去。” 车窗外的冷风呼呼刮,吹得长发更加凌乱,易向涵趴在车窗上,横七竖八的泪痕爬了满脸。赵觅山伸手使劲拉了她一把,易向涵靠过来,在他肩上鬼哭狼嚎地哭了一通。 “啊——”赵觅山也绝望地嚎了一嗓子,“把我吼聋吧,求你了……” 徐水蓝默然拿出纸,轻轻擦干净她的脸。易向涵带着哭腔吼道:“蓝蓝去买酒来!!” “……师姐别伤心,他配不上你,还会有人比他更爱你的。”徐水蓝安慰道。 “你说的狗屁!老娘一个字都听不进……”易向涵仍旧哭得撕心裂肺,含糊地命令道,“冷啊,关窗……” 赵觅山只好费力地钻出手关上车窗,徐水蓝继续安慰了几句,发现她是真的油盐不进之后只好放弃,连出租司机都听得耳根子疼,说着乡土味极重的椒盐普通话,也好心地劝了两句,最后也被迫投降。 小区门口,易向涵脱力地坐在花台上,徐水蓝小心地理好她的头发,蹲在她面前轻声说道:“师姐,咱们回去吧。” 易向涵垂着脑袋不作言语。 “快点儿。”赵觅山站在一旁说道。 “你催什么!”□□点燃,她再度抓狂,踢了他一脚,“老娘的一世英名……” 赵觅山懒得再跟她吵,二话不说走上前去,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到了画舟堂。刚进正堂他就赶紧撒了手把她扔在沙发上,一边喘着气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喃喃:“重死了重死了……” 易向涵仰躺在沙发上无力呜咽,两下蹬掉了高跟鞋。顾郁十分好奇地走上前来,歪着脑袋看她:“怎么啦?” 易向涵抬腿一脚蹬在他胸口,哭道:“一边儿玩去……” “壮士,你穿的裙子。”顾郁后退一步,转身进房间找了件短袖给她,易向涵洗完澡时双眼肿得像猴子屁股,顾郁吓得一抖。 简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走进浴室把她的长裙洗干净。他不太知道女生的裙子能不能大力拧干,只好轻轻拧了水挂在院子里。暖阳照,夏风吹,纱裙飘飘起舞,边缘滴着小小的水珠,两只狗伸爪子去抓被风吹得四处摇动的裙摆,站起来还够不到。 为让易向涵能心情好点儿,大家拉着她出去吃火锅,辣得每个人的嘴都红艳艳,活像滴水的石榴。闹腾了一番直到傍晚送走她才平息,小两口开始了楼梯腻歪的日常。 “小宝,亲亲。”简桥嘟了嘟嘴。 顾郁凑近,蜻蜓点水。简桥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口提起,“房间里你的东西我能看看吗?”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还说什么东西,”顾郁一摆手,“都给你看。” 简桥点点头,抬腕看了看表,“你该回房间读书了,最近看的什么?” 听到此话的顾郁没有立即回答,犹疑一瞬才扭扭捏捏地开口:“情……情诗大全……” 简桥眯眼,“什么?” 他怎么能让简桥知道为了说几句骚气的情话他恶补了十几本酸溜溜文学呢?顾郁转念之间,正直地喊道:“在看人类情感交流指南!” 本以为简桥要抓住这个问个不休,没想到他只是点点头,心不在焉,“嗯,你去吧。我回房间了。” 两个各回各屋,直到夜晚,顾郁看完书悄无声息地走上楼,轻声打开门,只见简桥独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发愣。 听到声响简桥转过头来,顾郁不明所以,眼睛一瞥看见了简桥面前打开的几个木箱,神色骤然阴沉。 他的手指紧攥着门把手,攥得指尖发白,青筋突起,森森开口,“谁让你打开的?” 问完这话他才猛然忆起,之前在楼梯上简桥问他的话,他竟然都忘了问一句简桥想看的是什么。再细想,简桥问的不是“你房间里的东西”,而是“房间里你的东西”,他早该想到简桥指的是阁楼里这些一直躲在角落蒙灰的木箱。 见他不回答,顾郁径直走过去关上木箱抱起来往楼下走,简桥却不给他机会,用力捉住他的手腕,“顾郁!” 他的手一松,箱子掉落下来,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半截铅笔,只剩一个脑袋的玩具,一撮用红线捆好的短发,撕破的校服,被划了一个大口子的裤子,还有数不清的撕碎的作业本,用胶粘住的教科书,还有画着各种不堪辱骂图画的成绩单。 尽管每一张成绩单上,那个叫“顾郁”的小男孩都遥遥领先。 顾郁立即甩开他的手,“我是同意你看我的东西,但也没说看了我就无所谓。现在你看了,我生气了,不过分吧?!” 简桥立刻起身想要抓住他,顾郁却仍旧拼命往外挣扎,你推我搡之间又添了浓浓的愤懑。 等到顾郁好不容易挣脱逃出来,一掀开帘子却正好撞上站在楼梯口的关小梨。 关小梨悠然自得地刷着牙,漫不经心问道:“又吵?” 顾郁无话可说,移一步关小梨就挡一步。小梨问:“帮你伸张正义?” “不用。”顾郁冷冰冰地扔下一句,拨开他向外走。 关小梨却把他向后推,顾郁无心跟他胡闹。关小梨却把他赶回楼上,猛然一脚踢到屋中央,给简桥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门倏然被关上,关小梨顺便把门把手往上一提,随即走到隔壁天台,坐在椅子上,沉默地一边刷牙一边看星星。 “靠……”顾郁低声骂了句,拍拍手掌站起来,转身去开门,两三下都没成功,竟然被反锁了。 “关小梨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忤逆!”顾郁对着门大声骂道。 无人应他,却是简桥开了口,“多久?” 顾郁默不作声,也不动弹。两人沉默半晌,简桥又问:“你遭受校园欺凌,有多久?” 这个问题,本来简桥不想问,那些箱子他也大可以看完之后装作无事发生毫不知情。但他不想这样做,他想知道关于顾郁的一切。 顾郁不回答,简桥就等,等到他开口,反正他总会开口的。 时间嘀嗒溜走,顾郁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重新装进箱子里,说道:“一直到我学会还手的时候。” 年少的时候,欺负一个人的理由多简单哪,因为他学习好、脾气好、不合群……种种原因都可以成为被欺凌的理由。 顾郁是在奶奶病重离开的时候,忍无可忍开始还手的。那时候他渐渐长得比同龄人更高,在校园里向来沉默的脸上浮现了微不可察的狠戾。 他从不主动欺负别人,但要是别人欺负他,谁也别想在他这儿讨到一丁点儿便宜。 顾家小魔王的称号就是这样来的。 顾郁起身,踮脚从储物柜上拿下最后一个木箱,放在简桥面前。 “这个箱子,是奶奶走了之后我才理出来的。”顾郁说着打开了面前的木箱,里面是一堆陈旧的伤药瓶,包括消毒酒精、碘酒、棉球、伤口粘合剂…… 他留下这些东西,不是想要刻意地记得什么,他只是不想遗忘,不论是在那些一次次的教训中,记住的任何东西。 “从我第一次还手的时候,我就知道,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白皙的手指轻轻划过木箱,指尖沾染上一层灰,顾郁接着说道,“本来是怕麻烦,后来比起欺辱,我更愿意选择麻烦。” 简桥轻轻握住他的手,顾郁也缓缓地牵住了他,“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即使头破血流,也想要守护住的东西。” 这一夜,他们挤在阁楼里那张狭窄柔软的床上,前所未有地紧紧相拥,酣然入睡。 简桥把脸埋在他肩上,紧紧搂住顾郁的臂膀。要是能在你长高之前遇见你就好了,简桥心想。谁都曾不堪落寞,但幸好最终,我们都选择了阳光。在暖阳清晖洒下的时刻,我们又恰好遇见。 “关小梨你个不知老少尊卑的王八羔子!”一大清早顾郁就站在窗边,“赶紧给我开门!!都一晚上了!我要上厕所!上厕所!!” “我锁门的理由很充分啊,”关小梨骑着个行李箱往院中间一滑,仰起头对他说道,“你俩吵架冷战会吓坏孩子的,我还小,见不得。” “你!你小个屁!!”顾郁怒吼,“再不来我就在这儿尿了!!我……我滋你一脸!!” 关小梨嫌弃地啧了一声,“咦,好恶心。”他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对准楼上窗口扔上去。顾郁眼疾手快地接住,正准备下楼找他算账,忽然听他开口,“我走了。” 顾郁一愣,“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关小梨好笑地看着他,“我看你俩腻腻歪歪一辈子么?” 简桥也走到窗前,和顾郁并肩俯身看着他。 “你要回去了?”顾郁骤然失落,“我送你。” “不用,”关小梨说,“来的时候你不是也不怎么欢迎么?” 关小梨看着两个人,果然看起来挺相配的,他笑了笑,看向简桥,“喂,不要欺负他。”随即摆摆手,拉着行李箱出了院门。 顾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挑一个如此冷清的日子离开,顾老头不在,又把两个人关在楼上,连两只狗都在隔壁打闹。 他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甚至没有好好道别。顾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消失不见,突然有些恍惚。 世界回到了往日的安静。安静之下,潜藏着无数叫喊。 56 关小梨离开了这座城市,温竹离开了画舟堂,陈方旭去到了遥远的莫斯科留学一年。易向涵失恋之后闹了一通依旧风风火火,徐水蓝混过了一年还是没勇气表白,王元其和初阳考取了舒牧所在的美术学院,去到了遥远的北方。 众人走散,瞬息万变,世界变得寂寥起来。 “开开他爸,”顾郁看着简桥,指了指学院里闹着玩儿的公众号,嘴唇一扯露出个微笑,“我被评为今年的院草啦。” 简桥没绷住噗嗤笑了。 “你怎么不恭喜我呢?”顾郁疑惑地问道。 “嗯……”简桥憋着笑拍了拍手,“实至名归,实至名归。” “你知道院花是谁吗?”顾郁又问。 “……啊,”简桥倒并不是很想知道,不过既然男朋友都这样问了,还是顺着台阶扶他一把的好,“不知道,是谁?” “我也不知道,不是很关心,”顾郁说,“不过你是院草第三名,跟我的美貌相比,果然还是略逊一筹。” “凭什么?”简桥不服,“第二是谁?!” “啊,日语班的那个男生,”顾郁说,“他长得可乖了,说话也甜甜的,可有礼貌了,女生说这是……奶……奶狗?” “是正太。”简桥撇撇嘴。 “我赢就赢在路过外院女生对我打招呼的时候,都跟她们眨眨眼睛,她们就觉得我人好,”顾郁对简桥wink一下,“就像这样。” 简桥皱眉,抄起手就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沾花惹草?” “哎呀你看你看,”顾郁抱住脑袋据理力争,“你就是这么凶巴巴,从来不理女生,又高冷又拽,所以才被投票到第三名的。嘁,要是换做日语班的乖乖小正太……” 简桥一边拍他脑袋一边怒道:“还敢说!还敢说!” 顾郁被揍了好几下才忍无可忍推开他的手,顶着一头被□□得乱似鸡窝的头发,哼了一声:“我生气了。” 简桥指着他:“我先生气的,你先哄我。” 顾郁脑袋一偏:“你先哄我。” 简桥啧的一声:“你先。” 顾郁大喊:“你先!” “对不起小宝,我错了,”简桥说,“该你了。” “我后生气都消气了,你先生气都还没消?”顾郁问,“你这么没度量?” 简桥只觉得胸口疼了一下,要是在古时候,恐怕叫做怒气郁结吧。他使劲揉顾郁的脸蛋儿:“顾小宝,也就是你。” “也就是我,下凡来杀杀你的娇气。”顾郁说。 简桥:“你才娇气。” 顾郁:“你才娇气。” 简桥:“你才娇气。” “……”顾郁沉默一瞬,扑倒他压在身上大喊,“你才娇气!!你!!!” 简桥轻叹:“对不起,又又让你生气了。” 顾郁微微一笑:“没关系。” “你当然没关系了!”简桥踢他一脚,“我才是怒气郁结而死的那个!” 这动作本来就亲密无间,简桥一抬腿踢他,顾郁就感觉接触之间有什么不寻常,脸上浮现一抹飞霞,直烧到了耳根。他猛地起身,夺门而出。 简桥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很快反应过来,挑了挑眉。 入夜。 “桥桥,”顾郁躺在床上心神不宁,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期期艾艾地问道,“那个,同性之间……如果要……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吧?就,在深厚情感的基础上,进行一些,正常的……交、□□活动……” 简桥实在没憋住。 “你先别笑,”顾郁一本正经,“我是想问问,就这种……从构造上说……” 简桥点点头,认真地听他扯。 “该怎么进行呢……?”顾郁小心翼翼地问道。 光线昏暗,他那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水润润闪着微光,简桥突然倾身靠拢,几乎压在他身上,轻声问:“你想试试?” 顾郁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脸庞,迅速推开他,用胳膊挡住了脸。 “你不要做危险动作,”顾郁把脑袋藏在胳膊底下,闷闷地说道,“只要你逗我,我就要上钩。” 简桥了然,坐回去靠在床头继续捧着书,说:“你可以看看两性知识,每个人都应该有所了解。” 虽然简桥没有直接告诉他,不过好歹没有嘲笑他。顾郁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样也好,如果简桥直接对他开展两性百科小课堂,估计大半夜听着也挺迷情尴尬的。 “好吧,”顾郁瞬间想通,放下胳膊侧身睡觉,过了好半晌突然想起什么,又悄悄靠拢,轻声问,“你……你试过……” “没有。”简桥打断他。 “哦。”顾郁躺回去,喜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在新学年开始前,许漫衣来找过一次顾郁,他只是说:“我可以原谅你,但我不能代替简桥原谅你。” 他看着许漫衣和简桥坐在客厅里轻声长谈,虽然不知道说了什么,但看起来他们都挺高兴的。 他知道属于每一个人的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过了两周,学院里闹闹哄哄的公众号又评选院草,日语班的可爱小正太篡了顾郁的位登上第一名,顾郁为此闷闷不乐了好一会儿,甚至对自以为风流倜傥的容貌产生了短暂怀疑。不过简桥挺高兴的,反正把他俩排在一起他就高兴。 某次放学后,顾郁推着自行车和简桥有说有笑地走到画舟堂门口,从路口转角走出一个老头和小孩,是顾千凡牵着乐乐。 关小梨离开之后,乐乐就常常在闲暇时来画舟堂玩,这样也好,多多少少能打发老头子的寂寞。 每当看见乐乐的时候,顾郁总有一种感觉,他并不能很好地与融入同龄人,他安静有想法,常常像个小大人。 “哥哥,爷爷为什么一个人睡?”晚上,乐乐躺在床上问道。 顾郁给他掖好被子,轻声道:“因为奶奶贪玩,变成星星跑到天上去了。” “爷爷也会变成星星吗?”乐乐又问。 听到这个问题,顾郁没说话,看着他沉默了一阵,才回答:“不会的。爷爷不贪玩,他舍不得我们。” 第二日大晴,两个少年带着小朋友出去玩。乐乐坐在购物车的小屁孩座位里晃着腿,简桥推着车,乐乐一下没控制好,一脚踢在他身上。 简桥低头看了一眼,没说话。乐乐把脚丫子收回去,心虚地瞥他。 “你不道歉的话,桥桥哥哥会很难过的。”顾郁看着乐乐认真地说。 等到乐乐道了歉,简桥却眉头一皱嘴一撅,丢了手委委屈屈地自己去货架拿东西去了。乐乐见他还不开心,心里比他还委屈。 顾郁笑了,走过去推着车,“桥桥哥哥被哥哥惯坏了,比别人都娇气,你要哄他。” 没过多久,简桥抱着一大堆零食走回来,乐乐为了避免再次伸脚踢到简桥,已经直接坐在了购物车里。简桥停顿一瞬,把东西放在乐乐腿边。乐乐突然站起来扑向简桥,因为不够高,只能挂在他身上。 简桥轻叹,把他抱起来,乐乐也小嘴一撅,“我不能像哥哥一样惯着你,你错了。” “嗯?”简桥看着他,“为什么?” 乐乐环着他的脖颈,十分严肃认真,“因为小朋友不可以一个人走的,世界上好多坏人,会伤害你的。” 顾郁扑哧笑了,“他才不是小朋友,他就是坏人本坏。” 简桥却沉默了,突然什么也提不起兴致。“小朋友不可以一个人走”,这么简单的道理,小孩都懂得,为什么唯独他不懂得。 那天晚上简桥又做了那个梦。 “我走前面,你走后面,”小女孩头上扎着两个俏皮的小辫儿,“要是追到我的话,我就输了!” “好!”小男孩双手一抻,衣服往上扬露出了小半截白白嫩嫩的肚皮,“我追到你,我跑得快!” “我背了水壶,你要是渴了就叫我,”女孩说,“但你不准耍赖皮!” 那条通往外婆家的田垄小路是他此生走过的最漫长的路。烈日当空,热风滚滚,麦浪滔滔,你追我赶,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过了一段时间,小男孩走不动了,眼看女孩却越来越远。爸爸曾经说他是小男子汉,不能比女孩子弱。于是他忍呀忍呀一路坚持,不叫渴也不喊累,直到在某个土坯房转角,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开始叫“姐姐”,说他渴了,让姐姐不要闹了。姐姐没有回答,他就一直喊一直叫,四处去找。到头来,还是没看见她的影子。 “简明月——!!” 他大喊一声,喉咙沙哑,站在田垄间崩溃地痛哭失声。 那天的残阳落日像鲜血一样浓烈,灼热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四野潮红,闷热昏沉,让人觉得压抑难耐。 后来他懂得了很多道理,他知道了男生可以比女生弱,女生可以强韧有干劲,可以跑得比别人都快。但他唯一不想懂得的,就是“不要让小孩子独自一人”。 再后来,他们全家一直找,找了好多年。他母亲因为精神失常长期服用药物,经过长时间治疗才得已稳定。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为安抚所有人的情绪,只好不提伤心事,只当她从来没有来过。 但过了几年,他还是带着小男孩去福利院领养一个新的小朋友,但那个小朋友因为表现不好,最终他们放弃了领养。从此小男孩一个人长大。 简明月是他的姐姐,他唯一的姐姐。她爽朗爱笑,爱看外语频道,一直梦想去往冰天雪地的北极港口,总喜欢笑弟弟圆滚滚的连衣裳都遮不住的小肚皮,还喜欢让妈妈把自己的头发扎成小辫儿,扎得恨天高。 简桥以“明月”二字作了名号,学习了萌生于冰雪大地的俄语。他第一幅展出的画,叫做《暑天该很好》。 暑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他从来没有放下过,就算家里人都告诉他不是他的错,他还是一次次地陷入自责;就算经年累月也不曾收到一丁点儿消息,他还是留心每一处寻人启事。 他只期盼姐姐还记得他们就好了,就算他们找不到她,她来找一找他们也好。 那些报纸上、电视上,只有一个个属于别人的走失的故事,铺满了一个个破碎的家庭不竭的泪水。 他希望“明月”这个名字能在某一天传入她的耳朵,这是他想要声名大作的唯一理由。 夜深之至,他在一片昏暗朦胧中醒来。阁楼里寂静无声,一夜无眠。 “简桥,简桥?”顾郁蹲在床边,轻轻拍他的肩膀,“该起床了,大家都到了。” 简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脑袋昏沉,脸色毫无血色,望着天花板发呆,不一会儿伸手挡住了眼睛。 “啧啧啧,好娇气哦,”顾郁打趣道,“大乔小乔不如娇气简桥桥。” “又来了?”简桥轻轻一笑,掀开被子起了床,坐在床沿,突然倾身靠拢,一把搂住了他。 顾郁只当他在撒娇,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捧着他深吸了一大口,傻呵呵地笑了,“你好香啊!果然是大乔小乔都不……” “滚啊。”简桥打断他。 如今的画舟堂已经没有前两年热闹了,年纪小的几个一走,剩下都就更懒得闹腾了。幸好易向涵失恋之后看谁都不顺眼,才让周末的画舟堂有了一点儿勃勃的生气。 “顾小宝你看你买的菜!炖成潲水喂猪吃吧你!!” “赵觅山我呸!直男!找不到女朋友,老娘诅咒你!” “蓝蓝,谁让你碰我的包!!” “简桥,姐的刀呢?!” “师父你又吃甜的???” 顾千凡只好悻悻地放下了甜点,这下好了,连师父也敢怼,画舟堂没人管得住她了,也没人赶往枪口上撞,就连一向怼天怼地的赵觅山都嫌吵,下线闭麦自己个儿闷头画了。 “冷清,你坐着,我去给你拿墨水。”易向涵轻声道。 众人:??? 自从知道冷清心脏不太好,她就格外注意,对他总是轻言细语,仿佛深怕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他再病一场似的。 “师父,圈子里有人曝光了冷清师兄的私人资料,”徐水蓝担忧地冲到顾千凡面前,“他色弱的事情,公众好像知道了……” 冷清指尖一颤,在屋子里的所有人倏然陷入了集体沉默。顾郁抄起手机赶紧看网络上的各种言论,顿时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简桥攥紧了拳头,猛地起身往外走。 “站住!”顾千凡低喝一声,“你们只管画画,外面的事情师父知道处理。向涵跟我走。” 易向涵闻言大步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回头冲画室咬牙切齿地喊道:“顾小宝把菜刀磨一下!” 57 -08:17- 今日艺术:在新老画家联合展览中,冷清的作品是全场唯一一幅纯黑白水墨画。据悉,冷清本人对色彩并不敏感,曾多次出入医院检查视力。对于他而言,绘画生涯才刚刚开始,一个失去了色彩的画家该何去何从?【冷清在医院门口的模糊远照】 此人不配拥有姓名:这谁啊?这年头什么没名号的阿猫阿狗都能上新闻了么? plmk-123:我说呢,就他那一幅最无聊。 空山新雨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本人都没说话。 天气晚来秋:我???人家看不看得见关你屁事。 不是什么好人:我看是没前途了,就这样顾千凡还宠着他呢,呵呵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这么糊的照片我都能依稀看出他的帅气。 不太聪明的亚子:色盲也想上位,明月的画没展出多半是他搞的鬼,装什么清高。 肚皮浑圆回复不太聪明的亚子:你特么有病吧! 每天都好烦:居然拍照片,搞追星那一套?? …… 在绘画艺术圈中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举证新闻出现,迅速成为了讨论的热门话题。然而比起“瞎子画什么画”和“赖着不走混口饭吃”更讽刺的,是诸如“这人是谁”的嘲笑。 顾郁放下手机,靠在沙发上发愣。愣了半天也无事可做,无心去做。于是起身走进厨房,把每一把菜刀都给磨了。 冷清想过这件事情迟早要曝光,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以为起码能瞒到他小有名气的时候,或者到他已经能独当一面的程度。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就在今天。 而对于此事,简桥更持怀疑态度。突然被曝光个人信息,还有一些“热心网友”搜索出了关于他生活的许许多多,恶意揣测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居高临下地嘲笑他的不自量力,还生出一种无端的优越感。 事情本来不会发展成这样,仔细一想,十分蹊跷。 到了晚上,大家都还待在画舟堂等顾千凡和易向涵回来。老头子披着一身星光走进画室,在冷清面前坐下。 冷清抬起头,沉静地看向他。 “孩子,这种新闻本来就是传媒博噱头用的,花点儿钱就能让人澄清,师父一定能帮你摆平。很多艺术之外的事情,你还承受不了。这个年岁就被迫活在偏见里,对你也很不公正。”顾千凡温和地凝视着他,轻言细语如护娇花。 冷清低下头默然不语,不置可否。 顾千凡将一张名片放在桌上,缓慢地向他推过去,“你要是愿意,就打上面的电话。负责人问你是否要澄清,你说是就好了。” 拿起桌上的名片之后,冷清垂眼看着上面的文字,若有所思。 说罢,顾千凡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出门去。 易向涵还在外面心急火燎地坐着。她实在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在谈妥了一切的事宜之后,突然在最后一步终止,非要带一张名片回来给冷清,让他自己做决定。 这电话是谁打的有什么差别吗?电话那头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打电话的是谁呢?不过是最后确认一下罢了。时间拖得越长,恶性的影响就越大,顾千凡这么多年,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不可能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明白。 冷清也觉得有些许疑惑,通常发生什么事情,都是老头子扛着。再怎么样,如此重要的事情,也不可能轮到晚生来定主意。 虽然顾千凡言语中字字都在劝他同意将这件事情压下去,可在这一刻冷清突然明白:顾千凡虽然劝他,但并不希望他这样做。 老头子会承担他的徒弟所有选择的后果,他也在潜移默化的告诉每一位后辈——人生的漫漫长路,到底应该怎么走下去。 冷清勾起唇角,轻浅一笑,将手里的名片扔进了垃圾桶。他起身走到顾郁的房间,抬手敲了敲门。 -10:43- 画舟堂:我们不过是活给懂得的人记得。至于其他人,再吵再闹,也不过蚊蝇嗡嗡,不痛不痒。冷清在此宣布,余生都只画水墨,钟情于此,无关其它。 画舟堂官微的那条消息一发,就算是冷清婉转地承认了自己色弱的事实,所以那又怎么样呢? 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轮到那些从来都瞧不起你的人对你评头品足了?辗转一生,我们到底要活给谁看?到底要博得多少人的懂得和记得,才算不枉和体面? 这天晚上,冷清在万籁俱寂的街头走了很久。他想起顾千凡最初让他去画舟堂的时候,对他说的那番话—— “失聪之人尚能谱出华章,色弱怎么不能画画?色盲都行,失明都行。” 深夜的街头,简桥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无话可说,也就不必再说。反正他们心里都懂得。 从那之后,冷清的艺术生命,都只为水墨而活。 在之后的大半年时间里,冷清更加专注地将精力全部放在水墨上头。顾千凡教他的时候也更加尽心尽力,跟时间赛跑似的争分夺秒。 而简桥在之前的作品没有参加展出事件之后,虽然失去了许多机会,但也依旧稳扎稳打步步高升。老陈度过了“居心叵测拦截作品”的风口浪尖,仍旧偶尔和简桥交流思想。 一日,顾郁正参加完一个交流会,还机缘巧合碰到了抢了他位置登上院草第一的日语班小正太。他还没说话,小正太倒是先开口了,又是问好又是寒暄,还和他一路走到校门口。 不愧是第一名啊,这下顾郁心服口服,果然招人喜欢。他骑着自行车,在脑海里堆砌了无数优美的辞藻,准备把小正太完美的形象气质向简桥夸张地转述一遍。 手机铃声响起,顾郁的满腔澎湃被摔得稀碎。他猛地按下刹车,看到了乐乐用无所不能小天才给他打来的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了乐乐焦急的哭声。顾郁二话不说直奔他的幼儿园。 赶到现场时,乐乐还在和几个小屁孩打闹。顾郁只好走过去把他们分开,问他道:“怎么了?” “你是坏蛋!”一个小胖墩朝乐乐喊,“你推我!” 顾郁皱眉,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乐乐,心想这悬殊的体格,谁推谁还不一定呢。乐乐抽抽嗒嗒地解释,小手往喷水池里一指,“他们把小霸丢到水里了……” 小霸是谁?出人命了?!顾郁站起来焦急的往水池里看,只见一个黄色夹绿的霸王龙玩具在水面上飘着。他松了口气,蹲下来问其它的小孩儿们,“你们为什么要丢他的玩具?” 小胖墩不承认,“我们才没有!”不过他千算万算估计没想到自己的队友丝毫不争气,如实承认的确把小霸抢过来丢进水里了。 “他的玩具太吵了!还不跟我们玩奥特曼卡片!”小胖墩旁边的小瘦竹竿说道。 “那是我哥哥给我买的,”乐乐搂着顾郁的脖子大哭,“我不准你们碰它……” 小朋友们又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顾郁却没有制止,默然地听着每一个人说的话。良久,顾郁想了想,安抚地拍了拍乐乐的后背,把事情的经过在脑海里捋了一遍,面向小胖墩和小竹竿,“你们丢了乐乐的玩具,是你们的错。对吧?你们要给乐乐道歉。” 小胖墩正欲争辩,顾郁又转向乐乐,“你因为生气推了小胖……你的同学,对吧?你要跟他道歉。” 小屁孩们倏然都沉默了。 顾郁又转向那些一旁看热闹还搭把手的小朋友,“你们凑热闹,还把乐乐和小竹……这位同学的书包踢远了,你们也有错,对吧?道歉。” 乐乐坐在自行车上,顾郁推着车扶着他的后背,怀里抱着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捞起来的湿漉漉的霸王龙,“哥哥,小霸还能修好吗?” 顾郁垂眼看了看乐乐抱着小霸,小霸抱着蛋,蛋里包着小恐龙的场景,温声说道,“对不起乐乐,修不好了。你知道哥哥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捡起来吗?” “因为很贵的,是哥哥送我的礼物。”乐乐抬起头看着他。 顾郁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说道:“不对。是因为不能乱扔垃圾。” 听到这话乐乐委屈地直抹眼睛,“小霸不是垃圾呀……” 顾郁停下自行车放在门口,抱着乐乐往画舟堂走,努力开导他小霸已经不能起死回生了。刚回到画舟堂没多久,顾郁给乐乐换上干净宽大的衣服,穿上就像童子披袈裟似的。他答应给乐乐和小霸一点儿私龙空间,于是奔上楼去,把他之前想了一路的小正太跟简桥讲了。 “我对你太失望了顾小宝,”简桥牵着他往下走,“你居然背着我和昔日的敌人有说有笑。” 顾郁用十分苍白无力的说辞解释了一通,打开房间门看看乐乐和小霸的告别仪式进行得怎么样了。开门却见乐乐被包裹在过大的外衣里,躺在床上,蜷着腿缩成一团。 他走近了蹲在床沿,把被子给乐乐盖上。简桥俯身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他是不是病了?怎么没精打采的。” 顾郁伸手摸他的额头,体温正常,不过看上去脸色确实是不太好。他掀开被子拉开外套一看,原来小家伙把冰凉的恐龙抱在怀里,恐龙的脚趾都还在渗水。 他轻叹一声,迅速出门到商场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回来。简桥守在床前,把滴水报废的小霸放在一旁藏起来,乐乐刚一醒来就没完没了地找霸王龙,找得脚丫子乱蹬,在床上站也站不稳。 简桥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一把捉住他,“乐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乐乐不理他,依旧心急火燎地找恐龙。好在没过多久顾郁带着新恐龙回来了,还骗他道:“乐乐,小霸修好了。” 正在乐乐抱着恐龙虚惊一场时,简桥突然拿走了霸王龙,认真地看着他,“乐乐,你要诚实回答,是不是有什么没跟哥哥讲的?” 顾郁诧异地看着简桥,“你别吓他,他就是没了小恐龙太难过了。” “他都站不稳了还没事?”简桥依旧严肃地问乐乐,“怎么了?” 乐乐看着简桥,又看看顾郁,憋着眼泪把他们瞧了又瞧。顾郁沉声问:“乐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哥哥?是不是小朋友欺负你了?” 良久,乐乐终于绷不住眼泪直流,猛然摇头。简桥沉默,直接把他的裤子给拉了下来,腿上竟然有好几道红紫的伤痕,在细嫩的皮肤上看着触目惊心。 顾郁心头一沉,撩起他的衣服,果然身上也有一些被打过的痕迹,仔细一看就能分辨出,还不是同一次打的。他登时怒火中烧,紧攥着衣料,语气冷得骇人,“谁欺负你?” 乐乐仍旧不敢说话,只自顾自地抹眼泪。顾郁仍旧凝视着累累伤痕,看上去不像是同年龄的小孩能做到的,那么就只有大人了。他平时不会和什么险恶的外人接触,学校里的老师都还算和蔼可亲。这么一想,就只会是家暴了。 “跟哥哥说,打你的是你爸爸,”顾郁顿了顿,不太愿意说出口,“还是妈妈?” 敲门声响起来,来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正是他以前口口声声叫妈妈的人。顾郁拉开门径直走进房间。 “小宝,你怎么来了?”田云珮看着他,“你不是把乐乐接走了吗?他怎么没回来?” “我看这个家里有人巴不得他不回来吧?”顾郁压着怒气盯着她,冷冷地甩上了门。 还未等她开口,顾郁就出声道:“难道顾天柏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你抛弃他又抛弃我,就为了再找一个家暴的男人?” 田云珮的脸色霎时变得不好看,“谁跟你说的这些?!” 这个世界上哪有父母舍得对亲生孩子下狠手的?要么是顾天柏那种把儿子当绊脚石的无情汉,要么就是,孩子不是亲生的。 “什么时候的事?”顾郁问道,又挑了个稍微婉转的表达方式,“你跟顾天柏……怎么会……” 先不去比较乐乐和顾天柏长得像不像,毕竟顾天柏年纪也大了,人到中年还应酬发福。不过顾郁一直都察觉到的是,乐乐和他自己长得挺像。而顾小宝自然又和他亲爸妈挺像。 原来当时田云珮说得没错,乐乐就是他弟弟,还是亲弟弟。 狗血,太狗血了。不过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亲生父母身上,他又不能看热闹似的吃瓜,只能假装没什么还似乎非常合情理。 田云珮扶着沙发无力地坐下来,“本来我是想给乐乐一个好的成长环境,谁知道自从他知道孩子不是他的,每次不如意就拿我们撒气……” 顾郁无奈地抹了把脸。乐乐将要出生的那个时候,顾天柏已经再婚了吧?田云珮也有爱人准备扯证了,还玩这种旧情复燃的戏码? “离开他吧,你毕竟是我……”顾郁顿了顿,没有接着说完,“家暴这样的事情,有第一次就有很多次。这回你要带着乐乐。” 田云珮跟他哭诉各种“离开了下半辈子怎么过”“乐乐怎么办”之类的心酸问题,说得顾郁脑浆子疼。十几年前他们怎么没想过“小宝怎么办”。生活就这样一次次地戏剧化地重演,所有人都扮演着同样的荒诞又平常的故事。 当夜,顾郁来到社区医院,简桥坐在病床旁发呆,乐乐已经睡着。他满腹心事,还请求简桥别告诉顾千凡。 点滴已经输完,顾郁抱着乐乐往画舟堂走,简桥和他并肩走着。顾郁的外套裹在乐乐身上,简桥就脱下外套披在顾郁肩上。 “谢谢男朋友。”顾郁忧愁地轻叹一声。 “你不要多想,”简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知道今天乐乐跟我说什么吗?” 顾郁饶有兴趣,总算打起了一点儿精神,“什么?” “他说以后要当科学家,研究恐龙那种,”简桥笑了笑,“孩子很单纯。比起给他一切,让他不受伤害更重要。” 顾郁默然,垂眼看了看怀里睡着的小朋友。 “你想要个小孩吗?”顾郁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简桥险些没站稳,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就像咱们隔壁的路浔和白医生那样,他们不是就领养了一个孩子吗。”顾郁补充道。 “哦,”简桥不着痕迹地笑起来,“以后再说吧。我还以为你……” 顾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简桥厚着脸皮说完了,“想试试造小孩的过程呢。” 58 已然经过简桥桥千般调戏的顾郁听到这话时已经可以面不改色,他甚至有点儿好奇,还想过要不要找一些合适的资料学习学习。 “我一辈子只能跟一个人做。”顾郁神气地说。 简桥一头雾水,“做什么?” 顾郁啧了一声,“做你天天脑子里倒不出来的那个东西啊。” “哦,”简桥没憋住笑了,“这么专一?” “是啊。我本来对情啊爱啊完全没兴趣,你不能撩了和尚就跑路啊,”顾郁抱着孩子,一下子十分幽怨,活像被抛弃的寡妇,“你看你,还觉得这是专一,说明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呸,渣男……” 月色朦胧,光影暗淡,简桥只是默然轻笑,靠近来一把勾住他的脖颈。顾郁顿住脚步,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 简桥凑近吻了吻他,唇舌缠绵间离开了些,抵着他的唇低声道:“要不,今晚我就给你个一辈子的承诺?” 这下顾郁有点儿招架不住了,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颊上,凑上前蜻蜓点水一吻,“乐乐还在,你不要教坏小……” 小孩子。 就在顾郁说着这句话低头的一瞬间,看见夜色中乐乐那双水灵灵的直勾勾盯着他俩的大眼睛。 顾郁:…… 你听哥哥解释。 ……小混蛋你什么时候醒的啊?! “哥哥,”乐乐天真无邪地开了口,“什么是造小孩?” 你醒了这么久了?! 顾郁无言以对,恨不得掘地三尺自我埋葬。简桥也很是难堪地把胳膊从顾郁脖子上拿下来,离他站远了点儿。 ——该怎么告诉小朋友缠在一起还亲亲的麻花非常纯洁?在线等,急。 简桥在网页上搜索了一通,得到以下方法—— 向孩子大方承认你们并不纯洁。 简桥恍然大悟……这是什么鬼办法? “哥哥,女娲造小孩,用泥巴唰唰唰地就变成人了,”乐乐说,“哥哥,你也可以吗?我也想要小朋友和我玩。” “……哥哥不可以,”顾郁面露难色,“女娲才可以。” “那我也是女娲造的吗?”乐乐疑惑地问。 顾郁轻叹一声,回到画舟堂之后非常严肃认真地给乐乐科普了两性知识以及宝宝是怎么诞生的,顺手还做了个ppt。 “懂了吗?”顾郁问。 乐乐靠在床头抱着电脑似懂非懂迷迷糊糊地点点头,突然指着上面的一张图片,“哥哥,他们在亲亲。” “对呀,我刚刚不是说了,这是表现两个人彼此相爱的动作吗?”顾郁耐心地解释道。 “可是你刚刚跟桥桥哥哥也这样了。”乐乐无情揭穿。 顾郁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科普完两性知识,又要科普性取向知识了吗?他钻进被子,大义凌然地一摆手,“这课明天再上。睡了。” 乐乐依旧疑惑地指着ppt上的图片“可是他们一起睡觉,你和桥桥哥哥都没有一起呀!” 没人回答,顾郁答不上来只好装死。此夜,简桥要给他的“一辈子的承诺”依旧没有兑现。 翌日,乐乐离开后,画舟堂收到一个信件。顾郁拆开之后当即大喜过望,直奔楼上,刚一打开门就和简桥撞了个满怀。 “简桥桥你要出人头地了!”顾郁兴奋地喊道,“你看!” 简桥定睛一看,只见他手里有张艺术论坛的入场券,不由得心里一紧。简桥接了过去,正面反面都仔仔细细瞧了个遍,确定是张正经的入场券没错。 这个艺术论坛不是一般的级别,而是能够使整个艺术圈子关注的大活动。参加的专家们各有所攻,不仅仅是美术类,还汇集了文学、舞蹈、雕塑、音乐、戏剧等等类别,研究方向古今中外皆不落下。虽是大杂烩,却全都是顶尖的人士汇集,交流学术,可谓几年一遇的盛事。 “这个……”简桥确定入场券货真价实之后,心虚地把它递回顾郁手里,“应该是给师父的吧。” “他因为这次有机会做讲演,都不需要入场券,好早之前就寄了邀请函来了,”顾郁在信封里仔细一瞧,抽出一张纸条来,指着上面的文字几乎蹦上天花板去,“你看,就是给你的!” 纸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明月有光,鹏程万里。” 简桥又是欣喜又是忐忑,仍旧不敢相信。毕竟在这样的盛大活动中,受邀参加的老陈已经算得上是年轻得不可思议的艺术家了,更何况是他这样还在上学的毛头小子呢? 虽然国内公众一直抬举他,封他为“油画天才”,后来又称为“国画奇人”,把他捧上了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而小辈终究是小辈,他心知肚明,和老陈、顾千凡的水平有云壤之别。 此般机会,应该自然轮不到他的。就算天上掉馅饼,他也没有理直气壮接受的勇气。 顾郁自然没想这么多,他一门心思都沉浸在为简桥由衷的快乐之中,哪儿顾得上简桥的忧心忡忡。 退一步说,这个入场券怎么会寄给他?是谁寄来的?发货地址上寄件人匿了名,上头写着的城市,上次他和冷清去参加比赛的时候去过,谁在这座城市? 简桥满腹疑惑,拿着那张纸条仔细端详。 这字迹,倒有几分眼熟。写得端正,娟娟秀丽,雅致有韵。简桥在脑海里仔细搜索了一番,最终想起那个红包,恍然大悟,“许漫衣。” “嗯?”顾郁凑过来看了看,被他一提醒也顿时回忆起来,不过侧重点似乎不在这上头,“她对你这么好?” “……这礼物太贵重了,我受不起,”简桥轻叹一声,“给她寄回去吧。” 顾郁替他遗憾,不过无奈这入场券实在意味太多,坦然收下也不是个事儿。但他思来想去,还是给出了建议,“你留着吧。她肯定是为上次那事赔礼道歉的。你不接受还退回去,她就更难释怀了。” 这确实是一方面,但他也有私心——他怎么舍得简桥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在顾郁的百般劝说之下,简桥终于勉强相通,不过仍旧于心不安。顾郁只好说:“你这是入场券,又不是邀请函,不能抛头露面,只能远远观望一下,不算什么的。” 良久,简桥突然问:“许漫衣怎么会有这个?” 疑惑无解。但他们也不好意思打电话直接问“你哪儿来这么贵重的票”,也太不合礼数了。 一年即将哗哗流过,又来到了暮春初夏的时节。这个夏天,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无法忘怀。 杨佳晴有个盛大隆重的舞剧表演,他们团队也为此筹备良久。陈方旭还在国外留学回不来,千说万劝地让简桥和顾郁去帮她捧个场。 而他俩因为彼时要参加艺术论坛也无暇前往,只好在最后一次大彩排的时候去看看。 “以后他俩生孩子了,我们怎么也得是干爹吧。”顾郁坐在舞台下,转头说道。 彩排开始,杨佳晴依旧那般美丽:削肩长颈,明眸皓齿,顾盼生姿。面若春花欲滴,体如秋风软水。任谁看了也要啧啧称奇。无论神貌,抑或体态,更加舞技,都是上乘,舞蹈演员的主角自然也就非她莫属了。 顾郁每看见她一次,就要感叹陈方旭那小子前五百世究竟是积了多少挽救苍生的大恩德。现如今他还要举着手机全程给陈方旭现场直播,那头没完没了地鼓掌,别人是吵不到,但顾郁耳朵要起茧了。 “简桥,顾郁,”彩排结束之后杨佳晴到台下与他们打招呼,“上次的关小梨没来吗?” “啊,他国外去念书了。”顾郁答道。 杨佳晴跟他们闲聊寒暄了几句。以她的脾气秉性,内敛得体,落落大方,既不粗犷随意,也不太过含蓄。最重要的是,她说话的距离感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疏远、不暧昧。与她相处十分舒适,顾郁也就多聊了几句。 “陈方旭天天闹着要我们给你撑场面。但正式表演的那天我们在外地,不一定赶得上。第二天我们回来给你庆祝,好吗?”顾郁说道,还拿出了自己标准万人迷的友好wink,对她眨了下眼。 虽然顾郁的这个动作在跟朋友聊天时经常用到,也仅仅是表达俏皮和友好,不过简桥每看到一次都很不满,这一次依然想打他的狗头。 “好,那第二天我等你们,”杨佳晴笑道,“怪不得小旭老开玩笑说你烦,原来这么招人喜欢。” 顾郁被学姐夸奖,心头喜滋滋。简桥对他忍无可忍,对杨佳晴说道:“挺晚了,你先去卸装,我俩送你回去吧。” 等到杨佳晴去了后台整理,顾郁不解地看着简桥,“你好坏哦,居然让女生卸妆。” “她去换装肯定要卸装啊。”简桥也似懂非懂迷迷糊糊。 “你看易向涵什么时候愿意卸妆了,”顾郁一副自以为很懂的模样,“女生都不会卸的。”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你一句我一言吵了起来。简桥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他恶狠狠地说:“你还跟别人眨眼睛,我没弄死你就不错了。” “我对好人都眨,爷爷教我的,”顾郁十分无辜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简桥不欲争辩,无言以对,只是心里担心他以后被人卖了都要帮别人数钱。 两人一路打车加步行,把杨佳晴送到了家门口才离开。夜色已经十分浓重,莹白的月光映在他们眼中,昏黄路灯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杨佳晴家里离剧院挺远的,有段步行的路又比较昏暗不明,往常都是陈方旭送她回家。回画舟堂的路上,两个人坐在出租车后座,都已经有点儿困顿。 简桥正打瞌睡,顾郁靠在座位上无言良久,突然抬起头低声问:“你紧张吗?” 略一思索,简桥就知道他问的应该是明天去参加论坛的事情。连着劳动节的几天假期,勉强能够参加完。简桥能有这样大好的机会,顾老头子也高兴得很,还说要把顾郁带过去开开眼。虽然他参加不了,但是远远观望开开眼界也未尝不可。 闻言他点点头,“有一点。” 顾郁悄悄握住了他的指尖,抬眸盯着他。简桥低头,轻轻嘟了嘟嘴,以示亲吻。 顾郁接收到远程亲吻,扭过头笑起来,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突然指着外面的天空让他看。 简桥不明所以,凑到窗前凝视着天。今晚夜空晴朗,月朗星稀,却依稀见得几颗星辰格外明亮。 “据说,人类所见的星星的光来自许多年前,说不定我们此刻看到的星星已经陨落了,”顾郁看着窗外,微微一笑,“简桥,我觉得你就像一颗明星,是那种就算你离开了,光芒还会留在别人心里很久很久的星星。” 平时顾郁不太会说情话,也不太会安抚开导别人,总是干净澄澈傻乎乎,有时候狗嘴里还吐不出象牙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恶补的酸溜溜情诗大全起了效果,简桥听到这话莫名感动。 再一想到刚来画舟堂的时候、参加画展的时候、万众瞩目比赛时却没拿到金奖的时候、作品被毁坏的时候,所有的谩骂、质疑、贬低……那些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每一次顾郁都用那种无比青睐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笑,仿佛他真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奇迹。 顾郁望着天空,简桥却收了视线,凝视着他的侧颜,默然无声,只是眼睛有点儿泛红。 那一晚,那番话,简桥记了很久。他觉得自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而是在无数没有被看见的日子里,还有个人在心底视他如神祗。 59 顾千凡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带着简桥和顾郁离开了这座城市,临走前操心剩下的徒儿们不练功,给他们布置了个作业。为了避免一画好几天,几个人约好了一起在画舟堂熬灯苦战。 事情总是不如人意的,累了一天过后,他们从画桌上苦战到了酒桌上。 “下酒菜呢,顾小宝?”酒过三巡,一代女皇在沙发上挺尸,又开始说胡话,“我要吃佛跳墙!” 赵觅山嫌弃地瞥她一眼,“我看你狗急跳墙。” 赵觅山和易向涵又要开始各不相让的世纪大战,冷清坐在天台上,聆听着楼下的争吵嬉笑。眼看繁星点点,昏沉的夜色铺满大地,眼前只有缺乏生机的黑白色,就连星辰微光,都是灰白的安静。 他的确早已习惯了安静,却从未深爱过安静。 夜深,喝醉后的赵觅山无力再跟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女皇吵闹,洗漱完跑进房间开始死睡。徐水蓝看完了斗嘴的日常,走到沙发跟前,蹲下来,在暧昧不明的光线中看着她微闭的眼睑。 “我要吃佛跳墙!”易向涵突然睁开眼大吼一声,一条腿翘上天搭在沙发背上,长裙从白皙细嫩的腿上滑下来,她转过头,闭上了眼继续喃喃,“饿死老娘了。” 徐水蓝被她气震山河的一喊给吓得猛然一抖,接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把她的腿给拉下来。伸到一半,手就很没骨气地缩了回去。 良久,他再次鼓起勇气,低下头不敢正视,伸手靠近。刚到腿边,却还是没敢碰,默默把裙子拉到小腿。 “师姐,”他轻声打破沉寂,“我去给你煮碗面。” 冷清带上耳机,播放一段轻柔的白噪音,湖面划船的声音。闭上眼,就好像在一湾清泉上徜徉,枕着小舟,凝视白云,聆听时间在南国呼唤…… 天台的木门突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冷清猛然睁开眼看过去,只见易向涵一张脸泛着红晕,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再另一张老旧得咯吱作响的藤椅上坐下了。 冷清摘下耳机,无声看着她。 “好大的月亮!我也要来晒太阳!”易向涵喊了两嗓子。 冷清抬头一望,没有月亮。 “趁着……趁着艳阳高照,我去画画了,”易向涵屁股还没坐热就起身往外走,“俗话说五……六七八月人倍忙,我要去干活!” 声音落下,四周很寂静,冷清开了口,“很晚了。” 易向涵转过身来指着他,“你懂什么,姐姐我马上就画完了。等明天你们一醒,老娘已经收工回家了。”她转回去刚走两步,就趴在门框上没动静了。 冷清走近一看,她正趴着门框打瞌睡。他站在原地犹疑一刻,只好将她打横抱起,放在阁楼的小床上。夜色从窗外透进来,他弓身将她放下,又长又卷的秀发在枕头上铺出一朵绮丽的花。 冷清给她盖好被子,还未起身,易向涵突然睁开眼,一把扯住他的衣襟。 “老郑?”她出声道。 冷清未回答,抿着嘴轻轻摇了摇头。 “师……师父?”她又问。 冷清轻笑一声,移开她的手,转身出门。刚到楼梯口,就听见里头传来恍然大悟的声音,“冷清!” 他停住脚步。 易向涵翻了个身,把被子踢到一边,迷迷糊糊地说道:“冷清你不能放弃,就算别人都骂你,你也要打他们大耳巴子!” 她又翻了个身,彻底把被子踢到了床下,半晌再无动静。冷清扶着门框,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道:“嗯。” 走下楼梯时,徐水蓝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过来,“师兄,师姐呢?” 冷清指了指楼上,“睡了。” “啊,”徐水蓝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面,“你饿了吗?” 冷清摇摇头,离开客厅,拿着一盏小夜灯走进了画室。他站在易向涵的画前,不禁很是无奈。她连一半都没画到,更别说明早起来就能回家了。 好在她这次也画了一幅水墨,冷清于是把小夜灯放在一旁,坐下来,拿起了画笔。 毛笔浸入笔洗,手肘轻轻划过羊毛毡,倒出油烟墨,房间里又飘出沉淀怡人的墨香味。笔架上的毛笔整齐排列,大白云、点梅、叶筋、狼毫、蟹爪…… 纵然是性情不羁的易向涵,也向来要将这些画笔一丝不苟地呵护着。 在这方寸桌上,就是他们最热爱的一切。 那是顾千凡最喜欢说的话,总是不吝于表达自己凝聚沉淀的热情,将“落笔至爱,用情不惜”代代传下去。 老头子的一番讲演打动了现场不少人,会议厅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简桥远远地坐在后面,打开了背包。 背包里是顾郁准备的给老头子的东西,茶水和一些临时药物。简桥打开背包,想给师父把水准备好,却先看见了一个灰蒙蒙的小脑袋,棕色眼睛闪着光。 简桥捏了捏简开开的绒毛,笑了起来。他拿出茶水,拧松了杯盖放在桌上,接着悄悄拿出了简开开,放在腿上,绿色小毛衣里突然掉出一个小纸条。 他展开纸条看了一眼,上面没有写字,只用彩色铅笔画着一个棕色红毛衣小熊,紧紧抱着一只灰色绿毛衣小熊,还凑近了嘟嘴亲亲。绿毛衣小熊非常害羞地红了脸,抿嘴笑着。 不得不说,作为一代国画大师的后人,画个简笔画还这么歪歪扭扭的着实挺不像话,但简桥心里暖暖的。 “好徒儿,师父刚刚厉不厉害?”顾千凡走了过来,望了一眼在场的人们,低声自夸,“找不出第二个了。” “非常厉害。”简桥立即夸赞,收起纸条把茶杯递给他。心想再过五十年,顾郁多半就是顾老头儿跟一个模子。 顾千凡:“今天下午只有最后一个活动了,大家自由交流,你可得抓点儿紧。” 简桥点头,“明白,师父。” “你看看这儿里头,没有比你更小的了,前途无量鹏程万里说的就是你,气不气人,”顾千凡说道,非常忧愁地甩着手,“师徒俩都太优秀了,没办法,愁人啊。” 简桥笑了。 交流会上,在这个连每一块地砖都写着“高级”的地方,相比之下,简桥作为一个还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初生牛犊,不免有些紧张而拘谨。 在许多业内的大拿里头,除了顾千凡,简桥就只认识老陈了。偏偏不知为何老陈并没有参加这个活动。想来也是,他那可不就是那种将“隐”字贯彻一生的艺术家吗? “这我徒儿,刚过二十,厉害得很。”顾千凡把简桥的后背拍得啪啪响,非常骄傲地向他人介绍膝下这位得意的徒弟。 大部分人都不太瞧得起他这个稚嫩的模样,暗暗腹诽这小孩儿能有几分真本事,再顺便联想一下画舟堂是不是真的没救了,否则顾千凡怎么会这么急切地想要一个小屁孩儿出人头地。 逛了一大圈,遇到许多人,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子,自以为多吃了几十年饱饭,并不将简桥放在心上。要不是看在顾千凡的面子上,估计根本都懒得搭理他。 简桥有些沮丧,只好默然,不作言语。 “徒儿,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一开始就被所有人认可的人,未必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而艺术家里,心高气傲者占多数,”顾千凡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你看在场的这些人,都不拿正眼瞧你,有些人的水平未必比你好,不过是年纪大了摆副空架子。” 闻言简桥听话地点点头。 “有多少人一把年纪了才站到这儿来,你看你,刚满二十,怎么不招嫉恨?”顾千凡接着说道,似乎并不感到懊恼沮丧,反倒觉得这是一件平常的趣事,“你比在场的任何人都不可估量,年轻就是最好的本钱。” 一席话变成鸡血咕噜咕噜往身上砸,简桥心想有道理,精神振作了不少。 “老顾,好久不见了!”一个模样约莫六十来岁的老者走了过来,跟顾千凡握了握手,指着简桥,疑惑地问道,“这是?” “哟,秦大师来了嘛!”顾千凡笑嘻嘻地介绍自己的得意门生,“这我徒弟,你不是见过嘛?” 这位秦大师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见过,是见过!上回明月跟冷清不是参加比赛嘛。” 他正是上次文创比赛的评委之一,简桥还有印象,对他的作品也多多少少有所耳闻。 “嗬,你是明月吧?”秦大师看着简桥笑起来,“上回带着口罩还未见真容,小伙子挺帅啊!” 简桥恭敬地跟他问好。顾千凡听了心头直喜,“怎么样,我这徒儿有本事吧?” 秦大师比了个大拇指,“我可是亲眼见过真作品的人啊,这小子有点儿意思。你等着!” 刚说两句,秦大师突然着急忙慌地跑了。简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顾千凡却笑着拉他坐下了,“老秦这人门路多得很,等着吧,我看今天是没白来了。”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秦大师就带着一个老教授过来,挨着他们坐下了。 “这周教授,这就是明月,”秦大师相互介绍着,“现在舒牧就是他在带。” 简桥立即起身问好。周教授看上去挺和蔼,摆摆手招呼他坐下,对顾千凡说道:“王元其和初阳现在都是我学生,果然顾前辈教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班上就属他俩顶尖子。” 这彩虹一旦吹起来就你来我往没完没了,顾千凡摆摆手,“哪里哪里,初阳还有名堂,王元其那个浑崽子,要边打边骂才有搞头。” 几位老前辈寒暄了一会儿,不久,话题就扯到了简桥身上。 “你这徒儿我还是第一回见,名字倒是听过,”周教授说道,“舒牧那小子厉害得很,跟我坦言说这一辈也就明月跟他能比一比。” 顾千凡笑开了花,心想舒牧爷爷我当年没白疼你,知道报恩了。 “我不是要退休了吗,这段时间准备干点儿事情,正缺个有本事的。刚才老秦心急火燎地跟我说我要找的就在这儿,就来瞅瞅。”周教授说道。 “我跟你说,就老陈那个年纪,咱们几个老骨头都要服气,”顾千凡找准时机开始第一波夸赞,“这次就是老陈举荐他来的,说不定让咱几个服气的得有第二个了。” 几人笑了起来,简桥却有些恍惚。 老陈? ……这张票是老陈的? 在前辈们眼中,这是一种传承,艺术的传承。看着自己所热爱的东西在年轻的血脉里面流淌下去,望见可以付之热血的有所展望的未来。 “这孩子有出息,将来天下就属于这代人,”秦大师劝道,“老周,别犹豫了,现如今找不出更好的了!” 聊过一会儿,周教授似乎对简桥各种独到的看法十分有兴趣,约定晚上见面再细谈。 结束之后,顾千凡领着简桥神清气爽地离开。大门口有一个颀长的身影,形容标致,一身少年气息,师徒俩一眼就认了出来。 简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放慢了脚步,走在顾千凡后面。顾郁也眉眼带笑地看过来。 “徒儿,这大喜事,你自己跟他说,”顾千凡扬了扬下巴,“去吧。” “没事的,师父,回去再说也不迟。”简桥轻声道。 “快去吧,就这几步路的,那臭小子都等不及了,”顾千凡回头,拿出了一脉单传的绝活,朝他眨了下眼,模样跟顾郁简直无二,“就你俩那点儿猫腻,为师还看不出来?” ※※※※※※※※※※※※※※※※※※※※ ——被老人家发现出柜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大方承认你俩确实有猫腻。 舒牧,一个活在别人嘴里的人。 下一章有事发生! 62 就是这一年夏秋时节,被几位前辈捧在心尖儿上的明月,果真飞黄腾达了。遇到周教授之后,无疑获得了许多机会。机会摆在面前,最要紧的还是真本事。不过对于简桥而言,最不畏惧考验的,就是他这一身自幼沉淀的实打实的创作能力。 有人把他之前的作品翻出来找茬,却发现个个都匠心独具,每一幅都还挺经得起检验的。于是他的作品接连参加了几次大型展览,也得以闯出艺术圈,创造了一些商业价值。 就连班上同学用的笔记本、穿的卫衣都融合了他设计的图案和国风元素。这下子,“明月”这个名字,真切地有了一些知名度。 简桥常常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被德高望重的大师们偏爱至此。在他心里,也并不认为陡然被关注是一件好事情。一直以来,那个绘画多年的明月,从来都是稳扎稳打、步步高升。突如其来的聚焦,反倒让他无所适从了。 在其中,顾千凡出了不少力,不知是不是来回奔波累倒了,换季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顾郁成天忙着画舟堂的事情,加上照顾老头子越来越无微不至,学习上的事情更忙不过来,搞得他心力交瘁。 不过冷清公开色弱之后,各类合作和机会都沉寂起来,便和易向涵接手了画舟堂的很多事情。 “你别跟他们计较,都是一群不识货的。水墨画多好啊,仅次于我画的小胡同了,”易向涵一路猛夸,“我就特别喜欢水墨画。但我性子急,画不好,你看你多厉害……” 其实冷清从来都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但没告诉易向涵。于是一代女皇就隔三岔五地安慰开导他,虽然在耳边挺吵的,但习惯了也还好。 “写字也是你最好看,多有气概啊,你就用徽州墨。”易向涵买了一堆画材,嘴里没完没了。她也很是无奈,如果她不说话,难道等着木头开口吗? 世界从来都不缺巧合,尤其是你没好好打扮的时候,和前任在某个街角相遇。 远远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易向涵就能万分笃定那是老郑。她不想显得太心虚,昂起头颅十分骄傲地从他面前走过。 “涵涵。”老郑看着她目不转睛,终于还是开了口。 “哟,这是谁,”易向涵也转过身看着他,“诈尸了?” 她趾高气扬地从老郑身边走过,老郑一把拉住她,“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解释呢?” “因为我有病,你给我松开。”易向涵用力甩了一把,那边就握得更紧。她当然不如男人力气大,顿时怒上心头,“松开!” 正是拉扯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了过来。夏秋时节,他的指尖却是沁凉的。轻轻握在她的手臂上,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些。 易向涵心头一惊,回头看见的还是那张三百六十五天不变的漠然脸庞。 依旧是那样淡淡的语气,“郑先生,她是女生。没有关系,还是别随意碰的好。” 没有关系……易向涵心想,她和老郑确实是没有关系了,可冷清现在不就碰了她吗,大型跳火坑现场? “不关你的事,”老郑抓着易向涵,“涵涵,我忘不了你……” “郑先生,”冷清似乎很不情愿地握住老郑的手,使劲往下面扒,他抬眼径直看向他,看似并无恶意的目光却不容动摇,“自重。” 啧,冷清是那种会和凡尘俗世沾边的人吗?易向涵心里打了个寒颤,就是说他吃花瓣喝露水她都能信。 “啊——”刚下了车,憋了一路的易向涵高兴地在小区门口大蹦大跳,“扬眉吐气!老娘今天!扬眉!吐气了!!” 冷清跟在她身后,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垂眼温和地凝视着她的背影。 前边儿还在蹦蹦跳跳,冷清轻叹一声,看了看手里的画材。再抬眼时,眼前突然没人影了。只见易向涵一个狗啃泥趴在地上。 他立即丢了画材走上前,皱着眉头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看不出来吗。”易向涵抖了抖掌心的灰尘。没想到跟老郑拉拉扯扯没摔跤,这会儿为了表示庆祝跳两下还摔了,看来小学老师说得没错,人果然不能得意忘形啊。 冷清想扶她一把,易向涵很是难堪地抓了抓头发,忧郁地四十五度望天,“那个我……我可能走不了了。你先回去,让、让顾小宝来接我。” 不过冷清并没有离开。他蹲下身,轻轻把她的裙子拉下来,隔着一层轻纱握住脚踝,脱下了她的高跟鞋。 易向涵动了动,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放弃了,“哎我说了你先回去……” 冷清把她的另一只高跟鞋也脱了下来,拎在手上,“以后穿高跟鞋的时候,不要跑太快。” “怎么是我的错呢?”易向涵一万个不服,“是鞋跟太高了才崴脚的,又不是我乱走路。” 闻言,冷清不以为然,却什么话也没说,拿起画材放在她怀里。 “你意思是说我不淑女?”易向涵越想越气,“我高兴跑两步怎么了?我又不是天天跑。” 不,你就是,你就是天天跑,你还又蹦又跳。冷清没说话,蹲下来,向她伸出手。 这下易向涵有点儿不好意思,画舟堂上上下下,她跟谁都能处得像兄弟似的,只有冷清不能——毕竟他身体不好,万一累着他,发生意外怎么办? “哎呀你别管我。”易向涵心虚,只好瘫在地上变成废人。 冷清回头看了她一眼,“昨晚下了雨,花台边有很多蚯蚓,爬得路上全是泥。今天早上来的时候,看到保洁阿姨清理了很久,但还是有蚯蚓到处爬……” “你过来点儿!我够不着!” 易向涵趴在冷清背上手里拎着画材,手臂勒着冷清的脖子,“原来长这么高是这个感觉啊,那你不是平时都能看见别人脑袋上有几个旋儿?” “嗯,”冷清应了一声,难得地跟她聊了两句,“简桥一个,顾郁一个,徐水蓝两个。” 她扑哧笑了,在袋子里翻翻找找,拿了一个墨块出来仔细看着,“这个也太精致了,果然你用的东西,就是比较不食人间烟火。” 冷清没再搭话,易向涵没劲地把墨块放回去,拿了一瓶墨水出来,打开闻了闻,“哇,这个好香,我推荐给你的就是不一样。” “来你闻闻,赶紧的,这徽州墨正宗的!大师亲自代言的!”易向涵一个劲儿地把墨水往他面前凑,冷清有点儿看不清路,立即偏过了头。 “超级香!比你用的那个还香!”易向涵没完没了张牙舞爪地让他闻,冷清实在忍不下去,才沉声道:“别闹。” 易向涵指尖一顿,手一抖。 墨水在白衬衫上画了一道豪放洒脱的大江河。 两人都盯着衬衫看了一会儿。冷清抬眼,继续向前走,易向涵心虚地盖上墨水瓶,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口袋。 两人都无言了很久,场面可谓巨无霸之尴尬。快要走到画舟堂门口时,易向涵终于乖乖伏罪,正准备开口道歉,只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 “确实很香。” 徐水蓝等在门口,看见两人倏然一愣,“师姐走累了吗?” “我哪里有累的时候。”易向涵从冷清背上跳下来,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崴了脚,站在地上疼得动弹不得。 冷清扶住她,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穿过正堂走进客厅,轻轻放在沙发上。俯身放下的时候似乎有些吃力,易向涵能够明显地看到,他额角有一颗晶莹的汗珠。 “我这么重?” “……没有。”冷清拿起一堆画材,到储物室里放好,找简桥要了件衣服穿。 他站在洗手间里,脱下衬衫,凑近嗅了嗅墨水的味道。甘而不腻,沉静悠远,果然很香。 客厅里,徐水蓝提着药箱心急火燎地坐在沙发旁,尝试了一会儿还是放弃,“师姐,要不我带你去社区诊所上点儿药吧?万一严重了就不好了。” “多大点事儿,抹点儿风油精……不是,那什么,红花油就好了,”易向涵坐起来,朝他招招手,“拿来我自己倒。” 徐水蓝十分担忧她那一通乱洒的豪放派会让脚更肿,只好接着劝,“师姐,还是去找医生看看比较好啊。” “小破孩经不起风吹呢。”易向涵一把将药箱抢了过去,从里面翻翻找找拿出红花油,胡乱抹了一通。徐水蓝仍旧不放心,又不敢吱声,只好让顾郁来帮忙。 顾郁骑着老头的小电驴,生拉硬拽地把易向涵弄上去,转头看着阁楼,喊了一声,“简桥,等我回来!” 楼上简桥走到了窗边,对他招了招手。 “干嘛?”易向涵坐在后座,抱着残腿问道。 估计待会儿风刮得大,顾郁就把外套脱下来扔给她,骑上了小电驴,“晚上他要去见画展的策展人。那人可拽了,说就今天晚上有时间,谈不好就不用他的画。” 听到这话易向涵笑了,“他现在这么火了,还有人跟他甩脸色呢?” “爷爷都能遇见几个不懂事儿的,更何况他呢?年轻就要挨欺负。” 顾郁带着易向涵去检查,有个熊孩子把胳膊摔折了,他们排着队等了好一会。顾郁估计时间有点儿来不及,本来还打算跟简桥出去吃顿饭,现在看来嗦两根面都烧香拜佛了。 电话接通,顾郁站在诊所外,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夜色。“简桥,你先过去吧,估计还有时间在附近吃饭,我还要一会儿。” 电话那头应了一声,“你不用急,慢慢来。” “嗯,”顾郁应了一声,“挂吧。” 那边沉默一刻,突然出声道:“有点儿紧张,亲我一下。” “啧,你一天天的,”顾郁握着手机,悄悄抬眼环顾四周,对着手机亲了一下,“加油哟桥桥。” 天色渐渐变暗,昏沉的傍晚有一种倒死不活的庸常。 在等易向涵修残腿的间隙,顾郁查了一下那位狂拽酷炫的策展人的航班,刚着陆,简桥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他骑着小电驴把易向涵送回去,刚到画舟堂就给简桥拿了件外套准备出门。 他拨通了简桥的电话,好一会儿才接通,还没等他开口,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 顾郁心里一沉,急忙问道:“简桥,你在跑吗?时间来不及了?” “我还没去见面,”简桥停下来,大口喘着气,“我遇到点儿麻烦。” 简桥刚说了他在哪儿,那头就突然切断了电话,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路哥!”顾郁在隔壁院门口用力敲门,急切地喊道,“路浔!” 没人来开门,顾郁迅速到了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心急火燎地给他打电话。那头接通之后却显示在国外,顾郁这下不知所措,那边的路浔一头雾水,“怎么了?” “简桥去吃饭的时候遇到一群社会青年,打起来了,这会儿还找他麻烦,怎么办?” 路浔安慰他道:“小顾你别急,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这就让我朋友去帮忙,比我还能打,放心吧啊。” 顾郁并没放心多少,毕竟那是简桥,就是身上戴着佛祖开过光的宝物,他也还是担心。 那头路浔发过来一个号码,顾郁打通告诉了那个人地址,声音听起来有点儿莫名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儿听到过。 “老子今天不光揍人,我还准备绑了你们赚点儿生活费呢,”一群社会青年手里拿着稀奇古怪的武器,“你们不是爱出风头么,我们教训人管你们什么事?没事儿瞎逞能!” 简桥虽然不算特别强壮,但好歹个子高,面对陌生人也能下得去手。只是这些人来路不明,他那双向来跟画笔打交道的白皙细嫩的手划过挂着铁钉的木板时,还是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 一边的长棍毫无防备地砸下来,眼看就要落在他身上,一个身影突然冲过来,猛地踢开了木棍,顺便将那人揍了一拳。 “简桥,你怎么样?”顾郁焦急地看着他。话音未落,简桥突然把他拉到了身后,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 “简桥!” “你别管我,先带子瑞走。”简桥推开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顾郁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齐子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哪里肯先走。正当一群人扭作一团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伴着玻璃碎裂的声音。四周突然暗了下去,街道角落一片昏沉。 “不好意思,来晚了啊,小朋友,”从街边的车里跳下来一个人,躬身随手抓了一把石子,逆着光冲他们招了招手,“到老哥这儿来。” 顾郁立即扶住简桥往那边走过去,还没等后面的社会青年追上来,顾郁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耳朵旁边嗖嗖地飞过,打得后面惨叫声此起彼伏。 路边的车上又下来了一个人,打开了车门送他们上去。顾郁认得这个人,是市里那家咖啡店的老板,这才想起,原来这就是之前路浔跟他说起过的朋友。 三个人坐在后座,齐子瑞脸上也挂了彩,顾郁一直没拿正眼看他。更何况简桥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疼得指尖都在颤。 “简桥,怎么了?”顾郁紧张地检查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只听见他隐忍着轻声道:“手……” 外头肖枭还在单枪匹马地跟小混混干架,李恪倒是沉得住气,坐在驾驶座上,打开了车顶灯。闻言他转身看过来,抓住了简桥的手看了看,仍旧十分沉着,“应该是腕骨骨折,可能要恢复一两个月。” 说完他对着车窗外吹了声口哨,肖枭很快摆平,回到了车里。 “那些小屁孩儿挺毒啊,木板还带钉的,棍子比我还高,”肖枭砸上车门,拧开瓶盖灌了两口,“去医院吧,小朋友们估计……”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回头看向他们,目光扫过简桥的时候倏然定格,顿了一下,又转了回去,沉声道:“估计受伤了。” 李恪发动了车,简桥埋在顾郁怀里,虚弱地开口,“去咖啡店,策展人应该还在。” “不行!”顾郁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真没事……”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顾郁怒道,“不就是几幅画么?!” 简桥抬头惊异地看着他。李恪停了车,转过头来看着他俩,“到底去哪儿?” “医院。”顾郁迅速答道。 车再次在昏暗的街道上跑了起来,一路无言,直到肖枭终于反应过来,“你说的咖啡店就是我家那个?小小糖果屋?” “嗯。”简桥应声。 “那个戴眼镜在包厢里等着的,就是你约的人吧?”肖枭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我俩走的时候他都已经骂骂咧咧的了,这会儿人影都见不着。” 夜色逐渐浓重,道路上的车辆越发稀少,世界安静了许多,只听见冷风在车窗外呼呼刮过。 简桥脸颊苍白,不住地冒着冷汗,盯着自己的手发呆。顾郁也十分紧张地盯着他,往怀里搂紧了些。 ……右手,是右手。 63 几个小孩进了医院,车里只剩下两个人。 肖枭沉默良久,李恪也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他开口。 半晌,才听他说道:“李恪,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在海参崴,我为了一个小女孩打架?” 旁边应了一声,“记得。” 医院的灯光仍旧亮堂,他看着住院部的窗口一个接一个暗下去,头往后一仰,靠在座位上。 饶是肖枭这样终日嬉闹的人,此刻也倏然沉静下来。 医院外的阳台吹着冷风,顾郁利落地拉了个人出来。两人一同站在阳台上,剑拔弩张地相互对视着。 暗淡的光线衬得那双眼睛更加冷漠狠戾,像狐狸一样发着狡黠的光。脸上又青又紫,毫不畏怯的往这边看过来。 顾郁于是也坦坦荡荡地瞪着他,只觉得怒火攻心,气不打一出来。直接大步上前推了他,齐子瑞一个趔趄,一把被按在墙上。 “对,我是查过你。我还知道你很多事情,我可能比你自己更了解你,”顾郁压低了声音狠狠说道,“你明明知道今天简桥有很重要的约会,还故意在半路约他吃饭,专门找了个不安生的地方,就盼着出点儿事吧?现在你高兴了?” 对,顾郁说得没错。一开始,齐子瑞的确是这么想的。他不希望简桥得到这个大好的机会,他希望他错过画展,希望他的职业生涯坎坷不顺。但自始至终,他从来不想伤害简桥一分一毫。 齐子瑞的背后抵着冰冷的墙壁,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无话可说。 顾郁知道他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自私的占有欲,强烈的胜负欲和扭曲的保护欲。 根据顾郁所知的那些,他基本可以断定,齐子瑞当初为什么要去冷清的病房,冷清色弱的事情这么快被公众发现,也多半是他从中作梗。他不过是嫉妒、艳羡,又变相地倾慕着。 “简桥喜欢的人是我。你该嫉妒我才对,你怎么不冲我来?”顾郁双眼通红,紧紧攥着他衣襟的手甚至被拉链压出一排深深浅浅的印记。 “胡说!”齐子瑞从他手中挣脱,失魂落魄一般,“从小到大,都是简桥对我好。你算什么?你算什么?!” “你要是再对简桥打一丁点儿的主意,让他受哪怕一点点伤害,”顾郁气得咬牙切齿,“我一定,加倍奉还。” 安静的病房响起敲门声,屋里的人应了一声。房门打开,走进一个人影,伸手开了灯,照亮整个屋子。瞬间亮堂的光线晃得人一下子眯了眼,等到再看清时,眼前正是送他们来医院的肖枭。 简桥坐在窗边,此时凝视着他,还没等开口,只听他问道:“处理好了?严重吗?” “好了,不严重,”简桥应声,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找他,估计发发善心还准备送他们回去,“谢谢你们,麻烦了。” 肖枭在床沿坐下,不顾什么客套话,长驱直入问他道:“听路浔说,你姓简是吗?” 简桥点点头,又应了一声。肖枭心不在焉地盯着他手上的石膏发愣,过了一会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庞看了许久,细细打量他五官的每一处。 不知为何要被这样灼灼的目光注视,简桥被看得心里发毛。又因为顾郁特意提醒过,知晓他是个日日出生入死的特务,便也就被看着,默然不做声。 半晌,两人实在沉默了许久,简桥甚至打算找借口去看看顾郁,以此逃脱现在的窘境。门突然被轻轻打开,简桥抬头看去,肖枭却好像没听见似的,直勾勾地看着他,十分艰难地开了口,“你认不认识一个女生,和你长得非常像……尤其是眼睛。她叫月月。” 简桥听到这话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心猛然一沉。顾郁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回手关上了门。病房里骤然静下去,静得好似铺开一层细碎的冰霜,侵骨的冷,让人发怵。 认识?当然是认识的。 哪里仅仅是认识,他找了她十五年。 肖枭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是在出差的途中,从人贩子的手里救下来的。那时她浑身污泥,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在破败不堪的昏黑屋子里怯怯地看着他。 救下她之后,她久病缠身,高烧数日,醒来后只记得自己叫月月。肖枭心疼她,带着她回到了南方,依照组织的规定寄养在儿童福利院。 于是肖枭常常去看她,直到一年夏天,月月被一对做地下工作的夫妇领养。一段时间后,在一家人出游过程中,月月再次离奇失踪。经过查证,是工作上的对家找他们麻烦,以此要挟。 他们几人日夜搜查,却始终不见音讯。 就连那对夫妇都无奈放弃时,肖枭仍旧疯了一般地查下去,直到查到境外。他赶到的时候,才知晓对家要挟不成,月月已经被卖到黑市。 肖枭和李恪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在海参崴见过一次。就是那时,他们一同参加了月月的葬礼。 ……葬礼。 尽管早有忧虑,日夜担心她会遭遇不测,又何曾想过,她会被卷进他人复杂的争端里? ……她一定很害怕吧? 那间黯淡密闭的小屋,那些乌烟瘴气的交易地…… 她一定……怕极了吧? 为什么不是他呢?为什么不是他自己…… “你在后面追我,不准耍赖哦!” “弟弟,你换牙了吗?” “你等我,我给你去买糖吃。” “桥桥不要哭呀,我摔倒了都不哭呢。” “弟弟!” “弟弟。” “弟弟——” “桥桥,欢迎你呀,你是我的弟弟。” 简桥的脸色愈发惨白,薄唇轻颤,终究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失魂落魄地发着抖,只觉得喘不上气,刺骨的冷,头晕目眩,几乎脑子一空没了意识。无力地坐在椅子上,蜷缩成一团,低头埋在膝间,捂住了双耳。 肖枭也已经双目通红,无言地走出了门。房门再次被关上,顾郁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盯着他的身影,紧攥着双拳。 关于这件事情,顾郁大概知道。 在齐子瑞提醒他何不去查一查简桥的一个家人时,他就拜托路浔帮他查了一个人,正是简明月。 由于所知的信息非常有限,经过走失和找到的时间比对,最后路浔给了他几十个女孩的资料。其中有一个就是曾在福利院待过一段时间的“月月”。 其它的每一个女孩都还健在,拥有着各式各样的人生。颓丧也好,幸福也好,都过着各自的生活。 只有这一个,早逝在境外的街头。 顾郁曾在得知这些结果之后,频频猜测属于简桥的月月,会是哪一个。是那个学医的大学生,还是那个开了个小店的理发师,抑或是那个在酒吧工作的服务生…… 他从没想过,竟然就是那唯一的,去世的一个。 他这才回忆起资料里那张模糊的侧颜照片,此时一想,和简桥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五官。 顾郁不想告诉简桥,本来还打算用时间去见见每一个“月月”,确定简桥要找的那个究竟是谁。却没想到,真正应该见的那个,早已见不到了。 他才知晓,原来简桥在睡梦中唤的人是她,讲真心话说想见到的是她,辗转难眠牵挂的是她,日日翻看报纸找寻的也是她。 看着窗边那个蜷缩成一团止不住颤抖的清瘦的身影,顾郁的心像是被紧紧攥住那样疼。他终究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走过去,打开门,走到门外。 房门虚掩,透出一道莹洁的光亮。良久,里面传来一声压抑隐忍的哽咽。 顾郁目光滞涩,心口钝痛,无力地蹲了下去。 ※※※※※※※※※※※※※※※※※※※※ 这个女孩在《渴》的第一个番外有提到过。 虽然故事增添了戏剧性,但世界上,走失的人,每一天都在无数人心中被找寻着。 在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早想好了每一个人的结局。常常会一个人走在夜晚的那条石板小路上,反复听着《等着我》这首歌,心疼简桥日日夜夜盼着找不到的家人。 我要找到你多少年不管 无论你会在世界哪一端 你要等着我拨开了人海 到你的身边来不离开 让我奔向你看着你的脸 该如何开口说我多想念 让我奔向你捧着你的脸 却还没有开口泪已满面 只愿所有人,无论处于何种原因,都不要和至亲至爱的人走散。 我也很希望简桥最深心底的那张寻人启事,不曾有过谁的名字。 64 夜深之至。 窗外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落在屋檐,打得窗框滴滴答答地响。屋外飘着萧瑟的秋风,随风坠下片片落叶,雨水在一地枯叶间流淌。 顾郁轻手轻脚地拉上窗帘,遮蔽朦胧暗淡的月色。在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掖好被子。 睡在狭窄沙发床上的人背对着他,没有动静,昏暗中睫毛轻颤,想伸手抓住他,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顾郁走出去,轻掩房门,在影影绰绰的楼梯上坐下,靠着墙一言不发。良久,才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躺下,却无睡意。 时间流逝,雨水依旧敲打着屋檐,听上去雨势大了些,密密麻麻地落在地上,世界被一片雨声淹没, 他拿起手机,昏黑的夜色迸发出一丝光亮。顾郁点进对话框,踌躇着输入了几个字。 「桥桥,不知道你睡着没有。今天的事」 他的指尖顿了顿,没有继续写下去。犹豫片刻,把写好的字都删掉。 「简桥,不要太难过,我会」 删掉。 「想陪陪你,等你心情好点儿了我就去」 顾郁叹了口气,继续删除每一个字,对话框里空空如也。他想了许久,再次写道—— 「今晚的雨好大,很想」 门突然被打开,顾郁吓得手一抖,手机想烫手山芋似的在手里滚了两圈,还是落在了地上。 顾郁立即朝门口看过去,门口站着的还是那个颀长清瘦的身影。 他坐起身来,默然望去。还没等反应,来人已经走过来,钻进被子一把将他推倒在床头,二话不说吻了上去。 外面雨滴不绝,雷鸣阵阵,淹没了屋里轻缓的喘息。 唇齿触碰间,顾郁轻皱眉头,偏过脑袋停顿片刻。感觉嘴唇被咬破了,但片刻过后,还是把那句弱弱的“疼”咽了下去。 他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简桥画过的好多作品,想起撩拨心弦的不甘落寞的胭脂红,想起无边无际沉静温婉的黛蓝,想起悄然无声莹洁不染的月白。 这个倾盆而下的雨夜,在简桥心里,会是什么颜色呢? 顾郁翻了个身,轻轻把他放在床上,简桥的脑袋埋在他肩头,垂着眼眸,神色恍惚。他的脑袋陷进枕头里,遮住了半张脸。顾郁轻轻抱住他,不发一言的夜晚,一如眼前的人温软默然。 他想说什么话当做安慰,让简桥心里好受一点。可思来想去,哪一句都不合心意,话到嘴边,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顾郁凑近轻轻吻他,不同于简桥的冲动和发泄,他给简桥的吻缠绵缱绻,一如往常。 如果非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他们相拥的雨夜,他希望是简桥喜欢的颜色。不论是什么模样,只要简桥能开心一点,就是他所期盼的。 简桥靠着他闭上眼睛,温润安静,似是累了。顾郁轻手轻脚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机,打开录音,录下了一段雨声。 后来顾郁一直担心简桥受伤的手会影响他创作,毕竟是这只手给了他骄傲的一切。 简桥的手花了大概四五周才恢复,总体来说康复得还算不错。不过这似乎是十几年来他第一次这么久没画画,颇有点儿不适应。 学校基本结了课,顾郁没有去实习,一直在准备研究生考试,在图书馆从早泡到夜晚直到闭馆也是家常便饭。 陈方旭不想离开,但经不起杨佳晴三番五次地劝说,还是决定到莫斯科留学去读研究生。不过他现在的时间,一部分在复习,一部分默默跟在喜欢的女孩身后,还有起早贪黑的一大部分在恶补手语。 自从得知了姐姐的下落,简桥的希望破灭了,更没有什么心思学习俄语。草草应付着实习,仍旧几天几天地待在画室。手还伤着的时候,就看书、研究画册,手一好,就全然不顾医生的叮嘱,不知疲累地日夜绘画。 顾郁觉得这样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简桥总是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说。绘画之于他,就如同对于老陈一样,是一个情绪的出口,能让他适当地发泄一下。虽然那段时间他画出来的东西,常常灰暗朦胧,让顾郁觉得密闭压抑。 不过时间一长,这种漫长的发泄和阴翳过后,简桥渐渐向往常的状态靠拢,脸上多了笑容,偶尔也还与他玩笑几句。 时间从来不宽慰任何人,时间里的人来人往,才是一剂让人释怀的良药。 入秋以来,顾千凡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却整日忙碌,成天教冷清画画,恨不得毕生本事全给他。除此之外,又手把手地教给易向涵许多画舟堂的事宜。 “爷爷,肩膀又疼了吧?”顾郁靠近,坐在床沿,给老头子按摩,“我不是跟您说少操心吗,画画、浇花、跳舞,哪一样不比天天东奔西跑容易的。” 顾千凡活动了一下肩膀,取下老花眼镜,揉了揉眼睛,接着写自己的绘画笔记,“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呀。为人师表,倾囊相授,这是本职。” “我不是小屁孩,都长多大了。还以为我背着书包,没有桌子高,成天在您身边打转呢?” “哟呵,咱们小宝是长大了,”顾千凡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恋爱也谈了。” 听到这话顾郁赶紧缩回了手,一下子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问道:“您说什么呢,我哪儿谈恋爱啊。” 顾千凡回过头,捧着笔记仔细钻研,不停地写着,字迹飘逸潇洒,不愧大家风范。他用笔杆子敲了敲肩膀,示意他接着按,饶有兴趣地长叹一声,“哎呀——咱们小宝出息喽。” 顾郁心虚地继续给他按摩,不知道老头儿是怎么发现的,难道很明显吗?关小梨看出来也就算了,就连爷爷的眼睛也逃不过? “我说呢,向涵你不要,漫衣也不喜欢,”顾千凡握着笔尖顿了顿,笑了一下,“你说你,怎么还给我谈了个男孩子呢,嗯?” 这下顾郁的脸越发红了,像加了赤色颜料的火红石榴果,娇滴滴淌着水,晶莹剔透还脸皮薄,说一句就更红一分。 “您……不同意吗?”顾郁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 顾千凡想了想,接着写他的笔记,语气还算轻松,“刚开始心里挺复杂的,毕竟还想抱抱重孙子。” “……啊,”顾郁愣怔地应了一声,“那后来呢?” “后来吧……我想起你奶奶了,”顾千凡说,“我想起李桂香老同志,当年为了你这个小崽子,教训我的惨状,让我别逼你干这干那的。”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让你去踩一条自己的路,我们要做的,就是支持和鼓励。” 顾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脑袋靠着他的肩膀,沉静地看着笔尖在又旧又厚的笔记本上划过,留下漂亮的墨迹。 “好孩子,勒死我吧。”顾千凡打趣道。 “呸呸呸!” 顾千凡听话地毫不用心地重复,“呸呸呸。” “爷爷,您觉得,简桥他……怎么样?”顾郁问道。 顾千凡思忖片刻,“从画画来说,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将来能成大人物。不过做伴侣的话,未免是最合适的。” 顾郁有些失落,“为什么?” “他的性子跟冷清有点儿像。但是冷清这孩子,别看他面儿上冷冰冰的,里头软得很,保不准那天就化了。可简桥不一定,他心纯,却捉摸不透,天生就是搞艺术的。这样的小孩,你要是能把他融化了,就永远是你的了。要不然,怎么也没法儿长久。” 顾郁默然,认真想了想爷爷说的话。 简桥的确很难敞开心扉,哪怕是对朝夕相处、相拥入眠的他。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不公平,在他们许许多多次深夜谈话的时候,顾郁讲了关于自己的很多事情。就连小时候的糗事、忘不了的伤心事,什么都跟他说。 可简桥没有,他总是含糊带过,模棱两可。就连关于简明月的事情,也从未从他口中听见过只言片语。 他倒没有生气,就是觉得心疼。 简桥不能像老陈一样,把所有心事画成画,封存起来。 那样的话,他会成为一个无人能懂的奇才,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可顾郁不想他那样。他希望懂得关于简桥的一切。 “这是我徒儿明月,你那个画展缺了他可不行哪!” “不是我说啊老李,他可比你这个老骨头厉害点儿。” “小陈,怎么,连小朋友都不帮衬一把,怕他青出于蓝啊?哈哈哈……” 最近这段时间,简桥日日听着老爷子在外面“吹嘘”自己,一个劲儿地捧,名声猛地往上窜。 顾千凡不觉得这是浮夸的吹捧,他只是觉得,这是能给简桥的最后的礼物。他需要的不是画法,不是技巧,只是无数个闯入大众视野的机会。 奈何简桥生性低调,不喜张扬,即使顾千凡有心捧他,也待人谦逊有力、内敛默然,一如既往。不过纵然是沉静如他,“明月”这名号也算是在圈子里立住了脚。 说大红,倒也不算突如其来,毕竟他在这圈子里已经多年,从前也已经一步步积累起实力和人气。这一年如果圈子里要走出来一个十分吊人胃口的新鲜面孔,则非他不可了。 到了深秋,顾老爷子拖不住,大病了一场。搬进住院部,日夜躺着,看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慈爱至极。 这下顾郁无心复习,常常去医院陪他,周末的时候还带着乐乐来看他。 “小蝌蚪——终于找到了妈妈——”乐乐放下绘着小蝌蚪找妈妈的彩图课本,满眼期待地看着顾千凡,老头子笑着给他拍了拍手,“读得好哇,咱们乐乐真厉害。” 等到送走了乐乐,顾千凡拉着顾郁,语重心长,“小宝,别考这儿的研究生了。你也是时候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顾郁正削着水果,手一顿,说道:“这儿挺好的。” “哪儿用你一直陪着我啊,爷爷才不舍得捆住你的翅膀呢,”顾千凡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你毕竟是学语言的。就这段时间,留学的事情你好好考虑。” 顾郁愣怔片刻,无话可说。 “等我好了,还想跟着孙子去外边儿看看呢。你这个小崽子,懂什么。” 他不是不想,可是一想到老爷子独自在这里,就怎么也放心不下,又怎么狠得下心远赴他乡? 几个徒弟和亲戚都轮番来陪护着顾千凡。顾郁成日为老头儿嘱咐他的事情发愁,夜里坐在图书馆,看着书只觉得脑袋发昏。 在这个潮湿的秋季,外面的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冲刷着整个世界。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顾郁轻轻放下书走到阳台,接起了电话。 “顾郁,师父的情况不太好,”那头的易向涵喘着气,急忙说道,“刚进了手术室抢救,你快来。” 那边话音还未落下,顾郁已经心里一沉,顾不上桌上的书本,大步跑下楼,冲向馆外。 65 天色愈发恶劣,风雨交加,瓢泼不断。 一场秋雨一场寒。冷风阵阵,顾郁从伞架上拿出自己的雨伞,冒着大雨胡乱撑着伞飞快地冲出图书馆。繁复的阶梯层层叠叠,干净的运动鞋倏然间沾染了雨水泥渍,水花飞溅,伴随着嗒嗒的脚步声飞扬起来,裹在裤脚上。 校门外,风雨飘摇的街道上,车辆碾过雨水,溅起巨大的水花,从他身边疾驰而过。顾郁撑着伞,一身水渍,看着车辆一个接一个飞过,急切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开快一点!”顾郁看着十字路口整齐排列的车辆,猩红的交通指示灯在雨水中朦胧氤氲,晕染开一片潮红。 红灯转绿,车辆如同串在线上的水珠向前滚动。司机师傅发动了车,无奈地摇摇脑袋,“这下雨天路上滑,快不了啊。”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顾郁飞快地打开车门钻出去,关门时司机师傅回头对他招了招手,“小伙子别急,会好的。” 顾郁顿了顿,关上门,应了一声,“嗯。” 医院的灯火依旧明亮,顾郁丢了伞飞奔进楼层,顾不上等电梯下来,直接三两步直奔上楼。等冲到手术室外,“手术中”的灯光还未暗淡,外面依旧等着几个人。 他猛地停下,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身上湿漉漉的,裤脚还淌着水,衣服早已湿透。顾郁抬起头,望向手术室的灯牌目不转睛。 易向涵看见他来,立即走过来拉住了他,“今天下午就不太舒服,师父他心脏不好,老毛病了。进去之前医生说……” 顾郁盯着手术室门口,一霎那仿佛所有情绪都如同退潮一般降落下去,感觉不到难过心酸,也没有了焦虑和担忧,只剩下默然无声的麻木。 良久,手术灯暗,疲累的医生走了出来。 顾郁立刻迎了上去。 医生摘下口罩,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世界倏然安静。 像沉入海底,蒙蔽了所有感官,听不见一切声音。 一片空白。 听不见身旁着急的脚步声,听不见附近切切的话语。 夜渐深,病房里的灯光暗淡柔和。电话那头的人匆匆接起来,急忙说道:“我待会儿还有个很重要的会议,等结束了马上过去。” 他挂掉电话,用力攥住手机,连指尖也变得苍白。 顾千凡躺在病床上,目光混沌,已经没了意识,嘴里喃喃地悄声说些胡话。 顾郁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还记得刚到画舟堂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跟在奶奶身后,不敢跟爷爷说话。 “哎呀你这小崽子,”顾千凡揪住他衣领,把他提到院子里,认真审问道,“说,是不是你奶奶派来监督我的?” 小小的顾郁又急又怕,连忙退了两步,对着厨房大喊道:“奶奶!奶奶救命啊!” 顾千凡不怒反笑,饶有趣味地揪着他的领子,“顾小宝,我是你亲爷爷,怎么我还要你的命了?” 奶奶拿着锅铲从厨房里走出来,在围裙上擦干了手上的油渍,指着顾千凡,“老顾,干什么呢你!” 顾郁见势立即像一条溜滑的泥鳅似的从老爷子手里钻出去,躲到奶奶身后,一下子有了骨气,“奶奶,爷爷他刚刚偷吃了五块腊肉!” “嘿!顾小宝!”顾千凡作势要来逮他,顾郁急得在奶奶身后乱窜,奶奶赶紧把他护住,拿着锅铲对着老头儿,“顾千凡,要了命了你!让你少吃腊肉非不听,还敢动动我孙子!” 等到顾郁再大了些,顾老爷子就成天想方设法地引诱顾小宝传承他的衣钵。 “小宝,你把我的颜料打翻了你拿什么赔,”顾千凡再次揪住他,“你画一幅给我看看,用来赎罪。” 顾郁凝视着他,顾千凡满脸期待,堆起个十分讨好的笑容,“小宝啊小宝,爷爷对你最好了是不是?你别老是去抠泥巴,玩玩这个笔。哇——可以画出好多颜色哟。” 顾郁被迫握着画笔的手甩个不停,大喊道:“奶奶!奶奶!” “老顾!”顾郁的童年英雄及时站了出来,“又逼孩子,我看你会画几个花花草草了不起!” 顾千凡委屈得很,“桂香同志,我可是个鼎鼎有名的大画家。” “你就是个草包!当年让你帮我割草都弄不好,还画家,”奶奶把顾郁抱在怀里,“我跟你说顾千凡,你敢逼小宝画画,就没有好日子过。” 奶奶在的时候,画舟堂真热闹。厨房里飘出令人垂涎的油烟味,院子里的花朵争相绽放。爷爷画画,奶奶就在旁边做蒲团,纳鞋底,给小宝织小小的毛衣。 再后来,画舟堂来了第一个学徒,就是易向涵。她也是个爱闹的,什么都跟顾小宝对着干,明明确确站在老头子那一边,三天两头以捉弄他为乐。 “师父你看顾小宝,他捉虫子吓我!” “师娘,我才不带顾小宝去写生,他可笨死了!” 顾小宝没出息,一受欺负就扯着嗓子喊“奶奶”,喊得四周邻居全知道顾郁是个跟着奶奶打转的小跟屁虫。 那时候爷爷奶奶看上去还挺年轻的,精神矍铄,爱闹腾,爱笑,拉着他爬山,一口气走好远。 直到奶奶走了,世界突然沉寂了好久,跟了他们十年的金毛黄黄也跟着去了。 画舟堂来了几个新成员,先是顾媚娘,再是顾来福,还陆陆续续收了几个新学徒,渐渐恢复了往常的热闹。 可爷爷却渐渐老了。 什么时候开始,他手上的皮肤已经松弛?什么时候开始,他脸上已经布满沟壑? 医生第三次走进来,看着病床上的人,转而问道:“上一针的药效已经过了,还需要使用药物维持清醒吗?” 顾千凡看着天花板发愣,低声反复唤着一个名字。 顾郁低头看了看手机,顾天柏的名字安静地躺在屏幕里,仍然在拨号,无人接听。 良久,他关上手机,看着眼前的人。干燥的嘴角和数不清的皱纹,喃喃的话语听不真切,但他知道爷爷在说什么。 顾郁双目通红,脱力一般毫无心神,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用了。” 病房安静下来,窗外依旧大雨滂沱,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桂香,我来了……来了,”顾千凡微微一笑,眼神浑浊不清,“别担心,咱们的小宝,长大啦……” 顾郁握着他的手止不住地轻颤,低声唤他,“爷爷。” 时间流逝,雨声沥沥,淹没了世间万千。 顾千凡的呼吸越发急促短浅,顾郁靠近,一把抱住他的肩膀,接着呼唤,“爷爷。” 大风一下一下地扣着窗户,有人要来,有人要走。 顾千凡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吊着一口气,低声断断续续地唱道:“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落下,滴落在他们紧握的手背上,顾郁抽噎着叫道:“爷爷,我是小宝。爷爷……” 顾千凡仍旧看着天,不知在那空旷苍白的地方,看见了什么。他嘴角带笑,意识模糊,喑哑着嗓子低吟: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无力的哽咽和雨声混杂在一起,风钻进缝隙吹进来,一阵寒意,吹得他们发丝轻飘,宛如模糊梦境。 “天上的星星……” 声音落下,顾千凡轻轻闭上双眼,心电监护仪发出机械的长鸣,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窗外大雨如注,晦暝昏沉,天空阴暗,银河倒泻。 他的手缓慢地张开,顾郁的掌心落进一把小巧的银锁匙。 “爷爷。” “爷爷……” 顾郁头晕目眩,几乎喘不上气,慢慢松开了手。 他手里握着手机,仍旧拨打着那个还未接通的号码。不久,他眼眶赤红,目光滞涩,机械地朝外面走去。 屋外的人都冲进了病房,顾郁像是毫无意识一般走下楼,一层一层,一步一步。 外面风雨凄凄,滂沱不绝,哗啦啦地倾泻在地上,震耳欲聋。 他走在路上,倾盆大雨将他淋了个彻底。一个声音混杂着雨声,在他脑海里响起。 “人的一生啊,有许多路,有的荆棘丛生,有的平坦宽敞。你要小心,那条没有任何障碍的路,很有可能哪儿也到不了。” “你若是真正优秀,纵然身处泥潭,也能为自己找到出路,不一定是最好,但总归自己欢喜。” “人们不会看到你扎根的漫长岁月,只会看见你绽放的一瞬光景。但爱你的人看得见,你做的一切,爷爷看得见。” “小宝,未来的路很长,爷爷不能一直陪着你,这是我此生唯一的遗憾。” “小宝,你要是难过了,就抬头看看天,看看夜空里的星星。爷爷奶奶永远爱你。” “小宝!”“小宝?”“小宝——” “你就是小宝吧?来了画舟堂,就要懂规矩,知道吗?”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流星怎么舍不得落下,你也在想我吗? 许愿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星光能不能带你找到家 孩子怎么来不及长大,你还在哭泣吗?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冰冷的雨水钻进衣物,浑身刺骨的冷。顾郁脚下一软,跌了下去。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眼前的人皱着眉头,俯身搂住他的腰身,沉声道:“顾郁。” 顾郁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双手颤抖,声音软弱,失魂落魄一般,“简桥,爷爷走了……我没有家了,简桥……” 简桥一用力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他,沁凉的雨水钻进怀抱,濡湿每一寸领口。“我知道,我都知道。” 脸上爬满了横七竖八的水迹,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埋在简桥的肩膀上,靠着他温凉的脖颈,哽咽着说不出话,哭得心口剧烈地疼。直到眼前昏黑,浑身脱力,向后仰去。 “顾郁!” 66 雨声渐渐停了下来,世界被包裹在湿漉漉的透明羽翼里,微风吹拂,万物飘忽。 院子里落了一地黄叶,平日里娇嫩的花朵被豆大的雨滴打得七零八落,满园惨败。 顾郁动了动,恢复意识,缓缓睁开眼。窗外天光已亮。简桥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杯水,迎着熹微的晨辉倾身靠近,轻声道:“醒了?喝水吗?” 顾郁没回答,看着他的面庞发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他从床上坐起来,手伸进被子里胡乱摸了摸,没找到身上的口袋。简桥提起被子裹住他,细声软语。“你的衣服湿透了,我就洗了,”他从自己外套里摸出一把钥匙,放进他掌心,“在找这个?” 顾郁点点头,攥着钥匙起身,走出了房间。感觉脚下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头脑也不清醒。 爷爷的屋子里已经空空荡荡,他在门口驻足许久,从门缝向里面静默地张望。世界静得如同沉入海底之后,仔细听着每一个水泡向上漂浮。 良久,他来到那扇从未对他打开过的屋前,握着门锁,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啪嗒”一声开了锁。 这是一间他不曾看过的屋子,一个近在咫尺却没有到过的地方。 是爷爷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 顾郁推开了门,屋里的光线倾泻而出,扑面而来一股昏沉冰封的灰尘味道,混杂着墨香和颜料的馥郁,倏然钻进感官。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陈设,只是墙上挂着、地上铺开,一幅一幅的卷轴。上百幅画放在屋里,溢出了时光的印记。 顾郁走进去,站在一屋子的画作之间,四下环顾。 从最小的时候画起,那是刚出生时的样子。长大一点了,被抱在怀里,满月酒。周岁宴抓阄,径直拿起一本书,笑得露出几个嫩嫩的乳牙。 间隔了几年,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第一次来画舟堂,躲在爸爸身后细细地打量院子里的每一处。第一次洗碗,第一次搓衣服。学会骑自行车,摔倒在地上又羞又恼;学会写钢笔字,把最昂贵的画纸写得全是墨迹,挨了一顿骂。 某次回到家里,衣服脏乱不堪,脸上全是伤疤;某次挺身而出,为鸣不平,和社区里的小朋友打架吵闹。 见到黄黄的第一面,眼中满是掩藏不住的喜欢;送走黄黄的雪天,坐在屋里发了一下午的呆。 有天学习到深夜,直接趴在桌上睡了一晚;有天彻夜难眠,凌晨爬起来看自己的成绩单。 …… 原来一幅一幅,画的全是他的生命,还有他仰望过的数不尽的星辰。 长大也挺好的,因为无论是借口也好,安慰也好,你总会找到让你相信“长大很好”的东西。 顾千凡去世的消息传遍整个圈子。遗体火化那天,来了很多人,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前来给老头子送别。 总爱吵闹的赵觅山和易向涵缄口不言,徐水蓝和冷清更是无所动作, 初阳和王元其回来了,总是上蹿下跳的王元其泪流满面,一向温和的初阳反倒站在他身边,安静无言。 舒牧和许漫衣也在场,还有圈子里那些赫赫有名的画家,包括老陈。加上社区的邻居,路浔、白深,还有好久不曾联系的亲戚…… 以及姗姗来迟的顾天柏。 所有人都静默地凝视着棺木推进火炉。 顾郁向前一步,死死地盯着棺木。 世界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安静。 怎么没有人说话。 怎么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就连水泡浮上水面的细小破裂声都一丝不剩。 顾郁再向前迈了一步,一只手突然拉住他。只听身后的人轻声开口,如同在耳畔低语,“到我身边来,乖。” 他愣怔片刻,倏然间世界活了过来。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压抑的哽咽轻轻飘散在空荡的长廊,仿佛空无一物,也无人在场。 顾郁听话地后退,简桥和他并肩而立,掌心从手臂往下滑动,紧紧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指尖传来暖意,世界复苏,他如梦初醒。 画舟堂。 顾郁抱着骨灰盒,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他没有给爷爷选墓园。 爷爷奶奶都是乡村出来的,他们深爱故土,爱山上岩石转角处的老槐树,爱那片微风甘泉的圣地。他要把爷爷带回去,和奶奶葬在一起。 简桥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轻轻牵住他的手,温声道:“地上凉,起来吧,我们该走了。” 顾郁点点头,抱着骨灰盒走到小区外,赵觅山开车等在门口,易向涵坐在副驾驶,冷清在后排。简桥拿着一件大衣,看见道路旁的车上走下来一个人,凑近了低声说:“我在车上等你。” 是顾天柏。 “小宝,选好墓园了吗?我送你过去。”顾天柏关切地说道,顾郁看着他的眼睛出了神。目光那样恳切,他差点儿要以为是真的了。 “我要把爷爷带回他的老家。”他冷冷开口。 “什么,这么远……”顾天柏想了想,“要不,我开车送你吧,你看好不好?” 听到这话,顾郁轻笑一声,抬眼看他,语气里透着寒意。“你太忙了,有谁敢麻烦你。” 还未等顾天柏开口,他已经转身上了车,关好车门,抱着骨灰盒,靠在椅背发呆。车辆发动,驶向街道。 简桥展开大衣盖在他身上,朝他靠近了些,“睡会儿吧,一觉醒来,就到了。” 车里的气氛很沉闷,易向涵打开了音乐,冷风从车窗的缝隙吹进来,驱散了昏沉。 到达的时候已是夜晚,顾郁下了车,抬头看头顶一片明朗的星光。他们在镇上一家宾馆过夜。顾郁觉得很累,虽然一天下来,自己好像根本什么也没有做,可全身上下都好累。 明明已经疲累至极,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却头疼欲裂像要炸开。 简桥给他盖好被子,从背后圈住他的腰身,低声道:“宝贝,睡着了吗?” “没有,”顾郁应声,翻了个身面向他,清浅一笑,“好肉麻,为什么突然这么叫我?” 简桥后知后觉,一下子也觉得十分肉麻,笑了笑,捏捏他的脸,“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在我这里,你也可以一直是个小孩。” 顾郁觉得很难过,想哭,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的眼泪,可能都在那个夜晚和瓢泼大雨融在一起了。如今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干涩的眼眶,静如死水的心。 虽然没有按农家风俗土葬,但也按照土葬的流程将爷爷送上山。凌晨五点,大山寂静无比。狭窄的山路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空荡荡的山中无限回响。 主持丧事的执事口中念着长长的经文,那棵立在山中的老槐树,枝叶随风飘拂,隐蔽着一片沃土。 下葬之后,他们立了灵牌,准备过些时日给爷爷奶奶一起修一块上好的墓碑。两人的墓前烧着纸钱,漫天火星盘旋升空,余下灰烬在大地飘摇。 顾郁跪下来,轻声开口,“奶奶,小宝回来看您了。” 简桥凝视着眼前堆成小山的纸钱,熊熊燃烧炙烤着脸庞。再看远山,天边依旧一片鸦青,太阳还未升起,只有寥寥星辰还未褪去。 地上的一个一个送,天上的一个一个接。 只要还记得,就不会消失。他们还是天上那些,光芒会留在别人心中许久的星星。 回城之后,他们刚回到画舟堂,就看见了在客厅里等着的人,桌上摆着许多精美的东西,看着昂贵又奢侈。 “小宝,妈妈来了。你看,你爷爷走了,这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不然你搬到我那儿去住吧?”田云珮看着他走进门,起身殷切地说着。简桥闻言转过头看了顾郁一眼,没说话,默默走进客厅给他们倒水。 “是这样的,现在爸爸妈妈都在这儿,但我们都想你跟我们走,你自己好好想想,要跟哪一个?”顾天柏着急地问。 顾郁没有回答。 “你跟哪一个”,是不是像极了法庭上法官问小孩的问题。可是都这个时候了,顾郁已经长这么大,他们才终于想起彼此之间还有那点儿可怜的血缘关系了。 他被送到画舟堂的时候只有五六岁,在这里一待就是十五年。十五年,父母来看过他几次,恐怕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亲子运动会,从来没有在母亲节写过贺卡。从小学到大学,没有几个同学见过他爸妈长什么样子。他们不知道他怕高,也不知道他对海鲜过敏。顾郁觉得,兴许在他们眼里,他任性、不懂礼数、胡作非为,是一个没有教养让人讨厌的废物。 他生病住院的时候他们不在,被媒体写得那么难堪他们不在,被所有人针对的时候他们也不在……无所谓原谅不原谅,他只是,不对他们再抱有任何希望罢了。 他本来以为父母不会变化太多的。 可当今天,在此时此刻见到他们,他才算彻底死了心。她早不是那个日夜宠她如命的母亲,他也早已不是那个豁达慈爱苦中作乐的父亲。 什么都变了。 顾郁在他们对面坐下,平静地开口,“想知道遗产有多少吗?” 对面的两人可能都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直接,瞬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很多,是爷爷一生的积蓄,我是继承人,”顾郁自己回答道,“爷爷在房里给我留了一封信,明确表示我不用对你们太好。依照他的遗嘱,我会把他的存款全部捐出去,和另外几位艺术家一起,设立一个国画新锐奖,用作奖金。” “这……怎么会呢,爸妈也是看你现在一个人,才来接你的……” “对了,”顾郁直接打断,插话道,“画舟堂也是留给我的,我明天就去换锁,你们没事的话,就不要再来了。” 对面两人哑口无言,顾郁也已经说不下去,心隐隐疼了起来。一张脸惨白漠然,嘴唇毫无血色,仿佛大病了一场。 “小宝,你怎么你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和我们非要闹得这样绝情吗?”田云珮哭闹起来,“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妈妈?” 顾天柏隐忍许久,终于叫道:“我是你亲生父亲!再怎么说,你流的也是我顾家的血!” 顾郁不说话,沉默良久,才冷冷吐出两个字,“出去。” “我真不知道你爷爷奶奶是怎么带的,才把你教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用来讨好我,也轮不到你们教训我,”他只觉得心口越来越疼,呼吸越来越困难,猛地站起身,怒道,“出去!” 终于在情绪溃堤的这一刻,他用力一扫,将桌上的东西悉数拂落。每一个精致的礼物都猛地砸到地上,在一片清脆的破碎声中,似乎有什么更深的情绪,也跟着碎成灰烬了。 这些精美的东西,都是多么脆弱而易碎啊,难道他们不知道,他最恨这样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用这些礼物博得他的好感呢? 正是争执之时,简桥飞快地冲上来,将他护在身后。 送走他们之后,画舟堂恢复了清净。 简桥仰躺在沙发上,抱住他,轻轻吻了吻他的脖颈,在耳畔轻声道:“真要把存款都捐了?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顾郁把脑袋埋在他怀里,搂住他,嗅着他身上清香的味道,混着悠远的墨水味。 “爷爷走之前给我留了一笔学业基金,足够我再读几年书了。”顾郁想了想,虽然爷爷奶奶都离开了,但留给了他许多世间最好的礼物。 他想起送葬途中经过休息站时,车上只剩下他和易向涵两个人。从来都悠然自得的她很认真地对他说道:“顾小宝,我是师父的干孙女,你是他亲孙子,现在我就是你最亲的人了。朋友也许会散,恋人可能会走,但我不会离开。” 简桥抱着他的力道加紧了些,和他挤在狭窄的沙发上,和他接吻,绵长坚定,像一直以来的告白。“顾郁,我要做你心里的那颗星星,你要做我的太阳。” 顾郁温润地笑了笑,“你要和我不共戴天么?” “不是,”简桥也笑了,舔了舔他温热的嘴唇,说道,“我的意思是,我给你慰藉的同时,你也照亮了我。” ※※※※※※※※※※※※※※※※※※※※ 我今天更了三章,暂时摆脱了鸽以咏志的属性,真是太感人了。 67 顾郁不仅仅想照亮简桥。 他想融化简桥,就像爷爷说的那样,融化他的心,成为他永远的羁绊。 夜晚,顾郁早早地睡了,这空荡而了无生气的院子里,许多生命在细雨过后重新浮现。院落里的花草无声地扎根发芽,在残败之中仰起高傲的头颅。 暮色浓重,两只狗后知后觉地知晓老头子不会回来了,驯顺地趴在床沿,蹭着两个人的枕头,眯着眼打瞌睡,屋里回荡着狗轻声打着呼噜的声音。 简桥靠在床头拿起顾郁的手机,想看看他最近有没有记录自己的心情。 屏幕亮起,登时映入眼帘的,是网络上那些关于顾千凡去世的言论。为一位艺术家的哀悼风潮渐渐落下,后继而来的是许多人对画舟堂前程的担忧。 这是第一次,顾郁本人被直接置于众人的目光之下。最多的言论也无非是,一代大师费了大半生时光成立的“画舟堂”,就这么被毁在一个完全不谙艺术的门外汉手里。 关于他的无端的审判越来越多,可顾千凡过世,画舟堂解散,本就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之前时代双壁之一的舒玉城走的时候,他身后的徒弟不也悉数散了,纵然有舒牧这样优秀的后代,一生招牌终究没能留下来。 而画舟堂散去,又和顾郁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 简桥顿时有些难过,胸口沉闷,像是一头扎进了深海里。 顾郁为什么要看这些?他何必要看这些?他不是说过“听见太多的声音,就看不到想看的风景”吗?一想到那些只为博取噱头却不曾有过半点真情实感的文字,简桥心里就五味杂陈。 他放下手机,靠近了些,伸手搂住他,细细端详顾郁的眉眼。 他原先本没有这样憔悴疲累的,之前眼神向来清明澄澈,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笑起来像炎夏时节,一口冰镇的西瓜在嘴里化开,混杂着薄荷的香味,泛着水嫩嫩的甜。 可这段时间,他好像稳重许多。俊眼修眉,挺鼻薄唇,似乎都变得愈发静默。 简桥凑近,在昏沉的光线里与他相对,直到脸颊相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对面突然动了动,迷离地睁了些眼,打量着他近在眼前的脸庞,低声道:“怎么了?” 沉默片刻,简桥径直看着他的双眼,轻言细语地开了口,“没什么,突然想尝尝西瓜的味道。” 第二天简桥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他抬起头,只见迎着窗外的晨光,顾郁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腰身端正,专注地看着书。明亮的光线划过脸颊的轮廓,朝阳清辉洒落在他肩头。 不知愣愣地看了多久,直到桌上的计时器响起,“叮”的一声,清亮活泼,打破沉寂。简桥回过神来,撑着床的手臂传来一阵酥麻。 只听顾郁懊恼地吸了口气,连忙将计时器关掉,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登时和简桥四目相对。 “吵醒你了?” “没,醒好久了,”简桥摇摇头,掀开被子起身走到他身边,手轻轻挽住他的脖颈,“在复习吗?” 顾郁点点头,“嗯,我决定好不考本校的研究生了。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简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以后不要看别人怎样恶意诋毁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这件事远没有听上去那样简单。顾郁也很想向所有人辩解画舟堂的美好,不是消失在艺术和利益长流中的牺牲品。还很想说,有很多人还在支持着画舟堂,他就是其中最热切的那一个。 可他终究选择了沉默,交由外人指点、评判和化作谈资。 “简桥。”顾郁转身靠着椅背,轻唤了一声,朝他伸出手。简桥躬身靠近,顾郁将手搭在他肩上,认真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事情,”顾郁微微一笑,“我自有我的心境,我的前程,我的人生。” 简桥看着他泛着光的眼睛,悄然入了神。 “就像你这个十分刻苦的天才一样,靠近自己心里的圣地。”顾郁补充道,俏皮地一笑,捏了捏他的脸。 简桥仍旧无言,忽而垂下眼睑,低头靠近。 顾郁见他的动作,轻轻闭上了眼。简桥看着他一副等待亲吻的样子,没忍住笑了,说道:“不亲你。” “嗯?”顾郁睁开眼。 他没动,只见简桥偏着脑袋越靠越近。随后,他感觉仰着的脖颈上,突出的喉结旁,落下一瞬的温热。 “你的嗓子被天才吻过了。希望有一天,让世界听见你的声音。” 68 新年的第一天,在这冷风阵阵吹皱山河的时节,简桥画了好几个月的作品发表了。 画舟堂散开之后,这是曾经的成员发表的第一个作品,一经展出便掀起波浪。属于明月的时代到来了,无论是名声还是作品,都成为了这个阶段里,一个不可多得的奇迹。 那幅画名叫《回望》,是顾千凡生前打的底稿,勾勒出了大山间、山岗上,他曾见过的景色,他无数次梦里返回过的地方。在那里,他的青春、梦想、爱情悉数生根发芽;也是在那里,那棵老槐树下,他永远地停留安息。 画作未完,先人已逝,此画也就成了他的一生绝笔。 这幅残作由简桥定稿,赵觅山和徐水蓝勾线,初阳和王元其铺排底色,易向涵和冷清晕染,再由简桥最终上色和处理细节。 他们共同完成了老爷子生前的绝笔残作。当巨幅山水被挂在展厅上时,顾郁深深地凝望着,痴痴地盼着在那方土地,曾鲜活地存在过的人们。 他如今过的是和时间赛跑的日子,不仅仅是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更是因为一忙起来,就将所有事情都抛在脑后。再也想不起什么舆论和争端,什么烦躁和彷徨。 当他坐在桌前,翻开课本,看到的只有他一往无前的路。也许坎坷不平,也许荆棘丛生,但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三月初,他郑重其事地向莫斯科某大学提交了研究生申请;三月底,参加专业八级水平考试;五月中旬,通过毕业论文答辩;六月初,和陈方旭一同赴莫斯科参加入系考试;六月底,毕业。 一晃四年已在身后。 这一天,顾郁依旧早早地起了床,天边清辉刚刚浮现。他推开窗,才猛然惊觉,屋外已是夏天,满园芳菲正是艳丽时。大半年的连轴转,他好像都已经忘了春秋,也忘了昼夜,在这方寸的天地间,和自己无休止地熬着。 看过的书、写过的题堆在书桌四周,一直绵延。房间里充斥着书卷和墨水的味道,一阵风吹进来,带着沁人扑鼻的花香。 他消瘦许多,脸庞的轮廓更加分明。在日复一日的专注与沉默之间,渐渐少了喋喋不休的兴致。 他总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同,他们多才多艺,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活,但他最擅长的一件事情,只有读书,以及学习时无人能烦扰的毅力。 简桥也起了床,穿好衣服,走到顾郁身后,搂住他的腰身。脑袋靠着他的肩膀,睡眼惺忪,声音慵懒,低声问道:都考完试了,怎么还起这么早?” “习惯了,睡不着,”顾郁回过神来,抓住他放在腰间的手,“我才发现,你是不是在院子里种了好多新的花?怎么我之前都没见过。” 简桥笑笑,松开手走进卫生间,“没有,冷清前两个月带来的,他喜欢花。” 顾郁跟着他走进去,和他并肩站在镜子前,手撑在台子上,认真打量他的面容。简桥刷着牙,含糊不清地问:“是不是感觉好久没认真看过我了?” 顾郁点点头:“嗯,感觉你更好看了。” 两人都沉默良久,简桥俯身掬一捧清水泼在脸上。顾郁突然开口,“我去留学了,你怎么办?” 双手顿了顿,简桥关掉水龙头,直起身来,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的轮廓流下,滴在洁白的的衬衫上。他无言片刻,突然偏过头,与他四目相对,近得感受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 顾郁看着他,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指尖拂过沁凉的水珠,认真地问道:“你会想我吗?” 简桥点头。 “会等我吗?” 简桥点头。 “会来找我吗?” 简桥又点点头,“会,都会。” 顾郁笑了,向前一步扑在他身上。 这天艳阳高照,无数学子穿着学士服,教授为他们拨穗。抛起学士帽,阳光从天边倾泻而下,照射着一张张年轻俊秀充满朝气的脸庞。 他们毕业了,这个生活过四年的校园,成了一段过往。 不同于那些四处摄影合照留念的同学们,顾郁发挥了自己拥有当红小画家男朋友的优势,坐在图书馆前的阶梯上,简桥在下面支起画架,画下专属于他的毕业照。 此举无疑吸引了一众学子的目光,来来往往都免不了在这儿驻足一刻,向来在学校里时隐时现的两个人,在这一天赚足了眼球和回头率。 简桥画起画来心无旁骛,什么闲杂声音也听不见。倒是坐在台阶上的模特脸色越来越阴沉,简桥不明所以,连忙指挥道:“小宝,笑一下。” 四周传来一阵惊呼,顾郁的脸登时红了起来。 他不想让别人误会简桥叫的是“小宝贝”这类肉麻的称呼,更不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叫“顾小宝”。 也曾是被评选过一星期院草的人啊!猛男名叫“小宝”算怎么回事!顾郁羞愧难当,撑着膝盖,低头捂住了眼睛。 “不是,”简桥走了过去,拉下他的手,指尖轻轻撑开他的嘴角,“这样。” 后面又一阵叽叽喳喳,顾郁无颜示众,一把拉住他,登时炸毛,“你收敛点儿!” “哦,”简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理了理他的衣领,也抓住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很好看,就这样不要乱动,知道了吗?” 救不回来了,顾郁赶紧抽出手,“哥,这是在学校啊。” 他很想问一句“旁边围了那么多人,难道你看不见吗”,可是还没问出口,仔细一想,好像确实看不见,这就是艺术家的专业素质。 “今天带的颜料很贵,”简桥说,“你多动一下就要多花钱。” 顾郁轻叹一声,简桥转身走下阶梯,这才看见下面站了许多人,围着他的画架。他倏然一愣,回头看去,顾郁一副“你终于发现了”的样子,无奈地看着他。 这一天断断续续有许多人来找简桥画毕业照,他们似乎都对这新颖的方式饶有兴趣。当然,绝大部分都是女生。顾郁暗暗腹诽她们对自己的男朋友悄悄打着算盘,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画画的名义让简桥多看她们几眼。 依照男朋友的绘画水平和当红程度,一幅画应该卖很贵吧?可是今天毕业,大家都兴致勃勃,怎么才能妥帖地泼冷水? 正在顾郁绞尽脑汁之时,陈方旭跳出来扑得他俩一踉跄,兴奋地大喊道:“挺高调啊你俩,最后一天了还登上表白墙?” 顾郁拉回思绪,听完一愣,“什么?” “自己看自己看,”陈方旭把手机递给他,转而看了看简桥方才完工的作品,很是佩服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专业选手啊,给我也来个!” 这样也好,陈方旭替他们解了围,说着要找个好地方画一张,走出了人群。顾郁跟在他们身后,拿着手机,看见上面的表白墙,最新一条消息如是写道—— -上午10:51- c大表白墙:墙墙我要表白!没想到最后一天,我垂死病中惊坐起,枯燥无味的大学生活又有了转机。冒死寻人,求大神扒出图中帅哥资料,两个我都可!【图片】 顾郁眉头一拧,不用点开大图就知道,是简桥蹲在他身前让他不要乱动的场景。 他吸了一口气,微微得意地暗暗抖了抖腿。帅确实是帅的,不过图中的姿势会不会太过亲昵了。加上简桥看他的眼神实在温润柔情,就像安抚落难的小猫咪一样母爱泛滥,很难让人不胡乱联想…… 果不其然,下面的评论可谓五花八门多姿多彩。 1楼:这不就是咱们外院本届院草嘛,前三里头有两棵都在这儿了。隔壁俄语系的。放弃吧姐妹,两个都不太搭理人。(无奈摊手) 2楼:实名diss楼上,我记得前两年在路上遇见学神,跟他打招呼,他还会眨眼睛。不要更可爱好吗。 3楼:回复楼上,你都说是前两年了嘛。 4楼:哇我可我可我真的很可,姐妹你先挑,剩下的那个给我! 5楼:看那个眼神,你品,你细品。不觉得他俩更配嘛?? 6楼:我外院的,我作证!学神一心读书,画家一心画画,两个都不近女色。 7楼:话说那个不是当年的附中文科状元吗?我是他高中学弟啊,拜一拜学神保佑六级过。 8楼:虽然确实帅且学霸,但是实名劝楼主放弃。我当年也是附中的,他以前就独来独往。 9楼:楼上一群全是躺着挺尸的,你们来图书馆门前看看真人。我觉得画画的那个更撩,禁欲系简直要了我狗命了。 10楼:看着你们都觉得他俩好看我就放心了。我跟他们一个班,看四年了,没什么意思,有点儿腻。(得瑟) 11楼:楼上请原地给我们表演个炸烟花。 …… 顾郁一路看下去,最让他羞愧不已的言论一条叠一条,看得他面红耳赤,心里发虚,怕陈方旭和简桥也看见这些评论,更怕他们这时候一回头,问起来他怎么小脸红扑扑的,就更尴尬得没脸见人了。 46楼:大家这么热情,我再爆料一个,他俩平时基本就跟对方玩,有时还有我们班长。班长也好看,但是有女朋友别想了。 51楼:是的是的学神其实人很好的,我四年找他问过几百道题了,他每次都超级耐心。 58楼:当然不是为了问题啊!这谁听得进去啊! 66楼:那个图中看似温柔的小哥才超级高冷好吗,四年里他就跟我说过两个字——“借过”。 73楼:我赌他们绝对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81楼:是的姐妹,那位高冷小哥从来只对学神很温柔。 90楼:磕到了吧,有没有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97楼:他们天天上课坐一起,啧啧啧。 101楼:给你们个更刺激的,听说他们住在一起。 105楼:我是家里唯一一张床,我作证他们很纯洁! 106楼:哈哈哈哈哈楼上姐妹够了。 109楼:学神答辩的时候就瘦了,你品,你细品。该不会…… 罪孽啊!顾郁心头一急,一撒手就把手机扔了出去。幸好小路旁是泥巴,没摔坏,但是摔了一屏幕的黄泥。 前面两人听这动静都回头看他。 墨菲定律开始上班,果真怕什么来什么。 简桥:“脸怎么这么红?” 顾郁悔不当初,干嘛要看这些无端猜测的言论呢? ……哪里无端了,明明都是真的。那位同班同学你是谁,脱掉马甲出来挨打!有本事会会猛男顾小宝! 好在陈方旭立刻开始心疼自己的手机,很是受伤地凑过来,“顾郁,都最后一天了你还报仇?!” “你们不是还要做几年同学吗?”简桥立即替他解了围,陈方旭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顾郁拿起手机迅速擦干净,用陈方旭的“小陈小陈脑袋一沉”的马甲,很是愤愤不平地发表了一条评论。 137楼:满口胡诌!他们很!纯!洁!你们!多读点儿书吧你们! 138楼:噗哈哈哈哈楼上直男误闯,打扰了打扰了。 139楼:让我想起了日语班的那个院草怎么办?太可爱了吧。 谁在嘲笑我?!顾郁心里一横,心想我比蚊香还弯,我要劝退你们这群看热闹的。他正打着字,气得走路歪歪斜斜,踩空了好几下。背着画架的简桥突然回身,轻轻拉住他的手腕,一边和陈方旭说笑。 顾郁被他这十分自然的动作给猛然惊醒。 其实任由别人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他们是真的在一起啊。 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是恋人,他应该也不会反驳退缩的。 因为简桥是他的骄傲,他也是简桥的骄傲。他们在一起,就是比肩前行、互相疗愈。他不害怕向所有人宣告,他们相爱相惜。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顾郁一张望,看见了一副十分可爱的面容。 时间是把刀,时而杀猪,让黄花闺女变成半老徐娘;时而也雕雕花,把小正太变成了小鲜肉。 传说的院草就在眼前,说话果然还是那样讨喜,笑起来让人心都化了。 “你们好呀,听说你们画毕业照特别好看,考虑给我也画一张吗?” 闻言简桥没回答,回头看了顾郁一眼,眼神戏谑倒像是给旁观者在瞧热闹。仿佛在说:“你心心念念的小正太来了。” 顾郁跟他打招呼,故意不理简桥。 简桥看他还没反应,试探地问道:“你喜欢什么风格的?” 顾郁终于没忍住,转头看着花花草草小白杨,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声。 “水彩的?”小正太笑眯眯看着他。 “啊,很抱歉,”简桥笑笑,“我不太懂画画,不会水彩。” 69 -上午6:00- 画舟堂:经过数月休整,现画舟堂重开大门,以此相承。于今日上午十点整,由今日艺术平台公开宣讲开幕。 消息一出,惊异四座。 顾郁一觉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而他本人并不知情。 先前画舟堂的官微一直是他在打理,爷爷走后画舟堂散开,他也忙了起来。后来,账号就被易向涵给要走了,说当个纪念,一直以来并未公开发表过任何言论。 谁知道今日竟然整了这么一出,着实令他心里一惊。 宣什么讲?开什么幕?爷爷走了,谁来做画舟堂的顶梁柱?他们几个年轻人,能有多大的能耐撑起一整个团队? 他火急火燎地联系易向涵,谁知那头并不搭理他。简桥从被子里钻出个脑袋,温顺地看着他,“怎么?” 顾郁着急忙慌地指了指手机,眼角眉梢都布满迷茫无措的愁绪,看着想让人捏两把。“你看网上,不知道是不是易向涵发的消息,说什么画舟堂要重开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这边依旧手忙脚乱,一个劲儿地发消息打电话,旁边却悠哉悠哉,一脸玩味,平静地看着他发愣,指尖一下一下地攥着被单,不知在想什么。 顾郁没打通电话,看向他,见他这气定神闲的神态,倏然一愣。“干嘛这样看着我?” 看着他正火上眉梢,拧着的眉毛、着急的眼神,喃喃自语的嘴……简桥越瞧越把持不住,总想抬起手使劲捏一下他的脸蛋儿,一直到掐出几道红痕才善罢甘休。 他拼命抑制住自己,用力攥住被单,仍旧盯着他目不转睛,突然开口,“你别急。” “我当然急啊,你这什么态度?”顾郁有些恼,看着他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就更加来气,突然反应过来,“你知道?” 简桥松开紧攥着被单的手,利落地起身换好衣服。“大概知道吧。他们要让画舟堂一直延续下去,还托我问问你愿不愿意把这里像从前一样,当成画舟堂的地方。” 顾郁一愣,“当然愿意啊,什么时候让你问的?” “大概……几个月之前吧,”简桥答道,“知道你一定会答应,就什么时候问也无所谓了。” 上午十点,“今日艺术”平台的直播如约而至。 主持人叽叽喳喳说了十几分钟,无非是每日一鉴赏之类的。唠叨了好一会儿,顾郁都等得快抓耳挠腮的时候,终于开始了画舟堂的开幕采访。 观看直播的人数从这一刻开始蹭蹭往上涨,分不清是真的关心还是看看热闹罢了。镜头切换到一个干净敞亮的房间里,主持人坐在一侧的沙发上,开始说起串讲的话语。 顾郁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双手乖巧地相握,一动不动屏息凝视着屏幕。 他认得这个主持人,是之前在文创比赛上给老陈通话的那个。这一次,她又来为画舟堂开幕做主持。 为何她总站在他们这一边? 镜头向另一侧扫过去,就连他的呼吸都骤然一顿,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 那是…… 易向涵,冷清。 还有淮灵叔叔。 怎么会?一定是他看错了,怎么可能是老陈。顾郁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瞪大双眼细细打量那人的身形模样。 虽说他戴着口罩,可是还是能够一眼就瞧出来,他与生俱来的特别的气场,只一眼就能分辨。这就是老陈,是陈淮灵,那个在公众场合发表一两句言论都是稀奇事的艺术家。 当主持人介绍到这位是“国内青年艺术标杆老陈”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整个屏幕倏然安静了一两秒钟,没有声音,没有评论,连弹幕都稀少了。 紧接着突然涌现无数评论,像一刹那决堤的洪流,要淹没整个屏幕似的猛然扑上来,盖住了屏幕上每一个人的脸。 顾郁关掉了评论,脑子里一片空白。主持人带领大家回忆了顾千凡一生许多得意之作,聊到他创立画舟堂的一路历程。直到最后,一个个地对在场的人进行采访。 “我曾穷愁潦倒走投无路,师父给了我信念和救赎。他对我有恩,这份恩情,我会将它留在画舟堂,像师父一样,一代一代传下去。”冷清说道。 “我本来要作为一个无名小辈默默执笔,再等上三十五十年甚至去世之后,人们才开始看见我的作品。但顾千凡,我的师父,让我和我的同学们,提前得到了自己靠双手挣来的慰藉和荣光。我永远感谢他,也将永远袒护他爱的一切。”易向涵如是说。 到了老陈,他只寥寥几字,听来却寓情无限,“这是国画的未来,值得期待。” 直播结束的时候,顾郁盯着已经静止的屏幕,脑袋搁在膝上,突然鼻子一酸,轻叹一声。 旁边的简桥没说话,只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顾郁转头,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要是爷爷看见如今的场面,应当会很高兴吧。他可能不会想到,他的弟子拳拳赤诚,将他的毕生事业代代相传。 七月,暑气炎热。画舟堂休整重开的第一件大事,是几个人考虑着要不要将老头子留给顾郁的那些画做个展览,也好向那些一直以来欣赏喜爱他的人正式地告别。 大家都同意了,只有顾郁和简桥没说话。那些画固然好,他希望爷爷能最后在世人的心中更多地留下些什么。 不过画卷中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他的父母,他们的离开,他们的出现,以及他们如今的家庭。 也许爷爷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些给别人看吧,毕竟这是他的小宝的成长历程。要是把这些公之于众,显而易见,画里是他的家庭。 可当他抬起头来,看见其他人期待的眼神……所有人都在等他同意。 于是顾郁去了一趟顾天柏的公司,想征询一下他的意见,毕竟在那些作品里头,实实在在地刻画着这个丝毫不合格的父亲。当然,也有他那个不算很合格的母亲,以及对这一切还不知晓的乐乐。 如果媒体看到这些作品,会不想像诋毁他一样,胡乱撰写关于他们的一切呢?那顾天柏的公司名誉怎么办?乐乐怎么办,难道像他一样从小就被质疑吗? 这是他第一次来顾天柏的公司,敞亮气派,高层的写字楼。里头窗明几净,职员都穿着干练整洁的工作服,步履匆匆。有些谈着生意的人结伴而出,一方恭维一方谈笑。已经自动打开的玻璃门内吹出一阵冷风,空气中飘来淡雅的香水味。 他顿了顿脚步,踟蹰半晌,还是走了进去。诚然他并不想见顾天柏,可他要出国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就算不道别,告知一声也好。上次那样赶走他们,此刻让他心头浮上为难,总觉得自己无礼,却也觉得不可原谅。 前台见他走过来,立即微笑问候,“先生您好,请问您找谁呢?有预约吗?” “我找顾天柏,没有预约。”顾郁答道。 前台看他的眼神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立即笑道:“我立刻联系顾总的秘书,先生稍等。” 他点点头,安静地站在台前,既不说话,也不催促。前台拨通电话,不久起身来赔笑道:“很抱歉先生,顾总今天虽然没有应酬,但独自出去采买东西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后天中午有一段空闲时间,您要预约吗?” “买东西?”顾郁皱了皱眉头,“他亲自去吗?” “是。顾总难得空闲,听秘书说是去买些生活用品。他也是个顾家的人呢。” 顾家?顾郁心里冷笑一声,这是什么令人寒毛耸立的冷笑话。 他想了想,突然开口,“顾总的应酬都很重要吗?” 估计前台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句,不假思索地答道:“重要的。要是不重要的应酬,也不会他亲自去了。” “那……他推过什么生意吗?”顾郁又问。 “先生说笑了,公司是要吃饭的呀。顾总要是推了大生意,公司上下都会出问题的,”前台说着,聊了几句八卦,“听说有一回的应酬,筹划很久了。当天晚上顾总说什么就是不去,惹得董事冲进办公室和他大吵一架,顾总还赔了好多损失。大家都想不通他怎么会突然翻脸呢。” 前台正笑着,还想问他要不要预约时间,却是顾郁一愣,连忙问道:“什么时候?” “后天中午,您看合适吗?” “不是,”顾郁眨了眨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执着地问道,“你刚才说的事情,是什么时候?” “哦,去年秋天吧,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反正那天下了好大的雨……” “不用预约了,”顾郁退后一步,“谢谢你。” 前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又转到预约的事情,他已经转身快步走出了大门。 外面暑热阵阵,顾郁心烦意乱,买了根冰棍,坐在荫凉的地方慢慢啃,想着要不要等顾天柏回来。 上天总是弄人的。谁会不想见亲生父亲的最后一面呢?在那样突如其来的焦急的时刻,纵然一向沉着冷静的公司总裁,也会一下子慌了阵脚。 顾郁心想,也许最后时刻,如果医生问他“是否还需要药物维持清醒”,他说“是”,再多撑两个小时,兴许顾天柏就能见爷爷最后一面了。 可父子两人终究没见到。 是他的错吗? 顾郁不想见到顾天柏,所以最后连返乡入葬都不要他送。 可他是爷爷的亲儿子啊。难道只有自己难过,顾天柏就不难过吗? 顾郁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起身把啃了一半的冰棍扔进了垃圾桶。 也许……真的是他做错了吗? 街上吹了一阵风,道旁的树叶沙沙作响,暑热消退了些。路上行人仍旧匆匆,一个接一个从他身边走过。顾郁思忖良久,决定离开。 正要走时,他一转身就看见了熟悉的车停在路边,在阳光下炙烤着。顾郁心里一惊,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的时候,从写字楼里走出一个年轻的男人,估计是秘书,站在车边,恭敬地敲了敲车窗。 车门打开,从车里走出那个他正期盼的身影。 顾天柏绕到另一侧,打开副驾的车门,提出来好几个包装精美的口袋,交到秘书手里。再打开后面的车门时,秘书赶紧道:“顾总,我来拿吧。” “我来,别弄坏了,”顾天柏又钻进去提了好几个袋子出来,个个精致漂亮、高档奢华,“定位我发你了,你叫个车送过去吧。” “好的顾总,今天有兴致,买这么多东西?”秘书笑道。 “给我家小孩的,好久没陪他了,”顾千凡说着,坐进了车里,降下车窗,“我得去见一下王董,你办完事情把我的日程排一下。” “好的。”秘书应声。 车窗升上去,很快又降下来。“你把外面的袋子盒子什么的都扔了,买几个普通的礼品袋装上。”顾天柏吩咐道。 顾郁往前迈了一步,还没勇气跑过去,车已经发动,开远了。 他沉默一路,来到了一个小区。阳光已经渐渐减弱,不似午后那样毒辣炙热,微风吹着行道树,枝叶随风摇。祥和的小区里又飘出饭菜香,远远地就让人垂涎。 “哥哥!”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钻出来,带着几乎要含破音的兴奋。 顾郁转头望,又传来两声呼唤,只见凉亭里坐着个小孩。乐乐抱着本厚厚的儿童恐龙科普书坐在亭子里,见他转过头来了高兴得蹦下来,没注意摔个狗啃泥。顾郁冲过去一把将他捞起来,乐乐连忙把书抱起来放到玩具旁边,笑嘻嘻地看着他。 顾郁拍拍他身上的灰尘,“乐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妈妈在那边和阿姨们聊天,”乐乐小手一指,拉着他看书,“可是哥哥,你给我的书,有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呀。我下学期就上一年级了,妈妈说好多字我就能认识了。” “对啊,你最棒了。”顾郁揉揉他的脑袋。 “不是的,哥哥最棒了。妈妈说哥哥从来都是第一名呢,可是我怎么都没拿到小红花?我也想像哥哥一样聪明。”乐乐扬起脑袋看他,抱起那个永远要带在身边的小霸。 顾郁提起乐乐,抱着他坐下,屁股刚挨着板凳,突然想到什么,这场景好熟悉……咦,这不就是关小梨说的“你抱着乐乐,乐乐抱着恐龙,恐龙抱着恐龙蛋,蛋里抱着恐龙”的无聊套娃么。 ……啊,有点儿想关小梨了,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顾郁甩甩脑袋拉回思绪,跟乐乐玩了一会儿,独自走到了花园里。 几个妇人坐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每个人手里都在忙活着织毛线。顾郁一眼就看见了田云珮,他停下脚步,在不远处看着她们,不知道用什么借口才能走过去。 “小田,你那毛衣织大了吧,光是袖子就那么长,你儿子才多小啊。”一个妇人说道。 田云珮理了理自己织的毛衣,“我又不只一个儿子,这给我老大的。” “嘁,你还有个大的?”另一个夫人饶有兴致,“怎么从来没见着?” “他一直跟他爷爷奶奶住,现在都大学毕业了,马上读研究生了。”她的语气里有藏不住的骄傲,像欢欣在里头跳跃。 “那么大孩子,谁还穿妈妈织的毛衣啊,你也就趁乐乐现在小不知道美丑,给他织两件得了。” “那不一样,我好久没给老大织毛衣了。我大儿子可有出息,考到国外去了,听说那边冷得很,给他做两件吧,也不知道他要不要,上次见面才吵了一架。但他有本事了就好,我家乐乐学习能有他一半好我就放心了。”田云珮说道。 “成绩好不好他都是你儿子,以后你还得靠乐乐呢。要不然,你那个大儿子一直没跟你生活在一起,有出息又怎么样,难不成他长大了还记得你?”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他记不记得都无所谓,但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掂记着吗?他哪儿都好,长得帅,又肯吃苦,就是不服我管。每次乐乐不听话,我就吓他,说你要变成哥哥一样的小坏蛋……” 一说起孩子叛逆的话题来,几位妈妈就滔滔不绝,各自分享起家里的倒霉熊孩子。乖巧都雷同,叛逆千万种。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孩更比一孩熊。 顾郁转过身,郁闷地踢了一脚石子。什么运气,刚好听见这一段。 “啊呀这一截散了,我回去得拆了重新织,”田云珮说着起了身,“天不早了,我先……” “哥哥!”乐乐的声音冒了出来,“妈妈怎么还不回家煮饭吃呀!” 顾郁一回头,几个妇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田云珮看见他,手忙脚乱地将手里的毛线藏在身后,朝他走来,很是惊讶地看着他,“小宝,你怎么来了?” 顾郁退后一步,清了清嗓子,遥望并不存在的天边飞鸟,扭扭捏捏很是艰难地说出口,“……妈。” 田云珮一愣,接着连手里的毛线也忘了藏,忙不迭拉住他,喜不自禁,“哎,哎!好孩子,走,我给你们做饭。” 顾郁被她拉着走了一截路,过了一会儿还是很不自在地抽出了手,“饭就不吃了,不麻烦你。” “麻烦什么,不麻烦!” “……我来是想说,我就要去留学了,你应该也知道了,”顾郁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短袖衫的衣摆,“我们一家人吃顿饭吧,叫上顾天……我爸。” “哎,好,好!”顾妈直点头,“什么时候?今晚吗?” 顾郁想了想:“后天中午吧。” 一桌菜都已经放冷了的时候,顾郁才回到画舟堂。简桥趴在桌上,起身准备把菜热了一下再端上来。 “下午有个人送来好多东西,你看看是不是你的。”简桥放下盘子,指了指沙发上的一大堆袋子,都用很简约的单色牛皮纸口袋装着。 顾郁恍然。 原来他就是顾天柏口中的那个“家里的小孩”。 那顾天柏确实很久没陪他,整整十五年过去了。 他打开袋子瞧了一眼,基本都是很实用的东西,甚至还有两件昂贵上乘的羽绒服。顾郁无言,拿出一件套在身上,捏了捏柔软的羽绒。 身后突然被猛地一扑,顾郁笑笑,转过身来抱住简桥。 “大夏天的,穿这么厚干什么?”简桥在他肩上蹭了蹭,“好软。” “……听说,莫斯科的冬天会很冷。”顾郁脱下来,走到饭桌前坐下,没什么胃口,脑子里乱糟糟。 “也是,到时候我也给你买几件厚的,让你超级暖和,”简桥把筷子递到他手里,桌上的饭菜冒着没那么新鲜的“二手烟”,“今天见到你爸爸妈妈了?他们同意展出画了吗?易向涵还等着你回复。” 顾郁埋头吃了一口白米饭,索然无味地在嘴里嚼着,良久,才看向简桥,低声道:“简桥,如果我说,我不同意呢?” 简桥也看着他,眼神温和,面容温润,良久,对他微微一笑。 70 偌大的外厅能隐约听见餐具碰撞的声音,空气里洋溢着淡淡的酒精味,勾人却不莽撞的香味扑过来,明亮暖黄的灯光照着人影,添两分烟火气。 顾郁刻意抵着约定的时间走进包厢,推开门,只见三人已经在桌旁坐好。不知是因为要显出财大气粗,或是实在怕尴尬无话,平日高高在上的顾总裁订的包厢不出意料的奢华。 只是桌上一侧摆满了菜品,撤去多余的座位,只有乐乐和顾爸中间还有个位置。顾妈见他来了连连招手,喜上眉梢,“小宝来了,快来坐。” 顾郁很想找个稍微离他们远一点儿的位置坐下,不过乐乐叫着“哥哥”,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挤了进去。等坐下,才发现一桌都是最昂贵的海鲜,顾郁只觉得一阵胃疼,很想翻个白眼起身离开,一番思想斗争过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拿起了筷子。 顾爸一直没说话,给他倒了茶水,似乎不知怎么开口。倒是顾郁别扭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那个……爸,亮亮和朵朵没来吗?” “啊?”混迹商业场上多年的顾总霎时发了个怔,“你说什么?” “我说,亮亮和朵朵……” “啊,没来,没来!”顾爸这下反应过来了,“我是想,咱们一家人嘛,亮亮和朵朵是我那个……女朋友和前夫的孩子。听说你也知道了乐乐的事情……” “叔叔也知道我的事情吗?”乐乐荡了荡腿,小手上还拿着冰激凌,张手一比,差点儿甩顾郁脸上,“我喜欢大恐龙,很大——” 顾爸愣了下,似乎对乐乐叫他“叔叔”这件事情倍感尴尬。顾妈突然开口道:“小宝,我和你爸商量了,决定还是趁乐乐入学之前,去给他改个名字,姓顾,你来取吧。” 顾郁思忖片刻,说道:“他之前的名字就挺好的,顾愉。” 快乐,多好的寓意啊。 他始终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以“郁”这个字给孩子作名,像是下了个穷极一生悒悒不欢的魔咒。 “对了,”顾郁突然提起,“谢谢您送的东西。” 顾爸愣了愣,抓了抓头发,“不谢不谢,跟我就别客气了。实在不了解你喜欢什么,只知道你去读书的那边冬天冷,你去了要是有什么事情,只管给我说。” “对了,”顾妈提起一个礼品袋递给他,“这是几件毛衣和两条围巾,你都带上。好不好?” 顾郁心头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闷在胸口,不知是什么。他打开袋子看了看,点点头,“挺好看的,我都带上。” “我们儿子最帅了,就前两天邻居李姐看了一眼,就说这孩子外形好,还非说要把她家女儿介绍给你认识,”顾妈笑道,转头一瞧顾郁,见他神色并不怎么高兴,只十分沉默地坐着,立即改口,“不过小宝是个爱读书的,心思肯定也不在这上头……” “我谈恋爱了。”顾郁突然开口道。 一听他这样说,顾妈赶紧问道:“谈恋爱了?大学同学吗?哪家的姑娘?什么时候也给我们见见啊。” “嗯,大学同学,”顾郁说,“不是姑娘,是个男生。和我一起住在画舟堂的那个,你们见过的。” 话音落下,包厢里倏然沉静。 顾郁抬起头,顾爸突然笑了一声打破安静,往他碗里夹了些肉,“男生就不见家长了?谈久了还是得给我们好好介绍一下。” 顾郁盯着碗里的肉,筷子顿了顿,轻轻笑了下。 “哥哥,”乐乐啃着螃蟹腿,弄得一嘴油,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你和桥桥哥哥造小孩了吗?” 顾郁倏然一愣,没憋住老脸一红。 “你个小崽子都跟哪儿学的,”顾妈赶紧捂住乐乐的嘴,结果弄得一手都是油渍,赶紧把乐乐的叭叭乱说的小嘴给擦干净了,“谁跟你说这个,你不准乱听。” “……还没有,”顾郁突然回答道,“乐乐,哥哥不是教过你小孩是怎么来的吗?” “我想起来了,”乐乐恍然大悟,“男生还不能和男生……” “好了好了,”顾妈赶紧打断,“乐乐,你多吃点儿,这个好吃。” 午后云层遮住烈日,太阳光线柔和许多。顾郁脸色惨白踉踉跄跄地回到画舟堂,手上还提着爸妈给的小礼物。简桥听见声响,放下笔走出画室,伸手抱住他。顾郁把脑袋靠在他肩上,松了手,礼物散落一地。 简桥抱着他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也不放手。尽管天热,搂着他的腰身还是越发用力。 腰间的手抱得更紧,顾郁只觉得更难受了,屁股还没坐热就突然伸手推开他,猛地起身冲进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简桥不明所以,立即倒了杯水放在旁边,站在外面等待。两只狗也一头雾水,陪简桥站在门口,撅着屁股朝里面张望。 良久,顾郁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揉了揉肚子,虚弱地躺在床沿,心里很是无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骂道:“……靠,居然吃海鲜。” 狗在他身旁兜兜转,急切地想看看他怎么了。顾郁伸手拍拍媚娘的脑袋,示意自己没事。媚娘这才安心,和来福一起趴在地毯上。 简桥很不厚道地笑了,给他盖上被子,担忧地看着他,“那你还吃了?不舒服吗?” 顾郁摇摇头,“现在还好。” “这样了还好?”简桥气不打一出来,又对他发不起火来,起身去拿了药箱,翻出过敏药,倒了杯温水,坐到床上。 他这下才先看清顾郁什么神色,眼睛红红的,看着就像满身绒毛的小白兔一样委委屈屈。他用指尖轻轻抹了抹顾郁的眼角,低声问道:“这次也是生理反应么?” “嗯,”顾郁没精打采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还是承认了,“加上我有点儿开心。” 简桥笑笑,挤了颗药放在掌心,“来把药吃了。” 顾郁靠在他身上,吃完药依旧窝在他怀里,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很像会撒娇的小娇娘,那种电视里让抱得美人归的盖世英雄从此没落不振的红颜祸水。 “桥桥,我最近才明白,世界并不就是我看见的那样,”联想到红颜祸水的顾郁依旧恬不知耻地赖在简桥的怀抱里,轻声开口,“就比如我……我爸,其实在你眼里,他也许并不坏对不对?” 简桥点点头,“嗯。” “他不是个很好的父亲,起码对我是这样,”顾郁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不会原谅他,可是……可是我也不想记恨他。” 简桥轻笑,低头摸摸他的脸,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你最乖了。” “那些画,我不想展览了,我不想别人以为他们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并不坏的……可能,可能只是犯过一点点错而已。” “好,都听你的,”简桥很是心疼地拉住他的手,上面的皮肤已经有些泛红,“吃得多吗?” “不多,就一点点,”顾郁答道,突然想起,抬眼看向他,“今天吃饭的时候我说你是我的男朋友了。” 简桥定住,愣怔片刻,有些担忧,“你怎么现在就说了,他们什么态度?” “现在说最合适。过些天就要走了,他们今天就怕我不高兴,就算再气也只能憋着,”顾郁笑了下,看见简桥紧张的样子,想安慰安慰他,“我爸说,男生不一样要见家长吗。” 简桥顿了顿,突然勾起嘴角,带着他躺下去,良久无言。半晌,他抵着顾郁的额头,轻叹一声。 关于画展的事情,其他几个人都在积极筹备,顾郁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告诉大家他其实并不想开展。眼看画展时间渐渐临近,展厅也紧锣密鼓地布置着。 诺大的展厅里明亮干净,壁灯的光亮映在墙上,添上别样风情。 顾郁逛了一圈,最后在摆放着画作的地方停下脚步。一幅幅卷轴整齐地摆在桌上,这就是爷爷笔下的他的一生。 屋里的工人师傅们正在进行最后的装潢工作,到了午间准备去吃午饭。一个工人叼着烟从顾郁身边走过,没注意被垃圾桶绊了一跤。顾郁赶紧把人扶起来,“师傅没事儿吧?” “没什么没什么。”工人师傅笑着摆摆手,摆好垃圾桶,把烟蒂扔进去,往外走了。顾郁怕其他人再被绊倒,把垃圾桶往桌下放了点儿。 不久,屋外渐渐吵闹起来,顾郁不知发生了什么,刚走到门口,就被闪光灯晃了下眼。外面围着一群拿着各式设备的记者,对着他一通拍,加上根本听不清谁在说什么的吵嚷烦杂。闪光灯明明灭灭,照相声噼噼啪啪。 顾郁后退一步,简桥也走过来,见此情形瞬间明了,立即拧着眉,默然地把他往旁边拉了些,脸色不太好看。顾郁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简桥看见外面的人此刻都围了上来,迅速拿起旁边工人们平常休息时用的门锁,把玻璃门锁住,外面的灯光仍旧闪个不停。 “怎么会有记者,他们怎么知道要展览的?”顾郁喃喃自语,“怎么办……” “没事,我先去听听他们都问些什么。”简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神色镇定,好像一切都没有关系。 “算了,”顾郁立即拉住他,摇了摇头,“八月你就要上电视节目了,在那之前不要露脸。” 简桥看着他的眼神顿了顿,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展厅里隐隐传来一阵焦糊的味道,顾郁默然片刻,大步流星地来到门前,打开门,灯光闪烁,嘈杂声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你就是顾千凡的孙子吗?”“顾老的遗产是不是全都传给了你?”“据说这次画展是顾老的经年之作……”“有人证实这些画作都是顾千凡对你个人生活的记录,这个说法属实吗?”“这么多年来首次出现在大众眼前……”“对顾老的离世你有什么想法?” 顾郁看着眼前拥挤攒动的人群,一动不动,突然冷冷笑了起来。 对至亲的离世有什么看法? 为什么不问众叛亲离你难过吗?久病缠身你烦恼吗?有了不治之症你害怕死亡吗? ……这是些什么问题,不都是些荒谬可笑的无稽之谈吗? 简桥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冷眼看着各家的记者,开口道:“一个个问。” 见他站了出来,又是一拨新鲜的问题扑上来,“你就是明月吗?”“为什么会选择露面?”“你过去一年的突然蹿红是不是早有预谋?”…… 疯了,这个世界,像疯了一样。 渐渐变浓重的焦糊味窜了出来,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来灰烟。 简桥察觉到不对劲,想转身跑向展厅,顾郁突然从后面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 简桥回头,想抽出手,顾郁不容辩驳地看着他,攥着他的力道紧了些,轻轻摇了摇头。 …… 回画舟堂的路上,顾郁只觉得如释重负,尽管媒体给的巨大压力正在拼命膨胀。赵觅山开着车,易向涵坐在副驾。顾郁能从后视镜里看见她努力压抑着怒火的脸。 烟蒂点燃了垃圾桶,火苗窜上桌布,点燃了卷轴。 好在那些卷轴久放在屋里,空气潮湿,烧得并不厉害,但毁坏它们,足够了。 所有人都担心愤怒,只有顾郁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样挺好,画展办不了了。 外界不会知道关于顾天柏的事情,不会将矛头指向乐乐,也不会有谁去打扰他的家里人。虽然代价很大,可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阴云遮蔽,阳光微弱。刚回到画舟堂,几个人之间的气氛就无比紧张。就像被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开。 顾郁把已经烧坏的画作放在桌上,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凝视着残缺的作品发呆。 易向涵倒了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拿着水杯的手都在颤抖。没等喝完就猛然一扔,玻璃骤然破碎,水花和玻璃渣四处飞溅,发出清澈的脆响。 顾郁心里一惊,抬眼看向她。易向涵抓乱了头发,两眼冒火地指着他,“坐什么坐,起来!” 顾郁无言,站了起来。 “你不愿意就说啊!烧了干什么?!”易向涵气得对他拳打脚踢,几乎崩溃,声音带上了哭腔,双眼通红。冷清立即冲过来拦腰抱住她,易向涵用力扯着顾郁的衣服,情急之下还给了他一耳光,失控地大喊:“顾郁,师父他是你亲爷爷!他最后留给你的就是这个了!他才走多久?!” 顾郁低下头,无言以对。 他当然对不起爷爷。 他当然想念爷爷。 他不知道媒体是怎么知道这些画作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来堵他。现如今,不用展出这些画的唯一办法,就是毁了它们,就像简桥之前的那幅画一样。 “我跟了师父几年都舍不得碰坏它们,你就敢一把火烧了?”赵觅山也气急败坏,冷笑一声,盯着他点了点头,“师父没了,画舟堂现在都要依你的。你自己开心吧,老子待不下去了。” 赵觅山气冲冲地撞开简桥,走出大门。易向涵把脸埋在冷清怀里,痛哭失声,仿佛从顾千凡合眼那一刻的情绪一直隐忍到现在,终于在这个撕破脸的时刻骤然爆发了。 顾郁无力地蹲下来,胡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要是爷爷在就好了,他离开之后,原来再怎么努力,画舟堂终究是散了。 他怎么能说走就走,撒手人寰,怎么能离开这群在他一手呵护之下长大的小孩。 简桥站在不远处,看着顾郁的背影,攥紧了拳头,转身大步冲出了门。 在咚咚不断震耳欲聋的敲门声中,昏暗的楼道尽头打开了一扇门。刚开一条缝,就被一只手猛地推开。 简桥模样狠戾,站在门前,质问道:“是你?” “我什么?”齐子瑞笑了,“你看新闻了吗,亲孙子烧了国画大师的亲笔,真的是个招人厌的好孩子啊……” 不等他说完,简桥抬手猛地伸出拳头揍在他脸上,用力推了他一把,走进房间,关上了门,“你发现那些画,还告诉了记者,是不是?” 齐子瑞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鼻子,看了一眼指尖上鲜红的血迹,瞪大了眼睛,冲上去一把拽住了他,“你打我?为了那个顾郁?他算什么!” 简桥推开他,怒道:“你想看他身败名裂?想要他被全世界攻击?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为什么那样对他?!” “你问我为什么?”齐子瑞看着他,自嘲地笑起来,笑得人毛骨悚然,“我就是妒忌他怎么了?他可以什么都有,他可以被所有人护着,凭什么?!” 简桥怒不可遏,扬起拳头,猛然凑近,却没落下,恶狠狠地低声道:“齐子瑞,我不欠你什么了。但你要是再敢打他的主意,我不介意再欠你点儿什么。” “简桥,简桥,”齐子瑞抓住他的手,声音止不住地颤,“他有什么好的?我们像以前一样不好吗?难道我对你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吗?” “重要,一直都重要,”简桥松了手,推开他,“但你永远不要和他比。” ※※※※※※※※※※※※※※※※※※※※ 齐子瑞对简桥应该不是喜欢,而是有一种扭曲的占有欲和渴望被偏爱吧,他本性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没人教会他该怎么去爱。 下一章有事发生,不知会不会被迫删改。(叹) 71 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李娟 顾千凡的遗作因为意外失火被毁坏之事持续发酵,一连好些天,各大媒体平台、各家艺术爱好者蜂拥而至,漫天的骂声和谴责淹没了整个画舟堂。 对此,顾郁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顾天柏知道此事之后,花了大价钱平息网络新闻,却还是没能压得住。本来已经十分当红的明月此时也被迫站上了风口浪尖。 果然,没有人再去关心顾老画的是什么了。只关心一件事: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孙子,做了件不可原谅的蠢事。尽管新闻标题上明晃晃地写着“意外失火”几个大字,但所有的罪责还是被归咎到了当时站在镜头前的人身上。 顾郁的照片被放到了网络上,这一次,是真正地被全世界看见了。 那天是七月十二日,顾郁记得很清楚,他心烦意乱,一个人在夜晚的街道上乱走,直到凌晨。 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热度稍微平息一些,站出来道歉。 可是他怎么办,属于他的未来,他的憧憬。 为什么要让别人看见他,为什么要让外界注意他?他只想被包裹在一个脆弱的蛋壳里,尽管不坚固,但只要听不见外面的风声,就好了。 其实在网络的另一边,那些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却恶意揣测以及诋毁的言论,多得根本数不过来,他怎么能做到真的毫不在意呢?只是一想到如果去在意那些,可能会让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感到难过失望,就不敢去在意了。 尽管真正关心他的人并不多。 就连简桥……他也不敢确定了。毕竟是因为他,简桥才遭受攻击,置身于负面的焦点之中。 那条长路好像没有尽头,空荡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汽车飞驰而过,带起一阵风声,闪着微弱昏黄的灯光,从他的世界匆匆路过。 良久,他觉得累了,就坐在路边,俯身蜷缩成一团,抱住了自己。 电话铃声在精密无人的街道上响起,顾郁拿起手机,看着上面的名字,踌躇良久,接通了电话。 “顾郁,现在的这些事情你不要担心了,我有办法,”简桥轻声开口,“你过来一趟,我现在很想你。” 很快,顾郁收到了一个定位,简桥并不在画舟堂,他发来的定位在一家高楼酒店里,能看见窗外的夜景,河流、草木、万千人家。 他来到房间门口,敲门声打破深夜的宁静。 房门被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将他一把拉了进去,抵着门在唇齿间留下甘甜和柔软。 顾郁在一片昏暗中看着他,细细端详,双手捧着他的脸颊。 简桥神色平静,眼中却有波澜。与他四目相对许久,突然轻笑,“小宝,你不用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紧闭的窗帘和昏暗的床头灯,洁白的墙壁和简约的壁画。 顾郁注视着他的双眼,一言不发。 “师父走之前,交给我一个任务,”简桥轻声道,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脸颊上,“他一直努力培养提拔我,是想让我保护你。” 顾郁皱眉,沉声唤道:“简桥。” “他留给你的那些画,我早就知道,”简桥接着说,“师父对我说过,这是他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不是这些画,而是你的父母。你明白吗?这也是他最后要教给你的,叫做谅解。” 顾郁目不转睛,看着他目光里的每一样情绪,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你做到了,在这件事中,你选择保护你的家人。师父会为你骄傲的,我也是,”简桥搂住他的腰身,拍了拍他的后背,“这一次我保护你。” “怎么保护?”顾郁红着眼看着他,“简桥,我不要你为我牺牲什么……” “到了早上你就知道了,”简桥打断他,凑近深吻,良久才松开他,喑哑着嗓子开了口,“现在,你是不是该奖励我点儿什么?” 简桥欺身靠近,几乎贴着顾郁的胸膛,拇指轻轻柔柔地抚过他如若施脂的嘴唇。顾郁抵着墙,退无可退,呼吸越发急促灼热,勾人地喷薄在简桥的耳畔。他气息紊乱,嘴唇绯红,低声问道:“想要什么?” 房间里铺满暖黄暗沉的灯光,窗外的月色透过窗帘缝隙钻进屋子,在屋里洒下一道局促而沉默的凉薄。 两人已然越靠越近,简桥的指尖抚过他的嘴唇,脸颊,耳畔,发丝,最终停留在后脑勺上,轻轻一托。视线下移,落在他的眼角眉梢,鼻尖唇瓣,最终凑近,温润柔软的唇覆上来。 顾郁恍惚地凝视近在咫尺的眼睑,深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有情思。他于是也闭上眼,迎合地吻住简桥。唇齿缠绵间是他们未曾体会过的,强烈的侵略感和占有欲。 不论舌尖或唇齿,都无可避免地倾诉着难以抑制的冲动。深吻过后,简桥的气息已然不甚平稳,他的指尖前移,攥住了顾郁的领口,眼中是深不可测的温柔,以及正以燎原之势淹没人心的欲望。 简桥轻喘着靠近,灼热的呼吸落在他唇上,只听他轻轻开口,“你。” 温热的呼吸绕在耳边的那一刻,顾郁早已无法自持,挽着简桥的腰身,抬眼凝视着他的双眼。一汪深潭,一泓清泉,一掬水月,都不足此刻眼波流转。 衬衫纽扣被一颗颗解开,直到所有衣物散落一地,朦胧暧昧的光线之中,隐忍的喘息高低错落。 这一夜他们相互纠缠,如同害怕眼前空无一人,用激烈的情爱和隐忍的疼痛书写一夜缠绵的挽歌。曾经无数次关于此事说笑过,此刻心头却有别样情绪,全心全力,无关风月,堆砌起想要捆绑在一起的炽热冲动。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怀抱着挥散不去的悒郁心情,宛如诀别诗一般壮烈。 将近清晨,顾郁已经昏睡。简桥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缓缓拉开窗帘,露出一条缝隙,凝视着外面的世界。 四年前,他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晚上,就住在这个酒店的这个房间里。 那时候他也在清晨默默观察眼前的城市,想象未来四年在这里会发生怎样的故事。最后一天,恍惚中他觉得,世界好像一个圈,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天色渐渐明亮,夏日的风吹进房间,撩起窗帘,吻在睡在床上的人的脸颊上。 早晨,顾郁醒来,简桥已经离开。凌乱的床单、身体的痛感都强烈地提醒他昨日风卷残云的夜晚。 简桥不在房间里,顾郁心里突然涌起不可名状的慌张。 他一转头,便看见了放在枕边的信。 一封长信。 顾郁几乎预料到了什么,他指尖冰凉,双手发颤,缓缓地展开信笺。 还是那样工整好看的字迹,一如简桥本人温暖明亮。 ——————— 亲爱的顾郁,我的小宝。 最初对你的好感,是从见你的第一眼萌芽的。 你穿了一件简单干净的衣服,带着耳机,转过头来,看向我。 也许是那天的阳光刚刚好,你的样子比任何人都美妙。 第一次被你吸引,说来可能非常肤浅。 你什么都还没有做,我就对你的名字心动了。 你总说那是郁闷的郁,可我不这样想。 我觉得那是芬芳馥郁的郁,就像你一样,是一朵向阳而温润的花。 喜欢你。 喜欢你坦率,喜欢你善良。 喜欢你任性,喜欢你可爱。 喜欢你温柔,喜欢你的一切。 我拥抱温柔的人。 也拥抱你的迷茫与慌乱,也拥抱你的不安和逆反。 还拥抱你那些不为人知的所有真情、实感。 我的小宝啊,你就是我的宝藏。 你和父母和好了,我为你开心。 以后,他们就是你的港湾。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 可能还会与你再见,可能不会。 这就是我说的方法,你一定会笑我太笨。 你最聪明了,但还是用我的笨办法吧。 以后不要再为不值得的人浪费你的聪明。 你千万不要觉得欠我什么。 这三年来,你给了我太多快乐和幸福,你教会我爱,也让我感觉到被爱。 就当是我的报答好了。 我所做的这些,并不仅仅因为答应了师父要保护好你。 我也是在履行对你的承诺。 我很想你,还没分开就开始想念。 很想抱你,吻你,做最亲密无间的事情。 想和你共度余生,细水长流。 不知道还能不能和你分享一对耳机,听同一首歌。 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你讲的幼稚又拙劣的睡前故事。 我爱你。 这句话是不是第一次告诉你? 我很后悔。 如果知道有一天会分开,我一定会告诉你一千次。 我喜欢你,我爱你。 抱歉,这样直白地写出来了,你一定非常不习惯吧。 我只是……有点害怕。 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将来我很久都没有来找你,就再找一个人在一起吧。 那个人一定不能像我,我会不甘心。 如果像我,那为什么不是我。 当然了,我更希望你慢一点遇到下一个让你喜欢的人。 更希望当我们都强大到能够撑起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时,我们还会相逢。 到了那一天,我还是会像从前一样,不假思索地牵你的手。 很抱歉我暂时缺乏跟随你的勇气。 很抱歉这一次这么没出息。 很抱歉弄疼你。 可我很想让你记住我。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都记住我,最好永远也没办法忘记。 谢谢你送的布娃娃,我很喜欢。 简开开留给你,顾心心我带走了。 开开心心被我们分开了,他们夜里会哭吗?(笑) 我不知道。 但你不要哭。 你不要再哭了。 顾郁。 我的手表也留给你。 它陪伴我很多年,现在替我陪着你。 要是坏了的话,千万别扔掉,修一修还能用。 看着此时此刻睡着的你,我好像有好多好多话要讲。 我还以为未来很远,和你的余生很长。 没想到,我们只是潦草地各奔东西。 我好啰嗦,这封信怎么这么长。(笑) 可是一想到未来一段时间,它是我能留给你的唯一慰藉,就想写得更长。 长到你读完的时候,抬头就看见我了。 你要多吃饭,多休息,不要逼自己太累。 不要吃海鲜,不要让自己受欺负。 这几天我给你画了一些画,你回画舟堂的时候就能看到。 这次没有人会逼你烧掉了,一定记得好好保管。 星河送你,清风送你,天地都送给你。 你是我的世界,我喜欢你。 顾郁。 顾郁。 再见。 ——————— 简桥离开了,只留给他一夜无法忘却的激烈和身体上的点点红痕。他愣怔许久,才勉强反应过来。 顾郁拿起床头的手机,刚一开机,铺天盖地的消息就猛然扑来。无数新闻,无数话题,无数报道,都在议论同一件事情,一件完全盖过所有其它新闻的事情—— 在某艺术权威平台上,借当代艺术标杆老陈之口亲自宣布,绘画天才明月从此封笔,离开公众视野。 比起追忆和缅怀逝去的人,这个世界更喜欢看活人的笑话。 顾郁扔掉手机,回忆着昨夜的种种。终于抑制不住,几近崩溃。抽噎哽咽,几乎不能出声,颤抖着抬起手臂遮住双眼,泪水倏然涌出,爬过满脸,濡湿被单。 他爱简桥,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强烈过,渗透心脏和肺腑,迸裂出无力而颤抖的痛楚。 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 他爱的不是明月,是简桥啊。 ※※※※※※※※※※※※※※※※※※※※ 是时候把文案中的“清水”二字删掉了…… 72 想你,想你,想你。 —— 列车里吹拂冷气,车厢很安静,仿佛每个人都疲累至极。 列车开动,徐徐北上。窗外的风景倒退,玻璃上映着身影。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同一首音乐,他靠着车窗,轻叹一声。 Пo3oвnmehrtnxoпonmehn, 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吧, kлючeвonвoдonhaпonmehr. 用泉水把我饮饱吧。 ot3oвetcrлncepдцe6e36peжhoe, 你那无垠的、难言的、痴痴的、温柔的心, hecka3ahhoe, глyпoe, heжhoe 是否会回应呢? “我小时候就是听了这个乐队,才想要学俄语的。这种对祖国和故乡的赞歌,在那个年代更加真切。好听吗?” 记忆中那张脸颊隐在熹微的晨光中,温软的笑容渐渐消散,直到被前进的列车扔在故地。 和顾郁这种一切往好处想的乐天派不同,简桥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他活着就必须有什么支撑他活着。 顾郁就像一盏深夜的路灯,照亮了他的路程。在那段路程里,他快乐、自在、身披光芒。尽管抬头看时,头顶仍是昏黑的夜空。 而走过这盏路灯之后,他拥有的只剩看不清未来的前路,以及包裹着他的昏沉夜色。 3haюc6yдetcrhaшecвnдahne, 我知道,约定的相见必会实现, rвephycь, rcдepжyo6eщahne... 我会回来的,我许诺。 . 顾千凡的告别画展变成了明月的告别画展。 在他最鼎盛巅峰、前途无量的节点,向这个浮华世界沉默表达了他心中的江河湖海、悬泉飞瀑、九天星月…… 画中所有旖旎风光,都是他送给顾郁的礼物,送给他一片遥远的、不被世人所玷污的圣地。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顾郁踏上了离家的路途。 “真不用送啊?”易向涵挂在他身上,拍拍他的后背,“跟我们客气什么,我让赵觅山送你去。” 那个当初说“在这儿待不下去了”的赵觅山现在还好好地待在这里,抓起车钥匙,对他扬了扬下巴,“走?” “真不用,”顾郁笑笑,“我约的车已经到了,走了。” 他没回头。 画舟堂这个名字,可能要生疏一段时间了。 行李箱的轮子一圈又一圈转,他的双腿一步又一步走远。所有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他坐上车,关闭车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声。 顾郁降下车窗,只见两只大狗朝这边狂奔而来。他看着它们跑近,红着眼笑了笑。 顾媚娘已经六岁了,不像往常那样年轻爱动,但还是喜欢偶尔玩玩飞盘,喜欢玩水,洗澡对它而言从来不煎熬,狗粮能吃一大碗。 顾来福长出了金毛的大长毛,如今体格比它妈妈还大一些。喜欢遛弯,喜欢看动画片,还喜欢去公园欣赏其它的小母狗。 两只狗扒着车门,拼命地摇着尾巴。顾郁伸出手摸摸它们的脑袋,轻声嘱咐道:“哥哥走了,你们要替哥哥看好家。媚娘,不能天天玩水,会感冒的;来福,下次我回来,要看见你当爸爸哦。” 媚娘和来福拼命舔他的脸,尾巴摇得飞快。 “好啦,要乖,”顾郁把它们爪子放下车窗,对司机说道,“师傅,走吧。” 汽车发动,驶离这个他生活过的地方。夏秋凉风从窗外灌进来,顾郁伸手关上车窗。 “汪!” “汪汪!”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媚娘和来福正追着车在后面狂奔,跑得耳朵嘴巴都随风抖动。 他探出车窗,对它们招了招手,喊道:“回去吧!” 伸手还是传来“汪汪”的叫声。顾郁眼眶湿润,升上车窗,沉声道:“师傅,麻烦快一点。” 车停在红灯路口时,顾郁回头怔怔了看了许久,后面终于没了身影。 他靠着车门,眨了眨眼,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迅速伸手抹掉,泪水濡湿袖口。 飞往莫斯科的航班即刻启程,身旁的陈方旭闭着眼休息。顾郁没有睡意,从小小的窗户俯瞰大地。 他的城市,远看是一个又一个的圆,房屋鳞次栉比,街道纵横交错。在这方土地上,平和、舒适,人们爱谈笑,爱吃爱玩,爱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天,吹不玩的牛。 在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上演着不同的故事。从高空看下去,一切都变得渺小。 他们离开了,而这座城市里的许多人,还守在老地方,挣扎着,奋斗着,期冀着,仰望着。 离开了大剧院,在特殊学校里那个小小的展示厅里,年轻的舞蹈老师跳了一支没有伴奏的舞。 那个摆着许多佛经的房间里,两个人偎依着相拥,靠在床头,温声软语地说着悄悄话。 一直都在恨的男孩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他离开了那间孤独阴暗的房间,靠着行李坐在候车大厅里,心里空落落。 易向涵走上了天台,坐在老旧的椅子上,仰头望着天空中平稳离去的飞机,冲出云层,画出一道长长的线。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她没回头,伸手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都走了,”易向涵沉静地说道,“也好,省得我操心。” 冷清走过来,靠着桌子,坐在她身旁。易向涵倾身,脑袋靠在他腿上,注视着远在天边的飞机。 他心跳加快,垂下头不作言语,呼吸声急促起来。 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地落在他腿上。易向涵深吸一口气,哑声开口,“冷清,说点儿什么吧,太安静了。” “……嗯,”冷清应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轻轻唤道,“易向涵。” 易向涵抹了把脸,抬起头,转头看过去。两人四目相对。 平静的目光中涌起波澜。片刻过后,冷清倏然俯身,易向涵也猛地凑近,双手环绕他的脖颈。交融的唇齿间,留下一个绵长的吻。 楼梯间的门口,只有一杯渐渐变凉的奶茶。椰奶西米露,易向涵口中的“小孩子才喝的东西”。风吹得塑料口袋悉窣作响。 . 五年很漫长吗?也许是的。 在五年的漫长时光里,有人抱着根本就不知道是否会兑现的承诺一直等着,有人熬过了无数活不下去的时刻,有人在时光的平淡流逝中找到自我,有人迈出勇敢的第一步,也有人悄然退出。 在不相信眼泪的莫斯科,顾郁尝尽了各种味道,酸甜苦辣。却没有任何一种,尝起来像家乡。 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听过了许多新鲜的故事。有自己最敬爱的导师,惊奇地发现,他也曾是大学时教过他的尼基塔的导师。 他去过很多地方,参观多许多风景名胜:克里姆林宫,红场,圣瓦西里大教堂,阿尔巴特大街……在美轮美奂的地铁站,拍下过无数照片。 只是常常还是会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一点,属于他的,很重要的东西。 读完硕士读博士,并开始创立属于自己的工作团队。花了许多钱,最难的时候穷得没饭吃,却总想着熬一熬就过去了。 咬咬牙,那些灯火,还是会为他而亮。 陈方旭跟着他工作的时候,也砸光了钱,成天搜罗那些能力好脑子却不好的人跟着他们创业。他们脑子都挺蠢的,一群偏执的傻瓜聚在一起,过春节的时候没钱回家,在异国他乡一起包饺子。 那时候他们很快乐,虽然一无所有。 可是年轻人拥有这世界上最好的资本,不就是一无所有吗? 再后来,他去机场接机,迎接一个人,一个故人。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他不得不说,关小梨这小子,竟然一点都没有变。穿衣服还是那样宽松潮流,喜欢撞色衬衫,看起来像一颗新鲜的糖果,有橘子汽水的味道。 还是烫卷发,大晚上戴个墨镜,一副“全世界都好无聊”的样子。 噢,错了,是关梨,这个一点也不可爱并且不符合他气质的名字。 顾郁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关小梨愣了好一会儿,才搂紧他的腰身,戏谑道:“看来你过得很不好啊。莫斯科又不相信眼泪了?” “滚滚滚,”顾郁松开手,和他并肩向前走,“就感觉好久没看见你了。这几天忙,没给你找房子。你要不先在工作室睡一晚,明天我去给你找。” 关小梨很是不解,“我去你家睡啊。” “也行,我家有沙发。”顾郁答道。 “凭什么我睡沙发?”关小梨更加疑惑,“喂,你知不知道我原来的工资多少啊?” “啊行啦行啦,”顾郁摆摆手,“我又没有求你来。” “我是给你台阶下,不然你下一步就该求我了……”关小梨说道,伸手狠狠揉了揉他的头发。两人笑笑闹闹地回到了住处,裹着一身异乡的尘土。 每年春节这一天,顾郁都会收到两笔数目不小的转账。用屁股蛋子想一想也知道,肯定是那个什么都缺就是钱一抓一大把的总裁老爹打给他的。 有一年夏天回国,他让顾天柏不要再给他钱,说着每一个成年人都会讲的那种“我钱够花”的谎言。 总裁老爹答应了,到了之后的春节,信用卡里又汇进一笔钱。 他才知晓,原来不是同一个人给他的。 顾郁挨个询问过很多人,都说并没有给他转账。他才不得不相信,是谁在他身后看着他。 这个不相信眼泪的莫斯科又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一地乱琼碎玉。 此时此刻,顾郁抬起头,伸出手来。几片雪花落在他掌心,冰冰凉凉。 以前住在国内南方的时候,总是想去一个夏日有烈日狂风、冬日有纷飞大雪的地方。如今来到这里的五年间,他却没有一天不想念,那个南方的温润和煦、微风甘泉的故乡。 他低头,插上耳机,开始播放最近的一条录音,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在静谧的夜晚,只听那一日的简桥轻声开口,“嘿,顾小宝。你总算毕业了。好久不见。” 顾郁笑了,停下脚步,扯下耳机。想了想,倏然回首转身。 ※※※※※※※※※※※※※※※※※※※※ 总算可以甜了,可憋死我了。 今天电脑坏了几分钟,砸键盘的时候发现,输入法不记得顾郁简桥这些人了,打了好几个名字,它全都不记得了。 就像是太久没更新,它就说:“喂你这个菜鸡写的狗屁啊!我连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干脆年更吧你!” (摊手) 75 我看见那些岁月如何飞驰,挨过了冬季,便迎来了春天。 ——卢梭《瓦尔登湖》 ————— 当晚,顾郁一如既往醉醺醺地应酬完走出酒店时,下台阶时险些没站稳。一头栽在了关小梨怀里。 当然了,他自以为那可能是关小梨,因为之前通常都是他。 简桥伸手将他一托,驾着他的胳膊,往他家里走。 之前陈方旭告诉他说顾郁喝醉了之后会说胡话,简桥倒是很想听一听,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叫自己的名字。 顾郁叽里咕噜地说了一路,念叨一些有的没的,天马行空毫无章法,前一句还在说某某歌星的八卦,后一句就在扯广场上面的小鸟太多。 酒店离顾郁的家不远,简桥想让他吹吹风透透气,扶着他慢慢走。不过没走多远,顾郁就半途放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简桥无奈,俯身去扶他,手臂搂住他的腰身。顾郁的脸埋在他肩上,也伸出手环住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简桥,你好香啊。” 闻言简桥愣怔一瞬,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蹲在他身前温声道:“清醒了?” 顾郁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定定的入了神。 “好看吗?”简桥问。 顾郁呆呆地点了点头,仍旧目不转睛,仿佛已经停止了思考,一丝不苟地打量着,目光在五官每一处都细细斟酌。 “简桥。” “嗯。” “简桥。”顾郁又叫了一声,声音带着疲懒的哑,仰头凝视着他。 简桥低头,无奈轻叹一声。 他从来都是受不了顾郁这样叫他的,无论是五年前,抑或五年后;无论是在当年那间昏暗小屋的床上,抑或这样细雪霏霏冷风吹拂的街头。 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点,简桥觉得每当听到这样的呼唤,都能毫无悬念地折在他手里。 果然,顾郁又叫了第三声,轻轻柔柔的,像羽毛翩跹,盈盈飘过,搔着心尖的痒。 “简桥。” 简桥呼了口气,白雾在空中飘,他开口道:“说下一句。” “过来。” 简桥听话地靠近,顾郁向前倾,乖顺地趴到他身上,双手勒着他的脖颈,指尖划过他背后的衣料。 “简桥。”顾郁突然出声轻轻唤道,又是温声软语地叫着他的名字。 “再下一句。”简桥说。 “我不想喝酒了。”顾郁靠着他的脸,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皮肤上,又痒又暖。 简桥又应了一声,“嗯。” “我觉得我应该再也用不着酒了,”顾郁说,“你觉得呢?” 简桥搂着他的腰身,沉默片刻,偏过头,在他的脖颈上落下轻轻一吻,轻声道:“我觉得也是。” 深夜,公寓。 简桥把顾郁放在洗漱台上,轻柔地褪下他的衣物,打开了热水。氤氲的水汽在浴室升腾,屋里一片温热潮暖。顾郁靠在墙上,原本已经沉下去的醉意随着水汽又爬了上来。 “来。”简桥拉了他一把,伸手挡在他额头上,用热水淋湿了他的头发。 洗发水的香味蔓延开,在感官里四处钻。顾郁顶着一头泡泡,看着正专心帮他揉脑袋的简桥,没头没脑地问道:“简桥,你知道怎么把脑子里的钱转到银行卡里吗?” 简桥轻叹一声,放下了花洒,挤了沐浴露在手上,反问他道:“你一定要在和我亲热之前问这种春虫虫问题吗?” 顾郁愣了愣,“什么是春虫虫?” “你就是春虫虫。”简桥斩钉截铁。 “不太懂。但你还没说怎么才能把脑子里的钱转到银行卡里。”顾郁浑身泛着香,热气腾腾直往上冒。 “不太清楚,”简桥把沐浴露抹在他肩上,手掌划过他的肌肤,又补充了一句,“但我知道怎么把心里想欺负你的冲动转到行动上。” 顾郁沉默片刻,脸倏然红了,从脖子直到耳根,像凉拌番茄沾着糖。 简桥倒是表面上看起来非常淡定,指尖抚过他的轮廓,突然在锁骨上停了下来,上面有一个吻痕的文身,看起来魅力十足。他问道:“什么时候弄的这个?” “就我们……那次之后,”顾郁转头,往镜子里看了看,“很怕你永远不回来了,就想留下点儿关于你的什么。” 细细凝视着这个细小的文身,指尖一遍又一遍地从上面划过,简桥总觉得有什么话想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脱衣服的时候,文身师傅表情也是相当精彩。” 简桥笑了起来,“浪荡不羁的野男人坐实了?” 顾郁也笑,热水从头顶倾泻而下。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前,他抬眼,简桥也正好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默然一瞬,简桥突然扔了花洒,一步向前,顾郁也迎上去,和他陷在激烈绵长的亲吻里。 夜渐深,两人挤在那张不算宽敞的单人床上坦诚相拥。 他们分享着同一对耳机,顾郁从录音列表里的第一首开始播放。 耳机里响起沉静好听的读书声,不久,一声开门的巨响,紧接着是争吵声。 ——你干什么? ——为什么不接电话? 戴着耳机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笑声轻吟吟,在昏沉的夜相互应和。 那时候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更稚嫩些,又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那样的时光好像非常遥远不可及,又好像就发生在近在咫尺的昨天。 ——前辈,我觉得我的透视偶尔还是会停在油画的思维上,画什么都觉得不像样…… 这是简桥当年和老陈的谈话,轻轻柔柔,直催顾郁睡觉。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画什么都不像样,”顾郁眼中带着笑意,在暗沉的夜色里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现在还会停留在油画的思维上吗?” 简桥摇了摇头,指尖划过他的耳畔,“那时候懂的太少。” 这条录音挺长,顾郁差点儿又要被他们轻言细语的讨论声哄睡着的时候,音频终于结束,切换到下一首。 ——都快考试了,你能不能多看点儿专业书啊? ——我太优秀了,多半能考九十九,不想让同学们自卑,荒废几分以示安慰。 两人没忍住,都笑出了声。简桥开口,说出了和接下来的录音里一模一样的话,“你好讨厌哦。” “那年你考了多少分来着?”简桥问。 “九十七啊,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顾郁笑吟吟地回答。 ——简桥,十年之后,我们还会在对方身边吗? 两人对视着,眼波流转。 会啊。少年,我是几年后的你。我想告诉你,你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你不用担心,不用彷徨,不用失落难过,不用去理会俗世飞驰,只要向前跑就好了。 不论路途多遥远,前程多漫长,你要勇敢。 如果哪一天醒来,你发现自己少了一点前行的勇气。 那你就抬头,看看前方。 那个你深爱着、也深爱着你的人,像你一样,在勇敢地朝你奔来啊。 如果真的可以见到过去的自己,顾郁一定会告诉自己,遇到眼前的人有多么幸运。他凑近,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吻了一下简桥的嘴唇。 在唇瓣相碰时,耳机里传来一段轻柔的歌声。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顾郁举起手机,给简桥看正在向前滑行的音轨。 “相框里的音轨就是这一段吗?”简桥问。 顾郁点点头。 简桥拨开他拿着手机的手,撑起身凑近深吻。一直到当年的他唱完童谣,轻声开口。 ——会的,都会的。 76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梵高 ————— 如此平和安宁的夜晚总是难得的。 不想走了。从起床开始简桥脑海里就一直绕着这样的念头,埋在被子里抱着顾郁不撒手。 “简桥桥,该起床了,”顾郁撑起身来,隔着棉被拍了拍他的后背,“我送你去机场。” 简桥有些反常地紧紧搂住他不撒手,顾郁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撒娇也没有用啊。等你回去了要好好发展,想我了就画画。以后你青史留名的时候,军功章还能有我的一半。” 简桥仍旧不言不语,顾郁于是问道:“你复出的那幅画是不是挺贵的?” “还没卖,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简桥终于开了口,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 “你的一切我都喜欢,那你什么都别卖?”顾郁笑了。简桥默然片刻,松开手穿上衣服。扣着纽扣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国?” “最多几个月吧,我得先处理好这边的工作,”顾郁也开始穿衣服,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轻飘飘地洒在他们身上,“可能就暑假的时候,也好多陪陪乐乐。” 他穿好衣服,拉开了窗帘,今天没有飘雪,外面晴朗一片。莫斯科的冬天总是格外漫长,此时在国内已是草长莺飞。 顾郁一直送他进站,简桥顿了顿脚步,突然回头看。 顾郁笑起来,对他招了招手,阳光正从玻璃外透进来,洒在他身上。 -9:57- 酷爱泡枸杞:登机了吗?【天线宝宝抱抱表情包】 辰沙与果灰:嗯。【亲亲emoji】 辰沙与果灰:你这改的什么破网名啊。 酷爱泡枸杞:你还能不懂么。【顾来福邪魅一笑表情包】 抱住春虫虫:你好讨厌哦。 酷爱泡枸杞:嘻。 酷爱泡枸杞:?你改的什么破网名啊。 抱住春虫虫:【猫咪偷笑表情包】我该关机了。 酷爱泡枸杞: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简桥离开之后,在这座大城市,又只剩下了顾郁。但这一次,他觉得心里满满当当,回国之前在这里度过的几个月,一切都变得可爱,再也没有往常的寂寥。 在这里他度过了五年,从大学刚毕业时的青涩懵懂,到现在已经能够出入生意场,被人唤作“老大”。说来说去,总归有些舍不得,但和急切的归心相比,却显得不那么伤感了。 莫斯科的时间和北京时间相差五个小时,顾郁入睡的时候怕打扰简桥,一般不太给他发消息。简桥也从来不告诉他自己什么时候睡觉,除了白天偶尔和他说些日常,基本上没什么早安晚安的黏人信息。 这样也好,毕竟顾郁心里还执着地想要简桥改变一些东西,他觉得也许自己说多了不管用,这段相隔两地的时间里,得要简桥自己想明白了才好。 他们工作室在莫斯科的职员大多也想要回国发展,也有暂时走不了的。顾郁和陈方旭这两个盼着见情人,更是归心似箭。然而关小梨却不急,打算留在这里,等到过渡的时间过去,再另做打算。 离开之前,顾郁坐在副驾驶上,拍了拍车窗框,感慨道:“你辛苦了。” “嗯?”关小梨十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你的车已经承受太多同龄车不该有的劳累,”顾郁抚摸着车门,“我走了之后会想你的。” 关小梨笑了,“那你把它托运回去算了。” 顾郁懒得理他。关小梨突然打开储物箱,拿出一张机票仍在顾郁身上,继续气定神闲地开车。 “这什么,你给我订机票了?”顾郁晃眼一看,待拿起来仔细看时,才发现不寻常,“为什么去那儿啊?” 机票的起始地是莫斯科,终点是一个他从未到过,但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过的地方,是简桥的那个有风雪有烈日的家乡。 “我就是建议你去看一看,”关小梨说道,“你知不知道,简桥是他家里唯一的孩子。” “不是,”顾郁立即反驳他,“他还有一个很好的姐姐。” 关小梨只好被迫纠正,“他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顾郁点点头。 “他妈妈在他姐姐失踪之后,精神就不太好,常年在治疗,你知道吧?”关小梨又问。 顾郁又点了点头。 关小梨接着说道:“你们当年分手之后……” “我和他没分手。”顾郁打断他。 “你闭嘴。你们当年分开之后,他家里人都很反对他封笔这件事情。知道他是为了你之后,更反对了,根本不赞成你们的感情。” 顾郁皱眉,倏然愣住了,“……这样吗。” “他姐姐已经没了,他妈妈又常年生病,要他结婚生孩子,”关小梨在顾郁的公寓楼下停了车,接着说,“前年齐子瑞跳楼了,简桥亲眼看着的。” “什么?”顾郁在震惊之中没缓过神来,“谁?” “齐子瑞,自杀了,还没满二十四岁。据诊断他好像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失控,每一次都是简桥拦着他。” “所以,去年没拦住……?”顾郁低下头,觉得胸口闷得慌,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嗯,齐子瑞去世之后,简桥好像病了一段时间。其它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这……不是真的吧?你怎么知道的,会不会是听错了?” 关小梨轻笑一声,熄了火,往椅背上靠,凝视着车玻璃前的方寸世界,喃喃自语,低声说:“你怎么从来不想一想,我为什么会知道。” 顾郁没太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关小梨转过身来看着他,“你说要让简桥改变,没那么容易,真的。我跟你说过,你等得起,但他可能耗不过你。也许他在改变之前,就已经受不了了。” 这话题挺沉重的,印象里关小梨好像从来不会这么严肃地讨论什么事情。顾郁握着那张机票,沉默良久。 所以,关小梨给他这张机票是什么意思?比起让简桥自己主动改变,是不是应该他先做点儿什么,先走上前拉他一把? 顾郁轻叹一声,把机票放进了兜里,突然问道:“小梨,你真的不跟大家一起回去吗?” “回去干嘛,看你俩腻歪么?”关小梨伸手,扯开了顾郁的安全带,“先管好你自己和你的小情郎吧。下车。” “小梨……” 还未等他说下去,关小梨就急躁地拍了拍方向盘,“快滚啊。” 顾郁只好打开车门下了车,对着车窗里的人招了招手,回到了公寓。 东西渐渐搬空了,没有和众人一起回国,顾郁只身一人到了中国北方,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走过那些他年少的爱人曾走过的路。 好久没听到满大街的人都在说汉语了,虽然不是他最熟悉的南方口音,但一入耳还是感到了亲切。 他精心挑选了两手满满的礼物,忐忑不安地走到一户人家门口。顾郁整理好衣衫,在脑子里过了最后一遍应该说的话。 顾郁抬起手,正要敲到门上时,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南方,简桥出席完活动,身心俱疲地回到家里。 五年之前,他在离画舟堂不算特别遥远的城郊租了一栋农户。这栋房子坐南朝北,按农家风水来说,并不是个好地方。 但简桥最开始就是看中了它朝向北方,时常坐在门槛上发呆。虽然指向北方的天空里,什么故人也没有出现。 这里很安静,可是太安静了。 每日清晨,其它农户的鸡叫响了起来。但简桥住的这里,没有养牲畜,也没有挂苞谷,唯独在后院种了一大片玫瑰花,这便是他唯一的慰藉。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也有崩溃的时候。 他也曾在暴雨天,玫瑰花瓣被豆大的雨点打得七零八落的时候,将自己的画作扔进花丛里,随着花瓣被大雨葬进泥土。 他也曾失控地将花茎一根根地扯出来,被花刺伤得满手是血地倒下去,躺在一片红得刺眼的花瓣里,直到天色暗下去。 五年的时光真的没有那么简单就能熬过去,起码对他来说是这样。 他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一次次昏沉浅睡,梦见简明月躲在角落哭,说她害怕;梦见齐子瑞坐在天台的围墙上,向他求救说疼;他梦见自己从云霄之上急速坠落,心头有喘不上气来的无助……他在一次次梦魇中浑身冷汗地醒来,心跳像是要崩塌一样慌张忐忑。 他很想好好生活,但他也常常不知道为什么而活。 他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他活着就必须有什么支撑他活着。 夜深了,昏暗的房间没有一丝光亮,周遭安静得毫无生气,仿佛全世界已经从此刻消失。 简桥从床头拿起手机,屏幕的光亮起的一瞬间,刺眼的光线划破黑暗。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安静地躺着,等待着,但终究什么也没等到。指尖无措地动了动,犹豫徘徊,终究没按下去。他关了手机,披上外衣,只身走进后院那片玫瑰花田里。 清冷的月光洒在花瓣上,暗沉的猩红添了朦朦胧胧的莹白,仿佛阴天密闭失了魂。 他不敢闭上眼睛,可是即使睁开,眼前还是一样的昏沉。 “子瑞,过来!” “简桥,我疼,好疼……” 齐子瑞坐在天台边缘,直勾勾地看着他,眼中泛起波澜,他赤脚蹬在围墙上,脚踝上有污泥。从病号服里露出的半截手臂有血红的抓痕,脸庞瘦削,双目无神。 他突然起身,在狭窄的围墙上站了起来,裹着泥点的脚骨瘦如柴。 “子瑞!” “人间很好,简桥,”他嘴角含着笑,眼泪平静地落下来,声音微弱,开口道,“可我不想再来了。” ……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等到清晨来临,曙光渐渐驱散昏暗和阴霾,不远处的人家里,传来高昂响亮的鸡鸣。 他只觉头疼欲裂,眼前晕眩。脑海中一夜的侵袭和猩红慢慢停歇。 这一天没有工作,如果有,只会觉得更加恍惚。他并不想走进公众的视野,也并不想别人看见他究竟是谁,只要能欣赏一眼他的作品就够了,就算没那么懂得他究竟在表达些什么,也终究会停驻在那里,在某一天,被某个人懂得。 早晨,他接到了顾郁的电话。 “醒了吗?”那头温和地问道。 “嗯。”简桥轻轻应了一声。 “有没有想我?” “……想,”简桥握着手机,指尖微微颤抖,关节都握得发白,浑身冷得战栗,声音沉沉的,听不出情绪,“想你。” 轻吟吟的笑声穿了过来,连话语都透着笑意,“好。我这两天就回去,你要等我。” 简桥点点头,“嗯。” 他很想等到顾郁回来。只要他一回来,一在自己身边,就好像所有阴霾都会消散。天边照进一束阳光,洒在顾郁身上,他要是足够勇敢,就会伸手碰一碰。 中午,简桥接到了一个电话,不是顾郁打来的。 “简桥吗?”那头是一个沉静的女声。 简桥应了一声。 “我是陈淮灵生前的恋人,他曾经说过,走后要将你的那幅画还给你,”那头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太大波澜,声音很小,很平淡,“他离开了,你想不想见见他。” 简桥手指颤抖,丢下手机,感觉胸口闭塞,喉间窒息,喘不上气来。他闭上眼,一抹湿润浸湿了睫毛,挂着晶莹的水珠。 电话那头的声音渐渐无力又落寞,软了下去,说道:“三天前是七月二十九号。你知道的,他今年三十七岁……你现在能过来吗?” 简桥抑制住声音的颤抖,嗓子喑哑,低低地开了口,“……好。”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 古灵子看上去很疲惫,或许就像此时此刻的他自己一样。简桥越走越近,看见那个靠在椅子上的,安详的,无言的人。 “前辈。”简桥蹲下来,凝视着他的面孔,轻声呼唤。 空荡的屋子没有人回应,他平静地离开了,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又或者,他曾经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道别。 简桥浑浑噩噩地出了门,一个人在午后的江边游荡。 “你喜欢的是我的作品,还是我的沉默?” “也许人想要的不是出口,是释怀,是解脱。” “你画的东西,就连我也有点看不懂了啊。” “如果受不了,就别再想了。” “你想不想到时间之外看看?” 江边微风吹拂,流水滔滔,奔流向前,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泡沫。简桥停下脚步,头疼得厉害,一把抓住栏杆,低下头剧烈地喘着气。 “简桥,我疼,”齐子瑞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哭喊着向他扑过来,“好疼,我撑不下去了……” 他松开手,呼吸滞涩,头晕目眩,仿佛全世界就要崩塌。 手机突然在衣兜里震动起来,接通之后,电话那头传来急切的声音。“简桥,我刚刚接到电话,听说淮灵叔叔他……” 简桥沉默,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没有应声。 “你还好吗?我很快回去,你别太难过。简桥?” 听着电话里焦灼的呼喊,他仰头凝视着天空,抬起手臂。阳光从指缝投过来,映入他眼里。他收拢指尖,只攥住黑暗。 他眯起眼睛,突然出声道:“今天阳光真好。” 简桥关了机,一步步走向那片拥挤局促的居民楼,脑海里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六神无主,失魂落魄,从午后走到黄昏,直到双腿酸痛,全身都无力。 已经将近两年没有来到这里,这个破旧衰败的天台。 “简桥,你敢不敢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 他走到了天台边缘,听见自己混沌的呼吸声,向下俯瞰。 空旷衰残的世界从这里铺开,下面那盖满尘土的水泥地上,在一片血泊之中,齐子瑞突然睁开眼,站起了身,仰头看过来,对他伸出了手。 “简桥,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简桥,闭上眼睛,过来。” 他轻阖双眼,抬起腿,放在了围墙之上。 风在耳边刮,除却风声,还有悉悉窣窣的细微声响。 却在一瞬之间,什么都退了下去,如同潮落浪平。 世界沉睡在了无生气的死寂里。 ※※※※※※※※※※※※※※※※※※※※ 这章好像有一点点吓人哈,我也不知道效果咋样。 我查资料的时候点进一个网页,猛然蹦出一张图片,是一个带着那种狰狞笑容鬼面具的人。 我当时内心:……老子去你……!!! 这警示我们不能无端吓人(摔!) 77 welcome to the real world. it sucks, but u're gonna love it.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它糟透了,但你会喜欢的。 ——《老友记》 ————— “我下飞机了,你联系上了吗?”顾郁焦灼地对电话那头问道。 “我哪儿联系得上啊,冷清去找了,”易向涵坐在车里,着急地拍着反向盘,“你是在二号航站楼吧?快下来。” 车门砸上,顾不得久别重逢寒暄几句,顾郁迅速系上安全带,一边说道:“我听他说话的情绪特别奇怪,一关机我更慌了。” “你别急,快想想他会去哪儿,这情况是不是可以报警了?”易向涵开动了车,顾郁突然想起,“我求路浔他们帮帮忙!” 汽车在公路上疾驰,途中遇到了冷清,上了车之后,顾郁也没太仔细看他一眼,直接把手机伸到他眼前,“定位来了!冷清你快看看,这是哪儿,他去那里做什么?” 冷清还喘着气,接过手机仔细看了看,随即出声道:“这里……这是齐子瑞以前住过的地方。” “快去!” 汽车火急火燎地闯了红灯,在破败废弃的居民楼前猛地停下。顾郁打开车门便冲了上去,楼梯上铺着厚厚一层灰,跑得尘土扬起。 他冲上天台,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围墙上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沉静淡然,好像睡着了一般平和。 “简桥?!” 无人应声,身影依旧一动不动。 “——简桥!!!” 焦灼急切的喊声钻进耳朵,眼睛猛地睁开。下面没有血泊,也没有伸出的手,只有空荡荡的水泥地,不远处停着一辆车,车门还没有关上。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如同溺水的人第一秒探出水面。看见已经站上围墙的双脚心头一惊,双腿发酸,脚步不稳,几乎就要倒下去。 “简桥!” 顾郁迅速冲上去,猛然拦腰抱住他,用力后退,巨大的冲力让他们踉跄了好几步,最终抱成一团跌坐在地上。简桥只觉得全身发软,等回过神来,眼泪已经爬了满脸。 顾郁一把搂住他,几乎崩溃地失声喊道:“你要吓死我吗?你傻瓜啊……” 简桥如同劫后余生一般紧紧抱住他,埋在他怀里,指尖攥住他后背的衣料,心头如洪水决堤、山石崩裂,此时松了一口气,嘶哑的嗓音肆意发泄,失声唤他,“顾郁……” “我在,我一直在啊,”顾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泪水濡湿了大片衣襟,哭喊声从隐忍到爆发,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在此刻倾泻而出。 冷清和易向涵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两人都平安无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笨蛋,笨蛋,笨蛋。”顾郁很想把这辈子的脏话都骂完用来问候简桥的祖宗十八代,不过一低头看见他哭得那么伤心,只能低声骂出一连串毫无杀伤力的“笨蛋”。 车在路上又跑了起来,这一次开得非常安分,要是再闯一次红灯,易向涵的驾照就要离开自己了。她轻叹一声,车里的每个人都带着根本不敢去想的后怕心情。 冷清坐在副驾驶,伸手打开了音乐。温和的纯音乐在小小的空间里流淌。 顾郁搂住简桥,简桥一通发泄过后身心俱疲,眼睛红肿,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清淡自然的洗衣液香,神色恍惚,如梦初醒。 他把简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一松手就要化作一片烟云,不留下一丁点儿的痕迹。 他们来到了白医生所在的医院会诊室。此时白医生原本已经下班,接到电话之后一直等着他们。 和这一家子已经阔别多时,每个人看上去都更成熟了一点。他们家的小姑娘然然出落得更加水灵又帅气,从诊室的窗口看去,能看到她在楼下花园里和路浔一起玩滑板。 屋里开着冷气,温度凉爽。房间里点着熏香,有一股沉静平和的味道。一杯温水放在桌上,白医生就坐在桌后,穿着白大褂,对他们招手,眼中带着笑意,温声道:“好久不见了,坐吧。” 顾郁和白医生问了好,拉着简桥坐下。简桥脸色依旧不好,加上眼睛还泛着红,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白医生笑了笑,声音温和得像风轻水软,“来,伸一下手,我把个脉。” 心理医生也要把脉吗?这是什么奇怪的知识,顾郁不解。简桥听话地伸出手放在桌上。白医生也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他的脉搏上,感受到他的皮肤泛着凉,于是收回手,把空调开高了两度。 “脉象挺平稳的,近期应该会有很好的事情发生,”白医生随手拿起眼镜戴上,翻开了面前的笔记本,正色道,“骗你们的,我不会搭脉。有什么症状?” 简桥收回了手,垂下眼睫,若有所思,沉默片刻才开口,声音微弱,仿佛自我沉吟,“有时候很恍惚,不清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顾郁看着他的侧脸,心头五味杂陈。 “小顾,这种情况你清楚吗?” 一听到白医生这样问,顾郁的心里更复杂了。他摇摇头,心头失落无比。他觉得自己是有错的,都是他一味执着于让简桥主动改变,却忽略了他迈出每一步都需要多大的勇气。 “能感觉到他不太对劲,但是具体情况不清楚。我们很久没好好相处了。”顾郁回答道。 白医生点点头,看向简桥,轻声开口,“有任何人知道你的情绪状态吗?” “……有。”简桥皱眉,低下了头,紧攥着自己的手指,咬着嘴唇,几乎要渗出血来,良久也没能说下去。 顾郁立即揽住他的肩膀,一下下有节奏地拍着。见他这么难受有些不忍心这样追问下去,抬头道:“要不我们过段时间再来吧?” 白医生看着简桥,却摇了摇头,轻声安抚,“没关系。你好久没倾诉了,今天只是想说儿话,对不对?他是谁?你对他说起过自己的心事吗?” 闻言,简桥微微摇头,“没有说过。但是他都懂,因为太像了。” 听到这话顾郁立刻明白过来,他知道简桥说的是谁,一下子想起和简桥重逢之后,他也和关小梨好几次提到这件事。 果然,简桥艰难地接着说下去,“三天前,他……一个人在家里,服用了大量安眠药……去世了。” 此话一出,就连白医生也沉默了一会儿。 顾郁想起文森特·梵高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递出来的对人和对世界的理解。 如今想来,那些不朽的理解,是多少人的血汗、孤独、沉默、隐忍,甚至生命堆砌起来的。 也许全世界都希望简桥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唯独顾郁希望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傻瓜。 鉴于简桥的目前的状况不是太好,今日他们的谈话并不太长,主要还是因为简桥不怎么愿意过多说话。白医生给他推荐了一些治疗失眠和情绪焦虑的药物,顺道载他们回家了。 白深对这样的病人还是有经验的。他也曾拼命拉住挣扎在生死线的人,一把拉进了虽然糟糕但也挺奇妙的现实生活里。 诚然,世界又脏又乱,有时脏得耐人寻味,有时乱得恰到好处,但一直都值得认真生活。 也许是今日的发泄和短暂的倾诉让他心力交瘁,回去的路上简桥很快沉沉地睡着了,没做噩梦,也没有反复醒来。甚至到了画舟堂都没醒,顾郁不忍心叫醒他,抱着他走进院子,门口的风铃清灵灵地响了两声,还是夏天的味道。 顾郁小心翼翼地把简桥放在床上,冷清拿来一套旧凉被,这个天儿用正合适。 看来简桥是真的困了,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媚娘和来福看见他兴奋得直吼,他也没有醒来。 好久没看见它们,媚娘已经有些老了,跑起来不像以前那么利索。来福不仅有了孩子,还有了孩子的孩子,有些送给了街坊邻居,两个留在家里。一个是女孩,叫馒头,一个是男孩,叫拖把。 不得不说,易向涵和冷清这小两口取的名字不怎么样嘛,比顾小宝和老爷子取的名字差远了。顾郁想跟它们玩一玩,又想守在简桥身边。于是把几个年轻淘气的关在外面,抱着媚娘坐在书桌前,一边抚摸着媚娘的毛,一边环顾着房间的每一处。 好久没回来了,房间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他和简桥曾经有整整三年在这张床上轻声玩笑,相拥眠去。 媚娘也很想他,反复地用脑袋蹭着他的胸口。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顾郁夹了菜守在床边,捧着碗看着他。他现在还是害怕,一想到几个小时前的情景,就一阵阵的后怕。根本不敢去想要是来晚了一点点,会发生什么。 到了晚上,简桥才迷迷糊糊地醒来,睁开眼翻了个身,轻轻柔柔地哼了两声。 “醒了?”顾郁见他有了动作立即趴在床上,靠近了抱住他,“十点了,还要睡会儿吗?” 简桥掀开被子坐起来,摇了摇头,摸摸肚子感受了一会儿,“好饿啊。” “那你乖乖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热一下饭。”顾郁轻声道,还未起身,简桥就一把拉住他,也不言语,就定定地看着。 顾郁无奈,只好坐在床边,对着窗户喊了一声,“易向涵,热饭! ” “说什么呢!”易向涵很快骂骂咧咧地喊了回来,还是原来的配方,“求人办事的姿态呢你?顾小宝宝?!” “姐——”顾郁被迫嘴甜,一把搂住简桥,手很不安分地往他衣服里摸,一边喊道,“我都二十六了,你确定还要这么叫我吗?” 简桥本来就刚睡饱,这会儿被他摸得心头蹿火,忍无可忍直接往他手背上给了一巴掌。 倒是冷清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藕粉糊糊,看上去晶莹剔透,很有食欲,虽然并没什么味道。 “先吃点儿这个垫垫肚子吧,向涵要给你烧个汤。”冷清走近,顾郁伸手接了过去,自己先尝了一口。 冷清在床沿坐下,看着他们两人,笑了笑,“你们比以前……” “不准说老了!”顾郁立即打断他,“只能说更好看更英俊更有魅力。” 简桥悄悄从背后揉了揉顾郁的头发,看向冷清,清浅一笑,“比以前怎么?” “像个大人了,”冷清说道,手指敲了敲顾郁的腿,“满意吗?” 顾郁把勺子递给简桥,很是做作地晃了晃脑袋,“一般吧。” 饭桌上只有简桥一个人在吃,但大家都坐在一起,吵吵闹闹地分享各自的生活。就连曾经那个一字千金的冷清如今也有几句话说,比以前更爱笑,说起他妈妈来这里之后找了个悠闲的工作,工资不算太高,但乐得清闲,每日织毛衣,甚至给院子里的狗狗们都做了几件。 年岁似乎没有改变易向涵什么,还是臭屁自恋,开朗活泼,一言不合就要发疯,整日蹦蹦跳跳,喜欢玩些捉弄人的小把戏,正经起来却还像个样子。 赵觅山在简桥睡着的时候来过一回。他倒是收敛了些,如今在钢筋直男和普通直男之间徘徊,偶尔还能出人意料地从狗嘴里吐出点儿歪瓜裂枣来。 现在的画舟堂发展得还不错,尤其近两年颇有起色。随着几个支柱的自身水平和威望越来越高,带的小徒弟也像样,总之在业内算是立住了脚。 简桥含着笑听他们嬉笑打闹,媚娘和来福粘人得很,守在他和顾郁身边一步不挪地仰着脑袋张望。 深夜,两人温和地共枕而眠。世界非常安宁,窗外开始下蒙蒙小雨,把天地浇湿之后,有什么在墙角砖缝之间悄然发出了细绿的嫩芽。 “桥桥,”顾郁从背后搂住他,蹭了蹭他的脑袋,轻声问,“你可不可以实现我的一个愿望?” 闻言简桥翻了个身面向他,低低地开口,“什么愿望?” “你画我吧,”顾郁说,“接下来三个月,只画我。” 轻轻的笑声在安静的夜晚里萦绕,顾郁不服气地抓了他一把,“笑什么?半年。” “为什么啊?”简桥问。 “没有为什么,你再敢反驳就一年。”顾郁回答道,看着眼前俊秀的眉眼,靠近,与他肌肤相触,直到靠近他的嘴唇,亲上去。 简桥闭上眼,迎合地和他接绵长缱绻的吻。 “简桥桥,我让你快乐吗?”顾郁抵着他的唇,温存地问。 轻微的喘息落在他脸上,简桥嘴唇绯红,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那就画我吧,一直到全世界都让你快乐才停下,”顾郁抬起手,托起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抚过他的唇瓣,带着温热的潮湿,声音轻软几不可闻,却一如既往的坚定,“简桥,我会理解你,也会懂得你,我会找到你,还会拉住你。” 简桥径直看入他的眼睛,眼底温澜,睫毛轻颤。 “你呢,简桥?”顾郁轻声问道,“你敢不敢为我而活?” 四目相对间,简桥突然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闷闷地开口,声音里有笑意,“只要你拉着,我就不松开。” 床头留着一盏小夜灯,顾郁一直撑着没睡着。每当简桥翻身或轻微动一下,就抱着他轻轻拍一拍后背。 简桥很安心,就像他的信里曾写的那样,虽然顾郁就在眼前,但是此刻对他有无尽的思念,想抱他、吻他,做最亲密无间的事情。 简桥越靠越近,伸手摇了摇他。顾郁低低沉沉地出声道:“嗯?” “我想听个故事,”简桥说,“就像你以前给我讲的那种。” “好啊。”顾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想了想,温温柔柔地讲起—— “很久很久以前,在漂亮的森林里,有一只灰毛小熊,叫做简开开。他有一片玫瑰花田,住在高高的树上,每天都一只熊玩。有一天,他遇见了一只棕毛小熊,叫做顾心心。顾心心是一只牧羊熊,到处赶羊群,没有家。 “顾心心看见简开开的玫瑰花田,非常惊喜。他说,你的花真好看啊!简开开也很高兴,说,你喜欢的话,每一朵我都给你。顾心心很感动,好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简开开邀请他和自己一起搭建一个木头小屋,一个专属于他们的家。 “家搭好了,他们又开始搭围栏,顾心心教简开开怎么把羊群赶进围栏里,因为这是他们余生每一天都要一起做的事情。于是他说,可爱的小羊们,快进去休息吧! “简开开问,如果有小羊跑丢了怎么办呢?顾心心笑了,拉住他的小熊掌,说,那我们一起来数一数吧! “他们开始数了,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五只羊,六只羊,七只羊……” 一直数到第一百只羊,顾郁抬眼看去,简桥的呼吸平稳,在他怀里睡着了。顾郁在他耳畔轻声道:“一只都没有少哦。” 他伸手关了夜灯,拥着他入眠。 窗外的蒙蒙小雨淅淅沥沥,世界平和又轻柔。 晚安,好梦,宝贝。 醒来,就会看见黎明。 ※※※※※※※※※※※※※※※※※※※※ 最后两句出自曾轶可的《黎明》哈~ 要完结喽!哦吼—— 我打算在最后一个番外写两只小熊的沙雕生活。 番外1 许漫衣 1.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那一年春天,江边的柳树发出新芽,水位渐渐高起来了。 老陈还和往常一样,叼着一根香烟,点上火,烟雾就缭绕着他的手指一圈一圈,缠得指尖都看不分明。 那会儿我刚被母亲送到他家学工笔,早晨跟着他去江边走。老陈说:“丫头,画家对世界的热爱要大过对他自己,晓得?”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晓得了。” 最开始,老陈带我去户外写生。那时他大概二十来岁,过着如隐士一般的生活,没几个人知道他是市面上赫赫有名的画家。他的一幅画,能卖出普通人家一整年的积蓄的价钱。 老陈总是沉默,拿着铅笔画轮廓。我好像不是画画的料,一根线拉得东拐西歪。他瞧见了,难得爽朗地笑了一声。 老陈笑起来很好看,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变成英俊挺拔的阳光少年。一瞬间,天空都蓝了。 他说:“别擦,就用这一根线。” 可是花茎明明笔直一般高傲,怎么会是我画的这么歪歪扭扭呢? 我在旁边添了一根同样不直的长线。 那朵春日的海棠花像古时候文人雅士最欣赏的怪柏,蜿蜒曲折,在洁白的纸上孤单绽放。 老陈说:“画的不错。”他好像很喜欢,还让我夹在画板里,放在最上面。 我不喜欢那幅画,闷头不理他。跟在他身后走了很久之后,他打开家里昏暗不明的壁灯,光着脚径直走到书房。 我想,老陈是个怪人,是个名副其实的无人懂的艺术家。 那晚,我在房间里开了一盏小灯,重新画了一朵花,它笔直、孤傲、高洁地立在那里。 我很满意,我认为一朵美丽的海棠花理应如此。 可老陈看见之后没有夸我,他说:“丫头,这是人们看到的花,不是人们追求的花,你明白吗?” 我看着他深邃的双眼,觉得里面空无一物,无所求,也无所得。 我说,不明白。 . 2.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买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去老陈家里学画的第三年,那时我十五岁。也许是熟络了,我大着胆子问:“陈老师,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正拿着大白云染色笔上色,闻言指尖顿了一顿,反问我道:“为什么问这个?” 我看着他,答不上来。他还在专注地调颜料,牡丹花瓣是暗沉的砖红色。 过了半晌,老陈打破沉静,他放下笔,突然说:“丫头,有一种花叫做水晶兰,被称作死亡之花。它全身上下没有叶绿素,不需要进行光合作用,在阴暗潮湿之处生存。” 我不知道老陈为什么说这个,只是似乎突然明白他卧室里挂着的那些黑白且压抑的画是什么了。 他没有成家,依旧把自己时常关在屋里,偶尔到江边散步,偶尔到郊外吹风,偶尔一个人背着画板漫无目的地走过大半个城市。 再过几年,老陈患了风湿,下雨天关节疼得厉害。偏偏南方潮湿,我建议他搬去北方住。那里夏天有大风,冬天有霜雪,痛快淋漓,与南方的温柔缠绵截然不同。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我将要去北方念书,我怕我一走他就会淡忘我,我怕我一走他更加孤单封闭。 其实我多想陪着他啊,为他调色,为他裁纸,为他沏茶,或者就坐在他身旁看着他。这些他都不知道,老陈以为我只是热爱绘画,以为我只是想学到技巧,然后去追求所有人向往的名利,和不知是否已变质了的梦想。 我很喜欢下雨天的早晨一个人出去给老陈买早餐,打一把他的蓝色雨伞,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看人真是奇怪啊,明明是阴雨天用的东西,却有着如晴空一样的蔚蓝色。今天买什么好呢?他好像没有什么食欲,最好清淡一点。现磨好的豆浆热乎乎地冒着水汽,捧在手里暖暖的,最快乐的事就是知道他正在家里等我。 我回家的时候,老陈坐在窗前睡着了,身上盖着灰色的长风衣。窗外的雨点飘落进来,我把豆浆放在他手心,再从外面握住他的双手。 这是一双有过许多作品的手,修长漂亮,一看就知不曾见识人间疾苦。我坐在他身前被雨水打湿的地板上,望着他很久很久。 . 3.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有天晴空万里,我闹着要他陪我出去走走,下了楼突然发现风大得很,我独自上去给他拿外衣。 上楼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拿衣服,我趴在阳台上往下看,风吹乱了老陈的头发,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与这个人来人往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走进他的房间,拿出一件大衣,衣裳展开的一刻,一个老旧的相框摔在地上,玻璃上有了几道裂痕。 我拿着大衣下楼,看到我手中的衣服,老陈的脸色倏然变得凝重,他转身走在我身前,背影清冷得很。 “陈老师!”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爱过人吗?” 小小的声音瞬间消散在风里。 他依旧淡淡地看着我,眼里没有波澜。不一会儿他浅笑起来,问我,“你呢?” 我觉得委屈,觉得不公,为什么总是不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在他的生命里,我拼尽全力也不能拥有一些什么呢? 他说:“丫头,你长大后,也会爱人的。” 他以为那时未经世事的我不明白。 可自从跟着他我就懂了,早就懂了呀。 “那你能答应我搬去北方吗?”我已经问了很多次,他每次都是笑而不语。 这一次,他轻轻笑着,说:“对不起,丫头。” “哦,好吧,”我看着他,也笑起来,笑得眼眶通红,“老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其实我做的所有都是一厢情愿。 我强行把一些东西胡塞给他——我的好意和热情、我的想念和温柔、我的偷偷摸摸的欢喜……可惜他从来都不想要。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我只给他一个人。 第二天清晨下着细细密密的雨,我提着行李悄悄离开。那家卖豆浆的小店还没有开张,我坐在门口一直等到天色完全亮了,路过的老婆子笑眯眯地说:“妹妹莫等了诶!今天中秋佳节,人都团聚了不开张。” 原来是这样。 我走到车站,坐上绿皮火车,离开这座生活多年的城市。我将在相距千里的北方念书,那里有大风大雪,有似火骄阳,可是没有他。 夜晚的大都市纷纷扰扰,处处灯火通明,人们手挽着手说说笑笑。我一个人走在冷风中,找了一个无人的屋顶,望着天空中那一轮圆月。 他那里在下雨吗?云是否遮住了月,没有我他会不会觉得难过? 别这么傻了,他什么都不在乎。 . 4.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离开他的八年间,我发表了很多画作。从一开始无人问津,到后来拍出高价。 人们评价我的手法和著名画家老陈如出一辙,称我是“小陈姑娘”。 我听了哈哈笑,说,还好风格不一样,否则大家就不会这么抬举我,而是骂我抄袭了。 大家说,对啊,老陈画的都是阳光下的自然色彩,而小陈姑娘最擅长用水墨画花,无色彩也是一种斑斓。 这么文艺啊?谢谢大家捧场。我笑道。 我没说,有一种水晶兰,真的没有斑斓的色彩。可是在阴暗处,它会发出白色光亮,是一抹救赎的光。 一年,老陈发布了一个画集,听说很有意境,被人们争着抢着买。 我没有买,并且有意避开了关于他的作品的一切消息。 我想,要是能永远忘记他就好了,忘记他在雨天里隐忍的双眼,忘记他画板前灰棕色的长风衣,忘记他的看到我画的歪歪扭扭的直线时微眯着眼勾起唇角的轻笑。 不久后,母亲通知我去谢恩。 我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沿着江边一直到他家里。 你说这个家伙,一生孑然一人,最后送行的人寥寥几个。他离开的路上,只有我流得干涸的眼泪作伴。 母亲说,他在我曾寄住的那个房间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被送颜料的朋友发现时,已过世三天。 老陈,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你,为什么就连离开,都不知道让我先回来见见你啊? 老陈,你明明知道当年我离开你是赌气,为什么都不给我一个机会倾听你的余生啊? 老陈,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不能让我在你身边陪伴你平平淡淡地度日到离去那一刻啊? 老陈,老陈,老陈,你真的不想都解释清楚吗? 陈老师,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你醒来回答我啊。 . 5. 有人说,时间是最妙的疗伤药。此话没说对,反正时间不是药,药在时间里。——木心 后来我买了他的那本最后的画集。 一张一张,是他的一生。 画里穿着单衣的小男孩笑得灿烂,背后是一片风尘满满的废墟。 画里男生在路边拿着糖哄一个摔倒大哭的小姑娘,他笑起来双眼像落了星星。 画里长大的男人领着女孩告别她的母亲,他揉了揉女孩的头发。 画里他带着女孩去郊外写生,他看着她画的曲折的直线忍俊不禁。 画里戴着毛线帽的女生坐在地上,望着眼前靠着椅背闭眼的人,握着他的手。 画里女生拿着行李登上了绿皮火车,他在远处安静地看着,不言不语。 画里男人托人买了女生很多无人要的画,把它们挂在自己的房间里。 画里女人办了画展,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男人只是在门口驻足。 画里他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幅写生,写生是一朵海棠花,花茎歪七扭八,看着好笑,窗台上摆着一瓶药片。 你知道吗,他的画集叫做《南方旧忆》,可是画集的第一页是一张北方胡同的照片,已经老旧发黄了,看起来好像还被碎玻璃划过。人们说是作者身居北方忆南方,只有我知道,他住在山川风雨里,他不愿去北方。 画集里全都是人物画,有很多是一男一女,人们说他画了一对恋人。只有我知道,他画的都是孑然一身的人。 画集里每幅画都是局部上色,那个男主人公始终都是黑白。人们说他是用彩物衬托人物的凄凉,只有我知道,他上色的好多是关于我的东西,我的朱红色裙子、我用的湖蓝色笔盒、我捧着的米黄色豆浆纸杯。 噢,最后一幅例外,里面没有人物,只有一朵水晶兰,人们说这是画集里唯一一幅黑白画,只有我知道,这是花是唯一一幅全部上色的画,只是水晶兰没有叶绿素,浑身通透,它孤独地开着,就连花蕊也黯然失色。 花下写了一句话,还是他用硬笔时最好看的字迹——丫头,水晶兰也叫作“银锁匙”。 人们说那个“丫头”是他的爱人。 只有我知道不是,她只是个求而不得的人。她没能爱人,也没能被爱。 她画的每一朵“银锁匙”,都打不开他永远不为人知的锁。 后来有人说,老陈近年的画好像有些变化,不过还是和“小陈姑娘”的风格大相径庭。 也有人说,老陈和小陈姑娘的画有点像了。 还有人说,两个画家肯定成为了好朋友,相互影响了。 只有我知道,小陈姑娘把自己活成了两个人,一个可爱却画着压抑,一个阴郁却画着热情。 . 6.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木心 朋友,你知道“银锁匙”是什么样子的花吗? 它全身通透,在没有阳光的高寒之处生活。 那你知道银锁象征什么吗?那是一个长命百岁的祝福。 可是银锁没有长命百岁,银锁匙也就永远折断在还未打开的锁芯里。 ※※※※※※※※※※※※※※※※※※※※ 关于老陈的故事(包括下一章)都是我上中学那时候写的,非常简单又莫名其妙。 当时喜欢写短篇,又不爱取名字,经常写完通篇只有一个姓或者一个绰号。 那时候心里对崇拜和爱就是这样的看法,专一、纯粹,一尘不染。现在想来也有幼稚之处。 我很 番外3 关梨 等你清楚看见我的美,月光晒干眼泪。 ——五月天《拥抱》 ————— “小葵花看见妈妈在嗑瓜子,于是走过去问:‘妈妈你在吃什么?'她妈说:‘你二姨。’” 这是这顿饭上讲的第六个笑话,所有小朋友都笑了,唯独有一个依旧埋头吃得心无旁骛。 讨厌顾郁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除了听到笑话毫无波澜之外,他还可以不用看说明书一个人搭积木,那种大人才会玩的需要对照图纸的拼接建筑。 大人们各忙各的,于是几乎所有小朋友都围在一起,一个个对照图纸和木板,一人找一个,大半天才拼好一个小木屋。 而与此同时,那个叫顾郁的小男孩已经一个人搭完天坛模型了。 关梨很讨厌顾郁,很讨厌很讨厌。不光因为他不说话,不光因为他不笑,不光因为他可以一个人搭积木。 那是因为什么呢?关梨也不清楚,不过,讨厌他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搭完天坛之后,拼图模型里最难的圣瓦西里大教堂,顾郁已经一个人搭完一半了。他只要照着成品图就可以判断哪一块在哪个地方。 “小宝,你看你,手都起泡了。快来,奶奶带你去擦点药。” 关梨偷偷冷眼看着他。顾郁好像并不想走,扭扭捏捏的,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把模型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恋恋不舍地跟着奶奶离开了。 “关梨,那个人好讨厌,我们把他的模型藏起来吧?” 不知道是哪个小屁孩儿神经兮兮地提议,已经因为最讨人喜欢而成为小孩儿帮老大的关梨想了想,说道:“藏起来才不好玩,应该给他砸碎。” 这是个很大胆的想法,获得了小朋友们的一致认同,毕竟他是老大,而且所有人都觉得顾郁很讨人厌。 不得不说,一脚把漂亮的模型踩得稀碎的感觉很好。一堆碎片在脚下劈里啪啦地响,大家都很快活,兴致勃勃地等着顾郁回来的时候大哭一场。 好几双眼睛在角落里静静地等候着,每个小脸蛋上都写着抑制不住的期待和兴奋。 过了一会儿,顾郁手上贴着创可贴,高高兴兴地跑了回来,风把额前细软的碎发吹得炸成一撮小草。 他跑到桌前,没看见之前搭了一半的模型,突然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无影无踪,一言不发地默默翻着桌上的积木。 桌上当然是没有的,地上也没有。不久,他看见了垃圾桶里已经七零八落的模型,手足无措地站了很久,盯着一堆木屑一动不动。 关梨在角落悄悄打量着他,一脸傲气。旁边的小朋友也都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小骄傲,瞪大了眼睛地等他哭闹。 过了一会儿,顾郁还是没什么声音,弯腰把手伸进了垃圾桶。 “他居然要捡起来?!”“咦——也不嫌脏……” 旁边的小孩儿都在小声议论着,关梨死死地盯着他。 “小宝?该吃饭了。”突然钻出一个老头儿的声音,是他爷爷来了。 顾郁立刻收回了手,恭敬地把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爷爷,眨了眨眼睛,将言未语。顾千凡拉着他走出了这间小孩子打闹的天地。 他不像个小孩,也不与别人打闹。 旁边的小孩儿没看到顾郁哭鼻子的丑态,悻悻地走开了。只有关梨觉得心里怪怪的,一个人坐在角落很久。 他在这间屋子里独自搭简陋的小木屋,再也不想和别的小孩一起玩。一直到那天的宴会结束时,所有人都已经离开这间屋子,只有他没完没了地搭着积木模型,听楼下的人在一个个地相互道别。 夕阳余晖从窗户里钻进来洒在屋子里,给地板镀上一层金色。突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急匆匆地跑进来,在桌上急急忙忙地翻找。 关梨抬眸,冷眼看着他。 顾郁从桌上的一堆木板中抽出一张成品图,捏在手里畏怯地看过来,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我可以把这个带走吗?” “什么?”关小梨第一时间没太听清,随口反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声音过于凶神恶煞,关梨多年间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都觉得顾郁一定是误会他了。 不过是一张纸而已,有什么紧要的,又不能当钱花,还不是要扔进垃圾堆里。等到他反应过来顾郁问的是什么之后,正要开口说“随便你”时,顾郁突然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图纸放回桌面,怯怯地收回了手。 关梨愣住了,张着嘴,该说的话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小宝,在干嘛呢?”他的奶奶站在楼梯口找人,顾郁立刻转身跑了出去,一边细声细气地回答道:“……我在上厕所呀。” 关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目光里,伸手拿起了那张图纸,最上面是圣瓦西里大教堂模型的成品图。 他盯着那张图片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心里有什么感觉,怪怪的,反正不太好受。 顾千凡一家子在楼下道别了,关梨站在窗边,看见顾郁无言地站在几个大人身后。女主人问他,小朋友,今天玩得开心吗? 顾郁点了点头。 真讽刺啊。关梨趴在窗框上,心想,你开心个屁,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胡闹,一个胆小鬼。 “下次再来好不好呀?这里有很多好吃的呢。” 顾郁眼里一下子闪着光,傻笑着又点了点头。 关梨转身赌气一般地把那张图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砸进沙发里。 这个充满期待的承诺终究没有兑现,从那之后,顾郁再也没有来过他家。关梨觉得无所谓,反正他对什么都无所谓。 那张皱巴巴还缺了一角的图纸,被压在床头柜抽屉里的最下层好多好多年。 时间一过就是好久,关梨去了国外读书,中学毕业后给自己划了一个间隔年。那年冬天,他妈说,这一年该做点儿有意义的事情,培养一下自己的艺术细胞,顾老爷子家还不错,想不想去玩一玩? 他心头一紧,沉默良久,回答道:“哦。” 他觉得,如果顾郁长成一个没脑子坏心眼的丑八怪的话,他就不会念念不忘了。 命运弄人。十年后的顾郁依旧聪明过人,纯粹善良,而且非常好看,比幼时的可爱更多了些少年英气,眉梢眼角都让他移不开视线。 那次重逢的年夜饭桌上他又开始讲笑话,一个接一个,大人和小孩都被他逗笑了,只有顾郁仍然沉默,心不在焉地盯着一桌菜发呆。 那天晚上他挤到顾郁躺着的床上,问顾郁是不是跟男朋友在聊天。 他猜对了。 顾郁的手机在夜晚零点零分亮起来,关梨看了一眼身旁已经睡熟的人,默然替他回复了一句“新年快乐”。 关梨觉得自己没什么难过的,因为他对什么都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包括关于他的一切。 他记得那一年寄住在画舟堂的日子,他和顾郁一起去公园打球,一起去遛狗,他现在不太记得球场有几个篮筐,也不太记得几只狗都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顾郁笑起来很好看。 当然,自始至终,这都是他自导自演的独角戏。顾郁的一生,都专一且深情地爱着一个人。哪怕是在后来简桥并不存在的莫斯科时光里,他心里也没能钻进第二个。 “你才毕业,知道这份工作多难得吗?”他母亲开始了第一番数落,“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推了这么好的机会,跑去什么莫斯科,人生地不熟的,你连俄语都不会讲。” 想什么,当然是在想那个人啊。 妈,他会有出息的,会奋斗进取,会大有作为,为成为一颗众人仰望的璀璨星辰。 所以呢? 关梨终究没说出口。 可是他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抵达莫斯科的第一天,他躺在顾郁公寓的床上,顾郁躺在沙发上。深夜,旁边突然出声,轻悄悄地划破沉寂。“小梨,睡着了吗?” 关梨对其他所有人都说自己叫关梨,只有遇见顾郁的时候说叫关小梨。 平常都是爸妈会这样叫他,他想听听顾郁这样叫他是什么感觉。 庆幸的是,顾郁非但不觉得这样叫很肉麻,反而一叫就是好多年。 他翻了个身,回答道:“还没。” “小梨,恭喜你成为我公寓的第一位客人,”顾郁没头没脑地说,“前两年根本都没钱出来租房子。” “闭嘴吧,穷光蛋。”关梨嘲笑他。 “谢谢你啊,小梨,有你在我安心多了,”顾郁的声音懒懒的,低低沉沉像在睡着的边缘,又带着些许温润的笑意,“晚安。” 关梨轻呼一口气,眨了眨眼,盯着屋里静谧的黑暗,轻轻应了一声,“嗯。” 关妈妈有一件事没说错,关梨确实不会说俄语,还可能是全莫斯科唯一一个不会说俄语的人。 就连过路的旅客或许都能说两句“你好”和“谢谢”,但他不会。 不是不会,而是不会。 那几年的时间就像偷来的一样美好,关梨喜欢问顾郁一切问题,每个事物都想让顾郁给他翻译一下。 他可能是堂堂名牌大学博士生见过最蠢的人,有些单词就连牙牙学语的两岁小孩都能学会,但关梨学不会。 后来他买了一辆车,顾郁那个蠢货竟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喜欢每天早晚“顺路”送他上下班,尤其是有些冬日的清晨,他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坐上车,就连系着领带的手指都在犯困。 他不喜欢顾郁去应酬,更不喜欢他醉意朦胧几乎昏睡的状态下还哑声叫简桥的名字。汽车在夜晚的街道飞驰,身边的人已经睡去。一切都让人觉得没有希望,就像眼前的道路看不到尽头。 还要多远才能进入你的心,还要多久才能和你接近。 咫尺远近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人,也等着和你相遇。 有次关梨病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能第一次见识专治不服的冬季莫斯科,正常人都会病一下。 大发善心的顾郁下班后提着一堆蔬菜到他家来看望他。 “好点了没?”顾郁问道。 “没,给我选块墓碑吧,”关梨捂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答道,红着眼望向他,“我想吃番茄炒蛋。” “你能不能让我歇会儿啊,一天天的要求那么多。”顾郁坐在床沿,靠着床头,关梨一转头就面向他的屁股蛋儿。 这样的态度让关梨很是不满,他气不过,伸手推了他的屁股蛋儿一把,转过身背对他,低声道:“讨厌你。” 闻言顾郁乐了,“我还讨厌你呢,帐都算不对的笨蛋。” 过了会儿,他还是站了起来,“你现在不能吃鸡蛋。我就给你炒个番茄行吧?” “没有鸡蛋我吃什么?我从来不吃番茄。”关梨又转回来,看着他非常严肃地说道。 “傻瓜笨蛋幼稚鬼,神经兮兮作妖王,”顾郁笑着骂了一长串,“睡吧。我去做饭了。” “……喂,等下,”关梨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捧出一个礼盒,“给你。” 顾郁一边扯松领带,一边扯下礼盒的彩带。关梨看着他,感觉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搭积木不用看图纸的聪明鬼。他还可以一手画圆一手画方、一边写论文一边唱歌、一边下棋一边看报告。 他总是很聪明。 礼盒被打开,顾郁看了一眼,笑了,把领带扔在一旁,拿起围裙系在身上。“年年都是这个,没新意。你对你的小舅就这么敷衍。” 一点都不敷衍。礼物是圣瓦西里大教堂的积木模型,关梨没顾郁那么厉害,他要看着图纸一个个地拼接起来,花了好几个夜晚。 至于顾郁,他其实也没那么聪明。 好多话都听不懂,好多眼神都看不明白。 他真的是个没脑子的蠢蛋。 后来关梨的公寓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积木建筑,顾郁总是笑他幼稚,像个做手工的小屁孩儿。 停在回忆里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简桥来到莫斯科之后,在那个应酬过后的夜晚,顾郁已经睡着。关梨给简桥发了一个定位,然后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在昏暗夜色中打量他的五官。 “……喂,”他哑声开口,“有点儿话给你说。” 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 想跟他说他少年时吹过的海边的风,想跟他说清晨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想跟他说深夜路边飞速倒退的路灯…… 想跟他说那句从儿时第一次见面就想对他说的话,想说那句看见少年的他第一次笑起来时想对他说的话,想说那句重逢年轻有为的他时想对他说的话。 关梨非常非常想念他,虽然此刻他就在眼前;关梨也非常害怕很快将要失去他,虽然从不曾真正拥有过。 “……喂,顾郁,你知不知道,昨天早上路口的雪地里有三只猫,你总说只有两只,因为你从来没看见过第三只,”关梨看着他,轻笑起来,眼睛发红,“我们的工作室门口只有九棵橡树,你老是让我在第十棵橡树那儿等你。傻瓜,第十棵是桦树。” 其实从来都没什么事情让关梨顺路经过他的学校,而且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拼积木模型。 顾郁离开莫斯科的时候,是关梨送他到机场的,他将要抵达的城市,也是关梨让他去的。 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大度。属于他的任何东西,他从来都不会拱手让人,除非那东西自己想要逃。 更何况顾郁从来都不属于他。 “小梨,我走了,”顾郁拉着行李箱,对他招了招手,“有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关梨挥了挥手,“滚啊。”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时,早已经没了熟悉的身影。 就在那一刻,好像所有的情绪都要崩塌,所有堆砌起来的“无所谓”都摇摇欲坠。 他坐在车里,拿出手机,发了一条只有一个人能够看见的朋友圈:这个世界从来不缺缘分,缺的只是无数个让你看见我的时机。 刚发出的第一秒,他就看见了紧邻的下一条: 酷爱泡枸杞:如果总共只有一百步,没人规定不可以一个人迈一百步啊。 关梨愣了一下,飞速地删掉了自己的动态,打开音乐,一首歌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车身里循环着。他怅然若失,看着前方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的道路,眼前一片水雾。 关梨从来对什么都没所谓,除了很讨厌一个人,很讨厌很讨厌。 最讨厌那个人的一点,就是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过他。 明明是他先遇见的。 明明在那个看见小小的身影跑进房间来拿图纸的时候,就想要抓住他的。 关梨转了个弯,汽车驶向一条从未走过的岔路。 有什么冰冰凉凉的,滴落在衣领上。他觉得呼吸困难,把车停在路边,扯开安全带,趴在方向盘上,伸手将音乐声开到很大。拼命隐忍着,在萦绕着的音乐中发出喑哑的哽咽。 . …… 隐藏自己的疲倦,表达自己的狼狈 放纵自己的狂野,找寻自己的明天 等你清楚看见我的美 月光晒干眼泪 那一个人爱我 将我的手紧握 抱紧我,吻我 爱 别走 抱紧我,吻我 爱 别走 抱紧我 吻我 爱 …… . 这天阳光很好。 被迫接受各个长辈安排的第二十次相亲。 这次安排的长辈是他亲爱的小舅舅。 关梨坐在咖啡馆里,看着眼前的女生,细细感受着那小心翼翼不敢声张的畏怯模样,开口道:“我很吓人吗?” “没,没有的,”女生看了看他,思忖片刻又轻声补充,“……就一点点。” “……哦,”关梨垂下眼眸,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大声点儿。” 女生看了看他,捧着咖啡坐立不安。 他放轻了声音,转头看窗外。将近黄昏了,夕阳余晖透过玻璃洒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色。他神色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人。 “我不凶,我只是……很想把你的话都听清楚。” 番外4 徐水蓝 情窦初开的我,从不敢和你说。 ——赵雷《少年锦时》 ————— _ 1. 还是如同往年那样,溪流涓涓,湖水涨起,蝉噪蛙鸣,吹拂的风带着夏天的热气。 孩子们又吆五喝六成群结队地往溪水里去了,脚上穿着婆婆扎的草鞋,胡乱一甩堆在岸边,挽起裤腿,把脚丫子伸进沁凉的溪水里。 我趴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灶房里飘出柴火味和米饭香,于是端着木板凳坐在电视前。 那时候的我已经不喜欢看大风车动画,我总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再加上看得久了信号不好,电视上总是有雪花。没过多久,夏季里说来就来的大雨倾盆而下,把外面的小孩们淋得浑身湿漉漉。 从各家各户的门槛里传来了呼声,孩子们手上抓着腿脚乱蹬的螃蟹,淋得像落汤鸡,穿上拖鞋跑回了各自的家。 那一年的夏天本也应该是平淡无奇的。 隔壁易奶奶是村里做饭最好吃的人,她还会绣花,一到晚上,镇上的女人们下了班,就跑来围在她家的院坝里学刺绣。 当天晚上,易奶奶家的灯坏了,我理所应当地帮她跑腿。傍晚雨停,地面上还一片湿润,雨后的空气又潮又闷。 我跑下山路到了隔壁村的小卖部,买了两个新灯泡。回到路口的时候,看见一个女生,手上提着行李箱努力往山路上提。 她要去的就是易奶奶家。 她和其他那些来学刺绣的女人们都不一样。我记得她梳着高马尾,穿一件白色的棉麻短袖,背着书包,笑起来好像知了的叫声混着七月的味道。 她听见我的脚步声,立即转过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皓齿微露,脸上还有因为闷热而起的红晕,出声道,“你好啊!” 我没理她,从她身边跑过,又突然停住脚步,折回来,小声问道:“你要帮忙吗?” “不用,我能行,”她回答道,抬起手臂抹去额头晶莹的汗水,“你知道易奶奶家吗?” “知道。” “那给我带个路吧,我第一次来。”身后她的声音轻灵又活泼,像挂在屋檐上的铃铛轻响。 “你是哪家的小孩?”她问。 “徐家的。”我小声回答,趿着拖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她是易奶奶的孙女,在城里生活。那天晚上,院子里的灯安好之后,易奶奶没有如往常那样教刺绣,胡乱扎了几针就打发那些女人走了,隔壁传来聊天嬉笑的声音,一直到大半夜。 第二天我早早地爬了起来,悄悄掀开窗帘往外瞧。隔壁院子里,她端着一盆水放在堆砌起来的青石板上,弯腰洗头发。直到洗完最后一次,将一盆清水往山田里泼。水被扬起来,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哗啦啦落在田野里。 她坐在院子里梳头发,乌黑的发丝湿润润地耷在她肩上。阳光正好,清风徐徐,太阳已经探出山头,照得大地一片鲜嫩的橘红色。 _ 2.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叫我蓝蓝,我叫她涵涵姐。 我坐在院子里帮奶奶择菜的时候,她坐到旁边,拿起一个石块,在地上画出一个人脸。 她画的是我,并不是我自恋,而是她画得太好了,随意简陋地勾勒两下,就已经栩栩如生。 我瞥了一眼,低下头继续择菜。 她见我没什么反应,不太甘心地画下了一个庞然大物,有着长满獠牙的大嘴巴,像要吃人。 这下我有兴致了,放下菜问她道:“那个是什么?” “是夜鬼啊,你不知道吗?”她笑了,“一到晚上,夜鬼就躲在小孩的床底下,等到没人的时候就吃了他。” 她给我讲了好多妖魔鬼怪的故事,那些吓人的东西就在黑夜出现,埋伏在床底下,潜藏在衣柜里,在夜晚悄悄探出头来抓走马虎的小孩儿。 那天爷爷奶奶不在家。我坐在床上,开着电视,试图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却三番五次地想起涵涵姐给我讲的恶鬼藏在屋里的故事。 电视里已经播完了最后一集大人的肥皂剧,电视上面出现了花花绿绿的调色盘。后来我才知道,那不叫调色盘,叫做彩色信号测试图,尽管我并不想知道。 不知道熬到了几点钟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早上,小孩们在溪水里打闹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蓝蓝,大家要去翻石头下面的螃蟹,你也出来啊!”易向涵在窗外喊道,每一个咬字的声音都充满了盈盈的笑意。 我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撩开窗帘一角,朝外面张望。她已经迅速地和那些小伙伴打成一片,一群小孩子撩起裤腿穿着凉鞋在院子里等着我。那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景象。 我必须要承认,在那一刻,我很想出门,想奔向她。无数个日夜回想来,我是真的应该走出门。 “他才不跟我们玩,”一个小孩说道,“我们快走啦!” 所有小朋友都离开,易向涵还站在院子里,喊道:“蓝蓝,走啊!” 我慌忙地踩上鞋,起身的时候紧张得摔了个大跟头。 前面有小孩叫着“姐姐快来”,涵涵姐应了一声,然后对屋里喊道:“还不出来,我走咯。” 我们隔着一道门。 她没有走进来,我没有迈出去。一直都是这样。 _ 3. 那个夏天,我对溪水的憧憬,其实也在一个昏沉的阴天局促地兑现过;我仰望着的夕阳余晖,也有个人和我并肩凝视过;下雨后溜滑的青石板路,在某个雨后初晴出彩虹的时刻,也和一个人嬉笑着走过。 蒙蒙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石头上,往周遭绽放,水花被抛起来,又奔向溪水的怀抱。 大人们都坐在屋里,缝衣服、纳鞋底。奶奶叫我,说:“蓝蓝,你去小卖部买一捆线回来。” 我点头,攥着钱往外面跑。路过小溪,看见涵涵姐一个人在水里捉螃蟹。 她还是扎着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穿的白短袖被雨点淋湿,挽着裤腿,捉到的螃蟹都放在一个小小的塑料桶里,五颜六色的,最老土的式样。 我停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喊道:“雨下大啦!” “不大!”她回过头来,笑吟吟的,“蓝蓝,下来跟我一起抓螃蟹呀。” 我摇摇头,转身往山下跑。到了小卖部,我买了一捆线,看着货架上的奶糖,出了神。 回到院子的时候,她也已经回来了,捉了几个小螃蟹,闹着要易奶奶给她炸螃蟹腿吃。 “蓝蓝,你想不想去河里?”她悄悄走到我身边,我们坐在聊天的大人身后,也开始了小孩子的盘算。 “外面在下雨。”我小声说。 “下雨了河里的大螃蟹才多呢。”她笑着撺掇我,用胳膊捅了捅我的肩膀。这话被大人隐约听见了,奶奶说:“涵涵,下雨不要往外跑了!” 她乖乖地应了一声,接着突然一笑,一把拉住我往外跑。在厨房炸螃蟹腿的易奶奶看见我们冒雨飞奔,从窗户里喊道:“涵涵,又去捉!” “捉回来大家一起吃嘛!”她笑得眉眼弯弯,拽着我的手腕,马尾轻盈地跳动。我跟着她往前跑,踩过被雨水淋湿的青石板路,水花四溅,打湿我们的裤腿。 她轻车熟路地脱掉凉鞋站进水里。雨丝落在水面上,她说:“蓝蓝,胆小鬼,到河里来啊!” 我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也脱掉鞋子扔在岸边,把脚伸进溪水里。夏天的空气湿润闷热,溪水是沁凉的。流着汗淋着雨,她的睫毛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淌过来朝我伸出手:“别怕呀,我拉着你。” 我也伸出了手。 牵住她的那一刻,我仰头看她。 涵涵姐比我高,手掌也比我大。她弯腰去翻石头,指着石头下面仓皇逃窜的螃蟹对我笑。 我也弯腰,兜里滚出两颗奶糖,“啪嗒啪嗒”落在水里,往下沉。 她没有看到,我于是盯着那两颗落进溪水的糖,盯了一会儿,她兴奋地叫道:“那里还有虾,有好几个!” 我回过神来,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往前一步,把奶糖踩进淤泥里。 那天我们就抓到了一只螃蟹,而且也不大,但我很快乐,手里提着我们的凉鞋跟在她身后。 雨停了,天边出现了彩虹。易奶奶炸了一碗螃蟹腿,我和涵涵姐坐在门槛上,啃得满嘴都是油。 _ 4. 杏子熟了,我们用短袖的下摆兜着一大堆杏子。她累了,就坐在田垄上,拿起一个杏子,随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咬了一大口,朝我笑,“是甜的,你也吃一个。” 我于是也乖乖地挨着她坐下,低头咬着熟透了的杏子,很甜。 田间跑过一只狸花猫,涵涵姐学起猫的叫声,“喵喵”的叫个不停。小猫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最喜欢猫了,东窜西跳的,多可爱。”她笑道。 我看着她,也笑起来。 那时候天空很蓝,白云很白,晴朗一片,我们仰头看流云变换。 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少年,他们背着画板坐在田垄间。那些少年支起画板开始画画,画小花小草,画远山近树,画耕地的老人,画蓝天下孩子们的笑脸。 涵涵姐去看了一圈,回来她说:“蓝蓝,他们都没有我画得好。” “真的吗?”我问。 “当然了。你知道顾千凡吗?”她问。 我摇头。 “就是很厉害的一个画家,”她骄傲地扬着头,“我是顾千凡的学生,当然比他们画得好了。我将来可要成为大画家!” 我也是这样相信的。我相信她的美梦都会成真,她的愿望都会实现。 夏天要结束了,涵涵姐要回到大城市去。我问她城市里有什么。 她说,很很多东西呀,有高楼大厦,有游乐园,有纵横的马路,还有很多好吃的。 我问,比炸螃蟹腿好吃吗? 她说,城里不太有炸螃蟹腿。但是有奶茶,她最喜欢椰奶西米露;还有冰激凌,她最喜欢香草口味;还有大火锅,她最喜欢吃辣。 那些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东西,就从那一刻,开始了想象和向往。 _ 5. 涵涵姐离开的那天,我代替奶奶送她到村口。 她从书包里拿出纸笔,把书包丢给我,坐在行李箱上随手画起来。 她低着头,于是我从兜里掏出一大把奶糖,全部丢进她的书包里,一把又一把,直到把鼓鼓囊囊的口袋掏得空荡荡。 她画好之后把纸给我,画上面我们牵着手在雨天的溪水里捉螃蟹。 我突然觉得鼻子很酸,奶奶说我长大了,是小男子汉,所以我没有哭。 “给你,蓝蓝,”她还是扎着高马尾,穿着白短袖,说话的时候笑吟吟的,“我将来要成为大画家,到时候看见我的画,可别说不认识!” 我点头,想说,我认识,我一定记得。 但是终究没说出口。 看着她走远,我站在炎炎烈日下,麦田边,马路延伸向远方,好想大哭一场。 新学年到了,所有的小男孩都要剪头发。我也坐在小卖部旁边的塑料棚里,大叔拿着剪刀,黑发一簇簇掉落。我觉得有什么也跟着被剪掉的头发,永远地离开自己了,童年,或夏天,或是没有音讯的故人。 _ 6. 过了两年,易奶奶离开村庄,搬到了城市,和儿女一起生活。 我们都以为她还会回来的,但是没有。听村长说,她在陌生的城市去世了。大城市的人去世之后需要火化,不能土葬。她的儿女为她买了墓园里的一块地,她将在那里长眠。 走出我们生活的不止是易奶奶,我知道,涵涵姐也不会再回到我们的村庄了。 我坐在田垄间,看着流云飞驰,白云苍狗,最后变换成一片空荡荡的蓝天。 如果一生一定有什么转折点的话,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的一生有三个。 第一个,是那年夏天见到涵涵姐的第一眼。 第二个,就是那个坐在田垄间仰头看云的下午。我下定决心,要去到城市,要学习画画,要拜一个叫“顾千凡”的人为师父。 后来,这三件事情我都做到了。这可能是我枯燥无味乏善可陈的少年时光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去到了南方,成为了顾千凡的关门弟子,却不算他的得意门生。 同年和我一起成为师父的最后的徒弟的,是一个叫简桥的男生,那一年他的艺名还叫作明月。 不得不说,能和他这样水平的人闯过顾千凡的层层考核成为画舟堂的一员,我受宠若惊。我自然没有简桥那样的天赋和能力,我甚至在之前从未系统专业地学习过绘画。 我只是花所有零花钱买廉价的画板和颜料,画故乡的一切景物。画过山岗,画过树丛,画过小溪,画过螃蟹鱼虾,画过易奶奶家破旧无人的土坯房和院坝。 涵涵姐送给我的那一张随手的画,我一直带在身边。上学了揣在书包里,睡觉了压在枕头下,放假了贴在床头上。 总之,我梦寐以求着要进入画舟堂,但从未真正奢求过。尤其是后来看到简桥绘画的时候,他对画笔、画纸、颜料等等工具都有着极高的要求,那种认真和虔诚让我自愧不如。 我觉得被收入画舟堂的唯一理由,就是顾老爷子的一份故土情怀。 师父后来跟我说,别的徒弟画的烟花巷弄、流云飞泉、银河九天……那些都画得细致、精湛,但都不足以让他流泪。 但是我画的那些会。那些用粗糙稚嫩的笔触描绘出的田垄和山岗,让他在某个阒寂的夜晚久久难以释然。 我很感谢师父,他是我的伯乐。 也是他,才让我和涵涵姐重新遇见。 _ 7. 再遇到易向涵的时候,她和当年很不一样了,也不再记得当年那个还没有她高、下河抓螃蟹都害怕的小男孩。 报到的那一天,我心跳飞快,站在她身后,凝视她的背影很久。 她穿着红裙子,高跟鞋,烫着卷发,转过头来对我笑,眼睛很漂亮,口红很撩人。 我没有想过喜欢的究竟是那个高马尾白短袖的她,还是这个高跟鞋红裙子的她。 我想,这都是她啊。 关于曾经遇见过她这件事,我一次也没有开口说过。对她的称谓从“涵涵姐”变成了“师姐”,我们一起背着画板去郊外写生,我们坐在一张桌旁吃饭。 可能没有人发现,我总是挑她刚刚挑过的那盘菜。是啊,我总想尝尝她正体验着的味道。 不论是椰奶西米露,还是香草冰激凌,还是变态辣火锅,我吃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已经没那么喜欢了。这些味道是她的一段美好记忆,就像当年那个夏天一样。 我看着她恋爱、分手,看她笑,看她哭。 试着体会她的一切情绪,试着融入她的生活,试着变成她生活里,最不起眼的一部分。 终于有一天,画舟堂走散了,大家各自远走。我人生中的第三个转折点,就在那个下午,我提着一杯椰奶到天台去找她。 推开门的那一刻,看到她和冷清学长相拥亲吻。 我把椰奶留在了楼梯间,离开画舟堂。 有什么好像也被留在那里了,我的不曾开口的爱恋,和偷偷摸摸的欢喜忧愁。 _ 8. 终于,轮到我离开画舟堂了。 这实在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在这里我度过了最难言又最欢喜的时光。 离开的那一天,师姐问要不要送我去机场。我愣了下,点头。 这原本只是客套话,她应该也没想到我真的会厚脸皮答应。我说:“师姐,你送我到机场,可以吗?” 她说好,悄悄拿了赵师兄的车钥匙,开车送我到航站楼。 那一段路程,我本来应该有好多话要说的。可是就像当年我在村口送她离开一样,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们一路无话,车里播放着平淡的乡村民谣,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夏天。 打开车门的时候,我突然红了眼睛,低声说,“再见,师姐。” 她说,“再见喽,蓝蓝。” “嗯,再见,”我下了车,关上车门,隔着车窗的玻璃看着她,小声说,“涵涵姐。” 我没有去看她是什么反应,落荒而逃一般走进航站楼。 隐忍了一路,一直到安检的时候,我打开背包,发现里面散落在各处的,塞了一大把的奶糖。 十几年的小心翼翼的情绪,在那一刻倏然溃堤。 _ 9. 我在南方的一座山上参加了她和冷清师兄的婚礼。 她凤冠霞帔,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美。 我看着合卺酒,看着火红的吉服,看着他们拜天地长辈。 我为他们鼓掌。 _ 10. 回想那个记忆中最绚烂的夏天,堪堪二十载光阴已然过去。 喜欢她这件事情,将近整整二十年,我才真正地放下。 时间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当年那个下河捉螃蟹的女孩,如今已经是一对双胞胎儿女的母亲。 有了小孩之后,最近两年她渐渐淡出艺术圈,很少再发布新的作品。可能运营画舟堂,管理如今的徒弟们,以及照顾丈夫和孩子已经让她无暇顾及。 当年的女孩说要成为大画家的话犹在耳边。现在的她虽然不算一个时代的代表,但在艺术的圈子里也有一方立足之地。 我如今也在自己的领域小有成就,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和国风品牌,设计出许许多多物品。 品牌的名字叫“匆匆”。有人采访的时候问过我为什么,我说为了纪念一个只能默念的夏天,一个既相逢却匆匆的故人。 一直到如今,工作室的人都知道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件衣服,每双鞋,甚至手链,在设计和制作样品的时候,都会按照同一个尺码来比对裁剪。 这个尺码不是最完美的比例,但是每一个成品都很好看。 第一批成品,我常常会先挑一些寄给易向涵。 这个如今为妻亦为母的女子,穿上那些衣服的时候,还是动人美丽。 犹记得许多年前,画舟堂的伙伴们都还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围在一张桌前玩真心话大冒险。我抽中了真心话,说最长的暗恋有八年。 她不知道我说的是谁,于是鼓励我勇敢行动,说不定那个人就在等我。 可是她没有等我,我是知道的。 所以我从不曾开口。 你问我后悔吗?我会说,有时候会吧。 无数夜晚辗转反侧,我想,要是这些年我能勇敢一些就好了。 你问我后悔吗?我也可能会说,不后悔。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不是吗? 如果时光倒流,我可能还是不会开口。万一我的莽撞的表白惊扰了她会很幸福的未来,哪怕只有一点点风险,我想我都会受不了。 如果她知道我爱她整整二十年,可能会很过意不去吧。 所以我选择了闭嘴。这就是,我的漫长青春时光里,最无法开口的秘密。 _ 11. 今天是我的生日。下班以后我回到房间,拿出小小的蛋糕,点燃一支蜡烛。 今年该许什么愿望呢? 时间过得真快,我三十岁了。 童年、山岗、田垄、小溪、爷爷奶奶、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全都已经离我远去。 我看着昏暗房间里跳动的烛光,双手交叉,闭上眼睛。 我想回到过去,沉默着欢喜。 . (the end) ※※※※※※※※※※※※※※※※※※※※ 震惊,震惊我全村。 □□竟然也要被和谐。 为啥子呢?(抠脑壳 为□□犯法吗???(摊手 揭晓谜底:人·妻 番外5 齐子瑞 杀掉我,或者拯救我。 ————— 二月十四日,晴。 这天是情人节,齐子瑞仍旧同往常一样坐在窗台发呆。 这一年冬天疗养院下了雪。许多人走出房间去屋外堆雪人。南方的雪没有北方那么酣畅淋漓,总是细细的,还没来得及停留就已经融化。 但这一年不一样,大雪纷飞,在道路上堆积起厚厚一层。有些病人已经裹着棉服到院子里堆雪人。有个男人爱上了他隔壁房间的女人,于是在雪地里画了一颗巨大的爱心。 齐子瑞心情烦躁,拿起床头的水杯发了疯一样地掷下去。水杯砸在那颗赤.裸裸的真心上。然后他又开始丢水果、牛奶,甚至护士发给每一位病人的一年只能收到一枝的玫瑰。 那个求爱的男人精心画出来的爱心图案被毁坏,也发起疯来,双眼通红地在地上打滚,用丢在雪地里的水杯和玫瑰砸自己的脑袋,砸得鲜血直流,指着窗户大骂要杀了他,然后被两三个护士拽走。 不过对于齐子瑞来说,这都无所谓。那株在情人节被护士施舍的玫瑰,别人都当宝贝,但他不屑一顾。 因为那个拯救他的人,拥有一片玫瑰花田。 简桥来看他的时候,几乎每次都会带上几朵玫瑰花,掰掉硬刺,放进床头的小花瓶里。花瓶是塑料的,他试过,怎么也砸不碎。 这样的时间很好,因为简桥只属于他一个人,就像他多年来渴望过的那样。 然而今年的情人节没有人来探望他,齐子瑞毫不意外地发火了。他踢翻桌柜,和那个求爱的男人打架,打到鼻青脸肿,护士姐姐们轮番来哄他也没消气。 他双眼通红,目光锋锐狠厉,神色充斥着像要将谁一拳打死那种暴戾,抓着一个护士姐姐大吼:“他为什么没来找我?他怎么不来看我?!” 好在护士已经见惯了这样的病人,安抚他道:“他可能在忙呀,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好不好?” 其实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撒泼打滚要吃糖的小孩儿。 电话接通,电流声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子瑞。”那边轻飘飘地传来两个字,听起来疲累至极。 “简桥,你……”他本来想直接问为什么不来看我,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种说法,“你在哪儿?” 简桥其实情绪很不好,但还是一下就猜出他的心思,沉声哄他,“我在路上,待会儿就到了。” 别的房间的病人都睡了,但齐子瑞的房间里依旧亮着灯,没有人敢来劝他,任由他孤零零地等着,那个被他搞砸求爱现场的男病人又来砸他的房门,护士们好不容易平息了两个人的怒火。 夜渐深,简桥还没有到,齐子瑞站在窗边默然等他来,看着窗外昏沉沉的夜色,世界安静地如同在最隐秘的森林下了一场无人知晓的鹅毛大雪。 过了半晌,倦意浓重的他蜷缩在墙角,靠着窗帘渐渐睡着。 恍惚中他好像梦到当年那个简单干净的少年,他温润如玉、一尘不染,背着画板走在前面,阳光正好,他转回过头笑,招了招手,“子瑞,快一点。” 于是自己迈开步子跟上去,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香味,于是闭上眼,靠得更近。 空荡的画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简桥穿一件短袖趴在桌上睡觉,脱下的衬衫搭在椅背上。 齐子瑞坐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拿下他的衬衫抱在怀里,悄然低头,闻到上面熟悉的香味。 那时候简桥一直都是老师最欣赏的小画手,同学们都想和他交朋友,往他的柜子里放巧克力,和他一起分享颜料,但是慢慢地,没有人再接近他。 原因是给他巧克力的女生某天打开自己的柜子,发现里面有两只死掉的大蜘蛛,和他分享颜料的那个男生某天惊觉自己的画板上被画满了骷髅。 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大家都渐渐找到了根源所在。 只要谁接近简桥,就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他们往简桥身上看,就会发现有另一个炽热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总是跟在简桥身旁的齐子瑞那么毫不掩饰地微笑着,用极具侵略性的幽深眼光看着别人。 低头画画的简桥从来不知道,总是以为是自己不讨人喜欢,别人不愿意接触他,于是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与众人保持距离。 有一天,油画班里来了一个新同学,他的话比简桥还少,性格冷清得要命,就连名字都叫冷清。 这个男生长得很高,身材颀长,出去写生的时候,总是背着画板走在队伍最后面。 最开始察觉到不一样,是因为简桥总是会在路边停一停,像是在等后面的人。 后面只有冷清。 这下轮到齐子瑞催促他了。他回过头来,笑得人畜无害,温声道:“简桥,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简桥清浅一笑,摇摇头。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冷清一鸣惊人,绘画的水平居然不比简桥差,甚至可以说在简桥之上。 他们两人自然熟络起来,一起去写生,一起讨论光影和透视。 油画班里的其他学生们都提着一口气,终于在某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那些他们遭遇过的事情发生了。 冷清发现自己画板里的作品都被撕成碎片,但他没有吭声,当着齐子瑞的面不改色地把那些画纸扔进垃圾桶,然后背上画板跟上去,低声叫了声“简桥”。 简桥回过头来,等他靠近,两人并肩离开。 盯着他们的背影,齐子瑞坐在画室里,咬着水瓶的边沿,掌心覆在瓶身上,冰凉的水汽凝结成水珠,从他的指尖滴落。 过了两天,冷清的柜子里的颜料被打翻,洒得到处都是。 再然后,他的画板里出现了好几张动物死状的血腥照片。 三番五次之后,冷清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早把那些照片扔在桌上,沉声问:“谁干的?” 其实其他的同学都知道是谁,但没人敢开口。 就连简桥,也从不知道这些事因何而起。 一个宁静的中午,画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简桥一如往常趴在桌上休息,齐子瑞坐在他对面,手肘撑在桌上,死死地盯着他一整个中午。 画室外走近一个身影,一直到站到门口。齐子瑞转头看过去,朝冷清笑起来,梨涡浅浅,一脸温和,唯独那双眼里的目不转睛让人毛骨悚然。 回想起来,这应当是他走向疯狂的开端。 睡梦模糊中似乎有人在抱他,臂膀搂住他的腰身。齐子瑞迷蒙地睁开眼,忽然笑起来,“简桥,你来了。”说完又去看床头的塑料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玫瑰花。 “嗯,”简桥轻声应他,小心地把他扶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睡吧。” 深夜,房间里光线昏沉,简桥坐在床边撑着脑袋昏昏欲睡,黑暗里唯独齐子瑞还醒着,睁着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 回想起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像疯了一样,失去了心智,也没了清醒。 自从齐子瑞知道关于简明月的事情那一天,就开始抓住了简桥第一个把柄。 每当简桥稍微离他远一点点,他就说:“简桥,简明月已经被你弄丢了,现在又该我了是不是?你就是要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个全部丢掉是不是?” 而这些时候,简桥从来都是不善为自己辩解的,只能说出一句无力的“不是……”,然后满怀内疚地回到他身边。 齐子瑞向来是很得意的,他实在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简桥最在意和最脆弱的东西。 后来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冷清因为心脏病服用了大量药物,渐渐色弱,离开北方到外地去上学。 齐子瑞一直告诉简桥是冷清都是因为他才走的,他一直在做他最擅长的事情,那就是让每一个生命中重要的人都渐渐远走。 就像简明月那样,他会反复地让简桥猜测,简明月今天是不是还活着。 “子瑞,不要说了,”简桥咬着嘴唇面色惨白,一遍遍地央求他,“子瑞,我求你……” 那时的他浑然不知,其实这是简桥最初的求救。 就从一句简简单单的“别说了”开始,这样一句看上去再平常不过的制止。 在那些简桥濒临崩溃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时候,齐子瑞就走到他身旁,对他轻轻说:“简桥,没关系,我还在,你不会弄丢我的对不对?你永远也不会。” 在冷清刚到南方最落魄的时候,简桥曾收到一个来自他的电话,但他并不知情,因为那已经被齐子瑞删了联系人,变成一串冰冷的陌生号码。 当时齐子瑞就在他身边,狡黠一笑,说道:“这种从其它省市打来的号码,通常都是骚扰电话,说不定还会窃取你的信息。” “……哦。”简桥没多想,忙着画画就挂了电话。 这是他抓住的第二个把柄,是简桥亲手挂了冷清的电话,是简桥让冷清在这里无路可走。 渐渐地,时间来到简桥遇见顾郁的这一年。 一开始齐子瑞没有意识到这会是简桥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但一旦意识到简桥正被别人慢慢占有,就再也掩藏不住自己心头的侵略欲望。 他想要的很简单,想要简桥的一切都失去,想要他的全世界都瓦解,想要简桥彻彻底底只属于他一个人。 当全世界都知道顾千凡遗作被亲孙子烧毁的时候,他就默默观望着,良久,浮现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切都料到了,但是没料到简桥会封笔,用他一生中最骄傲的东西,换那个人短暂的顺遂。 于是齐子瑞终于明白,在这场无形的较量中,他输得一败涂地。 顾郁和简桥分开之后,删掉了简桥的联系方式,意思非常明显。 他得逞了,又一个人消失在了简桥的生命里。 就连简桥的父母也逐渐知晓了他那“不伦不类”的恋情,遭到了家人的强势反对,并以要与他断绝关系为威胁。 一切都发展得挺顺利,除了简桥,其它都在他预想的轨道上。 偏偏……他最在乎、唯一在乎的那个人,越来越难过了,好像没日没夜都在发呆,好像永远都在想着某个遥远的人。 简桥的封笔对齐子瑞而言,其实也算是个不小的打击。那一年他离开了简桥,想独自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就如现在一样,他屡屡受挫,还是回到了简桥身边,直至越来越疯狂,成了别人眼中不正常的“病人”。 头疼和幻觉越来越严重了,夜夜翻覆辗转间,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恍惚还以为简桥牵着他爸爸的手,来孤儿院选一个弟弟。 天色渐渐亮起来,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缝隙,早晨到了。 他看着简桥醒转。简桥撑着额角皱着眉头,似乎昨晚睡得并不好。 齐子瑞从枕边拿出一张叠好的布,坐起来揣到他外套兜里,说道:“简桥,送你一幅画。” 简桥轻轻一笑,“又开始画画了?” “嗯,你回去再看。”他答道。 等到简桥一路昏沉地回到家,倏然想起兜里的那幅画,掏出来慢慢打开。 疗养院的房间里没有画笔,也没有颜料,那块布上只有晕开的一滩殷红,模糊地画着一个似真似幻的东西。简桥反应过来,猛然松了手,转身冲进了卫生间,撑在白瓷台上的手更显得苍白发青,止不住的颤抖。 再后来,终于到了这一天,简桥撑不下去了。 最初是因为齐子瑞终于知道简桥为什么要种下一片玫瑰花田,原来与他无关,是因为玫瑰花芬芳馥郁,因为简桥会在最无力的时候一遍遍地在大片玫瑰里挑出最好看的那一朵。 他如今的生命,全部都在怀念那个失去的人。 齐子瑞怒火中烧,他把简桥一把推在墙上,暴戾地问他:“他有什么好的?!简桥,你不是说不会丢下我么,你的承诺呢?!” 到了那个时候,简桥的求救已经非常明显,他在躁狂的齐子瑞面前挣扎着,低声道:“子瑞,我走了,我过段时间再……” “再来?你不会再来了!” 那天他做了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 齐子瑞原本从未对简桥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他是自己的哥哥,仅此而已,想要占有他,仅仅是占有他的生活而已。 可那天的一切好像都有一些不受控制。 他扒开了简桥的衣衫,露出那片光洁漂亮的锁骨,他撕扯简桥的衣物,企图让简桥从任何身份上接纳自己。 他吻了简桥,狠戾地咬破他的嘴唇,任由血腥味在舌尖蔓延,任由狂躁的身体将他一生中唯一在意的人逼近深渊。 “子瑞,不要!快放手!”简桥拼命挣扎着,把他推开又再度被挟持在内,几近崩溃,浑身都如同瘫软一般使不上力气,“放开!!” “简桥,只要你喜欢,我也可以……”齐子瑞笑起来,双眼布满红血丝,“简桥,你看看我,有我不好吗?不够吗?” “放开!!”简桥仍旧重复着这句话,却在一次次的蛮横里被淹没,直到声音嘶哑、呼吸局促。 最终他散乱着衣衫垂下脑袋,脸埋在掌心里,放弃了抵抗。 齐子瑞愣怔片刻,在再度靠近他的身体时,感受到了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慌张地松了手,看见他隐忍轻颤的肩膀,和滑落到手背的水珠。 良久,简桥抹了下脸,仍旧低着头,喑哑着嗓子问:“你想做到哪一步,杀了我?” 齐子瑞瞪大眼睛,霎时无话可说。 阳光从窗外洒进房间,铺在床单上暖洋洋的,简桥被他按在窗边,全身都浸没在窗帘的阴影里,与身边的和煦春色格格不入。 简桥眼眶通红,神色恍惚,唇瓣张阖,嘴角还有血迹,轻飘飘地说出一句低沉沉的话,轻柔的气声顶着无力的鼻音,听上去像一句无关紧要的喃喃自语。 “……子瑞,我想死。” 那一刻,齐子瑞觉得自己的某种目的达到了,那种被自己圈禁不得逃脱的目的,在简桥身上完完整整地体现了出来。那些负罪感、愧疚感,都仅仅隔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只要稍稍一捅,便毫无悬念地溃堤而出。 这是他乏善可陈的短暂生命中最成功的一笔。 他本来应该很开心才对,但是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喘不上气,默默地松开了手。 “……简、简桥,”齐子瑞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他,“你不要…你不要这么想,我不要你了,你把那些都还给我,全都还给我……” 他像是疯了一般想向简桥讨回那些自己曾强行塞给他的东西,那些蛮横阴沉、无理取闹、让人愕然的恶趣味以及令人崩溃的情感绑架…… 可是晚了,一切已经无法倒流。 从那之后,简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疗养院。 齐子瑞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头疼,再到心口疼,梦魇不断,恍然看见过去的风景。 他其实有些话想跟简桥说。 他没想到是这样,他想要毁掉的是简桥的世界,不是简桥本人。 他腐朽的心脏上唯一泛红的柔软的一块,终究还是要由他亲手割舍。 他不要简桥死,他宁愿代替简桥去死。 两人再见面的时候,就是那个破旧的天台。 就在简桥面前,他亲眼看见齐子瑞从那里跳下去,双眼同往常一样看着他,含着泪,直到看不见。 这个人就这么从他的生命中悄然消失了。 后来疗养院的护士姐姐给他一封信,说是齐子瑞在绘画疗愈课上写的。 其他病人都在画画,那些人画得笨拙幼稚,与曾想要成为画家的他有天壤之别,他向来都是不屑的。 可那一次,齐子瑞就像是预感到什么,用蜡笔在洁白的画纸上写下了字,说是他的信,嘱咐护士们下一次简桥来了就给他。 护士姐姐很高兴,以为他慢慢变温柔了。 可其实,这是他的绝笔信。 简桥颤抖着指尖打开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画纸,上面只有用蓝色蜡笔写下的两个字—— “哥哥”。 一句轻轻的“哥哥”。 简桥的所有堆砌隐忍的情绪,就在那一刻溃堤了。 他还记得幼年初识,那个小男孩双眼澄澈,小声说着要一个便宜的雪糕。 他是简桥生命中的阴翳,但尽管如此,简桥也想将他留住。 后来简桥大病一场,终日昏沉。 父母觉得他伤心过度,怎样安抚也无用,看着孩子日渐消瘦心急如焚。 甚至慢慢松了口,还尝试着让他去找找顾郁,让他去见那个终日思念的人,把希望寄托在那个陌生的男孩能救救自己的儿子。 二老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但好在,顾郁终究是回来了。 简桥没有告诉顾郁的是,两人重逢后的好多时候,看着他的眉眼笑容,好想抱住他大哭一场。 近段时间的情况好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又梦到子瑞。 简桥在睡梦中泪湿了枕巾,无力地喊着“放手,放开”,直到喊出了声,从梦中惊醒。 他大口呼吸,睁开眼,身边空无一人。 “顾郁,”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顾……” 房间里很安静,包裹着昏沉的夜色,浴室的门缝透出一缕光线,紧接着顾郁慌忙地撞开门抱着电脑跑进来,扑到床上打开了床头灯。 房间亮了些,在暖黄的光影里,两人四目相对。 “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顾郁笑笑,靠近来将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道,“我就说了让你再多吃几天药,不听我的话,你呀……” 简桥也抱住他,瞥了一眼亮着的电脑屏幕,“大晚上的跑去洗手间干什么?背着我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这话说的,”顾郁笑了,“男朋友就在跟前,我用得着看那个么?” 他给简桥盖好被子,轻声道:“关小梨那个小贱人忙着谈恋爱,半夜才想起有个文件没传给我。” “上次你介绍的那个?”简桥仰头问。 “嗯呐,”顾郁很骄傲,“我就说我的眼光一看一个准,挑男朋友侄媳妇都不会错的。” 简桥笑笑,撒娇道:“你别走那么远,就在床上看吧,我陪着你。” “知道啦——”顾郁靠在床头,把电脑放在膝上,简桥依偎在他身上,睡眼惺忪地盯着屏幕,上面都是些翻译资料。 “又犯困了?亏你当年跟我还是一个专业的。”顾郁朝他泼冷水。 “是,我是你身边学历最低的了,你的朋友都得博士往上走。”简桥没好气地伸手揪他一把。 “你把辍学搞艺术的老大姐放在哪儿啊?”顾郁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再说,我们这群博士后,前后奔走一整年不也没你一幅画来钱快么?我一夜暴富全指着你了。” “你闭嘴。”简桥在被子里蹬他一脚。 “我刚刚在洗手间看片儿,正忍着呢,”顾郁故作严肃地指了指他,“别动手动脚啊。” “什么片那么好看,非要躲起来一个人品,”简桥顺利地接住他的话,挑眉问道,“怎么不让哥哥我也看看?” 顾郁被他撩拨得心旌神摇,不顾还没检查完的翻译资料,直接合上了电脑扔在一旁,把简桥按在枕头上。 “不看片了?”简桥打趣。 “哥哥你越来越不要脸了哦?”顾郁看着他,五官在暖黄的灯光下更加柔和。 简桥看着他,须臾,突然解开睡衣的纽扣。 这下可是真是要了顾郁的狗命了。 “你别离我太远,我有点怕,”简桥看着他,神色很认真,“我想你了。” 这话着实不像是平日里那个禁欲的大画家说出来的。 尤其是躺在床上绯红着脸还解开了睡衣。 “饭都喂到嘴边了……”顾郁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那你待会儿可要好好体会一下,刚才在五米之外的我,到底有多想你。” 简桥看着他,被他挑逗得忍俊不禁,笑着笑着,又突然咬着唇瓣热泪盈眶。 “别哭啊桥桥,我叫你哥哥还不行吗?”顾郁也红了眼眶,轻柔地褪下他的上衣。 简桥羞赧一笑,手背挡在眼睛上。 “快点儿。” “男人说什么快啊!” “闭嘴吧。” “闭了嘴我用脚丫子亲你么?” “滚啊春虫虫,堂堂正正的顾大翻译呢?” “巧了,我不也没找到简大画家的影子嘛?” “我爱你啊。” “能不能主动点儿?” “你个蠢蛋,听没听我说话?” “好啦好啦我也爱你,行了吧。所以能不能主动点儿?” . ——我真的很爱你啊。 ——我也是,真的真的,好爱你啊。 . (the end) ※※※※※※※※※※※※※※※※※※※※ 好啦,番外就到这儿啦。 首先ps两句,齐子瑞对简桥桥是真的没有那种感情哈,只是占有欲太强罢辽。 希望大家珍爱生活,远离病娇。 不是调侃说白深生病了还很娇弱那种病娇,是真的存在的性格缺陷那种病娇,具体参见上个坑的jacob,这个坑的齐子瑞,下个坑的某某。(保持神秘缄口不言……) 下个坑的某某,可能会是我写下的病娇的巅峰……这是病,得治! (二次元也就罢了,三次元千万离这种人十万八千里!) 好了,这个故事就到这儿啦。 它确实没什么情节可言,还满篇废话,可是这种细水长流,十分接近我心中的爱情和生活的模样。 希望我们都积极面对生活,希望遇见像顾翻那样可爱温柔的人。 虽然我很大程度上都像是在自言自语(自我认知过于清醒了hhh) 但还是,江湖道远,如果有缘,那我们下本再见。:) (已经在写了。不论结果如何,总之日子不长,一同做个好梦吧!) 本来对于这篇文的一些角色还是蛮有一些话要说的,不过自言自语有些累人,而且我着实有点困了…… 茫茫人海,相遇不易,看到这里的读者一定都与我很有缘分。 身无长物,别无所赠,就祝你早日暴富吧! 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