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引言 老实说,我这部书是一步步进入佳境的。 可是,大家都很忙,能把一部洋洋43万余字的大书读完,的确很伤脑筋。 怎么办呢?我告诉您一种读法:如果您觉得前面几章确实不好看,那就从第11章开始读;如果您还觉得没什么意思,那就从第22章开始读;如果您觉得这些也不够味,那就从第34章开始读;如果您仍然不满意,那就读第40、41章;实在不行,那就只读最后两章。 我想,书中总有那么一点儿让您满意的地方。 至于您投不投我一票,那倒无所谓,这有点儿像当年在学校里选三好学生的样子,如果哪位同学猛不丁儿的选我一票,我还真有点儿脸红呢! 好啦,不打扰您啦,按照我的意思往下看吧。 本人的qq:344348560,很想更直接地听到您的宝贵意见。 第一章 雨,是夜里开始降落的,而且下了整整一夜,赶到天明的时候,已失去了夜间的狂欢,就像初婚的新郎,经过了一夜的折腾,早已变得筋疲力尽。 不过,那雨还仍然下着,只是落地无声了。如果以一面较光滑的黄土墙面做映衬去观看那飘落的雨丝,那简直就是一位俊秀的村姑胸前跳荡着的织布机上的纬线。 街上的行人有的已经不用雨具了。是啊,三月里的蒙蒙细雨打在脸上身上都是舒服的。古人曾以“沾衣欲湿杏花雨”之句来描述这一深切体验,想来十分贴切。 芦花村是东西狭长的,南北两条平行路道贯通东西。学校就坐落在南路南侧偏东的位置。 学校的大门口没有悬挂牌匾。校门两侧粘贴的是用两开的红纸连接而成的大副标语,内容是:“誓死捍卫伟大领袖**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斗争进行到底!”因为红纸没有被全部写完,所以在最后空余的位置上,用两个字的空间写了一个大大歪歪的“!”字体龙飞凤舞,一看就知道出自鲍昭阗老师的手笔。其中的“死”字最具特色,字中的弯勾超出上面横画很高的位置,大有上天入地、粉身碎骨的英雄气概。昨日标语刚张贴出来,就引起了围观群众的啧啧称赞。可见,鲍老师的书法还是深受群众欢迎的。然而在明眼人的眼里,这种“书法”又是别样一种景象,那简直就是一群受伤的老狼被猎人追赶得四处逃散,狼狈到了极点。那笔被群众赞为最具力度的弯勾恰恰是被行家称做“鼠尾”的严重败笔。现在这副红色的大标语已经被雨水浸泡透了,颜色变得黑红,标语下面被红纸浸染过的水道道像血一样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现在教室里正在上上午的第一节课,高年级上的是音乐课。汪清贤老师正在带领同学们为下个星期全学区的歌咏比赛做准备。他做过一番纠正后,只听群声继续唱道: 我们是**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 后边的旗海红似火 战斗的歌声响入云 伟大的领袖** 指引我们向前进 啊嗨嗨,啊嗨嗨 敬爱的** 不落的红太阳 草原上人民终于您 永远革命志不移 汪老师继续为同学们纠正演唱的错误;这时候又传来了低年级老师领读课文的声音。只听老师一字一板地念道:“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然后是参差不齐高低音混杂的同学们的朗诵声:“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老师接着念道:“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同学们跟着学:“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 难得同学们有这样一个安静的学习机会。咱们先不要打扰他们。剩下这段时间,咱们不妨到别处走走,省得下雨天闷的慌。 校园的西墙根紧靠一条小路,小路通过学校前面的荷塘一直向南延伸过去。严格地说,前面的这片水域不能叫做荷塘,而应该叫它河流,因为它往东往西都还有很长的路程。在平常的日子里,小路是可以通往南北两岸的,因为这片水域的地势本来就比别处高出一米多,再加上小路又高于水底一米多。只是到了夏季,水势增大,小路被浸没在水中,两岸的交通只能通过村子西头的小桥通过。但是胆大的年轻人为了少走路程,还是能够凭借经验顺着原来的小路趟过去的。 眼下小路的两边只有少量的水,小路西面的莲藕才展露出尖细的绿角,极少几片像碗底一般大小的荷叶孤单单怯生生地铺展在水面。 校园的彼岸沿水一带全是些杨柳树木,再往南便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了。靠近杨柳树带,有一片长势茂盛的麦田被一圈土墙孤零零地围住。很显然,这片麦田享受了特殊的待遇。 “锵!”“锵!”一阵铁器撞击硬土的声音打破了旷野的寂静。 一位七十岁上下的老汉两手紧握着撅头,非常卖力地刨打着那圈坚硬的土围墙。他的黑夹袄**的,也不知是被汗水浸透的还是被雨水淋湿的缘故。他的头上冒着热气,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粗气。然而,仍然看不出他要休息的迹象。 几次三番,人们在背后议论他:“西敬大爷这是图个啥?家里不缺吃不少穿的,一大把年纪了,整天价瞎折腾!他老人家这是中的哪门子邪?” 西敬老汉从来就不理会人们的议论,他仍然我行我素地整天地忙碌着。 也不知过了多少这种时光了,至少对岸上学的最大的娃娃从记事那天起,就看见这位老头儿将这片围墙拆了又筑,筑了又拆,一年四季,天天如此。可笑的是,几十年过去了,在这片土地上既没有增加什么,也没有减少什么,依旧是从前的老样子。过去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答理;问多了,他就回答一句话:“我就认这门子!” 就当时的情况来讲,种自留地是政策绝不允许的。因此早就有人强烈要求把这块地收归生产队了。然而这种要求一次次地提出,却又一次次地被大队否决。因为西敬老汉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女婿便是县革命委员会主任。他的女婿曾经为村里办过许多大事,至少村里每年所需的化肥都是凭借着他女婿的一纸字条购买的。 其实,女儿女婿也不主张他这么做,并多次要求他搬到城里去住,他的答复仍是那句话:“我就认这门子!” 这位孤僻老人的所作所为确实令人啼笑皆非。但是当我们坐下来冷静地思考时,就会蓦然发觉身边的一些人甚至包括自身都在做着一些类似西敬老汉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许这就叫做个性吧。就拿眼前的情形来说吧,时下刚刚降落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透雨,莫说庄稼人,就是在城里工作的干部们都会喜滋滋的。今天一大早,家家户户都在张罗着雨后要做些什么,从哪一件事儿做起。可是,现在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的鲍昭阗老师就不知认了哪“门子”反正他对窗外的雨是烦恼透了,他甚至认为他所有的烦恼都是由窗外的春雨带来的。此时此刻,他很想站在太阳下暴晒一阵子。 其实真正追溯起来,他的烦恼情绪并非来自窗外的雨,而是办公桌上的那摞厚厚的作文本。他已经批改过五篇了,很显然,这五篇文章出自同一人之手。如果说它们之间还有点儿差异的话,那也仅仅是在传抄过程中出现的增字、减字、错别字以及标点符号等方面的差异,再有那就是主人公的名字了,因为一位好社员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八个生产队里。最令他烦恼的就是,作文的题目明明叫记一位好社员,可他阅读了好半天,却始终弄不明白“好社员”究竟是谁?文章都是这样开头的:“在光焰无际的**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下,在,广大贫下中农通过与阶级敌人进行殊死的斗争,取得了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胜利,涌现出的好人好事如雨后春笋,举不胜举,如”接下来便是某某社员带病冒雨抢收生产队里的庄稼,当病情发作,不能再坚持劳动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伟大领袖**的教导,于是浑身又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直到任务全部完成后才晕倒在劳动的现场。最后一段写今后怎样向先进人物学习等决心。这些文章千篇一律不说,还错别字连篇。更有甚者,一篇不足两页的作文居然出现了红、兰、黑三种颜色的字迹,真是五花八门!都六年级的学生了,这些问题都讲了一百遍了,连耳朵也该磨出茧子来了,可他们就是不记。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写出一篇像样的作文呢? 他实在没心情再看下去了,他的情绪糟糕透了。他点着一只“红灯”牌香烟(这种烟当时还叫“一毛找”因为它只卖到九分钱),猛吸两口,觉得还是非常气闷。他打开窗户想换一下空气。一阵冷风夹着冰凉的雨滴迎面打来,烟灰飞了他一脸,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把窗户狠狠地关上,然后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裹紧身上的薄棉袄,低下头一个劲儿地抽烟。 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把夹在嘴里的半只香烟拔出来,用力掐灭,然后卡在耳朵上。他像洗牌似的飞快地把尚未批改的一摞厚厚的作文本一本一本地另外摞起,当作文本出现“鲍学智”三个字时,他的手突然停住了。接着他把这本作文捧在手里,激动得双手颤抖着。他又像是怕被风吹走或被人抢去似的,在胸口贴了一阵子。 激动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作文本放在办公桌上,从第一页开始,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看。清丽娟秀并且略带有毛笔字笔意的欧体小楷顿时像甘露一样洗去他满脑子的烦恼。字体从始到终没有一丝错乱。仅就字体而言,这个本子莫说能作为学生临摹的范本,就连现有在校的所有教师都望尘莫及。鲍昭阗老师每次批阅这位学生的作文时,都要从第一页开始,逐页翻看。每次翻看,他都觉得自己不是在翻阅一位中学生的作文,简直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大作。 “记一位好社员”六个字映入眼帘了。鲍老师从陶醉中醒悟过来,看那下面的内容是: “我队里有个好社员,名叫武梓寅” “好!”鲍老师感动得脱口而出,几乎要跳起来。多么简练的语言啊,丝毫都不拖泥带水。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他正坐在办公室里了,他仿佛是一位戏迷票友,正坐在茶楼里听一出荡气回肠的古装戏,当听到演员干净利落地唱完一句导板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喝彩。 他满含泪水地继续往下看去。文章大约记述的是这位好社员在一个寒冷的天气里,抢修生产队猪圈的故事。那是一个三九严寒的傍晚,烈烈寒风冻的人们连手都不敢伸出袖口。可是现实情况不得不要求抢修者的两只手直接跟稀泥接触。很多人吓得连忙退缩。只有武梓寅勇往直前。文章这样写道:“只见他袖子一挽,两手插入泥中。” 一个“插”字,把这位好社员奋不顾身的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分明又是一个亮点。鲍老师双眼紧紧地盯住这两句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不敢相信,这种极富传神色彩的语言居然出自一位六年级十四岁的中学生之手。 每次阅读完这位学生的作文之后,他都会遇到一个非常尴尬的问题:该如何下评语呢?还能再用“语言流畅,内容丰富,结构完整,层次清楚”之类的陈词滥调吗?那样,批改者岂不太显得力不从心了?除此又有什么更明确的说法呢?如果此类文章出现在某种报刊上,那好办了,他既可以吹捧成妙手文章,也可以贬低为满纸谎言。因为他毕竟不会面对作者,即使面对作者,他也会强词夺理,既然会强词夺理,自然也就无所谓是非曲直了。学术之争麻,跟政治之争是两回事儿;学术之争永远都分不清个是非曲直,而政治之争是有是非曲直之分的,因为政治上历来强调大是大非。而现在他所面对的仅仅是一位中学生的作文啊。他既不能运用学术手段,也不能运用政治手段。当然你也可以给学生提出更高的要求,你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艺术境界说得无边无际,可是你最终要对你的话负责。学生也是要追求进步的呀,学生一旦要向你请教更高更深的知识时,你能回答得上吗?你如果回答不上,那不成了捉襟见肘了?鲍昭阗是聪明人,他才不做那种傻事儿呢。那样谁还再承认他的学问渊博呢? 说到他的学问渊博,就连芦花村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都会认同,从来就没人敢否认他是一位最称职的教师。他的资历就能说明一切,他是堂而皇之的在邑城一中读过三年书的高中生!而邑城一中又是省属重点中学啊!高中生,而且是文革之前的高中生,这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啊!不仅仅芦花村的大人孩子承认他是有学问的,就连整个程漳集公社的教师无不对他刮目相看。跟别人不敢不对他刮目相看一样,他也不敢不对鲍学智刮目相看。也许在众多对他刮目相看的人员当中,还有一万分之一的人对他稍有微词(这里仅仅指的是学问),可他对于鲍学智的认可度在任何时候都绝对超过一分之一万。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位学生也非常敬仰他的老师。如果说学生对老师的敬仰完全取决于一个“博”字的话,那么老师对他的学生的认可度除了“博”还有一个“精”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这对师生共同对书法艺术感兴趣。老师的字尽管奔放、张扬,但根基不牢、虎头蛇尾,只能蒙骗一下外行而已;而学生的字笔笔到位、字字入法,不仅追求奔放,而且注重收敛,时常得到行家的青睐。很显然,两个人的艺术品味根本不在同一个重量级别上。 说到学问的“精”还有一件事情很值得一提。 那是在学区教师会上的一次发言,每个教师都照着稿子一字不漏地念完了近期深入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心得,鲍老师是最后一个念稿子的。他念完后,学区负责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说他对材料的整理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不像有的教师那样儿戏。最后这位负责人再一次强调,今后大家一定要以鲍昭阗为榜样,充分认识这场运动的实质意义。会后不久,学区组织了教务大检查,有一位教师惊讶地发现,鲍学智同学的一篇作文跟鲍老师那天的发言几乎一字不差。这位老师无限感慨地说:“真是名师出高徒啊!”鲍老师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本想在那次会议上随便敷衍一下,没想到事情会把他搞得如此狼狈不堪。 鲍老师提着饱吸了红色墨水的蘸笔试着要在文章的后面书写点什么,然而,笔尖刚要触及纸面,他的手就好像要触电似的猛然缩了回来。他将蘸笔在墨水瓶里慢慢悠悠地搅了很大一会子,然后又在瓶口磨絮了一阵子。此时此刻,他觉得手中的这支笔有千斤重。几经反复,他像决定一件生死存亡的大事一样,把笔从瓶腹中拔出来,笔尖上饱含的红色墨水像眼泪一样在办公桌上滴了长长的一串 他尽量控制住哆哆嗦嗦的手,在正文下面空两行位置的后面抹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甲”字,接着在“甲”字下面又写了一行小得连他自己都觉得窝囊的阿拉伯数字:“76。4。6” 他看着这些墨迹未干的红道道,觉得很像一盘正在飘荡着浓浓香气的菜肴上蠕动着的几只绿头苍蝇。他赶快翻到前一页。空灵、隽永的文字再一次把他带进一个静谧的世界里。 恍兮惚兮,眼前的文字仿佛变成了一片绿幽幽、崔灿灿的芳草,细碎的、金子一样的黄花点缀在绿草丛中。像柳絮一样带着种子的雪白绒毛在空中飞来飘去那是蒲公英正在向天地传播着春天的消息。在黄花与绿草丛中,一位少年正遥遥向这边走来。他穿着火红的毛衣,显得很有朝气,他的脸蛋红红的,就像秋天里沐浴在阳光里的红苹果一样可爱:他永远都显得那么清洁,就像从不沾染世间的尘埃一样;他浓密的黑发总是闪着亮光。一绺短而整齐的黑发很松软很自然地罩住眉心,使得那张嫩悠悠、毛茸茸的脸平添了几分文弱。 倏忽之间,少年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蓬发垢面,衣帽歪斜。原本蓝色的旧棉袄已变得灰白不清,纽扣多半脱落,两衫衣襟向外闪忽着,里面露出肮脏的内衣。他时常用右袖揩去粘稠的鼻涕,使得袖口积淀了一块硬硬的亮亮的污痕。 烟头上微弱的余火烧疼了他的手指,也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把烟蒂甩到地上,就像甩掉了一只毒蝎一样,生怕它不死,又用脚使劲地搓了几下。他拖起疲惫不堪的身体挪到门口。 也许是曾经吃过低矮房门苦头的缘故吧,每当进出门的时候,他总有稍微低头的习惯,好在他瘦高的个子略有点驼背的样子,因此他前倾的动作倒还显得比较自然,否则,肯定会被人误认为他在给人鞠躬。岁月的磨难使得他总比同龄人显得苍老了许多。他本来只有三十五岁,但给人的感觉总有四十开外。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深陷着一双让人捉摸不定的眼睛,给人一种通达世务的感觉。即使是最简朴的服装也遮掩不住他那种隐而不露的神态。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太阳像捉迷藏似的从云丛中露出了笑脸,把它那种暖洋洋的光一丝一丝地撒在树上、房顶上以及所有能看到它笑脸的地方。鸟雀们开始欢快地鸣唱了。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越来越小,想是他们正在做堂课的最后总结,马上就要迎接下课铃了。这会子几乎是一天当中最安静的时刻了,站在校院里,就能清楚地听到西敬老汉“锵”“锵”的拆墙声。 堆砌在太阳周围的一块云丛很快就土崩瓦解了,阳光变得更加灿烂。强烈的阳光刺在鲍老师的脸上,使他感到由衷的不舒服。他本能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忽然又讨厌起阳光来了,他恨不得让厚厚的云丛重新卷来,把太阳深深地锁在里面,让天空猛然掀起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 “锵!”“锵!”西敬老汉拆墙的声音像木槌一样敲打着他的耳鼓,震撼着他的心灵。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不是嘲笑,而是自嘲。 是的,西敬老汉每年每日都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一切,而不受任何干扰。他却不能。因为他没有扭转乾坤的本领,也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法术,他只能在一种特定的圈子里安于现状。 “当当”“当当”下课铃终于响了。 “轰!”同学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不等老师走下讲台,就拥挤在教室门口。一阵相互埋怨之后,他们立即朝着校园里各个方向去了。 一部分学生奔赴的目标是校院南墙边的厕所。有那种俏皮的男生一边奔跑,一边用手捂着肚脐下面的位置,故意做出急不可耐的样子,以引起别人的发笑。更多的同学则不顾地滑,嬉笑着玩耍各种游戏。当然,一不小心摔倒在泥水里的情景也比比皆是。游戏的种类五花八门,如:踢毽子、跳绳、玩纸燕,等等不一。还有一种游戏叫“斗拐”也很有意思:参与双方共两人,要么男对男,要么女对女,很少出现男女混杂玩耍的情景。参与者立在相距约两步远的地方,同时将右腿或者左腿向前弯曲至另一条腿的膝部位置,一只手搬着这条腿的脚背处。在做好充分准备后,双方齐喊:“开始”然后各自跳跃着向对方撞去,就像两只公羊顶撞一样。此游戏虽然比试的是力量,但一般不具有较强的杀伤力,因此,在校园里广为流传。 就这样,一群生龙活虎的娃娃们在校园里无忧无虑地、唧唧查查地玩耍着、嬉戏着。谁也不曾防备,一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男生从墙根处鬼鬼祟祟地潜移过来。他乘人不备,猛地将一棵碗口粗细的垂柳树摇晃了一下,然后迅速离开。柳树下立即像下雨似的落下水来,众娃娃们被淋得抱头缩脑,苦不堪言。他们苦恼过后,纷纷用一种仇视的目光寻找着恶作剧的制造者。而那个混小子早躲到一边幸灾乐祸去了。大家找不到报复的办法,自然少不得七嘴八舌地乱骂一阵:“缺德”“混帐东西”“不得好死” 鲍学冰岂能把人家的骂话放在心上?他依旧嬉皮笑脸,企图寻找更大的刺激。当看到一位留长辫子的姑娘正专心致志地踢毽子时,他的鬼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接着一闪身藏到了姑娘的背后。不容分说,乘她毫无防备,顺手拽去一根长发。姑娘“哎吆”一声,急忙转身,一看是他,只好认倒霉:“谁愿理你!”随即转过脸去,继续玩儿她的游戏。 他觉得这还不过瘾,还想寻点是非。他一眼看见二望头上的帽子,坏主义又来了。他跟对面的同伙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轻而易举地摘下了二望头上的帽子。他不怀好意地把人家的帽子在自己两腿的交叉处搓了又搓,然后高声叫一声“着!”就把帽子抛向同伙,同伙做完同样的动作后,就像传球似的又抛向另外的同伙。就这样,二望的帽子在空中抛来抛去。二望羞得满脸通红,无论怎样着急,都始终抓不到帽子。 这个游戏又玩腻了,他望着二望满头大汗的样子,发恩似的将帽子扣到另一位姑娘的头上,又跑到别处去了。 正当他无所事事地傻愣着的时候,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慢悠悠地走进了校园,像是在找孩子。学冰一看是后街上的学忠老大哥,于是又来了精神。他紧走几步来到学忠的背后,双手将学忠的两眼捂住。学忠一紧张,本来就不大灵便的身体顿时失去了重心。只听得“扑通”一声,学忠一下子摔倒在泥水中,半天没有爬起来,溅起的泥水“唰”地迸了那位穿粉红上衣的女生一身,那位女生气得几乎要哭了。 周围立即引起了一阵哄笑。 有个懂事的学生赶忙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搀扶起来。 学冰站得远远的,只管拍着手傻笑。等笑够了,他又要寻衅滋事,却发现所有看见他的学生都在躲避着他。他觉得有些无聊,就扯开嗓子没情没调地瞎唱起来: 你跟俺玩儿, 俺不玩儿。 俺上家西盖屋玩儿, 盖不起, 上城里, 城里有个剥牛哩, 剥得他妈光悠哩。 这一切,全被鲍昭阗老师看在了眼里。刚才儿子的一番举动,他已经看不下去了,只是考虑到自己的脸面,没好意思声张,准备回到家里再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混帐东西。没想到这东西越弄越不象话了,在好端端的校园里,你干吗唱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这也是学生唱的吗?鲍老师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出口不文明的人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气得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崩崩作响,他想抄起一件东西狠狠地揍这个家伙一顿,但扫视了一遍整个校园,也没有看到可抄的东西。也是一时性急,他来不及多想,顺手脱掉脚下的鞋子,也不管地有多湿,路有多滑,就像饿虎扑食一样朝学冰奔来 学冰依旧在瞎唱着。有看见鲍老师的同学忙喊:“学冰快跑!你爸爸要打你啦!”学冰还以为提醒他的同学又在捉弄他呢,因此回敬道:“你爸爸要打你呢!” 说时迟那时快,鲍老师早扬起鞋子朝学冰的脸上打了过来。这时,只见那位懂事的学生闪电般地抢在他们父子中间,抡起手要制止鲍老师的暴力行为。结果晚了,他的脸上却挨了重重的一鞋底。 “啊呀,学智”鲍老师拿鞋子的手软了,鞋子掉在地上。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第二章 因为早晨过后,天空还一直在飘着朦胧细雨,所以直到天空完全变亮,生产队出工的铃声才迟迟敲响。 跟每次出工前一样,生产队长打完铃以后还得扯起他那副破嗓子,高声叫唤几声,好让大家知道今天要到哪块地里干活,干什么活,需要携带什么家什。尽管昨日下晌时已经安排过了。可是二队这位好心的队长,因为一贯吐词不清,再加上他性格暴躁,每次都像打急的狗一样叫唤两声,还没让人摸清头脑,就没有下文了(其实你就是聚精会神地听,也根本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喊话也只能起一种吃过饭清理一下嗓子的作用。他似乎也看透了这一点,每次高声喊完话,还免不了挨家挨户地通知一遍。这期间,如果有哪一家没有承蒙他的“光顾”或者没有听到他喊叫的具体名字,还可能以“没有听到”为理由,向他发难。仅此而已,他还不能达到目的。他还要进行第二次、第三次通知。第三次通知完毕,才会有个别觉悟高的社员悠闲地踱出家门。队长只得点着一只卷烟,再耐心地等一会儿。等把卷烟抽完了,还看不见有大批的人马出动,队长才使出他最后的绝招:骂娘。直到这时候,社员同志们才像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那样:“千呼万唤始出来”走出家门并不意味着已经踏上了出工的征程,他们还会翘首张望良久,看看其他生产队的社员现在下地没有。 当然,这种麻烦事儿也不可能成年累月地由一个人来承担。如果那样,即使所得回报能超过一个八级工老工人的经济收入,也没人甘心去当这个破队长。通常情况下,上述那一系列的程序是由队里的一二三把手共同配合来完成的。但不管怎么讲,上述程序是不能减少的,因为它已经形成了惯例。一旦形成了惯例,就意味不能再改变,要改变,就必须进行革命。这就是中国的国情。 不过,今天的情况却很特殊。雨还没有停下来,街上就有不少的人影在晃动了;雨一停止,街上便是仨一堆,俩一团地议论开了。有的还指手画脚地说些什么。不用走近细听,仅从他们喜笑颜开的情态上就能断定议论的话题跟这场喜雨有关。 看来队长今天的工作一定会很顺利。尽管如此,他还得履行程序。 他沿着村子最西头的一条南北胡同分别通知,从北往南,快到尽头的时候,他才停下来。这里便是二队跟三四队的分界线。 二队这家最南边的门户,坐落在胡同东侧,大门跟别处相比,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门口旁边两棵高耸入云的大椿树特别引人注目,每棵大椿树都约有一搂多粗。 现在北边的那棵椿树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嘈杂鼎拂。南边的树上拴着一只大绵羊,这只大绵羊毛色浅黄,长势威猛,粗大的羊角绕短小的耳朵旋转一周后向后自然弯曲,两只角呈对称状态。这只羊刚刚吃完筐子里的干草,看来还不足幸,它非常不老实地拧拽着那条用牛皮筋作成的缰绳,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现在它没有交配任务,因此显得无所事事,它没趣似的低下头,闻闻自己刚刚撒下的一片尿液,然后仰面呲牙,似乎在向人们炫耀什么。内行人会由此判断出它的年龄。 这种羊是五十年代从苏联引进的品种,后来经过内蒙古牧民的重新配制,才最后形成目前的样子。由于它的前身生长在苏联,因此当地人仍然称它为“苏联羊”苏联羊与当地羊相比,除了毛色的不同,还有两大不同:第一,毛质不同,本地羊的毛质粗而松散;苏联羊的毛质则细而坚实。第二,形态不同,本地羊全身平坦;苏联羊全身凸凹不平。后来,这一点成了人们鉴别羊品质优劣的唯一标准,也就是说,哪只羊身上的皱疤越多、越大、越分明,它的价位就越高。据说在当时,价位高的能值到一千元以上。 队长知道,鲍福是昨天夜里冒雨赶到家的,激动的情绪一时难以平静。他站在人丛外围连叫数声,都被嘈杂的议论声覆盖住了。没办法,他只好让人逐个地往里传话。好久,才看到一位年轻人从人丛里走出来。看长相,这年轻人不足三十岁,个头中等偏上,英俊,留分发,眼睛大而亮。 “大哥,你找我有事儿吗?”鲍福尽可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昭谦身上。 “今天儿午队里到南边地里揽化肥,你就不用去了,你到公社里办个手续吧,那头老黑子是不行了。”当说到“老黑子”三个字时,昭谦的神色有些儿黯淡。 “知道了大哥,还有事吗?” “没了,我走了。” 昭谦刚要走,又想起一件事儿来,连忙从上衣布兜掏出一张纸:“这是大队那边的手续。” 鲍福接过来,装在上衣兜里。 围观的人全都是三四队的社员。他们觉得待的会子不小了,一个个像喝足了酒,或者听了个满场戏,余兴未尽离开大椿树。 就在这时,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汉牵着一只绵羊从胡同南端走来。陆续离开了的人们纷纷又转了回来。 鲍福赶忙上前打招呼。几句寒暄的话语过后,两人就转入了正题。价钱那是不用商议的,一块钱,这是惯例。但在种羊的选择上,两人发生了争执,老汉坚持选用北边的那只羊,鲍福坚持选用南边的那只羊。两人争执不下,互不理睬。 沉默了一阵子,鲍福才有条件地做出让步:“这样吧,您大老远地来一趟也不易,羊还是使用南边的这只,钱我只收你半价。就算咱们初次共事儿,我先送你个人情。” 谁知老汉并不买帐:“我本来就是奔着好种羊来的嘛,我宁可多付出一半的钱。早知道你这样,真不如不来。” 很显然,商谈又陷入了僵局。鲍福本人并不抽烟,为了应付场面,经常在兜里揣着一包香烟。他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老农民。老农民仍然“吧嗒吧嗒”地抽自己的人工卷烟,眼皮都懒得翻一下,看来,他真的生气了。 围观的人自然理解鲍福的背后原因,但同时又同情老农民。另外,他们也想亲眼目睹一下这只花了高达三百二十五元的公羊的交配本领。可是谁都插不上一句话,空气显得异常紧张,大家同时觉得此时站在这里有点儿多余,但马上离开又不太合适。 过了一会,老农民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亲戚朋友的一说一大串,你说你这么让我没面子!这合适吗?别的先不提,就说前街上三鸭子他奶奶还是我不远的姑姑呢!” 话音刚落,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一位年轻人的身上。 这位叫三鸭子的小伙子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光景。他红着脸忸怩地从人群里蹭出来,走到老汉面前,像是在辨认,又像是恍然大悟似的说:“啊,是大舅啊,到、到家里坐坐吧,喝口水。” “不啦,你奶奶还好吗?”老汉一看半路上杀出个外甥来,自然很高兴。 “好着哩,还是到家里去坐会吧。”三鸭子说着,就要动手去拉。 “不啦,大伙儿都很忙,你回去只要给我捎个好就行了。”老农民连连拒绝。 这下,全乱套了。 三鸭子不得不走到鲍福跟前,左一个“大叔”右一个“大叔”地去叫,并且口口声声地说:“看在咱叔侄的份上您就行个方便吧。来日您叫我干什么我都听。” 鲍福真想踢他一脚,这大忙的天你小子站在这儿干什么?但生气归生气,谁让咱们是街坊了?鲍福思来想去,不得不妥协。 于是,人们再一次围拢过去,要亲眼目睹一下这只昂贵的公羊是怎样爬到三鸭子大舅的母羊身上去疯狂干事儿的。 羊是不会说话的,咱无法得知它们的感受。三鸭子大舅也不在说话,但他却分享了他的心爱之物此时此刻的无穷快感。仿佛那一炮是打在他的体内似的,一股融融之快从腿根直至传遍全身,几乎每一个细胞都在膨胀。 其他人跟三鸭子大舅有着同样的目光和表情,仿佛他们的身上同时都挨了一下。 只有鲍福铁青着脸,比自己大伤元气都痛苦。等公羊发泄完毕,他二话不说,赶快把它牵回家里。 田产的划分格局是:芦花村的田地主要集中在村子以西。另外,以河流为分界线,河流以南归第三、四、七、八生产队;河流以北归第一、二、五、六生产队。由于历史原因,河流以南靠村庄的地方,有一块薄田也归第二生产队。今天二队社员就在这块地里干活。 河流的名字叫“断肠河”它往东流经学校前面的池塘,绕村东旋转一个大弧形后,折而向北,在很远的地方与田地里的壕沟连通,变得越来越狭窄,最后自然消失;往西十华里与梁玉河连接。梁玉河北通黄河,是黄河下游的一条重要支流。据载,梁玉是南宋时期一位分管水利官员,由于治水有功,深受黎民百姓的爱戴。 断肠河向西,出村口不远有一片比较宽阔的水域,这片水域像天然湖一样从来都没有干涸过,人们叫它鸳鸯湾。鸳鸯湾往西便是绵绵数里的芦苇荡。 关于鸳鸯湾的名字,民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一位财主,一辈子只养了一个姑娘。这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聪明善良。老财主一生爱财如命,当然想给女儿配一位富家子弟。而姑娘却暗暗恋上了她家的长工。老财主得知后,把小伙子赶出家门。姑娘情急之下也离家出走。她跟小伙子盟下誓愿:要死同死,要生同生。两人商定,要跑到一个没有财主、没有恶人的地方去生活。谁知天下居然有如此不顺心的事儿:他们前脚走,老财主随后就派人去追。他们跑啊跑,忽然被一条河流挡住了。这不是天意要我们死吗?两人二话没说,一咬牙,同时投河而死。也许是他们的精神感动了天地,就在他们死亡的地方,河流不久向外扩展了许多。有人说,这对恋人死后化成了精灵,在天界又成了夫妻。他们因为不肯享受荣华富贵,所以奏明玉帝:愿回到断肠河,永远为百姓造福。那女的怀孕后肚子自然会变大,于是河道便向外扩张,就变成了现在的摸样。 当然,这种说法不足为信。但是关于鸳鸯湾的神奇传说远不止这些,其中有这样一种说法就颇有市场:如果女子患了不孕不育症,百药医治无效,不妨这么做:在农历的七月初七日这一天,从头到脚都着以红色,斋戒一日,关在房里,任何人都不见,于深夜子时到鸳鸯湾里沐浴片刻,上岸后对着水中央祷告数语,回家后即行房事,病症即刻消除,而且想男生男,求女得女。据很多人说,这个法子是很灵验的。 如果说鸳鸯湾在传奇色彩的表层里潜藏的更多的是神秘色彩的话,那么由此往西的那片连绵不绝的芦苇荡除了前者之外,更多的则是浪漫色彩了。几百年来,这片似乎深不可及的芦苇荡不知成就了多少风流佳话,也不知包容了多少丑闻秘事。反正芦花村的群众在骂人的时候,总少不了那句经典名句,说某某某是“芦苇荡里生出来的野种”然而,芦花是璀璨的,芦苇是质朴的。历来功德与罪恶是互转的,就跟阳极阴生,阴盛阳衰的道理一样,芦苇荡也不例外。芦花村因芦苇而含蓄、深沉、静幽。芦花村因芦花而得名。 不过现在倒还好,芦苇才刚刚冒出一点细嫩的尖角,莫说不能掩盖跌荡激烈的浪漫行动,就连河底残存的一些枯枝烂叶都暴露得一览无余。 断肠河南北两侧二百米处分别有一条道路。不过这两条道路在档次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北面的道路宽阔而平坦,属县级公路;南面的道路崎岖而狭窄,属乡间小路。河流与道路中间的两条狭长地带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北面地带土质肥沃,接村庄处是茂密的榆树林,再往西便是长势茂盛的蔬菜和庄稼;南面地带土质贫瘠,接村庄处是杂树林,杂树林绵延很长,与此相连的便是大面积的芳草地,芳草地以西才是稀稀疏疏的禾苗儿。 芳草地虽然看似平淡无奇,但其中却有一番佳话。 自明朝永乐年间,开始有三个姓氏在这个村子里繁衍生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他们是:鲍、冯、文。据芦花村在世的最老的老人讲,他从记事的那天起,就听他的老爷爷讲,在很早的时候这片芳草地就是村里的救命地。清朝咸丰年间以及1990年的县志都有着同样的记载:“某年,天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芦花村人依蒲公英维系生命,无一人饥饿而死。”斗转星移,风云变换,时光漫延到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又一次毁灭性的灾难把这个古老民族推向无底的深渊。伴随着中苏关系的紧张,在中国广大的土地上,历经了一场千年不遇的自然灾害。饥饿这个人类生命的最大克星,仅仅在三年之中就夺去了全国近三千万人口的生命。然而芦花村人依靠着自强不息的精神,秉承着天地的特殊厚爱,又一次奇迹般地生存下来。 二队的社员开始中间休息了。大家只要一坐下来,自然少不了斗斗嘴,唠唠嗑,或者寻找些有刺激性的话题,活跃活跃气氛。这时候,只要不涉及到极严肃的政治话题,随你日爹操娘地胡咧咧,工作组的同志决不会干涉。 在一般人的眼里,四春是最会卖乖弄俏的家伙了。他也不知跟谁学来的那么多的笑话,只要一出口,不是让你捧腹也得叫你忍俊,你不笑都由不得你。还有,他那酸溜溜的故事要是讲出来,会把你整得好几天展转反侧。不信咱让他来一段 其实,有几个年轻人一看妇女同志跑到断肠河那边办私事儿去了,他们早坐不住了,一股脑儿地撺缀着:“四春,来一段酸的。”“越酸越好。”有一个打岔道:“酸溜溜的,你想当醋吃啊?”另一个则嗔怪道:“不愿意听,你到沟里趴着去。”前一个当然不服:“嗬,我又没听,到那儿去干吗?只怕你听了受不了,才干那种不要鼻子的事儿的。”“你要是真正经,现在就把耳朵捂上。” 四春不说话,只是坏笑着像看公鸡斗架似的看他们相斗。他们当然不傻,很快就刹住那些没必要的摩擦,共同对向四春。四春听他们说得好笑,忽然想起了一个,于是,清了清嗓子,开始讲道:“从前,有一个人很不会说话。” 刚讲了这一句,几个小伙子互相挤眉弄眼起来,言外之意:“那个不会说话的人肯定是你。”因为四春的故事一半是瞎编出来的。 有几个上点岁数的人只管低着头抽烟,故意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是那种“吧嗒吧嗒”的抽烟声明显比刚才减弱了。 工作组的王同志虽然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其实他什么也没写,只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四春接下来讲道:“这个人不管到了哪里,他只要说上一句话,非把在场的人全得罪不可。于是家人给他立了一条规矩:‘从今往后不管到了哪里,都不准讲话;就算别人问你,也不准回答。记住了吗?’‘记住了。’ “过了几天,他们一家人在磨面,磨到中间,笤帚不见了,大家四处寻找,都没找到。一家人十分着急。这时候,那个不会说话的人实在憋不住了,就说:‘我知道笤帚在哪儿。’家人忙问:‘在哪儿?’他说:‘你们不是不让我说话吗?还交代过我,就是有人问也不能回答。’家人非常生气:‘是这么说过,可这是在自己家里啊!再说啦,那也得分啥事儿啊,像这么火烧眉毛的事儿你不说行吗?’‘如此说来,你们是允许我说了?’‘你这人咋这么婆婆妈妈!既然知道了,还不快点儿说?’那人瞪大着眼睛,憋足了力气,就说了一句话,虽然告诉了家人笤帚在哪儿,可是家人还是埋怨他太不会说话。” 讲到这里,他慢腾腾地点着一只烟,美美地吸了一口,然后悠闲自得地吹着烟圈,两眼望着天空,像什么事儿都没有似的。很显然,他也在学故事中那个“不会说话的人”了。 众人正听到关键时刻,忽然没戏了,谁能憋得住?谁不想听听那个“不会说话的人”究竟说了一句什么可笑的话?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催促起来。四春说:“你们猜猜不好吗?让我说出来多没意思!” 这小子,真他妈的欠揍。二愣急了,干脆威胁道:“你要是不说出来,老子非揍你不可。”说着,拿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四春倒是没留心他眼前的拳头,他看到的是大伙儿都在直眉瞪眼地望着自己,连工作组的王同志也收起了手里的纸和笔,正等待着下文,看来大家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再说妇女们也已经办完了事儿,正从河边方向迤俪走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再等下去了,太没意思就是他自己了。于是,他接着讲道:“那人说呀:‘外甥女腚底下那不是个笤帚,那是个鸟?’” 众人听了,一个个笑得在地上乱滚乱爬。老头儿笑起来把嘴里的纸烟都吐出了来。 这时,在场的只有一个人没笑,他就是西伸老汉。此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头小黑牛。看样子小黑牛上套还不很久,它正隔着一副用簸箕柳编制的笼头非常艰难地啃着路边的杂草。西伸老汉恨不得一把将笼头扯下来,让它跑到大田地里吃个过瘾。路边的青草才只露出一点青芽儿,而且也还稀少,这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干枯的杂草像铁丝一样牢牢盘踞在路边。小黑牛啃了半天,也没能啃到多少东西,还没有浪费的唾液多呢。于是它不再干这种赔本的买卖了,它抬起头来“咩”地叫了一声,既像叹息,又像哭嚎,听来真让人感到凄凉。 西伸老汉动情地眨眨他那双几乎被两片松皮全部覆盖住的眼睛,从眼角里滚落下一滴浑浊的液体。是啊,他能不为之动情吗?可怜的牛娃马上就要跟自己的亲娘永别了,等不到天黑它就像个没娘的孩子一样了。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老黑子,那可是把干活的好手啊!屈指算来,它跟了他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来,不管是风里雨里,它从来都没有惜过力。西伸老汉从心里疼爱它,就跟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西伸老汉一生没有什么爱好,除了干活,就是吃饭、睡觉、抽烟。除了吃饭和睡觉时间,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跟老黑子呆在一起。夏日蚊蝇很多,西伸老汉宁可自己忍受着蚊子的叮咬,也要尽可能地使老黑子少受点儿罪。果然他的感情一点都没有浪费,老黑子用自己的体力加倍地偿还他。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十年来他和它是在一种极端默契的状态下劳作的,而这种默契程度似乎超越了异类。他时常想,如果不是因为它投错了胎,他会经常跟它坐在一起抽烟、喝酒,或者说说知心话。可是今天它就要上路了,他却不能挽留它一下,这其中的苦楚向谁诉说呢?现在它的孩子又来到他的身边了,他望着这头可怜的小黑牛,心里酸一阵,痛一阵。 “鲍福哥怎么还没回来?”西伸老汉的儿子昭良望着通往成漳集的路口,焦急地问。 “你急什么呀?没回来,那张掉头证也肯定拿到手了。”二愣说。 一听见“掉头证”三个字,西伸老汉仿佛被一根钢针扎在了心口,他强忍着悲伤与愤怒,仍然保持沉闷。 “只要掉头证一到手,晚上的牛肉算是吃定了。”昭良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吃,吃,吃你爹的鸟。”西伸老汉实在沉闷不下去了,他手提鞭杆,准备狠狠地教训儿子一顿。 “大叔,您这是干啥?”四春一步冲上去,用力抓住西伸老汉手里的鞭杆,调侃道:“他爹的鸟怎么一下子跑到您老人家的嘴里去了?” 大家忽然想起了四春刚讲过的故事,正要笑,但一看老汉那双将要喷出火焰的小眼睛,都忍了。 “嘿”二英姑娘没有忍住,刚开始笑出一点声音,就被她姐姐一顿白眼给噎了过去,她吓得捂着嘴,两眼只管上下乱翻。 “你们就知道吃,吃,你们知道”西伸老汉因为过于激动,连连咳嗽起来,他稍微平静下来,就声泪俱下道:“你们知道那头老黑牛一辈子为咱队里出过多大的力吗?队里的大活咱不说,它还有一样好处,你们谁都不知道,我牵着它打场,他从没在场里拉过一次屎,每次都是卸套以后,在场外头拉。”他说得老泪纵横,唾沫星儿和鼻滴也跟着一块出来了,乱蓬蓬的胡查子上被崩得湿乎乎的。他下意识地用那只干枯的手从上到下撸了一把,继续往下说“那天队里晒麦子,眼看就要下雨了,可身边没有车子,我把布袋扛起来,可我只能扛上一袋子呀。没办法,我就把剩下的五袋子放在它的身上,五袋子,是啊,五袋子呀!啊嗨嗨”他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心软的妇女也跟着落起泪来。 西伸老汉止住哭,还想说什么,他牵着牲口的手猛地一抖动,黑子以为他发出了上工的信号,就低着头顺着麦茬向前赶去,他很自然地跟着往前走,他的另一个合作伙伴随即扶起搂把跟着走。众人看了,也分别摸起绳套动作起来。 就这样,这队人马缓缓地、默默无语地向前蠕动着,就像举行一次无声的葬礼 第三章 黄脸婆又在骂孩子了。 每天都是如此。她一生气便骂,遇到烦心事儿更是变本加厉地骂,心情高兴时那也说不准,只是骂的口气有所缓和。她把骂人简直当成了生活中的最大乐趣,不,是生活的基本需要。如果有哪一天,她家里来了一位亲戚(确切地说,是鲍昭阗的什么亲戚,因为她本人的亲戚是不会上门的),她会感到很不舒服。需要说明的是,他咒骂的对象并非一定是人,鸡鸭鹅狗猪羊猫兔甚至包括家具什物等等都可能成为她骂的对象。只不过这些缺乏意识没有感情的东西的承载体没有人那样直观,因此更多的时候,她所选择的骂人对象还是她的两个儿子,这样承载体就是她本人了。她骂人的内容乍听起来真是丰富多彩,但仔细一品味才知道单调乏味。客观地讲,出自她口中的那类话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骂话,而更接近于一种自我炫耀或者展示。她所炫耀或者展示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她跟一切女人所同样具有的那种最隐秘、最珍贵、最保守、也最能体现女性贞操的生殖器。 如果一个漂亮女人因一时口误而用同样的话语骂自己的孩子,也许那些时常寻花问柳的男人会因此产生许多联想。可黄脸婆却不能。因为她不仅没有一张漂亮的脸,而且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恶心。不知道您是否留意过此类情景:有的人尽管洋洋千言,但听来总觉得字字如玉;有的人尽管只言片语,但听来总觉得废话连篇。黄脸婆即属于后者。 她三十四五岁的光景,长相非常古怪,面黄肌瘦,细小的眼睛里飘游着一种狐疑、妒忌的弱光,太阳穴上生长着一块从娘胎里带来的半个巴掌大小的黑痣,就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掌而残留下来的记号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她身居阶级兄妹的行列,本书用“青面獠牙”四个字来形容她的长相丝毫不为过分。 村里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叫黄淑花,人们在背地里总称呼她“黄脸婆”在大庭广众之下则称呼她“昭阗家的”或者“昭阗媳妇”等等。黄淑花也读过几年书,只是因为母亲体弱多病,她不得不早早地承担了繁重的家务,而把学业荒废。 她是十八岁那年出嫁的。出嫁那天,她也像村里许多姑娘出嫁时一样,历经了送亲、迎亲、拜堂、入洞房等所有烦琐复杂的程序。洞房花烛之夜,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她无法想象出即将面对她的男人会是个什么样子的,也许就像戏里唱的那样美好吧。他会对她好吗?也许会吧。她不敢想得很多,只觉得一想到他就被他知道似的。尽管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但思绪总是不听使唤。她还是不停地想呀,想她想到缠绵缱绻的被窝,想到男人的爱抚,想到不久便抱起了白白胖胖的小子她不出声地笑了。她还想再往下想下去,可是盖头被无声地揭去了。屋里漆黑一团。他把她狠狠地抱起来,然后重重地甩在床上。他压在她的身上,一句话也不说,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他喘着粗气,一上一下地做着那事,弄得她不知道是疼痛还是兴奋。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瞬间云消雨住,他一声不吭地穿上衣服,下床就走。她独自躺在床上,脑海里一片空白。大概过了很久,他才又回到屋里,把蜡烛点上。她这才看清楚他的脸是清瘦的。他解衣上床,吹熄蜡烛,便动作起来。她隐隐觉得他的爆发力明显减弱。也许是方才元气有所减损吧,她在想。他仿佛觉得有点儿不对头。他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全部告诉了他。他呆了。 就这样,新婚之夜,她是在极度的冰冷、孤独、恐慌、焦躁、悔恨、愤懑、失落、彷徨、悲伤中度过的。 从那天起,她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一下子衰微了。婆家的人也把心头刚刚点亮的一点火光熄灭了。半年后,她重新回到娘家。 三个月后,她的第二次婚姻又开始了。 这次,她嫁的是地主的儿子。那年月,像他这样高成分的家庭能娶上媳妇就算不错了,他哪里还敢对女方有太高的奢望?因此过门后,他就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开始她还比较满意,只是到了后来,她发现他不行,便对他丧失了信心。他也很苦恼,因为成分高,白天比一般社员多出很大力不说,晚上还要跟着挨整,等半夜赶回家里,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哪里还能满足她亢奋的**?慢慢地,她开始转移视线了。与此同时,村里的一位老光棍也在打她的主意。两人几番波光流转,终于在一个月黑之夜,神不知鬼不觉地贴在了一起。有一天,老光棍突发奇想,在家里搞,跟偷鸡摸狗似的,多窝囊,不如在外面玩得过瘾。两人一拍即合,次日便来到了省城。谁知他们事先没有做好周密的计划,仅仅住了十天,盘缠就所剩无几了,甚至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了。他们不得不退掉最便宜的旅社,栖息在街头。眼看两人变成了叫花子。这时,老光棍想,与其两人同时困在这里等死,不如自己利用手里的这点钱赶快脱身。于是,老光棍采用了三十六计的“走为上”计,可怜的她被孤零零地甩在街头。她举目无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得不走街串巷,流浪四方,却无脸再回婆家。再说婆家见她一去不回,非常着急,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却无济于事。娘家一班人听说姑娘失踪了,纷纷叫嚷着向婆家要人,婆家自然叫苦连天。最后,两家人一起分析她出走的前因,很快把目标确定在老光棍身上。派出所当即传唤老光棍。老光棍虽然生性狡诈,但却贪生怕死,他很快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事后,两家人共同到省城寻找,折腾了半年,也不见踪影。娘家一气之下抛出话来,今生今世只当没生养这个闺女。又过半年,人们在芦花村发现了一位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讨饭女人。几经周折,她终于阴差阳错地跟鲍昭阗结成了夫妻。 她做梦也没想到,像她这样的女人也配有一个家庭,而且还有一位有学问的丈夫。她丝毫也看不出,高高瘦瘦的丈夫不仅有满肚子的学问,还有一身床上硬功夫。她很应该从今往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可是数月后随着一男婴的降生,她的不良习气又有所抬头。她认为她既然为鲍家延续了一脉香火,地位就应该高于别人。她再也不为昔日的淫奔生涯脸红了,她倒觉得自己生来就比别人高贵,她很有些飘飘然了,她开始仰脸跟人说话了。然而,事与愿违,她渐渐觉得别人看她的眼神并不是那么热情,甚至有人夹枪带棒地讥讽她所生养的孩子是否属于鲍氏的根系。 命运再一次向她发难。 在一个炎热的夏夜,她携带着襁褓中的儿子,再一次冲出家门。当她踏过那片芳草地,走到一个丁字路口时,她才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冲动,想想也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孩子在她怀里拼命地哭嚎,她彷徨失措地对着明月发呆。忽然她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而且在名字的前面还加上“嫂子”二字。她的眼睛湿润了,因为她很少听到有人叫她嫂子。她知道是谁在叫她了,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亲切。模糊之中,她看到鲍福骑着一辆自行车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追来。他快走到她的身边时,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的。此时他站在她的面前,什么也不说。月光下她觉得他的脸上三分带喜,七分带恼。她此刻真想趴在他的肩头上痛哭一场。她抹了一把眼泪,这才看清楚他浑身只穿一件三角裤衩。他仿佛也才意识到自己是如此衣着不雅地离开家门的。他没有让她坐在后车坐上,而是让她走在前面,他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他们相距十来步远。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只有三个人知道:她、她的丈夫和这个男人。这一夜,她挨了丈夫重重的一拳。 她每当想起这些事情,心中就会燃烧起一股无名之火。她不知道这怒火究竟由谁引起,是命运?是自己的德性?是她第一个丈夫?还是那个该死的老光棍?她怨恨天地对她如此不公,同时又嫉妒那些恩爱夫妻。她每当看到鲍福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带着他的漂亮媳妇驰向田野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由衷地不自在。她真想一把将言桂晴拉下来,让自己取而代之。她越来越对昭阗产生一种落寞感,她觉得只有像言桂晴那样坐在一位处处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英俊青年身后,闻着那诱人的白汗衫气味,才不枉做一次女人。她无法将自己的**向任何人述说,只好借骂孩子之故抚慰一下那种扭曲的心灵。 今天上午,她的大伯子找鲍福的时候,她正好出大门。大伯子向鲍福递字条的时候她看得清楚,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晚上的美餐,她馋得直流口水。 芦花村多年来形成的惯例,每当队里有打牙祭的机会,尽管队长一再强调被犒劳的对象只限于出工的劳力,但男女老少总会千方百计地去噌吃一点的。 为了能使晚上吃得更多一些,她把中午饭做得很草率。除了蒸了一锅高粱面馍,她连什么菜都没准备。看到上三年级的儿子和上二年级的女儿放学回家了,她便迫不及待地用骂娘的方式向他们传达了这一消息。谁知儿女们听了,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兴高采烈。她觉得非常委屈,又长吁短叹地骂了一阵子娘。好在两个孩子听惯她不干不净的话语,都不往心里去。 她忽然想到了大儿子,于是嘟囔道:“小冰那个狗日的咋没跟你们一块来?他又到哪儿撒野去啦?真是有啥样的爹就有啥样的儿子,还说他不是鲍昭阗的种儿,不是鲍昭阗的又是哪个龟孙王八蛋的?” 女儿不敢吭声,可怜地望着哥哥。 哥哥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到底死到哪儿去了,你们倒是说话呀?都他娘的哑巴了?”她看到两个孩子都不理她,立时火了。 学水本来就有些口吃,再加上上午的事情又是那么复杂,他如何能三言两语说得清楚?若不回答,母亲的目光像索命似的盯着他;若回答,弄不好又要挨一顿臭骂。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我哥哥要挨打了,他他吓跑了。” “谁要打他?哪个没天理的?啊?你说话呀!”黄脸婆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爸爸。” “你爸爸?”黄脸婆的气顿时消了一半“哦,我当是谁呢?为啥要打他?” 这又得一大堆话才能解释清楚。可是黄脸婆等不得呀,她要求学水一句话就得说明白。学水又紧张了好半天,才支吾道:“因为学智哥哥。” “什么?学智?就是小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紧张,使得眼睛跟嘴巴同时张大起来“你再说一遍,到底是因为谁?” “就是因为学智哥哥。” 这次她听清楚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从来没听说小圣跟谁家的孩子打过架!尽管小圣是言桂晴的儿子,自己嫉妒归嫉妒,可他毕竟像他妈一样,一点嫌隙都寻不到啊。随你在背地里怎样憎恨人家,可人家见面总会一口一个“娘娘”地叫着你,你不喜欢他都由不得你。有好几次下大雨,学冰的妹妹都是他背回家的。 黄脸婆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坐在柴禾堆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她才有气无力地问道:“你说,你哥哥欺负小圣了?” “我哥哥根本打不过小圣哥哥。”女儿小溶抢着说。 “谁让你说了?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去。”黄脸婆一气之下,吐沫星儿崩了女儿一脸。 小溶擦擦脸,随之泪水又流了出来。 “小水,你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黄脸婆又咄咄逼人起来。 “还不是因因为我哥哥太胡闹!”学水尽量长话短说。 “哦,我明白了。”黄脸婆拍手道“准是小冰这个婊子养的又往紫寅老先生家里投坷拉了,被小圣发现了,说他他不听,所以告诉了你爸爸,你爸爸这才要打他。可小冰是往人家家里投坷拉呀,又不是往你小圣家里投,关你屁事?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不是,妈!我哥哥是在学校里胡闹的。”学水急得小脸通红。 “要不就是小冰又在偷看女学生撒尿了,被小圣抓住了。我看这小圣这龟儿子也真他娘的吃饱了撑的,人家又不是偷看你娘的屁股蛋,你吃的哪门子酸?” 学水一看母亲越说越离谱,干脆不理会她了。 这下,黄脸婆完全证明了自己的判断。小冰每次察觉到要挨打了,准得跑出去四五天才能回来,看来今晚的牛肉是吃不成了。她想想平时的日子过得那么的拮据,除了逢年过节,一年里头连一两顿肉都吃不上,她不由得伤痛起来。后来这种伤痛变成了怒火,而这种怒火又好像专门为言桂晴烧的:好啊,言桂晴,你们一家人整天吃好的穿新的,好容易才轮到我们啃几块牛骨头,又让你的孩子给搅了。你也太霸道了吧你!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囊。她觉得不破着这张老脸大闹一场就没法活下去。她刚要出门,却忽然想起了丈夫一贯告诫她的话:“我知道你这张臭嘴一张开,就能喷出粪来。这些年也不知道你在村里得罪多少人,其他人得罪也就算了,倘若哪天你也把对门的这家得罪了,我让你立刻从这个家门里滚出去。”她迈动的双腿不由得停了下来。 可是这口气她怎么也咽不下去啊,她不得不在吵闹的格调和方式上有所考虑。对了,我只要不走出这个家门,无论怎么哭怎么闹总跟他们毫不相干吧?再说啦,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呀?就算你鲍昭阗看见了,也不能不让我心疼儿子吧?你要有本事,也像对门那家把东西给我们娘几个送来,省得我们一年到头跟着你挨饿受冻! 想到这里,她一屁股坐在院子里,两腿一伸,呼天抢地地哭嚎起来。转瞬间,眼泪鼻涕糊满了脸。伴随着鬼哭狼嚎声,她把两只瘦弱的手举过头顶,然后软软地落在两只大腿上,头跟着上下左右地摇摆。她哭嚎道:“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啊,男的男的不争气,儿子儿子没福分。同样的天,同样的地,人家为啥过那么好呢?这老天也太偏心了吧!啊哈,我的苦命的孩子呀,你到哪里去了呀,你娘在找你呀!啊”哭声凄惨,咋听起来,真像死了儿子似的。 小溶觉得母亲太过分了,人家小圣哥哥好心好意地去阻拦爸爸,结果无故替学冰挨了一鞋底。可妈口口声声都在亵渎人家。她再也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拉着母亲的手说:“妈,您别哭了,上午的事儿全怪我哥哥。” “啪!”黄脸婆一巴掌打在女儿的脸上,然后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叱骂道:“不要脸的下贱货,谁是你妈?谁是你哥哥?你要觉得这个家给你丢人现眼,趁早跟对门的那家过去。人家好!人家有钱!我看你是被对门的那个小娼妇灌了迷惑汤了,处处都在帮人家说话。你滚吧,我没有你这样的闺女,我不愿意再看到你。” 女儿疼的两眼只冒金星,她委屈地摸着红涨的腮帮,想哭又不敢哭,只是默默地流泪。学水看着妹妹,敢怒而不敢言。 “滚!现在就滚!”黄脸婆声嘶力竭道。 女儿赌气往门外走,正好撞在一个人的怀里。她抬头一看,是爸爸,她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昭阗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一看黄脸婆这福熊样,就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铁青着脸:“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回屋里去!” 黄脸婆看到丈夫一脸的不乐,泼皮姿态虽然有所收敛,但仍然委屈地向他要儿子。昭阗听了,指着她的鼻尖叫嚷:“从今天起再不许你提到这个混账犊子,全当他死了。”说完,他放下女儿,低头朝堂屋里走去。 家里死一般的寂静,他却觉得有十几台柴油机在耳旁轰轰乱响。中午饭他一口也没吃,只是默默地抽烟。 刚才他把学智送到家里,鲍福不在家,桂晴和文氏都在做饭。他刚开始向这对婆媳解释上午的事儿,就听得家里一片哭闹声,于是急急慌慌地跑回家里。 上午的事儿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忆了,越是不敢回忆,那情景就越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的眼前清晰地闪现。 那重重的一鞋底打过去,眼见得学智的脸肿胀起来。师生们争先恐后地把他扶到办公室里,他一连声地告诫大家:“没事儿”大家眼看着那半张脸由红变黑,都放心不下。校长随即派人去请卫生员。瞬间,卫生员气喘吁吁地赶来,简单地询问了病情,然后抹了点药水,又开了几样消炎药,最后安慰道:“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这几天不要用热水洗脸,也不要吃有刺激性的东西,最好不要吃醋。”卫生员的话引起了一片笑声。 卫生员走后,昭阗坚持把学智送回家去,可他坚决不同意,他说他完全可以上课。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教室,并且装得跟没事儿一样,昭阗的心里真是五味俱全。 “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偏偏不生在我的家里呢?”昭阗呆低垂着脑袋,一遍又一遍地在扪心自问。仅就潜意识而论,昭阗跟黄脸婆有着同样的妒忌感,只是他的妒忌感不像妻子表现得那么直观,他毕竟是受过较高层次教育的知识分子。曾几何时,他真希望老天爷向鲍福一家降临一场天灾**,那样,他一向落寞的心态才会得到平衡。假如上午这场灾难的制造者是除他之外的另外一个人(当然,不能包括他家庭中的任何一位成员),他肯定会很高兴,尽管他十分欣赏学智这个学生。 长期以来,一个困扰着他的问题即使调动了他所有的知识细胞都找不出答案:他和鲍福一块长大,无论知识层次还是家庭背景,他都优越于鲍福,为什么他的处境却远远不如鲍福呢?平心而论,别的不足他都可以接受,惟有婚姻。你瞧瞧自己的那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让人看了恶心,这算什么婚姻?再看看人家那媳妇,简直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别说跟这样的美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就是能多看上几眼,心里都舒服得多。同样为人,你说咋会出现这么大的差距? 更可恨的是,越是不如人家,各种倒霉的事儿就越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仔细想来,这么多年,没有一件便宜事儿让咱碰见过。 预备铃从很远的地方传到了他的家里,声音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了。 尽管那声音十分微弱,但他还是能够听得很清楚的。他猛然想起下午的第一节课就是他的,于是急忙起身。 进了办公室,他没顾得上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拿起课本和教案匆匆离开。 这时,李校长把他叫住,告诉他,他的课已经调了。 看得出李校长的态度是非常严肃的。 天奶奶,哪儿又出现差错了?小冰又惹祸了?学智的伤有危险?一刹那,他的脑海里像闪电般地掠过无数个问号。 第四章 白昼一天比一天变长起来,晚饭时间自然也比从前拖延了许多,因为庄户人家只有等到日落时分才想起晚饭。清明之后的傍晚,当太阳收回最后一丝余辉的时候,乡村当是别样一种光景。你如果站在村外向村庄望去,肯定会想起“炊烟袅袅”四个字。 桂晴非常娴熟地操持着厨房里的一切。她系一条干净的杏黄色围裙,穿一件松花色夹袄。她怕忙活起来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跟着捣乱,所以狠狠地打了个结,高高地盘在头顶。 尽管她从上到下都是一番村妇打扮,但白皙透红的脸庞、流转顾盼的明眸以及那灵变多态的身姿,无一不闪烁着城市女性的飘逸。最不能让人接受的就是她的年龄,她的实际年龄是三十二岁,但给人的感觉她只有二十四五岁,甚至更小。鲍福说,他最愿意看到她在厨房里的样子。他很想帮她做点儿什么,那样他会吃得更香。 母亲却拒绝了他的这番好意。文氏的理由是:“厨房里的活儿应该由女人干才对,男人自有男人的去处,男人若老把眼睛盯在厨房里,那就叫‘管锅台’,管锅台的男人是没有出息的。”所以她不希望儿子这么做,她宁可自己多做些。 其实,鲍福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锅台”上,而是在桂晴的身手上。大概从桂晴进门的第二天起,这个家庭的老亲少眷们就意外地发现,这个家庭变样了。他们尤其感叹的是,家里的家具什物每一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走进厨房,人们的第一感受就是食欲增强。不信你瞧瞧看,你只要站在厨房里随便看上一眼,准会觉得这里凡是能入口的东西,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都一定比外面的好吃。 现在,桂晴正和两个儿子一趟一趟地端送饭菜。鲍福和学智正坐在堂屋的小饭桌旁谈论着什么。文氏独自坐在自己屋里吃饭,她说她跟这一窝子人坐在一块插不上嘴,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如呆在自己屋里吃得舒服。桂晴吩咐二儿子学慧把那碗猪肉炖粉条给老奶奶送去。转眼间,学慧又端了回来,他告诉妈妈:“俺老奶奶说了,上午送去的她还没吃完呢,这一碗她就不要了。” 饭菜全都布好了。五口人一边吃,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小黑狗站在门口往里望望,想进去,又有些踌躇。它伸伸腰,忽然看见窗户台上站着一只麻雀,便朝那边走去。麻雀看见狗向它走来“哧”地一下飞上树梢。小黑狗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树梢。 “鲍福哥在家吗?”大门外有人在喊。 “在哩!”鲍福答应着,撂下碗筷就往大门外迎去。 这边,桂晴看看鲍福喝剩的半碗玉米粥,笑笑,又皱皱眉头。 鲍福打开大门,一看是四春,连忙问:“啥事儿?到家里说吧。” “不啦,就一句话,刚才工作组的霍组长让我给你捎句话,你今天晚上记完工到他办公室里去一趟。”四春说完就走了。 鲍福回到坐处,刚端起碗,又听到敲门声,随之传来昭谦队长那打急的狗一般的叫喊声:“鲍福兄弟在家吗?你出来一下。” 鲍福匆忙出去。 月亮已经挂在了中天,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显得飞彩凝碧。 看见鲍福出门来了,昭谦率先在椿树底下占了个地儿,就像听戏看电影一样。他是蹲着的,觉得这样不牢稳,又倒退了几步,身子靠在椿树上,说:“你昭阗二哥找你了吗?” 鲍福摇摇头:“我刚回家。”然后反问道:“他找我啥事儿?” “学校里要马上落实一位管理什么来着?反正挺饶口的,我说不上来。”他还在支支吾吾地徒劳着。 “贫管代表?是吗?”鲍福迅速抢过话来。 “对对对,就是它。昭阗的意思是要你二大爷去当。” 鲍福当然知道这个“二大爷”就是昭谦和昭阗的父亲西成老汉。 “这是好事嘛!”鲍福做出一副为之动心的样子。 “可是”昭谦忽然觉得仅仅用语言是很难把“可是”之中的分量表达清楚的,必须配之以必要的动作和道具。他两眼往身子前面搜索了大半个圆圈,却毫无收获。最后他不得不捡起脚边的一片小碗碴,然后用它的最尖利处在离他尽可能远的地方画了一道象征楚河汉界的土沟沟。伴随着这一动作,他声音有些激动地说道:“大哥那边不好办。” 鲍福当然更清楚这位“大哥”是指谁了,他就是鲍氏家族这一支脉中的长房长孙并且现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鲍昭珙。尽管鲍氏家族每支每代都可能产生一位“大哥”但是能有资格做这种在“大哥”前面不加任何修饰的大哥的人只有鲍昭珙。“大哥”实质上就是这一支脉“昭”字辈对于他的专有称谓。眼前的这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哥,可是,如果不是当面喊叫,也只得在“大哥”的前面加上他的名字,以示与鲍昭珙区别开来。 “那就再等等。”鲍福不假思索地说道。 “问题就在这里。公社那边催得很急,让学校方面说啥也得赶在明天上午下班前报上去,今天下午昭阗就把表填好了,可是大哥不发话,会计不敢盖章。”他尽管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但听起来仍然跟吵架似的。 鲍福非常清楚,这种事儿跟他商量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敷衍道:“再找他谈谈。” “我和昭阗都找了他好几趟了,他就是一言不发。真要把人急死啊!”说完,他把碗碴扔掉,又顺手捡起一根树梗,然后一节一节地掐断。 “大哥一定是在顾虑学湘的事儿吧。”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他忽然觉得下面的话不好说,又觉得既然没把鲍福当外人,还得往下说,这一支吾,脸上又出了很多汗“昭阗这人你不是不知道,一遇到露头露脸的事儿,非争过来不可。他总说这就是政治。我也不懂啥是政治,可我总觉得你二大爷不是干这事儿的材料。要依了我,干脆拉倒。咱跟人家争这吊儿郎当的差事儿有啥用?” “话是这样说,可昭阗二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啊!”“嗨,我都被你们这些人给搅糊涂了。啥政治不政治的,只要人家不欺负咱就行呗!政治能当饭吃吗?”昭谦赌气似的把脸背过去。 “那么你这会儿找我还有别的意思吗?” 昭谦本来就是昏头昏脑而来,他能有啥意思?既然鲍福问了,他只好顺口开河道:“要不你去跟大哥说说。”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然这句话如石沉大海。鲍福听了,笑笑,既没赞成,也没反对。 昭歉起身道:“那先这样,我再跟昭阗合计合计。”说罢他去了昭阗家。 鲍福回到家里,桂晴早把玉米粥热过两次了。两个小儿子吃完饭,到东面的屋里听他们的老奶奶讲“大妖怪”的故事去了。堂屋里只有学智陪着母亲说话。 鲍福坐下来,没有马上端碗。他的心还没有完全收拢过来。 桂晴揶揄道:“还等什么?非得凉着喝舒服!我看你的胃病就是这样落下的。” 他忽然像个很听话的孩子似的“吧嗒吧嗒”地喝了起来。可是没喝几口,他又放下碗筷,既像受了委屈又像委屈了别人似的:“一看见昭谦大哥那样子,我真不知道说啥好,我真想狠狠地熊他一顿,又觉得他太可怜。嗨!”他干脆把碗筷推到一边,把刚才的事儿叙述了一遍。 “人家来找你商量事儿,不就是因为没辙吗?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居然也会把你气成这样!” “我看他不像是找我商量什么,而是要我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商量也好,做点儿什么也罢,他不是没把你当外人吗?” “我宁可把自己当外人。”他又激动起来“这事儿要是发生在二十几年前,他们能找我商量吗?” “又来了,二十几年前,你不还是个孩子吗?那时候只怕你还没小圣现在这么大,人家能跟你商量啥事儿?” 鲍福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回到刚才的题目上:“你瞧瞧他们,仗着家里人多势众,啥好事儿都抢在别人前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恁大本事吗?” “请不要动不动就乱扣帽子!‘他们’都指的谁呀?不就是一个鲍昭阗吗?依我看昭谦大哥就不是那种人。” “我也没说他是那种人啊!不光他不是那种人,就连西成二大爷也不是那种人。这下可好了,他老人家做梦都不会想到,快要入土的人了,忽然从天上降下一顶乌纱帽,你说他是戴还是不戴?真是想象不出,他老人家也是当官的材料!哈哈,真是笑话呀!” “也真是的。”桂晴不仅唏嘘道“依我看呢,西成二大爷未必肯当这个官儿。” “他不当,昭阗硬抬也得把他抬到位子上。不信你走着瞧。” “信,信,我信。你赶快把粥喝了。”桂晴像下命令似的说道。 鲍福端起碗来,一口干掉,就像干掉一杯苦酒一样。他忽然又想起了几句话:“桂晴,我得赶快走,待会儿昭阗肯定来找我。他要问起我来,你就告诉他,我今晚不会回来得很早。”说罢,匆匆离开家门。 外面又响起敲门声,随即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学智在家吗?” 学智打开门。进来两个同学,一个叫文牡溪,另一个叫冯轩莳。他赶快让他们进屋。两位同学见了桂晴,都亲切地叫“婶子。”桂晴一边热情地跟他们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饭桌。 她三下五除二,转眼工夫,就把饭桌拾掇得一干二净。学智因为下午没有到校,两位同学就像几年没见面似的,都争先恐后地把下午发生的事儿向他说了一遍。唯恐遗漏下什么,他们又相互提醒、相互补充着。看到三个娃娃谈话特别投机,桂晴会心地一笑,然后她从里屋端来一碟子瓜子,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一点儿都不感到拘束。 桂晴下一步的任务就是饮羊。她首先把泔水温热,分次盛在一口和面盆里,然后把玉米糁子倒进去一些,搅匀,一次一次地端进羊圈里。为了方便饲养和管理,鲍福给每一只羊都取了名字。今天刚买来的这只羊花了三百二十五元,它因此就叫“325”;那只已经有了六个牙的老羊因为刚买来时两只角都被染成了红色,所以叫“红角”;那只只有半截尾巴的羊叫“半截尾巴”;另外还有一只不具任何特征的老母羊,因为它是这个群体当中唯一的一个异性,因此它就叫“母羊”据推算“母羊”应该就在最近几日下羔,所以,桂晴对它特别关照。首先要保证它的饮食,泔水不能太凉,另外在泔水里得多放些料物。桂晴认为,母羊下羔跟女人生孩子是一样的道理。不知为什么,桂晴从一开始就对这只“母羊”特别有感情,她每当看到公羊抢它的食物或用其他方式欺负它时,她就会挺身而出,为它主张正义。现在她看到它挺着个大肚子动作非常艰难的样子,一下在就想起了她怀上学智时候的情景来。那会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她连一口热水都喝不足。每当想起这些事儿,她的眼圈就一阵阵发红。 小黑狗叫了两声,窜到大门口。外面传来昭阗的声音。 这回开门的是文氏。 昭阗刚进大门,就发出了一片亲热的寒暄声和洪亮的笑声。学智和另外两个同学忙迎了出去。昭阗忙张开两臂挽着两边孩子的脖项一起进了屋。这时桂晴已经饮完了羊,也随后进了屋。大家一块坐下。 “他二哥,”文氏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称呼他,有时也会顺口叫他一声“他二大爷”只有很少时候因说话太急,才会猛不丁儿地溜出一个“二孩儿”昭阗称呼她就只有一种:“大婶子” “他二哥,”文氏清了清嗓子说道“听说今儿晚上队里吃牛肉,你没跟着吃点儿去?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回!” 昭阗笑笑:“晚上吃得太饱,不想再吃那劳什子了,不就是几块硬骨头吗?没啥好啃的。” 桂晴听了,心里一笑,面上却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昭阗意识到,在座的人只有一个人没跟她搭讪了,他决不愿意放过。然而他的目光又不愿意跟她直接相撞,那样他会感到身上痒痒得难受;可是不相撞又不行,那样心里更是闹的慌。他时不时地都想多看她一眼,更希望她多少也回敬他一瞥。他很少看见她能够比较专注地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他就很知足了。可这一眼他却始终都盼不到。他问:“小圣他妈,你怎么也没去?” “算啦,我不喜欢凑这种热闹。”她的目光像闪电般地在他的脸上闪过,然后稳稳地落在三个学生的身上,因为她深深地懂得她的目光如果在他的脸上逗留0。01秒,那将意味着什么。 昭阗立即把目光转移到学智的脸上,他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专门为孩子的事儿来的。 “还疼吗?”他显得很关切地问。 “疼啥呀?二大爷,您又多虑了。”学智在家里总是这样称呼他,这也是大人们叫他这样做的。昭阗只要在家里,也不叫他“学智”而叫他“小圣”这样彼此显得亲近得多。 “小孩子价,整天火里火气的,擦点儿伤算的了啥?没那么娇贵。”文氏解嘲道。 “哎,对了,二哥,听说小冰还没回家,知道他上哪儿吗?要不要明儿个让鲍福跟着一块去找找?孩子还小,出去大人不放心。” “死不了!”一提起小冰,昭阗心里就来气“还不是到他姑姑家去了。” “话不能这样说,二哥,孩子都是一样的,在跟前淘起气来,能把你气死,出去一天还真让人想得慌哩。” “一辈子不回家,我也不会想他。”昭阗忿忿地说。 牡溪和轩莳感到气氛骤冷,两人交换一下眼色,一齐起身告辞道:“奶奶、婶儿、鲍老师,我们坐的会子不小了,该回去了,你们说话吧。” 桂晴挽留道:“还早,再坐会吧。” 两人一齐回答:“不啦,婶儿。” 学智把他们送到大门外,亲眼看着他们远远地往南走了,才转身回家。正要进门,忽然听到门口北侧的椿树底下传来一声少女的轻轻咳嗽声,他急忙向她走去。 月光下,他看到她穿着一件黄方格线呢褂子,低着头,正扭捏地摩絮着垂在胸前的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他问道:“刚过来?” “哪儿话呢?我的脚都站麻了。”她依旧低着头说。 “那为什么不进来呢?” “你们不是在说话吗?” “瞧你,这又是何苦啊!你咳嗽一声不就结了嘛?” “我这不是咳嗽了吗?” “你呀”学智笑着摇摇头“快进去吧,我妈又在等你了。” “去你的,尽瞎说。” 两人一并走进大门。小黑狗看见碧月来了,欢快地跟在她的身边,上下跳跃着,时儿亲亲她的手,时儿嗅嗅她的脚,仿佛她浑身上下都是新鲜的。 碧月还没进屋,就一眼看见坐在里面的班主任老师。她心里一急,脸上不觉红了起来。此刻,学智让她先进去,她却让学智先进去。两人相互谦让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学智先走了进去。碧月紧跟在他的身后,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来:“奶奶,婶儿,鲍老师,你们在说话!” 大家齐声答应着,并招呼她坐下来说话,她哪里敢坐?桂晴此时正在打线袜,一看碧月来了,便和她一起走进了西间的睡房。 桂晴点着灯,放上灯罩。卧室里顿时亮起一片柔和的光。桂晴回身把门帘拉上,她这才发觉碧月方才的拘谨相已经消失。 大床是南北摆放的,床头紧靠南墙。大床靠墙的部分全部用折起的大席子罩住。席子是用高粱篾子编制而成的,浅黄色的底子上凸显出一副暗红色的有规则的几何图案,虽然历经十几年,却依然保持着清新的色泽。被褥虽不算全新,但非常整洁。南墙靠窗户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梳妆桌,与梳妆桌配套的是一张新式桐木座椅。窗帘是用粉红色的的确良布做成的,它跟柔和的灯光形成了统一的格调。整个卧室虽不算奢侈,但布局和谐、得体。 桂晴让碧月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大床贴近梳妆桌的位置。 碧月毫不客气,只管贪婪地嗅着弥漫在整个卧室里的香皂味以及经过香皂洗涤出来的毛巾的气味。她特别陶醉于这种气味,她每次来都想多吸收一点儿这儿的气味,就像希望多吸收一点儿新鲜空气一样。她不仅要吸收,还要一点一点地品味。 她非常随意地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看看里面又添置了什么没有,目光无意中在桂晴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她每次看到这位少*妇时,都会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位少*妇跟自己的母亲有点像。再仔细审视,又觉得不像。原来母亲与这位少*妇相比,有着同样的慈爱和善良,但缺少难得的庄重与典雅。当然我们不可能要求一位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子想得太多太深。但有一条是千真万确的:母亲和这位少*妇绝对是她最崇拜的两位女性。她真希望能同时拥有两位母亲,她真想这会子就把常挂在嘴上的“婶儿”改为“妈”最令她难以承受的是,她至今还不能管自己的亲生母亲叫一声“妈”而叫“娘”这是打小她爹让她这样叫的,这样叫多难听呀,人家书上、电影上早就不这样叫了。她有好几次想试着改过来,都因为叫的太熟了,不好再改。现在想想,实在笑人。 桂晴不经意地瞅一眼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也总觉得有点像自己。也许是她太喜欢这孩子的缘故吧。她总共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子,而且个个都长得水灵灵的。尽管人们对她的三个孩子都夸不绝口,但她仍然感到美中不足,她多么希望再有一个女儿呀。她时常这样幻想,假如上天让她拥有碧月这样一个女孩子,她愿意舍弃家里的所有财产,哪怕冥冥之中将三个儿子当中的其中一个换做女儿也行。她还不止一次地做过这种不可能的假设:假设小圣一开始投胎的是女儿身,那么长到现在他一定跟碧月一模一样;假设碧月一开始投胎的是男子身,那么长到现在她一定跟小圣一模一样。但是还有一个假设她居然忘记了:假设碧月长到三十二岁,应该跟谁一模一样?你知道桂晴平常最爱听的一句话是什么吗?她最爱听有人说她长得跟碧月像娘俩。你要是到她家去借东西时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她即便再不愿意借人的东西也会慷慨地借给你,甚至会送给你。后面将要出场的一位非常讨人嫌弃的老太太就是因为常说这句话才博得桂晴无限同情的,当然也有另外的原因。这是后话。 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同时笑了。碧月非常愿意多看一眼桂晴的眼神,特别是笑着时候的眼神。那种眼神给她的感觉就简直像温暖的阳光下,一团盈盈飘飞的蒲公英的绒毛落在脸上的感觉一样,任你有千般冷漠的心都能被这种眼神给熨得暖洋洋的。 “哎,婶儿,您在给谁打线袜呢?”碧月的目光落从翠绿的毛线上又落到桂晴的脸庞上。 “小圣。”桂晴简单地回答。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他还能穿得着吗?” “闲着也是闲着,消磨消磨时间呗。今年穿不着,明年还是要穿的。” “也是,开头起几针呀?” “八针。” “这么多!他的脚有这么大吗?” “现在没有,明年不就有了?” “这倒也是。您能教教我吗?” “这有啥好教的?我也是瞎凑合,要不你来试试?”说着,她把手里的活儿让给碧月。 “我刚学,您得提醒着点儿。” “没事儿,错了再拆嘛。” 碧月开始一针一线地勾勒起来。她打一阵,停下来看看。桂晴在旁边一会儿给她纠正,一会儿给她鼓劲儿。两人一唱一和,非常开心。她们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谈论着平日里的话题,无非就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内容。 “晚上都喝些什么?”桂晴问。 “还不是老样子?小米粥呗!真难喝,我最不愿意喝的就是它。”碧月噘着小嘴说。 “傻丫头,你哪里知道,这小米最适合煮粥了。医生常说,小米粥不仅能养颜,还能滋阴补阳。你长得这样俊俏,只怕是常喝这小米粥的缘故吧。”桂晴不觉笑了起来。 “婶儿,还夸呢,我都丑死了!” “你要是丑死了,那世上再没有漂亮姑娘了。” “婶儿”碧月真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她本来就是个非常精细的女孩子,刚才听了桂晴的一番话,不觉勾起了疑问:“哎,婶儿,您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是‘滋阴补阳’呀?您能不能说得再具体点儿,我一点都不懂。” 桂晴瞟了一眼可爱得有点儿傻忽忽的碧月,红着脸说道:“傻丫头,你还小呢,大了自然就懂了。” 谁知碧月非要打破沙锅纹(问)到底,她搬着桂晴的脖子撒娇道:“婶儿,您就跟我说了吧,我已经不小了。” 桂晴拗不过,只好轻描淡写地说:“我也说不好,譬如吧,咱女人平日里即使样样都好,也会比男人多出很多毛病。在平时的日子里,吃的喝的多注意一点,麻烦事儿才会减少一些。” 这句话正好触动了碧月的心事。她低下头,不知不觉地停止了手里的活计,半天不说话。 桂晴连叫了两声,她才如梦方醒。桂晴问她在想什么呢,她飞红着脸,依旧不说话,不停地摆弄手里的辫子。桂晴毕竟是过来人,早已猜出了**分。 桂晴并不敢盲目地去惊动她。里间出现了短时间的沉默。 然而外间却始终没有停止谈论。 文氏这些天来最害怕的事儿就是大喇叭上天天讲的火化政策。她白天黑夜里都在琢磨一个问题:这人死后经过大火一烧炼,那不等于下地狱了吗?正当她惴惴不安时,胡同里发生的一件事更让她吓破了胆。原来前两天胡同北头的一个年轻的媳妇突然得病死了,她亲手给死者穿了衣服,亲眼目送死者被抬上灵车拉往城里,又亲眼看见死者的家人从城里抱回来一个像戏匣子(收音机)一样大小的骨灰盒。连日来,她晚上不敢出门,即使在家里,也老觉得那个年轻媳妇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她活了五十多岁,见过那么多死人,却从来没有像最近几天这样害怕过,归根结底都是那个该死的骨灰盒造成的。她想联合一部分人抵制这件事儿。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儿子,可得到的只是一顿抢白。媳妇尽管批评儿子态度不好,但明显地看出并不站在自己的一边。她也多次把自己的精辟见解向附近的老太太们发表过,也博得了她们的同情与理解,但美中不足的是这些人所共同维护的观点太缺乏必要的理论支持和政策援助。这些人的话一万句都顶不上儿子的一句。当然,她完全可以对儿子实行强硬态度从而达到解决争端的目的,然而,她又不得不担忧大队那边难以过关。她跟儿子的争端万一被大队知道了,很有可能引起更大的麻烦,她本人也极有可能被定为“反革命”她虽然不知道“反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反革命”比地主还厉害。这几年,她家好过就好过在了成份上,不仅世代是贫农,而且老亲少眷没有一家跟地主有瓜葛的。如果自己因为一言不慎而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每当想到这些,她的后脊背就一阵阵发凉,比发现幽灵还可怕。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孤立,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正好今天晚上昭阗来了昭阗可是十里八村最有学问的人,对人也和气正好借此机会说说积压在肚子里的话。 “我说,他二哥。”话刚一开头,她又有些踌躇了。也许她怕隔墙有耳,也许她怕昭阗也像儿子一样抢白她一顿。即使两者都不是,她也担心昭阗会不会笑话她见识短。她尴尬地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昭阗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很随和地笑笑:“大婶子,咱娘俩还有啥话不好说的?” “我说他二哥,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大婶子,您这是说哪里话呢!” 文氏试着说:“北头建遵他媳妇说死就死了,你说多好个媳妇啊,怪可惜了的。听说得的叫心、心啥病来?”说着又在努力地想。 学智在一旁提醒道:“心脏病。” “对,心脏病。这人哪,特别是像我们这些有了年纪的人,一想起这些事儿来,心里就发慌,说不准哪一天,我两腿一伸,就啥也不知道了。”说到这里,她用一块老蓝布擦脸手巾展展溢出眼眶的两汪泪水,继续说道:“这两天我寻思着,上面讲的火化不是个好事儿。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都说没有鬼神,依我看呢,这神灵还是有的。连着这三四天啦,每天夜里都是快到下半夜的时候,我就恍恍惚惚觉得你说是做梦吧,不像,你说是醒着吧,又不像那个像戏匣子一样的东西一拱一拱的,还觉得里面像有人说话似的。我机灵一下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醒了我就在想,建遵他媳妇那么大的身量,死后被关在那么小的盒子里,你说她能不折腾吗?” 文氏说得有声有色,而且越说越激动,她自己都被自己的说法打动了,她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说话了,今天既然有了这种机会,她岂肯轻易放过?她要让昭阗听听,她说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学智看到奶奶一发而不可收拾,而且越说越恐怖,越说嗓门越高,完全忘记隔墙有耳了。他不得不拉拉奶奶的衣襟,往里屋哝哝嘴,提醒她注意节制碧月胆小,以免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其实,学智的担心是多余的。奶奶的话里屋的人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碧月红涨着脸准备说出自己的心事儿,但是她无论怎样绞尽脑汁冥思苦索都不知如何开口。她从没有意识到面对这么一位既令她熟悉又让她崇拜的人儿还会有什么饶口的话。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难言之隐吧?如果不是这种事儿,哪怕她做了一件错事儿,就算是偷了一位同学的铅笔盒,她都有勇气向桂晴承认。为什么这件事儿却不能呢?能。一定能!她再一次鼓足勇气。可是话刚涌到嘴边儿就流了回去。她试量着、退缩着最后她终于张开嘴巴,可是刚吐出一个字:“我”就听见外间发出一阵恐怖的笑声。她吓得瞪大眼睛,朝桂晴只伸舌头。 第五章 那笑声是昭阗发出的。 那笑声莫说让胆小的碧月感到吃惊,就是文氏听了,都有些发怵。她翻动着一双疑惑不解的眼睛,茫然地问:“他二哥,我说的不对吗?你可别笑话我。” “哪里的话!”他一本正经地说:“直说吧,大婶子,像您这样岁数的人,能有这种想法一点儿都不为奇怪。说实在的,像您这样的老人从小没上过学,没看过书,没读过报,当然有很多道理,您是不懂的。大婶子,我说了您可别生气。您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有梦到的神神怪怪的东西,都是您平常胡思乱想造成的。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鬼神。我给您举个例子,您一听就明白啦。譬如说吧,人和其他动物如猪羊等都同样是有生命的,只要活着,都需要吃东西,都需要呼吸。您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鬼,那我要问您,猪羊死了以后也会变成鬼吗?您肯定没听说过呀。这不就结了?既然它们死后不能变成鬼,那么人死后为什么会变成鬼呢?” 文氏听得很认真。 昭阗于是更精神起来:“您知道人之所以能够活着,靠的是什么吗?靠的是精气;能维护精气的是什么呢?是血脉。人死后血脉就枯竭了;血脉一枯竭,精气就毁灭了;精气一毁灭,形体就会腐朽;形体一腐朽,自然就变成了灰土,那来的鬼神呢?” 这番话,文氏依然听得糊里糊涂。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她的话终于有人听下去了,而且听她说话的还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别管人家都说些什么,只要不像儿子那样没教养,她就很知足了。她不知道该对人家说些什么,反正不能让人家笑话咱。她来不及想得太多,等昭阗刚停下来,她就把现成的话随便拉了过来:“他二哥,还是你有学问,懂的事也多。你这样一说,我的心里也亮堂了很多。” 昭阗非常清楚,像她这种封建迷信思想根深蒂固的人一时半会是扭转不过来的。既然她已经发话了,自己也只好见好就收。 学智坐在一旁,表面上听得很认真,其实心里一直在笑。昭阗老师的这番话他太熟悉了,他不仅能听明白,而且知道它的出处。这是他不久以前读过的王充的一篇文章,题目叫论鬼。其中的文字他还能断断续续地背诵得来:“世谓人死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人死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以独能为鬼?人之所以生存者,精气也,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以为鬼?”学智百思不解的是,同样的话,他讲出来奶奶只能置若罔闻;而他的老师讲出来,奶奶却听得津津有味。究竟是奶奶有偏见呢,还是老师的话有磁性呢? 文氏看到昭阗那么津津乐道,发自内心的感激。人家虽然有学问,却一点架子都不摆,不像我儿子那样,一天到晚没看见过他一会儿好脸。因此她借此机会,又询问了很多事儿,昭阗都一一解答了。 西面的睡房里,少女和少*妇的声音压得很低。 碧月吞吐了好半天,最终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桂晴瞅一眼碧月那红得像桃花一样的小脸蛋儿,温情地说:“傻孩子,婶儿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其实你根本不需要那么紧张,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儿。咱女人都得从这里走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紧张过一回,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呢。今儿你想要跟婶儿说的话,其实早就该说了。孩子,以后你就是大姑娘了。” “婶儿!”她腼腆得再也支撑不住了,不知不觉地投进了桂晴的怀抱里“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哦,我差点儿忘了。”桂晴说着,将碧月轻轻扶起,向大床北头的衣柜子走去。 片刻工夫,她从衣柜里找来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像手绢一样的红布包。打开看时,是一个窄窄长长的东西,分为内外两层,内层是用一种软革做成的,两头用一根长布条连接起来。 “这是什么?”碧月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解地问。 “这正是你所需要的东西呀!” 说着,桂晴便把这东西的使用方法向碧月做了交代,末了又问:“还记得上次来的时间吗?” 碧月想了想,羞涩地说:“好像是上月初十吧。” “这次呢?” “就是昨儿夜里。” “正好二十八天,很正常呀。”她显出很惊喜的样子“要记住这个时间,下次来要提前做好准备。” “记住了。” 这时外间里的说话声也明显小了很多,已经听见文氏打哈欠的声音了。昭阗知道时间不早了,便很知趣地起身告辞。文氏也不再挽留。 昭阗刚出了门,又转回身来,自言自语地说:“哦,忘了问了。”于是向里屋问道:“桂晴,鲍福兄弟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他好像说今儿不会回来得太早。”桂晴知道昭阗要走了,只好很礼貌地送到门口就赶快回来。她不愿意让碧月一个人冷落一分钟。 文氏和学智把昭阗送到大门口。 “万一鲍福兄弟回来得早了,让他叫我一声,我有话跟他说。”昭阗走很远了又丢下一句话。 “知道了。”桂晴回答道。 碧月也提出要走了。 桂晴立即喊小圣进来。 学智答应着,已经进来了。 桂晴道:“月儿要回去了,你送送她。” 碧月也不拒绝。三人一块出了大门。 碧月拽拽桂晴的手说:“婶儿,您回去吧!” 桂晴收住脚步说:“那好,就让小圣送送你好了。明儿没事儿,再来玩儿。” 碧月连忙答应:“一定。” 桂晴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又嘱咐道:“小圣,一定要把你月儿妹妹送到家门口。” 学智学着碧月刚才的声调回答:“一定。” 碧月狠狠地往他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然后笑了。学智也笑了。桂晴听到笑声,也独个儿笑了。 桂晴回到院子里,看到奶奶任氏屋里还亮着灯光,知道两个孩子还没睡,便轻步走了过去。原来两个孩子知道他们的老师在父母屋里说话,怕进去受拘束,于是一直躲在老奶奶屋里听故事。哥哥学慧好像困了,眼睛有些发饧;弟弟学敏眼睛眨呀眨的,还蛮有精神。 桂晴催促道:“天已经不早了,明儿还得上学,你们还不去睡觉?再说老奶奶也得休息啊。” 学慧听了,挪腿要走。 学敏拉住他的胳膊,阻止道:“奶奶还没进屋呢,等听完了故事再走。” 学会看到弟弟一副近似哀求的样子,再想想自己一个人睡在屋里,也有些害怕,只好答应了。 桂晴道:“听完了这个就去睡吧。”说完她到羊圈里走了一遭,看见母羊香甜地睡在地上,没有一点即将下羔的征兆,这才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原来孩子们随着一天天地长大起来,就不便再跟父母居住在一个屋里了。现在三个孩子跟奶奶挤在一个屋里,老奶奶一个人不仅独居而寝,而且分灶而食。 摇晃不定的小煤油灯的火焰勉强能照亮半间房屋,哥弟俩依偎在用土坯做成的灶台上,又一次沉浸在那个古老的传说中了。 任氏坐在碎柴禾堆里,半睁半闭着一双老花昏聩的眼睛,口齿不清地讲述着她永远也讲不腻的老妖怪的故事,就像她坐在这个屋子里捧着那个残缺着两个豁口的老黑碗喝了半个多世纪的玉米糊糊但永远也喝不腻一样。就是今天晚上,她已经讲到第三遍了(当然,中间也讲了其他故事)。据说这个故事还是她小时候她的老奶奶给她讲述的呢。这其中她是否做过修改,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孤陋寡闻的作者到写作该书为止,还一直认为这是流传于世的唯一版本,日前作者将此版本作为创作底本,进行了再创作,以动画片的形式为儿童文学增添了一页光辉。今天,为纪念这位民间口头文学的优秀传播者诞辰一百零七周年(任氏生于1900年),本书将这篇故事原汁原味地奉献给读者: “先前谁也记不起到底是哪一年啦,有一位大姑娘长得非常非常的俊。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也没人能说得出。只知道她在十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她爹、她娘还有她哥哥都到地里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在家里干啥呢?她在织布。她正织着织着,忽然外面刮起一阵黑风,你说这黑风怪不怪?它哪里都不去,就去了姑娘家。姑娘还不知道咋回事哩,黑风就把她一下子卷走了。她只听到耳边忽忽价响,像是在刮风,眼前啥也看不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的路子,姑娘一睁眼睛,啊,眼前一片富丽堂皇,就像在宫殿里似的。很多小鬼小判都围在她的身边,它们一个个青面獠牙,怪害怕的。姑娘自然吓得要死。这时候,一个小鬼的头目对她说话啦:‘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想杀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从今往后,你得做我的媳妇。你做了我的媳妇,往后想吃啥想穿啥,我都给你弄去。’姑娘也不答话,只管啼哭。你想,她被妖怪偷偷抓来,她的亲人都还不知道呢,她能不哭吗?这时候,小鬼小判们也都在一旁鼓弄她:‘你还是答应了吧,这是多好的事啊!要不然,你也回不去家。’姑娘一想,也对,反正走不了,还不如先答应下来,以后看情况再说。就这样,姑娘一住就是一年。她已经有了一个娃娃,起名叫‘毛孩’。这娃娃长得可逗人啦,一点都不像她爹。姑娘也很喜爱这个孩子。 “再说,姑娘家的人回家以后,发现姑娘不见了,都很急得要死。后来到处打听,才知道被妖怪抓走了。于是,她娘就天天在哭,后来眼睛都哭瞎了。他们得想办法呀。她哥哥说,我先去找找看。第二天,他爹给他打点好盘缠就送他上路了。他找啊找,最后找到一个大坟墓旁边,看见坟墓前有个黑洞。临近庄上的人告诉他,在某年某月某日,有一位非常俊的姑娘被黑风卷进了洞里。他猜想那姑娘一定是他的妹妹。于是他赶在老妖怪出去的时候偷偷钻进洞里,就把妹妹救了出来。他不敢让妹妹马上回到自己家里,先让她躲在了亲戚家里。 “老妖怪回到洞里找不到媳妇,就刮着黑风又找到了姑娘家里,一看家里也没有,就天天赶到天快黑的时候,坐在村子前的老石碑上叫唤:‘毛孩的爹,毛孩的娘,哄哄毛孩再回乡。’村里的人都很害怕,一到天快黑的时候,都赶快关门闭户。 “后来,人们想了个办法,在老妖怪天天坐的石碑上抹了很多黏胶。这一天,老妖怪又来了,它刚坐下,就‘吱啦’一下子被沾住了,它不知道咋回事,吓得带着石碑就跑。从那以后,它再也没来过。” 学敏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显出一副余兴未尽的样子。要不是妈妈已经催过了,他肯定还会缠着老奶奶“再讲一遍” 学慧站起身来,要挟道:“这回你该走了吧?你再不走,我自己走了。” 任氏也在催促了:“好孩子,快去睡觉吧,明儿吃罢晚饭老奶奶再给你们讲。” “到明儿您还得讲这个。”学敏也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文氏送走昭阗,又在茅厕里蹲了好半天,然后到婆婆屋里去叫两个孙子。 文氏这几天脑子里全被鬼呀神的装满了。她坚信鬼神是存在的,但同时又希望它没有;她想让别人接受她的观点,但同时又希望别人说的是对的;她非常怨恨儿子不听她说下去,但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话上不了场面。她觉得自己既然是母亲,意见就应该受到尊重,可是现在她说的话居然没人理睬。她既不能因此而引发一场乱子,又不愿意顺从别人。她觉得她目前已成为家里唯一的“外皮”几天来,她企图从各方面寻找是非,借以发泄积压在心里的苦闷。不用说,媳妇这边没戏,她知道桂晴做事一向无可挑剔,在媳妇身上很难找到突破口。尽管如此,她也没少打过桂晴的主意,譬如,说几句风凉话什么的。但是她的恶言一抛出,就像一块硬砖头砸在软棉花上一样,连一点回响都没有。除了她本人自讨没趣外,再无任何心理满足。没辙,她只好把目光盯在两个年龄稍小的孙子身上。然而就两个孙子来说,也不能一概而论,二孙子老实,她比较喜欢,只有三孙子淘气的时候多,因此倒霉的就是他。 文氏还没进门,就听见学敏咋呼着“到明儿您还得讲这个”她知道婆婆又在给重孙子们讲“老妖怪”的故事啦。一想到那鬼神的话题,她的脑子又乱了。于是她没进门就嚷嚷开了:“妖怪,恶鬼,天天夜里听那挡子事儿,我看你们害怕不害怕?你们要是觉得胆大,夜里到柏树林里睡去得了。”说着,一把拉着小学敏就往外走。学敏因为坐的时间太久,两条腿有些麻木,被她狠狠地一拉,只好跟头碌碌地往前走,几次差点跌倒在地。尽管如此,他不敢吭一声。 这是一套两间的土房子。文氏一个人睡在东面的里间,三个孩子睡在外间,其中,学慧和学敏小兄弟俩睡在一张床上。现在屋里除了学智送碧月还没有回来,其他人都已经睡下了。 文氏躺在床上,又开始她入睡前的长叹了:“唉,你说这人活着有啥意思呢?说不准哪一天我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说到这里,她静静地听听外间两个孩子的反应。 外间同时发出两种声音:一种是学慧嘤嘤的缀泣声,另一种是学慧轻轻的打鼾声。 文氏又是一番议论:“我看还是二孙子心疼我,一听说我要死了,就哭;小圣还有小三儿都不行,真是白疼他们了。” 此时,月亮西沉,月色暗淡。乍暖还寒的夜风带着断肠河水的腥淡,带着蒲公英的清香,在芦花村里飘散。在胡同里玩耍的孩子们越来越少了,大部分人家的灯光已经熄灭。朦胧的夜色伴随着超然的寂静,给这个普通的小乡村平添了几分神秘。 这时,不知道从哪一户人家传来一阵猜拳行令的吆喝声,这分明是二队会餐的社员还没有散场。然而西伸老汉却没有入睡,老汉还不时地发出几声伤心的咒骂和痛苦的哀叹。对他老人家来说,这又是一个多么难熬的不眠之夜啊! 学智和碧月肩并肩地走着。碧月从走出大门的时候起,就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她几乎想唱起来。学智看着她这种样子,的确有些纳闷,这和白天看到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几天来,碧月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尽管这种情态在学智的潜意识里又是一种别样的美,或者说是一种深沉的美,但是学智还是不希望看到她这个样子,因为这毕竟是一种不健康心态的外观显现。他无法猜测这个一向与他情同兄妹的女孩子究竟要向他隐藏什么秘密?他忽然对心理医生发生了兴趣,如果他是心理医生,他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了。然后他可以用一种神奇的法术让她重新笑起来。他多么喜欢看到她的笑啊,她笑起来两个小酒窝一深一浅的,那么有弹性。特别是她笑着时候的眼神很像妈妈。他爱妈妈,他因为爱妈妈所以爱她。然而,他只能看到一张冷冰冰的脸。 上午的事情一发生,碧月又变了一种样子。一开始她急得差点哭起来,后来听医生说了那番话,又差点笑起来。整个上午,她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你看她一会儿问他疼得怎么样,一会儿又催他赶快回家。那紧张的样子,就仿佛伤是在她的脸上似的。要是搁在平时,她每当想跟他说一句话就得四下里观望一阵子,看看有没有其他同学在注意她,尽管他俩还是同位。仅仅一天的时间,碧月就戏剧般地呈现出三种状态:惆怅,焦躁,喜悦。毋庸置疑,最后一种是妈妈引起的。那么妈妈究竟用了什么法术能使得她转忧为笑呢?学智不敢多问,因为他懂得女人之间的事儿,男人是不能多问的,就像男人之间的事儿女人不能过问一样。妈妈在这一点上就把握得特别好。他得照着妈妈的样子做。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笑了就好。学智从小就发下誓愿,一辈子都不能让碧月不愉快。 关于这一点,还得从他们俩最初交往说起。其实“最初”这个提法本身就不确切,因为他俩生在同一个村庄,两人同岁,碧月仅仅小学智一个月,两人早在襁褓之中时就天天见面。两人几乎是同时学会的走路,两人的父亲同属于梨园子弟,而且关系相当好。碧月姓冯,住在村子中部偏东的位置,两家相距半华里。所以他俩的“最初”究竟指的是哪一天谁也说不清。两人的故事不像任何小说所描写的那样,什么“青梅竹马”啦,什么“一见钟情”啦,他们的故事是在一种曲折离奇的状态下发生的。 下面的这件事学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也是他所有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 暮春时节的一个傍晚,大人们聚集在碧月的大门口说话,学智(那时候还没人叫他这个名字,而叫他“小圣”)、碧月,还有其他孩子在大人们的周围玩耍。他们在玩耍一种名叫“激激零”的游戏。大伙分为两个阵营,一方共同喊: 激激零, 抗大刀, 你们班里让俺挑。 另一方呼应道: 挑谁呀? 对方答: 挑碧月。 于是,碧月“腾腾”地冲向对方由两名守卫人员守卫的“地盘”碧月毕竟年龄最小,她还没有踏到对方“地盘”的边际,就被对方拦了回去。小圣看到碧月可怜的样子,心里非常难受。他毕竟也是个孩子嘛,哪还顾得上什么游戏规则?他趁对方不防,一下子冲了进去,对方阵营立即大乱。他们强烈谴责小圣不遵循游戏规则。碧月正好玩累了,她大声地嚷嚷着:“不玩了!不玩了!”不一会儿,孩子们纷纷走散,大人们也陆续离开,大门口只剩下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这时,碧月拉着父亲的手纠缠道:“你把这个小哥哥领到咱家吃饭吧!”冯水新答应着,仍然跟鲍福没完没了地谈论着他们永远也谈不完的话题。小圣第一次对这个小妹妹好感起来,只是不会学着大人们的口气客气一番。就在这时,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碧月的混帐哥哥田德回家路过这里,看见小圣文弱得像个姑娘,觉得好玩,本想逗他一番,可小圣偏偏不理他。田德不管他理不理,仍然像闹喜一样百般地调戏他。小圣急了,撵着要打他,可田德毕竟年龄长几岁,比小圣跑得快。小圣非但打不着他,头上又挨了几巴掌。小圣气得张嘴就哭,可是田德不依不饶,依然变着法子欺负他。 小圣本来年幼无知,再加上连吃苦头,恨不得一口将田德咬死。可田德却一直像苍蝇一样在小圣的眼前萦来绕去,挥之不去,驱之又来。小圣气得再也无法忍受了。情急之中,他想了一个最愚蠢、最窝囊、也令他遗憾终生的报复手段:打田德的妹妹。小圣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他伸着巴掌向碧月抡过去的时候,可怜的小碧月吓得使劲地抱着头,两只委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连半句哭喊的声音都没有。小圣真想把巴掌缩回来,但是晚了,小巴掌还是轻轻地落在了碧月的小手背上。更让小圣内疚的是,碧月受了委屈之后,既不向大人诉说,也不记恨小圣,只是拼命地追着哥哥喊打,直到被一块砖头绊倒,才“哇”地一声哭起来。她的眉头被碗碴划了一个伤口,当时流了好多血,这伤口一直到现在还残存着一点儿痕迹呢。 从那天起,学智再也不愿意到碧月的家里去了,无论大人们怎样为他开脱。碧月却照例到学智的家里来玩。学智的全家人都很喜欢她,特别是桂晴,简直把她当成了家中的一员。可是,碧月每次去的时候,学智总是偷偷地躲起来。尽管这样,他还是从心里喜欢这个女孩子。他暗暗地发誓,如果有一天,他需要为碧月做出牺牲的话,哪怕让他溺死在断肠河里,他都心甘愿意。 再后来,两人同时走进了学校,并且神使鬼差地坐在了同一条凳子上。原来乡村的孩子没有城里的孩子那么开朗,特别是到了上学的年龄,男孩子跟女孩子直接对话的胆量就逐渐变小。老师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心理特征,在排位的时候,故意将男生跟女生排在一起,这样就减少了他们上课时交头接耳和乱说话的坏毛病。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老师若发现哪个男孩子跟女孩子“混熟了”还会做个别调整。然而,学智跟碧月从坐在同一条凳子的那天起,一直到升入初中都没有分开过。 很少有人知晓,这种表面的冷淡其实孕育着更大的感情张力。记得上一年级的时候,一天上午,学智正要放学回家,忽然发现书包比平时鼓了许多,他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多了两个鸡蛋和一个荷包。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碧月在向他祝贺呢。他望着那份珍贵的“贺礼”眼睛潮湿了。五年多了,他们相互关爱着,相互促进着,共同进步着,一切都是在默默之中进行的 幽深的小胡同里,光线越来越暗。眼看就到老槐树底下了。 那棵老槐树长得很古怪,树身拧了几道弯儿,像一条过路的毒蛇;枝叶阴森森的,像疯女人的一头乱发。稍有风吹草动,它就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它的年龄少说也有一百岁了。很多人都要把它伐掉,可是老年人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们说,有了年岁的大树是不能随便砍伐的,因为它已经有了灵性,谁砍伐它谁就要遭到报应。老槐树就挺立在建遵的家门口。也许天意如此,也许是偶然的巧合,建遵媳妇日前好像说了几句有损于老槐树尊严的话语,结果没过几天就一命呜呼了。她就是在这里被抬上灵车的。如此一来,人们更不敢对它说三道四了,只有敬而远之。 学智开始寻找其他话题了,他要让碧月从老槐树底下走过时,把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以及那些恐怖的猜测统统忘记,母亲让他相送的用意就在这里。可是碧月今天特别反常,她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她根本就不在意学智在说什么,只一味地低声吟唱,她好像从来都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学智看到碧月根本不理他,只好随她的意,自己却默默地估算着距离老槐树的位置。 十步,九步,八步四步,三步,两步,一步。 碧月突然停住了。 “有个事儿我要对你说。”她说。 “咱们一边走一边说不好吗?”学智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人家就喜欢在这里说嘛!” “咱们转过弯去再说不好吗?瞧,这里多黑!” “黑有什么不好?不黑我还不乐意说呢。” “好,好,那你得赶快说,大妈还在家里等着你呢,回去晚了她会着急的。” “你急什么呀?你得等着人家一句一句地说嘛。” “好,我不急,这行了吧?” 碧月刚要说,忽然一个黑影“嗖”地一下从老槐树上跳下来,又“嗖”地一下窜到对门的墙头上去了。它回头望时,眼睛发出幽蓝幽蓝的光。 碧月吓得紧紧地握住学智的手,多半个身子都依附在他的身上了 第六章 不过,学智打小就胆大,他一点儿都不害怕。他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只老猫。 碧月虚惊一场。等她回过神来,却笑了。 碧月看看自己的手还紧紧地握着学智的手,连忙松开,羞得转过脸去,半天没有吭声。 经过一惊一笑,他们俩早把建遵媳妇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了。这时候,学智只想知道碧月要对他说什么。他等了好久,碧月才慢慢地转过脸来,羞涩地说:“你知道今儿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吗?” “我咋知道?敢不会是毒药吧?”学智揶揄道。 “差不多。” “你”学智惊得瞪大眼睛。 “瞧你,还老冲胆大呢,一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 “这算是什么话!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是膏药,宝贝!”碧月一本正经地说“睡觉前贴上,明天起来,什么事儿都没了。” “从哪儿弄来的?” “说来话长了,两年前我爹一气之下打了我哥哥,当时他的脸肿得比你厉害多了。我娘心疼得不得了,就从我姥姥村的老中医那里弄来两贴,我哥只用了一贴,一夜之间就好了。今儿上午,我一急,竟把这事儿给忘了。”话刚出口,她又觉得太唐突了,你跟学智到底是什么关系,干吗“急”成这样?幸亏学智没在意,她也就没再往心里去。 “难得你还想着,不过,今儿下午我觉得好多了,你还是保存好吧,既然奏效,那就留着下次再用吧?” “下次?你还想着有下次?” 学智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连忙以笑应之。 碧月急忙往兜里摸,很快掏出一块手绢大小的东西,她坚持亲自给学智贴上。学智说回去以后他自己贴。碧月不答应。学智知道拗不过她,只好让步。 碧月把“膏药”拿在手里,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它的药性,她要让“膏药”在贴近学智的脸皮时再揭开。可是正要揭开时,意外的事情却发生了。那“膏药”像变魔术似的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长带子。原来情急之下,她把桂晴所送的卫生带当成了“膏药” 不过,学智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只觉得好笑。他正要问,只见碧月一把将卫生带抓在手里,手脚麻利地塞在兜里,转过身去,什么话也不说了。再问时,她只有肩膀一颤一颤地抽泣。一时间,学智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转到她的正面,她就转向另一边。学智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她接过来只管默默地擦泪,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学智只好像哄小孩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刚才是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说咋办就咋办呗。” 远处,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还在外面玩耍,他还在拼命地嘶喊着那支流传了很久,却丝毫没有任何意义的童谣: 扯皮条 拉皮条 你的皮条没俺高 骑白马 带腰刀 腰刀快 切白菜 白菜老 切红袄 学智问碧月:“你还记得这支童谣吗?好像你以前喊得忒熟练,要不咱们一起跟着喊。”碧月不哭了,但仍然不说话。他们已经离开了老槐树。那个孩子的声音听得更加真切了,学智跟着往下喊: 红袄红 切紫菱 紫菱紫 切麻子 麻子嘛 切扁蚱 扁蚱扁 切黑碗 黑碗黑 切粪堆 粪堆臭 切腊肉 腊肉腊 切面瓜 面瓜面 切变蛋 变蛋滚 切凉粉 凉粉凉 切冰糖 冰糖冰 打着锣鼓上正东 他们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碧月的家门口。学智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他回到家里时,桂晴还没有入睡。她听到了关门声,对着窗户问道:“送到家了吗?” “送到了。” “快去睡吧。” “嗳!” 学智回到屋里,两个弟弟已经睡熟,奶奶还没有入睡,屋里亮着灯。他知道奶奶这几天怕得要命,总是很晚才熄灯,因此他啥也没说,悄悄脱衣上床。他脱毛衣的时候,无意碰到了脸上的膏药,想想刚才的事儿,觉得好笑。 很快,屋里恢复了平静。学智静静地躺在床上。这时,很远传来中学熄灯的铃声。多少年来,那铃声总是在“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的乐曲声中响起。 于是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他几乎是听着上面的歌曲长大的。当他还不懂得什么是“美帝”和“苏修”时,他曾经怀疑,这大概是一对亲生兄弟吧?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反正不是好人,要不为什么要打倒他们?至于后面的被打倒对象他就更不懂了。更为可笑的是,他居然把“中国”听成了“中学”有一天,他煞有介事地问母亲:“中学里的人都喝什么?”母亲笑了笑,告诉他:“大概喝面条吧。”他皱着眉头说:“不对呀,是三个字。”母亲想了想,恍然大悟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告诉他:“那不是‘中学’,是‘中国’;‘赫鲁晓夫’是个人名,他是个苏联人,很坏。中国也有一个跟他一样坏的人,这个人就是**。”学智这才明白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文氏许久不能入睡。几天来,建遵媳妇的影子老是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她时常幻听幻视。这会子她好像又听到什么声音了,好一阵子不能平静。她忽然披衣坐起,然后端着灯到门外照了照。只见银汉深沉,树木苍苍,并无其他端倪。然而有一种声音却清清楚楚地撞击了她的耳鼓,这使她不得不陷入良久的沉思。 鲍福回家时,已经是三更天了,胡同里漆黑一团。他没拿手电,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赶。 快到西山墙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只小白兔在他前面晃动。他想,这一定是谁家的小兔没有关好,偷偷跑出来了。他想紧跑几步抓到手,先给人家保管起来,等明天问好了再送给人家。 就这样,小白兔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小白兔来到了他家的西山墙,他眼看就要捉到了,可是展眼的工夫,小白兔却消失得无综无影。 鲍福不由得愣住了。他用力捏捏自己的面颊,生疼生疼的,根本不是在做梦。他的思绪闪电般地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天也是这么黑,夜也是这么静,同样有一只小白兔在他的追赶下消失,而且消失的位置恰恰也是这个地方。 这时候,他的酒意一下子消失了一半,眼前浮现出秦亘爷的影子。 秦亘爷就住在他的屋后。此人七十多岁,生得人不压众,貌不惊人,但骨子里却藏有一双能穿云透月的慧眼。他只要仰望长天刹那,就能预知未来数日天气阴晴干湿状况;春天,当万物萌生之时,他就能断定这一年哪些作物丰收,哪些作物歉收。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不仅能预测一些自然变化规律,而且能说中一些人事变化趋势。当然,任何预言家都懂得一条最基本的预言法则:天机不可预泄。他们所“预泄”的正是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秦亘爷也不例外。 鲍福大约从记事的那天起,就隐约听说过秦亘爷说给老伴的那些话:“别看前面的人家现在过得不如咱,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村里冒尖儿。”老伴问时,秦亘爷解释道:“已经有十几年了,每隔些时日,当夜深人静时,我就会看到那只小白兔从咱的院里走出,在他们的墙根下消失。这是预兆啊!”这番话多半是秦亘爷的老伴跟鲍福的奶奶闲聊时转述的。两位老太太一应一答,谁也不会在意,惟有鲍福成家立业后才时常想起。今夜的邂逅,鲍福觉得绝非偶然。他真有些热血沸腾,他要立即赶到家里,把这个不寻常的发现告诉妻子。 桂晴听了鲍福的述说,也着实激动了一阵子,末了告诫丈夫:“这虽然是个好兆头,但千万不能再告诉别人了,包括咱娘。我听老年人说过,这神灵的事儿说灵很灵,但一旦张扬起来就不灵了。” “你提醒得好,不然我这没把门儿的嘴明儿一早肯定又说出去了,真要是让她老人家知道了,又不知道要敷衍出多少花花事儿来呢。”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你知道霍组长找我啥事儿吗?”鲍福脱衣上床,把桂晴搂在怀里。 “我又不是诸葛亮,我咋知道?瞧你,又喝多了!”桂晴显得不为所动的样子。 “两件大事:一是村里要马上搞一场声势浩大的整党建党运动,二是配合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把文艺宣传活动搞起来。” “这不正对你的把吗?” “文艺宣传这没得说,别管是拉,还是吹,他哪一样也少不了咱。可是在这档子事儿上也只能出出风头而已,不会搞出多大的名堂来。我最关心的还是第一件事,如今我连半个党员都不是,人家党员一开会,好,我立即就变成了普通群众,哪有咱说话的份儿!什么贫农代表啊,什么积极分子啊,那顶个屁用!没有你的真正位置,啥时候你都得靠边站!所以这次我得好好地跟他们较较真儿!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遛。”鲍福一提起大队的那帮人就来气儿。 “你小声点儿好不好?别把四邻都吵醒了!我可不愿意承担跟你吵架的臭名分。” “行,行。”虽然他把声音压低了很多,但激动的情绪却有增无减“我就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过去的几年,咱啥风险都承当了,力也没少出,就差把命搭上去了,可是一有好事儿就轮不着咱,你说,这气不气?” “悠着点儿吧!你还想啥好事儿?知足罢!咱过成这样,已经有不少人眼红了,他们天天叫嚷着拿资产阶级暴发户,毕竟没跟咱过不去,已经给足你面子了。” “他们敢!你以为资产阶级暴发户就那么好定吗?芦花村的大人孩子谁不知道我鲍福世代是贫农啊,我不仅世代是贫农,而且是烈士子弟,烈士子弟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老爷子流血牺牲,为国捐躯,现在有人要批斗他的儿子,你说这能讲得通吗?如果真有那仨头四个蛋的家伙想整我,我不把他搞得趴在地上当王八才怪呢!” “我看你这叫强词夺理。人总是会变化的嘛,**当年还是**的接班人呢,可是后来咋变成叛徒了?” 鲍福一时语塞,他喘着粗气,想寻找更难听的话来辱骂他的政敌。 桂晴看懂了他的意思,连忙捏捏他下身最敏感的东西,他只好把声音再次压低。 “霍组长说了,现在全国上下都在贯彻**的指示,**说了:‘资产阶级就在**内。’**还说,当权派就是走资派。我一不是党员,二不当权,并且又是贫农代表,他们啥时候都没办法把我当成资产阶级。” “那么,霍组长找你谈话,就没有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嘛,倒不太清楚,只不过下下毛毛雨罢了。他还是那些老官话,一是鼓励我要在这场运动中站稳立场,二是要我保持清醒的头脑,明确斗争的方向。他还提醒我,不要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一大片,要有针对性。” “你怎么看待?” “我的表态是,在政治上一定要与工作组保持一致。只要工作组支持我,我决不会让他们失望。”说完他又补充道:“我看经过这么一闹腾,大队那帮窝囊废自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我劝你还是先不要把话说得太绝。你没看到吗,工作组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咱更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甭管咋说,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人不近水还近呢,咱干吗不给人家留点儿余地呢?” “是他们不给我留有余地,我这叫以牙还牙。” “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你跟电影里面的还乡团回家的阵势儿有点儿相似呢?”桂晴嘲弄道。 “随你怎么说,但大局已经定了。最近几天,中央已经把邓小*平揪出来了,中央对邓小*平的处分决定是,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凡是走邓小*平路线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都将统统被打倒。现在的局面,大的不说,单是县和公社两级领导都乱成了一锅粥,村里的那几个大爷们能不恐慌吗?今天晚上我找霍组长的时候,文圭汝也在他的办公室里。瞧他那副熊样,坐在联椅上简直就像条死狗,要不是平常横鼻子竖眼的,我还真有点儿可怜他。我一进门,他又是让座,又是赔笑,要是搁在几个月以前他能这样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老家伙的‘大恩大德’,过去我骑着自行车下地,这跟资产阶级思想有啥关系,可是他愣是说我生活作风不好。他老家伙要是生活作风好,就应该有话当面对我讲,而不应该背后说我的坏话。还有那个该死的冯保才,生怕我抢了他的位子,老是在支委会上吹风找我的查儿。这回你他妈的再牛啊!我看你还能在这个位子上呆几天!” “你既然要整他们,总得拿出点事儿来吧?他们两人一个家里穷得叮当响,一个像闷头狗一样只管做自己的事儿。你有啥理由把他们跟‘资本主义’绑在一块?” “当然有理由!”鲍福胸有成竹地说“文老儿身为大队副书记,居然纵容他的儿子卖什么‘祖传秘方’,这不是在利用职权搞特权吗?他的所谓‘秘方’是‘祖传’的吗?他的祖上哪辈子出过神医?再说啦,他的‘秘方’经过卫生局认定了吗?” “人家一共四个儿子,大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了,现在连一个媳妇还没有讨上。何况他的老伴死得又早,一家人苦苦挣扎,多不容易呀!我劝你还是别把人家整得太残了。吓唬吓唬也就得了。” “你不懂,在这些事情上决不能心慈手软,否则,永远干不成大事。政治本来就是大是大非。我知道这事儿该怎么办。那个冯保才这几天也有所觉悟,过去见了我总会把一张驴脸拉得长长的,现在也学会笑了。现在笑又有什么用呢?早干啥来?他的文章就更好做了。他身为支部委员,又是大队会计,竟然开起了茶社,而且兼营旅店,你说,这不是搞资本主义又是什么?” “公路沿线每个村庄都有旅店和茶社,难道他们都是搞资本主义?”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一般群众跟大队领导是有区别的。无论如何,我还是那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如果他不招我惹我,他开他的茶社,我喂我的羊,咱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我整你干什么?” 桂晴嘴一撇:“把**的话用到这上面来,你不觉得滑稽吗?” “**的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在那里不能用啊?” 桂晴知道,像鲍福这种人三言两语是很难说到他心里去的,何况他又在踌躇满志的时候。她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只好长话短说,背过脸去,做出困乏之意。 这时,羊圈里传来老母羊“咩”的一声叫唤,鲍福以为它就要下羔了,赶快披衣下床,摸起手电就往羊圈里跑。然而,老母羊安详地卧着,并没有半点下羔的迹象。他只好用手电光扫描一下别的羊,就离开了羊圈。 不知是谁家的母猫在前面的房顶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叫声,很快,一只公猫窜到它的身边,便温存起来。它们共同发出一片谁也听不懂的呢喃声,在这月黑人静的深夜,很容易让人们产生种种遐想。 鲍福回到睡房,半点困意都没有。他解衣上床,故意用手电光照亮那个令他**勾魄的雪肤玉体,一时龙阳大起。 桂晴啐道:“坏蛋!”轻轻转过身去,佯装不理他。 鲍福岂肯罢休,几番搔弄,桂晴终于嬉笑着转过身来。 鲍福紧紧地跟她贴在一起,嘴巴凑在她的耳朵上:“想吗?” 桂晴早已春兴发作,口里却说:“不想。” 一心想为而不言为,这大概就是女人的专利吧?常言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桂晴正当青春妙龄,能不想吗?她不仅想,还特别有**。因为鲍福不仅人长得帅,而且床上的活儿还特别够味。每次入巷,桂晴总是在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中进入状态:那是一弘春意昂然的绿水,里面有无数条游鱼自由自在地穿梭,春水泛着涟漪,轻打着岸边的青草,一切都是暖洋洋的。那鱼儿不断变大,忽儿像数条大鱼在翻腾,忽儿又像几只渔船在拨浪,春水开始激烈地荡漾,时有波浪掀起,水的温度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升高。那大鱼或渔船进一步变大,像巨龙,似有呼风唤雨之能、吞吐宇宙之势。于是春水不再是春水,而变成了江河之水。骤然间,风急浪大,云卷雾蒙,一场疾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 鲍福更有鲍福的感受,他趴在那绵软的**上,不仅下肢舒坦,而且眼睛发亮,他非常乐意看到桂晴那一张一合的嘴巴和那绯红欲滴的面夹,只有那一刻他真正才懂得杨玉环为什么叫羞花。他有一个最最称心如意的玩意儿。当漏*点发作,它就像个盛满水的铁柱儿,打开盖,一泄如注;拧紧盖,滴水不漏。因为它,甭说一个桂晴,就是十个八个他都能伺候下来。你桂晴不是把床上的活儿比做吃饭喝茶吗?我也是。你觉得你是在吃一桌山珍海味,我倒觉得我是在饮一杯琼浆玉液。你以为你的饭量大,我倒认为我的酒量高。你要觉得细嚼慢咽开心,那我就以轻滋慢品奉陪;你要觉得饥渴难耐,想来个狼吞虎咽,那好办,大不了咱就玩儿个狂酗豪饮,一醉方休,酒逢知己千杯少嘛! 两人还有个约定:不能损害身体,不能影响劳作。每次云罢雨毕,一个抚着对方的乳峰,一个攥着伴侣的铁柱,一觉睡到天亮。 不过,今晚他们折腾的时间好像比平时长了点儿。 文氏自从听到那种声音以后,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这阵儿,他一直疑神疑鬼,禁不住半点风吹草动。这种折磨已经足够她痛苦的了,谁知肚子也跟着添乱。现在腹内一阵阵涨痛,跟刀绞似的。她不得不再次到茅厕一蹲。经过一番排泄,她觉得轻快多了,于是起身回屋。她即将进门时,隐约听见西面有动静。她壮着胆子仔细一听,顿时又增添一种无名的烦恼。 原来儿子和媳妇正进入一种缱绻缠绵、如胶似漆的醉意状态。只听得媳妇一阵呻吟,一阵呼喊:“哎哟真美真爽舒服死了啥事儿都没这好”儿子也在含糊不清地支吾着极简短也及单调的风情月话。 过了一会儿,大概两人觉得这种玩法已经不新鲜了。 儿子提出:“要不,你上来一会儿。” 媳妇半点儿都不客气:“上去就上去,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儿子挑战道:“那你就把全身的本事儿都使出来,要是分不出个输赢,咱们都别睡觉。” 媳妇决不示弱:“分就分,今晚我就叫你甘拜下风。” 文氏听了,心里不由得骂道:“不要脸的狗男女,白天里装得比谁都像个人,谁知夜里竟做出恁多下流的勾当。怪不得他们连一个孩子都不留在自己屋里,全推给了我,原来他们有他们的打算啊!”文氏实在听不下去了,狠狠地啐了一口,悻悻地回屋去了。 第七章 东方的天空露出了一丝光明,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降临。可是,那光明转瞬间又被一片黑暗笼罩住。 据说,朱元璋自幼丧失双亲,跟随姐姐度日。姐夫对他很不好,从不让他吃饱饭。朱元璋一怒之下操起了要饭棍,开始了长达数年的乞丐生涯。 这一天是旧历的五月端午。当地习俗,端午节的粽子要赶在前一日晚上做好,因为端午节这日忌水。朱元璋看到家家户户都赶着做粽子,还不时地飘来一股股热粽子的香甜味。他不觉一阵阵饥饿难耐。常言道:“饥不择食。”朱元璋也同样如此。他借着月黑之夜,潜入人家的厨房里,慌乱之中,连粽子带锅一起给人家端了去。他吃完了粽子,看着那口空锅,不禁后悔起来:不该偷人家的东西。可是后悔也没有用啊!得想个弥补过错的办法呀。他想来想去,觉得应该趁天黑把锅送给人家。可是,他刚刚把锅举过头顶,雄鸡就啼叫了。天要亮了,怎么办呢?他只好向苍天祷告:“老天爷呀,请您让天再黑一黑吧,您无论如何也得让我把锅送给人家呀!”说来也怪,那天就真的又黑起来了。 从那一天起,每天天快亮的时候都要再黑一阵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黎明前的黑暗” 桂晴一觉醒来,正要推醒身边的冤家,腮帮却被谁轻轻地杵了一下。她急忙睁开眼睛,原来正是这个该死的。 鲍福也刚刚起床。他醒来的时候,看到桂晴睡得正香,不忍叫醒。现在她既然醒了,他便冲着她那泛着红晕的脸蛋儿嫣然一笑:“睡得好吗?” “不好。”桂晴白了他一眼,然后穿衣服。 “是不是昨晚没过瘾?”鲍福坏笑道。 “是又怎么样?”桂晴媚笑道。 “要不要再来一会儿?” “没正经的!”桂晴下意识地往门口望了一眼,啐道:“小圣他们要上学去了,让他们听见有你好瞧的!还不快去办你的正经事儿?说不定人家正在大门口等着你呢。” “我这不是正准备去吗?” 正说着,只听墙头外面有人问:“小圣,你爸爸起床了没?” 学智回答:“好像刚起来吧。” “起来了,二哥,我正要去叫你呢。”鲍福冲着窗户喊道。 “还不赶快出去,还等着二哥到咱屋里来说话吗?”桂晴瞟了他一眼,面色蓦然一红。 鲍福走出大门,看见昭阗正站在椿树底下抽烟。烟才燃了半截,估计他等得不会太久。鲍福上前搭话:“昨儿晚我回来得晚了点儿,没好意思敲你的门。” 昭阗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另起一行:“情况有些变化,公社的张秘书去县里开会了,所以上报的时间又推迟了十天。条件跟上次传达的也不完全一样,贫管代表必须是贫农,上次传达的是,下中农也可以,这一条对咱特别有利。”昭阗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鲍福纳闷:既然情况有变,而且时间又有所推迟,你一大早就来叫我干什么?他正要问,却听到昭阗接着说: “不过,大哥那边还是个麻烦事儿。昨儿我找过他好几次,最后一次跟他吵了起来。” “别,别。”鲍福本能地说。 “我想,下一步咱这么办” 刚说到这里,只见小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昭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急忙停下来,问道:“怎么回事儿?” 小溶说:“俺姑父来啦,俺爷爷和俺大爷都出去了,俺奶奶叫你去陪他说话。” “知道了。”昭阗听了,长松了一口气。他又对鲍福说:“那就等到中午放学后,咱兄弟俩再合计合计。”说完,就朝他父亲那边去了。 鲍福回到家里,还没有想好先办哪档子事儿,就听外面有人叫喊:“家里有人吗?” 小狗“忽”地一下窜到大门口,一阵乱叫。 文氏从门缝里窥视了一眼,猜测道:“可能是要饭的。”于是嘟囔道:“这一大早就上门要饭,谁家会有现成的!”又吩咐桂晴道:“小圣他娘,要饭的来了,你掰一块干粮给他。” “就来了。”正在烧饭的桂晴闻声拿着多半块黄面馒头慌忙走出。 “他大婶子,我不是要饭的,我是你圭汝大哥呀!”门外叫道。 啊,文圭汝?村里的二号人物?他来干啥?文氏惊呆了,她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文氏的印象中“文圭汝”三个字除了跟批判大会结合在一起,再没人无故提起。有时妇女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只要说一句“文圭汝来了!”孩子就会立刻老实起来。难道儿子在外面闯了祸了?要不就是自己疑神疑鬼的事儿被他知道了?天哪,这可如何是好呢? 只这一分神的工夫,文圭汝又发话了:“他大婶子,还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吗?”声音并不像平常那样凶神恶煞,好像还挺和蔼。 “听出来了!”文氏颤抖着双手把门打开“你看看,你看看,这一大早的,您就忙活起来啦。您咋恁稀罕?快进来坐坐吧。” 文圭汝进了院子。鲍福、桂晴也热情地打招呼。他们想想刚才的误会,未免有些尴尬。特别是桂晴,手里还拿着多半个黄馒头,此时扔也不是,拿着又不好看。她只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大爷,饭我这就做好了,待会儿咱们一块吃。”说完,她独自回厨房去了。 “不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是关于俺大婶子的事儿。”他怕文氏听不明白,又转而向着鲍福:“是关于你奶奶的事儿。”说着,径直地朝任氏屋里走去。 文氏虽然还很纳闷,但毕竟心里宽松多了,因为她非常清楚,任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当作斗争的对象。 鲍福心里倒很坦然。他抢先一步,打开奶奶的房门。 老人家也刚起床,还没有洗脸,一个人在里屋不知道正忙活着啥,外面的说话声一点儿都没能惊动她,以至于文圭汝走进她的房间,她都没有察觉。 “老人家,您早啊!”文圭汝毕恭毕敬地招呼道。 任氏听见有人在跟她说话了,这才用粗老的手背擦擦两眼眵目糊,认真地辨认着面前的人是谁。 “我是文圭汝呀!大婶子,这次我给您老人家带来好消息了!” 任氏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好消息”更不会奢望有什么“好消息”会降临到她的头上。自然文圭汝这句饱含热情的话语又等于白说。 “啊呀呀,是圭汝啊!”任氏总算看清楚跟她说话的人是谁了“你看看我这眼睛有多拙,你来到跟前了,我还没有认出来呢。我给你找个凳子去。”说着,又要忙活。 “别忙活了,大婶子。”文圭汝立即制止了她的行动。 鲍福早把凳子放好了。文圭汝没有坐凳子,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柴火堆里。 “是这样,大婶子”文圭汝一边说,一边从那件又脏又破的黑夹袄兜里掏出一个眼镜盒,先把那个戴了十来年的老花镜架在鼻梁上,然后翻开那个像语录本一样大小的红塑料皮本子“这些年来,您老人家吃苦了,我多次把您的情况向上级反映,争取一点儿补助。这个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按照规定,您一个月的补助是四块钱,钱虽不算多,但组织上对您的关心,意义是重大的。咱们也要体谅党和国家的难处呀,咱们的国家目前还不富裕,因此,咱一定要牢记**他老人家的教导”**教导啥来?他虽然很能背诵,但一时却想不出把**的哪一段语录用在这里最合适。 任氏没有见过世面,面对这如此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只管低着头抹眼泪。 鲍福看到文圭汝一时语塞,想帮他顺下来,但鬼才知道他要背诵**的那段语录?看来这个忙咱是帮不了,只好找出其中的一句,好歹做了点儿发挥:“是啊,咱们的国家还不富裕,咱们永远不能忘记组织上的关心。” 文氏一听儿子在说话了,连忙把她早就准备好的话合盘抛出:“嗳呀呀,我的大哥,多亏了您跑里跑外,要不然谁还能想起来俺这一家子呀!”说着,又要擦泪。 “这是应当做的。”文圭汝轻描淡写地说,然后他把一张卷成筒状的白表格纸打开,转向任氏:“这张表我已经替您老人家填写好了,您就在这上面按个手印吧。” 任氏哆哆嗦嗦地伸出瘦弱的右手。文圭汝捏住她的食指,在印台上点了几点,然后在指定的位置上停留了很久,最后留下一个血红血红的红点子。 文圭汝要走了,鲍福一家人无论怎样苦留他吃早饭,他都不肯。任老太太也出门相送了,尽管文圭汝再三请求她留步,她还是坚持送到大门外。 就在大家即将分手的时候,只见昭歉慌慌张张地朝这边跑来,大家又不由得紧张起来。 昭歉跑到他们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鲍,鲍福兄弟,咱,咱队里的小黑牛丢了,大伙正,正在分头找,你,你赶快骑着自行车去找。” 鲍福二话没说,回家推了自行车就急着往外赶。 二队的男劳力几乎全出动了,大家分头找了一个上午总算找到了。看看火辣辣的太阳已挂在了中天,大家又气又喜又烦躁,一个个像散了骨头架子似的各自回家。 鲍福回到家里,看到院子里停放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金鹿”自行车,知道家里来客人了,正在猜测,只听母亲又说又笑道: “他姐夫,你这又见外了。你来就来呗,还拿东西干啥!你不拿,你大婶子就不管饭了?” 王福聚也笑道:“大婶子,您这是说哪里的话!我知道我拿啥东西您都不稀罕。甭管咋说,这也是做晚辈的一点儿心意呀。” “他姐夫,我可不是虚留你,天不早了,你来一趟不容易,你说啥也得吃了饭再走,我这就做饭去。” “不啦,大婶子,家里家外都很忙,我这趟来,没别的意思,一来看看您老人家,二来看看小圣侄儿。你侄女一直放心不下,今儿我都看到了,也就放心了。” “小圣他啥事儿没有,昨儿晚,他二大爷就在这里坐了半宿,俺娘几个说得欢天喜地的,都好着哩,别让他姑姑挂心。” “那就好,那就好。我走啦,大婶子,有空我再来看您。” “不行,今儿你说啥都不能走。待会儿鲍福就回来了,你们兄弟们也有好多天没见面了,咋说也得见个面再走。” “是啊,姑父,我爸爸快要回来了,你们总不能不见面吧!”学智也在苦留。 “我看他敢走!”鲍福一步踏进屋里,冲着王福聚高声嚷道。话刚出口,就哈哈大笑起来。 王福聚也大笑起来。 “你今天串了几个村子?”王福聚没头没脑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串村子去了?”鲍福很纳闷。 “啥事儿能瞒得了你姐夫?”王福聚故意卖关子。 “呵,你还挺牛啊!”鲍福略微思考,便恍然大悟起来:“我还差点儿被你蒙住了,其实上午的事儿你比我知道得都早。” “何止比你知道得早,我比你跑的路子还远呢我也跟着找了一个上午。”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说话间,桂晴赶着一群羊回家,学敏、学会跟在母亲的后面。大家见了面,都亲切地打了招呼。鲍福吩咐桂晴:“一会儿弄几个菜,我跟姐夫好好地喝两盅。” 王福聚为难地说:“那边还在等着我呢。” 鲍福道:“你放心好了,我让小慧跟那边说一声,让他们不要等了。一会儿昭阗二哥找我商量事儿,正好你也跟着搀和搀和。” 大家正说着,昭阗喊门来了。 昭阗听说要在这里吃饭,知道无法阻拦,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到代销点上买了一瓶景芝白干。回来时,菜肴已经准备停当:一盘腊肉炖豆腐,一盘小葱炒鸡蛋,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醋熘白菜芯。 亲人相聚,自然有一番酸甜苦辣。三杯酒下肚,王福聚开言道: “昭阗,这里没外人,我可得把话说在前头,今儿我把小冰交给你了,如果你再因为这事儿让孩子受委屈,我可不认!你姐姐也是这个意思。” “他敢!”在一旁做活儿的文氏插言道“我觉得俺小冰怪懂事儿的,每天见了面总是奶奶长奶奶短的,叫得多口甜哪。谁要欺负俺这孩子,我都不认!” “听见了吗?”王福聚朝昭阗一笑。 昭阗也“嘿嘿”一笑,连忙给姐夫端起酒杯。王福聚一饮而尽。 大家又同饮了几杯,昭阗脸上开始泛起了红光。他想对鲍福说点儿什么,嘴张了张,又闭上了。鲍福举杯跟他罩了罩,两人同干。 昭阗喝着喝着,话语不觉就回到从前了:“姐夫,您根本不知道我跟鲍福兄弟的关系” “怎么不知道?邻居加兄弟呗!”王福聚快人快语。 “你怕是知道得还没那么详细吧!我们俩敢情比亲兄弟还亲!”昭阗意味深长地说“我十岁时死了亲娘,家里兄弟姊妹们多,衣服烂了谁给缝补?还不是靠咱大婶子一直照顾着!我也知道,从前大婶子一家比咱家还难过,人家不仅没向咱借东借西,还经常帮着咱。人家的好,咱一辈子都不能忘记!鲍福兄弟有志气,家里一天比一天好过起来,如今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他过好了,我这当二哥的自然也感到荣幸!我们俩一块光屁股长大,啥事儿都没有相互隐瞒过。别看鲍福几代单传,如果在咱们芦花村有哪个敢动他一根毫毛的,他得掂量掂量。咱这一大家子人家不想欺负人家,可谁也休想惹咱。” 平心而论,这番话要是搁在其他场合下说,鲍福或许还能听得进去,可是,现在明摆着你有事儿要求于我,干吗还说这些话?这到底是说明我的头脑简单呢?还是你的眼皮子太薄?好在鲍福还比较识趣:亲人相聚,说话随便。因此也就没有十分往心里去,不过他还是阻止道: “二哥,这些事儿,咱姐夫都知道,咱们吃菜!” “他知道?”昭阗挺了挺脖子,呷了一口菜,却并没有因此而止,好像后面的话不说出来,心里就会积成疙瘩似的“他知道咱大爷临死时说过的话吗?” “他老人家临死时说过啥话了?”王福聚好奇地问。 “看看,你不知道吧!”昭阗觉得下面的话还有必要再重复一番:“要论血缘关系,咱们跟鲍福兄弟已经到了五服沿儿上了。可是咱大爷临死的时候,却让我们十几个叔辈兄弟统统跪在地上,对天发誓,今生今世要把鲍福当亲兄弟看待,谁要违言,天地不容。” 显然,王福聚还是第一次听到,因此睁大眼睛。 “谁都知道,咱大爷一天学堂没进过,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筐,可肚子里的学问却多得装不下。从前凡是村里的大小事儿都得请他老人家张罗,他的见识在这远近是出了名的。可是有一天,他老人家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居然讲起‘朱元璋火烧庆功楼’的故事来了。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年月呀?‘火烧庆功楼’是随便讲着玩儿的吗?他这一讲,不得了啦,红卫兵立即找他算帐。 “那天的气温少说也有三十八度,咱大爷被推到土台子上,头戴高帽子,背上立着一块牌子,脖子上还悬挂着三块青砖。您想,一个快八十岁的人了,就是光让他站着挨晒,就够他受的了,哪里还经得起这么折腾? “眼看着大爷支撑不住了,咱一家老小却只能站在台子底下抹眼泪,谁也不敢为他求半句情。就在这时,鲍福兄弟一下子冲到台子上,把大爷脖子上的砖拿下来就往红卫兵的头上砸,要不是他们跑得快,早有人送命了。转眼工夫,整个会场全乱套了 “事后,红卫兵们把鲍福兄弟告到公社里,他就跟到公社里;把他告到县里,他就跟到县里。县革命委员会主任一听他是烈士子弟,也拿他没办法。 “想想咱大爷去世也快五个年头了吧,也就是说,他老人家从土台子上走下来以后,又活了五年,这五年全是鲍福兄弟给的呀!” 王福聚听了,立即肃然起敬起来。 昭阗接着说:“今天他鲍昭珙牛啦,狗屁!想当年他老子在土台子上挨斗的时候,他连个响屁都不敢放,窝囊着哩。你鲍昭珙能有今天,还不是因为身后有这一大家子人家为你支撑着!你以为孙友军真能给你撑腰吗?我才不信呢,我只相信远水解不了近渴。像鲍福兄弟这样的人物才算是真正有本事呢。” 这番话,果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鲍福尽管一直摇头摆手,但还是满心里受用,因为这毕竟是他有生以来最辉煌的一幕。他本来还想继续听下去,只是到了后来他发现昭阗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昭珙,才有些恐慌起来。平心而论,他并不怕昭珙什么,只是不想无故惹起一场纠葛。他不得不制止住昭阗越来越高的嗓门。王福聚也在劝说。 昭阗自我解嘲道:“我没有醉,我的酒量你们还不知道吗?这几天真是把我憋坏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昭阗吓得一颤,失手将酒杯打落在地。 原来学智提着一壶开水走了进来。 昭阗尴尬地笑笑:“又让侄儿笑话了,你二大爷丢丑了。” 学智抚慰道:“二大爷,您说哪里的话?”连忙给他换了个酒杯,又给他冲了一杯茶,然后冲着客人道:“姑父,二大爷,你们慢用。”说罢,便走出房间。 王福聚不禁赞叹道:“鲍福兄弟,这孩子样样招人喜爱,你是怎么教育的?” 鲍福把目光撒想昭阗:“这话你应该问他的老师。” “惭愧呀!”昭阗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 “鲍福兄弟”昭阗故意拖长语调,目的是把大家的注意力再次集中起来“看来你二大爷的事儿,大哥是很难靠得住了。”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鲍福试探着问。 “我想了很久,觉得还得你出面才是。” “我?”鲍福指着自己的脸“我去找大哥?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干吗非要找他?不信离了这棵小树就吊不死人?” “那你的意思是咱另找他人?” “对。” “找谁?” “霍组长。”昭阗言语中肯地说,然后他把茶杯移向一边“你跟霍组长的个人交情不是很深吗?谁不知道你是霍组长树立的典型,又是贫农代表?贫农代表代表贫农说话办事,这才名正言顺啊!再说啦,贫管代表,这也是贫农扮演的角色呀,你二大爷是地地道道的老贫农,这毋庸置疑,就是再往上查三代,还是老贫农。这样的根基,这样的关系,他霍组长能不认真考虑考虑吗?” 鲍福最怕的就是昭阗一番话把他推向极致,到时候他退没地儿退,进又不好进,里外都不好做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他居然连回避的余地都没有。单就贫管代表一事,他完全可以找霍组长纠缠一番。可眼下他最需要解决的却是自己的组织问题。如果组织问题解决不了,他鲍福就是有一万个条件也休想进入大队班子。一旦进不了大队班子,就意味着这一年来的心血白费,自己的一身真本事只能关在家里欣赏。因此他很不愿意把这件无关痛痒的事儿跟他的大事混在一起。可是,如果拒绝了昭阗的要求,后果更难想象。因为昭阗毕竟是党员队伍中的一个活跃分子,即使在大队支委的眼中,都举足轻重。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跟昭阗是从小的兄弟,十几年的邻居,尽管两人在内心深处,各有各的小算盘,但大面上还是很合得来的。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看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你们哥俩商量的事儿,我能插上一句吗?”王福聚近似哀求地说。 昭阗瞪了他一眼:“你啥时候学得婆婆妈妈起来了?” “两位兄弟,甭管咋说,我好歹也当了十来年的民办教师,多少也懂得一点儿跟学生打交道的滋味。”他觉得后面的话应该面向鲍福:“像你二大爷那样,一个字不认识,一旦要跟众多的学生讲话,他能行吗?” 昭阗真没想到姐夫会突然冒出这句令他扫兴的话来。他尽量克制住内心的不快,言辞激昂地说:“亏你还是个民办教师,难道你连贫管代表的概念也不清楚?所谓贫管代表,就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既然是贫下中农,那么又有谁在旧社会上过学?没上过学哪来的文化?没文化这无可厚非,张春桥同志曾经讲过:‘我宁要一个没有文化的劳动者,决不要一个有文化的剥削者,精神贵族。’这就是说,无产阶级要想占领学校这块阵地,首先要在思想上占领它,而最能代表政治觉悟和思想品德的就是阶级成分。从这个意义上讲,您大爷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席话说得王福聚的脸跟柿子一样红。他只有点头儿的份儿。 鲍福也非常清楚,自己要想在政治理论上跟昭阗分个高低,那简直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经过再三斟酌,他觉得昭阗的意见可以试试。 晚饭后,鲍福来到大队部。他在霍组长的办公室门前徘徊了很久,却不敢冒然进去。因为他始终想不出以什么理由向霍组长提及这件事儿。大院子里出出进进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不能在门口待得太久,于是一咬牙,便走了进去。 霍组长正在紧张地起草一份材料,看见鲍福进来了,随即将手里的东西稍做整理,便把目光转移到鲍福的脸上。 此时,鲍福紧张得有些发抖。 霍组长开门见山地问:“有什么事?” 鲍福强作笑脸:“有件小事儿,想向你汇报汇报,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说吧。” 也许是因为霍组长的面孔太严肃了,鲍福比刚才更紧张。他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霍组长看到他紧张的样子,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尽量使表情放松起来,并用一种非常和蔼的语气重复道:“有什么事儿吗?” 鲍福鼓起勇气:“霍组长,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你汇报?” “看你,有什么话说就是了。”霍组长一副大将风度。 鲍福又支吾了好半天,才嗫嚅道:“工作组进村差不多有一年了吧?这一年来,您对我的教育很大,在工作组十几个成员当中,我最尊敬的就是您,我一直没把您当外人,就是在别人看来,您对我也特别器重。当然,一方面是因为您的水平高,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的根子正” 霍组长听来听去,终究听不出鲍福想说什么。他很想说上一句:“不要婆婆妈妈好不好?有什么话就直说。”但经验告诉他,做农村工作靠的是耐心,任何急噪情绪都可能给工作带来被动。于是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继续耐心地等待。 如果抛开这种特定的环境,谁要是说鲍福的嘴笨,他一万个都不会承认。不仅他不会承认,就连芦花村的大人孩子都不会承认。他鲍福钢牙铁齿,这在江湖上是有名的。您觉得昭阗的嘴巴够呱呱叫了吧?假如在街头巷尾跟鲍福抬起杠来,十个昭阗被骂得狗血喷头也未必有本事还上半句嘴。不幸的是,鲍福一旦遇到严肃的场合,或者面对有身份的人,嘴就张不开了。他自己从来就不考虑这个问题。或许现在离开了这个办公室,他就会把刚才的尴尬忘得一干二净。一旦走出这个门,再有人让他讲述刚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那将会是另外一种情景,他会把所有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得淋漓尽致,甚至会重复夸赞自己在某一句话或者某一点上做了天才性的发挥。而此时他自己都恨自己说出来的话太龌龊。你说,没人跟你争,也没人跟你抢,你紧张什么?还有,放着光明正大的事儿你不说,为什么偏要讲跟霍组长套近活儿的话?这是哪码归哪码啊!他并不是不清楚在这种气氛下该说些什么而事情成与不成倒是另外一回事儿可他就是说不出来。 外面发出一片吵闹声。 原来七队和八队的社员为争用大队的一台柴油机,各不相让,最后争吵起来。两位队长各自挥拳撸袖,两边群众各保其主,大有大打出手之趋势。最后文圭汝出面协调,两边社员仍然据理力争。文圭汝一看两边的社员都拿他的话不当回事儿,气得暴跳如雷。他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招数:镇压。 “不象话,太不象话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工作组?还有没有大队党支部?啊?你们不是平常都咋呼着自己风格高尚吗?为什么一台破柴油机就使得这样兴师动众?过去没有柴油机的时候你们都饿死过?如果真要闹的话,咱们干脆办一期学习班,到时候我来奉陪。我看有些人早该进学习班了!今天我就说这些,如果再有谁还不服的话,请他到办公室里去说,我在那里恭候。”说完,调头便走。 这边,社员们一个个像霜打的南瓜,各自无精打采地走散了。 霍组长的办公室里,灯光明亮,烟雾缭绕。 鲍福低垂着脑袋,像受审似的,一言不发。 霍组长语重心长地说:“鲍福同志,主动向组织上反映问题并提出自己的建议,这非常好。这首先体现了一个有觉悟的同志对工作组和大队工作的支持。关于西成老大爷的个人情况你已经做了介绍,很值得研究。你放心,我会及时把你的意见向工作组和支委会转达。不过有一条我得纠正你,组织上的事儿必须由组织上共同研究决定,而不是有哪一个人说了算。工作组也并不是凌驾于大队之上的权利机构。我多次在讲话中强调,工作组是县委委派的工作机构,它的任务是协助并引导农村基层干部正确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而不是取代农村支部。 “鲍福同志,刚才你已经谈过了,根子正,这是好事情。正因为如此,工作组才对你充满了信心,并把你列为重点培养对象。在这里,我需要提醒的是,在将来的斗争中,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一定要着眼于大局,一定要经受住各种各样的考验。现在芦花村方方面面的人都在关注着你,所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站稳脚跟,千万不能给某些人留下一丝一毫的把柄。目前芦花村的斗争形势十分复杂。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叫鱼目混珠” 鲍福昏昏沉沉地听了半夜,始终没闹清这事儿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第八章 鲍福走出大队部,心里异常的烦恼。然而,这种烦恼并不是因为刚才的龌龊语言所引起的刚才已经说过了,那种片时的尴尬他转眼就会忘记。他如今所烦恼的是昭阗那阴魂不散的影子这会子,他老兄怕是又在自己的家里等待着好消息了吧。想到这里,他正向西迈进的步子忽然转而向东。他要用另一种欢快洗去这满脑子的烦恼。 向东走了一阵子,然后折而向南,他在一个门朝东的老式大门前停了下来。他轻轻敲了两下门,很快,一阵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 门被打开了,碧月招呼道:“是大叔啊,快进来吧,我爹正一个人在屋里抽烟呢。”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地上摆放着一张木床、一张小学生用过的旧课桌和一个高杌子,墙壁上则挂满了坠琴、二胡、板胡、京胡(当地则称之为“二鼓子”它只有在唱琴书时,才会成为主弦。)和扁鼓、大鼓、铜锣、镲之类的乐器。这间房屋自从冯水新的父亲归天后,十多年来很少有人光临,只有偶然亲戚在这里留宿;另外就是冯水新烦闷时想一个人安静一下,或者哪一天他心血来潮,想拨弄一番琴弦之类的乐器,才在这间房里度过一时。当然,偶尔来这屋里的还有鲍福。 冯水新独自坐在床帮上抽闷烟,整个屋里被烟雾笼罩得令人窒息。鲍福走进来,冯水新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鲍福看到他满脸的愁绪,看来已经沉思好久了。鲍福不便立即打扰他,只好默默地坐在他对面的高杌子上。鲍福借着煤油灯昏暗的光线往地上望了一阵子,发现了二十二个烟蒂。 冯水新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向他微微点头。 两人又是良久的沉默。 东边的隔壁时断时续地响起嘤嘤的缀泣声。 张氏母女三人紧贴着坐在大床沿上。彩云把头埋在母亲的怀抱里。张氏的衣襟早被泪水湿透了。张氏一只手承载着女儿怦怦跳动的胸脯,一只手轻轻地抚弄着她那乌黑发亮的云鬓,就像二十年前在向这位心爱的女儿喂奶一样,碧月坐在姐姐的另一边抹眼泪。 “孩子,你就不能忍耐一阵子?少夫少妻的,哪个不得习惯上几年,就说我跟你爹那会子吧,一开始我不也是过不惯?等有了你姐就好多了。可是你呀”看着女儿委屈的样子,张氏实在不忍心责备半句,她力争把话说得再软些“每次在婆家都住不了几天,你总是说,夫妻要有感情,俺虽说不懂得啥是感情,可俺总知道过日子是咋回事儿呀!甭管咋说,这终究是一个理儿啊。就说过日子吧,干活、做饭,那总得是两个人的事儿呀,如果单个的过,孤男寡女的,那又有啥意思?那也不方便呀。再说啦,人总会老的,等到老了的时候,啥事儿都做不动了,身边再没个知疼知热的孩子照料着,那咋活呀?你过门有一年多了吧?瞧这光景,只怕还没有喜吧!昨儿前街上的你秀君大婶儿到咱家串门,说她家的丫头比你出嫁还迟一个月呢,可人家的娃娃都出满月了。娘对你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跟姑爷好好地待上一段日子。日子一长,就是偶儿有点儿不顺心的事儿也不会再往心里去了。孩子,听娘的话,啊!”彩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张氏的**被她摇得左右摆动。 “孩子呀,常言说得好:‘女大不中留。’你听说过哪个女孩子跟着娘过一辈子?再说啦,世上也没有一个做父母的愿意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跳啊。当初你爹和我能答应这门亲事,全是看着这户人家老实;还有,你的女婿还有个正式工作。就算人长得丑了点儿,可人家地道啊。十里八乡给人家提亲的也不少,可人家就是看不上,就觉得你最合适,或许这是前世的缘分呀。你说,咱庄户人家一辈子拼死拼活到底图个啥?还不是为了吃饱肚子,身上穿的暖和一点儿?定亲那会儿,咱一个子儿都没向人家张嘴要,可人家呢,却愣是大包小包的往咱家里送。你过门后就更不用说了,姑爷总是隔三差五的到咱家里来,不是送些白面,就是送些大米,从来都没有空过手,惹得四邻八亲都舔嘴咂舌地羡慕咱。” 刚说到这里,彩云一下子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扑扇着一头乱糟糟的秀发,一边哭,一边嚷:“吃呀,穿呀,你们就知道这些。告诉您吧,凡是他送我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有用过,还是原样放在皮箱里,到时候我会一件不少地还给他。至于你们吃过的那些大米和白面,我会出力挣回来还给他。” 碧月看到姐姐哭得跟泪人似的,心疼地掏出自己的手绢给她擦眼泪。彩云却从妹妹的手里一把夺过手绢来自己擦。碧月用手臂轻轻地挽着姐姐的臂腕,彩云却一把将妹妹搂住。姊妹俩顿时哭做一团。 张氏目不忍睹,操起衣襟擦眼泪。 过了良久,张氏才开始发话:“咱不提这事儿啦。说句心里话,娘也不是那种贪利忘义的人,娘这一辈子啥苦没吃过?远的不用说,闹灾荒的那些年,你都记事儿了,咱家里统共存了十斤小米,这小米呀,是煮粥最好的粮食,可咱就是舍不得吃,愣是靠吃村西的补补丁(即蒲公英)熬过来了。” 碧月还是第一次听母亲讲小米的好处,而且跟桂晴婶儿讲的道理一样,不由得肃然起敬起来。 “你爹这人有时脾气不好,你们姐儿几个都怕他,可他在外面又死要面子,处处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也难怪他这样做,谁叫咱家是上中农成分来?你爹在村子里没他说话的地儿,这没得说,可咱这冯家,也没人愿意跟咱搭茬儿,你说他这心里能好过吗?老辈子倒是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咱却跟着被挂。这命呀,咋就这么让人琢磨不定?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因为咱家的人少。你爹,你爷爷,还有你的老爷爷都没有兄弟姐妹,到了你们这一代,你的弟弟又是那么不成器。好在我养了三个闺女,出落得一个比一个俊俏。我和你爹原指望后半辈子全托付给你们姐儿仨,可老天又是那么不长眼睛。你大姐多么好的一个人,谁见了谁夸,可她偏偏嫁了一个疯子。说来也怪,刚嫁过去的那两年,那疯子一点儿也不疯,两人你敬我我敬你的,多好的一对儿。可是好景不长,那疯子不知道听了哪个嚼舌头的混帐话,说你姐姐外面有头儿,就天天打骂她,后来她实在受不了啦,就把孩子一扔,独个儿跑了。你说那些人没事儿瞎编啥呀?你姐姐是那种人吗?别人不知道,我自己养的女儿我还不清楚?彩霞她从小就安分守己,别说她跟别的男人不清白,就是跟左邻右舍的男娃娃说句话,都会脸红好长一阵子。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一年多了,连个音信都没有。你说这做爹娘的能不牵肠挂肚吗?她这一走,她倒好了,可那疯子却不依不饶,一连来咱家里闹了几场,愣说父母把她藏起来了,还口口声声问我们要人,你说这叫人咋过?”张氏说着,眼泪像连串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 这边,彩云、碧月姐儿俩反倒不哭了。 碧月挣脱姐姐的胳膊“忽”地站起来,铁青着脸,冲着母亲嚷道: “我看那疯子可恶得很,你和俺爹也忒老实了,要依着我呀,到街上喊上一帮人狠狠地揍他一顿,包管他一辈子再不敢踏进咱家的门槛。” “傻丫头,你瞎嚷嚷个啥?越说越没天理了。你没看见咱冯家的那些人吗?哪个不是各顾各?谁家好一点儿,他们都吃不消。眼见得人家家破人亡,他们才乐意呢,谁还会管咱家的这些破事儿?” “冯家不管,还有鲍家、文家,就是都不管,还有大队、公社和县呢,这又不是旧社会,难道咱还怕他不成?” “真是越说越胡闹了,大队管了又能咋样?大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你姐姐今后还做不做人?你小孩子价哪里懂得大人的心思?家丑不能外扬啊!你爹他一辈子小心行事儿,不光是因为咱家成分高,也是为了在街上落个好脸面。真没想到家里会出这么大的事儿。真要是天灾**那倒也罢了,偏偏是闺女跑了。这名声真要是传出去,那还得了?那可是伤风败俗啊!别的不说,单就咱冯家的人知道了,还不会用唾沫把咱淹死?” “叫您这么说,咱只有忍了?” “不忍又能咋的?咱要是火上浇油,那事儿只能越闹越大。” “跟您说话真没劲!” “谁不想好来?可咱得掂量着来。好在疯子的父母兄弟还算明白,他们说这事儿不能怪彩霞,全是疯子惹的祸。他们也怕名声传出去不好听。你想,这闺女一出门便是人家的人了,人家能不急吗?于是他们便跟你爹商量着先暗中打听着;疯子也是一阵子清楚一阵子糊涂,他的兄弟们答应好好劝劝他,平常再看管好一点儿,不让他再来闹事儿就是了。” “可是人海茫茫,咱去哪儿打听呢?” “是啊!咱这不正为这事儿发愁吗?不过世上终归好人多,这街坊邻居的,除了冯家的人,都还是向着咱的。咱家几辈子没人作恶多端,不信这老天爷就存心不让咱们过去这个坎儿!” 一席话说得碧月只眨巴眼睛。她站了一会,只好又无奈地回到姐姐身边。 张氏说来说去,又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 “天下做父母的哪个不巴望着自己的孩子有个好去处啊,你姐姐这辈子不知道会走到哪一步。大人心里的伤痛还没有医好,你又来了。你说,我到底是哪辈子造的孽呀?为啥这些不顺心的事儿都让我给赶上了?” 这回又轮到碧月说话了。只见她又站在了母亲的面前,不折不扣地说: “如果再按照您的意思办,我二姐将来肯定会成为彩霞第二。” “快别这么瞎说!”张氏情急之下,要去捂碧月的嘴巴。 “您害怕了吧,娘?”碧月连忙躲开“这是肯定的。您想不让二姐走大姐的老路吗?我倒有个办法。” “啥办法?” “离婚。” “瞎说。看我不拧你的嘴!” 碧月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儿“扑”地又回到姐姐身边去了。 彩云瞪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妹妹,使劲地点头。 张氏瞅着两个女儿搂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样子,既喜悦,又难过,眼里禽着泪花,脸上绽着微笑。她不无风趣地说: “我看三丫头整天价神神道道的,还不知道将来会嫁个啥混帐女婿呢,倘若还不如你的两个姐姐嫁得好,我看你这辈子咋过?” “我嘛,您老人家就不必瞎操心了,我的事儿我自己办。” “不知羞耻的傻丫头,都十四五岁的人了,嘴还跟没把门儿似的,看谁还敢给你提婆家!” “常言说的好:‘吉人自有天相。’您还是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彩云看看妹妹的小脸蛋儿红一阵白一阵的,觉得十分可爱,禁不住把自己的脸跟她贴在一起。姐妹俩笑成了两朵花。 张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忽”地站起来:“刚才光提这伤心的事儿了,我都忘了,彩云还没有吃饭呀,我给你下面去。” “别下了,我一点儿都不饿。”彩云懒洋洋地说。 “多少吃点儿。看这段日子你都瘦成这样了。”说着,就要出门。 碧月扯住母亲的衣襟,朝西边的房子哝哝嘴,提醒她看看父亲是否还在生气。 张氏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咣”、“才”两声乐器的敲打声从隔壁的房子里传来。 彩云、碧月相视一眼“噗嗤”一声,同时笑了。张氏瞧这光景,也会心地笑了。 “大哥,使不得,晚上听得太远,邻居又该烦了。”鲍福站起来,两只手摆得像荷叶“咱哥俩还是你拉我唱吧。” “也好。”冯水新答应着,从墙壁上摘下京二胡。他一边调弦,一边征求意见似的说:“那就先来段慢板,算是吊吊嗓子。” “行。”鲍福清了清嗓子,开始进入角色。 随着京二胡悠扬的旋律,鲍福一字一板地唱道: 忽听得谯楼上起了更, 绣房上走下来张美英。 轻移步走向那后花园内, 二目闪闪观星星。 织女星它好比张美英; 牛郎星它好比毛家相公。 老爹爹它好似王母娘娘, 只落得俺夫妻不能相逢。 回楼慢慢我神昏心痛, 只好将声儿轻轻唤春红。 曲罢,两人便是一番你敬我捧的赞叹。赞叹之后,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气氛逐渐活跃起来。冯水新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烦恼;鲍福也早已不记得来之前发生过的事情。赞罢笑过,冯水新提出:“兄弟,咱俩换换角色,你拉我唱。” “好!”鲍福接过胡琴“来哪段?” “就来一段现代戏吧!”他想了想“白毛女。” 鲍福一猜就知道他要唱赵大叔的那段“忽听说”于是把弦又往上定了一个高度,板式也由刚才的慢板转为原板。只听冯水新用高亢的嗓音唱道: 忽听说来了一些兵, 浩浩荡荡多么威风。 队伍整齐纪律好, 胜过天将和天兵。 一路打来一路胜, 穷人到处都欢迎。 一曲唱罢,又是一曲。生、旦、净、末、丑五个行当统统唱了个遍;京二胡、二胡、京胡、板胡、坠琴等所有墙壁上挂着的乐器统统摸了个遍;梆子戏、柳子戏、两夹弦、坠琴、豫剧等所有流行剧种也统统演了个遍。 一开始两人一个拉,一个唱。后来,他们渐渐地由唱转为说。说着说着,冯水新忽然提出:“我让你嫂子弄两个菜,咱弟兄俩一边喝一边聊。” “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我再来嘛!” “不行,这几天我闷得慌,总找不到个对把的人陪我解解闷,今儿我见到你比见到谁都高兴。另外我正好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商量呢。” “商量事儿可以,酒就免了吧!不瞒你说,中午我多喝了几杯,到现在酒劲儿还没下去呢。” “那就少喝两杯。” “也好,那就别再弄菜了。” “听你的,那咱就就着咸菜疙瘩抿两口。” “成!” 瞬间,酒菜备齐。 两人同时举杯,杯到酒干。 “鲍福兄弟,”经过一番说唱,冯水新的嗓子有点儿沙哑了,然而他仍然能够凭借着深厚的底气把每一个字都吐得恰到好处“咱们的四平腔从开创到现在不过三十多年的时间,原来的基本唱腔只有四句,加上花腔也只有六句,当然生旦有别。后来各地的老师们在教唱中,根据个人的嗜好,你加一句,我减一句,早已变得五花八门了。” “是啊,这些年我也去过不少地方,很少发现有两处一样的唱法了。” “也难怪会这样。当年的十三位创始人就因为意见不一致才分道扬镳的。”冯水新长叹了一口气,喝干杯里的酒。 “大哥,我年龄比你小得多,当时的事儿都没挂在心上,现在这十三位创始人活着的还有几个?这辈子大家还能不能再碰个面?” “难哪!要说活着的还有几个?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刘老师还比我大二十岁呢,我今天都四十六了,刘老师不已经六十六了吗?” “不简单哪!由最初的花鼓戏演变为四平腔,这也算是戏曲史上的一次革命吧?” “是啊。我认为这四平腔好就好在了它的音律上,最初的四句基本唱腔虽然来源于花鼓戏,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梆子、豫剧、两夹弦<!doctype html><html lang="en"><body><app-root></app-root></body></html> 第九章 作者忽然发现,书都写了这么长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没有交代清楚,那就是学智名字的由来。省得一会儿一个“学智”一会儿又一个“小圣”地叫着,让人听起来乱糟糟的。 1963年12月17日,即农历的11月初2日晚12点,伴随着“哇”的一声哭叫,一个小男婴在一户农家院落里呱呱落地了,他就是鲍学智。出生之时,他的家里穷得连一把柴禾棒儿都难以找到。冰冷的南屋里,除了徒然的四壁和稀薄的被褥是自家的外,其余包括大床都是借来的。早在孩子出生的半年前,他的父亲就跟随戏班到远处谋生去了,家里只有一对老婆媳伴随着这对可怜的母子。老婆媳虽然由于男婴的降生而使其家庭地位自然往上提升一级,但往日因贫穷而争吵不休的坏毛病却丝毫没有改变。想想两年来,母亲死,父亲病,大故迭起,眼下婆家又穷得连一口热水都不能满足,这位多灾多难的年青母亲面对可怜的小生命,除了整日伴之以眼泪外,还能给予什么呢? 男婴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他极不寻常的命运里程。也许天意如此,他每经历一个关口,都会给他的家庭乃至周围的人带来一场震动。喜的,能让你欣喜若狂;惊的,能让你丧魂失魄。后来他的母亲说过这样的话:“谁能相信,我这个文弱得像女孩子一样的儿子,十几年来不知有多少次让我吓得要死,喜得要疯,将来还不知道要做出哪等不同寻常的举动呢!” 这里,不妨举两个例子说说这个小儿命运的不寻常。 在他落草的第三天夜里,母亲正小心翼翼地给他喂奶,突然发现他满脸黢青,翻着白眼珠儿,只一味地抽风。母亲吓得又哭又喊。文氏和任氏闻声赶来,看着这个连气都喘不动小生命,一时慌得不知所措。最终还是任氏因为年老见识多,劝她婆媳二人先不要着急:“我听说北里铺有个会扎针的婆子,很多快要死的小孩都被她扎活了。也许她能救得了孩子的命。”文氏带着一丁点儿希望,黑夜里叫醒前后院子里的两个老头子。他们用盛黄膜的笸篮抬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往七八里之外的北里铺。两位老汉走后,母亲一个人在昏黄的小煤油灯下巴巴地哭到天明。赶到红日欲出,东方发白时,连眉毛和胡子都结了霜花的两位老汉把孩子交给他的母亲。母亲来不及道一声谢,疾忙揭开襁褓。当她看见小冤家眨巴着小眼睛,蠕动着小嘴唇,脸上泛出红晕时,真不知道该是笑一阵好,还是哭一场舒服。 像这样的情景大概经历过七八次。后来,母亲时常用这样的话教育她的儿子:“你将来若是混出息了,谁都可以忘记,惟独不能忘记前后院子里的你的两位爷爷,人家的恩德你一辈子都报不完。” 倏忽到了百日。当地的习俗,亲朋好友应该来祝贺一番。鲍福一家虽然世亲不多,但总也有人走动啊!眼下家里穷得几乎揭不开锅,拿什么去招待亲友呢?总不能让人家光喝白开水吧!就在一家人焦急万分之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降临了。原来,远在千里之外的鲍福祖父的胞弟寄来一百元钱。一百元呀,这在当时莫说对于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即使对于一般人家来说也是一个天文数字啊!一家人喜得合不拢嘴。忙完庆典,还清债务,家里只剩下十几块钱了。这十几块钱一下子又成了摇钱树,不到几年的工夫,这户人家就兴旺起来了。 自打那救命钱进了他们的门,左邻右舍就开始议论了。有的说:“你说这怪不怪?老头子一去五十多年没有音信,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帮了他家的大忙。”有的说:“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这孩子带来的福。”还有的说:“这孩子胸脯上有一颗大痣,相书上说,日后必然有贵人相助,看看,如今就应验了。” 家人看着这个小宝贝一天天长大,模样儿一天比一天好看,院子里一下子比过去多了很多笑声与和睦。不是她说:“叫奶奶抱抱!”就是他说:“让爸爸亲亲!” 转眼就要周岁了,家人忽然发现,这么招人疼爱的小祖宗原来还没有名字呢。给他起个啥名字好呢?一家人想了又想,觉得都不合适。 这天,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知不觉地又议论起孩子的名字了。 文氏说:“老年人常说,给小孩子起名儿,不能起得太尊贵,太尊贵了怕是咱这穷苦人家的孩子咱压服不了,不如起个‘狗’呀‘猫’的好,这样好养活。” 桂晴说:“娘的话一点儿不错,可这给孩子起名儿也不像穿衣服那样随便啊,旧了就换,破了就扔。这孩子的名字呀,一旦叫起来,就得跟着一辈子。其实做个好人,过了几辈子人们都会提到他。孩子小的时候叫什么都没得说,只是年龄再大些,叫起来就有点儿饶口了。当然了,自家人也好,乡里乡亲的长辈们也好,一辈子都可以叫他的小名儿。问题是将来他上了岁数,街上的娃娃们私下里提到他的小名儿时,就不太雅观了。再说啦,街上的婆娘们也不是个个都好,倘若有那不懂事儿的在当街比鸡骂狗地胡咧咧,冲到咱的名字时,咱又没法不让人家骂,到那时,咱岂不干生气?” 一席话说得婆婆只咽唾沫。 一向有主意的鲍福这时候觉得谁说得都在理,但又不知道该支持谁,该反对谁。 鲍福虽然勉强读了初中,就他那点儿小聪明搁在算数上还说得过去,要是让他提笔写文章,非把他的胆子吓破不可。别人看不出,他自己倒觉得寒碜。别看他平日里给这家写家书,替那家报平安,那不过是在一大堆称谓后面加上个祝福词儿而已,就像一顶随意拉伸的橡皮帽子一样,戴在谁的头上都差不离儿。如今一听说要给儿子起名字,首先犯愁的就是他。 “孩子他爹,”这种极不习惯的称呼使得桂晴刚一出口,就羞得满面通红起来,她“咯咯”地笑了很久,才终于说出一句可有可无的话来:“你觉得给你儿子起个啥名字好?” “我要是会起,还能站在这里卖傻?”鲍福直言不韪。 “瞧你说的,多轻巧!难道你就叫他一辈子‘小宝贝’不成?” “要不,咱就叫他‘永传’吧,意思是一代一代地永远传承下去。”鲍福顺口开河道。 桂晴刚要叫好,只见任氏连连摆手: “你爷爷叫‘思传’,他叫‘永传’,乍听起来,那不成了弟兄俩啦?” “这我倒忘了。”鲍福脸红得跟猪心肺似的“要不就叫他‘保山’。” “不行,不行,大山谁能保得住?你没听说前些年邻村里有个叫‘新河’的孩子,本来还好好的,可是自打城北开挖了那条河,那孩子就一直病病怏怏,到后来,河也挖好了,孩子也没气了。”文氏说得骇人听闻。 鲍福和桂晴吓出一身冷汗。 停了很久,鲍福才试探道:“还是按行辈起吧,叫‘学怀’,咋样?不会再犯啥忌讳吧?” 鲍福自认为这个名字起得有学问,谁知话音刚落,桂晴就表示反对: “‘学怀’,‘学怀’,念不准就成了‘学坏’了,俺才不让俺的孩子叫这种怪名字哩!”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叫什么好啊?我是再想不出来了。”正在犯愁,他突然眼睛一亮:“哦,对啦,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他一定能帮得了咱家的忙。” “到底是谁呀,还这么神神秘秘的?”桂晴催他快说。 “冯紫寅老先生。你不陌生吧?” “呵!有你的。快去请啊。” “你慌什么?没准儿他给人家瞧完了病,就在咱的椿树底下歇脚呢。” 正说着,门外果然传来一位老人的咳嗽声。 “怎么样?说曹操,曹操真的到了吧?”鲍福用手梳理了一下分头,就朝门外走去。 片刻工夫,鲍福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书生让进家门。 一家人纷纷起身让座。 老者笑呵呵地走进来,先是给任氏道个平安,然后瞅着孩子逗笑。 桂晴看着老者一副温和的情态,很得体地逗着孩子:“愿意让爷爷抱抱不?” 谁知孩子竟然咧开小嘴,张开两只小手臂,意欲投向老者。 老者高兴地接过孩子,尽情地逗笑。 文氏看着这一老一小开心的样子,凑趣道:“常听人家说,老年人最待见娃娃冲他笑了。看来大哥您能活到一百岁。” “一百岁咱不敢想,活那么大也没用,只要一辈子没病没殃就知足了。瞧这孩子多水灵,真是一天一个样啊。” 孩子觉得老者银白的胡子好玩儿,便伸着小手去抓。 老者一边把脸向后躲闪,一边笑道:“这可使不得!娃娃不听话,爷爷给你扎针了。” 桂晴上前过接孩子:“看爷爷累了吧,让爷爷歇歇。” 紫寅先生坐下。 鲍福立即凑到他跟前,笑容可掬地说:“大爷来得正巧,这不,我正要去请您老人家呢。” “大家都好好的,请我干吗?” “孩子快满周岁了,还没有名字呢,我们想了一大堆,没有一个合适的,您给起个呗。” “名字只是一个人的记号,叫什么不都一样?几时生的?” “经您老人家这么一问,我又有事儿求您了。人家都说,您从小熟读周易,早年还学过算卦。今儿您既然来了,就请您老给这孩子算一卦吧。” 紫寅先生拈须一笑:“虚妄之说不可信呀!” “信!信!我们全家人都信。”他回过头去一个一个地问道:“是不?” “大哥,您就给这孩子算一卦吧。俺啥也不图,就图个平安。”文氏情真意切地说。 “可不许对外人讲。我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给人家算卦,当真我连一套卦具都没有过。这种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最好不信。今儿既然大家心情好,权当一笑,过后都不要往心里去。记住了?” “大爷,您放心,您老也不要想得太多。”鲍福立即附和道。 “要说起卦,原本需要七七四十九根筮签。这筮签是用筮草的茎叶做成,因这筮草生长时间能过百年,因此又叫长命草。在先人看来,它最能与神灵相通,故占卜者选用它作卦具。凡问卜者须斋戒三日,驱除妄念,然后在筮签前焚香礼拜,方可灵验。”紫寅先生双目微闭,正逐渐进入状态。 “原来还这么麻烦?”文氏插言道。 “不过,后来人们把这种程序简化了,如今只用三枚铜钱就可以了。” “孩子他娘,我屋里的灯台碗里好像有几枚,你去找找看。”文氏说。 桂晴红着脸进屋去了,片刻带着一脸失望走出屋门:“我都找过了,只找了这一枚。现在都不用它了。要不,我到别家找找看。” “算了。”紫寅先生制止住她“我还是给他排排八字吧。给我找支笔和一张纸。” 一听说要排八字,一家人顿时来了精神。鲍福连忙从兜里掏出纸笔,恭恭敬敬地放在紫寅先生面前。 “是上年生的吧?”不等回答,紫寅先生就竖着写了两个字:癸卯。然后又问:“哪月?” “十一月。”文氏回答。 紫寅先生半闭着双眼,口里念道: 甲己之年丙作首,乙庚之年戊为头, 丙辛必定寻庚起,丁壬壬位顺行流, 更有戊癸何处觅?甲寅之上好追求。 念完,他扳起指头算了一会,然后在下一行又写了两个字:甲子。又问:“哪日?” “是初二吧?”文氏含含糊糊地回答。 “到底是哪一天?”紫寅先生睁大眼睛,认真起来。 “我觉着好像是下半夜啊。”文氏一边回忆着,一边问桂晴:“孩子他娘,你再想想。” “我也觉得像是刚到下半夜。”桂晴不容多想,干脆说:“大爷,您就按下半夜算吧。” “说准了?”紫寅先生显出一副很宽容的姿态。 “没错,就是下半夜。”桂晴毫不含糊地说。 “如此说来,连时辰都有了。”紫寅先生继续念道:“甲己还生甲”之后,又在下一行写道:甲午。然后继续扳着指头算,算完了,又在下一行写了两个字:甲子。他一边念叨着像咒语一样的“卦辞”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鲍福好奇地伸过头去看那纸上的文字,什么“比肩”、“伤财”、“偏印”等等,一概看不懂;又听他口里嘟噜着什么“比肩重重”、“比劫夺财”等等,更是听不明白。 停了一会,紫寅先生对大家说:“从这孩子的命理上看,有‘文昌’之象。” “‘文昌’之象是咋回事儿?”鲍福不解地问。 “‘文昌’好啊,是说这孩子将来聪明过人、才华出众,想必是在文上有一番造化。” “哎哟,阿弥陀佛,托大哥您的福呗。”文氏激动得双手合十。 “另外,子午相冲,子卯相刑却不是件好事儿。” “那该咋办呢?”一家人吓了一跳。 “莫怕。”紫寅先生安慰道“这也不好说,还得看他的造化了,有道是: 君子不刑定不发,若居仕途多腾达。 小人到此必为灾,不然也被官鞭挞。 我看爷们这一脸的福相,一辈子不会有什么大灾大难。不过这孩子命主属木,木又太盛,恐有物极必反之患哪!“ “这又如何是好啊?”文氏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有一个办法,保管他将来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大哥,您说啥办法?要俺花多少钱哪?”文氏激动地问。 “我又不是串街卖艺的,要什么钱呀?”紫寅先生笑了起来“你们听好了:克木者,金也。金在西。你们有所不知,这西方有一大圣人现在不兴说这话了就像中国的孔子一样,此人叫耶稣。耶稣生于中世纪,是基督教的创始人。每年的阳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他的生日,这一天叫圣诞节。每逢圣诞节,西方各国就像中国过年一样热闹。耶稣好善,最后却被犹太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的弟子将他一生的言行记录在两本书上,这两本书是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统称圣经。这圣经是基督教的经典。如今这孩子生于十一月初二,正是阳历的十二月十七日,圣诞节前夕。中国古代有一种哲学思想,叫‘天人合一’。为了顺天应人,遵循易理,不如将他的乳名取圣经中的一‘圣’字,叫‘长圣’,你们平时都唤他叫‘小圣’就可以了,这‘圣’字就象征着冥冥之中有耶稣在保佑他。你们觉得怎么样?” 一家人谁敢说一个“不”字?只有七嘴八舌地夸赞紫寅先生的学问大了。 “另外,从八字上看”紫寅先生再次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这孩子天生有一种睿智,学名就叫‘学智’吧。” 小圣学智的名字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叫起来的。 打那天起,一家人每当呼唤一声‘小圣’时,真像读了一遍圣经一样安宁。小圣的名字不仅被喊在口里,而且被记载在鲍氏家谱中鲍学智后面的括号里。 谁都不曾想到,仅仅这个奇缘,使得这一老一少成了一对忘年交。 冯紫寅,原名冯清儒,字紫寅,生于清光绪31年,公元1905年。他的父亲冯聚才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冯聚才总共生了七个儿子,冯清儒排行老大。在这七个儿子当中,只有老大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兄弟七人,性情各异,优劣有别:有早期参加革命现已升到副省级高干的;有曾经当过汉奸还乡团终生被人民政府镇压的;有外出经商数十年早已变为外籍华人的;有跟随蒋介石逃往台湾至今不知下落的;有在家务农的。等等不一。老太爷早在土改运动中就暴病身亡了。现在冯紫寅光棍一人在村里艰难度日,同时待在村里的还有他的七弟一家数口。 冯紫寅自幼接受传统文化熏陶,怎奈老先生生不逢时,延续了几千年的科举考试早在他的学子时代之前就划上了句号。然而八股文的破灭并没有改变他对传统文化孜孜不倦的追索意志。幼年扎下的牢固根基使得他终生都留恋于“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的信仰。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咏得几篇好诗。然而他永远都想不通,他苦苦追求了一辈子的学问到头来却被村里人视为牛鬼蛇神。他本人还因为有一个“疯老头”的绰号而时常被人敬而远之,笑而戏之。 “疯老头”的绰号并不是无中生有的,他确实“疯”过,而且“疯”的还不轻。这个“疯”字的来历要直接上溯到1958年。那时,国家鼓励发明创造。老先生倒是挺跟形势,他经过几昼夜的冥思苦索,终于有所“发明”他把自己的“发明”成果直接寄往**中央办公厅(他终生都不知道有中科院这个机构)。从此便天天等,夜夜盼,总期待着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笔巨大的财富(用他的话说叫‘奖赏’)寄到他的名下。他老早就为这笔财富明确了去向:一部分用于购买农业机械,其余的用于扩大农村教育。他连一分钱都没有打算用于他的个人开支。一天天的等待,换来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然而,老先生并没有气馁,他一方面在坚持不懈地等待,一方面又在不遗余力地写信催问,直到生命的终结。据说有几次他把信件都直接寄给了**。当然,**是不可能在百忙之中去翻阅他的信的。直到他被抬上灵床,也始终没能看到一张印有“**中央办公厅”字样的空信封。 曾经有人问他究竟发明了什么,他直言不讳地告诉了问他的人。原来,有一天他在河边洗衣服,偶然发现了分别盛在同一个搪瓷盆里的衣服和鞋袜使得盆子在水中下沉的幅度相同。后来他又用铁块和木块做了同样的实验,最后发现一个奥秘:只要两种物体重量相同,它们所受到的水的支撑力就相同。于是他把这一千真万确的“真理”以天地对于万物是平等对待的为题目撰写成了一篇长达数万字的论文。姑且不谈这一结论正确与否,首先肯定他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常识问题:“发明”与“发现”是两回事儿。即使他的“发现”是正确的,他也无法成为这项荣誉的得主。因为这一连普通初中生都明白的道理,早在十七世纪就被一位西方科学家概括为“阿基米德定律”了。 由此,老先生在日常生活中的笑话可见一斑。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切莫像村里人那样,因老先生在自然科学领域里的荒唐可笑,从而诋毁他在社会科学中的真知灼见。至少有一点包括村里人都是不可否认的,他是个活字典。 以前就有那么一个露头青怀疑过上述说法。有一天,这个露头青借来一本大字典,从中找出来一个他认为是最为生僻的字“樾”为了确认这个字的生僻程度,他专门考验过村里的许多文化人,结果都不能辨认。他决定就用这个字来考验一下先生。这一天,他坐在树阴下无聊地在地上划道道,恰好先生路过这里,他就把这个字写在了地上,很谦虚地请教先生这个字念什么?如何解释?他满以为这下准能把先生难住。谁知先生张口便读yue(月音),并且解释说:“你现在所蹲的地方就是这个字的意思。”这个露头青听了,顿时张口结舌。 先生酷爱读书,可是经过战火的焚烧,他的藏书除了绝无仅有的几本早已发黄的线装本以外,很少再有别的了。后来又经历一场文化大革命,连残存的几本线装本也不见了。如果有哪一天他在道路上拣到一张烂报纸,他会千遍万遍地看个过瘾,并且千方百计地把它保存好。 为了还老先生一个公平的说法,作者曾经作过这样一个大胆的假设:假设老先生生活于一个处处洋溢着浓厚文化气氛的城市里,并且拥有一个良好的治学环境,也许他会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学问家,至少是一位学者。他极有可能在中国古代哲学、历史学、宗教学、文学以及书法等方面有着重大建树。 我的这种假设并不是一点根据都没有。早在三十多年前,先生在极小的圈子里发表过这样的观点:**不是阶级斗争的理论家,而是阶级斗争的实践者。因为他在阶级斗争理论上并没有重大建树,或者说他的理论并没有超越马克思和列宁阶级斗争理论的范畴。他的许多论著如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等都是关于阶级斗争实践的学说。没想到三十年后的2005年的冬季,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中国人民大学听丁小*平教授以关于红楼梦的哲学思考为题目(题目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这个意思)的学术演讲,发现丁教授的观点跟先生不谋而合。当时还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然而这种观点对我来说,早就不陌生了。 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历史的误会,当这位不可多见的文化老人默默地走后,他留给人们的除了怜悯和笑谈外,再无别的。 记得有一位哲人说过,历史是一面最公平的镜子。在芦花村人们的心目中,老先生可以被说成是一个疯子,一个书呆子,一个孤苦伶仃、可怜巴巴的老人,甚至可以被说成是一个废人,惟独不能说他是一个坏人。正因为如此,轰轰烈烈的十年浩劫,斗争形势那么残酷和激烈,他却幸免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灾难。 在那种无情的环境下,不是没有人想整他,那几个出尽风头的红卫兵造反派早已把目光瞄准了他。在他们的眼里,老先生是一本最典型的反面教材。他们多想把这本活教材作为自己猎取政治资本的工具啊。也许那些遥远的记忆对他们并不重要,可是他们的爹娘,他们的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子的心里还有一本帐。 人们不会忘记解放前的艰难岁月。每年的麦子黄梢、高粱红穗时,先生总会被父亲派到田间地头照看庄稼。那时村里人很多吃了上顿没下顿,眼见得冯老财主那鸦飞不过的田产里长出诱人的庄稼,谁不想趁机捞一把?每当看到那些可怜巴巴的人缩头缩脑地潜到自己的庄稼地里时,先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撞见扛着鼓囊囊包裹的人从庄稼地里走出,先生也不为难人家,只是提醒他以后小心就是。有时老财主发现庄稼被盗问及先生,先生总是百般地替人家遮掩,实在遮掩不过去,只好任凭父亲打骂。 更加难忘的是1962年的深秋,当最后一片落叶离开树枝时,忽然阴风四起,瘟疫大作,灾难又一次席卷大地。十天之内,邻村已有数条生命被病魔夺去。噩耗接踵而来,芦花村的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深夜,伴随着第一声绝望的残叫,死亡的阴影把一颗颗胆怯的心揪得痛不堪言。一时间“天塌地陷”的传说不翼而飞。当第二声残叫即将发出时,一位叫花子模样的老书生出现了。他凭借着自幼学得的一手好针灸留住了这条汉子的性命。当一个又一个即将终结的生命在先生的针头下又恢复了活力时“疯老头”的雅号一夜之间被“活神仙”取而代之。“疯老头”也好“活神仙”也罢,老先生并没有在名字上有所计较。 老先生一辈子没有娶过女人,在他年轻的时候,倒是定过两次亲,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都让先生本人退了。以后年纪再大些,仍然有人给他提过亲,先生却说自己的年纪太大了,不愿意耽误人家的终生。于是一拖再拖,最后真正成了鳏夫。 先生对物质生活没有太高的奢望,吃的穿的从不讲究,只要能吃饱肚子不被冻坏就行。他一生拯救了无数条生命,却从来没收过人家一分钱的谢礼。有人问他这是为什么,他总是笑着回答:“多余的东西是累赘啊。” 陪伴先生一生的只有一只小黄猫。两间破房子修茸了一茬又一茬,小黄猫延续了一代又一代。老先生告诉小黄猫:“有我吃的,就不能让你饿着。” 门外传来脚步声,小黄猫“嗖”地窜到衣柜上去了。 第十章 学智打开砦门,走进一爿狭窄的院落里。 院子虽小,却充满绿意。通道靠西墙根直通房门,通道东侧生长着菠菜,窗户前面有一棵小松树,松树底下是一个鸡窝。整整齐齐的一副田园风光。 老先生已经出门迎接了。一老一少先后进了屋。 “随便坐吧,午饭我刚吃过,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紫寅先生一边说,一边洗刷碗筷。 “报纸我又给您找了几张,放在桌上了。”学智随便找了个小凳子坐下。 “你有好几天没来了吧?字带来了吗?最近又有长进吗?” “别提了,紫寅爷爷,这几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啥倒霉的事儿都让我赶上了。字我倒是天天在临,可这心情一沮丧,我都不知道写成啥样儿了。呶,这是刚写好的,您给指点指点吧。” “年轻人,以后就别再说让我指点了,我看该你指点我了。” “紫寅爷爷,您要这么跟我开玩笑,我可活不长。” “哈哈哈,不是爷爷给你开玩笑,当真你的造化不浅啊。”说话的工夫,紫寅先生已将炊具收拾完毕。他用干毛巾把手擦干净,在床沿上与学智觌面而坐“只看眼前的光景,爷爷是比你写得老练些。但无论怎样,基础没你打得牢,路子也没你走得正啊。” “这还不都是您教的?” “村里跟我学书的人倒有几个,能写到你这样的还没见过一个。我早就说过,书法比不得别的,不是谁想学就能学成的,这得需要悟性啊。哦,对了,刚才你说最近情绪不太好,究竟有什么烦事儿?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嗨,都是我爸爸一会要我这样,一会又让我那样。算了,算了,不提他了。您还是给我看看字吧。” 紫寅先生戴上老花眼镜,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副用欧体写成的楹联: 幽窗琴闲音尚绕 明几墨干香亦飘 落款是: 一九七六年四月鲍学智偶撰并书之 紫寅先生拍手赞道:“好章句!老朽不如啊!”学智忙谦虚道:“我不过是初学吟咏而已,稚嫩得很,哪敢跟先生攀比?” 紫寅先生凝神贯注,许久没有说话。 学智暗暗观察先生的表情,耐心地等待着他的评点。 “我说爷们,唐楷你可以放一放了。” “为啥呀?” “在我看来,古往今来凡能在书坛占领一席之地的书家,不是笔逐二王,便是法取汉隶,也有走魏碑之路的,很少有人脱胎于唐楷。我看你的字险峻之意,已得自欧阳率更。如若沿此路继续走下去,恐不能自拔呀。另外你的字张力颇见端倪,不如去唐取魏,融众家之长,也不失一条翰墨之径呀。”先生拈须而笑。 “老先生提醒的好,但我仍有一事不明。” “你讲,你讲。” “既然颜、柳、欧、赵四体为后人推崇的四大范本,且用笔各有不同,如今改欧习颜,有什么不可?”说完,他又笑着补充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问得好。”先生摆出一副谈经论道的姿态“我且问你,颜、柳、欧、赵四体为什么会这般排列?是按四位大家的生齿排列的吗?如果是,那么欧阳公理应为尊,为什么却位居第三?是按他们的造诣深浅排列的吗?如果是,为什么‘欧体唐人楷书第一’的说法颇为流行?” 学智闻所未闻,只有洗耳恭听。 “老朽认为,上述四体乃是初学者临摹的最佳范本,并非书法的最高境界。四体虽好,却流于俗气。中国书法远远流长,博大精深,堪称国粹,各朝皆有卧虎藏龙之人。单就四体用笔而论,颜体横细竖粗,结构相向,最易入帖;柳体次之;欧体挺拔险峻,隽永端秀,非三五年之功,是难以学到骨肉的;更难的则是赵体,它是用行书的笔法写楷书,没有一定的悟性,终生将不得要领啊。如今你已经有了楷书的基本功,初学时期已告结束,倘若一味逡巡不前,终生学唐,莫不是步老朽之后尘了?可悲呀!所谓‘深识书者只见意趣不见字形’的境界将永远不能达到。” 学智听了,暗暗钦佩。 先生接着说:“昔日梅、尚、程、荀皆拜于王瑶卿门下。然四大名旦各有千秋,风格迥异。为什么同为王氏门生却又各领风骚呢?依老朽看来,王大师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能洞察四位门生的艺术趋向。今老朽虽不敢与高人攀比,但可仿效前人,以抛砖之力,收引玉之功。” 学智听了,感慨万分:“老先生不惜注入恁大心血,我一定学好。” 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后生可畏哪!我学书一生,未得真谛,俗不忍观,难登大雅之堂,愧对后人啊。” “您老德高望重,远近各方谁不仰慕您的才学,您咋能说出这些话来?” “哈哈哈,过誉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先生顿时百感交集,激动之后,忽然想起一事:“最近又在读什么书?” “红楼梦。” “读几遍了?” “这是第四遍。” “这样好,这样好。**好像说过,红楼梦必须读到五遍以上才可以有发言权。你还得继续读下去,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哩。” “紫寅爷爷,很多人把红楼梦比做一部天书。我初读此书,虽然领会不深,但知道里面的学问很大,您能不能给我指条路子?” “说简单也简单得很,只要能认识字,就是小学文化也能看得懂;说复杂那就无边无际了,你就是读了一辈子书,做了大学教授,谈起红楼梦来,也只能是瞎子摸象,一知半解。另外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 “好像自红楼梦问世以来,众说不一,争论挺大?” “是这么回事儿。两百多年来,研究者纷纷登场,从大的派别来看,不外乎三派:一是‘索引派’,二是‘考证派’,三是当今的‘马列主义研究派’。‘索引派’认为,红楼梦隐喻的是某朝某代的历史,书中的人物影射的是某朝某代的某个人物,于是他们便千方百计地把书中的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说的话找出来,然后再挖空心思地将这些话与历史上的某件事相对照,牵强附会地将两者扭在一起,他们的研究方法实质上就是探索书中有没有隐喻暗指的史实,这个学派的代表人物是蔡元培等人;‘考证派’的思路是,通过考证,认为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只完成了全书的前八十回,后四十回由高鹗续写,红楼梦所反映的内容是曹雪芹的家史,贾宝玉就是曹雪芹。它的代表人物是胡适、俞平伯等人;‘马列主义研究派’是从1954年**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发表以后形成的队伍,大概从那以后,大批学者从批判以胡适为代表的‘自传说’入手,开始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研究红楼梦。” “紫寅爷爷,我初读红楼梦,不想首先切入到这上面的是是非非里去,我只想领略一下它的文学价值。” “不切入也好,反正搞这些东西的人太多了。你看胡适这伙人,把‘索引派’骂了个狗血喷头,到头来又一门心思地研究什么‘贾宝玉是谁?’‘大观园在哪里?’岂不知他们又回到‘索引派’的老路上去了!再看看当前的学派,更是闹翻了天,他们嚷嚷什么‘薛宝钗是克己复礼的活标本。’‘贾政是贾府里的孔老二。’我看他们早已走火入魔了。” “我听说红楼梦的语言神的很,只不过我现在还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您能不能谈点儿这其中的学问?” “要说语言,雪芹之言可谓妙不可言哪,写到尽善尽美处,更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妙。后人形容他的语言之美,曾用了八个字。” “哪八个字?”学智如饥似渴地问。 “‘一声两歌,一手二牍。’” “什么是‘一声两歌,一手二牍’?” “这是乾隆年间一个叫戚蓼生的进士说过的话。他在赞美曹雪芹的高超技艺时,曾经写过一段大意这样的话:传说古代有个美女叫绛树的,她能同时用喉嗓唱一支歌,用鼻子哼另一支歌;又有一个叫黄华的人,他能同时用左手写楷书,用右手写草书。‘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至于一个人同时唱两支歌而不分喉嗓与鼻腔,同时写两幅字而不分左手和右手,那是决不可能做到的。然而,‘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于石头记一书也。’” “这么神奇!”学智既叹服曹雪芹的艺术高超,又叹服先生的知识渊博。 “你听说过‘一言不合,便挥老拳’的典故吗?” “没有,您给讲讲呗。” “红楼梦问世以后,在社会上造成了广泛的影响。据说有两个老头子本来好了一辈子,而且又是一对酒友。一天,两位老人多喝了几杯,不知不觉地谈起了红楼梦。一个说林黛玉好,一个说薛宝钗好。两人争执不下,各不相让,最后居然打起来了。” “哈哈哈,有意思。” 先生也“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收住笑容,问道:“最近功课学得怎么样?” “嗨,数学成绩还是上不去。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数学课本心里就发慌。刚才的话我只说了半截就咽回去了,都是些倒霉的事儿。先不说别的,就说昨儿的事儿吧,我放学后牵着那只老母羊到树林子里遛了一圈,好好的。今儿早上那羊下羔了,小羊羔一生下来就是死的。我爸爸一看,顿时就气疯了,硬赖我没看管好。我说我看管得好好的,没遇到什么不正常的事儿。我爸爸说我嘴硬,还说我糊弄他,说着说着就要打我。要不是我妈拦得紧,又替我鸣不平,我早就挨身上了。我真后悔当初不该替他操这份儿心,你说这不是埋汰人吗?” “这是他一时烦恼,过后他会后悔的。”先生安慰道。 “早上的事儿倒是完了,我估摸着最近三五天里他的情绪不会很好,所以尽量躲着他。谁知今儿中午他一回到家里,就又说又笑起来,就像早上的事儿没发生过一样,还一个劲儿地窜缀我学戏。我挺纳闷:过去他最不爱听的就是谁跟他提起唱戏事儿,他说他这辈子纯粹是被唱戏给耽误了。有一次我拿着样板戏的剧本去询问他几个乐谱,他不但没告诉我,还一把把剧本给撕了。今儿邪了,他怎么突然变卦了?起初,我还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呢,所以没答应他。谁知他又火了!又要揍我。我实在弄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所以趁他不留意的时候,我就跑到您这儿来了。” “哈哈哈”紫寅先生开心地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呀?”学智一头雾水。 “你这个孩子呀!”先生指着他只管笑,等笑够了,才口齿不清地说:“你们爷儿俩真有意思,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清楚,非这样躲躲闪闪的?” “我觉得他有点儿不正常。” “依我看哪,你准是害怕跟他说多了,他又要问你的功课。” “紫寅爷爷,不瞒您说,我是有点儿害怕。我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呢。自打升了六年级,数学老师就换成了汪清贤。咱先不说汪老师的教学水平和文化水平咋样,单说他的为人,我看就成问题。在我看来,老师对待学生应该像大人对待孩子一样才是。可是汪老师偏不这样,谁要向他请教问题,就跟借他的东西似的,他总是爱答理不答理的。弄不好他还会拿丑话来羞辱你,弄得大家一见到他的面就浑身不自在。另外他还经常在课堂上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男同学听了倒也罢了,只是女同学听了真有些受不了。像这样的老师谁愿意跟他接近?说实在的,班里的同学也忒老实,真要是有个不省事儿的一咋呼,他非得吃不了兜着走不可。” “你说这话我相信。”先生长叹了一口气“现在不光是学校,到处都是滥竽充数的多。” 正说着,门外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倏忽不见了。 “干什么呀,你?别以为我没看见,还不快进来?”学智冲着窗户底下喊道。 “哈,不进去,是怕打扰你们说话!” 碧月摹仿着电影上英雄人物亮相的动作在门口一闪,但很快就变得羞羞答答起来。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学智问。 “这算什么问题?许你来,为什么就不许我来?这又不是你的家!紫寅爷爷也不能光喜欢一个人呀,他老人家也喜欢我呀,您说对不对,紫寅爷爷?”碧月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对!对!”紫寅先生满脸生笑。 “嗬!这是谁家的姑娘?嘴咋这么厉害?人家才说了一句,她就来了这么一大堆。” “还想听吗?告诉你吧,要是不怕吓着你,我一会儿说的你就扛不动。” “是吗?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位漂亮姑娘究竟是怎么把我吓着的?” “你乐意听,我还不乐意说了呢。” “原来就这点儿本事儿?赖皮!” “你才赖皮呢!” “得,得,不跟你斗嘴了,你找我有事儿吗?” “还问呢!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斯文?该上学去了,万一迟到了,罚你站在门口,看你丢不丢人?” 学智看她一副认真的样子,也觉得时间不早了,于是起身告辞。紫寅先生把他们送到大门外面。 两个孩子从小一块长大,孩子的父亲经常在一起,孩子的母亲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因此他们俩在街上说说笑笑,走在一块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议论。 “吃完饭你不好好地呆在家里,怎么想到去紫寅先生家里找我了?”学智没话找话地问。 “碰巧呗。”碧月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会这么巧吧?” “算你聪明。刚才我有事儿去你家了,看着你不在,随便问了一句,婶儿告诉我,你刚拿着一张字出去,傻子也会猜你到那儿去了。” “如此看来,你并不比傻子聪明。” 碧月笑笑,把话题一转:“刚才听见你们聊得很投机,没好意思进去,好像你们在谈论红楼梦,我一点儿都没听懂。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红楼梦的,你怎么没告诉我一声?读这书可要小心啊。” “小心啥呀?又不是毒药,我还正想着让你一块看呢。” “我才不看呢。你没听人家常说吗?‘看了红楼梦,要得相思病。’” “不看就不看罢,干吗把好好的书糟蹋得那么一文不值?还中学生呢!人家曹雪芹可是用血用泪写成的。就你这性格呀,看完后还不定哭成啥样儿呢,哪里还会胡思乱想啊!”“你坏,你坏。”她正要拿巴掌往他的肩膀上拍,看见前面有人,连忙收回动作“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好,那就拿来我瞧瞧。” “第一本我刚看完,这不,我正要给你送去呢。”说着把手里的书递给碧月。 正走着,碧月忽然停了下来。 “嗳,我想问你一样事儿,可不许骗我,啊?”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后悔,她刚说完,小脸儿就红起来了。 “你在说什么呀?好好的,我骗你干吗!”学智的样子有些夸张。 “没骗就没骗呗,干吗那么气势汹汹的,跟要吃人似的,我可受不了。”话没说完,她就把学智丢下,一个人先走了。 “这又怎么了?我并没有招你惹你呀?”学智急忙追过去,催道:“你快说呀,都把我急死了。” “就不说,你死,你死,死了活该。”碧月头也不回,仰着脸笑道。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吧,我也泛不着真去死啊。真是拿你没办法。” 碧月刚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嗳”她回过头来,非常认真地说:“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但你必须答应我。” “瞧你,又来了!有这样商量事儿的吗?你要是让我杀人放火,我也能答应?” “废话,谁让你杀人放火了?你把人家都看成什么人了?天下就你一个好人?” “你是好人,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人,这行了吧!快说吧,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你找个机会去跟老师说说,咱俩也参加宣传队吧。” 这次,学智真的震惊不小:“我说你们今儿到底是怎么了?一个让我学戏,一个又让我参加宣传队。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们’?‘你们’是谁呀?谁让你学戏了?”碧月两眼瞪得滴溜溜的。 “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不行,你必须说清楚。” “好,好,我算是服啦!”学智看到实在拗不过,于是干净利索地告诉她:“是我爸。” “真有这事儿?你爸真这样说了?”碧月激动起来。 “瞧你,我骗你干吗?你要不信,就算我没说。”学智有些急了。 “你什么都别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爸真的让你学戏了?” “不信你问他去,干吗老缠着我?”学智不动声色地说。 “谁缠着你了?”碧月又不高兴了“是你亲口对我说的,你要不说,我哪儿知道?”说完,小嘴一噘,又一个人腾腾地走了。 学智赶紧追上去,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刚才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碧月又回过头去:“那你说,你到底答不答应我?” 学智不由得为难起来:“除了这事儿,啥事儿我都答应你。” “就这事儿。”碧月的态度非常强硬。 “我觉得我去说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依我看你去说最合适。你是男生嘛!何况我又管你叫哥哥,你这哥哥也不能白当啊?你去不合适,难道我一个女孩子家去说就合适了?” “你能不能不想这回事儿?” “我偏要想,你看人家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块,多开心!可咱们呢,被冷落在一边,多难受!” “就因为这?” “就这还不够吗?还要怎样?” “汪老师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躲还躲不开呢,为什么还要陷进去?” “要依你这么说,这学咱也不用上了!” “我再说一条,汪老师跟你爹和我爸的关系都不好,这又不是一年两年了。汪老师跟别的老师都不一样,要依着天分和个人的条件,咱们并不比宣传队的同学差。之所以他没点名让咱们进去就因为你爹和我爸的原因。现在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可你想过没有,我找到他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如果他只婉言拒绝倒也无所谓,倘若再送上几句难听的,那你我不是自讨没趣吗?” 碧月听了,觉得有道理。她呆了好半天,一句话都没说。 学智不忍心看到她一副失望的样子,于是又变了一种口气:“碧月,今儿你忽然提出学戏,如果仅仅是为了跟其他同学一起热闹热闹,这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说这话你不要不爱听。如果你真的喜欢文艺,喜欢戏曲,咱们不如待在家里学。你我的父亲在这方面都很有造诣,特别是你父亲,完全能称得上民间艺术家。不过中国有句古训:‘父不教子。’这没关系,咱们可以变换一下位置:你跟我爸学,我跟你爹学。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这番话的确说到她的心坎上去了,可是当想到即将面对两位父亲时,她又害怕了。因为她连一点基础都没有。别说要面对学智的父亲了,就是在自己的父亲面前都过不了关。那学智的父亲岂是好应付的?她平时一见到这位叔叔的面,心里就发怵。在她看来,这位叔叔是眼里最揉不进沙子的人啦。她不知道该对学智说些什么。 学智看懂了她的意思:“有道是:‘门里(行家的意思,里为重音字。)出身,不懂也会三分。’你我都不笨,万一有不如意的地方,咱们多在私下里切磋一下就什么都有了。” 碧月一想也是。但她立刻又不塌实起来。她毕竟是个很要面子的孩子,她不愿意一出面就让人家看笑话。她还是想着先在外面磨练磨练为好,即使遭点儿羞辱也值。她常听爹爹讲,学戏是很吃苦的,挨打挨骂那是家常便饭。她在想,就算汪老师不让加入宣传队,能允许他们在旁边听听也行。于是她扭捏道:“在家学,当然可以,可咱俩的父亲谁会唱京剧呢?” 学智笑了:“还提京剧呢,今儿当着你的面,我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就他那‘京剧’也算京剧?依我看那,跟瞎喊乱叫差不多。你先别急,听我慢慢地解释。京剧我虽然不太懂,但至少不会像汪老师那样在这三个问题上胡闹:第一,现代京剧不像传统京剧那样,有尖团音之分。尖团音又叫上口音,它遵循的是中原音韵。我们这个地方的发音特点就属于中原音韵的范畴。也就是说,假如让我们学传统京剧的话,我们不用专门注意,就已经把尖团音字区别开了。我举个例子,尖音字如:西、先、千;团音字如:稀、掀、牵。而普通话是没有尖团音之分的。如刚才说的‘西’跟‘稀’,‘先’跟‘掀’读音是相同的。现代京剧的发音遵循的是普通话的发音特点。汪老师因为不懂普通话,所以在唱现代京剧时才会出现很多笑话。第二,京剧非常讲究行当,生、旦、净唱法各不相同。同为旦角,老旦跟青衣又有所不同,如阿庆嫂属青衣,沙奶奶属老旦,行当的不同就决定着发音部位的不同,汪老师过去是唱地方戏的,很少了解这些。在他教唱的时候我经常可以注意到行当不分的现象。第三,相比之下,京剧比地方戏更讲究声腔的韵味,如刁德一唱的‘这个女人呐’中的‘呐’字,里面多少腔!可汪老师连一点儿都没唱出来;再如铁梅唱的‘这里的奥妙’的‘妙’字,他都唱成什么样了?那是在展示英雄形象吗?那是在丑化英雄形象。” 学智在说话的过程中,同时对正误两种唱法都做了演示。碧月还是第一次听到学智在唱京剧,因此不忍打断,继续听他往下讲: “不管是京剧也好,地方戏也好,都特别追求字正腔圆。刚才说了,汪老师不懂得字的发音,这起码说他没有把字唱‘正’;声腔的韵味让他丢弃了,这说明他没有把腔唱‘圆’。连最基本的字正腔圆都做不到,还算什么‘京剧’?” 一席话让碧月大开了眼界。当她再度把目光移到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上的时候,涌在心头的已不是惊奇与喜悦了,而是忧伤。精彩的讲述给她带来的第一个心理感应就是:“我们都长大了!” 是啊,我们已经跨越了童年时代,又即将告别少年时代,多少美好的回忆转眼都变得遥远起来。青春固然是美好的,然而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更可贵。她多么想再度跟学智一前一后地在漫天飞舞着蒲公英绒毛的芳草地里追逐啊;她多么想在黑夜里跟学智一起依偎在桂晴婶儿的臂腕里听那牛郎会织女的故事啊她不明白,天地生人为什么良莠不分?如果世界上所有的男子都像学智一样优秀,那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她的大姐夫,她的哥哥,还有汪老师那些人竟是那么不近人情?天地间究竟有没有神灵?如果没有,为什么两个姐姐的命都是那么苦?可她们却都是千里挑一的好人啊!她今后的生活会充满阳光吗?她的未来也会像大姐二姐那样可怕吗? 想到这些,她的鼻子里一阵阵发酸,她真想趴在学智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哭上一场。然而她不能再这样做了,再这样做,街上就会有人说闲话了。即便是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也该替学智想想了。如果真想哭,也得一个人关在屋里偷偷地哭。 谁知她越想控制自己,心里越觉得难受。她无论怎样克制,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你咋哭了?” “谁哭了?”碧月努力装作在笑,但眼泪却丝毫不替她掩盖。 “还说没哭呢,都快成泪人了。好了,快把泪擦干净吧,不然同学们又该笑话你好哭鼻子了。”说着,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 碧月接过手绢,扭过脸去擦眼泪,却回头送来一句:“讨厌!” “赶快走吧,刚才还在催我呢,很快就打预备啦。”学智笑着催道。 “你先走,我跟在后面。”碧月撒着娇说。 “还是你先走吧,我在后面保护着你,让人看了,呵,多气派!” “大白天的,谁还能把我抢了?尽充好人。” “好,那我先走了。” 学智刚走了两步,就听后面喊道:“站住。”碧月走上前去“还是我先走吧。” 说完,碧月便一溜烟地往学校跑去。 第十一章 碧月一口气跑到学校门口,这时,预备铃还没有响起。她虽然跑得有些气喘,但心里却长松了一口气。 文艺宣传队的同学都来得特别早。为了迎接下一个星期的文艺汇演,他们正在加班排练。中午的排练时间是一个小时,在打预备铃的时候结束。现在他们正在进行结束前的最后一遍集体合唱。 碧月路过排练现场时,他们正在唱“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一句,她不由得驻足倾听了一会儿。过去她从来就没注意过他们到底是怎么唱的,刚才听了学智的一番分析,现在稍一留意,果然发现大家唱的跟他说的分毫不差。她暗暗佩服学智惊人的洞察力,又一想起学智评点的那个“妙”字的唱法,不觉一笑。 正当她春面盈笑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教师。此人留平头,中等身材,长相一般,上身穿一件兰色斜纹中山褂,下身穿一条灰色的卡西式裤,一双不大的眼睛里时常隐藏着狐疑的光,只因鼻子上比人家多了一丛又厚又红的肉疙瘩,才落了个“酒糟鼻子”的绰号。 酒糟鼻子一看碧月在笑,便不依不饶:“笑什么笑?你要觉得我教得不好,换你。” 碧月毫无心理准备,听了这句冷嘲热讽的话,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脸色骤然一变,险些哭起来。 学智刚好走到这里,汪清贤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朵里。他气得两眼发直,直想当面跟酒糟鼻子较较真儿,碧月却在背后轻轻地拽他的衣襟。酒糟鼻子一眼就看出了这种微妙的关系,因此在裸露的笑意中,一半是得意,另一半则是挑战。学智恨得只咬牙齿,酒糟鼻子却大模大样地走了。 下午的两节课都是数学。学智简直烦恼透了,他真想请个假,到没人的地方坐上一个下午,但冷静一想,还是忍了。 预备铃已经响过五六分钟了,校园里玩耍的学生仍然无动于衷。这时,六年级的教室里,除了学智和碧月两人外,后面还有一个正在聚精会神看小人书的同学。尽管外面喧声震天,教室里却静若无人。 学智小声安慰碧月:“他不是人,别往心里去,啊!”碧月轻轻推了他一下:“都过去了,甭提了,快上课啦。” 上课铃响了。 同学们像赶集上殿一样不紧不慢地往教室里挪。校院里很久才恢复了平静,教室里却增添了喧嚷。 铃声响过很久,却不见老师走进课堂。同学们也巴不得落得片刻逍遥,他们仍然在谈论着在校园里没有谈论完的话题:有的正在酝酿放学后的活动计划,有的正在估算着电影队现在该轮到哪个村了整个教室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半晌,一位穿得又脏又破的老汉挎着馍馍篮子走上讲台。 同学们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这位老汉身上。 “文三凤她爹干啥来了?” “八成是卖高馍走累了,想在这里歇歇脚吧。” “笑话,外面有的是地儿,在哪里不比在那上面歇着舒服,这叫三凤多难为情呀!” “也许老汉受了一辈子苦,到老了也想过过当教师的隐吧。” “你们猜得都不对,依我看哪,他肯定是来做忆苦思甜报告的。” “你们都别瞎猜,听听大爷到底要说什么?” 大家的心都想到一块去了,于是教室里出现了从来都没有过的安静。 老汉把馍馍篮子小心地放在教桌上,慢慢腾腾地卷了一支纸烟。纸烟卷好了,却又忘记火柴放在哪儿了。找着火柴,点上纸烟,这才想起他要找的人。然而满屋子里全是少男少女,他们不是在嬉笑,就是在怒骂,哪有自己的闺女?他把烟噙在嘴里,又重新把那盖馒头的布盖了一下,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嘟囔起来了:“你们都不知道,俺那三闺女呀,中午的时候跟她哥哥拌了两句嘴,就赌气出来了,到现在连一口饭还没吃呢,这做父母的哪个不疼爱自家的孩子呀?我回到家里一听说这事儿,坐都没坐就赶来了。” 下面有同学问:“大爷,您是给三凤送饭的吧?” 老汉舒展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充满忧伤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可不是嘛!她在哪个位子上,我眼拙,看不大清楚?” “您老找找看,反正就在这个教室里。” “我看你们这些娃子啊,年纪、模样都差不多,跟一个母亲生养的似的,我都瞧了好半天了,还是没有认出来。” “大爷,您看,这不是您的女儿吗?”一位同学指着旁边的女生嬉笑着说。很快这位同学就遭到了女生的唾骂。 老汉瞅了一眼,摇头笑笑:“不是,你们就别再跟我捉迷藏了。” 其实,三凤就坐在跟学智同一排的位子上。这位女孩子一向腼腆得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此时却尴尬得双手捂着脸在缀泣。 学智非常同情她,忍不住望了一眼,无意中却发现汪清贤正站在教室门口嬉笑呢。一种被捉弄的痛苦感顿时充满血液。他生怕老汉再惹出不必要的笑话来,便捅了三凤一下,让她跟父亲到外面说话。三凤如梦初醒,赶快离开教室。就在她的身后,又是一阵轰笑。 老汉父女俩虽然离去了,但教室里仍然处于极度的混乱状态 气氛稍微平静了一下,又有人来了。同学们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四凰的二大爷。 这位五十开外的老人,头顶白毛巾,身穿黑夹袄,敞着怀,一条长带子把灵巧的细腰缠得结结实实,真有点儿区武工队队长的气派。看样子此人比三凤她爹有见识多了。 他健步走向讲台,左手将前衣襟往后一拨,露出白色粗布衬衣。他像是在唱柳琴,又像是在讲评书。他本来有一只眼明亮,一只眼半瞎。然而他很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他侧面对着观众,明亮的眼睛给人的印象是:他很认真。 他开始张嘴了,同学们静静地听着。 他说:“鲍四凰,我问你:咱家气管子上的小绳儿你看到了吗?” 四凰可比三凤机灵得多,没等他二大爷把话说完,就开口了:“就在我床地下的小筐子里。” 老头儿听了很高兴。他临“谢幕”时,对着台下的观众又是点头,又是摆手。 半堂课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两场“大戏”使同学们过足了“戏”隐。两位“演员”离去很久,同学们还在回味着其中的情节。整个教室里就像赶集赶会一样热闹。 汪清贤走向讲台,用教鞭像敲打大鼓似的“嘣嘣”地敲了一阵,教室里才稍微安静下来。汪清贤扯开嗓门:“大家都给我听好了,为配合下一步宣传队的排练工作,咱们重新排位。现在请同学们到教室前按高矮个排队,我喊到谁的名字谁进来。现在就开始。” 天哪,他这又是在搞什么名堂呢?学智非常纳闷。他又不是班主任,就是排位也轮不着他去排啊!可是没办法呀,他毕竟也是老师啊,老师说了,咱能不听吗? 同学们一个个走出教室。然后又磨蹭了很久,才站成了两列弯弯曲曲的队列。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大家都站好了,冯碧月,你这是怎么站的队?站好。我喊到谁,谁就跟我到教室里来。” 然后汪清贤像叫魂似的叫着每一位同学的名字。 学智聚精会神地听着,当叫到叫自己的名字时,他的心几乎提到喉咙上来了。当听到自己的同桌不再是碧月,而是孙让时,他的脑海里轰地一下响了起来。其实一听说要排位,他就有一种预感:也许从今往后他再也跟碧月做不了同桌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现在的同桌居然是孙让一位他最不乐意接近的女生。他真想大喝一声:“我不同意你这样做!”但一想人家再不好也是有自尊心的,他又一次妥协了。他被排在了南边一列靠近走道的中间位置上。他的脑子乱极了,下面的名字他连一个也没有听进去。 忙乱了很久,坐位总算排好了。他这才想起看看碧月被排在了哪里。他环视了半周,才发现碧月被排在了北边一列紧靠墙壁的位置。两人离得很远。 这时,教室里又开始骚乱起来。原来有个别同学提出,位置虽然变了,可从前使用的桌凳不能变。对方却不同意,他们就争执起来。双方争执不下,只好请老师裁决。 汪清贤听完他们的陈述,当即决断:“咱大队穷,没有好桌凳供给你们,谁让你们生在芦花村啦?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叫花子日腿弯儿凑合着来吧。” 话音刚落,男同学一阵哄堂大笑,女同学却个个趴在桌上,羞得好久不敢抬头。 下课铃响了。 同学们一个个走出教室,里面只剩下学智和碧月。 碧月仍然把头盘在桌上。 学智知道她心里很难过,便走近她的坐位,轻声叫道:“下课了,出去活动活动吧。” 碧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去吧,我呆会儿。” 学智看见她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他一阵阵揪心的难受,临走他对她说:“放学后我陪你一块回家。” 学智也出去了,教室里只剩下碧月一个人。 她抬起头来,只觉得满眼都是潮湿的。她怕同学们笑话她,连忙用手绢把眼睛擦了又擦。可是,越擦泪就流得越欢。 “没出息!”她心里骂道。 为了制止这种没完没了的眼泪,她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她把学智借给她的那本红楼梦打开,漫无目的地翻看。你别说,这一招还真灵,她的心情一下子就好多了。她翻着翻着,看到有这样一段话: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怎奈两块帕子都写满了,方搁下笔,觉得浑身火热,面上做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 在这之前,她从来就没看见过这段话,今天看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她反复地玩味着、品尝着每一个字,似有所悟。 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上课铃是什么时候响起的,直到汪清贤又像打鼓似的将教桌“嘣嘣”敲响,她才知道已经上课了。 她把红楼梦放在位洞里,将数学课本摆在课桌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子很乱,她无论怎样下决心调整,精力都集中不起来。汪清贤讲的话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的思绪早已回到今天早晨的光景上去了。 今儿早晨,她起得特别早。当二姐还留恋在梦乡时,她已经洗漱完毕。当经过父母卧室的窗前时,她听到父母在小声说话。听那口气,像是在谈论跟自己有关的话题。一种好奇心立即牵动了她的神经。 母亲埋怨道:“我早就劝你少喝酒,可你就是不听,跟没见过酒似的。瞧你昨儿晚上都喝成啥样儿了!” 父亲解释道:“你以为我真的喝醉了,鬼才醉了呢。我那是在装醉,不喝到一定的份儿上,我能说得太深吗?” “那鲍福的意思咋样?” “我看差不离儿!” “其实这两个孩子蛮般配的,就是年龄还小点儿。” “还小点儿?别犯傻了!”接着他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我总算弄明白了一个理儿:啥事儿就怕阴差阳错。过去咱的两个大闺女就吃了这样的亏。” “依我看哪,这两个孩子跟她们不一样,他们俩打小就在一块,品性、模样都挺合得来的。” “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还不承认,你就不想想,人家那边是啥样的条件?咱跟人家能比吗?不信你走着瞧,过不了多久,指不定说话的工夫,就会有人给人家提亲。人家那边可是随便挑随便捡呀!咱要是傻忽忽地等下去,最后肯定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说的也是!”“我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用唱戏做引子为好。除了这,咱还能说啥?我的意思是,先将他们俩牢牢地拴在一起。最后再来个顺理成章。” “你这想法倒是不错,可是这两个孩子是那唱戏的料吗?” “你懂啥呀?我不是说了吗?唱戏只不过是个幌子,管他们是不是那快料!可是你这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咱也不能一开始就让人家看笑话呀。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就先在家里教月儿几句腔。也许你说得对,月儿根本就不是唱戏的料。但甭管咋说,咱也得给人家摆个样子。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月儿到时候不听话,或者不好好学,我管教的时候,不准你乱插话。” “你放心吧,我好好地开导开导她就是了。不过你的脾气不好,得悠着点儿,月儿还小,也别太伤害她了。” “看看,话还没说完,你又来了不是?我可告诉你,我跟鲍福共事儿多年,很了解他的为人,没准他今儿晚上又要来找我。昨儿晚喝酒的时候,他好像就有话要对我说,当时小圣一来,就把话给卡回去了。万一这两天他来了,一激动把两个孩子喊在一块,说明这事儿,我能不支持吗?我总不能说:‘他们还小呢!’更何况这件事儿本身就是我引起的。” “好,好,我依着你!” “大家都知道了,任何数除以1还等于任何数,啊,还等于任何数;那么任何数除以0应该等于多少呢?啊,应该等于多少呢?谁来回答?谁来回答?” 汪清贤像串街卖豆腐一样反复重复着上面的话,希望能有人理睬他。谁知问了好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他非常生气,真想拉出一个人来狠狠地臭骂一顿。他满屋子里巡视了一遍,发现除了几个看闲书的,就是交头接耳的,很少有人认真听讲。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心不在焉的碧月身上。从今天下午第一眼看见她起,他就对这个女孩子怀恨在心,他总想寻个事端在她身上撒撒气。这会子他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机会来了。 “冯碧月,你来回答。”汪清贤两眼仿佛喷射着两股毒液。 碧月一听老师在叫她的名字,像身上挨了一针似的激灵站起来。 “冯碧月,你回答。”汪清贤再一次重复道。 “老师,您让我回答什么呀?”碧月胆怯地回避着那可怕的目光。 “回答什么?”汪清贤恶狠狠地说“还想再让我重复几遍?我问你,你的心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旁边的同学在小声告诉她。 汪清贤气急败坏道:“谁在打电话?你要觉得牙齿痒痒得难受,厕所里有一块石头,你去把它啃烂得了。” 碧月正要回答,汪清贤却抢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嘴:“怎么了?哑巴了?怕是说不出来吧?我劝你以后还是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吧,别正事儿不干专干邪事儿啦。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错了,你很一般。我奉劝你一句:别太张狂了。午饭后宣传队在那里认真排练,关你什么事儿?你跑过去瞎搀和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水平还不如你?你是不是也想指导指导?那行啊,我正发愁投师无门呢。如果你真有两下子,我保证恭恭敬敬地把位置让给你,甚至叫你一声‘老师’都行。恐怕你还不如我吧!我好歹唱过几年戏,好歹在音乐知识方面能略知道一二;而你呢,只怕连五音都不全吧。” 平心而论,就那么一大堆闲言碎语,莫说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就是脸皮再厚点儿的男子汉也难以承受啊。碧月没有听完,就羞愧交加地趴在桌上哭泣起来。 汪清贤仍然得寸进尺:“你还好意思哭?难道我说错了?你趴在桌上干什么?站起来站起来。我告诉你啊,你可要听好了,上学的时候常趴在课桌上,到老了以后就会变成驼背,村里的那些庄稼老汉就是现成的例子。” 这时有几个男同学忍不住笑了起来。 汪清贤话正讲到兴头上,忽然听到有人在笑,特别反感。他最容不得别人冲他笑了。在他看来,冲他笑的人,肯定是瞧不起他。他自己都觉得他可笑的事儿太多了。 现在竟然又有人冲他笑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冲着笑他的人回敬道:“冯四凰,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你不服是吧?我可告诉你,你不服老子,老子也是倒背着手撒尿不服(扶)你。” 冯四凰羞得满面通红,低头不语。 这时,学智将右手缓缓地举到课桌上,目光直射着汪清贤的脸。 汪清贤很快发现了学智的这个举动,傲慢地问:“鲍学智,你有什么话要说?” “汪老师,我想请教您三个问题。”学智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说。 “请讲!”汪清贤不屑一顾地说。 “第一,请问汪老师,您跟冯四凰同学是什么关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想知道您跟冯四凰同学是什么关系?” 汪清贤看到学智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实在出乎意料。他自从走上讲台,四五年来还从未见过有哪一个学生胆敢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一字一板地说:“师生关系。”他忽然觉得这种回答太不过瘾,于是又补充一句:“我是他的老师,他是我的学生。这下你明白了吗?” “除了师生关系,还有别的关系吗?” 汪清贤怎么会把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放在眼里?他在想,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面都多,老子走的路比你过的桥都多,你有什么能耐能把老子问倒?等你理屈词穷的时候,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你现在不是想问我跟冯四凰有什么亲戚关系吗?老子偏不说,老子非要在一座迷宫里跟你玩儿玩儿。想到这里,他摆出一副不可战胜的姿态,仰面回答:“没有了。” “不对,难道你连最起码的阶级兄弟关系和战友关系都忘记了吗?” 这句极富挑战色彩的话语一抛出,使得全班三十多双眼睛“唰”地一下全集中在这位少年身上。汪清贤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学智步步紧逼:“过去不管是上级领导还是学校的老师,都经常强调:‘老师和同学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这句话非常简单,汪老师怎么就忘了呢?还有,四凰同学是不是贫农的儿子?是。您汪老师同样也是。‘亲不亲阶级分。’您汪老师不是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口头上吗?您因为说话太随便,被同学笑了一下,难道您就可以置战友感情、阶级情谊于不顾,而用那种最龌龊、最下流的语言去伤害他?汪老师,如果您面对的是你的亲生兄弟,您也忍心用同样的态度和同样的语言去伤害他吗?” 话音一落,整个教室里便七嘴八舌起来。这个说:“对呀,他就不该用这样的话骂人。”那个说:“他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毛病了,真该有人管管了。” 汪清贤羞得无地自容,又毫无办法,他只好忍气吞声。他知道第一个回合是输残了,企图从第二个回合中找回平衡,于是他厚颜无耻地说:“我这不是心里一激动说滑了嘴吗?难道我这做老师的还要成心跟同学过不去?我倒想听听,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刚才冯碧月同学上课偶然走神,被您紧抓住辫子不放。一个女孩子被您讽刺、挖苦、羞辱得抬不起头来,您却说:‘上学时常趴在课桌上,到年老的时候就会变成驼背。’您还说那些弯腰驼背的老农民就是现实的例子。我想请教一下汪老师:咱们村子里弯腰驼背的农民多的是,有几个在旧社会上过学?如今我倒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您的爷爷如今还健在,今年怕有七十多岁了吧?他老人家就弯腰驼背,请您回去问问,他是不是上学的时候落下的毛病?” 同学们听了,顿时笑成一片。有的说:“真有意思,别看学智平时不言语,一张口还真够他受的。”有的说:“过去咱没少被他挖苦了,今儿听了,真解气!” 汪清贤又气又急,用颤抖的手指着学智:“鲍学智,你,你太放肆了。”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学智平静地说“汪老师,第三个问题,您一定很有兴趣。您不是精通音律吗?” 一听说“音律”两个字,汪清贤像一个命将垂危的人忽然被注了一针强震剂似的。他想,你小子终于撞到老子的枪口上了,我这就叫你好看。他再一次振作起精神来:“不敢,略知一二。” “刚才您好像说,冯碧月同学五音不全,您怎么知道她五音不全?请问汪老师:‘五音’指的是哪五音?” “这个”汪清贤又万万没想到这毛孩子会提这样的问题,他的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蛆,咽又不能咽,吐又吐不出来,憋得很难受。不过他还是不甘心败下阵来,他要孤注一掷:“那你说指是的哪五音?” “宫、商、角、徵、羽。”学智清脆的发音就像古筝上发出的五个亮铮铮的音符“古典音乐不同于现代音乐,它没有4,没有7,没有高音的1,只有五个音符,所以叫‘五音’。” “讲得好!讲得好!”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响亮的喝彩声。 汪清贤只恨身边没个地缝钻进去。他觉得教室里已经没有他站的地儿了,他居然声嘶力竭起来:“现在上的是数学课,谁跟你讨论音乐了?不想上课,趁早给我滚蛋。” 学智依然保持着平静:“你有何面目说出‘数学’二字?我看你根本就不配站在讲台上。” “我配不配与你无关,是大队党支部委托我站在这里的。”汪清贤强词夺理道。 “你就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已经给大队党支部脸上抹黑了吗?” “我认真教书,问心无愧。” “你认真了吗?请你转过脸去看一看黑板上写的是什么?” “看不懂是吧?不懂就要虚心地请教。” “好,今天我就虚心地请教一回。‘除以’的‘除’你怎么写成姓徐的‘徐’字了?12345的‘5’你怎么写成甲乙丙丁的‘丁’字了?有理数的‘理’是公里的‘里’吗?连最起码的字都写不对,还谈什么教书育人?你这是在滥竽充数、误人子弟。” “好!”同学们一片欢呼。汪清贤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同学们,这样的老师我们还要不要?”学智大声叫道。 “不要!”大家齐声高呼。“同学们,**教导我们:‘造反有理,造反有功!’我们一定要让校长给个说法,如果校长说不好,我们就去找大队;再说不好,就去找公社;一直往上找,直到找到党中央,找到**。大家说好不好?” “好,我们都听你的!” 第十二章 “乱套了,全乱套了。”鲍昭阗倒背着手,急得踱来踱去。 汪清贤一只手支撑着下巴,一只手像受了重伤一样绻在腰间,他一言不发。 三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说你是怎么搞的嘛?”鲍昭阗再一次停下脚步,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砸向左手的手掌心“本来都好好的,你说你重新排什么位?我这不是在这儿吗?你老兄着的是哪门子急?再说了,他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没事儿你碰他干吗?这下好了,闹大发了!” “那下一步该怎么办?”汪清贤有气无力地说。 “下一步?”鲍昭阗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下一步只能看看校长调解的结果了。” “他也欺人太甚!”汪清贤从椅子上跳下来,声嘶力竭地说“找,让他们去找好了,我就不信,大队那边还能向着他们!” “就算大队那边能向着你,公社呢?县里呢?老弟,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大不了我不干这个民办教师。” “不干容易得很,有一个连的预备人员在等着接替你呢。可是被一个小毛孩子赶下台的老师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家戳脊梁骨的。” 汪清贤的目光变得黯淡起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马上给我回家。” “这”“这里没你的事儿了。” “那校长一会儿要问起我呢?” “有我呢。”昭阗背过脸去,将手一摆,懒得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我” 鲍昭阗理都不理。 汪清贤实在没辙,只好耷拉着脑袋,悻悻地离开办公室。 汪清贤走后,鲍昭阗忽然觉得孤独起来。他抽出一只烟,塞在嘴里,连划了好几次火柴都没有划着,他气得把火柴盒丢在一边,把嘴里的烟拔出来。他觉得办公室里实在闷的慌,便在校园里站了一会儿。 六年级的教室里,吵闹声比刚才又强烈了许多。 李校长低声下气地说:“同学们的愿望是好的,我这当校长的能不支持吗?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师辛辛苦苦地教育大家,也不容易呀!汪老师平时说话做事儿不检点,同学们对他有意见,这我都能理解。但是,**说了,看问题要一分为二。汪老师再不好,也有对的地方吧?再说了,他对同学们也是有感情的呀。你们都还很年轻,考虑问题还不十分成熟。真要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把他赶走了,你们将来会后悔的。” “我们决不后悔!”大家异口同声。 接下来便是此起彼伏的意见声: “他从来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他只会说下流话。” “他不该随便骂人、侮辱人。” “他还经常讽刺人、挖苦人。” “他讲的课一点儿都不好,我们根本就听不懂。” “他一点儿老师的样子都没有,我们跟他上学丢人!” “请同学们静一静,请同学们请静一静,我再说两句。”李校长洪亮的声音里明显地含着胆怯的成分“同学们哪,你们的问题提得都很好,我已经完全记录下来了。今天放学后,我决定召开一次校务工作会议,把你们所反映的问题认真细致地研究一下。请同学们放心,不管任何人,包括我,只要他的所作所为违反了党的教育方针,违背了同学们的积极愿望,我们就应该对他进行坚决的斗争,决不手软。学校的工作归根结底就是要全面细致地做好学生的工作。看一个老师工作的好坏,首先要看他对待学生的态度如何。汪老师在平常的工作中的确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误,就这点,任何人都是无法包庇的。要充分认识问题的严重性,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态度。另外我们还要牢记**的教导,对待犯了错误的同志,要采取‘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汪老师毕竟还是我们的同志嘛!他也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后代呀!我们对待他也决不能像对待阶级敌人那样残酷无情嘛。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给他一个充分改正错误的机会。关于这个问题,我个人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请同学们酝酿一下,我们是不是先不要把这件事儿弄得沸沸扬扬?是否让校务会给予汪老师一次严肃处理?或者说首先责令他写一份深刻的书面检查,然后再对他进行严厉的批评?” 李校长讲完,目光非常敏锐地扫过教室里的每一张脸。 校长个人的想法是同学们始料未及的。他的话一停下来,同学们就开始议论了,有的说:“他把我们欺负得够苦的了,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有的说:“校长说的对,做事也不能太绝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既挨了批评,又写了检查,就行了呗。”也有的说:“狗改不了吃屎,等他缓过劲儿来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地折腾我们呢,不如现在来个干净利索的。”还有的说:“这个人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一贯阴阳怪气,谁能保证他将来不报复我们?”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听听学智的意见。 学智说:“我个人认为,李校长的态度很诚恳,但意见太草率。汪老师所犯的错误是有目共睹的,他早已在全校师生中间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如果他真有悔过的愿望,最起码也要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做一次深刻的检查,这样也有利于改善今后的师生关系。” 学智的意见得到了同学们的一致赞同。 李校长有些为难地说:“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不过分。”学智旗帜鲜明地说:“想想汪老师平时的所作所为,我们认为一点儿都不过分。” “对,就应该这样。”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种讨价还价的工作仍在继续着。 昭阗没兴趣再听下去了,他一个人走出校门。 仅仅几天的工夫,荷塘里的莲叶又长大了许多。水面上,绿叶片片,波光点点,盎然的气息昭示着一个炎热的季节不久就要到来。 荷塘那边,垂柳已经脱去了鹅黄的底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暖风徐徐,嫩枝颤颤,团团柔絮在空中迎风舞雪。 相传,有一个孩子从小死了母亲。父亲给他娶了一个继母。继母给他带来一个弟弟。小兄弟俩虽然异父异母,却你谦我让,好不和睦。继母对两个孩子更是疼爱无别,不分彼此。丈夫非常赞赏妻子的贤情惠德。 这一年的冬天,母亲同时给两个孩子做了棉衣,一件薄,一件厚。薄的给弟弟,厚的给哥哥。弟弟穿上棉袄,活蹦乱跳;哥哥穿上棉袄,却缩手缩脚。父亲非常生气,说哥哥这是无事生非,举手便打了他。哥哥哭哭啼啼,不小心挂破了棉衣,露出了柳絮。父子俩抱头痛哭。后来,父亲赶走了继母。 昭阗无心赏柳,也没情趣领略那田园风光,他只是想暂时躲避一下那个一发出声音就足以使他的脑袋涨大好几倍的环境。他走到荷塘的对岸,一眼就望见了东边不远处的那圈即将竣工的土围子。 他跟西敬老汉打了好几声招呼,却没有听到回音,不由得又增添了一层烦恼。 他忽然想起该到放学时间了,于是走了回头路。 铃声响了。很快,校门口就像刚打开鸡窝子似的乱腾起来。昭阗等了好几分钟才走了进去。李校长站在办公室门口,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看到鲍昭阗走过来,话也没顾得说,就连拉带扯地把他拽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了。 “真没想到,这群孩子还这么难缠。”李校长经过一阵子紧张的交涉,额头上都冒汗了“汪老师他人哪?” “我让他先回去了,怕放学后,人多,这个说个这,那个说个那,他一下子承受不了,再惹出别的事儿来,更麻烦。”昭阗非常平静地说。 “这样很好。”李校长稍微停顿了一下,便长叹了一口气:“看来汪老师在劫难逃了!” “这是他自找的。我早就告诫过他,可他就是不听。”昭阗一下子激动起来,但很快就克制住“算了,现在也不是埋怨他的时候。刚才你跟那帮学生谈得怎么样?” “嗨,不太如意啊!”李校长紧琐着眉头,一只手不停地摆动着“我本来打算开个内部会,糊弄一下也就完了,可他们坚决不答应,非要让汪老师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做检查不可。” “你同意了?” “我能同意吗?我好说歹说,就差给他们下跪了,最后不得不答应让汪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做检查。”李校长一口气说完,憋得满面通红。 “真是太难为你了。”昭阗用敬佩的目光望着李校长“这把火已经燃起来了,要想迅速扑灭,没那么容易!能不让火越烧越旺就谢天谢地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刚才听了孩子们的一番话,我才知道,汪老师在学生中间积怨太深了。其实,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有责任,要是平时我能多跟师生们沟通一下,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了。” “这怎能怪你?我毕竟还是班主任嘛。不过现在不是咱俩相互做检讨的时候,现在最主要的是想办法如何将大事化小。” “说说你的想法?” “我觉得咱们应该趁热打铁,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做好学生的工作,决不能让他们在问题解决之前再产生新的想法,以防节外生枝。这项工作由我们两人来做。” “好!”李校长激动地站起来。 “不过,有一个人在这件事儿上很重要,千万不能让他再搀和进去。” “谁?”李校长瞪大眼睛,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学智的爸爸。”昭阗声音很低,但很严肃“据我所知,鲍福跟清贤一直都不和,两人在剧团的时候就经常闹别扭,鲍福对清贤进学校也早就有看法,更何况他又是个倔脾气。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听说这事儿以后,再来个火上浇油。如果那样的话,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 李校长听了,脸色大变。 “不过你放心”昭阗赶紧追上一句“我跟鲍福是从小的兄弟,又是对门的邻居,我俩还是比较合得来的,我的话他即使不能全听,也多少会给些面子。” “要抓紧行动,特别是私下里你要跟学智多谈谈心。”为了强调自己的态度,李校长专门把椅子往昭阗跟前挪了挪“我看学智在同学中间的威信很高,说话也很会把握分寸。据我观察,真要是闹腾起来,即使其他同学不搀和,就学智本人,汪老师也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别看他年龄小。所以说做好他的工作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这点咱们一定得注意。” “你放心,待会儿我就去找学智和他爸,我知道该怎么处理。” “鲍老师,那就辛苦你啦。”李校长紧紧握住昭阗的手,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笑容。 “我早就说过,别这样叫我,听着多别扭!我叫你校长那是因为你比我大几岁,不然我也直呼你的名字了。” “你呀”李校长指着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只好身子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昭阗也“哈哈”大笑起来。 汪清贤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倒头便睡。 他老婆平朴环正坐在当门的缝纫机上赶做一件孩子的上衣。看到他哭丧着脸踏入房门,蹙进里间,平朴环不由自主地朝门外望了望,然后冲着里间嚷道:“今儿你是怎么啦?太阳还高高的,没到放学时间啊?”连问了好几声,却没有应答。平朴环急了,声音又提高了一倍:“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不舒服,你别烦我啦好不好?” “什么德性?死了才干净呢!” 平朴环便不再理他,继续埋头做着手里的活计。一时间,房屋里除了缝纫机发出的有节奏的“磕巴磕巴”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声音。 转眼太阳西移,墙外开始传来学生放学回家的欢笑声。不一会儿,儿子社社,女儿莘莘也手把手地回到了家里。 看到两个天真活泼的孩子走进家门,朴环连忙招呼他们试试刚做好的衣服。 一听说要穿新衣服了,两个孩子喜得又蹦又跳。新衣服一上身,他们就再不愿意往下脱了。 等他们闹累了,笑够了,朴环开始跟他们唠嗑。其实他们中间也没有多少太新鲜的话题,无非是些校园里的旧话,不是说这个学生因打人家而被老师揪了耳朵,就是说那个学生因上课时交头接耳而被老师罚站在教室外面。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就扯到了前几天鲍老师打儿子却不慎打到学智脸上的话题上了。社社非常不平地说:“那学智也真够义气的,要是赶上我呀,乐还乐不过来呢,哪还顾得上阻拦啊!你瞧学冰那熊样,没事儿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年龄小的同学。他爸打他,叫我说呀,那是老天对他的报应。”莘莘听了,连忙为哥哥纠正道:“哥,你说这话就不对了,照你这么说,人家学智替他挨打,就是替他遭报应了?”社社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坏人总会有报应的。” “报应!报应!报应你妈个屁!今天都报应到你老子头上了,你们都给我滚!”汪清贤从里间闯过来,铁青着脸,冲着两个孩子大发雷霆。 “你这算什么本事?冲孩子发什么火?孩子哪儿得罪你了?要滚你滚,你滚呀!”平朴环放下手里的活计,冲到丈夫跟前骂道。 两个孩子万万没想到父亲会躲在里面。这一惊非同小可,小兄妹俩眨巴着眼睛,对视了良久,才终于反应过来。然后一前一后地哭啼着走了。 “你们都给我滚得远远的,晚上也别回来,我不想再见到你们。”汪清贤根本不理会妻子的话,依然望着孩子们的背影怒骂。等孩子走出院子,他又回屋睡了。 “你给我出来!”平朴环冲着里面喊道。 汪清贤不理睬。 平朴环像旋风似的进入里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拽。汪清贤光着脚被拽到当门,像死狗一样半蹲半坐在墙根上。平朴环指着他的鼻尖质问道:“你说,今儿你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平白地拿着孩子出气?你必须说清楚。” 汪清贤被她拽得胳膊生疼,没好声气地说:“你别老拿孩子吓唬我,告诉你,我可不吃这一套。什么孩子?还不知道张姓李姓呢!我只不过替人家收养罢了。” “汪清贤,你还要不要脸?既然你说孩子不是你的了,你就赶快把他们送走,你爱送给谁就送给谁。你去送,现在就去!”说着又去拽他的胳膊。 汪清贤疼得呲牙咧嘴,使劲把她甩开,仍蹲回原来的位置,脖子一扭,嘴里咕咕哝哝地说:“我咋知道他们究竟是哪家的孩子?要去你去,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好!好!”平朴环疲惫地瘫坐在缝纫机旁的高杌子上,望着院子里败落的桃花发了一阵子呆,良久才有气无力地说:“真没想到啊,你汪清贤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突然,她眼珠子一怔,样子变得十分可怕,声音也嘶哑起来“我真后悔当初就不该嫁给你。我走,我把孩子都带走,省得在你的家里碍手碍脚。” 说完,她出了房门。刚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她望着狼狈不堪的丈夫,声泪俱下道:“有些话,我必须给你讲清楚。你得好好地给我听着,我睡过男人,睡过不止一个,而且我所有睡过的男人都是从你的眼皮子底下走过的。可你也别忘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逼着我干的。你不仅逼着我跟男人上床,甚至还亲手帮着别的男人糟蹋我。天底下有你这样当丈夫的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跟别的男人上床的滋味。那天是你把我灌醉了酒,然后让那个老牲口强暴我的。等我醒来知道真相后,我整整哭了三天,有好几次寻死,都被人发现了。后来你跪在我的面前苦苦地哀求,说你们汪家人少,在芦花村单门独户,在街上尽受人家的欺负。我永远都忘不了你当时的可怜相,哭得跟泪人似的。我始终都整不明白,男人不成器,难道就应该把女人搭进去? “从那以后,我简直就成了你的摇钱树,成了你的庇护墙。你说让我跟谁上床我就跟谁上床。可笑的是,你一手演练的鬼把戏,到头来却把黑锅扣在了我的头上。在你的眼里,我生来就是一个淫荡、肮脏、恶毒、下流的女人。你想没想过,我也读过几年书啊?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啊!我下贱,我风流,我淫荡,我为什么不找个英俊潇洒的男人过过瘾啊?村里比你长得好看的男人多的是吧!凭良心说,我长得还不算太难瞧吧?既然我睡过的人你全都领教过人家的好处,那么,请你扳着指头仔细地数一下,他们当中有几个是平头正脸的?有几个是年轻有活力的?他们是人吗?他们不是一堆朽木头,就是一根软皮条;不是一副干骷髅,就是一摊肥猪肉。可他们有钱啊!有权啊!有地位啊!跟你生活了这么多年,我算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财富更珍贵了。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他有钱、有权、有地位,你就乐意让我跟他睡。 “真没想到,村里的人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你知道我在村里受到多大的冷落吗?整个芦花村,包括大人和孩子,有哪个不知道我平朴环是破鞋的?有哪个不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伤风败俗的?退一万步说,但凡我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哪怕日子过得有多么的艰难,心里也会比现在舒坦得多吧?你觉得你现在像个人了,你敢坦白地告诉人家你是如何混到今天这一步的吗?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有哪一样是靠你自己的体力挣来的?你一个月不就是四块钱的工资吗?够你抽烟的吗?如果没有我,你能一个月拿到那四块钱的工资吗?你别忘了,你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水平呀,我的汪老师! “我的话说完了。我可以走了,请你多保重!” 话音刚落。汪清贤忽地扑到平朴环的跟前,双手紧紧地抱住她的两腿,放声痛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自责:“是我一时糊涂,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你伤心成这样。我不是人,看在咱俩夫妻十几年的情份儿上,你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今天我向你发誓,以后我再惹你生气,老天有眼,叫我不得好死!”说着,他伸出手掌,左右开弓,连抽自己十几个耳光。 平朴环本来就是个软心肠的人,看到丈夫如此痛哭流涕的样子,又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十分的气早已消去九分。他顺势坐在身边的长凳子上,不住地抹眼泪。 看到平朴环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汪清贤这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汪清贤是最会献殷勤的人,经过他一番调弄,平朴环终于破涕为笑、谈笑如初了。 “我还是想知道,今儿你到底因为啥事儿烦成这样的?”平朴环两眼紧盯着他,那意思是你不说明白我就跟你没完。 “嗨,一言难尽呀。”他只好把下午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平朴环一边听,一边不时地插话,不是埋怨他这话不该说,就是批评他那事儿太过头。汪清贤终于又吃不消了:“我说朴环,你怎么尽帮着人家说话?” “不是我帮着人家说话,是你做事儿太损。你说,好好的你排什么位?真要排也轮不着你呀!你是哪个架上的鸡呀?再说了,学智那孩子一向挺本分的呀,你说你把他跟谁排在一起不好,偏要跟孙让排在一起?那孙让是啥样的姑娘?依我看呀,就因为你跟他老子不好,所以打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你”“我不是那个意思”汪清贤极力狡辩。 “你听我把话说完。”平朴环打断他的话“你跟鲍福一直过不去,不就是因为人家不光比你混得好,而且人家的媳妇又比我长得标志吗?人家在村子里是比你有头脸,可这是人家拼命干出来的,不像你那样,整天靠耍心眼儿过日子。你说你每当见了人家的面总像久别重逢似的,可一旦背了人家的眼儿又处处使坏。这么丁点儿大的地儿,人家能不知道吗?不是我说你,你整天就知道阴阳怪气,根本就不像个男人。但话又说回来,甭管你俩谁对谁错,咱啥时候都不能说人家桂情一个‘不’字儿。人家桂晴可真是个无可挑剔的人啊。论理像我这样堕落的女人是不能跟人家相提并论的,人家就是不答理我,我都没有理由说人家不好,谁让我走上这条路了?你看看街上的那些娘们儿,一看见我不是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东藏西躲,就是像避瘟疫似的生怕落得不干净。再看看人家桂情,每次见了我,都热情得不得了,问寒问暖,就跟一家人似的。我有时还怕连累人家呢,可人家一点儿都不顾及。这就叫人正不怕影子斜。你说像这样的媳妇哪里找去?我总觉得小圣那孩子,为人出世很像他妈。虽然你跟他爸关系不好,但每次见了面,人家离多远的就给我打招呼。像这么好的孩子,你惹人家干什么?” “你也这么说,那我更没法活了。”汪清贤低下头,愁眉苦脸地说。 “活不活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儿,反正话得这么说。路是让我走歪了,可我的心还是亮堂的。” “现在学校里没人同情我,家里又没人理解我,看来我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了。” “谁说学校里没人同情你?”院子里突然走进一个人来。 第十三章 两人抬头一看,原来是鲍昭阗。 汪清贤真有点儿悲喜交加的感觉。他望着自己的同事,心潮起伏,真像遇到救星似的。他激动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连一声招呼没打就进来了,难道你会飞檐走壁?” “哈哈哈我哪有恁大本事儿?我进来的时候,大门是敞开着的,我还以为是专门为我开着的呢,于是我就进来了。”鲍昭阗一边说,一边将一瓶酒和一包炒花生放在当门的饭桌上,然后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 “哦,我记起来了。”平朴环一拍脑门,嬉笑道:“刚才两个孩子出去的时候没有关门。看,我俩光顾说话了,天都黑成这样,还没有察觉。要不这样,你们俩先聊着,我做点儿吃的去。” “不忙,反正我带了一瓶酒,一喝起来,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了。” “那怎么能行呢?二哥是稀客,偶然光临一回,没好有坏,连一顿饭都吃不上,以后回想起来,又该说我们小气啦。”平朴环说着,一步步朝厨房走去。 “要是不想落小气的话也很简单,到程漳集的饭馆里叫上一桌酒席,让俺哥俩美美地吃上一顿就什么都有了。”鲍昭阗冲着她的背影说。 “看美的你!”平朴环转回身来,闪动着那双风情脉脉的大眼睛,诙谐地说:“刚才还说一喝酒就吃不下东西呢,这胃口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么大了?这是不是你们这些语文老师常说的‘夸张’?” “哈哈哈弟妹好口才。”鲍昭阗的眼神从平朴环的身上很自然地转移到汪清贤的脸上“看来我只能甘拜下风了。” “就她那两下子呀,还不是都跟着咱哥们儿学的?现在徒弟还没出师呢,老师反怕起徒弟来了?”汪清贤笑着,赶到平朴环前面“今儿让我来吧,你歇着,别的咱不行,做顿饭啥的咱还能对付得了。” 平朴环也不谦让,回身走到客厅,从里间的抽屉里拿出一合“梅花”牌香烟,然后又从当门的条几上拿来三个玻璃水杯。她在客厅里陪昭阗喝茶抽烟,一开始谈些家常话题,后来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下午的话题上了。厨房离客厅很近,两边说话,相互都能听得清楚。 转眼工夫,汪清贤做好了菜。三人同桌,平朴环启开酒瓶,满满地斟了三杯酒。 汪清贤首先举起酒杯,对着鲍昭阗:“二哥,今儿你能过来,兄弟啥话不说,先敬你一杯。”不等昭阗开口,便一饮而尽。 平朴环连忙招呼道:“二哥吃菜。”说着,夹起一箸炒鸡蛋送到离昭阗最近的盘子里。 昭阗没有吃菜,只喝了一口茶,说道:“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我很想知道,你对这种处理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能中个鸟用?那帮小杂种能依我吗?从来没听说过,有老师给学生做检讨的理儿,他们简直翻天了。”汪清贤脸红得像个猪肝。 “话可不能这样说,这世道就允许他们这样做。我看在这事儿上,你还得忍着点儿。你没看到报上说的那张铁生、黄帅吗?交白卷照样上大学。他们的老师不比你受的冤枉大?那人家都不活了?老弟,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海阔天空啊!”“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汪清贤又一饮而尽。 “是啊,二哥,”平朴环又往昭阗跟前的盘子里夹了一箸豆腐“我也寻思着,清贤真要是认了,那以后他在学校里咋还能站住脚?学生那边先不说,就是老师这边也会白眼相看哪。” 昭阗听了,半天没有做声,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烟。 “要不,老子就不干了,谁稀罕这四块钱!”汪清贤把酒杯往桌上一撂,差点打碎。 昭阗仍然闷不做声。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平朴环柳眉一扬“不干你就好看了?” 汪清贤被问得目瞪口呆。 “二哥,你就想不出个别的办法啦?”平朴环用一种恳求的目光望着鲍昭阗。 鲍昭阗把烟蒂掐灭,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举起酒杯,一句话没说,像灌一味煎药似的,眼睛一闭,仰头喝干,脸上顿时呈现出一副痛苦相。他提起筷子,夹了一根又粗又长的藕棒,送进口里,慢慢地咀嚼。 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张正在蠕动着的嘴巴,就像期盼婴儿降生一样期盼着从这张嘴巴里说出什么。 鲍昭阗终于说话了:“装病。” 啊!装病?就两个字儿?什么名堂呢?总不能装一辈子吧?“病”好了怎么办?躲得了初一,难道还躲得了十五? 夫妻俩还以为他有什么高招呢,没想到这种连最愚蠢的小学生都能想得出的歪点子竟然出自一位饱经世故的“高人”之口。两人不觉松了一口气,两颗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们咋就这么笨?”鲍昭阗用一根指头分别指向两个人的胸部,最后停留在汪清贤的胸前“你先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睡上几天,中间我张罗着几位教师来‘探望’你先给足你面子。几天后你拖着‘病体’走向讲台。我就不信,这群毛孩子再难缠,难道还能硬逼着一位带病上课的老师做检讨?若真有那不知好歹的学生无理取闹,到时候会有人帮你说话。” “高!高!”汪清贤竖起大拇指连声高呼,仿佛除了这个字,再没有更恰当的语言来表达他此时的心情了。兴奋之下,他自己又连喝三杯。 “二哥,我敬你一杯。”平朴环举起酒杯,与鲍昭阗碰得贼响。 “我还得提醒你一句,”鲍昭阗脸对着汪清贤,眼睛却留恋于平朴环“到时候你可得给我装得像点儿,要是露出马脚,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那是,那是。”汪清贤带着一脸的醉相“你放心好了,你还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装疯卖傻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雕虫小技。” “好了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办。”鲍昭阗像卸了一副重担似的,他再次操起筷子,把平朴环夹给他的菜一口一口地吃掉。他似乎觉得吃得还不过瘾,又把筷子漱了又漱。 汪清贤本来酒量就不大,再加上情感上的酸甜苦辣今天又都尝了一遍,因此心情特别复杂。现在酒劲开始发作,他眼前的东西都变成双重的了。他看见有两个鲍昭阗在跟自己的老婆说话,忽然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匆匆闪过。他想准确地表达出那个意思已经不可能了,但是不说出来心里又特别不舒服,他张了几次嘴,才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串连他自己都觉得辞不达意的话来:“排、排位是、是我的错,你、你别放在心里,明、明天你把他调回去算了。” 鲍昭阗放下筷子,看了他半天,一句话不说。 汪清贤虽然两眼直射着他,但已经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他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儿了。突然,鲍昭阗紧绷着的嘴唇露出一条缝,随着缝隙由小变大,汪清贤才开始意识到他笑了。 “当着朴环的面我不好意思说你,你说咱哥俩都到了什么份儿上了,你还给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唱过几年戏,你们梨园行是不是有这样一个规矩,不管是唱的还是拉的,只要前面的错了,后面的你就是再清楚也必须跟着错下去?” “好。够朋友!咱哥俩再喝一杯。”不等鲍昭阗说话,汪清贤就“咕咚”一声干掉。他摇晃不定地站在那里,满嘴流淌的液体分辨不清是酒液还是口水。他已经口齿不清了:“可是” “可是什么?”昭阗目光炯炯有神。 汪清贤忽然忘记刚才在说什么了,他呆着脸想啊、想,到底想不起来。 “他到底想说什么?”昭阗问平朴环。 “谁知道?也许还是排位的事儿吧!”平朴环猜测道。 汪清贤趴在桌上不说话了,不久便打起鼾来。 “说千道万,下午的事儿还是因为排位引起的。清贤咋就看不出来呢?学智跟碧月一刻都离不开。你愣是把他们俩拆开,他心里能好受吗?”昭阗开始同时用眼睛和嘴巴跟平朴环说话了。 岂不知平朴环的眼睛比他的更好使。嘴巴甜,眼睛欢,这本身就是平朴环的长项。你鲍昭阗不是想用眼睛跟我说话吗?那咱就来两下子。就你那点儿鬼火似的小光在我流星般的光芒下还能有多大的亮度?你想言语轻飘是不是?那咱更不含糊。你说是酸的还是麻的?只要你禁得住,老娘奉陪。只怕动起真格儿的来,你未必是我的对手。你要觉得慢慢地玩儿有趣,咱就从零开始;你要觉得这样玩儿不过瘾,咱就来段儿酸不拉即的。想到这,她问:“二哥的意思是不是学智跟碧月已经有那个了?” “这倒看不出来,反正我觉得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是吗?我听说孙让这姑娘打小好跟男孩子摔跤,一般的男孩子都摔不过她。这对一个姑娘家来说,不是件好事儿。可这也难怪她,谁让她妈不争气了?这姑娘今年有十六岁了吧,模样儿虽然比不上碧月漂亮,但在同学中间却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她了。她从小就看见过妈妈跟别的男人搞那个。她尽管还没学坏,但就她这年龄,也早该知道一些男女之间的事儿了。要是万一有一天”她多次听汪清贤讲过他过去的一些花花事儿,深深了解他心灵深处的一个秘密,却故意不点破,而是把秋波一缕一缕地撒在他的脸上。 昭阗只觉得脸上暖洋洋的,不觉动了真情,手不知不觉地触到了平朴环的手背上:“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平朴环并不躲闪,依旧把满脸的风骚传递给他:“这男女之间的事儿,一个大老爷们都羞得出口,何况我是个女流之辈!” 昭阗整个身子都发麻了,口里却轻声说:“你这样看着我,我真受不了。” “那你想怎样?” 昭阗瞅瞅趴在桌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汪清贤,又把目光收回到平朴环的脸上。 四只手产生的麻木感分别通过四只眼睛交换着、流动着。嘴巴倒暂时闲了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呀?”汪清贤很费劲地抬起头,醉意朦胧地说“二哥,今儿高兴,喝!”他满桌子摸了一阵子,刚碰到杯子,就一骨碌醉倒在地上了。 “怎么啦,清贤?”昭阗赶紧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汪清贤已经醉得不撑架了。 “没事儿,他喝多了,让他去睡吧。”平朴环掀起门帘。 昭阗把汪清贤扶到了床上。 汪清贤依旧嘟噜着:“我没醉,我没醉。” 他们两人还没有离去,就听汪清贤“哇”地一声吐了,平朴环赶快到外面弄了点儿土垫上,昭阗又端过水来让他漱了漱口,他很快就不醒人事儿了。 两人重新坐好,分别喝着茶水。 昭阗忽然说:“天不早了,我该走了?”嘴里虽然在说,身子却一动不动。 平朴环当然知道他根本就不想离去,她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伪君子。你明明早已对我垂涎三尺,却故意装得跟好人似的。明明是你在勾引我,却故意让人觉得是我在勾引你。你说这可气不可气?既然你把我看得那么不值钱,那我也决不会让你太体面。于是她很客气地说:“是不早了,二哥也早点儿休息吧,有空常来。” 昭阗本以为自己是最会在风月场上耍的,没想到还没有迈进门槛,就被对手弄了个进退两难。他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从汪清贤进入学校那天起,他就开始对平朴环想入非非起来。同事们有几次在这里做客,昭阗就佯装酒醉,跟这婆娘暗传秋波,苦于目多语繁,无法下手,心里总有落寞之感。他早就风闻得这婆娘专会逢迎一些权贵之人,回想自己在学校里长期主持工作,多少占据一席之地,若能蒙受青睐,即便有片刻共欢之缘,也不枉过此一生。庆幸今日天赐良机,他一路盘算,心中暗喜。酒桌之上,他目睹平朴环那娇媚之态,不觉神魂颠倒,无奈同事在旁,只能强压欲火。方才两人言行,正要入巷。他本以为汪清贤一去,两人立刻会如同烈火干柴,难分难解。没想到他故意卖出的破绽,却被对方视而不见。这可如何是好?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性情中人。他耍过的婆娘虽多,可那不过是一群旱鸭枯鸡而已,没有一个能登大雅之堂的,跟平朴环相比,岂能同日而语? 此时此刻,他欲坐有愧,欲走不忍。他真想连抽自己几个嘴巴。 房内,银烛闪烁;室外,月光皎洁。 平朴环安然地坐在椅子上,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放在两腿交叉处,另一只手上翘着,纤细的指头中间夹着一支香烟。柔美的烛光把那张风流脱俗的瓜子儿脸衬托得更加楚楚动人。她悠闲地吐着烟圈,丰满的胸脯一鼓一鼓的,让人心痒得难受。 他沉默不下去了,只好腆着老脸皮再去求情:“怎么,你就不能说留我再坐坐?” 平朴环嫣然一笑:“二哥这话不觉得可笑吗?是你自己要走的,又不是我撵的你,我凭什么苦苦相留呢?再说啦,深更半夜的,人家的丈夫都被你灌得不醒人事儿了,你呆在这里还会有什么好事儿呢?” “可别冤枉好人啊!”昭阗两手一摆,嬉皮笑脸地说“这你都看见了,我可没灌他,是他自己喝成这样的。” 平朴环眼皮都不翻,只是仰面吹烟圈,一个,两个,三个等吹到第六个时,她才感觉到有点儿力不从心了。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漫不经心地说:“这么说,你真是一个好人了?既然是好人,那我就更不敢留你了,我担心这么好的一个人晚上跟一个风流淫荡的女人混在一起,真要是传扬出去,岂不坏了你一生的英名?” “哦,不不不,我” “什么都别说了,你现在可以走了,我要睡觉了。” 昭阗被弄得无地自容。他想:都说这个女人在风月场上,很有手段,今日相会,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那么多的男人被她耍得不辨东西。常言说得好:“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今天我就是给她下跪,也得跟她沾在一起。想到这里,他两手一举:“我对天发誓,妹妹要是跟我好,我” “算啦。”平朴环立即打断他的话“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那么多的男人都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没有一个人真正愿意为我去死的。” “妹妹,我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我从来说话都是算数的。” “我看不出你跟别的男人有哪点不一样。你还是回去吧。” “我哪里都不去,就想陪着妹妹再说几句话。如果说的不好,妹妹再赶也不迟。”昭阗此时就像一个沿街乞讨的老媪,赖在人家的家门口死活都赶不走。 “你那么有学问,知道癞皮狗是什么意思吗?”平朴环歪着头瞅着他笑。 “妹妹随你怎么骂,只要不赶我走就行。”昭阗死皮赖脸地说。 “是吗?”平朴环噗嗤一声笑了。 这种笑太迷人了。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神,怕一不留神就会把一肚子肮脏的东西通过眼神传递给她;但又不忍回避她的眼神,因为她的眼神早已把他周身的每一个细胞融化了。 昭阗扭扭捏捏地坐下,就像椅子上有电流通过似的:“妹妹想听什么,想怎么乐,哥哥奉陪就是了。” 平朴环又是一笑:“也好,这会儿风清月朗,夜深人静,你就陪我再饮几杯吧。”忽然她发现酒瓶已经空了,于是吩咐道:“把条几上的那瓶酒启开。” 昭阗一边照办,一边讨好道:“好,今天我就来个舍命陪君子。” “不敢。别出了门就骂我是淫荡女人就行了。” “什么话啊?那还是人吗?” 说着,酒杯被重新斟满。 两杯酒下肚,昭阗的胆子逐渐大起来,他把座位移到紧靠平朴环的位置,献媚道:“瞧妹妹这张脸,还有这副身材,哪个男人看了不丧魂落魄呀?” 平朴环猛抽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全部喷到昭阗的脸上。还没等昭阗反应过来,她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等笑够了,她说:“听说二哥在女人堆里是挺那个的。今儿晚上又没外人,你就把那挡子事儿讲给我听听呗。” “别听他们胡说。我可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花。” “嗬,还真充起正经来了。谁不知道谁啊!我可告诉你,别惹我生气。今儿晚我只想喝个开心,玩儿个痛快。现在酒还没喝呢,就开始扫兴了。也罢,只要酒没让我喝足,话没让我听美,今晚你就别想碰我,别给脸不要脸。”说完,脖子一扭,脸一扬,嘴里便哼哼起来:“好花不常开,好事不常来。” “妹妹别生气。”昭阗马上就低声下气起来“刚才是我错了还不行吗?你想听什么,只管说,凡是我经历过的,哪一件儿都不瞒你。” 平朴环这才转过脸来,冲他一笑:“不当正人君子了?那好,我想知道,你恁有魅力,为什么前两房女人还要离你而去呢?” “想听这个呀?你怎么不早说啊!其实很简单,第一个是我上高中的时候从学校里领来的,就因为这,大学愣是给耽误了,现在想起来还后悔呢。” “为什么没能走到一块?” “这得怪家里人,两家都不承认这门亲事,大队不出介绍信,民政部门不给办理登记,结果没过几个月就吹了。第二个嘛,就有点儿可惜了。其实一开始我们两人的感情还是挺可以的,只是到了后来,她发现我母亲找我说话总避着她,一来二往便起了疑心,总觉得家里有什么事儿瞒着她。再往后大家就觉得疏远起来,于是又吹了。”昭阗讲得轻松自如,仿佛事情不是发生自己身上,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平朴环突然觉得下面的话还不到火候。 “以为什么?”昭阗觉得她这时的样子特别好看,非让她说下去。 “我这也是听别人说的。人家都说你下面的那玩意儿比别人的都大,两房女人因为受不了,才走的。” 昭阗一笑。要是换了别的女人,他肯定会说:“你看看不就结了!”然而,面对平朴环,他却不敢。因为经验告诉他,对待这种女人,决不能造次,否则欲速则不达。于是他说:“扯淡!没那回事儿。” 平朴环看到他还半遮半掩的,心说,你不急,我才不“大闺女上轿慌鸟事”呢!反正我见过的那玩意儿多了去了。于是她说:“喝酒!” 两人同干。 平朴环比刚才的心情又好了许多,她只觉得脸上有些烫热,但这种感觉是舒服的,她把脚丫儿放在昭阗的大腿上,直到觉得他用手摩挲得浑身痒痒才抽了回来。昭阗趁势把她搂在怀里,拿嘴巴堵住她的耳朵眼儿:“还想听什么?” “你讲什么了?一点儿都不够刺激。说说,你跟孙寡妇第一次上床之前都发生过什么事儿?就那么刁钻古怪的一个女人,她会那么轻巧地让你摆弄吗?” “想听吗?我怕说出来会把你吓着。” “屁话,从来都是我吓唬别人,还从来没听说谁把我吓着的。你说吧,我不害怕。等你的故事讲完了,我再讲我的,看看到底谁讲得更精彩。” “好,一言为定!那女人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刁钻古怪,她究竟古怪到什么程度?我说了你也未必相信。她呀,可不像你这样,最讨厌男人对你山盟海誓,她什么都乐意听,只是你说过的话必须兑现。我第一次向她求欢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说了‘上刀山,下火海’的话,她马上就对我说:‘我既没见过刀山,也没见过火海,只听说过如果一个男人一旦迷上一个女人,他就会色胆包天。我这里正好有三张镰刀,你那玩意儿这会儿不是挺硬的吗?我只想亲眼看着你把三张镰刀挂在那玩意儿上,然后围着我的房间转上一圈。甭管怎么说,这要比上刀山容易得多吧。如果你做到了,今儿晚上我让你玩儿个够;否则的话,对不起,以后你永远别再来打搅我。’我一听,当时就懵了。窗户楞上的确挂着三张镰刀,那刀刃被磨得闪亮闪亮的。” “天哪,真够悬的呀!你做了?”平朴环两只眼睛瞪得贼大,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昭阗的胳膊。 “谁让我大话出口了?当时我正好借着酒劲儿,一咬牙,真的就挂上了。我低着头,一步两指的挪啊,挪。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敢想了,只是盼着赶快转完一圈。我觉得那时间呀,简直慢极了,仅仅两分钟的时间,就好像过了好几年似的。最后终于走完了。当我取下镰刀的时候,你猜我怎么了?” “受伤了?” “那倒不是。我那不争气的玩意儿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甭管再怎么捏呀,抓呀,反正就是硬不起来了,害得我一整夜翻来覆去地干着急。” “没出息!”平朴环一翻眼皮,一撇嘴巴,做出一副鄙视的样子。 “该你啦!”昭阗挑逗道:“嗳,说了你可别介意!据我的观察,文圭汝那老头儿也被你迷住了,我简直有点儿纳闷,他可是铁板儿的老干部啊!这故事一定很精彩。” “想听吗?”平朴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当然想听。”鲍昭阗如饥似渴地说。 “把杯里的酒喝干。” 昭阗像喝凉水似的把酒喝下去,然后用手掌抹抹嘴巴。 “铁板儿又怎么样?告诉你吧,他就是铜筋钢骨,只要到了我的手里,也会变成一堆烂泥巴。别看他坐在台上跟人似的,只要来到我的屋里,就得乖乖地听我的。我叫他头朝西,他就不敢朝东。”平朴环又抽出一支香烟噙在嘴里,昭阗立即为她点着。 “如此说来,这可是芦花村的头条新闻了?”昭阗的声音有些激动。 “嘘”平朴环用两个指头竖在昭阗的嘴唇上“应该说是头条秘密。出去可不许乱说。” “我敢吗?我要说了,你把我的舌头割了喂狗。” “你这都是从孙寡妇那里学来的吧?我不稀罕你的舌头,我只想让你替我喝一杯酒。” “这不是小事儿一桩吗!”说完,一饮而尽。 “谁让你这样喝了?不算,这太庸俗!”平朴环示意他再斟满酒杯。 平朴环一口喝进去,却将酒停留在口里,然后将嘴唇凑过去,做出要接吻的样子。昭阗恍然大悟,连忙张开嘴巴,与她嘴对嘴,将她口里的酒“滋滋”地吸干。 “这是几年前夏天的事儿了,”平朴环轻轻咳嗽一声,力争保持最佳状态“刚吃过中午饭,文圭汝通知俺家那个短命的晚上开会,正好那短命的不在家,文圭汝站在大门口不敢往家里进,我听到喊声,就招呼他进屋来说话,他一听是我的声音,就更不敢进来了。我说我的腿崴着了,出不了门,正好有事儿要找他说呢,他只好进来了。我让他在客厅一坐,随后出来说话。他真的就照办了。当我从里间走出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惊呆了。原来我下身只穿一条薄薄透明的三角裤衩,里面黑糊糊的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上身着一件儿窄窄短短的粉红色兜肚儿。” “就这身打扮,就是神仙看见了,也会立刻还俗啊,何况他那糟老头子有几十年没闻过女人味了!他见到你这种样子,还不得瘫痪在地上!”昭阗不失时机地献媚道。 平朴环笑笑,并没有多看他一眼,继续绘声绘色地说:“当时他的嘴唇只哆嗦,话都说不清了,他指着我说:‘你你怎么能这样,我走啦。’我一不慌,二不忙,一脚踏在门口,堵住了他的退路。我说:‘大爷真的要走吗?那好,我送送你。不过嘛,胡同口的人多,你老千万别怕人家说闲话。’他听了,吓得步子都迈不动了,我看到他的腿只发颤。我让他坐下来陪我说话,他倒是坐下了,可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话连他自己后来都回忆不起来了。坐了一会儿,我又逗他:‘大爷今儿既然来了,就陪我上床玩儿玩儿呗,反正我又不讹你,不玩儿也是白不玩儿啊!’他禁不住我的挑逗,就真的跟我上床了。” “这老鼻子!”昭阗顿觉醋意上冲“都这把年纪了,那活儿还能行吗?” “说出来真是笑死人。他不敢把裤子脱掉,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玩意儿掏出来,可那东西软棉棉,根本就进不去,我帮他捏了好大一会儿才稍微有点儿硬。他刚要上去,还没找到门儿呢,就流了。我看着肚皮上那片脏兮兮的东西实在恶心,就让他舔去。你别说,他还真听话,他真的一口一口地给舔了去了。” “好,有意思。”昭阗强装笑脸“咱俩再喝一杯,就” “‘就’什么呀?说呀!干吗吞吞吐吐的?受不了吧?还装什么蒜?这会子怎么变得跟木头人似的?不愿做就拉倒,谁稀罕你呢!” 昭阗听了,顿时血液沸腾,一把将平朴环挟起来就往西屋里抱。 片刻工夫,西屋便传来平朴环尖细的呼叫:“啊,疼死我了!” 第十四章 三月十六日这一天,对于鲍福来说,几乎是一年当中最忙碌的一天。 早晨,天不亮他脸顾不得洗,就拉出自行车赶到芦花村向西二十五里路的水仙庵集市上买鱼和肉去了。因为不是逢集遇会,程漳集的街道上是没人卖肉的。 去水仙庵这条道可不好走啊。二十五里路全是坑坑洼洼,要是遇上水旱天气,就更糟糕了,不是泥泞满地,就是尘土飞扬。 水仙庵因该村曾有一古庵而得名。它地处三县交界处,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所以这里一直成为多事地带。尽管其他地方大讲特讲反对投机倒把,可这里的投机倒把份子照样成灾。据说,早在解放前,这里就是强人出没的地方。现在它的官用名称叫:马王人民公社,隶属邑城县。 “马王”的来历要追溯到一九四七年。这一年的春天,还乡团头子王平常纠集国民党匪徒到水仙庵实施大规模的武力报复。群众被聚集在学校门前的广场上。匪徒武装妄图从**领导人马子千口里得到什么,他们把他绑在广场附近的一棵大槐树上。敌人对他实施了各种残酷的手段都不顶用。为了杀一儆百,敌人最后决定对他当场进行开膛破肚。就在这时,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从容地走到台上,此人便是王平常的父亲。还没等敌人反应过来,王老汉就一刀将自己的儿子砍死,随后便自杀成仁。为了纪念这位英勇不屈的**员和这位大义灭亲的王大爷,一九五八年,人民政府决定将原来的水仙庵乡改名为马王人民公社。 “水仙庵”的叫法跟一位道姑有关。水仙庵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原名为陇姑庵,一向香火旺盛。抗战初期,一位法名叫水仙的年青道姑做了该庵的住持,水仙道姑不仅精通经法,而且美丽善良,深受广大信徒的爱戴。日军占领邑城县城后,我八路军联合地方民兵广泛开展敌后游击战争。一九四一年,日军为搜捕一名受伤的八路军,来到了陇姑庵。敌人对水仙道姑软硬兼施,她始终都没有供出那位伤病员。敌人丧心病狂,最后扒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活活地烧死在庵前。几千名群众亲眼目睹了日军这一残无人道的罪行,同时也被水仙道姑大义凛然的精神深深感动。大概从那时起,陇姑庵的名称逐渐被水仙庵所代替。 解放后,邑城县委、县人委先后就原陇姑乡问题做过两项决定:一、在学校前的广场上建立一座纪念碑,号召人们将马王英烈的事迹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二、将原陇姑庵拆除。然而在人们的心目中,马王英烈固然功不可没,水仙道姑也将流芳千古。 话又扯远了,却把重要的事儿给忘了。鲍福这一天到底在忙个啥?原来,明天是他母亲的奶奶三年忌日。为了把明天的事儿办的风风光光,他今天必须在天黑之前办好三件事儿:第一、把肉和鱼买回来,让桂晴赶快蒸煮;第二、午饭后,他要赶到芦花村向南十五里路的李苏村取回罩子(一种用彩色纸张扎成的房屋,祭祀时在坟前焚烧。作者注);第三、晚饭前他还要赶到程彰集街道上租一套专门用于白事儿的礼盒。三件事儿都办完了,晚饭后,所有的近门子他还得捱门捱户地通知个遍。如果大家没有异议,次日早饭后到鲍福家里集合。 临近吃午饭的时候,鲍福才办完了第一件事儿。这时他已经热得汗流浃背了。 就像进行接力赛一样,桂晴没顾得上吃饭,就紧张地投入到她所分工的工作中去了。桂晴的任务也很繁重。她既要煮肉、炸鱼,又要蒸馒头,等等。这十碗馒头十碗肉是绝对不能少的,何况一桌丰盛的供品不仅仅需要这些。另外她还要赶着给文氏做孝衣,还要准备香烛纸马等等。以上的每一件事儿都是不能提前完成的,因为村里有种说法,白事儿上所用的物品提前准备好了是不吉利的。除此之外她还得把孩子照顾得好好的,把羊喂得饱饱的。 晚饭时分,上述事务基本就绪。鲍福草草扒了几口饭就开始下通知了。尽管这是一项很烦琐的事儿,但毕竟容易到位,因为晚饭前后,家家户户都有人在,有的甚至相互转达一下同样能达到目的。 最后一位被通知的人就是他的邻居。鲍福明明知道,昭阗有工作在身,是不能参加这项活动的。但是不能参加也得通知,这叫人到礼不差。村里的虚礼很多,稍一不慎就会造成麻烦。当然,昭阗是有修养的,他决不会计较这些小事儿。所以鲍福最后通知的人才是他。 黄脸婆听到鲍福喊门,急忙跑到堂屋的镜子前梳了梳头,然后才去开门。 三个孩子正围坐在一块吃饭,一看到鲍福进来了,纷纷站起来叔叔长叔叔短地叫着。鲍福招呼他们坐下,回头问黄脸婆:“二哥咋还没回来?”黄脸婆把嘴撅成了一根木桩:“他啥时候还记得有这一家子人家?哪一天不是到了天黑得对脸儿看不见人的时候才回来!也不知道又去找哪个烂货去了。”鲍福知道再等下去又得听黄脸婆一大堆肮脏话,于是告辞道:“嫂子,我就不等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商量一下明天去文家屯的事儿。反正前两天我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等回来了你再转告诉他一声就行了。”说完,转身就走。黄脸婆紧跟在他的后面:“要不要女的去?要不,我准备一下。”“不用了,你吃饭吧。” 鲍福刚要出大门,迎面碰到了昭阗。他们俩就在大门口站住了。 鲍福说明了来意。 昭阗听了,点着一只烟:“我考虑在这风头上,你多花钱是小事儿,万一上面说你这是搞封建迷信,你咋办?” 鲍福低着头用脚转悠一个泥蛋蛋儿,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这都是你大婶子张罗的,不然她跟我生气呀!我想让桂晴好好劝劝她,谁知桂晴刚一开口,就被她骂了一顿。”他抬起头来认真地说:“我看也没什么。前几天村东冯家那边不也是这样办的吗?” “你跟他们不一样。”昭阗把烟从嘴里拔出来“你现在刚刚被确定为考察对象,文圭汝、冯保才一直都在盯着你呢,我劝你还是谨慎一点儿为好。” 鲍福忽然高兴起来:“二哥你这一提醒,我倒有了主意,明天你就等着瞧吧,我让你一百个放心,啥事儿没有。” “什么主意?”昭阗惊疑地问。 “这你就甭管了。你回去吃饭吧。”鲍福笑笑,扭头便走。 昭阗见他走了,便“咳”了一声,摇了摇头,回家去了。 鲍福回到家里,对桂晴说:“你先在家里先张罗着,我到文圭汝家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桂晴不解地问:“你去他家干吗?” “好事儿,回来再告诉你。”冲她神秘地一笑,拔腿要走。 桂晴上前拦住:“敢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你说,到底有啥事儿?不然我不让你去。” 鲍福趴在她的耳朵上小声耳语了一番。桂晴听了,诧异一笑:“什么?这主意你也想得出来?赶快去呀!去晚了人家可就睡下了。” 两支烟的工夫,鲍福便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说好了?”桂晴迫不及待地问。 “还用问吗?”鲍福很自信地回答“那边的事儿就这样定了。这会儿咱俩再共同想想,明天的事儿还有什么没考虑周全的。” 两人又想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不妥了,才熄灯睡下。 次日早饭后,二十多号人陆陆续续地来到鲍福家里,文氏一一跟他们寒暄。每个人都把一包用草纸封好的点心和和一刀火纸交给桂晴,这叫“抓果钱” 看着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有人开始提醒鲍福:“人马上就到齐啦,准备上路吧。” 这时,有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提出一个问题:“今儿咱去的人倒不算少,鲍福大侄子办的供品也很像样,可是咱们当中真正懂礼数的却没有一个。那文家屯在咱这一带可是最讲究礼数的,咱礼数不周也不是件美事儿呀!” 大伙儿一想,确实是这个理儿,于是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普遍认为鲍福应该在街面上请一位懂礼数的老人带领着比较好。 鲍福说:“这事儿我考虑到了,他随后就来。” 话音刚落,只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精神抖擞地步入院子。老者瘦短身材,稀疏的几根白发梳向脑后,布满皱纹的脸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尖尖的下巴上刮得精光。他上身穿一见粗布白褂,外罩一件黑绸子夹袄,下身穿一条黑粗布裤,脚蹬尖口布鞋,全身都是新的,活脱脱的一种绅士风度。 大家一眼便认出他是文圭汝的父亲文先实老汉。大家有的称呼他大爷,有的称呼他大叔,也有的称呼他大爷爷,还有的称呼他老爷爷。彼此见了面,都亲热得跟一家人似的。老汉不像他的儿子那样让人难以接近,老人家一向性格爽朗,言语风趣,有问必答,毫不遮掩;他虽然年逾古稀,但仍然嗓音尖亮,乐唱健谈,无拘无束。在村里人看来,他是一位最懂得礼数的老人。然而,仅仅因为他是大队二号人物的老爷子,所以人们平时跟他接触说归说,笑归笑,一般家里有事儿是轻易不敢惊动他老人家的。能把这么一位重量级的人物请来办事也只有鲍福能做得到。于是人们又不由得赞叹起鲍福的胆识来了。 那么,鲍福为什么敢考虑先实老汉呢?难道他就不知道文圭汝最反对封建迷信吗?原来,鲍福跟文圭汝之间还有一层更深的关系。最初文氏嫁到鲍家,是文先实老汉做的保媒。芦花村的文家与文家屯的文家是同一血脉的两个支派。文先实与文氏的父亲是同宗弟兄,两人私交甚厚。若论血缘关系,鲍福应该管文圭汝叫舅。然而文圭汝却说,早些时他跟鲍福的父亲同时参加过区武工队,鲍福的父亲任区武工队副队长的时候,文圭汝还是他的部下呢。文圭汝一生最强调工作关系,因此他坚持让鲍福叫他大爷。早些年,两家还稍有走动,只是到了后来,随着思想观念的分歧,两家才显得生疏起来。然而这种生疏也仅仅局限于文圭汝和鲍福之间。昨天昭阗一提到文圭汝,鲍福马上就想起了他的父亲。这些年文家那边因为文圭汝太看重政治,因此家庭被弄得贫困潦倒。不仅四个儿子没有完成一房亲事,就连文先实老汉濒临暮年,都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一家老小一年到头不是菜粥,就是高粱羹,何尝闻过一丝荤腥。为此,先实老汉常常借故散发怨气,文圭汝只能忍气吞声。昨日之事,文圭汝不是没有耳闻,而是故意装聋作哑。鲍福找文老爷子出阵,压根儿就没有希望他展示什么礼数上的才华鲍福从来都不把礼数当作一回事儿他之所以这样做,一是想堵一堵母亲和舅舅的口,特别是舅舅的口,二是想借此机会让文老爷子美美地吃上一顿。总而言之,这是件两全其美的事儿。既然明儿办的是你文家的事儿,那文老爷子出阵就是再风光不过的了。即使礼数上有闪失,那也不关我的事儿。另外文老爷子也没有理由不去,只要他坚持要去,谁也拦不住,万一文圭汝要拦,那只能招致鸡犬不宁。 鲍福觉得文老爷子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步行十多里路怕累坏了,所以老早就为他准备了一辆地排车,并吩咐一位小伙子拉着他。 谁知老爷子根本就不服老,他说:“说这话是没几年的事儿,我步行到曹川专署拿一份儿文件,天明赶路,来回一百四十多里路,我两头还能看到太阳哩。” “大叔,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实人企图说服他“人不服老不行,像你这把年纪的人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你看看你的头发就知道了,不光全白了,还越来越少了。” 老爷子听了,很不高兴,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不便发作,何况人家又是好心好意。他只好不做理会,故意转换话题:“这人呀,你说掉什么头发,要是掉胡子该多好啊,省得天天刮啦。” “大爷爷,您想掉胡子吗?”一位年轻人嬉皮笑脸地前来凑趣“我教给您个办法,保证让您十日之内胡子全部掉光,永不再长。” “啥办法?我活了七十八岁就没听说过有掉胡子的方儿,你有啥方儿?快说说看。”老爷子还真的认真起来。 一个年龄稍大一点儿的忙上前解释:“大爷,别听他胡扯,他能有啥方儿?”又回过头去对那个年轻人骂道:“混帐犊子,这是啥地方?你知道今儿是干啥去吗?还开这种玩笑?还不赶快跟你大爷爷学学礼数上的事儿?省得让人家看了笑话。” 年轻人伸伸舌头,挤挤眼,钻到人群里去了。 一下子,老爷子又有了话题:“到时候,你们看着我就行了,不过有几个事儿我还得给你们交代交代,省得到时候出洋相。”他一边说,一边比画“你们看,作揖的时候这手” 正说着,那边又有人催着上路了。 文老爷子一定坚持步行,大家只好随他的愿。路上,礼盒由两人一组轮换着抬;女眷只有文氏一人,她坐在由学智拉着的地排车上。同时坐在上面的还有学智最小的弟弟学敏。学敏本来该去上学,文氏觉得一个人坐在车上显得太孤单,想找个说话的,于是就选中了他。学敏本来就想跟着凑凑热闹,这下也正好趁了他的心愿。 十多里的路,转眼工夫就走完了。现在他们望着那片被浓密的杨柳树木笼罩着的村庄,渐渐放慢了脚步。文老爷子提醒大家顶上孝布准备哭喊。 文氏坐不惯地排车,经过一路颠簸,昏沉难耐,看看即将走到村口,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小孙子还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儿,怕乍一听到哭喊声,受到惊吓,决定提前给她做个预防:“我说小三儿呀,前面就是村口了,过了这个拐弯儿,我就开始哭了,到时候你不要害怕。”孙子非常惊讶地点点头。 还没走到拐弯儿处,就远远地看见前来接应的人影儿了。文氏决定提前哭喊。只见她从袖子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擦脸布,往眼睛上一捂,便发出一阵凄凉的哭喊声:“我的奶奶呀,你到哪里去了啊!俺再也见不到您了啊!俺到家里偎着谁啊!您一天福都没有享到啊!您的命咋就这么苦啊!” 后面的人也跟着哭喊:“我的大娘!”“我的大老娘!”“我的老老娘!”后面虽然有二十多号人,然而他们不仅哭喊的语式单调,而且声音集中在一起也没有文氏一人的响亮。 眼看就到拐弯儿处了,却从另一条路上走来一支同样的队伍。唯一不同的是,老太太没有坐在车上,而是率先走在前面,她用擦脸布半遮半露着眼睛同样哭喊道:“我的奶奶呀,您到哪里去了啊!俺再也见不到您了啊!俺到家里偎着谁啊!” “跟大婶子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文老爷子的身后有一位年轻人说道。 鲍福知道这支队伍是大姨母率领的。大姨母虽然比母亲大两岁,身体却比母亲强多了。她不仅能徒步前行,而且步伐稳健。按照长者为尊的原则,鲍福吩咐自己的队伍暂时给那边的人马让路。 大姨母那边非常感激,纷纷点头示意。稍做停顿后,大姨母继续从头哭喊起来:“我的奶奶呀,您到哪里去了啊!”正哭着,忽然看见道路的前面有一堆黄乎乎的东西,大姨母眼神儿很好使,于是她一边哭喊,一边提醒身后的人:“前面有一堆牛粪,你们千万别踩着。” 鲍福这边正要走,猛然听到从另一条道儿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喊声,他的声音几乎压倒两家的队伍:“我的妗子!我的妗子!” 四春捣捣二愣的胳膊,小声说:“这嗓子喊得不错,要是放在弦儿上,能顶到f调儿。” 二愣撇撇嘴,淬道:“你狗日的知道这是干啥去吗?还敢开这种玩笑?你再多嘴,我就告诉前面的文老爷子去,看他不扒了你的皮!” 四春岂能轻易被他的话吓着:“文老爷子有啥可怕的?你小子别狗仗人势,你要是敢给我较真儿,待会儿我就叫你好看!不信咱走着瞧。” 他们俩小声说话,旁边的人一般都不在意。 转眼接应的人赶来,车辆,礼盒及其他物件被安放到特定的位置。除了文氏还要到灵棚继续哭喊外,其余的人一律被安排到胡同里临时休息,以等待下一步最隆重的礼拜仪式。 看来今天前来的宾客不少,整个胡同里都摆满了桌凳。白事儿有一种忌讳:来客不能占用别人家的地儿,宅基也不行。倘若借别家的物品家什之类的东西,必须付给人家报酬,而多寡不限。 鲍福的老爷已于去年病故,姥姥常年卧病在床,家里只有一个舅舅,舅舅膝下六个儿子。此人五十多岁,一贯刁钻蛮横,专会挑肥拣瘦,寻衅滋事,但又精于俗礼,在街上无人敢碰。因为文老爷子与文氏父亲有着特殊的感情,所以,一听说老爷子来了,鲍福的舅舅虽然身在灵棚无法脱身,但还是吩咐他人专门为老爷子送来一壶上好的茶和两盒超普通的烟。 老爷子像率领众举子进京赶考一样,在考试之前还要来一段儿临阵磨枪。年龄大的还能听得进去,年轻的多数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上午的酒席会是什么样子。 不一会儿,大执(即主管事务的人作者注)开始宣布:“有请芦花村的宾客!” 文老爷子整衣宽带,迈步上前,从容带领一队人马步入灵棚。 司仪高声宣布:“芦花村宾客前来叩拜陈氏太夫人之神位,孝家答谢!” 话音刚落,只见鲍福的舅舅披麻带孝、手持哀棍、满面泪涕地带领一帮人从灵棚迎来,纳首便拜。鲍福及“昭”字辈以下的便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他人则弯腰低头,做拾礼动作。这是礼拜前的仪式,表示孝家对宾客的敬重。 接下来便进入叩拜程序了。 文老爷子两臂一伸,像捞鱼一样,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然后右腿后移、跪地,两臂搭在左腿膝部,再使左腿后移、跪地,弯腰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伸一缩,使得两旁观看的人不禁啧啧称赞。这个说:“这老爷子还真有两下子,这么大岁数了,一招一式还是那么规矩,真是不多见啊!”那个说:“要说他呀,咱这十里八乡的没有人敢跟他比。” 老爷子听得真真切切,像灌了蜜似的高兴,摆弄的幅度也比刚才更大了。可惜读者朋友当时没有在现场,假如您猛不丁儿地看到这一幕,您极有可能怀疑老爷子正在操练一套最为规范的太极拳。 就这样,老爷子在前面表演,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像猴子一样在背后机械地模仿。尽管后面的人此起彼伏,一片混乱,但旁观者因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老爷子身上,所以根本就没把他们的动作看在眼里。 在以往的叩拜中,领头的人一般很难做到尽善尽美。即使实践了一辈子叩拜礼仪的人也难免出现一点差错。但对于一般性的疏忽,旁观者还是能够理解的。然而文老爷子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场面,除了极少数几次出现一点儿小小不然的差错外,更多的时候都是无可挑剔的。今天他很有信心再来个十全十美。程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进行到一半以后,意外情况便出现了。 原来四春和二愣自幼就爱打闹。二愣大四春两岁,四春却长二愣一辈。叔侄儿俩真要挥拳舞脚,四春根本不是二愣的对手;若是比奸斗滑,二愣常被四春耍得哭笑不得。刚才两人在村外私语,四春就向二愣透漏了报复之意,无奈二愣头脑简单,心不在焉。四春因为有心事儿,所以早在进入灵棚前就开始蛊惑二愣了:“我说二侄呀,依我看哪,在这么多人当中,数咱爷俩最不懂得礼数了。就算老爷子在前面比画,咱一时半会儿的也学不像。今儿反正来的人多,咱叔侄儿俩不如藏在里头,这样即使做错了别人也看不见。”二愣一听,正中下怀。一进院子,四春便神鬼般地藏在里面,却故意把二愣挤在稍微偏外的位置。就这样,两人尽管紧挨着,二愣却把四春遮得严严的。 再说,按照路份,叩拜程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应该共同趴在地上哭一阵儿,等司仪上前劝阻时,方可起身再拜。其实那么多的人趴在地上,没有一个是真哭的,只不过是装装样子,掩掩耳目罢了。再说啦,你即使真哭,孝家也没人能听得见。四春非常清楚这一点,于是借假哭的机会,开始报复二愣了:“二愣小子啊,你听好了,我**了我**了”二愣听得明明白白,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声张半句,更不敢动他一小指头。 当然,听到四春声音的不仅仅二愣一个人,前后左右都能听得见。听见的人一方面在笑,另一方面又在传播。瞬间工夫,除了文老爷子,整个队伍都知道了。 叩拜又开始了。大家再也无法保持严肃了。文老爷子听到身后一片议论,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心里一阵阵慌乱,随之步伐也跟着紊乱。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急,一不小心,真的出现了差错。天哪,这是我有生以来犯下的最大错误,这可怎么得了!这又不能重做。这样想着,心里一急,不该行的礼又多行了一个。啊呀,我今天这是怎么啦?“错啦,错啦,又错啦!今天我算是丢人了,丢了,丢了,”他不知不觉地嘟囔起来了。 旁观者多半是懂行的人,谁也不希望看到这老头子真正出丑。于是提醒他:“老人家,你不要说出来。” 老爷子一听,知道别人都看出来了,心里更加紧张起来。就在跪下叩头时,一个更加意外的情况发生了。他本该屈膝下跪,不料心里一乱,却双腿下蹲了。当他察觉后正准备纠正时,突然一个山响山响的臭屁从他的裤裆里发出。 这下全乱套了,灵棚里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主事儿的人很快便平定了这种混乱局面。 其实大家都很自觉,知道这是非常的场合,笑一声也就完了,要是类似的事儿发生在田间地头,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文老爷子就别提有多尴尬了,反正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参与过这种场合。不过文老爷子还有一样好处:甭管天大事儿,只要过去了,就不再往心里搁,这大概就是他的长寿秘诀吧。 在回来的路上,大家极力回避着礼数上的事儿,只一股脑儿地谈论上午的菜肴,这样就可以给老爷子创造一个良好的说话空间了。 文老爷子抢过话来:“要说各人的口味不同,我最赞成,今儿上午,你们都没动那大肉,我一个人把它包圆儿了,我真佩服人家的那火候!”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人捧腹大笑,一不小心“突”地滑到深沟里,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你们都笑啥呀?”老爷子不解地问“你们当时都没有尝到啊,要是都尝过了,我还能吃那么多吗?” 那位老实人忍住笑,上前解释道:“大叔,您吃的那不是大肉,那是冬瓜。” “啊!”文老爷子张大嘴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第十五章 “今天的事儿就是这样。”鲍福处理好所有的善后事宜,这时太阳还老高呢。他把桂晴拉到屋里,向她一五一十地介绍了上午的事儿。 桂晴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末了才问:“那咱舅是啥态度?” “还提他呢,”鲍福又笑了一阵子“当时我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气得脸就像鸡下蛋似的。我寻思着,幸亏今儿领头的是文老爷子,要是换了别人,他非跟我闹起来不可。这下可好了,他气他的,活该他倒霉,这是他自找的。” “这回又该你幸灾乐祸了。” “你说什么都行。”鲍福又是一阵大笑。 “算了,事情都过去了,以后就别再提这事儿了,反正像这事儿以后也遇见不多,到哪儿就说哪儿吧。甭管怎么说,大家伙儿都跟过去了,也算帮了咱家的忙。以后跟街坊邻居们相处,人家就是有点儿小小不然的差错,咱该让的就得让。哎,对了,文老爷子那边你凑空再过去看看他,顺便给他捎上一瓶酒、两盒烟,这又不值钱,好歹是个面子呀。”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明儿晚上我过去坐坐,甭管跟文圭汝那老儿相处得怎么样,老爷子还是老爷子,咱一辈子都不能说人家怎么样。” 还有,昭阗二哥求你的那事儿有点儿眉目了吧?都好几天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依我看,你还是再去一趟吧,昭阗二哥好歹求着你了,咱办成办不成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啊。“ “咳,一提这事儿我就头疼。说千道万,这事儿也轮不着我去管。他们家的事儿跟我有啥相干?就是打了牙还要往自己的肚里咽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总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吧。如果都像你想的那样,那今天的事儿大伙儿都不该来,人家文老爷子丢这么大的面子就更不值了。” “好,我听你的。就这两天吧,我把手头上的事儿忙完,再找霍组长聊聊。” 正说着,门外有人叫:“鲍福兄弟在家吗?” 鲍福迎出院子。 原来喊门的是几天前跟鲍福打过交道的羊贩子马西增。这老东西只因为两条腿生得比一般人短,所以社会上都称他为“马短腿” 马短腿,五十岁上下,虽然其貌不扬,但歪点子特多。马短腿有这种能耐,就算你明明知道他是个骗子,也早就对他存有戒心,但一旦跟他接触上,你就会马上怀疑从前的传闻并不真实。他给人的感觉总是非常的忠厚非常的老实。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虽然骗术高明,却一字不识。有人说,他连一位数的加减都不会计算。也许这种说法有点夸张,简单的加减法他还是会的,至少他懂得数大数小。不过有一回事儿是真实的,曾经有人这样考验过他:“马西增,谁都知道水仙庵十天有四个会:一、六、三、八。那么我问你,初一会罢该几儿会了?”马西增当即回答:“初六!”人们很难相信,就这么一个目不识丁的人竟然能将大把大把的钞票赚到手里。原来,马西增做贩羊生计从不在家门口转悠,他至少要跑到五十里开外的地方去施展本领,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他看好的买卖通常很少劳费口舌,他付钱时,一贯将高于价款数倍的钞票摆放到桌面上(其实究竟是多少,他心里并没数),让人家任意抽取。这一方面掩盖了他不识数目的缺憾,另一方面又表现了他的大度。所以一来二往,愿意跟他打交道的人越来越多,但从没人看出破绽,更没人敢多拿他一分一文。 那天,鲍福到梨花村畜牧市场转悠了大半晌,好容易看中了一只羊,双方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最后成交。可就在这个的时候,马短腿大摇大摆地走来了。他向鲍福问明情况之后,便使个眼色,把鲍福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他开门见山地说:“这只羊你买贵了,幸亏我来得及时,看在咱弟兄俩多年的交情上,我不得不提醒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干这一行几十年了,是不会看走眼的。” 鲍福听了,非常感激,但又有些为难:“我已经跟人家讲好了,现在就反悔,这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你真要把羊买回家里,发现上当了,那才叫不合适哩。这么着吧,你别的不用多说,就说钱没拿够,这里又没熟人,等下个会上再说吧。没事儿,他不会硬沾着你。他真要跟你过不去,我出来替你说话,你放心,在这里我比你熟。” “那就太谢谢你了,今儿个要不是遇到你,我又上当了。” “咱俩谁跟谁呀,谁让咱俩有这份儿交情了?常言说的好啊:‘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大哥今儿赶上了,要不给你说出来,那还算人吗?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今天真要买羊,我带你去看一只,保管在咱们那一带没有谁家的能比得上。” 鲍福一听,非常高兴。随后两人一前一后过去,事情很快就摆平了。 鲍福被马短腿领进一户人家,看到羊圈里拴着好几只大绵羊,都是上等货,他一眼就看中了那只没尾巴的公羊。 读者不知,当时的种羊有没有尾巴很有讲究,同样货色的羊,没尾巴的肯定比有尾巴的值钱。为了铲除尾巴,通常在小羊羔生下后一个月左右,用气门心儿将尾巴紧紧扎起,因为那时候小羊羔尾巴上的骨头还不结实,所以经过一段时间后,尾巴自然掉落。 马短腿看出鲍福眼热了,连忙招呼主人出来喊价,主人张口要价四百。鲍福一听转身就走,马短腿一把将他拉住:“好商量,好商量。”随后将鲍福拉到背静处说话。 马短腿说:“兄弟,不是大哥笑话你,你喂了这么长时间的羊,到底还是不识货。” 鲍福说:“羊倒是不错,可也值不了恁高的价钱。我看这只羊跟我刚才看到的那只也强不了多少,可那只才卖二百一,这只我看二百二就足够了。” “兄弟真会开玩笑,二百二能买到这种羊,看来今儿我领你过来是我错了。” “大哥千万别这样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真给人家二百二,人家还不准卖呢。” “兄弟你既然说到这份上了,那大哥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愿不愿意买?” “大哥你这是啥话?不买我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既然愿意买,咱一句话取齐,你认多少?” 鲍福想了想,伸出三个指头。 马短腿急忙问:“三百?” 鲍福解释道:“再加三十二百五。” 马短腿连连摆手:“我看还是拉倒吧,你让我怎么给人家提起?再说啦,那边也不是外人,我真要这么去说,人家不笑话我是外行吗?这么跟你说吧兄弟,我喊你到这里来是看在咱哥俩多年的情分上,我又不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你要不相信我,还是到别处去买吧,大哥领你过来一趟,全当是哈哈一笑。‘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不过有句话我可要告诉你,你不买,可不要后悔,要是被咱那一带的别人买去,你的生意肯定会被人家抢去。” 鲍福一想,确实有道理。刚才那只虽然比这只稍差些,但总能抵挡一阵子,关键是没法再去跟人家交涉了。再说了,过去也跟马短腿做过好多年交易,每年的羊毛都是他给剪的。为了将来的交易顺当,远在他乡的老朋友相互行个方便是也理所当然的。既然这样,不如把这只买回去。想到这里,他试探着问道:“你估计,这家最低能卖到多少?” 马短腿听了,瞪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了一阵子,才神秘地说:“这里没外人,凭我跟他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一刀最少能砍他这个数。”说着,将一只手摊开。 鲍福一看伸长的五个指头,知道他用的是倒减法。如果再跟他细抠下去,他不仅会急,而且会越问越糊涂。于是便总结性地说道:“你再跟他抻抻。不瞒你说,就这个数,我临时也拿不出。” 马短腿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兄弟,你放心,有我在这里,羊你照样牵走,差多少,我替你补上。” “那我回去马上还你。” “你这是说哪里的话来!告诉你吧兄弟,就是三年不还,我也绝对不会上门去要。” 两人说定了,马短腿马上去找主人透话儿。不到半支烟的工夫,他便沮丧着脸走回来。 鲍福迫不及待地上前催问:“怎么回事儿?没讲下来?” “不是那回事儿。”马短腿再次找个僻静处,蹲在地上说“老爷们没什么可说的,就是老娘们死活不让卖?” “这怎么办?”鲍福焦急地问。 “你放心,我有办法。”说着,他又站了起来“你就蹲在这里,哪里也别去,我就不信,凭我这张三寸不烂之舌不把这事儿说下来,算是白在江湖上混了。今天咱不光把羊给他买过来,就是多一分钱咱也不给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鲍福非常庆幸能够遇到这么一个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人家才好。 果然,没过多久,马短腿便欣喜若狂地赶回来。不等鲍福发问,他便开门见山地说:“谈妥了。三百三。” “大哥,你真行!”鲍福激动得伸出大拇指连连称赞。 “我跟他还有话哪”马短腿故意卖了个关子,但很快就切入正题“我说,大家都是生意人,多个朋友多条路,人家既然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了,论理儿你该管饭,我看今儿大嫂心情不太好,这顿饭就免了,但是,你无论如何也得再给我个面子,让出五块钱,算是俺俩的饭钱。” “他答应了?”鲍福笑着问。 “他敢不答应吗?”马短腿得意洋洋地说。 既然话都说到这种份儿上了,鲍福只好把腰包里的钱全部拿出来,一清点,总共有二百五十四块零几毛。马短腿让他拿出二百四十五块,剩下的八十块钱自己先垫上。鲍福立即向他写了字据,马短腿却客气地说:“写什么字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认字儿,咱俩谁跟谁呀!又不是打了一年两年交道了,难道我还信不过你?”鲍福笑着说:“大哥的情我是领了,不过生意场上有一句老话:‘亲兄弟明算账。’做事儿还是清楚一点儿好。”马短腿只好将字据揣在兜里:“那好,大哥就收下了。” 不大一会儿,马短腿便把那只羊牵了出来。鲍福接过缰绳,轻轻抚摸着它那身细软的长毛,喜得合不拢嘴。 “就这样吧兄弟,”马短腿打断他的兴致“我还得到别的村庄转转,今儿就不陪你吃饭了,改日到我家坐坐,我让你嫂子炒两个菜,咱哥俩来个一醉方休。” “不麻烦你了大哥,改日我把钱给你捎过去。”鲍福非常客气地说。 就这样,两人就此分手,很快就各奔东西了。 鲍福正牵着羊一步一步地往前赶路,忽然觉得后面有人在追赶,并且一片声地叫他停住。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鲍福一眼就认出她正是这只羊原来的女主人。鲍福以为她是为刚才的事儿反悔呢,正准备应对,不料那女人张口便说:“把缰绳还给我。” 原来喂羊的有一条规矩:卖羊不卖缰绳。鲍福当然懂得这条规矩,临来时,也带了一条,只是刚才一时激动,把这事儿给忘了,现在既然人家跑来要哩,只好换了下来。 那女人接过缰绳,下意识地抚摩一下身边的羊;羊看到它的旧主人,仰起头叫了一声。女人顿时泪流满面。鲍福看到那女人伤心的样子,连忙安慰道:“大嫂别难过,我牵回家里,一定会好好地喂养,决不让它受委屈。” 女人的目光仍然不愿意从羊的身上离开,她注视了良久,才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知道俺家那老头子今儿个是中的哪门子邪?前几天人家给二百六没卖,今儿个二百三却卖掉了。” “你说什么,大嫂?”鲍福瞪大眼睛问道。 那女人又说了一遍。 鲍福一听,头都气炸了。好啊,马短腿,你小子还有这么一手!你骗人都骗到老子的头上了,你小子不是经常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吗?多少年来,我一直把你当兄长看待,真没想到你居然也在打我的主意。好吧,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钱你别想再拿走一分。不光你拿不走钱,我还得让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你马短腿到底是什么货色。一路上,鲍福心里不停地骂着马短腿,又庆幸今天带的钱不多。 马短腿看到鲍福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鲍福兄弟,请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来问你要帐的,我正好路过这里想顺便看看你。你说咱哥俩几天不见,我怪想你哩。” “我看是你误会了吧。”鲍福不冷不热地说“你光是想看看我?” 马短腿看到鲍福一脸的不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跑了那么多年的江湖,他深深地懂得一个道理:举手不打笑脸人。于是他仍然笑脸相迎:“兄弟今儿个是咋的啦?见了大哥也不让到家里坐坐、喝碗茶?” “家里有的是差,只怕门槛儿太高,你迈不过去。”鲍福看着他的两条腿冷笑道。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马短腿一听鲍福如此嘲弄自己,脸色唰地变白了。 “怎么了?听不进去了?我还没说难听的呢。”鲍福像猫斗耗子一样,只想痛痛快快地玩弄他一阵儿,再慢慢地把他吃掉。 “鲍福兄弟,咱哥俩一向不薄啊,我来到你的家门口,你不让进去就算了,不该这样嘲弄我呀,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光是这胡子就老长了。”马短腿带着一脸苦相说。 “我看你那玩意儿不叫‘胡子’,叫‘鸟毛’。”鲍福继续跟他斗圈。 这时,正是下地干活的人陆续归家的时候。大家看到这两个人在一块斗嘴,也不知道怨谁,反正觉得好玩儿,一听鲍福说的这后面一句,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马短腿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再也忍不下去了:“鲍福,你不要以为这是你的地盘儿,你就可以放肆,你这叫欺负人。你大哥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说出来叫大家评评,咱总得以理服人吧?”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从今往后你别再跟我称兄道弟,怪我从前瞎了眼,跟你拉扯这么多年。”鲍福看见大伙儿都站在那里听,也觉得不应该再跟他斗着玩儿了,那样村里的人就真的以为自己在欺负一个外乡户了,于是迅速转入正题“我问你,既然你还有脸跟我哥们儿相称,为什么帮我买羊的时候骗了我九十五块钱?今天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把事情说清楚,就别想走。” 大伙儿一听,立刻像炸了锅的油一样沸腾起来。在场的没有不认识马短腿的,也早知道他骗人有方,只是没有亲自领教过他的骗术,或者虽然领教过了,却没有参透玄机,今天既然有了机会,何不领略一番?于是人们齐声喝彩,企图从他的口里直接得到答案。 然而马短腿毕竟是马短腿,此人岂可等闲视之?他根本就没把这群乡巴佬放在眼里。他望着一双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不仅没有丝毫畏缩,而且步步紧逼鲍福:“你说我骗你了,有什么凭据?你拿出来啊!你总不能血口喷人吧?” 大伙儿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鲍福,希望他能给马短腿狠狠的一击。 鲍福指着他的鼻子尖儿说:“我临上路的时候,女主人亲口告诉我的。这算不算凭据?” 此时围观的人越聚越多。 鲍福和大伙儿本以为这个凭据满可以把马短腿震得跪地求饶,哪知马短腿听了却付之一笑:“大伙儿都听清楚了!”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他像鸭子一样拖着两条短腿,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他说女主人亲口告诉他的。大家想想看,长期出门在外的人最忌讳跟三种人打交道:一是妇女,二是小孩,三是疯子。我出了那么多年的门,难道还不懂得这点儿道理?告诉你们吧,我自始就没有跟女主人碰面,我把钱一手交给了男主人。一个大老爷们平常不想让老婆知道得太多,有意藏点儿私房钱也是人之常情嘛!不瞒各位父老乡亲说,为了减少家庭纠葛,我平常就不跟老婆讲实话。我以为他还真有什么凭据呢?” 人们的窃窃议论声顿时停止了。这时候连最笨的人都会清楚马短腿的话不过是一派胡言,但是谁又能拿出更有力的话语来反驳他呢?没辙,大家只好静静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 鲍福一看又被马短腿钻了空子,他不由得一阵阵焦急上火。情急之下,他只有先来个缓兵之计了:“既然你说你把钱交给了男主人,那咱就一起找男主人对证。” “对,对,找男主人对证去。”大伙儿齐声高呼。谁知马短腿很不以为然:“那好啊!去找啊!不过,找不找男主人对证,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儿,我管不了那么多,真让我跟着去也可以,你得付我路费、误工费等等。另外要是男主人跟我说的一样,咱还得有个说法。” 鲍福知道,即使当面对证,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因为马短腿一贯诡计多端。倘若马短腿略施小计,男主人就很有可能偏向他。思来想去,鲍福觉得这种提法又缺乏力度。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马短腿果然名不虚传。 “你好罢你走着瞧我决不会让你好看”鲍福气得指着马短腿的脸,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我怎么啦?”马短腿更加趾高气扬起来,他慢慢地从上衣布兜里掏出那张字据来“还钱吧,既然你不认我这个大哥,那我也只好就事论事了。” “这件儿事儿还没弄清楚,我不能还你。”鲍福只好摆出一副耍赖的面孔来。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你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我问你,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告诉你罢,你不还也不要紧,到时候别怪我不讲交情,明天我就拿着这张字条儿到公社告你去。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说着,拿着那张字据在鲍福面前晃来晃去。 这时候,大伙儿都在为鲍福捏着一把汗。明明知道马短腿是在讹诈,却又不知道如何阻挡他;亲眼看到一个无赖如此明目张胆地在村里放肆,却只能袖手旁观。如果说刚才还有人对鲍福的处境幸灾乐祸的话,那么现在大伙儿真正是同仇敌忾了。有的人实在忍不下去了,便破口大骂:“你狗日的马短腿也太嚣张了,赶明儿你若栽在我的手里,我非治死你不可。”马短腿虽然字字入耳,却毫不理睬,继续拿着那张字条儿在鲍福的面前晃来晃去。 鲍福看着这张白纸黑字的纸条儿,一个歪点子在他的脑子里逐渐酝酿成熟。他把一脸的怒气全部扫净,露出了一丝难以琢磨的微笑:“马短腿,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实话对你说了罢,我早就防备着你这一手哩。你知道这纸条儿上写的是什么吗?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听?我在上面写的是某年某月某日,你骗我到一个黑地点去的情况。你不是要告我吗?今天我当着众乡亲的面把话说清楚,钱我是一分也不再给你。如果你马短腿有种,明天你就上告,吃罢早饭我站在公社门口等你;如果明天你不敢去,马短腿,众乡亲今天都看见了,那我就告你。” 马短腿听了,眨巴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纸条儿上的字,可到底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正当他不知所以然的时候,忽然一个人从人群里冲出来,站到他的跟前,冲着大伙儿吼道:“原来他是这种投机倒把的坏东西。” 马短腿马上认出他是鲍福的邻居鲍昭阗,于是连忙为自己申辩:“好兄弟,我不是投机倒把分子!” 鲍昭阗看都不看他一眼:“大家不要听他的,这张纸条儿就是证据。咱们先把他捆起来关在大队里,明天报告公社,请公社派人去找卖主。如果马短腿跟卖主说的不一致,公社就会马上把他关押起来,最轻也得办他一年的学习班,还得罚他几百块钱;如果情况严重的话,就得法办他。” 大伙儿异口同声地说:“这个主意好,咱们现在就动手,先去找一根绳子。” 马短腿听了,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在地上,像公鸡叨米似的给昭阗磕头:“我姓马的不是人,我脑子里进水啦,我求您啦,请您一定高抬贵手,放我一码,我姓马的一辈子再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啦。”见昭阗不理他,又转而跪向鲍福:“鲍福兄弟,是你大哥错了,你大哥该死,你大哥不是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替我讲讲情,你的大恩大德我终生不忘。”他望着鲍福那张充满嘲笑的脸,忽然又说:“大哥骗你的那十五块昧心钱现在也还给你。”说着,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这些够了吧?还有这张字条儿也还给你。哦,不不不,我把他撕掉,我现在就撕。”一边说,一边把字条儿撕得粉碎。 昭阗看着马短腿狼狈的样子,觉得气也解了,人也办了,再闹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手一挥:“滚吧。” 马短腿像做梦似的望着昭阗:“你们不捆我了?” 昭阗又是一吼:“还不快滚!” 马短腿在众人的笑声中,趔趔趄趄地从地上爬起来,半天才找到自行车,他试着上了两次,都没能上去,最后索性地推着走了 人群中又是一片笑声。 鲍福从地上拣起那两张被揉搓得像麻花儿一样的“大团结”无不幽默地说:“大伙儿为我作证,我可没有讹诈他,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忽然转过身去“三鸭子,你拿着这二十块钱去买几条好烟,在场的每人发一包。” 第十六章 大伙儿陆续散去以后,昭阗跟随鲍福到家里坐了一会儿。两人你吹我捧,又把刚才表演的“双簧”戏回味了一遍,都觉得珠联璧合。 这时,一个小伙子进来传话:“昭珙大爷请鲍福大叔到那边谈话。” 顿时,两人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萎靡不振了。通过共同分析,认为鲍福此去肯定跟西成老汉的事儿有关。想是昭珙听到风声后开始阻挡了。 “真是岂有此理!”昭阗首先发怒道“总不能好事儿全归你一家子吧,孩子当兵、上学都让你占了,你二叔就沾这么丁点儿大的便宜,你就受不了啦?再说了,家里要是没有这么多的人给你支撑着,就凭你鲍昭珙一个人,即使有三头六臂也办不了那么多的事儿啊!就算上面有孙友军保护着你,可那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谁不知道冯家那边儿也出了一个副省级,副省级又怎么了?他的兄弟们不是照样在家里挨饿受冻吗?” “二哥,你先别急。”很显然,鲍福现在义无返顾地跟昭阗站在一个行列里了“今天不是他找我吗?好,我给他来个打开窗户说亮的。什么大哥啊,你们根儿上近那是你们家的事儿,与我无关。对我来说,你们都一样。这件儿事儿我不参与便罢,既然参与了就得说出个青红皂白。霍组长不替咱说话,自然有他的顾虑,咱没法强求人家;你鲍昭珙要是胳膊肘儿朝外拐,咱得好好地说道说道。” 昭阗知道鲍福一贯重情好义,也劝说道:“你也先别急,看情况再说。” 前面说过,这芦花村共有三个大姓氏:鲍、冯、文。鲍氏人口最多,约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六十,主要分布在一、二、三、四队和五、六队的一小部分;冯氏全部分布在五、六队;文氏全部分布在七、八队。另外还有几个杂姓,人数不多,各队皆有。 谁都知道,农村的事情比之城市,自有许多复杂之处。譬如城市里的干部职工一旦违反了有关的规章制度,轻则给予纪律处分,重则开除工职。一位把铁饭碗看得比生命都宝贵的国家工作人员是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的。然而对于农村社员来说,就大不相同了,一旦某件事触动了他的个人利益,除了追究刑事责任令他震惊外,似乎再没有多少更令他可怕的情形了。尽管当时公社和大队两级政府又为一些不法分子开设了一个“学习班”从某种程度上完善了当时的约束机制,但这并没有从根本上增强农村社员的守法意识。当然,这种状况的存在自有它深厚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背景。本书不想从理论的角度去探讨这一社会现象,只想通过描述这一社会现象的客观存在,从而为社会学家提供必要的事实依据。 这芦花村就是当时农村问题的一个特殊案例。从表面上看,全村的政治命脉分别由三个姓氏的三个代表人物共同掌管,村庄形成了三权鼎立的政治格局。实际上真正决定村庄政治命运的还是鲍氏家族,而在鲍氏家族中享有绝对权力的只有鲍昭珙一人。 鲍昭珙,五十五岁,中等个头,肥胖,少言寡语,粗识文墨,衣着简朴。此人早期参加革命工作,先后两次负伤,中途因与组织失去联系,被迫落伍。与他同时参加革命,曾经结为生死弟兄的战友孙友军同志现为本省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战争年代,鲍昭珙曾冒死救过孙部长的性命。解放后,两人时有书信往来。 大约从芦花村成立党支部那天起,鲍昭珙就开始任大队党支部书记。文圭汝长期做他的搭档,任副书记。冯保才任会计。 在人们的印象中,与群众见面最多的就是文圭汝。几乎过不了几天,人们就会在一个庞大的会场上看到台上那张让人望而生畏的面孔,尽管这个老头儿一生都念念不忘“一刻也不脱离群众”他的最大特点就是理论水平高,他通常讲起话来,一口水不喝,能够从午饭后坚持到晚上点灯。 与其相反,鲍昭珙很少在台上露面。在人们的记忆中,几十年来他总共在台上讲了不超过十句话,并且很少有人看见他笑过。 这一对性格迥异的老搭档有一点给人的感觉是相同的,那就是畏惧感。与文圭汝相比,鲍昭珙似乎又多了一层神秘感。为什么这样说呢?举个例子,譬如,文圭汝别看他一贯气势汹汹,群众对他敢怒而不敢言,背地里人们却总是对他说三道四,骂不绝口;然而鲍昭珙就不同了,人们不仅对他怕在当面,而且私下里也很少敢言语冒犯,似乎他的眼睛生得遍地都是。家庭纠纷本来是清官都头疼的事情,鲍昭珙更不可能投入太大的精力去处理一些婆婆妈妈的事儿,可是不管双方怎样剑拔弩张,杀气逼人,他只有往那里一坐,半句话不说,双方就得立刻偃旗息鼓。 不仅村里人是这样高看他,就是公社干部都得让他三分。别的不说,单说开会吧,书记每次在正式讲话之前通常都会自觉不自觉地问一句:“鲍昭珙同志到了吗?”如果大家还没有目睹他的尊容,书记会下令“再等一下”据说鲍昭珙每次到县里开会,散会后,县委书记和县革委主任还会单独请他小斟一番。这种不正常状况的存在,使人不言而喻地将他跟省里的那位高级领导联系在了一起。然而没有一个人在公众场合听到他提到孙部长一个字,就连最了解他底细的人也透露,他没有私下里托孙部长办过一件事儿。 鲍福刚出家门的时候,着实激动了一阵子。当时他真准备踏入这个面北朝南的黑漆大门后,给这个芦花村的头面人物来个一分高低,好让大家看看我鲍福究竟是何许人也!然而一路走来,思前想后,又觉得鲍昭珙并不是什么大恶之人,他平常的所作所为也并没有十恶不赦之处。他不过脸面古板了一些,让人难以接近罢了。他今天喊我来也未必有教训我的意思。究竟喊我来干什么?难道真是为了西成二大爷的事儿?如果那样,让昭阗一块过来听听有什么不可?反正都是自家人。把我一个人叫来反倒让昭阗胡乱猜疑。鲍福越想越感到事情非同寻常,刚才的那股无名之火不觉一扫而尽。 正想着,已经走到大门前了。他正想敲门,却发现大门是半开着的,于是推门进去。当走到影壁前正准备向里面打一声招呼时,忽然听到正厅里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他很快就判断出是瘸二大娘母子的声音。为了躲避是非,他只好在影壁前暂停一时。 这瘸二大娘母子俩也够苦的,二大娘腿脚不好使唤,而且又上了年纪,整天守着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儿子叫二娃,虽然二十多岁了,却一点儿不知道过日子,眼看着同龄人都抱上了孩子,他仍是光棍一条。更可气的是,二娃不仅不好好干活,还经常跟母亲怄气,更何况那做母亲的也并不十分通情达理。于是母子俩偶因一言不慎,便挥拳舞棍,杀声震天,以至于搅得四邻苦不堪言。一旦闹得胜负难分,曲直不定时,母亲就会拽着儿子找大队评理。毋庸置疑,此时母子俩又是因纠纷而来。 母亲哭诉道:“俺没法过了,有谁听说过儿子打娘的?俺这个有人生无人管、丧尽天良的儿子今儿个就踹了我两脚。” 话音刚落,二娃立刻分辨道:“大哥,您不要听他胡说,她这是血口喷人,我哪踹过她两脚?我只踹了她一脚。” “啊?”鲍昭珙瓮声瓮气地发出这个带有质问口气的字,就再也没有出声。与此同时,八仙桌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子。 片刻,只听二娃胆怯地说:“大哥,我这就跟娘一块走,以后再不生气了。” 鲍福听了,捂着嘴笑了一阵儿,很快便听见母子二人出门的脚步声。鲍福急忙闪到影壁的另一侧,让他们走出院子,自己才向正厅走去。 鲍福进了正厅。昭珙仍然像往常一样端坐在八仙桌子东侧的老式圈椅上抽烟,见鲍福进来了,既不打招呼,也不让座,唯一有所反应的是,他一向紧绷着的脸上居然挂了两分笑意。这难得的两分笑意,使鲍福立即联想到两种笑源:第一,方才二大娘母子的言谈使得他发笑;第二,学湘被推荐上大学的事情已定而使他含笑。但细加推测,似乎都不是,因为鲍昭珙此人很少喜形于色。不知为什么,鲍福忽然把他与马短腿联系在了一起。鲍福觉得,马短腿尽管涉身江湖多年,但比起昭珙来,却好斗得多,原因是马短腿虽然善于使坏,但那些坏点子多少也会写在脸上。与马相斗,只要多加留意,就能参透玄机;然而鲍昭珙就不同了,他言行的一般规律是:说话时不带表情,带表情时不说话。他无论采用哪种方式向你传递信息,你都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屋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鲍昭珙发出的“吧嗒吧嗒”的抽烟声。 “大哥,您找我有事儿?”鲍福终于打破闷葫芦,意在提醒昭珙:“我已来到多时了” 昭珙并没有马上回答,仍然“吧嗒吧嗒”地抽烟。又过了良久,他将笨重的身体稍微旋转了一点儿,把烟灰轻轻地弹到烟灰缸里,这才从丹田里挤出几个字来:“学湘的事定了。” 鲍福点点头。他在想,这个老头子今天喊我过来,不会只为了告诉我这一句话吧?昭珙的心思虽然难猜,但是有一点鲍福是知道的:甭管有天大的事儿,你跟他相商,他总有泰山压顶不眨眼的功夫。这阵儿他既然有话要对你说,你就不能着急,着急也没用,因为你着急他却不着急。既然这样,那只有耐心地等待呗。 想到这里,鲍福只好无聊地环顾一下四周,看看屋里这几天有没有发生变化,结果发现一切如旧:当门的桌椅仍然是规规矩矩地摆放着,中堂的**像仍然是端端正正地悬挂着。 “我今天让你过来,”昭珙仿佛觉得屋里的气氛已经冷淡到了极点,该有所回升了,这才把吸剩的一点烟蒂使劲地摁在烟灰缸里“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跟我商量?只有你老子挨斗的时候你跟我商量,五六年了,你啥事儿跟我商量过?鲍福不知道是受宠若惊,还是心存好奇,他两眼直直地望着昭珙,希望他立即说出要商量什么? “老头子。”昭珙的老婆杨氏在影壁那边大声叫了一句,便一步步朝正厅走来“刚才我在街上遇到了文圭汝,他叫我给你捎个话,吃过晚饭,你们开会。”一眼看到了鲍福,又热情地招呼道:“鲍福兄弟啥时候过来的,晚上一块吃饭吧。” 鲍福微微欠身,含笑道:“不啦,嫂子。” “没看到正在商量事儿吗?还不快出去?”昭珙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杨氏没敢再多看老头子一眼,吓得抬起那双小脚,极不灵便地走了。 “事情是这样的,学湘被保送的是华北政法学院。据有关人士推测,毕业后极有可能被分配到城市工作,当然以后就不再是农村户口了。”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笑意。 “这是好事儿嘛!是不是需要我帮忙?缺少路费?买衣服需要钱?你放心,大哥,只要能用得着我,我帮忙就是了。”鲍福一口气说了这番话,完全不是为了昭珙。任凭你高高在上,他鲍福是从不会另眼相看的,鲍福从苦里熬到这一步,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势利小人,他听了这个消息后,感到激动的理由只有一个:他跟学湘很合得来。 昭珙摇摇头。 “那又是为了什么?”鲍福急切地问。 “你也知道,学湘是前年定的亲事,原打算去年结婚。为了这事儿,咱这头也没少忙活了,多次催着结婚,可姑娘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时间推来推去,直到现在。”昭珙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在鲍福看来,他这还是第一次带表情说话。 “那您的意思是,咱现在再去催他们登记?”鲍福试探着问。 昭珙仰面望了一阵房顶,最后低下头来,长叹了一口气:“问题就在这里。按照规定,已经结了婚的人是不能再上大学了,登了记就等于结了婚。” 鲍福还听不明白吗?现在不能再登记了。不用再问了,老头子约他来,正是跟他商量如何退掉这门婚事的。学湘是前年冬天定的婚,定婚后不几天,他就成了部队里的一名战士。按规定,入伍后三年方可下放或者专业。也就是说,在正常情况下,学湘明年才可以离开部队。活该这小子有福气,今年县里忽然给了程漳集公社一个推荐指标。读者不知,这推荐指标一个公社几年遇不到一个,今年不知道交的哪方好运,却有幸遇到一个。指标刚下来,昭珙就轻而易举地拿到了手。早就有人推测,这指标本来就是鲍昭珙从县里直接弄来的。按照以往的推荐去向,推荐学校不是农业类院校,就是师范类院校,因为农村孩子上大学,最终还得社来社去,今年却是前所未有的先例。这鲍昭珙把指标拿到手,立即托人找到了部队的首长,几番交涉,部队首长就给学湘特批了一个提前下放。再说那姑娘跟学湘定亲后,正像昭珙讲的那样,要过不少东西,但这实非出自姑娘的本意,完全是她的父母托口信招惹的祸端。看来昭珙把这笔帐算在姑娘头上是有他的深刻目的的。鲍福不由得替姑娘暗暗抱起不平来了。 不过,鲍福还想多说几句:“大哥,现在都兴婚姻自由了,年轻人的事儿应该由年轻人自己来处理,学湘也大了,何况他又是个聪明孩子,我看这事儿您还得听听他的意见。为了他将来的前途,登记的事儿可以先放放。” “话是这样说,可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昭珙不动声色地说。 看来昭珙这次是铁了心了。鲍福非常清楚,只要是昭珙决定的事儿,是没有缓和的余地的。于是他不打算再多说了,只能顺坡下滑了:“既然这样,我又能为您做点儿什么呢?” 昭珙又沉默了半晌,最后说:“我听说女方那边跟桂晴还有点儿什么亲戚关系?” 这老头子真是钻头不顾腚啊!今天约我来,就是想让我跟那边说退亲的事儿吧?亏他想得出来,要去你去,我才不干这里外不是人的事儿呢。自古来,谁都希望成就一番好事儿,没听说有谁愿意拆散一桩姻缘。此时,鲍福真想拍桌子跟他急,但转念一想,现在还不到火候,等到他把一肚子的黑心话全掏出来再给他来个一针见血也不迟。 想到这里,鲍福有意跟他兜圈子:“亲戚倒沾点儿边儿,只是远了点儿。那姑娘不过是桂晴她后娘的表姐的外甥女,论行辈该叫桂晴表姨。这种亲戚过去从来没走过,也不知道这姑娘到底长得啥样儿。” “沾点儿边就好,沾点儿边就好。”昭珙像得了救星似的“鲍福,这个忙你一定得帮。你也知道,上大学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决不能把它错过。婚当然要结,但不能是现在,登记也不行。可那边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一听到这个消息,非得纠缠着现在就登记不可。我好说歹说,他们总算停了下来,答应再等四年,但必须让我写个保证书。你说,这东西我是随便写的吗?再说了,四年以后又是什么样子?谁能估计得准?倘若学湘留在了大城市里,或者被分配到高级部门工作,条件不允许了怎么办?那不让人家白等了?当然,上面一再提倡晚婚晚育,可那毕竟是提倡,现在农村的孩子只要没有特殊原因,哪个不是十**就结婚了?就算我给他们写下保证书,姑娘今年都二十一了,再过四年二十五,虽然还不算太大,但在农村毕竟是大姑娘了。假若一切都顺顺当当还好,要是中间再有个风吹草动啥的,那可如何是好?常言说得好:”女大不中留。“姑娘一旦到了这个年龄,稍有不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夜长梦多,咱不得不防啊。我这样考虑,并不是觉得咱上了大学,人家就配不上咱了,我并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论年龄,我比你大得多,什么风风雨雨的事儿我没经历过?说句推心置腹的话,经过这些年的颠簸煎熬,我别的东西没学会,却深深地懂得了一个道理:做人难啊!”昭珙说到动情处,泪都差点儿流出来了。 乖乖,这么多的话,鲍福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啊!而且是一口气说出来的,真是难为他了。鲍福细想想,觉得不无道理,满肚子的怒气不觉消了一半儿,因此垂下头去,半天不说一句话。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屋里漆黑一团,间或有一点儿火光在昭珙的嘴边一明一暗地闪烁,像磷火似的,让人不觉头皮发麻。 门后面的广播像木棍子断裂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噼里啪啦地响着,这声音跟大门外汽车的嘈杂声混杂在一起,更显得模里模糊:“二十点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 “还有,”昭珙可能是因为烟抽得太猛了,居然咳嗽起来。他咳嗽了很久,才努力控制住“那边还传出话来,说这是姑娘的意思,如果咱这边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姑娘就一绳子吊死在咱家的大门口。姑娘说,她活着是鲍家的人,死了是鲍家的鬼。你说这这还象话吗?姑娘真要是这样难缠,嫁过来也终归是个秧子。” 说来说去,还是想把这门婚事儿退掉。鲍福不好多说什么,心想,我若是那姑娘,干脆拉倒,即使嫁过来也会窝囊一辈子,跟这样的公公搅和在一个家庭里能有好日子过吗?到头来还落得个贪图富贵的坏名声。他不由得为姑娘暗暗叫起苦来。 但转念一想,他忽然又坦然起来:“大哥,这个忙我帮。” “好!好!”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面,想必此时也有些喜形于色了。 “不过有些事儿咱还得考虑得周全一点儿。” “你说,你说。” “第一,虽说那边跟桂晴有点儿拐弯儿抹角儿的关系,可那毕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到底没见过面呀。倘若让我去成就一桩好事儿,也许一说就行;如今要让我去破坏一桩婚事,人家通情达理还好,倘若气不过,一脚把我踹出门外我都没地儿去喊冤。在家你是大哥,你决不会让我平白地干一件没面子的事儿,我听你的话绝对没错,可是你得给我找个漂亮的借口。” “这个你放心,需要你出面时你再出面,一切听我的安排。” “第二,学湘已经到了很成熟的年龄了,他的事儿本应该由他自己拿主意。你既然为他做主了,就得把他本人的思想做通。如果他在这事儿上有半点儿含糊,或者摸棱两可,这个忙我可不敢帮。” “这”昭珙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斩钉截铁地说:“这个也请你放心,当叔叔的为他操心,他不会不明理。” “第三。”鲍福想说,又觉得太无聊“算了,你自己会处理的。” “说下去。” “这两年咱送给女方的彩礼你怎么考虑?” “这还用说吗?咱一分都不再要了,不仅不要,对方再有什么要求,咱还得适当考虑。这话我可是只对你一个人说啊,你千万不要讲给任何人听,包括桂晴。”昭珙这后一句话说得格外掷地有声。 “我明白了。” 这时屋里屋外仿佛比刚才寂静了许多,广播里发出的声音也比刚才清楚了许多。只听女播音员一字一句地念道:“邑城县人民广播站,现在报告新闻:” 接下来的新闻使他们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唐庄公社最近发生了一对青年男女双双投水自杀事件。青年男女系父母包办婚姻,男方兄弟姐妹较多,经济困难。女方父母却多次托媒人传递口信,若男方拿不出彩礼,女方将退婚。小伙子得知这一消息后,花费了一夜的时间给姑娘写了一封长达十几页的书信,表达了他对姑娘的一片爱慕之情,末了咬破手指,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血手印。姑娘接到信件,夜不能寐,伏案写了回信,并约好时间和地点,不见不散。两人如期相会,共同约定,婚姻再遇阻碍,随即私奔。几天后女方父母发现小伙子的书信,问明情由,强逼姑娘改订他婚,姑娘不从,父亲对她进行严酷拷打,姑娘一怒之下,投河身亡。小伙子听说此事,亦投河身亡。 播音员最后念道:“事故发生后,县里领导非常重视,并责成有关部门严肃处理。县革委主任冯尔筱同志指出:‘婚姻自由,是我党一贯倡导的婚姻路线,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今后各级各部门,特别是一些农村领导干部一定要以此为戒,带头搞好移风易俗活动,从思想上铲除封建残余势力的影响,把党交给的各项任务做细做好。’” 黑暗中,鲍福能清楚地听到鲍昭珙呼吸的频率明显加快。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不觉油然而生,心说,你老鼻子可要听好了,这故事是专门讲给你听的,千万保重,咱们的故事一旦发生了,受到伤害的就不一定是孩子了。 鲍福努力地控制住情绪,起身告辞道:“大哥,如果没有其他事儿的话,我回去了。” “这么晚了,还是一块吃了饭再走吧。”一边说,一边冲着厨房喊:“上饭。” 话音刚落,杨氏便颤颤悠悠地从厨房里走来。她一只手端着小煤油灯,一只手端着饭筐子。鲍福急忙迎上去,接了一样。看来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 小煤油灯下,两人一言不发地各自草草吃完了饭。然后,一个要去大队,一个要回家,两人一同跨出厅房。 刚走出厅房,昭珙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再过两天,学湘就正式从部队里回来了,到时候他肯定会找你说说话,你把我的意思再给他说说,我知道他从小就爱跟着你玩儿,你们小爷儿俩一向很合得来,你的话他还是能听进去的。就怕这年轻人头脑一热,啥都不顾。” “试试看吧。”鲍福回答得很不干脆。他知道这是广播暂时起的作用。 昭珙没有再往下说,却又拐到了另一个话题上:“还有一件事儿,我差点忘了就是你二大爷进学校的事儿。本来昭阗找过我好几次了,我一直没答应,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何必跟眼前的事儿搅在一起?真要上报,临时找个人顶替一下不就得了。你二大爷真要想去,到时候把他再换下来嘛。结果后来我听说你又找了霍组长,那天你刚走,霍组长就对我说了。既然都这样说了,那就让他去呗。你回去就告诉他们吧,大队这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让你二大爷把队里的活儿好好地安排安排,过两天就上任去吧。” 鲍福听了,喜不自胜。出了院子,他觉得空气特别新鲜,没到家门,就远远地看见一个黑影在椿树底下晃动。不用说,那一定是昭阗。 第十七章 昭阗苦苦追求的愿望虽然如梦幻般地降临了,但是随之而来的不是欢欣,而是苦恼。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当他从鲍福的口里得到这个好消息后,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告诉给父亲时,先是看到一阵白眼,继而受到一顿冷漠。 西成老汉半天不发一言,只一味地抽烟。 昭阗以为父亲没听明白,又重复解释道:“这种好事儿,村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巴望着呢。您想,这一进学校的门,就跟民办教师享受同样的待遇了。您起早贪黑下地干活,一个月不就是为了拿个满工吗?那么阴天下雨下不了地的时候您跟谁要工分儿去?可在学校里就不同了,甭管您干不干,一年到头都是满工。不光记满工,一个月还发给您四块钱的工资。你想过没有,就咱们村在这一带还算是好样的呢,而且碰上好年景,一个工才合到三毛钱,这四块钱差不多就顶您半个月的整工了。这样的好事儿您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地儿去找呀!这还不干,您总不能呆着脸等着天上下银圆吧?” 老汉不知是听腻了,还是根本就听不进去,这回他真的烦了:“这拾银圆的好事儿我压根儿就没想过,倒是你小子鼓弄着我做那不安分的营生,这才叫巴望着天上下银圆哩。我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虽说日子苦了点儿,但心里塌实。你也不想想,就我一个糟老头子,一天学校门没进过,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你把我诓到学校里去,我能弄出个啥名堂来?倘若那上面的人问起我来,我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那不惹人笑话?学校那是有学问的人呆的地方,你干这一行,我没得说,可你硬是拉着我跟着瞎搀和,我死也不答应,我劝你还是尽早收了这份儿心吧。” “爹,您这都想到哪里去了?”昭阗有些激动起来“我怎么就跟您讲不明白?这么说吧,派您到学校去,这不是让您巴望着天上下银圆,也不是让您做不安分的事儿。现在学校就需要像您这样的人参加管理,这是上面的要求,并不是我个人的主张。您进去以后,职务就是贫管代表,全称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您是贫下中农” “得得得,”老汉立即打断他的话“我没这份儿福气,连这样的名儿我都叫不出来,咋还能当呢?再说了,管理也得需要懂行的人吧,像我这样一个大老粗懂得啥是管理?你还是让别人去管吧。我身子骨好着哪,又不用你们养活,下地干活还能对付他几年。真要是让我闲着没事儿干,我还受不了呢,那样别人也会说我拉屎不拉屎的偏要占个茅坑。咱不能那样做。” “我简直就闹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昭阗把烟蒂一扔,气嘟嘟地站起来,话语里带着哭腔“为了这份儿差事儿,你知道这些天来我花费了多大的周折吗?那天我都跟昭珙吵起来了。现在村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过不了几天你就要走马上任了,谁知吃到嘴里的肥肉你偏要吐出来。你让我怎么跟人家解释呀?” “你爱咋解释就咋解释,反正我不能去。不是我说你,就这事儿呀,你压根儿就不该去想,你说放着好好的地你不让我去种,偏让我去管理他娘的啥学校?还是那句话,我去不合适,我没恁大本事,谁有本事谁去,咱不眼馋。”老汉说完,把头偏向一边,继续抽他的烟。 “好,好。”昭阗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终于一摔胳膊,低着头大步走了,可是走了没两步,又转回头来,撂下一句话:“我劝你还是好好地考虑一下。” 老汉仍然木讷着脸,无动于衷。 昭阗急步走到大街上,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他停下脚步,望着黑魅魅的苍天,真想放声痛哭一场。然而他很快就克制了这种感情。他觉得这件事儿不能就此罢休,如果罢休的话,不仅丧失了一个好机会,而且会让很多人笑话。 想到这些,一个周密的计划开始在他的脑子里酝酿 第二天一早,他给学校里请了个假,蹬上自行车就风风火火地往十里铺他大姐家里赶。当他满头大汗地把自行车停放在当院里时,大姐凤云一家人正准备吃早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姐二话没说,连忙为他准备一双碗筷。昭阗也不推辞,因为有心事儿,所以随便扒拉了几口就草草了事儿。他一边用那条脏得像擦车子布一样的旧手绢擦着嘴,一边把昨晚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最后说: “我想把咱兄弟姐妹全都召集起来,给他老人家来个集体动员,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就算我一个人考虑得不周到,那全家人的意见你总该采纳吧?到时候他如果再说什么‘我没恁大本事儿,谁愿意去谁去’,咱干脆就告诉他这是上头的意见,违犯不得。” 王福聚说:“既然要告诉他,这是上头的意见,那就没有必要去这么多人了。” 昭阗瞪了他一眼:“要按你这么说,我今天也不该来了?” 王福聚被说得满脸通红,尴尬地笑了笑,再不好说什么了。 昭阗马上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太重,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大爷这人太顽固了,我的话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大姐和其他兄弟们说了,他或许能考虑考虑!” 凤云一想,也是。于是她吃完了饭,把家里的事儿简单地安排了一下,就跟着弟弟上路了。 他们回到村里的时候,还没到下地时间。昭阗又开始了紧张的通知工作,从大哥昭谦开始,按照由大到小的顺序,逐个儿通知个遍。在下通知的当儿,昭阗又把自己的意思向每一位同胞做了进一步的明确,直到每一位同胞都表示坚决按照二哥(或二弟)的意见办,他才决定通知下一位。 中午的饭菜并不算怎样丰盛,场面却相当热闹,这差不多都赶上过年了。大人小孩加起来有二十几口子,大概除了老三的媳妇和老大的孩子缺席外,其他都来了。 老汉明知今儿个的大会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心里的不快还是被眼前的热烈气氛给淹没了。遵照昭阗的安排,吃饭当中大家不谈工作,以免这种一触即发的话题一旦控制不当,给整个场面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从而使全盘计划毁于一瞬。饭局是在活泼有序的状态中进行的,老人孩子、兄弟姐妹以及姑嫂妯娌之间充分享受了难得的天伦之乐和团圆之快。 午餐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人们各自将昭阗所教的话在心里背诵着,惟恐有遗忘的,相互之间又进行了交头接耳的询问和提醒。首先揭开帷幕的还是昭阗。看来老汉早有心理准备,昭阗一张口,老汉就把脸拉耷下来:“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愿意听那档子事儿。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块,不如说点儿别的好。” 这样一来,从前的思路全打乱了。昭阗一时半会儿的很难再插上口,其他兄弟姐妹谁能像昭阗那样,铁口一张,地动山摇呢?大家都跟昭谦差不多,属于温顺型的。别说让他们去说服别人,就是心里有十分的话,口里能说出三分就算不错了。然而今天的目的很明确,大家总不能一言不发吧!第一个发言的是昭谦,他呜呜呀呀地叫了一阵子,不仅父亲没能弄明白他在说什么,就连弟弟妹妹们都听得一塌糊涂。大家一看大哥实在不是讲道理的材料,于是便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 大家齐呼乱叫了好半天,老汉总算听出来个子丑寅卯。可这阵势儿不对呀!他咋看咋像一场批斗会。既然成了批斗会,那我不成为老地主了?老汉给地主种了一辈子的地,吃了一辈子的苦,最恨的就是地主。他娘的,你们算计来算计去,原来却把我当成这号人了?他本来昨儿晚就有点儿不痛快,再加上刚才多喝了几杯酒,越想越窝囊。为了制止这种喋喋不休的吵闹声,老汉用了赶牛骂驴一样的嗓门叫道:“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子戏?啊?聚到一块就是为了算计我?我看你们一个都没安好心,光想盼着我早一天死掉。小二,这是你的主意吧?别给我装蒜!告诉你吧,你那两下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趁早收了你那份儿心吧。你怕我老了没人养活是不是?他们几个都在这里呢,没有你我照样饿不死,他们哪个都比你强!” 昭阗真没想到,父亲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当着全家人的面。想想几天来为成就这件事儿,他劳费多少心血!自己千辛万苦换来的却是一顿羞辱。此时如果是另外一个人胆敢这样对他讲话,他鲍昭阗连对方的年纪不顾,就敢上去给他一巴掌,可现在坐在面前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呀!他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再说下去,挨巴掌的就是他自己了。他恼啊,他抓住自己的头发“哧啦”拽去一把;他恨啊,他咬紧嘴唇,鲜红的血液滴滴下落。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一家人几乎乱成了一锅粥。有的劝哥哥不要伤心,有的埋怨父亲不该发火。老汉也着实为刚才的暴躁后悔不已,无奈自己是一家之长,无法向晚辈认错,只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在那里一动不动。 缩在一旁的黄脸婆实在坐不住了。她疯了似的地站起来,扑到老汉面前,指着他的脸骂道:“你这老不死的说的是哪门子混话?别整天倚老卖老,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当真不让俺家养活?俺才不稀罕你这糟老头子哩。你将来愿意跟谁过就跟谁过去。你眼里没俺这一家子,俺也不认你这个爹。” 大家正准备劝阻,一个肥肥胖胖约有五十岁的女人站出来说话了:“你是哪个架上的鸡?没人要的骚女人!这儿哪有你撒野的地儿?你能把这个老公公骂得狗屁不是,自然也没把我这个当婆婆的当人看,这是我的家,我这就让你从这个家门里滚出去。” 黄脸婆本来就不好惹,而且又在气头上,岂能容她骂骂咧咧,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袖子一挽,远远地指着郄氏骂道:“我没人要也比你强,我跟老二到底是同一年出生;你呢?跟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糟老头子,那才叫没人要呢。我早就打听过了,你当闺女时就骚得出了名儿,前村后庄哪个不知道你这个烂货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胖得跟猪似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哪是人下的种啊?” “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母狗,我今儿个跟你拼了。”郄氏自尊心受到伤害,怒气冲天,她拉开架势,意欲跟黄脸婆一见高低。 众人连忙把她们拉住。 “你骂我是贱母狗,我骂你是贱母猪。我千人骑万人压,终归有人要呀,你光着屁股从街上走一趟子试试,看看有没有人瞧你一眼?你老东西还要跟我拼命哩,我才不怕哪,反正我早就活够了,要死一块死吧。”说着,黄脸婆连扑带撞地往里闯,尽管很快被人拦住,但杯子碗盘早被她撞了个稀巴烂,残羹剩菜撒得遍地都是。 昭阗看到自己的老婆如此野蛮,也顾不得哭了,他上前就是一记耳光。 黄脸婆挨了打,火气更大了。一双本来就不大美观的眼睛瞪得更吓人,她声嘶力竭道:“你敢打我?好,你有种就打死我,你再打呀!你打呀!我不活了。”说着,就地一躺,把头发撕得零乱,打着滚儿哭喊:“这日子真没法过了,老公公看俺穷,把俺一家子一脚踹出家门,男人又嫌弃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俺,常言说‘打人不打脸’,俺到底哪里错了?俺拖儿带女十几年容易吗?自从进了你们鲍家的门,一顿饱饭没吃过,一件儿新衣裳没穿过,到头来人人还看不起。我的青天大老爷啊,谁能替俺说句公道话啊”不一会儿,她满脸就被眼泪、鼻涕、泥垢、菜羹糊得花里胡哨,全身辨不清布色。 大家围拢在她的四周,却无法制止。直到她滚累了,哭够了,妇女们才慢慢地把她扶起来。大家又劝了好长时间,她才渐渐熄火。 过了一会儿,黄脸婆被送回家里。妇女们为她洗了脸,换了衣服,并伺候她躺在床上,看着她渐渐地睡着了,这才先后离去。 黄脸婆一觉醒来,觉得身上蔫蔫的,回想刚才的一幕,着实感到委屈。自己的丈夫为老头子出了那么大的力,却被这个老不死的臭骂一顿。男人窝囊,女人也跟着受气。她恨透了丈夫,我完全是因为看不惯老头子的德行,才站出来为你打抱不平的。没想到你竟然那么不知好歹。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最可恨的就是那个老妈子,你不也跟我一样是个填房吗?我是填房不错,可我毕竟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你呢,这么大的一群人中除了那个小妮子,还有哪个是你养的?别以为你跟了那个老东西,就高人一头了,说不定哪一天老头子两腿一伸,我看你又要投奔谁去!还说那是你的家,只要我还没被扫出这鲍家的门,那个家就有我的份儿,你老妈子比我早来几天?让我滚出去的话还轮不到你说!别人看不起我,你也敢小看我?不行,这口气不能就这样咽在肚里,还得找她说说去。 想到这里,她一骨碌爬起来,趿着鞋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嘟噜:“平日里光嫌人家吃嘴不干活儿,你老妈子吃得跟猪似的,干过多大的活儿?一年到头,年头盼到年尾,过了十五盼寒食,吃了粽子想月饼;今儿个挎着篮子回娘家,明儿个背着包袱串姑家,走来走去还不是图个吃吗?别人吃糠咽菜你装着看不见,自己一嘴吃不到肚里就难受。我让你吃,吃,吃,以后别想再吃俺家的一嘴东西。” 这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大都在地里干活,街上只有少量的女人在走动。 郄氏正在大门口跟几个老太婆说话,远远地看见黄脸婆疯疯癫癫地朝这边走来,知道大局不妙,来者不善。她刚刚领教过此人的手段,知道根本不是这女人的对手,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心惊肉跳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任凭你嘲笑我是叨败的鹌鹑斗败的鸡,我也要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等到黄脸婆走到门口时,两扇大门早已被闩得牢牢的了。 黄脸婆站在大门口,并没有因为对手的免战而自动偃旗息鼓。她有的是手段,骂阵总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战争策略吧?于是她把路上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儿的端了出来,直到骂个淋漓畅快,哭个口干舌燥,眼看着下地干活的人陆续而归,在场的婆娘争先恐后地安慰她:“她婶子,别太伤心,身子骨要紧。”她才抹去最后一把眼泪。 说话工夫又到晚饭后了。这白天一长,晚饭自然也就吃得早些。吃过晚饭的男人们总不愿意立刻关上门就往被窝里钻,于是街头巷尾便成了他们闲聊的场所。 在芦花村西北角的公路和街道交叉路口,有一个说话点。除了白天上工和晚上睡觉之外,这里无时不有一群男人在谈东说西。即使天上下着蒙蒙雨或者空中飘着鹅毛雪,也不影响他们在此消遣时光,只不过他们的手里多了一把雨伞或者身上多了一层蓑衣。 在这个交叉路口的西北夹角里,住的这户人家姓穆,一家三口人:老两口和一个女儿。户主叫穆姬卿,有四十六七岁的光景,瘦高的个头,面色青灰。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站在门前的这个说话点上闲聊。每天早晨,他第一个先到;每天晚上,他最后一个离开。在吹着烈烈寒风的冬日的早晨,他起床后,一不洗脸,二不进厕,最先做的事儿就是佝偻着腰,筒着那件破棉袄,站在公路沿儿上,往东张望一阵儿,再往西张望一阵儿。那景观很像玉堂春里被鸨儿赶出青楼的王金龙。 这个说话点上一向人员庞杂,话题自然也就五花八门。从天上飞的到水里游的,从耳朵听的到眼睛看的,不管是渔樵耕读、三教九流,还是风花雪月、奇优名娼,他们都津津乐道。即使谈资一时困乏,他们也会凭空幻化出种种奇闻乐趣来。 这阵子,不知道是谁忽然想起了哪辈子科举考试中出过的一个考题:城里失火,殃及鱼池关于这个话题,大家展开了议论: “城里人又不养鱼,哪来的鱼池?纯熟捏造。我看出这考题的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不这样看,鱼乃千家万户喜爱之物,城里人也不例外。” “问题是那鱼是养在水里的,房子失火怎么会把鱼池里的水燃着?有道是‘水能克火’,没听说‘火能克水’。由此看来,出这考题的人不是个疯子也是个白痴。” “莫不是那鱼一夜之间得道成仙了?” “也未可知。” 正当他们异想天开,把一个简单的成语发挥得神乎其神时,忽然西面菜园子里传来老头儿呼天抢地的叫喊声:“快救命啊,有人跳井啦!” 大家听了,唬得一个个丧魂落魄。得赶快救人呀!大家相互提醒着,你去拿绳子,我去找梯子,更多的人赶忙奔赴现场,一群人马乱作一团 人们很快云集到井口,一方面询问是谁跳了井,一方面准备绳索打发人下去打捞。看菜园的老汉哆嗦成一团,嘴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这时候,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郄氏婆媳。 “准是她娘儿俩当中的一个。” “别管是谁,反正都是妇道人家,水性都不行。” “少罗嗦,赶快下人,再晚了就没命了。” 在场的数二娃最年轻,体格也最好,于是二娃被套上绳索,缀入井中。 这时候,天已经大黑了,却没有人带手电。井口黑糊糊的,往下看不见任何东西。人越聚越多,人声鼎沸,只能模糊地听见井里呜哩哇啦的叫声,根本听不清跳井的人在说什么。 这个惊人的消息一散发,不到半支烟的工夫,整个芦花村就乱成了一片。 就在人们四处忙碌、奔走相告的时候,昭阗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昭阗一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大变。他扔下碗筷就往外跑,临出门时给黄脸婆丢下一句话:“都是你惹的祸,看我回来怎么跟你算账!” 黄脸婆听了,全身都麻木了。她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也停止了眨巴。 三个孩子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儿,吓得齐哭乱叫。这个喊:“妈,你醒醒!”那个喊:“妈,你别吓唬我们。” 学冰毕竟年龄大几岁,他一看母亲突然不醒人事,撒开腿像兔子一般往对门家里跑,边跑边哭喊:“叔叔,婶婶,你们快来呀,我妈不行了。” 原来鲍福听到有人跳井的消息,早和学智一块奔赴菜园里去了,家里只剩下桂晴。桂晴一听到学冰的哭喊声,一句话没多问,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他家跑,一进门果然看见黄脸婆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两个孩子围着她哭。 桂晴走上去,连叫两声“嫂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用大拇指使劲掐住黄脸婆的人中,不大一会儿,就听见黄脸婆“哇”地一声哭出来。三个孩子一看母亲苏醒过来,自然是悲喜交加。 黄脸婆看着对面这张熟悉的脸,很快就明白了刚刚发生过什么。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猛地扑到桂晴的肩膀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以至于把桂晴刚洗过的褂子弄得很脏。 桂晴虽然恶心,但面上仍显得十分和顺,她用自己始终带着香皂味的手绢给黄脸婆不住地擦泪涕。 泪涕是擦不净的,因为擦了还淌。黄脸婆好像长这么大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伤心过。无论桂晴说了多少安慰体贴的话,黄脸婆都在哭个不停,而且愈哭愈伤心。三个孩子紧紧地围绕在她们的身旁,有的拉着母亲的衣襟,有的扳着桂晴的胳膊,也跟着哭泣。 黄脸婆突然直起身来,张皇失措地对桂晴说:“她婶子,我求你一件儿事儿,你千万得答应我。” “你说就是了嫂子!咱姊妹俩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桂晴很宽宏地对她说。 “要是我死了,这三个孩子你得替我照应一下。要不,我给你磕头了。”说着,就要下跪。 “嫂子,你疯了?大家都好好的,你干吗说这种傻话?”桂晴连忙制止她。 “我的好妹妹,你哪里知道?今儿都是我惹的祸。过午我跟那老妈子吵了一架,没想到这会子她趁人不备,就跳井死了。她这一死,你二哥自然不会放过我。我早晚也得死,现在我全都想好了,我死了倒没什么,反正我也活够了,只是我舍不得这三个孩子,他们都还小呢。我”她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三个孩子一听,一齐扑倒在黄脸婆的怀里,拼命地哭叫:“妈,你不能死,我们不能没有你。”又转而向着桂晴“婶婶,您救救我妈呀,您快说呀,她听您的。” 桂晴慢慢地安抚了三个孩子,继而又对黄脸婆劝道:“嫂子,你这又想多了,她即使跳了井,这会子也不会有事儿的。你想,街上一呼啦去了那么多人,还怕救不出来她?再说啦,眼下正当春天,断肠河里的水才只有膝盖那么深,井里的水想必也不会太深。你放心,她当真跳进井里,只怕连井水都喝不足呢。说什么死呀活的?多难听!你就不怕吓着孩子?咱姐俩才做了几天的邻居,你就做够了?我还没呢!你要是走了,我到哪里找你说话去?我到哪里再叫一声嫂子去?从今儿往后,不准你再瞎说,你要是不听我的,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嫂子。” 黄脸婆听了,心里酸一阵,甜一阵。想笑,却沮丧着脸;想哭,又舒展着眉。 三个孩子像三根木桩似的竖在地上,只有偶尔发出的几声抽搐才说明他们是三个活物。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哭了,谁都不会有事儿的。你们还没吃完饭吧?我来给你们热热去,再过一会儿,你们的爸爸就回来了。”桂晴把三个孩子的头顺次抚摩了一遍。 “不行,我得看看去。”黄脸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就往外走。 桂晴紧跟在她的后面,顺着胡同往北走去。 胡同里,漆黑一片,静无一人。此时的人们全都聚拢到公路上去了。她们还没走出胡同口,就远远地听到了人们的喧哗声。当她们来到公路边儿时,才知道公路上早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了。大家就像过年一样赶热闹。在鼎沸的声音中,有一个人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敲打着黄脸婆的耳鼓:“这西成大爷也够狠的,他一听说儿媳跳了井,就开始拿大娘出气,要不是旁人拉得紧,他那一棍子下去,大娘非残废不可。” “你说啥来着?你再说一遍,老妈子她没跳井?”黄脸婆用力摇晃着那个人的胳膊问道。 “啊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会站在这里?大家还以为你跳井了呢。”那人也惊讶起来。 于是,人群中又是一片骚乱。 突然,公路上的喧哗声静了下来,但很快就传来瘸二大娘惊恐凄惨的哭叫声:“我的孩子,你好可怜啊!你咋这么年轻就去了呢?” 原来谁都没跳井,是一条狗不小心掉到了井里。 正当大家庆幸无人伤亡时,二娃却被狗咬了一口。 伤不太重,流了点血,很快就被包扎上了,大家都没十分放在心上。卫生员却说:“被狗咬伤跟其他形式的负伤大不相同,因为狗的口腔中含有较多的毒素,一旦某种毒素通过伤处潜入人体,后果将不堪设想。”大家听了,顿时都慌了手脚,特别是二娃一听,更是哭叫连天。不过卫生员又安慰说:“只要处理得当,伤者注意卫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卫生员因此建议:“趁伤势尚未恶化,应该迅速送往公社医院做进一步的消毒处理。” 村里人的嘴就是快,没过几分钟,半个村庄的人都知道二娃被狗咬伤了。这倒不是件坏事儿,消息灵通就会使得帮忙的人增多。可是村里人还有个坏毛病:喜欢以讹传讹。等消息传到瘸二大娘的耳朵里时,二娃已经被传得命将垂危了。二大娘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还能坐得住吗?就算她母子二人一向不和睦,可二娃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啊!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都快蹦出来了,她只觉得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儿子的面了。她一出门便像真的死了儿子一样哭嚎起来,只是由于公路上人们的喧哗声太大,她的声音不曾被太多的人听到罢了。后来她见了儿子的面,卫生员告诉她说:“您老不用担心,二娃不过是被狗咬破一点儿皮而已,不算什么大伤,包扎一下就好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顿时落地,口里却又骂道:“咋不咬死这个王八犊子!” 二娃被几个年轻人送到医院去了。 这时,昭谦把他的兄弟们一个个叫到父亲屋里,要同大家商量下一步的事儿。 三弟、四弟都只有二十多岁,尚不通达人情世故,他们疑惑不解地问大哥:“这么晚了,把大家召集到一块,你有啥话要说?” 昭谦看到他们一个个呆头呆脑的样子,非常生气:“你们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吗?今儿个二娃明摆着是因为咱家的事儿才下井被狗咬伤的,咱不能不管吧?要管咋个管法?我现在叫你们来,就是要商量这事儿的。” “咱家咋啦?咱家没人去跳井呀?这事儿凭啥该咱管?”老三不平地说。 “对呀,他下井的时候,咱家又没一个人在场,又不是咱家的人叫他下去的,这怎么能赖咱呢?”老四一看三哥亮明了观点,也来了个顺水推舟。 “你,你给我住口”昭阗指着他们的头皮,气得说不出话来。 “话不能这样讲。”西成老汉接过话来“大家伙儿都看见了,都以为是咱家出了事儿,甭说别人,就是我刚才一听见街上乱哄哄的,还以为是小二家的出事儿了呢。这甭管咋说,人家是好心好意。既是这样,咱就不能装糊涂,倘若像小三儿小四儿说的那样,那往后咱家真出了事儿,街上的人谁还去管?我看还是老大说的对,咱不能不管。” “爹,照您这么说,咱还要管他一辈子?”老三走到父亲的跟前,显得很不服气“刚才卫生员说了,假如治疗不当,或者他不注意卫生,还会落下后遗症。万一到了那种地步,咱可一辈子也干净不了啦。这事儿您老人家可得想清楚了。” 老汉低下头去,沉默了很久,最后带着一脸的苦相说道:“那样的话,咱也不能忘了人家。人家毕竟是为了咱才这样的。要是都不管,他怎么活啊?” “爹,咱先甭考虑那么远,咱先商量着眼前咋办?”昭谦半闭着眼,把脸转了一个圈。 “那依你该咋办呢?”老汉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大儿子。 “依我看,二娃今后的药费啥的全让队里出,咱一个子儿都不拿,这不大合适,别人也会说闲话。不如咱多少也拿出一点儿来,让大伙儿看看,咱并不糊涂。这样,在往后的日子里,谁都无话可说了。至于后遗症嘛”说到这里,他搔了搔刚长出来的一丛短发,脸上露出一丝艰难的笑“二娃要是啥事儿没有,那是他的造化,倘若有个三长两短的,那没得说,咱多照看他一下就是了。这话又说回来,即使不牵扯咱家的事儿,他要是也有个三灾八难的,就凭着二娃他娘俩跟咱这边五服以内的分上,咱也不能不管嘛。再说了,二娃还是咱二队的社员,没听说社员穷得揭不开锅,队里不管不问的,不要说这是天灾**,就是老绝户上了岁数,队里还让他吃五保哩。” 昭阗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低着头默默地抽烟。 “我看这事儿还是跟昭珙商量商量吧。”老汉无可奈何地说。 “跟他商量个屁?他啥时候管过咱家的事儿?”一直不说话的昭阗张口阻拦道。 话音没落,只听门“咣当”一声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昭珙。 弟兄四人一看昭珙进来了,八只眼睛睁得一般大。就像谁在暗中喊了号子似的,他们的屁股在同一时间里离开座位。 老汉虽是叔辈,但坐在那里也觉得骨头痒痒得难受,他只好似站非站地欠了欠身。他想对眼前的态势做一个基本的定位,但一时不知道如何归纳。他哼唧了一阵子,却始终没人听懂他哼唧的是什么,最后他只能用轻微的嗽声打住。 读者不禁会问:就算鲍昭珙是大队头号人物,一贯让人望而生畏,但他此时面对的是自己的亲二叔,难道这做叔叔的还怕侄儿不成? 您有所不知,这紧邻孔孟之乡的地域,最讲究长幼之别。有道是:“次子不如长子孙。”意思是说,在尊卑的判断标准上,辈分居然重要,但最主要的还是要看长幼之别。即使你是爷爷辈,如果你跟长房的长孙站在一起,别人也会低看你一等。这种级别的划分在一般的丧事儿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不仅丧事的处理原则和规格最终由长房拍板,而且在迎送宾客时队伍的排列上也颇为讲究。通常情况下,长房居前。如今的这位鲍大少不仅位居长房,而且有着更为复杂的社会背景,因此无论长幼尊卑,一旦面对他时,总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他的亲二叔西成老汉也决不例外。 老四赶忙把一个座位放在最中间的位置,并请他坐下。昭珙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大家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怎么说?”昭珙冷不防地喷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来,然后用一种冰冷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张脸。 “这不,大家正在商量着下一步的路嘛。”昭谦胆怯地说,并且尽量回避他的目光。 昭珙将一只笨楚楚的手摸向上衣布兜,然后把摸出来的东西向面前的桌面上一摆:“这是五十块钱,凑空给她娘儿俩买点儿东西。” “这,你还是拿回去吧。”老汉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 “是啊,这咋能用你的钱?”昭谦也只好随和起来。 昭珙看了他父子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仍旧冷冰冰地坐在那里。这时候,谁也不敢大声喘一口气。屋里除了昭阗发出的“啪嗒啪嗒”的抽烟声,再无别的声音。 又停了一会儿,昭珙起身要走,大家把他送到大门外。临别时,昭珙转向老汉:“家里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别再闹哄了。这几天你把队里的事情安排安排,赶快过去吧。” “我”老汉还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来,昭珙已经走得很远了。 第十八章 汪清贤为躲避前面说的那一劫,果然对鲍昭阗言听计从,在家安然养病数日。不过“安然”二字用在这里有点勉强,因为他一刻都没有真正“安然”过。几天来,他恍若隔世,有几次他做梦都梦到被学智等人赶出了校门,醒来吓出一身冷汗。昭阗虽然老谋深算,但这几天也从未轻松过,他用十二分的警惕密切地关注着学智等人的动向。然而他们的担忧无非是庸人自扰,因为学智等人压根儿就没打算将他的老师制于死地,那天的火气完全是被汪清贤逼出来的。同学们也没有几个真正多事儿的。当看到老师被整得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绵羊时,他们还动了恻隐之心,他们甚至还考虑过是否看望老师一下。然而这种好意很快就被鲍老师婉言谢绝了。因为生性多疑的鲍老师担心这种猫哭耗子的鬼把戏只能使他哥们儿的“病情”加重。不过,有一种情况是鲍老师始料未及的,一向不安分守己的学冰一看大势已去,想来个重整旗鼓。可悲的是,他的计划还没有落实,就被老子发现了,结果还挨了一顿毒打。这事儿总算平息下来了。 自此,汪清贤便学会了如何夹着尾巴做人。 经过一场戏剧般的纠葛,学智突然被两个女孩子的情感缠得好不头痛。 首先是碧月。由于五六年来她一直跟学智坐在一起,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如果有哪一天她见不到学智,她就会满心的不自在。她不知道这个该死的汪清贤中的是哪门子邪,生生地把他们俩拆开?她知道那天学智的激昂完全是因为她引起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真不敢相信一向文弱得跟大姑娘似的学智一旦暴发起来,能搅得天翻地覆。她从未像那天一样憋气过,也从未像那天一样开心过。她在想,学智既然能把汪清贤杀得个人仰马翻,就有本事把汪清贤颠倒过去的事儿重新颠倒过来。可是她等了好几天都不见动静,不由得烦躁起来。她恨透了学智。她甚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此次的分离将昭示着他们终生无缘。几天来,她整个儿的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时常从睡梦中哭醒。学智每天都来找她,她总是不愿意见到他。母亲以为他俩闹了别扭,就百般地嘟囔她:“小圣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天天来找你,你不是躲着不见人家,就是见了人家给脸子看。就算人家有做得不随你的意的地方,你也不能老记恨人家呀!”“娘,你管那么多的闲事儿累不累?”学智大概有两天没来找她了。她心里又没了着落,她后悔自己做的是有点儿过分。 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孙让身上。 孙让,十六岁,跟学智住在同一个胡同里,又在同一个生产队,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她唯一的姐姐去年嫁到了北里铺。孙让从小没见过爹爹的面。她问过母亲:“爹爹长得啥模样?”母亲不回答,再问,母亲干脆说:“死啦。”村里人背地里都管她母亲叫孙寡妇。 常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打小就风闻得母亲的名声不好。因为母亲的名声不好,她也时常受到男孩子们的欺负,男孩子们还骂她是“芦苇荡的野种”她没少因此哭过鼻子,但男孩子们并没有因为她哭鼻子就停止欺负她。后来她学会了反抗。她反抗起来常常给人家玩儿命。有一次她在地里割草,一个男孩子对着她撒尿,还两手把玩着小**给她看。她一气之下要割掉那男孩子的小坏根儿,男孩子自然吓得抱头鼠窜。她却不依不饶,愣是把那个男孩子追到家里,直到人家的大人亲自给她赔礼道歉才肯罢休。 就这样的做派,在一般的女孩子看来,脸上早就挂不住了,可孙让娘儿俩却很不以为然。饶这样,还不算太新鲜呢,她还有一个坏毛病特别爱摔跤。她天生有一股子冲劲儿和犟劲儿,她只要看着哪个男孩子不顺眼,甭管你比她年龄大多少,她首先给你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右脚一伸,一个扭转乾坤的漂亮动作,轻则摔你个嘴啃泥,重则摔你个四仰八叉。当你躺在地上疼得揉肚子时,她却张大嘴巴笑逐颜开起来。当然,也有那些爱占女孩子便宜的混账孩子想跟她过过招儿。那好啊,咱可得把话说在前头:“要玩儿咱就得玩儿得隆重一点儿,偷偷摸摸地干我可没兴趣,起码得有十个二十个的哥们儿捧场才有味道。还有,本姑娘向来喜胜不喜输。要是我输了,不能就此拉倒,咱还得再来,直到我胜了为止。”就冲这番话,随他肚脐下的小哥儿多么不听话,谁还敢乱来?“不玩儿了是不是?你早干啥哩?谁让你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俺怕你了还不行?”“光说怕当然不行,有两条路你得选一条。”“你快说,只要不跟俺摔跤,你说啥都行。”“第一条,我尿在瓶瓶里,你给我喝掉。”“这咋喝?”“要不,你让我骑在你的脖子上在芳草地里走一圈儿,中途不能说累。” 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营生了,孙让早不这样干了。饶不这样干,她还学得越来越乖了,人也长得越发秀气了。她见了太太叫大妈,见了姑娘叫姐姐,那张小嘴可甜了。她还特别爱笑,一笑起来,那张秀脸一红一红的,还蛮能叫男孩子们胡思乱想一阵子。 村里人背地里都叫她“假小子”一直叫到现在。 她知道了以后,非但没有生气,还特别开心:假小子就假小子呗“小子”有什么不好?我还真讨厌做姑娘呢,蹲着撒尿多不方便!有本事儿的话,帮着我把这个没出息的小沟沟抹平了,然后再让它长出个茶壶嘴模样的玩意儿来,那才好玩儿哩!那索性连“假”字都不用带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忽然对学智感兴趣起来。人们都叫他“假姑娘”却叫我“假小子”这么说我们俩都姓“假”了?两假相遇,必有一真,莫非老天爷真要给我们开这么个玩笑?这样一想,她更觉得有意思起来。光自己瞎想没用,得主动跟人家亲近一下才对。可是每次见面,还没等她走到学智的跟前呢,人家就好像被火烧了一把似的脸红了起来,人也跟着躲得很远很远。孙让无论怎样用心,都不能如愿以偿。越是这样,她的心里就越是痒痒得难受,难道我就这么可怕?没关系,我又不是老虎,我又不招你惹你,怕我干什么?我处处都让着你还不行吗?我长得虽然算不得十分的人材,但怎么也说得过去啊!再说了,如果有哪个不老实的男孩子欺负你,没准儿我还能帮你一把呢。就冲这一条,你也没有理由不跟我亲近啊!可是,人家就是不跟她亲近。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汪清贤却帮了她的大忙。她更没有想到,学智一怒之下,竟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直到这时,她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终归还是个姑娘,学智终归还是个小子,真的假不得,假的也真不得。一刹那,她觉得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像个姑娘。哦,原来做姑娘竟然是这么的有滋有味啊! 连日来,她样样事儿都替学智张罗着。她每天都比别的同学到校早,她走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先给学智擦擦桌凳,其后再帮着他削铅笔总之,凡是她能想到的,凡是学智需要的,她都千方百计地替他做。这令学智很不好意思起来。有几次,他试着要疏远她一下,但最后的结果只能使得她跟自己更亲密。那天放学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许多同学都躲在教室里不敢出门,她却一反常态地直奔家里。几分钟以后,她把雨衣亲手递给学智,你说,你接还是不接? 孙让就是这么个姑娘,她对你冷淡起来,能把你冻成冰;若对你热情起来,又能把你化成水。两种滋味都不好受啊!如此明目张胆的事儿,别人看了倒也无所谓,惟有碧月就受不了。刚才说了,学智无论怎么想跟她解释清楚,她都不听。这几天他心里乱极了,心里一乱,索性不去找她了。 放学了,太阳还高高的。碧月回到家里,只见母亲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子,二姐独自在屋里抹眼泪。屋里屋外都不见父亲的影子。碧月问母亲:“二姐哭啥哩?” “她从小爱哭,谁知道她哭个啥?”张氏的眼神有意在躲着她。 “我看准有事儿。”碧月企图从母亲的脸上找出答案。 “得得得,做你的事儿去吧。”张氏的脸上多了几分烦恼,她将绳子缠起来,起身道:“你跟彩云在家里待着,我到你桂晴婶儿那儿坐会儿去,有好些时没跟她说话了,我去去就来。” “那我跟你一块去。”碧月撒娇道。 “你呀”张氏用一根指头往女儿的眉头上杵了一下“啥时候才变得跟个大人似的!” 一见张氏母女,桂晴喜得又是找凳子,又是倒水。 “你看看,你看看,俺娘儿俩一来,就把你忙成这样,就为了这个,我几次想来都出了门啦可又一想,算啦,还是别给你添麻烦了,就又回去了。” “嫂子,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您能过来坐坐,我喜还喜不过来呢,哪儿还说得上麻烦呀?要怪还得怪我这腿太懒,本该多找您说说话才是,还让您大老远地跑来找我,我这心里,不说了,今儿个咱先把话说在前头,有啥吃啥,不兴说走。” “不不不。”张氏连忙摆手“我出来的时候,你大哥没在家。家里就你侄女一个人,我怕回去晚了” 桂晴一看张氏面有难色,于是收住:“也好,那赶明儿您来之前给大哥说好了,让咱姐儿俩痛痛快快地说上一天。” “那敢情好!”张氏一眼看见缝纫机上的裤子“你总是闲不住,在家里我整天跟你大哥念叨,人家桂晴多不容易呀,上面有两层老的,下面又有三个孩子,还喂了那么一大群羊,哪一样都照管得有条有理的,要是换了别人呀,就是有个十个八个的,也早就累趴下了。” “嫂子,瞧您说的,我有恁大的本事儿吗?”桂晴不好意思地笑笑。 “还有”张氏看见碧月,就想起了学智“小圣这孩子呀,谁见了谁夸。你猜,人家背地里都说他啥来着?人家都说他从小就像你,不光长得像,品格啥的都像。” “嫂子您这么夸我,也等于夸了您自己。” “这咋说呀?”张氏还以为说错了什么,有些惊讶。 桂晴忍着笑,把目光从碧月的身上落到张氏的脸上:“还问呢。月儿这闺女不也一样吗?常言说的好:‘有其母必有其女。’您说,月儿她又像谁呀?” “他婶子,你真会说笑话,要说俺家这丫头呀,她哪样都好,就是太没个大人样。”说着,她把手伸到碧月的头上,抚摩了一下。碧月趁势躺在她的怀里。“我整天价在家里嘱咐,都十四五岁的闺女了,要学点儿规矩,哪像你这样神神道道的,往后谁还敢给你说婆家!” 碧月仰起头,白了母亲一眼:“娘” “又不让我说了是不是?瞧你这样子,也不怕你婶儿笑话!”张氏指着碧月的眉头笑道。 “我婶儿才不会笑话我呢。”碧月依旧躺在母亲的怀里,一动不动地说。 “是啊,您这做娘的是咋想的我不管,反正我喜欢月儿。我说嫂子呀,您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我也有个像月儿这样的丫头,就是啥东西都没有我也认。” 碧月听了,两眼滴溜溜地望着母亲,那意思是:“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张氏当然明白女儿的意思,却故意把话绕了个圈儿:“瞧你说的,你不要再惯她了,在家里都是我把她惯坏的。你要是真喜欢她,那赶明儿俺把小圣领走,这丫头归你,你愿意换不?” 碧月小嘴一撅:“净出馊主意!” 桂晴笑道:“当真?只怕您舍不得。” 正说着,门外传来老太太爽朗的笑声。 三人笑脸相迎。 只见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蹒跚而来。桂晴、张氏亲切地叫她“三奶奶”碧月叫她“老奶奶”大家纷纷让座。 老太太笑道:“俺不进屋了,还是在门槛儿上坐坐得了,里面她嫂子拾掇得那么干净,跟镜子似的。俺带着一身土,进去不合适。” “三奶奶,您这话就不对了。”桂晴道“说啥土呀泥的,咱们庄户人家不是天天都在跟泥土打交道吗?照您这么说,我在地里干上一天的活儿,回家也不能进屋了?世上没有那样的理儿。”说着,还是招呼她里面坐。 “不不不,俺还是甭进去啦。”老太太死也不往里进,就坐在门槛儿上“俺是来找你娘说说话的,在你这儿还暖不热座位的就该走了。” 桂晴没辙,只好随她的意。 “刚进门的时候,俺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月儿她娘。”老太太说“月儿这闺女真懂事儿,不像街上的那帮孩子一样流里流气的。月儿她多大方啊,长得又俊,我整天琢磨着,她一点儿也不像她娘,倒是跟小圣他娘很像娘儿俩。” 老太太有个毛病,说起话来,常常唾沫星儿四溅。也许她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跟街上的婆娘们说话的时候,她还不十分在意,只是到了桂晴这里,才格外小心起来。饶这样,桂晴半点儿都没有嫌弃她的意思。这大概就是她常来又不敢往里进的原因吧。 平心而论,老太太是个十分讨人嫌的女人。如果不是在这里,张氏才懒得跟她说上一言半语呢。这倒不是因为张氏嫌贫爱富,张氏也是个怜贫惜老的人。张氏多半是为了减少口舌(老太太有时嘴很不好)。适才老太太的最后一句话张氏就不爱听,哪有自己亲生的闺女不像自己而像别人的?但细想想,又觉得挺有意思。自己的女儿竟然跟画上的美人儿(桂晴常被村里人喻为画上的美人儿)像娘儿俩,自己的脸上还少了光彩?随她咋说去吧,莫说跟桂晴像娘儿俩,就是像婆媳俩,那才算真正说到点子上呢。张氏不禁笑了: “三奶奶也是这样看呀?这不正说着哩,桂晴妹妹正要拿儿子换俺家的丫头呢。” “还换啥呀?把丫头娶过来不就得了!哈哈哈”老太太张开大嘴笑个没完。 碧月羞得满面通红,她连忙捂上脸,抬腿就往门外跑。她在院子里跟猫呀狗的耍了一阵子。直到老太太“哈哈”大笑着离开门槛儿,她都没好意思再进去。 猫呀狗的好像是因为几天没有见到她的缘故,今儿个见到她,显得比以往更亲近。她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在一个大院子里,它们跟着她不知道转了多少圈。 耍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累了,摸摸额头,已经浸出了一丝细汗。于是她停止了活动,想进屋坐会儿。她走到窗户底下,觉得里面的说话声比刚才低了许多,好像还有唉声叹气的声音。她知道这会儿大人正在谈正经事儿,自己还是不进去的好。于是她又走远了几步,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说他人咋这样?”张氏愁眉苦脸地说“平日里见了面挺会说人话的,又是个教员,孩子这命已经够苦的啦,他咋能再忍心使坏呀?他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听彩云说,他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害怕哪一天大伙儿不在跟前,他真的动起手来。那样事儿就闹大了。彩云中午就没吃东西,这会儿还在哭呢。今儿个我心里一气,真想找他说道说道去,你大哥把我拉住了。他婶儿,你说这算啥事儿呀?我实在憋不住了,觉得给你说说,心里还会亮堂些。” “嫂子,这事儿搁在谁身上都一样。您也不用老闷在心里。您越是不敢声张,他越是觉得您好欺负。依我看哪,干脆让彩云对他讲明白,别怕不好看,不好看那是他自找的。真等到他动手的时候,那才叫不好看呢。” “说的也是,从前俺一直觉得彩云的婚事儿办得不好,俺没脸见人。” “婚事咋了?夫妻感情不好,那是两个人的事儿,咋能只怪彩云一个人呢?再说了,彩云婚姻不如意,就该受欺负吗?” “是这个理儿。可是俺家没人,他谅我们也没法对他咋的。” “向人要向理儿!我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势利小人。鲍福也跟我一样就他那脾气,要是听说了这事儿,还不得把人给吃了!” “别别别!”张氏唬得连连摆手,跟做错了什么似的。 “嫂子,您放心,我知道该咋做。不过我还得告诫您一句,您最好先按我说的法子办,真的不行,我再让鲍福出面。人总不能受了欺负却不声不响吧。” “他婶子,”张氏感动得流出了眼泪“你叫我说啥好呢!我回去告诉彩云,就照着你说的办。” “嫂子,还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他婶子,你又见外了不是?咱姊妹俩还有啥话不该说的?再说啦,要不是我信得过你,这样的话我能告诉你吗?” “彩云的婚事,我到底想不明白” “娘,婶儿。”碧月小心地进来。 “到外面玩儿去。”张氏不高兴地说“我跟你婶儿正说话呢。” “我走还不行吗?干吗那么大的火气?跟吃了枪药似的。”碧月刚出了门,又回过头来问:“婶儿,小圣哥哥怎么没在家呀?” “他放羊去了。” 碧月向南出了胡同,拐过弯儿去,走不了几步,转身度过小石桥,然后一直往西走去。她没有走在南边的小路上,而是走在断肠河的河岸上。她时而拣起一块坷拉往远处的水面上投去,时而停下脚步,掐一片树叶,揉成琉璃球儿大小的团子,丢在水面上,引得鱼儿纷纷唼喋。 河水清澈,波光潋滟。前面不远处便是鸳鸯湾,鸳鸯湾的西岸,芦苇荡在初夏暖风的吹拂下,此起彼伏,沙沙作响。 断肠河以南,除了低矮的草丛,就是稀疏的树林。穿过丛林,便是大片长势茂盛的草丛。她已经远远地看见学智坐在草丛中了。 学智面东朝西,他正在欣赏那变幻多姿的彩云。他的面前,一群大绵羊在晚霞的余晖下,显露着清晰的轮廓。好一副美丽的夏日画面。 快走到学智的身边时,碧月放慢了脚步。她不想惊动他,却又希望他主动去迎接她。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立刻回过头来,带着十二分的惊喜:“碧月,你怎么来了?” 她背过脸去:“我怎么就不能来?” “来了就好,你瞧,那云彩多好看,跟放电影似的。” “那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云彩吗?天天都能看到。” “你说的一点儿不假,可这会儿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她终于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指给她看:“那是一只老虎” 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回到了那个令她魂牵梦扰的童年时代,而将刚刚发生的所有的不愉快统统忘在了脑后。 很快,她也跟着手舞足蹈起来:“老虎在追赶一只小绵羊。” “那小绵羊好可怜呀,我真为它担心。” “担什么心呀?老虎的后面不是还有一位猎人吗?” “对呀,我怎么没看出来?不过没事儿了,小绵羊变成了一只狼。狼是不怕老虎的。”他兴高采烈起来。 “老虎怎么又变成牛了?”她皱起了眉头。 “牛好啊!你瞧,牛身上还坐着一个牧童呢。” 倏忽,那景象全乱了。他们不禁沮丧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叫了起来:“你看,又有人来了?” “我看,那傻帽似的家伙像你。” “别瞎说。” “就像你嘛!” “像我,像我。这行了吧?可是我的身后还有一个傻忽忽的姑娘呢,她像谁呀?” “你坏!你坏!”她捶打着他的脊背。 “没得说了吧?” “谁稀罕跟你嚼舌头!你瞧,人家悄悄地走了,没人理你了,天也黑了,看你怕不怕!” “哎呀,我的妈呀”学智大叫一声,起身便跑。 碧月还以为他在逗她玩儿呢,回头一看,只见学智飞快地去追赶一只大公羊。她拍一下身上的土,也一块去追。 大公羊正在追着欺负一只小羊。学智跑过去,一把拽住大公羊的缰绳。它好像还有点儿不服,摆出一副威胁的架势。学智毫不含糊,扬鞭在空中“啪啪”作响。大公羊顿时有胆怯之意。 “欺软怕硬的家伙,我来收拾它。”话音刚落,碧月一个箭步冲上去,纵身一跳,稳稳地落在羊背上。那大公羊立刻温顺得像一头小毛驴儿。 学智牵着羊,不紧不慢地走着。 夕阳的余晖照在碧月俊秀的脸蛋儿上,显得鲜艳夺目。红霞在天,繁花铺地。仿佛一切都在妆点着这个美丽的时刻。而美中不足的是,碧月的头上似乎还缺少点儿什么?哦,对了,如果再罩上一条红纱巾,那就她忽然羞涩起来。学智回头看了她一眼,也带着同样的羞涩。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碧月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属于她的了 第十九章 黑暗中,文氏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 道路越走越窄,黑暗越来越重。前面黑糊糊的一片,她正猜不出是什么东西,耳边突然响起猫头鹰“呱呱”几声怪叫。她吓得毛骨悚然,再往前看时,那分明是一片柏树林。 天哪,我咋来到这鬼地方了?甭说黑夜,就是大白天远远地望见这片阴森森的林木也怕得要命啊!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前面传来一位年轻媳妇的哭声。乍一听,这声音好耳熟,再仔细听,才知道是建遵媳妇的声音。 她紧走几步,到了一片坟墓旁,觉得声音就在跟前,却怎么也看不见人影。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胡乱地喊起来:“他嫂子,你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你?” “大婶,您快救救我吧,我实在憋不住了。”声音好像是从坟墓里传来的。 她这才想起建遵媳妇早在几个月前就病死了。她想立即离开这地方,但来时的路早被一片崭新的坟墓给封锁住了。她茫然不知所措,又听到建遵媳妇哭喊道:“大婶,您怎么不救我呀?甭管咋说,咱总算娘儿们一场。我虽然离您而去,但心里总想着您。在过几十年,您总会走到我这一步啊,到那时,咱娘儿俩不是又常在一块了吗?” 文氏听了,觉得也是。但又一想,觉得奇怪。连忙问道:“他嫂子,你已经是死去的人了,现在连身子都没了,我咋能救你?我又不是神仙。” “大婶,您甭管别的,您只须告诉建遵他一家人把我的骨灰挪到棺材里就行了。我死了不假,可魂灵还在,就我这身材,在这个小小的骨灰盒里还不得再憋死一回?” “他嫂子,这个忙我不是不帮,只怕我说了也没人理会我。” “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啊?看来谁都救不了我了,我咋办哪?我的天哪,谁还会可怜可怜我啊”文氏一开始觉得这哭声很凄凉,自己也赔了不少眼泪。但听着听着,就恐怖起来。最后她看见有一座坟墓一拱一拱的,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的。她吓得魂不附体,夺路便跑,竟失脚跌进了沟壑里 她从噩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连被子都湿透了。她久久不能平静。那梦中的印象太深了,她的耳旁似乎还在响亮着从坟墓中传来的声音。她不得不揉揉眼,坐起身来,点着小煤油灯。她知道,火光是驱除恐怖最有力的法宝。可是灯已经点亮了,那种恐怖的声音还在继续着。文氏咬了咬指头,生疼生疼的,证明自己已经恢复清醒状态了。奇怪,那声音到底又是从哪里传来的呢?而且跟梦中听到的一字不差:“谁还会可怜可怜俺这苦命的人啊”“天哪,我真是睡糊涂了,原来是那个该死的‘机枪’在捣乱。”文氏禁不住骂了起来。 解释一下,请您不要一听说“机枪”就以为战争即将爆发,甚至吓得比文氏还残。文氏所骂的“机枪”并非现代战争中的那种兵器,而是一个人物,一个说出来让您大吃一惊,或者啼笑皆非的人物。这个人物就是在上一章被桂晴和张氏称为“三奶奶”的那位老太太。 “机枪”的原名叫王玉英,村里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真实的名字。别看她顶着这么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绰号,其实她骨子里跟这种兵器没有任何关系,她甚至认都不认识这种兵器。她也跟许多老太太一样是个一日三餐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的普通人。所不同的是,她的好胜心比普通老太太强得多。一旦某件事触犯了她的利益或者某句话伤害了她的感情,她会连续白天黑夜地哭叫怒骂,直到肇事者当面向她认错。有时候肇事者属不特定的人,但只要有旁观者站出来劝阻一下,或者说句公道话,也会起到同样的作用。但这得有一个大前提:她哭叫怒骂的兴致还没有衰败。村西的桥头是她施展本领的主要阵地。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夏日,一旦条件具备,她都会坐南朝北,对着断肠何大肆宣泄。那气势犹如一挺重机枪朝着敌群猛烈扫射。这就是“机枪”之名的由来。据说这个绰号还是她的婆婆奉送的呢。 要说机枪的命运,那真是够苦的。她从三十岁就开始守寡,早年只生过一个儿子,不幸五一年又牺牲在了朝鲜战场上。从此她便成了烈属,同时也成了孤寡老人。几十年来,不断有人劝她改嫁,她发誓不从。至于何种原因,现已无从考证。 这么说吧,机枪是一位让村里人既怜悯又恶心、既憎恨又害怕、既开心又伤感的人物。她原本心地并不坏,只是一朝疯狂起来,六亲不认,什么恶毒脏臭的言语她都能说得出口,其杀伤力更是不言而喻。大致说来,在不发生任何直接冲突的情况下,每隔些时日,她也会莫名其妙地发泄一次。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机枪的发泄是呈周期性的。既然是这样,她发泄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则属于一种盲目的冲动。因为盲目,所以大多时候会刺伤一些无辜之人。倘若这些无辜之人是省事儿的,忍一忍也就算了。可毕竟有些人爱论个青红皂白。这样一来,这些人一旦心血来潮,可能会对她采取暴力手段。但暴力之后,还得向她低头认错。大致估算了一下,在她势力所及的区域内,几十年来,除鲍福一家,再无任何家庭没向她认过错了。机枪有个好处,不管事情闹得有多大,只要得罪她的人向她认了错,她就既往不咎,就像刚下过雨的天空丝毫不残留下雨的痕迹一样。 机枪之所以能在每一次战斗中取得胜利,其一靠的是不可取代的政治资本,其二是过人的胆略,其三是生来具有的好口舌。有时她觉得村里人斗得太不过瘾,一兴之下,她会赤手空拳地闯到公社、县、甚至地区里论个高低。据说她进公社书记、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如入无人之境。那年,公社里调来一位年轻的书记,上任的头一天就被她撞上了,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就要救济粮。公社书记觉得她是一位没见过世面的老太婆,准备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没想到机枪一出口就让书记矮了三分:“你这小毛孩子敢跟我耍威风,你是吃了狮子心了,还是豹子胆了?你也不脬尿照照,你是啥样的嘴脸?别说你,就是县委书记见了我,也得恭恭敬敬地敬茶让饭。要不是我儿子为国捐躯,你狗崽子能跟人似的坐在这里吗?你还不知道趴在哪个地沟里喝西北风哩。如果我儿子还活着的话,他这会儿准是你的上司。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见了上司的老母亲,还不得屁股一颠儿一颠儿地磕头?今儿个我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讨饭讨到了你的门上,你不光不给一口吃的,还撵我,有你娘的这样当书记的吗?今儿个没啥好说的,我就跟着你吃,看你能把我咋的?”那书记一看惹不起,只好低下头来大娘长大娘短地恭维了一番。 机枪的喧闹早已成了人们的家常便饭,至少芦花村三十岁左右的人可以自豪地说:“我是听着机枪的喧闹声长大的。”如果有几日,村里听不见机枪的喧闹声,那人们一定会怀疑机枪最近出远门了,或者她龙体欠安,要不就是芦花村近日发生了重大事情。 文氏坐在床头上,听了一阵子,又骂了一阵子。从话语里可以判断,机枪今夜的喧闹,并非因冲突而导致的。从而得出结论,村子西头近日是平安的,至少在婆娘们之间没有产生太多的口舌。于是她暂时把机枪丢在一边不管,而让思绪重新回到刚才的梦境里去,尽管那是一场噩梦。她企图通过对梦境的分析,从而发现一些最有说服力的东西。刚才她虽然从可怕中走了一遭,但毕竟获得了别人无法获得的珍贵资料。这种资料如果不是从梦中得到,单靠想象是无法取得的。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其实就是死者给她托了一个梦。对,这就是托梦。既然是托梦,那自己就得有所作为。怎么办呢?死者不是已经明确交代过要她做什么了吗?她敢置之不理吗?神灵是不可欺骗的,这点道理谁都懂。可是她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起码儿子是不会相信的。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先把梦中所闻向老太太们告知一下比较妥当。只有老太太们才能把她的话当回事儿。 计议已定,她想闭上眼睛再迷糊一阵,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天一亮,她就敲响了二瞎子的大门。 二瞎子与文氏偏对门而居。这位老太太虽然被冠名为“二瞎子”其实并非眼睛真的失明,只因她的眼珠儿白多黑少,看人总斜睨着眼,才因此落了个不雅的绰号。二瞎子一辈子生了三个闺女,两个已死,一个远在东北。从表面上看,她实在是势单力薄,但是她天生有一种号召力。凡是她想拨弄的事儿,无一不风浪骤起的。舍前巷后的老太太们经常是有事儿没事儿地就往她家里跑。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人们明明知道她心术不正,有的甚至对她恨之入骨,可还是心甘情愿地聚拢在她的周围。别的不说,就连机枪这样的硬茬儿都得服服帖帖地听从她的调遣。 文氏还没等亲睹二瞎子的尊容,就慌里慌张地叫喊起来:“二嫂子,二嫂子,我跟你说个事儿。” “小孩他奶奶,”二瞎子答应着,开门迎接“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些天来我的心脏一直不好,医生告诉我,最怕受到惊吓,你有事儿不能慢慢地说吗?”二瞎子一边责备着,一边让她进屋说话。 “二嫂子,我跟你说”为了把后面的话烘托得极端神秘,文氏把声音压低到连她自己都听不太清楚“昨儿夜里,我真的见鬼了。” “你坐下慢慢地说。”二瞎子揉着惺忪的白眼珠儿,再次提醒她注意情绪。 “昨儿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她把夜里做的梦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遍。生怕说得不够恐怖,又将几处关键性的情节做了浓墨重彩的渲染,反正她无论怎样编排都不会露出马脚。经过她改动后的梦跟实际做的梦已经面貌全非了。然而在她看来,这倒是一件得意之作。 果然这一手非常奏效,二瞎子的白眼珠儿刹时变得明亮起来。可是文氏哪里懂得,二瞎子的眼睛突放光彩,并非由她适才的言语所致? 二瞎子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她自有她个人的小算盘。这些天来,上面风声特紧,火化一事已是大势所趋,紧凭几位老太太的两句无力之言是难以扭转乾坤的。其实火化也好,土葬也罢,对她都不重要。她一向比谁都想得开“人活百年,最终一死。”“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二瞎子从来就没考虑过死后怎么样,只考虑活着的时候如何如何,只是她不愿意将问题说破罢了。二瞎子最大的智慧就是善于迎合人们的心理。一直以来,她家是一个自由言论的场所,她把这个场所比做一个大算盘。那么,在此发表言论的每一位老太太自然就是她任意拨弄的算珠。老太太们对她崇拜倍致,她自然也就成了这一带的土皇帝。她时常以“穷命富体”一词自喻。可以想象,老太太们为保护这尊“富体”曾经付出过多少艰辛!眼看着她已经转入古稀之年,而且又百病缠身,身边急需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无奈唯一的亲人又不在身边。想过去她把众老太召集到自己麾下,一呼百应,要汤送汤,叫茶茶到,是何等的气派。可近日上头风声一紧,众老太像着了魔似的,齐刷刷地一个也不肯到她家里来了,害得她时常望着积了尘土的桌椅长吁短叹,几番陷入孤独之中。不料文氏的一番鬼神之言使她顿时动起了重整旗鼓招兵买马的念头。 “小孩他奶奶,这事儿咱可得好好地掂量掂量,常言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托梦可不是个小事儿,要是惹怒了鬼神,往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二瞎子言语中肯,情真意切。 文氏一听,顿时吓得比梦中还厉害三分,她连忙求教道:“二嫂子,你说这事儿咋办才好?你比大家伙儿的见识都多。” “我看这么着吧,待会儿咱俩分头把几个老妈子叫到这里来,你把梦里听到的话再给他们说一遍。要记住,你得把梦里的事儿再改改,咋个改法呢?”二瞎子翻动着白眼珠儿,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你就说,建遵媳妇托梦让你召集大伙儿一块为她帮忙,谁不干也不行。大伙儿到齐以后,先到柏树林她的坟上烧把纸,念叨念叨。” “烧完纸再咋办?”文氏迫不及待地问“掘墓埋棺这些事儿可不是咱们这些人干的,还得建遵一家人去干啊。咱们这班老妈子找到建遵,他能听咱的吗?” 二瞎子又想了一会儿,才说:“咱找他他肯定不听,咱让你儿子去找他,他们年轻人啥话都好说。再说啦,建遵那孩子平日里也很听你儿子的。” “别提俺那个混帐羔子啦。”文氏气得脸色苍白,连连摆手“他一听我说这些话,拔腿就跑,他咋能帮这忙?” “这回你放心,咱大伙儿一块去缠磨他,看他还跑不跑?”二瞎子得意地笑笑,笑过之后,两颗门牙依然裸露在唇外。 “这个主意好!”文氏佩服得五体投地。 饭罢,老太太们很快被召集起来。一番紧急动员之后,大队人马即刻奔赴柏树林。 这是一片占地两顷开外的林地。中间坟墓参差,野草丛生。树木以柏树为主,此外还有杨树、梧桐等其他品种。墓地属鲍、冯、文三氏共有,中间另有区划。此处并非三氏唯一林地,在此之外,早有人在其他地方安了新林。此林地界于芦花村和程彰集之间,林地内有一狭窄道路,通往两村。道路两旁的树木遮天蔽日,阴森可怕,特别是到了夏季的傍晚,杨树叶无端作响,情景更残。过路人宁可绕道数里,也决不愿从此路提心吊胆走过。 有关柏树林的恐怖传说多如牛毛。 曾有人说,村里的冯某某年轻时,夜里喝多了酒,推着卖香油的独轮车路过此地,遇到一群光腚孩子拦路索油,被他拒绝。光腚孩子就在他的车前车后捣乱。他毫不理会,照样赶路,结果走到天亮,才知道竟是绕着柏树林转了一夜。后来有人问及冯某某,他却矢口否认。 还有一个传说,村东的文某某夜里喝醉了酒路过此地,看见一女子坐在坟前啼哭,就上前询问。女子告诉他,丈夫在外遇难,家中无人,无处安身。文某某此时正光棍一人,决定把她背回家里做妻子,女子满口答应。结果到家一看,原来是一块石碑。文某某也已死去多年,无法考证。 下面的故事,主人公还健在,不妨聊备一笑。 鲍公威武高大,豪爽侠义,而且膂力过人,堪称一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芦花村常以此人为荣耀。 一日,他到程彰集岳丈家里帮忙盖房子。午饭时分,天突然下起雨来。那雨铺天盖地,从午时一直下到黄昏。眼看夜幕降临,鲍公决计要走。家人岂肯答应?纷纷上前劝阻:“姑爷虽有一身好力气,又胆量过人。无奈天黑路滑,恐有闪失。”鲍公话已出口,岂可收回?于是对劝阻他的人道:“尊亲的好意我已领了,不过程彰集距芦花村只咫尺之遥,瞬间即到,有何闪失?”家人道:“姑爷此话自然不假,若在平时,我们一万个放心。只是姑爷今日喝高了酒,不宜夜行此路。岂不闻酒醉之人夜过柏树林,多见怪事?因此还望姑爷休去为妙。”原来鲍公是个最不宜相激之人,况且今日醉意正浓,亲戚本来的一番好意,无端地却成了一种相激之言。他不依不饶,顺手抓起两把斧头,在人前一晃:“我拿此玩意儿,看路上有谁敢拦?”家人觑着两把明晃晃的斧头,吓得不敢做声,只好任他而去。 话说鲍公出了村口,被冷风一吹,细雨一打,酒早醒了一半。眼望着不远处黑魅魅的柏树林,不觉有些后怕。然大丈夫为人一世,应不惧生死,区区几步夜路,何足挂齿?想到此,他咬咬牙,低头便走。展眼已入林地,林间树叶“哗哗”作响,枝头猫头鹰“呱呱”怪叫,脚下泥泞满地,寸步难行,他再度陷入恐惧之中。然事已至此,悔亦无益,只好艰难跋涉。他正在惧悔交加之际,忽见前面数步之外有一黑糊糊的东西在晃动。天哪,真是怕鬼鬼至,这可如何是好?回去?已来不及了。再说了,既然鬼能找上门来,那我又怎能逃脱得了?既然如此,不如站在这里看他怎样。它若放我而去,万事皆休,否则先吃我一斧头。于是鲍公停住脚步,两手紧握斧头,身子直挺挺地立在路旁。瞬间工夫,那怪物已到近前。黑暗中他看不太真切,只觉得那家伙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简直就像一口大黑锅。他本想扭转一下身躯让它过去,一来他心里害怕,手也抖动,二来道路狭窄,他无处可让。不料,当那东西擦身而过的当儿,他的手一哆嗦,斧头“当啷”一声落在那东西的脑袋上。这下可残了,那东西“哇呀”一声怪叫,丢掉帽子回头便跑;鲍公听到一声怪叫,知道自己惹下了大乱子,哪敢多看半眼?他自然吓得要死,二话没说,连滚带爬地往回逃。等逃到岳丈家里时,他几乎不醒人事了。 就在鲍公的经历在程彰集的大街小巷被传得沸沸扬扬时,芦花村也在传播着一个同样的故事,只是主人公姓言,系程彰集人氏。言公与鲍公同一天同一地遇“鬼”与鲍公不同的是,言公那日是顶着一口黑锅离开亲戚家门的。 准确地说,上面的故事发生在民国元年。正如戏曲学院讲究保留剧目一样,这个故事也成了鲍言两家的传家故事。果然,学智从父母口里得到的版本完全一致。 现在,学智正坐在母亲的身边,把刚创作完成的作品的初稿拿给她过目,题目就叫鲍公逢鬼记。母亲看了,不住地点头。父亲却在一边咂舌蹙眉地打趣:“我看你不如拿给你奶奶瞧瞧,指不定她会为你提供更丰富的想象哩。” 话音刚落,只见一大帮老妈子夺门而入,为首的便是机枪。 鲍福知道来者不善,想逃避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大门早已被封锁。鲍福立即断定,对方此次行动是有预谋有组织的,而组织策划者却始终都躲在幕后调兵遣将。果然在十几位老妈子当中惟独不见二瞎子的身影。 鲍福最头疼的就是跟这帮人纠缠了,若是一个两个的还好对付,怕就怕她们齐呼乱叫。随你有满肚子的道理,她们就是听不进去。 不过,今天还好,机枪一进门,便有退缩之意。因为她一贯跟桂晴很有感情,她决不会让桂晴夹在中间里外不好做人。 “小孩他爹”机枪每次走进这个家门,疯狂之相都会有所收敛,今天照样如此。看来二瞎子此次点兵,并非深思熟虑。“我们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鲍福正想着趁机逃脱,忽见一个老妈子精神抖擞地走上来,打断机枪的话:“鲍福,我们找你一不讨饭,二不抢劫,你别害怕。我们的话你可以不听,你娘的话你不能不听” 鲍福一看:糟了。正不知所以,忽听“嘭嘭”几声敲门声,接着传来一种翁声翁气的声音:“鲍福在家吗?” 没等老妈子们反应过来,鲍福连忙支应道:“不好,霍组长找我来了。”于是连忙脱身。 众老妈寻声望去,见一个络腮胡子把鲍福请了出去,心知上当了。她们仍然赖着不走。 学智看到母亲一个劲儿地皱眉头,便走到老妈子中间主动搭话。 那位络腮胡子叫鲍昭懿,是鲍福的生死之交。 两人的交往要上溯到二十多年前,二十年前的鲍福可不像今天这样众多的人追着让他讲话,那时的他可怜得连在人前站的地儿都没有。能让他以普通人面目出现的一回事儿是一次邻里间的纠纷,那年他才十二岁。东邻盖房子无端地占了他家一砖之地,母亲当然会站出来据理抗争。无奈邻居置若罔闻。一气之下母子俩把邻居告到了大队,大队干部虽然知道邻居理屈,但看到墙壁已经高高筑起,只得糊涂作罢。母亲看到世事艰难,只能哭天喊地,鸣叫不平。可邻居却得意忘形,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这对孤儿寡母:“还争什么地儿?过不了几年,母亲再嫁,儿子相随,家里只剩下一位老太太,院子还不够她一人消受?”鲍福听了,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动人家一根毫毛。他在想,国家是大家,家庭是小家,老爷子为了保大家,丢掉了性命,大家倒保住了,岂不知小家却任人宰割。此时我要有一双铁拳,他们岂敢如此放肆!他正在想,忽见一位二十多岁的血性汉子上前讨说公道。东邻置之不理。汉子一怒之下把他们一家人打得鼻青脸肿。高高的墙壁顷刻夷为平地。 从那一刻起,鲍福在这个世上又多了一位绝无仅有的亲人。后来他退学、跑江湖,每到一个转折点都会告诉一下这位亲人。鲍福自幼体格懦弱,但意志坚强。他有一个特聪敏的头脑,有很多在别人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儿,他却神奇般地做成了。他还有一双特灵巧的手,大概除了地里的农活引不起他的兴趣外,几乎日常的各种手艺他都精通。他虽然不摆摊修车子,但谁的车子坏了找到他,凭你有天大的毛病,他伸手工夫就能给你玩儿得风转;他没有开过理发馆,至少三十里之内的理发师没人敢跟他较真儿;穿针引线本来是女人的活儿,那么手巧的桂晴都承认,有几种毛衣的织法还是鲍福传授的呢;他吹得一口好笛子,学啥像啥,只要他的玉笛一响,丛林里能引得百鸟朝凤,山谷中能唤起群兽率舞。除此之外,他更有一张特婉转的口,五次三番,他几乎陷入绝境,但仅凭那张三寸不烂之舌竟然能传奇般地使那些存心跟他过不去的人又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如果不是那次大义之举,谁也不会相信,这对年龄阅历极不相称的兄弟会成为莫逆之交:一个沉默寡言,一个能说会道;一个粗老笨壮,一个清秀灵巧;一个安于本分,一个上窜下跳。然而恰恰是这种巨大的反差却促成了他们之间的良性互补,长期的交往使得这对同姓兄弟越来越觉得难舍难分,形同一人。鲍福是昭懿心灵的向往,昭懿是鲍福精神的依托。他们的合作是从贩运粮食开始的。 那时,他们每人骑一辆大金鹿,半夜上路,天不明赶到接货地。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始终都在东躲西藏,随时与工作人员周旋。由于后来上头盘查严厉,他们的同伙无一不被扣留,惟独他们幸免。最后一次贩货,鲍福终生都不会忘记。那次,鲍福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感到肚子痛,恰在这时,他们被工作人员盯上了。他们一阵急赶,好容易才与工作人员拉开一点距离。可是当他们稍做喘息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条本来很平坦的大路却被正在修桥的沟壑挡住了。他们顺坡来到沟底,望着面前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的路面张皇失措。后面的追兵看到他们走投无路,欣喜万分。鲍福本能地想:完了。这时,昭懿牙关一咬:“兄弟,看我的。”还没等鲍福反应过来,昭懿将鲍福连人带车,还有上面的货物轻轻举过头顶,然后又稳稳地放在对面的路面上。好家伙!这差不多有五百斤重啊,真神人也!当他再次把自己载着重重货物的大金鹿举到路面时,鲍福还没来得及从车上跳下来呢。等他做完这一切,纵身跃出沟底,扶起自己躺在地上的自行车时,工作人员还迟迟未到对面的沟沿。然而这些人早已停止了脚步,他们目睹着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 自那件事儿过后,两人发誓:再不干这种投机倒把的营生了。以后他们又一同卖过豆芽,一起喂过家兔,一起剪过羊毛,而每一样事儿他们都比别人干得漂亮。昭懿始终觉得鲍福这年轻人不同寻常,好像任何时候他都比别人多了一个心眼儿,甭管什么事儿,跟着他干准没错。 昭懿这人心实,遇事儿不大会动脑子,大事儿小事儿都得找鲍福商量。其实说“商量”好听点儿,倒不如说有事儿就求助于鲍福。但有一点必须搞明白:经济上的事儿昭懿从不求人。尽管鲍福常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挂在嘴上,但昭懿早就有言在先:“咱兄弟俩好归好,但经济上得分清。你的钱再多我不眼馋,我有一分那是我的。”昭懿就是那种人:上山打虎易,张口求人难。但说来说去,所求之事还是跟难张口有关。因为家庭生活天天都离不开柴米油盐,稍有疏漏就免不了磕磕碰碰。昭懿常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惹得媳妇不高兴,每当遇到此类尴尬,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鲍福给他解围。 鲍福在这方面的确有两下子,随你夫妻间闹得如何鸡飞蛋打,他只要三言两语就能使双方破涕为笑。人家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鲍福从来不相信这话,鲍福最会在家务事上显身手。过去的点点滴滴,他偶尔想起来都觉得好玩儿 那次昭懿两口子为了一件小事儿动了手脚,妻子张翠花发誓从此跟他一刀两断。鲍福应求来到昭懿家里,当时翠花正全神贯注地拍打一只蝇子,她两手猛击,发出响亮的声音。结果蝇子没打着,却被身后的鲍福嘲弄了一顿:“都说嫂子精明过人,原来背后都张了眼睛啊!一看我来了,马上就鼓掌欢迎。”翠花听了“噗嗤”笑了起来,一看昭懿也在跟前,不觉又后悔起来。昭懿见状,也“嘿嘿”一笑。翠花解嘲道:“还笑呢,知道狗黑子他爹是咋死的不?”鲍福马上接道:“狗黑子他爹是让他娘给气死的。”两口子又是一阵大笑。结果一场感情危机没经过调解就烟消云散了。 还有一次看样子昭懿把翠花得罪得不轻,鲍福赶到时,她正拿着狗出气呢。鲍福故意不涉及主题,顺口胡诌道:“既然这狗不听话,嫂子您就狠狠地打。谁让它托生在您的家里呢?她既然托生在这里,就说明它上辈子欠您的,这辈子是来报答您的,您不必对它讲仁慈。也许上辈子您是个英俊的小生,赶考回来本应该夫妻团聚,没想到那负心的女人耐不了一时的寂寞,竟然随人而去了。害得您一气之下投河而死。后来那女人听说此事,发誓下辈子托生个狗,一辈子都守着您。” 翠花明知他是在说笑,却打心里希望这种事儿是真的。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对这条狗好感起来。当然她不可能真的以为这条狗上辈子跟她有缘,但至少她愿意下辈子再遇到它。她不由得垂下头去,用手轻轻地梳理它那身软茸茸的黑毛。 “嫂子呀,常言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大哥这辈子怕是得罪您不浅吧?那没关系,等您百年之后告诉那阎王老子,让大哥下辈子也变个生灵来报答您。到那时您想对他怎么着就怎么着,您可以让他为您多叫几声,也可以让他给您打个滚儿。您千万别想起他上辈子的好处,您最好把他上辈子为您出力卖命的事儿统统忘记。他出力受苦那是他命中注定的。那样,您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拿他开心”鲍福绘声绘色的表演,真是让人欲哭无泪,欲笑无声。 张翠花被他说得心有所动,想想老头子一辈子没日没夜地苦折腾,到头来连一嘴好东西舍不得吃,连一件新衣服舍不得穿。她的鼻子一酸,居然不顾鲍福在跟前,一头扑到丈夫的怀里“呜呜”地痛哭起来 看得出,昭懿今儿又要找鲍福解围了。可他没想到,他无意中却解了鲍福一个不大不小的围,鲍福当然很高兴。 鲍福出门不多时,学智就把家里的事儿摆平了。母亲看着他只管笑,众老太更是赞不绝口: “咱们别再纠缠了,小圣的话我全听明白了。” “小圣的话我信。” “孩子的话在理儿,世上哪有鬼神呀?都是因为咱们平常想得太多了。” “这孩子日后准比他爹有出息。” 文氏本来没的说了,但一看这么多人为她助威,又挖空心思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又想起一回事儿:“还有一回事儿我整不明白,那天,就是咱队里吃牛肉的那个晚上我听得再清楚不过了,有一个人‘嘿’地笑了一声,我端着灯,屋里屋外都照了一遍,没看见有人来啊!可这又是谁笑的呢?”文氏说得很严肃,根本不像瞎编。 老太太们又紧张起来。 学智忍住笑:“奶奶,您说的一点儿不假,您确实屋里屋外都照了一阵子。您要不说,我还真的忘了,那天是我笑的。当时我还以为您在找东西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笑了。 第二十章 鲍福从昭懿家里出来,本该去大队部参加俱乐部的第一次见面会,但一想时间还早,不如先回家坐坐,顺便把小圣和碧月的事儿跟桂晴商量商量。这几天事儿实在太多了,一会儿要准备麦收,一会儿又要去工作组开会。每天很晚才能回家,一回到家里,啥事儿都忘了。人家冯水新那天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咱有必要装糊涂吗?再说了,人家碧月也算个百里挑一的姑娘啊,跟小圣站在一块又是那么珠联璧合。这样的好姻缘就是打着灯笼也难以寻找啊!如果没别的事儿,过了这阵子就把他们俩的事儿定下来算了。 正走着,远远地看见孙寡妇的门前站着一群婆娘,他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等走近才知道,黄脸婆正对着孙寡妇的大门骂呢。 不象话,太过分了!鲍福从心里恶心这个满嘴喷粪的臭婆娘。是你男人勾引人家,又不是人家上门来找他,你凭什么骂人家? 他想转身回去,躲过前面的是非之地,又觉得实在累得慌,懒得绕太多的弯路,还是低头闯过去为好。他走到跟前,正赶上黄脸婆骂得最起劲儿。这老娘们儿真不要脸,只顾自己嘴上痛快,连路都给堵死了。鲍福不得不停止脚步。 “嫂子,别骂了,快回家吧。”鲍福极不情愿地劝了一句。 黄脸婆一看鲍福站在跟前,以为是专门劝她来的,连忙转怒为笑,冲着里面最后叫道:“今儿个我也累了,算便宜了你。”说着跟在鲍福后面便走。 鲍福后悔不该劝她。 走进院子,听见堂屋里有人在哭。鲍福非常纳闷,进屋一看,学湘低着头擦泪,桂晴正在一旁劝说。唉,这小伙子也真是个性情中人啊。 看到这张痛苦不堪的脸,鲍福一肚子的喜悦一扫而尽。他不知道面对此情此景,该说些什么?停了良久,他才问了一句可有可无的话:“那么,你的意思呢?” 学湘头也不抬地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只见信皮的上下地址中间别别扭扭地写着“鲍学湘亲夫收”的字样。鲍福没有抽看其中的内容。对于这类事情,他没有太多的好奇心。也许他见识得太多了。想当年,他随同剧团演出,台前幕后曾有多少花枝招展的姑娘向他示爱,而且花样繁多令人咂舌:以沉迷于笛声为幌子而故意将辫子甩在他脸上的有之;假装黑夜迷路央他相送一程的有之;趁拥挤之机暗将字条儿塞在他布兜里的亦有之。如果他有遐倾听每一位痴情女子的缠绵之音,恐怕以死相许的誓言会萦耳不绝。 他把信件原封不动地归还给学湘。他的脑子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乱。此时,如果有人把学湘紧紧地搂在怀里“儿”一声“肉”一声地叫上一阵子,他觉得很应该;如果有人抡起巴掌,将学湘打个半死,他一点儿都不心疼。他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优柔寡断的男人。是娶是离你总得有所表示啊!哪怕跟你老子一样,一脚把人家踢开,倒也干净啊!他忽然觉得推荐这样的人上大学,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时,墙外有人喊话:“鲍福兄弟,人都到得差不多了,黄组长叫我来叫你呢。” “知道了,我这就走。”鲍福答应着,巴不得立即离开这个令他心烦意乱的地方。 大队部里,那三间当年用于排演新戏的房子又物归原主了。不过这次门口悬挂了一个明晃晃的招牌:芦花村群众俱乐部。在众多的人员当中,除了鲍福和汪清贤以及几位女演员只有三十多岁外,其余都在五十岁左右。那些曾经风光一时的老演员一听说俱乐部要成立,几天以前就激动得睡不着觉了。今天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既有久别重逢的亲密感,又有登场前的庄重相。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不是在回味剧团解散后的苦闷,就是在分享俱乐部成立后的喜悦。 “真没想到这辈子咱哥儿几个还能再聚在一块。”甲对乙说。 “山不转水还转嘛!两座山跑不到一块,两个人还跑不到一块?”乙对甲说。 “我早就说过,咱们的剧团不能散,散了太可惜了!”丙对丁说。 “俱乐部倒是成起来了,可惜不兴唱老戏了,要是大马褂一穿,云履一蹬,嘿,那才带劲儿呢。”丁对丙说。 大家谈意正浓,忽见一个顶着花白头发的脑壳在窗口一晃,很快就像捉迷藏似的缩了下去。尽管这一动作像猫一样敏捷,大家还是发现了他是“二绕子” 他的正经名字叫冯水云。剧团里数他的花花事儿最多,他说话爱绕弯子,本来很平常的一句话被他绕来绕去,大家反而弄不明白了。因他排行第二,大家都叫他“二绕子” 还没等二绕子进屋,人们就开始出门迎接了。这个问:“二哥这几年过的不错吧?”那个问:“一眼望去,二哥发福多了。听说二哥两个儿子都娶上媳妇了,怎么样,还满意吗?” 二绕子小眼睛一眨巴,从鼻腔里哼出一句话来:“哎呀,别提啦!” 大家急着问:“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 “这世上的事儿呀,真是让人捉摸不定。就说娶儿媳妇的这回事儿吧,没有儿媳妇的时候,白天黑夜里想她;有了儿媳妇,可算是过了儿媳妇的瘾啦。” 您可别瞎猜,其实他的意思很简单:儿子大了要结婚,这是父母的一件心事;儿媳妇过门后,家庭矛盾又开始增加。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二哥这老毛病还是没改。” “这也是让他儿媳妇给气的。” “活该!” “这算什么话啊!”“这才是他二绕子。” 鲍福跟着笑了一阵儿,忽然有人传话:“黄组长在办公室里正等着你呢。” 鲍福还没有迈进门槛儿,黄组长就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来得正好,我来介绍一下”他拉着一位中年人的手说:“这是我的战友,叫管学交,在县照相馆工作。”又指着鲍福:“这是鲍福同志,年轻有为,精明能干。” 鲍福与客人亲切握手:“久仰,久仰。” 管学交亦客气道:“不敢,不敢。” 两人同时招手请对方就坐。 三人共同坐下。 鲍福简单打量了一下,此人四十岁上下,穿一身的卡灰色服,脚蹬黑色皮鞋,裤褂都熨得笔直,一头松软的黑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给人一种稳健沉着的感觉。 “学交可是我们县里首屈一指的大摄影师啊。在部队的时候,我俩都是搞摄影的,当时我们真是行影不离,无话不谈啊。没想到一回到地方,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老战友春风得意,一脚踏进了县照相馆的大门,可我”他觉得再说下去就有点儿脱离身份了,于是改口道:“我的情况也不错,革命工作嘛,在哪儿都一样。哈哈哈”鲍福惊讶道:“您要这么说,我简直懵了,您好像从没提起过您是摄影师啊?” “他呀,绝对不是普通的摄影师,水平绝对令我望尘莫及。”管学交随即附和道。 “别听他瞎吹,我那点儿小聪明还不是尽从他身上偷来的。我这个人呐,跟鲍福一样,见啥喜欢啥,可就是有一点不如鲍福哪一样都不精。我说的对吧,鲍福?” 鲍福笑道:“黄组长您又拿我开玩笑了。” 黄组长忽然认真起来:“绝对不是开玩笑。鲍福,我很早就想在弦儿和笛子上跟你学两手,可你就是不教。今儿你再没有理由拒绝了俱乐部开张了,所以我的心情非常好,正好我们的大摄影师又路过此地,这不是锦上添花吗?为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咱俩待会儿合个影。” “那我真有点儿受宠若惊了。”鲍福也高兴起来。 “闲话少说,请吧”黄组长首先站起来。 两人在门前站好,管学交迅速按动快门。 “等一下,学交咱俩再来一张。” “你们俩?谁照?”鲍福不解地问。 “你呀。”黄组长从管学交手里接过照相机,告诉鲍福怎样使用。 鲍福疑惑地问:“我行吗?” 两人共同回答:“没问题。” 鲍福按照黄组长说的做了。他回过头去,发现很多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就在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很多。 接下来,黄组长又提议让鲍福跟管学交再合影一张。 送走了管学交,黄组长又把鲍福叫到办公室里说了一番话:“鲍福,有件事儿,我本应该事先给你通个气儿,可是一忙倒忘了,请不要怪罪。经过工作组和支委会共同研究,最后决定让汪清贤同志任俱乐部主任,你为副主任,你没意见吧?” “什么?”鲍福气得“嚯”地站起来,用手狠狠地指向门外“他当主任?他有什么资格?” “鲍福同志,请你冷静一下。” “我没法冷静。”鲍福把桌子拍得“嘭嘭”响“这种人也配当主任?我简直就搞不明白,他汪清贤究竟给你们灌了什么迷惑药了?你们让谁当这个主任我都没意见,为什么是他?他是什么人你们不会一点儿都不知道吧?” “鲍福同志,有意见可以慢慢地提嘛!像你这样,一点儿都不沉着,组织上怎么重用你?”接着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坐下。” 鲍福马上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过火,只好坐下,但头却偏向一边:“组织,组织,到底谁是组织?这馊主意除了文圭汝那老儿,谁还能想得出?他文圭汝也配叫‘组织’?” “鲍福同志,说话一定要严肃,而且要有根据。我现在是跟你谈工作,不能动不动就随便诋毁一个同志。” “什么同志?就他那些个破事儿,连瞎子都看得一清二楚。”鲍福仍然不服。 “那也不能随便乱说,一定要注意影响。” “好,好,道理我说不过你,反正我的意见很简单,只要让他当主任,我宁可不干,也决不当这个副主任。跟他做搭档,丢人。” 黄组长慢慢地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鲍福同志,组织上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肯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仅仅从业务水平和工作热情方面来考虑,你们俩不分上下;如果从目前所处的工作位置以及跟有关部门沟通的有利条件等方面来考虑,清贤同志似乎更合适一些。由于近期你我一直都很忙,没有及时跟你沟通,责任完全在我。日前我专门找清贤同志谈过,他的态度很好,也很坦率。他承认,过去是跟你有过一段时间的摩擦,原因不外乎两点:一,那时你们都很年轻;二,对艺术的理解有分歧。这也是难免的。现在你们俩都渐渐成熟了,许多问题都可以通过对话来增进了解。清贤同志向我表示,他首先向你伸出友谊的双手。这就很不错嘛!鲍福同志,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为了大局,为了工作的需要,我想,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当前的形势我就不用多说了,总而言之,形势严峻哪!用历史的眼光来看,我们的党一贯重视文艺宣传,无论是过去的战争时期,还是当前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新时期,文艺宣传都为我们党的事业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文艺宣传跟政治斗争同等重要。咱们芦花村的文艺工作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都做得相当出色,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一定要在从前的基础上,再接再厉,把四平腔这个崭新的剧种进一步发扬光大起来。鲍福同志,你有着良好的艺术才能,又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组织上是相信你的,好好干吧,不要太计较了。” 鲍福尽管还有一肚子的委屈,但面对这样的领导,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好了,好了,不多说了,大家还等着开会呢,咱们这就过去吧?”黄组长用征询的口吻说。 他们走进俱乐部的时候,刚才的热烈气氛一扫而尽,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汪清贤一个人像看家狗似的守护着。一问才知道,此时大队部门口正停着一辆宣传车,演员们都出去听宣传了。黄组长让汪清贤把他们都叫过来。汪清贤得到命令,像跑堂的店小二一样,屁股一颠一颠地出去了。鲍福望着他的背影,想笑,却笑不出来。 不一会儿,演员们陆续赶来,他们仍然在议论着: “这群窝囊废也真够可怜的,不是偷上一把麦秸,就是偷上几根树枝,跟着村村挨斗,丢人现眼不说,还得受罚。” “你们看见前村偷牛粪的那位么?还是让咱们的霍组长逮着的呢,当时霍组长逮他时他还嘴硬,这阵儿比谁都熊。” “霍组长还真有两下子,这已经是第四位了。” “请大家静一静,现在开会了。”黄组长坐在临时摆放的一张办公桌前,声音非常洪亮。 这时,汪清贤将一个斟满开水的玻璃杯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到黄组长的面前,然后轻轻后退着离开办公桌。 鲍福仰着脸,眯着眼看着这一幕,觉得一阵阵恶心。 “同志们,今天我们芦花村群众俱乐部正式成立了。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工作组向俱乐部的成立表示由衷的祝贺! 汪清贤立即带动大家热烈鼓掌。 “俱乐部的成立是我们芦花村群众文艺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它对于我们今后正确开展路线斗争教育、推动我村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开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此之前,工作组、大队支委会多次开会讨论,公社党委也通过下达指示、亲临指导等多种形式关心我们的工作,当然,发挥直接作用的还要归功于在座的每一位同志。” 黄组长的讲话,鲍福几乎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完全是一副昏昏欲睡的状态。 黄组长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结束后,会场上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之后,汪清贤做表态发言。汪清贤最会见风使舵,当然要把黄组长的功劳排在第一位,什么黄组长“给我们指明了方向”啦、“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啦、“为了俱乐部的工作废寝忘食”啦,等等,凡是能往上堆砌的词儿尽量往上堆砌。最后是自己的决心,又是一堆“不辜负工作组和大队支委的期望”啦、“一定要紧密地团结起来”啦,等等。他一边发言,一边观察着黄组长的眼色。 接下来黄组长提议:“请让鲍福同志发言。” 鲍福一方面情绪不好,另一方面也不习惯在台上讲话。所以他随便摆了摆手,算是给黄组长一个答复。 黄组长也不再勉强,继续进行下面的议程:“现在就今后的工作思路,请大家畅所欲言。” 会场上立即变得肃静起来。 黄组长再次提醒大家:“谁有好的想法或者见解,请不要憋在心里,要毫不保留地讲出来。” 汪清贤也像鹦鹉学舌一样跟着附和:“是啊,谁有好的想法都讲出来。” 人们一开始是窃窃私语,后来声音逐渐变大。 鲍福并没有留心人们在说什么,只是将目光从每一张脸上来回掠过。忽然他发现其中少了一张脸,于是高声问道:“今天谁下的通知?” 汪清贤立即应道:“是我。” 鲍福问:“冯水新怎么没来?” 这一问,众人才若有所失起来: “我说呢,怎么像少了一个人似的?” “是啊,怎么把他忘了?” “没他怎么能行啊?” 黄组长看到鲍福满脸的怒火,生怕节外生枝,赶忙解释:“可能是因为一时紧张,漏掉了吧,下次通知时一定注意,会后向他好好地解释一下。” 也不知汪清贤是因为人们一闹哄黄组长的话没有灌进他的耳朵里,还是因为一听说冯水新三个字心里就别扭,他脸一红,小声嘟囔道:“他有什么了不起?地球离开谁不能转?下次叫他一声不就得了!” 鲍福本来就觉得汪清贤今天左右都不顺眼,没事儿还想寻出点儿事儿呢,听了这话,那还了得!他气汹汹地冲过去,指着汪清贤的鼻尖骂道:“你放肆!” “干吗发这么大的火?不就是一个冯水新吗?”汪清贤显得很不以为然。 “你再说一遍。”鲍福又往前走近一步。 汪清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做声。 鲍福不依不饶:“我告诉你,这个俱乐部可以没有你,但不能没有冯水新。” “黄组长,你看”汪清贤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望着黄组长。 “鲍福同志,请注意态度。”黄组长批评道。 这时,在场的人纷纷上前劝解。无奈鲍福是火性之人,一旦爆发起来,岂肯轻易罢休?大家共事多年,谁都了解他俩的脾味:一个暴躁如雷,一个阴阳怪气。刚才听了汪清贤的那句话,大家早就心存不满了,无奈黄组长在场,不好分辨。这会儿看到鲍福发怒,一个个表面上是在劝解,实际上都想让他一吐为快。 鲍福拨开众人,声色具厉道:“汪清贤,你以为你是个人物吧?告诉你,就你这样的角儿一大堆捆在一起都顶不上冯水新半个指头。人家冯水新走红的时候,你我才刚刚出世。我问你,你那点儿小本事儿最早是跟谁学的?你可以不认你的老师,但是,你决不能侮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艺人。汪清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我是同一天进的戏班。从进戏班的那天起,你我就合不来。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当然有我个人的原因,但关键就因为你这个人一向狗眼看人低。连冯水新这样的大腕儿你就敢不放在眼里,你眼里还会有谁?‘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是咱梨园行的行规,你连这点儿行规都不懂,竟然还腆着老脸叫嚷在梨园行干了十几年,我身为梨园弟子,为有你这样的败类而羞耻。今天当着诸位师傅的面,咱打开窗户说亮的,据我所知,在座的诸位师傅还从来没有谁不把冯水新当回事儿的。你问问哪一位师傅见了冯水新不是左一声‘大哥’右一声‘亲人’地叫着?就凭这一点,他们就有资格做你我的老师。艺人得讲究艺德啊,你连这点儿艺德都不讲,还张口闭口的‘紧密团结’,你究竟要‘团结’谁呀?你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我真担心就你这样的‘团结’,俱乐部用不了多久就只剩你一个人!今天你敢背着冯水新的面说他没什么了不起,谁敢保证你背了在座的诸位的面不骂他们一钱不值呢?包括坐在主席台上的黄组长在内,”他望了黄组长一眼:“难道你没有这样的担忧吗?” 黄组长当即批评道:“鲍福,不要扩大事态。” 鲍福继续质问汪清贤:“汪清贤,有一个问题你一辈子都不会想明白,你知道冯水新为什么在别人眼里是凤凰,而在你的眼里是老草鸡吗?你有眼不识泰山这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就是因为他离你太近。你从来就没有意识到离你近的人还会是高人。如果冯水新生活在异乡他土,你很可能会巴巴地投奔到他的足下,一旦他走到你的身边就立即变得猪狗不如了。你把人家看得一钱不值,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人看。” 黄组长看一眼萎靡不振的汪清贤,再看一眼一发而不可收拾的鲍福,觉得这场闹剧应该结束了,于是宣布:“不要再说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汪清贤和鲍福留下,其余同志可以离开。散会。” 第二十一章 鲍福从黄组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时,夜幕已经降临。 尽管鲍福只挨了黄组长几句无关痛痒的批评,而且这些话语的背后还都是以汪清贤的错误做依托的,但是他还是跟吃了个苍蝇似的,因为他又要跟最令他恶心的人物成为搭档了,而且还是人家的副手。 这个丝毫不知羞耻的家伙,刚才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可怜相,一出来黄组长的办公室,就立即变得满不在乎了。临分手时,他还亲切地给鲍福道了一声“再见”呢。 鲍福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摇了摇头“呸”地吐了一口。 其实,刚才的风波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十几年来,他们就是从无数次这样的风波中走过来的。 从斗争的角度来看,他们过去无日不在进行着这样的斗争,但斗争的结果究竟谁胜了?这得另当别论。在鲍福看来,当然是他胜了,因为他认为,既为男子汉,就得堂堂正正做人,有话说在明处,群众为你树起大拇指,才算你有本事,就像刚才的斗争,他在众人面前扬了眉,吐了气,把对方驳得理屈词穷,所以胜利者是他;然而汪清贤不这样认为,汪清贤认为大丈夫应该能伸能曲,在众人面前趾高气扬那不算本事,暗里下刀才是英雄之举,就像刚才的斗争,我一言不发,并非软弱,会说不如会听,领导看一个人水平的高低,通常不看他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多么凌厉,而要看他是否有涵养性,俱乐部主任的宝座能落在自己屁股下,这就充分说明自己才是胜利者。 斗争策略的不同最终形成了对艺术理解的分歧,这种分歧主要表现在他们对于剧情的把握上。地方戏,特别是这四平腔并不像京剧艺术那样把行当和板式界定得那么清,更多的时候,板式的运用是靠节拍来把握的。在剧团里,他们俩一个打鼓,一个拉主弦。从客观上讲,两人对于剧情的把握都是举足轻重的。相比之下,汪清贤更注重整体场面的设计,而鲍福则更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按说二者并不矛盾,但是一旦双双进入角色,都会因为对方的不配合而难以容忍。曾几何时,双方都想将对方改换他人,或者自己远走高飞,但最终还是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一起。于是他们就利用各自的策略进行明争暗斗,到头来他们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无论是算破天机,还是拨动神将,都未能将对方损坏分毫。 然而今天的局面,无论在局外人还是在当局者看来都是汪胜鲍负,因为正副主任的安排已经完全说明了一切。为什么会这样呢?鲍福首先想到的是文圭汝,但一想文圭汝目前也自身难保,便百思不得其解了。他毕竟是个不肯认输的人,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要继续聚集力量,伺机向对方反击。他首先想到的力量源泉就是冯水新,这老家伙不仅业务了得,城府更是深不可邃。别看他平时见了人总是一副笑脸,表面上看去,似乎对什么都懒得往心里装,实际上全芦花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还没有一个人能比他对村里的沟沟坎坎摸得更清。 鲍福敲门进去,冯水新意欲与他促膝长谈。 说话一贯开门见山的鲍福这回一改前非,张口却说:“大哥,我有一个想法。”他觉得下面的话很可能会引起气氛由热变凉,于是有意停顿了一下,以便寻找更适当的措辞。 “接着说。”冯水新的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期盼与鼓励。 “我不想让他俩再干咱们这一行了。”他低着头说,声音细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冯水新抽了一口烟,没有马上说话,他看了鲍福一眼,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鲍福本以为他会说点什么,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吧,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也许他对我的反复无常太失望了。”鲍福想。可是从冯水新流露出的笑意来看,他丝毫都没有不高兴的情态,那挂在脸上的笑容是自然的,也是真实的,绝对没有半点儿伪装,而且那种笑容只有在他听到一个极好的消息时才会出现的。 “大哥,我在想”鲍福还想再做些解释。 “兄弟。”冯水新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并用一种十分信任的口吻对他说:“我很理解你,就按你的意思办。” 鲍福也很清楚,关于儿女情长的话题,在这样的气氛下不宜多说,于是,迅速把话题转到今天的事儿上来: “大哥,今儿我又跟那姓汪的干了一仗他的话太噎人了。黄组长虽然也在场,但没有多说什么。看样子,以后的秧子还少不了。明儿他们肯定过来向你解释。” “鲍福兄弟,你也别替我操这份儿心了,你大哥不比前些年了,你也别怪大哥摆架子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架子可摆这次我狠了心了,只要有他姓汪的在,我决不会踏入俱乐部半步。” “大哥,只要咱老哥儿俩拧在一起,不信他姓汪的能翻了天?” “鲍福兄弟,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是那句话,我决不会跟他姓汪的混在一起。别说现在他当了什么主任,要领导我,就是我俩换换位置,我也决不答应。我有言在先:‘宁可为君子牵马坠蹬,决不给小人当祖宗。’” 鲍福实在扭不过,只好作罢。 出了冯水新的家门,鲍福觉得脑子里更乱。这冯水新也太不识抬举了!兄弟我今儿弄得口干舌燥,还不都是为了你?可你老兄倒好坐山观虎斗。他一气之下真想回过头去把冯水新骂个狗血喷头,又一想,算了,还是忍了罢。 迎面传来一阵哼小曲儿的声音,不用问这准是二绕子晚饭后散心的情景。这老头儿活得倒潇洒,品行也不错,就是嘴贫了点儿,不过也挺有意思。心情不好的时候跟他聊聊天,还真能消愁解闷。不过今儿鲍福没心情跟他贫嘴,只能简单地打个招呼: “二哥,吃过了?” “哎呀,是鲍福兄弟呀!”二绕子显得很吃惊。 “咋啦。二哥?” “借一步说话。”二绕子把他拉到一个僻静处。 鲍福不知道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便急着问:“二哥,有啥事儿?” 二绕子神神秘秘地问:“兄弟,你吃晚饭了没?” “还没呢。到底有啥事儿?” “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 “就这事儿?” “嗯,就这事儿!” 嘿!这老家伙!鲍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摔掉二绕子,鲍福继续赶路,当经过大队部门口时,发现有两个人影从里面晃晃悠悠地出来。鲍福一眼便断定一个是文圭汝,一个是冯保才。这两个老东西这么晚才回家,一定又在想什么歪主意吧?于是警惕起来。只见那两个黑影一路走着,似乎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鲍福停下脚步,想听个明白。谁知他们也像发现什么似的忽然警觉起来。 哼,这两个坏东西要不是心里有鬼,怎么会这么提心吊胆?鲍福气不过,仍站着不动,却故意放开嗓子咳嗽了一声。两个黑影听到声音,立即分开,各回各的家去了。 想到他们刚才鬼鬼祟祟的样子,鲍福又将思绪回到了汪清贤的身上。这小子除了文圭汝他还能依靠谁?我看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还能兴盛几天!等我上台以后,看怎么收拾你们! 鲍福虽然这样想着,但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妈的,真是欺人太甚!不行,得找昭珙说说去,不信安排俱乐部主任的事儿没经过他鲍昭珙点头? 昭珙的大门始终都是虚掩着的。鲍福招呼没打就走了进去,刚踏过门槛,便想到了那张不冷不热的脸,于是又犹豫了。这种犹豫决不是害怕,他鲍福从来就没有害怕过谁,包括昭珙。 他低着头,三步一指地挪,刚转过影壁,便停止了脚步。 里面早已听到了动静,冲着外面喊:“谁啊?”是昭珙的声音。 鲍福也不回答,转身便走。里面也不再追问。 回到家里,桂晴和学智还在等着他一起吃饭。两个小的吃过饭又到老奶奶房里听故事去了。文氏吃过饭不知找哪位老太太说话去了。 鲍福一屁股瘫痪在凳子上,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他把头埋在膝上许久,才慢慢地抬起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学智: “我说儿子呀,我跟他狗日的斗了十几年,还是斗不过他,倒不如你小子三言两语干得痛快。我不如你呀,不如你!” “瞧你,这都给孩子灌输些什么呀?孩子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吗?”桂晴责怪道。 “不说这些了。”鲍福拢一把松软的分发,精神一振“小圣呀,我还是那句话,别管上面兴不兴考试,咱都得把功课学好它。只有你把功课学好了,我才有资格跟他们较真儿。另外你也别光热语文,不热其他的,常言说得好:‘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还是数理化重要啊。” “这话你都说了一百遍了,连我的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呶,先把嘴堵上。”桂晴递给他一个黄面馒头。 饭罢,学智开始做功课,鲍福和桂晴饮羊。 他们还没有走到羊圈里,就听到羊们饿得一个个乱叫。 鲍福问:“下午怕是没喂它们吧?要不怎么会饿成这样?” “下午我哪有时间出门?学湘在咱家整整哭了一下午,我得劝着点儿;小圣说今天开校会,也回来得晚了些。” 鲍福皱眉道:“正经事儿都让这帮窝囊废给耽误了。不行,得想法给它们弄点儿吃的去。” “到哪儿弄去?” “还能到哪儿?小树林呗。” “那可不行,刚开过会,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就不怕坐宣传车?” “顾不上那么多了,赶快跟我去。” “那咱可得小心点儿!” “怕什么?他们不会碰得这么巧。” 饮完了羊,他们俩一个肩背篓筐,一个手拿钩竿,趁黑夜无人,悄悄走出家门。 小树林拐弯儿即到,他们并不敢在此下手,得往里走走。鲍福天生有一种虎胆,而且又经历过无数次曲折,莫说弄几片树叶,就是搞他几棵大树,也毫不含糊。当然,那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他鲍福从来都不干,不仅他不干,而且孩子们也绝对不准干。至于这点儿小事儿麻,他总觉得无伤大雅,也算不得偷窃。因为他爱羊如命,一旦草料吃紧,只好出此下策。 眨眼工夫,他们已经折了一筐杨柳枝叶。桂晴催他赶快回家,他坚持说:“慌什么?既然出来了,就得多弄点儿,索性把明天的草料全准备好得了。” 桂晴再要催时,忽听“咔嚓”一声,半棵柳树齐刷刷地给整下来了。桂晴急得直跺脚。 这时从路上走来一个人,大声问:“谁?” 还没等他们有所反应,一束强烈的手电光把他们的脸照亮。 两人几乎吓懵了。 来人忽然将手电熄灭,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转身便走。 鲍福最先反应过来,他对着吓得筛糠似的桂晴耳语道:“是霍组长。” 桂晴不听则已,一听吓得连腿都迈不动了。 两人好歹回到家里,也顾不得喂羊,只一股脑儿躲在屋里判断凶吉其实这凶吉早已判断出来了,那肯定是凶多吉少。不过他们还是希望会有奇迹出现。 “你说这如何是好?”桂晴这时全没了主见。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不了我成为第五个倒霉的人。”鲍福脖子一扬,摆出一副死活论堆的样子。 “什么意思?” “霍组长已经抓住四个了,到我这儿不成为第五个了吗?” “你瞧你,都什么时候了,还尽说这些没用的话?还不赶快想想办法?” “主动权在人家手里,我能有什么办法?”鲍福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 “那你也不能在家里干等着!要不,你到工作组主动认个错。”桂晴恳求道。 “认个错?你以为认个错就没事儿了?谁像你一样好说话?告诉你吧,现在正在风头上,说什么都没有用。” “那可怎么办?”桂晴急得都快哭了。 “听天由命吧。”鲍福板着脸说。 “不行,你要不去,我去说,真要到了不可收场的地儿,连孩子都要被挂。大人的事儿小,孩子还早着呢。”说着就要出去。 “你回来。”鲍福将她拦住,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桂晴,咱俩风风雨雨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还不了解我吗?听我的话,沉住气,常言说:‘天无绝人之路。’‘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霍仰记也不完全是六亲不认,今天他既然撞上了,却没有马上带着咱们去工作组,这里面就大有文章,说不定这事儿会不了了之。退一步说,真把我搞到上宣传车的地步,那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下了宣传车就一个一个地找他们算账,到那时大家都别想干净,就是鲍昭珙那老狐狸也别想滑溜了;工作组在芦花村就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了。”他越说越激动。 “你小声点儿好不好?我求你了!” “没事儿的,宝贝儿。咱们现在就去喂羊,草料既然弄来了,而且又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怎能不让咱的羊美美地吃上一顿呢?” “要喂你自己去喂,我懒得动弹。”桂晴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早就说过,你呀,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不想想,你就是在这里呆上一夜也没有用啊!一点儿小事儿就把你吓成这样,幸亏你还没随我出过远门呢,不然你早就吓死一百回了。” 桂晴虽然心里安慰了许多,但还是很后悔:“都是你,我说不去罢,你偏要去。” “都怪我,这行了吧?”鲍福像哄小孩子似的哄着她“别生气了,今儿晚我好好地陪你玩儿玩儿。” “去你的。”桂晴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晕。 “你放心,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 桂晴瞅一眼鲍福那若无其事的样子,再想想他从前一次次逢凶化吉的情景,心中的惧怕顿时消除了一半。她坚强地站立起来,随他一步步朝羊圈里走去 第二天,桂晴一整天没有出门,鲍福照样四处忙碌,外面没有传来一点儿风声。 第三天一大早,有人向鲍福传话:“霍组长叫你去呢。” 桂晴听见,分明又是一声晴天霹雳。 鲍福却安慰她说:“你在家好好地呆着,我去去就来。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有事儿的。” 鲍福尽管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总在大鼓。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倒不是怕挨批受罚,而是不甘心让汪清贤那臭小子看笑话。 他诚惶诚恐地捱到霍组长的办公室里,问:“霍组长,您找我?” 霍组长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一份印有“**曹川地委”字样的红头文件,听到问话声,诧异道:“没有啊。”看到鲍福就要离开,忽然叫道:“回来。” 鲍福像听了纶音佛语一般,忙收住脚步。 “哦,可能是黄组长在找你吧?刚才我好像听到他让谁给你传话去了。”说完,他又埋头阅读起来。 鲍福心里虽然轻松了一下,但那块石头仍然没有落地。他在想,黄组长找我又要干什么?莫非前天的事儿霍组长交给他处理了?不管他!进去再说。 想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站在黄组长的门前高声叫道:“黄组长一早传话,有何指示?” “哈哈哈,就你小子鬼名堂多。”黄组长笑着迎到门口“还不进来说话!” 听口气,不像呀!可是,黄组长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本还没有用过的信笺纸和一支自来水笔是干什么的?按照鲍福的理解,这通常是工作人员在调查情况时安排的场面。鲍福心里不住地嘀咕:看来那事儿是瞎子见鬼成真的啦。他虽然这样想,脸上却表现得非常平静。 “鲍福,是这样”黄组长刚要说话,却被一名工作人员叫去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当儿,鲍福一点儿畏惧感也没了,他只有一种准备:把这两天来考虑好的话端出去就是了。 黄组长很快就交代完事情,坐下客气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是这样,上面急着要一份材料,是关于剧团的,我觉得你对这些事情比较清楚,所以一大早就把你给折腾起来了,你可别骂我惊了你的好梦啊。哈哈哈”我的天哪,原来是这种破事儿,你老兄怎么不早说啊?鲍福心里埋怨着,嘴里却说:“就那档子事儿嘛,我多少还知道一点儿,但不知道你让我从哪儿说起?” “这个你不必着急,我问你答,最后我再把材料整理出来。现在咱们就开始,你回忆一下,四平腔这一剧种产生于什么年代?有什么背景?它的前身是什么?创始人有哪些?” “要说产生的年代嘛,恐怕是四几年吧?反正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呢。据说创始人有十三位,名字我也说不很全,这十三位老师大部分在河南和山东,也有的在山西、河北、安徽,现在仍健在的就不太清楚了,他们过去大部分是唱花鼓戏的,也有的唱坠琴、梆子、豫剧,据说郭老师是唱京剧的。准确地说,它的前身是花鼓戏。因为当时兵荒马乱,这些老艺人为了躲避灾难,才聚到一块的,经过他们一撮合,这四平腔很快就开创出来了。” 黄组长一边认真地听,一边迅速地整理道: 四平腔,产生于本世纪四十年代初。三十多年前,当**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不久,晋、冀、鲁、豫、皖等地的进步艺人,积极响应党的号召,高举“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的旗帜。为进行广泛的文艺宣传,特别是鼓舞我人民军队坚持敌后抗战的决心和信心,他们将原流传已久的花鼓戏进行了加工再创作,从而形成了四平腔这样一个崭新的地方剧种。该剧种在广泛吸取了京剧、豫剧、黄梅戏、坠琴、梆子等众多剧种精华的基础上形成了其独具特色的艺术氛围,并广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该剧的传唱区域已由开创时的鲁豫交界处扩展为整个中原大地,大有向全国各地曼延之趋势。 黄组长接着问:“那么,解放以后,这四平腔剧团又演出过哪些剧目?影响怎样?” 鲍福说:“解放后,上演过玉堂春、陈三姐爬堂、白玉楼、十五贯、唐伯虎点秋香最有影响的就是乌蓬记。当时群众有句顺口溜:‘扒了房子卖了地,也得听芦花村的乌蓬记” “传统戏就不要讲了,说说有哪些个新戏?”黄组长连忙打断他的话。 “新戏嘛,当然就是样板戏了,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等,总之八大样板戏都演过。当时我们还两次去县里做了汇报演出。” “有没有自遍自演的?” “有啊,如送货路上、儿子教父记、三定桩、瓜园风波、张大嫂家的新鲜事、小二栓捉贼、公社书记下乡,等等。” 黄组长听着,又整理道: 解放后,作为四平腔发源地的芦花村,仍然活跃着一支文艺队伍,这支队伍在**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的指引下,积极面向广大人民群众,深入开展三大革命运动,热情讴歌社会主义祖国,坚决贯彻执行党的“双百”方针。他们在传统剧目的基础上经过推陈出新,创作了不少形式新颖、内容丰富的新剧目,这些新剧目有的以展现工农群众的英雄形象而楚楚动人,有的以揭露阶级敌人的罪恶面目而发人深省,有的以赞美社会主义的崭新面貌而闪耀光彩,有的以挖掘封建思想的残余势力而激励斗志。这些新剧目主要有 如此一问一答,材料的框架很快初步形成。黄组长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作为一名社会主义建设新时代的年青艺人,在长期的文艺生涯中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鲍福想了一会儿,道:“说来话长了,我终生都不能忘记的一件事情就是拜师学艺。一开始我学的不是笛子,正是胡琴。那时候我家里穷,身上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听说西胡庄有一位姓胡的琴师远近闻名,我就打点好行装前去拜师学艺。没想到那琴师一看我这身打扮,连问都没问一声就把我轰了出去。当时我的心伤透了,我发誓一定要学出个名堂来,将来好好地羞辱他一番。从那时起,我断绝了拜师的念头,开始周旋于各个剧团里干打杂儿,但目光总盯在琴师的指头上。一来二往,各个剧种的调门我都记熟了。后来我回到家里,偷偷买了一把胡琴和一本乐谱。我一边接受着书上的教导,一边回忆着琴师们的指法和动作,慢慢地就摸索出了几句简单的曲谱。从那时起,我开始白天干活儿,晚上拉胡琴。我怕一开始拉出来让人家听了笑话,就一个人躲在地瓜窖里偷偷地拉,天天如此,我在地瓜窖里整整练了两年。终于有一天,我憋不住了,我得出来走走,我这个人从小就认一个死理儿:‘是骡子是马咱得拉出来遛遛。’找谁遛去?得找个大腕儿,那样才过瘾。真要输给他,那也不丢人,那叫‘能撞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千。’咱从头再练就是了!大不了再蹲在地窖里憋他个三年五载,反正咱有的是时间。你姓胡的不是很牛吗?那好,咱俩先过过招儿。想好了,我便打扮成一个叫花子,提着一把破胡琴,来到了他老兄的大门口。还没等亮弦儿,就有人嘲笑开了。哼,你们笑你们的,我拉我的。随他姓胡的一辈子走南闯北,风光一世,我一个穷要饭的怕他个俅!他姓胡的不就是会那两下子吗?今儿咱还真想尝尝‘班门弄斧’的滋味!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一曲未了,面前的人开始变腔了,这个说:‘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那个说:‘看来从今往后再不会是老胡的天下了。’人越聚越多,喝彩声越叫越响,我从正午拉到天黑,胡老兄始终没敢出门。最后我把人们给的整布袋干粮全送给了村里最穷的人家。” 黄组长听得眉飞色舞,手里的笔却停止了跳动。他一个劲儿地称赞:“这个故事好!这个故事好!”并当即表示:“我得把它单独整理出来,题目我已经想好了,就叫鲍福学艺。” 两人又说了一些梨园行的话,到吃早饭的时候,鲍福才离开办公室。 霍组长已经在门口站立很久了,看见鲍福走过来,示意让他进来。鲍福心里又是“咯噔”一声。霍组长似乎没有做好跟他长谈的准备,因此也没有让座,他只瞅着鲍福笑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以后手脚要利索一点儿,要是下次再让我撞见,可没得说了。” 第二十二章 黄组长不愧是大手笔。两篇稿子一出手,呵,那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其中一篇首先在县里引起轰动。县委及时通知文教局印发全县各文艺团体,号召普遍学习。紧接着上报省文化厅和地区文教局。厅长很快做出批示:“望基层文艺部门要以此为例,做好动员。”另一篇则在曹川文艺上以短篇小说的形式亮相。这份杂志是由地委宣传部和地区文教局联合创办的文艺月刊,它一度在省内外产生极大影响。按照惯例,普通稿件的见报时间一般要在发稿后一个月以上,然而黄组长的大作从发稿之日到面向读者却只有十天。据主编称:“这是一篇非常不多见的优秀作品。”为引起广大读者的普遍关注,作品的前面专门做了这样一段编者按: 历来成功与失败、进步与倒退、先进与落后、崭新与腐朽、正确与错误等都将贯穿于事物发展的全过程,让我们每一位战斗在文化战线上的革命同志都充分擦亮眼睛,紧握手中笔,与一切牛鬼蛇神进行一场殊死的斗争吧。 既然是小说,就得允许虚构,就得允许作者对其中的人物改头换面,对原有的故事进行重新组装。黄组长巧妙地把握了这一点,如:故事的主人公不再叫鲍福,而改称保馥,胡琴师也不再姓胡,而改作姓古。然而保馥也好,老古也罢,他们的身上早已烙下了真实人的印记。所以一夜之间,鲍福不仅成了老百姓街谈巷议的传奇式人物,而且进入了更高一层的文化视野。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辉煌过。 就在鲍福重温过去,又被眼前的明媚所陶醉时,他丝毫也没有料到,他正在扮演着一个比胡琴师更尴尬的角色。不过这种尴尬的情景咱先不谈,咱得先拣好听的说。 鲍福自从成为黄组长笔下的受益者之后,他日夜都想着报答一下这位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兄长。终于在一个晚饭后,黄组长经不起他的软磨硬泡,才决定随他到家里小酌一番(工作组是有纪律的,白天你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吃请啊)。 两人进屋的时候,学智正坐在灯下看书,桂晴在纳鞋底子。彼此打过招呼之后,鲍福一方面吩咐桂晴进厨房,一方面向儿子吹嘘说:“你不是一向喜欢舞文弄墨吗?今儿个我给你请了一位高人,你有哪些不懂的就向他请教吧。” 黄组长听了,忙谦虚道:“不敢,不敢,别这么瞎吹。”一眼看到学智手里的书,凑趣道:“侄儿不简单呀,这么小就读起红楼梦了,读几遍了?” 学智笑笑:“这是第八遍。” 黄组长早就耳闻得鲍福有个上初中的儿子,才华了得,只是未曾当面交谈过,今日一见,果然发现这孩子举止有度,谈吐不俗,他越发喜欢起来。一方面他想寻找个话题,来活跃一下气氛,另一方面也真想当面领教一下这孩子的真才实学,于是笑道:“侄儿呀,这部书伯伯年轻时读过几遍,至于其中的情节,多半记不得了。不过伯伯常听人说,红楼梦这部书读不到五遍以上,就没有发言权,你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学智用一种非常敬佩的目光望着这位比自己的父亲还大十几岁的和蔼可亲的伯伯,谦虚地笑道:“伯伯不会是在考验我吧?我可说不好。” “随便说说嘛,反正又没有外人。”黄组长鼓励道。 “是啊,你黄伯伯跟我是深交,在他跟前不需要装腔作势。既然你黄伯伯叫你说了,那你就说说看。”鲍福也在一边打气儿。 学智合上书,显得很认真起来:“伯伯这个问题问得好,那么就以您为例吧,您是做农村基层工作的,您来咱芦花村包队差不多有一年了吧?” 黄组长忽然觉得眼前不是一个十三四岁孩子,而是一位与自己有着相同经历并且相当成熟的中年人,因为这孩子一出口,就显得很有深意,于是他非常严肃地点点头。 “那么您有没有这样一种体会?譬如您来咱村之后接触过一些人,但因为交道打得不多,时间一长,印象就不深了?” “是有这种体会。”黄组长愈加感兴趣起来。 “目前芦花村总共才有一千零三十口人,恐怕您直接接触的人还不到十分之一吧?姑且就算十分之一罢,如果这一百零三人让您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触几次,然后让您简单地说出他们的名字来,也许还不算太难,如果让您同时把他们的个人经历以及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都说得一清二楚,恐怕就有一定难度了吧?” “这话一点儿不假。”黄组长非常肯定地回答。 “据统计,红楼梦一书先后出现的人物有两千人之多,即使活灵活现的就有几百人,这些人物从叫花子到帝王,几乎涵概了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而且他们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仅仅把这个庞大的人物群体的相互关系搞清楚就得花费相当大的精力,何况红楼梦真正的东西远不止这些。如果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观察,它堪称一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如果从文学的角度去观察,它又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丰富的文学宝库;另外在建筑学家的眼里,它几乎把中国传统园林建筑艺术推向了极致;除此它还记录了几十种药方,而这些东西恰恰是千金方和本草纲目中所不曾有的,更不用说它在饮食文化及民俗文化等方面的贡献了。**曾说过:‘开始(把它)当故事读,后来当历史读。’因此就红楼梦这部鸿篇巨制来说,仅仅读个三五遍,是很难看出端倪的。伯伯,我说的不知道对不对?” 黄组长完全没想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竟然能如此高谈阔论,于是连连称赞:“讲得好!讲得好!真是后生可畏呐,伯伯我今天算是开阔眼界了。” 鲍福忙解嘲道:“老黄哥言重了,他一个小孩子能懂得什么?还值得您这样夸奖?” 黄组长有些激动起来:“鲍福,说句推心置腹的话,这孩子莫说将来,就是现在,见识也绝对在你我之上。” 鲍福听了,笑向学智:“既然你把红楼梦说得那么神,还说它是一部什么全书,那我倒要问问,我是当会计的,红楼梦中有没有讲述这当会计的学问?” 学智笑道:“这个我倒是留意过,但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黄组长完全被学智的谈吐打动了,于是不等鲍福答话,就抢先作答:“说下去。” “书中有一个人物叫来旺,他是贾琏手下的一名仆人。在一般人看来,他不过是书中的一个无名小卒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贾府众多的人物当中更是无足轻重,甚至书中连他的姓氏都没有交代。可是稍微留意就会发现,正是这么一个小人物却构成了贾府与王、史、薛乃至社会各阶层经济及权利交织的一个力点。为什么这样讲呢?从他的名字上我们就已经清楚了作者要说的一切。来旺,其实就是‘来往’的谐音。记得您经常说,现在的往来帐过去叫来往帐。这就是说来旺这个人物其实就是作者对贾府日常往来账目的人格化。为了证明我的推测,请您注意一下有关来旺的活动规律。来旺的任务就是每天忙于贾府与外界的交往,他的一举一动,完全记录了贾府与社会各界的经济交易,当然也隐含着政治交易。如果对此做进一步的探究,可能会更深入地揭示出往来账目的管理模式以及它的历史沿革。” “好,我赞成你的观点!”黄组长忍不住叫道。 鲍福听得半懂不懂,不置可否,只好随之一笑。 学智继续讲道:“书中第十四回写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其中有这样的情节:荣国府执事人找王熙凤领牌要支取东西,王熙凤审核后,命彩明当即登记。这里的彩明究竟是什么角色?细看便知,她就是现在意义上的会计,更确切地说,是记账员。‘彩明’就是‘载明’的谐音,意思是记载清楚,这正是对会计工作的一般要求。从这个细节上至少可以总结三点:第一,贾府的现金支出审批手续是健全的;第二,贾府的会计业务处理是及时的;第三,贾府的会计人员分工是细致的。 “另外第五十四回也是讲述会计工作的。赵姨娘的弟弟死了,要求贾府支付一定数量的抚恤金。为做到公平合理,贾探春命吴新登家的去查旧帐,接着书中写道:‘一时,吴家的便取了旧帐来。’从这里不难发现,贾府的会计档案工作做得是相当出色的。试想,贾府的新帐旧帐几乎堆积成山,那么久远的账簿,如果不采用科学合理的管理手段,‘一时’怎么能查找得清呢?” 黄组长听了,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于是问:“我说侄儿呀,你的观点我完全赞同,但是我仍然有一事不明,你小小年纪,恐怕连账簿都没见过,你怎么对会计工作了解得那么清楚?要是换了你爸爸说这样的话,我一点儿疑问都没有,可是你就不同。” 学智笑笑:“这个很简单,因为我爸爸是做这方面工作的。我从小跟在他的身边儿,有许多话听都听熟了。当我年龄大点儿的时候,又经常帮着他合帐,空闲的时候,我还读过几本他带回家里的业务书,所以经过长时间的儿熏目染,会计上的事儿自然就知道一点儿。” 鲍福听了,只觉得满面火烫。没想到自己干了十多年的会计,还自以为会的不少,到头来竟然还没有一个孩子懂得多,真是无地自容呀。方才儿子的一番话莫说自己根本想不到,就是儿子说完了让他再重复一遍,他都不可能学得那么全。在这种场合下,他觉得不能再多问什么了,最好的办法是转移话题,于是他说: “别光谈这些古书上那些没用的东西,还得学点儿新鲜的。你黄伯伯刚刚发表了一篇小说,还是让他给你讲讲这创作方面的学问吧。” 黄组长对鲍福的恭维丝毫不感兴趣,他的心思只一味地停留在学智身上。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侄儿呀,伯伯还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伯伯,您要这么跟我说话,那我可连站的地儿都没了。”学智笑道。 黄组长正要往下说,忽然门外传来一位女孩子的说话声。这时桂晴端着盘子进来,她告诉学智:“碧月在外面等你呢。”学智趁机走了出去。 学智是前天才搬进西屋里来的,父母说他长大了,该单独住一个屋了。 屋里除了床铺就是一个大书柜,书柜里摆放着满满的书。一盏崭新的装有玻璃罩的小煤油灯跟汽灯一样明亮,灯心儿还激切地跳跃了几下。 “我说呢,灯花都激动地跳跃起来了,原来贵人还是第一次光临寒舍呀,那就快快请坐。”学智知道碧月爱清洁,故意将那条崭新的床单拍了又拍。 “什么乱七八糟的!几日不见,跟谁学得这么油腔滑调起来?”碧月撇撇嘴,做出一副不为之所动的样子。 “贵小姐深夜来访,肯定有要事相托,需要我为您做点儿什么?您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打住,我可不喜欢这一套,我黑灯瞎火地跑来是要说正经事儿的,不是来听你瞎贫的,你再这样胡闹下去,我马上走。”说着,真的要出去。 学智急了,赶快拦在门口:“别别别,都是我不好,不该惹你生气,我现在就听你说正经事儿还不行吗?” “那好,你现在就听我的话,脱!” “什么?”学智一愣。 “脱。”碧月斩钉截铁地说。 “脱什么呀?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脱衣服呀。” “你、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 碧月看着学智张皇失措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她走上前去,一把将那件旧背心从他的身上扯下来,然后把手里的一件鲜红的东西,摔到他面前:“试试它。” 学智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件晴纶短袖背心。他茫然道:“你买这干吗?” “少废话,叫你试你就试。” 学智只好依着她试了一下。他正要脱下,又被碧月止住。碧月分别走到他的前后左右认真地观察了一番,然后点头道:“呃,还行!” “我说姑娘啊,我求求你了,你总得把话说明白呀!你让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穿上它,还不如打我一顿呢。” 碧月看着他一副可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呀?你总得说话呀!” “没什么好说的,真要让我说嘛,也很简单就一句话:明天你必须去。” 县文工团物色演员的工作本来定在麦后进行,可是最近省里下达了一项最新指示,要求县以上的文艺部门积极行动起来,配合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把文艺工作做得有声有色。适当时候,省里要组织一次突击性检查。为迎接检查,县文教局决定提前行动,并把工作的重点放在了培养新的艺术人才方面。经县委、县革委批准,文教局计划在全县青少年学生当中选拔一批文艺优秀人才,以此来充实县文艺宣传队伍的力量。选拔的条件是,在政治领先原则的指导下,要求被选拔者具备又红又专的条件,凡具备一定戏曲功底的学生均可报名参选。另外还规定,擅长京剧者考虑优先录用。这次选拔活动时间紧任务重,县直文艺机关的专业人士基本上被动用了。每个公社分别设置一个考点,每个考点工作三天:第一天为报名时间,其实就是政治把关和面视时间;第二、第三天为业务考核时间,经过业务考核选拔出来的选手于最后一日敲定,并当场通知选手于三日后到县里参加决赛。这项通知是于一个星期前逐级传达的,目前全县各中小学校都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关于被录用者今后的工作安排及户口归属问题,县里的意见始终是模糊的。正因为如此,各种猜测接踵而至。比较权威的说法是,被录用者不久将会实现农转非,他们的依据有两点:一是这次选拔的数量有限:全县仅选十名演员,二是改变户口状况的先例别的地区有过。 文件下达后,立即在各个学校引起了轰动。因为农转非这一优惠条件太具有诱惑力了,它直接意味着一位农村出生的孩子从此便与黄土地脱离了关系。一时间,许多早已离开校门的青少年又重新捧起了课本,许多不曾大声说话的学生却亮开了嗓门。学生的课程本来就不多,如今,校园里除了南腔北调的混杂音,就是鬼哭狼嚎的打闹声。 汪清贤一度成了众多学生及家长尊奉的活佛,他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比别人精通京剧艺术。据他所知,在全县范围内,包括县文工团的那些专业艺人也没有几个真正在京剧艺术上拿得起放得下的。据此考虑,他汪清贤目前在县里也算得上一个人物了。汪清贤这几天过得很潇洒,大有“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得意感。 教室内外各种五花八门的嘈杂音终于使碧月坐不住了。她自己倒是没有什么非分之念,她反复考虑的还是学智。 因为这几天人心惶惶,所以上课也很不正常了,每天同学到教室里挂个面,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这天下午放学后,时间还早的很,碧月便把学智叫到一边: “别人都在打着各自的小算盘,你难道连一点想法都没有?” “我能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想那没影儿的事儿了。” “不行,你得去试试,我的眼睛不会看错的,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有什么好后悔的?这演员不比别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我既不是科班出身,又一次舞台没登过,我拿什么本事跟人家比试?难道我连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吗?再说了,我究竟唱得怎么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何况你也没听我唱过一腔半韵,你让我前去参选,那不等于让人家看我的笑话吗?” “这么说来,是我错了?是我没安好心了?” “你千万别这样想,我可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会是坐在家里等着人家来请吧?” “瞎说什么呀?反正我不能去。” “你这个人呀”碧月一时激动,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停了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没出息!” “碧月,我知道你这都是为我好,可我” “你什么都别说了,都怪我平时瞎了眼,我一直觉得你能做点儿什么,没想到呀,真到了紧要关头,你比谁都熊!” 看着碧月生气的样子,学智的确与心不忍,他不得不像哄小孩子一样上前哄道:“碧月,你能有这样的想法,这真的不错,可是这一次是晚了,到现在为止报名早该结束了,不过这没关系,这样的机会以后肯定还会有的,要不下次咱提前做好准备。” “这么说,你同意参赛了?”碧月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 “我什么时候反对过?” 碧月不等他再说什么,嬉笑着跑了。 半个小时以后,碧月来到了高中部。她在“演员参赛报名处”门口站了很久,看着出出进进的人再没有了,才红着脸闯了进去。 工作人员以为她是报名参赛的,于是递给她一张表格让她填写。她一口气填完了表中的全部内容。工作人员看着她填写的表格,皱着眉头问: “鲍学智同学,你怎么把自己的性别都填错了?难道你连这最起码的要求都不了解吗?” “哦,不,那不是我的名字。”碧月胆怯地回答。 “为什么?”工作人员觉得事情蹊跷。 “我、我是替别人来报名的。”碧月因为紧张,汗都出来了。 “替别人?为什么他本人不能直接来?”工作人员非常严肃。 “因为”碧月完全没有料到人家还会问及这些。因为事先没有思想准备,所以支吾了半晌,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工作人员可能觉得这姑娘挺可爱的,不愿意让她太尴尬了,因此舒缓了一下口气:“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冯碧月。” “挺好听的名字嘛!冯碧月同学,请不要紧张,慢慢地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哦,没什么,反正他不愿意来。” “那么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哥哦,不,是是我表哥也不是,是同学。” 工作人员四十岁左右,已经是过来人了。他不想很为难她:“能不能说说他的具体情况?” 碧月觉得工作人员比刚才和蔼了很多,于是紧张的情绪有所缓和。她擦了一把汗,缓缓地说:“他呀,在学校里一贯表现得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他,学习成绩也不错,就是不爱出风头。其实呀,他对京剧懂得特多。”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这事儿就我一个人知道,他怕选不上,所以不敢报名,可我觉得他行。” 工作人员看她神神秘秘的样子,觉得好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他的自然条件怎么样?”怕她听不明白,又补充道:“我说的是他的长相,怎么样?还可以吧?” 碧月有些羞涩起来,她觉得不好回答,只好微笑着点点头。 “他擅长哪个行当?” “这个,我不太清楚。” “平时你都听他唱过什么?” “没有。”碧月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听过。” “这就更怪了,连他唱什么都不了解,你怎么说他懂得很多呢?”工作人员又严肃起来了“冯碧月同学,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们这次选拔赛,并不考核戏曲理论,而是考核演员的演唱功底。当然了,作为一名演员,能够掌握一定的戏曲理论非常可贵,但是更重要的还是他的演唱功底和表演技巧,因为任何一位优秀的演员最终都要面对广大的观众。冯碧月同学,请你谅解,我们的这次选拔活动时间很紧迫,而前来报名的同学又特别多,你能同鲍学智同学一道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非常感谢。不过我的意思还是请你回去转告他,这次就别参加了,以后加强一下这方面的训练,我想将来还是有希望的。” 碧月听了,心里一急,眼泪都出来了:“啊?不,老师,他一定行,我敢担保,您就让他试一试吧,我求您了。” 工作人员笑笑,又摇摇头,最后非常勉强地说:“那就让他后天下午来吧。” “真的?”碧月站起来,给工作人员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谢谢老师!” 从报名处里走出来,她就像一只刚出巢的燕子一样欢快。 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都感到新奇,她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能从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里缓缓走过,把这里的一切看个够。可是她一直找不到进来的理由,今天她终于找到了,并且进来了,她完全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她想在柔媚修长的垂柳下面歇歇脚,却发现翠绿肥厚的莲叶又特别好看;她刚刚驻足在浓荫匝地的梨树园里,又被硕果累累的红杏枝头迷住了眼睛。她心里一阵兴奋,一阵喜悦,不知先去哪个地方更好。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当来到操场附近,看到一群活蹦乱跳的高中生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篮球赛时,这才觉得身边空落落的。要是此时此刻学智也在身边该多好。刚有这种念头,她的脸上就一阵阵发烧。她忽然发现有一个学生身材长得跟学智极端相似,那学生穿的一件鲜红晴纶背心特别好看,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个男生似乎觉得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注视着他,忍不住举目望去,可不是,只见那女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光彩照人,正目不斜射地望着自己。他心里一激动,错把球传给了对方。队友们一边在责怪他,一边顺着他的目光瞟向场外。一展眼的工夫,操场里全乱套了 碧月离开校园,心里总放不下那件鲜红的背心。算算身上带的钱,总共只有三毛七分钱,差得太远了。再把家里剩下的压岁钱算上,才只有一块六毛七,肯定还不够。没办法,那只能骗娘一次,就说学校里要订课外读物,反正跟娘说啥她都不懂。对,就这么干。 想好了。碧月一口气跑回家里,又一口气跑到供销社的门市部。倒霉的是,门市部刚刚关门。怎么办?就这样白跑了?明天肯定没机会了。她急得直躲脚。有道是:急中生智。她立即感悟道:咳,我咋就这么笨?还磨蹭什么呀?叫呗!于是她左一个“叔叔”右一个“阿姨”地叫了起来,直到营业员破例为她开门。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柏树林是好玩儿的地方吗?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女孩子家从那儿走过,要是出了事儿可怎么办?”学智责怪道。 “用不着你瞎操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还没吃东西吧?我让妈再给你做点儿去。”说着,就要出门。 “别再折腾了,我早吃过了。要是让你惦记着,我早饿死了。现在该说说你啦。” “我还能说什么呢?明天去呗,总不能辜负你的一番苦心吧?” “谁让你说这些了?我要知道你明天拿什么去?” “当然是样板戏了。碧月,既然都这样了,那今天你就帮我把把关吧。不瞒你说,样板戏我还真练过一些日子,我的练法既不像别人那样在人前买弄,也不像我爸那样一个人躲在地窖里偷练,我有我的练法,我天天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练,他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别跟我吹牛,我要看实际的。” “那好,你就是我的第一位听众,现在咱们就开始” 话还没说完,只听鲍福在门外叫道:“小圣,过来一下,你黄伯伯要跟你说话。” 第二十三章 这是一个能容纳三百多人的小型会议室。里面,座无虚席,前排中间位置是评委席,坐在评委席上的总共有五个评委,评委席左右及后面的位置是各校带队教师的席位,教师席位后面才是观众席位。一部分观众因得不到席位而只能成为站客,更多的观众因苦于连普通站客的资格都无法取得,而被迫流落在室外旁听。 今天的程序是这样安排的:首先以各个校门为顺序让选手轮次上场,其次考虑分剧种集中参赛。按照这种排列顺序,京剧被排到了最后。从五位评委的表情上来看,上午的情况并不十分乐观,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下午了。下午刚开始的几名选手一出场,情况还有些改观,但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又恢复到上午的老样子上去了。 汪清贤坐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他完全能够听得清评委们的小声议论。今天他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台上,而在评委们身上。五个评委中有三个他过去认识,另外两个经介绍,现在也成了朋友。为了博得他们的青睐,他不时地向前递烟。当得知汪清贤带领的都是京剧选手时,评委们的确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他因此也得意万分。从下午一开始,他就有些坐不住了,他只盼望着他的学生一登场,给评委们一个震惊。无奈他带来的选手全部被排到了最后,等到他们上场时,已经到了太阳即将落山的光景。这时候,评委们早已累得痛苦不堪。眼看着他的选手一个个登场,评委们非但没有震惊,反而多了一份失望。他今天总共带来的十名选手,还没等第三位演唱完毕,台下的人说走一下子走了许多,这无疑给外面的旁听者腾出很大的位置。 这时,主持人开始宣布最后一名选手登场,当叫到“鲍学智”的名字时,不见有人回应。这时评委们的意见发生了分歧,有的说,不来就算了,反正前几位的演唱都已经听过了,水平不过如此,即使来了,也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不会有什么希望的;另一种意见认为,既然都报了名了,还是给他一个机会吧,农村的孩子嘛,能参加这样一种场面,也非常不容易,现在咱们借此机会,可以放松一下,反正待会儿还要进行总体评价。于是评委们便自觉不自觉地把话题转到了鲍学智的身上。 评委自然要问汪清贤:“鲍学智大概跟前几位同学的水平差不多吧?” 汪清贤嘴巴一歪,从鼻孔里哼出几个字来:“他会唱戏?没听说过。” “他不是跟你学的吗?” “我如何教得了他?这学生,跟他老子一样,从来都是自作聪明。” “既然是这样,他来了也是白来?” “这次我还真想看看,他拿什么参加比赛?” “照你这么说,他这会儿肯定是溜走了。” “也许是吧!” 这时,主持人又在叫道:“鲍学智同学来了吗?来了请赶快登场。” 话音刚落,只见一位身穿鲜红短袖背心的英俊少年汗流浃背地走了进来。主持人正要责备他太不遵守时间,另一位与他一同前来的少年唧唧喳喳地跟评委和主持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主持人立即抱歉道:“学智同学,别急,你先好好地休息一下,做好充分的准备,大家等着你。” 为了稳定他的情绪,评委们跟他谈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无非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戏的?演唱什么内容?需要什么调门?等等。后面的观众则是一片声的赞扬学智的长相。这个说:“这孩子长得真不赖,就像从画上跳下来似的,真要上了装,还不是演什么像什么!”那个说:“真是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也许人家天生就是当演员的料。” 与此同时,一位青年人走到汪清贤的身边耳语了几句,汪清贤大惊失色,立即跟了出去。 “你刚才说什么?社社他怎么了?”汪清贤刚走出会议室,就迫不及待地问。 “你别着急,他现在已经没事儿了。”青年人极力控制着紧张的情绪。 “他到底怎么了?你赶快说呀。” 原来社社跟莘莘一块追赶一只兔子,不小心掉到了井里。当时学智和碧月正往赛场赶,忽然听到莘莘哭喊着救人。学智赶过去,叫大家各自解下腰带,然后接在一起续到井里,一看不够长。学智马上折断一棵小杨树,他让社社抓住杨树干,然后往外拉。谁知社社在井里折腾了一阵子,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们正在着急,幸亏这时候走来一个过路人,学智央求过路人帮忙,自己下到了井里,然后托住了社社,这才没有发生危险。后来帮忙的人又多了两个,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根绳子,才把莘莘和学智从井里捞了出来。“ “社社现在在哪儿呢?” “还在医院里,不过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 “他是怎么去的医院?” “是学智和碧月把他送进去的。当时家里没人,两个学生就一直伺候到现在。” “哎呀,我的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事儿?” “真是的,好悬哪!” “你等一会儿,我进去打个招呼,然后咱们一起走。” “我刚才说了,现在已经没事儿了,你不需要先回去。只是社社他妈让我给你捎个话,她一听说学智今天也报了名,急得不得了,怕万一耽搁了,会后悔一辈子的,所以让你无论如何跟主持考试的求个情,一定要让他顺顺利利地考下来。” “我一定做到。”汪清贤刚说完,就马上改口:“不用了,看来他们都已经知道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吧。” 汪清贤望着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他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呆在这里好。 京胡又开始响起。这美妙的旋律他再熟悉不过了,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他京剧入门的唱段,或者说是他最拿手的好戏。然而不知为什么,他每当听到这个唱段时,都会觉得自己的唱腔似乎缺少点儿什么。他无论怎样着力去模仿,都不能改变所存在的一切。也许学生们正是从他的身上学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才使得评委们产生如此反感。那么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呢? 伴随着美妙的琴声,留声机里传来浩亮那声情并茂的西皮散板: 提蓝小卖拾煤渣, 担水劈柴也靠她。 好听是好听,可是这群饭桶也太缺乏时间观念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听这里面的玩意儿?这还叫放松吗?这叫玩儿命!你们有的是机会,又没人给你们抢着听,抱回家里哪怕你搂在被窝里一气听上它三天三夜也没人管啊!看不见吗,这么多的人还在伺候着呢?你们不急,我们还急着回家呢! 汪清贤从前门进去的时候,正赶上里面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句的句末,这时候,台下响起一片山呼般的掌声。汪清贤吓了一跳,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村里人。留声机里播放的声音也值得你们如此大惊小怪吗?你们究竟见到过什么?要是这种情景发生在教室里,他肯定又会用最恶毒的言语把那群少见多怪的孩子臭骂一顿。 等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把眼睛移向台上时,他立即像惊呆的兔子一样,动弹不得了。 熟悉京剧的读者知道,这段散板一向是钱先生引以为自豪的唱工戏,中间没有太大的表演幅度。学智非常有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在表演功底上是薄弱的,因此选择了这段戏。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地将每一个动作要点做了象征性的展示,恰倒好处地使唱腔与动作融为一体。在此之前,大多数的选手在演唱过程中给观众展现的都是一副死身子。当然,这次选拔赛并没有在动作上对选手有过高的要求。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段戏下来,他以惟妙惟肖的唱腔立即打动了五位评委的心。在场的观众更是无不称奇道妙。 学智刚走下台,五位评委就开始小声议论了: “真是以假乱真哪!” “板式和和行腔完全合乎规范。”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是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在这种环境下,还能造就这样的人才。” “这孩子就是放在职业演员堆里也一定是响当当硬邦邦的角儿啊。” “我就纳闷,就这样的人才从前怎么没人发现?” 汪清贤听了,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比挨揍挨骂都难受。 要说那个年代的农村戏迷没有听过京剧,谁都不会相信,可以说八大样板戏整整影响了一代人!可是他们所听的东西完全是从收音机和广播里传出来的,那种听觉感受跟从画册里看到的伟人画像时的视觉感受一样,已经没有任何感官刺激了。他们所能巴望到的真人演唱最高也只能到汪清贤这种水平了。可是汪清贤自认为已经进入了权威行列而早已不肯轻易外露了。今天,他们猛不丁儿地听到跟收音机里唱得一模一样的真人的演唱,能不激动吗?但激动归激动,真要让他们说说听懂了什么,谁也说不清。不仅普通的群众说不清,就算整个邑城县的职业艺人也没有几个真正能说清的。所以,一般人激动的理由只有一个:“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好的京剧演唱。”因此,观众余兴未尽,一致高呼:“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听到观众的喝彩,五位评委也一致来了精神。中间的那位评委对已经走到台下的学智道:“学智同学,请不要离开,走近些,我们有话要问。” 学智微笑着走到评委席前,又向他们鞠了个躬:“各位老师辛苦啦!” 中间的评委道:“学智同学,你今天发挥得非常出色。我代表全体评委祝贺你!” “谢谢老师!” “学智同学,除了李玉和的唱段,你还喜欢谁的?或者说,你还可以表演哪些角色?” “不瞒老师说,样板戏中每一个角色的唱段我都会唱,不过唱的都不好。” “不要太谦虚。能不能换个角色再试试?” “可以,但不知道老师让我演唱哪一段?” “拣你最喜欢的。” “唱旦角可以吗?”学智刚说完,就有些羞涩起来。 “当然可以了,准备演唱哪一段?” “就唱黛诺中的那段南梆子吧。” “好!”评委激动地站起来,对着乐队叫道:“黛诺,南梆子。” 学智重新登台,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台下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学智凝神静气一瞬间,然后用一种甜润柔美的嗓音念道: 风啊,见过山上的风啊! 接着便唱道: 山风吹来(京胡开始插入)一阵阵, 一阵风牵千根藤。 根根藤子齐摆动, 归来乡音更动人 评委们一个个看得呆了。因为刚刚走上台的那位英俊少年倏忽不见了,而伴随着优美的旋律,像一束红花一样,在台上跳跃着的分明是一位清秀洒脱、天真烂漫的哈尼族少女。 此时此刻,他们分别在想什么呢?没人会知道,反正中间的那位老是用一根指头在桌面上画啊画。细心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反复在画的是一个“关”字。他不得不承认,世上真正有奇人啊!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就不承认。如果不让关肃霜老师亲自鉴定,哪一位群众能把这孩子跟关老师的演唱界定得清?我承认我不是一位称职的剧团长,但我决不承认我不是一位称职的观众,起码我界定不清! 观众看到这一幕,更是各有各的感想。中年朋友完全融入到演员声情并茂的表演中了;多情多意的少男则恍然觉得台上的少女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因此想入非非;而情窦初开的少女眼望着这位小伙子,既觉得近在咫尺,又觉得遥不可及,只有春心荡漾。 碧月的视线完全被这群同龄人的身影给隔断了,然而她的听觉却丝毫没有被隔断,非但没有被隔断,而且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聪敏。她的耳畔同时响亮着两种声音:一种声音来自台上,这种声音的感受跟别人没有丝毫的差别;而另一种声音则来自她的心房,这种声音就是她曾经所说的一句话的回放:“我的眼睛是不会看错的!” 当唱到“你可知我对这山山岭岭一片情”中“情”字的字尾时,学智深切地感觉到台下有一种共同的感受,那就是:这时光太短暂了! 今天的四位选手很快就评定出来,学智名列第一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芦花村的另外十位选手无一沾边儿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汪清贤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烦恼,可他却装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乐观。 大家散去之后,评委们又把学智招来问了一些话,学智都一一做了回答。评委们看到学智举止大方,言语中肯,越发高兴。说话时碧月也在学智身边。碧月一眼就认出前天负责报名的那位老师就是今天坐在中间的那位评委,大家都称呼他郭老师。 郭老师风趣地说:“今天的成功最应该感谢的还是碧月姑娘。” 碧月笑笑:“是因为您爱惜人才才使得学智崭露头角,我一个姑娘家又算得了什么?” 郭老师张开嘴巴,笑得特别开心。突然他止住笑,又向学智问道:“你爸爸肯定也是干咱这梨园行了?他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们认识。” “您猜对了,我爸爸是干这一行的,他叫鲍福。” “这名字好熟啊!可能我们见过面,但不一定说过话,一时记不起来了。” 一位老师惊讶地叫道:“原来鲍福就是你爸?”然后又向着郭老师:“你不记得了?前几天,老黄在曹川文艺上发表的一篇小说,就是写的他爸爸的故事。” 郭老师恍然大悟:“我说哪,这孩子怎么这么有出息,看来这‘将门出虎子’的话一点儿不假!” “老师您言重了。”学智不好意思起来。 郭老师若有所思,之后,他认真起来:“学智,我这里有一张名片,请你转交给他,就说我明天上午登门拜访。来到高人门前,如不当面请教一番,岂不坏了咱梨园行的规矩?再说了,我正有几个京剧上的难题想向人请教呢!” 一个老师上前询问:“这么说明天一早咱们不走了?” “你们几个先回去,我停停再走。” 学智看看手里的名片,只见上面印着:郭百罗邑城县文工团团长。 学智激动不已:“原来您就是郭团长?” “不敢,郭百罗。” 学智和碧月从校园里出来时,已经是大黑天了。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路倒也不显得太远。十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一同来到了学智的家里。 这时,双方的家长都有些紧张起来,因为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这两个孩子下午干什么去了。最先着急的还是冯水新,他在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索性来到鲍福家里。鲍福一看冯水新那神情,就知道为碧月的事儿而来。鲍福虽然跟他一样着急,但还是千方百计地为他解脱:“大哥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他们俩都大了,不会有事儿的。”冯水新始终闭口无言,只管低头抽烟。 听到门响,两位父亲不约而同地走出房屋。当看到这对兄妹又说又笑地走进院子时,两位家长的态度又分别变了样。冯水新一见女儿回来了,立即转忧为喜;而鲍福看见儿子回来了,却转忧为怒:“你小子越大越出息了是不是?出门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啦?没看到天已经大黑了吗?你如果真有本事就一夜别回来,我看你在外面吃什么?”冯水新这时候又转过来对鲍福劝解道:“兄弟,不要再责备他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说你们今儿到底干什么去了?把大人都吓成这样。”鲍福仍然要问。 “叔叔,你猜呀!”碧月笑道。 “呵,真没想到,你这鬼丫头也学会跟叔叔捉迷藏了。天地之大,众生之广,我往哪儿去猜呀?”鲍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亮堂了许多。至少有一种可能被排除在外了:那羞于见人的事儿能猜吗? “叔叔,谅你也猜不着,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打住。”学智打断她的话,然后掏出那张名片“爸爸,你认识这个人吗?” “郭百罗!”鲍福眼睛一亮,不由得叫起来“他不是县文工团的郭团长吗?你问他干吗?难道你认识他?” “认识他又怎么样?”学智故意卖关子。 “呵,好小子!还想跟我牛啊!他不会是想听你讲红楼梦吧?” “这倒不是,只是他让我转告您,明天上午他来登门拜访您。” “屁话,他跟我一没亲二没故的,他为什么来拜访我?再说了,人家是大团长,咱是土老帽,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能碰到一块吗?” “爸,这就是您的不对了,人家好心好意地要来见您,您不愿意见也就算了,干吗说这些让人寒心的话?这难道也是你们梨园行的规矩吗?别人不说,就是伯父听了,都会不舒服的。你说是吧,伯父?”见水新一笑,碧月躲在父亲身后挤眼弄眉地树起大拇指,于是又转向鲍福“爸,您就不怕这些话要是传扬出去,您在梨园行的美名就会毁于一旦?” “臭小子,别跟我玩儿花的,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反正我说什么您都不会相信,碧月在这儿呢,您去问她好了!” “您儿子的话您都不信,更何况”碧月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不应该用这样的说话方式为自己解脱,想改口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将羞红的脸埋在父亲的腰背上。所幸的是,父亲不仅没有责怪她,还似乎想对她做些安抚。 “我终于明白了,你们俩今儿来晚了,怕挨打,却合起手来糊弄我。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一张名片,却骗我说郭团长要拜访我。你臭小子想跟我玩儿这种鬼把戏,你还嫩的很。既然被我看破了,看我不把你揍扁才怪呢。”鲍福说着,故意装出一副要动武的架势。 碧月这会子因为埋头躲羞而没有看清鲍福的真正表情,还以为他真正要动手打儿子呢,她心里一急“忽”地从父亲的背后闪出来:“叔叔别动手,他说的都是真的。” 鲍福笑了:“我知道,俺侄女是不会骗我的,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说的全是真的,一点儿都没骗您,今儿小圣哥哥参加演员选拔赛,唱的是京剧,得的是第一名。您没见当时的情景,可震啦!县里来的人都看傻了,在场的人都说他唱得跟真的似的;郭团长还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他说:‘将门出虎子。’他明儿上午一定来拜访您。” “我说侄女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他的作文考了个第一,我绝对相信,说他演唱得了第一,打死我都不会相信,我问你,他拿什么东西得第一?” 一直沉默寡言的冯水新实在沉默不下去了,他挪动了一下身子,严肃地告诫女儿:“月儿,可不许跟叔叔开玩笑。” “我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碧月更加严肃起来。 “小圣,好孩子,告诉伯伯,这是真的吗?”冯水新带着怀疑的目光问。 “是真的,伯父。”学智认真地回答。 “这下伯伯也让你们给整糊涂了,好孩子,你说你考了个第一,可是你是怎么学的戏?” “偷着学呗!”学智笑道。 “放屁,你整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混,你能偷的了吗?”鲍福责难道。 冯水新一看这爷儿俩开始转入正题,又不说话了。尽管不说话,但他此时的神经比任何时候都敏感。 “过去你学胡琴,曾躲在地窖里两年,不是也没有被人发现吗?”儿子反问父亲。 “是这样。可是你并没有钻过地窖呀!这个我还不清楚吗?”父亲说。 “这您就不懂了!其实偷学的方法很多,您那种方法不过是其中的一种。” “别绕弯子,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偷学的?再说我对京剧是一窍不通,你又能去偷谁的呢?总不会是偷的冯紫寅老先生的吧?” 学智笑道:“当然不是。”他正要往下说,院外有敲门声,打开看时,进来的是汪清贤。 这下气氛全变了。冯水新连一声招呼都不打,拉起女儿就往外走。鲍福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留是留不住的,只好随他而去。汪清贤跟在碧月的屁股后面,像是在跟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碧月也刚回来吧?”冯水新把她拉得紧紧的,头都不容她回。 鲍福非常纳闷:今天的古怪事儿怎么都让我给碰上了?刚才的事儿弄得我简直晕头转向,现在又来了一个汪清贤,手里还拎着两袋糖块。他来干什么?不会是走错门吧?如果不是记忆有错,恐怕这小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迈进我的门槛!但不管怎么说,既然人家来了,咱就得热情接待。于是他说: “伙计,请坐,你大概还没吃饭吧,要不咱哥俩边吃边谈。” “不必啦,伙计,我已经吃过了。”汪清贤一点儿不自在的样子都没有。 学智当然知道汪清贤为何事而来,但不希望他这么做,见他坐下,忙为他斟了一杯茶水。汪清贤含笑致谢。 “你黑灯瞎火地跑来,肯定有要紧的事儿要告诉我吧?快说说,需要我做什么?” “你老兄真不够交情,我没事儿就不能过来坐坐?你不会这么着急就赶我走吧?” “说哪里话?”鲍福立即醒悟到这一军算是被对手将准了,因此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但很快便以笑掩之。稍作停顿,他又没话找话起来:“小圣是你的学生,很不懂事,该管的时候你还得管。” “伙计,这话你又说错了。今儿下午的两件事都跟学智有关,我如果不来见见你,怕是一夜都睡不好觉啊!”“有那么严重吗?老兄,你可别吓唬我!我这人胆儿小。”鲍福虽然在开玩笑,但心里的确有些受惊,他无法猜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明明看见对方在友善地跟他谈话,却愣是不敢往好事儿上猜。 “第一件事儿,如果不是学智,这会儿咱们怕是见不到社社了他早就在井里喂蛤蟆了;第二件,学智这次戏曲选拔赛给咱学校争了光,我得向你祝贺一下吧。” 第一件事他听懂了,孩子掉到了井里,后来被小圣救了出来,看来已经没事儿了,因此他也应该放心了。按说他最关心的应该是第二件事儿,这毕竟是一件人人都羡慕的大喜事嘛。然而他最不想谈的还是第二件事儿,因为他确实谈不出来,到目前为止他都不知道小圣参赛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他历来做事都喜欢先入为主,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局外人。他的自尊心很强,他决不能让这位同僚在看他的任何笑话。因此他最终还是选择第一个话题,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啥事儿都没有比孩子的健康更重要。这种想法本来没错,可是汪清贤的意思还是想听听他在第二个话题上的高见,不管咋说,他们俩还是因为唱戏走到一起的嘛,只有谈到艺术,他们俩才可能有一点儿共同的语言。可是他发现他的这位同仁绕来绕去总回避他们之间最应该谈论的话题,于是他不得不猜想人家一定有别的想法。他本来就意识到他们之间任何时候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而这次来也只不过是履行一下“人到礼不差”的义务罢了,因此瞅个机会,起身告辞。 送走了汪清贤,鲍福又问了儿子一些话,然后吃饭,饭后各自睡觉。 鲍福这一夜怎么也睡不着。明天人家郭团长要亲自登门,并且指名道姓地要请教我京剧上的问题。可我在京剧上确实一窍不通啊,我拿什么本事去应对人家?他思前想后,觉得平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过不去的坎儿。 第二天一大早,他急急忙忙把两个人请到家里,不等两人相问,他就张罗道:“今儿请你们来,是想让你们帮我招待一个人,这个人今儿初次登门,于公于私都少不了二位。” 黄组长和昭阗异口同声地问:“招待谁呀?” “县文工团的郭团长。” 两人同时瞪大眼睛。 “首先我得声明:我本人有事儿不能参加,你们一定要让客人吃好喝好,千万别想着给我省酒省饭。我提前谢过了!” “客人初次登门,主人就要缺席,这恐怕不大礼貌吧?”黄组长首先提出问题。 “怕不大礼貌,这才请你们二位来代劳呀!” “鲍福,你的事儿能不能推一下?”昭阗也觉得这件事儿不大合适。 “推不了。” 二位本来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一看到鲍福面有难色,也只好作罢。 第二十四章 这世间的事儿就是这么扑朔迷离,有时候你明明看着前面是一条明晃晃的道儿,可走过去才知道那不过一条溢满污水的壕沟。远的不说,就说今儿个的宴席吧,鲍福准备的是何等的丰盛,而坐陪的两位高朋又是何等的荣耀,如果将鲍福临阵逃避的事儿抛开不谈,那这场宴会真可谓十全十美了。可是昭阗却没有那样乐观,不仅不乐观,还落得一天的不高兴,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昭阗看来,在这场宴席上,自己无论是多么的风光,多么的被村里人羡慕,其结果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好事儿被人家占了,好运被人家抢了,人情让人家落了,到头来自己什么也没得到。这种念头像火苗一样,从他迎来客人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燃烧,不仅没有因为后来的酒足饭饱而熄灭,反而愈烧愈旺。 学校又恢复了几天前的老样子。 零乱的办公室里,除了几个年轻的教室正围拢着老爷子说笑外,其余的同事们多半在各自的位置上打瞌睡。阴暗的墙角里,汪清贤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扶着大腿,像念咒似的在养神。 年轻的教师们一看昭阗进来,立即像一群偷食的麻雀一样惊得四处逃散。昭阗早就告诫过他们,别有事儿没事儿地都跟老爷子胡咧咧,他说话太不着边际,惹出笑话来大家都不好看。可这群年轻人就是不听,一背了昭阗的面就寻老爷子穷开心。 看到同事们一个个离他而去,老汉感到一阵阵孤独。他忽然发现有一只苍蝇正在办公桌上蠕动,他两手用力一合“啪”地一声,苍蝇被关在手掌心里。 打瞌睡的教师们纷纷睁开眼睛,一齐朝声源方向望去,很快他们又合上眼睛。 老汉小心翼翼地分开两掌,意欲观察一下那苍蝇的生存状况。谁知那苍蝇看到一丝缝隙,迅速飞了出来。不过,它经过一惊一撞,毕竟大伤元气,还没等飞高,就从空中跌落下来。这下可喜坏了老汉。他把它摁住,然后掐掉它的翅膀,看着它在桌上爬。还没等它爬上几步,他再次把它摁住,又掐掉它一条腿,然后让它继续爬。就这样,循环往复,直至苍蝇动弹不得,他才足幸而止。 这一幕全被昭阗看在眼里,昭阗恶心透了。 这老爷子也真是的,刚来的时候,多么老实的一个人啊!你问他什么他都不愿意多说,仅仅过了一个多月,才到县上开了一次会,回来以后情况就大变样了话也多了,见识也长了。可他究竟都学了些什么玩意儿?说出来真怕您笑掉大牙。再好的话只要到了他老人家口里非走样不可。不妨举两个例子。 一般说来,乡下人进一次城不容易。西成老汉只是年轻闯关东时从城边上走过几次,几十年了,他何曾知道县城又变成了啥模样!他从城里开会回来,同事们自然要问他在街上都看见过哪些稀罕事儿,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别提啦,白天开会,夜里看电影,哪有机会到街上逛悠?不瞒大家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在喷雾器(扩音器)上讲话,你别说,那又粗又长的鸟玩意儿还真管用,就是小声吹一口气,也跟放屁一样响;夜里,一气弄他娘的两三场,真过瘾!有海霞,女理发师,还有五朵金花”又有人问他吃的咋样,他回答:“我一直都弄不明白,那东西明明叫香糖(香肠),为啥吃起来是咸的?” 一天,公社教育组的一位年青女同志到学校检查指导工作。老汉在说话中得知,女同志的父亲曾是他的一位老相好。女同志一听说面前的这位老人是自己父亲的故交时,激动之下连叫了好几声“伯父”;老汉被她的真情深深打动,回想从前的往事,他激动不已地说:“没想到呀,几年不见,你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想当年,你光腚的时候,我倒是抱过你几回哩!” 昭阗做梦也没想到,一辈子沉默寡言的老父亲一旦讲起话来竟然流都流不住。有几次他在同事跟前羞得无地自容,还有几次他竟然跑回家里蒙头大哭起来。谁都无法解释清楚,这老头子为什么一天比一天变得古怪起来?自从打县里开会回来,谁的意见他都听不进去。昭阗经常在心里怨恨他,不会讲话你就少搀和,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但怨恨也只能埋藏在自己心里,对谁都不能讲。他也曾狠下心来,让老爷子退出学校,可是老爷子一听这意思,气得又摔盘子又打碗,闹得鸡狗都不得安宁。昭阗还想着让孩子们绊绊他的手脚,谁知这个法子根本不灵。眼见得这些天来,他比谁到校都早,比谁归来得都迟。回想先前的一番苦心,昭阗仿佛被一只苍蝇卡在了喉咙里。 下午的安排是,召开毕业生离校入队动员大会,全校师生都要参加。按照会议议程,贫管代表做动员讲话是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昭阗昨天就向校长提议,最好将这项内容改由他人完成。校长说,这是上头的意思,每个学校都是这样安排的,会后还要将会议纪要报送上级。昭阗的意见未被采纳。从下午一进校门起,昭阗的脑子里就是一片混乱,这是老爷子第一次在全体师生大会上讲话,无法想象又会闹出多大的笑话。 各班按照预先划分的区域分别坐好,大会很快就开始了。 大会的议程是:校长做动员报告、教师代表发言、毕业班班主任发言、毕业生代表发言、在校生代表发言、大队负责人讲话,最后才是贫管代表讲话。因为今天会议的内容比较多,所以持续的时间也相对较长。等到会议进行到最后时,同学们早已听得不耐烦了。然而大家一看到老汉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主席台上时,也着实新鲜了一阵子,因为大家毕竟还没有当面聆听过他老人家的敦敦教诲! 其实,老汉早就憋不住了,他的心里早已汇集了万语千言,只等上台以后来他个一卸无余了。可是当他真正走到主席台时,满肚子的话连一句也到不出来了。他挖空心思地想啊,想,可就是想不起来,他急得满脸通红。他看见一位同学正在摆弄一个小巧的玩具,忽然想到了话题,他说:“有的同学该咋着的他不咋着,不该咋着的他倒咋着起来了,不该咋着的你咋着就行了?该咋着的你为啥不咋着?”恰这时,一片梧桐叶落在了他的头上,那情景就像头顶黄色军帽的日本山田小队长在对老百姓训话一样。 师生们本来想听他讲出个子丑寅卯来,哪怕听他讲几句笑话都可以,可是听了半天,到底没听出什么名堂来,再一看他这副滑稽像,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 这下,他又急了:“你们笑个俅?有啥话不能当面讲吗?要不请你站到台上讲讲看!你讲不出来了吧?有些人就是这样,他有话又不对我说,你不对我说我咋会知道?你得给我说出来我才能知道啊!你不对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啊。” 他依然没有制止住下面的笑声,后来校长亲自为他维持了一下秩序,众人才停止了笑。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记起了校长让他上台来干什么。哼,你们这群废物不是笑话我是个大老粗吗?那好,老子这就给你们露一手,看你们今后还敢小看我不?想到这些,他的心里一阵阵激动,他努力控制住这种激动的情绪,一字一板地讲道:“七年级的同学们,你们马上就要毕业了,马上就要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了,在你们上路之前,我要送给你们几句话,请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这些人哪,有三个特点,哪三个特点呢?第一,你们都是青年人。第二,你们都很年轻。第三,你们的社会经验很少” 他觉得这“三个特点”总结得相当有水平,于是便不厌其烦地重复起来。然而他何曾意识到,台下早已乱成了一窝蜂。 庆幸的是,今天学冰没有跟着捣乱,非但没有跟着捣乱,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学得规矩。要是搁在往日,会场进入到这种局面,他会调弄得周围的每一位同学都不得安宁。今天他却不能。饶不能,却招来周围同学的相继调弄。这个说:“学冰,一定要牢记你爷爷传授的‘三个特点’。”那个说:“学冰,以后再有话要直接跟你爷爷去说,不然的话,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刚举起拳头要对一个弱小的同学施行报复,旁边的一位同学却阻止道:“你爷爷刚说过,‘该咋着的你不咋着,不该咋着的你倒咋着起来了。’这样不行啊!”周围的同学一阵大笑。 学冰被他们闹得满脑子轰轰直响,他再也呆不下去了,借上厕所之机,翻墙逃走了。 出了校园,他只觉得孤零零的,不知道到哪里去玩才好。他正耷拉着眼皮索然无趣地在人家的房檐下踯躅,脑门忽然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碰了一下,生疼生疼的。他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木杈。一气之下,他把木杈踢到了大路上。咦,木杈不是用桑树做的吗?桑树上不是长桑葚吗?于是,一个绝妙的主意油然而生:邻村的桑葚不是正好熟透了吗?何不趁这机会摘些来慢慢品尝?省得人多了碍手碍脚地又不好下手。主意已定,他决定马上去摘,但转念一想,桑树林离这儿少说也有七八里路,这一去一回,非得过了下半夜不可。再说啦,晚上又没有月亮,还要路过柏树林。不行,不行,为了几颗桑葚,值得那么担惊受怕吗?还是再想点儿别的事儿干干罢。他想来想去,到底想不出别的什么事儿来,满脑子全被那紫红的桑葚占住了,口水也止不住地往外流。他远远地望见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正朝这边赶,于是灵机一动:何不借三叔的自行车一用?就说到大姑家走一趟。对,就这么办。 他鬼鬼祟祟地来到三叔的家门口,所幸的是,自行车就停在门口。啊哈,真是天助我也!他胡乱地叫了一阵子“三叔”不见里面有回应。他来不及多想,骑上自行车就走。 他本来应该顺着胡同直往南走,可是刚爬上自行车就远远看见昭珙正垂头丧气地朝对面走来。这死老头子,天天就爱哭丧着脸,就像死了八个爹似的,跟他说话,他总是爱答理不答理的,让人觉得寒碜。不理他,只装着没看见!又一想,不行,倘若他问我现在为什么不在学校里念书,我怎么回答?到那时岂不又惹出别的麻烦?还是躲一下为好。想到这里,他赶快从车上跳下来,就像避瘟神一样回身便走。 他本想从公路上绕到西面的大路再往南走,没想到刚从胡同口转过弯的时候,被背后的一辆自行车迅速超过。他妈的,你牛什么呀?你不就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吗?还没有老子的新呢!一眼望去,那骑自行车的少年似乎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在想,这是在自己的家门,就胆敢有人跟我较真儿,要是换了别的地方,他还不知道要怎么耍我哩!这样的气也能忍受的话,那以后还怎么做人?莫说在外面做不得人,就是在村子里连这最小的孩子王也没法再当下去啊!他越想越窝囊,不行,给他点儿颜色瞧瞧,让他以后再打这里过的时候,骑慢一点儿。想到这里,他二话不说,蹬起自行车就往前追。 那少年忽然觉得后面有人在追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村里的孩子在跟他过不去了。可是他并没有得罪过谁呀!没得罪过人家并不意味着人家不敢得罪你。紧张的局面不容许他多想,他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拼命往前赶呀,赶,他的脑子里再没工夫想别的,只记得大人们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后者一直都在穷追不舍,他有几次都急得差点儿哭了。 读者不知,当地有个坏风俗,每年的清明以后,孩子们脱去棉衣,极易聚拢在一起,跟邻村的孩子打坷拉仗。这种风俗屡禁不止,代代相传。大人们在管教孩子的当儿,有时也会回忆起他们顽皮时候的花花事儿,甚至津津乐道。孩子们听了,当然不仅不引以为戒,反而变本加厉。于是,这便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每年都会有一些孩子因此受伤。至于芦花村的孩子们就更加了不得了,他们仗着孩子群中有相当多的人是练武的,因此跟所有周边村的孩子都干过仗,他们的“硬骨头”精神在远近是出了名的。 学冰本来想着超过那少年,然后给他几句难听的也就算了,没想到这家伙还真的较上劲儿啦。学冰一急,那牛性子又上来了,他早把准备要做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了。现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一种愿望:就是追到天边儿也得把你小子给追上。 就这样,两人各有各的心事儿,一个在追,一个在赶,都不肯让对方获胜。这两个孩子毕竟年龄相当,体格接近,尽管走了那么长的路程,但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转眼到了水仙庵。那少年本是投亲戚去的,路途也熟,到了前面的三岔路口,一个旋风似的急拐弯儿,竟然改道了;那学冰只知道往前赶路,却不曾防备对方有这一手。等那少年转过弯去很远,他才反应过来。等他准备刹车时,一个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原来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路边玩耍,看到一辆飞快的自行车朝这边驶来,情急之中不知躲避,说时迟那时快,自行车从他们身边匆匆飞过,其中一个被擦破了头皮,顿时鲜血直流,另一个吓得呆站在路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附近的大人们纷纷围拢过来,有的张罗着把孩子往医院里送,有的迅速抢过自行车。学冰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他何曾见过这种阵势?早吓懵了。他也不知道人们都在问他什么,他只是反复重复着一句话:“我不是故意的。” 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说:“既然他还是个孩子,咱就不要太难为他,咱只问清楚他是哪村的,父亲叫啥就行了。” 果然一位三十多岁的人上前便问:“这孩子,你不要害怕,我们是不会打你的,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们,你是哪个村的?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学冰还是重复着那句话:“我不是故意的。”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哪个村的?” 这回他好像听懂了,他指着来时的方向:“芦花村。” “芦花村?芦花村离这里有二三十里路呢,你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走亲戚?” “是走亲戚。到我姑妈家去。” “你姑妈在哪个村?你姑父他叫什么名字?” “她在东庄村,我不知道姑父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你准是在说谎吧?东庄村在东面呢,比你们的村庄还要往东,你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 “我也不知道。”说完,他便耷拉下头去,任凭人家问什么,他再也不说话了。 这时,围观的人又开始议论起来了:“敢是吓坏了吧?”“也许是罢。”“慢慢地问罢,千万别再出现其他意外,不然的话,人家的大人来了就更不好办了。” 问话的人又换了一个,他好像是一位教师,听得出他说话的口气比刚才的那位温和得多:“这位小同学,你不要太紧张了,大家都不会为难你,刚才的那位小弟弟被撞,并不全怪你,另外他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很快就会好的。不过这件事儿既然让你给碰上了,你就得告诉大家一下你自个儿的情况,你说对不对?” 学冰听了,情绪果然好转了许多,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至少咱们可以交个朋友吧!” “我叫鲍学冰。” “你的父亲呢?” 学冰刚要回答,忽听一位妇女“儿”一声“肉”一声地哭嚎着朝这边走来,他吓得嘴唇直打哆嗦,脑子里一片空白。 外层的人经过好长时间的劝阻,那妇女才停止了哭嚎,现在她被人领着去医院了。 学冰看着面前的这位老师,心想,我的父亲什么时候像这位老师一样和蔼过?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更大的威胁已经向他逼近。 老师仍然在期待着他的回答。 他不能先告诉老师他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他如果告诉了,父亲肯定会马上赶来,那样父亲会把他打死的,但是不回答又不行,怎么办?他愣了好半天,忽然说道:“我有个叔叔,你们一准认识他,他叫鲍福。” 果然人群中响起回应:“啊,鲍福?原来他是鲍福的侄子。”“鲍福?知道这个人。” 老师又问:“大家还是想知道你父亲是谁?” 再问,学冰反正不说话了。 没辙,大家只好商量着先把孩子安顿下来,然后央人到芦花村先去找鲍福,随后再去通知孩子的家长。 他们找到鲍福时,鲍福也刚刚回到家里。听了对方的来意,鲍福招呼客人先坐着喝茶,自己便去昭阗家里敲门,去了两次,都不见里面有动静,他回来向客人做了解释,并安慰他们:“请放心,我跟他家邻居多年,他爸爸是教师,还是很通情达理的,事情一定能够妥善处理。”客人完全看得出鲍福的一片诚意,于是提出先走。鲍福也不便挽留,答应随后就到。 鲍福终于在学校里找到了昭阗。那时,老汉仍然在孜孜不倦地阐述着他的“三个特点”下面的人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说话。鲍福没有接受过高层教育,也没有倾听老爷子讲话的前文,他无法想象“为什么说你们都是年青人?”“为什么说你们都很年轻?”“为什么说你们的经验都很少?”这样的问题也需要阐述。 昭阗听到这个消息时,无疑心头又挨了一顿闷棍。自从父亲上台讲话,他就开始睡觉,现在他都不知道睡到什么时间了,他把鲍福带到一个背静处,朦胧着双眼问:“你没有搞错吧?小冰正在这里开校会,他怎么会跑到水仙庵呢?他就是飞也飞不过去啊!”“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可人家说得一点儿都不差。要不,你过去看看小冰在不在?” 昭阗跑过去,瞬间又跑回来。这次他的脸色跟刚才大不一样。他惊慌失措地说:“咱得赶快去。” 昭阗得马上借一辆自行车,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他的三弟,过去一问,才知道他们也已经找过好长一阵子了,现在急得不得了。鲍福觉得情况紧急,马上提议:“要不我先去把小冰领回来,反正我那边的熟人多,孩子还小,怕一时想不开再发生意外。”昭阗道:“要不要再叫个人跟你一块去?”“这又不是打架,去那么多人干吗?”昭阗便不再说什么。 昭阗又到别处跑了一阵子,依然一无所得。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叫开了平朴环的门。这娘们儿,好自在啊!大麦天还躺在屋里睡大觉,也不睁开眼睛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不知道昨儿晚儿又让谁包夜了? “叫什么叫?没看到我在睡觉吗?”平朴环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来,一看是昭阗,立即转怒为笑“是二哥呀!今儿个怎么有雅兴了?大白天的,也不怕被人瞧见?” “二哥今天不陪你了,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说什么借不借的?干吗那么小气?咱俩谁跟谁呀!凡是我有的,你尽管拿就是了。” “不是别的东西,我想骑一下你的自行车,你不会拒绝吧?” “咳,我还以为是什么玩意儿呢!骑车呀?人都让你给骑上了,还在乎它吗?骑走罢!” 昭阗看着她一脸妩媚的样子,心里痒痒得发慌,要是搁在平时,他非爬上去发泄个痛快不可,可是今天不能啊。他不敢再罗嗦下去了,否则的话,他真的就走不了啦。 告别平朴环,他想再回到家里交代一下,然后上路。现在他的脑子里乱得很,他越想越糊涂,眨眼工夫小冰怎么会跑到水仙庵去了呢?再说了,那里连一家亲戚都没有,他到那里去干什么?但愿这件事儿是谣传,否则,事情可就闹大了。 他回到家里,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心里又多了一份烦恼,难道老娘们也失踪了?大麦天的,又不下地干活,不好好地呆在家里还跑什么呀?亏你长得这副模样,要是稍微平头正脸的,还不知道会疯到哪里去呢。 他来不及多想,只得急着上路。可是刚爬上自行车,却发现前面乱纷纷的,只见一位年轻媳妇慌慌张张地跑来:“二叔,不好了,打起来啦。” “别紧张,玉兰,你慢慢地说。”昭阗急忙跳下车来搭讪道。 “二叔,你去看罢,打起来啦。”那媳妇红着脸说。 “谁跟谁打起来了?”昭阗急着问。 “俺二婶跟那边的孙寡妇打起来啦。”那媳妇说完,头也不抬地就走了。 我说哪,在孙寡妇的大门口聚集着那么多的人干什么?原来是这两个贱人在争斗,看来阵势还不小啊!这娘们,尽给我添乱,你说各过各的日子,她又没招你惹你,你老跟她过不去干什么?我早就料到了,两人迟早会有一场争斗,但没有料到会发生在今天。但无论怎么说,我不能在这种场面上出现,否则的话,一边是老婆,一边是情人,我应该向着谁?帮着谁?我就是一碗水端平,她们也只会说我倒向另一边呀!再说了,让街坊看了也不体面哪。 想到这里,他一咬牙,不管她们!让她们打去好了,我眼不见心不烦,无论谁打过谁,都与我无关,等她们打累了,自然会松手的。 于是,他调回头去,想躲过前面的是非之地。这时又有一个小伙子跑来传信:“二哥,快去吧,打得好惨哪,再迟了,二嫂子就要吃大亏了。” “谁爱管谁管,这事儿别找我,我还有要紧事儿呢。”说着,就要走。 小伙子上前抓住他的车把:“二哥,你不能走,你一定得管。” 昭阗想跟他急,但一看小伙子比自己更急,似乎还有难言之隐,他只好回过头来,一步一步地朝事发地走去。 奇怪的是,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三两个人了。这群人太不可思议了,要是往常一听说谁家打架,不看到人家打得头破血流被送进医院,他们是不会散场的。今儿怎么了?这么早就结束了?这不是太可惜了吗?他正在纳闷,却发现剩下的那两三个人也随之溜走了。现在,胡同的正当中,只有黄脸婆一个人胡乱地躺在地上。 难道她死了?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一刹时,他吓得脸都黄了,腿脚更是动不得半步 第二十五章 黄脸婆并没有死,但却吃了大亏。 至于事情发生的原因嘛,用不着多说,读者朋友自然会想象得出。常言说得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那孙寡妇本来就不好惹,只是碍于情面,任她骂几句也就算了。不想那黄脸婆也太得寸进尺了,她骂孙寡妇觉得还不过瘾,骂着骂着,竟然连人家的闺女都给带上了。孙寡妇想,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可闺女还小哪,今后的路还很长。倘若闺女从此也落下个不好的名声,那自己后半辈子指望谁去?于是她俩便打起来了。 不管论年龄,还是论体格,两人都不相上下。一般来说,她俩一旦抓起来,十有**会打个平手。那么在两人同时赤手空拳的情况下,为什么孙寡妇会把黄脸婆打得如此惨重不堪呢?原来两人相比,孙寡妇仅仅比黄脸婆多了一个心眼儿。 也许黄脸婆更注重两军交锋勇者胜的策略,所以战争一开始,她便手口并用,来势凶猛,首先造成一种大军压境之势。果然这一手厉害,黄脸婆首先迎得了战争的主动权,孙寡妇在她雨点般的耳光和拳头下吃了不少苦头。 相比之下,孙寡妇更注重后发制人的道理,在对手向她发起猛烈进攻之时,她首先想到的是防御,其后便是沉着应对,沉着并不意味着无所作为,临阵不乱方能为将。在对手向她发起上面攻击时,她却出人意料地在下面实施了报复手段。当黄脸婆正在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时,却意外地发现后院竟然失了火她的裤腰从肚脐一下子脱落到脚背。孙寡妇趁机把那根又脏又臭的腰带扔得很远很远。 战局瞬间发生了天地变化。黄脸婆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进攻能力,就是防御手段也显得十分脆弱。她被迫弯下腰去提溜那遮羞的东西,哪知她的对手早抢先一步把它牢牢地踩在了脚下。现在她的两脚已变得无法动弹,两手却在上下之间摇摆不定,尽管遮羞对她来说已变得遥不可及,但是她仍然昏头昏脑地忙乱于这种徒劳之中。 眼前的形势对于孙寡妇来讲,无疑是左右逢源,她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她先是让对手的头部、面部,背部等所有与自己受过攻击的相同部位都做了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偿还。等她觉得有些累了,也预感到对手有气无力了,她才转而进行言语方面的报复。她轻而易举就把对手的屁股给掀了起来,她要让所有围观的人都看清楚这女人最羞于见人的东西,她不仅在向人们展示着这一切,而且在做着画龙点睛的点评:“大家都看好了,这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的东西,今儿个说这家的骚,明儿个骂那家的臭,你们都看好了,她的是个啥样子” 那片白生生的大屁股,还有紧挨着白屁股的那唉,谁好意思再看下去呢? 首先,像玉兰这样的年轻媳妇、姑娘们从黄脸婆脱落裤子的那一刻起,就羞得走了,她们便是撤离的第一批人;其次,男人们虽然想多看一眼,但迫于四周的脸面,也不便久留,于是他们便成了撤离的第二批人;剩下的只有太太和婆娘了,她们本想劝阻一下,但一方面怕万一劝阻不当,再引火烧身,另一方面也想到黄脸婆一贯的为人,只好作罢,她们看到事情越闹越大,再看下去与人与己都无益,于是这最后一批人也陆续撤离。 孙寡妇也不是个太恋战的人,一看捧场的人都走了,便及时结束了战斗。 昭阗走到现场时,所能看到的只有妻子一副可怕的样子:她躺在尘土涡里,浑身被尘土弥漫着,头发凌乱极了,无法辨认的面色中只有数条血道道还算鲜活,眼睛似闭还睁,牙齿上沾满了红颜色。她一手提着松弛的裤腰,一手紧攥着带血的拳头。 听到有人走来,她开始呻吟起来:“我的天哪,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哪!男人被人家拐跑了,老婆还跟着受欺负,我咋有脸再活下去啊?” 昭阗一看她没死,又喜又气又伤心。 黄脸婆一看是自己的男人来了,哭声更悲切了,她使劲地摇晃着他的腿:“今儿个你都亲眼看见了,我被那个臭不要脸的打成这样,你要是不给我出了这口恶气,我就一头撞死在你的脚下。哎呀,我的头好疼啊,我活不成了”她一边哭,一边在地上滚来滚去。 “不象话,太不象话了,怎能把人打成这样,这也太欺负人了吧。我找她说说去。”昭阗一怒之下,真要去闯孙寡妇的门。 “不用找了,我来了!”孙寡妇一步步朝大门外走来。 昭阗看得清楚,她的头发也是凌乱的,脸上同样挂满了血道道,跟黄脸婆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脸上和衣服上没有太多的泥土。 “你不是要为你老婆出气吗?我来了,你动手吧!”孙寡妇站定,目光狠狠地盯着他。 “你,你也太欺负人了。”昭阗躲避着她的目光,憋足劲,才道出这句不软不硬的话来。 “鲍昭阗,你一个大老爷们家不要信口雌黄,你睁开眼睛看看,她究竟躺在了谁家的大门口?” “那你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 “打成这样?你问她,是谁先动的手啊?你看见我的头上我的脸上了吗?”说着,她一步步逼向昭阗,发疯似的掀起自己的头发,指着自己的脸让他看“假如今天躺在地上的不是她,而是我,你还会这么心疼吗?你能走到我的身边为我拍拍身上的土,伸手扶我一把吗?你决不会这样做!因为你要顾及自己的名声,你要让全芦花村的人都知道你鲍昭阗是个堂堂正正的人。我为什么在你的眼里就落得那么下贱?因为我是个寡妇啊!寡妇,谁会瞧得起一位寡妇呢?从我十六岁嫁到你们芦花村的那一天起,就没有被人瞧得起过。我受苦,我受气,我捱打,我捱骂,那是理所当然的,那是天经地义的,谁让我做了寡妇呢?我知道,我的身份永远都无法改变了,可我的女儿却是无辜的,却是清白的呀!她为什么要受我的连累呢?你说这公平吗?”她越说越动怒,越说越伤悲,说着说着,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见此情景,昭阗不知道应该劝阻一下,还是应该沉默一阵,他一时茫然起来。 “没骨气东西,老婆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听她胡嗪,我知道你早就被这个狐狸精勾引住了,早晚有一天你会一脚把我踹了,跟着她过好日子去。哎呀,我的头好疼啊”黄脸婆干叫几声,又开始寻死觅活起来。 “鲍昭阗,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纸里是永远包不住火的,那咱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的吧,省得我无缘无故地落骂名。你今天必须当着你老婆的面把话说清楚,我究竟哪年哪月哪日勾引过你?” 昭阗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你倒是说话呀?她说我勾引你了,那我倒要问你,我什么时候去过你的家?你的家住哪儿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在大街上纠缠着你非要你跟我做*爱呢?上有日月,下有江河,我若做了那样的亏心事,当即就死在你们面前。我是跟你好过,可我并没有勾引过你呀,那是你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地翻墙破壁来央求我的,你为了能得到我,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发过的誓吗?要不要当着你老婆的面再重复一遍?” “好啊,都是你们干的好事!”黄脸婆忽地坐起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捂着眼睛“我可没脸见人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要跟她拼了” “够了。”昭阗咆哮道,他一把将烟蒂甩掉,连车子都不要,头也不抬地走回家去了。 他走后,孙寡妇“咣当”把门关上,大门口只剩下黄脸婆一个人在地上躺着。 昭阗刚回到家里,鲍福随即也赶来了。让昭阗惊讶的是,黄脸婆也被他用自行车带了回来。他们还没有坐定,桂晴便提着暖壶走来,不用说这是鲍福刚刚安排好的。 昭阗一时无话可说,只好把鲍福叫到别的屋里说话。 不等昭阗寻问,鲍福便安慰道:“二哥不用担心,那边的事儿我基本上处理好了。孩子仅仅受了点儿外伤,没有什么危险。我到家里看望了一下孩子,大人们都很通情达理,并让我转告你,不要有任何思想压力,也不要再跟咱的孩子过不去。我也告诉了他们这边的情况,我说你对这件事儿很是放心不下,现在急得不得了,今儿赶不来,明儿一早也会赶来的。人家却说,不用再来了,大麦天的,大家都很忙,能有这份儿心意我们就知足了。如果有缘分,那以后我们还会是朋友呢。我告诉他们,这样的朋友咱们交定了。” 昭阗历来知晓鲍福的办事能力,委托鲍福处理这事儿,他一百个放心。刚才听了这番话,他的确心里一热,但很快又不安起来:“人家能这样通情达理,这当然再好不过了,可咱家的孩子既然惹了祸,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装聋作哑吧。”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如果明天你能抽出点儿时间,我陪你一起去。无论怎么说,咱总该做到‘人到礼不差’吧!” “好,就这么定了。哦,对了,刚才你说你去看望过孩子,又花了不少钱吧?快告诉我,到底花了多少?我还你。” “二哥,没花几个钱,你不要再提它了。” “不行,这钱不能让你花,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不能再让你吃这份亏。” “我的钱就不是钱了?不信那上面有毒?不然就是我没有资格喽?小冰好歹还得叫我叔叔吧?为了孩子的事儿我花上几块钱还不应该?再说了,论家底儿我还不比你差吧?” “兄弟,看你说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你什么都别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调理一下情绪,把明天学校的事儿安排一下,然后好好地休息。明儿一早我过来叫你。另外一件事儿我跟桂晴商量好了,她先替你照顾一下嫂子,做饭什么的,你都甭管了,做好你自己的事儿就行了。”说完,站起来要走。 “等一下,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刚才我都说过了,这些事儿你不要再管了,孩子嘛,贪玩儿,谁都打这儿走过,吃一堑长一智嘛,下次他肯定会改的。再说了,我们爷儿俩还是挺投缘的,我的话他句句听。” “小冰他现在又去哪儿了?” “这你放心,他哪儿都不会去,晚上就跟着我。” 昭阗再没的说了,他只好一个人糊里糊涂地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他便随鲍福去了一趟水仙庵。果然那边的情况跟鲍福说的一样,大人们非常热情,中午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走,非留下来吃饭不可。昭阗万万没有想到,一次意外事故,竟然成就了一桩美好的朋友情缘。无论怎么说,在这个化险为夷的事件中,鲍福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另外,黄脸婆在桂晴的陪伴下,一觉醒来,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她起床走了几步,跟没事儿一样。桂晴看了,也很高兴。 黄脸婆的体肤本来就没有受到多大的损伤。试想,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在赤手空拳的情况下能把她怎么样?但唯一遗憾的是,脸上的伤痕尚需数日方能洁净。昨天的情景对于黄脸婆来说,其实三分是痛七分是装,她的根本目的就是给孙寡妇造成一种精神压力。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孙寡妇对此倒索然无事,只是她的丈夫却羞愧难当,无脸见人。 昭阗从水仙庵归来,一觉睡到太阳落山;第二天学校放麦假,他仍是大门未出;第三天队里动镰收割,他依旧卧床不起;第四天晚饭后,他趁黑夜无人,才悄悄来到父亲门下。 “爹,前些年您经常提起的那个薛广娴现在他人还在么?”昭阗站在老汉的面前问道。 “你问他干吗?”老汉本来就对他的深夜来访惊恐不安,再一听“薛广娴”这三个早已陌生的字,更觉得骇人听闻,不由得警觉起来。 “不干吗,只是想见见他。” “见见他?他有啥好见的?”老汉唬得眼睛都不敢眨巴一下。 “爹,我只问您一句,他人到底还在不在?” “不知道。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昭阗觉得,他这样的回答跟没回答一样。于是决定不在纠缠他了,起身就走。 “回来。”见昭阗站住,老汉就在他的屁股后面嘟囔道:“我说小二呀,这几天你到底是咋了?学校也不去,地也不下,眼看着人家忙忙碌碌的,你却呆在家里,有你这样的吗?” “我这不是在想事儿吗?”昭阗头也不回地说。 “你想啥屁事儿来着?连我你都不告诉,你难道去告诉那姓张的姓李的去不成?你管他们叫爹去好了,我不是你爹。”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这样说话咋啦?”老汉眼珠一瞪,又要跟他急。 “爹,您有话好好说不行吗?您怎么一跟二哥走到一块就吵架?”英莲立即劝阻道“哥,您也别生气,有话慢慢地跟爹说,啊。” “算了,算了,我认倒霉。”昭阗说完,又要回去。 “哥”英莲拽住他的衣角。 “他走让他走,算我没这个儿子。告诉你,想见薛广娴,如果我不亲自登门,谁也别想见他!” 昭阗一听,有门儿,连忙收住脚步。 英莲一看哥停下了脚步,忙到屋里去找凳子。她找了好半天,也没能找着可坐的东西,却忽然想起凳子在中午的时候都被邻居家借走了。她空手而归,却惊讶地发现父亲一点儿气都没有了。老汉像孩子似的地笑了一阵子,然后对儿子说:“你早告诉我不就完了吗?”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薛广娴在西成老汉的带领下蹑手蹑脚地走进昭阗的家门。昭阗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时间请他,完全是因为农忙时间可以更好地掩人耳目。试想,在那个大破大立的年月里把一个风水先生请到家里将会引起什么后果? 为了给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准备一顿像样的午餐,西成老汉专门要到自家的菜地里去摘些新鲜瓜菜。一进园地,他便傻愣住了,早晨明明看好的黄瓜却一根不见了,他问了家里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这下可把他气坏了,自己辛辛苦苦种植的蔬菜,不声不响地被人盗去了,这不是有人存心在跟他过不去吗?不行,得骂他几句。于是他趁着干活的人陆续回家经过菜园的机会,便撤开那憨厚的嗓子叫了起来:“谁把黄瓜给我摘了?我骂你个小舅子。”他从地北头走到地南头,又从地南头回到地北头,反复都在重复着这句话:“谁把黄瓜给我摘了?我骂你个小舅子。”那些年轻人从没听说过他会骂人,今儿听说他要骂人了,都觉得新鲜,还以为他会骂出个什么花花样来的,便坐下来细听,可是听来听去,却不见下文。在村里人看来,这根本就算不上骂人的话,最多算是警告的话,或者叫做粗话。大家觉得无趣,一个个都走散了。 薛广娴,江湖上称其为薛半仙,七十多岁的样子,生得一副文人气派,留一撮山羊胡须,带一副白边老花镜,穿一身人造棉裤褂。可惜没有身配长衫,否则,那便是一位活生生的古董先生再造。他跑了半辈子的江湖,深知这“玄之又玄”的奥妙。所谓一言值千金,就是说玄机是不能轻易被点破的,因此更多的时候,他都以题外之言来跟人周旋。尽管如此,这父子俩还是被他的博学多识深深打动。 酒过三巡,薛半仙仰观室外,拈须感慨道:“这测字一事嘛,看似简单,实则奥妙无穷,非大悟之人不能为也。想当年,师爷在京城卖卦,一日正好碰上那张之洞张大帅散朝回府,张帅看到卦摊之处好不兴隆,于是欲有一试之念。翌日,他化装成普通之人来到卦摊,欲卜本人命造。师爷令他随意书写一字。张帅便写了一‘人’字,师爷一看,立即跪倒便拜,说:‘先生决非凡人,小人有缘参拜,实乃三生有幸。’张帅暗叹,但转念一想:也许是巧合吧!他日,又命一仆人打扮得非常气派,同样到师爷摊前书一‘人’字,师爷看后却说:‘你不过是个随从走卒而已。’仆人回府转告张帅,张帅更加惊叹。但仍觉得师爷有侥幸之嫌,于是又派一狱犯前去同样去测一‘人’字,狱犯旋即归来报知:‘所测之事一点不差。’张帅至此信服不已,他亲临师爷摊前,相问:‘三人同书一字,命运各别,先生能否赐教一二?’师爷道:‘其实很简单,大人书一人字后,将笔置下,恰在这时,一阵清风吹来,笔杆旋转,随即与人字构成另外一字,名曰大,因此小人断定,先生必大人无疑;下人书人字后,同样有风吹来,笔杆与人字亦构成另外一字,名曰小,因此小人断定,此君必走卒矣;最后一人赶来时,有惊慌失措之相,且手不能书,只能以口代笔,口中藏一人字,非囚徒又为何人?’张帅当即赞曰:‘先生真神人也。’” 父子俩听了,的确感到这其中的学问奥妙无穷。 薛半仙一看这父子俩兴趣甚浓,因此精神更爽,他呷了一口茶水,继续道:“在下不才,也曾效仿先人卖弄过一二。那年,有一老者风闻得我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意欲难我一难。一日我云游路经他的村头,众人之前,他站在一棵树下问我:‘你说我是干什么的?’我当即回答:‘如果学生没说错的话,您应该退休不久。’话音刚落,众一片赞叹。” 昭阗忍不住问道:“老世伯,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半仙笑道:“人在木旁,不正是一‘休’字吗?” 昭阗听了,连连称奇。 接下来,薛半仙又讲了占卜、驱邪、招魂、扶乩、风水、巫术、相术、解梦等方面的学问,他讲得绘声绘色,天花乱坠,昭阗难分真假。 昭阗听着听着,忽然想起了几天前做过的一个怪梦,为什么不趁此机会,让他解解?另外也好当面领教一下他的真才实学啊,于是他说:“老世伯,前几天我倒做过一个怪梦,但不知是凶是吉,您能否为我一解?” “说来听听。” “这梦怪的很,我清楚地记得有两匹枣红马驹放着明晃晃的大路不走,偏生在阴影下行走,我觉得它们实在可爱,因此只想上去一骑。可是我还没有碰到它们的身子,就被其中的一匹给重重地踢了一脚,而另一匹撒腿就跑。我疼得动弹不得,吓出一阵冷汗。”昭阗擦擦脸上的汗,仿佛又回到那可怕的梦境中了。 半仙低下头去,拈须寻思良久,自言自语道:“阴者,雌也;二马者,冯也。”他忽然对昭阗严肃起来“贤侄,莫非近日与冯姓女子有染?” 昭阗摇摇头,虽不言语,却暗暗佩服薛半仙的本领。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不过,老朽还是要奉告你一句话,今后与人交往,一定要注意回避冯姓女子,否则,会出现不测呀!” 昭阗听了,心里一阵阵冰凉,想再多问,又觉得下面的话不好出口,只好咬咬嘴唇,点头作罢。 西成老汉觉得近日长了不少学问,本来打算在这种场合上卖弄卖弄,可是坐了很久,不是听得糊里糊涂,就是实在无法插言。一场宴席,竟然轮不到自己说话,心里好不是个滋味。现在看到场面有些冷落,才忽然想起来招呼客人饮酒吃菜。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太阳偏西,半仙已有些酒意,不便再饮,因此吩咐上饭。酒足饭饱之后,半仙道:“适才所谈之事纯为笑谈,不足为信,权当解闷而已。今日蒙受款待,又得以与令尊相见,不胜荣幸,世侄还有何事不明,但说无妨。” 昭阗沉吟片刻,起身道:“老世伯之言,句句千金,令小侄大开眼界。既然老世伯如此慷慨,那晚辈就斗胆了。这些年来家境诸事很不顺心,大事接连发生,想必住宅建造不宜。老世伯既有回天之术,请指点一二。小侄将感激不尽。” 半仙笑道:“岂敢,岂敢,贤侄言重了,席前我已拜望过了,宅第并无大碍。人生在世,难免事事顺心,切莫偶遇周折,便草木皆兵。” 昭阗一听,简直急了:近日险些丧了人命,还红口白牙地说“并无大碍”这岂不是痴人说梦吗?什么“薛半仙”呀?“薛神仙”呀?全是他妈的混帐话。说来编去,还不是为了他妈的骗碗饭吃!简直就是一堆酒囊饭袋!他真后悔今天冒险把他请来。一气之下他真想现在就把这个糟老头子一脚踹出门去。 然而他毕竟是个不好喜形于色的人,因此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他继续耐心地说道:“小侄仍有一事不明:对门那家主人跟我阅历大致相同,年龄相当;若论才学恕我冒昧他并非在我之上。同样为人,为什么他诸事都比我亨通呢?另外我还发现,每当他家有大喜之事时,我家必有大难,难道这都是偶然的巧合吗?晚辈不懂风水,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风水上有些说法。” 半仙听了,仰天大笑起来。 昭阗被他笑得毛骨悚然,疑惑道:“老世伯因何发笑?” “世侄果然有心计,老朽佩服,适才你所担忧之事也正是我要说的。”半仙突然止住了笑,神情变得异常可怕起来“这‘倚山面水’一词你大概不陌生吧?” 昭阗点点头。他打心眼里看不惯这老头儿阴阳怪气的样子,但毕竟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细听下文: “风水之说正是来源于此。水乃万物之源,灵气所在,不能没有。无论阴宅还是阳宅,引水之事必须首当其冲。面水而居,人之所向,人之所求。对门那家坐东朝西,这西南之水源源不断顺势而来,他家能不畅通吗?再看看你家,背水而居,只能听到滔滔之声,却不曾望见滚滚之流,遗憾啊!水即财,水旺则财旺。以此判断,你家永远也不能超过他家呀!” 昭阗听了,顿时唬得脸色煞白,手中正燃着的半截香烟不觉落入大腿处,裤子被烧了个孔,很快殃及皮肉。他“哎哟”一声站起来,扑灭腿上的火。趁此机会,他走出门去。 西成老汉直呆呆地望着半仙,就像一位虔诚的香客望着释迦牟尼的铜像。 昭阗旋即归座,神情坦然了许多:“老世伯,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 “这个”半仙正要往下说,忽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住。 稍待平静,昭阗又解释说:“老世伯,刚才只顾说话,有件事儿忘记告诉您了,我给您准备了一点地产,回去蒸上几锅馒头,也算晚辈孝敬您了。” 半仙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门口刚刚放置了约莫装有二十来斤粮食的口袋,他心里一喜,口里却说:“贤侄如此可就见外了,我跟你父亲可是交情非浅呀!” “既如此,那您就更不该客气了。” “哈哈哈恭敬不如从命,世伯就依了你了。哎,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其实办法倒有如果不是令尊约我来,我是不会轻易点破的。你在西墙上开个小门,风水不就进来了吗?” 父子俩一听,喜得抓耳挠腮。 惊喜之余,昭阗禁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如此说来,对门的风水,也让咱给破了?” 半仙瞅着他,不露声色地反问道:“我说这话了吗?” 四目相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第二十六章 按照薛半仙的指点,过后两天便是动土的黄道吉日,昭阗便选择了后天。 破墙凿壁算不上多大的工程,由黄脸婆在跟前照应着,昭阗一个人就足够了。工程是午时开始启动的,到申时,主体工程基本结束,剩下的如:喂砖缝、扫泥巴之类的小活儿就不在话下了。 这阵子,昭阗坐在矮凳子上,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喝一口黄脸婆递过来的凉开水,望一眼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心里美滋滋的。他的目光不由得从小西门转移到西门以外的世界,他仿佛第一次感觉到墙外的世界居然是这么美:一条曲折悠长的围村小溪从门前流过,溪水汪然一碧,清澈见底;溪流两旁,弱柳阴阴,白杨灿灿;小溪往南与断肠河交接处,有一拱小石桥;小石桥往西,在大路与断肠河交叉处又有一拱较大的小石桥;大路西侧,便是疏密有致的小树林了。一眼望去,在这片宽敞的地面上,水域相连,道路相通,佳木繁阴。好一幅“小桥流水人家”风景图啊! 他被这幅美丽的图画沉迷了一阵子,耳畔不由得响起了宋人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只恨自己发现得太晚,要不是薛半仙拨云见日,他还不知道要在迷途中徘徊几许!想到此,他不禁又对半仙赞叹起来:高人就是高人,咱不服不行! 他正在暗自赞叹,却猛然发现小树林里有一个人影稍一晃动,又急忙缩了回去。 黄脸婆眼尖,一眼便看见那是机枪。 机枪刚刚从地头上拾了一抱麦穗,想趁半晌里村口无人,偷偷携入家中,不料刚要出树林,就被黄脸婆远远地给盯上了,她一时惊慌得进退两难。 “三奶奶,还藏个啥呀?我早就看见你了。”黄脸婆扯着聒耳躁心的公鸭嗓子,冲着小树林里喊道。 昭阗立即斥责她多事,她却不以为然。 机枪一看事已败露,不便再隐藏,只好羞红着脸扭捏地从树林深处冒了出来。她把那束麦穗裹得紧紧的,甚至要用那件稀布白褂罩住一部分,宁愿自己袒露着半张肥厚的白肚皮。 “三奶奶,瞧您吓得,我们又不是大队干部,你害怕啥呀?”黄脸婆又一次嘲弄道。 “小孩他娘,我正想到地头上去看看,却看见路上散了这么多麦穗,觉得怪可惜了的,就把它拾了回来,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机枪胆怯地央求道。 “三奶奶,瞧您说的,您也不打听打听,我是那种人吗?再说了,就您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妈子,我可怜还可怜不过来呢,还能跟您过不去吗?”黄脸婆自我夸耀道。 机枪听了,感激涕零:“小孩他娘,你真是好人哪,算我平时没看走眼,那我可就放心了。”她还想说什么,但一看怀抱里的东西,立刻又紧张起来。她不敢多耽搁,又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才缩头缩脑地潜回家里。 昭阗他们继续干剩下的活儿,看来在天黑之前收工是不成问题的。 “咕噜”“咕噜”一辆由三头大黄牛拉着的装有两人多高麦子的大车颤颤悠悠地自北向南而来,赶车的老汉只管两眼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路,把持好手里的牛,不敢左顾右看稍有分心,因为眼前的这段路一向坑坑洼洼,十分难走,每年都会有几辆拉麦子的大车在这里翻车;坐在麦子最上层的压车壮汉虽然哼唱着小曲,故意给人一种悠闲自得的感觉,但骨子里却吓得要命,从他不断走调的曲子中就可以得出判断。 大车过处,细小的麦穗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路旁。一群孩子乌呀呀赶来,抢着去捡路旁的麦穗,有胆大的孩子趁压车人不备,还冲过去疯狂地撕拽车上的麦穗。 “干什么干什么?好哇,你们胆子也太大啦!竟然都偷上了。”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妙龄女子忽然在他们的背后出现。 也许这群孩子还没有读过“螳螂捕蝉”的故事,一听见后面有人,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人,于是撒腿就跑。 妙龄女子虽然没有去追赶,但仍不肯放过他们。她冲着他们的背影喊:“跑什么跑?你们以为跑了就完事儿了?你们都给我听着,如果谁敢把麦穗拿回家去一根,我马上就让他的家长到大队部去。” 孩子们听了,马上把麦穗扔在地上,却拼命地往家奔跑。 “你们都给我站住!”妙龄女子瞪大眼睛,再次向他们发出命令。 孩子们果然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了路旁。 她倒剪着手,慢步走过去,指着地上的麦穗道:“把你们扔掉的麦穗都给我一根一根地捡起来,然后送到生产队的麦场里去。”见他们一个个还在傻愣着,她忽然发怒起来:“你们都听见了没有?还不赶快给我捡起来?” 孩子们只好蹲下去,把刚扔掉的麦穗一根一根地捡起来,然后默默地朝麦场方向走去。 她站在旁边,亲眼看着他们做完这一切,才掏出手绢,擦擦额上的汗。这时,她的眉宇间露出了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大路上的这一幕被溪流那边的昭阗两口子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仿佛看电影一样,人家已经谢幕了,昭阗还傻忽忽地站在那里回味着刚才的那一切。他每次看到她,都好像第一次见到一样,总要带着各种妄念从头到脚地欣赏一遍:他想在夏日的乌云下避避暑气,又倏忽被池塘里的红莲迷住了眼睛;他刚俯下身去栖息在两峰之间,又忽然觉得溪流深处是洗澡的好地方;他在两柱之间荡了一阵秋千,转瞬工夫就变成了地下的王八 他的眼睛始终不愿意从她的身上离开,生怕一离开就再也贴不上去了。刚才是从上到下,现在却是从下到上,眼睛想再走一遍,可是刚走到两腿交接处,就再也走不动了。 同样是在看,黄脸婆的感觉跟他完全不同:这狐狸精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在散发着一股骚味。多看她一眼,眼睛甚至就会生出毛病。都二十五六岁的人了,竟然就没人敢要,如果是干净的,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啊? 昭阗的目光这阵子被她的两条腿夹得死死的,想拔都拔不出来了;黄脸婆却早已将目光从她的身上转移到丈夫的脸上。就在女子转身的那一刹那,昭阗的目光破碎了,嘴唇却在蠕动着:“翠”“莲”字还没有滑出口,黄脸婆又多嘴了:“翠啥翠呀?你看她干啥?她有啥好看的?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却没人敢要。不好好地呆在一边,到处浪荡,正经事儿干不了,专会跟小孩子耍威风,瞧她那骚样!” 这话本来是在他们两口子之间说的,可是黄脸婆历来说话的声音容易失控,这话却一字一句原原板板地被冯翠莲听进了耳朵里。她本来想,忍了算了,反正黄脸婆也是个人人瞧不起的泼妇。但又一想,不行,就这样便宜了她,没准儿她过后还会变本加厉。如果那样的话,今后的工作还怎么做?我这个妇联主任今后还怎么当?于是她涨红着脸半严肃半玩笑地朝那边问道:“嫂子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咋啦?我跟自己的老头子说话,你还吃醋呀?”黄脸婆夹枪带棒地说。 “翠莲,别生气,她说话就是这样,很不讨人喜欢,其实心里没什么。”昭阗满脸堆笑地赔礼道,然后又重重地踢了老婆一脚“还不老老实实地干你的活!” “黄淑花,请你放尊重点儿。”冯翠莲根本就不看他一眼,仍把矛头直接对准黄脸婆。 “我有什么不尊重的?总不能像孩子那样尊重你吧?”黄脸婆嘲弄道。 “刚才你们都看见了,那群孩子在偷车上的麦子,我只是制止了一下,难道我做错了吗?”冯翠莲仍然想占据上风。 “你可以制止孩子,你还想制止其他人吗?”黄脸婆仍然不服气。 “还不闭上你的臭嘴!”昭阗立即呵斥道,然后又向着冯翠莲“别理她,她信口胡言。” “黄淑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冯翠莲偏不理他,仍旧向黄脸婆发问。 “我一个婆娘家能有什么意思?有本事别冲着我,找硬茬儿凶去。”黄脸婆恶狠狠地说。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要不,你别干了,给我滚回家去,惹是生非!”昭阗大怒道。 黄脸婆一赌气,真的走了。 冯翠莲觉得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不说吧?总觉得刚才的话太噎人,稍微犹豫了一下,她决定还是送上一句:“告诉你吧,别管是谁,他只要敢动集体的东西,我就决不会放过他。”说完,头一摔,倒剪着手往南走了。 黄脸婆一看冯翠莲走了,于是又转了回来,她要亲眼看看冯翠莲究竟要干什么去。 再说冯翠莲本来的任务是在各个路口查看一下有没有偷盗行为,结果果然发现几个孩子的不端。他及时阻止了这种不良行为,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你黄脸婆中的是哪门子的邪呀?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冯翠莲对别的话都可以不挂在心上,惟独对“老大不小了”、“没人要”之类的话不能容忍。越是这样,这些话就越是像蛀虫一样直往她的脑门子里钻。是啊,人言可畏啊!她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至今没有着落,再想想经常在街上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她真想找个无人的地方痛哭一场。现在,她哪里都不想去了,她甚至后悔刚才不该对孩子们那样无情。她想回到家里睡上一觉,又一想还要从黄脸婆的跟前经过,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忽然听到机枪在家里咳嗽了两声,马上又记起了这老太太以前说过的事儿,于是她决定进去坐会儿。 机枪家的大门白天里总是敞开着的,因为她既不需要防备小偷,也很少接待串门子的邻人。白天黑夜,她家都是清净的。她也养了一条狗,那是专门用于阻击别人家的狗前来袭扰的,因为邻居家的狗经常会潜入她家偷吃东西,为此她吃过不少苦头。 翠莲觉得自己是个姑娘家,另外机枪又是她家的常客,走进这道大门不会有什么避讳的,于是她连个招呼不打就一头进去了。 谁知这回机枪敏感得很,她听到狗叫声,知道有人进院子了,便“嘭”的一声把堂屋门关得死死的。翠莲有点儿纳闷,这老太太平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呀?今儿是怎么了?找汉子了?不会的,她那么大岁数了,怎能干那种损事儿,再说了,这老太太早年也没听说过有这方面的绯闻。既然是这样,那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于是她冲着里面喊: “三奶奶,你还关什么门啊?不想让我进来吗?我是小莲呀。” “哦,原来是妮啊!你等等,我换件衣服。” “还换什么衣服呀?我又不是来走亲戚的。” “那好,我这就给你开门。”机枪说完,又磨蹭了一阵子,才把门打开。 翠莲看到她时,她仍旧光着上身,裤腰上还沾着一头麦穗。 翠莲看看她这身装束,再想想刚才从屋里发出的声音,一下子全明白了,不过,她并不想点破。 “妮呀,快进来坐吧。你看,我这屋里乱糟糟的,你不会笑话我吧?你等等,我给你烧水去。”机枪今天表现得比过去任何时候更显得热情。 “别再忙活了,我坐坐就走了。” “那就太委屈你了。” “三奶奶,你怎么变得这么客气起来了?我又不是外人。”说着,翠莲大大咧咧地进了屋,又满屋子里无拘无束地走了一遭,一眼就发现了藏在里屋的麦穗。 机枪慌忙要去遮掩,却被她阻止住了:“别再忙活了,我已经看见了。您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机枪听了,又是一番感激不尽的话,翠莲一句也没听进心里去。 “妮啊,今儿个你有啥事儿啊?咋有空跑到我这里来了?” “没啥大事儿,我在村口转悠,正好路过您的家门,想顺便找您说说话。” “妮呀,这几天我也没得空去你家,你娘她好吗?” “好,她每天都想着您,还托我给您捎个好呢。我这不是来了吗?” “好闺女,你真会说话,又俊俏,又灵动,赶明”她忽然觉得这“赶明”的事儿已经许诺得太多了,她都不好意思再这样红口白牙地许诺下去了。 “三奶奶,瞧您,老是‘赶明’‘赶明’的,您都说了一百遍了。”她低下头去,沉思了片刻,又羞涩地抬起头来“这几天,您出去没?” “没有,我哪里都没去。”机枪回答得非常干脆,并且两只手还跟着来回地摆动着。 “是吗?”翠莲仍然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闺女,是真的,我确实哪里都没去,就刚才出去走动了一下,还没有走远。” “那您打算过两天还出去不?” “不出去,我哪里都不去,就呆在家里。你看,就这把老骨头了,还能干动个啥?” 翠莲终于耐不住了,她知道无论再怎样煞费心机地给这老妈子做暗示,两人都不会说到一个题目上。算了,别在这里浪费口舌了,就是现在她清楚我的意思,也未必真能成事儿。她忽然对这个老妈子讨厌起来,她决定马上就离开这个龌龊得令她窒息的地方。 一听说翠莲要走,机枪留了又留,把好听的话儿一股脑儿地全端了出来。然而翠莲还是决定要走。机枪没辙,只好出门相送。她本来觉得把客人送出大门一段距离也就够了,没想到当她们走出大门时,正赶上出工的人陆续回家,人们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这一老一少。机枪瞬间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倍升。试想,一位具有大队会计的女儿和妇联主任双重身份的姑娘光顾她家,这无论如何也算给足了面子。为了给村里人创造一种“我机枪非常热爱结交朋友”的理念,也为了给自己并不光彩的个人形象镀上一层光辉,她决定再往前相送一程,直到冯翠莲说出“你再送我就不走了”的话时,她才不得不停止脚步,只好以目相送。这时,她的两脚已经站到了小石桥以北的地界。 就在机枪送走了冯翠莲,像喝了蜜似的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之中时,她何曾想到一种意想不到的麻烦正悄悄地向她袭来。 这时,已是落日光景。昭阗干完了活,早已四肢舒展在当门的那张小木床上了。然而他的婆娘并没有随她一同享受,因为她的心思一直被冯翠莲的行止牵动着。她要亲眼看看冯翠莲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浪荡女子是怎样把机枪偷的麦子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是怎样拧着这个令人作呕的老太婆的胳膊一步一步地送往大队部的。这绝对是一场绝无仅有的好戏,她无法想象这场精彩的演出将如何拉开帷幕,又将如何谢幕。因此,从冯翠莲迈进机枪家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没有停止过怦怦的跳动。可是她等了好一阵子,不仅没有发现那边有什么动静,还看到那一老一少有说有笑地一路走来。 现在,黄脸婆所站的位置已不是她家的西门口了,她早已跨过溪流,来到了大路旁,她的身边也早已会集了四五个婆娘了。 冯翠莲老远地就觉察到她们正在议论着什么,她打心里恶心这群爱嚼舌头的女人。她想从她们站的地方绕过去,可眼前哪有路可绕?没辙,她只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就像解放军攻击敌人的前沿阵地一样向前猛冲。当经过她们的身边时,她们的声音稍作调整,但随后便恢复到先前的状态。 毋庸置疑,那黄脸婆正是事端的制造者,她的声音忽高忽低,样子乍阴乍阳。冯翠莲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她在背后说的话:“我还以为她真是那么大公无私呢,狗屁!瞎子挑柿子专拣软的捏。碰到硬茬儿咋样啦?还不是头往她娘的裤裆里一缩学王八去了。”她一边说还一边带着动作。同伙们被她精彩的表演逗得一片哗然。 冯翠莲忽然想起了刚才的事儿,悔恨不及。现在问题非常清楚,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回过头去,把机枪家的麦子亮出来,然后把机枪送进大队部去。但是这条回头路已经走不通了,因为一旦走回去,就意味着我曾经包庇过邪恶势力“包庇”这个罪状是相当可怕的。这莫说对于一位党员干部特别是正在追求上进的青年干部来说是十分危险的,就是对于一位普通群众来讲也是绝对不允许的。退一步讲,就算她们承认我有悔改的表现,那也仅仅是在群众雪亮眼睛监督之下的行为,政治上的污点是永远都抹不掉的,仅此一点,那将来的光辉前程就被画上了永远的句号。第二,不理她,让她们说去,反正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抵赖,譬如说:“我是到过她家,但并没有看到她偷的麦子。”可是问题的关键是,除了黄脸婆专会在背后散布一些流言蜚语外,还会有谁当面指问我呢?真正有人指问,那倒好了,就是让我面对广大群众发表我个人的意见都成。难就难在并没人去问。我总不能在没人问的情况下跑到众人面前挺着腰杆说“我到了机枪家里什么都没看见”吗?如果那样的话,岂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很显然,黄脸婆就是要在众人面前搞臭我,让群众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 她思来想去,只有怪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到机枪的家里去。但后悔归后悔,无论如何得咬紧牙度过这一关。常言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信你黄脸婆没有栽在我手里的那一天? 黄脸婆一看大伙如此赏脸,更加得意忘形了:“就她那德行呀,别说挑人家,就是躺在大路上,都没人去捡。要是换了我呀,早把绳子往脖子上一套见阎王去了。”众人听了,又是一阵拍掌大笑。 翠莲真想上去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但一想自己毕竟是一位妇女干部。既然是妇女干部,就不能对妇女同志的个别不端斤斤计较,更何况像黄脸婆这样经常在街上指桑骂槐的事儿比比皆是。如果事事动心的话,今后将如何成就一番大事?想到这里,她装得像没事儿似的继续走自己的路。 然而,黄脸婆并没有因为冯翠莲的免战而停止攻击,相反,却变本加厉地吐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话,都是关于她婚姻不幸的言论。一时间,她难堪极了,她仿佛觉得人来人往的群众都在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她,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往前迈动一步了,她只想马上遇到一个能迅速帮助她摆脱困境的人,哪怕这个人能跟她说上只言片语都行。她一眼发现了鲍福,他正蹲在柳树底下跟黄组长谈得火热。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里,两颊也一阵阵发烧。 她太了解这个人了,她从来就没看见过有人在他的面前尴尬过,包括女孩子。当然,除非那个人成心跟他过不去或者他确实不喜欢。跟他接触,不管你有千般痛苦万般烦恼,他都能让你在一笑之间忘得一干二净。他还有一个好处,他跟女孩子说笑很会把握尺度,从不像有些人那样趁机动手动脚。正因为如此,很多时候总会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围拢在他的身边,却不曾听到半点闲言碎语。 冯翠莲凑过去,含着笑连叫了两声“鲍福哥”无奈那鲍福只顾跟黄组长说话,却丝毫也没有觉察到背后竟有人在跟他说话。 再说那黄脸婆最擅捕风捉影,看到这个小细节,岂肯轻易放过,她嘴一撇,眼珠儿一翻:“还想着跟人家来一手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吗?人家那媳妇是啥模样?她给人家的媳妇提鞋都不成。” 恰在这时,言桂晴和平朴环一路说笑着走来,与冯翠莲觌面相遇。彼此打过招呼,冯翠莲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落寞感。 回到家里,她一口饭没吃,倒头便睡。 父母觉得她这几天太累了,便不去叫她,等睡一觉再吃也不迟。不过冯保才近日却发现女儿有些怪:过去一直跟妹妹睡在一个屋里,可不知为什么却平白无故地把妹妹给一脚踢开。因为这是女孩子之间的事儿,他也不便多问,只好任她去了。 冯保才总共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翠莲今年二十六岁,还未定亲。最小的女儿今年将要升入高中,已经有人上门提亲了。但是,当地有个习俗,姐姐婚事未定,妹妹就是再有条件,也不能先定亲。平心而论,三个女儿不管论长相,还是论见识,都比不上翠莲。冯保才总想让她找个干部子弟。可是选来选去,不是人家嫌她家底儿薄,就是她嫌人家长得丑,就这样,一拖再拖,直至现在这种光景。冯保才对此非常着急。 其实,谁都不了解翠莲的心思。她找对象的条件很苛刻,苛刻到什么程度?你猜都猜不着,她要找的人非得跟鲍福长得一模一样才行。可惜那时候还没有克隆技术,否则,就是老天爷让鲍福的父亲起死回生,再给鲍福生出一个弟弟来也未必跟鲍福长得一模一样。既然这样,她只好等呗,反正等是不需要花费金钱的。然而她却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青春比金钱更珍贵。岁月默默地流失,芳龄悄悄地增大,可她梦寐以求的愿望却迟迟不肯到来。尽管命运是如此无情,她的初衷却丝毫没有改变,非但没有改变,反而比过去更加强烈,以至于那种苦苦的等待和深深的暗恋相互交织在了一起,或者说暗恋已经成了等待的补充。 她早就听说过“梦中情人”这个词,她个人的理解是,如果一个人真正爱上另一个人,而她又不能跟她所爱的人接触,那么她就可以通过做梦来满足自己的愿望。在梦中她可以跟他说任何她想说的话,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儿,包括那最不能开口最羞于见人的事儿。可是她盼了很久也未能如愿以偿。正当她灰心丧气落寞失魄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那些下流的年轻人在田间地头开玩笑时说过的话,如果你想跟你所爱慕的人做那事儿,你只要在睡觉的时候把他的照片贴在你的肚皮上就行了。他试着做了,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她又听说,你如果想跟他好,你可以在夜深人静你自个儿似睡非睡的时候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你的手假想是他的手,那么你的手所到之处就犹如他的手在抚摸着你一样。她又试着做了,觉得这一招倒有些灵验。开始的几次倒无所谓,以后试着试着,便渐入佳境了。正当她春心荡漾时,麻烦事也随之而来,她的妹妹有几次在深夜里被她吵醒,以为她在说梦话,便无端地惊了她的美事儿。如此一来,她岂肯罢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稍做手脚,就把她们踹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真是想什么有什么。一闭上眼睛,她就会觉得鲍福躺在身旁,并且轻轻抚摩她那两个又高又大的**,那滋味真是太美了,痒痒的,麻麻的,有时还会含着微微的痛感,不过那也是舒服的。**摸过之后,然后指头缓缓下滑,在肚皮上,在大腿根部,又是一阵磨絮。她的口里不时地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时而还伴随着羞怯的推拒:“你干什么轻点儿哎哟真好”每当手指滑到羞处时,她会说:“别往里进了。”然后便清醒过来,因为她听人说过,那羞处往里有一种非常薄的膜,是最禁不住碰的,倘若结婚以前破了,她在丈夫面前一辈子是抬不起头的。 今天的状况非常不妙,她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觉得言桂晴站在身边,并且还在耻笑她。她实在受不了,于是坐起来。 她睁大眼睛,然而屋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觉得浑身大汗淋漓。她想起了黄脸婆,还有那几个爱嚼舌头的女人,她恨得咬牙切齿。她要报复她们。她想了一连串的办法,又想了一连串的人,后来,她把三个毫不相干的人连在了一起:平朴环言桂晴黄脸婆。再后来,她又想到了机枪。 第二十七章 “彩霞她娘,多弄两个菜,叫月儿也陪着我喝两口。”冯水新吩咐道。 “我才不呢!”碧月当即就拒绝了。 “我说老头子,你想喝就喝呗,干吗要挂着她,你还想让她一个姑娘家也学你这个样子?臭不要脸!”张氏打趣道。 “我这不是说着玩儿吗?干吗当真!她真想喝我还不让她喝呢。” “爹,您不喝不行吗?都这么晚了,白天收了一天的麦子,你还不累啊?” “我这不是想解解乏吗?” “我看你这是越解越乏。”张氏道“今儿个咱先把话说在前头,不许喝多。” “你瞧你,我还没喝,你就嚷嚷开了,人家咋还有心情喝得下去?” “喝不下去拉倒,我才不愿意伺候你呢。”张氏佯装生气的样子。 “得得得,我啥也没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宰相肚里能撑船,您” “您什么?说呀!我看凡是唱戏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张氏笑道。 “我看你这话就有点儿不大地道了吧!我听了倒也无所谓,可别人听了会记恨你的。”冯水新说着,目光老往碧月脸上瞟。 “爹,您在说什么呀?您要不喜欢我坐在这儿,那我现在就离开您。”说着,真的要走。 “好闺女,别走,你要一走,那爹就真的喝不下去了。”冯水新拽着碧月的手让她坐下。 “那我才不管呢。”碧月故意将脸扭向一边,让父亲没法猜测她在想什么。 张氏看着这父女俩谈得如此开心,自己也高兴。自从彩霞失踪以来,家里的事儿样样不顺心,老头子尽管在外面装出一副笑脸,但是一回到家里,脸就一直绷着,难得近日有这样的好心情,他真想喝就让他喝呗,反正忙活一天了,晚上又没啥事儿。张氏是个手脚非常利落的女人,她三下五除二,没有半截烟的工夫就把菜做好了,无非就是凉拌黄瓜、清炒豆角之类的家常菜。 三口人围坐在一张小饭桌上,冯水新频频举杯,张氏母女则香甜地嚼着碗里的饭。 冯水新三杯酒下肚,话题又来了:“一端起这酒杯呀,我就想起了鲍福常说起的小圣他老爷说过的一个故事,其实,这也不算是故事,这是真事儿。” “你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就知道你想说啥,你肯定会说这喝酒咋样咋样的好啊,要么就是说哪个地方有一位老人喝了一辈子的酒,到了**十岁的年纪了,还跟年轻人似的。”张氏嘲弄道。 “你肯定又猜错了,我怎么会讲那种有天无日的话呢?” 碧月一听是小圣家的亲戚说的话,从心里觉得那肯定好,她放下碗筷,拿起酒瓶,给父亲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冯水新端起酒杯,又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说:“说起来挺有意思的。文家屯是有名的酿酒村,大概从清朝的乾隆年间就开始酿酒了。说起他们酿的酒呀,这方圆百里的,那是无人不晓呀不过我说的是经常喝酒的人,像你们娘儿俩呀,也许还不知道这回事儿。那味道呀,啧,啧,怎么说呢,那真是醇香无比啊。据说乾隆爷下江南的时候就喝过文家屯的酒。这酒一出了名,各种各样的说法也就多了起来,有的说他们村的水好;也有的说他们有秘诀,只能在村里传,不许外传。” 刚说到这里,那只小花猫摇着尾巴来到他的身边,他掰了一口干粮丢给它,谁知小花猫并不买账,又摇着尾巴走了,他赌气似的把干粮踢到一边。 “刚才说到哪儿了?”他端起酒杯问碧月。 “说到文家屯的酒好喝,还很有名气。”碧月回答说。 “哦,对了,这酒一出名,人们的猜测就多起来了。说来也巧,这程漳集的言姓原来跟他们文家是故交。解放的那一年,文家族里有事儿,言家当然要去人了。一听说到文家屯做客,好多年轻人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们不图别的,就想亲口品尝一下原汁原味的文家屯酿造的酒。他们去了以后,人家文家当然很客气了,用最好的筵席来招待他们,派街上最体面的人奉陪他们。这没的说了吧?可是,大家一品尝酒,全傻眼了,原来那酒的味道连铺面上卖的最普通的酒都不如。怎么办呢?换呗!换当然再简单不过了,文家屯有的是酒,而且什么等级的酒都不缺。可是主陪提出:‘贵亲想喝什么样的酒?’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当然是最好的酒了。’主陪为难地说:‘可这已经是最好的酒了!’大家怎能相信他的话呢?主陪没辙,只好提出:‘贵亲能否推选一位最擅品酒的人?’‘没问题。’主陪让这位品酒人把筵席上摆放的一坛酒亲手拎着,然后跟他一起走。他们来到一个井口,主陪又找了一个空坛子,把那坛子酒分成两份,然后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分别将两个坛子灌满,再让品酒人品尝那兑了水的酒。品酒人尝了一口,觉得跟刚才的味道大不相同。主陪告诫他:‘回到席位上请不要马上告诉诸位贵亲,看他们有何反应。’品酒人果然依了他的话,结果在场的人无不拍手叫绝:‘这才像文家屯酿出来的酒!’品酒人听了,哭笑不得,他在回家的路上才敢告诉做客的人们:‘程漳集没有会喝酒的人,都只会喝凉水。’” “这个故事好玩儿!”碧月拍手笑道。 “我不是说了吗?这不是故事,这是真事儿。”冯水新端起酒杯,猛喝一口,看得出他已经有些酒意了。 “别听他胡说,都醉成这样了,还知道啥真事儿假事儿啊?”张氏在一旁打岔道。 “你懂什么!”冯水新指着面前的空酒杯,示意让碧月再给他倒上。 碧月觉得他今天特别开心,如果就此止住,似乎不近情理,如果再喝下去,又怕大醉,于是只给他倒了杯中三分之一的光景。 “其实这品酒呀,跟做事儿是一个理儿。就说小圣吧,谁能想到他身后还藏着这么一手?外人不知道,这还有情可原,可与他朝夕相处的父亲都不知道,你说这算不算怪事儿?” “爹,这有什么可怪的?他整天随着收音机唱,唱得跟里面的一模一样,就是换了你呀,你肯定也会被蒙在鼓里啊。” “不简单,实在是不简单啊!”他像是在跟张氏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前些日子,我还跟鲍福商量着,让他们俩跟着我们学戏,幸亏这件事儿没有认真下去,否则的话,我们老哥俩还不知道会露什么洋相呢!” “是啊,你说这孩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到紧要的关头,咋这么有能耐?”张氏也跟着随和。 “什么叫‘真人不露相’?这才叫‘真人不露相’。”冯水新赞扬道,但转而又向着碧月“刚才你觉得我说的话好玩儿,你知道我为什么又想起这段话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碧月摇头笑道。 “程漳集去了那么多会喝酒的人,结果没有一个人能分出好坏。这就是说他们都不是真正会喝酒的人。喝酒跟看人是一个理儿,你如果有眼无珠,就是大圣人站在你的面前你都认不出来。常言说的好啊:‘有眼不识泰山。’世上的明眼人太少了,起码我就不行。这几天我一直都在琢磨,同样跟小圣接触,你怎么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这块料呢?” “爹!”碧月羞得低下头去“您说来说去,原来是在打趣我啊?依我看哪,您都快赶上二绕子了。您要再这么问我,那您可连一滴酒都喝不成了。”说着,将酒瓶紧紧地揣在怀里。 “不说啦,不说啦。说说二绕子总该可以吧?” “二绕子又怎么了?”碧月觉得这个人好玩儿,很想听听他的事儿。 “二绕子嘛,昨儿又喝多了。他在街上走了没几步,就摔了两次交,都是被人拉起来的。你猜,他对拉他的人说什么?他说:‘我就不信,这一百四五十斤,就弄不过这四五两。’” 母女听了,笑成一团,碧月还差点儿被饭噎着。 冯水新趁机又多喝了一杯。 “月儿,你觉得小圣他” “爹,您不提他行不?这几天您一张嘴就是‘小圣他如何如何’,我都听腻了,您能不能再换个人说说。” “说他有什么不好,反正你早晚也要成为他家的人。” “爹!”碧月羞得直捶父亲的腿。 “你羞什么呀?反正他又没在跟前。”冯水新抓住女儿的手。 “没准儿他一会儿就会过来的,看你还说不说?”碧月吓唬道。 “他来了好啊,反正我又没骂他,没准儿他陪我说说话我还能多喝几杯呢。” “美的你!”张氏笑道。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叫门的声音。 碧月反应得最快:“看吧,说曹操,曹操就真的来了吧?” 碧月飞快地跑过去给学智开了门,却见他像丢了魂似的,招呼也不打,门也不进。她很纳闷,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见了我就这么不高兴?我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 学智不直接回答她的话,却说:“到你屋里去说好吗?” “不行,就在这儿说。”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走了。”说着,真的要走。 碧月一看,急了:“你走,你走,永远也别来找我。” 学智只好又回来。 鲍福坐在床边上,桂晴面朝里睡在床里头。他们俩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 月光透过窗棂哗哗啦啦地洒在地上,就像铺了一层花地毯。风不大,但吹在脸上和身上,都是惬意的,树上偶尔传来几声布谷鸟的鸣叫。 鲍福终于沉默不下去了,他扳着桂晴的膀子,像哄小孩似的说:“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还不行吗!” “你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儿子是你的,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呗。”桂晴虽然在跟他说话,但身子仍然一动未动。 “我这样考虑,不也是为他好吗?” “可你考虑过没有,你这是在要他的命!”桂晴一骨碌坐起来,狠狠地说。 “你瞧你,又来了,你冷静一下好不好?” “我冷静不了。” “那咋办?事情已经这样了。” 桂晴不再搭理他,依旧面朝里睡她的觉。其实她根本就睡不着。 鲍福知道她心里的疙瘩一时半会儿是解不开的,他只好自言自语起来:“我知道,郭团长拜访我的那天,我不该躲出去。事后我后悔的不得了,当时我只考虑到我在梨园界混了这么多年,可孩子的戏路我一点儿都不清楚,另外我在京剧方面又是一无所知,我怕见了人家,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才偷偷躲了出去。这大概也是我这三十几年来发生的最见不得人的事儿吧。可无论怎么说,这跟我后来的打算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认为我因为顾及自己的一点儿面子就放弃了儿子的前程,那真是太冤枉我了。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儿子不光是你的,也是我的,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有福不能享,却硬往火坑里跳吗?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现在能让我儿子当上中央委员,就是叫我即刻趴在地上学蛤蟆叫我都认。我活了三十三岁,当然知道这梨园弟子是最不好当了。这还是其次,只要有饭吃就行。但最主要的是它跟空军无法相比。那空军如何了得:他们吃的穿的暂且不说,还有工资什么的,其实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只要他能当上空军,那就意味着国家把他养起来了,还有” “够了,够了,我早就听腻了。”桂晴本来不打算再跟他口角,但是一听到这些话心里就来气,于是她又坐了起来“我问你,空军他能不能验上?你这么有把握?” “那我也问你,演员他虽然被县里选中了,那将来他能不能转正?能不能脱离农村?你有什么把握?” “可是验空军的时间是每年的秋天,离现在的时间还早的很,倘若验不上,岂不把这件事儿给耽误了?你也不想想,小圣走到这一步容易吗?全县有多少父母期待着自己的孩子能走到这一步?” “可他一旦进了县剧团,说出来还能出来吗?你要知道,他进剧团是要签订合同的,倘若几年以后,正转不了,等到卷铺回家的时候,岂不是乡也耽误了,城也耽误了?” “将来转不转正,那是他的造化,起码现在团里的大大小小都对他特别器重,都认为他将来会有一番震动。你现在一下子把他的事儿给毁了,他能接受吗?” “就算他现在不能接受,那归根结底事情还没有发生。将来他能接受了,验空军的事儿人家还等他吗?” 桂晴一看,他们说来说去,又回到从前的话题上去了,她实在没有精力再争了,只说了一句:“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罢!”就又回到了刚才躺的地方去了, 鲍福不愿意看着她就这样气呼呼地睡下,于是对她说:“咱们不说这些啦,说点儿其他的好吗?” 桂晴有气无力地说:“你爱给谁说就给谁说去,反正我什么都不想听。” “真的吗?我看未必!” 桂晴干脆用手绢把脸蒙上。 鲍福轻轻地偎在她的背后,用嘴巴贴在她的耳朵上,悄悄地说:“你只管听好了,什么话都不要讲。” 桂晴当然不理他。 鲍福自然知道,当他们俩睡在床上的时候,她最想听什么。于是他讲道:“在我们梨园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叫王金龙外传。说的是王金龙在青楼把三万两黄金耍得一干二净,到后来连身上穿的衣服都给抵上了。鸨儿一看他已变成了叫花子,就决定在一个月黑人静的深夜把他赶出青楼。没有衣服穿怎么能行呢?他只好央求鸨儿给他一点纸,他要用纸做一身衣服。起码得遮遮羞啊!鸨儿答应了他。他穿着纸做的衣服在大街上走啊,走。到哪儿去啊?他不知道。那么大的北京城他却连一家亲戚都没有。再说了,外面也冷啊,他连一处避风的地方都找不到,真是可怜极了!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又回到了青楼门下。大门是进不去了,在门外避避风总该可以吧!于是他就在一个窗户底下停了下来。他听到窗户里面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知道这是嫖客在做事儿。他心里怪痒痒的,但痒痒又有什么没用啊?只好忍着呗。他想,下面的小哥儿是没福消受了,可耳朵不能跟着受委屈呀。于是他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呀,听。忽然一阵北风吹来,他的纸衣服被吹到了空中,他冻得直打哆嗦。可是他仍然舍不得离开那里,因为他听到里面的那两个人正耍到了难分难解的关头。那嫖客问姑娘道:‘这个时候,你有何感受?’姑娘答道:‘我只觉得浑身像融化了似的。你呢?’嫖客答道:‘我就像飞到了云彩里一样。’那王金龙听了,便吃不消了,他冲着窗户里面喊:‘客官,既然你已飞到云彩里了,那就请高抬贵手把我的纸衣服拿下来吧。’” 桂晴听了“噗嗤”一声笑起来,她索性地把手绢从脸上拽下来:“那鸨儿可真够损的!” “好听吗?要不要咱们也乐一会儿?” “谁让你惹我生气了?活该受罚!” “我让你乐还不行吗?” “你大概是过糊涂了吧?早晨没看到吗?我来事儿了。” “该死!”鲍福用手掌使劲地击了一下脑门“我怎么把这事儿都给忘了?” “要不,再来一段?” “还来呢?这就受不了啦。还是说点儿别的吧。” “不想听,不想听。”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假装入睡。 鲍福不想让她失望,又不敢继续讲这种酸溜溜的故事,只好有话没话地扯起他们俩的事儿来:“要说婚姻谁最美满?咱们村有一对算一对但是必须是活着的谁也比不上咱们俩。其实我是沾了你的光,你知道男人们在背后都说咱们什么吗?” “我咋知道!” “他们说:‘你看人家鲍福多有福气,娶了那么好的一个媳妇,长得就跟天仙似的。假如我也娶上这么好的媳妇,就是天天给她下跪都认。’” “去你的,人家是那么说的吗?” “怎么不是?骗你是个小狗。” “我有那么俊吗?” “不光俊,还显得很年轻。说个真事儿吧,那天大伙儿下晌回家,你们妇女走在前面,我们老爷们远远地跟在后面,觌面碰到一个熟人就是李庄经常说媒的那个大老李。他把昭谦大哥拉到一边,很神秘地问:‘前面那个留辫子的是谁家的姑娘?她有婆家了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我能为她找个最好的主儿。’还没等大哥答话,四春他们就笑开了:‘你要是再为她找个主儿,鲍福哥不把你揍扁了才怪呢。’弄得大老李灰溜溜地走了。” “你又在瞎说!” “说真格的,我这辈子能遇到你,算是上天有眼,也算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我是没的说了,以后就看儿子这一辈了。哎,你还别说,碧月这姑娘跟你挺像娘儿们的,跟小圣更是天生的一对,他俩站在一起,真像戏里说的那样:郎才女貌。这样的姑娘莫说百里挑一,就说千里挑一也不为过分。再过几年,这新媳妇一过门,呵,东西和人全有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一下子老了许多,不过真正到了那一天,我就是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都甘心。” “这还用等几年?你要是现在就想当婆婆,我即刻去找冯水新商量。” 桂晴本来干了一天的重活儿,晚上想早早入睡,可是听了这番话,连一点儿困意都没有了,刚才的不愉快更是忘到暹逻国去了,她仿佛觉得小圣迎亲的日子就在明天,她甚至把布谷鸟的鸣叫都当成了唢呐声,她身不由己地下了床,走出房屋,她要亲眼看看小圣睡了没有。她突然大叫起来:“哎呀,不好!”“怎么了?”鲍福也惊讶地走出房屋。 “刚才我好像听到大门响,并没有在意,小圣准是把那事儿告诉碧月去了,要是两个孩子都想不开,那可怎么办?” “我过去看看。”说着,他又要回屋寻找什么东西。 “赶快去呀。” “说完了?”碧月问。 “嗯,说完了。”学智答。 “你是怎么想的?” “我还能怎么想?他已经向人家拒绝了。” “拒绝了就拒绝了呗,省得再操这份儿心了。” “啊?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这么说不对吗?难道我听了以后也像你一样跟丢了魂似的你才满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件事儿前前后后都是你帮我张罗的,事情刚有点儿眉目就了结了,你听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没出息,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小心眼儿啊?我才不是那种人呢!我当时赶着你出场并没有别的意思,决不是为了让你出人头地,我只是想让你充分展示一下自己,现在你已经展示了,于是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真没想到啊,你竟然如此慷慨,你真是我的”他忽然觉得下面的话不好说,于是支吾起来。 “什么你的我的呀!他们都等着咱们呢,快进去吧。”刚要迈步,她忽然又拽住他的手“进去以后千万别把这件事儿告诉他们。” “这总不能瞒他们一辈子吧?” “这事儿你甭管了,等你回去以后我来告诉他们。” “那好,我一切都听你的。” 屋里的老两口早就等得心急火燎了,张氏开始埋怨起来:“两个人有啥话不能进来说?偏要站在大门口说,这两个孩子呀,到底还是个孩子,做事儿总是这么毛里毛糙的。” 冯水新却在批评她:“不该你管的你尽量少管!他们在外面说话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他们不管是孩子也好大人也好,总不能事事都向你汇报吧?再说了,有些事儿就是给你说了,你也不懂,干吗总这么神经兮兮的?” “你瞧你,尽帮着他们说话。有一句话我也要告诉你:待会儿小圣进来,你不要再喝了,坐下说说话不好吗?今儿个你已经喝的不少了。” “看看,看看,这姑爷还没进门呢,你就害怕上了,那赶明他成了咱们半个儿子的时候,我还不得反过来去敬他?” “你呀”张氏知道说不过他,只好白了他一眼,继续条理饭桌上的摆设。 少顷,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地进来。学智跟这对老夫妻热情地道过平安之后便坐下来。 “这不,我和你大伯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这两天地里活儿重,累坏了吧?”张氏很心疼地说。 “不累,大妈。比起大人来,我们干的活儿轻多了。”学智把凳子又往张氏跟前挪了挪,希望她不用费劲儿就能摸着他的头。 “孩子,你爸那人我太了解了,人好,就是脾气倔了点儿,要是哪天他让你受了委屈,你千万别闷在心里,一定要告诉我,我有办法对付他。”冯水新搀和道。 “瞧你说的,这么好的孩子,当爸的疼还疼不过来呢,哪会忍心让他受委屈呀?你准是又喝多了,还不放下杯子?”张氏马上批评道。 “我本来不想喝了,可是俺小圣一来,这心里一高兴,酒瘾又上来了。哈哈哈”“尽找歪理。”张氏说着,又白了他一眼。 “小圣,你读的书多,能不能告诉伯伯,这好喝酒算不算是坏事儿?”冯水新打趣道。 “伯伯既然想听,那我就随便说说,不过我说不好,您千万不要笑话。依我看哪,喝酒不算是坏事儿,尤其是在我们中国。” 冯水新听了,不住地用得意的目光扫射张氏,张氏却不理他;碧月虽然不知道学智要说什么,但知道他一定不会纵容父亲喝酒,因此用赞许的目光望着他,而学智却佯装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往下讲: “人们在很早以前就跟酒结下了不解之缘。常言说得好:‘无酒不成筵席’,再好的菜如果离开了酒也会变得黯然失色。另外,酒跟中国的文化也是难解难分的,中国的文化史说白了就是一部酒文化史。别的不说,光是四大名著就处处飘散着酒的醇香,而且每一个亮点又都是酒文化的升华。您看水浒中的‘大闹五台山’、‘倒拔垂杨柳’、‘武松打虎’、‘醉打蒋门神’,等等,都是众英雄在酒醉之后所表现出来的惊人之举;再看看三国演义,其中有‘曹操煮酒论英雄’的荡气回肠,有刘关张‘桃园结义’的大仁大义,就连诸葛亮单枪独马坐在空城楼上面对着司马懿的几十万大军时都念念不忘预备下‘美酒羔羊’;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喝醉了酒把天宫闹了个底朝天,众妖魔在酒醉之后现出原形;红楼梦中关于酒宴的描述更是出神入化。酒不光见于书中,还登上了戏曲舞台,梅兰芳先生的代表剧目贵妃醉酒,整台戏都在展现杨贵妃在酒醉之后的不同形态,梅先生把她刻画得栩栩如生,曾倾倒了成千上万的观众;还有虞姬在大军压境四面楚歌的关头都在唱‘劝大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可见,从某种意义上讲,酒丰富了戏曲舞台。其实酒不光在文人的手下熠熠生辉,就是政治人物也时常运用它来成就大事,譬如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有‘杯酒释兵权’的作为,明朝的朱元璋则利用众功臣酒醉的机会圆了‘火烧庆功楼’的美梦。总之,酒在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都在不同程度地发挥着它本身的作用。” “听你这番话,我真是大长见识,这杯酒我无论如何得干掉。”冯水新举起杯来就要干。 “大伯,您先不要干,我话还没说完呢。酒能成事也能坏事,宋江在浔阳楼上酒醉之后,题了反诗,结果不仅害了自己,还给梁山好汉惹了麻烦;杨志一伙儿正因为贪杯才误了大事。大伯,您的岁数越来越大,以后喝酒要适量,千万不能伤害身体呀。” 冯水新听了,感慨万千,举杯不定:“照你这么说,这杯酒我是不能再喝下去了?” 学智从他的手里端过酒杯:“大伯,这杯酒我替您喝下,请您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今后我无论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您和大妈,有朝一日我混出息了,我要用世界上最好的酒来孝敬您。”说完,一口干掉。 冯水新听了,像小孩子一样,趴在饭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收麦工作前前后后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月。等麦秸一上垛,工作组立即做出决定,把党员工作的重点转移到整党建党上来。为使这项工作深入扎实地开展起来,工作组和大队党支部共同召开了多次商议会,会后又以工作组的名义召开了多次群众动员大会。尽管这样,工作的进展情况仍然不令人乐观。最近,上头一再催问,霍组长都挨了批评,几乎乱了阵脚。工作一开始,他还抱有一点侥幸心理,因为他知道他的老搭档在笔杆子上是有一套硬功夫的,真正到了紧要关头,老黄完全可以抵挡一阵子,可是他最近却发现,老黄也时常流露出力不从心的隐痛。这更加加大了他工作的压力感。 出现这种情况,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从群众的心理上来分析,他们不清楚工作组在这里到底能呆多久,因此既不敢靠近,也不敢疏远。前些年,由于斗争斗过了头,使得许多人至今还悔恨莫及,他们在内心深处产生了退缩的念头。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不可忽视的,那就是芦花村最近连续出了几回事儿,弄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由于连日来人们忙于麦收,早出晚归,非常劳累,门窗关闭不严,从而给盗窃分子以可乘之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奇怪的是,遭到袭扰的家庭并没有因此丢失东西,他们事后唯一发现的就是鸡尾上的毛被拔掉了,而且每家只有一只鸡被拔。 对此,人们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猜测,首先有人把这件事儿跟一个多月前布告上公布的某某特务潜逃事件联系在了一起,但这种猜测很快就被公安部门否定,因为种种迹象表明,这不像一名在逃特务的所作所为。于是人们又开始怀疑民间要出乱子了,因为听老辈人讲,当年的白莲教和义和团作乱时就使用过“鸡毛传信”的办法。这种猜测刚刚崭露头角就被上级领导迎头痛击起来。其理论根据是,我们所处的时代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新时代,任何腐朽的、封建的东西都不可能有生存的土壤。也有人怀疑这可能是一位老中医在秘密配置一付中药。还有人怀疑这可能是某个人犯了哪个星宿,只有拔下九百九十九个家庭的鸡毛才能祛除自身的邪恶,做到大吉大利。如此等等。 工作组和大队党支部决不能任这些无稽之谈自由散漫,他们一方面组织群众学习,另一方面安排党员干部轮流值班。果然村里的状况有些改变,一个星期以来,再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可是最近两天临村却接连发生同样的事情。于是芦花村又陷入到一种恐慌之中。 工作组认为,这件事看起来是一件坏事,处理起来也无从下手,但是只有大家提高警惕,团结一致,事情总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目前工作组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跟广大群进行必要的思想沟通,从而为下一步的整党建党工作打下基础。 下午两点许,群众又在大队部所在的大院子里集中起来了。此时的“群众”范围更加广泛,不仅包括社员群众,还包括教师和高年纪的学生。 在正式开会之前,首先是俱乐部的同志给大家表演节目。由于下午的内容很多,所以节目只能简单地安排几段清唱。 现在乐队的同志正在调弦。黄组长坐在紧捱着鲍福的下面位置,他手里操的是一把二胡,坐在他下面的是冯乾北老先生,他手里操的是一把坠琴。 先前这坠琴不属于四平腔的配弦,可是鲍福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与老先生切磋技艺,觉得配弦中加上坠琴效果特佳。于是每当俱乐部有活动时,只要老先生方便,鲍福便请他前去助阵。这一来二往,坠琴便正式成了四平腔的配弦。 冯老先生今年七十多岁,拉了六十多年的坠琴,他是被远近各方公认的坠琴高手。他平生对琴术特讲究,又非常爱面子,不三不四的主弦他是从不去奉陪的。他之所以能被鲍福请动,完全是因为这位年轻人在志趣上跟他有许多相投之处,譬如,他平生特别强调,一位优秀的琴师,应该灵活多变地处理好弦的四音:柔音、溅音、打音和滑音。他觉得鲍福在这方面处理得相当完美。 鲍福知道,他跟老先生的弦是不需要反复调试的,因为老先生的听觉和悟性特强,即使前面的主弦已经入戏,都不影响他调弦。鲍福关键要跟黄组长的弦协调好。今天他还是第一次在正式的场面上跟黄老兄合作。尽管这并不算什么大戏,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合作得珠联璧合。 “高了,老黄哥。”鲍福刚提醒完,紧接着又去纠正:“又低了。” 黄组长根据鲍福的提醒和自己的听觉,不断地转动着轴杆,很快他们调试完毕。 充当报幕员角色的是大队团支部书记,他走到台子中央,大声宣布:“第一个节目清唱:战天斗地;演唱者:冯月兰。” 然后台下便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月兰姑娘大大方方地走到台上的中间位置,恭恭敬敬地给观众鞠了个躬,然后唱道: 要把握阶级斗争新特点, 更要分清纲和线。 右倾翻案逆人心, 专政面前敌人心寒战。 马列主义指方向, **思想代代传。 尽管月兰姑娘的演唱字字清真,声声悦耳,但人们的注意力还是没有集中在她身上。在人们的心目中,与演员的演唱相比,鲍福的操琴似乎更具有艺术品位。他们通常觉得舞台上可以更换一个最佳演员,但不能更换像鲍福这样的最佳琴师。当然这不过是一种被扭曲了的观众心态。然而这种心态的确定,自然有着它坚实的思想根基,这也许是因为在鲍福身上长期存在着太多传奇色彩的缘故吧。但不管怎样讲,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别管你跟鲍福是往日有仇,还是近日有冤,只要你听到他的琴声,就会立即把过去的一切忘记,并且发自内心地赞叹他。他的琴声跟他的相貌一样招人喜爱,而他的神态更独具一种有无言可表的美感,特别是他进入剧情时的那种疾缓有致、潇洒飘逸的动作,那简直就是舞台艺术的另一类展现,或者说他的动作是对演员良苦用心的最佳诠释。也许鲍福的人格魅力正是起源于此。 如果上述说法还有人怀疑的话,那么你不妨从青年异性观众看戏时的情态中去寻求答案。每当锣鼓响起,鲍福那醉人的琴声像清风芳香一样飘散在台下的每一个角落时,你偷偷地看上一眼吧,所有大姑娘小媳妇都会把眼睛睁得尽可能大,恨不得把台上的那个俏小伙子吸进眼帘。她们在很多时候站在台下,仿佛不是为了看戏,而是为了看人;不是为了看演员,而是为了看琴师。如果有哪一场戏她们没有发现台上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很可能不等到演员谢幕,她们便走得所剩无几。 今天台下的情景不比往日,少了几分安静,多了一番议论。但议论的焦点仍是鲍福父子。我们不妨走进观众群里,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这么好的机会,他却愿意错过,别人想还想不来呢。” “你们听说没有,县剧团这两天又来人找他啦,说孩子是个苗,将来肯定能走红。” “这事儿我比你清楚,县里正在组织演员到省里做汇报演出,郭团长首先就想到了小圣。” “不至于吧!他一个小孩子家,又没有经过正规训练,怎能参加那么隆重的场面?” “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县里缺少的是京剧演员,只要会清唱就行,咱县里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个这方面的人,据说那些人的演唱功底都比小圣差得远,郭团长正为这事儿急得团团转呢。” “那汪清贤算不算一个?” “他呀,一边趴着去吧。” “那鲍福让不让他儿子去?” “你问我,我问谁去?” “厉害,厉害,真是将门出虎子呀!” “你这话又不对了,这孩子的戏路跟他老子完全不同,根本就不是他老子传授的。” “这么说来,咱芦花村又要出能人了。可惜呀,” 鲍福也好像听到了什么,他一不留神“嘣”的一声,外弦断了。 这下可把黄组长给急坏了,他小声问:“怎么办?” “没什么,继续拉就是了。”鲍福非常平静地说。 “你真行,老弟,我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一根弦也能拉,而且一点儿不乱。” “老兄,我倒想问问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吗?” “瞒你的事儿可多了,我能告诉你吗?” “有没有不该瞒的却瞒了?” “凭什么?” “就凭这根断弦。” “老弟,啥话也别说了,常老师说过:‘戏比天大。’等散会以后咱哥俩再好好说去。”黄组长有些激动起来。 很快,节目演出完毕,大会正式开始。 首先霍组长做重要讲话:“同志们,今天我们再次召开一次整党建党群众动员大会,希望通过这次大会,把最广大的社员群众充分发动起来,从而让他们为这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推波助澜。我们始终坚信,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群众的觉悟是最高的。任何时候只有落后的党,没有落后的群众。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社会主义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合作化时党内就有人反对。批资产阶级法权,他们有反感;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 “**在这段话语里明确指出了我们的敌人当前所处的环境,我们一定要牢记在心!过去,我们的同志根本就不敢承认阶级敌人时刻潜藏在我们的队伍里,这显然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让我们重新审视一下历史,就会惊讶地发现**的这一论断是何等的英明。历史已经完全证明,**和**是长期埋藏在**身边的两颗定时炸弹,他们一直以来都以**人的面目出现,经常出来蒙骗革命群众,他们为我党所开创的进步事业和领导的革命制造了严重灾难,我们一定要记住这两次血的教训。今天,正当我们沿着**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奋勇前进的时候,党内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邓小*平又公然地站了出来,叫嚣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又一次明确指出:‘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同志们” 霍组长是几年前从东方师大政治系毕业的高才生,在政治理论方面颇有一套见地。他对每一次讲话都进行了一番严格的定稿,在观点、逻辑、行文等诸方面都力争做到尽善尽美。他的有关学术论文经过黄组长润色之后曾经多次在党的机关报刊上发表。 可惜的是,他的洋洋之言却丝毫不曾打动台下的听众。他在台上苦口婆心地讲,那些被他誉为“觉悟最高的群众”却在下面不停地议论。 这边的杨树底下坐着一堆老头,他们正在探讨牲口上的事儿。一个在说:“这几天我打听了一下,骡子的价钱掉下来了,牛的价钱疯长。”另一个接道:“那还用说!新麦秸接上茬了,牛自然要贵喽,要是等到种上麦,它还得一忽拉地掉下来。” 那边的柳树之下坐着一堆老太太。她们正在议论家庭里的事儿。一个在说:“我见了那么多媳妇,还从没看见有跟俺家那个重样的,前几天地里都忙成那样,人家照样睡到太阳老高。”另一个接道:“可别说了,俺家的那个更不得了,那天我不过小声说了她一句,她就跟我尥起蹶子来了。”又一个也诉苦道:“真是世道变了,媳妇倒管起老婆婆来了。” 她们只图嘴巴一时痛快,却不曾防备自己的言谈举止早就被另一堆媳妇们关注上了。一个媳妇怒上眉梢:“大嫂,二嫂,你们都听见了吧,你疼了她她却不说你一声好,我真后悔没把那好东西喂狗。”另一个则亦喜亦嗔:“我也一样,你们都听见俺家的那个奶奶说我啥了吗?我真想过去给她一顿好瞧的。” 一群青壮年聚集在一起,诌得更邪乎。一青年告诉大家:“县里最近出了个新鲜事儿你们听说没?”大家说:“县里天天有新鲜事儿,你说的是哪档子?”这青年说:“这件事儿比什么都新鲜,说出来你们可别笑。”“你还没说,咋知道人家会笑?”“公安局长眼下要盖房子,钱不够使,想敲一笔竹杠。找谁敲去?他眼珠儿一转,把两个手下叫到家来:‘我听说南关旅社昨儿住了一位东北老客,身边还带了个妞儿。晚上不敢碰头,白天却在一块厮混。你们抓他个男盗女娼,回头我来处理。’手下一听,来了精神。他们赶到住处,果然听到里面一阵忙乱之声。手下毕竟年轻,他们只顾偷听,却把局长交代的事儿全忘了。等他们回过神来,里面早已云罢雨收。他们后悔不已,回来见了局长,无言可表。局长训道:‘你们真是一对饭桶。跟了我这么多年,居然办不成一件小事儿。你们不就是抓不着证据吗?一起跟我来。’三人一块到了南关旅社,那对男女还在屋里说话。局长叫门进去,问了一番话,对方答得天衣无缝。局长掀开他们的被褥,看到湿糊糊的一片,用手一点,再用嘴一添:‘这就是证据。’”众人听了,笑成一片 文圭汝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得不走到台前,声嘶力竭地叫道:“每次开会我都在讲,一定要遵守会议秩序,有些人就是不自觉,你不听你也不让人家听,这是很不道德的。你仔细想想,你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了,就这么没记性?你要是觉得你说得对,而且非说不可,那就请你到台上来讲讲,恐怕你又没有什么好讲的了。今天我再向大家宣布一条纪律,以后开会谁再想讲话,你干脆就不用来了,到时候工作组和大队支部的同志专门为你一个人开会。顺便再提醒一下各生产队的队长,你们要负起责来,对那些确实不象话的人揪出几个来。” 台下出现了暂时的安静。 霍组长由国家形势讲到芦花村的近期状况,并提醒大家要严防阶级敌人趁机搞破坏。 这时,忽然一阵黄风卷着漫漫尘土铺天盖地而来,只刮得天昏地暗。院子里立即引起一片骚动。文圭汝再次站起来,强烈要求大家“安静下来” 那风刮得特别怪,也特别邪,还隐隐有一股悲气。那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丝毫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黄风过后,晴空万里,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通常人们看来,这肯定又是什么不好的预兆,但究竟是何预兆,没人会知道,就连那位大智若愚的秦亘爷也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他的老师曾经说过的话,法国大军事家拿破仑将军归天时好像刮过这种风。 然而他们毕竟还是一帮凡夫俗子,他们何曾知晓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等他们一切都明朗的时候,那已经十几小时以后事儿了。但是有一点他们并没有猜错,那阵风的确是个不好的预兆,随着它的发生,共和国一位开国元勋朱德元帅从此离我们而去。 不过,他们却进行了其他方面的猜测。他们猜测这也许就是阶级敌人进行破坏活动的信号,他们甚至猜测过文圭汝就是阶级敌人,那风正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他们看到每当霍组长提到“阶级敌人”四个字时,文圭汝的眼睛就眨巴一下,就仿佛一听到“阶级敌人”他就心虚似的。这不能不使人们联想到几天以前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深夜,第八生产队的社员听到第一声惊雷后,就奋不顾身地奔赴打麦场,去收藏堆放在那里的麦种。经过一阵激烈的劳动,麦种终于被收藏完毕。这时,大家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当他们还没有从夜间紧张的心情中舒缓过来的时候,天一亮他们却发现满满的十麻袋麦种无故少了两麻袋。很显然,这又是阶级敌人在捣鬼。大家同仇敌忾,社员群众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打下的粮食怎能落入阶级敌人之口呢?于是大家群策群力想了个办法:捱家捱户地搜查。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决不能给阶级敌人留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八队社员迅速组织了一个坚强的搜查队伍,他们肩负着全体社员群众所赋予的神圣使命,立即投入工作。为了使搜查工作行之有效,他们甚至把搜查范围扩展到了近邻的七队和五六队。尽管其他生产队的社员对此心怀不满,但事关粉碎阶级敌人阴谋活动的非常行动,谁敢反对? 搜查工作进行了一整天,所有社员家庭全被搜查一遍,一点收获都没有。大家不由得灰心丧气起来。有的人开始怀疑粮食可能被转移出村了。但是大多数人则认为眼下村里村外防备甚严,阶级敌人很难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有所行动。经过充分酝酿,大家一致认为前期的工作不够细致,搜查的范围也不够彻底,如:一些大队干部的家庭没有经过搜查。不是说阶级敌人还经常躲藏在**内部吗?于是大家共同决定,下一步的工作连大队干部的家庭也不能落下。 看来这次是动真格儿的了。果然他们不负众望,经过几番周折以后,终于在文圭汝的柴禾垛里发现了丝毫未动的两麻袋麦种。众目睽睽之下,文圭汝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连忙把这件事情向工作组和大队党支部做了汇报,并请求及时处理。文圭汝立即申明这完全是有人栽赃陷害自己,并表示愿意配合组织上做进一步的调查。工作组和大队支部也一致认为,根据文圭汝同志的一贯表现,这件事肯定不是他本人所为。但关键是,有谁能够证明文圭汝是清白的呢?因此大家普遍认为,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任何结论都是盲目的。然而八队社员呼声强烈,要求上面尽快拿出处理意见。工作组连续开会讨论,认为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处理不当,不是冤枉一个好人,就是给某些人留下把柄。因此决定,迅速成立一个专案组,并向社员保证,一定要在近期内将这件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 最近两天,八队社员不断找工作组询问工作进展情况,弄得工作组非常被动。有人提议,不如把这件事情交与司法机关处理。工作组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无头案,一旦立案处理,事情反而会弄得更加复杂,而且还会给文圭汝同志的个人名誉带来不良影响。他们从保护干部的愿望出发,最终还是决定内部化解。 文圭汝坐在台上,看到下面有无数双眼睛在瞅着他:喜的,怒的,哀的,怨的,仇的,快的,惊的,疑的他的心里顿时掠过一丝无名的不平和辛酸。他知道霍组长讲话的时候他还可以借维持会场秩序的机会发发心中的积怨,可是等到自己进入角色的时候,连发发积怨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到那时话一旦说多了,肯定会有人在背地里说我以权压人,越是在这种关头越得学会忍耐。咳,真没想到啊,我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为他们奔波了几十年,到头来不仅没有一个人为我道一声好,还把我当作仇人,这苦该向谁去诉说呢?又有谁愿意听呢?再说了,即便是有人愿意听,也不能向他诉说呀!谁让我走上这条路呢?革命干部嘛,就得任劳任怨。 文圭汝转过头去看一眼身边的老伙计冯保才,现在也只有他能同情我一下了。这人倒是挺忠厚,就是心计少了点儿。你看他坐着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他一个膀子靠在联椅角上,一个膀子悬在空中,眼睛似闭还睁,嘴巴半张半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跟几年前被揪斗了一整天累得筋疲力尽的老地主没有多大差别。看来这些日子他心里也不好受啊! 文圭汝正想着散会后再跟这位老伙计碰碰头,说说自己的想法,忽然一个小伙子急急忙忙跑来告诉他:“不好啦,昭珙又昏过去了。”他一时唬得脸色苍白,他不希望在这种紧要关头昭珙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于是二话没说,便跟着那位小伙子走出了会场。 昭谦、昭阗、鲍福等人早提前一步赶到了昭珙家里。现在屋里被人塞得满满的,但没有一个人敢多说一句话,文圭汝也只能远远地站在门外。很显然,他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人们丝毫的关注。不过,这也是他心有所料的,现在他已经无暇关心这些了,他早已把心思像押注一样押在昭珙的病情上了。等里面的气氛稍一好转,他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了?”过了很长一会子,里面才传出话来:“没事儿啦。”文圭汝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医生便向大家提出了建议:“如果大家没有其他事儿的话,请尽快离开这里吧,病人暂时不需要照顾,需要好好地休息,人太多了反而不利于病人休息。” 既然医生都说话了,大家还等什么?走呗。不一会工夫,屋里除了昭珙本人,就只剩下他的老伴和三个儿子了。 鲍福本来还想到会场上再坐一会儿,但一看到纷乱的人群开始从大队部里出动,便直接往家里走去。 昭阗一直就跟在他的后面,看看前后无人,便把他叫住:“鲍福,等一下。” 鲍福转身笑道:“二哥,没注意你在我后面呢。” “鲍福兄弟,今儿个的会你觉得开得怎么样?”昭阗紧走几步赶上他。 “什么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呗。” “你还没看出来?文圭汝和冯保才那两个老家伙绵多了不是?文圭汝说话的口气也跟过去大不相同了。” “你说的是他们呀?不绵行吗?再像过去那样吆三喝六的还有人听吗?” “我早就说过,形势对他们越来越不利。今后该咱们扬眉吐气了。” “我还是那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许他们不仁,就兴咱们不义。” “八队的那把火点得好哇,现在文老儿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啦。” “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现在八队的社员对工作组的压力很大,霍组长早就坐不住了,这种机会对咱们非常有利。下一步咱们可以大刀阔斧地干了。” “可是这几天我老觉得霍组长有点儿畏缩?” “领导当然有领导的考虑,但是大方向谁都改变不了。就算他畏缩,咱们也不能畏缩。你想,冯保才干了几十年的会计,能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吗?暗中保护他的人肯定是有的。真要把他轰下台去,咱还得多点几把火。” “他们二人早就成了秋后的蚂蚱,不烧也活不了几天了。” “我不赞成你这种意见,像他们那样的人越是快完蛋的时候,就越是丧心病狂。你要是不一棍子把他打死,他就会反过来咬伤你。你没听人家说吗?这‘党、政、财、文’是最具诱惑力的四大岗位,文圭汝咱暂且不说,就说冯保才吧,他干了那么长时间的会计,当然尝透了这其中的甜头,他一想到这么好的位置马上就要让给你了,他能甘心吗?所以我还是想奉劝你一句:越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越是不能大意。” “二哥,你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说现在咱们就可以停止行动了,我是说对待他们这号人用不着那么紧张。现在大局已定,最关键的就是如何在揭批会上大显身手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 “稿子写好了吗?” “这不,我正要送给你呢。”说着把稿子递给他“你回去再好好地看一遍,下一步就看你的啦。” 鲍福接过稿子,看都没看上一眼就直接塞进了兜里:“好,有了它我心里就有底了。” 第二十九章 鲍福回到家里,把稿子往饭桌上一撂,就急忙向羊圈里走去。 这时,家人正等待着他一起吃晚饭。学智看到饭桌上撂着厚厚的一叠纸稿,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鲍福很快回到屋里,看到儿子正在看稿子,便饶有兴趣地问道: “写得怎么样?” 学智把稿子还给父亲,笑了笑,没有回答。 鲍福有点儿生气:“难道还不如你写得好?” “怎么会呢?比我写得好,只是”学智不敢再往下说了。 “只是什么?干吗吞吞吐吐的?” “说出来怕你不高兴。” “那我倒要问问,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老师经常讲,批判性文章重在揭露敌人的罪恶本质,不能采取辱骂和威吓的手段,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辱骂和恫吓决不是战斗。’再看看你的稿子,通篇并没说出敌人到底坏在哪里,倒是说了不少骂人和吓唬人的话。不信你看看,这一句:‘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披着人皮的豺狼,是邓小*平的忠实走狗。’这一句:‘我们一定要把他打翻在地,批倒斗臭。’还有这”“别说了。你们这些学生啊,只知道作业、作文,哪里知道什么是阶级斗争啊?对于阶级敌人就不能心慈手软,你不骂他、不斗他,他能老实吗?再说了,这篇稿子也是你的老师写的啊,难道他也不懂得你讲的那些道理吗?” “既然是他写的,那他就更不应该这样了。”学智不服道。 “什么?你连老师都敢不放在眼里?”鲍福对儿子的这种态度很看不惯“好小子,你才上了几天学?读了几本书?别因为刚出过一点小风头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告诉你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你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了,学校算什么地方?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井口,社会才是个大世界呢,没有社会经验,光凭你在学校里学的那点儿死知识照样吃不开。” 桂晴实在听不下去了:“冲什么冲?难道你的儿子也成为阶级敌人了?好呀你,讲阶级斗争都讲到自己家里来了,有本事把你的老婆也送过去一起批斗。我觉得小圣说的没错,你要不听就拉倒,干吗把那些毫不相干的事儿强加于人呢?小圣,别理他,咱们吃饭。” 鲍福被冷落在一边,心里很不好受。他虽然是个很要强的人,而且在大多数时候,桂晴也都依着他,但是,一旦两人发生争执,他会及时反省自己,而且知错就改。如果发现真是自己错了,他会像逗小孩子一样把桂晴逗笑。他不忍心看到桂晴脸上有一丝一毫的不快,他觉得桂晴跟着他吃的苦太多了,比村里的任何女人吃的苦都多。他应该用最温暖、最挚爱的心去体贴她。可眼前的情况有些特殊,三个孩子都在身边,他们两人之间的话不好出口啊,没辙,他只好端起饭碗一声不响地吃了起来。 桂晴最懂得他的心思,也不想跟他赌气,有些话本来就想跟他说说,觉得现在正好是个时候。于是她很得体地说: “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跟村里的那些女人是不一样的。老爷们外头的事儿论理不应该让女人瞎搀和,可是有些话我还是想说说。” “你又不是想着害我,有什么话不能直来直去地说,却非要这样躲躲闪闪的?” “你参加整党建党运动,这是政策上的事儿,我不能也没有理由去阻拦你,可我最近总有一种感觉,总觉得有人在利用你。”她一边吃,一边说。 “不会的。”鲍福把碗筷放下,很自信地说。 “你想呀,这些天来,村里的怪事儿接连不断地发生,不能不让人怀疑有些人会趁机混水摸鱼。村东文圭汝家的那一挡子事儿背后肯定有阴谋。文圭汝当了那么多年的大队干部,家里是穷了点儿,可人家还不至于做出那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吧?就算人家过去有些事儿做过了头,得罪了不少人,可那些人也不应该用这种卑鄙的手段陷害人家呀!” “这种事儿连工作组都下不了结论,咱干吗要替他喊冤叫屈?不管他,反正工作组是支持我的。” “但问题的关键是,工作组过去一直都是反对他的,现在又主动站出来保护他,难道这里面没有文章吗?” “你的意思是” “很显然,文圭汝的背后肯定还有人,而且这个人要比工作组的势力还要大。” “政治上的事历来都是大是大非的,没有对立面那还叫政治?” “搞政治也不能不择手段呀!文圭汝是不好,但他在经济问题上一贯是清白的;有些人看上去一本正经,可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见利忘义,假如你跟这种人站到一起,甚至被他利用,将来你如何在群众面前抬起头来?” “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撤下来,以后再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我并没有说你一定要撤下来,我知道你撞不到南墙上是不会回头的,我只是想提醒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是否站错了队伍。你的队伍里都是些什么人?倘若你被那种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再说了,咱们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干吗非要跟人家拼个你死我活呢?” 鲍福觉得妻子的话不无道理,他还想说什么,但一时语塞,只好低下头去继续吃饭。 少时饭罢,鲍福本来打算晚上再跟几个人碰碰头,但一想到桂晴刚才说过的话,觉得应该理顺一下思路。于是他牵了几只羊,趁着大好的月光,一步一步地朝芳草地走去。 在他到来之前,早有一位牧羊人坐在芳草地里了。月光之下,他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昭任一位跟他和昭懿并称同宗三兄弟的老大哥,此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 不过这昭任跟昭懿相比,又是一番光景。这人不仅家庭背景与众不同,而且为人处世也别具风格。 先说说他的家庭背景。他的父母统共生了他姐弟二人。他的姐姐早在解放前就嫁到千里之外的山西去了。他从记事之日起就没有叫过一声“爹”和“娘”他无缘叫娘的理由很简单早在记事之前他的母亲就另嫁他人了;他不叫爹的理由也正是他的难言之隐。他的父亲从年轻的时候就养成了一种好吃懒做的坏毛病,只要有酒,一天到晚都会烂醉如泥。人们每当提到此人时,通常会以“老酒鬼”一词代之。老酒鬼早年跟随父母度日时,家里多少还有点田产,父母为他操办完婚姻后不久便过世了。两年后老酒鬼生了一女一男,不久家产被他挥霍一净。老酒鬼为了满足喝的愿望,先后两次把老婆卖入娼院,都被昭任的舅舅赎回。后来老婆实在没办法再跟他生活下去了,只好含泪甩下一对正在呓呓学语的儿女,另嫁他人。姐弟俩由他们的姑妈拉扯到通晓人事儿。老酒鬼并没有因为妻子的离去而痛改前非,待到女儿十六岁那年,他因为缺钱花,又将女儿卖入娼院。后来一位山西商人将其赎回,遂收归为妾。从此以后,女儿便杳无音信。昭任自幼名为跟随父亲度日,实则靠乞讨为生。他长到三十多岁的时候,还不曾有人为他提亲,原因是他的父亲太不争气。曾经有一位好心人规劝过老酒鬼:“你已经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而且你儿子也已经老大不小了,你应该变变从前的样子了。不管咋说,得为儿子张罗一门亲事呀。”你猜老酒鬼怎么回答?他说:“管他呢,只要我娶过媳妇就够了。”这话传出来以后,昭任气了个半死。他告诉村里人,这辈子老酒鬼无论死在哪里,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昭任是四十岁上娶的媳妇,至今已有十多年了,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与一般人不同的是,昭任从没因为不曾留下传人而苦恼。他逢人便说,老辈子没有积下阴德,活该他们绝后。现在他们父子两代同住一个破院子里。老酒鬼七十多岁的人了,像孤寡老人那样只身栖息在西屋里;昭任两口子居住在堂屋里。他们一向各做各的活儿,各吃各的饭,井水不犯河水。院子里一天到晚没有笑声,冷清得吓人。 再说说他的为人处世。特殊的经历,决定了昭任完全与众不同的性格特征。他从没有因为自己卑微的出身而自卑过,相反他有着自己独立的个性。他很少借用别人的物品,除非他不借就寸步难行;他从来都拒绝接受别人给予他的任何形式的怜悯,包括物质方面的援助;他很少赞扬别人,包括与他最笃厚的人;他从不逢迎权贵之人,也从不贬低贫贱之人;他对身边的人和事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有时甚至明察秋毫,他分析问题通常都是一针见血。然而他的真知灼见一直以来都因为他的势单力薄而很少被人借鉴。在农村,被众人尊重的情形一般有两种:一种是他家里拥有众多的人,另一种是他家里占据较大的势。如果二者不具其一,那么你即使掌握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也休想在这个地盘上指东道西。昭任就属于这二者之外的一类。当然他对于他所处的地位心知肚明。 不知道从哪年哪月哪日起,他跟鲍福走到一块去了。要说他们两人志同道合,连芦花村里一个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最起码有一条他们就说不到一块去,鲍福非常爱听赞美之言,而昭任却从来就没赞美过别人。那么又是什么契缘使得这么一对性格迥异的人却牢牢地粘连在了一起呢?原来在早的时候,他们之间有过一次邂逅之谈。谈话当中鲍福并没有产生那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但事后经过验证,忽然觉得昭任说的话句句都是真言,于是便萌发了第二次谈话的念头。第二次谈话跟第一次的感觉一样,气氛仍是平淡的,但是谈话过后不久,鲍福又似乎从中悟出了什么道理,于是又萌发了第三次谈话的念头。昭任的感觉则与之稍有不同,他觉得自己身为七尺男儿,做人从来都是顶天立地,无奈活了几十年却找不到一个能相互倾诉衷肠的人。自从跟鲍福坐在一起,他的心时时都被这个一身都充满了浪漫和传奇色彩的年轻人的人格魅力所牵动。鲍福是个在外头奔波惯了的人,昭任外出的距离不超过村子之外方圆十里,鲍福关于外面世界的每一种描述对昭任来说都是新鲜的。于是一来二往,他们便成了莫逆之交。他们的谈话有一种默认,谈话的地点不选择在任何人的家庭,大门之外,小河岸边,芳草丛里都是他们谈话的场所。在这些地方,他们可以海阔天空地谈,可以锋芒毕露地谈,也可以相互指责,甚至可以争吵,但吵过之后仍会相敬如初。如果有一段时间他们因为诸事繁忙,没能见面,那么他们会想尽千方百计安排一次畅谈的机会,就像嗜酒之人长期闻不到酒香一旦心血来潮定要饮他个一醉方休一样。 “大哥,今儿你怎么来得这么早?”鲍福首先搭讪道。 “我还没有吃饭呢,你要不来,我正准备回去哩。” “好,那咱们就说会儿话。”鲍福说着,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昭珙今儿个好悬呢?要不是跟前有人,肯定完了。” “他这种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自己知道,就多注意点儿呗。” “话是这么说,可眼前的事儿却由不得他,别的不说,就学湘的事儿就够他烦的了。” “那他能怪谁?是他自己找着不肃静。” “你怪他,他还怪你呢。” “怪我?笑话。儿子是他的,该打该罚由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样认为,别人可不这样认为。” “那他怎么认为?” “论理我不该告诉你,可是有些人做得也太过分了,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我早就警告过你,要当心这种人耍两面派,可你就是不听,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昭任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了。 “你是说,有人在向昭珙打我的黑报告?” “反正你得好自为知。” “他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学湘一直跟你走得很近,你的话他最能听进去,还有,他对象那边跟你又是亲戚关系。这两件事儿斗在一块,不就得了?就这些还不够吗?” “他简直是放屁!大哥,你不知道,为了这挡子事儿,我把亲戚那边都给得罪了,他还能让我怎么样?他总不能再让我跑到亲戚家里,明喊大叫地把这门亲事拆散吧?即便是这样做,也轮不到我啊!”“当然,昭珙也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 “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是问心无愧。” 说到这里,鲍福再不想说什么了。他把一根草茎掐了几段,把其中的一段嚅在口里,嚼成碎渣,然后“噗”地一声喷出去老远。他直呆呆地望着悬挂在中天上的半轮明月,陷入了沉思。 忽然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位女子细微而清脆的哼唱声。这曲牌他太熟悉了,因为它本来就出自鲍福之手。曲牌的名字叫斗鸪鸪,是鲍福根据流传已久的天字开门、五字开门等许多曲牌的旋律进一步创作而成的,它描述的是一对鸪鸪鸟月明之夜在树上鸣叫的情景,旋律优美,节奏明快,生动地展现了大自然的动情景观。 鲍福不由得回过头去。然而那女子刚往这边迈动了几步,忽然像发现什么似的急忙缩进了芦苇丛里,声音也随之消失了。他猜想这一定是谁家的姑娘摸蝉摸到了这里,便不再管她,继续对着明月发呆。 “其实这些事儿你完全不用挂在心上。”昭任沉默了很久,终于打开了闷葫芦“但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觉得还得告诉你。” “什么事?” “这些天来外界到处都在传,你跟着闹腾的目的就是想当大队会计。依我看哪,你还是拉倒吧,这个差事根本就轮不到你,你不过是替人家瞎张罗罢了。” “为什么?我干不了?”鲍福惊讶道。 “这倒不是,凭你的能力,莫说大队会计,就是公社会计也把里攥。只是没人会为你出这把力。别的不说,就是昭珙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就因为学湘的事儿?我早就说过,这事儿怪不得我。” “他咋会那么小心眼儿?这跟学湘的事儿没有任何牵连。” “那又是为了什么?”鲍福迫不及待地问。 “你想过没有?咱们芦花村从古到今,姓氏繁多,却只有鲍、冯、文三大姓氏在村里能吃得开。鲍氏虽然人口最多,但另外两姓加在一起也不是个小数目。这几年村里发生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儿,仔细考虑一下,都是冯文那边的,这就是说冯文两家看起来好像风平浪静,实际上到处都是漩涡。他们乱自有他们乱的根源,他们从老辈里就乱。但话又说回来,他们再乱也不敢乱到咱鲍家的这一亩八分地里来。在咱们芦花村各姓都有几个不好惹的,有的是明摆着的耍无赖,你一眼就能看得清;有的是一辈子都躲藏在阴沟里指手画脚,你根本就看不清。这两种人无论冲着哪一种你都会落得个不安静。上头老早就看透了咱村里的这种局面,所以在安排干部的时候,经过通盘考虑之后,才决定各姓安排一个比较得力的人。你看冯保才他没大本事吧,可是一旦换了另外的人,冯家那边若有个风吹草动,就很难收场。再看看文圭汝吧,现在有些人对他恨之入骨,有的甚至想整死他,但中间却有人在保护他,如果不是那样,他在台上一天也呆不下去啊。现在不要说冯保才文圭汝有人想盼着他下台,就是鲍昭珙也早就有人打他的主意了。退一步说,三个老头子同时被换下来,让三个年轻人顶替他们,到那时村里会安静吗?依我看来,村里会更乱。我说这话你可能不信,那你就回过头去看看文革前期那阵子吧,那时文圭汝被批斗得还轻吗?差点就被斗死了,难道那时候就没人想替换他?肯定有啊,那他为什么没有被换下来?如果都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他一百个文圭汝也早被换下来了。咱芦花村虽然不大,可里面的水深着呢。你现在不是要取代冯保才吗?那只有先把鲍昭珙赶下台去,你赶得动吗?” 鲍福听了,浑身都凉了。他不明白这位老大哥为什么一出口就把事情说得那么骇人听闻,你难道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但细想想,又觉得句句在理。 昭任说了这么一会子的话,竟然忘记照看自己的羊了,猛然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少了一只,于是说:“我的羊啃饱了,自己回去了,我也该走了。” 鲍福没有吭声,他也根本不知道昭任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只一味地陷入了沉思。他在想,难道昭阗真的在打昭珙的主意?这也说不准,他本来就是阳里一套阴里一套。这些年来只是看在邻居的份儿上不肯捅破罢了。那么他既然想当支书,又为什么要拉着我挑战会计一职呢?他越想越糊涂。 “鲍福哥,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呀?” 鲍福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回头一看,是一位女子正翩翩向他走来。人未到,就远远地飘来了一股香气。鲍福这才想起,刚才哼曲子的姑娘原来就是她,于是便说: “哦,是翠莲呀,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摸蝉摸过来的呀。” “难得你能有这样的雅兴!怎么样,运气还好吗?” “托你的福,还行。”说着,她在鲍福对面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小心你的裤子,草上不干净。” “没事儿,裤子该值几个钱!” “呵,挺大方的。” “别小看人,你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大方呀?” “怎么会呢!” “刚才我一听到羊的叫声,就知道你肯定又坐在这儿了。” “是吗?那我刚才一听到哼曲子的声音,就知道你走过来了。” “真的?”翠莲刚要激动,却忽儿醒悟过来“你在骂人,真坏,我打你。”说着,真的起身动起手来。 鲍福一边阻挡,一边求饶:“好妹妹,我不是故意的,请放手吧。” “放手可以,那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说吧。” “说说你在剧团里的时候,外面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在追求你,你是怎么对付她们的?” “别听他们瞎说,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怎么没有?我听说有一个姑娘因为得不到你,后来都急疯了,你说,这是真的吗?” “她疯没疯我怎么会知道,反正我又没去看过她。” “没良心,人家想你都想疯了,你却不想着看人家一眼,这太不公平了吧。” “照你这么说,有那么多的女孩子都喜欢我,我都应该去看看她们了?” “依我说呀,你应该这样做。” “那你还让不让我活呀?” “你活不活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儿,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你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就那么平白无故地受折磨。” “那要是我白天黑夜里想一个女孩子,可她却不愿意理我,我应该找谁评理去?” “那要看你想的是谁了?要是想那坏女孩,活该你受苦。” “尽瞎说,我想那坏女孩干什么?” “那你想的是谁呀?” “谁也没想,我不过打个比方。” “想了,你肯定想了。她是谁呀?”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我只是打个比方。” “你到底说不说?”说着,又摆出一副要动武的架势。 “你要再这样胡闹下去,那我可要吓唬你了。你看,那芦苇丛阴沉沉的,多害怕!说不定那里面会有个妖怪什么的。你知道那妖怪长得什么样吗?灰鼻子,兰眼睛,耳朵像算了,说出来会把你吓死的。” “我不害怕。妖怪真的来了,大不了咱来个‘英雄救美人’呗!嘻嘻嘻”她捂着嘴笑了一阵儿,索性躺在草地上大笑起来了。 “什么逻辑呀?‘美人’还说得过去;‘英雄’嘛,就差之千里了,我看妖怪真要是来了,说不定还会来个‘美人救英雄’呢。” “美人”用来赞美她的这两个字,她听得多了;然而从鲍福的口里说出来,而且表达同样的意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心里一阵阵激动,她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她只想尽情地回味一下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两个字。 夏日的风从树叶间流淌下来,把低矮的草丛整个地洗了一遍。 她躺在草地上,就像躺在了小溪里。溪水冲刷而过,她的周身都是畅快的。她时而闭上眼睛,她要把这无尽的畅快融入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中;她时而睁大眼睛,她不能让这美好的时光从眼底消散。她仿佛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风儿是这样的凉爽,野花是这样的幽香,鸟鸣是这样的婉转,苍穹是这样的深邃。而她此时最想感谢的还是当头的那轮明月,因为有了它才有了今夜,才有了她跟她天天想夜夜念的人儿所共同拥有的这片时光。然而她忽然发现,今夜的月亮并不是圆满的。她正为此而惆怅,却忽然想起东坡老人的话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是啊,古人都不能做到尽善尽美,我又能怎么样?正因为有了缺失,才有了思盼,才有了爱和恨。她忽然又对那半轮明月好感起来。 “翠莲,快起来吧,人都走了,地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我们也走吧。” “你就不能再坐会儿吗?” “你看,都什么时候了?还躺在草地上,你就不怕着凉?” 她忽然坐起来,泪水顺着两颊不停地流淌下来。 “你哭了?”鲍福心疼地问。 她不回答,任凭泪水泉水般地流淌。鲍福递给她一块手绢。她接过来,却不去擦泪。停了许久,她才哽咽着说:“告诉我,我真的美吗?” 鲍福意识到一种久违了的诱惑已经向他降临。但他不得不说:“美,我什么时候说你不美了?” “你说的是实话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 “那你喜欢我吗?” “翠莲!”鲍福带着嗔怪的语气说。 “回答我。” “翠莲,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了”他很为难起来。 “我当然知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喜欢。” “那你为什么对我一点儿都不好?” “翠莲,你在瞎说些什么呀?我不是对你挺好的吗?” “别装蒜。” “翠莲,天都这么晚了,我们该走了。” “我就不走,我非要你陪着我。” “你要不走,那我就一个人走了。”说着,真的要走。 “你要走,那我就一头撞死在那棵树上。”说着,真的向那棵树走去。 鲍福急忙把她拽住:“你这又是何苦啊?” “别管我。” “你听我说” “我什么都不想听。”她紧紧地抱住他,一刻也不松手。 “可你毕竟是妇女干部呀,这样会毁了你的前程的。” “只要你对我好,哪怕只有一分钟,我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可我不能啊,我跟桂晴是发过誓的。” “如果她背叛了你呢?” “那我一切都听你的。” “你真的就坐怀不乱吗?”她向他的下身摸去“你已经动心了。” “好妹妹,别这样。如果咱们俩真的有缘,那就等到来世做一对好夫妻。” “我不相信来世,我就要现在,你知道我喜欢你都喜欢到什么份儿上了吗?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拳头使劲地敲打着他的胸脯。 “好妹妹,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听我解释一下好不好?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喊:“鲍福” 第三十章 听到叫喊声,她们俩迅速分开。冯翠脸整理了一下有点凌乱的头发,擦一把脸上的泪水,然后装着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时,昭阗已经走到跟前了。 “我说呢,原来翠莲姑娘也在这儿呢。”昭阗打趣道。 翠莲不理他,鲍福却说:“二哥找我有什么事儿?”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原来在这里消遣呢。二哥真不会来,把你的好事儿给搅了。”昭阗阴阳怪气地说。 “卑鄙!”翠莲忍不住骂道。 “翠莲姑娘,别多心,我什么都没看到。”说着,又去拽翠莲的衣袖,却被她一把摔开。 “二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呗。” “鲍昭阗,你别以为世界上的男人都像你一样无耻,人家鲍福哥可不是那种人。” “可我并没有说他对你怎么样?”昭阗狡辩道。 “二哥,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不是我找你,是黄组长那边有请。快去吧,说不定他已经等得很着急了。” 一听是黄组长在叫他,鲍福连忙赶着羊往家里走;翠莲一看昭阗在身边,早沿着南面的小路独自走了。昭阗被远远地丢在了后面。 鲍福从家里出来,一路寻思着:黄组长这个时候叫我,究竟有什么事儿?他寻思来寻思去,总是找不着答案。正想着,猛一抬头,已经到了大队部的门口了。 黄组长招呼他进来,回头立即把门关上。这个很小的动作却使得鲍福异常警觉起来。 黄组长尽量使语气保持平静,但激动的情绪依然能流露出来:“鲍福,”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名字的后面加上“同志”二字了,“请原谅我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不然的话,以后再说请你原谅的话就有点儿说不出口了。” 在鲍福的心目中,黄组长说话总是那么客气。本来嘛,他们之间说是同志关系也好,上下级关系也罢,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时间一长,鲍福对于他的客气也就习以为常了。然而今天的客气鲍福隐隐觉得有点儿反常。于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似乎有些不安起来:“怎么,有那么严重吗?” “还记得今天下午你问过我的话吗?” “今天下午我问你说的话太多了,你指的是哪一句?” “在台子上面,你的弦断的时候。” “哦,我记起来了。那不过是一句玩笑的话,你老兄何必当真?” “不是玩笑,我真有一件不该瞒你的事儿却瞒起你来了?” “什么事儿?”鲍福几乎有些焦躁起来。 “我和霍组长最近可能被调走。”黄组长说这句话的时候极力地躲避着鲍福的目光,为了不使对方过分惊愕,他故意加了“可能”两个字。 “什么?怎么会是这样?”鲍福果然惊愕起来。 “是真的。”黄组长点头道。 鲍福低下头,沉默了良久,才自言自语地说:“完了,完了,真像拉胡琴拉到**突然断了弦似的了。可是要断断外弦呀,光有里弦照样能拉,现在断的是里弦,下面的戏如何再唱下去啊?” “鲍福呀,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们俩走了,组织上还会派工作能力更强的同志来的嘛,工作总会有人来完成的。” “黄组长。”鲍福激动地站了起来“你今天让我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些话的吗?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您就大可不必浪费口舌了,你还是留着对别人讲去吧。” “鲍福,小声点儿,别激动,坐下来说。” 鲍福也觉得刚才有些失态,于是坐下来,尽可能地把声音压到最低:“老黄哥,既然咱们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黄组长长叹了一口气,神态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他低着头,并且来回摇晃着:“一言难尽哪!” “那,总得有个说法吧?你们哪点儿干的不好?没卖力?苦吃得还不够?” “这么说吧,”黄组长把头抬起来“从我个人的情况来讲,这是我长期以来的愿望;从大局着眼,这是工作的需要。鲍福,你也知道,咱们俩相比,有许多相似之处,首先咱们都热衷于文化艺术,过去我也一直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可是一年前,组织上愣是把我安排到农村基层位置上来,怎么办?总不能撂挑子吧?干呗!‘人贵有自知之明’,我非常了解我自己。说得好听点儿,我并不适应这项工作;说得实际点儿,我工作起来实在感到力不从心呀。” “你在这里不是干得挺好的吗?说实在的,跟着你干,我还真觉得对把。”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也许这也正是你所说的对把的缘故吧!” “除了这,又为了什么?” “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这个村与其他的地方比较起来,情况既复杂又特殊。许多问题不像一开始想象的那么简单。工作组进村一年多来,不仅没有把许多历史上遗留下来的问题妥善解决好,相反又出现了许多新问题。当然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霍组长和我没有把工作做好,但是除了我们俩的原因之外也有许多村子里所固有的原因,而这种原因又恰恰是根深蒂固的,短时间内是很难消化的。譬如说吧,芦花村不仅在全县而且在全区范围内都能称的上具有优良革命传统的村庄之一,特别是这里有着全区最早的党支部之一。一九四七年刘邓首长跨越黄河挺进大别山时,这里曾经作为刘邓大军驻足的第一个阵地,并为解放羊山立下了汗马功劳。解放后,从这个村子里走出去的干部分布在全国许多省地,光是副部级的就有两三人。这些干部们虽然很少回家,甚至一辈子都难得回来一次,可是他们对村子的影响却不容忽视。即使他们本人不希望对村庄产生什么影响,但相关的人完全可以利用他们的影响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一来,村里的事情就复杂多了,工作组时刻都处于被动地位。你想,我们这个班子的能力本来就很薄弱,再面对这样一种强大的压力,能承受的了吗?” “照你这么说,即使再换了人,也同样会面临这个烂摊子呀。” “这就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既不敢对后来的班子十分恭维,也不敢对他们的工作估计得太乐观。总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听天由命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今天也终于想通了。”鲍福像泄了气的皮球。 “鲍福,我可要提醒你,”黄组长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你千万不要想得太多,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下一步的工作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只是遇事要多动动脑子,看在咱们共事一年多的份儿上,我觉得这些话还是应该提醒你一下为好。” “这你就不必再客气了,你提醒得很对,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另外我跟老霍工作变动的事儿上级还没有正式下文,估计这两天就到,其他同志还不知道,你千万要注意保密哪。” “您放心。” 黄组长突然觉得像卸下来一副重担一样轻松,他说话语气也比刚才平静多了:“哎,鲍福,今儿个你的弦儿断了,怎么一下子就想到我身上呢?” “亏你还是饱学之士呢,难道你就没听说过‘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典故?大概知音相遇,弦儿上总会有预兆的。我这也是听一位老琴师说的。”鲍福说完,心里一阵阵沉重。 “是啊,知音难觅呀!”黄组长无限感慨地说。 “你这一去,下一步要在哪里高就?” “什么高就?还不得先在家里呆上个一年半载啊。”他忽然觉得这种回答太让人消沉了,于是又补充道:“也许还会更短一些,估计下一步进商业的可能性比较大。到时候我会给你写信的。” 鲍福望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忽然觉得陌生起来。几天来,他的心情复杂透了,酸甜苦辣几乎尝了个遍,他都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究竟变成什么样了。刚才他听黄组长说出要调走的话,着实伤痛了一阵子,现在听说将来要进商业的话,又跟着高兴起来。他正想对黄组长说几句道喜的话,却忽然对自己这一年多来的表现悔恨起来。黄组长这人太好了,咱光知道腆着老脸口口声声地叫嚷跟人家“对把”但仔细回想一下,在过去的日子里咱除了给人家添乱以外还为人家做了什么?人家遇事不是替咱遮拦就是为咱协调,咱却事事都闹情绪。这下好了,人家一走,几时才能再见面?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鲍福,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黄组长尽管努力地控制着情绪,但也觉得嗓子里有些涩。 鲍福也不答话,只是趴在桌面上哭。据他后来回忆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痛哭,第一次哭是他初中毕业与他的班主任郭老师分手的时候。除此之外,即使幼小时在街上受了欺负或者在家里受了委屈,他都没哭过。 黄组长看到他哭得如此伤心,自己也在暗暗地抹眼泪。 过了很久,黄组长大概觉得鲍福哭累了,才决定重新调整一下情绪:“不哭了,说点儿高兴的吧。我家就住在燕子塔前,方便的时候,你一定要到家里做客。到那时,咱弟兄俩想说多长时间就说多长时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谁也管不了。还有,到时候千万带着小圣侄儿,我家里别的东西没有,书有的是,如果喜欢,随便拿去看就是了。这孩子有教养,好学,将来肯定有出息,我非常喜欢他,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培养好。” 果然这几句话听起来特别顺耳,鲍福又振作起来了。一刹那,他将自己跟黄组长的关系进行了重新定位。如果说过去他们之间除了干群关系以外,还有那么一小点儿朦胧不清的个人关系的话,那么从现在起,他们就是正儿八经的朋友关系了。一想到“朋友”两个字,鲍福又来了精神。他的朋友固然很多,而且分布的行道也相当广,但唯一没有当干部的朋友。从今天起,当干部的朋友也有了,他很想现在就庆贺一下,最好是把黄组长拉到家里喝个一醉方休,然而他知道黄组长是不会跟他去的。所幸的是,尽管面前没有酒,但因为心情好,他也跟喝了酒似的。现在他的思维很活跃,他想到了许多过去不曾想到或者虽然想到了但始终不敢提问的问题,他要赶在黄组长调走之前把这些问题问一遍。他一直认为在他的朋友圈儿里,没有谁比黄组长的学问更大,也没有谁比黄组长懂的政策更多。于是他问:“社员搞副业跟发家致富有什么不同?”“新生资产阶级暴发户有什么标准?”“贫农成分能延续多少辈子?”“农村户口的孩子有没有吃国粮的可能?”黄组长虽然都做了回答,但这些回答明显都是摸棱两可的。好在鲍福这时候只是为提问而提问,根本就没有关注黄组长的回答能否真正解决了他的心理问题。其实黄组长也清楚得很,如此问答除了能说明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外,再无其他意义。 鲍福忽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却踌躇了。 黄组长见他面有难色,于是调侃道:“该问的都问了,不该问的你也问了,难道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鲍福见如此说,只好将上眼皮垂到接近下眼皮的位置,口齿不清地嘟囔道:“你一直把我当兄弟对待,看来这个兄弟我不想再做下去了。” 黄组长像被人从蒸笼里猛地提溜到冰窟窿里一样,他一向很温柔的目光忽然变得可怕起来:“怎么,我又说错什么了?” “没有,句句都说到我心里去了。”鲍福还是不敢让上眼皮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能叫你一声‘师父’吗?” “我说鲍福,今儿你没喝酒呀?”黄组长的目光由可怕变得胆怯起来。 “我可是很认真的呀!”鲍福鼓足勇气,终于睁开眼睛。 “咱们之间各有长短,你凭什么要叫我‘师父’呢?我要说叫你‘师父’你肯答应吗?” “我想改行。” “改什么行?” “学照相。” “”“看来你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喽?”他很有点儿向人家求爱而遭到冷落的感觉。 “这个倒不难,只是你想过没有,你能改得了行吗?政策允许吗?” “这个我倒想过,不过你不用担心,只要能把本事学到手,就不管以后改得改不得。” “既然这样,我答应教你,不过你不能叫我‘师父’,还得叫我‘哥’,你能做到吗?” “这怎么能行呢?” “你要是做不到,那干脆拉倒,我还不乐意传授呢。”黄组长说完,笑了。 “只要你答应,叫什么都行,反正都是个记号,至于我心里叫没叫你‘师父’,你是听不到的。哈哈哈”“你呀哈哈哈”“那这事儿就定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又说了几句话,鲍福就回去了。 走出黄组长的办公室,鲍福整个儿的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几天来的烦恼、彷徨、焦躁、憧憬、畏缩、疑虑等都云消雾散了。他走起路来简直就像脚下生了风似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真想乘风飞跃起来,穿过云端,到那广寒宫里去慰藉一下寂寞了几千年的嫦娥。然而他何尝知晓,嫦娥是最守本分的,该出来的时候,她一刻都不曾耽误;该回去的时候,谁也留不住她。嫦娥早就隐去了,她把漫天的辉煌留给了群星。天庭之上,除了嫦娥的不幸,还流传着一个更凄更惨的爱情故事,而这个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在下个月的初七晚上就要相聚了。据说在那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葡萄树下,会看到那两颗星一眨一眨的,就跟一对情人相对洒泪的情景一样。 鲍福老早就听说过这个故事,并且被故事里的人物深深感动着。那一年农历七月的一天夜里,他在外地演出。帷幕还没有拉开,他仰望苍天,似有所感,他提笔给桂晴写了一封信,信的末尾有这样一句话:“这封信,我是在七月七日晚上的七点七分给你写的。”几天后他接到了桂晴让人捎来的信,信中就一句话:“你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吗?” 事情虽然过去好多年了,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群星灿烂时,他就会想到那件事。他虽然是个在外面奔波惯了的人,但却从心里不乐意在外面过夜。非但不乐意在外面过夜,就是回家晚了,都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只有桂晴伴随在身边他才觉得充实。是啊,他跟桂晴太亲密了,亲密到让很多人看了都觉得不舒服。也许是因为这对爱情太完美了,人们不自觉地就对他们产生了过多的妒意,冯翠莲就有这样的感觉。方才冯翠莲的一番举动他想起来就觉得可怕,他说不准是对她可怜还是爱慕。但有一条是真实的,任何女孩子无论长得俊还是丑他都不愿意看到她痛苦的样子,他觉得女人比男人受的苦太多了,任何施加在女人身上的压力都是不公平的。这也许就是他太招女孩子喜爱的缘故吧。然而在有些人看来,他似乎很会在女人身上做文章,其实这枉杀他了。这方面的文章他当然会做,而且做得相当好,小到穿针引线,大到对玉房指要的淋漓发挥,什么“七损八益”啦,什么“触而不泄”啦,等等等等,他都会。然而就后者而言,他从不曾在桂晴之外的任何女人身上施展过。在一般人看来,家花不如野花香,他却不以为然,他觉得一个言桂晴就足够了。他也曾冷眼观察过远近各方的女人,且不说心态与气质等方面,光是长相还未曾发现过有哪一位能比得上桂晴。一位上上等美人已经够村里人眼馋的了,他还有必要再干那种鸡鸣狗盗的勾当吗?关于这个,桂晴一向是放心的。人家的妻子都放心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是在世俗的社会里,就有不放心的。 说来也怪,这会子他对冯翠莲又不放心起来了。他想努力地把她忘记,却怎么也忘记不下。要是文圭汝也在苦苦地思念着一个人该有多好!这样一想,他又高兴起来了。可是跟文圭汝有关的事他又想起来了,于是他的脑子又有点儿乱。他正准备好好地收拾这个糟老头子一通,没想到形势发展得竟如此不尽人意,看来从前的计划全打乱了。打乱就打乱吧,反正我永远也进不了大队班子。今后咱们和睦相处,你们当你们的官,我理我的家,万事皆休;要想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拉尿,我让你们一天也干不安宁,不信咱们走着瞧。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自己的西山墙边。这时他分明看见面前一个雪白的东西在晃动。“小白兔。”他的脑海里闪电般地出现这三个字。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今天没有沾一滴儿酒,他的脑子清晰得很,他要亲眼看看小白兔究竟要到哪里去。 小白兔站在他面前也一动不动,非常可爱。但是,只短短的几秒种,它便走了,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下,最后终于消失在西墙根下。 他特别高兴,这次他看得非常清楚,它跟家兔没有多大差别。它的大小、动作、情态等都跟家兔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家兔的眼睛在黑暗中是能看得到的,而这只小白兔的眼睛丝毫也看不到。 回到家里,他一点儿困意都没有,他要把桂晴张罗起来,把这个最好的消息告诉她。 桂晴睡得正香,被他一番调弄之后,不高兴地呓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让人家睡,你烦不烦呀?” “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听了肯定一夜都睡不着觉。” “那还是别说了,留着明天说去吧。” “明天?这一夜还不得把我憋死!” 桂晴知道横竖拗不过他,只好朦胧着双眼坐起来。鲍福一股脑儿地把今天晚上从牵羊出门到现在回来所发生的事儿按照从后到前的顺序说了一遍,唯一落下的就是他跟冯翠莲在一起的那一节。桂晴听了,的确很震惊,特别是他要跟黄组长学照相的事儿。 “怎么样?值得庆祝一下吧?”他用眼睛的余波瞅着她。 “你在说什么呀?”她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却故意装糊涂。 “这还不明白吗?喝两口呗!”他的声音很细,却很坚决。 “喝,喝,就知道喝,我看早晚有一天你会被酒迷住心窍。” “现在就迷住了,不过,别担心,我不麻烦你,我就点儿咸菜棒也成,就是没有咸菜棒我也能对付。” 桂晴被他折腾起来,一点儿困意都没了,他干脆穿上衣服,到外间来陪着他坐着说话:“别说得那么可怜了,饭厨里还有一点儿剩菜,凑合一下吧。” 鲍福三杯酒下肚,又无限感慨起来:“真没想到呀,我这辈子就跟权势没有一点儿缘分?现在回想起来,真后悔呀!你,昭任大哥,还有黄组长都说对了,咱们这个村子复杂得很哪!过去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啊?十来年了,我全是他妈的被人家利用啊!”他使劲地把酒杯往桌面上一墩,酒撒了很多。 桂晴瞪了他一眼:“干吗这样?” 他不想让桂晴一开始就不高兴,于是又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小白兔是个好征兆,这说明咱家早晚有出头之日。我这辈子是不行了,不行我他妈的也不服气他们。”他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你文圭汝不是很牛吗?你牛个屁!你现在连吃的都没有,四个儿子四条光棍,你能算牛吗?鲍昭珙,你不就是依靠孙友军吗?要是没有他,你不是跟我一样吗?你甚至还不如我呢,起码我在经济上还比你强!还有,冯保才,啊,不说他啦。总之这些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可是他们这些人,老在我的头上嗡来嗡去,像一群苍蝇似的,我烦哪。” “可人家并没欺负你呀?” “什么算是欺负?你来咱家的时间晚,你哪里知道,过去我看到过他们的好脸吗?告诉你吧,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现在虽然好多了,但我总觉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我。” “那是你神经过敏。” “没那回事儿。”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了,站起身来“我得把小圣叫过来,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得对他说说。” “这会子他正睡得好好的,你叫他干什么?” “不行,我得对他说说。”说着,已经走出房门。 学智刚睡下,忽听爸爸在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神情紧张地走过来。 “小圣,这段儿时间功课学得怎么样?”鲍福劈头便问。 学智想,深更半夜地把我叫起来,不会就问这一句话吧?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傻站在那里。母亲看他一副受惊的样子,一方面安慰他坐下,一方面嗔怪父亲太卤莽。 “我在问你话呢,你听见了没有?” “哦,一般。”学智胆怯地回答。 “我早就说过,功课一定要上去,你就是不听。我要你无论哪门功课都得占全班第一,你做到了吗?我问过你的老师了,你总的成绩在全班第五都占不到,你是干什么吃的?你就不如你的两个弟弟,他们都能拿到第一。” “爸爸” “你又要说汪清贤是不是?汪清贤是不好,水平低,文化浅,可是其他同学有听懂的吗?人家能听得懂,你为什么就听不懂?如果大家都说听不懂,那好,这事儿你甭管了,我自己到大队里说说去,别的本事没有,就一个小小的汪清贤我还能搬得动他。” “爸爸,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会再担心家庭拉你的后退吧?家庭没问题,世代贫农,烈士子弟,村里像你这样条件的同学恐怕还不多吧?现在就差你的学习成绩了。从今往后,甭管用啥办法,你得把成绩给我弄上去,只有你把成绩弄上去了,咱才有本钱,到那时我才敢跟人家叫板儿。还是那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光会语文不行,考学也不考写字。以后你把那些不中用的东西都统统给我仍到一边儿去。一心不可二用啊!要记住我的句话:‘以学习好为原则。’另外也别有事儿没事儿地就往紫寅老先生那里跑,你没听人家都叫他‘疯老头’吗?我很担心你跟他接触久了也会变成疯子。”说到这里,他喝了一口酒,又换了一种语气“你也别嫌我一天到晚地都在嘟囔你,小圣,说句良心话,你爸爸现在在村里还不能算吃得开,许多事情咱还只能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村里没咱说话的地儿啊!以后你爸爸能不能吃得开,就看你们弟兄几个了。如果上天有眼,如果咱家真有那么一天你弟兄三个都能离开这个破家门就是叫我天天烧高香、一天磕上八十二个响头我都干。你看看村里的那些人,看起来跟你走得很近,但骨子里在想什么,谁知道啊?你爸爸混到今天这种地步,他们就吃不消了,吃不消也得吃;他们越是吃不消,咱越得混得比他们强,到时候干脆叫他们趴一边儿难受去得了。村里人就是这种德行,你混得不如他,他瞧不起你;你比他强了,他又受不了。这两种滋味我都尝透了。现在村里的好人该有几个呢?谁对你最好?只有你的父母和你的兄弟。常言说得好:‘打虎还是亲兄弟,上阵莫过父子兵。’还有”鲍福像长了好说话的癖一样,说起来没完没了,又喝了一口酒,还想再继续说下去。 桂晴早听不下去了:“罢,罢,你还有完没完?这些话我都听腻了,还是打住吧。” 学智看看父亲沉默不语了,于是在母亲的暗示下赶快溜出房屋。 这时,他觉得他很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 第三十一章 父亲究竟算什么类型的人物啊? 就这个问题,学智整整想了一天。当然,想归想,既不能影响上课,也不能耽误放羊割草之类的家务活儿。他只能在空闲的时候想,在不经意的状态下想;他既不能请教老师,也不好询问碧月。他想来想去,始终还是找不出答案。 就说父亲对于他的前途的期望吧,首先要他努力学习,然后想尽千方百计走出这个‘破家门’父亲一贯都这么说,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可到底怎么个走法,以及走出后要落脚在哪里,说法就五花八门了,而且每一种说法又有着非此不可的排他性。 先说说第一种这也是父亲为他设计的最基本的人生归宿上大学。尽管这种希望是渺茫的,但父亲多年来都在为实现这一理想而做着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大学,多么诱人的字眼儿啊?“大学生”不仅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而且是生活和婚姻的保证。一枚大学校徽不仅能照亮自己的未来,而且能使整个家庭都辉煌起来,甚至可以光宗耀祖。父亲告诉他,这条道路无论再艰难也得走下去,决不能放弃。咱有这样好的家庭背景,为什么不拼他一局呢?如果有一线希望,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得跟他们(指的是大队那帮人)分出个青红皂白来。 第二种,当空军。据说空军待遇很高,生活特别有保障,人生活一世,不就是为了吃得饱穿得暖吗?为实现这一梦想,父亲在这方面押下的赌注是相当大的。前一阵子,为了给这条途径让路,父亲一手操纵,把他当演员的现实道路都给堵上了。最近父亲又东奔西跑打听这方面的消息,父亲觉得他当空军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因为他不仅根基好,而且个人条件比任何同龄人都优越,可以说这条路从头到尾都是平坦的。 第三种,当新闻记者。因为他在文才方面特别有天赋,据很多人讲,他的文章简直无可挑剔,即使跟报纸上的东西相比,也毫不逊色。因此早就有人建议,学智将来往报纸这边靠拢,肯定前景可观。父亲于是咨询了有关人员,记者究竟是一种什么角色?他的地位如何?当听说记者采访谁就跟谁有同等地位时,又来劲儿了,仿佛记者是儿子最适应的职业。 父亲在为他分析上述每一种前途或命运时,都一再申明这是唯一可行的,除此再无其他出路。可是,令学智可笑的是,除上述途径以外,父亲在茶余饭后,或者心血来潮时,还为他选择过其他职业,父亲那么讨厌戏班,有些日子却愣是逼着他学琴那是因为跟冯水新谈话惹起的;当他被县文工团正式录用通知书送到家里时,父亲着实激动了几天,可是激动的烈火还没有完全燃烧起来,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父亲因为不希望任何一个孩子落在农村,所以最不乐意听别人这样夸赞他:“你以后好过了,孩子慢慢地大了,可以替替你了。”可是一看到一群羊贪婪地嚼着鲜嫩的草苗时,又经常这样对他说:“再过几年,我就把这一群羊交给你了,你可得给我喂好。” 最让学智忧心的是,父亲每当为他憧憬上述理想时,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跟婚姻纠缠在一起,甚至对未来女友的家庭条件都做了详细的描述,而这些条件碧月连一条都不具备。可是,父亲每当闲话时对碧月又表现得那么喜欢,仿佛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碧月这样完美无缺的姑娘了。 父亲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地对儿子施行家庭教育的。其实他这种难以捉摸的个性不仅仅表现在家里,在外面也同样如此。在更多的情况下,他给人的印象都是那么的谦虚、细致、礼貌和含蓄。然而你一旦就此得出结论时,那么你就错了,因为你还不曾看到他性格的另一面,他暴躁起来,简直六亲不认,粗话连篇,汪清贤跟他相处多年就吃了这方面的亏。举个例子,当他操起胡琴或者捧起笛子时,他那种飘飘欲仙的神情真是让你浮想联翩,你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一走下舞台的他恨不得一把火立即将这两种乐器烧了。 学智想到这里,不敢再往下想了,因为再想下去,就该想到他跟碧月之间的事儿了。他很害怕有一天,父亲一不高兴,把他跟碧月的事儿来个翻脸不认账,从此让一对鸳鸯各奔东西。越是不敢往下想,碧月的影子就越是在他的脑海里晃动。他干脆咬咬牙,暗暗地下了一条决心:将来就是大学不上,空军不当,记者不干也决不能跟碧月分开。他仿佛觉得碧月在他心中一笑,他的脸不由得红涨起来。 门外传来一位女子的咳嗽声。 “碧月来了。”学智心里一喜,马上迎出门去。 碧月随他进来,嘴撅得老高,眼睛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头低着,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啦,你?”学智蹲下身去,仰面看着她的脸问。 没有回答。 再问,她哭了。 学智一时没了主意。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软得不能再软了:“今儿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哭就哭了?能不能告诉我,到底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我揍他去。” “去去去,谁让你这样说话了?”她不哭了,脸上却多了一份儿怒色。 “又怎么啦?我这不是向着你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他也装着不高兴起来。 “谁承认你是吕洞宾?没人稀罕你那份儿‘好心’。”碧月一点儿都不买账。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诚心诚意为你好,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恶语伤人?”学智一头雾水。 “我的红缨枪断了,我要爹再给我削一支,他不答应,还、还要打我”她又哭了。 “咳,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为这点儿小事儿?犯得着哭吗?把我的拿去好了。不过刚才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要揍他,现在自我惩罚头朝下立一刻钟,这行了吧?”说着,他走到墙边,两手着地“啪”地一下,头朝下,两只脚触到墙壁上。 碧月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她走过去,对着他的脸,啐道:“有本事,你就呆上一夜。” “我才不会那么傻呢!”他翻身起来“不哭就好,把我的拿去吧。” “我不。” “为什么?” “我把你的拿走了,那赶明儿你拿什么呀?” “我再削一支嘛!” “你拿什么削呀?” “这个吗?”学智搔了一下头皮,又举眼往院子里搜索了一番,并没有发现目标,他有点失望,但仍然做出镇静的样子“反正我有办法,你甭管了。” “我偏要管,要不你的还是你的,我决不去动它。” “那好,我告诉你”他又往院子里望了一眼,然后小声说:“待会儿天黑下来,我到西边树林子里砍下一棵小树,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这行吗?”她眨巴着眼睛,胆怯地问。 “谁说不行?我说行就行!”学智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碧月听了,果然大胆了许多,因为她还从未看见学智如此豪爽过。尽管如此,但她还是要说:“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用得着这么轰轰烈烈吗?这又不是多么光明正大的事儿。” “你是不是觉得我碍手碍脚?既然这样,那我还是不要你的。”说完,又把嘴撅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得得得,跟着就跟着吧。那咱们现在就走。” 两人说走就走了。这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下来了,凑巧的是,天空布满了浓云,不然的话,待会儿明月当头,他们无论怎样注意隐蔽,也很难摆脱别人的眼睛。他们不敢走在南边的大路上,怕遇到晚归的社员,只能沿着河岸行走。 他们走到鸳鸯湾时,那里有两个成年人和四五个少年刚洗完澡,正站在北岸晾身。学智一眼就看见成年人两腿之间垂下来的黄瓜大小的物件儿。他赶忙提醒碧月道:“别往北看。”碧月明白他的意思,只低着头走,脸上却烫得要命。 那两个成年人一看对面岸上走着一位姑娘,虽然天黑看不清脸面,但他们还是很自觉地背过身去;那几个少年知道对面走的是谁,不仅不躲闪,反而对着他们故意把那小玩意儿拨弄得挺硬挺硬的。 学智看了,既好气又好笑,却不便跟他们计较。 那年龄稍大一点儿的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又转而对年龄稍小一点儿的低声说了点什么。那年龄稍小一点儿的便冲着他们叫喊道:“鲍学智冯碧月贴锅饼。”看到人家不理他,他更加得意忘形起来,声音也比刚才更大起来。那年龄稍大点儿的一看他们越走越远,索性跟着一起呼喊起来。 那碧月实在忍不下去了,一定要跟他们计较。学智却劝阻道:“理他呢!”碧月偏不听他的劝阻,回过头去冲着他们骂道:“你爸爸跟你妈才贴锅饼呢!”一群孩子一看她走过来了,羞得一头扎在水里,好久不肯浮出水面。学智看了,想笑,又不敢笑。 转眼来到了树林西部边缘,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们诚惶诚恐地在树林里转悠了好半天,才最终选中了河沿上贴近芦苇丛的一棵小杨树。学智举起菜刀就使劲儿地砍。 碧月却小声责怪他:“瞧你,毛里毛糙的,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要是被人家听见了怎么办?还不轻点儿!” 学智对于她的责怪不仅不反感,反而觉得挺有意思。因为在以往的日子里,他时常趁着天黑跟着爸爸妈妈搞点树叶什么的,妈妈胆小,爸爸胆大,妈妈就经常用这种语气责怪爸爸。 几分钟的工夫,小杨树就被砍倒了。他们俩兴奋不已,彼此都能听到胸中怦怦跳动的声音。下一步的任务,就是砍去头部枝节部分,只留下树身。不过他们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 就在他们庆幸大功即将告成的时候,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寻声望去,一个黑影正从东面一步步向他们走来,现在已经离他们很近了。 “怎么办?”碧月吓得紧攥着学智的手臂。 学智顿时也吓出一身冷汗,他忽然后悔起来。最近,因为学校要求每个同学都要佩带红领巾和红缨枪,林子里的小树几天工夫被损坏了许多,大队干部几乎在每次群众大会上都在讲,今后再发现谁家的孩子损坏小树,每棵树按五十元钱罚款,另外家长还要被送上宣传车。 怎么办?学智也在问自己。他不是没想到跑,可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立刻被打消了,因为他知道,倘若碧月不在场,凭他的奔跑速度,成年人是绝对赶不上的。现在关键是一旦奔跑起来,碧月肯定会被落在后面,碧月被逮住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如果真走到那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学智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听天由命了。 “怎么办?”碧月不停地摇晃着他的手,几乎要哭了。 “别怕。”学智本能地说,然而他自己都感觉到这种声音已经变得脆弱不堪了。 来人已经到了跟前。还没等那人说话,他们就已经看出是文圭汝了。这下,他们吓得更厉害了。碧月几乎浑身都在颤抖;学智觉得发现他比发现一只野兽都可怕,因为野兽向他们袭击时,他们完全可以抵挡一阵子,或者还可以爬到树上躲避一时,而文圭汝只要两只眼睛望见了你,随你逃到天边,也决不会逃出他的手掌心儿。 此时,他们虽然看不清文圭汝的表情如何,但知道他一定是气势汹汹的样子。文圭汝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围绕着倒下的小杨树转来转去,就像向他最敬爱的领导的遗体告别似的。气氛异常的紧张,空气似乎被冻结了。 “谁干的?”文圭汝终于说话了。 碧月吓得倒退几步;学智却觉得好笑:你明明看见这里只站着两个人,为何还这样画蛇添足?他不答话,反而比刚才镇静多了。他唯一遗憾的是,刚才没有趁机逃走。 文圭汝仿佛一眼就能断定,碧月就是罪魁祸首。所以他故意避开学智,而步步紧逼碧月:“这位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声音不大,但字字令人发怵。 “冯碧月。”碧月低着头,声音颤动得几乎无法分辨。 “你父亲是谁?” “冯、冯水新。” “你为什么要破坏小树?老师没告诉你吗?你父亲没有参加群众大会吗?” “啊,文爷爷,是这样的,我的红缨枪” 还没等碧月说完,学智就一步抢在她的前面,分辩道:“这事儿跟她没关系,是我需要削一支红缨枪,才想着毁坏树木的,小杨树也是我亲手砍下来的。” “听声音,好像是小圣呀?”文圭汝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温和了许多。 “是我,文爷爷。”学智当然不敢跟他较劲儿,所以语气尽量说得舒缓一些。 “那么,你为什么要替她承当这件事儿呢?”文圭汝在他的面前来回地踱着。 “这事儿本来就是我干的,我为什么要让她背这个黑锅呢?”学智说得毫不含糊。 “小圣,你可要想清楚。”文圭汝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更确切地说,变得恶狠狠起来,或者说,他完全暴露了文圭汝本来的面目“这件事的性质是很严重的,大队和工作组对这种事情三令五申,决心相当大,一旦抓住典型,不管他是谁,绝对进行严肃处理,决不心慈手软。我听说”他又换了一种口气“你在学校里一贯表现得很不错,学习成绩也很好,老师还经常表扬你,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呢?所以我想,这件事一定不是你干的。刚才这位女同学已经承认是她干的了,态度很好,你何苦再一口包揽下来?但话又说回来,即使这件事真正是你干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大队和工作组在处理的时候,也决不会把她放过,因为她发现有人破坏公共财产,既不制止,又不检举,跟破坏者犯有同样性质的错误。” 学智终于听明白了,文圭汝说来说去,还是想把这件事儿压在碧月身上。他不明白文圭汝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决不能让碧月吃亏,他得想尽一切办法把碧月挽救出来。于是他说: “文爷爷,您搞错了,我在破坏小树的时候,碧月同学制止过我,我不听,她这就要去检举我,恰好您来了,您若晚来一步,她就跑到大队去了。” “你”文圭汝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显然他发现这个小毛孩子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 碧月看到学智在为她开脱,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本该走向前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个一清二白,然而她刚准备张口,就被学智挡回去了。学智丝毫都不给她留有说话的余地。 “文爷爷,我跟您到大队部去。”学智道。 “啊,不!”碧月从他的身后闪出来。 “我看这位女同学很诚实,好,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文圭汝饶有兴趣地说。 “你还想说什么?你已经说过要告我了,现在我也被抓住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你给我走,走,我不愿意再看到你。”学智说着,使劲推了她一把。 碧月“哇”地一声哭了。她正要走,文圭汝却制止道:“都别走,你们都给我听着,这件事决不会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大队和工作组会进行严肃处理的。小圣,现在你把树枝给我扔到芦苇荡里去,把树身扛回家里去,你们俩回去好好想想,晚上我跟小圣你爸谈话。”说完,两只手往身后一背,沿着河岸径直往西走了。 他们呆了良久,也走了,不过是朝着文圭汝走的相反方向走的。 学智觉得浑身非常轻松,他听着碧月一路上发出的抽搐声,又像平时那样寻找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引逗她了,碧月却始终不理他。 有人不禁会问,学智为什么会有如此好的心情?他不会是在犯病吧? 您有所不知,原来这两个孩子打小在一块,彼此常有照应。然而在学智看来,碧月虽小,而且又是个女娃,但心胸之大见识之多并不在自己之下,很多时候碧月给予他的照应都多于他给予碧月的照应,他时刻都想着为碧月做点儿什么。可是每当准备付出行动时,碧月差不多都先他一步反为他做了,这使得他每当回想起来,都非常不舒服。他总是苦于找不到平衡这种差距的机会。今天他面对文圭汝咄咄逼人的气势,一开始也是挺害怕的,但很快便高兴起来,因为他终于能为碧月做点儿什么了。然而正当他以舍身取义的精神要独揽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情感又奇迹般地复杂起来,他觉得他并不是在为碧月做事,而是在为自己做事。为自己做事需要勇气、智慧和坦然,然而这一切都一股脑儿的来了。他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他忽然想起了爸爸经常说的话来,只要妈妈跟在身边,爸爸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不会发慌。碧月不是跟妈妈一样吗?他的心里一阵阵激动,他觉得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蒙昧幼稚的孩子了,而完全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完全忘记了他那时正处于一种极端危险之中。 “碧月,到家了,别再哭了。” “我”碧月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 “什么你呀我呀的?咱们一块回家,你什么也别说,要打要罚全是我的。” 两人同时走进大门。 这时,月亮偷偷地从云层里钻出来,刚刚透了一口气,又赶快缩了回去,天空依旧被黑暗笼罩着。 堂屋里,鲍福手拿一把纸扇子,正在跟桂晴唠嗑;桂晴坐在他的旁边做着针线活儿。 学智蹑手蹑脚地进去,碧月跟在他的身后。 “小圣,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赶快吃饭吧。”桂晴一边说,一边放下手里的活计,要给他准备碗筷,一看碧月也进来了,赶紧补充道:“碧月也来了,正好今儿个留的饭多,你们俩一块吃吧。” 学智也不答话,只是傻站着;碧月笑笑,算是做了回答。 “怎么这副样子?难道在外面惹事儿了?”鲍福不满地说,因怕碧月误会,又笑着加了一句:“碧月,你坐着,让婶给你盛饭。” “爸,我真的给你惹事儿了。”学智壮着胆说道。 桂晴正在盛饭的手突然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了。她不敢多问,仿佛一张口灾难就会立刻降临似的。 “怎么回事儿?”鲍福摇扇子的手也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学智。 还没等学智继续往下说,碧月就抢过话来:“叔叔,是这样的,这事都怪我”话刚开了个头,就哭得说不下去了。 桂晴赶快把她拉到怀里,安慰道:“月儿,别哭,慢慢地说,是不是小圣欺负你了?”见碧月连连摇头,她似乎轻松了很多,但还是要问:“孩子,别伤心,慢慢地说,我和你叔叔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让你为难的。” 碧月听如此说,哭得更伤心了。 这边,学智已经开始叙述了 碧月一边听,一边不停地抽泣;桂晴听着,一会儿看看鲍福的表情,一会儿给碧月擦擦眼泪。 鲍福听完,并没有马上说话。屋里死一般地静。停了良久,他才问:“他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学智摇头答道。 “我看这事儿就应该这样做。”鲍福把扇子一合,摔到桌面上,满不在乎地说。 顿时,六只眼睛一齐盯向他。 “你们两个不用担心,这事儿我来处理,如果他姓文的胆敢动咱一根毫毛,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说着,他欠了欠身子,像是要用最好的姿态说话“他不是要找我吗?好,我等着他。我看他到底是有三头六臂,还是会呼风唤雨?” “你这是怎么说话呀?”桂晴责怪道“本来就是咱们的孩子错了嘛!可你不仅不认错,还尽说些没用的话,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桂晴的意思虽然不能使碧月得到安慰,但无形中逗漏的情感却使得她激动不已。她的脸上瞬间好看了许多,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往桂晴身上贴近了一些。 “我胡搅蛮缠?”鲍福气得瞪大眼睛,把扇子重新拿在手中,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扇子伴随着说话的轻重缓急,随时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我早就说过,学生搞活动我没意见,可是不该让他们每人佩一只红缨枪呀!你让他们佩红缨枪,可他们到哪里弄枪杆子去?他们家里没树,又没地儿去买,能不偷吗?你说,这不叫‘官逼民反’又叫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咱们做的事儿不光彩呀?”桂晴知道在这件事儿上肯定说不过他,只好给自己寻了个台阶。 “咱们不光彩?他姓文的就光彩了?他偷了生产队的麦种还没了事儿呢!” “那不是有人想陷害他吗?” “谁说的?常言说得还好:‘捉奸捉双’,”他忽然觉得当着碧月的面不该打这个比喻,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接着往下说:“‘捉贼捉赃’,现在赃物已经被捉到了,他还有什么理由抵赖?你就等着往下看吧,今天这件事儿他若知趣,憋在肚子里,万事皆休;倘若张扬出去,我让他立刻给我滚下台来。”他好像觉得这样讲话的确有些胡搅蛮缠的味道,于是又加了一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了,总之你要好自为知。”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这会子,学智和碧月的脸色都红润起来了,学智偷偷地瞅了碧月一眼。谁知碧月也正在偷偷地瞅着他。四目相对,目光同时羞怯起来,两张脸比刚才更红了。 这短短的一瞥即刻就被年长的一对捕捉到了。鲍福的目光刚刚跟碧月相撞,就被迫收了回来,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为了避开这种尴尬的场面,只好站起来对桂晴说: “我到大队部里随便走走去,看看这个老东西会对我说些什么?” “他不是说要来找你吗?”桂晴问。 “我怕他来了,脏了我的地。”鲍福说着,一步走出房门。 这边,桂晴又在催促两个孩子赶快吃饭。 学智和碧月只好端起碗来吃饭。可是他们还没吃上几口,就听到大门外吵成一片。在乱哄哄的声音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牛什么牛?我不吃你那一套。我站着比你高,躺下比你长,你算是老几?”另一个在说:“我不愿意在这里跟你磨牙,咱们到大队部说说去,跟工作组说说去。”前一个又说:“你别拿工作组吓唬人,有理走遍天下。”又听到有很多人在一旁劝解。 三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两个孩子再也吃不下去了,学智立即跟妈妈说:“我出去看看。”碧月紧接着说:“我也出去看看。” 第三十二章 原来,三队里一家亲弟兄俩因为一点儿家庭琐事儿争吵起来。最初发生口角的是他们的婆娘,后来却发展到爷们之间。大伙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们劝开。 学智和碧月一看是这种情况,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半轮明月晶莹辉煌地挂在空中,蓝蓝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了。 他们回到家里来,刚走进大门,就听到堂屋里的收音机里正响着红灯记第六场李玉和痛斥鸠山的一段唱腔。钱先生愤慨激昂的演唱每次都深深地打动学智,要不是今天遇到麻烦事儿,他至少又要跟着小声唱起来。 钱先生的声音由大变小,最后完全由鲍福的声音取代了:“我离大队部的门口还远着呢,就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里面走出来,我一眼就认出是文圭汝,却故意装作没看见。文圭汝走近时小声对我说:‘鲍福,孩子回家没对你说什么吗?’我问:‘出什么事儿了?’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孩子嘛,偶尔不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今天他和冯水新家的姑娘弄坏了一棵树苗,幸亏被我查夜时遇到了,不然麻烦就大了。’我故意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回家以后我得好好地教训他一下。’他连忙劝道:‘别别别,孩子还小,慢慢地说道说道就行了。’我知道他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因此我没有再跟他多说什么,就回来了。” 学智和碧月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学智卖弄道:“怎么样,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吧?今儿晚上该睡个好觉了吧?”碧月却啐道:“美得你,刚才瞧你那副熊样,吓得嘴都快张不开了,那身子跟手呀,就更好看了,我学给你看。”说着,开始摹仿起来。学智也不甘示弱:“还好意思说呢,也不瞧瞧咱自己,从在树林里就开始哭,一直哭到家里,到现在只怕眼泪还没干呢,不信摸摸脸上。”说着,往她的脸上摸去。碧月急忙用手挡住,却羞得无地自容:“你坏,你坏,看我不打你!”说着,即刻摆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学智装着害怕的样子:“不好了,大灰狼来了!” “谁在外面说话呢?”鲍福叫道。 两人对视了一下,都伸伸舌头,相互做了个鬼脸儿。 学智道:“爸爸,是我们俩。” “在外面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 “这就进去了。”学智答应着,拽一下碧月的手,两人同时进去了。 鲍福已经把那棵小杨树的皮全部揭了下来,现在他正在认真地削着枪头;桂晴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把红线,她正在试着做那枪上的红缨。 “没事儿啦。”鲍福头也不抬地对他们说“你们都坐下。小圣,你给我听好了,今天的事儿就这样了,以后在外面再不许给我惹事儿了。你记住了?” “记住了。”学智低着头说。 “还有,”鲍福抬头看了学智一眼“也是我经常告诫你的,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准去偷,就是人家都偷,咱也不能偷。至于这一次嘛,也并不怪你,这是让他们逼的。碧月也在这儿呢,今后你们还得在功课上多用用功,尤其是要学好数理化。别管兴不兴考学,学好本事总不会有错,在这方面我看碧月比你强,你要向碧月看齐。” “叔叔,瞧您说的,我哪儿能赶得上小圣哥哥呀?”碧月羞涩地说。 “碧月,我知道这小子从来就是正经事儿做不来,专门在邪门歪道上下功夫。今后你替我盯着点儿,再不求上进,看我怎么收拾他。”接下来,他又说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话。最后,他觉得枪头削得差不多了,便站起来,把枪拿在手里,又用一只眼睛瞄了一下,然后从桂晴的手里接过红缨,牢牢地系在那上面,冲着两个孩子喊道:“谁要这支?” “我要。”“我要。”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 “还是给碧月罢。”鲍福把枪递给了她。 碧月接过红缨枪,一时笑得合不拢嘴。 大家又说了些闲话,然后学智把碧月送回家里。 第三天,程彰集学区红小兵团成立大会在教育组附近的那片宽阔的场地上举行。这次大会开得相当隆重,全区各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学生都必须参加,各班主任老师都必须参加,校长亲自带队。学生统一服装和武器:蓝裤白褂,胸戴红领巾,手持红缨枪。他们一路而来,队伍整齐,气势雄壮;他们时而歌声嘹亮,时而口号震天。上午九点许,上千名学生和老师已经全部集中在了预定的地点。这时,晴空万里,骄阳似火,许多同学的衣服都被汗水潮湿了。但是为了能参加这个庄严而热烈的场面,他们都甘愿忍受天气的折磨。 会议很快就开始了。会议由学区负责人高严校长主持。首先他代表程彰集学区宣布红小兵团领导成员名单。领导成员设团长一名,由程彰集学校莫莜同学担任;副团长一名,由鲍学智同学担任;另外还有三名成员。高校长宣布完毕,随即请第一届领导成员到主席台就坐。这时,台下响起了阵雨般的掌声。因为今天会议的主要任务就是宣布并祝贺红小兵团成立,所以五位领导成员被安排在了主席台的显要位置,学区的其他领导以及教育组的方组长只好屈驾坐在了后排的位置。 接下来的议程是:莫莜同学代表红小兵团领导成员作宣誓性发言;部分学校的校长致贺词,在此议程里,芦花村的李校长上台作了发言,今天他打扮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精神,他的发言也显得分外有力;最后教育组的方组长作了总结性讲话。 讲话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要进行的是节目表演。直到这时,同学们才意识到,真正精彩的场面才刚刚开始。为了让同学们取得良好的观看效果,高严老师提议,大家一律蹲下来观看。 第一个节目,是芦花村同学进行的武术表演。这武术表演分别安排了群体表演和个人表演两种。高严老师宣布完毕,十名队员闪亮登场,他们在统一的号令下,飞拳舞脚,腾挪闪转,好不威风。 提起这芦花村的武术,颇有一番来历。最初它叫西夏掌,据说它于北宋年间由西夏国传入中原。民国初年袁世凯身边的一位武师对此进行了改造,遂改名为洪宪拳。不久袁世凯倒台,这洪宪拳几天工夫又恢复了西夏掌故名。只因这位武师当年站错了队伍,以至于给后来的习武者带来了诸多的麻烦。如今这西夏掌的掌门人叫冯云龙,是当年那位武师师弟的弟子,今年虽然已有七十多岁,但看上去不过五十岁上下。三十年以前,他在闯关东的时节,颇有一段传奇故事,如今他的弟子已遍布全国各地。据说他可以飞檐走壁,枪刀不入,但村里人始终没见他展露过手脚。但有一件事是真的,夏天打场用的石磙少说也有五百斤重吧,他轻轻就能举过头顶。西夏掌非常了得,仅从它的口角上就可以了解一点儿端倪:“十字抓地头顶天,身为弓弩拳为箭。‘嗨’字如号令,出手如迅雷。拳不达空弃,意不达空落练拳先练桩,苦练在腿上。手似两扇门,全凭脚打人。” 最后一名队员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向大家拱手谢场。 高校长接着宣布:“下一个节目:合唱我们是**接班人,表演者:程彰集学校合唱团。 随着演出的不断升华,附近干活的群众也纷纷围拢过来凑热闹。这时,人群里不断有人在问:“听说芦花村的鲍学智今天也要表演节目,是真的吗?”这种猜测很快就被人否定了:“不可能,你没看到他今天坐在台上了吗?他怎能再去表演?”“那也说不准,一会儿就知道了。” 这时碧月既没有把心思放在观看节目上,也没有兴趣关心别人的议论,她只是把目光死死地盯在学智身边的另一张脸上。 那是一位女同学,叫梅丽。她留着跟碧月同样粗同样长的辫子,她有着一副非常苗条非常可爱的身材,她的动作既悠闲又大方,她的容貌虽然不及碧月,但完全可以说在许多女孩子当中属于出类拔萃的美丽。毋庸置疑,她的身姿刚刚出现在台上,就吸引了众多男孩子的眼睛。然而最让碧月妒忌的倒不是她的身材,也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睛。刚刚入座的时候,她似乎还有些怯生生的意味,可是随着场面的不断活跃,她的眼神老是有意或无意地瞟向学智,而且每一次的眼神运动都会使得两腮红润好长一阵子,红润过后满面又绽放出笑容。 这些微小的动作在别的同学看来,也许并没什么,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可碧月就不同,她恨呀,她把嘴唇都咬破了,她的眼里闪着火花,她两只手不停地撕拽着自己的衣角。她真希望有人揪着那女孩子的头发一把把她拽下台来。她盼望着这场轰轰烈烈的活动早点儿结束。她简直就不知道高校长是什么时候叫的学智的名字,她也不知道自己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地上却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跟着同学们站了起来。直到她亲眼看见学智走到麦克风前,向观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她才如梦方醒地跟着鼓起掌来。 为了使这场活动突放异彩,学区负责人有意将学智的表演安排在节目的最后。果然像他们预料的那样,鲍学智的名字刚刚念到,同学们就呼啦啦地站了起来。 今天为学智伴奏的是汪清贤老师。不知为什么,两人走到一块,都觉得别扭,大概是因为他们第一次合作的缘故吧! 学智的演唱,碧月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似乎没过多久,演唱就结束了。 在散会以前,按照惯例高校长还要安排几个具体事儿。这时已经临近中午了,同学们早已疲惫不堪了,要不是为了看到鲍学智的表演,恐怕能坚持到现在的不会太多。现在同学们开始走散了,尽管高校长还站在那里反复强调着:“请同学们再坚持几分钟。”高校长的讲话莫说台下,就是台上真正听着的人也几乎没有了。这时大家议论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鲍学智:“唱得真不赖,跟真的似的。过去我只是听说,这回真正看见了,没算白来。”“我简直就闹不明白,那女声他怎么也摹仿得那么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以为那就是刘长瑜唱的呢。”“同样是在唱,你听人家那音量,就是没有麦克风,我们照样能听得清。”“你看人家那动作,那表情,那身段;再看看其他人,能在一个台上站吗?” 同学们已经走散得差不多了,高校长的讲话也准备收尾了,而碧月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正用一种仇视的目光冲瞄刺着台上的那张令她反感透顶的脸。 梅丽当然不会知道台下还有一种仇视的目光是专门冲着她的,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然而她唯一遗憾的是,这时间太短暂了,这么快就结束了,岂不太可惜了!况且她还没有来得及跟他说上一句话呢,下一次的相聚又会是什么时间呢?她还能再跟他坐在一起吗?她的心里一阵阵慌乱。她不知道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刻,她应该对他说点儿什么才好,她如何才能给他留下一个最美好的印象?她忽然发现他的水杯已经空了,她觉得这是跟他交心的最好时机。她再也顾不得满脸的羞涩了,她索性地把自己用过的水杯推到他的面前:“你口渴了吧?把我的喝掉吧。”她觉得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于是又加了一句:“你唱得棒极了!”他很客气地冲她笑笑,回绝了她的好意。她虽然有点儿失望,但是她毕竟看到他的笑了,他笑得是多么的灿烂,多么的温暖啊,而且又是单独给她的,她忽然又满足起来。心里一高兴,脸上也跟着风光起来了,她觉得那脸庞肯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好看。 碧月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反正觉得他们俩挺投缘的,她很想哭出来。 高校长的话已经结束了。台下的人已经走得所剩无几了。碧月仍傻站在那里。学智走到她的跟前,笑道:“咱们走吧?”碧月苦笑道:“走呗。”口里说着,身子仍然不动。“瞧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天多热!还等谁呀?”“神经病,我还会等谁呀?走就走。”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学智紧走几步赶上她,两人肩并肩地往前走 梅丽站在太阳下,远远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逝。她的眼里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泪水,她拿出手绢狠狠地把它擦去 一路上,碧月始终都是冷漠的。学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总想让她活跃起来。 “怎么样,今儿我唱得还行吧?”学智故意走在她的前面,然后回转身倒走着同她说话。 “行,行。”碧月赌气似的回答。 “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选唱这两段戏不?” “废话,你是咋想的,我怎么知道?” 学智一看这个话题她不感兴趣,于是又换了一个:“下个星期我就要走了,到那天你会不会去送送我呀?” “你不是说去省里还要再过十多天吗?”碧月忽然站住了。 “在县里总得彩排几天吧!” 碧月看看已经到了学校南面的小路了,她准备就在这里跟学智分手,于是冷冷地说:“到时候再说罢。” 几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学校已经放了暑假。在一个雄鸡报晓的早晨,村北沿着断肠河岸的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学智和碧月默默地向前走着,这时候社员还不到上工时间。 在此之前,桂晴一再张罗着让鲍福把孩子送到城里去。她的理由很简单,孩子还小,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大人不送送他,实在放心不下。鲍福却说:“再小也已经十四岁了,想当年我出去闯荡的时候还不到这个年龄。”话虽这么说,其实他何尝不想着把孩子直接送到城里去。送送有什么不好?既可以亲眼看看儿子是怎样彩排的,又能在大街上转悠转悠,顺便买些平常所需要的东西。然而他有他的难处:其一,他怕见到郭团长不好应付,郭团长这人好,够朋友,也跟黄组长一样,可是一见到人家,人家肯定又会动员小圣当演员,这当演员在别人看来是件儿天大的好事儿,可他鲍福就是不稀罕,他已经错过一次了,决不能让孩子再继续错下去了;其二,这几天霍、黄两位组长正准备动身,整个村子都人心惶惶的,村子里的事儿他可以不管,个人的事儿却不能不问,特别是他跟黄组长这一分手,不知几时才能再见面,有很多话才刚刚开了个头,因此他很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开村子一步。 “别送了,你还是回去吧。”学智停住脚步。他这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了。 “我这就回去。”她虽然也停住了脚步,但仍然望着前面的路,仿佛她多往前迈进一步路,就会减轻他迈一步路的力气。 “我已经跟你说了,用不了几天我就回来了,到那时我会把在城市里看到的听到的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儿都讲给你听。”他尽可能地把心里的话都掏给她。 “谁稀罕听那些‘新鲜事儿’呢?你只要别”她觉得后面的话不好出口,只好把脸扭向一边,用手绢轻轻地抹眼泪。 “瞧你,怎么又哭了?”他转到她的前面,替她把眼泪擦干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那天为什么不高兴,你要相信我,我我,怎么对你说呢?”他也流泪了,而且大把大把地流。然而他始终没有低下头去哭,他望着天空,望着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那片白云,他要让眼泪把身心洗个痛快,他要借眼泪把心里要说的话全部流放出来。 “你怎么也会哭啊?还男子汉呢,没出息!”她红着眼皮,脸上挂着笑。大概在她的记忆中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眼泪,于是她又转过来为他擦泪。 他真想把她抱起来,嘴对嘴地跟她说:“碧月,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娶你。”也许这样说了,她心里立刻会好起来;也许她听了这种话会哭得更伤心;也许不等他说完,她就会骂他,甚至打他,然后不顾一切地疯跑;也许不管有多少个也许,反正她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他很想现在就说,可他就是没有这种勇气。“这难道比赴汤蹈火还难吗?”他又一次给自己鼓起劲来,却又一次失败了。他反而不敢离得她太近了,仿佛她的身体是用烈火做成的,稍微靠近一点儿就会立即被熔化了似的。他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也望着他,两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像远隔千山万水。 他们俩谁也不愿意说话,只愿意默默地注视着对方。两种目光,一种情感,相互缠绕着、融汇着、推拒着、吸纳着、离合着、交织着 他终于收回目光,狠很地说了三个字:“你走罢!”说完,他转身走了,头都不回。 她却像木瓜一样傻站着。她站了很久很久 从返回家里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用倒计时的办法默默地计算着学智归来的日期。学智临走时告诉她,再过十天他就会回来的。于是她盼啊盼,每天从梦中醒来,她都要认真地回忆一下刚刚做过的梦。如果她梦到的是喜鹊在枝头鸣叫的情景,不用说她会猜想不久就会传来学智归来的好消息;如果她梦到的是一条毒蛇缠绕在树上,她决不会认为这是不好的预兆,相反她会认为这正是学智对她魂牵梦绕的象征;如果她梦到自己跟伙伴们玩耍结果被人家抛弃了,她也决不会伤心,因为她的母亲曾经告诉她,被人抛弃正是两人和好的意思,这正说明学智一刻都不想离开她。总之,她无论梦到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事儿,都会生拉硬扯地跟学智联系在一起。她不知道这十天怎么过得这么缓慢?她更不清楚当她要牵挂一个人的时候,心情怎么会这么焦灼?她记得父亲曾经一出门就是半个月,她也每时每刻地想念过,可那时的心情哪有现在这样撕心裂肺?她记得母亲要照顾卧病在床的姥姥一走就是十几天,她每天傍晚站在村口不等候到星星出齐决不回家,可那时的心情也完全不像现在这样坐卧不宁。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支使得她如此神魂颠倒,她无论怎样努力地告诫自己不去想它,都做不到。 正当她苦苦等待的时候,一个惊天动地的坏消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唐山发生了强烈的地震,死伤人员不计其数。天哪,这可如何是好啊?她马上找来地图册,查查省城离唐山究竟有多远?还好,远着呢。然而她还是不放心,省城会不会也有灾难降临呢?因为这些天来,父亲不止一遍地嘟囔,今年肯定是个动荡不安的年岁,遇事一定要小心,最好不要有大的举动。她问:“为什么?”父亲告诉她:“我也说不清,不过不要对外人讲,大概每逢闰八月,国家必有大难降临。远的不说,就上一个闰八月的年头一九五七年回想起来就让人怕得要命。这一年,农村有些地方刮起了闹社、退社风,后来在全国范围内又掀起了反右派斗争。斗争轰轰烈烈,搞得人们晕头转向,简直喘不过气来。” 父亲的话乍听起来有些骇人听闻,但仔细一想,不无道理。今年年初周总理病逝,十几天前朱委员长也病逝,四月初**事件,紧接着邓小*平倒台,近日唐山地震。一年仅仅过了七个月,天灾**层出不穷,后来的日子还会有什么灾祸降临呢?她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几天来,她除了下地割草,到西院里找桂晴婶说说话,其余时间她哪儿也不去,天再热她也不到院子里的梧桐树底下去乘凉,她就知道坐在广播前听新闻,听完新闻就去翻看红楼梦。她听新闻有她的目的,她一不关心国家大事,二不关心县里动态,只一股脑儿地倾听省里新闻。她每一次收听完毕,心里就会得到一次安慰,精神就会受到一次振奋。因为省台每天都在向她传播着最好的消息,而根本就不像父亲说得那么吓人。 第十天终于盼来了,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山,她的心就一直悬着。一整天,她不知道往西院跑了多少趟,有好几次因为找不到借口,根本就没好意思进去。巴巴地等到天黑,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她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沮丧。 眼看黑夜拉开了帷幕,西北方向却卷来一片浓浓的云层。很快一阵狂风吹来,把一天的闷热驱赶得一干二净。不好,要下雨了,爹爹常说:“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如果晚间从西北方向上来云层可不是好兆头。想到这些,她心里一阵阵着急。可着急也没有用啊!这么多天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个晚上吗?再说了,这么火急火燎地让别人看出来也实在难为情呀!这样一想,她不由得又自嘲起来。她赖洋洋地挪回家里,头刚一触到枕头,又猛地坐起来。不行,假如这阵子学智来了,岂不正好赶在雨里?要是被雨淋坏了怎么办?她不容多想,找了把雨伞就往外跑。 这时头顶已响起了隆隆的雷声,闪电接连不断。张氏追着她喊:“疯丫头,天就要下雨了,你又要干啥去?”是啊,我要干啥去?她灵机一动,随口诌了个瞎话:“刚才我看见翠莲姐姐在村口站着,我给她送把雨伞去。”张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刚出院门,又一个闪电把大街照得如同白昼,接着一声惊雷震得房檐瑟瑟作响。她刚刚拐向公路,山洪似的暴雨就来了。她一时被雨注挡住了双眼。 她正想找个地方避避雨,却隐隐约约地听到前面一片声地喊:“不好啦,汽车轧死人啦。”那叫喊声分明就发自学智家的那个胡同口。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眼儿里,她发疯似的往前赶,有几次都硬生生地撞到墙壁上了。她不顾额头上烈烈的疼痛,继续往前赶。当走到出事地点时,人已经被送往医院了。在风雨和雷电的交互声中,她听不见人们相互之间在说些什么,只见人越来越少。她问在场的每一个人,被送的人是谁。有的说不知道,有的根本就不理会她。她一口气跑到西院里,桂晴婶告诉她:“小圣刚来,还没有坐下就出去了。”她什么也没说,哭着就往外跑,转眼便消逝在雨中。 其实,出事的并不是学智,而是一个姓文的中年人,那人被车撞倒了,身上受了点伤,估计不会有生命危险。学智刚回到家里,母亲笑着对他说:“碧月已来过好几趟了,说不定现在又在路上呢。”可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有人叫喊,他急忙跑出去,跟碧月一样,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好往东院里跑,在东院子里扑了个空,便哭着往回赶。 就这样,两个人怀着同样的悲伤,踏着同样的泥泞,一路哭着、喊着、寻找着、绝望着 又一个闪电把他们两个同时照亮。 那不是学智吗? 那不是碧月吗? 两人在同一时刻里呼喊着对方的名字,又分别像傻子一样任风雨吹打着 一阵懵懂过后,碧月一头扑过去,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他的胸脯,用额头拼命地撞击着他的肩膀 痛哭和喜悦,怒骂和亲昵,谁也无法分辨清楚 第三十三章 这几天,鲍福一回到家里,除了赖洋洋地往床上一躺,就是挣扎着坐起来像吃药似的嚼上几口饭,然后再睡下;除了桂晴,他谁也不想看到。 他在翻来覆去地琢磨,霍、黄两位组长一走,我真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退下来了吗?退下来容易,可是村里的那些人将会如何戳我的脊梁骨呢?“原来不过如此呀!今天要推翻这个,明天要整垮那个,原来就指望这两个人物啊?人家一走你还不得傻眼!”“在村里没有根基是做不成事儿的,就是把明晃晃的位置让给你,谅你也坐不了几天。”“别不自量力了,在芦花村指手画脚,还轮不到你。”“就知道你踢腾不了几天,果然没走了我的眼吧!” 不行,就是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老子也决不能就此罢休。我鲍福从小就受苦受难,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坎儿没迈过?我怕过谁啊?谁要不服,咱来个真枪真刀地干,看看最后谁是孬种!你以为我还是几年前的鲍福啊,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们遇事得好好地考虑考虑! 正当他一骨碌爬起来,要找一些人商量商量的时候,另一种声音又在他的耳鼓响起了:“情况复杂啊,遇事一定要当心,千万不能被某些人利用。”于是他的心又不得不冷静下来。 就这样,鲍福一天到晚都在为这些破事儿伤脑筋。他想得越多,就越分辨不清谁对谁错,以至于糊涂起来,反而觉得提醒他“不要被某些人利用”的人也在利用他。然而,一想到黄组长,他的脑子似乎一下子就清醒起来,因为黄组长离去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另外从跟黄组长长期交往的情形来看,黄组长不像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所以想来想去,他觉得只有黄组长的话能往心里去。可鲍福毕竟是个很要强的人,再加上前些年他年龄尚小,在街上看多了人们的白眼,所以,一看机会来临,他很想拼死赌上一把,从而平衡一下曾经伤透了的心态。 现在看来,进大队的希望已经变得十分渺茫了,他只有再加把劲儿,在经济上面搞点实惠了。他从小就懂得了一个道理,在村里要想站稳脚跟,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之一(关于这点,他跟昭任略有不同):一是政治地位,二是经济地位。现在第一条路基本上被堵塞了,他只好在第二条路上行走了,尽管第二条路上也充满险阻,但毕竟可以摸着石头过河。 一想今天又是初八了,也不知是从哪儿来了一股子劲头,他立刻就把不愉快的事儿忘到了脑后。是啊,赶集是大事儿,万万不能把赶集的事儿给耽误了。这些年来,无论身上穿的还是家里用的,基本上都是从集上找来的。早饭简单地吃了一些,他很快就牵着羊,让桂晴在后面赶着,往程彰集市场去了。 羊市场被划定在程彰集村庄的西北部位,学智的三舅舅老早就在荷塘北岸的两棵大柳树中间为他们占好了位置。325蹲卧在地上,它伸着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其实就是不占,也没人好意思去抢占他们的位置。因为鲍福在老地方一呆就是几年,而且逢集便到,所以经常在羊市场上走动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 学智的三舅舅叫军帅,今年刚满十九岁,他身穿兰裤白褂,中等身材,留一副平头,体态匀称,肌肉丰满,脸膛虽然黑了点,但蚕眉下一双铮铮发亮的大眼睛会把一切缺憾洗刷掉。他自小跟姐夫就很合得来。在家里,他只要一听说姐夫到来的消息,第一种心理反应就是尽可能地把各种琐碎事儿推掉,以便腾出更多的时间陪姐夫办事或者说话。程彰集十天四个集市,他们见面的机会不能算少,可军帅在每个集到来之前都会激动一阵子,而在每个集散去之后又会冷落一阵子。小伙子高中文化,很多问题都能跟姐夫谈得来。小伙子有一种感觉,凡是姐夫喜欢的东西都一定是好的,跟着喜欢下去肯定没错。小伙子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待人诚恳。他家里虽然生活拮据,但是他从不奢望姐夫能给予他太大的经济援助。当然姐夫在这方面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小伙子爱羊,哪怕他牵着姐夫的羊在程彰集街上走上一阵子都高兴。姐夫早就看透了他这番心思,再加上程彰集村东河沟里的草相当茂盛,于是就轮流着把一只羊留给他放养,另外也希望他利用交配所得的一点收入改善一下生活。可是小伙子却从不把一分一文留归自己,总是全数交给姐夫。这令姐夫十分尴尬。小伙子在街上颇有一帮好兄弟,个个都是打架的好手。因为集市跟普通村庄比较起来占有十分优越的地理位置,再加上这个村庄又是个大村庄(该村由两个大队组成,无论面积还是人口,都远远超过两个芦花村),所以这帮兄弟在远近村庄是享有相当高知名度的。倘若你心血来潮招惹了他们,轻则宣判你永世不得踏入程彰集地界,重则让你离开家门半步就有危险。更多的时候,公安部门都奈何不了他们。不过,在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随意寻衅滋事的,他们自有他们的处事原则和处事分寸。鲍福因为有了这个内弟,不仅在集市上无人敢跟他过不去,就是在芦花村,人们都得畏惧他三分,这也是几年来他敢于在人前挺直腰杆的一个重要原因。 “姐姐,姐夫,你们咋才来?”小伙子擦一把脸上的汗,露出一脸天真的笑容。 “姐夫该死,又让三弟久等了。”鲍福自嘲道“今儿个街上的人多吗?” “不多,也许天太热吧。” “这几天地里的活儿咋样?”桂晴用手绢扇着风。 “豆子刚锄完第二遍,眼下地里的活儿不多。今儿个我就不下地了。” “大爷和大娘都在家吗?”鲍福一边拴羊,一边随口问道。 “你大爷又去割草了,你大娘在家里。” “那好,待会儿我到家里看看去,想来又有好几个集没到家里去坐了。” “既然是这样,那你和我姐上午就别走了,要不这会儿我就去菜园里摘些菜来。”说着,小伙子就要拔腿。 “先别慌,我们还没确定呢。”鲍福和桂晴同时阻止道。 他们正在说话,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身边走过,那人朝鲍福笑笑,鲍福理都不理他。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鲍福就到街上买东西去了。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两个老头在说话,岁数大点的长得又瘦又小,还脏里脏气的,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小一点的有五十多岁就是刚刚跟鲍福打过照面的那位,此人虽然肥瘦适中,但两条腿却明显比正常人短得多。这两个人好像正在为一件事儿争吵。 “你整天跟我吹,这方圆几十里,凡是喂羊的,你没有说不上话的,今儿个你怎么了?你给我说去呀,你还愣着干吗?”瘦小的气得胡子都跟着乱动。 “舅,您老就别再逼我了好不好?我不是都告诉您了,前不久我跟他闹翻了,刚才我从他跟前走过,他都没理我,你叫我如何去跟他说呀?再说了,就算我跟他没发生过节,这事儿也万万使不得,你也不瞧瞧你这羊是什么货色,人家能干吗?”马短腿极力在说服他。 “什么货不货的?你说的话我一点儿都听不懂,我只知道那公羊爬上去一呆脸儿的工夫就完事儿。” “你完事儿了,人家能完吗?你也不看看,一个集市上的眼睛都盯着那儿呢,你让人家的买卖以后还做不做?” “这个我不管,我只要你给我配上,并且还得是拴在中间的那只。”老者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 马短腿知道自己的舅舅是个爱占便宜又一毛不拔的人,因此被他弄得里外都不好做人。舅舅的小算盘打得多漂亮啊!可他瞒天瞒地岂能瞒得了马短腿的眼睛?这老头既想配个好的种羊,又不想掏出那一块钱来。特别是后者,一块钱对他来说,多么重要啊!那简直就是他的半腔热血,他可以利用这一块钱买到七八斤玉米,或者买上十几斤盐巴,至少有了它节约两三天的生活开支是不成问题的。 马短腿很想立即掏出一块钱来把这个肮脏得令人作呕的老头子给打发了,可一想兜里的钱都是些大票,他摸了几摸却舍不得掏出。他搔着本来就不多的稀发,正苦于无计可施,却忽然发现鲍福恰好在这个时候离开了。325正使劲地拧拽着缰绳朝附近的母羊发情呢。他觉得机会来了,于是趴在老者的耳朵上唧咕了几句。老者顿时目光炯亮。 这时,桂晴姐弟俩只顾说话,哪里会想到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在他们的羊群里凭空就多了两只大绵羊?大绵羊一公一母,虽然属下等货,但膘肥体壮的外型却让人羡慕不已。 连日来,325未曾与异性野合,想想平日里它在一个个松软而温润的肚皮上趴过,那滋味是何等的美妙!特别是当发出闪电般光辉的那一刹那,它简直有一种成功者的骄傲感这种感觉不仅来自它的身心感受,而且来自周围的每一双眼睛。可是眼下它只能用一种眼馋的目光看着一个个美丽动人的活宝无端地向它调笑。它时而双目迷离,似乎在为昔日的美好而陶醉;时而仰首张望,似乎又在为未来的辉煌而憧憬。然而这一切都掩饰不了它那颗如饥似渴的心。它把身下那个时常隐藏着的长长的红红的东西抽出来,然后伸长脑袋去嗅。岂不知如此之举非但不能解决饥渴之苦,反而使之更甚。就在它饥渴难耐之时,却忽然发现一位天仙似的异性神奇般地降临在它的身边。凭着直觉,它一眼就能断定这位异性正处于发情期。那风流美妙的身躯,那柔媚动情的眼神,还有那浪漫飘逸的行止,哪一样不把它搞得神魂颠倒呢?更何况那红润带白的性器官早把一丝淡淡的腥臊味传入它的鼻腔中了,而这种味道又似乎比其他任何时候更令它陶醉。试想,一对烈火干柴般的异性在没有道德约束与法律干预的情形下,既然梦幻般地走到了一起,那么它们之间除了难分难解还会干什么? 然而令它们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却发生了。另一只粗毛公羊见它们如此幸运的走到了一起,出于一种本能的醋意,它决不能亲眼看着跟自己朝夕相处的美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一个陌生人糟蹋了,它要用最大的举动去讨回本应该属于自己的爱情,至少它要让它的情敌付出沉重的代价。于是它聚集了全身的力量对325发起了一次猛然的袭击。325被迫从情人身上滚落下来,先是后身着地,后又重重地摔了一交。325本来就争强好胜,不想如此遭人暗算,它岂能容忍?它从地上爬起来,暂时把情人冷落在一边,摆出一副与对手势不两立的架势。粗毛公羊本来就对它恨之入骨,岂肯被它的声势所吓倒?于是两只大羊拉开阵势,准备大战三百个回合。 这时,周围已有许多人发现了这一惊心动魄的场面。大多数人处于好奇,意欲看它们究竟谁胜谁负;然而也有几个好心之人生怕场面失控,会殃及他人,所以尽快告知军帅。矮老头却佯装不知。 军帅及时制止了危险的局面,接着便转过头来责备那矮老头:“我说你是怎么搞的?没看见吗?我的羊都拴得好好的,你干吗把你的羊跟它们混在一起?” “我说这位小伙子,你这是咋个说话?地方又不是你家的,你干吗管得这么宽,许你拴羊难道就不许我拴?” “你这老头想找死啊?不看你一把年纪的份上,我早把你劈成两块了。” “怎么,你还想打人不成?告诉你吧,家里家外就我孤身一人,我正愁着死后没人发丧呢。既然你说要我死了,那我就求之不得了,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动手啊!”说着两眼一合,身子像抽了筋骨似的往地上一瘫痪,任谁再叫他也不起来了。 这时,桂晴赶忙劝说弟弟,不要跟老年人一般见识,另外也向矮老头赔了不少好话。军帅却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想讹诈我,哼,你找错门了。你有本事就给我躺在这里,看我有没有办法收拾你!你等着”说着,准备采取行动。 在场的人大都跟军帅很熟,很担心军帅一旦莽撞起来会发生不测,于是极力阻挡,另外也不断用不软不硬的话来压制矮老头。大家好说歹说,军帅的火气总算息下去了;矮老头本来还想继续使性子,但看到大家都站在军帅一边,他不得不做出让步,同意把自己的羊往远处挪挪。于是大家又各忙各的去了。 过了一会儿,老头又觉得不自在起来了,刚要玉成的好事儿却突然中断了,想来真有点儿惋惜。于是他又开始拨弄起自己的小算盘来了:羊虽然挪远了点儿,如果把缰绳延长一些,不是同样可以达到目的吗?他庆幸这个主意想得高明,很快便行动起来。为了掩人耳目,他故意调转头来,任凭背后发生什么扣人心弦的事情,他只装作没看见。 又过了一会儿,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这时,他的公羊已挣开了缰绳。此物虽然貌相吓人,但它毕竟不是325的对手。几个回合过后,它便且战且退起来,最后竟然退到了矮老头的屁股后面。就在这时,325来了一次决战性的大反攻。可怜,粗毛公羊连同它的主人一起被被顶倒。大公羊从地上爬起来,疯狂地跑了。可是矮老头倒在地上却起不来了。 这时众人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呼叫他,他却一动不动。有人说:“也许他死了。”有人说:“活该他倒霉。”也有人说:“得赶快送医院。”直到这时,桂晴姐弟俩还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恰在这时,鲍福回来了,一问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 很快,矮老头被鲍福、桂晴、军帅、马短腿四人一起送进了医院。一检查,除了腿部拗伤外,其他并没有发现伤处。可是矮老头故意装出昏迷不醒的样子。鲍福不放心地问医生:“要不要住院?”医生告诉他:“骨头错位,矫正过来就可以了,哪有住院的道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调养。”鲍福按医生开的处方,买了些药。他们只得从医院里走出来。 说实在的,马短腿从本心里就恶心他这位鳏夫舅舅,尽管他还是马短腿唯一的舅舅。究其原因,这老头不仅长着一副令人作呕大煞风景的穷酸相,还生了一肚子永远也吐不完的坏水。他时时处处都想着算计别人,有时候他使起坏来,就连老奸巨滑的马短腿都防不胜防。由于此人从里到外都是坏的,所以终生都是孤寡一人。按说一个快要入土的人了,况且膝下又没有一男半女,于理于情都该息息性子行点儿善事儿了。可是这老头与别的不同,就是不想改掉一辈子养成的坏毛病,大有不带进棺材里决不罢休的意味。不改就不改罢,反正污点长在他身上,没人会替他戴着,再说了,群众早就有句口头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些善良的人们无论如何对于一位年逾六旬的老人还是有些怜悯之心的。但问题是他不仅不改从前的坏毛病,这些年又添了几样更新鲜的花招。最让人看不上眼的就是他总想乘人不备,讹人一把,最好能让人家为他养老送终。这种诡计很快就被人们识破了。于是他本来就孤独难熬的命运近年来更显得雪上加霜。人们每当评价他时,总会这样说:“再坏的人也总有好的地方,可矮老头(村里人也都这样称呼他,他一辈子就没有一个囫囵名字)一点好处都没有。” 适才马短腿为他出谋划策,实则想及早脱身。矮老头本来就是个见利忘义之人,听到如此高见,怎不欢天喜地?然而马短腿躲避归躲避,他的心却一直没有离开那两颗大柳树。因为他不仅想知道自己的计谋是如何变成现实的,而且要亲眼看看他的敌人发现被人捉弄后又是怎样气得痛不欲生的。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虽然没有看到他的计谋一步步变为现实,但现实情况却比他预料得都乐观,特别是当看到矮老头栽倒的那一刹那,他的心兴奋得几乎就要跳出来了。他多么希望他的舅舅那一头栽下去永远都爬不起来啊!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他始终都在盯着老头子那张肮脏的脸。当看到老头子偷偷地睁开眼睛,朝他诡秘地一笑时,他的希望破灭了。然而他的心思很快便转移到了医院里,他认为只要把舅舅送进了医院,就意味着把这个糟老头子亲手交给了鲍福。这样以来,他既能报过去的一箭之仇,又解决了舅舅的残年之忧,真可谓一箭双雕。他激动得差点笑出来。然而他毕竟是经历了半生江湖生涯的人,岂能喜形于色?于是他很快便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一路上沉默寡言。当听到医生说没有什么危险的话时,他的心里又一次冷落下来。然而他决不甘心就此罢休,他决定还得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于是一出医院门口,他便满脸含泪鬼念秧似的嘟囔开了:“舅舅,您可要挺住啊,我就您这么一个舅舅,我不能亲眼看着您离去啊!您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啊?您一辈子行善修德,方圆几十里的谁不知道您老是个大好人呀!您睁开眼看看我吧!舅舅,我的好舅舅,你可不能死呀,呜”他的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是捶胸跺足了,让人乍一看,真像矮老头一命归天似的。 矮老头早已对外甥的“孝心”心知肚明了。为了配合外甥的演出,他故意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就这样,舅甥二人一唱一和地上演着一出精彩的双簧戏。 鲍福早已看穿了马短腿的鬼把戏,但苦于地排车上躺着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一时无计可施,只得暂时忍气吞声。他望了一眼马短腿大冠哭爹般的脸(大冠:戏曲十五贯中人物,长期设计欲害死自己的亲生父亲),把车停了下来,同时商量道:“老马哥,咱们把他送回家去好吗?”马短腿涕泪交流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就他一个人,连个知疼着热的都没有,谁在身边照顾他?既然是你的羊顶了他,那只有拉到你家去住了,要是我舅舅过几天没事了,谁都心净,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还脱不了干系。” 桂晴从未没见过如此阵势,一听马短腿如此说,吓得面无人色。 此时军帅把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地响,真想上去一拳将马短腿揍出个满脸开花,然后再对他说:“这臭老头子死有余辜,本来就是他想占便宜才弄成这种结果的,干吗死缠着我们不放?”然而事情到底能发展到哪一步,他心里还没底,况且他又是个孩子,这种事情不是他一帮弟兄所能左右了的。倘若一怒之下把事情弄得更糟,那往后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于是他只好强忍怒火,静观事态的发展。 矮老头猛烈地咳嗽了一阵,接着便像小孩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马短腿怕万一露出马脚,从而前功尽弃,于是告诉鲍福他们:“你们先避避,我舅舅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三人赶快离开。 “现在到哪儿了?快把我憋死了。我真想坐起来抽袋烟。”矮老头睁开那双半明半暗的眼睛,伸着两只鸡爪似的手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别急,老头儿,算你走运!还得忍上几天。”马短腿探下身去像妇女哄孩子似的对他说。 “外面的事儿就看你的了,要是给我戳了漏子,我可轻饶不了你。” “放心吧。只要你装得像,错不了,起码下半辈子是有指望了,外甥提前祝贺您了。” 矮老头想笑,马短腿立即像赶驴似的“嘘”地了一声,同时将两根指头竖在唇上,把声音压低到像是从他娘肚子里传出来的一样:“是不是看上那位年轻的媳妇了?不要心急,否则欲速则不达。” “到时候你得帮着我点儿,只要你舅舅能摸到手,哪怕只有一夜,也决不会忘了你。” “小心别害了相思病。当务之急还得稳住,只有先稳住,将来才能要什么有什么。懂吗?”他的口气很像一个村妇在用心教唆儿子怎样去偷邻居家的鸡蛋一样。 “好你个乌龟王八羔子,有种,竟敢教训起你舅来了。”矮老头更加得意起来,又厚又黄的牙垢连同满脸的油泥发出一阵贼臭,使得马短腿好大一会子都喘不过气来“你舅是干什么的你还不知道吗?就你那两个小心眼儿,几十年前就被我扔到山沟沟里去了。要不是我躺在这里不方便,早一巴掌打在那狗脸上了。”说完,又摆出一副狰狞的笑脸。 “别激动,舅,你现在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你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你要是觉得巴掌痒痒,就拿到嘴里啃上几口。”马短腿用手掌扇风,名以取凉,实则驱赶臭气。 “嘿嘿嘿嘿嘿嘿”矮老头发出的声音既像哭,又像笑,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如果以后你经常这样。他们就摸不清你到底是喜还是忧了。” “好一个王八羔子,有长进,不愧是我的外甥。” 在矮老头爷儿俩使坏的同时,鲍福他们在那边也在商量着对策。鲍福认为:“既然事情发生了,咱就得承担一定的责任,矮老头家里没人,那只好先到芦花村住上几天,等腿养好了,他想赖也赖不下去。”军帅的意见是:“矮老头本来就是想讹人,咱已经为他花了不少钱了,即使再拿些也无妨,如果现在把他拉到咱们家里去,他肯定还会想其他办法继续赖下去,不如现在就把他送回他自己的家里去,他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好歹由马短腿伺候去。”桂晴同意弟弟的分析,但不同意弟弟的做法,她认为:“如果现在就推得一干二净,怕于情于理说不通。好在医生说了,这老头儿没有什么大毛病。等过几天他一切都正常了,咱也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到那时咱什么都不怕了。” 军帅之所以坚决反对,不光觉得这事儿冤枉,更有一种难言之隐,她总觉得像姐姐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人儿去伺候一个又脏又臭的小老头儿很不象话,更何况自打出事那时起,他已经听了不少关于矮老头不堪入耳的闲言了。 桂晴早已看透了他的意思,只得安慰道:“弟弟,啥话也别说了,这次咱就认倒霉吧,我想事情总会过去的。” 就这样,他们只好把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一步步往家里拉去。 还没走近大门,就远远地看见一辆套着毛驴的地排车在椿树底下停着。少时,有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两只手都提着沉甸甸的东西东张西望地走出家门。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三四个男孩子,大的有十六七岁,小的十岁左右,他们有手提竹篮的,有怀揣包裹的,有肩扛面袋的,总之都不曾空手。 桂晴的头“轰”的一声响了,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第三十四章 桂晴清楚地意识到,从今往后再不会有安宁的日子过了。只是不知道这种难熬的日子到底能延续多久。 回到家里,他们首先把矮老头安顿在南屋里,在马短腿暂且陪伴的当儿,他们去了文氏屋里,要跟文氏的老母亲文老夫人道一声平安。 那老夫人坐在一辆为她特制的木车子里,面无表情地回答着鲍福三人分别向她发出的问候。也许她觉得这简单的问候来得太迟了,回答完每个人的问候之后又颤抖着双唇环视了一下他们。当目光从桂晴的脸上扫过时,眼神跟脸面的朝向似乎并不在同一个方向上。桂晴的脸猛地一红,随之转到一边。老夫人极敏感地将目光收回来,完全集中在她的脸上,为了证明自己的观察力是敏锐的,那目光发着狠地在桂晴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不用说,等他们走后,老夫人向文氏告发的第一句话又是:“从来就没看到过她的好脸子。” 可是桂晴又能看到她的什么呢? 读者早已知晓,桂晴是个最闲不住的人。她忙完家里忙外头,管了老人问孩子,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哪一样都做得有条不紊,这得需要多大的精力呀?别的不说,就院子里的那群羊就够个人伺候的了。怪不得碧月她娘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人家桂晴真有本事,十个男人绑在一起也比不过她一个媳妇家。”然而夸归夸,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总有生老病死,总有七灾八难。桂晴也决不例外。忙活了一天的她回到屋里,那是一种什么景象,只有鲍福知道。苦,她倒不怕;累,她也承受得了。她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享受。只要过得安宁,过得塌实,她比什么都高兴。可是每年有近半年的时间,她心里就不安宁,过得也不塌实。原因就是这段时间老夫人要在这里度过。大家都看得清楚,桂晴既不是那种嫌贫爱富之人,也不是那种嗜财如命之人。若论善良,完全可以说桂晴的心地跟她的美貌一样闪光。村里有对鲍福说三道四的,但没谁敢在私下里闷着良心对桂晴说一个脏字。然而她却始终搞不明白,老夫人一天到晚,衣食齐全,冷暖无忧,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老夫人就是不满意。为什么?就是因为没有看到外甥媳妇的“好脸子”难道桂晴的脸子还不够好看吗?不信咱跟周边村的媳妇比试比试,看看哪个能比得上咱?不是那,是因为她见了姥姥不会笑。桂晴知道了,就试着笑了几回。姥姥还是不满意。又为什么呢?是因为她笑得不好看。怎样才算好看?桂晴不知道。后来又传过话来,要笑就得真笑,不能假装。这下桂晴就犯难了,她也想真笑,可她能真笑得出来吗?要知道姥姥的到来,瞬间就给家里罩上了一层阴影。感情上的不快您慢慢体会,经济上的打击简单说来那就是一场浩劫。不信咱往桂晴屋里走上一遭,看看出去一上午的光景,里面有没有发生变化? 哎呀,天哪,简直乱极了!桌椅都改变了原来的位置,而且上面都有鞋子踏过的痕迹。杯盘瓶罐都零乱地散了一地,原本整洁的床铺上也增添了许多泥迹,门帘本来挂得好好的,却愣是有一个角从钉子上脱落下来。 鲍福想看看闹钟,现在几点了?谁知闹钟早不翼而飞了。他只好到枕头底下去摸收音机,可是找了好半天也不见踪影。再看看其他物品:墙上的两个相框走时明明挂得好好的,回来却不见了;窗帘丢失了;床单被揭去了;鞋子只剩下一只可能是因为它在床底深处的缘故;梳子、镜子、雪花膏、茶缸有的丢失,有的破碎;好歹被褥还齐全。 桂晴真想趴在床上痛哭一场,但一看两个小点儿的孩子都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她,她只好冲他们笑笑,默默地把万分的痛苦埋藏在心底。 “强盗,他们简直就是一伙强盗!”鲍福一屁股坐在门槛儿上,两手抱着头忿忿地骂道。 “小声点儿,别找气生好不好?”桂晴赶忙走上去劝道。 “什么舅舅?我看就是他妈的流氓!”鲍福仍然咽不下这口气。 忽听南屋里传来马短腿大声的咳嗽声。 军帅腾腾几步闯过去,冲着马短腿嚷道:“是这边的事儿,你瞎叫什么?” “兄弟,我并没有说什么呀!别介意,忙你们的去吧,待会儿我就走了。”马短腿故意装得跟好人似的。 军帅理都不理他,转身回到姐姐房里。 “小圣干什么去了?”鲍福没好生气地冲着两个孩子问。 “下地割草去了。”两个孩子胆战地回答。 鲍福把头低到两腿之间,再没什么话了。 大门响了一声,随即一种嘈闹的声音几乎充斥着房里房外的每一个角落:“哎呀,大婶子,我听说你来了,这阵子可把我给想死了。这不,刚才我串了个门子,一听说你来了,家还没顾得进,就看你来了。” 文老夫人听到这串话能不激动吗?他浑身都在颤动,嘴唇颤抖得更厉害了,只是苦于两腿不听使唤,否则她会飞奔出去给来人一个热烈的拥抱。她极力地控制着激动的情绪,回应道:“是他二婶子呀,我就知道待会儿你会过来的。我也是刚来到,他爷儿几个这阵子怕是还没出村吧。快进来坐吧,这些天来,我不管到了哪个闺女家都在念叨你。” 说话的工夫,二瞎子已经进屋来了。 两位老太太相互拉着手,又相互观望了好一阵子,然后异口同声地说:“你瘦了!” “还是在这里住着好吧?”二瞎子率先抢过话来“这次住下来就别走了。” “好,就依着你。”老夫人拉着长音儿说。她觉得此时最该做的事儿就是先把对方的情绪稳定下来,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人家的一番热情。 “那我就放心了,赶明我哪儿也不去了,没事儿就来陪着你说话。” “那敢情好!”刚要高兴,却转而换了一种神色“这话当真?你可不要拿话来糊弄我。” “咳,大婶子,这话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想你都快想疯了,还会糊弄你?” “我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吗?你能糊弄我吗?哈哈哈”“哈哈哈”“二嫂子真真是每天都在打听您呢。”坐在一旁的文氏瞅准机会,终于插上了一句话。 “你看看,你看看,我没糊弄你吧?”听了文氏的这句话,二瞎子像跑了多半天的土路忽然喝上一碗茶水一样舒服。 她的确没有糊弄老夫人。从这天起,她有事儿没事儿地就往这边跑。她的消息本来就很灵通,这些天来为了迎合老夫人,她把专门搜集的一部分材料,加上个人的想象,形成了一种奇闻怪谈,老夫人听起来固然觉得新鲜。有道是:“远路的和尚会念经。”老夫人也非等闲之辈,她一年周游四处,自然更有一套扑朔迷离的见闻。于是,两个老太太你吹我打,一下子热闹起来。两人的言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三分在述,七分在诌。总之只要说者痛快,听者舒服就好。然而没过几天她们便觉得这些东西乏味了。她们得找点儿更新鲜、更有刺激性的话题谈谈了。找什么呢?她们都在琢磨。最基本的原则她们是心照不宣的,那就是最好能亲眼看到她们的言谈能掀起一点儿风浪。 “我说大婶子,这几天都是谁给你送饭来着?”二瞎子一方面是在没话找话,另一方面又在明知故问。 “还能有谁?自己的闺女呗。”老夫人回答着她的话,眼睛却直溜溜地向着站在院子里的桂晴身上瞟。 “你外甥媳妇呢?”二瞎子问完了话,嘴却不忍合上,以便随时做出应变。 “她呀!咱没那个福分。”老夫人冰冷的回答。 “也真是的,放着自己的姥姥不去伺候,偏要去伺候从哪儿捡来的脏老头子。” “可别说了,这些天来可把我给吵死了,一天到晚鬼哭狼嚎的,饭都不让你吃肃静。” “别说你,就是我离得那么远都能听到。要依着我呀,早把他给打发了。” “都是这么说的,谁知道人家两口子是咋想的?” “依我看哪,他们这是存心不良,说不定他们就是想让这么个脏老头子来寒碜你呢,你想,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你来的这一天过来,除了想赶你走还会是啥?”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偏不走。”为了证明她的决心,她把脖子挺了又挺。 “这就对了,他们能想得出这样的馊主意,咱就给他们来个以牙还牙,看看谁先走!” “对,咱娘俩想到一块去了。” 她们如此谈论着,不料却激怒了旁边的一个人,那就是文氏。文氏是个最没主见、最缺乏分辨能力的人,她哪能容得下晚辈们对他们的姥姥如此怠慢呢?于是她听了这些话,气得暴跳如雷,哪里还管好看难看呀?出门对着南屋就骂,什么“高粱棵里生出来的臭男人”什么“有家没人问的野杂种”等等,等等,凡是能想得出来的脏话她都骂出来了。那矮老头一开始不做声,到后来听不下去了,就发出一阵似狗非狗似驴非驴的怪叫声,以示抗议。文氏才不管这些呢,只要他不走她就一直骂下去。有时骂得凶了,老夫人、二瞎子也会装模做样地劝解几句,但劝解的结果只能使她骂得更凶;有时文氏觉得骂得还不解气,碰巧还会拿着学敏、学会小哥俩出气;鲍福桂晴就更不好过了,文氏时不时地就冲着他们两口子摔碟子打碗,因为二瞎子和老夫人告诉她,这两口子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此时正是三伏天气,矮老头一天到晚躺在屋里。为了伪装得天衣无缝,他采纳了外甥的建议:装疯卖傻。他每天屙在屋里,尿在屋里,把床前床后吐得比羊圈还脏。你给他打扫干净了,他接着再吐。他本来就带着一身臭气,再加上故意放出一些毒素,可想而知,整个房屋被他弄得臭不可闻。另外,为了让人对他摸不着头脑,他经常不分白天黑夜,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声。有时黑夜怪叫起来,莫说鲍福一家,就是四邻都不得安宁。 夏日雨多,每逢下雨天气,日子就更难熬了。南屋里的怪叫声,文氏的谩骂声,任氏的唠叨声,孩子的哭喊声,再加上雨点的躁乱声,使得这个原本平静和睦的家庭一下子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这些天来,鲍福家里发生的事成了村里议论的焦点。有些过去跟鲍福不和睦的人一听说家里发生如此不顺,都不忍幸灾乐祸了。昭懿、昭任、昭谦、四春、四春媳妇,二楞、冯水新、碧月她娘等等经常来询问这边的情况。他们还私下里寻找着各种门路,以便使这件事早日了结。然而他们的努力,到头来只能石沉大海。因为他们最终要触及到矮老头的为人,他们无论寻找到谁,对这件事的看法都是一律的:“碰到了矮老头,只有任倒霉。”鲍福企图通过那边的大队出面协调一下,可大队的意见很明朗:“大队出面协调可以,但首先需要你们双方拿出个初步意见。”双方能拿出初步意见吗?鲍福又陷入了无限困惑之中。 这期间,桂晴遭受的痛苦最大,从前的家务事已经够繁重的了,近来又增加了为矮老头端屎端尿送饭打扫房间的脏活,另外还要默默地承受着文氏母女向她施加的精神压力,有时她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好歹学智已经懂事了,军帅也不断过来为她分担些忧愁。然而她们所能分担的也只能是体力上的负担,精神上的负担谁也无法替她分担。在伤痛极了的时候,她多次想到过死。是啊,死了该是多么舒服啊!到那时,这一切烦心的事儿都看不见了,另外她还可以见到她死去的母亲。她的母亲长得什么样儿她早已记不起来了,因为母亲离她而去的时候,她才只有五岁。据很多人说,她的母亲也跟她一样漂亮,也跟她一样善良。为什么非常漂亮非常善良的女人却不能长寿呢?难道我的命运也跟母亲一样苦吗?既然这样,那就不如早早地与母亲团聚好了。可是,当她要结束这一切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她的三个孩子,想到了她的男人,想到了她的哥哥,想到了她的弟弟(尽管军帅只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但是她从来就没把这一层隔膜挂在心上),想到了村里村外很多很多跟她要好的大娘、婶子、嫂子、姐姐、妹妹可是这样的日子还能延续多久呢? 大门被撞开了。 黄脸婆在前,二瞎子在后;二瞎子钻进文氏的屋里去了,黄脸婆则风风火火地直闯桂晴屋里。桂晴见黄脸婆来势汹汹,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不测,正要去问,黄脸婆早唾沫四溅地喷出话了:“你没听见外面在胡噙什么吗?” “怎么了,嫂子?”桂晴被她弄得一头雾水。 “怎么了?你还问呢!你出去听听好了,人家都把咱俩败坏成啥样子了?”不知为什么,她把“咱俩”二字说得特别响亮,也特别动感,以至于说完这两个字以后,一脸的怒气马上就消失了,仿佛她是专为说这两个字而来的。也许在平常的日子里,她太没有机会或者太没有资格跟桂晴称“咱俩”了。更确切地说,这种意味着她跟桂晴在某种方面归为同一群体的称谓已经完全失去了事情的本体意义,而仅仅成为她的一种心里满足了。 “你说什么,嫂子?你的话我一点儿都听不明白。” “可气死我了,可气死我了。”请注意,她说这话的状态丝毫也不带有生气的成分,如果说有的话,那也仅仅是伪装而已。“有人说咱俩”她看见昭阗也跟了过来,昭阗使眼色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她只好打住。 昭阗又使眼色让鲍福出来说话。还没说几句,就听见文氏屋里渐渐沸腾起来了。 起初文氏的声音并不高:“二嫂子,你说别的事儿我没准儿会信,要说这事儿,打死我都不会信,我知道自家的媳妇,她不是那种人。” “可不是吗!小孩他娘整天价在咱们跟前过去过来的,咱还不了解吗?她咋会干那种事儿?甭说是你,就是我也不会相信。可是外面却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你说这可咋办啊?”二瞎子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仿佛比文氏都生气。 “那也说不准,你瞧瞧她长得花眉狐腰的,能不招惹是生非吗?再说了,这种事儿都是偷偷摸摸干的,能让你们看见吗?”老夫人显得非常动气,仿佛这事真的发生了。 “对对对,还是大婶子明白。”二瞎子像得了救星似的高兴,她索性把文氏抛在一边儿,一股脑儿地投入到老夫人膝前“像这样的事儿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你看看昭阗家的,一听说这回事儿都气得个要死,咱是啥样的人家?听说以后还能坐得住?” 这下文氏真的火了:“我去找机枪问个明白。”说着,就要出门。 老夫人一把将她拽住:“你干吗要去?她做的好事自然该由她去问才是啊。” 二瞎子一看火势已经燃成了,于是又换了一种口气:“小孩他奶奶,你息息火,事儿既然出来了,生气也没有用,倘若再把你气出个三长两短的,那就更不值了。这会子昭阗他两口子都来了,看看他们咋个说吧,倘若就这样不吭不哈地过去了,你再发火也不迟。” 文氏虽然觉得二瞎子的话有道理,但是她毕竟坐不住啊!她焦急地站到门口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二瞎子跟在她身后也在听。只有老夫人一个人坐在木车子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在胡言乱语,什么“伤风败俗”啊,什么“下流无耻”啊,等等,总之尽拣难听的说。 “我说兄弟,这是什么事儿啊!你就能坐得住?看来这十几年的邻居我算跟你白做了我是真不了解你啊!”昭阗说完把脸扭向一边,只顾抽闷烟。 “二哥,机枪的话你也当真?今儿个姓张的惹翻了她,她把姓张的骂个底朝天;明儿个姓王的得罪了她,她又把姓王的败坏得一钱不值。你瞧瞧,村子里还有几户人家没有被她的骂过?” “这事儿跟其他事儿不一样。要是就这么沉默下去,那以后咱还怎么去见人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 “还用说?让她们俩去办呗。只有这样,才能洗清自己的清白。” “这样能洗清吗?” “洗不清也得洗。”文氏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索性地走到院子里,冲着鲍福叫嚷:“你还算不算个男人?媳妇落了这么个坏名声,你就有脸呆在家里?呸,你不嫌丢人我还还嫌丢人呢。”然后又冲着屋里叫喊:“小孩他娘,你给我出来,我可要告诉你,今儿个你不把机枪的皮给我揭了,一辈子你也别想进这个家门,我们鲍家没你这样的儿媳妇。” 桂晴只好从屋里走出来,她想向文氏解释一下:“娘” “别叫我娘。” “娘,有一句话我必须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儿,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有话你到机枪她家去说。我不愿意听你唠叨。” “去就去,嫂子,走。” 黄脸婆跟在桂晴的后面,在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刹那,她仿佛觉得自己正要去完成一项光荣的使命。 机枪正坐在枣树底下做活儿,一眼看到桂晴的身影,喜得慌忙站起来,就要让座,却一眼看见桂晴带着一脸的不乐,后面还跟着黄脸婆。她知道大事不好,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 这瞬间的变化,使得桂晴立即想起了在平常的日子里,这位孤苦的老人对她是多么的和蔼,又是多么的充满感情。她一点都搞不明白,机枪为什么会这样做呢?她忽然对黄脸婆的话疑惑起来了,把婆婆刚刚教训她的话也统统忘到脑后了,她甚至都记不得她怒气冲冲地到这里来究竟是要干什么,她只觉得面前的这位老人太可怜了。她的嘴颤动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说出:“三奶奶,那话是你说的吗?” 机枪的面色全变了,她挣扎着说:“是。小孩他娘,你是来打我的吧?” 桂晴震惊了:那话真是她说的?她为什么要说?她又为什么承认得这么干脆? 黄脸婆早耐不住了:“桂晴,咱们还愣着干什么?她都承认了,咱还不赶快动手?”说着,便举起拳头。 桂晴一把将她推到一边,继续向机枪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道你这是在诬陷我吗?你到底什么时候见我干那种丑事了?” “小孩他娘,啥话都别说了,你是个千好万好的大好人,你这辈子一点亏心事都没干过,都怪你三奶奶不是人,喝了谁家的迷惑汤,说出那些没天理的话来。你狠狠地打我一顿吧。”她把头伸过去“你打呀,你咋不动手啊?要不我给你跪下了。”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桂晴也流泪了,她急忙把机枪扶起来:“三奶奶,您别这样,我可承受不起,这样会折我寿命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桂晴,你跟她罗嗦个啥?她不是都承认了吗?你怎么不打她呀?你打呀。”黄脸婆说着,又伸出了拳头。 “好你个不要脸的黄脸婆,要不是你惹的祸,我咋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啊?你今儿个既然敢找上门来,看我不砸断你的狗腿。”说着,便满院子里寻找家伙,忽然发现门口放着一把铁锨,她一把握在手中,冲着黄脸婆就去砸。 那黄脸婆何曾想到会有如此阵势?一刹那,她的脸吓得更黄了。她哪敢再去逞能?撒腿便跑。机枪愣是不依不饶,随后便追,口里还在不停地骂:“你这个千人塞万人捣的臭婆娘,比我的命都下贱,还敢欺负我?看你往哪里跑?我就是追到老鼠洞里,也要把你的黑心给扒出来。”桂晴一看情况不好,急忙把她叫住。 桂晴回到家里,昭阗和黄脸婆早回自己家里去了。三个老太太还在巴巴地等待着桂晴的消息。桂晴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不用说,她们又是一头雾水。 二瞎子最先开了腔:“小孩他娘,既然她都承认了,就得狠狠地捶她一顿啊,不信你们两个年轻力壮的媳妇,打不过她一个老妈子?” “是啊,不狠狠地捶她一顿,那不说明怕她吗?”老夫人也在帮腔。 两位老太太说完,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文氏,看看她有何反应。 文氏本来是没什么话可说的,但两位老太太的话却有意提醒了她。她立刻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于是她跺着脚骂道:“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揭了她的皮,你就别再进这个家门。” “娘”桂晴勉强微笑着。 “滚,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去。”文氏用手指着大门。 桂晴大把大把地流眼泪,却无意中发现两个老太太相对而笑。那二瞎子似乎还跟老夫人说了句什么,老夫人用半只眼瞟了她一下,小声说:“谁知道是真是假?” 桂晴觉得头在慢慢地涨大,眼前一团黑暗。她稍有不慎,就会栽倒在地上。她咬紧牙关,努力使身体保持稳定。 “滚。”文氏再次跺着脚叫嚷,接着她连续说了好几个“滚” 桂晴再也忍不下去了。她索性地昂起头来,两眼闪闪发光。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分别指着老夫人和二瞎子的鼻子尖骂道:“要滚先让这两个没心没肺的老妈子滚蛋!这是我的家,没有她们,这个家会过的更好。” 空气骤然凝固了。好久都没人说话。二瞎子和老夫人相互观望着,然而她们的眼珠子竟然都不会转动一下。 文氏的嘴唇哆嗦了好大一会子,才咆哮起来:“好啊,谁你都不要了?”她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他只能走到门外,对着他们的屋子蹦着高叫嚷:“鲍福,你听见你的媳妇都说啥话了吗?你现在就给我撵走,我再不能看到她了。我早晚会死在她的手里。” 鲍福什么都听见了,只是一声不响,他把门插得结结实实的,并且把三个孩子都跟自己关在一起,他告诉他们,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去。 “鲍福,你还是不是个大老爷们?你还要不要你娘?”文氏声嘶力竭地叫嚷着。然而没叫几声,她的嗓子就哑了,力量也用尽了,剩下的只有哭的份了。 等她彻底表演完了,桂晴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面前,字字真切地哭诉道:“娘我最后再叫你一次‘娘’,您不是要赶走我吗?您放心,我会痛痛快快地离开这个家门的。但是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有几句话我还是应该对您说说,因为咱们毕竟婆媳一场,我这一走,恐怕今生今世再不会有见面的那一天了。 “我从小就没了亲娘,是跟着后娘一天天长大的。后娘虽然在根儿上跟我远了点儿,但从来就没怠慢过我。不仅后娘是疼我的,就连娘家的哥哥和弟弟们遇事都常让着我,也就是说,在娘家那十几年里,我一点儿苦都没吃过!十八岁那年,一台花轿把我抬进了这个家门。进门的时候,家里穷得连一根柴禾棒都没有。从进门的第二天起,我就开始跟我的男人一起不分昼夜地整治这个家园,再苦再累我都能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在村里站住脚,能在人前说句话吗?咱不想欺负谁,只要不再受人家的欺负就行了。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起来,孩子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在村里有站脚的地儿了,在人前也有说话的份儿了。可是我在您跟前的位置却变得一天不如一天了。娘,不是我小心眼儿,您凭良心回味一下,这些年来您都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儿?您不是隔三差五的使使性子发发威,就是有事儿没事儿地就寻是非;您看看我在您面前还像个人吗?记得我刚嫁过来的那阵子,您经常说您要像疼爱自己的闺女一样疼爱我,您这样做了吗?别的不说,就像刚才让我‘滚’的话您总共说过多少遍?您能数得清吗?我的亲生母亲对我能这样吗?莫说亲生母亲,就是后娘她忍心对我这样吗?现在坐在您身边的是您的亲娘,她曾经这样对待过您吗?坐在隔壁房间里的是您的婆婆,她曾经这样对待过您吗?当然您也疼过我,这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娘,您说让我滚,我可以答应您,天下女子有的是,才貌双全的好找得很,您生来就大富大贵,应该由最体面最贤惠的儿媳伺候您才对。我知道我福薄命浅,不该仰攀高门;半路被休,罪有应得。不过您必须说清楚,我在你们鲍氏家门这十几年来究竟做错了什么?哪一样丢了你们鲍氏家族的脸面?” 文氏哪有话可答,只有低垂着脑袋,满面含泪,默不做声。 桂晴继续质问道:“您倒是回答呀?既然您说不出来了,那我就提个小小的要求,我来的时候是体体面面而来,走的时候自然还得体体面面而去。不过您放心,我离开这个家门时,除了身上穿的衣服,连一针一线都不会带走。当年迎亲的是鲍福,如今相送的还得是他。我相信我们相亲相爱十几年,他不应该拒绝我的要求;因此请您也不要拒绝我最后的要求。我要让芦花村和程彰集的人都知道,我言桂晴的不幸,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事,也不是因为她跟她的丈夫感情不合,而是生生地被她的婆婆拆散的。” 桂晴还想说下去,不知哪个孩子哭喊了一声“妈”她低下头去,发现学智一头扑在她的怀里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文氏抹抹眼泪,后悔得要死,不知说什么才好;二瞎子趁机溜走了;老夫人假装入睡,根本不敢睁眼看一下面前的这一切。 第三十五章 矮老头姓葛,小名叫断儿。没人知道他的大名,以至于他死后的第十年(1985年)葛氏在家谱上填写他的名字时,也只能在这个简单的符号前面加了一个“葛”字。他的籍贯和户口所在地是程彰集公社葛家庄大队。 矮老头的“矮”当地发音跟野蛮的“野”同音。“矮”字本来是相对“高”字而言的,它本身并没有太明显的褒贬。然而此字用于断儿身上,便赋予了丰富的含义。它不仅形象地描绘了断儿的身高,还暗含了他的出身和品行,其中“野杂种”的解释颇为流行。 据葛家庄人氏讲,葛老汉娶妻何氏,生有一女(就是马短腿的母亲),其妻不久去世。两年后老汉续弦卿氏。该女出身青楼,终生绝育。葛老汉寻遍了各地名医,都无有医治良方。他盼儿心切,无奈天不作美,眼看自己年迈,为此苦恼万分。为了给葛家延续一脉香火,他不得不想法抱养一子。恰在这时,卿氏一胞妹因与村里一游汉野合,怀有身孕,正欲堕胎。卿氏得知后觉得可惜,细观似是男胎,暗喜,遂将其妹接入家中居住。时值隆冬季节,卿氏为压住村人口舌,不让其妹出门半步。自己每逢出外,都将棉花裹入腹部,并随着时日的增多,不断加厚棉花。数月后其妹产下一男婴,取名断儿。这就是矮老头的来历。 断儿十岁那年,当地发生瘟疫,父母相继去世。其后他便浪迹天涯。他讨过饭,干过跑堂,放过牛,看过林地,但由于从小生了个好吃懒做的坏习惯,直至老大无成,三十已过,尚无人提亲。土改那年,他终因穷困潦倒,无法在外面再混下去,才重返故里。 刚进村的时候,村里人也可怜过他,但随后看到他实在不成器,就没人再去理会他了。要说断儿的恶名,葛家庄附近的人们几乎无人不晓。夏秋时节,无论地里的活儿多么忙,却从没人见他下过地。可是正当别人为农事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却趁人不在家,爬进人家的鸡窝子里把人家的鸡偷来煮着吃。鸡吃腻了,就毁坏人家的羊,羊肉汤喝高了,又要砸人家的狗。几十年来,如果将葛家庄被他损坏的家禽家畜统算起来,那简直能堆成一座小山。 仅此而已也就罢了,他还有个更缺德更下贱的坏毛病:只要看准了机会,他会不失时机地对女人下手。夏夜难熬,村里人喜欢在户外的大树底下睡眠。每逢夜深人静人们都熟睡之后,他就会趁人不备,潜到女人的身旁行事儿。因为女人通常会觉得丈夫在身旁不会有危险,因此不少女人吃过这方面的哑巴亏。有的醒悟后气得要死,但终因脸面事大,被迫放过。也有那不省事的男子听说这事后,想偷偷把他活埋掉,以绝后患,但是更多的人则认为此事人命关天,非同小可,不能轻举妄动,只得忍痛放过。 断儿因为屡屡得手,不曾被人拔去毫毛,所以时间一长,他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有一次,他潜入一家,被人发觉后打了个半死。他咬牙挺过来以后却装疯卖傻起来,他把曾经奸污过的女性一口气说出好几十个,结果弄得每家每户好几天都不敢开门。最可恨的是他一旦兽性发作,连七八岁的少女都不肯放过,其中有一位少女被他奸污后落了个终生神经失常。长此以往,村里的女娃娃谁也不敢单独在外面行走。 对于这种天良丧尽畜生不如的卑鄙小人究竟该怎么办?村里人好多年来都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强防备。近些时,村里人听说矮老头竟把鲍福给讹诈上了,都纷纷为鲍福捏着一把汗。有跟鲍福有拐弯抹角亲戚关系的或者往来密切的,也曾上门为他出了不少点子,可鲍福觉得都不可行。连日来,他茶饭无味,彻夜难眠,再加上老夫人一上门,家里平添了不少邪门歪道的事儿,真是烦上加烦哪!桂晴的苦已经吃得够多了,他决不能再往桂晴身上增加任何负担了。连日来,每当看到桂晴一脸愁容时,他就安慰道:“不用发愁,再难的事儿总会有办法的。”可是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他比桂晴更发愁,他无论怎样搅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他的脑子里简直就是一片空白。他真想痛骂自己一顿:你不是很牛吗?从前那么多的办法都跑到哪里去了?仅仅几天的时间,他的头发就白了好几根。 不过您别担心,办法总会有的,矮老头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而且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在一种极度的惶恐和不安中死去,正像人们所诅咒的那样:“他不得好死。” 或许要问:究竟是何高人能帮助鲍福摆脱如此阴霾,从而逢凶化吉呢?您先不要问,首先答应我,您千万不要用下面的方略去对付好人,否则本书一朝流行于世,将害人不浅。 话说早在断儿九岁的时候,就有一位老算师为他卜了一卦,葛家庄的年长者至今还记得算师所吟的四句谶语: 负心负人,终老无靠。 欲安则危,逢言有报。 前两句看来已经应验了,只是后两句始终无人参透其中的玄机。下文说的便是。 先说说矮老头最近几天在想什么? 矮老头自从住进这个家院,觉得通过装疯卖傻,已经蒙过了第一关。照此下去,长住是没问题了。他冷眼观察,发现这户人家除了文氏太太脾气不好外,其他大人孩子都蛮通情达理的。于是他对自己选择的这条道儿兴奋不已。然而他思前想后,心里又冷落起来。如此傻呆,岂不太寂寞了?他忽然把神经转移到了年轻媳妇身上。不行,现在下手还为时过早。等。反正咱有的是时间。那么下手之后,男主人肯定不依,那又该如何处置呢?他抓耳挠腮地想了一阵子,然后一拍大腿:装疯呀!几十年来我还不是在“疯”上吃足了甜头?他不管如何凶,总不能对一个疯子怎么样吧?倘若他打了我,我可以“疯”得更厉害。怎样才算更厉害呀?他又浑身上下搓悠了一阵子,忽然眼睛一眨:对呀,到时候我浑身一丝不挂,到处乱窜,看他能咋的?就算他不肯管,左邻右舍也得逼着他管,因为疯子已经成为你家的人了,你不管谁管?嘿嘿,就这样。笑过之后,他又加了一条:倘若那媳妇依了我,我也不能不领情,从此往后凡是该她伺候我的活统统免去。这难道还对不住她?退一万步说,假设她肯对我好,我反过来伺候她都成。别说伺候她,就是睡上她一夜醒来立即死掉都甘心。常言道:“能在花下死做鬼都风流。”他越想心里越高兴,越想身上越舒服,不由得又浑身乱摸起来。 他忽然听到外面有吵闹声,急忙把两只不干不净的手抽回来枕在后脑勺子上,仔细听了一阵子,他很快就听明白了:原来女主人背后跟人有染啊?他的脑子里忽然复杂起来了。但很快他又激动起来了:这么漂亮的女人能没人惦记着吗?说实在的,我走南闯北几十年,还从来没见到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既然别人能碰他,我为什么不能呢?他忽然觉得时机已经到来了,他马上就可以下手了。他开始准备下一步动手的计划了。他整整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一个最好的办法。他觉得照此行事肯定能心满意足。她忽然觉得媳妇俊秀的脸蛋儿在他的眼前晃动了。他浑身开始不自在起来,伸手摸摸两腿交叉处,那种黏糊糊的东西粘满了指头。 桂晴又来送晚饭了。由于昨天哭了一场,夜里又没睡好觉,所以一整天她的眼皮都是红的。她本来话语就不多,现在更懒得跟人说话了。然而此种情态在矮老头的眼里又是别样一种美态。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好像听说过“红颜多泪”一词,他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他翻动着色迷迷的黄眼珠儿,蠕动着皱得跟核桃皮似的薄嘴皮子,几次欲说出连他自己都羞于张口的话,都犹豫了。最后他终于眼皮一耷拉,厚着脸皮开口道:“我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桂晴憋一眼他那不怀好意的脸,早猜出了七八成。然而她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愤怒,而仍像以前那样不卑不亢。 矮老头虽然猜不出她究竟是什么态度,但色胆却支使着他一定要把那个坏主意说出来,因为只有说出来了,他才会有获得的可能,他不管面前的人接不接受。于是他说:“你看,我这么大岁数了,住在这个又潮又闷的屋子里,这样会把我憋死的。” “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搬到你们的房屋里去住。” “这,这恐怕不大合适吧?” 矮老头一看桂晴为难的样子,觉得机会来了,于是不软不硬地说:“不搬也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搬到我这里陪我住几夜,这样晚上我要水要烟的也好有个照应,另外” “你”桂晴听了,又羞又愤,不等他说完,便指着那张肮脏可憎的脸啐道:“你太过分了,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我们哪点儿对不住你?别以为你是上了岁数的人就可以无法无天,我告诉你,想在我们家里为所欲为,你打错了算盘。” 平心而论,桂晴的这番话如果面对的是一个能稍微懂得一点儿廉耻的人,也许会具有一定的杀伤力,然而对于矮老头这种人,却丝毫不发生作用,就像几滴雨点儿洒在焦热的尘土里根本就不会把泥土打湿一样。 果然矮老头一点都没有留心桂晴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她那满眼含泪的样子怪好看的。他在想,只要能达到目的,别说挨一顿骂,就是挨一顿揍都值得。何况这美人的声音又是那么的动听,不像那些村妇一样一出口就跟鸭子叫似的难听。凡事儿还得多磨,哪有一张口人家就答应的道理?于是他更加变本加厉起来,借此机会,又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话。 桂晴一怒之下,离他而去。 恰在这时,军帅进了院子,他看到姐姐从矮老头屋里走出,脸上显得十分委屈,马上就猜出曾经发生了什么。他气得怒目圆睁,恨不得一脚把那老杂种踢得个稀巴烂。然而他很快就把这种表情隐藏起来,变得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姐弟俩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军帅就径直地到矮老头屋里去了。 军帅用鄙视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问:“你是不是想打我姐的主意?” 矮老头老早就看着军帅不顺眼,总想当面羞辱他一番,看看他是怎样被自己耍弄得寻死觅活的,反正他不敢对一个老疯子怎么着。 “是又怎么样?你小子要是知趣,把她送给我玩儿上几夜,我会好好地报答你的。”他不屑一顾地答道。 军帅望着这身贱骨头,恨不得一口气将他吹向房顶,然后重重地摔个臭死。然而军帅没有那么傻,因为他不能让对手看出他在发怒,如果那样他正好被对手小看了。他知道此时他跟他的敌人打的是一场心理攻坚战,因此只有心胸放宽才能使胜利来得更快一些。于是他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继续向敌人发起挑战:“你今年几岁了?知道你的爹娘都姓啥叫啥吗?要不要我来告诉你?” “好你个臭小子,跟老子斗起口角来了,告诉你吧,老子跟人斗口角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趴着哪!” “呵,那我倒想问问,你是不是一离开你娘的肚皮就是这么胡子拉茬的?” “你”矮老头被噎得直翻白眼珠儿。他想用一种更恶毒的语言来回应对方,却一时想不出来,只好干咽一口唾沫。 “我问你,你活了这么多年听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好你个臭小子,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面都多,老子玩儿的女人比你戴的帽子都多,还从来没听说过这句话。”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却发现军帅已经不在跟前了。他既失望又兴奋,他兴奋的是他毕竟把这个年轻人给气跑了。 然而没过多久,这位小伙子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小伙子继续跟他搭茬:“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你好像在说你吃的盐很多,是不是?” “怎么?你不相信?要不要我张开嘴让你瞧瞧?”说完,他嘴一张,像喂狗似的把一口干粮扔了进去。他的嘴在蠕动着,脸上展现出狰狞的笑。 “你嘴里好像有一根虫子,小心,别恰在喉咙里。” 矮老头下意识地张开了口。就在这时,军帅手疾眼快地将一把碾碎的盐巴塞进了他的嘴里。矮老头一着急,咽进去一部分,恰在喉咙里一部分,吐出一部分。他苦不堪言,两眼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军帅却在一旁哈哈大笑:“矮老头,小子嗳,今天老子就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胡说八道是要付出代价的。” 过了好久,矮老头才勉强说出话来。一张口,他就开始怒骂,可是,还没等一句话完整地出口,又被一大把盐巴堵住了臭嘴。这下,矮老头老实多了,他只有呕吐的份儿了。 军帅也不管他,只在一旁拍手叫好。经过一阵折腾,矮老头就像一条被淹得半死不活的老狗一样,疲软地躺在床上。他饭也吃不下了,话也不敢多说了,只能有气无力地重复着:“水,水” 军帅指指床头下的夜壶,道:“这就是水,要喝你自己拿去。想要老子伺候你,哼,你等到下辈子吧。” 矮老头看看军帅所指的东西,摇头道:“那怎么能喝呢?” “喝不喝由你,反正不能胡说八道,要知道我手里的盐巴是不长眼睛的。”他将拿盐巴的手在矮老头眼前一晃。 矮老头很长时间不出气,跟死了似的。过了一会,他憋足了力气,想大叫一声,以便惊动四邻,但忽然发现军帅又把手伸向兜里。他被迫把话咽进了肚里。他用一种恶狠狠的目光瞪着军帅:“好小子,算你有种,你也不想想,你把我鼓捣死了,你姐姐一家人会好过吗?” “矮老头,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我也跟你直说了吧,这些天来,你的腿早没事儿了,可你就是赖在这里不走,你想让我姐姐一家人养你一辈子。我姐姐一家人待你那么好,你却尽打他们的坏主意。”他忽然把嗓门提得很高“你知道你这辈子都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断绝你的狗命吗?告诉你,就是宰死你一百次都不算过分。你以为这里也是葛家庄啊?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瞧瞧我是干什么的,我能亲眼看着我姐姐一家人让你拖累得不死不活而不管吗?” 军帅正说着,忽然发现姐姐出现在房门口。他知道姐姐又不放心了,于是笑着对她说:“姐,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看到姐姐还不肯离去,他只好陪一副笑脸,先把姐姐哄出门去,然后才小声对她说:“戏才刚刚开始,你怎么就进来了?去去去,这里没你的事儿。”他看出姐姐还是一副担心的样子,又安慰道:“没事儿的,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矮老头知道年轻人是来吓唬他的。他哪里服气?哼,老子走南闯北一辈子,啥样的茬儿没碰见过?难道还能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吓倒吗?刚才我算是上你的当了,这笔帐我是不会忘记的,早晚有一天我让你姐姐加倍偿还。到时候你小子也跑不了,看你来不来伺候我?想到这些,他把脸转过去,面对着墙壁,什么话也不说。 军帅又进来了:“矮子,我知道这些天来你一直在千方百计地算计这个家庭,可你知道吗,我也一直在千方百计地算计你?” 矮老头忽然一阵发出刺耳的鼾声,军帅知道这家伙又在跟自己捉迷藏了,于是使劲揪着他的耳朵,硬让他转过身来。矮老头被揪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大声叫唤。 “你给我听好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死?”军帅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 “死?”他嘴一撇,似笑非笑地说“嘿,没想过。” “如果我让你死哪?” “你?你想跟我同归于尽?那我有什么不敢?小子动手吧!”说着,他又得意忘形起来“量你也没这个胆子。实话告诉你吧,我只要进了这个家门,就成了这个家里的人了,别说要整死我,就是动我一根毫毛,你们都得坐牢。” “我让你走出这个家门去死。”军帅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把我捆上,然后堵上我的嘴,趁黑夜无人的时候,把我偷偷地埋了。这就是你小子的主意吧?告诉你,我早防备这一手了,我已经告诉我的外甥了,经常来看我一眼,要是看不到我时就说明我被他们给害了,这样公安局马上就会把你们抓起来的。” “你错了。”军帅不动声色地说“要是那种办法能成的话,你早被村里的人活埋一百次了。” “那你还有什么高招?我还真想领教领教。” “好,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你知道什么叫‘杀人不见血’吗?” “这谁不知道?活埋了就是呗。” “你又错了。其实比活埋有趣的死法多着呢,你就知道那一种。看看,我说你白活了这几十年你还不信,你这又犯傻了不是?” “那我倒想听听你让我咋个死法,除非把你姐姐给了我,我玩儿够了,自觉去死。哈哈哈”他呆起脸来又是一阵淫笑,但一眼看见军帅手里的盐巴,马上止住了笑。 军帅不恼,也不笑,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我让你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并且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地走到你的墓穴里,别激动,那还不是专门为你挖掘的墓穴,那不过是一口荒废了多年的土井,那里面又脏有臭,最适合你呆。另外我还有个小小的条件,你死的时候必须一头栽下去,而不能站着跳下去,这样你就不会再有生还的可能了。然后我让目睹者每人出示一份证明,接下来村里把你的名字勾掉,一切都风平浪静。从此你在那个世界里混,我们在这个世界里混,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就叫‘杀人不见血’。” “你真会说故事。” “我这哪是在说故事?我这叫‘先礼而后兵’。” “你是老天爷?还是阎王爷?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既不是老天爷,也不是阎王爷,可老天爷、阎王爷都得听我的。” “哈哈哈”矮老头这次是真笑了,而且笑起来没完没了。 军帅用左手抓住他的手臂往他的嘴里一塞,紧接着右手照着他的下巴子“啪”地一掌。猛听“哎哟”一声,矮老头放下手臂,却发现那上面印了血淋淋的一排牙印。 “你,你这是干什么?”矮老头疼得嗷嗷怪叫。 “干什么?我正想问你呢。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自己咬自己一口啊?”军帅嘲弄道。 “这是你让我咬的。” “呵,怎么这么听话呀!我让你咬你就咬,那我让你死你也一定去死了?” “这是两码事。” “叫我说还是一码事。你想过没有,你说我让你自己去咬你自己,你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是没人会相信的,因为人人都知道,疯子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自己咬自己的肉,这不是很正常吗?你要怕我找不到证人,那我就喊几个来让你认识认识。但话又说回来,我喊不能白喊,到时候你可得给他们表演几个绝活儿。什么样的活儿才算是绝活儿?这你得掂量着办。总之你得一口气给我咬得遍体鳞伤。怎么样,好玩儿吧?还没说下一步呢,下一步也就是你死了,公安局要来验伤,无论谁来验,也得承认是你用自己的牙咬得自己的肉啊!既然你自己愿意这么做,又会有谁出来管这些闲事呢?伤验完了,呵呵,拉到火葬厂里一把火烧掉,嘿,那才过瘾呢!哎,你知道火葬是咋回事儿吗?说出来能吓死你!那干活的人呀,用一把铁叉‘刺溜’一下把你的身体扎烂,然后扔进大火里,眨眼工夫就能听见你的皮肉被烧得‘吱啦吱啦’直响,等把你的肉全部烧化了,才开始烧你的骨头。烧骨头你又没听说过吧?那才吓人呢,那大火从早上一直烧到天黑,最后把你的骨头一根一根地烧成粉末。”他一边说,一边用一段木棒在他的腿部和肋部滑来滑去“这就叫下地狱。你想想,像你这样的人也会升入天堂吗?” 从矮老头的神情来看,他渐渐感觉到了处境的危险。 军帅并没有停止对他的心理攻击,继续交代自己的行动计划:“当然,你如果不愿意搞得遍体鳞伤,我还为你准备了另一种死法。你听说过蝎子吗?不用问你也应该知道,因为那是一种很毒的东西,如果人被它咬了一口,那可不得了,如果他爬到人的肚子里应该是什么滋味呢?没听人说过。你听说过吗?你不是吃的盐很多吗?”军帅故意停顿了一下。 矮老头气都不敢大声地喘一口。 军帅继续道:“矮子,你生吞过活蝎子吗?别装蒜了,你肯定吞过。别紧张,我为你准备的不多,就十来只。又大又嫩,味道鲜着呢。不过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说了我也不会承认,另外你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相信,因为你是个疯子呀。疯子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吃的,吃几只蝎子?嘿,那不是小菜一碟儿嘛!如果连几只蝎子都吃不下,那还叫疯子吗?那不成了冒牌货了?再说了,疯子的心也是很毒的。有毒的东西吃有毒的东西那才够刺激呀,这就叫‘以毒攻毒’。听说过吗?如果你比它还毒,自然它在你的肚里呆不了多久就会死掉;反过来说,如果你毒不过它,那只好怪你的造化不佳了。不过你放心,你死的时候是不会流一滴血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这就叫‘杀人不见血’。” 矮老头听着听着,脸色大变。 “好了,好了,不说了,再说你的口水就要流出来了。你放心,我从来说话都是算数的,今儿个吃不上那就请你先委屈一下吧,改日我一定让你吃个过瘾。”说着,要走。 矮老头急忙拽住他的衣服:“等等,咱们再商量商量成吗?” “‘咱们’?”军帅一掌把他的手打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你也不撒脬尿照照,你也配跟我称‘咱们’?撒开,别脏了我的衣服。你觉得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那我赶明就离开这里还不行吗?”矮来头立刻求饶道。 “屁话!为什么不现在就给我滚蛋?”军帅厉声质问道。 “好兄弟,今天实在太晚了,明天我一定离开这里。” “也好,你现在就把这个屋子给我收拾得干干净净,另外,晚上再敢怪叫一声,看我不要了你的狗命。”一看他还坐在床上,又喝道:“还不他妈的给我滚下来?” “是,是,我马上就办。”矮老头从床上爬起来,对军帅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鲍福一家人第一次看到矮老头走出房门,而且勤快得跟好人似的,都非常纳闷,不知道军帅使用了什么魔法。听军帅讲了一遍,鲍福兴奋得头都昏了:“三弟,你是怎么琢磨出这个招数来的?”“我哪有恁大本事?这还不都是兄弟们帮我想的主意?” “好,好,赶明在程彰集饭店里,我做东把大伙都请来,美美地喝上一顿。”一提起请客,鲍福自然就想起了酒“桂晴,拿酒去,我跟三弟先喝上几杯。” 这次,桂晴一点儿都没有反对。 第三十六章 有时,形容一个人咬准一个死理儿永不回头时,常用“不见棺材不落泪”一词。然而用这个词来形容矮老头作恶多端的心态却非常不到位。可以说,矮老头见了棺材也不肯落泪。 上一章讲了,军帅用那么残忍的恶果明示他,企图让他放下屠刀,这还不等于在他面前摆了一副漆黑发亮的大棺材?他如果就此罢休,并且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也许他还会活得更长一点。可是,狗总改不了吃屎,仅仅过了一夜,他已经冰冷了的心又重新活跃起来。他根本就不懂得“回光返照”的道理,更不可能意识到仅此一招,便使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步棋。现在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他的最得力的助手马短腿为他搬动这颗棋子。 正想着,马短腿进屋来了。 一见外甥的面,矮老头忽然痛哭流涕起来。 “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你哭什么呀?”马短腿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还‘好好的’呢,我这就被人家一脚踢出大门了,再走得晚一步,连这把老骨头都保不住了。”说着,比刚才哭得更伤痛了。 “我不是教给你了吗?你只要按照我的法子做准没错,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准是你一时心血来潮,露出了破绽,或者旧病复发,给人家抓住了把柄,没法再呆下去了。这能怪谁?只能怪你自己不老成。” “好你个王八羔子!”他忽然不哭了,两眼瞪得贼凶“都是你他奶奶的给我出的馊主意,要不是装疯,还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呢!” “这话又从何说起?” 矮老头把昨天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马短腿一边听,一边不住地咂舌,后悔当初考虑问题欠缺。末了,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事儿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咱们还得想点儿别的办法。”他忽然看见矮老头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狞笑,就像一只被人追杀的老鼠突然遇到了洞口一样,他的头脑也跟着发热起来“看来,你已经想好了,快说吧,咱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 矮老头用贼溜溜的目光看了一眼门口,然后握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干脆咱最后讹他们一次狠的,从此拉倒。” 马短腿半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大,点着头赞许道:“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但是怎么个讹法,咱还得商量商量。” “我这不是正等着你吗?” “依我看,咱们直接跟他们面对面地讨价还价不大方便,不如先找个能跟那边说上话的人。咱给他透个底儿,把话说得悬乎一点儿:老头子离开这里可以,你们得出一部分补偿费。老头说了,如果不答应这点要求,他就一头撞死在这里。你想他们一家人都很爱面子,能让你死在这里吗?只要他们一吐口,咱马上提出把双方大队的人都搬来,让问事儿的人(指大队负责人)亲眼看着两方当面签字画押。这样一来,过后他们后悔都来不及了。” “对,就这么干。那边的人你准备找谁?”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现在要做的事儿就是趴在床上装肚子疼,我即刻就去张罗。不过,还有一件事儿我得提前给你打个招呼,免得你过后不认账。” “什么事儿?”矮老头一惊,嘴巴张得老大。 “我张罗这事儿不能光磨嘴皮子呀,多少得抹点儿油。不过你别误会,并不是我想占你的这点儿小便宜,我找人总得有点儿表示吧!常言道:逮鸽子还得用个豆哩。何况这是找人办事儿?这样吧,你那两只羊卖得的钱就用在这上面了。” “好你个乌龟王八孙!”矮老头心疼得像割了身上的肉似的“在这个时候,你还想着敲我的竹杠,是哪个黑了心的东西教给你这样做的?” “得得,这事儿还是你自己去办吧,我没恁大本事!”马短腿笑着假装罢手的样子。 “他奶奶的,还给我玩儿这一套,都什么时候了?我说不行了吗?”矮老头转怒为笑。 “那我就走了。” “等等。”矮老头神情紧张地说“这事儿一定要快,只怕时间一长,会夜长梦多。” “这事儿还用你教吗?”马短腿说完,便悻悻地走了。 就在矮老头爷俩神秘兮兮地商量着这种不可见人的勾当时,芦花村里又发生了一起稀奇古怪事儿。 起初,鲍福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没有在意。他还以为是哪个毛里毛糙的年轻人赶着办一件急事呢。可是过了不到两分钟,就听得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多,都是从北到南,而且脚步声中还混杂着人们紧张的议论声。他的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又开始怀疑矮老头是不是在村南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由得站到南屋门口往里望了一眼,那两个贼眉鼠眼的老东西明明白白地就坐在里面。在过去的日子里,街上无论谁家吵闹,只要对鲍福一家人没有妨碍,他们是不会出去观望的。他们一家从老人到孩子从来就没有在街上看热闹的习惯。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鲍福的心情一直被外面的事情牵动着,他很想知道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尽管他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但是他还是不想亲自跑去看一眼。他把三儿子叫到跟前,吩咐说:“你到外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记住,看看就来,不能待久。” 三儿子答应着出去了。很快他回来报告说:“人很多,我挤不进去,我在外面听人家说,机枪被打了,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哩。” 鲍福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我说哪,这么大的动静!是谁下这么狠的手?机枪挨打倒是家常便饭,谁让她的嘴贱了!可是从没听说过有谁会把她打到快要死的地步。看来事情并不十分简单。于是他问:“知道是谁打得吗?” “冯翠莲,还有她娘和她的妹妹。” 天哪!又是一团迷雾。她为什么要打机枪?难道她就不知道自己是妇女干部吗?她一贯做事谨慎,工作积极,总想瞅个机会往上再爬一秆子。为什么她要干这种蠢事?这下完了,她就是有一千个理由也无法逃脱处分了。 “人家还说”三儿子低着头忽然犹豫起来。看不出他到底是害怕,还是羞涩。 “还说什么?”鲍福一急,猛地揪住孩子的肩膀,可能是由于他用力过猛,孩子疼得呲牙咧嘴,他赶快把手松开。 “还说机枪是被她们脱光了衣服打的。还”三儿子又不敢往下说了。 “‘还’什么?小仨,平时在你们兄弟三个当中,就数你最淘气,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今儿是怎么了?人家是怎么说的你连学都学不上来吗?我看从今天起,这个学你就别再上了。”鲍福心里着急,真想抽他一个嘴巴子。但一看孩子小脸憋得通红,似有碍嘴的话,况且又在努力地寻找着最合适的表达方式。他只好把紧绷着的脸放松了一下,耐心地等待着。 谁知这孩子越是紧张就越说不出话来。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一个还不足十周岁的孩子,怎么会掌握那么丰富的语汇呢?不过,他毕竟比别家的同龄孩子聪明了一大筹,他通过一番紧张的思考,终于找到一种他认为最合适的表达方式:“我还听人家说,机枪这上面的毛”他把一只脚向上抬了一点儿,指着那两腿交叉的地方“都被拔光了。”孩子说完,像卸了一副重担似的,他使劲地喘着气。 哎哟,鲍福的脑子里又是一声闷雷。冯翠莲她是不是疯了?别说机枪是烈属,你惹不得,就是换了其他普通人遭此侮辱,也天理难容啊!他真为冯翠莲捏着一把汗啊! “爸爸,我没事儿了吧?”三孩子胆怯地望着威严的父亲,像求赦一般。 鲍福这才想起还没给儿子“放行”呢,他连忙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说:“玩儿去吧。” 孩子像刚出笼的小鸟,飞奔着往大门外跑去。刚要出大门就跟一个人碰了个满怀。 昭阗手摇芭蕉扇,悠闲自得地进了院子。看样子他来的目的也是想告诉鲍福外面刚刚发生的事情。 鲍福笑道:“你早来一步也不至于让我听得那么费劲啊。” 昭阗道:“你知道了?” 鲍福点头笑笑,随即把他让进屋里。 昭阗道:“鲍福,我应该为你道喜了!” 鲍福苦笑道:“咱芦花村的男女老少没有人不知道我鲍福是最倒霉的,我还会有什么喜可道呢?” “兄弟你又错了,人总会时来运转的嘛!” “那我倒要听听,我是如何转的?” “这你还看不出吗?冯翠莲一家四口打了机枪,谁是幕后策划者?还不是冯保才那老家伙?这回你不用花费多大的力气了,只要轻轻在村里掀起一点儿风浪,那冯保才就坐不住了。”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这事儿我不想干了。” “这可是个好机会呀!” “你不是也成天想搞掉冯保才吗?那你直接下手不就得了!” “我”他努力寻找着借口“我出面不大合适。”话刚出口就后悔起来。 显然这种答复,使得鲍福极端反感。你不合适,难道我就合适了?我为什么要按着你的指挥棒转啊?你以为你鲍昭阗是谁啊?他忽然想起“不能被某些人所利用”的话来。一气之下,他真想把昭阗给轰出去。然而他忍了。 昭阗看到他一脸的不高兴,知道话不投机,再呆下去更没意思了,于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走了。鲍福不仅不送,连站都没站一下。 这些天来,鲍福特别不愿意看到昭阗,因为一看到他,心里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在矮老头捣乱的这些日子里,他也时常对鲍福说些安慰的话,有时也帮着出些主意。可是每当他走后,鲍福总会突然觉得思想压力比过去更大了。要说他在幸灾乐祸吧,鲍福打心眼里不敢这样想,因为他们毕竟是光屁股的哥们儿,又是多年的邻居。多少年来他们之间相互排忧解难,亲密地像一家人似的。就算鲍福在经济方面比他好了点儿,关系也从没改变分毫。有些事儿鲍福越是不敢想,种种念头就越是往脑子里钻。有一件事儿,鲍福就觉得昭阗做得不大对头。本来这些天来鲍福心里很乱,可是每当从他家的大门口路过时,都会听到他在家里瞎唱,丝有万般乐事儿。在鲍福的印象中,昭阗过去从来就没唱过,非但自己不唱,就是听到别人在唱,能躲他也最好躲得远远的。最近怎么了?变态了?还有一件事儿,鲍福也想不通。机枪胡说八道那是一贯的事儿,一个老太婆嘴跟没把门似的,何必对此小题大做呢?即使想问出个结果,那也是老娘们之间的事儿,你说你拿着个大男人家跟着瞎搀和什么?你这一搀和不要紧,二瞎子又有活儿干了,老夫人就更闲不住了,她们没事儿还想找事儿呢。这样一来,本来就乱成一锅粥的家里更是没法睁眼了。更可气的是,婆媳们一闹腾,他鲍昭阗却趴在家里连门都不肯出来了。想想过去,你家里出乱子的时候,我是怎么帮你忙里忙外的? 鲍福越想越来气,一个劲儿地告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窝囊事儿。可是家里的事儿不去想了,冯翠莲的事儿却又像雪花似的不停地往脑子里飞。他想着想着,还是把这件事情跟昭阗的为人混到了一块。你鲍昭阗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早就对人家冯翠莲垂涎三尺了。你垂涎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儿,我并没有阻拦你。只要人家愿意,你老婆答应,你就把她抱到家里去睡也没人管。可是你不该老把眼睛盯在我的身上呀!翠莲是对我好,可我并没动他一指头呀。我过去想整垮她的父亲,那是因为我自始就跟她的父亲不合;现在我不想整了,不是因为我对人家的女儿有感情了我鲍福还不至于下流到那种地步而是因为我忽然对一些事儿弄明白了。可你呢?你帮我搞垮人家,那纯粹是因为你存心不良,企图断绝冯翠莲对我的念头。你以为她断绝了对我的念头你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做梦去吧!就冲你这德行,人家就不会跟你好。 整个上午,鲍福都是在思绪万千中度过的。一开始,他还想亲眼看着矮老头一步一步地从这个院子里滚开。可是马短腿一上门,这老混蛋又忽然嚷起肚子疼来。鲍福猜不出他们又在耍什么花招,但知道这老混蛋再想赖下去是不可能了。因为军帅的一番手脚已经使他吓破了胆,即使马短腿使坏,也无回天之力了。晚走一天就晚走一天吧,反正这么多天都熬过来了,何必让外人再说我鲍福逼人太甚呢! 眼看又到中午了,昭阗又上门来了。 鲍福一眼看见他,早把对付他的话预备好了。可是昭阗的一番言语却大大出乎鲍福的预料。 “马短腿的原话就这么多,我一句没添,也一句没少。”昭阗最后补充道。 鲍福埋下头去好久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即使一句话不说,停不了多久,昭阗也会自动帮他想办法的。 果然昭阗又开始说话了:“口,他们是张得大了一点儿,可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啊。一个月按二十元计算,一年就是二百四,二十年就是两千四,一次付清一千元已经够便宜的了。如果他真撞死在咱们家里那倒省心了,无非就是一口棺材呀,就算再加上衣服什么的,也总共花费不了几个钱。但问题是他如果撞不死呢,如果撞个半死不活,那就是瞎子见鬼成真的了。” “二哥,他们哪算是商量事儿?这跟敲诈有啥两样?一千元,一千元哪,他们以为我是个摇钱树啊?我几辈子才能睁得这么多钱?”鲍福眼睛里一半是火,一半是水。 “我倒有个想法。” 鲍福对他这种到了紧要关头还卖关子的做法十分反感,只是摆了摆手,没做言语,意思是:你愿意说我就听。 “不过你也别抱多大希望,因为主动权掌握在人家手里,人家高兴了听,不高兴不听,咱也没有办法。他们说了,先让我给你透透,明天一早,就把两方大队的人叫来,看来时间是不多了。我想这样,下午我跟马短腿谈谈,你们既然找我当说和人了,就得给我留点儿面子,一千这个数太大,他们根本拿不出,五百以下也许还有希望。我尽量往下砍,能砍多少砍多少。估计多了砍不下来,弄好了他们也许能给我个百儿八十的面子,因为我看马短腿那意思,矮老头的意见很坚决。” 鲍福原以为他会有什么高见呢,原来不过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大话,心里又凉了许多。 “我还没听听你的意见呢,你说说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鲍福觉得浑身特别疲乏,没心思再谈下去了,于是说:“二哥,让我考虑考虑吧。” 吃过午饭,军帅又来了,一听说此事,气得火冒三丈,声称现在就去给那老杂种点颜色看看。鲍福和桂晴及时劝阻了他。 三人关着门从午饭后一直商量到夜里十点半,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办法。这期间,昭阗不知来了多少趟,而每一次的到来都使得气氛紧张了许多。 学智眼看着父母和舅舅许久没有吃东西,心急火燎。他知道他们正在为什么事情发愁。他也很想进去参加讨论讨论,无奈父亲早就有言,大人在商量事情的时候,小孩子一定要回避。最后他实在耐不下去了,便一头闯进屋里:“爸,妈,舅舅,我有一个想法,想跟你们说说。” 话音没落,就见鲍福直眉瞪眼地嚷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大人商量事情的时候,小孩子一定不能乱哄?你以为这是在写作文啊?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是在跟坏人较量,稍一不慎,就会被人家掐住喉咙。去去去,睡你的去吧。” 军帅不同意姐夫的意见:“不要这样对外甥说话,我看小圣虽然年龄小,说话办事蛮老成的。”然后冲着学智道:“小圣,进来坐。”见学智还在踌躇,又道:“我让你来你就来。” 学智刚坐下,鲍福马上又想起了一件事儿,于是吩咐桂晴道:“你到外面站一下,刚才我好像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高了点儿。” 桂晴会意,到院子里站了一会。隐隐听得南屋里还在说话,但声音已经压得很低,听不太清楚,但从说话的语气中判断,他们似乎也有些担忧。原来矮老头做贼心虚,生怕最后一夜被军帅给收拾了,所以死活拉着马短腿陪他过夜。 桂晴无奈地回到屋里,却意外地发现里面的气氛跟几分钟以前迥然不同了:鲍福愁眉苦脸的表情竟然神奇般地舒展开了这是她好久以来所不曾见到的;军帅拍打着小圣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赞叹:“我说的没错吧?别看俺外甥年龄小,做事总有一套。真不知道他是咋想出来的?”鲍福掩映不住内心的激动:“这才像我的儿子!好,这些年书没白念,比我强,这件事儿就按你说的办。”“要不要把这个意思也跟昭阗二哥交代一下?”军帅试探着问。“不用了,让他慢慢地去琢磨吧。”鲍福果断地回答。 翌日早饭后,两边的大队干部几乎在同一时间里进入家门,威风凛凛,有七八人之多。昭阗早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坐着等候了。 按照通常的礼节,既然一些有头有脸的人上门来了,谈话的地点说啥也得选择在客厅里。可是鲍福偏偏选择在南屋里,昭阗几次使眼色让他更换地点,鲍福都置之不理。昭阗为此非常生气。 这种场合不同于其他,大家虽是偶然相聚,却丝毫没有寒暄的话,更没有玩笑的话,面色都很古板,场面显得异常冷淡。除了矮老头斜躺在床上,其他人都端坐在矮凳子上。屋里烟雾缭绕,令人窒息。大家很快就切入了正题。 马短腿首先发表意见,他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恐慌,尽量表现得和颜悦色:“论理现在说话的不该是我,而是我的舅舅,可是他老人家一直都向我交代,一遇到大场面他就说不出话来,所以我只好替他说了。 “今天,两边大队的负责同志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帮助解决这个问题,我和舅舅都非常感激。前些日子发生的一次灾祸大家也都知道了,因此我就不再多说了。说句良心话,这些天来,我舅舅住在这里,给鲍福一家添的麻烦确实不少,鲍福一家人也照顾得非常周到。我和舅舅心里都很有数。现在舅舅提出来了,回家去住,我想这是个好事儿,老人嘛,叶落总是要归根的,另外老百姓也有句土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想法倒不错,但现实问题可是明摆着的:生活来源呢?要知道我舅舅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身边又没个一男半女,特别是经过这次折腾,身体就更加虚弱了,这不能不让人担忧。所以我们爷俩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让鲍福承担一点生活费还是比较合适的。毕竟事情是鲍福兄弟引起的嘛!可是承担多少呢?这还得掂量掂量,我个人的意见很明确,一定不能给鲍福增加太大的负担,我们毕竟还是老朋友嘛!山不转水转,人总是会走到一起的。钱是小事,品质是大事。我们初步拿了个意见,希望各位领导一块发表发表意见,你们毕竟见多识广嘛。”说完,他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怎么样?哪位领导先说?” 话音刚落,矮老头“嚯”地一下坐起来:“妈的,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当即就死给他们看。”说着,下床就往外跑。几个人连忙把他拉住。 这下,葛庄大队的支书恼了。他把烟蒂一扔,大发雷霆道:“都别拉他,让他死去。什么德行!大家都为你的事儿来了,你死给谁看?啊?我实话告诉你,你要是这会子撞死在这里,跟人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座的每个人都可以作证。” 矮老头只好垂头丧气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马短腿也倒吸一口凉气。许久没人说话。 那位支书似乎觉得这种紧张的气氛既然是自己造成的,就应该由自己出面缓和,于是说:“我看这事儿最好先听听另一方的意见。”然后对鲍福道:“鲍福同志,你说说吧。” 鲍福扫视了一下在座的每一张脸,不慌不忙地说:“我的意见很简单,这件事儿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现在正式向大家宣布:走人。” 他的话霎时引起了不亚于八级地震造成的震撼力。大家简直不可思议,这么明摆着的事情怎么说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呢?矮老头可恶人人皆知。你如果想少出甚至不出生活费,只要理由充分,大家都会帮你说话。你为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却一口咬定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呢? 此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特别是矮老头爷俩更是叫苦连天。 不知是谁出面维持了一下场面,然后鲍昭珙开始说话了:“鲍福,你说这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有什么根据?” “当然有根据。”鲍福义正词严地申辩道:“造成事故的那只羊早在半年前我就卖给了言军帅。这事可以由程彰集大队的几位年轻人作证,今天我把他们都请来了。出事那天,那只羊也根本没在我的手里,一直都由言军帅看管着。过去我考虑到亲属关系,觉得军帅经济条件不好,我就主动地把照顾病人的责任揽了过来。作为亲戚,可以说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我本想再帮他照顾些时日,可是病人昨天忽然提出让我一次付清一千元。我想,这么大的数目就是让我三辈子去挣也根本挣不来。所以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把这件事推出去为妥。我的话说完了。” 屋里出现了长时间的寂静,连抽烟的声音都停止了。 鲍福往外面使了个眼色,军帅忽地闯进屋里:“老头,你不是想让我伺候伺候吗?这回总算随了你的愿了。跟我走吧。”又朝外面叫道:“弟兄们,都过来伸伸手,这老头腿有毛病,走不动路。” 话音刚落,呼啦来了五六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都在二十岁上下。 矮老头爷俩顿时傻了眼。 小伙子们动手就拉。 矮老头哪里敢去?他看看在场的不仅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而且都用鄙视的眼光看着他。心想,这下完了。于是他急忙跪下,像捣蒜似的给小伙子们磕头:“我不是人,我该死,我的腿没事儿,我过去是吓唬他们的,我想讹诈他们一下。现在我知道错了,我自己回家。” 小伙子们哪里是真拉?只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矮老头趁人不防,赶快跑出屋门。刚出了大门,就一头撞在椿树上。他不顾疼痛,继续往村外跑,一口气跑到家里,也不知道一路上摔了多少跟头。回到家里,他急忙把门插上,再不肯打开。 马短腿亲眼目睹了舅舅表演的这场恶作剧,脑子轰轰直响,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脖子上似的,他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只有旁边的人看见他一个劲儿地对着墙壁说:“你看,你看”那天他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 据说矮老头回到家里,从不开门,整整哭嚎了三天看来这次他是真疯了。三天后,他的邻居闻到一股死尸的臭味。当天,一辆又脏又破的送殡车辆从他的院子里驶出,从此,再没人看到过那副恶贯满盈的面孔。 第三十七章 农历七月的最后十天,虽然在中午的骄阳下还残留着夏日的酷热,但是在早晚的时间里已经明显地充满了秋天的凉意。 太阳落山时分,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差不多都赶回家里去了。空旷的原野里,除了风吹庄稼叶穗发出一片刷拉刷拉的响声,就是从远处偶尔传来看护庄稼的汉子吹响的口哨声。 这是一片幽深的青纱帐,占地78亩。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从中间通过,小路穿过青纱帐,随即便进入了谷地,谷子秸杆高大,差不多能达到人的肩部以上高度。小路两端很远不见村庄。 这是一个成熟的季节,火红的高粱穗和金黄的谷穗都在预示着收获的到来。然而谁曾想到,就在这样一个令人喜悦的环境里却隐藏着一种巨大的杀机 “一阵阵愁来一阵阵悲,恨只恨棒打鸳鸯两头飞。”两辆金鹿牌自行车磕磕绊绊地从青纱帐里穿过。骑在前面的约有五十岁,跟在后面的约有三十岁。后面的一个劲儿地埋怨前面的:“瞎唱什么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前面的暂时停止了哼唱,却满脸不高兴地掷出话来:“怕什么!姥姥的,怕走夜路干脆别吃这碗饭。小毛孩子!”说完又唱了起来。刚唱了不到半句,就听到前面不远处有动静,他吓得嘴哆嗦起来:“不”“好”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个年轻人飞起一脚,从自行车上重重地摔了下来。紧接着从青纱帐深处又窜出四五个膀宽腰圆的年轻人。 那个三十来岁的人顿时吓的面色如土,他踉踉跄跄地下了自行车,战战兢兢地说:“你你们想想干什么?” “干什么?”为首的从鼻子里哼道“给他砍上瓜。” 读者不知,这“砍瓜”是一种极其狠毒的作践人的手段。首先把被作践者的裤腰松开,让他的头插进去,再用他的腰带把他的头、手、腿三部分牢牢地固定在一起。被作践者丝毫不能动弹,苦不堪言,连说话都十分困难。 两个年轻人不容分说,三下五除二,眨眼工夫就把他收拾了。 现在,这边只留下一个人看管,其他人都一齐把那个五十多岁的人围拢起来。 那个五十多岁的人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嘴里断断续续地支吾道:“兄弟,有话好好商量,我这里有钱,你你们拿拿去得了。” “马短腿,你给我听着。”为首的厉声喝道“你的钱我们分文不动,这些钱你留着办两件事儿就可以了:第一,治伤;第二,养好了伤,在程彰集排排场场地摆上几桌酒席。” “兄弟。别别别” “马短腿,我言军帅明人不做暗事;你也不要装糊涂,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一报还一报。”然后一挥手“给我打。” 话音刚落,一群如狼似虎的汉子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仅仅两三分钟的时间,马短腿就被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这家伙哪里经得起如此折磨?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他的脑子反而更清楚了,他知道这伙亡命徒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照这样下去,定死无疑。于是高声叫道:“你们别打了,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 军帅马上一挥手:“都停下来。”然后对马短腿:“说。” 马短腿已经疼得动弹不得了,他望着军帅充满血气的脸,一边呻吟,一边有气无力地陈述道:“兄弟,你打我该打,谁让我帮着我舅舅出坏主意了!可是你不知道啊,最后要讹你姐夫那一千块钱的事儿并不完全是我们爷俩的主意。你就是打死我们,我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胃口。我们最多才想要四百。” 军帅一听,惊异万分,马上追问:“那是谁的主意?” “鲍昭阗。” “啊?鲍昭阗?怎么会是他?他可是我姐夫的邻居,他跟我姐夫的关系一直都不错。想必是你在挑拨离间,你的话谁能相信?给我打。” 众小伙子正要动手,只听马短腿求饶道:“慢,兄弟们,你们总得听我把话说完吧,如果你们觉得我说的不对,再动手也不迟呀!” 军帅立即决定:“听他说。” 马短腿呻吟道:“当初我们是想着讹诈一点钱的,可是我们的胃口并没有那么大啊!我们只想弄到手四百块钱就满足了,如果再给问事儿的留点面子,三百也使得,再不行,二百也得答应,反正我舅舅死活不愿意再在那里呆下去了。可是我找到昭阗时,他话里的意思是这些少了点儿,他值不得去说合,要去我自己去。常言说:‘响鼓不用重锤敲。’你们都知道,我也是在外面混了几十年的人了,这点儿意思我还看不明白吗?于是我对他说了:‘这事儿只要你能办好,多出来的钱全部归你。’他当时就答应了,并向我保证,我舅舅的事儿不用我管,只要他在场,就能保证万无一失,到时候只要我舅舅闹腾得热闹就成。就这(电脑16k。)样,我们就把大嘴张开了,谁知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啊!这事儿我越想越后悔,要是当初鲍昭阗能劝我两句,也许事情就会不了了之。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再让我张那么大的虎口啊,这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我真想一口咬死他。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这真是天意呀。现如今我舅舅也遭到报应了,我也挨了你们的揍了,你们让我摆酒席,等我的伤好了,我一定把程彰集街面上的弟兄们都请到,这行了不?”说完又是一阵叫苦连天。 “你的话我还是有点不相信。”军帅疑虑道“你告诉我,你们下一步准备怎么交割?” “我告诉他,只要大家都在协议书签了字、画了押,不管鲍福一次付清付不清,我都要兑现诺言。为了表示诚意,我当即把手里的一百二十块钱先给了他。你要是不信,过几天你可以看着我找他讨债。自古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信他敢耍赖。” 军帅一听,顿时傻了眼。真有这等事啊?这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啊!想不到你鲍昭阗背后还有这一手。他真想即刻就带着弟兄们去抄鲍昭阗的老窝去。又一想,不行,马短腿跟他只是口头交易,要是鲍昭阗翻脸不认账怎么办?弄不好还得被他反咬一口。不如先把这件事儿压在心里,以后看情况再做主张。 军帅稍一分神,早把马短腿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马短腿一看军帅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于是又连连求饶,说得痛哭涕零。军帅无心再跟他纠缠,于是喝道:“滚。”哪知马短腿经过一顿毒打,早已动弹不得。军帅下令把马短腿的同伙放了。 那个年轻同伙经过一阵子折腾,差点儿被憋死。他被松绑后,半天都站立不稳。 军帅走到他的跟前,轻轻拍打着他的下巴,道:“哥们,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年轻同伙胆怯地回答。 “你很聪明!”军帅笑道“没你的事儿了。” “那他呢?”他指着躺在地上的马短腿道。 “混蛋,难道还要我背他回家吗?” “那待会儿我可以把他弄回家去吗?”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我们的戏唱完了。”说完,冲着众弟兄叫道:“咱们走。” 一伙人摔开这惊慌失措的伙计二人,扬长而去。 军帅虽然把马短腿毒打了一顿,解了心头之恨,无奈鲍昭阗的阴影却始终在脑海里游来游去。他经过反复思考,觉得还是先把这件事儿告诉给姐姐、姐夫为好。他们毕竟是多年的邻居了,何去何从,让他们看着办就是了。 同日傍晚,鲍福、桂晴却在为另一件事情辗转反侧。 桂晴挑水回来,发现鲍福独自坐在屋里,闷闷不乐。她知道丈夫又回到几天前的苦恼中了。是啊,那段日子太让人铭心刻骨了,一辈子都难以忘记。要说苦恼,在那段日子里,桂晴丝毫不比鲍福的苦恼少,可是鲍福的苦恼一旦掩映不住,她满心的苦恼就会一扫而尽,继而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帮着驱赶丈夫心中的苦恼;反过来说,鲍福对她也同样如此。十几年来,两人就是从这种你疼我爱、你唱我和的感情海洋里走过来的。 桂晴坐到他的身旁,笑道:“外面简直嚷嚷成一锅粥了,你怎么不去听听?” “我没有那种爱好。”鲍福勉强笑道“既然你的心已经被牵动了,你怎么不在外面多呆一会儿?” “瞧你说的,那是我呆的地方吗?机枪散布的我的谣言恐怕还没有散去吧?这会儿我呆在那儿听,人家会怎么说我?” “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咱怕什么?” “怕倒不怕,只是跟你一样,我也没有那种爱好。” “那外面究竟在议论什么来着?” “可悬呢,怕是你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听说过!” “是吗?那我倒想知道,是不是仙女下凡了?” “你就知道‘仙女’下凡,告诉你吧,是机枪‘下凡’了。” “得得得,别提她,一听到她,我心里就烦的慌。” “烦我也得说给你听听,机枪告到公社里去了。她走到以后,正赶上公社的王书记在台上讲话。王书记告诉她:‘等散了会再处理你的事儿。’她说什么都不依,非要让在场的人给她评评理不可。王书记说:”这怎么能行呢?“于是通讯员就上去劝她。这一劝不得了啦,她干脆往台上一站,把裤子一脱,就让那么多人看她损伤的地方。弄得一屋子人苦笑不得,结果会也停了,人也散了。” 她满以为这些话能让鲍福笑上一阵子,谁知鲍福听完了以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把凳子往前挪挪,力争跟丈夫离得再近一点儿:“哎,你怎么不说话呀?” 鲍福冲她笑笑,仍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她只得自言自语起来:“其实这些天来,你一直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机枪散布我的谣言,还有后来冯翠莲娘几个打机枪都是因为你引起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鲍福想笑着对她说,但笑得很不自然。 “我并没有胡说。”桂晴仍然带着一脸的平静“已经有好几个晚上了,你都在梦中叫着冯翠莲的名字,当时我还真有点儿生气,可我坐下来反反复复地想了一下,觉得这事儿也并不怪你。” “桂晴,你告诉我,这事儿是真的吗?”鲍福紧紧地抓住桂晴的胳膊,神情复杂地说。 “骗你干吗?”桂晴变得严肃起来“其实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所牵挂是很正常的事儿,特别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你别打岔,我这是认真的如果时间倒退十年,那时候牵挂你的人岂不比这更多?如果天天都为这事儿担心,我还活不活?我觉得作为一个女人,应该理解她的男人。如果仅仅因为她的男人被其他的女人所牵挂,甚至他的男人对所牵挂他的人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她就因此判定她的男人背叛了她,或者觉得她的男人对她有二心,那她岂不太愚蠢了?鲍福,我很理解你,我相信,你永远都会对我好,永远都不会改变。你说对吗?”她的目光中带着强烈的渴望,她希望他立即做出回答。 他直呆呆地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眼里充满了无限的伤感和愧疚。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一向都很听话,仅仅有一回他神使鬼差地瞒着母亲做了一件他本来并不愿意做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又很容易引起母亲的误会,现在母亲已经知道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解释清楚,而母亲却半点都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从他的目光中,她看懂了一切,她带着十分的满足点点头。 他下决心要对她说点什么,只有说出来他心里才会痛快些,不管这些话该不该说,只要是内心涌动的、是不加修饰的就行,哪怕全是一堆废话;如果是表面的、肤浅的、虚假的,连半个字都不能讲,即便是说滑了嘴也不行。 他的嘴颤动了好长一阵子,才终于说出话来:“这辈子我娶了你,足够了。”他又擦了一阵子眼泪,哽咽着说:“我有时候心很软,我不能看见女孩子流眼泪,哪怕这女孩子从前伤害过我。那天我确确实实看到了冯翠莲流眼泪了,而且真真实实是为我流的。你知道我那时候心里有多难受不?”他想痛哭一阵子再往下说,可是他忍住了。他忽然仰起脸,换了一种口气,变得坚强起来“但这决不能说我对他别有用心,我敢对天发誓!”他忽然觉得“对天发誓”这四个字有点儿肤浅,但改口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他的声音又变得轻柔起来“你说这男女之间除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儿以外,还有别的吗?如果说男的对女的一旦好了一点儿就跟干那种事儿有关,那我鲍福就是天底下最下流、最无耻的男人了,我怎么觉得我并不是那种人啊!”他忽然又想起他跟桂晴的感情来了“平时我说这话,你总会说我是逗着你玩儿,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儿,说实在的,有时我猛不丁儿的碰见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也羡慕过,可羡慕过后,我的心里马上又会满足起来了。为什么呀?我在想,别看你这么招人耳目,真要跟我媳妇站在一块,你不定有多难瞧呢!就算你长得还说得过去,那么你的品质有我媳妇好吗?你不可能比得过她。人家都说:‘看着人家的媳妇好,看着自己的孩子好。’我却没那种感觉。桂晴,你知道我平常都是咋看待你么?说出来你准又不信,我觉得你永远都不会变老,即使你长到五十岁,不,六十岁,不,八十岁,你还是你,一点儿都不会变样。因为你的心永远都是纯净的。还有说话,我觉得你也与众不同,你看看村里的那些女人,当她们还是姑娘或者刚刚出嫁的时候,跟人说说笑笑,多少还有点儿女孩子特有的那点儿羞涩,可是出嫁不到几天,就全变样了,满嘴里胡言乱语,就连那些流氓汉子都说不出口的话,在她们的口里就会随时滑出来几句这种女人就算长得好看些,在我的心目中也永远没有地位;再回过头来看看你,甭管在什么样的场合下,即使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说话也从来都是干净的。就这一条,村里的女人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不是我有意夸你,就你说出来的话,我有一种感觉说出来你可别笑你的话好看又好吃。话本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可是,话一旦从你的口里说出来,总是漂漂亮亮的,仿佛就跟你的模样一样受看;如果说你说出的话,能够含在别人口里的话,那味道一定是很甜美很爽口的。所以你在我的眼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充满着仙气,我无论什么时候跟你在一起,都觉得是新鲜的。” 不知军帅是什么时候进的大门。他本来想进屋说话,可是一听到姐夫又哭又笑地说出这些话来,羞得满脸通红,急忙退了回来,只好一个人逗着猫儿、狗儿玩儿去了。 鲍福又想起那天的事儿了,他不由得激动起来:“那天你和她们在那屋里吵闹的时候,你知道我在这屋里是咋想的吗?” “我咋知道你是咋想的?”桂晴亲昵地说,她不知不觉地投入到了他的怀抱里。那情感使他们同时又回到了第一次拥抱和亲吻的甜蜜中去了。 “当时候我在想啊,你真要是撤着架子跟我分手,那我什么都不顾了,我干脆站在大街上告诉村里所有的人,我要媳妇不要娘。反正她不让我过了,我还考虑她干什么?” “瞧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呀?还不快把嘴给我闭了!”一边说,一边真的把他的嘴给捂上了。 鲍福把她的手拿下来,抓在自己的手里,坚持说:“我说的全是真话。这辈子我什么事儿都干过了,就是还没跟我母亲较过这种劲。我不怕村里人说我什么,我这辈子从来就没在乎过别人在背后议论我什么,我只知道自己能够对得起天理良心就行了。可惜那天的事情没有继续发展下去,如果真正发展到了母亲和妻子只选其一的时候,那倒好了,那我一辈子也用不着再向你表白什么了,就像现在这样,任何解释都不需要了。” “这话我不爱听,我现在需要你解释什么了?” “这倒没有,那是因为你对我太宽宏大量了,可我的心里憋得慌啊!”“照你这么说,那机枪散布我的流言的时候,你也对我宽宏大量了?” 鲍福被问住了。他只好笑笑:“刚才算我什么都没说。” 桂晴用食指杵了一下他的眉头:“你呀” 紧接着,两人又是一阵热烈的拥抱。 这些天来,冯翠莲的事儿他们俩虽然不说,但心里都明朗得很。冯翠莲无非是想通过机枪造造桂晴的谣言,从而使得他们两口子疏远起来。机枪是个没头没脑的人,情急之中就真正成了冯翠莲的枪杆子,但事后回味起来,觉得非常对不住桂晴,后悔万分,于是一怒之下又将冯翠莲反咬起来,放出流言说,冯翠莲多么多么下贱,跟多少多少男人相好,甚至把跟她相好的男人都诌得有鼻子有眼的。冯翠莲是干什么的?她身上能有污点吗?这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她如今还是个未出阁的大闺女啊!本来婚姻大事就够她烦恼的了,无端地又飞这些流言来,这不是在要她的命吗?她在家里躲藏了两天,可是越躲流言就飞散得越凶,没想到连她的父母和妹妹们都信以为真了。这下她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为此她跟家人整整吵了三天,盛怒之下,她真想一死了之,但转念又想,即使死掉,也不能洗清自己的清白呀。于是在母亲的鼓动下她又一次做出最愚蠢的选择 这件事儿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不可能牵连到鲍福两口子,因为他们始终都是无辜的呀。可是他们总有一种感觉,这件事情一天不结束,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影就一天不能消散。前些日子,因为家里出了那样的灾祸,他们不可能全神贯注地去琢磨这回事儿。现在家里一下子平静了许多,于是他们不知不觉地就把心思转移到这上面来了。桂晴的用意很明显,她千方百计地让鲍福从这件事儿上解脱出来;而鲍福也不是不想解脱,只是潜意识在作怪他不愿意亲眼看着一个爱他爱得发狂的女子就这样把整个一生葬送掉。于是两人说来说去,又回到上面的话题上了。 “依我说呀,翠莲这姑娘也真够可怜的。”她把脸紧紧地贴在鲍福的脸上,调笑道“她喜欢你就喜欢呗,大不了我让给她,干吗把我贬的那么一钱不值?就算她恨我,想发报复我,也不应该跟机枪搅缠在一起呀!机枪是什么东西?你冯翠莲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啊?” “是啊,这笔帐我始终算不清楚。”鲍福不由得又很认真起来“一开始机枪为什么要听她的?机枪不是一直都跟你相处得很好吗?还有,这里面怎么还牵连到黄脸婆呢?你瞧,这种谣言一散发,别人简直气得要死,她却乐得心花怒放!真不要脸。”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我偶然听黄脸婆说过这样的话,收麦子的时候,机枪偷着往家里携过麦子,黄脸婆是最先发现的,仅仅过了几分钟,冯翠莲也发现了,冯翠莲本来是负责检查各个路口的,她却把机枪的事儿给隐瞒过去了。这下她无意中被黄脸婆抓住了把柄,自然,机枪也被她抓住了把柄,至于她们之间都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后来发生的事儿很可能跟这件事儿有关。” “很有道理。”鲍福有些激动起来“这个下贱的女人!哼,两口子没有一个好东西!这辈子跟他们做邻居真是倒了血霉啦!” “小声点儿,这几天他经常有事儿没事儿地就往这边儿跑。” 正说着,院外响起了敲门声。军帅赶快躲到羊圈里去了。 “咋样,我没猜错吧?”桂晴朝鲍福哝哝嘴,急忙从他的怀里抽出身来。 原来敲门的不是鲍昭阗,而是冯保才。 这下,鲍福和桂晴都惊呆了。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冯保才还从来没有踏过这个门槛儿。由于神情紧张,就连很懂规矩的桂晴一时都忘记先请客人坐下的礼节了。 冯保才本来就没有过好脸,这会子脸色更加难看,谁也分辨不清他究竟是恼怒还是悲伤。三人僵持着,谁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屋里静得可怕。 他来干什么?一霎时,各种各样的猜测都同时在鲍福和桂晴的脑海里匆匆闪过。他们甚至猜测冯翠莲情急之中会把鲍福粘连上。如何把事情解释清楚?如何把自己洗清?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复思考着,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办法。 “鲍福,咱爷们虽说来往不多,但毕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难道你就不能放我一码?”冯保才一向说话就笨嘴笨舌,这会子更是无法改变,所以一出口就是这样没头没脑。别人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呢,他却泪如雨下了。 这下,鲍福更懵了,好好的你哭什么呀?我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 还是桂晴来得最快:“大叔,您别着急,坐下慢慢地说。”一边说,一边把一张凳子放在他的跟前。 冯保才坐下,勉强笑了笑,其实他笑得比哭更难看。 “大叔。”鲍福记得还是第一次这样叫他,因此叫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别扭,要不是今天他亲自登门,而且老泪纵横,鲍福还是不会这样叫他“你这话从何说起呢?过去咱们是闹过一些不愉快,甭管怨谁,可我现在毕竟想通了,不打算再跟谁过不去了,这你都看到了,你干吗还说这些话?” 桂晴给冯保才倒了一杯水,转身就要出去。 冯保才连忙把她叫住:“侄媳妇先别出去,我有话对你说。”声音中带着几分哀求。 桂晴只好在冯保才的斜对面离鲍福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坐了下来。 “翠莲这臭丫头不知好歹,前一阵子得罪了侄媳妇。今儿个我替她给侄媳妇赔不是了。”说罢,茫然的脸上又现出无限的伤感。 “大叔,您快别这样说了,其实翠莲妹妹一向是很懂事儿的。” “唉,一晃三十多年了,咱爷们站到一块总是跟陌生人似的。”显然,这话他是冲着鲍福说的“要是搁在三十几年以前,我跟你爹唉,啥也别说了,谁都不怪,都怪我这人太龌龊,连一句响亮的话都说不出来。要是咱爷们经常在一块坐坐,说说心里话,唉,”他低下头,仿佛又沉浸在往日的辛酸中了。 鲍福至今还是弄不明白冯保才究竟要说什么,他惟恐这老头子扯起从前的话题来没完没了,而把该说的事情忘记了,于是他不得不趁冯保才唉声叹气的工夫插言道:“大叔”第二次这样称呼,他觉得习惯多了,“你到底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让我说啥好呢?”冯保才抬起头,带着一脸的痛苦相,又沉默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说:“爷们,我求你啦,别再跟我过不去了。” “咋的了?你的话我怎么一点儿都听不明白。”鲍福带着一脸的迷惑。 “爷们,前些天,她们娘几个做得是太过分了,说句良心话,就翠莲的身份来说,就是法办她都不过分,那天出事的时候我恰好没在家,回来一听说这件事儿,气了个半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的意思是最好大事化小,咱知道自己错了,只要不再惹大乱子,你叫我咋做都行。赔礼道歉那没得说了,磕几个头也应该这些我都做了。再不行咱赔偿她几个钱儿这我也想好了。千万别再把你翠莲妹妹往死里整了。爷们,你也知道,这些年翠莲这丫头把心思都用到公事儿上去了,多不容易呀!一晃就到了这个年龄,婚事一点着落都没有。你说我跟她娘心里能不着急吗?今儿个我啥话都不瞒你啦,我和她娘都不盼着她在工作上干出啥名堂来,咱上边又没人,这年月好事儿能轮到咱吗?我甚至劝过她不要再干下去了,可她就是不听。我说这话你大概不信,别说她这个位置我不稀罕,就我这大队会计都不想再干下去了。爷们,你不知道,多难啊!可一时半会儿的还扔不了。在外人看来,还好像是咱爷俩在争这个位子似的。其实我心里清醒得很呐。爷们,今儿个我斗胆地说上你一句你千万别生气就算我把这个位置让出来,你也干不成。有些话不好说啊,我一肚子的苦水又有谁知道啊?”看来,下面的话的确不好说了,他只好用衣襟不停地擦眼泪。 桂晴同情地劝道:“大叔,您别难过,您先喝口水。” 冯保才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说:“爷们,风声我也听到了,是你叫机枪到公社里去告的,机枪也最听你的。你能不能不这样做?就算过去我做得不好,翠莲得罪了她嫂子(指桂晴),你也得看在咱爷们是多年街坊的份儿上让我一步吧!说句没用的话,受处分这事儿没法去替,如果能替的话,我啥话不说,就是舍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把她替下来。如今翠莲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和她娘还咋活啊?唔”说着说着,又弃不成声了。 这下,鲍福总算弄明白了,他气得“嚯”地站起来,瞪着几乎要暴露出来的眼珠子,暴跳如雷道:“你是说,机枪是我怂恿的?我就是那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冯保才一下子被震住了,就像木偶似的眼巴巴地望着他,哭也停止了,泪也不流了。 “请你告诉我,你是这样认为的吗?”鲍福两眼射出寒光。 “不,是别人告诉我的。”冯保才胆怯地望着他。 “我明白了。”鲍福一屁股回到座位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他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原来你没有那样做?”冯保才试探着问。 “王八蛋才那样做!”鲍福一拳打在茶桌上,茶杯晃荡了一下,茶水洒了许多。 “你冷静点儿好不好?”桂晴赶快把茶桌上的水擦干净。 鲍福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他伸过头去问冯保才:“是鲍昭阗告诉你的吧?” 冯保才点点头。 鲍福什么也不想说了。 第三十八章 不过,后来两人还是说了许多话,他们几乎把这几十年来未曾说过的话都补了下来。那天,冯保才很晚才回去。 送走了冯保才,马上“迎”来了军帅。等军帅离开大门的时候,已经鸡叫头遍了。 要是依着鲍福的性格,那天晚上非把昭阗从被窝了拉出来揍他个半死不可别看鲍福细皮嫩肉的,活生生的像个文弱小生,真要是动起武来,三个鲍昭阗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要说人家桂晴呀,那可真是个无可挑剔的人物。她愣是把鲍福的火给熄灭了。 她用的是情绪转移法,她是这样劝说丈夫的:“对于别人的好处越清楚越好,对于别人的坏处越糊涂越好。你瞧,你跟冯保才的过节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过去你老以为这人不好,处处都跟你过不去。还老以为人家净跟文圭汝勾勾搭搭,在说你的坏话。整天疑神疑鬼的。这下你弄明白了吧?人家明明在商量这边的三姑娘跟那边四儿子的婚事,你却愣是怀疑人家在算计你。你要是平日里不老这么疑神疑鬼的,不就没那么多的过节了吗?” 鲍福低头不语,自此跟冯保才的矛盾完全化解。 在这里,请允许我对桂晴的为人多说两句。桂晴历来主张与人为善,但万万不能理解为她是一个折中主义者,也不要以为她爱憎不分、是非不明。她注重道德品质的修养,自然也会对别人的道德水准有着明确的评判,只不过是她对别人的要求宽容了些罢了。然而一旦有人冲破了她的宽容底线,她也会爆发。她跟文氏的冲突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没过几天,昭阗又有事儿不得不求助于鲍福了。于是一场激烈的斗争便从这里拉开了帷幕 自那次闹剧结束以后,昭阗立即断定马短腿不会再来了,如果再来的话,鲍福能生吞了他;就算马短腿忽然长出一百个胆子敢来讨要那一百二十元钱,给他来个死不认账,谅他也没什么办法。因此那十二张“大团结”就被昭阗舒舒服服地揣进了腰间。十二张啊,他鲍昭阗何时手里有过这么多的钱呀?而且还是硬铮铮的十二张。他越看越舒服,越想越高兴,根本考虑不到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连续两天,他兴奋得连觉都睡不好。一想起来,他就摸摸腰间,或者趁四下里无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他以为这天大的好事儿是老天赐与他的,他要把这无上的美事儿归功于薛半仙。是啊,薛半先真神啊!自从这老儿帮他引来风水以后,他家里倒一时看不出有太大的变化,可鲍福家不顺心的事儿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鲍福在政治上的失利是意料中的事儿,除此还有矮老头的胡闹、老夫人和二瞎子的捣乱、街上关于桂晴的传闻,等等,另外最大的麻烦就是学智因为年龄不到被取消了验空军的资格,鲍福为此头痛得只掉泪种种现象都意味着什么呢?当然意味着他们家里越糟糕,我们家里就越平安。现在风水才刚刚发挥作用,他们家就乱成这样,如果再过上三年、两年,甚至一年,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那肯定是鲍福手里的钱越来越少,而自己手里的钱则越来越多。到那时,也许被众人重重围在中间的不再是鲍福,而应该是我鲍昭阗了。因此他认定,这眼前的一百二十元钱根本就不属于马短腿的,而首先是鲍福的是鲍福用极大的代价换来的,而它能够从鲍福的手里准确无误地流入到鲍昭阗的手里则是冥冥之中的事儿,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天经地义的。每当想到这些事情,鲍昭阗就高兴得直咽唾沫,就好像那钱还在源源不断地朝着他的腰包涌动着似的。 腰包里一有了钱,做事自然就大胆多了。过去平朴环总嘲笑他小气,这下好了,他隔三差五地去一躺,不是揣着一条“大前门”就是提着两瓶“老白干”平朴环一看到这些东西就笑得合不拢嘴。光一个还不过瘾,久违了的孙寡妇还得重归于好。对人家孙寡妇也不能怠慢,大钱咱舍不得花,撕身衣裳什么的总还可以吧。唉,这女人呀,都是一个脾胃,没有钱你对她再好她也瞧不起你! 就这样,玩儿女人、添家具、还账目,一百二十元钱仅仅十几天的工夫就所剩无几了。 这又是一个黄昏之时。 他正在默默地计算着这一百二十元钱的去向,忽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马短腿竟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他个回马枪。未曾临阵三分怯,何况马短腿一进门就显得有些趾高气扬。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马短腿此次进攻,肯定是有备而来。怎么办?按既定方针办?鲍昭阗一下子失去了勇气。要是搁在往常他首先会想到跟鲍福商量一下这小子别看一时莽撞,鬼点子可不少可这事儿能跟人家商量吗?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一时陷入到无限的困惑之中。 从马短腿敲门的那一刻起,鲍福就开始密切地注意着对面院子里的动向,他带着一种轻蔑的微笑,要亲眼看看对面的二哥怎样把这台戏唱下来。 很快,那边闹哄起来了,但使劲放出声音的只是马短腿一个人,昭阗似乎在极力地压制着。过了一会儿,昭阗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了,终于答应让步,于是声音便低下来了。 门外传来昭阗的叫门声,鲍福懒得答应。桂晴招呼着让他进来。 昭阗把一张苦恼得几乎要滴出血的脸尽量伪装得轻松一些:“鲍福兄弟,跟你商量个事儿。” 鲍福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一动不动,冷若冰霜地回应道:“说吧。” “你最近钱宽松吗?” “宽松是宽松,但不知道你问这干吗?” “我想借点儿。” “多少?” “一百多吧。” “干什么用?” “有急事儿。” “有什么急事儿?”鲍福似笑非笑地问。 “鲍福兄弟。”昭阗为难起来“你就别问了。” “可是我很想问问。” “”昭阗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哀求。 “为什么?”鲍福站起来,围绕着他转来转去,就像一位监考老师在教室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一样“咱哥俩从小一块长大,彼此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兄弟我随便问一下,难道也错了?” 昭阗被鲍福转动得头都快晕了。他真后悔不该迈进这个门槛儿。可是除了这里,又有谁平常在家里放这么多的闲钱呢?他无法回答对方咄咄逼人的问话,只好老着脸皮绕圈子:“兄弟,你看我家里的事儿多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我知道该咋处理。” “我非要管,而且管定了。”鲍福的目光像一束燃烧的火焰,烧得昭阗浑身发热。 “鲍福,你”“是不是马短腿来催债了?”鲍福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昭阗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 “我问你是不是?”鲍福不依不饶。 “不借就算了,你干吗糟蹋人?不跟你罗嗦了,我走啦。”说着,转身就走。 “你不能走,你必须说清楚。”鲍福上前拦住他。 “咱们没啥好说的。”他仍然要走。 “好,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咱就一块到大哥那里说说去。”说着,一把拉住他就往外走。 桂晴知道这把火迟早要燃起来,因此上前随便劝了几句,也没有十分认真。心想,只要不打起来,你们愿咋整就咋整。 当然,昭阗再急也不敢动手,否则,自己肯定要吃亏;另外他也不敢不去,如果不去,鲍福肯定说得更难听,而且昭珙还会信以为真。没辙,他只好硬着头皮随鲍福一起去。 这时候,恰好文氏没在家,不然这场面还会更热闹一些。 街坊邻居都非常纳闷:平常这两人好得跟亲兄弟似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见他们一出门就吵吵嚷嚷,不少人上前劝阻。 鲍福毫不隐瞒地告诉劝他的人:“算什么东西!矮老头敲诈我,全是他妈的鲍昭阗的功劳。他跟马短腿合起伙来玩弄我,还事先敲了人家一百二十元钱。后来事情办砸了,马短腿找他要帐,他拿不出来,又厚着脸皮找我来借。你们说,这还算不算人?平时我叫他二哥,狗屁!连畜生都不如。” 大家伙一听原故,议论纷纷。“昭阗咋能这么做呢?甭说是邻居,就是外人也不能这么黑呀!”“还老师呢,呸,真丢人!”“准又是把钱花到女人身上了,不要脸!”“吃里爬外的东西,我一生最痛恨这种人。” 众人的话昭阗听得清清楚楚,他不断为自己狡辩:“你们都别听他的,他这是血口喷人。” 鲍福也在告诉众人:“大家伙要是不信的话,请到他家里看看去,现在马短腿还没走呢。” 马短腿如此鸣喊大叫地索要债务,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实乃受军帅的指使。就马短腿本人而言,你就是给他一百二十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踏进芦花村半步,他宁可不要这一百二十元钱。原来军帅事先有言:“帐你怎么要我不管,只要能让大家伙知道鲍昭阗欠你的债务就行了。”马短腿胆怯地问:“如果他不承认,找人揍我一顿怎么办?”“这你放心,你越是大胆催要,他就越不敢对你怎么样。只要我姐夫不说揍你,没人会动你一根指头。” 马短腿按军帅的要求做了,而且亲耳听到他们两人已经闹开了花。他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再呆下去就是多余的了,于是趁着夜幕降临,在众人一片辱骂声中逃之夭夭了。 鲍福和昭阗一起来到昭珙家中。昭珙正在吃晚饭,一看鲍福手拉着昭阗,就像牵着牲口似的,还满嘴里骂骂咧咧,立即放下碗筷,听他们各自述说。 昭阗理亏,自然讲不出什么强有力的道理来,只有翻来覆去地嘟囔那几句现成的话:“他这是血口喷人。”“打死我也做不出那样的事儿来。” 鲍福则是得理不饶人:“大哥,你说他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从小到大一句一个二哥地叫着他,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黑我?我今天真想把他的狗脸揍肿,可是我忍了。我为什么没有那样做?我为的是咱们这一大家子人的脸面,特别是他的三个孩子的脸面。孩子们都多懂事啊!他们都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他们都一句一个‘叔叔’地叫过我,我不忍心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父亲因为办了不要脸的事儿而被人家揍肿了脸。告诉你吧”他又转向昭阗“我可以没有你这个二哥,决不能没有那两个侄子和一个侄女。” 昭阗还是那句话:“你血口喷人。” 昭珙早已听明白了,他铁青着脸问:“你说他血口喷人,那么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欠的马短腿的债务?你们俩究竟有过什么交易?” 昭阗被咽得脸色苍白,但不回答又不行。想了想,他只好死皮赖脸地说:“这是我自个儿的事儿,跟你无关。” “鲍昭阗!”昭珙指着昭阗的脸厉声喝道。刚说完,他马上就觉得嗓子不对劲,可能是一时太冲动了,他连连咳嗽了几声。杨氏赶快走过去给他捶背,他扬了扬手,要她走开。他停了一阵子,觉得平静多了,才又重新指向昭阗的脸,压低声音道:“滚。”他似乎觉得这样说话太缺乏力度,于是又提高了一下嗓门:“你给我滚。” “滚就滚。”昭阗哭丧着脸转身就走。 昭珙一看他真走了,声嘶力竭地叫道:“你给我回来。” 昭阗像听了佛音纶语一样,立即站住,并回过头来。 “我问你,你还要不要脸?”昭珙阴沉着脸掷地有声地骂道“你简直就是个无赖。” 昭阗不敢吭声。 “你瞧你,平时都做了些什么?啊?别以为我看不到,听不见。告诉你吧,我的眼睛不瞎,耳朵也不聋,我清楚得很呐!喝酒、赌博、找女人、拉帮派,就这些还不够吗?现在又学会敲诈人了。会的真不少啊!你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你是一位教师。教师就得教书育人,就得为人师表。你知道你这样做会伤害多少人吗?你知道村里人都会怎么评价你吗?刚才鲍福说了,你们俩从小一块长大,多好的一对兄弟!可是你”他一激动,又咳嗽起来了,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你说你坑人家的钱干什么?没有钱咱自己挣去,那么多的人都没有饿死,不信就单单饿死你一个人?坑蒙拐骗,我最痛恨这种人了!也不看看你坑骗的是谁,也不想想你坑骗来的钱如何去花,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你还算个人吗?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个做父亲的人了,你都为自己的老婆孩子做了些什么?你瞧瞧人家的孩子,啊!都穿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再瞧瞧你的孩子,穿不像穿,戴不像戴,这都是因为什么?这都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把心思放在家里。我劝你,以后昏头昏脑的事儿少干,老老实实把自己的家整治好,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安顿好”昭珙从来就很少讲话,偶然说几句,也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泛泛之言。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婆婆妈妈起来。昭阗一开始在想,你说两句就说两句吧,反正“昭”字辈的弟兄们无论大小都挨过你的训。可是听着听着,就反感起来,因为昭阗平常特别不爱听到别人谈论老婆。而昭珙今天偏偏抓住这个话题说个没完没了。 昭阗的脸越来越阴沉,最后终于像云层中的暴雨一样溅落下来了:“穿针引线那是老娘儿们的事儿,过好过歹我自己扛着,就算我混成了叫花子,也从没到你的门上讨过一口饭。” “你”昭珙被噎得张口结舌,许久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昭阗一向对他有成见,却想不到办了这么不要脸的事儿,还敢嘴硬。他想用一种更恶毒的言语来教训昭阗,却一时想不出来。停了许久,他才发出话来:“你还不服是不是?你以为你是干大事的料吗?告诉你,你如果不是托生在这么个家庭里,就凭你这种德行,早被人家生吞活剥了。” 昭阗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反驳道:“我也告诉你,如果不是这个大家庭托着你,你也不可能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几十年。” “什么?”昭珙的眼睛里放出血红血红的凶光“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是你托的?鲍昭阗!今天我干脆把话跟你挑明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盯上我的位置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我让出去,只要我不死,也决不会轮到你坐。” “那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 鲍福万万没有料到,话竟然会说到这个份儿上。看来别人分析得对啊,昭阗有野心,今天终于露出狐狸的尾巴来了。可是这些话不应该当着我的面说啊!我是哪个架上睡的鸡啊?跟你们站在一起我远得不能再远了。离开了我,你们就是关起门来打起来也没人管啊! 可是他们一恼火,什么都顾不得了。要是搁在往常,同样是现在的这三个人,别管谁跟谁闹矛盾,别管闹得有多么不可开交,另外一个人都有权利或者义务出面调停一下。可是今天哪儿跟哪儿啊?鲍福能站出来说话吗?又有什么话可说呢?即使说了会有效果吗?难道还能再说“二哥,不能顶撞大哥”的话吗?如果不说又怎么得了?这老头儿,百病缠身,已经死过去好几回了,要是今天一怒之下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又该如何是好?也许这件事儿本来就不应该惊动他,可是不惊动他,谁又能摆平呢? 鲍福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争吵还在继续着 鲍福终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向大门外走去,他现在已经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了。走出了大门很远,从院子里还隐隐约约地传来两人各不相让的争吵声: “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 “这么多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胡搅蛮缠的。” 鲍福一路默默地走着。街上的闲人似乎比往常增加了几倍,他们都在纷纷议论着他跟昭阗的事儿。尽管舆论一致倾向于他,但他仍感到由衷的不舒服,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的眼前一会儿闪烁着昭阗狡诈、阴险、卑鄙、淫色的面孔,一会儿又闪烁着此人忧伤、无奈、痛苦、沮丧的面孔。他的心情复杂极了。 他忽然想起了九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放学后,他和昭阗一起来到了断肠河岸边的树林子里。暖风拂煦,眼前一片万物复苏春光烂漫的壮丽景观。 “你爱吃榆钱儿吗?”昭阗仰望着满树疙疙瘩瘩的榆钱儿问鲍福。 “爱吃,你呢?” “我也是。我上树弄去。” “这么高,你能上得去吗?”鲍福仰面望了望,怀疑道。 “这有啥难的?”昭阗不屑地说,刚要爬,又转过头来“甭管弄下来多少,咱俩一人一半儿。可是一条,咱得说好:回家以后跟谁都不要说是我爬树弄的。不然的话,我爹会打我的。要是有人问,咱就说是别人给的。记住了?” “记住了!” 昭阗蹭蹭几下就爬到了树上,刚折下几枝,忽然大叫:“不好,马蜂。”说着顺着树身刺溜溜地滑落下来。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直揉肚皮。 鲍福走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哎呀,你的肚皮破了。” 昭阗低头一看:可不是!肚皮正中,红红的一道血印儿,有筷子一样大小,殷红的血液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渗。 “疼吗?”鲍福蹲在他的身边,心疼地问。 “别管我,你自己走吧。”昭阗挣扎着说,他忽然指着地上的榆钱儿“今儿个就弄这么一小点儿,算了,都归你了。” “我不要,还是你拿回去吧。” “别再让了,你看,我都弄成这样了,还要它干什么?你快走吧,咱俩一块走不好。” 鲍福只好一个人先走了。他走不多远,便回过头去。只见昭阗疼得呲牙咧嘴的,那表情有忧伤、无奈、痛苦和沮丧 事情虽然过去二十多年了,但是鲍福始终都忘记不了昭阗那天的表情。今天这种表情又在鲍福的眼前真实地再现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同样一个人,同样一种表情,分别在两种不同的场合中出现,给他的感受竟然有那么大的反差! 一阵痛哭声打破了他的遐思。 原来他已经走到昭阗的大门口了。里面传来黄脸婆和三个孩子的哭声。这个一向让人恶心的婆娘,今天哭得实在让人揪心。她一改前非,嘴里再没出现半个脏字,只是为自己苦难的命运悲泣。更让鲍福心痛的是三个孩子,他们哭起来真好像刚刚失去亲人一样悲伤。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我为的是咱们这一大家子人的脸面,特别是他的三个孩子的脸面我可以没有你这个二哥,但不能没有那两个侄子和一个侄女。”他不由得扪心自问:我真是这么做的吗?他突然咒骂起自己来了。嗨,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表里如一呢? 推开自己的大门,鲍福首先听到的就是文氏的漫骂声:“他娘的,真是越大越有能耐了,也不看看跟谁呀?他二哥多通情理的一个人啊,又整天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家啥事儿不都是让着你?你说你跟人家闹啥乱子?你娘没见过世面,咱土,给你丢脸了,他二哥能说没学问吗?人家可是在县里上的中学。看来你这个龟儿子连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就知道一天到晚厮守在那个小媳妇子跟前。”一看鲍福进来了,她更是来了精神:“你说,你二哥咋惹着你了?有啥事儿不能在家里说,偏要跑到外头说去?”见鲍福不理,她愣是跟在屁股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嘟噜:“你说,这到底是为啥?啊?你说” 鲍福见她嘟噜个没完没了,便没好生气地嚷道:“别问我,要问你问他去。”说完,低头走入自己的房间,回头把门“咣当”一声关上。他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桂晴正坐在矮凳子上默默地做针线活儿。 “他娘个腿!”文氏又送上一句,仍然在外面嘟噜。 鲍福简直烦透了。他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发火?他听到一声羊叫,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羊造成的。于是他发疯似的冲向羊圈,不由分说,操起一把铁锨,就没命地朝那只大公羊打去那只大公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一向对它慈母般关怀的主人为什么忽然像恶人似的凶狠起来。它一边拼命地躲闪,一边发出可怜的哀求声 桂晴听到羊叫声,赶紧跑过去用力去夺鲍福手里的家伙:“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羊有什么错?” 是啊,羊有什么错?他猛然醒悟过来,看着那只吓得缩成一团的大公羊,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紧走几步,扑到羊的身上,抱着它的头“呜呜”地痛哭起来。 文氏听到儿子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也有些心酸,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了想,觉得反正过足了嘴瘾,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只好低下头,悻悻地走开。 第三十九章 风波发生的第二天,鲍福做出一项决定:在村子北端建设一个新的家园,迅速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桂晴当即提出异议:“现在奶奶已经上了岁数。虽说身体还算硬朗,但咱们早晚不在跟前,能行吗?再说村里人会不会说闲话?” “这个我已经考虑过了,咱们只是搬过去居住,并没有分家,吃饭什么的还在这边。孩子们除了小圣跟过去,其余的都在这儿。因此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避开昭阗两口子、二瞎子、机枪、老夫人等一伙人的扰乱,另一方面是为了防备咱舅的那双黑手你想,他们一帮人再野蛮,也总不至于再到北边的新房子里去抢劫吧?到时候我把吃的用的统统放在新房子里,随用随拿。反正两处又没有多远的路程,说话工夫就到了,这样多好啊!以后咱们心情好的时候就在这边多呆一会儿,心情烦的时候就立即转移。这样一来,能减少许多麻烦事儿。那老夫人就是想多看一眼你的‘脸子’也做不到了。常言道:‘远者香,近者臭。’只怕这一远离,咱娘也会改变许多。” “我看行。”桂晴高兴道“不过还有一条,眼下就要进入中秋了,起墙好说,每隔半个月起一茬,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就可以上顶了,问题是砖瓦这一时半会儿的咱上哪儿弄去?”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李庄正好有人定好了砖瓦却又改变了主意,现在正叫嚷着转让呢,咱只要跟他打个招呼不就齐了吗?” “那明天咱就动手?” “晚一天不如早一天,我准备今天就动手,弄好了年前咱就能住上新房子。” “使不得,使不得。”桂晴连连摆手“年前咱只能看到新房子。那墙壁什么的都还没干呢,屋里潮得很,你能吃得消吗?” “哈哈哈,我这不是心急吗!那年后咱肯定搬过去喽。嗨,明天能搬过去才好呢!” “你呀,干什么事儿都是一声。好,我赞成!” 农村有句俗话:“跟谁不睦,劝谁盖屋;跟谁不和,劝谁喂鹅。”看来老百姓把盖房子的事儿看得是多么的劳神伤体啊!当然,就现在来说,只要你有钱,想盖一栋房子那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儿。但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在中国贫穷的农村想盖一栋房子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整个工程耗时耗力不说,单是备料就够你头疼的了。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你想买什么,卖方老跟在你的屁股后面转悠,只要你有诚意,大不了咱来个“八折优惠”如果你运输不方便,那没关系,咱有的车辆,送货上门那是咱份儿内的事儿!一切都随了你的心愿后,人家还会奉上句:“初次合作,非常愉快,欢迎您经常光临蔽店!”可那时,你想买东西,哼,你得先学会当孙子。如果你运气不好,光一根铁钉,就够你忙活三天三夜的。你觉得什么都齐备了,可是在上顶的时候有一个螺丝帽不合适,就有可能让你急得彻夜难眠。一栋房子盖下来,你整个的就跟从阎王爷跟前走过一遭似的。所以,用老百姓开玩笑的话说,只有跟你不和睦的人才会劝你走这一步路的。 前面说过了,鲍福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许多行道他一看就会,只要做起来,管比你行家出手利落。盖房子也决不例外,据工程队的人讲,从打地基、砌砖,到上梁、布瓦、抹墙等整个工序他都做得有声有色。只可惜这么大的工程并非一人所为,否则鲍福敢一人独揽下来。看来他大显身手时候又要到了。果然,仅仅三天工夫,他就把前期工程所用物料全部准备停当。除此以外,拉土的拉土,运砖的运砖;木工在这边忙碌,夯手在那边吆喝。一切都处于紧张有序的状态之中。很快,第一茬泥墙起来了。 这中间,一家人除了两个老太太在家里忙着做做饭烧烧水以外,其余的包括最小的孩子都投入到工地上去了。小的们至少可以搬搬砖递递水什么的,总能派上用场,用鲍福的话来讲,这叫:“是蝼蛄都咬草。” 正当这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又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冯水新一家人又不高兴了。特别是碧月,这几天一见到学智就给脸子看。学智无论多么诚心诚意地找她攀谈,她都不给面子。学智非常纳闷,只是由于这一阵子工地上的事情太多,他也只好把碧月的事情暂时挂在脑后,心想,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跟她谈。 但是,情况的发展又不由得使学智的眼睛一愣:就在冯水新来工地的第二天,碧月又满面笑容地跟他和好如初了。嘿,这姑娘,恼也是她,笑也是她,究竟着了什么魔了? 学智是何等的聪明呀!这孩子晚上趴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左思右想,碧月他爹究竟在工地上说了些什么?好像没说什么呀!那么爸爸又告诉他什么了?学智又摇了摇头。再仔细想想,哦,对了,爸爸好像把家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儿说了一下,爸爸自始至终都在重复那些话:“咱惹不起还躲的起呀?大哥,这就叫:‘眼不见心不烦。’反正我搬出来了,你们今后就是闹破大天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学智不由得笑了。 原来这片宅基地是按学智的名分分得的,这就不可避免地使人产生许多猜疑。“这八月的天儿,地里马上就要忙起来了,鲍福忽然盖房子干什么?”“也许人家想娶儿媳妇吧。”“瞎说,小圣该多大!再说他还上着学呢。”“废话,光兴你长就不兴人家长了?再过两年总可以了吧?也许鲍福正在为儿子张罗亲事吧。”“有道理,这孩子很成器,最近这段日子上门提亲的可不少,有好几家子都打听到我的门上来了。”“我听说女家不是咱这边的,前一阵子小圣到省城里演出,被哪个当官儿的女孩子看中了。”“我说呐,那么多提亲的,人家愣是连眼皮都不翻。原来人家早有目标了。” 这样的猜疑颇为流行。仅仅几天的工夫,整个芦花村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工地上的小伙子们自然也会跟学智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小圣侄儿啊,听说给你说的媳妇儿很俊,方圆百里的都找不到这么好的。是真的吗?”“弟弟呀,是不是在省里挂的?你们那个了吗?”“好小子,真棒!出门没几天愣是让你给弄来一个。”“你老岳在哪个部门工作?”“小子哎,你知道娶媳妇是干什么的吗?小心,别漏进去了!” 一晃就到了中秋节,庄户人家没几个闲钱儿,也就草草地过去了。 地里的活儿开始一天比一天重起来。经过了这一阵子繁重的体力劳动,再加上前一阵子家里烦心事儿的折磨,鲍福觉得身体有些不支。但是每逢从地里走来看一眼新起的半截墙壁时,他满身的不舒服又都会烟消云散。 这天傍晚,他下晌回家后,独自坐在屋里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只见学智神情恍惚地向他走来。 “到底怎么啦,这么无精打采的?”鲍福责备道。 学智仍打不起精神来。 “怎么了,你?”鲍福更加不高兴起来。 “有件事儿我也是刚刚听说,不知道是真是假?”学智坐下来,惶恐地说。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这么紧张?”最近以来,鲍福在这个院子里听到的坏消息太多了,他甚至都怀疑这个地方的风水有问题了。看到学智这么紧张的样子,他不知道又有什么不幸降临了,他的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逝世了。” 天哪,我没有听错吧?他下意识晃了晃脑袋,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你再说一遍。” “**逝世了。” 鲍福不敢再问下去了,他只觉得满脑子都在轰轰地响,仿佛有万架战斗机同时从耳畔掠过。这不可能,**怎么会死呢?他老人家不是万寿无疆吗?万寿无疆就是永远都不会死的。仿佛有另一种声音在说,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不是也已经死了吗?**不是跟他们一样吗?他心里却说,**跟他们不一样,**会永远活下去的,即使会死,也决不会在我们所能预见的将来发生,至少我们这一代人是不会看到的。 鲍福又想起了几天前读过的报纸。是啊,报纸上不是说,**的身体非常健康吗?报纸上的话还会有错?另外,几年前**不是还满怀豪情地遨游过长江吗?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敢于在如此大风大浪里铤而走险,这是何等的气魄和毅力啊!你再看他老人家面对风云突变的国际社会,谈笑之间就创立了三个世界的理论,难道一位濒临死亡的人也有如此宽广的胸怀和惊人的胆略吗? 年轻的读者有所不知,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对这位伟人的崇拜已经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在那时,莫说像鲍福这样一位农村青年不敢相信这种事实,就连城市干部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 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早已不是一位普通的领袖,或者说已经脱离了普通生命结构的范畴,而成为万众瞩目的神灵。这种神灵地位的确立要上溯到数年前的文革初期。那时候,在大小会议开始之前,都少不了这样的祝愿:“在开会之前,首先祝愿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祝愿之词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竟然千篇一律,一字不差。然后会议正式开始,但在讲话之前,还少不了先来一段“**教导我们说”在会议进行当中还会不时地插进几句口号,如:“誓死捍卫**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定要牢记伟大领袖**的教导!”“把**开创的革命事业进行到底!”“谁反对**,我们就要跟他斗争到底!”等等。后来一些人觉得这样做还不过瘾,又别出心裁地增加了一套“早请示,晚回报”这不得不令人怀疑:当身处云南边陲的农民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向**“回报”工作时,远在北京中南海丰泽园的**能听到吗?如果听不到,这又跟逢年过节老太太端着一碗水饺向灶王爷虔诚祈祷的情景有什么不同?总之,那时候**的影响已经渗入到了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当时,在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一对夫妻,妻子因为有了外遇,丈夫坚持要跟她离婚,妻子不肯。丈夫把妻子告到了机关革委会。主任听了两人的诉说,一筹莫展,抬头看到了**像,忽然有了主意:“你们一个要离,一个不肯,我也没办法。现在我要求你们各人背诵一句**语录,并且把**的话跟你们离不离婚的事情结合起来,谁结合得有理,我就听谁的。”于是丈夫先说:“下定决心,坚决离婚。”话音刚落,妻子道:“排除万难,再过十年。”主任听了,苦笑不得。由此看来,**的神灵地位被推向了极致。 当然,作者不敢诋毁**的丰功伟绩。作者也是一位**的崇拜者,但同时却认为,这种对伟人盲目崇拜的表面现象不仅不利于树立伟人的形象,反而有损于他老人家的形象。更令作者遗憾的是,时光虽然跨入了二十一世纪,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昭示着人们一步步走向文明。但是上述陋俗不仅没有得到遏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趋势。据说近几年来在一些地方建起了“毛公庙”有的人家干脆把**的神灵“请”到了家里。**已经像关老爷、玉皇大帝一样开始享受起人间香火来了。当然,祭奠英灵,缅怀伟人的心愿可以理解,但方式值得商榷。如果那些人不健忘的话,总还记得老人家说过的话吧:“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要知道,老人家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反对烧香磕头的领袖级人物,他曾经把这些行为视为“牛鬼蛇神”如果用老人家最反对的东西去祭奠他,那么他在天之灵能心安理得吗? 综上所述,作者认为,种种现象表明,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中国的老百姓对于这位伟大领袖的崇拜表现为一种不健康的甚至是扭曲的心灵状态。 让我们把目光收回到两千五百年之前,看看春秋时期我国伟大的思想家老子是怎么看待伟人的: 大(通“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信不足,案有不信。猷何!其贵言也,成功遂事,而百姓谓我自然。 道德经第十七章 这段话的意思是:最好的君主,老百姓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并不十分关注他的音容笑貌;其次的君主,老百姓会才会主动亲近他;再次一等的君主,老百姓害怕他;最差劲的君主,老百姓便侮辱他。君主诚信不足,于是老百姓就不会信任他。最好的君主总是深思熟虑的啊!他贵重自己的言语,不轻易发号施令。功业建立了,事情成功了,老百姓却不知道是君主所赐予,却说我们顺应了自然。 鲍福从沉思中醒悟过来,看看天色已晚,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大街上。他要亲自鉴定一下儿子刚刚带来的消息是否可靠。令他失望的是,今天莫说在大街上说话的人根本看不到,就连偶尔在各自的家门口站一站的人也几乎没有。平常在街上打闹的孩子们像商量好了似的说不出来一个都不出来,西北角那个一向最引人驻足的十字路口,今天也一反常态,变得冷落起来。整个村落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树叶发出一片“瑟瑟”的声音。 天空是晴朗的,但因为没有月亮,所以显得格外幽深,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黑暗的天空中,偶尔有一两点星光在闪烁,那分明是流泪的眼睛在无奈地眨巴着。一阵猛烈的西风吹过,被汗水浸湿了的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鲍福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渐渐感到了情况的不妙,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真想随时倒在任何一个地方睡上一觉。然而,他忍住了,他要坚持走完每一条街道,他不相信整日里那么喧闹的一个村庄就真的见不到一个人影。他终于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在一起说话了,他的心里一阵阵紧张,步子也不由得加快起来。可是还没等辨认出说话的人是谁,人家早走散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岁月中去了,那时的他每当从街上走过,就像现在这样,没人理没人问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去的。他正要上床躺一会儿,忽然发现了床头上的收音机这是他听说矮老头死去的消息以后,心情一高兴买下的。他不得不嘲笑自己的愚蠢,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就想不起来呢?他心里一慌张,手也跟着不听使唤起来,他极力地控制着怦怦跳动的心脏,哆哆嗦嗦地打开收音机,他的心很快就变得更加冰冷起来。 收音机里,一曲凄痛哀惋的音乐过后,播音员用一种最低沉的音调念道:“中国**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中央军事委员会沉痛宣告: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理论家、军事家,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终年八十三岁。” 刹那间,鲍福觉得,一组组电影画面不停地从眼前掠过,一片片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不断地在耳边响起。神采奕奕的**又站在**城楼上向红卫兵小将们挥手致意了 一阵梦幻过去,鲍福的心开始稳定下来。他看到一家人都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响。他更懒得说话。他一向很少看报纸,收音机里的新闻也很少关注,所谓的国际国内形势也只是从会议上了解那么一小点儿。这会子他开始关心起国家大事来了。他搜肠刮肚地想,**这一死,中国不就完了吗?好多年前美帝国主义、苏修集团,还有盘踞在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就有围攻大陆的野心,他们怕的就是**,现在他们什么也不用怕了,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打过来了。还有,国内这几年也非常不安静,**、**、邓小*平纷纷登场,这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又有多少呢?如果这些人一齐出动,跟外国侵略者来个里应外合,那事情就麻烦大了。到那时,国家会乱成什么样子?老百姓还会有安静的日子过吗?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立刻把思路调整到自己目前的状况上来,别管外面有多乱,只要咱自己家里有吃有穿就行。阶级敌人不是要搞复辟吗?搞复辟就是要走资本主义道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谁愿咋整就咋整,谁挣得多谁穿得好也不算丢人了。这有什么不好?要真是这样,还不如走资本主义好呢!他们真要走就让他们走去得了。只要不天天打仗,不天天开会,能让老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谁在台上不都一样?现在这个社会也该变变了,你手里的钱儿稍微宽敞一点儿,就有人眼红,即使明里不敢整你,暗地里也决不会把你放过,说什么这叫“割资本主义尾巴”、“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如果你的家庭再稍微露点儿富,那更不得了啦,那非拿你个资产阶级暴发户不可。他们还叫嚷什么“越穷越革命”、“要始终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我就不明白,走社会主义道路为什么非得让大家共同过苦日子?去他妈的,说得好听,老子才不管你们的那一套呐!老子穷的时候你们不是照样瞧不起吗?与其穷得让人瞧不起,还不如富得让人眼红痛快呢!他刚刚觉得冰冷的心暖和了一点儿,但忽而又被另一种念头刺得疼痛难忍。原来他又想起了他死去多年的父亲。是啊,要不是老爷子当年跟随**冒着枪林弹雨浴血奋战夺取红色政权,自己能有今天吗?自己能有站在大队和工作组面前说话的权利吗?这一切还不是用老爷子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倘若中国的红色政权真的被资产阶级窃取了,那么老爷子的鲜血岂不是白流了?自己还有什么资格跟人家比成分论阶级?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不由得又乱了起来。 几天来,他就是在这种昏昏沉沉、冥思苦索中度过的。他不知道他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谁能把这些道理给他讲清楚。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感情,他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包括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他每天出门干活,下班回家,其余的他哪里都不去,包括正在建设中的新家园。他的身体比几天以前更糟糕了,他随时都有累倒的可能。然而他对谁都不肯说,只愿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他认为肢体上承载的痛苦越大,心灵上遭受的折磨就越小。他有勇气也有毅力跟病魔做斗争。 转眼到了阳历的九月十八日,这一天是召开**追悼大会的日子。按照上级的要求,县、社、队普设灵堂,干部、群众佩带黑纱。 下午3点前,芦花村的群众全部集中在了大队部院子里。院子被塞得满满的,没有一个人随意走动,也没有一个人破例抽烟。一个个都敛声屏气,肃穆庄严。会场上一度出现了芦花村有始以来从未有过的安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降起了茫茫细雨,整个院子里,除了雨打树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再无任何声音。 3点整,追悼会正式开始。 高音喇叭里首先响起的是**中央副主席王洪文蛮里蛮气的口音:“伟大的领袖和导师**主席追悼会现在开始”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即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随即,只见一个人应声倒下。 周围的人一看鲍福倒在了地上,连忙去搀扶。这时,他已经人事不醒了 鲍福在家里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当他勉强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四肢无力,头脑发涨。医生的诊断结果是,长期劳累过度,再加上因愁闷而造成的神经衰弱的影响,致使气血供应不足,身体虚弱。唯一的办法就是静下心来休息一阵子。 就这样,鲍福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一个多月。这期间,北院的墙壁又接了两茬,由于事先计划周密,工地上的事儿没有受到半点儿影响。在养病过程中,鲍福最感到欣慰的事情就是阳历的十月十六日,以华国锋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鲍福挣扎着坐起来,无限感慨地对桂晴说:“我说呢,这几年,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儿,原来是王、张、江、姚这四个人在**身边使了手脚。既然如此,那以后‘割资本主义尾巴’、‘拿资产阶级暴发户’的口号再没人喊了?谁再有钱也不算丢人了?哈哈,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四人帮’怎么早不完蛋?要不是因为他们,我能卧病在床吗?看来人一旦上了岁数,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想当年,**是何等的英明啊!**够狡猾的吧,愣是精不过他,什么事情能瞒得了他老人家?可是年纪一大,就糊涂了,连‘四人帮’这几个小毛孩子他老人家都招架不住啦,你说这可悲不可悲?” 桂晴冲他笑笑,什么都没说。 第四十章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起来。在早晚的时间里,有些怕冷的人甚至穿上了棉衣。虽然时令已经进入了冬季,但庄户人家仍习惯地称作秋天。田野里,那些高杆儿的庄稼早已收拾干净,只剩下地瓜、胡罗卜之类的根茎作物。地瓜秧儿被霜打得一片黢黑,就像被火烧焦了似的;罗卜樱儿虽然还保留着绿意,但毕竟搀杂了浓浓的墨色。这时节,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只有鲜嫩的麦苗儿独领风骚。南飞的大雁一天到晚排着整齐的队伍,喊着统一的号令,络绎不绝紫寅老先生夜不能寐,触景生情,诗兴大发,欣然提笔,挥洒出这样的联句: 丹鹤有令穿云去,月光无声入院来。 劳作的农人已经不再像前一阵子那样忙忙碌碌了,他们早晚都有些空闲了。在芦花村西北角的十字路口,谈天的人们开始逐渐增多,时间也逐渐延长。 黄昏时分,一位年龄四十五六岁的男子,身穿破衣烂衫,背扛破旧不堪的行李包裹,风尘仆仆地沿着公路自西向东而来。当走到芦花村的村口时,他不由得解下行李包裹,擦一把脸上的汗,前后观望了一阵子。当看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从他的附近走过时,他很礼貌地上前问道:“小兄弟,你好,请问一下,这个村庄是不是叫芦花村?” 孩子心不在焉地答道:“是。”一边回答,一边继续走他的路。 那中年人又客气道:“小兄弟,还得麻烦你一下,大队部在什么地方?汪清贤住哪儿?” 那孩子一来急着办事,二来早就对汪清闲怀有成见,一听是汪清贤的亲戚,本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但一看此人蛮客气,只好极不情愿地交代道:“汪清贤家我没去过,大队部就在前面不远。”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中年人摇了摇头,笑笑,只好重新背起行李包裹,少不得再向前面十字路口人多处打扰一番。来到近处,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中间的那个大高个儿,于是激动不已地向前攀问:“这不是姬卿大叔吗?你不认识我了?” 姬卿被来人问得一愣。他上下大量了一下这位打扮得跟叫花子一样的中年人,面色冷酷地摇了摇头:“不认识。你是从哪儿来的?要找谁啊?” “真的不认识了?”中年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苦笑“也难怪!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告诉你吧,我是袁在存,咱们还是同学呢!” 姬卿好像记起来了。他想用笑脸迎合一下,可是努力了一阵子,最终也没能笑出来,脸上的冷酷反而比刚才更强烈了:“哦,你,你来了?汪清贤好像这会子在家里吧。” 袁在存并没有十分在意他的表情,却一眼看见周围的人有好几个过去他都认识,于是惊讶道:“哎呀,这不是西成大叔吗?这不是昭泰大哥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被他唤作“大叔”“大哥”的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热情。人家简单地跟他打过招呼之后,便不再理会他了,甚至连“从哪里来”“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的话都没有问及。他真没想到几十年不曾回家,偶然回一次家,村里人对他竟然是如此冷淡。他的心不由得冰冷起来。 这时,在场的人一阵阵骚动,很快人们便走散了。乱哄哄的十字路口刹那间只剩下他一个人。都走了,他还站着干什么?于是他也走了。 他刚刚离开,十字路口又不自觉地站满了人。这回,大家又有话题可谈了。 “穆姬卿,你小子也太嫌贫爱富了吧?人家袁在存大老远地跑来要认你这个同学,你怎么连一口白开水都不让人家喝呢?还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呢,狗屁!”一个年轻人嘲弄道。 穆姬卿被弄得面红耳赤,他稍做心态调整,便回戈一击:“还说呢?你小子要是仁义,刚才跑什么?你应该把他接回自己家里住才对呀!” 显然,年轻人没料到对手会来这么一手,他一时被噎得只瞪眼珠儿。稍后,他又随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他并没有一开始就去认我呀!” “都别说了。”一位年长者走到众人中间,压住乱哄哄的声音“我看今儿个最难为情的还是汪清贤,这回又够他喝一壶的了!” 果然这几句话起到了领导新潮流的作用。一时间,大家纷纷围绕着这个话题谈论不休。 “他跟汪清贤到底是啥关系?”一位小伙子好奇地问。 “这你就不记得了吧!”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显然在为自己优越的年龄而骄傲“袁在存的姑奶奶是汪清贤的奶奶,论亲戚,他们俩算是表兄弟。袁、汪两家在咱们芦花村都是单门独户,所以他们两家不亲也得亲。” 谈论是分散进行的。有的是两人一组;有的是三人一组;也有的认为自己成不了旗号,只能站在一边儿旁听,碰巧遇到谈论者一时语塞,说不定还可以临时补个缺儿。 “袁在存这些年来都在哪儿混了?” “天知道?看样子是没有混出个名堂来。你瞧他那身打扮呀,不讨饭才怪呢?” “他现在还回来干什么?反正就这样了,家里又没什么人。” “叶落归根嘛。好歹他还是芦花村的人。趁现在还不老,总得弄个窝儿吧,人家这叫聪明。” “我觉得如今他投靠汪清贤不会有好果子吃,你瞧汪清贤那德行,不信能容得了他?” “说对了!要是换了别的人家,兴许还能顾个大面儿;投靠他呀,哼,门都没有。算了,算了,天大黑了,咱们该回去了。” 转眼,十字路口出现了暂时的冷落。 大家伙估计得一点儿没错。此时汪清贤正板着脸子跟袁在存说话呢。 “这事儿要说还得怪你,你既然打算回来了,就得事先打个招呼。你看你,连个招呼都不打,你说让我到哪儿给你找地方去?不是我不留你,就家里这么个破地方,连我自己都住不下,总不能让你睡在地上吧?”汪清贤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啊?”袁在存为难地说。 “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吗?”汪清贤把脸转到一边,根本就不愿意看到这副穷酸相。停了一会儿,他好像有了主意“要不,这会儿趁大队里还有人,你过去跟他们说道说道,兴许他们会可怜你的。” “那也只好如此了。”袁在存哭丧着脸就要出去。 “等等。”汪清贤冲着走出门槛儿的袁在存道“把你的行李也带过去,这样才能表明你的身份,他们才会可怜你。” “那好吧!”袁在存带着一脸的无奈离开这个家门。 大队的答复比汪清贤好不了多少,只不过在态度上比汪清贤说得委婉了一点儿。同样,申请临时住处的事情遭到了拒绝。文圭汝当时也不知道是真有事儿,还是故意躲起来,没等袁在存坐稳,便火急火燎地窜了出去。剩下几个家住村子西端的大队干部只好软磨硬泡地跟他周旋。最后,一位年轻干部是这样向他表态的:“你出走的时间太长了,长期又没有跟村里取得联系,尽管村里人还承认你是芦花村的人,但户口就成了问题。既然你回来了,那只好由相关的生产队接纳你了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成不成,我们还要跟队长商量一下;即使队长同意了,也并不意味着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因为还要召开社员大会,要广泛听听群众的意见,现在毕竟是人民当家作主嘛!如果群众都同意接纳你了,那你得马上参加生产劳动,社会主义是不养懒汉懦夫的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懂。至于你申请临时住处的问题嘛,我们这个大队目前还没有这种先例,也没有这种条件,请你谅解。我们认为,最好你还是先跟汪清贤搞好关系,你们毕竟是亲戚嘛!先在他那里维持一阵子,慢慢地你们再共同想办法。现在你可以走了。” 袁在存终于弄明白了,原来他们是把自己当球踢的。他一点儿也不恼,谁让自己混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离开大队部的大门,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初冬的风一阵强似一阵。他不禁打了个寒噤。面前忽然出现了许多路,然而他不知道哪一条属于他的?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乡,到头来竟然是举目无亲。 他磕磕绊绊地、毫无目标地走着、思索着,他再也回忆不起来曾经跟他要好的朋友究竟是谁了,他甚至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迅速寻找到一个临时安身的地方,哪怕只睡上一夜。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去二十几年前讨饭人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他怀着侥幸的心情来到那些记忆中的地方。令他遗憾的是,这些地方有的早已变为平地,有的树木都已经长成腰把粗了。不过,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仍然在苦苦地寻找着,因为一旦找不到一个临时遮风挡寒的地方,他会冻死的。 他终于在断肠河南岸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场屋(在打粮食的场地边沿建造的为看守粮食的人所提供的土房子。作者注)。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走了进去。然而里面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被烟火熏燎过的土墙壁的异味。从气味中可以判断,这里一向是很龌龊的。屋子没有门扇,风飕飕地直往里灌,连墙壁都是冰冷的。他放下行李。他要到外面弄些麦秸之类的东西做铺垫。然而他刚要出门,却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背后跟来一群孩子。他小的时候,经常看到过这样的情形,每当要饭的人在村外居住下来时,孩子们非成群结队地跑过去扰乱一番不可,为达到取乐的目的,他们甚至不择手段。很多时候讨饭人都被他们玩弄得哭叫连天。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不幸今天竟然轮到他的头上了。可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到谁家要过一口饭。尽管他没要,但孩子们已经把他当作要饭的了。看来他不得不做好一切准备迎接挑战了。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准备,就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坷拉打在了身上、脸上。他顿时觉得眼前直冒金星。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不由得“哎哟”一声躺在地上。 孩子们听到一声残叫和一声重重倒地的声音,知道里面的人受伤了,而且伤势不轻,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许,他们怕惹出更大的麻烦,将来不好收场,于是在一片哄笑声中,四处逃窜了 他好久才挣扎着站起来,但马上就觉得头重脚轻。他的身子晃荡了几下,终于又摔倒在地上。他摸摸眉头,湿糊糊的,他知道流血了。他也不管是什么布,随便从包裹里撕下一块来,紧紧把伤口缠住。随后他就势倒在行李上便睡了起来。这一夜,他觉得特别难熬,身子冷,头部又疼痛难忍,嗓子干得几乎要冒出火来。整整一夜,他都没有合眼。到了雄鸡报晓,天色发白时,他才觉得有点儿困意。他闭上眼睛,马上就回到小时候的情景中去了 他觉得他正在断肠河里洗澡,河水清幽幽的。他忽然发现水面上游动着一条很大很大的鲤鱼。他非常喜欢,便追了上去。可是刚要接近时,那鲤鱼倏忽变成了一条大蛇。那大蛇瞪着一双刺亮刺亮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睛有绿豆粒儿一般大小。它看了他一阵子,然后把舌头打着弯儿地伸出来,伸得好长好长。他吓得魂不附体,大喊:“救命” “在存大哥,你怎么了?”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急忙睁开眼睛。 原来,有一位看上去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年轻人留着大方而又整齐的分头,显得非常英俊潇洒,面色虽然有些憔悴,但仍然遮掩不住坚强、执着和刚毅的个性。 “你还认识我吗?”年轻人蹲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亲切地问道。 他摇了摇头,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令他感动的是,从再次踏入芦花村地界的那一刻起,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问他。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别人。 “是啊,你肯定想不起来了。也难怪,都二十多年啦!我叫鲍福,小时候经常跟着你玩儿,时不时地还跟着你喊上几嗓子。”鲍福说着说着,也流下泪来。 “鲍福!是你啊?你不说,我怎么能认得出来呢?怎么样,还好吧?”袁在存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来,是哭笑夹杂着说的。 鲍福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手轻轻地抚了一下他脑袋上的白布,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哦,没什么,昨儿晚上黑灯瞎火的,我一不留神,碰在了墙壁上。不疼了,不疼了。”袁在存极力地掩盖着。 “别再骗我了。”鲍福忽然震怒起来“我已经听说了,又是那群乌龟王八羔子干的好事儿!什么玩意儿!真是他妈的欺软怕硬!” “不说了。”在存急忙劝阻道“都怪我没长眼睛,事先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这怎么能怪你呢?真气人!大哥,跟我回家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我家好歹还比这里强。”说着,动手便拉。 在存连连拒绝,情态之中,他似乎有埋怨鲍福强人所难的意味:“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以后我缺什么少什么,你只要给我提供个方便就行了,让我搬过去,你还不如一棍子把我打死呢!” “大哥,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不就是在我那里住上一段时日吗?又不是一辈子都缠着我。不瞒你说,天大的麻烦事我都挺过去了,还在乎你这一小点儿吗?”接着,他把前一阵子遇到的烦心事儿详细地说了一遍,从矮老头捣乱一直说到最近生病。 在存听了,不住地摇头叹息。叹息之余,他也把昨天所经历到的坎坷说了一遍,说到动情处,还不住地抹眼泪。 鲍福从小就觉得这位大哥与众不同,万万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居然混到今天这步田地,他真为其惋惜,同时又悲叹命运无常。然而当两人的目光交织到一起的时候,他又在怀疑眼前的事实了。他觉得现在的在存,跟二十几年以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眼睛依然是那么的明亮,神态依然是那么的安详,骨骼依然是那么的脱俗。要说变化,也只能说比二十多年前变得更沉着、更稳重、也更干练了。他觉得人只要具备这些优点,就不会消沉,就不会毁灭。他从骨子里赞叹在存,他甚至幻想总有一天这人还会洋洋洒洒地站在众人面前,而眼前的困惑只不过是暂时的。于是他说:“大哥,要说这世态炎凉,你还没有我体会得更深,你这才一天的工夫,可我呢,十几年呀!那份儿冤屈是人受的吗?当然,我这话也不全对,好人总还是有的,‘世上好人多’嘛!可是好人往往都不得志。”鲍福越说越动激动“大哥,咱还得长志气。人只要有志气,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这个理儿我算是品透了。大哥,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以后你千万别说年龄大了啥的,就凭着你这副身板儿,一咬牙干上个三年五载,熬上一家子人家是不成问题的。你千万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泄气,都不能当孬种,人活一口气嘛!你没听说姜子牙八十岁才你瞧我,说着说着又跑到戏上去了。大哥,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人家越是说咱不行,咱越得混出个人样儿来让他们瞧瞧!” 在存一边认真地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兄弟说得对,人活着就是要争一口气” 鲍福渐渐觉得他说话的力气有些不足,精神也显得萎靡不振,尽管他还努力地装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于是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立即止住那些没边没沿的话题,转口道:“你瞧我,都糊涂成啥样了,光顾得说话了,连吃饭的事儿都给忘记了,你肯定饿坏了吧?你等等,我回去给你弄点儿吃的去。” 在存连连摆手:“不忙,不忙,我不饿。” “还说不饿呢,怕是一天多都没吃东西了吧?”鲍福说着,拔腿便走。 在存望着鲍福远去的背影说:“真的不饿,要送你送壶水来吧!” 鲍福回头道:“你甭管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鲍福就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提着暖壶走了过来。 在存赶紧站起来,接过鲍福手里的东西,却没有像刚才那样客气,好像已经习惯了。 鲍福从篮子里端出满满的一碗大葱炒鸡蛋,然后又去倒水。 在存看见篮子里还放着三个发酵得很大很软的黄面馒头。他的眼前又一次模糊了。他的确记得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可是现在真的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他端起水来,轻轻地喝了一口,就像喝了一口苦药一样难受。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碗里。 鲍福并没有注意到在存的表情,而是把手插进下衣布兜里掏东西。很快,他把一块干净的白布和一瓶药水放在被褥上:“你先吃饭,等吃完了饭,把头上的那块布换下来,另外再抹些药水。” 这顿饭在存终究没有吃下。 中午送饭的时候,鲍福让学智也跟了过去。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让儿子懂得人间的冷暖。回到家里,他趁热打铁,给儿子上了一堂教育课:“今天你都看到了吧?人只要是混砸了,就跟他一样六亲无靠。二十多年以前,我就是他今天的这个样子。所以我还是告诫你要好好念书,只有把书念好了,走出这个家门了,才算有出息,人家才能看得起你。你从前总是抱怨不兴考学,现在遂你的愿了吧?从明年起就兴考学了。正好明年你该毕业,你一定给我考出个好成绩来。另外还是那句话,不能光热语文,数理化不行照样让你干瞪眼!紫寅老先生的语文谁能比得上?他又能怎么样?还有,刚才让你见到的你在存大爷,他的语文也很了不起,文章写得呱呱叫,现在不也混成叫花子了吗?当然我不该拿人家做比方,人还是厚道一点儿好”晚上,鲍福照样给在存送水送饭,同时还捎去一床被子,这令他实在过意不去。晚饭后,鲍福又陪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有几个孩子在门外鬼鬼祟祟地转悠了一下,鲍福当即就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一个个只得灰溜溜地跑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饭后,一辆崭新的“红旗”牌小轿车驶进了大队部的院子。当汽车停稳后,一位衣着整齐的中年男子手拿公文包从车里走出。一位值班的大队青年干部颠儿颠儿地迎上前去。青年干部虽然还搞不清来者的身份,但是从对方的举止和气质上判断,来者肯定不是等闲之辈,于是他和颜悦色地把对方请进了办公室里。 青年干部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然后毕恭毕敬地捧上一杯热茶。他一边请客人喝茶,一边诚惶诚恐地问:“请问这位领导,您是” “我姓吴。”中年人一边回答,一边从公文包里拿出自己的工作证来,递给对方。 青年干部没有注意那上面的内容,却一眼看见了那枚鲜红的大印。他一紧张,舌头伸出来,却再也缩不进去了。 “什么事儿,这么紧张?”正要进门的文圭汝一看见这小伙子紧张样儿,嘲弄道。 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鲍昭珙、文圭汝和其他几位干部先后步入办公室。原来他们约定好今天召开一个支委扩大会议,继续研究落实“抓纲治国”战略方针的行动规划。他们刚进屋,就一眼看见在里面的显要位置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人物,马上联想到了外面的小轿车。于是,大家便严肃起来。 “这这位是从中中央来的领导。”青年干部的嘴哆嗦了很久,才最终说出话来。 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在中年人脸上。所有的目光都是惊讶的,因为他们无法判断来者是凶是吉。他们当中包括年龄最大的也从没见过在中央工作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一个小小的村庄居然招来这么大的人物,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们的目光不由得由惊讶变得恐惧起来。 “我向你们打听一个人,想必你们不会陌生。”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说。 “中央领导,您快说。”有三四个人几乎同时出口。 “罗为民。”中年人口齿清晰地说道。 大家纷纷摇头。“我们村没有姓罗的!”“您是不是搞错了?” “哦,对不起!”中年人笑笑“在家乡的名字应该是袁对了,袁在存。” 他呀?大家一个个都愣住了,但很快又都反应过来。这时,他们真正应了平常的那句话:“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在没有争吵,没有议论,甚至缺乏必要的提醒的状态下,他们居然奇迹般地想到一块去了。这个袁在存八成是个特务吧?要不,他在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看来他的问题真的不小,要不,怎么会惊动中央领导呢?幸亏前天把他给打发了,否则,连自己都会被牵连进去。于是,他们争先恐后地说: “谁不知道,就是那个要饭的,让我们给打发了。” “他现在就住在村子外头的那个破屋子里,冻得够戗。” “听说他被孩子们砸破了头。” “除了鲍福,根本就没人理他。” 中年人的眼睛越瞪越圆,最后简直要暴露出来了。他一掌砸在案子上:“放肆。你们怎敢如此对待一位首长啊?” 首长?谁是首长?袁在存?这怎么可能? 鲍昭珙一看事情非常严重,胆怯地问:“中央领导,请您把话说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中央委员,现任职务:**中央组织部副部长。”中年人一字一板地说。 我的妈呀!大家一个个都吓傻了,鲍昭珙几乎瘫痪了,文圭汝的两条腿早变成木的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找啊?我是他的秘书,是专门来接他的。告诉你们吧,要是首长真有个三长两短的,非处理你们不可。” 这下,小小的芦花村全乱套了 大队干部大部分去了破房子,有的去了公社,有的忙着准备东西。工作组当然也不会闲着 顷刻间,公社的王书记得到了消息,吓得连电话都拿不起来了 县委听到报告后,马上打电话报告地委,地委报告省委,不到半个小时,整个东海省的头头脑脑们都处于一片忙乱之中 下午三点,从省里来的小车一辆接着一辆地赶到芦花村。省里除了两位主要领导在北京开会不能前来和留下的几个常委值班以外,其他常委都来了。省委书记杜颛听到消息后,十分惊讶,他一再强调让前去看望的同志转达他本人的问候。 在此之前,**曹川地委、地区行署的全体领导成员都来了,陪同他们的还有军分区有关负责人以及公安部门的领导等;周边地区的主要负责同志也及时赶来了;县、公社的领导成员更是倾巢出动。一天工夫,芦花村西端的各个路口都停满了车,并且向四处的田间小路上延伸到很远。尽管如此,小汽车仍在源源不断向着这个小村庄驶来 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孙友军还没有走进破房子,就未语先笑道:“哈哈哈,尊敬的领导,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事先通知一下,起码我也该进点儿地主之宜吧?” 罗为民笑道:“进地主之宜的应该是我,你怎么喧宾夺主起来了?” “哈哈哈,没错,是我喧宾夺主了,该罚!老领导”孙友军在罗部长的跟前随便捡了一块砖坐下“需要我为您做点儿什么?” “该做的事情多了,你看着办吧。你呀,净给我出难题”罗部长一本正经地说“就眼前的这种样子,我看着就不舒服。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你想把村里的人给吓死?我可不喜欢弄得这么沸沸扬扬!” “哎哟,我的领导,您这么说可是冤枉死我了,他们谁都比我来得早,怎么能说是我给您出的难题呀?”孙友军苦笑道。 罗部长又笑道:“刚才你不还嚷嚷着要进点儿地主之宜吗?怎么,在你的一亩三分地里出了这样的乱子你还有理呀?得得,别愁眉苦脸了,待会儿你把他们都给我赶走。” “我说领导,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您想呀,大家一听说小小的芦花村猛不丁儿的来了一个中央委员,正好比鸡窝子里飞出个金凤凰。这穷乡僻壤的,人家几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派头的官儿,谁不想一睹一下您的风采呀?” “我有什么风采可睹的?不就是个穷叫花子吗?” “哈哈哈”正说着,外面传来一片吵闹声,罗部长忙问:“外面是怎么回事儿?” 负责警戒的同志告诉他:“外面有一位老人家嚷嚷着要见您,被挡住了。” 罗部长立即批评道:“乱弹琴!挡住干什么?难道我还怕见人?快请他进来。” 首长的意见迅速被传达出去。 很快,一位老者步步谨慎地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三十七八岁的中年人。老者矮瘦,面黑,发长;中年人块大,白胖,秃顶。老者一看就是个土里生土里长的庄稼人。至于中年人嘛,确乎像有个一官半职的样子。可是他的相貌跟他的举止太不相称了。按说像他这么大块头的人应该是一种稳稳重重的样子,可是他一进门就点头哈腰,四肢不安,东张西望,跟偷了人家的东西似的。可惜那个年代的语汇还不够丰富,直到20年后的歌中才有半句唱词勉强能形容他那时的美态:“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关于他的名字和身份,我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场合下做浓墨重彩的渲染,因为他的官职比芝麻粒儿还小,在这么个高官云集的地方寒碜得很呐。不过,您要对他感兴趣,那咱就在下一章好好地演演他的戏,到时候您千万别笑。现在您只记住他是个秃顶就行了。 老者走向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罗部长赶快将他扶起来:“大爷,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您这么做我可承受不起!” 老者起身,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声泪俱下道:“罗部长,咱芦花村的人对不住您啊!他们那些狗杂种们有眼不识泰山,做了丧尽天良的事,没脸见您;剩下的村里人也不敢见您,所以大家伙共同推举我进来见您一面,我只好厚着这张老脸进来了。我能说些啥呀?我啥也说不出,我只能代表大家伙给您赔个礼,道个歉。都怪村里人有眼无珠,不识好人。我早就说过,您是一位福大命大造化大的贵人,您” 罗部长立即打断他的话,笑道:“老人家,您这话就不对了,我还是我,跟昨天一个样,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不要一听说我是中央委员,就立即觉得我成为贵人了,其实不是那回事儿。中央委员,那不过是我的职务。人高贵不高贵那是品质上的事儿,跟职务没有任何关系。您老人家不要一句一个罗部长的叫我,也不要‘您’呀‘您’的称呼我,您还是叫我的小名我听着舒服。是啊,人生在世,从古到今,都知道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可一旦沦落他乡境况惨淡就羞于见人,或者落个被乡里人耻笑的下场。这种观念千百年来毒害着一代又一代的人,致使多少游子客死他乡却无人问津呢?我这个人呀,从小就喜欢逆向思维,每逢遇到什么事儿,不管有多少人反对,只要我觉得有理,我就要坚持。就说这次回乡吧,我明明知道村里人都喜欢高官厚禄,我偏不让他们看到这些,我为什么非得向他们炫耀这些呢?这些东西是我的吗?不是,那是人民给的。人民给了你不是让你炫耀的,而是让你塌塌实实认认真真地为他们做事儿的。所以我认为,如果把头上的乌纱帽摘掉,我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叫花子。也许我这么跟您说话,您会觉得调子高了点儿。那好,咱们还是说点儿土一点儿的吧。老人家,谁不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的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再浅显不过了,可是再过一万年也不会有错。人不管走到哪儿,哪怕他走到了天涯海角都不能忘记养育他的家乡和生育他的父母!因为这是根本。谁忘记根本谁就是背叛。说句良心话,我并没有忘掉根本!这些年来,我不管走到哪儿,都会想起自己的家乡。可是家乡的父老却让我失望了。老人家,今天您看我来了,论理应该我先去看您,因为我是晚辈呀!可是我不敢去,我怕去了会给您添累赘。老人家,既然您来了,那就请您转告一下我的意思,将来奔波在外的人只要回到家里,不管他混得多么的不如意、多么的贫困潦倒都不要嫌弃他,都要给他一点儿温暖,因为他对家乡毕竟是有感情啊!人生在世,谁都保不住事事都满意,如果一朝失意,就遭人白眼,那这个世界岂不是太残酷了?”罗部长说着说着,泪水不停地流下来。身边的同志急忙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绢。 老者听得满脸都是泪,一个劲地表示:“您的话我全记住了!” 秃顶也在不停地点头,看来他也只会点头,也许他觉得这种表达方式最容易使用。刚才罗部长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头几乎都点晕了。 这时,吴秘书请孙友军出去说话,孙部长马上就出去了。鲍昭珙看见孙部长出来了,急忙迎上去:“友军,你看”孙友军生气道:“你们是怎么搞的?事情怎么会办成这样?”鲍昭珙立即像木桩一样挺在那里了。 原来吴秘书告诉孙友军,首长的意思是,今天还住在这里,他已经提前向中央请了假了,这台戏他无论如何要唱完。另外请孙部长安排一下,大家都可以走了,没有必要让这么多的人陪伴着。 尽管首长是这样要求的,但是那些官员们没有一个离开的。晚上,罗部长还睡在破屋子里,陪伴在他身边的全部是省委的同志。其他领导干部则野宿在田间地头。另外,在破房子的周围,安排了一个加强连的兵力在保护着 第四十一章 夜。汪清贤家中。 汪清贤、平朴环、鲍昭阗、秃顶围坐在一张圆桌子周围。 菜,几乎一点儿没动;酒,已经干掉一瓶多了。 每人手里都夹着一支香烟。整个屋里烟雾缭绕,就像早晨起来,天空骤然降下的一场大雾。相互之间,谁都很难看清对方的脸面。烟头上的火光忽明忽暗,跟磷火似的。 平朴环把香烟从右手倒腾到左手上,然后用腾出来的右手端起酒杯对着秃顶罩了罩,一口喝干;秃顶不敢怠慢,随即喝干;鲍昭阗瞥了秃顶一眼,满含醋意地喝干,他极不情愿地拿起酒瓶,正要给秃顶斟上,却被平朴环一把抢了过去。平朴环没有先倒酒,而是把酒瓶重重地墩在自己面前。汪清贤端了端酒杯,又放下,把头转向一边,继续抽他的闷烟。 “怎么都不说话了?都哑巴啦?”平朴环叫道。 “我觉得还是清贤去一趟比较合适,你们毕竟是亲戚嘛!”秃顶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话刚出口,他就觉得别扭,因为在以往的日子里,只能是汪清贤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话。一直以来,汪清贤是以他为荣耀的,要不是他给汪清贤撑腰,汪清贤能在芦花村站住脚吗? 说到此,有必要对秃顶的身份做一简单介绍。秃顶名叫胡相金,跟汪清贤有表亲关系。别看此人长得老态龙钟、笨手笨脚,钻机取巧灵活着呐。数年来他官运亨通,步步青云,现已升为邑城县财委主任之职。财委主任,这可是个肥角儿啊!当时群众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军有权,财有钱,商业局里样样全,粮食局里吃饱饭,银行邮电不沾弦(不沾弦:鲁西南方言,不怎么样的意思。作者注),活受罪的老教员。”这个角儿肥是肥,可是胡相金最近却有点儿吃不消。原来,新来的县委书记处处都在跟他过不去。也许是他的民愤太大了,县委书记的意思一展露,各科局的头头们就开始做起他的文章了。一时间,关于他的检举信像雪花似的飞到县委书记的办公桌上。眼看气数将尽,大厦将倾,不想地区财委副主任位置上出现一个缺儿。他的老上司黄主任有意让他填补。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他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就在他得意洋洋、准备走马上任时,没想到县里的这一关却把他死死地卡住了。县里的意见很明确,想走可以,几笔大项支出必须落实清楚。天哪,这不是在要他的命吗?几天来,他紧张得彻夜难眠,茶饭无味,简直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恰在这时,一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汪清贤的一个当中央委员的表哥回村了。妈呀,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这位中央首长说一句话,哪怕天大的窟窿也会瞬间补上啊!不仅窟窿能补上,而且还能青云直上,真是一举两得。激动之下,他一口气从县城赶到芦花村。碰巧的是,村里人正商量着如何去见罗部长。他觉得有空子可钻,忙乱之中积极献计献策,于是趁机混了进去。可惜当时的气氛不容许他说得太多,他只好无功而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决不会善罢甘休,他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重新杀个回马枪。成功与否,在此一举。 汪清贤的心态就不用再多说了,自从上午的事情发生后,他的心已经凉透了,干什么事情都没心思了。没想到自己拍了几十年的马屁,到头来却把这么大的人物给淹没了,而且又是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的。最令他烦恼的是,他的老对手鲍福居然不费吹灰之力白白捡了个便宜。要是换了别人也就算了,恰恰是鲍福。他跟鲍福斗了几十年都不分胜败,而这次无论怎么讲,都得承认是自己败了。一想到这些,他的气就不打一处出,他真想抽自己一顿嘴巴子。一天来,他默默无言,不吃不喝,看啥啥烦,所以胡相金的商量之言,对他来说,只能石沉大海。 平朴环跟他的态度完全不同,她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她认为穷通祸福是命中注定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常言说得好:“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因此没有必要耿耿于怀。错了的事情就让它错去,后悔也无益。她从心里瞧不起这些垂头丧气的老爷们。她看见他们就恶心,真想一怒之下把他们踹出家门。然而当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又对于胡相金求官的愿望表示理解。理解归理解,但她并不主张让汪清贤出面斡旋,她认为胡相金这是病急乱投医,如此胡闹下去,只能事与愿违。 “我说大哥,要想把事情办成,我劝你就别指望着在他这棵树上吊死了,咱就不会再想想别的办法。”平朴环怕姓胡的听不明白,所以使劲地指着汪清贤的头皮说道。 “他不去,谁又能说上话呢?”胡相金为难地说。 “二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一向很有主意的吗?”平朴环把焦点引向鲍昭阗。 鲍昭阗仍然低着头抽闷烟。 “是啊,大家都说说嘛!”胡相金虽然口里说着“大家”但还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鲍昭阗的身上。 “既然你已经跟他见过面了,不会什么话都没说吧?”鲍昭阗终于抬起头来问胡相金。 “说倒是说了两句,可是无关紧要。”胡相金无精打采地说。 “说了两句什么话?”鲍昭阗忽然来了兴趣。 “当我做完一番自我介绍后,他笑着问我”他忽然觉得下面的话不好出口,头一低,脸不觉红了起来“嗨!还是别说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一位中央委员,难道还会说出多么不文明的话来?”鲍昭阗更加感兴趣起来,他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了,他很想知道眼前的这位土官儿究竟有什么羞于见人的事儿,至少让平朴环知道一下也是好的。 “那倒没有。他老人家听完了我的介绍,笑着问道:‘这么说来,你是二傻子的舅舅了?’你说,多少好听的话他却不说,偏偏说这句没用的话干什么?”胡相金垂头丧气道。 平朴环一下子被他逗笑了,由于笑得出格,口里的水喷了汪清贤一身。汪清贤却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弹,仿佛水不是喷在他的身上似的。 鲍昭阗却没有笑,他倒认真起来:“我看咱完全可以在二傻子身上做文章。” “得了吧,二哥,你还想让我把水喷到你身上吗?”平朴环笑道。 胡相金看到鲍昭阗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于是也跟着认真起来:“让他说下去。”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鲍昭阗故意把脑袋往桌子正中凑了凑,直到平朴环和胡相金同时将脑袋凑过来,他才继续说:“他这次回家就是装扮成叫花子来的。这就说明,他天生就跟那些穷光蛋有缘分,也许他就是从叫花子堆里一步一步熬出来的,如果你们觉得我分析得有道理,那么明天就把二傻子找来”下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想胡相金一定能明白。 果然,胡相金阴沉沉的脸上绽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随着笑容的逐渐扩大,他兴奋地端起酒杯:“二弟,我敬你一杯,过去大哥有失礼的地方,请多担待。”说完,头一仰,喝了个空。 大家都笑起来。 酒又被重新满上。这阵子,气氛大变样了。除了汪清贤仍在闷闷不乐外,大家都喜笑颜开起来。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不觉第二瓶酒又干了。这时,大家都有了一些醉意。 鲍昭阗笑着笑着,忽然脸色大变:“咱们别先忙着高兴,你们想,罗部长在村里决不会呆得太久,说不定后天,甚至明天傍晚就会离开。所以事不宜迟,咱得赶快行动。二傻子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们都知道吗?” 两人同时摇摇头。 “这就不好办了,万一明天二傻子还找不来,罗部长是不会等咱们的。” 胡相金马上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你要不说,我还真忽略了。不行,我现在就得走。”说完,立即动身。 汪清贤依然坐着未动。平朴环和鲍昭阗一同把胡相金送出家门。 目送胡相金远去后,鲍昭阗紧紧搂住平朴环就是一阵狂吻 那么,二傻子究竟是何方人氏?为什么他的大名竟然如此响亮,就连他的舅舅、县里的大红人胡主任都远远不及呢? 原来村里人有一种坏毛病,每逢茶余饭后总爱议论一些闲话儿。因为这些人一般都很无聊,所以总想寻找些有刺激性的东西说说。这样一来,话题中的人物就形成了两个极端:要么是大富大贵,要么是贫贱难耐;要么是如花似玉,要么是丑陋不堪。二傻子则属于后者。此人跟胡主任住在同一个村庄,小胡主任两岁,从小没了父母。此人贫贱不说,单是长相就堪称当地一绝。村里人有这样的说法:“三辈不离老娘门。”意思是说由于受遗传基因的影响,闺女嫁出去以后,从她这一辈算起,一直算到第三辈,也就是孙子辈,其长相依然部分保留着外祖父(母)家门的长相特征。二傻子当然也不例外。可他这种长相却又形成了遗传现象的一个特殊案例。先说说他老娘门上人的普遍长相,平心而论,他的外祖父(母)上下几代人的长相既没有出现过十分的美貌,也没有出现过过分的丑陋,都属于平常之人。有的看上去,好像是一表人材,但却经不起细加推敲,不是嘴歪了一点儿,就是鼻子欠周正,要么就是眼睛缺乏神采;有的乍一看,并不怎么样,但仔细审视,也没有十分碍眼的地方。总之,他们的丑俊都没有太突出的特征。其他的外甥女、外甥们也同样如此。可是到了二傻子这里就不同了,他长得难看极了,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如果我不提前告诉您,您在大街上猛不丁儿的遇上了他,肯定会怀疑遇到了妖怪,指不定会吓出一身病来。为什么说他是遗传现象的一个特殊案例呢?原因是他的长相是在综合了老娘门上所有人长相污点的基础上做了夸张性的展示。譬如,他外祖父的眼睛往外鼓了点儿,但并不十分明显,可是遗传到他这里的时候情况就大不同了,他那眼珠儿血红血的,有多半个根本就不在眼眶以内,而干脆暴露在眼眶以外;再如,他外祖母的鼻子梁有点儿下塌请注意,仅仅就有那么一小点儿下塌的意思,不碍眼,可是等到他的鼻子长出来时,却是另外一番光景了,他愣是让鼻梁趴下,鼻孔朝上,活生生的一副猪鼻子。其他方面呢,嘴巴歪到了脸的一侧;腮帮子一边露出了颧骨,另一边却陷下去很深;耳朵一只大得出奇,一只小得罕见就这些还不足吓人,最可怕的是他的牙齿,居然没有一个是直上直下的,牙齿跟牙齿仿佛积了几代冤仇似的,你冲我撞,各不相让,直至大打出手。就他整个的一副嘴脸,用“青面獠牙”四个字来形容已远远不合时宜了。他在当街一站,不用说话,就已经戏剧般地向人们宣告了:我老娘门上的容貌原来就是这么丑陋不堪。 二傻子丑陋得远近闻名。人们每当嘲讽某个人相貌不雅时,常拿他做比喻,猪八戒在这种氛围下,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二傻子不仅相貌丑陋,而且弱智,再加上他既聋且哑,所以早早地就被人们抛在了一边儿。多少年来,他一直流落街头,与猪狗为敌,与蚊蝇做伴 胡相金骑着单车一口气赶回县城。这时候天差不多已经将近下半夜了。天出奇的冷,他却浑身是汗。他开始琢磨着,这会儿找到了二傻子先安置在哪儿?带回家去?不行,这家伙肮脏得很,住一夜还不把家给熏臭!送进旅社?也不行,哪个旅社的服务员不认识咱?深夜里带着一个叫花子进去,万一张扬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他左思右想,觉得都不合适。嗨!先不考虑这些,找人要紧,只要把人找着怎么办都好说。 他开始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寻找起来,连沟沟坎坎都不放过。奇怪,人呢?都他妈的蒸发了?偌大的县城甭说见不到二傻子,就连一个叫花子的影儿都见不到。要是搁在平常,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叫花子一抓一把一把的,要多少有多少。为什么今夜说没有连一个都没有了呢?难道当叫花子的也忽然有了家庭宿舍?不可能。 整个邑城县城他全部转了个遍,却一点收获都没有。这时,天快要亮了。他急得额头直冒热汗。怎么办呢?他真想痛哭一场。可是哭也不顶用啊!他一屁股坐在广场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把光头皮抓得刺心的疼。忽然他灵机一动:想起来了,准又是民政局的那帮狗杂种们办的好事儿。 原来县里的一贯做法是,每逢上头有重要人物光临,民政局总要提前行动一番。无非是趁黑夜无人,悄悄地用几辆大卡车把流落在街头巷尾的叫花子们一个不落地拉到周边县的县城,因为这些叫花子太影响市容了。同样,周边县的民政部门遇事也会做出同样的反应。所以叫花子们来来往往反反复复,总是在临近的几个县城内出没。昨天,县里一听说上面来了个中央委员,上上下下的人员都忙得辨不清东西南北,难道民政局的哥们儿还能闲着? 想到这些,胡相金一阵阵兴奋,又一阵阵烦恼。当眼前闪现出第一个晨练人的身影时,他开始向民政局家属院方向迈动了。 小张一大早被人搅醒,不高兴地嚷道:“谁呀?” “是我,老胡。”胡相金极力控制住不安的情绪,力争把语气调整到最佳状态。 “哦,是胡主任啊?您等等。”小张一边答应着,一边提溜着裤子、趿拉着鞋子去开门“胡主任,您这么早就起床了,有什么事儿吗?” “你快告诉我,城里的叫花子都让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你问这干什么?” “别那么多废话,你快告诉我。” “平湖县。” “知道啦。你睡吧。”说完,他转过自行车就往回走。 小张被弄得一头雾水,看他走远了,才笑道:“干吗呢,神经兮兮的?” 平湖县城离邑城县城五十多华里。胡相金甩开膀子拼命地蹬,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敢有半点懈怠,就像一只在旱地里被追赶的鸭子。也难怪他累得如此痛苦不堪,咱给他算一笔帐就清楚了,邑城县城离芦花村有五十多里路,胡相金已经走了个来回,够一百里了吧?昨天夜里在县城里面转了一夜,少说也有三十里路,现在他又要走五十里路,多远的路程了?可别忘了,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有二十四个小时没合眼了。如此超长的劳顿,就是一个壮汉也得喘口气呀,何况胡相金生来就不是吃苦的料。由此看来,精神的力量是难以估量的。 好歹赶到了平湖县城,这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他累得筋疲力尽,屁股被磨得疼痛难忍,他一刻也不愿意再在自行车上坐下去了。他趔趔趄趄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街上寻找着 眼看一个小时又过去了,他仍然一无所获。他开始怀疑起小张的话来了,难道这小子没讲实话?不可能,他骗我干什么?何况我还帮过他几次大忙呢!就是没帮过忙,他也犯不上戏弄我啊!别看我一时不得志,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千钉呢,就算我胡某离开了这个宝座,吃喝两辈子也不成问题呀 他忽然怨恨起自己来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尽想这些没用的东西?今天要是找不到人,一切都完了。他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害怕。他忽然觉得自行车成了累赘,索性地把它寄到看车处。他独自一人夹着公文包在街上走了起来。平湖县城并不像邑城县城那样,随便哪个胡同在什么位置,哪条水沟两旁有多少棵树,他都能说得一清二楚,他甚至闭上眼睛就能找到张局长的厨房或者李主任的厕所。现在他只能瞎碰瞎摸。但是他一看时间将近中午了,又不由得焦急上火起来;一焦急上火,就开始另想别的主意了。他胡某人一向花花点子挺多,不会眼看着要走进死胡同里了,还非要往前赶。他开始考虑向叫花子们讨教了,二傻子在什么地方,看来也只有这些人知道。 他看到一个叫花子在垃圾堆里寻找着什么,他想走过去问一下,可是刚走了两步又犹豫了。就我这么一个衣冠楚楚的国家干部要跟一个叫花子眉开眼笑的,成何体统?他放不下这个架子,于是又走了起来。可是走了很远却没有再见到叫花子。他不禁后悔起来,时间不等人呀!他决定再遇到的时候,一定要问。 他终于又遇到了一个,可这个人比刚才的那个更邋遢:衣服、头发、肉色简直就是同一种颜色,只有白生生的鼻涕像蛔虫一样挂在嘴巴下面。从相貌上根本就无法分辨出此人的性别和年龄。 他半睁着眼睛,屏着呼吸走向前去问道:“你知道一个叫二傻子的花子在哪里吗?”他怕这人弄不明白,于是又补充道:“就是长得很丑的那个。” 可是他问了好几声,对方都没有丝毫的反应,倒吸引了不少行人。他立即觉得脸上很不光彩,于是气咻咻地走了。他走了很远,才遇到另一个。这回,他看看前后无人,才敢前去相问。没想到他又吃了顿闭门羹。直到这时,他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原来跟叫花子打交道也非常不容易啊!于是他开始对叫花子重视起来。这时,他已经顾不得行人的好奇了,他觉得,为了自己光辉的前程,即使受点儿委屈,也值得。 他终于在一大片垃圾堆的附近遇到了三个,他简直有些喜出望外起来。他很客气地向其中的一个问道:“你知道二傻子在什么地方吗?” 被问的人似乎生来还没遇到过有对他这么客气的人,他简直受宠若惊起来,他冲着另外两位高兴道:“你们看,你们看,他在跟我说话呢!” 另外两位很显然对这位同伙的特殊待遇表现出嫉妒:“他是给你吃了,还是给你喝了?” 被问的那位根本就不管同伙是多么不高兴,只一味地兴高采烈起来:“呵呵,有人跟我说话了!有人跟我说话了!”兴奋之下,他疯跑着远去了 剩下的两位忍不住笑了。 胡相金一看被问的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他只得另垂青目。 其中的一位显得有些老练:“告诉你也可以,你必须给我们弄点吃的来。” “当然可以!”胡相金激动之下满口答应下来,但四下里一望,不觉愁眉又展“可附近又没有卖饭的,我到哪里给你们弄去?这样吧,我给你们一块钱,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叫花子当然同意,老练的那位接过钱来,道:“二傻子怕是昨天刚来的吧?我们这个行道的事儿,您有所不知,他想在哪里混,他自己说了不算,得由我们的团头打发。我现在可以带你去见团头,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我们团头的脾气坏着呢,我只能远远地指给你地方,我不能亲自去见他。你去了也千万要小心,另外还不能告诉他是我带你去的。” “知道啦。”胡相金答应道。 读者不知,这“团头”便是叫花子的头目。各行有各行的行规,各行有各行的首领,地域不同,行规亦有差别。这丐帮从古到今都有着自己严密的纪律和组织原则。别以为你混成叫花子了就没人管没人问了。事实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想在这个地盘儿上混,就必须跟这里的团头搞好关系,并且在团头所指定的位置上老老实实地呆着,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还得时不时地向团头表示点儿什么。胡相金哪里懂得这么多的规矩,他只知道只要能找到二傻子就什么都有了。 俄顷,花子把他带到一处野草丛生、处处堆满废料的地方,这原是一个被废弃的厂院。面积很大,十分荒凉。 那位相送的花子给他指点好位置,就匆忙隐退了,临别时还一再告诫:“千万要小心!” 胡相金既然来到了目的地,哪有心思再去跟一个叫花子多言?连看都没再多看一眼,就大大咧咧地进去了。他哪里知道,自从他踏进这片废墟的第一步起,他就被一群喽罗们盯上了。喽罗们远远地围着他,都不发一言。 胡相金没走多远,就看见了蜷曲在一堆废铁器旁边的二傻子,他不用分说,动手便拉,一边还嘟噜着:“你他奶奶的怎么跑到这么个鳖窝里来了?让我好找!赶快跟我回去。” “什么人胆敢如此放肆?”草丛里传来闷声闷气的问话,听语气像是团头。 胡相金理都不理他,拽着二傻子就要走。二傻子只是“嘿嘿”地傻笑,好像并不认识拉他的人是谁。 “把他给我放下,这是我的人。”团头大叫道,他依旧没有离开草丛。 这下胡相金动气了,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们根本就不算人!” “那我倒要问问,我们算什么东西?”团头镇静道。 “狗屁都不如。”胡相金骂道。 “那你来干什么?” “这是你管的事儿吗?也不掂量掂量,你也配跟我说话?”胡相金不消道。 “来人。”团头不动声色地叫道。 几个喽罗兵迅速把胡相金团团围住。 胡相金不由得害怕起来,但仍故作镇定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告诉你们,谁敢动我一根毫毛,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给我打。”随着团头一声令下,七八个喽罗兵围着胡相金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胡相金哪里经得起如此暴打?没过几分钟,就吃不消了。他在地上滚来爬去,疼得哭爹叫娘,嗷嗷怪叫。 “停。”团头从草丛里走出来,他要亲自给这位肥头肥脑的官员上上政治课:“在你的眼里,你生来就应该享受荣华富贵,我们生来就应该沦落街头。你说这公道吗?你肯定会认为公道,我却认为不公道。可是谁又能说句公道话呢?谁都说不清。所以你永远走你的阳关道,我们永远过我们的独木桥。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今天你却偏偏犯了我的地盘儿。你犯就犯呗,为什么还出言不逊?你觉得我们的处境还不够残吗?你为什么还要用那么恶毒的语言来伤害我们?你觉得我们真的一点儿尊严都没有吗?不瞒你说,过去我也像你一样在官场里混过,可是混着混着就混不下去了。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被你这种人给挤兑出来了。挤兑出来咱就当个普通人呗,反正咱又没有野心,可是普通人也没有当成,最后只得流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大概比我更清楚吧,早在数年前,我们这号人的名字就已经在有关的字纸上消失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在字纸上出现过。正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们根本就不算人,所以你敢扒了我们的皮。可是我也告诉你一句,现在我们的人想把你干掉,也像拈死一根臭虫一样容易,因为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所调整的对象。一个连户口和名字都没有的人如何算做国家的公民?所以今天我们把你宰掉,你的亲属连被告人都找不到。” 胡相金听了,吓得面色如土,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爷爷饶了我,爷爷饶了我” 团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瞧你这副熊样,哪像个国家干部?杀了你又有何益?” “这么说,你答应放我了?”胡相金呆起脸来,可怜得像一只哈巴狗。 “我决不食言。”团头毫不含糊地说“不过今天你必须留点儿纪念品把你的衣服和钱留下,然后你走你的路。咱明人不做暗事,东西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并不是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来的。” 胡相金又哀求道:“别、别这样,我求求” “脱。”团头大喝一声。一群喽罗兵七手八脚地就把胡相金的衣服扒光。 胡相金赤身**地蜷曲在地上,痛哭流涕道:“你总不能让我一丝不挂地离开这里吧?” “猴子。”团头叫道。 一个瘦骨嶙峋的花子上前听命:“头,您有何吩咐?” “把你的衣服找一件来给他,让他立即给我滚蛋。”团头命令道。 “是。”猴子答应着离开。不多时,他把一件衣服摔在胡相金的身边。 胡相金睁眼看看,这哪是衣服啊?分明就是从垃圾堆里拣出来的破布片。他哪敢多言?能把命拣回来就算不错了。只到这时,他才想起送他过来的那个叫花子说过的话。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只得披上那块又脏又臭的破布片,带着二傻子灰溜溜地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 胡相金因为没有了衣服,自然也失去了取回自行车的牌照。他身无分文,真正变成了叫花子。再说平湖县城邑城县城芦花村三者并不在同一条直线上,也就是说邑城县城并不是平湖县城通往芦花村的必经之路。平湖县城距离芦花村八十多里路。胡相金在想,如果绕到邑城县城行走,自然能换换衣服,搞到车辆,可是如此一来不仅要走好几十里地的冤枉路,而且会在路上回遇到许多熟人,就这身打扮,旁边再跟着个二傻子,这不是在要他的命吗?所以,出路只有一条直奔芦花村。 他们是下午两点多开始动身的,二傻子病病泱泱,步履艰难;胡相金更是又冷又累又困又饿,再加上身上烈烈作痛。因此他们走不了几步就想停停脚,直到赶到芦花村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光景了。进村以后,街上冷清清的,胡相金觉得不对头,一问才知道,早在昨天的这个时候,罗为民一行就已经赶回北京去了。 胡相金听了,登时晕倒在街头 第四十二章 鲍福的新家园全部完工了。 主房共四间,东西配房各两间,大门朝西,齐整整的一处农家院落。 要说房子的优越性,那得从不同的方面来说。我们姑且不面面俱到,只说说它在结构上的与众不同。近几年来,临近村庄的农户娶亲建房,一般规格达到三行台子七行砖就可以了。可是鲍福要求的规格比一般要高,主房必须是三行台子九行砖,另外还得砖包门脸儿,砖包窗户,这样从外观上看,砖的高度分为三个级差,因此又叫“三不齐”按说这在当时已经够高档的了,可是鲍福看上去还不满意,又将全部房屋的外表泥上了石灰墙面。这下整个的院落青瓦白墙,洁净如洗,漂亮极了。 村里人的好奇心较强,一听说鲍福盖了那么漂亮的房子,都想亲眼目睹一下。几天来,院里院外时常有人光顾一番。为满足人们的好奇心,鲍福专门准备了一条香烟(他本人并不抽烟),一边请人们抽烟,一边给人们讲解。因此这套新家园从一开始落成就成了一个比任何家庭都活跃的场所。 说话的工夫,又来了两位:碧月和她的母亲。碧月是挽着她母亲的胳膊进来的。张氏手里还拿着未纳好的鞋底子,看来她此次来已经完全做好与桂晴长谈的准备了。 “嫂子,您终于有空闲了!”桂晴一看这母女俩进来了,一边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迎接,一边又回头张罗着学智:“小圣,你大妈来了,快找个凳子来。” 张氏一进门就笑逐颜开:“真的不错,怪不得人人都说好呢!” “嫂子,您娘儿俩到这边来。”桂晴把她们母女俩领到东面的配房里,因为正房里有男人们在说笑。 这时,学智已经搬来了凳子。他热情地招呼道:“大妈,您来了,您坐吧。” 张氏含笑地答应着,目光一直停留在学智的脸上,看得学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桂晴搭讪道:“这孩子,越大越口拙了。” 张氏收回目光:“可别说,这孩子口甜得很呐,我就爱听他说话。” 桂晴笑道:“嫂子,您就别再惯他了。其实您哪儿知道,他们爷儿俩一会儿都不能呆在一块?不然的话,那家子火一下子就上来。也不知道他们爷俩是哪辈子结下的冤,当老子的一看到儿子,就左也不顺眼,右也不顺眼。弄得儿子一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大家笑了一阵子,张氏接口道:“这就是他爹的不是了,孩子好好的,有啥不顺眼的?依我看哪,他这是在作孽。要是换了别的人家呀,有这么好的孩子,不吃不喝都愿意。” “娘,不吃不喝那不饿死了?”蹲在张氏身后的碧月调侃道。 “就你机灵!”张氏回头用手指向女儿的眉心杵了一下。 碧月趁桂晴不留意的时候,向学智挤眉弄眼地嘲弄了一阵子,学智只装作没看见。 “月儿。”桂晴笑道“新房子你还没看过吧?让小圣带你去看看吧。” 碧月笑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张氏听了,满心的高兴,搬着女儿的头说:“听见了没?你婶儿在跟你说话呢。” 碧月羞涩地站起来,看都没看学智一眼,一溜小跑地往西边的配房里去了,学智也随后跟了进去。两位母亲朝着他们去的房屋笑笑,半天想不出话从哪儿说起。 这些天来,碧月一看到学智就脸红,特别是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而从前并是不这样。碧月也偷偷地想过,但到底想不出这是为什么,倒是想着想着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只觉得脸上**辣的。现在屋里就他们两人,谁都不肯先说第一句话。两人都在仰着脸看头顶上的方砖。那方砖的确好看,青幽幽的,颜色似乎透明,一点豁口都没有,一块挨着一块,砖与砖之间用雪白的石灰膏粘连着,因此整个房顶看上去,是由众多的“田”字组成的。 学智终于低下头来,用一种非常温柔的口吻问道:“你天天晚上都在看书吗?” “嗯!”碧月仍然看着房顶。 “都看到几点?” “我又没手表,我哪知道?” “大概呗!” “大概也不知道,反正困了就睡。” “光看功课,还看别的吗?” “看啊,小说。” “什么小说?” “还能有什么小说?就你的那套红楼梦呗。” “怎么样,看出点儿味道来了吗?” “还行。只是越看越糊涂,有些地方,明明也知道一点点意思,可是真让我说,我又说不出来,再仔细想想,仿佛就跟自己经历过一样,你说这怪不怪?”碧月终于低下头来。 “依我看一点儿都不怪。这说明人家曹雪芹已经把作品写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其实,人与人的经历在很多时候都是很相似的,尽管他们生活的环境有所不同。春秋战国时期的故事拿到今天来,照样好看,这就说明两千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跟现在有相似之处。马克思就有过这么一个科学论断:历史上有许多惊人相似之处。大千世界,纷繁复杂,乍一看,让人眼花缭乱,其实综合起来就那么几档子事儿。周易上说:‘物以群分,方以类聚。’这其中的‘群’和‘类’就是事物相似性的划分标准。因此根据这一理论,周易把宇宙万物归纳成六十四卦,实际上就是事物的六十四种类型,当然还可以归纳得更多。” “瞧你,说着说着,就拐到周易上去了,这周易也是讲着玩儿的吗?说不好就被人家扣上一顶‘宣扬封建迷信’的大帽子,看你还讲不讲!” “这跟封建迷信有什么关系?现在的人也真是的,动不动就拿‘宣扬封建迷信’的话来吓唬人。**的话固然没错:对古代的东西要‘吸收其精华,剔除其糟粕。’可是很多精华的东西,却愣是被人们当成了糟粕,你说这可惜不可惜?譬如说吧,这红楼梦中关于马道婆作法术的描写”他忽然发现碧月的眼睛明亮起来,似乎有话要说,于是他停了下来,他要听听碧月的见解。 “我觉得关于马道婆作法术的描写不属于封建迷信,最多只能说这是给赵姨娘的不良用心披上了一层封建迷信的外衣。”碧月刚说完,就忽然觉得这么抢话太不礼貌,再一看学智那么知趣地让着她,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心里一激动,脸上不觉又红了起来。 学智万万没有想到,碧月居然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姑且不论她的见解正确与否,单是这种敢于向世俗观念挑战的精神就令他钦佩。于是他鼓励道:“很有见地,接着往下说。” 碧月望着他诚恳的目光,认真地说:“如果说马道婆作法术属于封建迷信,那么书中一开始提到的一僧一道的故事自然也属于封建迷信了。如此说来,凡涉及到神鬼内容的东西都属于封建迷信了。那么梁祝当中的蝴蝶应该如何解释呢?鲁迅药中的花环又如何解释呢?红楼梦本身就是一部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典范,作者不可能不懂得在这么严肃的内容中搀杂所谓荒唐可笑的东西属于不伦不类。我想书中关于马道婆的描述不仅不属于糟粕,反而更进一步表现了曹雪芹匠心独运的艺术风格。我反复阅读文本,发现作者揭示贾府衰败的根源,是通过描写荣国府内部明争暗斗的状况来完成的。正如贾探春所说的那样:‘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他们之间的明争,在书上是显而易见的,而暗斗只能采用隐晦的笔法来写。我认为,作者描写马道婆作法术意在提醒读者,荣国府内部的斗争是在一种更深的层次里进行的。” 学智觉得碧月的见识绝对不在自己之下,他听得几乎都要流泪了。他觉得这种交流方式很好。于是,等碧月讲完,他激动地鼓起掌来,过后,他说:“要说隐晦的笔法,书中比比皆是,我觉得第五十四回女先儿、贾母和王熙凤联合讲述的故事最有意思。女先儿讲的故事叫凤求鸾,贾母一听故事的名字,就连声叫好,等女先儿交代完背景和人物,她还觉得挺有意思。可是女先儿刚一接触故事内容,贾母就不爱听了。她把故事的梗概做了一番猜测,结果跟女先儿要讲的内容几乎一样。最后她把这类故事批了个体无完肤。紧接着,王熙凤把贾母所发表的意见归纳为掰谎记。就以上内容,乍看起来,不过是一篇闲说之词,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其实细加分析,里面颇含玄机。首先看贾母掰得是什么‘谎’?她掰的是内容之‘谎’,而并非时间和人物之‘谎’。这好比说,凤求鸾是一部文学作品,掰谎记就是一篇文学评论。这篇‘文学评论’的最大特点就是:客观、诚恳。按照它的评判标准,凤求鸾可推崇的内容只有两点:一是时间(残唐),二是人物(王熙凤)。换句话说,按照贾母的审美意趣,掰谎记唯一可取的就一句话:王熙凤是残唐时期的人。谁都知道,贾府最终影射的还是清王朝。那么,说王熙凤是残唐时期的人,不等于说清王朝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了吗?要知道,清朝的几代帝王都是搞文字狱的高手。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曹雪芹是何等高人!他就偏偏要跟清王朝开上一个天大的玩笑。然而玩笑毕竟开得太大了,他不得不担忧自己的良苦用心同样也会被未来的读者忽略掉,那样岂不是弄巧成拙了?所以,紧接着他就安排了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一场戏,王熙凤用戏说的口吻讲道:‘这一回就叫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月本日本时’这不明摆着提醒读者注意,故事中的王熙凤跟站在众人面前的王熙凤是一回事吗?其实曹公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二百多年过去了,很少有人把这三个故事联系起来读,更多的读者则把这三处视为闲文。怪不得曹雪芹在开篇就叹息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碧月觉得学智的话句句在理,于是也拍手道:“我支持你的观点。说起这名字的原故,我忽然又想起了书中的一个人物来了:四儿。过去我老琢磨着,贾宝玉身边的丫头众多,名字一个比一个雅,什么晴雯啦、袭人啦,还有秋纹、麝月等等,不是名花就是的异草。为什么‘四儿’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却被叫得那么响亮呢?就算她还有个别名叫‘云香’,也算不得高雅啊!后来我想明白了,原来贾宝玉心目中除了宝、黛两位美人以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史湘云。作者为了树立史姑娘的形象,有意让四儿来影射她。‘四’跟‘史’谐音,‘云香’倒过来念,就是‘香云’,又跟‘史湘云’的‘湘云’谐音。你说,我分析的有道理吗?” 学智高兴道:“很有道理。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一个人的名字来了,那就是‘五儿’。你还别不爱听,我琢磨着这个姑娘的名字就跟周易有关。五儿是个既美丽又善良的姑娘,实在可爱,在书中就偶然出现了那么一回,还落了个羞恼成病的下场,最后含冤归天。真让人为之寒心呐!从书中来看,五儿所处的生活环境虽然算不上事事如意,但也称得上左右逢源。因为她既可承母亲、舅父、舅母等长辈的荫护,又可蒙芳官、春燕等朋友的关照。要说这么一位纯洁无邪的姑娘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危险。可命运偏偏要捉弄她。什么原因?问题就出在她的名字上。她叫五儿,加上她的姓‘柳’字,就成了‘柳五儿’。‘柳五儿’就是‘六五’的意思。‘六五’是周易的一个术语,它是阴爻处于上卦‘五’的位置的叫法。在周易看来,‘五’是全卦的最佳位置。无论阳爻还是阴爻,处于这个位置没有不吉利的。从六十四卦的卦象来看,阴爻处于‘五’的位置的情形共有三十二卦,其中最吉利的一卦是‘坤’卦;最不吉利的一卦是‘剥’卦。‘剥’卦的卦辞云:‘剥,不利有攸往。’而其中的‘六五’却很吉利,爻辞云:‘贯鱼,以宫入宠,无不利。’意思是说,占得此爻的人好比皇后受到皇帝的宠爱,而其他嫔妃只能鱼贯般地跟随其后,因而‘六五’无往而不利。据观察,在阴爻处于‘五’的位置的三十二卦中,‘六五’爻的爻辞没有不吉利的。 “我进一步要说的是,周易即易经,它究竟是一部什么性质的著作呢?简言之,它是群经之首,属于哲学的范畴。它精辟地揭示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运动规律,是我国古代朴素辩证法思想的典范之作。但是随着它对社会的影响不断扩大,它却渐渐地就变成了儒家学派的典籍,以至于后来成为儒家学派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特别是后来由于程朱理学的盛行,一些消极的人们简直把它当作了明哲保身的法宝。儒学家们认为,人只要把握中庸,不急噪冒进,相时而动,就像卦中的‘六五’爻一样,永远都不会有危险。具有叛逆思想的曹雪芹却认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最终取决于它本身已经僵化了的制度。只要社会制度不改变,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会有危险。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曹公列举了柳五儿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从书中描写的情景来看,柳五儿在任何方面都符合‘六五’的行为规则,可是她一出现就立即被卷入到你死我活的斗争狂潮中去了,最后居然落了个天怒人怨的结局。所以我认为,柳五儿的悲剧充分表达了作者对于程朱理学的深恶痛绝。 “总而言之,柳五儿的悲剧是必然的,而林之孝家的等人的诬陷、污蔑、侮辱则是偶然的。所以从另外一种层面上讲,柳五儿的‘五’字,又是‘诬’、‘侮’、‘无’等字意义的总和,柳五儿的死是无辜的。” 学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使碧月的心灵受到一次强烈的震撼。她对学智渊博的知识发自内心的折服,她从未听到过有哪一位老师讲得这么好,至少老师是不会讲得这么深刻的。她愿意永远听他讲下去。 忽然一个念头开始在她的脑海里活跃起来。她想说出来,但马上又觉得说出来的东西又不是内心所要表达的,因此欲言又止。学智敏锐地发现了她的表情变化。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知道这一定跟他们俩的事儿有关。他不敢催问她,他只能耐心地等待她。她犹豫了好半天,决定还是要说出来,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只能说:“书中有一段话,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你说,你说。” “算了,过几天我还是带着书去找你好了。”她又踌躇了。 “瞧你,又犯傻了不是?我老爸一看我翻看这样的书还不一把火把它烧了?这几天你没去我家,你知道他老人家每天晚上都干些什么吗?” “这我咋知道?” “他哪儿都不去,就坐在我的对面,眼睁睁地盯着我学功课。” “天哪!他人咋这样?”碧月惊讶道,声音不觉大了许多,可是刚说完,就马上后悔起来。她红着脸,眼睛不住地往堂屋方向瞟,双手下意识地捂起嘴巴,生怕刚才的话传到堂屋那边去。半天,她才稳过神儿来,却又进入了另一种尴尬的状态:“书中第三十四回有这样一段话,我不明白。”说着,便背诵起来“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怎奈两块帕子都写满了,方搁下笔,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镜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 学智直呆呆地望着她。那抑扬顿挫的语调,那惆怅伤怀的情感深深地打动着他,他仿佛身临其境。等碧月背诵完了,他还在傻愣着 碧月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自己也仿佛跟着傻了起来。就这样,两个人面对面地傻站在那里,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鲍福带着几个爷们说笑着走进来,他们才一起走出。 对面的房屋里,桂晴跟张氏也谈意正浓。现在说话的是张氏。 “你刚才说的对。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啊!依我看呐,那一片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前一阵子还有人编排你的闲话,可是没过几天就传不下去了,谁信啊?后来可好了,机枪跟那位莲大姑奶奶又咬起来了,这不是现世现报吗?灵着呐!要说最省事儿的还是你,你要是当初抓着理儿不放,只怕她莲大姑奶奶的事儿到现在都完不了。” “不提这些了,不提这些了。” 张氏既然是准备长谈的,那就不管是高兴的事儿还是心烦的事儿,也不管该说不该说了,只要是长期闷在心里的,都要一吐为快;另外她也顾不得哪件事儿在前哪件事儿在后了,先想起哪档子就先说哪档子。桂晴这边的事儿她暂时想不起来了,那只好又回到自家的事儿上了: “要说最不好过的还得是我,彩霞的事儿到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有好长一阵子我和你大哥都吃不消睡不着,现在想想,真是傻得很,光着急有什么用?自己也得想开点儿啊。” “是啊,嫂子,彩霞姑娘比一般的女孩子都懂事。我觉得她出不了什么事儿,现在又不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说不定她在哪个亲戚家躲上一阵子就会给你们写信的。小圣他爸也这样想。” “但愿像你说的这样呗。只是二姑娘的事儿还是让人放心不下。”张氏说着说着,又有些激动起来“前些时,多亏了你给我提的醒儿,我回去把你的话原样不变地跟二姑娘一说,还真管用。没过几天鲍昭阗那个挨刀子的又去找她的事儿,二姑娘当场就给了他大难看。从那往后,他见面老实多了。依我说哪,狗总改不了吃屎,咱往后还得多小心点儿。说起这二姑娘的婚事儿,我是一个劲儿的愁,你说这往后咋办啊?她死活不跟自己的女婿在一起。这娘家能是她一辈子呆的地方吗?” “嫂子,我早就跟您说过,这事儿您得听听二姑娘的意见。因为过日子毕竟是她自个儿的事儿,她要觉得不满意,干脆早日了断,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呐。” “我也这么想过,可你大哥就是不愿意,我每次跟他商量,他都用现成的话接我,说啥来着:‘一女不嫁二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大哥也真是的,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还这么认死理儿?” “可不是嘛!” 她们俩正说着,外面忽然有人叫道:“不好了,冯水新被人打伤了,彩云也被人抢走了!” 院子里的人一下子惊呆了,但很快就“轰”地一下涌了出去。 公路上,很多人纷纷往东奔跑。有几个壮汉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嘟囔着“什么人胆敢如此放肆?不想活了!”“他妈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芦花村也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逮着他狗日的非活剥了不可。” 在村子的正中间,有一条横穿南北的大路往北一直通往李家铺。在出村不远的桥头北侧,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大汉正在追赶着四五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在他们的背后还奔跑着数不清的青壮年。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喊着:“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大汉跑得飞快,紧跑一步,一把拽住一个年轻人的衣襟。年轻人动弹不得,大汉趁势将他轻轻地提在手中,然后像扔铁饼似的使劲地往前扔去。年轻人被扔出一丈多远,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一个同伙身上,被砸的同伙立时栽倒,又将身体重重地砸在了另一个同伙身上,这下起了连锁反应。不到半分钟的工夫,四五个年轻人全都滚爬在地上哭爹叫娘起来。这时人们已经追赶上来了。 在人们的记忆中,似乎还没听说过有哪个亡命徒敢到芦花村较真儿的,包括解放前活跃在邑城县境内的各路土匪。芦花村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村规:村里一旦有人遭到外敌侵犯,只要你是目击者,就得豁出命去跟来犯之敌拼个你死我活,别管在此之前你跟受害者有几辈子的冤仇。其实这条“村规”的生根,跟村里人长期习武有关。村里的爷们们无论老幼,差不多都会使几招拳脚,即使从未入门,仅凭耳熏目染,也多少懂得一点儿套路。当然,也有那懒惰的汉子,的确一点儿招数都不通,但是他肯定炼成了一套顶刮刮的嘴上功夫,任你南拳北腿、武当少林,他都能一口气说得个天昏地暗。好像既不懂得套路,又缺乏嘴上功夫的人就不配做芦花村人似的。 而眼前的这位大汉却是个例外,他就既不懂得套路,又缺乏嘴上功夫,是个不折不扣的“笨工子”他的绰号叫二阎王,此号并非取自他的品性,而是取自他的容貌;如果取自他的品性,那他肯定得叫“二菩萨”他一米八五的个头,威武雄壮,一脸黑森森的胡子长势吓人,两眼发出凶光,大嘴张开就是一阵恶声恶气,即使声音再温柔也跟要打架似的。如果胆小的人乍一听他讲话,弄不好会吓出病来。因为这些,他才落了个“二阎王”的绰号。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一副练武的好材料,只因他从小就去了东北,二十多年后才回来,所以把练武的事儿就给搁在了一边儿。二阎王长就的一身好力气,说出来真是让人瞠目。去年他到邻村赴宴,酒喝到最后,他再也咽不下去了,死活不再喝了。可是当地有个习俗,不把你灌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就不算设宴。在场的人实在灌不下去了,就从外面叫来两位彪形大汉。两位大汉一照面就想给他来个下马威,他们一人摁住他的肩膀,一人拿着酒瓶硬灌。二阎王紧闭着嘴巴,两个指头将摁他的那只手轻轻一捏,被捏的人疼得“嗷嗷”怪叫。二阎王站起来,一手提起一个人就往外走。好家伙!两位大汉个头都在一米八以上、体重都在一百八十斤以上,却愣是被他轻轻地提到了院子里。这事儿过了不久,他又在这个村里惹了一回事儿。那天,村里请来一位武师,刚刚举行完拜师仪式。晚上没事儿,村里人想请武师露几手。武师因为喝了点酒,说话也有点儿随便:“这里又没有高手,有什么好露的?”大家正愁没戏,忽然看见了傻乎乎的二阎王,于是道:“那位黑大汉是芦花村的,据说武功了得,跟他一试,不就齐了!”二阎王尴尬道:“我不会武功。”村人道:“芦花村的人还有不会武功的?别给芦花村丢脸了!”武师也在一边挑衅:“是啊,既然大家都这么抬举你,你就不要再退缩了,咱们习武之人可不兴当孬种啊!”二阎王经不起大伙相激,于是一咬牙就走到阵前。因为他不懂得规矩,所以既不抱拳也不施礼,伸出拳头照准武师的脑门就是一拳。武师的招数和火候也都不差,只是由于体力支撑不住,结果还是被对手重重地打倒在地。这下众人都傻了眼!一贯自称武林高手的武师咋就这么不禁打呀?而且还败在了一位门外汉手里。武师狼狈极了,当夜就卷铺而去。二阎王虽然露了脸,但事后想想,不觉浑身只冒冷汗。这次取胜纯属侥幸,倘若这位武师若干年以后再来交手,自己岂不是要吃大亏?于是他自此拜师学艺,开始勤学苦练,终于在一九八一年东海省第一届武术散打比赛中获得金牌。这是后话。 如今却说冯水新的处境。冯水新脸上是受了点儿伤,不过不要紧,是刚才那几个年轻人抢夺彩云时不小心挂破的。人家并没有成心要打他的意思,否则,就是有十个冯水新,也早已趴在地上了。冯水新恼就恼在这群狗杂种太卤莽了。你们不就是要让彩云过去吗?哪个龟儿子不是跟你们想的一样!你们好说好商量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为什么非把我往死里整?你们这不是明明欺负我冯水新在村里的人缘差吗?可是你们这群缺心少肺的东西就没想过,就算我冯水新的人缘不好,街上的老少爷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啊!要知道,任你们这样胡作非为这不光是我冯水新的耻辱,也是芦花村的耻辱! 这会子,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屋里,气得捶胸顿足,一会儿骂彩云不争气,一会儿又骂这群王八羔子太不长眼睛。外面不时地传来那几个年轻人痛苦的哀求声。他听了,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烦恼。他什么都懒得管,他知道街上的人是不会胳膊肘向外弯的。 俄顷,鲍福敲门进来,他劈头就问:“大哥,你从前见过这几个小子吗?” 冯水新摇摇头。 “他们是李家铺的。” 李家铺是彩霞婆家的村庄。冯水新不禁惊愕道:“他们为什么要来?” “他们是奔着彩霞来的,来之前商量过了,如果找不到彩霞,就把彩云弄走。真是荒唐得很!”鲍福也越说越来气。 “那你说该怎么办?彩云已经被他们抢走了。”冯水新忽然没了主意。 “这有什么难的?他们抢走了咱们一个,咱们却抓住了他们五个,放走一个,让他回去通风报信,还剩下四个呢!不信他们不来换人。” “说的也是。兄弟,这事儿你就看着去办吧。不管事情发展到哪一步,我都顶着。” 鲍福出去了。 五个人被分别绑在了五棵大树上,一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叫苦连天。大家似乎觉得还不解气,有的还要往他们的脸上吐吐沫。 鲍福跟大伙商量着,正要放一个人回去,人群外面忽然传出声音:“他们的人把彩云给送回来了。” 原来李家铺大队的负责人得知情况后,赶快把当事人找来狠狠地批评一顿,然后亲自把彩云姑娘送了回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人家大队的人都已经出面了,并且让肇事者认了错,赔了礼,芦花村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放人呗。 第四十三章 最先发现老绵羊有下羔迹象的是任氏。她发现后就一片声地叫嚷起来,叫嚷的声音连四邻都听见了。 桂晴匆匆走进羊圈里。随后她的三个孩子也都跟了过去。 “快看,露头了!”小学敏兴奋地叫起来。 “去,咋那么多的废话!”桂晴立即嗔怪道。 当地有一种的说法,羊下羔的时候在场的人是不能乱说话的。 学会看到弟弟挨了批评,撇撇嘴,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小学敏伸伸舌头,做一副鬼脸,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小羊羔越露越多,而桂晴的眉心越皱越紧。随着一阵脆弱的叫声,一个小生命终于呱呱落地了。这时,桂晴的脸上没有出现太多的喜悦,却出现了不少的无奈。因为这只小绵羊一点儿都不可爱:毛粗,皱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像它的父母。然而出于善心,桂晴还是把它照管得无微不至。首先她做到的是,把柴草点燃起来,给它驱驱寒,让它一落地就感觉到这个世界是温暖的。 桂晴始终认为,任何生命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必定是缘分,它就有理由享受生活的快乐。可见这个小东西还是有造化的。 这家伙丑是丑了点儿,可身体棒着呢,落地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随便走动了。有道是,母子心连心。那老绵羊把儿子生下来,并没有倒头就睡,而是用它那最能体现关爱的舌头一点儿一点儿地去舔儿子身上的胎液,等把儿子的全身都舔得干干净净了,才回过头去把那柔润的奶头送到儿子的嘴里。 桂晴在一边看着,会心地一笑。直到这时,她才确认这对母子已经平安了,于是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院子里,孩子们又开始打闹了。学会和学敏一人拿着一棵秫秸,在摹仿解放军战士跟敌人拼刺刀的情景。他们俩谁都不想当坏人,都说自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一会,院子里就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 “闹什么闹?还不赶快写作业去!待会儿你爸来了,一不高兴非揍你们不可。”桂晴吓唬道。 正说着,鲍福进门来了。 两个孩子吓得立刻躲了起来。 “怎么了?瞧你满脸不高兴的样子!”鲍福瞅着桂晴,疑惑不解地问。 “老绵羊下羔了。”桂晴毫无表情地说。她的用意无非是先给鲍福下个毛毛雨,免得他猛地看到小羊羔的丑样,一气之下把它摔死。 “下就下呗,也犯不着耷拉着脸啊!”鲍福说得跟没事儿似的。 “我说出来你可别不高兴!”桂晴一看他还没有反应,有意让雨下得再大一点儿。 “瞧你,我有什么不高兴的?难道又死了?” “这倒没有。” “那又是为什么?” “别提了,长得丑死了!” “丑就丑呗,那是它的造化!” “瞧你,说得多轻巧!”桂晴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哎,我说今儿个你是怎么啦?要是搁在往常,你一听说羊下羔了,还不得把小羊羔抱在怀里亲上几口!” “你不是说了吗,‘长得丑死了’?” “再丑你也得进去看看!瞧你,跟没事儿似的,我怎么越看越不像你了!” “那你说我像谁呀?” “别那么多的废话啦,快告诉我,到底又遇到什么喜事儿了?” “哈哈哈,真是知我者,桂晴也。好,咱们进屋说去。” 两人进了屋,鲍福二话没说,急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东海日报。鲍福指着那上面的正标题念道:“彩笔绘新世,光影驻风流。”又指着下面的副标题念道:“阳光县光明大队社员李向春个人开办了照相馆。” 桂晴把下面的文字一连看了三遍,然后摇头道:“这上面说得很模糊,收入究竟归他个人,还是归大队?” “别管归谁,反正是他个人惹起来的。” “依我看,咱们还是再等等吧。” “还等什么?就算报纸上的话说得不清楚,但周围的人可是真的。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打听着,光咱县里就已经有三家社员买照相机了。” “那你的意思是”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趁这段日子家里和队里的事儿都不多,我收拾一下三两天就起程。” 桂晴知道凡是鲍福决定的事儿很难收回,于是道:“也好,只是咱刚盖起房子,钱一时半会儿的很难凑齐。” “小事一桩。我早就跟几家要好的街坊打过招呼了,他们都一口答应了。” “那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要去就去呗!” “只是我这一走,少说也得个十天八天的,家里的事儿就全靠你了。” “这你就甭管了,你出门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家里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牵挂,只要你出门要事事当心我就放心了。” “桂晴”鲍福忽然觉得鼻子里有些酸,眼睛也有些模糊。他极力地忍住了,因为他经常说,男子有泪不轻弹,他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爱哭鼻子的男人。 “这次进京,你打算给罗部长带点儿什么特产?总不能两手空空的找人家办事吧?” “这倒也是。你先替我想着点儿,我腾出空来做做别的。” 一听说鲍福要去北京。昭懿、昭任、昭谦、冯水新、四春、二愣等人都纷纷来家问长问短。昭懿他们无非要告诉鲍福:“你放心去好了,家里有什么活儿,只要桂晴言语一声,我们立马就到。”另外要问的就是:“路费够用吗?”“还缺少什么吗?”等等。他们像商量好似的,每人来家的时候都多少带了点儿土特产。鲍福果断的说:“你们来了,我就很知足了,至于带来的东西,谁的谁拿走,不然我还要分别送回去。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是我薄你们的面子,你们都不富裕啊!”在此之前,鲍福只告诉了他们去北京,至于干什么去,并没有告诉任何人。看来大伙又想到一块去了:鲍福这个时候去北京除了找罗部长叙叙旧,观观风光,还会有什么大事儿?看来这回又该鲍福走红运了。 冯水新毕竟跑过几年远门,他提出的一个现实问题不得不让鲍福大吃一惊:“鲍福兄弟,常言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当时难。’这些年来,你经常出门不假,可是都没有跑远。如今你要去北京,这可得好好地筹划筹划。当然到了北京,就没得说啦,反正咱京城里有人,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可这去的时候难哪!别的不说,光这省城去往京城的火车票就够你买到的。这上面的苦我吃得多啦,有时候在火车站一等就是几天几夜,如果运气不好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买到火车票,好不让人心烦呐!” 鲍福想来想去,的确有点儿揪心。是啊,这些年是没少出了门,可最远的路程也不过百里以内啊,况且都是骑着自行车一圈儿一圈儿地蹬过去的。至于火车,那只是在铁道游击队和铁道卫士上看过,真正的火车连见都没见过。他不禁要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难哪!”冯水新摇头道“不买票就能上车的人有是有,可是太危险了。” “您快说,没票他们到底是怎么上的车?又有什么危险?是不是列车员发现他们没票要惩罚啊?”鲍福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这倒不是,没票咱可以补嘛。” “那又是怎么回事儿?” “火车站专门有一种钻机取巧的人,他发现你没有票,就主动跟你搭茬儿,他可以带你进站,但你必须付给他一定的报酬。” “付多少?” “大概是票价的四五倍吧,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王八蛋!他们也太黑了。” “黑这倒无所谓,问题是他们带你走的路线都不是光明正道,弄不好就会被民警发现。一旦被民警发现了,他们就会迅速躲藏起来,因为他们路途熟啊;可咱却不能,咱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儿躲?倘若咱被民警抓起来拘留个十天半月的,然后再让大队干部去领人,到那时咱人也丢了,钱也罚了,事儿也耽误了,咱找谁说理去?其实这还是便宜的,倘若他们对你别有图谋呢?假如他们把你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对你下手怎么办?那咱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所以兄弟呀,咱出门在外的,遇事儿一定要当心,不是咱的,咱千万别碰,苦点儿累点儿咱忍着,只要是正道儿,再远的路咱也得走。” 众人听了,一方面对冯水新的话感慨万千,另一方面又着实为鲍福捏着一把汗。他们不知不觉地就议论起来了。“是啊,水新说得对,出门在外,一定得当心!”“千万不能大意,人心隔肚皮,路上啥人没有!”“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穷窝。”“咱别图省时省钱,只图平安。” 平心而论,冯水新的一番话还真正说到点子上了,人家毕竟出过几次远门嘛!而且又遇事特别细。这些事情,鲍福从来都没想过,所以冯水新的话他还是能听进去的。至于大伙的议论,他就有些不爱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这不是明摆着在爬二拢子吗?你们究竟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吓唬我?要是搁在平常,鲍福肯定又不会给他们好脸看,可是今天就得客气一点儿,人家无论如何都是为自己好嘛!谁不希望跟自己亲近的人出门在外事事顺心啊? 鲍福终于沉不住了:“大家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出门在外一定要当心。好了,不是我撵大家,天也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待会儿我还得拾掇拾掇,明天一早我就走了。还有,我把话说在前边,明天谁都不要再过来了,让小圣把我送到汽车站就行了。” 当时,芦花村虽然通了公路,但还没有通公共汽车,所以鲍福得先赶到水仙庵,然后由水仙庵坐公共汽车到县城,再由县城到省城。 早晨,送行的人还是不约而同地赶来了,这个庞大的队伍远比鲍福想象得还要大:二队的男劳力除了昭阗几乎都来了,另外还有其他队要好的,如昭任、冯水新等。鲍福看着他们,既感动又好笑:“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少说一星期,多说半个月,干吗弄得这么兴师动众?都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大家相互观望着,没有一个肯回去的。 鲍福急了:“你们再这样站着,我就不走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极不情愿地转回身去。有几个人走了没几步又转回身来,一直等到鲍福走得很远才回去。 桂晴却没有随众人一起走,她仍然站在寒风里,久久地望着丈夫前去的方向 她正要回去,却忽然发现老远的地方有一辆自行车正往这边赶来,那骑车人的身影越看越像小圣。等他走得近些,桂晴不由得怔住了:可不是吗?他们怎么又回来了?不等小圣说话,桂晴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圣,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小圣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爸说今天去不合适。” “这到底是咋回事儿?”桂晴马上冲着坐在后座上的鲍福问道。 “回去再说。”鲍福跳下车来,红着脸道。 回到家里,鲍福急急忙忙地把桂晴拉到屋里,然后把门“咣当”一声关上。 桂晴更觉得奇怪了:“到底发生什么了,还这么神秘?” “说出来实在好笑!”他稳了稳神,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我们刚走到唐庄地界,就发现了情况。一开始我听见沟底有哗啦啦的声音,还以为是流水呢,结果看了一眼,傻了!你猜是什么?原来是一个十**岁的姑娘正撅着屁股撒尿呢,那屁股雪白雪白的,好看极了;她又往上撅了撅,哎哟,那玩意儿全露出来了。” “还说呢?你知道人家在撒尿还看什么?”桂晴嗔怪道。 “你还怪我,你以为我愿意看?”鲍福不平道“我感觉情况不好,就赶快闭眼睛呀,可是已经晚了什么都看见了。” “小圣也看到了吗?”桂晴笑道。 “他小子!哪像我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鲍福自嘲道,接着他又恨起来:“你说这是哪家的姑娘,撒尿也不挑个地方?害得我大事儿全给耽误了。” “你呀”桂晴听了,又急又臊,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来当地的生意人有很多忌讳,如果早晨出门遇到娶亲、着火、老婆娘骂架等情形,认为是不吉利的。在他们眼里,女人是最不干净的,别说跟她们发生什么是是非非了,就连正常打交道都忌讳。至于瞧见女人撒尿,也许在普通男人看来是一件沾便宜的事儿,可在他们看来却是大难临头的预兆。用他们的话来说,再好的运气也会被这女人的尿给冲走的。所以每逢遇到这类事儿,他们宁可躲在家里一天。当然,这里所提到的女人并不包括他们的妻女之类的亲属,否则他们便寸步难行了。 第二天,天不明鲍福就起了床。这一次他跟儿子是悄悄地离开村庄的。这一天,他觉得心情特别好,精力也充沛。果然一路顺利。大约下午三点钟来到了省城火车站。 我的天哪!这么多人哪! 他还没有走到售票厅,更没有去过候车室,光是站在车站外的广场上看了一眼,就惊呆了。 广场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老人、孩子、青壮年、当兵的、种地的、卖艺的;各种姿势的都有:有站着的,有躺着的,有坐着的,有蹲着的,有背着卷儿的,有护着包儿的,有领着孩子的,有吃着东西的人尽管这么多,但看上去,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疲惫不堪。也许他们已经买到票了,此时正在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也许他们已经等了好几个昼夜了,现在仍在期盼着排队的亲人马上传来好消息 他想在人丛里寻找一个熟悉的面孔。然而这种念头刚一出现,他就自我嘲笑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懂得什么叫“举目无亲” 高音喇叭里不停地传来女播音员甜美的嗓音:“由济泉开往齐齐哈尔方面去的快108次列车现在正在剪票,请旅客同志们携带好您的行李物品到第3候车室第3剪票口剪票乘车。” 鲍福不敢在这里多耽误,买票要紧。于是他背起沉重的行李朝售票厅走去 离售票厅还老远呢,他就被长长的购票队伍给吓懵了:好家伙,怕有两三里地长吧!这么多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排到我呀?他刚刚在队伍的后面停住脚,马上就听到高音喇叭里又传出的声音:“旅客同志们请注意,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去往北京方面的火车票未来三天的已经全部售完。去往北京” 妈呀!老天爷这不是在存心跟我过不去吗?还等什么呀?等也是白等,不如到别处看看,也许遇到个熟人儿什么的刚想到这里,他又在嘲笑自己了。 候车室里塞满了人,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侥幸弄到一个座位。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工人模样的中年人,从表情和目光上来看,这人肯定也是经常出门的。 鲍福坐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随便跟人家说说话,或许探听到一点儿消息什么的也是好的。于是他主动向中年人搭讪道:“老兄,到哪儿去?”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非常警惕地回答:“北京。” “去北京的车票这么难买,你是怎么买到的?” 那中年人又多看了他几眼,似乎觉得他不像坏人,于是长叹道:“等呗!我等了三天三夜才买到票,又等了三天三夜才等到上车。” “这么说,你已经等了六天六夜了!” 中年人觉得这位小伙子挺幽默的,于是说话也随便起来:“可不是麻!哎,老弟,你去哪儿呢?” “我也去北京。” “那咱们是一路了。”中年人高兴起来“你是几号车厢?” “我呀,还没买到票呢。” 中年人有些失望起来:“那,那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你还不赶快排队买票去?莫非你有亲戚能帮你搞到火车票?” 鲍福不知道先回答他哪句才好,只好摇摇头。 “要不,那就是你跟剪票口的人熟,他能放你一码?” 鲍福觉得这条信息非常重要,但是他却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没有票,难道剪票口的人就能放过去?” “老弟,别再跟我逗闷子了,这事儿我见得多了,只要剪票口这一关能闯过去,不就什么问题都结了吗?在列车上补票的情形有的是。可是兄弟,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北京离这远着呢,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你没有凳子可不行,广场外面卖马扎的有的是,你不如买一个去,钱又不多,就几毛钱,比站一路子强多了。” 鲍福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一个主意很快在他的脑海里酝酿成熟。 “老兄,您是哪儿人呢?”鲍福觉得这位老大哥非常成熟,也非常可敬,觉得跟人家多说几句话没什么坏处,说不定还能多学几招呢。 “我呀,不远,就在” 中年人话还没有说完,鲍福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匆匆闪过。他的血液顿时沸腾了,他再也顾不上老大哥了,他迅速拿起自己的行李就去追赶,有几次差点撞到人家身上。好在他的眼神儿好使,那熟悉的身影总算没有被涌动的人流淹没。 “彩霞。”还差好几步远,鲍福就激动地叫了起来。 彩霞可能以为听错了,不然就是怀疑后面的人在叫别人的名字,因为天底下叫这个名字的人太多了。所以她依旧走自己的路。 “彩霞,我是你大叔啊!”鲍福一边喊,一边紧走几步,来到她的身后。 这回彩霞听清楚了,她不由得回过头来,惊讶地叫道:“大叔,怎么是你呀?” “快告诉我,你这是去哪儿呢?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你爹娘都快急死了。” “大叔,你让我怎么说好呢?我”彩霞话没说完,就哽咽起来。 鲍福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急,刚一见面就把人家的爹娘给抬出来了,这不是存心在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巴吗?于是连忙安慰道:“好侄女,别哭,大叔不怪你,大叔什么时候都承认你是个好孩子。” 谁知这么一安慰,彩霞反而哭得更凶了。 鲍福连忙掏出自己的手绢让她擦泪。直到这时,他才清楚地看到彩霞穿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粗布棉衣,衣服和头发上都沾着一层尘土不用说这肯定是在排队和等车的时候落的,她的面容比几个月以前憔悴了许多,她那本来就带有几分愁怅的眼神,这会儿更显得黯淡无光。然而所有这一切都遮挡不住她那种温顺、美丽、顽强、朴实的本性。 鲍福的心被她的哭声搅碎了,他也跟着流起眼泪来:“侄女呀,咱爷俩在这里说话的时间不会太长,有哪些要紧的话能跟你大叔说说吗?” “大叔!”彩霞使劲地擦一把眼泪,一字一颤地说“你侄女对你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就是忍受不了疯子的折磨,才被迫逃离出来的。我敢对天发誓,我始终都是清白的。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没有走远,就住在曹川县我姨妈家里他们一直都替我瞒着爹娘。后来我想,在那里住终归不是长法,所以我才跟姨妈商量着去东北。我这辈子是完了,再没啥指望了。按说父母把我拉扯成*人,我不应该瞒着他们。可是我爹跟一般人不一样,死要面子,他认准的理儿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给他扭转过来。这事儿我反复琢磨着,我的下落被他知道了,只有死路一条,他宁可让我死在疯子家里。所以我只好”“话也不能这样说,你爹是不好,可你娘事事还都在向着你哪!” “论理我不该瞒着我娘,可我娘知道了能不告诉我爹吗?所以我只好狠着心,他们俩我谁也不告诉。就算我娘白养了我一场。” “侄女呀,依我看来,你暂时躲得远一点儿也是条路子,等过些日子各方面都安顿好了,还是告诉他们一下比较好,因为你毕竟是他们的亲骨肉呀!” “大叔,您什么都别说了,这些我早就想好了。” “那你打算今后咋办?” “我能有啥好办法?到哪儿说哪儿呗!” “侄女啊,你咋想我不管,要不要告诉你爹娘那是你自个的事儿,同时我还可以保证决不会把今儿个咱爷俩见面的事儿提前告诉给任何人,可是侄女呀,有一条你能不能答应我?” “大叔,您说吧。” “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将来遇到什么事儿,都要给你婶和我写封信。” “大叔”彩霞没有回答,却忽然变了一副笑脸“月儿跟小圣兄弟还经常在一起吗?” 鲍福点头笑道:“这两个孩子,还像小时候那样,没遮没拦的。” “那就好,那就好。”她说话的声音忽然变低了许多“大叔,您说这两个孩子最后能走到一起吗?” 鲍福万万没有料到她会提出这么个问题,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只要你爹娘同意,他们俩满意,我和你婶儿绝对没意见。” 彩霞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鲍福一怔,立即去拉她:“侄女,别这样,让人看见笑话,咱爷俩有什么话不能说啊!”彩霞再拉也不起来。 城里人并不像乡下人那样,有那么多的好奇心,南来北往的人流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连瞟一眼的都没有。 鲍福一时没了主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跪在地上诉说。 彩霞声泪俱下道:“大叔,我这是为我妹妹的事儿给您下跪的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家里所做的一件事儿。大叔,我是您亲眼看着长大的,尽管您仅仅比我大十岁。可以说,我家的事儿您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清楚,彩云和我这辈子都完了,我弟弟又一直在东北,想必日后也成不了大器,所以真正能在父母身边有所照应的就只有月儿了。月儿跟小圣兄弟打小在一块,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村里凡是长眼睛的人没有一个不说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的。月儿日后能进了您鲍家的门,既是她本人的福分,也是我们冯家的造化。你和我婶儿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你们的家庭将来也必定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家庭。说句不中听的话,待到这对小夫妻成婚的那一天,就算我和彩云妹妹双双死去,我们都心甘情愿。大叔,您要是真心疼爱您侄女的话,您现在就答应我,决不会让他们俩分开。” 鲍福含泪点头道:“大叔答应你!” 彩霞趴下身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鲍福望着彩霞离去的背影,傻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可是有好多话他居然忘记问了,彩霞究竟要去哪儿?几点的车?盘缠够吗? 他在茫茫的人群中寻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踪影。他只好按照老大哥的指点,到广场外面买了个马扎。现在他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这时,高音喇叭里又传来女播音员动听的声音:“旅客同志们请注意,旅客同志们请注意,由济泉发往北京方面去的快86次列车现在开始剪票了,请去往北京方向的旅客同志们抓紧时间到第三候车室第四剪票口剪票乘车。” 鲍福随着人群来到了剪票口。他因为没有买票,自然也不需要排队。他在剪票口的附近找了个空位子坐了下来,他要亲眼看看究竟有什么空子可钻。 “大家都不要挤,请自觉排队,哎,那位同志,你挤什么呀?说的就是你,还挤,没听见吗?赶快到后面排队去”工作人员一遍又一遍地嚷嚷着,可旅客们就是不听,仍然你拥我挤,各不想让,还互相埋怨着。 鲍福跟没事儿似的看着他们,其实他心里比谁都着急。 剪票人员开始行动了,于是长长的队伍像蛇一样,笨拙地蠕动着 一位妇女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神情恍惚地排到剪票口,工作人员提示她:“请出示您的车票。”妇女眼泪汪汪地说:“刚才钱包被人盗去了,车票也不见了。”工作人员马上拒绝道:“没有车票怎能上车?请回吧,下一位。”下一位旅客老早就把车票准备好了。剪票员在一小块硬纸板儿的边沿上剪下一个缺口,然后把他让进去。那位妇女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从她身边匆匆而过,不由得捂着脸痛哭起来。她的孩子显然对这一切茫然不解,依然东张西望着。 鲍福目睹这一情景,揪心的痛苦。为了不重蹈覆辙,他决定暂时远离一下这个是非之地。 一阵拥挤过后,在剪票口走动的旅客越来越少,仅仅过了十几分钟,剪票口就变得空荡荡的了。两位剪票人员终于可以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那位年轻的剪票人员不知想起什么事情来了,跟那位年纪大的说了几句话,就一溜小跑地朝里面去了。那年纪大的点着一支香烟,悠闲地吐着烟圈儿,嘴里好像还在哼唱着什么。鲍福觉得,这个时候跟他套套近活儿,肯定没有亏吃,于是便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 “老同志,您辛苦了!”鲍福笑容可掬地讨好道。 “同志,您的票呢?”老同志忽然认真起来。 “老同志,不瞒您说,我走得急,还没有顾得上买票呢。我到车上去补还不行吗?” “没有票就不能乘车,你还是回去买票吧。” “老同志,我这不是有急事儿吗?您又不是不知道,票咋能说买就能买到?” “凭票乘车,这是规定,难道你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 “我当然懂,可是老同志,规定都是人制订的,您这一高抬贵手,不就什么问题都结了吗?” “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些剪票员都该失业了?” “老人家,您误解了,论年龄我叫您一声大爷都不为过,尊敬还尊敬不过来呢,您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冒犯您老的尊严呀!不瞒您说,我亲戚住的离这不远,刚才他们还夸您来着,这大半个城谁不知道您老心地善良又做事认真呢?” “我说小伙子,别拍马屁了,买票是正经事儿,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老人家,您又来了是不是?我这不是在求您吗?” “求我没用,这是领导做的规定,谁也不能违犯。” “老人家,您又错了。您想呀,您要是放我进去,我感谢还感谢不过来呢,难道还会闷着良心到领导那里检举你?再说啦,就算您违犯了规定,可违犯规定的也不只是您一个人呀!首先,制订政策的人就带头违犯过。谁不知道在火车上补票的事儿是常有的?那他们都是怎么上去的?还不是领导送上去的?领导都这样做了,您又何必这么认真呢?还有,火车又不是个小玩具,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您说是吗?” “你小子倒是挺会说的。”老同志显然已经默许了,只是还想跟他斗斗嘴“只怕你进了这个门就不会再这么想了。” “我咋想您当然不知道,可是有一个理儿天底下谁都拗不过,常言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指不定哪一天,我还会帮您一点儿小忙呢!” “那我倒要听听,你能帮我什么忙啊?” 鲍福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失口了,但改口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办?只好把这台戏演到底了。他灵机一动,含笑道:“这还用问吗?从今儿起,咱们就是朋友了当然任何时候我都得叫您大爷。您不是每天上下班都要路过我亲戚的家门口吗?指不定哪一天您遇到个刮风下雨的,我看到了,大忙咱帮不上,送件雨衣雨伞什么的总还可以吧?” 老同志被他逗乐了:“哈哈哈,小伙子,难得你有这张好嘴,别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既然咱们能遇到一块,那就是缘分。今儿的这个忙我答应帮了,但有一条,下不为例。” “一定,一定。”鲍福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激动之下他一连给老同志鞠了三个躬。 第四十四章 早在两年前,李家铺就有跟芦花村合办初级中学的愿望。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直观:民办教师师资力量薄弱,国家又不能增援足够的教师力量,因此不具备独立办学的条件。基于这个前提,他们的条件就显得非常宽容:出资一分不少,学校管理人员全部由芦花村拟定,就连学校的名字都可以不带有“李家铺”字样,而直接冠名为:“芦花村联中”他们的要求一再提出,芦花村方面却始终不置可否。这令李家铺方面非常尴尬。 可是,今年暑假前芦花村大队党支部突然做出一项意外的决策:答应李家铺的要求,新校迅速筹办,暑假后,学生务必搬到新校上课。 此项决策,从表面上看似乎是芦花村大队领导两年来深思熟虑的结果,但实质上却跟夏季发生的一件事情有关。 原来,西敬老汉在他的宅基田里除了种植小麦,还套种了甜瓜。麦收过后,那瓜秧儿在西敬老汉的精心照管下,又凭借着优越的灌溉条件,一天天见长,不日便结出了又大又俊的甜瓜来。常言道:“生瓜梨枣,谁见谁咬。”何况对这片瓜园早已投之以青目的是一群如狼似虎的孩子。可想而知,要想保住这片瓜园,仅凭西敬老汉的那双老花昏聩的眼睛是远远不够的。终于在一个月黑之夜,满园好瓜,顷刻之间化为乌有。那西敬老汉本来就视瓜如命,恨不得与瓜同眠,可是早晨起来忽见瓜园里一片狼籍,气了个半死。那些孩子们也真是的,吃就吃呗,却愣是把瓜皮仍得遍地都是。西敬老汉一猜就是学生所为。他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踏进校门,破口就骂,而且骂话粗鄙,不堪入耳。当时学生正在上课,他从一个教室骂到另一个教室,所有教室都骂了个遍。李校长跟在他的身后“大爷”叫了有一千个,好话说了有一万句,就是不顶用。最后李校长不得不依靠西成老汉摆平此事。西成老汉本来说话就着三不着两,哪里能说到他的心坎儿里去?果然话刚出口,就被一阵粗言鄙语堵得只咽吐沫。西成老汉自觉丢了面子,岂肯轻易罢休?一怒之下也骂骂咧咧起来。西敬老汉认为,我吃这么大的亏,难道骂两句还不行?真是欺人太甚!他凭着一腔怒火,狠狠地揍了西成老汉一巴掌。西成老汉觉得自己身为贫管代表,是堂堂正正的学校领导,岂能遭此侮辱?于是两位老汉就拗在了一起。尽管他们的行动及时得到了制止,但是他们的脸上都挂了彩。这下可就热闹了,一位是县革委主任的老岳父,另一位是大队头号人物的亲二叔,因为学生问题居然大打出手,究竟如何处理?大队一班人犯了难。再说学校这边也要追查制造事端的学生啊,可是学校领导刚插手此事,就立即停止下来,因为根据各方面所掌握的材料,学冰便是这个祸端的主谋 芦花村联中坐落在芦花村与李家铺之间,该校距离两村都是三华里。 学校通往芦花村的道路有两条,学智走西边的那条,碧月走东边的那条,放学后同学们一般都是成群结队而来,所以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就更加少起来。 这天下午放学后,天气异常的冷,同学们只管各顾各地小跑回家。学智出校门后,却没有率直回家,而是走不多远便拐弯踏上了向西去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原来在芦花村的西北方向,有一块距离村庄最遥远的田地,属于二队。这里一向少人看管,一度成为大雁栖息的地方,因此这片土地很多年来就被人们习惯地称为“大雁”正因为地域偏僻的缘故“大雁”的庄稼每年种植得最晚,收获得也最晚。大概从学智记事的时候起,这里每年所种植的庄稼就只有一种:棉花。毋庸置疑,每年只有“大雁”的最后一棵棉花杆儿被运送到院落的那一时刻,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秋收结束。学智现在要做的就是去砍掉那最后的一棵棉花杆儿。 他捅着手走着,时而哼几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出处的调子,时而一脚踢开挡在道路正中的坷拉。他忽然听到后面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刚要回头看看,却又忍住了,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跟在他后面的,除了孙让,再不会是别人。于是他跑了起来。 自从搬到联中上课以来,学智便不再跟孙让是同位了。两人的分离对学智来说,就像卸下一副担子似的,而对孙让来说,却像丢掉一件宝贝似的。孙让无时不想跟学智单独说几句话,而学智虽然表面上对她很客气,但骨子里却希望离她越远越好。 “跑什么跑?是不是想把我甩得远远的?”孙让等他回过头来,故意放慢脚步。 “姐,瞧你说的,我背后又没有长眼睛,咋知道你在后面呢?”说着,他极不情愿地停下脚步,目光却瞟向别的方向。 孙让紧走几步赶上去,尽可能地跟他靠得更近些。学智感到浑身的不自在。 “我说学智,从今往后你别再叫我姐了好不好?听着多别扭!” “你比我大,我当然要叫你姐了。” “既然咱们是同学,你就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 “你就是我姐嘛,我若直接叫你的名字,多没礼貌!我叫不出。” “那你跟碧月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不一句一个妹的叫?” “她呀”学智一时想不出如何解释才好,只好红着脸道:“跟你不一样。” “不一样?为什么?”孙让气得柳眉倒竖,眼里有些湿润起来“今儿你必须把话说清楚,究竟我哪点儿比不上她,不就是因为我爹死得早吗?我知道你压根儿就瞧不起我。” “姐,你又来了!你想到哪儿去了?谁要瞧不起你谁就是属这个的。”他伸出小指,像哄小孩子似的说“碧月不是比我小吗?我叫她什么不行?她要比我大,我肯定也叫她姐。再说啦,你比我大,你也并没有一句一个弟的叫我呀?你说是吧,姐?” 孙让听他如此解释,心里舒服多了,于是道:“这么说,是姐小心眼儿喽?” 学智紧抓住辫子不放:“这不,你自己都称起姐了,我要不叫你姐能成吗?” 孙让被他逗得心花怒放:“都是你,把我都气糊涂了。” “可别,那样的话,我的罪过就大了,赶明儿我姐夫会不乐意的。” “谁是你姐夫?从哪儿又蹦出来个姐夫?”孙让嗔道“告诉你,往后我谁也不跟,就跟你,反正你摔跤摔不过我,看我不整天收拾你!” 学智忽然后悔不该跟她这种玩笑。开就开了吧,只要不再继续往下开就行。于是他做一副鬼脸儿,装出害怕的样子,一边跑,一边叫:“啊,不好了,白骨精来了。” 孙让觉得好玩儿,一口气追了上去,拽住他的衣服道:“再叫,看我不收拾你!” 学智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罢!” “偏不,答应我。”孙让用一种半威胁半玩笑的口吻说道。 “你让我答应你什么呀?” “装蒜。” “好好好,我答应你,你是我姐,我是你弟,我应该尊重你,决不再惹姐生气了。这样行了吧?你该放我了吧?” “不放。谁让你说这些话了?” “那你让我说什么呀?” “随便你,只要我爱听就行。” “这可就难了,我怎么知道你爱听什么呀?” “反正我不爱听你叫我姐。” “叫你姐你不爱听,叫你白骨精你又生气,那我叫你什么好?” “看来不让你吃点儿苦头你是不会老实的。”孙让笑道。 学智忽然觉得脊背上一凉,一转身才知道孙让把一只冰凉的手插了进去。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的脸跟孙让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他的脸“唰”地红了,而孙让的脸一点变化都没有。他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摆脱她的纠缠。他急得汗都要冒出来了。正在为难之际,他忽然看见昭懿拉着满满的一地排车棉花杆儿正吃力地朝这边走来。他就像遇到救星似的求道:“好姐姐,别闹了,昭懿大爷快过来了,让他看见多不好意思。再说啦,他这是在帮我们家干活,可我却在这里打打闹闹,多不象话!我应该去接接他才对。” 孙让听了,立刻松开手,装得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学智识趣地朝她笑笑,孙让同样给他一笑。二人的目光相撞的那一刹那,孙让似乎尝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学智迎上前去,亲切地叫道:“大爷,您歇会儿吧,把车交给我好了。” 昭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用,这点儿小活我能对付得了。快去帮帮你妈和你舅舅吧,呆会儿天黑下来就啥也看不见了。” 学智知道,再跟他让来让去也不会有结果,于是躲在路边,让他过去。学智望着渐渐远去的满车棉花杆儿,一时思绪万千,眼里不觉浸出泪来。 学智回过头去,发现孙让也傻站在那儿,于是道:“你怎么还不走?” “怎么,烦我了?” “哪能呢?我是说,你还不赶快干活去?去晚了,黄花菜都凉了。” “这不用你操心,我家的活儿早干完了,我是想帮帮你。不识好歹,没劲!” “姐,你要这么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这情我如何能补得上?” “废话,谁让你补了?我自个儿乐意这么做,你要觉得过意不去,你就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先走了。”孙让脸一红,一溜烟地跑了。 学智愣了好半天,才迈动脚步。 “大雁”棉花杆儿的砍除及归属历来的规矩就是按面积直接分摊到人头上,这样做的优点是简化了分配工作,避免了分配矛盾。可是苦了像鲍福这样的人多劳动力少的困难户。好在每年的大忙时节,军帅都要抽出点儿时间过来帮帮忙,再就是昭懿,一看到这边实在忙不过来,也会主动伸伸手。今年的情况又有些特殊,鲍福去了北京,这使得他们的力量更加薄弱。因此军帅和昭懿老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特别是昭懿,一看见这边的事儿缠手,干脆把自己的活儿交给了儿子,自己全力以赴投入到这里来了。 这时,太阳虽然高高地挂在宋玉河的上空,那鲜艳的红光固然好看,但是它那失却温暖的躯壳很容易引起人们的伤感。怪不得唐人早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诗句。 学智最终没有实现砍掉那最后一棵棉花杆儿的愿望他刚走进地头,就看家他家分得的棉花杆儿早已被砍伐光了,不过他和孙让也很快进入了角色。这时,其他人家的活儿也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大家终于不像一开始那样忙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学智刚刚抱起一捆棉花杆儿往车上装,就听见一种声音像刮风似的,由南到北而来:“小圣过来没有?在哪儿呢?工作组的夏组长有急事叫他。” 很快,相关的声音随之而来: “刚看见他过来,那不,正干活呢。” “夏组长找他干什么?还这么火急火燎的?” “会不会出事儿?” “怎么会呢?小圣一不杀人,二不放火,连跟别的孩子打架的事儿都不沾边儿。” “那也说不准,这年月,你就是呆在家里一动不动,说有事儿也会有事儿。” “可别乱说!” “会不会是他写的文章什么的出了问题?” “难说。” 来人很快找到了学智。桂晴和军帅都吓了一跳,孙让也直眉瞪眼的说不出话来。 桂晴茫然不解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么紧张?” 来人道:“我也不知道,夏组长从县里开会回来,还没坐稳,就急着让我来找小圣。” 这时,满地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把目光全部集中在了学智身上。 桂晴很快恢复了平静,她用一种无比慈爱的目光望着惊慌失措的儿子,笑道:“孩子,不会有事儿的。你呀,从一生下来就是这样,遇事儿总让人提心吊胆的,同样的事儿你却比别人闹得大发,但事后回想起来,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孩子,别怕,快去吧。” 学智坐在夏组长的对面,心情早已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因为夏组长的目光没有流露出半点可怕,就连在群众大会上所表现出的那种最常见的威严都荡然无存了。学智从观察跟父亲打交道的那些人的经验中得出结论,只有在工作中有求于别人时,才会流露出这种目光。 “学智同学,听说你在学校里一贯表现得很好,还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夏组长尽可能地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您过奖了,夏组长。”学智谦虚地说。 “是真的,关于你的才华,我早有耳闻,说真的,我也很想跟你交个朋友。”说到这里,他突然把话锋一转“不过,今天有件事情想请你配合一下,就算工作组交给你的任务吧。” 工作组?学智一怔。工作组的任务不就是抓阶级斗争吗?如果用**的话说就是:“抓革命,促生产。”可搞这些玩意儿,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外行,我能配合他们做什么呢? 夏组长敏锐地发现了学智的表情变化,马上又缓和了一下语气:“怎么,不乐意?” “哪里!既然是工作组交给我的任务,我哪有不乐意的道理?只是我怕完成不好。” “有觉悟!”夏组长显得非常高兴“你放心,这项任务你肯定能完成好,而且非你莫属。” “您言重了吧?” “的确是这样。”夏组长忽然变得分外严肃起来,就像跟一位成年人讲话一样,声音也压低了许多“这项任务非同一般。学智同学,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我到县里开了个会,其中有一项内容,县委书记特别做了交代,近期有一个反革命分子活动非常猖狂,他大肆污蔑我们党所开创的社会主义事业,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我们的英明领袖华主席。他为了达到其反革命目的,居然不择手段,用最恶毒最反动的语言写了一篇长达一万余字的书面材料,直接邮寄给县委书记。根据县里所掌握到的蛛丝马迹可以判断,这个反革命分子有如下特征:第一,年龄在六十岁以上;第二,受过较深厚的旧思想教育;第三,文字能力较强;第四,家庭成分较高;第五,住址很可能就在咱们这一带。对此,县委指示我们,要充分发动和依靠群众,坚决把这个反革命分子从人民群众中挖掘出来。学智同学,你大概也了解到了,目前国际国内形势都非常严峻,**他老人家的逝世给我们的革命和事业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现在全党和全国人民正在化悲痛为力量” 学智越听越糊涂,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这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正是我要说的。根据我所掌握情况,我认为冯紫寅很有可能是这种人。” “不会吧!”学智不禁脱口而出。 “学智同学。”夏组长的目光变得异常严厉起来“在这种关键时刻,一定要擦亮自己的眼睛。你年龄还小啊,有许多复杂的社会问题你一时半会地还不可能弄明白。不过,组织上还是相信你的,因为你根子正,觉悟高。现在正是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刻,你一定要站稳立场,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要把握准方向。” “夏组长,您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您究竟要让我做什么?”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你不是常跟冯紫寅有来往吗?” “我不过是偶尔请他指教一随梦法,除了我村里还有不少的人请教过他。” “今天咱们不讨论这些,我只要求你最近多跟他接触一下,看看他具体有什么动向,发现问题及时向我报告。” 学智不置可否,只能点点头。 “另外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给任何人,包括你的父母,懂吗?” “懂,不过” “不过什么?” “刚才你派人找我的时候,满地的人都看见了,大家还有种种猜疑呢。” “这个铎彦,真是乱弹琴。”夏组长生气道,但马上就转变了一种和蔼的口气“不过你提醒得很好,这样吧你不是在书法上很有造诣吗?今天就算我向你求字的吧,这样对别人也好有个解释。” 学智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我不过粗通文墨而已,哪敢在夏组长面前卖弄?” “别再谦虚了,能得到你的墨宝也是我的荣幸,今天就让我大饱一下眼福吧。请你写张什么呢?”夏组长想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就写一张**的诗词吧。” 夏组长也是个爽快人,说话工夫就把纸和墨准备好了,并亲自为学智扶纸。学智也不好再谦虚了,于是凝神静气,挥毫泼墨。瞬间工夫,一副西江月。井冈山的行草大字跃然纸上。夏组长连声称赞:“好书法,好书法,果然名不虚传。” 两天后,学智同样也以请教书法的名义来到了紫寅先生的住处。 紫寅先生正在吃晚饭。晚饭简陋极了:窝窝头,咸菜和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那半碗咸菜条儿在学智看来简直不屑一顾,可到了先生的嘴里就变得非常香甜起来。他咬一口窝窝头,就一口咸菜。他越嚼越香,窝窝头吃完了,他还想再吃点咸菜,于是就用稀粥陪伴咸菜进肚。稀粥喝完了,他就伸长舌头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学智看着看着,眼睛有些潮湿了。他在想,这么简朴、善良的老人怎么也会成为阶级敌人?要说他害人,鬼才会相信呢。 “你又好久没来了吧?”先生收拾完炊具,坦然地坐在床上问道。 “这段日子,家里的事情多,所以没能过来。” “是啊,都长大了,知道为家里分担些忧愁了。哎,这些日子还练字吗?” “功课一忙,比过去写得少多了。紫寅爷爷,经常有人找我写‘忍让’的‘忍’字,我总写不好,您能教教我吗?” “提起这个‘忍’字,我的话就多了。‘忍’是‘心’面对刀子的态度,它强调的是一种心态,而不是言语,也不是行动。‘忍’只能是默默地承受,对谁都不要讲,也不能以任何方式向任何人展示。可是,千百年来,世俗的人总把这个字当作一种美德而无时无刻不在向人们展示。这种做法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他根本就不具备‘忍’的心态。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告诫人们:我这个人非常不能忍耐,稍微不慎,就会暴躁起来,您跟我打交道千万要当心,不然就会闹个不欢而散。正因为如此,所以凡是求我写‘忍’字的我一概拒之门外。好多年来,我给人家瞧病,一看见屋里挂有‘忍’字的,我心里就发怵,言行总是万分谨慎,瞧完了病马上走人,见好就收,他们无论怎样热情挽留我,我都不敢从命。” “您讲得太好了,您肚里的学问是任何书上都没有的。”学智赞扬道。 “你言重了,我也不是事事都能忍的,遇到理不顺的事儿也想说说。其实人世间何止是我,孔子看到社会的态势与自己的政治主张不相调和,不是也忍不住吗?司马迁为了‘成一家之言’,不也豁出去了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大是大非面前就不能忍,忍了心里就不舒服,只有说出来心里才痛快。” 学智听了,吓得脸色都变了,心说,夏组长分析得对啊。然而他不愿意打断老人家的话,因为他懂得,老人家的话说出来是言语,写下来就是文章,珍贵啊! 先生根本就没有注意学智的表情变化,仍然洋洋洒洒地讲道:“大千世界,纷纷扬扬,乍一看让人眼花缭乱,其实泾渭分明。泱泱中华大国,由乱到治,靠的是什么?有人说靠的是经济,有人说靠的是军事。我认为都不是,靠的是一种精神力量,或者说是一种信仰。人若没了精神,或者说出现了信仰危机,跟行尸走肉又有何异?相反,人只要有了坚定的信念,整个民族才会凝聚在一起,才会有创造人类奇迹的可能。可是这种精神的力量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却被人们忽视了。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争雄,生灵涂炭,最后秦统一了中国。赢氏满以为重兵在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殊不知江山一统之日便是国难来临之时。一个蓄积了几百年强大力量的大国转眼之间就被另一个王朝所取而代之。高祖刘邦从治理天下的那一刻起,就表现得谨小慎微,他牢牢记住了老子的那句至理名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天下在他的统治下一度出现了少有的安定。尽管如此,他仍然感觉到危机四伏,他至死都不知道究竟用什么方法才能把天下万民的心拴在一起。直到武帝时,一位叫董仲舒的伟大思想家才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董仲舒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认为,只有用儒家的思想作为立国之本,才能达到天下大治。汉武帝采纳了他的政治主张。从此,孔孟之道统治人们的思想长达两千多年。尽管在此期间多有改朝换代,但封建体制在很长的时期内都保持着相对的稳定。然而鸦片战争的火光,八国联军的炮声,终于使这个沉睡的民族再一次清醒过来:孔孟之道已经不再是拯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法宝。于是一部分人开始不辞劳苦,踏上了寻求新的真理的征途。一开始是康有为等人的维新变法,后来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最后才是**人所宣传的马克思列宁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能够拯救中国的命运,这是被历史证明了的事实,是千真万确的真理。马克思列宁主义不仅过去是指导中国革命和建设的真理,以后也一定是。可是任何真理都是与当时的政治条件以及社会发展趋势紧密联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当然也不可能例外。**聪明就聪明在了他能够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结合起来。他老人家平生最反对的就是那种只会机械地背诵马克思和列宁的语录,而根本不顾眼前实际的人。**最崇尚实事求是,他老人家早就说过,马克思主义最本质的东西、活的灵魂就是实事求是。由此看来,**所说过的话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也检查过自己的错误这在**选集中很多地方都能找到例证。现在**逝世了,中国的面貌在改变,世界的风云也在变幻。所以我认为,用**的思想、观点和方法应对国际国内局势任何时候都不会有错,至于讲什么‘两个凡是’,我决不赞成。” 学智不得不打断他的话:“紫寅爷爷,您的话我完全赞成。不过我提醒您,这种话我是最后一个听到。” 紫寅先生望着学智真诚的目光,似有所悟,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着悲伤、感激与无奈。 第四十五章 鲍福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就把黄组长请到家里。这时的黄组长已经成为县百货公司的政工股股长了。不过,芦花村的大人孩子仍然叫他“黄组长” 黄组长向鲍福传授照相技术,这是他在几个月前就许了愿的,而且鲍福在去北京之前也已经跟他打了招呼,所以对于鲍福的盛请他很痛快地就接受了。 为了给老师接风洗尘,在黄组长来芦花村的第二天中午,鲍福把工作组、大队干部以及各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全部请到家里,整整摆了五桌酒席。黄组长本来在村里的人缘就比较好,这次又是久别重逢,因此大家相见,感慨万千,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意。宴席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多才散去。 次日,老师正式传艺。师徒都格外严肃。老师首先从照相的基础知识讲起,诸如,光线问题、镜头的运用、如何换底片,等等。老师因为不打算今生靠这门手艺吃饭,所以在传授的过程中也无须做任何保留,每句话都点到了要害之处。鲍福本来就聪明好学,再加上数月以来私下里翻阅了不少照相方面的书籍,所以很多东西一点就透。黄组长原打算在村里住上一个礼拜,结果在开课的当天,公司就派人来找,要黄股长立即回去,公司有要事要办,一刻都不能耽误。黄股长只能将有关问题向鲍福略做交代就急忙上路,他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来得及照。鲍福把老师送到村头,恋恋不舍地说:“过几天我到城里找你。”黄组长苦笑道:“算了,我这一走很可能要出远发,弄不好得等到春节后才能回来。我看你自己先摸索着干吧,只是一开始要谨慎点儿。” 鲍福在给自己规定的第一堂实习课里,新问题就出来了。原来在照相机的构件中,有一种叫做万能后背的,鲍福几乎跑便了整个京城都没有买到。此构件专门用于确定照片尺寸和底片感光位置。如果缺少了它,照相几乎不可能。然而黄组长是一位极具实战经验的老摄影师,他愣是把几块硬纸板凑合在一起,就替代了万能后背的作用。鲍福是新手,当然不会一下子就像黄组长那样玩儿得得心应手。但是他是个永远都不服输的人,他认为,只要别人能干的事儿,自己就一定能干。胶片是非常昂贵的,而且稍一不慎,就会感光,所以对此决不能粗心大意。鲍福找来一堆旧纸板,经过反复推敲,很快弄清了其中的奥妙。他的照相生涯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然,困难远不止这些。如:村里因为没有电,照片的感光只能借助于日光凭着感觉操作;再如,家里因为没有专门的暗室,换底片只能蒙着被子操作。等等。所有这些困难,不到一个月的工夫,鲍福和桂晴全部克服了。 第一个坐在照相机前的人是鲍昭珙。 为什么会是他呢?他不是最不愿意做这种标新立异的事情吗?原来在此之前他请人画过一张相。画像挂上去以后,谁见了谁摇头,都说画(手机16k。)得不像,但是又没人敢对他讲。儿女们也早有请下来之意,只是怕一言不慎,反而惹得他吹胡子瞪眼。这天村里人嚷嚷着鲍福的照相馆要开张了,昭珙的女儿平平得知后忽然有了主意。她跟鲍福见面之后,马上来到父亲跟前: “爹,凡事儿都有个讲究,在第一次做的时候,必须要有人捧场。鲍福大叔今儿是第一天开张,您是村里最有名望最有身份的人物,您要不出来帮个人场,与情与理都讲不通。” “你要我怎么帮人场?”昭珙不耐烦地说。 “这还用问吗?第一张相自然您先去照了!” “我不照,我的相不是画得好好的吗?”昭珙不动声色地说。 “爹,这您就不懂了,画像是画像,照片是照片,这是两码子事儿,画像再好也取代不了照片。再说啦,咱家每当有事儿的时候,鲍福大叔都很赏脸,今儿是人家开张的第一天,您无动于衷总不是回事儿吧!” “鬼丫头,就你的花花点子多。”昭珙终于被打动了。 昭珙走进鲍福的新院子时,院子里早已挤满了人。姑娘们仨一团俩一撮地议论着,有的张罗着借身衣服,有的在打听谁家的眉笔好使;孩子们在人丛里穿来穿去,热闹得像过年过节一样;年龄大点儿的汉子则蹲在大门外面一边抽烟,一边在议论着海阔天空的话题。 昭珙的到来不由得引起了人们的骚动,骚动之后在他的前面迅速闪出一条通道。昭珙背着手,一声不响地走了进去。 “哟,大哥,您来了,您请坐呀。”鲍福热情地招呼道。 昭珙笑笑,没有言语。 近前的人早已让出一个凳子,请他坐下,他毫不客气地坐了。 桂晴正在布置布幅。 一切准备就绪,鲍福从屋里搬出照相机。这时人们“轰”地一声围拢过来,孩子们围得更紧,有个别孩子还好奇地摸摸那油光发亮的三脚架。 鲍福请昭珙坐好,立即把头埋进了那块与机身相连的黑布丛里。他要通过观察彩色面屏上所呈现出来的倒置人物头相,从而决定移动三脚架位置以及提醒人物随时调整坐姿。可是他观察了许久也未能看到任何图象。他不知道照相机究竟出了什么故障,又没地儿去问,不一会儿就急出了一头大汗。 这边,昭珙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足足坐了十多分钟,却始终不见鲍福发话。他的眼睛睁得时间长了,就觉得很不舒服起来。他赶快眨巴了几下,觉得还不对劲儿,便忍不住地揉了起来。这一揉麻烦事儿来了,眼里簌簌地往外流。天奶奶,这会子掉泪干啥?这不是在出我的洋相吗?他不得不擦上一把。可是越擦泪就流得越欢。他真想现在就离去,可是一旦离去,鲍福会很没面子的。昭珙是办了一辈子公的人,这点儿素质还是有的。没辙,他只好任泪水自由自在地流淌起来 “昭珙爷爷怎么哭了?”一个小孩子忽然嚷嚷起来。他的大人立即嗔怪他多嘴。 谁知这话昭珙听得真真切切。他尴尬极了,恨不得立即钻进地缝里去。他不知道这种尴尬的局面还要持续多久。他平常就讨厌在众人跟前抛头露面,为此他连群众大会都很少参加。他忽然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他真想把平平拉过来,劈头盖脸地揍她一顿。 鲍福终于发现了故障,其实很简单,刚才忙乱之下镜头上的盖子没有拧下来。 “大哥,坐好了,对,就这样,好!”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出口,鲍福及时捏响了皮球。 昭珙离开座位,像结束了一场审判会一样轻松。 几天以后,他的照片洗出来了。嗬,还真行!面孔胖乎乎的,显得很和善,眉毛和胡子也很整齐,而泪水却半点都看不出来。昭珙情急之下,一把将那张画像扯下来撕了。 时下正是农闲时节,村里人本来就闲得无聊,这下他们又有了议论的话题。仅仅几天的时间,鲍福改行照相的话题便成了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当然,一些年轻人不光议论,脑子一热,也会呼啦啦地跑过去做个合影留念。 说起合影,我不由得想起了几天前村东的一家姓张的街坊惹出的笑话。 原来这家的老夫人有个妹妹,今年已六十多岁,长期在东北居住。几天前,老妹子在儿子的护理下,自东北而来。一听说妹子要来家探望,老夫人激动得彻夜难眠,立即吩咐家人杀鸡宰羊,摆酒设宴。酒宴之上,老夫人的外甥看到老姐俩暮年团聚,实在难得,于是提议:“大家好容易聚在一起,值得庆贺,何不趁此机会大家来张‘全家福’?” 外甥的意见很快得到了表兄弟们的一致赞成。鲍福转眼工夫就被他们请到家里。可是,鲍福刚插上照相机,老夫人就吓作一团,语无伦次起来:“别,别,我怕” 家人不明就里,一个个上前相问:“娘,你这是咋的啦?没人招您惹您啊?”“你们老姐俩相见多不容易,为什么就不能体体面面地坐在一起合个影?” “你们都懂什么?这样会要咱们的命的。”老夫人稳了半天神,好容易才说出这句囫囵话来。 “娘,这又从何说起呢?这是照相机,又不是高射炮,它咋会要咱们的命呢?” “是啊,老姨,那么多人都赶着去照相,还从来没听说有哪一个死在这上面呢!” “咋没有!”老夫人努力地回忆着“对了,就是邻村的那个王老妈子,在照完相的第二天就死了。有人说,那底片上还有血呢,一开始我还不相信,结果看了一眼,可不是,鲜红鲜红的,那不是血又是啥呢?”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向她解释才好。 鲍福一听这话,忍不住笑了:“大娘,您误会了,您老人家看到的那不是血,那是红颜色,怎么跟您解释呢?”他想了一下,然后说:“这么说吧,在室外照相,那光线是不可能很匀称的,因为不匀称,所以照出来的脸就是黑的,脸黑多难看啊!咋办呢?就用一种红颜色涂在那底片上。为什么不用黑颜色呢?因为黑颜色是不透明的,如果涂上了,洗出来的相片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夫人虽然听不很懂,但看到鲍福一副诚恳的样子,也只好半信半疑地说:“既然是这样,那就照一张吧,可别照多了。” “您放心吧,大娘,照完以后您一点儿感觉都不会有的。” 晚上,鲍福和桂晴大致算了这些天来的收入,两人都非常乐观。 “怎么样桂晴,这比喂羊赚钱利索吧?我早就说过,相信我绝对没错。照这样下去,再有个两三个月,本钱就全找回来了。” “是啊,但愿别再节外生枝。” “我看他们谁敢?许人家为什么就不许我鲍福?” “这政策说变就变,谁知道将来会走到哪一步?” “别瞎说,到哪儿就算哪儿呗,到时候咱只要有了钱,就是天塌下来也跟咱没关系。这年月我算是看明白了,当权这辈子是轮不到我了;要想出人头地,只有等到儿子这一辈了,咱们的任务就是拼命地挣钱,供儿子们上学,咱若是没有足够的钱,说什么都没用。” “钱,钱,我看你这阵子全身都掉在钱眼儿了。除了钱你啥也不想了,你知道今儿是腊月二十几了吗?家里还有好多事儿没做呢,别的不说,就这群羊就够缠手的了。” “这都是小事儿,年咋过都成,没钱都能过得去,何况今年咱手头上又不紧,还怕年从咱们身边偷偷溜走了!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把握好时间,年前这几天可是咱们照相的黄金期啊!至于这群羊”这些天来,他确实把羊忘到九霄云外了。 “那你说这群羊咱该咋处理?咱总不能一边喂羊一边照相吧?” “这倒也是,这羊该咋办呢?眼下又不值钱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它们毕竟为咱家出过力啊,咱总不能一有了别的道儿,就把它们一锅煮吃了?我不忍心!”鲍福不由得埋下头去冥思苦索起来。他实在想不出很好的主意,只好说:“要不,还是交给军帅吧。” “我是再没别的话可说了,你要觉得行,你去交给他。就那只羊要不是咱们说帮助他定亲用,他死活都不会要。” “我就不信拿着东西白送都没人要!” “我倒有个想法,但不知道成不成?” “你说,你说。” “要不,咱送给昭懿大哥。咱要说白送,他肯定死活都不要;咱可以让他多少拿几个小钱儿,眼下没有,再过个十年八年都行,总之咱不能让他为难。” “不成,不成。”鲍福连连摆手“不是我舍不得,是大哥那人不适合玩儿这玩意儿,况且这阵子咱这种羊也不像先前那样红火了。再说了,就他那人,我还不清楚,自己就是穷死饿死,也决不会粘人家的一两半钱。我把这群羊交给了他,还不等于要他的命啊!”“是啊,大哥他这人好是好,就是太要面子了,什么时候他才会有好日子过呢?” “嗨,难哪!要说在芦花村最富的得算咱啦,可最穷的就是他。老天爷也忒会捉弄人了,你说这最富的跟最穷的偏生又是掰不开的烂姜,这算什么理儿啊?” “说他是咱村里最穷的,这话一点儿都不假。你猜,昨儿我发现什么了?” “发现什么了?” “我大老远地看见大哥在一棵树下停下来,四下里看看无人,低头拾了个什么,然后在手里捻悠了一阵子,又丢在地上。当时我就纳闷,大哥又不是那种无聊的人,总不会在摆弄坷拉树什么的吧?等他走远了,我过去一看,呆了:原来他拾到的是一个烟蒂。大哥连烟叶都舍不得买啊!”桂晴说着,眼里有些湿润起来。 鲍福听了,也难过得好久说不出话来。 “要不,哪天你去他家的时候,给他送上几条烟,别送好的,不然他肯定还得给咱送回来。” “没用,那天我把别人给的一盒烟给了他,他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当时我都急了:‘大哥,你这是何苦呢?你又知道我不会抽烟,我留它干什么?’你猜他咋回答,他说:‘你当然不会抽烟,可你家里就没个客人啥的?’你说他这人” 桂晴也不知道怎样评价才好:“大哥这人也真是的” “别再提他了,还是说说这群羊的事儿吧。我看这样吧,明儿一早我去叫个羊贩子,贱贵咱得处理掉,别管谁买走,都比饿死在咱家强。” “也行。现在它们在咱们家多呆一天就多受一天罪啊!”第二天一大早,鲍福就把邻村的一个羊贩子领到了家里。羊贩子在几年以前就跟鲍福打过交道,因此在价格上不敢乱砍,再说鲍福本来就有诚意,所以双方很快就成交。羊贩子在村里找了保人,然后就赶着羊群离开了家门。 谁想那群羊在这个院落里一过就是几个春秋,早跟这里的主人建立了感情。现在它们突然要跟陌生人走了,一个个都恋恋不舍,它们走不了几步就回过头来看看过去的主人,它们的叫声是那么的脆弱、可怜、哀惋。也许它们因苦于跟原主人语言的隔膜,只能用这种最简单的叫声来表达自己的离别之情了。那只最小的羊羔已经走到了大门外,却突然舍弃了它的母亲和其他同类,很任性地跑回家里,卧在桂晴的身旁一动不动了。 桂晴轻轻地把它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一步一步地往大门外走去。那脚步迈得是那么的沉重,仿佛不是迈在土地上,而是迈在战鼓上。那脚步掷地有声,就像一场情感大戏演到女主人公要跟她的孩子生离死别时战鼓发出的几声既重又闷的响声。桂晴的脸上淌满了泪水,就跟刚洗过一样。她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她不由得把脸埋在小羊羔身上,她要用小羊羔的毛揩去脸上的泪水。她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了。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感觉到这只一向被她称为最丑的小羊羔竟然是这么的美丽可爱。 她把小羊羔轻轻地放在它母亲的身旁,然后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蛋儿,就像往日里小圣赶着它们出去时的情景一样。小羊羔又是凄然一声大叫。桂晴浑身一震,但马上变得坚定起来,她转过头去,擦一把脸上的泪,一溜小跑地回家去了 鲍福独自蹲在羊圈里,头低着,一动不动,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羊缰绳 这一天,鲍福一口东西都没吃,他一直都在床上躺着。不时地有人找他照相,他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将人家拒绝了。 又过了两天,大概是中午时分,照相馆里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来得还算巧,因为在此之前,鲍福一直都在紧张地工作着,现在他正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您就是鲍福鲍老师吧?自我介绍一下,敝姓卞,点下卞,草字一个‘仕’,我是慕名而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打扰一下,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讨教讨教。”卞仕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 鲍福也只好伸出手来与他相握:“久仰,久仰,卞先生请坐。” “别这样叫我,咱们还是兄弟相称为好,看来我比你年长,你若看得起我,就叫我卞兄好了。” “不敢,不敢,卞兄一看就是爽快人,既然这样,咱们就不必客气了。” 鲍福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此人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留平头,体态匀称,面色白净,长相可以,但绝对算不上一表人材。鲍福早就听说过江湖上有一个姓卞的人物,此人并无所长,只是靠着一张利嘴,愣是把死尸说成活人,把乌鸦说成白猪。一对患难与共的好夫妻禁不住他的只言片语就会反目成仇。他曾经酒后扬言:“本人不才,但可以凭着这三寸不烂之舌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而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鲍福不知道他今天要来干什么,所以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就谨慎起来。不过谨慎归谨慎,玩儿还是要玩儿的。鲍福早就想会会此人,今天既然人家找上门来了,那咱就来个以言会友呗。 其实卞仕此次前来,是受人之托。原来城南还有一家私人照相馆,老板姓张,开业也不久。张老板野心比鲍福还大,他一心想把整个邑城县的所有民间照相馆全部吃掉。毋庸置疑,鲍福的照相馆对他构成的威胁最大,因为两处相距还不到十公里。张老板为此整日坐卧不安“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张老板考虑再三,认为鲍福目前羽翼未丰,将其收编方为上策。可是谁为说客呢?恰在这时,卞仕求见。原来张卞二人为八拜之交。张老板不觉大喜:啊呀,真是天助我也,想什么有什么! 张老板说明了心事儿,卞仕哈哈大笑:“这有何难?大哥您尽管放心,明日我找到他,只需只言片语,保管让他携盔带甲颠儿颠儿地投奔到大哥您的麾下。只是” “兄弟请放心,事成之后大哥决不会亏待你。你不是想买一辆自行车吗?这容易得很,过几天我给你弄一辆‘飞鸽’牌的就是了。” “大哥,您这是说哪里的话?大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如果为大哥办事儿另有所图,那还算人吗?” “没用的话不要多说,事情一定要成功。据我所知,鲍福这人鬼点子特多,而且又是个最不按常规出牌的人,跟他打交道你一定要谨慎啊。” “大哥怎么尽长人家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呢?兄弟我是干什么的?不是吹,我跑了这么多年的江湖,还从来没遇到过对手。不信您走着瞧,明天我找上门去,不光事情能办成,还得让那鲍福好酒好菜地款待我。” 鲍福招呼客人坐下,气氛出现了短时间的冷淡。卞仕掏出一包香烟,撕开口子,轻轻一颠,露出两个烟头。卞仕很礼貌地把香烟敬到鲍福的面前。 鲍福过去从不接受别人敬的烟,从昨天开始,凡是有人敬烟,他一概接受,只是抽不上几口就把它掐灭。 卞仕抽了一口香烟,意味深长地说:“老弟开张不久吧?” 鲍福点点头。 “生意怎么样?” “托各路朋友的福,还算凑合。” “老弟,不是我泄你的气,好景不会太长啊。” “哦。”鲍福不动声色地说“这话从何说起?” “兄弟是聪明人,难道对当前的形势就熟视无睹?目前举国上下大干快上,‘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人民群众纷纷投入到热火朝天的革命和生产的浪潮中去了;阶级斗争要求群众天天讲年年讲月月讲,谁脱离人民群众,谁走资本主义道路,党和人民就要革他的尾巴;谁富裕了,就要拿他资产阶级暴发户。兄弟难道连这些声音也没有耳闻?” 鲍福平日里最听不进这些说法,今儿耐着性子才听完了这些话,却不无讽刺地说道:“卞兄出口成章,真是名不虚传。那么请问,您不会是代表哪个部门向我宣传党的政策的吧?” “老弟误会,我咋是那个意思?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接着他话锋一转“其实上面有上面的政策,下面有下面的对策,山不转水转,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瞒老弟说,我此次来就是想跟你联手开创一条光明大道的。” 鲍福明知他在故弄玄虚,却故意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卞兄不妨讲讲看。” 卞仕看到鲍福正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设下的埋伏走来,心中暗喜,面上却表现得异常镇静。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吸了几口烟,然后道:“恕我直言,依兄弟的实力,莫说眼下不能在邑城这个地盘上占领一席之地,就是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也很难独当一面。为什么这样说呢?兄弟你想,从古到今,凡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的,必然有一定的政治背景。官场黑暗,历来如此。老弟你呢,两代单传,况且前两代又早早地就死在了战场上,可以说家门不幸啊!如今老弟你上有老下有小,上却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下又无法助你一臂之力,可谓孤立无援啊!你进得城去,两眼乌黑,走入官场,举目无亲。若有个风吹草动,谁为你通风报信?若遇到进退维谷,谁帮你绝处逢生?还有” “慢!”鲍福做手势令他打住“卞兄,我这个人一向说话很直,说出来您可别介意,常言道:‘无利不起早。’今儿您大老远地跑来找我,除了为我指引光明前程,就没有别的意图?” “老弟弟果然是聪明人,大家互惠互利嘛!”卞仕尴尬地笑笑。 “这么说来,您也有求于我了?” “你为什么非得这样说?” “既然这样,你一开始就把我贬低得一钱不值,让我浑身只起鸡皮疙瘩。你说,下面的事儿咱们还能谈得拢吗?” 卞仕一贯的做法:先给对手一个下马威,把他震住了,然后再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逼他就范。谁知这一手不灵了?卞仕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此人不可小瞧,不能操之过急,得慢慢地制服。卞仕赶快陪上一副笑脸:“兄弟,你看我这人,老拿你不当外人,失敬,失敬。其实咱兄弟俩过去虽然未曾谋面,但我一直对你有所耳闻。你的口碑不错呀!兄弟,是这样的,我仁兄也开了一个照相馆,他左右逢源,一路绿灯,明里归公,实则为私。你们俩若携起手来,肯定是如虎添翼,前程无量啊。” 鲍福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你小子是劝我投降的。他妈的,亏你想得出,老子不愿意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就是因为不乐意接受别人的管制。你小子倒好,替人家当说客来了,说来说去还是想给我套上个紧箍咒啊,真他妈的扯淡。鲍福一气之下真想把他轰出门去。但转念一想,猫戏老鼠的游戏才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面呢,于是便镇静下来,面无表情地问:“你仁兄真像你说的那么神通广大吗?” “千真万确。”卞仕毫不含糊地说“您要不信,随便打听打听,人家张大拿虽然一不做官,二不当差,可他在咱邑城这一带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莫说平民百姓见了他点头哈腰,就是地方官跟他打交道也得礼让三分。” “听卞兄的意思,今儿我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老弟是聪明人,再深的话我就不用多说了,您掂量着办。不过看在朋友的份儿上,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您一下,我大哥这人历来为人仗义,黑白两道儿都亨通得很。别的不说,就你们程彰集公社工商和税务的头儿都跟我大哥有交情。将来这两个部门跟老弟过不去的话,请跟我大哥言语一声,我大哥肯定会鼎力相助。‘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谢谢卞兄这么看得起我。不过我这个人你还不太了解,我非常不信邪,我打小就认准了一个死理儿:凡是别人能做得到的,我肯定也能做得到,而且在同样的条件下我还可能比别人做得更好。譬如这照相吧,一开始谁都不支持我干这一行,就连懂行的人都告诫我,没有个三年两载的功夫,是不能独当一面的。可是后来呢,谁的话我都没听,不是照样干得好好的吗?卞兄请放心,照相机我既然买来了,就打算长期干下去了,至于今后的路子嘛,我有我的考虑。但不管怎么说,同在一个天底下,只要有人家吃的,就绝对少不了我喝的。” 卞仕一看靠吓唬是起不了作用的,于是又变换了一副嘴脸儿:“老弟的锐气当哥哥的绝对钦佩,但是常言道:‘独木不成林。’‘三个臭皮匠能顶诸葛亮。’以老弟的锐气加上我大哥的谋略定能成就出一番千古佳话。老弟,人生在世,光阴荏苒,转眼就是百年啊!至于兄弟的能力,我卞某一万个佩服。老弟也是久闯江湖的人,岂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话?你如今正当血气方刚之时,本该成就一番大业,无奈生不逢时。若兄弟生在几十年前,说不定能成为名扬千里的富豪呢,可是现在就不行,英雄无用武之地啊。老弟若答应跟我大哥合作,我敢保证,不出两年,要啥有啥” 等卞仕说够了,鲍福才笑道:“恕我直言,你这套战术应该叫‘激将法’吧?老实说吧,这些话若是讲给村里的婆娘们听,或许她们还觉得新鲜;如果讲给同行们听,就有点儿小儿科了。你知道这样的战术都适应哪些听众吗?头脑简单、性格直爽的那种,一用就灵。我就纳闷,咱们仅仅是第一次打交道,你怎么就敢肯定我是那种人?” “不不不。”卞仕被噎得满面通红“老弟,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的诚心天理可表,要不咱兄弟两个现在就跪在地上结为生死之交。” “不敢高攀。”鲍福不卑不亢地说“你以为生死之交是跪在地上结下的吗?那不过是一种议事。真正的生死之交,那是志同道合的人在危难关头结下的,不是强迫的,也不是商量好的,而是心里自然而然地结下的。你不觉得跟一个陌生人初次相遇就八拜为交太草率了吗?你跟你那位所谓的仁兄也是在这种场合下结交的吗?” 卞仕羞得无地自容,他停了良久,才厚着脸皮说:“老弟,咱啥话都不提了,就算我今儿来找你喝酒的,你总得奉陪吧?怎么,都中午了,还让客人饿着肚子?” 鲍福早料到他会来这一手了,于是耸了耸肩,不慌不忙地说:“你这种想法倒不错,不过,你说得就是晚了点儿。我这个人向来有个毛病,酒一沾唇就不辨南北,最经不起人家借花献佛啦,倘若我一不留神说走了嘴,结果你的事情也成了,我的酒饭也搭了,你说这冤不冤?所以,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好。” 卞仕一听,傻了。他跑了那么多年的江湖,还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对手。他站起来怏怏地说:“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告辞了。” “不送。”鲍福冷冷地说道。 第四十六章 年三十说来就来了。下午,太阳还高得很呢,村里村外就响起了隆隆的鞭炮声,随处都可以闻到浓烈的火药气味。家家户户不是忙着包饺子就是忙着张贴春联,街上除了上林的人,很少有人走动。 学智领着两个弟弟在张贴春联。桂晴在厨房里忙碌一阵子,就情不自禁地跑到大门口瞧瞧。她那张一贯挂着微笑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不安神色。还是学智最了解母亲的心思,他一边干活,一边很随便地嚷嚷着:“妈,我爸准又是多喝了两杯。您想呀,这大过年的,谁家没有现成的酒和菜呀!我爸为了让人家全家高兴,连年都过不肃清,人家能不感动吗?一感动能不留他多喝几杯吗?不过我爸不会喝醉的,我们说好了,天黑以前还要一块从林地上赶回来呢。”桂晴冲他笑笑,什么也没说,转头又回厨房里去了。 学智在门扇上抹好了糨糊,把一块对联只轻轻地沾了个头,然后吩咐学敏:“你仔细看看,正不正?”“左边再往下一点儿,太往下了,再往上一点儿,好了。”学智使劲地按上,怕不结实,又用干净笤帚整个地扫了一遍。他正要在另一块门扇上抹糨糊,突然,刚贴好的春联被谁“唰”地一把撕掉。学智不由得回过头去,原来是父亲。 “什么‘上级政策好’‘社员幸福多’!纯粹放他妈的狗屁。把这些春联全部给我烧了,你给我重写。”鲍福气嘟嘟地说,他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酒气。 学敏和学会一看情况不好,吓得一个个贼头鼠脑地跑回家去了。只有学智可怜地站在那里,他实在不敢想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编写春联的人错了。 “我的话你听到了吗?回去给我重写。你不是总以为自己的文才出众吗?那好,你今天就写给我看,要是写不好,趁早把你那一堆破书烧掉。”说完,鲍福推着自行车独自回家了。 直到这时,学智才发现父亲是骑着空自行车来的,照相机却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不敢多问,只好低垂着脑袋跟了进去。 桂晴看到鲍福不高兴的样子,也不便多问,只给他倒了一杯水,什么话也没说。 撕好了红纸,调好了墨汁,学智胆怯地问:“爸,你让我写什么内容?” 是啊,写什么内容?鲍福一时语塞起来。他搔了半天头皮,才支吾道:“我我也不知该写啥内容,反正不能写政治方面的,这些东西我恶心透了。”他又想了一会子,忽然一拍脑门:“这样吧,你写写家庭方面的,就说咱们的家庭是最和睦的,而外面的形势却乱七八糟。外面无论有多乱,咱们的家庭都是和睦的。他们搞他们的政治,咱们过咱们的日子。我要让那些热衷于搞政治的人看看,到底是为名利奔波重要,还是为家庭幸福忙活重要?我的意思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爸。”学智胆怯地回答“可是写这样的内容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我说合适就合适。就这样写。”鲍福坚定地说。 学智略做思考,然后用钢笔在信纸上写下这样的句子: 大门外熙熙攘攘吵吵闹闹,都为名利忙碌; 小院里和和睦睦恩恩爱爱,只愿天伦生欢。 “好。横批呢?”鲍福追问道。 “我家独春。”学智答道。 “好,好。”鲍福连连称赞。 “不雅,不雅。”学智笑道“我连平仄都没推敲好呢。”他不由得看看母亲的面色。 桂晴笑笑,又摇摇头,却不置可否。 “就这样写,就这样写,不要再改了。”鲍福显得十分高兴。 大家张贴完春联,鲍福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长叹道:“倒霉呀,今儿照相机被工商所的那几个小土崽子给扣了。” 桂晴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因为她早就料到要有这么一劫。只是没有想到,劫难偏偏发生在过年的当儿,可见这群土匪也太缺德了。她尽力地掩盖着心中的不快,试探地问:“那么,你打算下一步咋办?” “还能咋办?只有把那张王牌甩出去了!身为国家干部,私下里跟农家姑娘勾勾搭搭,这成何体统?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反正我偷*拍的这张照片就是铁证。我就不信,在铁证面前他敢抵赖?所以我当场就告诉了他的人:你们咋给我扣的,就咋给我乖乖送回家里去,并且还得让你们的所长亲自跟着。” “不行不行,那样太莽撞。你就不想想,历来官官相护,你今天得罪的决不仅仅是一个谭所长,其他部门的贪官有的是。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们串通一气,把你往死里整?再说谭所长就算栽在了你的手里,那往后再调来人呢?鲍福,咱们是做生意的,况且又缺乏政策保护,有关部门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不错了,咱们何必自己堵自己的路啊?” 鲍福因为上午多喝了几杯,不觉情绪有些高涨,现在听了这番话,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他低下头去,呷了一口水,喃喃地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事到如今,该如何办才好?” “我看咱还是找个人帮助协调协调吧。大不了咱服个软,你就说那天喝高了酒,得罪了弟兄们,很过意不去。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也不会跟咱实在过不去。”桂晴道。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你没看见他们当时的嚣张样,一个个呲牙咧嘴的,就好像工商所是他们家开的似的。” “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些小人咱得罪不起。俗话说:‘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种麻烦事儿以后还会更多,你得学会忍耐啊!”鲍福埋下头去,一声不响。屋里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 过了一会儿,学智小心翼翼地说:“爸,我倒有个想法,不知您愿不愿意听?” “干吗那么多的废话?又没人把你的嘴给堵上,你说就是了。”自从学智出招让父亲摆脱矮老头的缠绕以后,关于“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子不要插嘴”的规定随即废除。在后来的日子里,学智又为父亲出过几个怪招儿,都令父亲瞠目结舌。鲍福暗暗地想,江湖上的人都说我是最不按规矩出牌的人,可这小毛孩子灵机一动,比我的招儿都绝,你简直就防不胜防,他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 “前几天不是说我三舅的一位朋友来了吗?” “又是你三舅。”鲍福打趣道“别不是像上次那样,让你三舅拽过来几个人做做样子吧?这次咱遇到的对手可不像矮老头和马短腿那么好对付了。” “我当然懂。” 学智正要往下说,忽见文氏气咻咻地走过来,不满地说:“我说你们爷儿几个,还要等到啥时候上林?这大过年的,哪家不是赶早不赶晚?有啥事儿不能凑在晚上说吗?” 鲍福平日里最听不得母亲嘟噜。他一句话没说,站起来就走。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上林的人就像赶集赶会那么多。他们都是成帮结队而来的。在林上,并没有多少礼仪可讲,只不过大家到每个坟头上烧上几张纸,在林地的正中央放上一盘鞭炮就可以了,至于磕头行礼什么的,全免了。要说讲究,也只有一点:女人不准上林。 鲍福带领着他的三个儿子做完了他们的事,并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立即赶回家里去。鲍福站在林地中央,充满感慨地对儿子们说:“上林有什么意义呢?刚才咱们烧下的纸钱,你爷爷他们真的能收到吗?咱放响的鞭炮,他们真的能听见吗?咱请他们回家过年,他们真的能跟着咱们一块走吗?我看未必。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个,恐怕村里真正相信这个的也不会太多。那么又是什么力量促使大家伙踊跃上林呢?我想,这纯粹是活人在做样子不仅做给自己看,也做给别人看。做给自己看的目的就是要让更年轻的一代记清楚谁跟谁根儿上最近,谁的老爷爷跟谁的爷爷是兄弟;做给别人看的目的无非就是想亮亮兵,让更多的人看看谁家的人最多,谁最能在村里吃得开。你们瞧瞧人家那林上,多热闹啊!哪家上林的不是有几十口子之多呢?再看看咱们的林上,就咱们爷儿四个。咱们孤单不孤单?可是,尽管他们人多,但混出息的并不多。我始终认为,人不在多,而在有没有出息。没出息,人再多也不顶用,你总不能光准备着跟人家打架吧?有出息,咱就是一句话不说也没人敢欺负。所以我经常嘱咐你们,千万要好好读书,只有把书读好了,将来做了官,才算是光宗耀祖,才算是出人头地。孩子们,咱们的老祖宗都穷怕了,只是到了我这一代才算是让‘穷’字断了根。说实在的,我也没有混出息,因为我最终没能弄个一官半职。我希望你们兄弟三个将来不仅要富,还要贵。今儿我当着老祖宗的面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假如你们当中有混成中央委员的,他就是一辈子不回这个家,甚至跟我一刀两断我都认了。” 学智望着父亲充满漏*点的面孔,既感到亲切,又感到陌生。 按照惯例,每年的年三十晚上,昭懿、昭任、昭阗和鲍福兄弟四人要轮流做东举行酒会。兄弟们可以畅所欲言,把一年来积压在心中的烦事儿和乐事儿都要吐出来。用他们的话来说,烦事儿大伙儿可以共同承担,乐事儿大伙儿可以共同分享。鲍福因近几年来生活有所改善,故提出独自做东。昭懿提出抗议,但因为不能违反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只好保留意见。不过今年情况有变,鲍福跟昭阗分道扬镳了,昭阗早早地就提出了退伙。 在一张方桌子的四边本来正好能容纳兄弟四人,他们发好的誓言,一个都不能少,用他们的话说,这叫“四平八稳”可是今年猛不丁儿的少了一个,这使得气氛一开始显得很冷淡。鲍福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他不失时机地把小圣叫来补了这个空缺。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从今年开始,小圣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你的任务是:倒酒,倒水,布菜。” 大家很快便进入了角色。因为昭懿一贯沉默寡言,所以酒桌上说话的人实质上就只有鲍福和昭任两人。前面说过,这两人当面说话,很少有投机之处,即使在这难得的除夕之夜也免不了磕磕碰碰。他们之所以能彼此相容,完全靠的是争吵之后的各自回味。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鲍福进了一趟京城,很多新鲜事儿还没有来得及说,看样子昭懿和昭任早把说话的主角推给了鲍福。在这个美好的夜晚,一边品味着美酒佳肴,一边聆听着来自京城的趣事儿,那敢情比看一场大戏都过瘾,他们何乐而不为! 鲍福的故事是从那天踏进省城火车站广场时开始的。在火车站的见闻他做了艺术性地取舍,首先把偶遇彩霞一事隐而不谈,而把跟剪票员软磨硬泡的情节做了夸张性的渲染。这一场戏,鲍福足足讲了两个小时,而他从进火车站到坐上列车也总共花费了不到一个小时零五十分钟。 两人听了,的确感到新鲜。外面不时地响起鞭炮声,更加突显出浓浓的节日氛围。大家不由得杯来盏去,气氛非常热烈。两人觉得京城的故事还会更精彩,于是猛喝一杯酒,用手掌抹抹嘴巴,继续等待下文。 谁知鲍福刚提到“北京”二字,神色就黯淡了:“嗨,还是不提为好。” “咋啦?”听意正浓的昭任一看鲍福伤神的样子,非常扫兴“北京有啥不好?它总比咱们的省城更好些吧?” “一言难尽哪。”鲍福独自干掉一杯,脸上显露出一丝少有的苦相。等学智重新倒满了酒,他才继续说:“京城好是好,可它并不是咱们贫下中农去往的地儿啊!这话咱只能关起门来在家里说,要是在外面说人家肯定会笑话咱。说句良心话,我虽然没有见过大世面,但毕竟比一般的群众见识广啊!不瞒两位大哥说,我这次到了北京,高兴的事儿一件都没有碰上,烦心的事儿倒是碰了不少。首先,咱走在大街上,甭管穿戴多么整齐,总归都像个乡巴老。咱不服不行。你瞧人家那说话,多流畅,就跟电影上演的似的;可咱呢,一张口就苯嘴笨舌的,跟人家根本就搭不上帮。其实这还是小事儿,更重要的是,还是咱的见识浅。这一次我在北京总共住了才一个星期,可是出的洋相比我过去三十多年出的都多。就说逛大街吧,咱过去哪见过那么多的汽车!这乍一到了京城,一眼望去,那汽车就跟流水似的,咱总觉得眼神不够用。在进京的第二天,我刚从旅馆里走出来,就发现十字路口有那么多的人傻站着。我还以为谁在打架呢,刚要问,就看见那群人呼啦啦地都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那是在为汽车让路呢。我第一次进公园的时候,看到那么多的老头儿、老太太在练武,我就挺纳闷:他们的动作咋就这么慢呢?就算岁数大了点儿,也总不至于跟撒网捕鱼似的吧!后来我听说,他们打的那叫‘太极拳’,想快也快不上去,那是专门为强身壮体设计的。还有一件事儿,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过年嘛,大家图个热闹,再者也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说,反正你们俩又不会笑话我。我在旅馆安顿好以后,忽然觉得肚子涨得难受,就学着普通话,别别扭扭地问人家服务员:‘请问,茅子(即茅厕)在什么地方?’服务员一听,愣了:‘同志,您放心好了,我们这里没有毛子。’我一听,急了:‘没有茅子怎么能行呢?那不把人憋坏了吗?’服务员笑了:‘原来您问的是洗手间啊,我还以为您问的是苏联人呢。’我还是整不明白:‘同志,我不洗手,我要解手。’服务员又笑了:‘卫生间就在您的房间里。’我一听傻啦:‘睡觉的地方怎么能当厕所呢?这不是开玩笑吗?’服务员只好把我领到厕所里面,教给我怎么使用,我才算明白过来。你们不知道,当时我那脸呀,就跟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要多红有多红。” 昭懿和昭任都听得直眉瞪眼的,一点儿都不觉得可笑,倒觉得挺新鲜,真是闻所未闻啊。学智想笑,又不敢,他强忍着心中的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昭任终于憋不住了,插话道:“咱出门不就是为了开阔开阔眼界吗?这有啥不好?” “大哥,你哪儿知道!像旅馆服务员这样的人该有几个!你还没看见其他部门的人呢。过去我一直以为,北京是大城市,北京人从小就生活在天子的脚下,他们肯定比小地方的人待人温和。结果不是那样。我跑了那么多的商店,还从来没看见过有哪个营业员是好脸的。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脸,就跟大爷大娘似的。咱跟他们打交道,那简直就是拿着**辣的脸硬往人家的屁股上靠。一提这个,我的气就不打一处出。不提它啦,喝酒。” “那罗部长在跟前也不行?”一直沉默不语的昭懿也忍不住地提出一个问题。 “大哥。”鲍福把端在手里的酒杯又放下“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次去北京,连罗部长的影儿都没有见着。当然,我一点儿都不能怪罪人家,人家是中央领导嘛,忙啊,连家都没工夫回,哪还顾得上咱呀!饶这样,人家还专门为我安排了住处,还派人陪着我看电影、逛公园、买车票,咋说对咱都够一百成啊!咱回过头来想想,咱过去对人家是有恩呢,还是有情呢?咱不就是给人家送过一碗饭吗?这算哪码子事儿呀?咱得知情,不能硬拿着棒槌当针用,咱不能耽误人家的正事儿。即便是他的秘书,那也是为中央办事的呀!所以,他的秘书能陪着咱吃吃饭、看看电影、逛逛公园咱就很满足了,咱不能再麻烦人家别的了。” “那罗部长的老婆和孩子对你咋样啊?”看来昭懿真想打破沙锅纹(问)到底了。 “大哥。”鲍福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这话我本来就不想说,既然你问了,那我只好说了,反正这里又没有外人。要说罗部长的老婆和孩子,那跟罗部长简直就不是一个天地所生。我到他们家里只去过一次,只见过他们一面。他老婆长得还可以,打扮得也很俏丽,就是对人太没礼貌。她一听说我是从乡下来的,半眼儿都不愿意多看我一下,说出话来更是没大没小,让你听起来就跟吃了个苍蝇似的;他的儿子活生生的一副少爷公子的模样。我简直就搞不明白,同样的家庭,同样的生活,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昭懿后悔不该问得太多,他忽然局促不安起来。 鲍福非常理解他,不想让他太尴尬,于是转移话题道:“两位大哥,兄弟提前给你们拜年了,咱们同干一杯。”刚要举杯,忽然道:“慢,我提个建议,这杯酒让小圣敬两位大爷。小圣,你跪在地上,向每个大爷敬一杯酒,并向他们表示,将来你无论混到什么地步,都不要忘记他们,你眼里可以没有我,但决不能没有他们。” 学智踌躇了一下,正要照办,昭任突然发话了:“鲍福,你看你,咋这么多道道儿?要跪你跪,别拿捏我侄子。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再精明也是一副跑江湖的嘴脸,做点儿小事儿还行,根本上不了大场面;我侄子就不同了,他再不言语也总像个能成就大事儿的苗子。不信咱走着瞧,别管社会兴啥,他混得都会比你强得多。这杯酒我喝了。”说完,一口喝干。 鲍福垂下头去,半天不说话,很难看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 学智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走到昭懿跟前,正要下跪,昭懿急忙站立起来,拉住他的手:“爷们,使不得,使不得。我喝,我喝。” 昭懿激动之下,两只手都在发颤。一只手颤动着端起酒杯,使得杯里的酒洒了许多,另一只手颤动之下将夹在指头上的烟蒂掉在地上。 鲍福心有所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来。他走到里屋,拿来一个半新不旧约有两个粉笔盒大小的纸盒子,然后规规矩矩地放在昭懿面前:“大哥,过年哩,我要是送给你别的礼物,你肯定不收,这点儿碎东西你不会拒绝吧!” 昭懿打开盒子一看,惊呆了。原来里面装的全是烟蒂,最长的只燃烧了一点儿头部,最短的至少也有原来长度的三分之二;整体看来,长的占多数,短的只是起一点装饰作用。长的很显然是被人故意做的手脚,因为它并没有一点被抽过的样子。 昭懿呆呆地望着鲍福,嘴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外面响起了一阵又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现在正是十二点整。学智把早就挂好的鞭炮点着。 人们通常认为,这个时间点便是新旧交替的扭结,最值得庆祝。学智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按照中国传统的记时方法,每一天是从子时开始的,子时就是晚上的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因此除旧迎新的鞭炮也应该在十一点到来之际响起。然而别管选择怎样的时间点,这一刻的鞭炮声决不能少,因为这比其他任何时刻都有意义。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秀才自以为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因而时常目中无人。这日,适逢元宵佳节,文人相会,自然少不了吟诗作赋。有人出了这样一副上联:“天上月圆,地上月半,月月月圆遇月半。”秀才冥思苦索,始终对不上下联。他羞愧难当,整日闷闷不乐。为此他整整想了一年,都未能寻出佳句。倏忽到了除夕之夜,他无心与家人团聚,仍在苦苦思索。他正想着,门外忽然鞭炮齐鸣,他骤然醒悟,遂吟咏道:“今日年头,昨日年尾,年年年头接年尾。” 大概从新旧交替的那一刻起,鞭炮声就再也没有间断过,只是那声音时大时小,时急时缓。 在这个难眠之夜,最坐不住的就是那些孩子们了。早在数月之前,他们就开始用倒计时的方法盼望着新年的到来。除夕之夜,他们时不时地走出房门,望望天空是否明亮起来。他们期盼着黎明早一会儿到来,同时又担忧白昼会毫不留情地驱走黑夜,因为太阳升起的那一刹那,就意味着新年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在他们的心目中,新年就好像是一个极其神秘又极其可爱的人儿。他们总想窥探到她的真面目。他们不知道她究竟隐藏在哪儿,也不知道她何时才会现身,然而又似乎觉得她随时都在自己的身边。他们不敢胡思乱想,因为任何非分的奢望都是对新年的亵渎;同时他们又不甘让思绪沉沦,据说新春之夜发下的誓愿是最灵验的。他们就是在这种辍辍不安又虔诚如镜的心态下度过的 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飘飘荡荡。在这没有风的夜晚,自然别有一番风情。那雪花从夜里一直飘落到黎明,把整个宇宙都染白了。 今年的春节,工作组做出一项特别规定:禁止村人烧香磕头。为配合移风易俗活动的开展,工作组又积极组织了两项活动:一是文艺演出,二是武术表演。原计划这两项活动在大年初一同时开展,但因为天气原因被迫取消。现在工作组和大队支委的全体人马分兵两部分:一部分分布在村庄的各个交通路口,严密监视各种封建迷信活动;另一部分分别走访烈军属及五保老户。 今天鲍福的任务特别重。他首先得找到军帅,然后还要到县城跑一趟,估计天黑以后才能赶回来。这项决定他是在听了儿子的建议后才做出的。临出门时他半笑半恼地撂给学智一句话:“现如今倒成了他妈的儿子的嘴老子的腿了。” 孩子们不在监视的范围,所以一大早学智便跑到了碧月家里。他首先向冯水新夫妇拜了年。不过他拜年的方式也很简单,仅仅是在祝福词之外拱拱手鞠鞠躬而已学智从小就讨厌磕头。尽管这样,冯水新夫妇还是蛮高兴的,这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你这一来我们比啥都高兴。”大家欢欢喜喜,说了几句过年的话。没停多久,学智就邀着碧月一块出去了。 他们俩一块来到冯紫寅门下。从门前的雪被铲除的痕迹来看,老先生起床不会太久。学智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门两旁的春联: 无青竹,有苍松点翠; 非白梅,是傲雪添锦。 “好联句。”学智不禁赞道。话刚出口,却狐疑起来:这分明是前一日张贴的春联,可是昨日天黑以前,天空一直都是晴朗的呀,先生如何知道夜里会下雪?莫非先生真有未卜先知之术?学智不由得摇摇头。再看看那上面的文字,什么“青”呀“白”的,春联上出现这些碍眼的字儿岂不忌讳!学智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神色也一下子黯淡起来。 “干吗呢?好好的谁又招你惹你啦?大过年的哭丧着脸干什么?”碧月揶揄道。 “哦,没事儿。”学智回过神来,马上装得跟没事儿似的。 紫寅先生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慌忙迎了出来。 “紫寅爷爷过年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大家都好!”紫寅先生很温和地回敬道。 大家一块进屋坐下,紫寅先生把早就准备好的南瓜籽儿抓给他们吃。 “你们这么早就赶来了,在家都吃好了没有?要不要再尝尝我煮的饺子?这会儿还热着呢。” “不啦,紫寅爷爷,我们都吃好了。”学智道。 “他呀,不早着赶来能成吗?”碧月瞥一眼学智,自个儿笑起来。 学智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前年的事儿。原来这两个孩子从早就有个约定,每年的大年初一无论再忙也一定先给紫寅爷爷拜个年。可是前年学智由于除夕之夜睡得太晚,早晨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急急忙忙吃了点儿饭正要出门,没想到紫寅爷爷带着碧月已经进门来了。原来紫寅先生发现学智这么晚了还没有出门,怀疑他身体不舒服,坚持要看望一下,结果闹了一场误会。可话一旦传起来,味道就变了:大年初一,哪有长辈给晚辈拜年的理儿啊? 这天,鲍福的确回来得很晚,还浑身沾满了泥巴,看样子没少跟雪地拥抱了。不过他的情绪还好,一回到家里,他就抱着桂晴亲了又亲,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意,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么高兴过。等亲够了,又赞不绝口起来:“多亏你养了这么个好儿子,不然我非得陷入泥坑里不可。我原以为这小子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没想到他比我的城府都深,真是人小鬼大,我不如他呀。”“事情还没开始呢,干吗就说得这么花里胡哨的?要是事情办砸了可咋办?”“你放心,万无一失。” 当地的习俗,初一和十五是不能串亲戚的。有一种说法:“你给我个初一,我便给你个十五。”意思是说,你要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儿,我将会变本加厉地报复你。 文氏最大的美中不足就是这辈子没有生养一个女儿。有时候她想女儿会想得发疯。她经常说:“你瞧人家谁谁谁她娘,多有福气,一辈子生了三个闺女,不是今儿这个要来,就是明儿那个要来。娘儿几个,热热闹闹的,真馋人。哪像我,孤苦伶仃的,就跟老绝户似的。千好万好,都不如自家的闺女好,闺女好比是娘的贴身小棉袄。”这种美中不足久而久之就化成了一种伤感,而这种伤感在每年的大年初二又显得尤为突出。因为这一天是一年当中闺女走娘家的最好日子。每年的这一天,老太太们总会早早地吃完饭,站在村头的各个路口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各自的闺女走娘家,文氏就混同在她们中间。一会儿张家的闺女坐着套着毛驴儿的大马车来了,还不等人家的母亲开口,文氏就开始激动了:“你看看,你看看,你娘都等了这么久了,你们咋才来?冻坏了吧,快回家暖和暖和去吧。”然后跟着人家到家里烤上一把火,等人家娘儿俩开始舒舒服服地问长问短时,她又要回到村口的老太太堆里去了。她继续跟着盼啊等啊,一会儿,李家的闺女带着孩子又来了,文氏不是忙着接包袱就是忙着领孩子,然后跟着人家到家里喝上一碗茶,说不上几句话又要回到村口就这样,她直到把最后一家的闺女迎来上再送回家的时候,天通常已经是正上午了。他不得不孤单单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开始拾掇冷菜凉碗 今年的大年初二,文氏跟往年一样,随众多的老太太早早地就站在了村北的路口。可是她们首先等来的不是那套着毛驴儿的大马车,也不是那汉子拉动的地排车,而是四辆吉普车。 老太太们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儿!她们纷纷议论开了:“哪来的这么多的小汽车?”“敢不是走亲戚的吧?”“瞎说,谁家的亲戚有这么多的小汽车?”“看样子,上头又来人了,村里又不知发生啥大事儿了?”“咱们还是躲躲吧?”“躲啥呀?咱们又没做啥歹心事儿。” 大家正在议论着,最前面的那辆车在她们的跟前停住了。紧接着,后面的车也都跟着停下了。从车上走下一位工作人员来,他非常客气地上前询问道:“大娘,说话呢!向你们打听个人,去鲍福家里怎么走啊?” 老太太们一看汽车停在了她们面前,早已慌得不知所措,又看见来人这么客气地跟她们说话,更不知如何回答。她们不约而同地在人群里寻找着一个人的影子。“鲍福他娘,你家的亲戚来了。”“大婶子,找你儿子呢。” 工作人员看着文氏局促不安的神态,落落大方地招呼道:“大娘,您就是鲍福他母亲吧?请您老上车,带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文氏像做梦看电影一样,只觉得眼前一阵阵闪烁,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客人在对她说什么。 工作人员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文氏听清楚了,她慌忙应道:“不用啦,我自己走着就行了。”说着,一步一歪地向前走了。因为路滑,她没走几步,就打了个趔趄。 工作人员赶忙上前去搀扶她。 车上的人一听说在前面行走的老太太是鲍福的母亲,呼啦啦地都从车上下来,徒步前行。小汽车在他们的后面缓缓地蠕动着 事实证明,鲍福的忙碌完全是徒劳的,因为县里领导不仅带来了根本就用不完的菜蔬和肉食,还带了两位上等厨师。别说鲍福帮不上忙,就连桂晴也只能做做下手罢了。厨师不愧为厨师,人家三下五除二,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就齐活儿了。 别看鲍福背地里总把当官儿的骂得狗屁不如,其实他心里对这部分人崇敬着哪。别说猛不丁儿的让他跟当官儿的坐在一起,就是平常让他跟人家站得靠近了一点儿,他就受用得不得了。昨儿一听说家里要来那么多的官员,他激动得一夜都没有合眼。可是一旦跟人家坐在了一起,他又拿捏得骨头疼。当然,他今天开的玩笑是有点儿大。但平心而论,这跟开不开玩笑没有任何关系。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在此之前。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在他看来,所谓的能力,那不过是别人都在捧你罢了。如果有人也在捧他,指不定他会有一番叱咤风云的作为。他甚至做过一个破天荒的假设:假设有一种阴差阳错的机会让他登上**中央主席的宝座,他会比**考虑的任何一位接班人都称职,包括当今的华国锋当然,这种假设他只能在家里说说而已。他不止一次地对儿子讲:“如果有一天你当上官,我啥都不干了,就一天到晚地躲在小屋子里当你的私人秘书。要知道跟官场里的人周旋,你永远都不如我。”他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他长了一张好嘴,能把天底下的话说明白。可是最近一两年来,他隐隐约约地发现,每当遇到稍微上点儿档次的人物,这张嘴就变得笨拙起来。莫说高谈阔论,就连大路边儿上的话都说不明白。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又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场面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昨儿他想了整整一宿,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可是等到大家坐在一起,他哝了几次嘴,居然连一个响亮的字都没有道出来,身上倒是平添了不少的汗水。幸亏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宴会,用不着他讲得太多,况且在座的各位领导有着与他同样诚惶诚恐的心态。 在这里,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坐在鲍福身边的这位仪表堂堂、谈吐不俗的年轻人,因为他才是这场大戏的主角。他是军帅道儿上的朋友,叫冯长,多年来一直在东北一带混。他原籍在北京,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今天他所扮演的角色是罗部长的司机,在座的人都尊称他“张秘书”他来芦花村之前是夸下海口的:“对付几个县里的小头目,我就是捂上半张嘴,也绰绰有余。”当时鲍福还有点儿担心:“时间长了会不会露馅?”“你以为他们是多大的官儿啊?这么说吧,县委书记到了北京,就好比农村生产队的队长到了县城。不是我瞧不起他们,就他们那伙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罗部长的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有幸见了罗部长,谈话的时间也就那么可怜的几分钟,多少重要的事情都还来不及说呢,哪有机会去念叨这些没用的话呢?他们总不能一见到首长的面就首先打听张秘书怎么怎么着吧?”鲍福一听也是。 宴会进行到最后,县里的一位领导人讨好道:“张秘书,能认识您,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今天我们这些大小头目差不多都来了,我们不敢有太大的奢望,只想请您在县里多待两日,也好对我们的工作给予更深入的指导。这也是我们增强觉悟、提高认识的好机会。您毕竟是在首长身边工作的同志嘛,看问题总比我们的境界要高得多。” “不敢。”张秘书抽了一口烟,不卑不亢地说:“我跟随罗部长工作多年,虽然觉悟不高,但毕竟懂得什么叫工作分工。我们的同志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随便干预分工以外的工作。罗部长就特别反对这一点。” “张秘书,您品格高尚。”这位领导竖起大拇指道。 另一位领导献媚道:“咱们不谈工作,不谈工作。邑城这地方虽然穷了点儿,但这里的人民还是很富有感情的。那么张秘书是否在其他方面对我们还有什么具体的指导?比如亲朋关系什么的,有没有需要县里协调的?” “谢谢县里领导考虑得这么周到。要说亲朋关系嘛,鲍福同志可以算上一个。我此次来本来是路过,但罗部长又特别交给我一项任务:代他看望一下鲍福同志。”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哎,鲍福同志,今天你的父母官都来了,你有没有对他们要说的话?” 鲍福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心里一阵紧张,他努力地控制着,嗫嚅道:“前几天倒发生了点儿误会算了,还是别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儿” 县里的头目们一个个大包大揽道:“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你只管说。”“是不是怕我们也帮不上忙?”“放心吧,别管牵涉到谁,县里都会严肃处理的。” 鲍福只好把工商所扣照相机的事儿说了一遍。 县革委主任当即向工商局长发怒道:“太不象话了,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回去告诉你们的人,把照相机原封不动地给鲍福同志送到家里来,还要让所长亲自向人家赔礼道歉。” 鲍福连忙表示:“别,别,只要还给我就行了。” “就这样做,一定要严肃处理。”革委主任斩钉截铁地说。 鲍福几乎要笑出来:一位货真价实的中央委员被人们当叫花子打发;一个地地道道的江湖骗子却被这群老爷们当神仙敬奉。这世道真他妈的邪了! 第四十七章 果然,在宴会之后的第二天,谭所长就带领一班人马把照相机亲手送到了鲍福家里。 所长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地嚷道:“鲍福兄弟,误会,全都是误会,千错万错都错在那天我不在所里。都是这帮龟儿子办的好事儿。”然后冲着大伙:“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鲍福认个错?” 一帮匪徒似的办事人员像炸了锅似的嚷嚷开了。这个说:“鲍福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宰相独里能撑船,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啊!”那个说:“鲍福哥,您海涵,都怪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鲍福何尝不清楚,他本身就是从钢丝上沿过来的?这事儿只能哈哈一笑。于是他立刻摆出一副笑脸:“弟兄们这是说哪里的话?你们都把我鲍福当成什么人了?我鲍福不才,但毕竟在江湖上混了多年。江湖上有句老话:‘一回生,两回熟。’还有:‘不打不成交。’从此以后,你们若不嫌弃的话,咱们都是朋友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痛快。”所长叫嚷道“你们都听见了吗?从今往后鲍福就是咱们的哥们儿了,谁再有半点对不住他的地方,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众人齐声拥护:“谁敢不听大哥的!” 鲍福道:“既然弟兄们都来了,我也没什么好表示的,但家里有的是酒,无论如何也要请弟兄们来个一醉方休,‘热热闹闹是年下’嘛!我可把丑话说在前边,谁都不兴当孬种!” “使不得,使不得。”所长首先挂了免战牌“我们空手而来,实在无礼,改日吧。”说着,就要拔腿。 鲍福一把将他拉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真要拿我当哥们儿,哪有这么多废话?有道是:‘菜好做,客难请。’你是不是成心要看我的笑话?” “兄弟,别别别,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既然这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然后冲着大伙喊:“弟兄们,今天都别走了,大家热热闹闹喝个痛快。有道是:‘有来无往非礼也。’元宵节过后,我做东,给鲍福兄弟还席。” 那天,大家一直喝到太阳落山,一个个都喝得东倒西歪。 没过多久,鲍福又跟税务所的大小人物喝了个昏天黑地。 就这样,不到一个月的光景,鲍福就把程彰集及周遍公社的执法部门玩儿得风风转,他的势力范围还在不断地向四周扩展着 那位张老板原计划将鲍福一口吃掉,现在看来,不仅不能如愿以偿,反而有朝不保夕之患。因为他的地盘正在一天天缩小,眼看就要四面楚歌了。这时,他不得不放下架子,借助外界力量化干戈为玉帛了。 那位曾在江湖上名扬一时的卞铁嘴更是狼狈不堪,他千方百计地想跟鲍福尽释前嫌。然而他一听见鲍福的名字,心里就发怵,连二次登门的勇气都没了。 鲍福毕竟是久混江湖之人,他深深懂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道理,再加上桂晴经常晓之于“得饶人处且饶人”之理,鲍福很快就跟张老板握手言和。两人同时达成共识:程彰集以东地盘归张老板,以西归鲍福,双方不得侵犯。张老板非常满意,还专门宴请了鲍福。鲍福不知不觉中在江湖上又多了一个朋友。 一九七七年,从春节到麦收后的半年内鲍福是一路绿灯、左右逢源。屈指算来,这半年的收入要超过过去好几年的收入,因为照相在当时能称得上暴利,况且这个行业最发财的路子就是一年一度的照毕业相,鲍福和桂晴是豁出命来对待这件事的。 就在鲍福正在宏图大展,如日中天时,政治阴云却悄悄地降临到他的头顶。原来在这年的夏季,**邑城县委、邑城县革命委员会联合出台了一份文件:关于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若干问题的规定。规定通过引用有关方面对“资产阶级法权”这一极具时代特色的社会现象所做的理论性的概括,从而采用列举法详细地描述了这一现象在邑城县境内的具体表现形式。私人照相馆就在形式之列。规定视“资产阶级法权”为洪水猛兽,号召全县人民积极行动起来,广泛开展一场以深入揭批“四人帮”为形式,以割除资本主义尾巴为内容的群众运动。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高音喇叭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响彻着播音员奋发激昂的声音:“我们的国家是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国家,公有制的原则决定了国家公民必须具有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思想品德。任何私有制形式的存在都是历史的倒退,都是社会主义制度所不允许的。列宁同志早就告诫我们:‘小生产者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或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 非常可笑的是,这场运动跟以往大多数运动一样,风声大,雨点小。因为县委、县革委不可能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场运动中去,他们还有着更比这更严峻、更艰巨的工作任务,比如:农业学大寨。另外,就规定本身而言,由于它是领导者在对全县形势缺乏全面估计的基础上草率制定的,因此带有严重的不完善性。如:规定指出:“私人经营者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将经营所需工具、器具转让给集体单位。”此处的“转让”是有偿转让,还是无偿转让?如果是无偿转让,那么,有些转让者非得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不可;如果是有偿转让,那么作价的原则又该如何掌握?还有,对于那些已经列入“资产阶级法权”行列的经营者,是把他们打翻在地,还是让他们戴罪立功?等等。不久,在实际落实这一重大部署时,县里对原来的思路又做了这样的调整:只要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迷途知返,愿意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我们就欢迎他,对于他从前的过错就不予追究。 根据规定的精神,鲍福下一步的任务就是把照相机转让给大队。他和桂晴要在大队党支部的直接领导下开展工作,全部收入归大队所有,鲍福和桂晴只能根据劳动量获得工分。就当时的情况来讲,一个工值一般在三毛钱左右;而一份一寸照片的价格是三毛八分钱,扣去成本,毛利也在三毛钱左右。如此天壤之别,鲍福岂能心悦诚服?因此,从文件下发的那一刻起,鲍福就慌张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四处奔走,探听各方面的消息,不日便获悉:其他几家民间照相馆基本上是明里归公,实则为私。在此之前,鲍福一直按每天一元钱的数额向生产队里上交“买工费”这对于生产队来说,无疑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所以社员们还是比较满意的。鲍福认为,既然自己为生产队里做了贡献,那么此项行为也应该是合情合理的了,因此还想沿着这条路子继续走下去,他宁可在现有的基础上再增加一点上交额。总之,只要让他跟生产队打交道,不管采取什么样的方式他都乐意。可是大队方面坚决不认账,并声明一定要按照原则办事。鲍福好话说了一大堆,就差跪下给他们磕头了,全无济于事。经验告诉他,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他不由得心灰意冷起来。这时,昭懿等人献计说:“你为啥不利用罗部长这座靠山?你要是打着罗部长的旗号到县里跑一趟,还怕他们不给你网开一面?”鲍福摇头道:“哪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常言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我跟罗部长还是八杆子打不着那点儿的小关系。我若狐假虎威地在外面咋呼一阵子,兴许还能蒙住一些人,要跟大队的那帮老小玩儿这个,没戏。他们谁不知道我的底细?再说啦,就算我跟罗部长有八拜之交,也无济于事。你们没看到,紫寅大爷的亲弟弟在外省当的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省委副书记,紫寅大爷不是照样在家里挨饿受冻吗?咱芦花村跟别的村不一样,他们只要用不上你,任你是天王老子都不顶用。” 鲍福冷静下来的时候,琢磨过这样一个思路:谁也不用管,还像从前一样,该咋干咋干,真正到了有人找上门来的时候,就让母亲和祖母学着机枪的样子大闹一场。反正她们都是烈属,谁也不敢动弹她们一指头。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和祖母。谁知两位老太太一听这话,纷纷摇头叹息:“这事儿我们做不来。”鲍福气急败坏地回到自己屋里,冲着桂晴咆哮道:“我就知道她们办不成事儿。你瞧瞧她们,在家里搞内讧,一个比一个勇敢,一轮到办正经事儿,都傻眼了!这就叫大门里面的英雄。我看她们在这方面就不如机枪。”桂晴揶揄道:“那你为什么不请机枪给她们办办学习班?”鲍福苦笑道:“她们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 鲍福又在想,既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为什么不去投靠张老板?这个念头刚刚冒出,鲍福就把它掐断了。因为他得顾及面子。 鲍福不得不陷入极度苦闷之中 经过两昼夜的思考,他终于沉静下来。他对几位大队支委做了一下评估: 昭珙:无论讲亲族关系,还是个人感情,都不应该跟自己过不去。可是这人一贯看似沉静如水,其实内心沟壑纵横交错,在大的是非面前,只要不牵涉到他个人的切身利益,他是轻易不表态的。 冯保才:这人一贯昏头昏脑,好事坏事到很少找着他。 另外几位年轻的支委乍一看跟个人似的,其实他们坐在办公室里只是摆摆样子罢了,他们最终还得看昭珙的脸色行事。 剩下的就只有文圭汝了,这老儿从头到脚都流着坏水,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挤对我。另外在他的身边还活跃着几个不三不四的家伙,如汪清贤等人。他们一伙人有一个共同特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从我插上照相机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染上了红眼病,无时无刻不想制我于死地。眼看天赐良机,他们岂肯善罢甘休?看来他们才是我的真正对手。 想到这里,鲍福的心里一下子亮堂的许多。你们不是成心要放我的血吗?那好吧,咱就来个破罐子破摔。我得不到的,你们也休想得到。反正技术掌握在我的手里,你们只能远远地看,离近了就别怪我恶语伤人。咱们走着瞧,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 再说文圭汝早把照相馆看成了一块肥肉。他为大队谋划是假,为自己谋划是真。他总共生了四个儿子,出落得一个比一个丑陋。四个儿子,四条光棍儿。除了小四儿,其他三位都是二十郎当岁。最让他头疼的就是老二,这家伙不仅貌丑,还弱智。都二十好几了,脸上还时常挂满鼻涕和口水。人还没到呢,就远远地飘来一股臭味。很少有人愿意跟他接近。文圭汝正愁着没法打发他,忽然看到了鲍福手里的照相机。何不来个浑水摸鱼?让二儿子在照相馆里混上几天,技术学到学不到那都是小事儿,关键是能借此机会混个媳妇。不过文圭汝并非等闲之辈,他决不会一亮相就使出绝招,他深知鲍福非常难对付。他得先让身边的人先试探试探,然后再决定下一步采取何种手段。 鲍福认为,既然老子已经归顺,咱们之间就没有上下大小之分了,什么领导呀,被领导呀,老子不管你们那一套,老子就认准一个理儿:外行永远不能领导内行。将来大家相处,平安无事万事皆休,倘若吹毛求疵,吹胡子瞪眼,别怪老子说话噎人。所以他头一天去大队上班,就故意表现得大大咧咧,他不仅不把文圭汝放在眼里,就是见了昭珙,都是爱答理不答理的。 好在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性:高兴的时候,说什么都行,不高兴的时候,就像老虎的屁股一样摸不得,大家都处处谦让着他。尽管如此,鲍福还是觉得看见谁都不顺眼。工作刚刚开始,大家就被弄了个大不愉快。原来照相馆归公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涉及到照相材料的问题。 鲍福没好声气地告诉他们:“现在相纸和胶片都用完了,咋办?你们总不能让我拿小学生的作业本当相纸用吧?” “去买啊。”不知谁顺口说了一句。 “买?说得容易。你知道北京在哪个方向吗?告诉你吧,去北京可不像赶程漳集一样,一支烟卷的工夫就能走个来回趟,那得需要坐火车。你以为火车票就像烟卷那样容易买到吗?那得需要排队,你也别以为排个十天八天的就一定能买到,那还得看你的运气。” 大家都不吱声了。 鲍福一看大伙儿都变成哑巴了,于是找茬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谁去买相纸啊?是我去啊,还是在座的哪位去啊?” “当然是你去了!”又不知是谁顺口说了一句。 “我去?说得轻巧。我去你们能放心吗?”鲍福几乎用鼻子哼道。 “那就请你带一位同志一块去。”文圭汝接口道。 “说来说去还是怕我捣鬼啊!文副支书,敢不是带你一块去吧?别怪我说话难听,我带不动你。要去你自己去。” “你”文圭汝气得说不出话来。 昭珙示意文圭汝不要多言。最后大家商量的意见,还是让鲍福自己去,并且在工分及生活补助方面都给予了特别的照顾。这件事儿总算平定下来。 下一步就是研究照相馆如何开张以及开张后人员如何配备等问题了。大队党支部很快拿出了方案:业务仍然由鲍福和桂晴来处理,另外为鲍福安排一位助手,具体管理款项的收取和照片的发放。鲍福非常清楚他们的意图:什么狗屁助手!说得好听,你们不就是为了掌握照相馆的经济命脉吗? 对于文圭汝的小算盘,昭珙早已心知肚明。鉴于去年在学湘上大学的问题上,文圭汝是出过力的。所以在助手的人选上,昭珙完全遵从了文圭汝的意见。就这样,文圭汝很顺利地迈出了预定计划的第一步。 这位助手名叫大槐,是文氏集团的重要成员之一。此人四十多岁,读过高中,当过几年生产队会计,因生性古板,又不善于助人,故至今未有妻室。文圭汝安排此人的目的就是让他两眼死死地盯在钱上,决不能让鲍福沾到一分一文的便宜。 就当时的条件来说,芦花村虽然办起了照相馆,但照相生涯仍然以流动经营为主。就算照相馆归了公,其营业收入也主要来源于赶集及下乡收入。因此顾客心目中的照相馆,其实就是摄影师的家庭住址。基于这种状况,鲍福第二次去北京,就做好了自己的打算。他买了两份材料,一份归大队,一份归自己。归自己的那份就是为了应付上门来的顾客。鲍福不会那么傻,自己拼命挣来的财富供大队那伙人享用,而自己只能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工分。结果开张不几天,大槐就看出奥妙来了:“我说鲍福兄弟,咱们出发收到的钱我都有记录,平常收到的钱我一点儿都不清楚,这叫我咋向大队交代呀?”鲍福笑道:“大哥您尽管放心,大队那边你不用管,谁要问起来,你就往我身上推。另外您想抽烟啥的只管问我要就是了。”“那可不行,文圭汝交代过好几遍,照相收入一分都不能少,我得如数交给大队。”一听见文圭汝的名字,鲍福浑身不自在:“那你说咋办?人家找上门来我总不能拒之门外吧?再说啦,在家用的材料全是我自己的,我又没沾大队一分钱的光。”“那也不行,既然照相馆归了公,你就再不能单独行动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大槐把这个问题反映给文圭汝,文圭汝当即做出指示:“既然他这么说,那你就天天到他家里走一糟,只要有人去照相,你就向他们收钱。”大槐当然不辱使命,有事儿没事儿地都往鲍福家里跑。他这个人很不会办事,不管人家家里有没有客人,他都赖着不走,还随地吐痰,乱扔烟蒂。害得桂晴连澡也洗不成,连裤衩也不敢穿。没过几天,就把鲍福惹烦了。 “他妈的,真是岂有此理。”鲍福私下里冲着桂晴叫苦道。 “你说大槐这人也真是的,他咋就这么死板儿啊!”桂晴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从明天开始,你看我怎么收拾他,我敢保证,不出三天,我让他给我灰溜溜地滚蛋。” 再说,大槐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可从来还没有闻过女人味。自从当上鲍福的助手以后,他每次发放照片时,身边都被大姑娘小媳妇的围个水泄不通。有时候拥挤起来,那一张张娇嫩俊美、还散发着浓浓芳香的脸会不经意地贴在他的脸上,不是这个说:“大哥,您快点儿啊!”就是那个说:“都急死俺了。”那声音娇声足气的,乍听起来就跟做那事儿似的。他能不动心吗?这心里一动,脑子里就容易出乱,脑子里一乱,手上就要出错。结果不是把张姑娘的发给了李媳妇,就是把王太太的发给了刘老汉。这使得本来就乱哄哄的场面又增添了一连串的埋怨声。 有如此把柄,鲍福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大槐,你的心都用到哪里去了?有你这样当助手的吗?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了。我就不信,文圭汝派你来就是让你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的。咱没这个本事就别在这里瞎搀和,别拉不拉屎的都占个茅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如此难看,他自然会心里更乱。然而心里再乱他也不敢顶嘴,因为事情本来就错在自己身上嘛。他只有千般地小心,万分地谨慎。等一天忙下来,他全身的衣服都紧紧贴在身上了。 如此忙乱,帐上未免又出了点儿差错。等把帐全部对清楚,已经是晚上九点以后了。他站起身来,只觉得头重脚轻,停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他走出房门,只见门外漆黑一团。鲍福把门敞开。他不由得一阵惊喜,赶快趁着灯光大步流星地朝大门外走。刚走了几步,背后传来“咣”的一声关门声,随即眼前一片黑暗。由于步伐太快,他一不留神“嘭”地一声头撞在了大树上。他疼得“哎哟”“哎哟”地直叫唤,却没人过来安慰他一声。 第二天,他捂着隐隐作痛的眉头还要到鲍福家里去监督。他刚一进大门,就被一盆脏水浇成个落水鸭子。他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发作,却听到鲍福嬉笑道:“原来是你呀?怎么连招呼不打就进来了?我还以为是谁家的狗呢。”他瞪了瞪眼,却没敢说什么。回去换了衣服,他当即辞掉了这个倒霉的差事儿。 次日,第二位助手走马上任。他叫二华,同样属于死心塌地为文圭汝卖命的那种。跟前一位不同的是,二华更刻薄、更懒惰、也更虚伪。他上任前是这样给文圭汝表态的:“您等着瞧,有我在,鲍福一分钱也别想卷进自己的腰包。大槐能做到的我保证能做到,大槐做不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他上任的当天,就想给鲍福来个下马威:“鲍福兄弟,论个人感情,咱兄弟俩那是没说的。可是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两者不能混为一体。我这个人谁都知道,钉是钉铆是铆,一点儿都不能马虎。从今往后,你把每天的工作情况都必须向我反映一下。另外我听大槐说了,过去出现不少废掉的照片。这也难怪,谁都会出错嘛!不过这没关系,你必须把废掉的照片拿给我看看,这样我心里也亮堂些。” 鲍福岂能吃他这一套?没等他说完,就坐不着了:“二哥,听口气,你像是来管制我的。你可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你是我的助手,而不是我的领导。按照常规,助手上任后,首先要听听领导对他有什么要求,而不是要求领导怎么做。要记住,在我这里干,任何时候你都不能喧宾夺主。” “兄弟,你别误会,我”二华嗫嚅道。 “今天没什么事儿了,你可以回去了。”鲍福冰冷地说道。 望着二华远去的背影,鲍福啐道:“他妈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刚进门就给我玩儿硬的。哼,就这种人也配在我身边做事!” 两天后,二华明里来询问工作,实际上是想摸摸底:“鲍福兄弟,明天咱们有没有出发的任务?” “明天你早早地来。” 次日一早,鲍福就开始在家里等侯了。二华来得稍微晚了一点儿。 鲍福没好声气地问:“我昨天说过的话你全当成耳旁风了?” 二华羞红着脸:“都怪我,昨晚多喝了几杯。” 鲍福得理不饶人,就像老师训斥学生那样训斥道:“多喝了几杯?这就是你的理由?我问你,你到底还想不想干?不想干就干脆拉倒,没人强迫你到这里来。你以为咱们是在做小儿游戏吗?这是在照相。咱们到底还讲不讲一点儿信用?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正在苦苦地等待着吗?人家的时间就那么不值钱?如果从今往后就这样拖拉下去,那咱们的照相馆还不如早早关门。你给我听好了,想干,你就得给我拿出个样子来。” 二华听了,顿时觉得矮了半截,尽管心里闷气,但不得不忍气吞声。 过了两天,又要出发。二华早早地起了床。当他来到鲍福的大门口时,太阳还没有出来。看见大门已经打开了,他便小心谨慎地走了进去。 鲍福好像还没有起床。他不敢去叫,随便找了个凳子在院子里坐了下来。 堂屋里隐隐传来鲍福两口子打情骂悄的声音。那声音时强时弱,时隐时现;时而被收音机里的音乐声覆盖着,时而又冲破那柔美的音乐声而清楚地扩散起来。再仔细听,那分明就是两人做*爱的声音。起初,桂晴的呻吟声就跟哼眠歌一样轻。随着动作的加快,那呻吟声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就高了起来。他们似乎觉得床上的空间还太小,很快椅子和凳子便倒了霉,它们发出一阵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在告诉人们它们的主人为了自己开心根本就不把它们当回事儿;又过了一会儿,他们似乎觉得里屋的空气太憋气,又转移到堂屋当门。他们从天不亮一直耍到太阳升起很高,足足耍了两个小时。 二华简直谗死了,他实在想象不出里面的这对鸳鸯到底达到怎样颠鸾倒凤如胶似漆的境界。他虽然是鳏夫,但也偷过女人。然而他何曾有这般工夫,他每次抽*动不过四五分钟,就一泄如注。他不知道鲍福使用的是什么魔法,他的心被调动得七上八下,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就这样,人家在床上耍,他就缩到窗户底下听;人家在当门耍,他就跑到门口去听。等人家耍完了,他的头还死死地抵在门扇上。 房门猛然被打开了。二华猝不及防,一头磕在当门的砖地上。他爬起来摸摸额头,一个鸡蛋大的疙瘩骤然突起。 “二哥,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鲍福衣冠整齐地站在他的对面,冷冷地问。 他羞得无地自容:“你不是说,今天咱们要出发吗?” “人家昨天就捎信儿来了,时间变了,改在明天了。” 二华一看没戏了,只好揉着烈烈作痛的额头一步步回家。 从那以后,二华步步为难:早来有早来的苦处,晚到有晚到顾虑。无论怎样用心,都做不周正。没过过久,他只好以“不好伺候”为由向文圭汝递上了自己的辞呈。 两位助手的结果,都在文圭汝的预料之中。文圭汝比谁都清楚,他们俩哪是鲍福的对手!现在文圭汝可以无所顾忌地实施他的核心计划了。 那天,鲍福从朋友家里回来得很晚,一进门就看见桂晴耷拉着脸,非常不高兴,于是打趣道:“瞧你,愁眉苦脸的,我回来了你还不高兴?” “还说呢,都是你惹的。” “谁信啊!我一天都没在家,咋会惹你呀?不要一遇到烦心的事儿就往我身上推。” “今儿大队里通知我了,从明天起,把照相机搬到大队部去。另外洗相设施也要搬过去。” “他妈的,又是文圭汝这个老混蛋搞的鬼,我早料到他会这样做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照相在哪里凑合都行,可洗相得用房子啊,他们哪来的房子?” “我烦就烦在这里。他们说把骨灰室腾出来当洗相室。我听了就害怕。可他们却说现在大家都在破除迷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 “什么破除迷信!放他妈的狗屁。别说是一个妇道人家,就是把一个七尺大汉关在那里面,也会吓出一身鸡皮疙瘩。不行,我找他们去。”说着,起身要走。 “别忙,他们还有话呢。他们说如果我真的害怕,就再派一个人给我壮胆。” “谁?” “文圭汝的二儿子。” “操他姥姥的,真是欺人太甚。”鲍福一气之下把玻璃杯摔得粉碎。 “你急什么呀,咱们不是在商量嘛!” 鲍福再也坐不住了:“你等着瞧,明儿早上我要让文圭汝那老儿像二华一样恭恭敬敬地站在咱的窗户底下,等着给我赔礼道歉。咱们还干那事儿,这回咱要干得再响一点儿,把房屋都晃动起来,非让那老流氓谗得裤裆里流鼻涕不可。”说完,他一挺脖子“蹭蹭”几步走出了大门。 鲍福径直来到文圭汝家里。 文先实老汉正在给羊加草,一看鲍福进来了,慌忙把箩筐提到一边儿,上前招呼道:“哎呀,爷们,你咋有空来了,咱们进屋说话。” 鲍福坐下,一脸的平静,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爷们,你咋有空来了?我猜着你准得有事儿。” “大爷爷,瞧您说的,我没事儿就不能找您说说话吗?” “哈哈哈是这个理儿。爷们,说句心里话,我要是有一阵子见不到你还真想得慌哩。” “这不正说明咱爷儿俩有缘分吗?” “这话我爱听。要不,我弄两个菜,咱爷俩抿两口?” “大爷爷,今儿我都喝了一天了,哪儿还有盛酒的地儿?改日到我家里去喝。” “看来,你还是有事儿。” “您还真猜着了。”鲍福忽然认真起来“是这样大爷爷,今儿我串了个朋友,虽然我跟这位朋友没有拜把子,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遮拦了。今儿朋友给我透了个信儿:他的老爹今年八十四岁,身体还硬朗着呢。可是最近老人家被火化这事儿闹得疯疯癫癫。老人家不知道哪辈子从谁那儿听到一种说法:人要是担心子孙不孝,怕死后葬礼办得不够风光,可以趁活着的时候把老亲少眷全都招来,就跟发大丧一样红红火火地热闹一场,该行礼的行礼,该摆供的摆供,该烧纸的烧纸。这样,他死后灵魂就得到安宁了。就算以后再火化,他也不必为这担忧了,因为他已经‘死’过一回了。这叫啥来着?哦,对了,他们说这叫‘发活丧’。这事儿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因此礼数上的事儿,一窍不通。大爷爷,您见多识广,您说,到那天我去了以后,该咋办?还哭不哭?” “有这事儿?”老汉好像对礼数上的事儿不太关心,而对礼数之外的事儿很感兴趣:“我说爷们,这位老爷子跟前的人多么?他的儿孙们都干些啥事儿?” “多倒不算太多,干啥事儿的都有。我朋友的大哥就是大队支书。” 文老汉顿时精神抖擞起来:“这么说,当干部的也敢搞这一套了?” 鲍福满不在乎地说:“比不得前几年了,除了咱村还像从前一样认真,其他村庄谁管谁啊!你只要不反对社会主义和**,你就是把老天爷请到家里来玩儿,也没人反对啊!你没听说吗,现在有的地方又兴唱老戏(传统戏)啦?” 文老汉更加感兴趣起来:“爷们。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过这回事儿,只是圭汝这个混帐羔子尽拿大道理来吓唬我。” “圭汝大爷可能有他的想法,他一贯坚持原则嘛。” “坚持个屁。你瞧瞧他那熊样,整天价没白没夜地在外面穷折腾,到头来落了个啥下场?儿子儿子没出息,日子日子没盼头。人家忙活也落个人缘,可他哪,谁提起来谁骂。我这辈子也没作恶呀,咋就生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爷们,这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我每天夜里一躺在床上就伤心落泪,指不定哪一天我两腿一伸,只怕老少爷们连个抬一把的都没有。”文老汉说着说着,不觉滴下泪来。 “大爷爷,你看你,又来了,我不是早就跟您说了吗,只要我没有从这个村子里滚蛋,等到您百年的时候,您的事儿我帮忙张罗。我就不信,我叫谁谁敢不来!” “爷们,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老汉感激涕零道。 “谁让咱爷儿俩是忘年之交了!” “不过我还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大爷爷,您又客气起来了!咱爷俩谁跟谁啊!只要我能办到的,我决不会让您失望。” “说出来你可别笑话。刚才你一提那件事儿,我心里就直转悠。既然临村有人这样做了,我为啥不能?可是就怕圭汝这个混账东西不肯。你的办法很多,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鲍福沉思了一会儿,显得很为难起来:“大爷爷,办法倒有,但不知您使得出使不出?” “快说出来。”老汉迫不及待地说。 “你给圭汝大爷来个下马威。” “怎么个来法?你教教我。” “你先把家里所有老掉牙的或者闲着不用的瓶瓶罐罐准备好。等圭汝大爷回来,你就直截了当地跟他讲,他肯定不同意。于是你就装出寻死觅活的样子,一股脑儿的把这些旧东西噼里啪啦地砸个稀巴烂你别心疼,过后我给你钱买新的然后你把事情推到我的头上,只要他答应找我,后面的事儿你就甭管了。” “这个办法好,我能做到。”老汉高兴得两眼迷成了一条线。 “要记住,闹得一定要凶,否则就前功尽弃了。还有,时间要快,最好赶在我朋友办这件事儿之前,这样才显得您遇事高明。” “你放心吧。今儿晚我就办。” “好!一言为定。明天一早我在家里等着他。不过咱还得把话说在前头,这事儿您还不能高兴得太早了,咱还得悠着点儿,成与不成,咱得做好两种准备,因为咱村跟别村不一样。不过您放心,今年咱办不成,咱就等到明年;明年不行,咱就再等到后年,反正您老的身体硬朗着呢,就是活到一百岁的都不成问题。” “爷们,我全听你的。” 第四十八章 文圭汝万万没有想到,鲍福一怒之下居然把他一向风平浪静的家庭搅得鸡犬不宁。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后院失火的处境是多么的可怕啊。果然,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像放哨员一样站在了鲍福的大门前,直到鲍福伸着懒腰,哼着小调儿走出大门。 从此,文圭汝宣布休战,鲍福重新回到从前的局面上来。 然而,任何事情的发展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鲍福的照相生涯也同样如此。这期间,他既在躲避着明枪,又要防备着暗箭,时刻都处于一级战备状态。这使得他本来就不太好的脾气更是雪上加霜。当然,单独跟桂晴在一起的时候他仍然谈笑风生。只是一跟三个孩子照面,脸就会拉长许多。他没事儿就嘟噜那套他永远都不嫌絮叨的话:“你们一定要把书给我读好,家里的活再忙再累你们都可以不管,我也不稀罕你们管,你们只要能把学习给我搞上去我比什么都高兴;东西烂在地里我不心疼,考试少得一分我就受不了。”他压根儿就鄙视农业生产劳动,他认为他这辈子留在农村是一种耻辱。他每次从田地里回来,总是一边擦汗,一边痛苦不堪地嚷嚷着:“你们都看见了吧,如果考不上学,呆在家里,就是这个样子。不是我吓唬你们,谁要是在农村里上了套,这辈子你就别想再解开了。在农村这是罚劳役啊!”一天,聪明活泼的小学敏不知是故意调皮,还是说话没设防,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那老师不是经常讲,劳动是最光荣的吗?”话音刚落,小学敏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小学敏摇了摇头,没敢哭出来。鲍福却不依不饶:“狗屁,那是在糊弄傻瓜哩。你回去问问你的老师,‘地富反坏右’是好人还是坏人?让他们进行劳动改造是不是把世界上最光荣的事情都交给他们去办了?如此说来,那些国家干部天天坐在屋里风不着雨不着的,就是对他们的惩罚了?世上哪有这样的理儿!” 一天,学智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告诉爸爸,他考上高中了。鲍福的确高兴了一阵子。但目光很快就变得冷峻起来。他望着《通知书》上的分数,不满地说:“我早就说过,别老把精力都用到语文上,数理化才是最重要的呢。可你就是不听,结果还是老样子。”当听说芦花村共有七名学生考上高中,学智的成绩只排在第三名时,他更来气了,因为他要求学智每次考试都必须是全班第一。一怒之下,他差点儿把《通知书》一把撕掉。 学智这次升学考试的总成绩还算不错,只是各科分数太不均衡:语文100分,数学41分,政治98分,理化39分。关于学智的语文成绩,当时的改卷老师颇有争议。一种观点认为,语文知识30分没说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只是作文70分最多也不能得满分,因为文章不可能十全十美。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既然人家的文章无可挑剔,就应该得满分。两种观点争论不休。持后者观点的一位老师情绪激昂地拿着学智的试卷问前者:“咱们都是当老师的,而且是老师中的佼佼者。这位同学的试卷大家都看过了,现在咱们不妨做个试验:如果谁不服,可以重新写一篇。如果大家公认为你写得比他好,甚至写得跟他不相上下,我都会放弃自己的观点。说得再宽容一点儿,不怕你重复人家的思路,也不怕你比着葫芦画瓢,如果你有过目不忘之术,就算你写得跟人家一模一样都成,另外也不要求你的书体能达到如此完美的境地……我看在座的诸位未必有人能写出这么规范的字来,起码我做不到。谁敢试一下?”没人敢应。前者虽然理由有些苍白,但迫于情面,仍在坚持自己的观点;后者立场坚定,决不让步。两派意见被迫上交到考试委员会裁决。考试委员会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最后裁决:可以打满分。一时间,关于鲍学智的话题在全县教育界广泛传开了。有人回忆说:“自建国以来,在邑城县历届升学考试中这还是第一篇得满分的作文。” 顺便说一句,碧月在这次升学考试中,成绩也很不错,而且高学智两分,在班里名列第二。跟学智所不同的是,碧月各科成绩均衡。 机枪还是有事儿没事儿地就往鲍福家里跑。尽管鲍福很少给她好脸子看,而且还会时不时地抢白她一顿,可她就是舍不得跟这个家庭疏远半步。她要是有几天不到这个家庭光临一番,或者没有亲眼目睹其中任何一位家庭成员的面,她就会由衷地不自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于是她每当看到鲍福的脸子时,总会自我解嘲道:“小孩他爹,我就是这个贱脾气,别人甭说跟我说难听的了,就是脸色稍微有点儿不好看我就受不了。可你们家就不同,你就是吵我骂我,我都不生气。”鲍福本来就很喜欢戴高帽,听了这话,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他只好耐着性子听她罗嗦一阵子呗,好在机枪坐不了多久就会自觉告退。 学智升高中的喜信儿一传播,机枪来鲍福家的理由就更加充分了,因为每次进门,她都会有一个漂亮的开场白:“一听说小圣这孩子考上了高中,我喜得夜里都睡不着觉。” 说句玩笑的话,这种“睡不着觉”的毛病莫说持续一两个月,就是偶有发生,也足以使一位身体强壮之人造成精神衰竭状态。可是机枪就不同,她看上去非但没有半点精神衰竭的样子,反而精力比过去更加旺盛。看来她“睡不着觉”是假,“喜”才是真。 当然,机枪也不可能把跟鲍福桂晴闲话的机会……在她看来这是非常珍贵的机会……全部用到谈论学智的学习上,因为这毕竟不是她的强项。她总是说着说着,话题就像脱了僵的野马,跑得漫无边际了:“小孩他爹,你听说没?西边的那家子又沾上了一个。”她说话的当儿,目光就像带了钩儿似的瞟向话中所指的方向了。 鲍福当然心知肚明,因为这牵涉到一个酸不溜秋的话题。男人嘛,总想多听听别人的一些花花事儿,所以他没有表示反对。 机枪偷偷地观察了一下鲍福的表情,然后壮起胆子从头说道:“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你跟他家好些时不来往了,你不知道啊,自打上年他被汪清贤媳妇从家里踹出去以后,贼心还是不改。前一阵子他又看上东头文家的姑娘了,人家谁愿意跟他?这个不要脸的一看没戏,又死皮赖脸地缠磨起那孙寡妇来了,可孙寡妇就是不给他开门。后来,他就像得了淫病似的胡乱起来。好多人都这么说,他不管到了谁家,只要男人不在家,他就把人家的女人摁在床上干那个,有时候连小姑娘都不放过。这一来二往的,谁看见他,都吓得关门闭户。这个挨刀子的,他不得好死。哎,你猜他如今又跟谁好上了?” 她刚要往下说,却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她立即停了下来。 学智走进来,甜甜地招呼道:“老奶奶,您在说话呢。” “好孩子,放学了?我估摸着今儿又该星期六了,学校又要停伙了吧?在学校里总是吃不好的。回家好好地歇歇脑子,再就是让你娘给你做点儿好吃的来。多好的孩子啊!这一年又见长了。”机枪总想把所有好听的话全都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件再便宜不过的事儿了,只需上嘴皮子跟下嘴皮子一打架,就什么都有了,根本不需要花费任何代价。其实,她何尝不想花费一点代价啊,譬如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拿来,可人家并不稀罕。你硬是把东西留下了,人家还会加倍地回敬你,这又是何苦呢?机枪思来想去,决定不再做这种傻事儿了……在他看来,只要是占便宜的事儿就是傻事儿,当然不包括占公家便宜的事儿。 鲍福正听到兴头上,忽然被中断了。他一脸的不高兴,没好声气地说:“看你的功课去吧。”见学智走远了,又高声追加道:“不要再看语文了,多看看数理化,看英语也行。” 学智拿着《英语》课本,沿着断肠河岸来到了芳草地上。 这是一片久违了的土地。学智从记事那天起,就跟这片土地打交道。他跟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眼前已是一片清秋景象。晚风吹来,带着一丝丝凉意。苇叶有的已经变黄了,芦花在秋风中摇曳着……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脚下的芳草地上。他在寻找着那一棵棵含着羽毛的蒲公英。然而尽收眼底的并不是那热情奔放绚丽多姿的花朵,而是处处散发着衰败气象的枯叶。因为这不是一个浪漫的季节。 他闭上眼睛,努力地回味着已经逝去的岁月,回味着他跟碧月在这里嬉戏、打闹的情景……。但很快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的景况上来。 升入高中,这在许多人看来,是多么的了不起啊,可在学智的心目中连一点优越感都没有。因为他透过《通知书》上的分数早已看到了前景的可怕,就像看到这眼前衰败的景象一样。他的耳畔经常响起父亲那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声调:“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啊,他何尝不想把各门功课都学好呢!可他就是对公式之类的东西迷糊。他无论怎样用功去学,都不能把握要领。他任何时候都承认,他的物理老师人品好,说话风趣,讲述透彻,他听起来也觉得蛮有味道,可是一面对实际问题,就手忙脚乱,千错百错。说这话可能没人会相信,但这绝对是真实情况:学智读了两年初中,居然连手电筒的线路图画不出来。其实还有比这更笑话的呢,在一堂物理课上,当他第一次听老师讲到“让磁力线穿过手心”一句时,他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担忧:那不把手掌给穿坏了吗?幸亏他没有说出口,否则,肯定会有人叫他紫寅第二。他升学时两门功课所得的80分完全是侥幸所得。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些得分绝大部分来自“什么叫……”“为什么……”“怎样……”等文字性的答题。学智最不含糊的就是用文字来回答问题了。如果没有这些问题做支撑,学智两门功课的80分完全不可能。而这些既简单又机械的考题在高考的试卷中是不可能再出现的。所以,学智冷静的时候这样想过,要想使数理化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一分都很困难,而语文的分数已经达到了顶峰。如果考大学只考文字性的东西,而不考公式性的东西,那学智现在就有把握。他天生对文字性的东西感兴趣。早在上初中时,他已经把高中的语文历史等课程读得烂熟了,许多东西他几乎倒背如流。可是考大学是要考数理化的,看来大学实在跟他无缘。学智压根就没有把上大学当作一条出路,他有着比任何人都多得多的梦想,而且每一种梦想的实现都有可能使他创造出奇迹,而惟独对数理化迷门。可是现在看来,考大学已经成了他唯一的出路,因为老爸早已把他的其他出路给堵死了。不过,根据各方面的政策,目前还没有考大学的说法,可这毕竟是迟早的事儿。学智一怒之下真想离开这个家庭,可这个念头一产生他就立即打消了,因为他舍不得他的母亲,也舍不得碧月…… 一想到碧月,他的呼吸就急促起来。这一年,碧月的变化太大了,个子长高了一头,话语却减少了一半,模样出落的漂亮,刚踏进校门就顶上了“校花”的桂冠。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再有玩笑的话了,双方还未开口,倒是先涨红了脸。最让学智忧心的是,两人被分在了两个班,学智在一班,碧月在二班。平时他们很少接触,连多看几眼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只有在课外活动的时候,两人才能远远地相望几秒钟,而且谁也不敢走近半步。学智每当看见有的同学用那种直直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碧月时,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他特别不愿意看见那些男生们躺在肮脏的宿舍里,一边用不干净的手在黢黑的肚皮上滑来滑去,一边嬉皮笑脸地谈论着校花是多么多么的美,自己是多么多么地想跟她干那个……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学智急忙转过头去,惊喜道:“啊,碧月,你来了。” 碧月微笑着点点头。 “哦,碧月……”激动之下,他居然想不出该说什么了,只好顺便找了一个话题:“今晚程彰集放电影,你去看吗?” “黑灯瞎火的,我爹他不会让我去的。” “说什么呢?今儿不是十六吗?你瞧,天空晴朗得很,那月光会很明亮的。” “那也不行。”又娇嗔道:“你也别去了。” “不去,那会后悔的,你知道今晚放什么电影吗?京剧《穆桂英挂帅》,梅兰芳先生的代表作。” “又是京剧,你懂,我又不懂。” “听多了自然就懂了呗。你知道吗,梅派的这个剧目最初是由豫剧移植过来的?豫剧《穆桂英挂帅》是马金凤老师的代表作,在咱们这一带流传已久了。” “你说这话嘛,我倒知道一点儿。”碧月忽然来了兴趣,不由得哼唱起来:“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斗大的‘穆’字震呀震乾坤,‘帅’字旗飘入云……”她看到学智认真的样子,反而羞涩起来。 “好听,怎么不唱了?” “瞎说什么呀,人家那不是随口哼几句吗!哪能像你那样,一张嘴就跟真的似的。” “你又拿我开心了不是?”他又认真起来:“依我看呐,这豫剧的《穆桂英挂帅》唱词和唱腔都很优美,但跟京剧比起来,就有点儿美中不足了。这么说吧,京剧的这一剧目简直就是在豫剧的基础上进行了脱胎换骨。” “有见地。何以见得?” “你听听京剧的唱词就清楚了。”说着,他小声哼唱道: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接着他分析道:“豫剧的唱词看上去雄伟壮观、气势磅礴,但细加推敲,它只注重在外表上塑造人物形象;而京剧的唱词不仅成功地塑造了穆桂英的外表形象,更重要的是对其内心气质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摹,从而使得穆桂英这一英雄形象从里到外都闪耀着英雄的光辉。你看,‘壮志凌云’这四个字是多么的慷慨激昂,多么的气贯长虹,它简直把穆桂英誓破天门阵的英雄气概表现得一览无余。所以我认为,仅就唱词而言,京剧比豫剧更含蓄、更丰富、也更具有立体感。唱腔就更不用说了,梅先生的表演早在三十年代就被誉为世界三大戏曲艺术表演体系之一,梅先生的这一剧目又是集一生艺术之大成。” “以前我倒没注意,这戏文还有这么大的学问!我还以为仅仅是热闹热闹而已。” “你不要小瞧这戏文,也不要以为唱戏的属于三教九流,就没有什么好追寻的。其实每一个剧本的成功都会孕育着某个艺人甚至几辈子人的心血。就拿《女起解》来说吧,故事最初出现在明朝冯梦龙编撰的《警世通言》一书里,题目叫《玉堂春落难逢夫》,该文洋洋洒洒两三万字,讲述了苏三如何落难,又如何遇难呈祥的故事。故事虽好,语言虽精,但比不过剧本影响更广泛。艺人将苏三落难的故事高度浓缩到《起解》一场戏里,这场戏人物不过两人,道具不过木棒和枷锁而已,而情节之妙、语言之美不得不令人拍案。此剧目久演不衰,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戏迷。梅、尚、程、荀、张等诸多名家都上演过这出戏,它更是梅先生的成名之作。” 碧月完全被学智渊博的知识打动了:“你的话听多了,不知不觉地就被感染上了。那天咱们的语文老师就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她忽然后悔起来,脸上也跟着红了。 “他说什么了?”学智很感兴趣。 “哦,没说什么,我在说着玩儿呢。” “你瞧你,就咱们俩,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学智非要问个究竟。 “他说:‘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写的文章跟一班鲍学智同学写的很相似呢?’” “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又要问我了:‘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写的文章跟二班冯碧月同学写的很相似呢?’” “去你的!”碧月羞涩地转过头去,笑了。 学智也笑了。他望望天空:“天快黑了,咱们回家吧。” 碧月答应了,可是刚走不远,忽然觉得下面有点儿不得劲儿,于是红着脸说:“你等我一会儿。”转头朝芦苇深处走去。 学智会意。他站在芦苇荡边儿上,面朝外,耐心地等待着。 瞬间工夫,学智听到身后的芦苇“刷拉拉”地响起,像是被人搏动的声音,好像正有人急促地往外走出。他急忙转过身去。 原来碧月正急急地向外走来。 “这么紧张,究竟遇到什么啦?”学智也紧张起来。 “你别问了,咱们走吧。”碧月的脸比玫瑰花都红。 “不行,我得看看去。”他怀疑一定有人欺负碧月了,他气得脸色都青了,他一定要跟欺负她的人见个高低,哪怕这种人长着三头六臂。 “你不能去,你赶快回来。”碧月急得直跺脚。 学智顺着碧月出来的路一步步朝里走去。他渐渐发现地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鸡毛。他知道这一定是那个疯婆子丢掉的。那婆娘也真是的,好端端的,你拔人家的鸡毛干什么?害得附近的群众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惶惶不可终日,很大一部分人还以为这是特务在作案呢。他忽然停止了脚步,因为他猜测碧月一定是被疯婆子吓跑的。跟一个疯婆子动真格儿的,有啥意思?他正要回去,眼前忽然又浮现出碧月异乎寻常的脸色来,碧月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表情,那决不是受到一般的惊吓所表现出来的。他决定看个究竟。他继续往里走……。他忽然听到疯婆子的嬉笑声,这笑声好生奇怪,有些傻乎乎的。她一个人在笑什么呢?他忽然又听到一个男人用力的声音。他一切都明白了。他不敢再走近半步了,他想闭上眼睛,可是晚了,罪恶的一幕已经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了:一对男女正**着身体紧紧地沾在一起,那鲍昭阗像牛一样“哼唧哼唧”地直叫唤…… 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芦苇丛的。碧月还傻站在那里。四目相对,惊恐,悔恨,羞耻,委屈,气愤,茫然,等等所有复杂的情感全写在了脸上…… 晚饭后,学智一定要去看电影了。否则,就这样的坏心情,他一刻也坐不下去,更睡不着觉。他只有用梅先生那卓越的表演艺术来能净化被污染的灵魂。 为了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他在去程漳集的路上跟谁都不搭伙,只一个人走路。学智从小生就了一副好胆子,从不怕走夜路。有人这样说,胆子大的人往往肾功能就好,肾功能好的人生儿子的希望就大。所以冯水新每当遇到张氏在为隔辈的事儿忧心时,常这样劝说:“你放心好了,将来月儿会给你生出一大堆又白又胖的小外孙的。” 有些事儿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就说梅先生的戏吧,早在本世纪初就红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梅先生不仅在中国,而且在全世界都被公认为伟大的艺术大师。可是他老人家的戏在程漳集愣是演砸了。《穆桂英挂帅》演了不到三分之二,观众就走得所剩无几了。你走就走呗,又没人强迫你来。可是有的人还骂骂咧咧:“他妈的,京剧好在哪儿?我怎么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啊!早知道演这鸟玩意儿,就是跪着求我,老子都不来。这哪是唱戏,分明是在哭鼻子。我就整不明白,还说这梅兰芳是马金凤的老师,依我看哪,他跟马大师提鞋都不成。别说他跟马大师站不到一个屋檐底下,就是跟咱村的梆子剧团都搭不上帮。” 学智是最后一个离开放映场地的,他一直看到“再见”二字消失。 他路过柏树林时,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皎洁的月光像碧水一样撒在小路上。清风掠过树枝,挥舞的枝条在路旁投下颤动的倩影,从而使得这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就像小溪流一样充满诗情画意。空气特别清新。此时的学智完全被这种如梦如幻的夜色迷住了。 野草丛中忽然传来一阵女子低声的呻吟。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他立刻就想到了几百年来诞生在这里的一个又一个缠绵而又离奇的故事。如果将这些故事集中起来,那决不逊色于一部《聊斋志异》。 “哎哟,疼死我了,快来人呀。”女子低沉而清脆的叫声就在学智的附近。 “你是谁?躲藏在这里干什么?”学智停下脚步,大着胆子问。 听到询问声,女子一阵惊喜:“啊,是学智啊?我是孙让,你快过来一下,我肚子痛得厉害。” 学智满腹狐疑地走了过去。 孙让一看学智来到跟前,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一把将他搂住,紧接着一个绊脚,两人同时摔倒在草丛里。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学智事先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吓出一身冷汗。孙让牢牢地把他压在身子底下,一阵狂吻。他又羞又恼,一边挣扎,一边低声嚷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你再闹我就喊了。” “你喊,你喊呀!反正今天我是豁出去了。” 学智努力地挣脱着,无奈孙让死死地抱住他,他根本就挣脱不了。两人在草地上你上我下地滚动了好长一阵子,都累得大口大口地喘气。最后还是孙让在上,学智在下。孙让告诫他:“你别再徒劳了,比摔跤,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告诉我,我啥时候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骗你,我今天就是想让你当着月亮的面亲口对我说:‘我喜欢你!’” “姐,你让我坐起来说话好不好?我答应你,我决不会跑掉的。” “谅你也不敢跑掉。”孙让从他的身上爬起来,先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再拍拍自己身上的土。然后两人膀挨着膀,坐在草地上。 “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叫我姐,我不爱听,就叫我的名字。” “……” “学智。”刚吐出这两个字,她的眼睛就湿润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懂得我的心?你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吗?毫不夸张的说,我的心整个的都被你占有了。一闭上眼睛,我的面前全是你。为了你,我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可以豁出自己的生命。你的一言一行,一笑一怒都在牵动着我的心呀。只要你喜欢的东西我就觉得全是好的;只要你讨厌的东西我就觉得全是坏的。在我的眼里,你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散发着灵光之气,你坐过的凳子、摸过的书本、用过的扫帚,无不留存着一种灵气。你的身上从来就没有沾染过一丝一毫地俗气,即使你做错了事儿,我也觉得那是应该错的。总而言之,你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完美的男孩子。为了让你喜欢,我拼命地读书,结果你考上了,我也跟着考上了。我经常想,从古到今,人们总喜欢用‘郎才女貌’这四个字来形容最理想的婚姻。我虽然比不上西施之美,但至少也算得上有姿有色的女子啊。清晨,我对着镜子,把全身的想象细胞都调动起来,也始终感觉不到有哪点儿配不上你啊。你说,天地都这样安排了,你还有什么不称意的地方?” 一番话让学智也流下了眼泪:“姐……我这样叫,您别不高兴,我已经叫习惯了……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不是一点儿感情都没有,您疼我爱我关心我照顾我,我两辈子都忘不了。请您相信,对于您付出的感情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报答,当然这并不是您本身的愿望。但不管怎么说,对您有丝毫的虚心假意都是天理所不容的。我读的书虽然不算太多,但还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天下女子自古最憎恨的就是一个‘负’字。而你面对的这颗心从一开始就写满了这个最不吉利的字,因为这颗心在老早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家摘走了,你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空壳。如果用满腔的热血去爱一个空荡荡的东西,这对您太不公平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来说去,还是放不下碧月。” “我不能欺骗您。” “也许……”她一激动,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也许你觉得我妈的名声不好,因此也会觉得我不好。可你知道吗,从我记事的那天起,就有一群男孩子死皮赖脸地纠缠我、欺负我?而我呢,又是一个从来就不肯认输的女孩子,所以我选择了以牙还牙的办法。当然我过去的做法有失一个女孩子的文雅。可这跟干不干净是两回事儿。” “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您永远都是我最尊敬的好姐姐。” “那是因为你对我太宽容了。我并不需要你这么做。我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我做事从来都不会后悔的。今晚,上有明月,下有神灵,我把一个女孩子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让你亲眼看看我到底是真还是假。”说罢,她“哧”“哧”几下把衣服脱掉,一丝不挂地躺在草地上。月光之下,她的脸上挂满了一串串晶莹的泪珠,坚挺的乳峰一起一伏的。 学智吓傻了。良久,他才背过脸去,情绪激动地说:“姐,您为什么就不能听我说几句?您要知道,您这是在逼我呀,难道您真愿意看到我被逼得走投无路时一死了之吗?” 一听见“死”字,孙让豁然坐起来,声泪俱下道:“我何曾没想到过死啊?就因为世上有了你,我才断绝了死的念头。我生来好强,却命薄如纸,偌大的芦花村除了你们一家人,再没有人把我们娘儿俩当人看了。最令我气不过的就是那条老狗,他纠缠了我妈好几年,居然又在打我的主意了。那天我亲耳听到他对我妈说:‘咱们做个儿女亲家吧?’我妈没有答应,他就威胁说:‘不然我就把她破了。’这个没天理的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学智,我怕呀。我之所以发誓非你不嫁,并非贪图富贵,而是想活出个人样儿来。我做梦都在想,能给你妈这样的人做媳妇,就是一日三餐吃糠咽菜,一辈子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可你,表面看来一副温尔儒雅的样子,谁知道骨子里居然是这么一种铁石心肠啊!唔……” 学智听了,又急又气又悲哀又感动,他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他肚里似有千言万语,他想咆哮起来,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用了千斤的力气把涌到喉咙的苦闷全压回到肚里。他抓住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撕呀拽呀,他把额头顶在树上没命地碰呀撞呀……很快头上和脸上都沁出了血。 孙让心疼得要命,她紧紧地抱住他的两条腿,苦苦地哀求他停止这一切。 他终于恢复了平静。他带着满脸的血和泪,却用一种最温柔最平静的笑脸对站在他面前的孙让说:“姐,我承认,世界上除了我妈再没人比您更疼爱我了。我敬重您,就跟敬重我妈一样。可您,硬逼着我干那种损事儿,那不是逼着我**吗?要按您这么说,我跟那条老狗还有何异?您还不如一刀宰了我痛快呢。姐,听我一句话,这辈子,我愿意拿您当亲姐姐对待。真的,不骗您,我妈还有我奶奶这辈子最感到痛苦的就是没能生养一个女儿,她们对女孩子太喜爱了。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家,从今往后您就把我妈当作您妈,自然我也会把您妈您妈当作我妈。今后别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他长了三头六臂,只要敢对我姐起歹心,我就生吃了他。姐,您要永远记住我的话,您有一个弟弟,别管将来他走什么路,他都是您的弟弟。说了半天,您还没认我这个弟弟呢。姐,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信不信由您,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给谁下跪过呢,今天我就跪在您的面前叫您一声‘姐姐’,您必须答应;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一直跪下去,直到您答应为止。”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含真诚地喊道:“姐姐。” 孙让的心也软了:“快起来吧!” “姐,您得答应我。” “行,我答应。” 学智仰脸望着她,带着孩子般的天真:“姐,您答应了?” 孙让点点头,一眼却看到了自己**裸的身体,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你瞧我,都做了些啥蠢事儿!” 学智一脸顽皮的样子:“姐,小的时候,姐弟们不是经常光着屁股在一起玩儿吗?年龄再大一点儿的时候,有些顽皮的孩子没准儿还偷看过他姐小解呢。我长这么大了,到今天才算有了一个姐姐,今天的事儿就算是把我小时候的缺憾做个弥补吧。” “瞧你这张猴嘴,再难听的话儿只要到了你的嘴里也会变得比蜜还甜。还不快背过脸去!” “姐,您又多心了,等您老了,我还打算伺候您几年呢,到那时您还怕羞不成?来,姐,您还是像刚才一样躺在地上,让我帮您把衣服穿好。” 最新全本:、、、、、、、、、、 第四十九章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www。qВ5、com//断肠河的水低落了许多,也清幽了许多。芦苇全染成了黄色。黄的芦苇,黄的柳叶,再加上那漫天飞舞的雪白的芦花,把这个本来就很古朴的小村庄映衬得更加古色古香起来。 鸳鸯湾的南岸,一对少年男女正谈得火热。 “就照你说的办。”学智毫不犹豫地表态道,但随即又喃喃起来:“只是……” “又‘只是’什么呀?”碧月不耐烦地说。 “只是这两天你光是为我的事儿忙活了,你的功课全耽误了。你为什么不先打声招呼?我自己去不就得了!” “这么说,我是没事儿找事儿了?真是‘狗咬吕洞宾’。”碧月很不高兴地说。 “你别多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自个儿的事儿我总是考虑不到,偏偏每次都让你替我考虑。”学智连忙解释道。 “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亏你还读高中呢。” “说的也是。”学智不好意思起来,“还有一件事,报名的地方总不能不要任何手续吧?” “我看过了,他们马虎的很,只要把大队的介绍信一亮,他们就什么都不问了。你想呀,那么多的人都等着填表,他们如果一个一个地仔细地去审查,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所以,你眼下要办的事儿就一件:找冯保才开介绍信……这个忙我就帮不上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冯保才那人特拗,甭管啥事儿,非问出个牛头马尾来不可。你找他之前一定要想好了。” “你放心,他那边的事儿我会办好的。” “那这事儿咱们就说好了,明儿咱们早早地就去。” “一言为定。不过水仙庵离这挺远的,你就甭去了,在家好好休息休息,顺便把这几天耽误的功课补一下。”他忽然看到碧月一脸的不高兴,马上又改口道:“也好,反正明天是礼拜天,咱们俩一块去,遇事儿也好有个商量。” 两人又说了一些学校里的话题,无非是哪位老师讲课很幽默,哪位同学多调皮,等等。 自从升入高中以来,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少了,因此他们之间就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每逢星期六下午,有事儿没事儿都要到芳草地里来一下,顺便把这个礼拜的感受谈谈。由于前次在芦苇荡里遇到那件窝囊事儿,他们只好把地点改在了鸳鸯湾。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里。然后一个回了家,一个去了大队部。 学智找到了冯保才,说明了来意。冯保才说:“爷们,这事儿我不敢耽误。这样吧,内容你来写,我盖章就是了。”“谢谢大爷爷。”“谢啥呀?考中了别忘了请我抽支烟就行了。”“还要请您喝酒呢。”“哈哈哈……” 次日,学智早早地吃完了饭,一刻不停地来到了碧月家里,碧月已经恭候多时了。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各自登上自行车朝着水仙庵方向飞驰而去…… 他们返回来的时候,还不到吃中午饭的时间。碧月要回家,学智道:“还是去我家坐会儿吧,我妈几天见不着你,会想死的。”“就你会说话,有那么严重吗?”“不信你去看呀,说不定她现在正苦苦地等着你呢。”“偏不去!”嘴上这么说,两条腿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过来。 桂晴一见碧月,自然是欢天喜地。娘俩相见,真有点儿久别重逢的意味。一个亲热地叫着“闺女”,一个娇腆地应着“婶儿”,她们手拉着手走进里屋,嘻嘻哈哈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再说鲍福一见学智回到家里,铁青着脸问:“今天上午你干什么去了?” 学智一看气氛不对,胆战地回答:“我跟碧月在一起呢。” “我问你干什么去了?” “去学校了。”学智撒谎道。 “去学校了?好啊你,居然学会骗人了!我问你,在学校里除了碧月,你还见到谁了?” 学智不敢再隐瞒了:“是这样,爸……” “你什么都不用解释啦,我全知道了。一个侥幸考上高中的学生,就想上中专,你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你知道今年报名的都有哪些人吗?别看我没去水仙庵,这样的消息我比你都关心。告诉你吧,这些人全是二十年以内的高、初中毕业生,有的年龄比我还大。你更不会想到今年的升学比例是多么的寒碜吧?四十五个考一个。就你那点儿小本事别说去跟文革以前的那些老高中毕业生去碰,就是跟你们班的那三十多个劣等生比试,都占不到绝对的优势。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你的语文成绩还会再得100分吗?别做梦了,那卷子是要拿到省里去改的。还有,你的数理化行吗?你可别忘了,就考高中的那几道大路边儿上的题你两门才得了80分,不信这次中专考试你能来个一鸣惊人?我早就告诫过你,升入高中以后,一定要老老实实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地把数理化成绩搞上去,可你就是不听。今天居然做起上中专的美梦来了,你这叫自作聪明。我过去说的话全当成放屁了?啊?你也不想想,这么胡来下去以后还能跟上班吗?还有,那么多比你强的学生,人家咋不报名考试呢?我就不信,除了你就没人知道考上中专就等于端起了铁饭碗?” 一席话说得学智低头不语。 鲍福简直像个贪嘴的婆娘,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学智终于憋不住了:“爸,我这次报名只是为了经历一下场面,没有别的意思,功课我决不会耽误的。” “还说不会耽误?”鲍福怒不可遏地走过去,“啪”地一个响亮耳光打在儿子的脸上。学智的半张脸立刻红了起来。 清脆的耳光声传进了里屋,碧月发疯似的奔了出来。她死死地护住学智,仇人似的盯着鲍福:“你怎么能打人呢?”由于异常气愤,她的声音一下子就喊哑了。 鲍福一看碧月上前阻拦,怒气减了许多:“碧月,你别管,都是这个不长脑子的东西办的好事,真是气死我了。” “叔叔。”碧月满脸含泪道:“这事儿怎能怪他呀?是我提醒他这么做的,该打的是我。” “碧月,你……”鲍福一下子怔住了。 碧月声泪俱下道:“叔叔,小圣哥哥虽然是您的儿子,可是您了解他吗?你们爷儿俩有过促膝谈心的机会吗?不错,他的数理化成绩是不好,可是关键的时候他会做出完全令你瞠目的奇迹的……上次考演员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你以为你天天坐在他的对面亲眼盯着他学习就是对他的最大关爱吗?其实您错了,一个成熟的孩子是不可能在他人限定的框框之内有所成就的,就像一只强劲的大鸟被关在笼子里永远都不可能奋飞一样。村里人没有一个不是这样评价小圣哥哥的:他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同。你知道这所谓的‘不同’究竟意味着什么吗?首先他有着比一般孩子健全得多的思想、远大得多的抱负和理想,其次他有着比普通人包括您在内多得多的智慧和处世方法。他完全可以在他理想中的任何一个方面有所发展,有所突破,他可能会在某些方面表现出非常卓越的才能。可是您硬是把他关在黑屋子里逼着他学那些他永远都学不会的东西。叔叔,您这是在呵护他吗?您这是在摧残他呀。叔叔,毫不隐瞒地说,我的升学成绩虽然比小圣哥哥还多两分呢,可这次报考他行我却不行,因为我知道他行在哪儿。叔叔,小圣哥哥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最优秀的孩子,他有着别人永远都学不到的优点。可悲的是,那么多的优点恰恰被您这位做父亲的忽略掉了。一位连自己亲生儿子的优点都不了解的父亲,他还有什么资格在众人面前炫耀教子有方呢?” 桂晴看着碧月哭得泪人一般,心疼得跟针扎似的。她拉着碧月的手,眼泪汪汪地劝说道:“月儿,好闺女,别难过,都是你叔叔不好,回屋去吧,听话,啊!”又回头对学智说:“圣儿,你也回屋去吧。”学智看着碧月不走,他也不走。 鲍福的心情复杂极了。平心而论,碧月的一番话连半句都没有说到他的心里去。父亲督促儿子好好念书有什么错?从古到今,哪个做父亲的不是在严管之下看着儿子一步步混得出息起来的?要像你所说的那样,以后儿子想咋整就咋整,那不成了无法无天了吗?然而反对归反对,争吵决不能发生。鲍福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么多观点性的问题想得太多,思绪就被另一种情感所笼罩了。这姑娘平时在身边总是羞羞答答的,连一句高声的话都不敢说,可是一旦发作起来,居然是这么的有胆有度,可见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孩子。鲍福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没有主见的女人。在他看来,没有主见的女人只能算作一种工具。桂晴就很有主见,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成了一对生死与共的夫妻,这个家庭才有了今天这番轰动。另外这姑娘还非常有情谊,仅仅十五岁的女孩子,为了一理之见,居然敢于挺身而出。姑且不论她讲的话有没有道理……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嘛……单是这种精神就不得不令人折服。他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了昔日的情景,每当母亲在跟他过不去的时候,桂晴总是耐心地劝导,一旦劝导不成,就把所有的责任全揽到自己的头上,要打要罚由自己承当。一个当媳妇的能做到这一点的确难得。如此看来,这姑娘在情谊上跟桂晴没有两样。不仅她们娘俩情谊相同,就连说话的表情,激动时候的动作都完全一样。有道是:“不是一家人难进一家门。”看来这姑娘进咱家的门是一定的了。想到这些,他对碧月更加喜欢起来。 这件事儿过去以后,鲍福便一门心思地考虑起学智的婚姻来了。他跟桂晴商量道:“我看小圣跟碧月的事儿该定下来了。” 桂晴看着他一脸渴望的样子,不由得笑道:“这阵子你是着的哪门子急?敢不是怕明儿一早就有人去冯家抢亲吧?” “那倒不是。你想呀,他们俩打小在一块,整天无拘无束的,这年龄越来越大了,婚姻大事一天定不下来,他们就一天放心不下,这对于他们的学业也不利呀;再说啦,月儿姑娘的学习成绩比小圣还好,现在又兴考试了,指不定哪一天她能考出去,咱小圣还不一定呢。” 桂晴笑道:“我看你是做生意做迷了心窍。定就定呗,干吗扯那么多!” 恰在这时,鲍福收到了彩霞的来信。信中说她在东北已经安顿下来了,一切都很好。信中没有交代具体的地址,只告诉说,如果回信的话,请寄往某地请某先生收转。信中还问及碧月跟小圣的事情怎么样了?能否在最近的时间里把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来? 鲍福捧着信,声音颤抖着说:“彩霞姑娘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呀,可惜命却这么苦。人家跑那么远还没有忘记咱们,咱们说啥也不能让人家失望呀。要不,咱现在就张罗这件事儿,晚办不如早办。这样大家也好安心。” “我看行。那明儿咱就找个媒人说道说道。就算你跟冯大哥是顶好的哥们儿,可这儿女之事咋说咱也得走个过场啊!这样人家面子上也好看。” “那是,那是。你觉得让谁去合适呢?” “其实谁去都一样,这要头要脸的事儿谁都不会推辞。不过咱还得找个稳妥的人,因为下一步还需要他帮忙张罗结婚大事呢……那才是最关键的一步。昭懿大哥行是行,就是他的嘴太胬;昭任呢,他又不惯于做这些礼尚往来的事儿。我看还是叫四春去比较合适,你说呢?” “四春就四春吧,我没意见。” 两人说好了。 鲍福凑了一个双日子,给四春买了两盒烟,说明了心意。四春自然是兴奋不已,有求必应。旋即,四春从冯家赶回来,回话道:“冯家啥意见都没有,只是考虑年后碧月的哥哥要回家定亲。这村里的习俗:妹妹的亲事一般放在哥哥之后办理。人家征求你们的意见:能否把他们俩的事儿放在年后办?”鲍福很慷慨地回答:“年后就年后。” 转眼到了高考时间。这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大中专一律有省里统一命题。时间安排:高考结束后隔两天才是中专考试时间。由于考生众多,各高中老师全部投入到监场等各项考务工作中去了,因此在考试期间及前后,各高中部全部放了假。 学智告诉父亲,中专考试虽然在大专考试之后进行,但为了更好地适应环境,他决定在大专考试之前就提前奔赴考点。鲍福接受了他的意见。 碧月显得比学智还忙。她又是替他准备三角板、铅笔、圆规、橡皮之类的工具,又是提醒他别忘了带《政治复习提纲》。她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在考试的前一天一定要来个‘临阵磨枪’,另外晚上不要睡得太晚。”学智反复向她表态:“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临出门时,鲍福又特别嘱咐道:“我知道你那种驴脾气,回答问题时常常会借题发挥。我可要告诉你,政治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咱会就答,不会就画圈儿,千万不能瞎编,弄不好会被打成个现行反革命的,那样咱全家就完了。” 学智想笑,却不敢:“爸,您放心,您的话我都记住了。” 碧月已经把他送到村外很远的地方了,她还要再送,学智推辞道:“你回去吧,外面冷得很,小心感冒了。” 她正要回去,却看见一个人正气喘吁吁地从村里赶来。那人一边跑,一边叫喊着:“小圣别走,村里有急事儿。” 两人的心同时“咯噔”一下紧张起来,天哪,又出啥差错了? 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圣,快……回去,紫寅先生不……不行了,他,他指名要见你。” 学智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他丝毫没有犹豫,拉着碧月就疯跑着往回赶。 当学智和碧月赶到时,紫寅先生已经奄奄一息了。围在他周围的是他的弟弟、侄儿、侄女等近亲属。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一位亲人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小圣和碧月来了。”紫寅先生听了,眼睛顿时亮起来,脸上也奇迹般地出现了红晕。谁都知道,这正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光返照……一种极正常的生命现象。 学智和碧月同时蹲在老先生的面前。学智满含热泪地说:“紫寅爷爷,我们看您来了。” 紫寅先生口齿不清地说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圣儿,我要走了,有一件要紧的事儿才忽然想起,要托付给你我才放心。早些年,我在小书摊上购得一本脂抄《石头记》残本……至于是什么版本我已经说不清了。文革时被红卫兵搜去一把火烧了。其中有一段文字很值得慎重。现在世上流传的《红楼梦》各种版本都缺少第三十五回的最后一段文字,更确切地说是第三十六回最前面的一段文字。奇怪的是,惟独残本上有这段文字。我细加推敲,认为这段文字正是《石头记》的原文。因为情况特殊,所以这段话我至今还能背诵得下来。原来我倒是考虑过把这段文字投到报刊上去的,只是因为我的家庭成分太高,怕万一被定个宣扬牛鬼蛇神的罪状,这辈子我就别想再有活路了。今天我要上路了,只怕我走后世上再没人知道书中的这段话了,那样我便成了千古罪人。我急急地把你招来,就是想把这段文字亲手交给你,倘若他日你有机会公布于世,那样《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就不再有缺文了,你我也算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现在我已经把那段话写在纸上了,字很潦草,你回去再抄写一遍。”说完,他十分艰难地示意枕头里侧。 学智往里望去,果然发现有一张皱皱巴巴的旧纸。他十分小心地拿在手里。只见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模糊难辨,跟先生平时端庄秀丽的书体无法相比,一眼就能断定这是先生在临危之时写下的。 这时,先生的亲属们一个个都围了过来,并且伸长脖子,当看到那不过是一张极不雅观极脏乱的草纸时,自然也就没了兴趣。 先生休息片刻,又问道:“上面的字你能否辨认得清?” 学智看了一遍,点头道:“能。” 先生仍不放心:“你给我念一遍。” 学智发自心底地钦佩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和高度的责任感,于是,他压低声音缓慢地念了一遍。 先生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一段铭心刻骨的记忆。作者饱含着热泪,忠诚地奉告尊敬的读者朋友们:作者并不是为了成就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更不敢哗众取宠,只是出于一位普通公民最起码的良知,为了不使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无声地沉没,故将这段沉睡了两百多年的旷世奇文披露于众,更希望得到红学研究者的广泛关注。 (接第三十五回)话说林黛玉进了屋,袭人莺儿忙起身招呼。宝玉道:“适才那边太太遣人送来两样果子,我正要打发人去给你送些,可巧你来了,就在这儿吃些也好。”说着便命秋纹去洗果子。黛玉忙道:“不必了,我是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的。”宝玉忙让坐,黛玉坐下,便问:“疼得可好些了?”宝玉道:“多谢妹妹牵挂着,昨儿我就说了,我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其实并不疼。不信你看……”说着故意做出些动作来,少不得又“嗳哟”“嗳哟”地疼起来。黛玉既心疼又好笑,一叠声地嗔怪道:“罢,罢,还是老实点罢。”因见莺儿正在打络子,便走到近前细看。只见地上摆着半截未打完的络子,便问道:“好好的,怎么打了半截就放下了?岂不太可惜了!”莺儿道:“适才宝姑娘说了,打那没什么意思,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好呢。”黛玉瞅了一眼他手上正打着的络子,因刻薄道:“这个倒有些意思,只这颜色就能看得出宝姑娘的用心良苦,我看除了他再没人会想到这样的颜色。”莺儿素知黛玉孤高自傲,故不敢多言,只是低头不语,继续打络子。袭人亦不敢多言。宝玉忙对莺儿吩咐道:“就依林姑娘的意思,等打完了手上的络子再把那个桃红的和葱绿的也一块打下来。”莺儿连忙应“是”。黛玉听如此说,忽然想起了昨日帕子的事,心里有悔,只好随便问道:“晴雯呢?”一语未了,只见晴雯从外面进来。大家自然又说了一会话。只见丫头过来传话:“琏二奶奶请林姑娘过去说话呢。”黛玉只好告辞。 碧月再叫“紫寅爷爷”时,老人家已经呼吸十分艰难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地睁了睁眼睛,模糊说道:“由你们相送,我很知足了。愿你们俩早结良缘,咱们来世再会。”说罢,含笑而逝。是年七十有三,正是圣人归天之年。 学智和碧月哭得泪人一般。他们帮忙把老人抬到灵车上,又亲眼看着灵车远远地消失,才移动起沉重的身体…… 学智回到家里,立即把草纸上的文字重抄了一遍,然后把这两张纸叠到一块,规规矩矩地放在书箱子里。他的心情十分沉重,眼前时刻浮现出刚才他和碧月一起送紫寅先生上路的情景。碧月竟是那么的伤情,眼睛哭得跟铃铛似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哭得越动情,学智就越觉得她美丽。他跟她要好了十几年,今天仿佛第一次感觉到她竟然是那么的美丽出众,那么的善解人意,那么的细致入微,那么的聪明贤惠。正是从那一刻起,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能跟碧月分开了,即使天地会塌陷,日月会倒转。他忽然想起了古人的一段话: 上耶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这会子,他非常想看到碧月,就好像一旦看不到她,就会永远看不到似的。 他拿起了一本书,神使鬼差地来到了碧月的睡房。碧月正在绣一只荷包。那荷包绣得小巧玲珑,可爱极了,上面还有一朵美丽的蒲公英。 “你怎么又回来了?”碧月红肿着眼,带着刚哭过之后特有的那种凝重声调。 “反正离考试时间还有两天呢,我明天再去也不迟。”学智低垂着脑袋说。 “坐吧!”她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一个位置。 学智不客气地坐了。他只觉得心里有话要说,就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急得浑身直冒汗。 碧月也觉得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张不开口。停了一会儿,她偷偷地瞧了学智一眼,又低头寻思了一会儿,才萤儿似的说:“昨儿我做了个梦,好生奇怪。我梦见林黛玉了。她果然像书中描写的那样,娇若西子,美若飞燕。我叫了她一声林姐姐,她很亲切地让我坐在她跟前,并且给我讲了很多未来的事儿。她说的话我大部分都忘了,有几句话我还仿佛记得。她好像说,再过三十年,有一位叫醉秦的先生将会把咱芦花村的事儿都写下来,书上当然也有咱俩的事儿了。林姑娘说,醉秦是一位最尊崇曹雪芹的书生,他冥冥之中得到过曹公的点化,他将在一部叫《蒲公英》的长篇小说里再现曹公的笔意。当然他不是在亦步亦趋地摹仿,他有着自己的突破,更有着时代特色。林姑娘好像还说,书中有许多感人之处,如‘观云’、‘跪婆婆’、‘卖羊’等等。我也不知道她讲的到底是什么,因此也没有认真地记,惟独这‘蒲公英’三个字说得最真切,说不定这是个好的预兆呢,所以我醒来便锈起这荷包来了。” 学智心有所动,但是他绝对不像碧月那么乐观,因为他懂得《红楼梦》中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是在伤恨交加中结束悲剧命运的,林黛玉更是所有悲剧女子的杰出代表。这个梦境分明就是一个悲剧预兆。然而他并没有让碧月看出来他心中的悲伤,他极力地掩饰着心中的一切,他并且努力地做出笑脸。只要她高兴,他心里再悲伤都能承受。他忽然想起了碧月刚刚说过的“观云”二字。难道我们的命运真的就像云雾那样稍现即逝吗?不会,决不会是那样,因为我们才刚刚开始。他忽然又想起了“醉秦”这个好生熟悉的名字,他似乎又觉得自己便是醉秦。只这一分神的工夫,他仿佛就变成了一位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的学者模样的人物。他索性地凭借着这种错觉,言辞沉稳地说道:“碧月,你不是曾经问及我林黛玉‘自羡压倒桃花’那段话是什么意思吗?你不是说那段话把你整个的心都占去了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段话是对‘宝玉赠帕’典故的一个注脚。而‘宝玉赠帕’暗含的就四个字:同生同死。” 碧月一不小心,手指头被针扎了一下,她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她甚至连轻轻吹一口的动作都没有。她停止了手里的活儿,眼睛直呆呆地望着窗外。 学智便不再注意她,只是带着一种学者风度自问自答地阐述道:“你知道《葬花辞》最核心的一句是什么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个‘痴’字把两百多年来普天下的泛泛俗人骂了个淋漓畅快。林黛玉真的就那么痴吗?我看未必;她真的是在葬花吗?我看她是在埋葬自己的灵魂。一位常以花自喻的娇弱女子最伤悲的莫过于不知道将来葬她的人是谁了。这就是‘病由此起’的真正含义。贾宝玉送给她两条帕子,言外之意就是要生同生,要死同死。我不禁想起了《道德经》上的话来:‘迎而不见其首,随而不见其后。’曹雪芹描写这一伟大的爱情竟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曹雪芹真是神人啊!” 碧月听得满面通红,浑身火热,坐立不宁。她终于横下心来,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学智;学智也站立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碧月。两人傻傻地相望着,谁都不愿多说一个字,谁都不肯多移半步路。两人足足地相望了十多分钟。 碧月终于说话了:“你来干啥呀?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明儿还要去考场呢。” 学智道:“不忙,有一样东西我要送给你。” “啥东西,这么急着送来?” “一本书。” “拿来我看。” 学智把那本心爱的《红楼梦》从兜里拿出来,“刺啦”一声把折好的一页纸撕下来,小心翼翼地揣在里面的衣兜里,正是印有“黛玉自羡压倒桃花”之句的那页,然后他捧着书恭恭敬敬地送给碧月。 碧月接过书来,羞得背过脸去,还觉得脸上作烧,又用书把脸紧紧地捂上。 学智把那个还没有绣好的荷包拿起来就往外走。 碧月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来,发现床上的荷包不见了,急忙追到他门外:“还给我,那荷包还没绣好呢。” 学智头也不回地说:“天地间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东西,这样正好。” 最新全本:、、、、、、、、、、 第五十章 一个多月以后,芦花村传来一条爆炸性的消息:鲍学智荣获全省文科高考第一名。\\www、qb5.com\ 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时,除了学智本人和碧月相信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相信这是事实。学智的老师们听了都摇头否认:“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桂晴当时也只是半信半疑。是啊,一位走进高中校门还不到半年的学生怎么有可能成为全省文科高考状元呢?可是当人们看到他的成绩单时,首先他的老师们恍然大悟起来。老师们议论说:“这个学生即使一天高中校门没进过,而且在考试之前除了政治以外,其他书本一眼不看,也完全能够考出这样的成绩。他在考试中,根本就不存在半点特殊发挥,完全靠的是扎实的基本功。”不信请您也一起看看他的各科成绩:语文99分,政治98分,历史98分,地理97分,数学7分。 消息传到鲍福家里时,鲍福正在给学智上政治课:“中专考试也早已结束了,场面你也经历过了,该把心思收一收了,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了。这种事情也就是凑凑热闹罢了,其实你连沾沾榜边儿的希望都不会有。从今往后,除了去学校,你就得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用功。语文你就不要再看了,再看成绩也长不上去了。今后最大的任务就是把数理化成绩提上去,你就看看你入校以来的成绩,这三门功课每次考试都不及格。你是怎么搞的?我统共生了三个儿子,毫不客气地说,那兄弟俩别看都比你小,但都比你有发展前途。只要你考出去了,我的心事就算减少一大半了。从现在到年下没有几天了,我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寒假考试这三门功课如果有一门低于80分,你就别回家过年了。你听清楚了没有?” 学智刚要回答,忽然有人来报:“学智,你这次考了个全省第一名。” 鲍福不高兴地对来人说:“你别瞎打岔,我正在跟他说正经事儿呢。” 来人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好把《成绩通知单》亮给他看。鲍福看了,两眼都变直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噜:“老天爷,这是真的吗?”等彻底醒悟过来,他才试探着问:“圣儿,你参加的不是中专考试吗?报来的怎么会是大专的成绩?不会弄错吧?”学智告诉他:“错不了,我果真参加中专考试,真正会像你说的那样,连傍边儿都沾不上。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要参加大专考试,你能让我轻松愉快地进入考场吗?”鲍福听了,脸色比烧红的鏊子都红。 几天以后,学智参加了录取前的体检。 又过几天,学智接到了东海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使学智和碧月最感到悔恨的是,一开始他没有在第一志愿上填写北京大学,否则他便是堂而皇之的北京大学的大学生了。 此类情况,在全国当属首例。这无疑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特别是教育部门和各种新闻媒体更是广泛关注。自通知书下达以后,省教育厅、地县教育局的领导借登门祝贺之机,循环往复地请学智介绍学习经验、谈个人心得。他们认真地听,详细地记录,多次开会研究,并且整理成了各种各样的材料。除了教育部门的领导亲自上门以外,省电视台、省广播电台、《东海日报》社以及许多省的教育部门和新闻媒体也纷纷前来取经采访。另外国家有关媒体也多次登门。更加可喜的是,一些出版单位还软磨硬泡地请学智把平时积累的文稿都拿出来,决定出版一本《鲍学智作品集》。一时间,在芦花村的村头巷尾,小车如潮水,行人如穿梭。一向平静如水的芦花村自罗部长探乡以来,又一次创造了车辆人流的高峰。 这几天,鲍福的脑子简直不够用了,说话常常着三不着两,有时云来雾去说了一大堆话居然不着边际,有时明显属于嘴边儿上的话他反而支吾半天居然一个字又吐不出。他整个的就跟着了魔似的,他怎么也搞不清他一天到晚都跟着搀和些什么,他也说不清如果少了他的参与下一步的事还能不能继续进行。他对学智的态度跟十几天以前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如果父子之间的关系可以颠倒过来的话,他宁可颠倒过来。现在,趁外面都忙得团团转,咱不妨轻松轻松,说说他这几天的一些奇闻怪事儿。 省电视台前来采访,自然少不了让学生家长谈谈他们是怎样支持学生学好文化的。鲍福虽然跑了半辈子江湖,可他何曾在录相机前亮过相!一想到将要面向成千上万的电视观众了,他的心里就一阵阵发怵,这一发怵,就出了一身冷汗。寒冬腊月的,这身上湿溜溜的,可不是个滋味,于是一张极伶俐极乖巧的嘴巴再不像跟昭懿、昭任说话时那样挥洒自如了。他结巴了好半天,才支吾道:“我……是天天晚上死死地盯着他用功的。”刚说到这里,县教育局长赶快建议摄相师:“停停停……。”鲍福不解地问:“咋了?我平时就是这样做的嘛!”局长尽可能地不使他产生误解:“老弟,你能不能再换一种方式谈谈。”鲍福不知道局长大人讲的是哪种方式,他拿捏得鼻子尖儿上都冒汗了。局长看到他实在不行,只好让桂晴在镜头前亮相。当听到围观的人对桂晴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时,他羞得无地自容。 然而这种上不得大席面的壮举并没有愧疚多久他就又谈笑风生了,他历来在尴尬的事情上都是很健忘的。他始终都认为自己才是这种场面的主角,任何地方都少不了他,就像村里的红白事儿上始终都少不了一位指东道西的明白人一样。为了迎接四面八方的客人,他每天都在堂屋门口的八仙桌子上摆上几条香烟(其实从来就没人动过一支)。有一次,县委书记亲自登门祝贺,鲍福一看父母官来了,慌得跑前跑后地忙活。县委书记要走了,他追了很远,愣是把一盒香烟塞在县委书记的兜里。弄得县委书记哭笑不得。 尽管他跟来去匆匆的官员仅仅只有一面之缘,可是那种特别强的记忆力却使得他能把每一位官员的音容笑貌都深深地记在脑海里。当人们散去以后,他会如数家珍地把一直以来接触到的每一位官员的名字按照先后顺序一个不落地念叨一遍,就像他平时忙活了一阵子总会把各种收入和成本计算一下一样。他总是有一种错觉,他跟哪个层次的领导见上一面,就立即觉得自己也有了同等的身份和地位了。这些天来,就是因为他见的领导太多了,所以说话的口气也跟过去大不相同了,他特别想把每天经历到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跟昭懿昭任等人讲讲,哪怕敬茶递烟的差事儿全归他都乐意。昭懿听了自然觉得新鲜,可昭任却很不以为然。 那一次地区教育局的黄局长不知单独跟他谈了些什么,过后,桂晴就觉察到他一贯的豪言壮语中又多了一句话:“从下一代起,我们一定要跟农村划清界限!”他有这样一种意识:只要哪个孩子说出话来远离农村,他就高兴。一天,学智不知给哪个弟弟辅导功课,也不知道说话中怎么说起麦子跟韭菜的形态来了,好像学智说了这么一句:“韭菜跟麦子长得差不多。”鲍福听了,喜得差点跳起来:“怪不得人们常说大学生分不清麦子和韭菜,原来果真如此!哈哈……”他认为这就是跟农村划清界限的最好兆头。 关于他的话题,我不想再多说了。转眼到了学智入学时间。鲍福要赶在学智离家的前两天举行一次重大宴会,这样学智还可以有一天的时间做点儿入学前的准备工作。宴会是晚上进行的。被请的人有大队、工作组、学校、各生产队的正副队长和会计以及所有跟他们家有来往的人物。鲍福原计划要花费几百块钱的开销,可是等到准备酒宴的时候,才知道真正需要他付出的只是一少部分,因为无论公与私,都是提前备了酒肉来的。由于人员众多,屋里屋外都坐满了人,就连任氏的房间都有人坐了。宴会自然进行得十分热烈,曾经教过学智的老师一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宴会持续到很晚,才陆陆续续地有人离开。 学智给每一位参加宴会的人都恭恭敬敬地端了两杯酒。等把这项工作全部做下来以后,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此时,对门的邻居家里冷落极了。也许,这对夫妻因为不甘忍受这种极度的冷落,才一对一地争斗起来。 “你不是整天咋呼着那薛半仙很牛皮吗?牛他妈的屁!还说那家的风水能被他破了,狗屁,不光没破,人家的风水反而比过去更旺。”黄脸婆气得有些变调。 “闭上你的臭嘴行不行?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昭阗没好声气地骂道。 “我偏要说。你瞅瞅你那熊样,就知道在家里骂老婆,没见过有你这样的窝囊废。那么多吃鼻涕屙脓水的人都被请去了,偏偏没有你,你好歹也当过他的老师,你就不觉得窝心?” “谁稀罕去喝那点狗尿!请我去我还懒得动呢。” “哟嗬,你倒真成个人物了!呸,别硬把自己往好人堆里拉了,趴在大路上都没人捡。” 昭阗正要用更恶毒的语言去堵她的嘴,忽听有人叫门。 “二大爷,我是小圣儿,您帮我开一下门。” 两口子抢着去开门,一眼看见学智手里和怀里的东西,两人都怔住了。 学智走进来,把菜、酒、烟都放在桌子上。 黄脸婆赶快搬来凳子,让学智坐下。 昭阗激动地说不出个囫囵话来:“侄儿,你看……” 学智带着孩子般的微笑:“二大爷,这事儿都怪我,人一多,我倒是先把您给忘了。这正应了咱们常说的那句话了:‘灯下黑。’” “是啊,‘灯下黑’,‘灯下黑’。”昭阗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反复重复着这个词儿。 “二大爷,这些年您没少为我花费了心血,我能有今天,也多亏了您啊!” 昭阗激动得泪都流出来了:“爷们,咱爷俩啥话都别说了。你拿来的酒我一定喝,一定喝。”说完,“啪”地一口把瓶盖启开,接着,嘴对着瓶口,“咕咚”灌了一口。 黄脸婆赶快把一个酒杯放在他面前,又顺便送上一句:“小心点儿,别噎着。” 昭阗满满地倒了一杯,又一口喝干。他用手掌抹了抹嘴唇,苦乐交加地说:“爷们,你二大爷这一辈子没什么出息,要说做的最露脸的一件事儿,就是曾经教过你这个学生。” “二大爷,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教过的学生将来比我有出息的还会更多。” “我看以后再不会有了……”话还没说完,他就两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学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老师当着他的面哭,他知道老师此时太激动了,于是安慰了几句。师生两人又从学智上小学开始,畅谈了许多校园里的话题,大家都很开心。 学智估摸着家里的人差不多已经走完了,就告辞说:“二大爷,家里这会儿怕是乱极了,我得过去收拾一下。您慢点儿喝,今儿高兴,就多喝几杯,反正明儿是星期天,您可以在家休息。您要是觉得这一瓶还不够,待会儿我再给您送来一瓶。” 昭阗连忙拉住他的手:“够了,够了,你还是先过去照应一下吧。” 学智走到椿树底下的时候,迎面遇到碧月从家里出来。他连忙问道:“碧月,你刚过来吧?怎么这阵子就走?还是再坐一会吧!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碧月理都不理他。再问,她哭了。 学智茫然不解:“好好的,这又是怎么啦?我并没有惹你生气啊!” 碧月哭着,撒腿就跑。 学智没有去追赶她,他要先回到家里问个究竟。他刚迈进大门槛,就听见从堂屋里传来父亲醉里醉气的声音:“你呀,女人见识。你懂什么呀?这关系着他将来的前途啊!”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我不同意。”母亲好像从来就没有这样激动过。 “是黄局长亲口对我说的,那可是李专员的千金啊!李专员!咱家哪辈子有过这么有派头的亲戚?况且还是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的。咱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李专员……”鲍福把“专员”二字咬得特别准,也特别很,就好像在咬一块肥肉,一用力,那肥肉就会“滋滋”地流出油水来。 “他是什么‘员’都不行。”桂晴立即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 学智一切都明白了。他“腾”“腾”几步走过去,一把将门撞开,两眼像两把利剑似的刺向父亲:“我的事你不用管。” 鲍福早不像从前那样对待儿子了。他眨巴着诡秘的眼睛,乞讨似的说:“圣儿,我的好儿子,爸爸这也是为你好啊。你还小啊,有些事儿……” 桂晴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圣儿,别听他的混话,他这是让名利冲混了头脑。你放心好了,这个家只要有妈在,没有人能破坏掉你们的事情。” 学智善意地望着母亲:“可是,刚才的话碧月都已经听到了。” “你去找她解释呀,就说你爸爸喝醉了,是在跟我开玩笑,叫她千万别往心里去。” “是,妈。我去了。” “去吧,孩子。” 学智来到冯水新的院子里,听到他们一家三口人正有说有笑呢,冯水新好像也在喝酒。学智想,这么晚了,还是别进去了,否则,一个钟头也出不来。再说家里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呢。于是他又默默地退了回来。 这得从碧月进门以前说起。 十几分钟以前,碧月从学智家里回来,一路上苦恼急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最讲义气也最正直的叔叔竟然是这么的见利忘义。真是人心难测啊!他不知道学智今后还会不会变?她想把这一切都告诉给父母,可转念又想,就算父母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们总不能破着老脸去大闹一场吧?一刹那的工夫她好像把一切都看明白了,她什么怨恨都没了。她回到家里,看见父亲正在喝酒,母亲正坐在父亲的身边唠嗑。两人完全让美梦给迷住了。 “依我看哪,鲍福今儿没来请我,是因为他已经把我当成亲戚了,这样考虑也有他的道理。没准儿明儿一早,他就会单独请我,到那时我就给他来上一顿猛吃猛喝。”冯水新抿了一口酒,美滋滋地说。 “想的倒美,就知道吃呀喝的,你就不想想别的。”张氏揶揄道。 “人生在世不就是为的吃喝吗?来,大家都高兴,你也来一杯。” “别闹了,我啥时候喝过酒啊?”张氏推辞道。 “爹,我陪你喝。”碧月极其贤惠又极其乖巧地坐在父亲身边。 冯水新高兴极了:“闺女啊,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会说话过,爹只有你这一个闺女就足够了。爹今儿高兴,你敢不敢陪着爹爹喝个一醉方休?” “谁说不敢?您太小瞧您的女儿了吧!来。拿大杯子来,我先喝!”说着,重新启开一瓶酒,然后把喝水的玻璃杯拿来满满地倒了一杯。 张氏阻拦道:“月儿,你悠着点儿,女孩子家,喝那么多的酒干吗?” “没事儿,娘,别管那么多,一家人高兴嘛!”说完,她端起玻璃杯就像喝凉水似的一气喝干,为了证明杯底已经干净,她把杯子倒过来高高地举起。 冯水新拍手赞道:“痛快!好酒量!今儿我才算真正知道了我闺女的本事。怪不得小圣那么聪明,都整天跟在我闺女的屁股后面转悠呢。” 张氏白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碧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又满满地倒了一杯,同样一气喝干。 这次,冯水新就觉得有点儿邪乎了,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小。 张氏又进行了制止:“不能这样喝!这哪是喝酒呀?这不成了玩儿命了吧。” “娘,你懂什么呀?我这叫高兴。”说话的工夫又把杯子倒满了。 冯水新觉得有点儿不像,想把杯子拿过来,可是晚了,她又“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了。 这时,碧月已经口齿不清了,她坐都坐不稳了。多少酒了?一瓶全完了。可别忘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老白干,六十度啊! 碧月趔趔趄趄地站起来:“高兴,高兴,我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爹,娘,你们说,啥事儿比高兴再高兴哪?您的闺女今天就高兴!哈哈哈……爹,你还没喝呢,你不是要来个一醉方休吗?喝呀!” 冯水新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好闺女,爹知道你今儿很高兴,可是酒不能再喝了。” “谁说不喝了?喝!”说着,她一下子扑到八仙桌子上,顺手拿起一瓶酒。“咔嚓”一声,瓶嘴被咬断了,尖利的玻璃把她的嘴扎破了,她的嘴角上流着血,她对着酒瓶又“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老两口子再也坐不住了,他们俩没死没活地制止了她,可是就在这制止的几秒钟里她又灌下去不下半瓶。现在,碧月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老两口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抬到床上。碧月毫无动弹之意,只有嘴里不停地嘟囔着:“高兴……”而这种嘟囔声越来越小,呼吸也越来越弱。 老两口看到女儿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起来,酒又吐不出,水又喂不进去。他们便慌了神。张氏哭丧着脸:“还不快去请医生?都是你,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没完。” 冯水新不敢怠慢,立即出门。可是当他把医生请来时,已经晚了……碧月早已停止了呼吸。现在张氏正抱尸恸哭,一见丈夫回来,疯了似的叫嚷:“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医生检查了一下,告诉他们,碧月死于酒精中毒。 四邻全被吵醒了。他们尽管素日都跟冯水新不和,但一听说是碧月的不幸,也都掉下泪来。大家伤痛了一阵子,可是谁都没有起死回生之术。按照村俗,未出嫁的女孩子死亡后,是不能在家里停放的。另外根据有关的法规,凡属于不正常死亡的人可以免于火化。 就这样,在一个漆黑而又寒冷的冬夜,一位纯洁得像白云、美丽得像明月、善良得像观音一样的女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跟她的亲人说一句道别的话,就无声无息地走了。可怜的姑娘啊,她走的时候,还带着暖暖的体温呢,却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换上。 然而,这么大的天灾居然没能惊动村西的任何一户人家。因为几乎在同一时刻,村西发生的事情比这更惨烈。 昭阗送走学智以后,又喝了很多酒。他看到黄脸婆睡得死狗一般,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喝了起来。他喝得乐一阵子,恼一阵子,因此就笑一阵子,哭一阵子。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笑,为什么要哭。等八两酒过后,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笑,为什么要哭了。他只觉得哭跟笑一个味,哭完笑过之后,心里就会轻松很多。到后来,酒喝光了,他就哭不出笑不起来了。尽管不哭不笑了,但并不等于他停止了思维,相反,他的思维比刚才更活跃了。他满脑子里还是鲍福,然而他又不敢对此人想得很深,因为他始终认为他这辈子所做的最大错事就是跟鲍福断绝了来往;他又想到了汪清贤,随即又后悔不该为胡相金出那样的馊主意,否则胡某不会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以至于平朴环一怒之下把他一脚踹出门去;最后他想起了孙寡妇,人家跟他好了那么多年,一分钱的东西都不图,到头来却落得个劳燕分飞各西东的下场。他的思绪慢慢地落在了一位漂亮姑娘身上。他记得今天一大早,孙寡妇打扮得手脚一新,告诉村里人她要到娘家住上个三五日。这么说来,真是天赐良机呀! 他出门沿着墙根儿幽灵般地向北移动,在孙寡妇的院子外面停顿片刻,然后猫似的翻过院墙,一步步向西厢房逼近。门闩在他熟练的动作下瞬间被拨开。 从枕边发出的姑娘匀称而又轻柔的呼吸声吸引了他。一个饿虎扑食的动作,他把姑娘紧紧地压在身子下面,同时捂上了姑娘的嘴,并压低声音威胁道:“别出声,否则我就一刀宰了你。”姑娘果然被他镇住了。于是,他掏出那个硬邦邦的家伙…… 他抽*动得正得意,忽然从另一张床上传来孙让的声音:“谁?” 糟了!他赶忙提上裤子。可是孙让已经下来床了。她大喊:“有贼,快来人哪!”她一边喊,一边用力地抓住昭阗。昭阗岂能受制于她?于是又是一番搏斗。孙让哪是他的对手?昭阗一把将她推得很远。孙让“哎哟”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头碰在了床楞上。黑暗中她感觉到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正顺着鬓角往下流动。她不顾疼痛,爬起来继续追赶。她抓起昭阗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昭阗疼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声张。他拼命地挣脱。不料孙让的牙齿被挂掉几颗。她已经咬不准字儿了,只好“啊”“啊”地叫嚷。这时,四邻听见动静,纷纷走出院子。昭阗想,只能翻过西墙,趟过小溪,朝树林方向逃了。 谁知他刚走到水中央,就听到从南面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叫喊声:“抓贼了,截住他!”刹那间,远远地望见火把齐明。 昭阗暗暗叫苦:“完了,我已经走向绝路了。”他正在不知所以,忽然看见离火把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拼命地奔跑,他一下子明白了。他赶快涉过水去,紧跑几步抓住那个人的衣领。那人一看被人抓住了,连忙求饶道:“兄弟放了我吧,来日一定报答。”昭阗冷笑一声,一巴掌打了过去,嘴里却大叫:“好你个贼人,还敢咬人!”那人分辨道:“我并没有咬你啊!”“你还敢抵赖,这是什么,啊?”这时,后面的人都已追了上来。 盗贼被绑在了大队部的大门口,火把将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盗贼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个揍他一拳,那个踢他一脚。盗贼是一个五十开外的人,头发凌乱,衣服破烂,脸上除了鲜血就是吐沫。他苦苦地哀求大家:“饶我一条性命吧,我也是穷得揭不开锅啊!” 大队和工作组的同志听到消息后,怕闹出人命,赶快派人前来维护局面。 突然,一位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冲破看管人员的阻拦,呼天抢地地扑向盗贼,一阵乱打乱抓,嘴里还骂个不停:“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老王八蛋,坑得我好苦啊!我这辈子全毁在你的手里了,我等了你十几年,今天终于把你等来了,我打死你这个欺爹骗娘的狗东西……” 大家看时,是黄脸婆在厮闹。原来面前的这个盗贼便是本书第三章所说的那个诱骗她出走,又把她摔在了异乡他土的老光棍。冤家相遇,岂能无恨?黄脸婆一阵撕打之后,恼怒得背过气来。众人赶快把她送回家去,一阵安顿之后,她总算昏昏沉沉地睡了起来。 等众人离开之后,昭阗守侯在她的跟前,听着孩子们“妈”一声“妈”一声的哭泣,心里又气又恨有惊又惧,他神魂不定,预感到大事不妙。 这时,昭谦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昭阗神情不安地说:“大哥……” 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昭谦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昭谦怒目圆睁:“你还有脸叫我大哥?我问你,孙家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大哥,孙家怎么了?今晚我哪儿都没去。” “你还敢装蒜!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昭谦“啊”地一声哭了,“被你败坏的那不是别人,她是英莲,是你的亲妹妹呀!哈哈……,多可怜的妹妹呀,他才十五岁呀,她觉得没脸见人,回到家里就一头撞死在墙上了。哈哈……”他不由得蹲下身去,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头和脸。 昭阗一腚墩坐在凳子上,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嘴里却在狡辩着:“真的不是我啊!” 昭谦“嚯”地站起来:“猪狗不如的东西,这是什么?是不是你丢掉的扣子?是不是前几天英莲亲手为你缀上的那枚扣子?英莲临死的时候还紧紧地攥着这枚扣子呢。” 昭阗听了,另一半身子也麻木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昭谦是什么时候走的。 孙寡妇刚被人从娘家接回来,就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她一进屋,不容分说先是一顿乱打,其后指着昭阗的鼻子尖骂:“你这个畜生,你到底把小让毁成啥样子了,我告诉你,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昭阗麻木的身体强烈地震动了一下,其后就再也没有反应了。 外面的悲剧还在继续着:孙让已经被人送进了医院,现在仍然昏迷不醒,她流了很多的血,牙齿还被打掉了四颗;郄氏见女儿死去,而且死于如此丑事,更觉无脸见人,也撞墙而死;处于众人重重看护之下的西成老汉见大势已去,发誓绝食而终…… 学智把孙让送进了医院,并为她输了自己的血,又在那里守护了多半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被人替换下来。他回到家里,刚躺在床上,只觉得碧月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一见他,就嗔怪道:“冤家好睡,我要走了,你也不送我一程,白跟你好了一场。” 学智猛然醒来,大叫:“不好!”急忙披衣向村东跑去。 院子里凌乱极了,屋门都大敞着,却听不到有说话声。他来到碧月的屋里,里面空荡荡的,连床铺上的席垫都没有了,只有丢在地上的那本《红楼梦》……那是在埋葬碧月时不小心从枕边滑落下来的。他又来到了正房,只见两位老人昏沉沉地睡在床上,除了呼吸,再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脸色骤然大变,他撕心裂肺地叫喊:“碧月……”邻居家的孩子听到喊声,进来告诉了他夜里发生的一切。 学智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旁有一万种声音在轰然作乱。他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出这个院子,继而又往芳草地方向走的。 在过去,那不过是十多分钟的路程,今天他居然走了半晌。 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雪来。那雪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穹庐之下,仿佛被一张无限大的白练覆盖着…… 他踏着茫茫白雪,在这片曾经十分熟悉而今却十分陌生的土地上寻找着什么。这本是一片坦荡如砥的土地,可是,仅仅一夜之间却骤然突起了一个高而大的馒头模样的东西。他的目光就在这个馒头模样的东西上停住了。他看了许久,眼睛一眨都不眨。他忽然觉得这个馒头模样的东西正是碧月玉人一般的身影。而这个身影现在正用千般的柔情万般的温馨向他微笑呢。他不由得也微笑起来,跟每次在这里看到她时的微笑一样。他的步子变得欢快起来了。他迎着风雪,就像拥抱着春风一样。他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他又在埋怨她了:“碧月,你瞧你,天这么冷,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在哪儿玩儿不比这儿好?就算要到这儿来,也得给我打声招呼啊!”她只是不理他。他并不怪罪她,他知道她就是这么个脾气!他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他觉得身子骨有些累,就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跟每次坐下来一样,他们首先要沉默一会儿。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碧月,咱们又有一段日子没在一块畅谈了吧?这些天,我的心里又积攒好多话了。可是,先说哪一件呢?” 刚说到这里,一阵强烈的北风夹着雪花,把坟头上的棉袄吹得翻了个个儿,荷包从兜里掉了出来。他赶快拿在手里,掸掸那上面的雪,继续说道:“就说说这蒲公英吧。碧月,你知道吗,这蒲公英呀,看似普通,其实可有来历啦?它对土呀、水呀、肥呀,等等等等,都没有太高的要求。随便一个地儿,随便一粒种子,它就可以破土而生,茁壮而长,并且开出的花鲜艳妩媚,香飘四野。它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没有任何花草比它更能抗拒烈日和严寒。每年伊始,是它唤醒了天地万物的复苏;每年岁末,又是它送走了自然生命的峥嵘。它不仅秀色可餐,而且其质亦可餐。然而,就这种花草,也有着它的薄弱性。如果给它施以足够的肥料、水分等,它便颓丧,甚至衰微。原来这种顽强的生命,它只喜欢群芳会粹、争奇斗艳、五彩缤纷、万紫千红,却不喜欢一枝独秀、独领风骚……” 他不想再多说了……那些话不过是个引子……其实他最想说的还是他们俩的事儿。他老早就想拥抱她了,可他就是没有这个胆子,今天他的胆子好像大了一点儿。不过他还是犹豫着……。最后,他终于张开两臂,用同样冰清玉洁、同样一尘不染的身体与假想中的玉体交融了…… 2006年12月……2007年11月第一稿 2007年11月……2007年12月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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