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滋味》 第一章 深褐色衣柜里,一名十六岁女孩蜷缩着身体,细细的手臂圈住自己,凌乱长发披盖脸颊,她自龟裂的衣柜门板缝隙间向外窥望。 女孩名叫小书,严格说来,她并没有真正的名字,更仔细的说法是她从没有入籍落户,中华民国的两千三百万人口中没有她。 女孩的母亲文沛铃在十四岁那年怀孕,家中亲人觉得丢脸,将她赶出家门。文沛铃搭上火车一路南下,前途茫茫,举目无亲,十四岁少女,生活无着落。 她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来到垦丁,不过运气不坏,她在海滨寻到一间多年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子,房子不大,但足够容身,且有一床一柜,便住了下来。 十四岁的她,连身分证都没有,找不到工作,只脑瓶出卖灵肉生活。后来小书哇哇坠地,她跟了许多个男人,生活慢慢稳定下来,不再有一餐没一顿的过日子。 没人能要求一个十四岁的小女生当个称职妈妈,所以小书几乎是自己长大的。 她学走路、学讲话、学找东西吃,她凭借人类的求生本能,一天一天活下来、一日一日成长茁壮。 八岁那年,见附近小朋友都去上学,她也跟着大家走进校门口。她在学校里认识张老师,张老师知道她的情况,虽同情却爱莫能助,只能在班上角落留一张桌椅,替她影印书籍,帮助她学习。 “小书”这名字是张老师帮她取的,后来她完成小学学业,在张老师的协助下进入中学。 小书是班上的特殊人物,她没有钱缴学费、没有制服穿,甚至连双象样的鞋子都没有。 许多同学都知道她的母亲靠男人为生、都知道她的生活背景,所以看着小书的眼光中,多少带了轻鄙和厌恶,长期下来,她强烈的自卑性格形成,几乎不太敢抬头与人平视对谈。 小书习惯以衣柜作为睡床,因为母亲的床上夜夜都有男人,胖的、高的、瘦的、老的,村里的男性都晓得,这个外来的年轻貌美女子,提供廉价的性服务,所以人人都想一亲芳泽,于是文沛铃的存在,成了村中女人最大的威胁。 每个夜里,小书躲在衣柜中,眼看母亲和每个男人燕好,性对于小书不是件神秘的事情,没有好奇、缺乏探究心情,她眼睁睁看遍所有男人充满欲望的恶心嘴脸。 可是这个男人不同! 妈妈说,她恋爱了,也许“他”将带给她们幸福,虽然妈妈比他大七岁,可是妈妈相信,他是有肩膀的男人。 是的,这个男人很不同,他叫作姜冠耘,不是本地人,才来这里几天便引起大轰动。听说他是台北人,手上有很多钱,刚刚大学毕业。 姜冠耘长得英挺帅气,颀长身量、深刻五官,他只身到垦丁开牧场,每每说起未来蓝图,他的眼便炯炯有神。 缘分是种奇怪东西,他一到垦丁,便深受文沛铃的吸引,他讶惑于她的美丽,在偏僻的乡下垦丁,她的存在简直是种奇迹。 不过几天,他爱上她,片刻不离。 小书常在衣柜里偷看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温柔、他低哑的醇厚嗓音,他架构未来时的自信。 小书崇拜他,崇拜得不能自已,这个男人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不同的。 下午母亲回来,她的眼神熠熠生辉,快乐得像个小女人,她抱住小书说:“小书、小书,我们快要发了,冠耘爱上我,他许给我美丽的未来。” 看着幸福的母亲,小书不禁为她快乐,只是,向来悲观的她,不认为事情会无风无波,顺顺利利。 那些三姑六婆怎会放过说嘴机会?她们是连小书低头经过,都要唤住她,嘲讽问她,她的母亲一星期服务过多少男人的呀! “今天晚上不,明天,明天我一定把你介绍给他,不过,你要答应我,告诉他,你是我的妹妹。我编了故事骗他,说我们父母双亡,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扶养你长大,他听了很感动呢!” “他会知道真相的。”小书轻语。 “没关系,等他知道时,我已经嫁给他了,我会哭着乞求他原谅,你也会站在妈妈这边,请他原谅我们的,对不对?你长得楚楚可怜,谁都禁不起你的哀求。” 十六岁的小书显然没有三十岁的母亲那般天真,她苦笑点头,对“幸福未来”的架构,不若母亲般认真。 “他晚上要来,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在这里过夜,你知道的,他是个君子,不会像其它男人那样。” “嗯。”“所以你还是进衣柜,好不好?” “好。” 小书很少有异议,母亲不是坏人,她知道,她不是别人口中的狐狸精,只是让她能够生存下来的方式实在不多。 痹乖地,小书回到衣柜里躺着,她和衣柜外的母亲一样,一样期盼他的来临。 夜里,他对母亲低语,房子不大,小书在衣柜里听他们的对话,每字每句。 “我们结婚吧!”冠耘拥住文沛铃。他要当肩膀,当一个女人的天。 文沛铃是他的初恋,不过几眼,他便对她疯狂迷恋,将和父母的约定放在一旁,他决定自己选择妻子,一如他自己选择职业,决定或许冲动,但他能感受到自由呼吸的喜悦。 “这么快?”事情比文沛铃预想的更顺利。 “我希望尽快减轻你肩上的重担,你不愿意?” “不、不,我当然愿意。”回抱冠耘,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你愿意替我照顾妹妹?” “当然,明天我和代书先去办理过户,等我把土地和房子稍稍整理过,就来接你回去。很辛苦吧,带一个十六岁的妹妹,这个年龄正值叛逆。”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小题,古灵精怪得让人头痛。 “不会、不会,你放心,小书很乖的。” “我来几次都没见到她。” “她到同学家做功课,你也知道,我们家没有书桌,连灯光都嫌不足,我怕小书近视,就叫她到同学家读书。” “明天是假日,我来的时候她会在家吗?” “在,她平日很乖的,不会四处乱跑,你放心,她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样,她努力用功,经常考一百分,我想,她长大肯定能当博士。”说到女儿,文沛铃多少有几分骄傲。 “真的吗?要是她真的有本事,我就尽力栽培她。” “太好了,小书最喜欢上学读书,假使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开心。”文沛铃说着,往衣柜瞄过一眼。 “她喜欢上学读书?那我应该把她和小题摆在一起,看看她能不能影响小题。”冠耘笑说。小题痛恨读书,满脑子只想着赚钱,才十二岁就会自己去大卖场批口香糖,到火车站卖。 “还有一件事,我想要求。” “说说看,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话。”他乐于对自己选择的对象慷慨。 “我想要一颗钻石,不用很大,小小的就行了。” 这是文沛铃的梦,多年飘泊,她冀望有个男人提供她一份恒久远。 “没问题。”冠耘一口气答应。 一颗钻石呵!小书没见过钻石,但每当母亲提起钻石时,似幻似梦的表情映在眼底,她便在心中画上一颗璀璨星星,小小的光芒,一闪一闪,闪着动人爱情,耀动人心。 食指在破旧的门扇上轻轻划着,小书勾勒起他的眉毛,浓浓的粗眉、温柔的双眼她用眼睛一遍一遍描、一次一次绘,将冠耘的影像烙在心间。 ----- 小书临时被塞进衣柜里,因为一个出手大方的观光客来了,她听说文沛铃是垦丁的奇迹,硬要当地导游带他来见识。 妈妈不该接下这笔生意的,她马上要和姜冠耘结婚了呀!可是妈妈说,这是最后一次,对方要给她八千块,有了这笔钱,她就能为自己买一套美丽的衣裳当嫁妆,她还要去做脸,享受一下身为女人的快乐。 蹲在衣柜里,小书从缝隙间看出去,这个男人孔武有力,黑阔的脸庞上带着几分酒意,他一进门,就粗暴得让小书心惊。 她闭上眼,摀住耳朵,不敢看、不敢听。 断断续续的,传来母亲的激昂呻吟、男人的猥亵激叫,还有细碎的救命声夹杂其中 经过多久?不晓得,是男人的低吼,让小书忽地惊醒。 从洞缝中望向床边,母亲的脸瘫往她的方向,右手无力垂落床沿,大大的眼睛瞪着她,不发一语。 妈妈 手在发抖、牙齿在发颤,几秒间,小书意识到,她失去母亲、失去亲人、失去依靠了 小书喊不出声音,直直地,她望住母亲无神双眼。母亲发紫的脸庞带着不甘心、带着疑问她将要幸福了啊,为什么造化弄人 母亲在恨她,是的,她恨小书不出手救命、恨她只顾虑自己的恐惧、恨她放任一个男人将她摧残致死 男人从酒意中乍然清醒,他懊恼地推推文沛铃,但任他怎么努力,床上的女人仍然一动不动,向他宣告死亡。他扶住额头,考虑半晌后,决定面对事实,于是打手机找来警方。 几分钟,警车铃声传来,接着门被打开,警察、人群把小小的房屋挤得水泄不通。 小书蜷缩在柜中,一个黑暗、安静、充满死亡气息的空间里,她一动也不动,圆圆的双瞳里布满恐惧。 姜冠耘冲进门,一眼望上盖了白布的文沛铃,伸手拉扯掉覆盖,她 “我不是故意的,是她很high,一直要求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凶手的声音里满是后悔,谁会晓得不过是寻欢,怎会弄成这样 “姜先生,我没骗你吧!这个女人不正经,专靠皮肉赚钱,早晚要出事的。” 三姑凑到姜冠耘身边,早上她才为这个八卦遭到对方冷眼。 “她呀,跟村里所有男人都有一腿。”六婆也跳出来说话。 “报应吶!全是报应。” 幸灾乐祸的奚落声、看好戏的围观人群、凶手的自首,他们的声浪传进冠耘耳里,也飘进小书耳里。 那种非善意的言论,一圈一圈,将小书圈绑起,他们说的人是她的母亲呀! 自卑将小书逼入地狱,她的容身地只剩下这小小的衣柜,带着淡淡腐朽味的黑色空间。 “闭嘴,全给我安静,想讲话的人全给我滚到外面去。”他不是警察,严格来讲,他也不是文沛铃的家人,照理说,他无权发言,但他的气势就是硬生生压住在场人士。 他转头问凶嫌:“你为什么找上她?” “听、听说她是垦丁的奇迹,我想来见识一下。” “你说她是垦丁的奇迹”冠耘大吼,吓得粗壮男子脚软,没道理怕他的,可是他的威势就是让人脚软。 “不是我说的,是带我来的皮条客讲的,听说她的床上功夫了得,放荡激情的程度,连台北的小姐都比不上。”他连忙撇清。 她放荡激情?不会吧,她不是清纯得像朵小茉莉?突然间,他独立自主的婚姻变成笑话。 笑话?不,村人对文沛铃本来就不公平,也许这是桩强暴意外,他不应该一径地相信凶手的话,对了,他要找到小书,让她来向自己证明,证明他的决定不是笑话。 “小书,你在哪里?出来!”他的视线扫向人群。 大家随着他的视线,也跟着找起小书。 突地,他看见衣柜,冲上前打开门,登时倒抽气声扬起。 “夭寿哦!那个私生女躲在衣柜内,目珠金金看伊阿母被人家被人家那个啦!” “这个查某,自己不要脸,连女儿也拖下水。” “伊一世人枉费啊啦!” 小书不听他们,一句都不听,她把下巴靠在膝间,细瘦的胳臂环住双腿,口中喃喃自语。 她在默书,默明天老师要小考的历史,林老师是好老师,她不要教他失望。 雅典位于希腊半岛东南沿岸,人民善于航海经商,重视教育,喜好演说和辩论 雅典位于希腊半岛东南沿岸,人民善于航海经商,重视教育,喜好演说和辩论 雅典位于希腊半岛东南沿岸,人民善于航海经商,重视教育,喜好演说和辩论 她一心一意将众人的轻视与敌意排除,不听、不想。她的妈妈是好妈妈,她辛苦赚钱全为了她,她不是坏女人、不是狐狸精,她是 几个偌大身影罩在她头顶上方,小书没抬头;有人对她说话,她没听见,她要背她的历史,那很重要,她要考最高分,要考全校第一,虽然,她没学籍、不能拿奖状,可是,没关系,林老师会看重她、会夸奖她,会告诉她,一枝草一点露,每个生命都是上帝最美好的宝贝。 壁耘走过来,大大的手掌托起她的脸。 视线接触到他,小书淡然表情中融入了生气,不争气的泪水一颗颗滴下,淌在他指间,湿了她的衣襟。 “你是文沛铃的妹妹?”冠耘问。 小书看着他,谎言还要继续吗?不用了吧!他不再是母亲的幸福归宿。 “不是啦!她是文沛铃的女儿,可怜哦,也不知道老爸是谁,到现在还没有户籍。” “她和我女儿同班,老师看她可怜给她一张书桌椅子读书啦!要不是靠大家帮助,她不晓得要怎么活到这么大。” 小书没响应,单单盯住他。他的脸冷酷无情、温柔缺席,深刻的五官凑在她面前。他在生气吗?生气妈妈编的谎话、生气妈妈不是落难公主、生气她不是妈妈的年幼妹妹? “拢是大人作孽,才十几岁囝仔,看伊以后要安那过日子。” “我看,伊早晚要行到伊老母的旧路。” “可惜,这么水的查某囝仔,比伊老母更卡水十倍。” 左一句、右一句,全是对她未来的预测,小书一句也听不入耳,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未来。 “我不听他们讲,我只听你讲,你是她的妹妹吗?”他认真望她,企图从她的话中,证实自己并非昏庸愚昧。 小书缓缓摇头,缩身,她往衣柜里层缩去。 “所以,你是她的女儿?”他的语调带出冷冽。 她很怕,但是林老师说过,时间会证明所有的谎言,匈奴的南下牧马、希特勒的借道阿富汗,谎言会让时间揭穿。 蹦起勇气,她摇头。两道凌厉视线射来,小书全身泛起颤栗。 “跟我走。”冠耘说,他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逼她回答他所有疑问。 他说跟他走?小书抬眉,观察他的心思。 小书摇头,她看不透他。 “随你。” 话落,姜冠耘离开。小书让一群警察伯伯带进警察局,她要作笔录、要替母亲办理后事,世情不容许她稚弱。 ----- 对方赔了钱,小书替母亲办过丧事后,这笔钱便所剩无几。 学不去上了、书念不成了,她和母亲有着相同的境遇,举目无亲、人情冷清,缩在衣柜里,她哪里都不想去。 想过未来吗? 没有。她本来就不对未来存太多幻想,只有那段日子,那段母亲谈恋爱的日子里,她幻想过和他一起生活,幻想过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是幸福呵!只不过,幸福匆匆,弹指间,幻灭。 她喜欢他,很喜欢,喜欢到从门缝中望见他的温柔,便觉得温暖窝心,虽然他的温柔并非针对她,可是,足够了。 那夜,他问要跟我走吗? 说实话,她心动,只不过悲观性格告诉她,跟他走,她的一世将沉沦堕落,守护着一个不爱她的灵魂,战战兢兢于他的恨,这种日子是煎熬。 但在他转身离去的那刻,她后悔了,即便煎熬,她至少保有幻想的幸福,不若现在,没有他、没有幻想、没有薄弱的幸福感。 木门被推开,咿呀声惊扰了小书,抬眼,他从衣柜缝里看向来人。 自从母亲去世后,这里访客不再,垦丁传奇已成过去。当来人转过身来,小书才瞧了仔细,是他,那个温柔男人,那个说起未来便满眼灿烂的姜冠耘,妈妈说过,她看人很准,他是个有肩膀、有担当的男人。 肩膀?担当? 小书没依靠过任何人,她不晓得被保护的滋味,只能凭空想象小鸟依人,是甜蜜?是温馨?还是心悸?她不晓得,只希望他停留久一点,隔着衣柜门板,让她拥有片刻幸福。 走近床沿,冠耘看着凌乱床铺,腐败的气息传来,他皱眉。 曾经,他以为碰上此生的眷恋,她的娇憨、她的天真、她的热情,她不受世事羁绊的性情,在在都让他心醉,没想到,真相揭开,竟是龌龊! 不过七日,他让自己陷入热恋,他将所有八卦斥为无稽,认定是她的美丽引起妒嫉。 他不惜与家人闹翻,为了娶一个年龄比他大的女子,结果却摇头,他不想承认错误,错误却站在眼前,提醒自己的荒谬。 那日,他们走在海岸边,迎面一个女人冲过来,甩了文沛铃巴掌,匆促间,他把她护在身后。 女人张牙舞爪对文沛铃咆哮:“你这个不要脸的下贱女人,自己得了脏病还要勾引男人,你没有男人会死吗?” 愤怒的女人击出拳头,但全数落在他身上。 文沛铃在他身后哭得凄惨,圈搂住他的腰,不断说:“我没有,我不是,我根本不认识你的男人。” 她哭得悲恸欲绝,哭得他心肠绞碎,当时,他认定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乡间生存不易,于是将她娶进门的念头萌起。 没料到那竟是真的,她真的人尽可夫、她真的以下半身赚钱、她真的对他说过无数谎言,精明的姜冠耘竟栽在一个历经世情的女人手心! 冷笑,他嘲讽自己的简单,嘲笑自己被美色所惑,看来他和一般男人没太大差异。 衣柜中,小书发麻的双腿稍稍挪动,声响吸引了冠耘的注意力,他打开衣柜,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姿势,一个纤细女子,蜷缩住自己。 半晌,她望他、他看她,两人沉默不语。 小书从不敢直视他人,没有衣柜门作掩蔽,她的目光放低。 壁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只见到两条瘦伶伶的手臂,圈住满是红点的细削双腿,乌黑长发披垂,盖住她的眉眼和半边脸。 缩缩身,衣柜里就这么点大,小书躲不开他的冷冽目光。 “为什么还在这边?” 他的声音没有表情,她猜不出他的心情。 “我只能在这边。”小书幽然说。 “你十六岁?” “对。” “她才大你十岁,不可能生出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哦,我懂了。”恍然大悟,原来连她的年纪也是谎言。 “对不起。”小书轻语。 对不起她居然向他说对不起?讽不讽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妈妈并不想这样。”小书低语,妈妈想要的是平稳的幸福,不是意外。 “她并不想?哈!她不想谁有本事逼她?是那个男人将她推到床上,强暴致死?是我满足不了她的欲望需求,她只好红杏出墙?你的借口未免可笑。” 他的震怒吓倒小书,但她觉得该挺身为母亲说些什么。 “她不是故意的。” “好一个不是故意,你知道她的不小心让我变成多大的笑柄?我认为自己很聪明,不易受骗,没想到她几句谎言就将我耍得团团转!清纯茉莉?根本是讽刺!好啊,你想不想知道非故意造成的伤痛有多大?要不要我教教你?”对着一个十六岁的小女生失控吼叫,他的情绪荒谬可笑。 舔舔干涩嘴唇,小书无助地望着他。“对不起,可是妈有难言之隐。” 好个难言之隐!他深吸气,压下怒气,这是她自找的。“文沛铃的后事处理好了?” 小书点头。 “要跟我走吗?” 他没有义务照顾她,可她酷似文沛铃的脸庞,让他的决定近乎冲动。 是的,他满腹的怨与恨,需要一个宣泄出口,而小书,将是怨怼收纳盒。 这回有了之前的懊悔作前提,小书不考虑,点头答应,泪滚下,这些泪很复杂,有伤心、有感激,有悲情,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永远不准在我面前掉眼泪,你哭的时候像你妈妈,这种虚假眼泪,让我觉得恶心。”他吼她,生平第一次对女人不客气。 掉头,他走出小屋。 下一刻,小书自衣柜间抱起自己的包包,冲出家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没有回首、没有恋栈,小书走出旧生命,迎向新未来。 她不晓得,前面的路是康庄平坦或坎坷难行,她只想追随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进有他的生命里。 ----- 壁耘对小书很糟。 新购的牧场里聘用十几个员工,小书必须独自打理十几间宿舍,还要照料所有人的三餐,这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女生来讲,工作量是过度了。 可小书甘之如饴,在打扫冠耘的房间时、在为他做饭时、在她看见他穿著自己亲手洗烫的衣服时,她觉得好幸福。 她在冠耘身边来来去去,偷空望他,看他照顾牛羊的背影、看他耙草时的专注,顿时,生活有了目标。 小书认真拚命,学校不去了,将所有精神用来让大家满意。 清晨,天未大亮,她就醒来,从洗衣、晾衣开始,然后做早餐、洗碗盘,接着提着菜篮上市场,选焙食材。 她的动作可以用迅速来形容,买完菜,回到牧场,还能偷空整理几间宿舍,然后做中餐、整理餐厅、宿舍、煮晚餐,收衣服、整理办公室效率让所有员工竖起大拇指,对这个未成年童工同声钦佩。 小书很忙,忙得相当起劲,彷佛上帝赋予她新的生命意义,尤其在第一个月底自他手上接到两万块薪水时,雀跃的心让她发觉,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困难。 渐渐地,生活周遭的善意,让她稍微有了自信。 偶尔,她能抬眼正视人群;偶尔,她能主动对人打招呼;偶尔,她也能加入大伙儿的热闹中。 她的快乐看在冠耘眼里很不是滋味,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他带她回来,给她一个姓,是为了惩罚文沛铃对他的欺骗,要她即便在地下,亦不安心,哪里想到小书却悠游自得、快乐如意得很! 见她把工作打理得人人满意,他不爽;见她拿到薪水,眼底绽放的喜悦,他不爽;见她拉着阿德,要求他陪她到邮局储蓄,他更是不爽到极点。 于是,他不给她好脸色,把工作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加,他不准她有时间与人玩笑,不准微笑在她脸上绽放。 壁耘的“过分”看进所有员工眼里,知道原因的人保持缄默,不晓得的人则义愤填膺。再怎么样,小书是牧场里的唯一女性,怜香惜玉是所有男人都会有的情绪。 于是,有人偷偷替她分担工作,比如洗完澡顺手把自己的衣服洗掉;提早十分钟起床,把自己的宿舍整理好,不劳小书跑一趟;或者动手帮她整理菜圃、花园等等,而这些分担,让冠耘的心情更加恶劣了。 就这样,事情发生了 周日,牧场放假,小书把该做的分内工作完成后,央求没有回家的同事文仔载她到市区买东西。 两万块薪水,一万七千存进邮局,她留下三千,支配金钱的快乐让她high到最高点,见她为了一点点钱开心成那样,谁会不答应载她? 中午,小书和文仔出去,直到黄昏才回到牧场。回程,他们说说笑笑,从牧场里的趣事谈到同事间的八卦,笑容在她脸庞,映上余辉。 “小书,下次你做那个卤牛肉,可不可以多做一点,每次大家抢成一团,不够吃啦!”文仔说。 “好啊!”小书一口答应。 “你的手艺越来越进步,害大家肚子上都多出一圈肥油了。” “不会啦,你们工作很辛苦,食量大是应该的。” “你不晓得,我们这个肚子摆出去,人家以为牧场里养的不是牛羊,是我们这群猪。” 他的话勾得小书展颜,一串清脆银铃,在草原间漾开,十六岁的女孩,展露十六岁的青春。 未进牧场,他们同时发现冠耘站在门前,冷峻的五官里写满严厉,两人相视,停住笑声。 小书紧抱纸袋,轻步向前,低头经过冠耘身侧时,他的大手拉住她;文仔在冠耘的瞪视下,快步往牧场里走去。 讶异,她侧头望他。 名义上,她是他的养女,但他要求小书和所有员工一样喊他冠耘先生。 “冠耘先生,有事吗?” “你倒是很逍遥自在嘛!”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在男人的世界里很吃香。” 这种带着浓厚鄙夷的暗示,小书听得多了,更可恶的话她都听过,村里男人甚至当面问小书价钱,说凭她的年轻貌美,可以赚得比母亲还要多。 小书不为此伤心,她的心脏结上一层厚痂,谁都伤不了她。但,偏偏此刻说这种话的男人是他她的偶像、她的神呀! 低头,她没错,却认错。“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在我的牧场里经营应召站?” “我没有。” 他挑起她的自卑,瞬地,她回到以前那个不敢对人直视、不敢对人多话,小心翼翼的小书,泪悄悄沿颊畔滑下。 他的食指勾抬起她的下巴,盯住她每分表情。该死的,她的眼泪 “我说过,不准在我面前哭,我痛恨你的眼泪。” 倏地,他伸手抢过她手中纸袋,打开,没有漂亮衣服,不是女性的最爱,只有两盒水彩和一叠画纸。 “阿文买给你的?”利用男人是她母亲的高招。 “不是” 小书慌张拭泪,从口袋掏出两千多块和储蓄簿。这种行动很无聊,但她迫切想向他解释,她和母亲不一样 不一样?她在澄清些什么?清者自清呀!她何必急忙解释?何况,她的母亲不过是为了生存,求生存是件可耻的事情吗? 叹口气,她问:“我是不是不能画图?” 如果不能,就算了吧!能在这里生活已是奢侈,她实在不能向命运要求其它。 “我没有这么说。”一丝懊恼闪过,对于自己的错怪,冠耘有几分抱歉。 “谢谢。”低头,长发掩住她半边脸颊。 “牧场里的其它人在帮你做事?”他寻了另一个衅挑。 “对这点我无能为力。”她请他们不要了呀! “好个无能为力,你不表现出可怜兮兮,别人会平白同情你?你要是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投诉、不告状,人家会无聊到认定你需要帮忙?”他硬将罪名扣到她头上。 “我懂了,对不起,是我的错,以后我会注意。” 他要扣,她便认,认罪不难,难的是解释心疼。他对她越冷淡、越过分,她就越明白,他对母亲的恨有多深。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 “是的,我真的明白。” 壁耘把纸袋交到她手上。 “你在这里,身分是员工,不要以为冠上我的姓,你就有所不同。” “是。”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认分是你最重要的工作。” “是。”她以为她已经够认分,原来还是不够! “不要对男人露出淫笑,将本性展露无遗。” 对小女生讲这种话,任谁都会觉得过分,冠耘也这样认为,但他顾不得,他就是要伤害她、就是不要她好过。他承认自己偏激,可是,谁叫她倒霉,活该和文沛铃有关系。 他一走,她抬眸望住他的背影,喃喃地,无数句对不起自她口中流泄。 第二章 小书成为牧场一员已经四年。 四年间,牧场有了很大进步,除了牛只羊群的数目以倍数增加,员工从十几人到一百多人外,飞云牧场也开始走观光路线。于是第一批住房盖起来,新购的两甲地,开始进行第二批工程。 壁耘的弟弟陆续加入进来,连最小的妹妹也会在寒暑假来到牧场帮忙,整个牧场变得更热闹了,小书的工作有了更多帮手,照料大伙的三餐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工作。不过冠耘吃惯她的手艺,所以她仍要负责主屋的三餐料理。 照理说,有了那么多朋友同事,小书应该活泼开朗才对,但事实上并不,自从冠耘对她的“提醒”后,她便在自身筑上一道城墙,别人走不进来,她也走不出去。 她对所有人保持客气疏离,淡淡的笑,不带情绪。 她认分、她安静,她学会感激,她乖乖做自己的事、画自己的图、幻想自己的偶像;偷偷爱他,是她最专心的工作。 是的,偷偷爱他,虽然他是她名义上的父亲,是她母亲的男朋友,可是她爱他,偷偷 随年龄增长,她的慕恋愈深愈浓,阻不了的爱情,日日鼓动。 拾起画笔,她在画纸上方染下几抹霓云,远远地,树下的背影是他,他在眺望远方。 “哦哦,你在画图,画得不错哦!”小题踅到小书身边,坐下。 小题是冠耘的妹妹,排行第四,唯一的女孩子,中间还有老二亚丰和老三季扬。 “谢谢。”没停下笔,小书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老画这些东西,又没有钱赚,会不会很郁卒?” 在小题眼中,世界上最帅气的人是孙中山,最可人的形状是长方形,最迷人的名字叫作金钱,任何有形的东西若不能以金钱来估算其价值,那么它便不具价值。 “我觉得画画很有意思。”小书响应。 “如果它能卖钱会更有意思,要不要把它们裱起来,我带到市场去卖?”说到买卖,小题眼中瞬地散发光芒。 “我想不行” 这事儿要是让他知道,肯定又是一场风波吧!尽管她努力保持低调,但这些年,冠耘仍是处处挑剔,挑剔她轻浮、挑剔她刻意勾引男人,随意一个眼神,都是他说嘴的借口。 他大概真的很恨她,然小书从不怨他迁怒,不怨他待她比待任何人都严苛,只希望他的恨能随时光消磨,渐稀渐薄。 “你怕我大哥骂你?” 小书她没作答。 “好怪,大哥虽然对每个人都不热络,可也没有像对你那么过分呀!他眼你有仇啊?”小题偏头怀疑。 仇?是吧,是仇! “老板对员工严格是理所当然的。”她替他找足借口。 “就是你这种不懂得反抗的女人,才会鼓励别人对你软土深掘。” 本是不爱多话的,可是提到冠耘,小书忍不住站到他那边。“我不觉得冠耘先生恶劣。” “厚,气死人!你是天底下最笨的女人!不跟你说这个了,下次你不要的图画就送给我,我试着卖看看,说不定我会把你捧成画界新星。” 说到底,小题就是想做没本生意,老讲大哥对小书软土深掘,她自己也差不了几分。 小书对她一笑,没有表示好或不好。 低头,再度专注在画上,她只能在画画里表现自己的快乐喜欲,画是她的情绪发泄,她的伤悲总在画作中抚平。 小题离开后,多了几分宁静。 无人树下,微风徐徐,今天是小书的假日,为了应付观光客,飞云牧场的假日采轮休制,员工每月有六天假期,托这个制度的福气,工作繁重的小书有了自己的时间。 落下最后一抹蓝,小书搁置画笔,手支在草地上,静静欣赏画。 那个背影呵!那个男人,他在她胸口占的位置愈见宽广,她不晓得哪一天,心会被占满,再无位置容纳其它人、其它事。 想得专注时,一道黑影遮去她眼前黄昏,抬眼,是姜冠耘,小书习惯性低眉,习惯性恭敬谨慎。 “冠耘先生好。” 他不发一语,走到她身边,坐下。 小书不晓得自己该离开,把空间让给他,或是保持原样?静默在两人当中游移,时光一分分流去,小书全身肌肉紧绷,心狂跳不已。 他在想什么?他要什么?她又做错事了?他想赶她走?小书在心底作了几千几百个猜测,却猜不出他要什么。 壁耘挪挪身,她鼓起勇气转头。 他似乎在作重大决定,冷酷的脸庞上浓眉微蹙。什么事困扰他? 小书的手指蠢蠢欲动,她想为他抹去不顺心,又怕自己能力不足,反将他的眉毛弄拧。 终于,他说了话,一开口竟是叫她诧异 “你要跟我吗?” 接在讶异之后,是直觉反应。“我一直都跟着你。” 不管是她的心、她的人,她的每分知觉都跟着他的背影,只可惜她拚了命地追呀追,依然追不上他的心。 “我的意思是,没有名分和地位,你是你,我是我,除开多了床上关系。” 他要床上关系 他是唯一一个走进她家门,没有和母亲发生关系的男人。他和母亲谈心谈感情,温柔的眼眸、温柔的语言,温暖了躲在衣柜中小书的心。 咬咬唇,对于性,小书并非一无所知,更或者她比大多数同年龄的女孩都懂性。 这件事,让她害怕过、憎恶过,也梦过、幻想过对象是他,却不敢非分希冀,而此刻他居然提出建议,她该不该表现出欣喜若狂?或是万分惊喜? 眼角抬起,一不小心,接触到他的视线,闪电,划过她的心 不用考虑了,还有什么值得怀疑?跟他,她一直跟着他呀!能追随他的脚步、能温濡他的气息,她毋庸考虑。 “好。”点头,小书同意。 “你要什么代价?”冠耘问。 “不懂。”小书困惑。 “我不认为文沛铃没有教导你,如何从男人身上获得好处。” 他眉问的鄙夷,小书清清楚楚,那是她从小看到大的眼神,仿佛她是龌龊的,从头脏到脚。 “我已经从你身上得到许多好处。” 低眉,她害怕那样的眼光,那眼光总提醒她温习黑暗和不堪经验。 自母亲去世那夜起,她害怕黑暗,灯一关,就闻到森冷的死亡气息,寒意自脚尖窜升,勾引着恐惧,将她困在无底深渊里。 “你可以要求更多的钱。”冠耘说。 “钱我够用。”他给她的薪水,她很少动用,四年下来,积在邮局里的数字,已让她成为一个小盎婆。 “想放长线钓大鱼?收了这层心思吧!你不会得逞的。” 这回,小书选择默然以对。 “我给你十分钟考虑,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十分钟后,你便什么都得不到手。” 十分钟,不快不慢,但它让小书明了,即便追上他的脚步、躺上他的床,他的心仍旧与她无缘。 但,是不是无缘,她就该放弃机会? 不!她不想放! “想清楚了?”十分钟,一秒不多。 “想清楚了。” “你要什么?” “不用。” “好,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是。” “不能有任何怨言。” 话一出,冠耘就后悔了。她从来没有过怨言,不是? “我不会。”小书恭谨回答。 “你不能拿我们的关系到处宣扬。” “知道。” “你不要以为从此自己的身分不同。” “知道。” “你分内的工作还是要件件做好,否则我一样会赶你离开飞云牧场。” “知道。” 她幻想过很多种男子对女子求欢的表现,但没有一种是像他这样子恐吓的。吞下苦涩,一句句知道中,她把自尊压进地底,深埋。 “很好。” 语毕,他的大手压住她的脑袋,强势地入侵她的唇齿间。 他的吻带着霸气和恶意,小书没有反抗,静静地承受他所给予的一切。 悄悄地,她的手攀上他的颈项,缓缓地,他的吻加上温柔,如她记忆中 小书在二十岁这年跟了冠耘,没有后悔,只有义无反顾。 ----- 他的肩膀涸祈、他的胸膛很暖,贴在他身旁,小书全身酸痛。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但他是精力充沛的男人,夜夜的需索无度,让全身上下没几两肉的小书,瘦得更厉害。 当然,她的瘦削不单因他而起。每日清晨,她自他房间走出,牧场里早起的员工看见了,谣言一天天传,恶意的、善意的,全在她心间划下深刻伤痕。 再加上她无法在黑暗中入眠,他却习惯在黑暗中沉睡,为了将就他的习惯,黑眼圈爬上了她的脸。 翻身,天快亮了,她必须起床工作,小小的动作惊醒冠耘,大手一捞,他将她捞回身边,她的背贴住他的身,细碎的吻串串在她颈间滑过,湿湿的、温温的,她总在床笫间享受到他的温柔。 翻过她,他眼睛未睁,以吻膜拜她全身。 她不晓得为什么他不愿意在这种时间睁眼看她,是为着想象母亲的倩容吗? 酸楚滑过鼻间,吞下哽咽,她合作地环住他的肩。 不在意,不能在意啊!她怎能在意,他爱母亲胜过自己?怎能在意,自己不在他心中占有一席?怎能在意,他们的心相隔遥远距离? 男女间亘古的节奏响起,欲望压抑心碎,她在他怀中呻吟、在他身下享受片刻温情,爱呵、欲呵她不能自已 当节奏停止,紊乱的气息慢慢抚平,尽管疲惫,小书依然认分地起身,迅速着衣,离开有他的空间。 她的苍白写在脸上,近两个月的无眠,让她时时摇摇欲坠。 走进厨房,林妈妈已经在里面熬煮稀饭,动作要加快了,工人们马上要吃早餐上工。 拿出一篮鸡蛋和一把葱,小书迅速加入工作行列。 “小书”用大勺子搅动稀饭的林妈妈欲言又止。 “有事?”小书问。动作没放慢,拣洗葱和萝卜干,她的菜脯蛋三分钟内上桌。 “林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和他们口中说的不一样。” 林妈妈话一出口,小书的手顿了一顿,立即意会,她知道她要说什么。紧闭双唇,她不发一语。 “我相信你不是爱慕虚荣的女孩子,你很实在,不会用身体换取东西,你会和冠耘少爷在一起,是因为喜欢他,是不是?” 小书不敢响应,不敢承认喜欢爱意。 “大家都传,难怪你不和所有人打交道,原来你眼光高,只看得见老板,看不见员工。” 停了停,林妈妈叹气。 “你不是这种人,你是乖得过分了,冠耘先生对你严厉,林妈妈都看在眼里,我想他对你没有那层意思,你跟着他是没有结果的。” 她曾经盼望过结果吗?她知道他对她无心,知道他的恨主宰了对她的感情,她也知道奢求是很过分的事情。可是 “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他,哪一天你怀孕呢?你还能留在牧场里吗?二十岁的小妈妈谋生很困难的,你要步上你母亲的后路吗?你母亲的下场你是亲眼目睹的,要懂得警惕的!” 怀孕?她从没想过,是啊一个半月了,心陡然抽紧。 “别怪林妈妈唠叨,我是为你好,你年纪轻轻,事情考虑不周详,什么事想做就做了,没考虑到后果的严重性,知不知道,一步差、步步差,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放下手中工作,小书回眸,泪水垂在脸畔,冲动向前,她一把抱住林妈妈,哽咽。 “谢谢你,我知道你为我好。” “乖孩子,别把事全闷在心里,找个人商量,好过自己担心。” “嗯。”她点头、点头,再点头,说不出口的是感激无限。 “好孩子,林妈妈就知道你是懂事的,好了,快做事,等会儿大伙都过来,没早餐吃,会翻桌子的!” 拭去小书的泪水,林妈妈关掉炉火,接手洗菜工作。 小书整理好情绪,从柜里找出几瓶罐头食品,打开,盛盘,心里记记挂挂的,净是林妈妈的话。 若是怀孕呢?他会赶她离开吗?她该舍弃孩子,继续留下,抑或带着孩子远走他乡? 孩子呵那年妈妈是在怎样的心情中生下她?是否也像她一样,彷徨恐惧?一个孩子,一条小小生命,一个至死都不能卸下的责任,她扛得起、负得住吗? 她没有半张文凭,离开飞云,恐怕别想找到工作,她要拿什么养孩子?用原始本能? 不,她不走这条路,即便要和孩子活活饿死,她也不选择。 又或许他能容得下一个孩子,或许她不教人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他会愿意留下她,当年,他不是收养她了吗? 说不定,他会给她一笔钱、一栋小屋,让她安安心心带着孩子生存,他会偶尔来看看她,抱抱孩子,享受天伦。 妈妈说过他是个有肩膀的男人,说不定,他乐意挑起责任 这层想法,让小书松开眉头,小题老说她太悲观,也许她该在这件事上,试着乐观。 微微一哂,她将菜端上托盘,送到餐厅,牧场里,热闹的一天即将展开。 ----- 当天晚上,小书洗完一百多个餐盘后,换上干净衣服,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到镇上唯一一家葯局购买验孕片。回到宿舍,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当结果揭晓时,她满心雀跃。 要当妈妈了呢!二十岁的年轻妈妈,她会有足够体力和时间来陪他长大。 拿出画纸,她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小孩子的天真笑颜跃然纸上。 他的眉,浓浓两道,像他的父亲;他的鼻梁直挺,像他的父亲;他的唇笑出甜蜜,笑望住他的母亲。 “将来,你长大,会和你爸爸一样帅气。”没听过宝宝的胎心音,她已经预测了他的性别。 带着喜悦,小书飞快完成轮廓,沾上水彩,她要描出宝宝白里透红的粉嫩肌肤。 “他要怪我自作主张吧!没关系,反正挨骂挨惯了,再骂几声无所谓。”小书自言自语。 幻想冠耘乍听见孩子的存在时,满目讶然,小书微笑。 他是个有肩膀的男人,他的肩膀承受得住小孩的重量,到时,孩子骑在他肩上,满室笑声,幸福就是这种感觉。 “听说过了四个月,孩子就拿不掉,到时他不能强逼我,我就能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小书的诡计很简单,简单得像她这个人。 一个孩子,一段两人之间的亲密联系,想到这点,小书认识了期待与希望,心涨得饱饱。 此时,门被敲开,是小题,她径自走到小书身边,坐下。久久,她不发一言。 这不像平常的小题,她向来是开门见山的个性。 “怎么了?”小书问。 “听说,你每天清晨都从大哥房里走出来?”小题开口问。 她一怔,这事儿怕是传到他耳朵里了,到时,他会不会误会,是她多言传出去的?微微心窒,小书不答。 “我不认为你是那种想飞上枝头的虚荣女人,更不认为你在对大哥耍手段,我想” 小题看看她画架上的图画,小小的婴孩,像大哥的缩影,她有一点点明白了。 “你想怎样?” 小题说得很保守,更难听的话,她都曾经耳闻。 “我想,你爱他!”小题说得笃定。 她的结论下得小书心惊。那么明显吗?明显得让林妈妈、小题一眼就能望穿? “我说对了?难怪我大哥对你那么坏,你也不怪他,日子那么辛苦,还是甘之如饴。可是我不偏袒我大哥,错的是他,不是你,你应该离开他,真的,我是为你好。”小题一口气把话说完。 怎么每个为她好的人,都希望自己离开他?她们不晓得,只有留在他身边,她才能好、才能品尝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感吗? “你被爱情冲昏头了,可是在爱情之后呢?当爱情过去,你怎么自处?” 小书摇摇头。“我没想过。” 她甚至认为,即便得不到他的爱情或承诺,自己仍然坚持着,爱情就不会过去。 “所以啰,你坏在匆促行事,缺少考虑!这样吧,你明天去向我大哥提分手,很洒脱的告诉他:拜拜,我不要你了。”小题替她作起主来。 “可是我不想分手。” “为什么不想分手,我大哥除了帅一点、高一点、有事业心一点、有钱一点,他哪里好?”小题说完,顿时住口,光这四“点”大概所有女人都会一窝蜂冲上来,告诉她你大哥好好哦! “小题,你也认为我配不上你大哥?”这才是重点问题吧!他们身分悬殊、关系混乱,任谁都不会看好。 “你以为我是那种人?没事把人分成天子、诸侯、卿大夫、平民和奴隶吗?拜托,我又不姓周,封建制度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了,你们之间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我大哥不喜欢你、你却喜欢他的问题。” 小题的话说得又快又急,一时间,小书反应不来。 “你看不出我大哥不喜欢你吗?” 一语中的,小书低头。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冠耘先生不喜欢她?大概吧,他总对她没好脸色。 “说嘛,你知不知道?”小题逼她回答。 “知道。”小书承认。 “所以啰,我分析给你听,他不喜欢你,为什么挑你做临时情妇,解决他的需求?” “不知道。” “厚,很简单嘛!他结婚那天,势必要和情妇分手,万一自己爱上情妇,谈分手,多少有遗憾;若是选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解决生理需求,要分手就分手,拍拍屁股走人,谁都不觉得难过。” 是这样吗?小题的推理让小书陷入两难。 难道没有一点点可能,他从“不喜欢”转为“不讨厌”最后出现一点点喜欢的因子? “懂了吧?我大哥想寻求短暂慰藉,没有意思发展一段爱情,你要是对他投注太多希望,会全盘落空的。” 可是试试吧!谁晓得呢?人生无常,不管是环境或人心都在改变啊! “你要是聪明,就听我的话,马上和我哥划清界线。”小题下结论。 侧眼望她,小书安静不语。 “说话啊,我讲的,你听进去了没?” 小书点点头。 “你准备和我哥分手了吗?” 这次,小书毫不考虑,立即摇头。 “为什么?”她是为她好耶! “我不是聪明女人。” “且止不聪明,你简直笨透了,幸好你没当商人,否则一定会大大赔本。”小题生气起她不能变通的脑筋。 小书微微一笑,动笔继续自己的图画。 两人不说话,再出现声音,是小题的叹气。 “小书,你真的爱惨我大哥了?” “对。”她坦诚,不隐瞒欺骗。 “爱情是什么东西,值得人们义无反顾?” “将来你会懂。” “我不会,我只爱钱,只有钱才能让我惊心动魄,只有钱才” 小题正发表她的金钱万能论时,房门被推开,没有礼貌性敲门,来人自动进驻。 是姜冠耘。 “你在这里?”他扫了小题一眼。 “我不能在这里吗?” “亚丰找你。”他的语调没有温度。 “二哥找我?做什么?”小题转而气弱。 “听说你开了讨债公司?”冠耘冷问。 晴天霹雳轰下,小题被打得耳鸣背痛!不会吧!二哥知道了?她死定了! “大哥,可不可救救我?”二哥哦!他吼人的音量,可以在世界大战期间,充当警报器。 “我奉劝你自首。” “是不是自首,你就帮我讲话?” “可以。” 领了免死金牌,小题弹起身,向大哥挥手。“我去自首啰!” 小题走后,不大的房间里剩下两人。 壁耘走近,小书顿觉窘迫。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她的房间,不晓得他的来意,小书心颤。 “晚饭后你去哪里了?”他没有资格发问的,那是她的下班时间,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她习惯对他的提问诚实。 “去镇上。” “做什么?” “买东西。” “买什么?” “买女性用品。” “你可以白天去。” “我临时需要。”首度,她对他说谎。 话至此,冠耘放弃这个话题。“小题来找你,为了什么事?” 缓缓收拾画纸画具,小书思索,是否该对他说真话。 其实,他猜得出小题对小书说的话,为这件事,她早上特地在他房前拦住他,和他“深谈” 认真讲来,他们的深谈只有几句 小题说:“有人看见小书每天早上从你房里走出来,你怎么可以逼她在你里过夜?” 他的回答是:“我们是成年男女,不需要你管。” 小题抓抓辫子问:“你爱小书吗?” 他爽快回答:“不爱。” “不爱?总有一点点喜欢吧!” “没有。” “那小书很吃亏。” “她乐意吃亏,你有意见?”说着,他从她身旁走过。 他认为小题肯定会来这里,向小书洗脑,果然,他撞见了她。 “她要我离开你。” 小书选择实话实说,说不定,他转身会去问小题,而小题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女孩,他早晚要知道。 “你的回答呢?” “我说不。” “为什么不?她没告诉你我不爱你,你会吃亏?” “说了。” “你不介意吃亏?” “感情不是生意。” “你对我有感情?”冠耘勾起她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睛问。 他的眼神教她无所遁形,皱眉,她在下一刻点头,承认。 “你爱上我?” “是的。” “你不如你的母亲,是不是她死得太早,没来得及教会你别对男人交出真心,便能勾引男人的绝技?” “如果命运给她机会选择,她不会选择贩卖身体。”对母亲,她无恨,只有悲怜。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咎由自取,不要把错全归诸上天。” 是吗?那么她也是咎由自取,所有人都劝她离开,可惜她执迷难醒。 点点头,她懂了。 “你爱上我?”冠耘重复问。 “是。”她没有力气反驳自己的愚蠢。 “很好,记得,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将来有怨,只能怨自己。” “是。” 微微一哂,冠耘心底有几分骄傲,他完完全全控制她了,当年他被不成熟的初恋控制,现在他有能力控制她的初恋。 打横抱起她,冠耘将她抱到书桌上,猛烈激昂的吻狠狠地封住她的脆弱,他喜欢自己的强势,喜欢报复的感觉,那是文沛铃从没想过的情节。 褪去她的衣衫,他的温暖覆上她的皙洁,他喜欢在她身体里面制造巅峰 这夜,他留在她的房里,灯没有关,她没有睁眼到天明,第一次,她在他怀里安然入睡 也是这个第一次,冠耘注意到她对黑暗极度不安,从此,在两人相处的夜晚,他在床边留下一盏夜灯,帮助她入眠。 第三章 牧场总管吴先生说,三个男老板明天起要回台北两个礼拜。 做什么?他没交代,只是要求大家不可因此松散。 小书这才知道,他的家在台北。只听过南部人汲汲营营想往台北发展,成为台北人;像他们这样,从台湾头跑到台湾尾工作的人,倒真的不多。 他的父母亲是做什么的?公务员家庭吗?小书没为这些事烦过心,她认真工作、认真过日子,她的生活不精采,但留在他身边,就不至于灰暗空白,反正她配不上他,是她老早就知道的真实,多晓得几分,无法改变现况。 只不过两个礼拜,那时候肚子里的小宝宝就将近五个月了,她是不是该在他离开之前告诉他? 这件事情在她心底反复,做菜的时候想、整理办公室时想,她时时刻刻挂记着他的反应。 他会生气吗?会大怒吗?或是冷冷一句咎由自取,将问题交回她手中,小书不知道,心中辗转反侧。 终于,完成一天之中最后一件工作,小书回到房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一袭洁白衣裳,她走到他房门口,敲敲门。 打开门,看见小书,淡淡的微笑掀起,带着些许讽刺与自得,他成功控制她的身心,成功变成她生活中的唯一重心。 壁耘神定气闲地欣赏起她眼中的寥落。 “我今天不需要,你回去吧!” 他是残酷的,小题没说错,他对她的过分是入神共愤。 “我们可以谈谈吗?” “我们之间有事可以谈?”勾起嘲弄,他总有本事,让她在他面前自卑自惭。 “不会耽误你太久,十分钟就好。” 他没回答,转身进屋,小书跟随他的脚步。 屋里,他正在整理行李,小书自然而然接手他的工作,将床上的衣物折叠装箱。 “你打算把十分钟用来整理行李?”冠耘双手横胸,望住她的举动。 “你问过我,如果我跟你,我要要求什么东西?” “没错。” “现在,我还可以要求吗?”她小心翼翼,低垂的眉头,始终不敢看池。 “你想要什么?” 她变聪明了?是小题教会她别做亏本生意,还是她认为自己的线已经长到足以让他这条大鱼上勾? “我想要一个小孩子。” 聪明!可是她以为他有那么笨,笨到把支配权交到她手上? “不行!”他一口拒绝。 “为什么?” “我给过你十分钟,而这十分钟已经是过去式。” “如果我已经怀孕呢?” “拿掉!”他说得绝然。 拿掉?他连考虑都没有深吸气,小书终于抬头对他,惨淡凄然。 “你真的很残忍。”她幽幽说。 她说他残忍?她应该去问问自己的母亲残不残忍!“你怀孕了?” 她看他,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成了僵立化石。 “回答我。” 有没有重要吗?不重要了,他已经回答她“拿掉”不是?垂首,心灰气丧,沉重的疲倦感侵袭。 “没有。”摇头否认,小书叹口轻到不能再轻的气,俐落地整理好他的东西,起身,鞠躬。“冠耘先生,我先下去了。” 转身欲离,他的声音留下她。“为什么想要一个孩子?” “只是一时兴起”她否认掉之前的幻想,逼自己回到现实面。 “这段时间,你没有避孕?” 她怎晓得什么叫作避孕?就如同他所言她缺乏一个母亲教导。 小书不语,淡淡的悲伤,浓浓的愁绪,熏染她的心。 “我不会要你的孩子。” “我知道。” 他说不要啊!是斩钉截铁的不要,毫无商量余地,她怎会蠢得认为他会给她一个家?或者,偶尔来看看她? “想替我生小孩的女人多的是,我绝对不会选择你。” “我知道。”她默默接受他的“绝对”她的反应激不起争执火花。 “这次我回台北,就是要确定订婚对象。” 确定订婚对象?这是什么语法,为什么她听不懂?订婚对象不该是由爱情产生?为什么需要确定?又以什么来确定? 这些年,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怎地发生在他身上便失去真确性? “我不懂你的意思。” “要我详加解释?好,我今天有空,从头至尾讲给你听。我家的家族企业是世新集团,全台湾排名前三大集团之一,你听过世新吗?” 小书摇摇头,那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选择到南部发展,除了兴趣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想摆脱家里为我铺好的路,我要凭自己的能力建立另一个王国,一个比世新更大、更辉煌的经济王国。我的愿望不仅只经营一家专业牧场、一个度假农庄,我还要在世界各地,拥有自己的度假农庄。” 说起未来,他眼中的热情如昔,光灿的热、温柔的表情,那是一个男子的骄傲与自信。仿佛间,小书回到过去,蹲在衣柜里,从缝隙间偷看他的表情。 “你会成功的。” 小书的声音提醒了冠耘,眼前他的工作是伤害她。 “通常企业之间,会以联姻作为加强双方关系的方式,当我要南下发展时,我答应父母亲,婚姻对象由他们指定。” 想起文沛铃,冠耘冷笑,曾经,他还为她与家里大闹一场,怎料得到竟是不值得。 听到这里,小书懂了,这就是他要回台北“确定订婚对象”的原因,她有强烈无力感,可在他面前,腰必须挺得直直,咎由自取的苦,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现。 “最近他们锁定几个企业家族的千金,要我和亚丰、季扬回去相亲,作最后决定。” 看着小书的无条件承受,突然间,他发觉自己无法安然自若地欣赏她的痛苦,心微微挑动,报复的快感消失。 “是不是确定了对象,我们之间就宣告结束?”小书困难问出。 “不用,我不会这么快就结婚,也许再过三四年,要确定两家的合作关系融洽,才会有下一步动作。” 换句话说,要是合作关系不融洽她还有几分机会?就算机会不存,她也有几年时间? “懂了。”小书点头。 “懂了最好,你不会是我的结婚对象,更别想替我生下孩子,因为我不会给你机会。” “是。” “还有疑问吗?” “没有。” “很好,你下去吧!” “是。” 走出他的房门,月光洒上她的身体,半圆月亮斜挂天际,拉出她孤伶身影,长长的影子落地,任人践踏欺凌 ----- 姜家三兄弟回台北当天,小书失踪了,整整十二日,没人找得到她。 小题虽感到离别愁绪,却为她终于懂得爱护自己而欢欣。牧场里不乏像小题这种心情的人,但有更多人拿小书的事当话题,无聊八卦纷纷出笼。 事实上,小书并非无故失踪,她请了一天假,离开屏东,跑到没人认得她的高雄做流产手术。 原以为手术只要四十五分钟,哪里晓得,流掉四个多月的胎儿是危险手术,她大量出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手术后愈合情况不是太好,她整整住院住了十几天。 十几天中,她发烧、她作恶梦,一次一次在生死边缘徘徊,每个恶梦里都有他的声音,清清楚楚说着我不要你的孩子。 他不要她的孩子,一如不要她,但她仍奢望地期待他的心情转变,期待爱情产生,真是无可救葯了!矛盾的她、矛盾的情结,若真有前世今生,那么,她的前世肯定负他太深。 封锁知觉,小书从出租车下来,颤颤巍巍,走过一遭生死,她仍看不透爱情,就如小题所言,她笨死了。 晕眩得厉害,她仍一步步向前走,每定一步,她都累得想躺平,医生说,别仗着自己年轻,回家后要好好休养身体。 这里是她的家吗? 曾经,她以为有他的地方就是家;曾经,她紧跟在他的身后,走入牧场,那刻,她告诉自己,她有家了,她不再是无依孤儿,哪里晓得,他想给的不是家,是恨! “小书,你怎么又回来?” 小题从老远的地方飞奔过来,拉起她就是一阵摇晃。 “我”她好晕,晕得说不出话。 “我以为你下定决心离开大哥,你怎唉” 虚弱微笑,她理解小题的心情,是恨铁不成钢吧! “你是不是没钱、没地方可去?没关系,住的地方我帮你想办法,钱我给你。” 嗜钱如命的小题居然要给她钱?她的爱情不被看好到这等程度?微笑带上苦涩。 “不对!你生病了,对不对?”小书异常苍白的脸色,引得小题注意。 “只是感冒。”勉强支撑自己,既然回到这里,她必须放手过去十几天的恶梦。 “严重吗?”小题关心。 “还好。” “告诉你坏消息,大哥打电话回来说,他今天晚上就要回牧场了。” “他回来不是坏消息。”小题真认定她不该和冠耘碰在一起? “他、他要带未婚妻回来,我大哥真是个大白痴,居然同意娶震驿企业的苏大小姐。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我见过几次,超刻薄、超小心眼的,她同谁都处不好,站到哪里都像只嚣张孔雀,大哥真是头壳坏去了,等你见到她,你就晓得她有多顾人怨。”批评未来大嫂,小题不遗余力。 没太多讶异,他上台北相亲,有未婚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带她回来更毋庸怀疑,未来,说不定苏小姐会住下,慢慢适应牧场环境,毕竟嫁鸡随鸡。她接受,她无异议,可怜的心,痛由它去吧! “我本来还很开心,高兴你早一步走掉,让大哥看看,女人不是好欺侮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回来?再回来你有苦头吃了!”小题滔滔不绝。 “不会吧!” “什么不会,吴伯伯说,大哥本来计画后天才和二哥、三哥一起回来,可是他在电话里一听见你失踪的消息,暴跳如雷,气得要马上回来,看到你,他可有话骂的了,要不要我先带你到朋友家避难,至少躲到苏孔雀回台北再说。” “要来的躲不掉。” 没关系,最辛苦的十二天,她都安然度过了,有什么事比死一回更严重? “你我实在说不动你,固执,你和我大哥一样。”瞪她一眼,小题气呼呼走掉。 又把小题气走了!她实在很糟糕,明明是关心她,她却不领受好意,像她这种人,真活该是咎由自取想起他的评语,心倏地下坠。 深吸气,她每个步伐都走得艰辛,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几十张她画的婴儿图片冲着她微笑,每张笑脸都可爱得让她落泪。 孩子她终是选择离弃孩子,留在他身边。 都说了不非分,她还是私存希望:希望他的婚姻不顺利,是不是歹毒?没办法,爱情让她面目可憎,让她气走所有关心她的人。 将葯搁在桌上,那是她成为凶手的证据,别过头,她不看不听,爱情不愿意成为过去,那么对于苦难,她只能甘之如饴。 ----- 十菜二汤,牧场里为欢迎未来的老板娘,特地办宴席请贵客,忍住一波波晕眩,小书在燥热的炉火前辛勤。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知觉是她必须站着、必须撑下去。 “小书,冠耘先生回来了,吴总管在向他报告这十几天牧场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你失踪的事”林妈妈说得焦心。 身体靠在厨柜边,小书投给林妈妈一个安心笑容。 “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 盛上最后一道菜,小书为自己倒杯热开水。明明是热得吓人的七月天,她却全身冒冷汗,似乎身体里的骨头即将撑不起自己,她想找张椅子坐,眼睛四处搜寻,却找不到。 吴总管进厨房,对林妈妈说:“快上菜,先生小姐们都入座了。” 阿璧、小玉应声端起菜肴,吴总乖拼看小书,走到她身边。 “小书,你端盘菜到桌上,让冠耘先生看看你,也好交代一下。” “我”她能说自己脚软头晕吗? “去一趟就好,冠耘先生对你失踪的事很生气,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才说出去,哪里晓得唉,小书,你就露个面吧!” “是,吴伯伯。”端起清蒸鱼,她跟在吴伯伯身后,走向主屋餐厅。 未踩入门,小书听见陌生的女音,正在阔论高谈。 “我不晓得这里这么简陋,早知道,我就带一队工程师南下施工,保证不到一个星期,房子焕然一新。” 后来小书才知道,苏小姐家里是做营造的,盖房子、装潢房子、卖房子,家业很有些根底。 “谢啦!我们有自己的工程师,你没看我们的饭店,不是我夸口,在整个垦丁找不出几家有我们这种设备的。”小题和苏真婵杠上。 “也是啦,我刚刚走一圈,是五星级饭店设施,不过你们的主屋旧了点,和员工宿舍差不多,哪有主人和下人住同等级的房屋。” 下人二字刺入耳,却清楚提醒了小书,自己和对方相别甚遥的地位。 小书安静上菜,想趁着苏小姐阔论高谈之际迅速离开,但冠耘不遂她的意,放下筷子,淡淡问她: “玩够了,想回来了?” 冷冷七个字从冠耘口中射出,小题和苏小姐同时住口,望向小书。 “是我要小书去台南帮我办事情,大哥,你不可以怪她。”小题挺身护在她身前。 “我在和小书说话。”瞪眼小题,他不准妹妹插口。“说,你去哪里?” “我去高雄。”她不习惯对他撒谎。 “你不错嘛,我前脚走,你后脚跟着离开,我还以为你不会使用特权。” 特权?她哪里来的特权?小书想哭,却没力气哭。 “既然走了,为什么还回来?这里有值得你恋栈的东西?”冠耘冷冷地说。 “对不起。”她垂头,不想多作解释。 “我不认为你对不起什么人、什么事,只不过,你的行径带给其它员工不良示范。”他尽量说得公事化。 “我知道。” 她以为她说了“我知道”就能抵销他的愤怒?天真! “我想,飞云牧场用不起你这种大牌员工,你明天去会计室结算薪水离开。”话说完,他马上后悔。他真要她走?她走了他不会失落?冠耘沉眉。 他要她走?小书心沉深渊,为什么?因为他的未婚妻让他很满意,他不再需要自己?要不要回答一句“是的,冠耘先生”?小书混沌的脑海里,缺乏答案。 一向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姜冠耘居然对下人注意?苏真婵望住小题上下打量,小书耀眼的美丽,勾起她的危机意识,她和冠耘之间不寻常? “你叫小书,很漂亮耶,一定有不少男人为你疯狂吧!”苏真婵说。 小书没听见她的声音,胸中反复的是他的话。他要她走、要她走呀!缠绵病榻那段画面回到眼前,苦涩在唇齿间流转 彻心的疼、碎心的痛,汩汩鲜血自她身体剥离,每一秒钟,她都以为自己将随母亲而去。 医生的双眉深锁,一再说:“你应该早点来的,年纪轻轻” 背过所有人,泪湿枕畔,想起宝宝的小小生命,小书任罪恶感啮心。 他的冷漠无情、他的温柔眼神反复徘徊在梦境。 又痛了,她的身体让痛紧紧控制,从头到脚底,每条神经都在向她呼痛,冷汗自她苍白额间刷下,手在无人看见的空间颤栗,濒死的感觉再度回来,她将为自己的残忍下地狱。 “你叫作小书是吧,有没有念过书?乡下人恐怕不注重教育吧!你爸爸做什么的?你妈妈做什么” 灯在转、地在摇,小书的身子跟着摇摇晃晃,黑暗来临,属于死亡的气息入侵终于,她晕过去,免除了一场可以预见的羞辱。 小书晕倒时,在苏真婵的背间撞一下,撞掉她手中的汤碗,淋出满身狼狈。 “你这个没家教的野女人,你竟敢” 她的话没说完,冠耘大步落到她身后,一把抱起小书离去。 苏真婵的错愕落进小题眼里,她笑咪咪地往对方痛处踩去。“大嫂,我大哥抱着野女人离开了。” 呵呵,爽! ----- 她在发烧,全身烫得惊人,冠耘在她房间桌上看见妇产科的葯袋,联想到他离开前,她来找他谈话时的古怪神情。 下意识,他觉得不对,抓起葯袋抱着小书,一路驱车往高雄市区驶去,没想到,刚入门,护士才瞧小书一眼,就连声唠叨:“我就说她不能出院嘛,她硬要出院,现在不是又送回来了!” 很快地,一群护士围上来,找医生的、插管的、送急诊的,她们七手八脚将两人分开。 好不容易,冠耘抓到一个护士,向她请教来龙去脉。 “你不是她的家人吗?”护士问。 “不,我是她的老板。”这句话,他答得心虚。 “她今天回去上班?” “对。” “不要命了!为什么这么逞强?” “可以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十几天前她来院里,请求院长帮她把孩子拿掉,问题是胎儿已经四个多月,谁敢贸然动手术? 她跪在地上请我们院长救她,说她走投无路,找了一整天,没有医院愿意替她动手术。可是,她没有亲人陪同,弄不好就是一场医疗纠纷。 后来,她说愿意签下切结书,万一手术失败,她愿意自行承担后果,进手术房前,她还把存款簿跟印章交给miss林,说她没有亲人了,万一发生不幸,请大家帮忙办理她的后事。” 她居然说她没有亲人?那么他这个“养父”算什么?可是能怪她吗?他不也告诉护士小姐,他只是她的“老板”? “后来呢?” “如同院长预期,手术并不顺利,姜小书大量失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幸而她年轻,还是撑了过来,住院十几天,天天落泪,问她是不是痛?她摇头。 “昨天,她求院长让她出院,好像是谁要回来了,她必须赶紧回去归位,我们觉得奇怪,她不是没家人吗? “今天一大早,她急着赶回家,院长叮咛她许多注意事项,不过显然她没听进去,否则她不会去上班,不会再被送回来这里。” 叹气,为命运多舛的小女生。 壁耘不再接问,然后,他记起稍早吴总管告诉他,他说小书很认真,比以前更卖力工作,说她准备了一桌丰富佳肴为他洗尘。然而,他却刻意让小书被苏真婵羞辱。 从医院落地窗向外望去,视线在车水马龙间游移,冠耘想着两人的关系,想着他的恨意。第一次,他认真考虑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 从四年前在衣柜中看见瘦伶伶的小书开始,她让他惊艳、让他讶异,一股认养她的冲动在心底成形。 四年来,她长大、她愈加美丽,她的存在让冠耘矛盾困惑,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恨她? 然后她跟了他他被更多的矛盾包围,于是他待她苛刻,对她要求更多,他甚至纵容自己享受她的失意。 他不允许自己对她心疼、不允许自己动心可是,她为他的一句话,差点儿死在手术台上,却又表现得若无其事,回到工作岗位,她 急诊室的门打开,打断了他的翻腾思潮。 小书被推出来,苍白的脸庞映在苍白的枕上,似乎随时,她将消失。 他跟随医护人员走入病房,遥遥看着一群陌生人为她尽心,不走近。 是心虚吗?不,是他厘不清自己的心,他不晓得,心间那一阵一阵微微的抽痛是什么?不晓得,那道在胸口缓缓流泄的灼热是什么? 医生离开、护士走了,偌大的空间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小书睡得极不安稳,她喃喃自语,时而低吟,时而拔尖,冠耘走到她身边,倾身,欲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他认真,凑得很近。 “知道不要孩子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小书坏小书该救你宝宝对不起留我不要走爱你”她的对不起敲在他心口,痛的感觉更鲜明,一颗不在预计范围内的泪水悄悄落下,沿着她的脸庞坠落。 不!这是错的,他不该为她心怜,她的存在是为了偿还,还清她母亲对他的欺骗。至于她的可怜那是她笨、她蠢,她的头脑不清楚,不关他的事。 倔傲地拭去颊边的突发状况,狠狠的,他提醒自己,是她们对不起他,他对她有恩无过。 转身,他走出病房,毅然决然。 小书的脸色依然苍白,喃喃自语亦然,她的人生仍在灰暗地界徘徊,爱情注定她的辛酸。 第四章 时序再往前推进,这年小书二十四岁。 牧场的规模又扩大了数十倍,成为全台湾最大的乳口叩供应场,而饭店部分更是亚洲地区占地最大、设备最优的度假村。 他成功地结合牧业、旅馆业和观光业,带动了南台湾的旅游风气,也引起国外旅游界的注意。 最近美国有几个州频频向他释出善意,希望他到美国开设第二个、第三个飞云牧场,将他的经营理念带到美国,带动他们的观光产业。这些,冠耘还在审慎评估中。 这段日子间,牧场里加入了幼幼,她是个善良体贴的女孩子,很快地和大家打成一片。 小书眼看她和季扬间的爱情发展,陪着他们享受属于爱情的丝丝甜蜜,尽管她也会自问,如果甜蜜是爱情的一部分,那么她的爱情算是爱情吗? 自问后的结果是她掉头,坚持她要的那个男人、那颗心。 “小书,我们要去看电影,你来不来?”小题、幼幼和季扬从厨房经过。 小书摇摇头,笑脸拒绝。 “为什么不去?苏大小姐一来,大家都闷得半死,要不是怕大哥把我赶回台北,哈!我老早鼓吹全体员工进行大罢工。”小题夸张地跳进厨房,拉住小书的手。 苏真婵一到,就是小书的受难日的开始。 小书和冠耘的关系不是秘密,问问饭店、牧场里任何一个员工,都可以告诉你真相,请问这种真相,哪一个未婚妻受得了,何况是骄纵惯了的苏真婵?婚期未定,她不敢明目张胆对冠耘发作,只能拿小书开刀。 “走嘛,一起去散散心,晚餐桌上摆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假脸,谁都吃不下饭。”幼幼鼓吹小书。 “还好,她没那么难缠。” 小书笑笑,她得到鸡舍抓鸡,苏小姐晚餐点菜,要吃八宝鸡,这道菜需要费一点工夫,从整理过中午的餐厅后,她便开始为晚餐烦恼。 “你的脾气真好。”季扬说,可惜大哥不愿意娶这个好脾气女人。 “我总是觉得危险,她每次来都要生一点事才爽快,这回风平浪静,有点不对劲。”幼幼说。 “对哦,上次她把小书弄出三度烫伤,害小书十几天没办法做事;再上次,她诬赖小书和阿德开房间;再上上次,她说小书在早餐里加料,害她拉肚子” 小题扳动手指头细数,认真算算,这位苏小姐的头脑结构和八点文件的编剧归属同流,动不动就是一支番仔火、一桶汽油,要人好看。 “小书,你老实说,这回她有没有” 小题没问完,小书连忙摇头否认。 “没有、没有,以前只是误会。”她轻描淡写。 “误会?有没有搞错,这是哪门子误会?你头壳坏去,这叫陷害好不好。”小题哇哇叫。 “我看,电影还是取消吧,要是她果真在晚上生事,我们在家,起码能帮小书一点忙。”幼幼提议。 苏真婵每次来,总能让他们凝聚向心力,同仇敌忾。 “好吧,大家忍忍,再辛苦一个晚上。”幼幼的提议,获得季扬全力支持。 “小书,加油!” 一个givemefive,小题、幼幼和季扬走人,小书笑望他们的背影,友谊无价。 回身,挑起竹篓子,她要到养鸡场抓鸡,牧场里除牛羊马匹外,还养鸡、养鸭、养鹅、养鱼,蔬果香菜、花茶全是自己植栽生产,冠耘还规画其中的十分之一作为观光农场,游客可以自行采收。 才跨步,她撞上冠耘,拾眼,小书忙垂眉,眼光不敢直视。 “冠耘先生好。”对他,她比所有员工恭谨。 用四年来考验一个人的诚心够不够? 如果她是个演员,连续演四年的戏也算不简单了,四年来,她从不对人谈他,在他面前,她恭敬谦逊不逾矩,小书落实了他的要求别以为躺上我的床,你就有所不同。 “你不错,会聚众寻找支持者,要是让你当政治家,一定很容易拿到领导权。”欲加之罪,是他经常对小书做的事,坏事做多,他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书紧张,她调调肩膀上竹篓的粗绳子,两手上上下下,反复摩蹭。 焦虑在她眼中、手上,她在焦虑他的脾气吗?不,她焦虑他在发完脾气后,告诉她你可以离开牧场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爱情很危险,她仍然不去设想爱情推开她后,自己该何去何从,她一天一天过,把每一天都当作纪念日,告诉自己,今天是爱情中的最高峰。 “你在小题、季扬面前说真婵的坏话,目的是什么?想把真婵的形象打坏,突显你比她好?”他冷冷讽刺。 “我”可以反驳说没有吗?事实上,她和人说说笑笑就是错误,她应该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将自己隔绝在快乐之外。 “不说话?承认了?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心机,我想真婵并没有欺负到你什么,你恨她,因为你拿她当对手、当假想敌。”他的推理把她推进地狱。 不是这样叹气,小书知道,反驳只会让她罪上加罪。 “你不用和她较量,我早就把话挑明说,我们之间只是床笫关系,除了这层,不会再发展出其它,你爱我,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说得好,是与他无关,是她选择用爱情来伤害自己。 “对不起。”她能说的只剩下这句。 她认错。在他面前,她不犊旎断认错。她受伤是她的错、她快乐是她的错、她掉泪也是她的错!总之,她不能出现任何教他碍眼的情绪。 “就算你毁谤成功,得到牧场所有人的支持,我要娶的人,还是真婵,绝对不会是你。” 略过他的话,她选择性失聪,没到最后关头,她学不来放弃,小书的韧性强得吓人。自会走路起,她就学会自己生存,她要的一切东西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这回,她争取爱情,不放手。 低眉,两道细细的柳眉挂上失意,偷偷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流泄心情。 “我不希望你在背后使手段,让我更看不起你。” “是的,冠耘先生。”他总是有能力让她觉得自己很卑贱,苦笑,她用笑掩饰滴血的心。 “你最好是说到做到,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在背后挑拨,你很清楚,我会选择让谁离开这里。” 壁耘欺负她,欺负得很自然,他企图让自己的愤怒在她身上获得平复,第一次对爱情的认知,教会他不再相信感觉。 是的,他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他不相信小书待他是真心,认定她的所有牺牲,纯为钓得大鱼,认定小书和文沛铃属于同款女性。 他要冷眼旁观,紧紧盯住她的一举一动,看看她会在哪天哪分钟,露出丑陋真面貌。 “是的,冠耘先生。” “很好,开始准备晚餐了吗?真婵想吃八宝鸡。”他只在她面前,表露对真婵的宠爱。 “是,我要去鸡舍抓鸡。” “真婵喜欢吃林妈妈的腌梅子,她明天要回台北,帮她准备几瓮带回去。” “是。” 他说什么,小书都回答是,她不愿他有一丝丝不顺心。 “你到马房,叫阿德把马准备好,我要带真婵去兜风。” “是。” 他的挑衅挑不起她波动情绪,若她表现出嫉妒,他或者有些许成就,但她是个深藏不露的对手,低低的头、低低的眉,他看不出她隐藏在恭谦的表象下,是怎样的狰狞面目。 壁耘离开,小书抬眸,他看不见的表情在此时出现,然他估计错误,小书不是嫉妒而是羡慕。 “好好哦,骑马兜风” 那场景,她幻想过一千次,想坐在他怀前,随着马匹驰骋,幸福在风中扬起,春天刷过耳际。 轻声喟叹,小书给自己打气,有那么一天的,只要她的爱情不断、她的信心不减,他会看见她、爱上她 ----- 小书不笨,亏吃多了,她学会自卫。 譬如苏真婵缩在桌边那只脚,上回临时踢出,害小书把热汤洒在自己手上,当然,苏真婵的腿免不了也遭点小殃,可这点小伤让她作足了戏,又是医生、又是哀鸣,直喊小书对她心存不轨。 那次小书没说话,默默拿来抹布,把桌子、椅子连同地板周遭全收拾过,才绕回厨房泡冷水,要不是尾随而来的幼幼瞧见,谁会知道她的伤比苏真婵严重了好几倍?从此,她学会经过苏真婵身边时,瞄一眼她的腿,往外多跨三步。 这些小动作,冠耘都看在眼里,可恶的是,他宁愿配合苏真婵的大烂戏,对小书说上一顿。 私心底,他在期待小书反抗,但小书并不,她像捕蝇草,再苦、再恶劣的环境都能生存,只盼小小叶片能捕得他的心,所以,对于冠耘的指责,她只是淡淡点头,淡淡回答:“是,冠耘先生。” 她的反应总让冠耘失望,头脑清晰时,他会问自己,为什么那么无聊?理智缺席时,他会告诉自己,他就是不要她好过! 苏真婵的腿又来了,小书不动声色,转换方向,从季扬身边上菜。 “小书,帮我拿鸡肉。” 苏真婵趾高气扬,仿佛小书是她从台北带来的贴身女佣。 小题不明白大哥的心态,他是个无法容许女人傲慢的男人啊!为什么偏对苏真婵处处将就?为什么她戏演得那么假,他还乐意当个好观众? 对这点,小题的直觉认定是大哥爱苏真婵,爱到不能自已,爱情的盲目全反应在冠耘身上。 于是小题不断劝小书离开,问题是一个坏、一个痴,她没能耐劝得了谁,到最后,对于他们,她只能采取不闻不问的消极态度。 苏真婵的叫唤声止住小书的脚步,她折回来,小心翼翼来到她身边,拿起公筷母匙,为她挑出满碗菜肴,退到身后,小书等她一句无事退朝。 “小书,你下午到我房间做什么?”苏真婵说话。 中午?到她房间?牧场里有女鬼,名叫小书?小书吞吞口水,知道自己又被强行邀约,演出一场大烂戏。 “说话呀!你是不是需要一点时间编谎话?”苏真婵好整以暇地挑出一块鲜嫩鸡肉,放进嘴里。她说谎不存心惊,仗恃着冠耘对她的“宠爱” 又来了!壁耘放下筷子,直视小书,这是“饭后余兴”看女人欺负女人他的余兴近乎病态。 “对不起,我没有进你的房间。”小书郑重回答。 壁耘微笑,小书当然没有,中午她收拾好餐厅,小题一行人邀她去看电影,之后他诬赖她“聚众诋毁”然后她去抓鸡,做出整桌宴席,她若还有本事偷渡到苏真婵房里,他应该要抚掌,夸奖她的工作能力,顺便问问,她有没有兴趣当牧场经理。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啰?”音阶拔高七度,恶婆婆出场。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小书恭敬。 “你没有恶意,意思是我有恶意?”台词发展到这里,稍停。 她抬眼望望在桌人士,没有异议?很好,她大可继续。 之前,小题总是莽撞跳出来替小书解围,结果害小书罪上加罪,到最后大伙儿学聪明了,冠耘根本知道小书无辜,他之所以容忍小书受委屈,是因为他就是要小书受委屈。 “你认为我诬陷你?”苏真婵说。 “不,也许是你看错。” 小书小小反驳,为了、为了他们的骑马兜风,那种感觉肯定美妙吧风在发梢掠过,一阵一阵,一片一片,撩起他的心、他的情,一丝丝温柔和风,在他耳边低诉:小书爱你、小书爱你,不悔、不怨 小书心思不在,她不介意苏真婵挑衅,垂得低低的头,幻想着骑马场景,他的大手在她腰间,缠绵 “我看错?意思是我的眼睛该找医生修理?还是你在指控我精神异常,出现幻觉,应该送到疗养院关起来?说啊,你的意思是哪一个?” 小书听不见她的话,自然无从回答。 “我说有看到就是有看到,而且,你在我房里留下证据。” “证据?”小题、幼幼、季扬三人异口同声。 看到自己的话引起效用,苏真婵挂上微笑。 “对,就是这个。” 她伸出无名指,秀出指间的五克拉钻戒。 呿!钻戒要收在小书口袋里才叫作证据好不好,挂在她手指间哪里叫作证据?何况这枚钻戒在她订婚当天早就秀过,很了不起嘛!那么“小”一颗钻石,唬人没见过啊! “今天中午,我把这枚钻戒放在床头柜,出趟门,回来时,看见小书匆匆忙忙从我房里出去,我进屋后,到处找不到钻戒” “它不是好端端在你手上吗?” 这个戏烂得有点离谱,打个呵欠,小题的本意不是声援,她只想告诉电视台,编剧该换人了。 “是啊!我后来在化妆台上找到,小书,你说,你是不是在镜子前面偷戴我的订婚戒指?” 了啦!这回她不是诬赖小书偷东西,是暗示冠耘,小书在觊觎她姜夫人 小题咕噜咕噜喝掉汤,率先起身离桌。看不下去了啦!未婚妻的位置很屌吗?拜托,连一点法律约束力都没有。 认真想想,苏真婵根本没有“位置”可言,要论位置,小书倒有几个冠耘床铺的左侧、冠耘身体的下方,或者冠耘的胸膛。 “你要解释吗?”冠耘挑挑眉问。 果然,大哥又乐意“配合”起烂戏,他真是个样样不挑的九流演员。 拉起幼幼,小题和她往外走,她一离席,季扬自然乖乖跟着走。一时间,餐桌上只剩下亚丰、冠耘和苏真婵 壁耘的声音惊醒她的幻想,偏头,看见他在等待。 他在等什么?小书轻喟她还能有什么反应?他是她的恩人、偶像,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她不曾怀疑。 “说话,我给你的薪水让你不能满足,需要到别人的房间中,幻想虚荣?” “我”小书无言以对。 “你让我很失望,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工作人员,传出去,还会有房客愿意选择这里?”加码,他赌她会反抗。 “我没有。” “很好,你说没有,为什么真婵的戒指会移位?她的戒指有特异功能?还是你的说谎功夫太不高明?”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对啊,你说,为什么偷戴我的戒指?”苏真婵接手。 “对不起,我错了。”认错是小书结束所有闹剧的有效办法之一。 就这样?冠耘有些些失望,她之前的“反驳”不错呢! 对小书反应失望的还有苏真婵,她要的是大风大浪,可不是这等小波澜。 “你那么想要的话,我给你啊!来拿呀!来呀!”她当着冠耘面前撒泼,抓住小书的手,逼她戴上自己的订婚戒指。 一个用力,小书抽出自己的手,退几步,将手藏在身后。 “你敢推我?”苏真婵尖叫。 “对不起,可是我不想戴你的戒指。” “偷戴都在偷戴了,正大光明要帮你戴,你还有意见”苏真婵摆高下巴。 “将来会有个爱我的男人,亲手将最珍贵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这个动作不该是由你来做。” 微微喘息,小书不要“别人”的东西,她要的是自己的爱情。 谁?哪个男人会爱她、替她套上戒指,念头闪过,冠耘的心抑郁不乐。 “你是嫌这钻石太小吧?这不过是订婚戒指,等我结婚时会有更大颗的钻石,我就不相信有多少个男人买得起这样的戒指。” “只要他爱我,就算只是一枚小小的银戒,我都会很快乐。”话说完, “冠耘先生,下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一鞠躬,小书迅速离开。 壁耘终于看到她的反抗,但他没有想象中快乐,他的心绕着她的话打 将来会有个爱我的男人,亲手将最珍贵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不会有这个男人出现的,因为他一出现,冠耘会马上把他碎尸万段。 亚丰没理会大哥和未来大嫂,他跟在小书身后离开,几个箭步,抢到小书身后,拍拍她的肩膀。 “你这样很好。” 撂下一句话,亚丰离开。 对住他远去的脚步,小书怔忡,她这样算“好”吗?他会不会气炸? 餐厅里,冠耘的脑袋空白,苏真婵在他身上赖着、啜泣着。 “你一定要帮人家讨回公道啦!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贱人,都可以这么目中无人,往后我嫁过来,还有好日子过吗?” 她过度娇腻的声音让冠耘火大,冷冷推开她,冠耘问:“你敢指天立誓,说小书进过你的房间?要不要我认真查查,若查出来是你在造谣,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 他的态度教苏真婵吃惊,冠耘从不曾这样子对待她。这天,她连夜开车回台北,所有人都很乐意地列队向她说再见。 -----z 这年夏天,飞云牧场多了一位成员渟渟。 套句小题的话她是个工作能力零、思考指力零,笨到让人想大叫“杀了我吧”的超级笨蛋。 不过,这位超级笨蛋给牧场带来朝气活力,也带出亚丰的爱情。 幼幼的爱情、渟渟的爱情,她们的酸甜在小书心中绕圈圈,她幻想有朝一日,她的爱情除开苦涩,多了其它滋味。 站在菩提树下,小书俯身,拾起一片落叶,每每找到喜欢的菩提叶,她便将叶片泡水,等叶肉腐烂后,用牙刷轻轻刷去,晾干。 褪去绿色,密密麻麻的褐色叶脉像张网,她用毛笔在张张心型的细网间,写下冠耘的名字,盼呀盼,盼望他的心连同他的名字,一齐落入她细心织就的情网。 做这件事情时,她分外细心,生怕不仔细,毁了自己的努力,一如她对于经营爱情,总是小心翼翼。 仰头,这颗树是她到牧场那年种下的。 那时牧场的占地不大,成员不多,每件工作,不分老板员工,大家一起动手做。 那个火热下午,他们进了一整批树苗,大家合力挖洞种树,小书也来帮忙,她提着水桶来来回回为树苗浇水。 菩提树混在整批树苗里,发现它时,冠耘直觉将它丢置一旁。 是枝头上那两片半枯的心型叶片吸引小书的注意力,凑近,蹲低,小书的手在叶片上轻轻摩蹭。 说不出的难解心情,只觉自己和菩提树同病相惜,她同它都是人们不要的小东西,同是一个不经意就忽略的空气,心啊心,他们的心都缺乏雨水滋润。 是阿木先注意到小书的落寞,他凑近问她:“小书,你喜欢菩提树?” 阿木的话教会小书,这棵被忽视的小树叫作菩提,小书笑着点点头,才十六岁,她的笑容就能眩惑人心。 “阿木,我们把这棵树种一种吧!” “不好啦,这排松柏是我们牧场的门面,中间插棵菩提不伦不类。”阿木有他的考量。 “可是” 阿木想再表示意见,却接触到冠耘不善的眼光,他住嘴,小书也乖乖放下手中树苗,继续浇水。 树种完后,工人们纷纷散去,小书留在原地,仍是爱怜与同情。 轻抚枝头上的两颗心,她告诉自己。“瞧,你比它更幸运。” 余晖将她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黑影,蹲着身,细小的胳臂轻搂住小树苗,沁心的木头芬芳侵入鼻间。 一棵树、一个小女孩,孤伶相依。 这情景触动冠耘的心,远远站在宿舍旁边,原本想冲上前,质问她记不记得自己的工作是做饭?但她周遭的孤寂,止住他的质询。 带着冲动,大步跨出去,他不发一语,弯腰,抢走小书怀里的树苗,另一手拿起锄头。 怔愣三秒,小书了解冠耘的动作,快步提起水桶,追随他的脚步,奔到牧场另一角,种下菩提树。 从此,这里是她的私密园地,这里有他对她的心,日复一日,她在这棵树下幻想他的爱情。 她又到这里来? 壁耘站到她背后,久久不发一语。 只要小书不在厨房、不在房间,他笃定能在这里看到她的身影。 她总是抱着菩提树、靠着菩提树,一如往昔,明明是亲昵的动作,不晓得为什么,他总在这样的宁静空间里看见孤独,她的孤独一次次促使他的心动,总要他发挥足够的意志力,才能压制动心。 “你在这里做什么?” 掏空音调里的表情,他冷淡得教人心惊。 小书先是一愣,僵硬身体,然后像机器人般,缓缓回头。 “冠耘先生好。” “我问你,你在做什么?” “我在捡树叶。”小书巴巴地走到他身边,巴巴地把手上的心形叶片捧到他面前。“很美,对不对?” 横瞄一眼,他看不出哪里特殊。 壁耘的“不生气”鼓励了小书多说几句 “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证道,他怜悯世间情苦,身为人更苦,产生了普渡世人的想法。” 这个起头话题有点怪,但他们很少交谈,第一次不自然,难免。 “你想普渡谁?”意外地,他非但不生气,还与她交谈一句。 可以的话,她最想普渡自己的爱情,只不过遂意难,遂心更难。 “我没有佛祖的能力,只能自私地希望自己平安顺利。” 自私?与其说她自私,不如说她认分,她认分地当一个下人,认分地在他回过头时低眉,她从没因为攀上关系,就认定自己与众不同。 “对未来,你有什么打算?”冠耘问。 不管有没有苏真婵,总有一天,他们之间会走到尽头。 “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是你给我未来,我的未来会依照你的要求行进。”她是个谦卑的膜拜者,爱他是她唯一奢求。 “你从没有过想要的东西?”冠耘又问。 一、二、三,他问了她三句话,这算是聊天了吧!小书的心中涨满喜悦。 “我有。”她回得又快又迅速。 “你要什么?” “我要爱情、婚姻。我并不特殊,要的东西和天下女生一样。” “你有爱情吗?” “是的,我爱你。”她的答案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你爱我?”这句话他听过,可是他不相信,一如他不信任爱情。 “是的。” “即使我将结婚?”有趣吧!还没走入礼堂,就有人领号码牌,准备当后补情妇。 “是的。” “你不介意自己成为第三者?” “我介意。” “你介意?” 壁耘讶异于她的答案,他以为小书会说我不在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这句话许多女人对他说过,包括小书的母亲。 这几年,想得通透,他知道男人的魅力在口袋,只要荷包满满,就算他是钟馗转世,所有女人依然会对他倾心,因此阅人无数的文沛铃挑上他,并不稀奇;至于这个小书 她说自己不特殊,所以爱上他的金钱与身分,不稀奇。爱情,不过是廉价的东西,他再不让廉价物品控制自己的心情。 “我不抢别人的婚姻,不要别人的戒指。” 小书说得笃定,认真诚挚的态度让冠耘联想起几个月前,她在晚餐桌上对苏真婵的反驳。 她说将来会有个爱我的男人,亲手将最珍贵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我不会娶你。”他回答她另一个笃定。 他的说法不教人意外,但小书是棵有耐心的捕蝇草,在风中,伸展双臂,等待爱情。起码,他们之间渐入佳境了,不是?至少,他们可以开始聊天了,不是? “你爱我吗?”小书大起胆子问他。 “不爱。”他的态度和她一样坚持。 他的回答带出沉默尴尬,可是小书不死心,她换个角度问: “你还恨我,因为我的母亲吗?” 她一问,他认真思索,才发现文沛铃已在脑间模糊,曾经存在的恨淡然,他欺负她只因为她是她,而他习惯欺负。 “不。”他实说。 壁耘的回答让小书燃起希望。他不再恨她了呀!那么慢慢地,他会将她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再慢慢地,他会爱上她,一如她爱他。 “你爱苏小姐吗?” “不爱,但是我会适应她。”他不屑说谎。 “婚姻是长时间的历程。” “所以我不准它失败。”他在文沛铃手中败过一回合,这次重头来过,他要排除所有失霸粕能。 “你会认真经营婚姻吗?”小书问。 “它在我的掌控当中。” “以后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幸福。” “不管幸不幸福,我确定,苏真婵不会让我变成笑柄,至于你,你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吧?” “是的。”小书埋了忧郁的笑意仍然挑动人心,是心疼说不来的心怜。 “你很美丽。”情不自禁,他伸出双手搂住她,晓得自己的冲动多不合宜,晓得明明是自己一再叮咛,他们的关系只在他的房间、在有需求的夜晚进行,但契合的身体、胶着的唇瓣,带来了浓浓的爱情甜蜜。 “我希望自己的美丽能眩惑你,让你改变心意。”她大胆,为了他不曾出口的夸赞。 淡淡一哂,她实在是个不容易放弃的女人,也好,至少这确定了,她留在他身边时,会一心一意。冠耘说:“我是一个意志力坚强的男人。” “人会改变。” “那个人不会是我。”他要她的身体、要她的心,却不要有她的婚姻,原因虽矛盾,却简单得不合理他不信任她和她的爱情。 小书不管,她的心一下一下,敲响着爱他、爱他、爱他,他的心,恨意逐渐远离。 夏风在菩提树梢刮起舞序,翻飞的心,跳跃美丽,爱情在满是星子的垦丁夜空里,闪耀激情 第五章 小书的快乐总在菩提树下进行。 他为她种下菩提、他在菩提树下吻她,认真细数,他给的幸福少之又少,但她为自己制作的心型叶网,一遍遍将幸福复制到无限多,小书在自己复制的爱情里悠游快意。 牧场中,没人懂她,为小书好的人全规劝她,明明是一场可以预见结局的悲剧,她怎能期待喜剧收场。 可是她的固执和韧性,要自己站到戏棚下,日复一日,守着、等着,直到自己站上戏台,唱和起他的人生戏曲,她相信两人的曲中有高潮迭起、有车福美丽。 小书捧住满盒子晒干的菩提叶脉,蹲在屋檐下,轻轻地为它们染上色彩,红的、紫的、黄的、蓝的,缤纷的颜色、缤纷的爱情。 她花了整整一下午,将所有叶脉染上色,贴在房间墙上,加上灰褐色树干,她在自己房里种下另一棵菩提。 往后,在每个星子璀璨的夜里,她靠着墙,倚在树干下,幻想着自己的幸福美丽。 “小书,要不要去逛夜市?” 小题在门外敲叩,打开门,小书摇头,脸上带着迷蒙笑意。 “对不起,我要画图。” “又画图?多无聊!走吧,我们一群人很有意思吶!大哥也要去。” 他要去?小书看看小题身后的人。是小题缠的吧!心微微动荡,也许拾眸,对上冠耘的冷冷双瞳,他不希望她去吧? “我说过,她有事情要忙。”冠耘一出口,小书更加明白他的意向。 “是啊,我想趁着假期把图画完成。”小书解释。 “扫兴,我们走啦!”拉起幼幼、渟渟,小题往外走。 “你不想去?”冠耘留在队伍最后面,没跟上去。 “你希望我去?”她不这么认为,除非她察颜观色的能力减弱。 “我是不希望你去,我不想让别人有错误认定。” “我知道。”点点头,她愿意顺遂他所有心意。 “很好,早点休息。” 他说早点休息,她可不可以将这句话当作关心?捣住胸口,她为他的“关心”雀跃不已。 转身,小书注视墙面,菩提树下,一男一女并肩背影,微微倚靠,她的长发披在他背上,就这样子,她要靠着他一生一世,要与他相扶相携。 拿起画笔,在远方勾勒一轮夕阳,她要用最光灿的颜料妆点她的爱情。 “黄色没了” 没有多想,小书穿上外套,背上小包包。 一路上,她唱歌,软软的声音尽散夜空。几盏昏黄路灯与明月相辉映,偶尔,观光客的轿车经过,带起一点光亮。这段路不难走,但入了夜,人便少了,小书不害怕,心中有一堵宽阔肩膀,在护卫她。 唱了一曲又一曲,她走了半个小时上街,买下颜料,往回家方向走。 想他、想他,她专心想他未眠幽人呵,道不尽相思情愫 一辆摩托车在她身后急驶,小书没回头,这不是牧场里的人,牧场里的人来来回回多半开车,若不是她没驾照,她也可以自由驾驶公用的小货车、汽车。 机车车灯将她的影子烙在柏油路面,由长而短,在接近她身旁时,倏地,一股强大力量拉扯她 狠狠的,小书被摔在路边草丛间,当她意识到抢劫时,一阵晕眩将她拉入黑暗,车灯由近而远,迅速离开无人小路。 迷迷蒙蒙醒来,小书不晓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她撑起上半身,只觉得全身疼痛,还好没大伤口,只有些许擦伤,算得上幸运了。勉强抬起手腕,表面摔碎了,指针却还在走。 三点?是半夜三点吗?她不确定,确定的是她必须快快回到牧场里。 小书每走一步都是痛,她成了用声音换取双腿的美人鱼,一心一意挂记着的,是快点回到牧场,回到她的王子身边。 终于在气喘吁吁之后,她看到牧场大门,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回走动,在看见她时,高提的怒气放松。 终于回来了!夜半三点,了不起,这时候还敢回来,反正都三点了,为什么不干脆等到天亮?因为她想继续在他面前扮可怜,让他误以为她和文沛铃不同?因为她的假面具不想被拆穿,想继续蒙骗所有人,她是乖女孩? 算了,山河改易、本性移难,她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液,别人不记得,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你认为,我该向你说晚安还是早安?”他冷笑。 是他!?他在担心她吗? 心跳加速,小书小跑步直往前冲,她渴望冲进他怀里,诉说恐惧委屈,但是突然间,眼前一阵黑暗,她猛地止下脚步,眨眼、揉眼,看不见她看不见他? 躲在衣柜里的经验回来了,属于死亡的气息围绕,母亲临死前的不甘心,男人猥亵的笑声 她惊喘、她无助、她陷在恐惧中挣扎、她爬不出去了呀!张口,喊不出声,她是极端害怕黑暗的人呀! 她站在那里不肯再往前,是心虚吧! 她的衣衫凌乱、面容狼狈,出门去做什么违心事情,还需猜测吗? 她说要留在在房里画画,却偷偷独自出门,如果正大光明,为什么没找人载她、没告诉林妈妈?如果问心无愧,为什么看见他,不敢进门? 她去哪里?她能去哪里?龌龊的念头在他心问闪过。没错,她去应付别的男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合理借口能解释她的狼狈。 大步向前,冠耘站到她面前。 她知道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居然看不见他!居然呵两手伸出,碰上他的衣角,大步,顾不得他的叮嘱,她执意投入他怀里。 紧紧抱住他,她害怕、非常非常害怕,一幕黑暗,她失去亲人,再一个黑暗,她要失去什么? 她没有东西可以损失了呀!除了她少得近乎可怜的爱情。 她在害怕?她全身颤抖!什么事情教她恐惧? 是了,是东窗事发,当他发现她和她母亲一样无耻淫荡,她演了八年的悲情角色,即将被拆穿,当年文沛铃不也是用她的可怜引他上勾吗? 瞄一眼她被撕裂的裙角,想来那男人对她真激烈。 他居然为这样一个女人担心,为她守在门前徘徊?这一夜的担心愚蠢! 扳开她紧扪的双手,他拋下一语:“女承母业,克绍箕裘?”尽管不再恨文沛铃,他还是习惯用她的母亲伤她。 转身,他大步离开。 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小书努力睁大眼睛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请你不要走。”小书惊恐,她需要力量支撑,需要他的胸膛倚靠。 “你还没得到满足,看来这些年我把你的胃口撑大了,别的男人不容易满足你。”他满口讥讽。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做错什么事情,可是请你别走,陪我一下子,一下子就好。”她慌张失措,她不要一个人面对黑暗。 “姜小书,你一定要我鄙视你?” “不要走”她的声音充满哀戚。 “你拒绝和我们出门,却又背着我们离开牧场,你去约谁、见谁?” “我” “不用说,我懒得听谎话,要编故事随你,但是很抱歉,我没时间听,去找别的男人倾听吧,也许他们会为你的可怜一掬同情泪,但那绝不会是我,我对女人的欺骗免疫。” “我不是故意这么晚回来的。”手伸出去,她触不到他。 “又是一句不是故意,姜小书,和八年前相同,你连一点点进步都没有,你想几点回来,随便你,那是你的人身自由,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请你交代一声,别让我们拿你当失踪人口处理。”他的怒气隐藏在语后。 “对不起。” “住口,你的对不起我听得太多,不管用了。” 这时黑暗过去,她又能看见他了,一抹笑容飘过,她向前拉住他的手。“我可以解释,真的!” “你要怎么解释?” “我碰到” “碰到暴徒?遇到车祸?你可以骗我,但不要用烂借口骗我,基础智商我还是有的。” “不是借口,是” 他截下小书的话。“够了,我没兴趣听。”这回,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垂眉,脚下的黑影无奈对她,缓步踟瞄,小书回到自己房间。 她望向墙上菩提,要是有一天像今夜,他推开她、她再也看不见他 恐惧降临,小书没去检视身上伤口,她疯狂地拿起湿布抹去墙上用铅笔勾出的男女。 她要画正面,她再不要每张画中,只留下他的背影。 连连两天,小书没出门,一双浓情男女在她笔下成形,一个他、一个她,她的爱情不多,只有在菩提树下。 ----- 小书看不见的次数变得频繁,那夜之后,同样的情况出现十几次,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她心下害怕,却不敢请假出门看医生,她只在看不见的几分钟里,假装贫血,暂时歇息。 其实,她并不需要太多的伪装,因为她脸色苍白是事实、食欲不振是事实、整天困倦想休息也是事实,林妈妈骂她不懂得爱护身体,她总是笑笑告诉她,她没关系。 午后,碗筷清洗好,才起身,她又发觉自己看不见,手扶住墙,她缩在两面墙夹起的角落。 是的,她抵抗不了对黑暗的恐惧,不敢想象哪一天,必须永远生活在黑暗里,所以她不去设想。 这一次,她等得更久了,久到她心跳加速,以为自己再看不见光明,幸而半个小时后,她又能看见了,长长吁了口气,她又躲过一回。 走出厨房,碰到亚丰询问渟渟去处,他们稍梢聊了一下,回头,她接上冠耘的眼神。 “冠耘先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低眉,小书猜测他还在为那日她的晚归生气。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告诉他,她是情非得已,他会相信或是判定她说谎? 脸色铁青的冠耘走到她身边,冷笑问:“你和亚丰聊得挺愉快嘛!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他伤她,从不留情。 “不是,亚丰先生问我渟渟的下落。”小书解释。 他没回话,单单看住她,企图在她眼里寻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小书被看得慌了,想解释那夜的想法乱绪,找不到出口话题,叹气,她放弃解释。 “我我下去工作。”她总在难以面对他时,选择躲避。 壁耘决定结婚了,这个决定来自她夜归的那个晚上。 那一夜,他发觉自己对小书落下太多担心,发觉自己正一步步掉进她的陷阱,他为她牵动,想保护她的欲念攀升。 就像那年,文沛铃哭着搂抱他的后腰告诉他,一个弱女子带着妹妹在陌生土地生存困难,于是他挺起肩膀向她求婚,他急着把她的担子收到自己身上。 不要了,这回他不再当肩膀,不再让同情收纳谎言。何况那夜,他已经亲眼目睹她欢爱过后的狼狈。 嫉妒在心中翻搅,他发誓不让自己落入另一次难堪,于是,大刀阔斧,他砍除心中不该丛生的感觉。 所以冠耘打电话到台北,告诉父母亲,他决定结婚,他要把有关小书的一切,自生活中剔除。 “有空到我房里,帮我把衣服收一收,送到a301。”冠耘说。 “你要住到饭店?”她不解,好端端的,怎想搬到饭店房间去住? “我的房间要装潢,我决定和真婵结婚,下星期她会和家人到农庄小住,你让林妈妈把菜单拟好,放到我桌上。” 他的话是冷凝剂,短短三秒,冻结她所有情绪。 他要结婚了,他要结婚了他终于要结婚了? 不对不对呀,他们才渐入佳境,他们不是才像情人间般,开始学着聊天吗?她的菩提叶不是已织起纤纤细网,要网住他的爱情吗?可是,他竟然说要结婚了 天地在她眼前旋转,绕绕绕,绕出她一片无措茫然。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林妈妈总是为你好,好高鹜远终会摔得狼狈。 那些“为她好”的言语,一句句跳出来嘲笑她。看吧、看吧!你就是不听、不听啊!你活该狼狈、你活该当落水狗,统统是你自己活该。 紧咬住牙关,小书不哭不语,他说过痛恨她哭,说她哭起来像极死去的母亲。 “你能在晚上之前收好吗?”他的声音,回收她飞散魂魄。 “是的,冠耘先生,我会。”她机械般回答。 小书的失魂落魄落进冠耘眼里,偏开头,他不看。他向自己重申,那是假象,是另一个骗你就范的谎言,她是连遗传基因都写满淫秽的女人。 “我结婚后,你可以选择要不要留在农庄内。”冠耘镇定心神,不受她的可怜影响。 真慷慨,他让她选择去留呢!是慷慨呀!她无从选择地爱上她,却可以选择离开他,爱情、爱情,她的爱情是多么富有。 她该骄傲、该欢唱、该双肩垮下,她什么都不该 “是的,冠耘先生,我知道。”压抑伤心,惨白的脸庞浮上凄然笑意。 “没事了,你下去工作。” “是的,冠耘先生,我下去工作。” 下去?很好,他替她找到一条最接近地狱的道路。再见了,阳光;再见了,爱情;再见了,她的梦幻菩提。 这天下午,收拾好冠耘的衣物,小书频频回首,回想在他房里发生过的浪漫夜情。 又如何?这里将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差丽记忆。 扣上门,关住心,关上她未见过光的爱情。 送出假条,小书来到屏东市区,找到一家大型医院,做了检查。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她又怀孕了在孩子父亲结婚前夕;坏消息是,那次的抢劫在她的头脑里面留下瘀血。 血块不大但压迫到视觉神经,现在开刀的话,成功机率很高,但全身麻醉可能危及胎儿。 若是等到孩子出生后再开刀,有两种可能,一是血块自动被吸收,视觉恢复正常;二是血块照旧变大,也许会全盲、也许像现在半瞎,但届时,手术的成功机率不再是八成。 从医院出来,小书没直接回牧场,她在市区逛了很久。 前八年的赌注她是下坏了,弄得全盘皆输,眼前又是一个双岔路,她该把赌注下在哪里? 拿掉孩子,重新人生? 不!她失去过一个孩子,这回,无论如何,她都要留住他。 就是瞎了也不打紧?她是极度害怕黑暗的女人,怎能一辈子活在黑暗中? 问题在她脑中反复,她不断走路、不断思考,下午结束,夜晚来到,黑幕驱走霓裳,当街灯亮起,她开启一个新赌局。 深吸气,她对自己说:“上帝对你终究是好的,祂为你关上一方窄窗,却为你打开一扇门,你得不到全部的他,却能拥有一个像他的孩子,他将完属于你,没有人抢得走他。赌了,怕什么?这回,终该轮到你赢。” 展开笑颜,扫除忧郁,再也不愁、下卑、不苦,她是小草,不管到哪里,也都要活得绿意盎然。 这夜,她哼起歌,歌声一路伴她回到牧场。 ----- 把辞呈收在身后,她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小小行囊。带不走的,是整面墙上,那双俪人身影;带不走的,是她花了八年时间细细织就的绝望爱情。 看看房号a30l。 敲敲门,十二点钟,他没睡,屋里灯光仍然亮眼。 壁耘打开门,门后的光将他的影子曳在她身上。 凝望他,没有以往的闪躲,带笑的眸子,含着勾引妩媚。 小书上了妆,淡淡的,这方面她不是好手,但她擅长画画,替自己画出一张快乐面具并不困难。 她的美丽烙进冠耘心底,没错,她一直是漂亮的,比她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了彩妆,将她脸上所有优点尽现。 壁耘浓眉皱起,这是小书的另一面,她用这种面目去勾引外面男人? 是否,知道他将结婚,以为过去的她拉不动自己的心,便换回原始面目对他,妄想用女性优势改变他的决定? 轻轻摇头,她错估他了。 他皱眉?他在生气?无所谓了,她花八年时间照顾他的情绪,怕他东、怕他西,怕他一脚踢开自己。 结果呢?终究他还是给不起她爱情,那么她的小心翼翼为何? 所有人都嘲笑她愚蠢,她总该学着让自己变聪明吧! “你在生气?我很抱歉,打搅你。”淡淡的笑,她习惯包容他的所有情绪,尽管她明白,这是个糟糕习惯。 “有事情?” 他有冲动,想把小书抓到水龙头下,冲掉她的满脸媚笑。她不该笑,她该愁着脸,该关起门来哀悼,哀悼自己演了八年的悲情苦女,终究瞒不过他的锐利。 “可以谈谈吗?” 偏偏头,她探向里面。很好,苏小姐不在,她到牧场小住的这个星期,工作人员忙得人仰马翻,包括她自己。 苏小姐的挑衅、刻薄,她一件件经历,很苦,可是当他的面,小书笑得灿烂甜蜜。谁说赌输,非得愁眉,人生的下一场赌注还在等她呢! 说她是赌徒也好,骂她赌性坚强也行,八年前她选择跟上他的脚步,下场即便凄凉,她仍要笑着离开赌桌,告诉自己没关系。 “可以,先把你脸上的东西洗掉。” 他还是对她要求!好吧,她顺了他,遂了自己。 进屋,趁他不注意,悄悄把辞呈放在书桌上,顺手找来一本书,压住辞呈大半。 进浴室,妆不浓,卸掉容易,难的是心中那份情呵沉重得难以卸去。 回到他面前,他坐在床上,她站在他身前,并不显得高几分。 “你不喜欢我化妆?我以为男人都喜欢女生化妆。”原来,是自己对他的认知不多,才总是猜错方向,难怪她一路输,输去青春、输去自尊。 “我不是其它男人,这招对我不管用。”“其它男人”自冠耘口中说出时,扯痛他的知觉。 “可是苏小姐一向是上妆的。” “她不是你。” “为什么?有不同吗?”今夜的小书不再害怕,胆子大得连她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当然不同,她是个家教良好的上流淑女,化妆代表的是礼仪;你呢?去照照镜子,你画起妆像不像妓女?” 妓女?哦了解,他说不恨母亲,却把妓女二字牢牢挂记,难怪他常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不管怎样,她在他面前,摆脱不掉妓女形象。 又了解了,那年他问她要不要跟自己,他是用对一个妓女的态度来看待她,所以他问她代价,天,她笨透了,居然在一个看不起她的男人面前希冀爱情。 小书果真乖乖走到镜子前面端详自己,那是一张绝美的脸,她知道,许多人告诉她,她有张易招桃花的脸蛋。 但她从未让自己的行为逾越呀!她洁身自好、她全心奉献,结果是想来心酸,她怎样可以容许自己这样笨! 转身,再回到冠耘面前,他在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她看得出,却猜不到为什么。 于是,她给自己一个莫须有的答案因为你是妓女,所以玷辱他的身分。 “我想就算我不化妆,也像个妓女,对不对?”她轻声向他求证。 “什么意思?” 他更火了,火大小书知道他将结婚,反应居然不在自己估料范围内;火大她不再害怕自己,不再对他战战兢兢。 “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个永远的妓女,不管我多么努力,都不是正经女子,对不对?” “你努力?哼!”他嗤之以鼻。 她怎么听不出他的轻蔑?惨淡笑容扬起,她自嘲。 “看来我没有努力空间,没关系,妓女就妓众女吧!反正是我上了你的床是我轻贱自己。” 褪下外套,妓女总该有妓女专用的告别方式吧了,她要叫他难忘 难忘?她又忘记自己轻如蔓草,一转身,他便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壁耘定定看着她的动作,欲望被勾动,他发觉自己受制了,被她的身体、被她脸上妻然的笑容。 “你在做什么?”深吸气,他招回怒气,稀释情欲。 准备除去里衣的手,停在扣子前面,小书睇望他。 “我没什么,只想以一个妓女所能给的方式,祝福你结束单身岁月。你要结婚了,不是吗?” 哼,被他料到! “你想用自己的身体,换得我改变主意?姜小书,是你太看不起我,还是对自己太有自信?” “改变你?我有这么大能耐?没有吧!”小书自嘲。 “你是没有,你的身体让我觉得恶心,你以为这些年,我受你的身体吸引,离不开你?错了,我只是图方便,对于我,你不具任何意义。” 他居然用恶心形容她?那么,他对她的恨,恐怕不想,她没有力气应付他的恨,她要多留点精力,为将来打拼。 低身,小书拾起衣服,背过冠耘,她慢慢着衣。 小书的表现让冠耘非常不满意,他以为她会愤怒、会歇斯底里,没料到,她什么都没做,只是背过他穿衣服。 “那个男人没让你满足吗?还是,他口袋里的金钱没办法让你满足?” 男人?她偏头细想,想想是谁引起他的误会?亚丰先生?阿德?她不晓得她和哪个男人说过话。 “忘记了,上星期的夜归?” 那天他误会了,那天她想出口的解释,在胸中绕过一圈,解释清楚又如何?他要结婚了呀!罢了,就这样吧! 穿好衣服,转过头,她看他。 “我为我母亲带给你的痛苦深感抱歉,但我从不怪她,她生下我的那年只有十四岁,她连照顾自己都不会,没有学历、没有工作能力、未成年,她只脑瓶原始能力赚钱,养活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儿,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容易。” 顿一顿,小书忍下哽咽,复开口。 “我想,她是爱你的,爱到不惜对你说谎,以求得和你在一起的机会。每次你要来,她满面光彩,抢掉我的书,一遍一遍告诉我,你有多好,她几乎以为自己攀上幸福列车。” “你想说服我,她的淫荡是时局所迫?多好笑的借口,当时我已经答应娶她,若非淫荡,她何必再和男人甚至死于”冠耘说不下去。 这是他最难堪也最难启齿的部分,当时,他是多么珍视她,从无逾炬,没想到,一转身,恩客上门。 “她是女人,有女人的虚荣,她想要漂漂亮亮地风光出嫁,没想到总之,我不怪她。至于你恨我你没错,错的是我,我天真的以为,总有一天你会原谅妈妈、会爱上我。”她最严重的错误在于误判,恨不会随时光流逝,幸福不会来访,她错估人性。 第一次,小书大胆,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脸,要求他看自己。 “请你仔细看我,我叫姜小书,和我母亲是不同的两个人,我爱你,千真万确。天晓得那对我有多困难,若无意外,你会是我的继父,我的行为是不是叫作乱伦?就算我没读书,也知道这是千夫所指的罪恶。 “所以,结局很好,我受罚了,你要结婚,我失去爱情,上天终是用祂的方法阻止我继续犯错。 “冠耘,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你问过我,上你的床我要什么代价,我理解,你给的十分钟已经是过去式,如果你愿意再问我一声,我会告诉你,我要的代价是请你记得我。” 听到她的话,冠耘作不出适当反应,他从未设身为她着想,没想过她会为了爱他,背负罪恶;没想过她会说对他的爱情千真万确;更没想过她奢望他的爱情。 踮起脚尖,她的唇在他颊边滑过。 轻轻地,她在他耳畔低语“请你记得我。” 下一秒,她松开他,回复以往的恭敬,后退两步,一个九十度鞠躬,她的声音带着公事化的僵硬。 “冠耘先生,打搅你了,晚安。” 直到门扇关上,冠耘才从震惊中清醒。她说爱、她说 假的!都是假的!她和文沛铃一样,善于作戏、善于勾起同情,她以为她这么做,明天他就会宣布停止婚事进行?不可能,他不会让她趁心如意! 第六章 “我要离婚,我要离婚,听到没有?你这个废物男人,既然不能给女人幸福,为什么要结婚?” 出租车里,苏真婵朝姜冠耘吼叫,尖锐的嗓音引得司机频频回头。 对于她的愤懑嘶叫,冠耘司空见惯,不带半分反应,低头,他认真看华计算机里的档案。 结婚后,他和苏真婵到美国发展牧场与度假农庄相结合的观光产业,五年来,他们之间吵吵闹闹,战争反复上场,苏真婵演足他希望在小书身上出现的歇斯底里,可是他却不耐烦欣赏。 这些年,他勤于工作,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飞云牧场在美国设立,现在澳洲政府也在向他招手,希望他过去实地考察,确立合作关系。 可是揉揉眉心,他累了,只想回台湾,回到他的第一个飞云牧场,坐在菩提树下,好好休息。 菩提树,飞云牧场有两棵,一棵靠近厨房,一棵在员工宿舍里;一棵绿意盎然,一棵五彩缤纷。缤纷的菩提树下,相恋男女相依,那个房间他保留下来,员工宿舍改建时,也没有动过。 壁耘不准任何人进入,那里是他的秘密屋,每次回到台湾,他便独自进入屋内,不接受干扰 “不准你看计算机,工作、工作、工作,你满脑子只有工作吗?有没有我啊!我说要留在美国,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回来?” 啪地一声,苏真婵猛然关上他的计算机,强迫他正视自己。 “你要我把话挑明说?”冷冷地,他抬眉问。 突地,他觉得身旁女人陌生,陌生的眉眼鼻耳、陌生的表情,同床异梦多年,他发现自己从未认真看过她。 “说就说,我怕你吗?” 耸耸肩,完美的胸线矗在眼前,她确是有本钱吸引男人,比起小书瘦伶伶的身材,只有一张脸,教人爱怜。 “牧场的员工说,要是我不把你带走,要酝酿全体大罢工。” 他说的是事实,除开苏真婵的麻烦难相处外,她和牧场里许多男人都搞上关系,没结婚的也就罢了,偏偏弄上有妇之夫的经理级人物,让他对对方的妻子难交代。 他从不在这方面约束苏真婵,如同她时时挂在口中的他给不了她“幸福”自然没权利管束她去寻找幸福。 “哼!他们就是怕管,有哪家老板不用管理下属?” 苏真婵以为自己瞒得滴水不透,没料到对于她的私生活,冠耘了若指事。 “我的员工自律性很高。” “才怪,那个玛莉整天用一双媚眼勾引男人,哪有心情工作?还有你的秘书林旋雅,谁晓得她的工作是钓老板还是当秘书?我倒觉得她长得有几分像小书,说实话,你是不是假公济私?” 壁耘不想搭理她,的确,当时从若干应征者当中挑选林旋雅,多少和她的容貌有关,但一段日子相处后发觉,她是个工作能力强、自信满满的女人,和小书截然不同,他无法在她身上“假公济私” “不想理我?真怀疑,你娶我就为了把我晾在旁边吗?既然你要把我晾着,把我晾在美国不也一样?我不管,我一定要去美国,不然我们马上离婚。”她正和美国营业部的经理谈恋爱,谈得火热。 壁耘瞄她一眼,他从不去约束苏真婵的嚣张跋扈,任由她放荡、任由她无理取闹,就当是惩罚吧!是他选择她,后果自己承担。 “我说话,你听见没?” 车子进入牧场,熟悉景物回到眼前,这次回来冠耘没通知任何人,连随行秘书也没带,回国,单纯为休息。 岸钱,下车,不理会身后叫嚣的苏真婵,他走到昔日小屋前,取出钥匙,打开,进屋,锁门,转身,菩提树耸立眼前。 离开台湾时,他在这棵树上“摘”下一片红色叶子,存入皮夹内,这些年贴身相伴,每每情绪翻涌,取出叶子,思念 她说她爱他,她说她受罚,她说请你记得我。 午夜梦回,这句话在他耳畔轻响。 小书成功了,他记得她五官长相,清楚分明,他没有太多她的照片,唯一一张,是他收养她时,为办理正间,去照相馆拍的两吋证件照。照片中,十六岁的女孩,双眼黑白分明,惊惶的眸子里,带着对未来的恐惧。 他不晓得她怎么能在他的严苛下成长,不晓得她怎能无条件爱恋他那么深切。 她说要他看清楚,她和文沛铃是不相同的两个人。 她们的确不同,她跟了他三年,没拿到半分好处,他甚至小气到连个礼物都没送过她,就是工作薪资,她也比别人低一级。 她始终在付出,一直一直,在小书离开他房间那天,他还在想,要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不论你像不像你母亲,我都决定进行婚礼” 可是,她居然走了,不辞不送。 他的婚礼没惩罚到小书,却重重地惩罚了他自己,是终身监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将小书的画拿去裱褙,他的背影、孤寂的女孩、日落菩提、天真婴儿,一张张、一幅幅,全写满她的心路历程。 终于,他认清她的爱;终于,他正视自己的感情。五年来,思念将他的爱蒸得浓烈,可惜爱情已远离,他没有后悔余地 她还好吧?终于找到一个肯为她买下戒指的男人嫁了吧?也好,二十几年的悲凉日子结束,平顺幸福开始。 门板上的敲叩声惊扰思潮,冠耘的浓眉往上竖,敲门声停下几秒,再续叩两声。 那不是苏真婵,他确定,如果是她,她会拿门板当鼓擂打。 走近,开门。 门外站的是渟渟亚丰的妻子。 小题嫁到台北去,季扬带幼幼回北部接手世新,留下来的只有亚丰,渟渟曾是个连钞票都认不清,只会刷卡的富家千金,没人想过她能适应垦丁这块乡下土地,足见爱情力量之伟大。 “大哥,吴伯伯说你和大嫂回来了。”渟渟开口。 “亚丰呢?” “第二家证券公司开幕,他去台北剪彩,不准我跟,他说我肚子里面有小宝宝,累坏了,他要骂死我,不过,他应该快回来了。”渟渟甜甜笑着。 亚丰的脾气差,也只有这个笨笨的弟媳可以忍受他。 “恭喜。” “恭喜?你是说宝宝吗?对啊,是男生哦!我希望他长得跟亚丰一模一样,我要把他训练成阿诺史瓦辛格,从小就让他练举重。如果你说的恭喜是指证券公司,那就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 “小题说,他钱越赚越多,我会悔叫夫婿觅封侯,以后要关在家里天天唱闺怨。” 壁耘微微一哂。“你找我有事?” “是有一个秘密,我整整憋三个月了,几次打电话给你,都是大嫂接的,大嫂好凶,我吓死了,赶紧把电话挂掉。小题骂我不应该乱害人、亚丰不准我多管闲事,连幼幼都不赞成我说出去,可是啊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绕半天,废话比秘密多。 不过,她的废话解释了冠耘的疑惑。这阵子,苏真婵常接到无声电话,赖他搞外遇,原来是渟渟的杰作。 “有什么秘密想告诉我?” “可不可以你别告诉亚丰、小题和幼幼,说是我泄露给你的。” “好。” 他答应得爽快,渟渟带着壮士断腕的惨烈表情,踮起脚,攀上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为怕大腹便便的孕妇摔跤,冠耘的手扶上她的腰。 “大哥,小题在台北看见小书,她在盲人按摩院工作,生活过得不错,她有一个小男孩念幼儿园,长得跟你很像,我们一致同意,他是你的儿子。 “小题怕小书认出她,告诉小书说她是傅太太。对了,我们合资开一家按摩院,重金礼聘小书进去里面工作。小题说她变得更漂亮了,虽然眼睛看不见,喜欢她的男人不少” 她看不见?为什么?怎么弄的?为什么她会到盲人按摩院工作?孩子?一个像他的男孩子?渟渟的秘密震撼了他的知觉,他的世界顿时天翻地覆,疑问在他心底酝酿酦酵。 她离开牧场后发生什么事情?他以为她已经得到幸福,为什么、为什么 “渟渟,你在做什么?” 亚丰的吼叫声自后面传来,渟渟全身肌肉紧绷,攀在冠耘身上的手瞬地放下,第二秒,眼泪开始狂飙。 她缓缓转身,梨花带泪地走到丈夫面前认错:“对不起,我把秘密告诉大哥,请你不要生气,我好害怕你生气,害怕得肚子好痛” 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已经浇熄丈夫的怒气。搂住她,现行犯认罪,法官只好从轻量刑。 “好了,不哭,下次不可以多管闲事。”亚丰话说完,渟渟马上破涕而笑,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知道小书的下落,为什么不告诉我?”冠耘拉住亚丰问。 “告诉你做什么?好让你再次出现,抢走小书得来不易的幸福?”这回,所有兄弟姐妹决定联手,维护小书的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会抢走她的幸福?因为你们心知肚明孩子是我的,就认定我会自私地将孩子带走?”冠耘又问。 “孩子是小书的,与你无关,至于你的问题,我必须回答你,是的,我们的确这样认定,因为对小书,你的表现自私到我们无法认同。” “我和小书的问题不该由你们来决定。” “大哥,人是经验的动物,你和小书之间,没有过任何一次经验,能让我们支持你,所以,我们认为她有权留住孩子。”一个盲人养大孩子,需要多少勇气毅力?他们绝不让大哥的出现,将一切破坏殆尽。 “你们全数投票站到她那一边?”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爱她,只想伤害她。” 亚丰的话让冠耘全身一颤,原来,他表现得比自己以为的更残忍,苦笑全是他自找。气丧,他问:“她的眼睛怎么了?” “对不起,我什么消息都不提供。”扶过渟渟,亚丰迅速离开。 “你们都错了。”冠耘自语。 五年时间足够他认清自己的感觉,也足够让他算清楚,无聊的自傲自尊让他失去多少珍贵。 如果小书过得平顺快乐也就罢了,他会衷心给予祝福;但她并不,上苍再次把机会交到他手上,他没道理不把握。 是的,这回他要赢回她,赢回两人的幸福。 风吹,菩提叶沙沙响起,他们的爱情,出现正向响应。 ----- 听说黄花风铃木开花时期,满树金黄,风一吹,瓣瓣鲜嫩落地,点缀满地主目春。 小书已经很久没见过颜色,中学的美术老师说过,她是色彩精灵,总能调配出最美丽的色泽。 可惜,她是赌运奇差的赌徒,花了八年,她赌输爱情,而短短十个月,她赌掉她的视力。幸好,这回她作了足够准备,为了孩子,她不能再出现半分闪失。 走出牧场,她一路到北部,以为离得远远的,便不再怀念。 找到住处后,她戴起墨镜,逼自己适应失去光明,她报名盲人按摩,要在最短时间内学会一项谋生技艺。怀孕七个月时,她正式失明。 也许她面容姣好,也许她手艺精巧,总之,找她按摩的顾客很多,生活不至匮乏。 另一方面,纪耕是个很乖的男孩子,他既敏感又聪明,从小他就比同龄孩子来得安静,所以熟识的老顾客,不介意她把孩子带在身旁工作。 这两个月,小书的生活更形改善,熟客傅太太新开一家按摩院,雇用了她,傅太太给的钟点比原先那家高两成,这对小书来说,是好事一件。 四点,小书拄起手杖,走着两个月来早已熟悉的路径,她要去接纪耕。 暗太太替纪耕找到附近一家有名的贵族幼儿园,透过傅太太的关系,纪耕和她的儿子小予成为同班同学。 才上学几天,纪耕就能拿着卡片告诉妈妈,他认得不少中文字,小书发誓,要赚够钱,让纪耕将她无缘念的书念齐。 “姜纪耕、姜纪耕小朋友,妈妈来了,请到校门口。”远远的,拿着麦克风的年轻老师唤人。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小书习惯性扬起笑意。 她可以想象纪耕的快乐,他正从沙坑里爬出来吧!抖落一身沙,抓起书包,奔向母亲;或者,他正快速溜下滑梯,存了满肚子的话,准备告诉妈咪。 “小桦老师好。” “姜妈妈,你怎么知道是我?”老师诧异。 “我认得你的声音,甜甜的,老师,你很年轻吧!” 这些年,她学得最多的是与人应对,她懂得夸奖、懂得把话说完美,而且,讽刺的是,她居然是在眼睛看不见后,才感受到被人尊重。 “姜妈妈真会说话,慧慧老师爱死你们家纪耕,走到哪边都带着,四处跟人家炫耀,说纪耕是她的得意门生。” “谢谢老师对纪耕的疼爱,我眼睛不方便,没办法教他太多功课,要仰赖老师们多帮忙。” “放心,我们会的。” 和小桦老师交谈问,纪耕已冲到门口,他抱住妈妈说:“妈咪,嘴巴打开。” 小书照做,甜甜的糖果蜜了她的心。 “怎么有糖?” “慧慧老师给的,我认识了五张字卡。” “你好棒!可是,糖被妈咪吃掉,纪耕怎么办?”小书问。 “我口袋还有啊!”才四岁,他就懂得对母亲说谎。低头翻翻口袋,他假装掏出糖、郑重地揉揉旧糖果纸,假装打开糖,然后假装含进嘴里。 这幕落入老师眼里,忍不住鼻酸泛滥,这种孩子,谁舍得不疼不爱? “好了,妈咪要工作,跟小桦老师说再见,我们回去,好不?” 纪耕照做,他向老师比了个噤声动作,然后挥挥手。 “不可以,要抱抱才可以说再见哦!”小桦老师蹲下身,把纪耕搂在怀里,伸手,几颗糖果送进纪耕口袋,同样地,对他做个噤声动作。 纪耕笑了,浓浓的眉弯成两道圆弧。 一路上,他有数不清的话要对母亲说 “妈咪,上学很好玩。” “是啊!小时候,妈咪好想上学,每天看着村里的小孩子去上学,心里真羡慕。” “你妈咪不给你去吗?” “我的妈咪很穷,养活我很辛苦。” “你妈咪不上班吗?” “有啊,她很努力赚钱,可是运气不好,赚不到太多钱。” “你妈咪呢?” “后来她工作太辛苦,去世了。” 纪耕听到这里,不再应话。 “怎么了,纪耕,怎不跟妈咪说话?” “妈咪,我不想上学。” “为什么?你刚刚说上学很好玩的。” “我不上学,你不要上班。” 小书懂了,多纤细敏感的孩子呀!她蹲下身,搂住儿子。 “纪耕,听妈咪说,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自己死掉,我知道没有妈咪的感觉很糟糕,我那么爱纪耕,舍不得我的小纪耕失去妈咪,你好好念书,将来长大当个有用的人,等你有能力,就能照顾妈咪了,好不好?” “好,以后我上班,赚很多钱给你念书。” “一言为定!” “我长大后,不要加班,每天晚上都陪你。” “好啊,我们一起看电视。”她在笑,两颗泪水偷渡,悄悄地自墨镜后面滑下。 “妈咪,不要哭。” 纪耕拿下小书的眼镜,用围兜兜擦去母亲的泪水。 “你弄错了,妈咪不是哭,是笑。” 接在“两颗”之后是“两串”在儿子面前,她不用担心自己的眼泪是否刺眼,毋庸烦恼自己的哭相像谁。 “笑不可以掉眼泪。”纪耕说。 “谁规定笑不可以掉泪?”她丢出难题给儿子。 纪耕搔搔头说:“没有人这样啊!”“我创新呀。”小书只能在儿子面前任性,除了他,再没人愿意包容她的任性。 “你又在说怪话。” 拥住儿子。谁说她赌输了,失去一双眼睛,换得一个贴心儿子,是多么划算的事! 小书不知道,他们的举动全落入行道树后,那个黑衣男子深邃的眼瞳中。 ----- 小书不同了,她笑得自然真心,不再小心翼翼,以前只用头顶对人的她,也学会扬起下巴,态若自然。 苞在他们身后,冠耘近得几乎嗅到她身上的气味,没有人工芬芳,是自自然然的馨香。 “妈咪,早上傅妈妈问我,今天下课要不要到她家玩?” “想去吗?” “有一点想,一点点不想。” “哪一点想?哪一点不想?” “我喜欢他们家的大狗,傅阿祖会叫司机开大车子,带我和小予去买烤香肠。” “了解。那为什么不想?” “我想陪你。” 偏过头,冠耘看见小男孩的脸庞五官,心底一阵激动。不用验血、不用证明,一个缩小版的姜冠耘活生生在眼前。 “陪妈妈工作很无聊的。”小书说。 “不会。”用力握握母亲的手,陪妈咪他永远不嫌无聊。 “你还是去吧,记得,好好照顾小予,他是弟弟。” “好。” “晚上,等妈咪下班再去接你。” “好。” 拉拉儿子的手,收起手杖,儿子当领航员,小书全心信任。 迈开大步,冠耘超越他们,回头,小书的笑容拉住他的脚步。 是眩目、是骄傲,他从没看过她这种表情,以往他控制她控制得轻松如意,现在恐怕未必。 “妈咪,有叔叔在看你。” 这种情况不稀奇,他的妈妈很美丽,走到哪里都有人看。 纪耕的话让小书低了低头,人生当中总有难以避免的习惯,就像不对男人招摇这点,她让“他”训练得彻底成功。 “饿不饿?”小书问儿子。 “不饿,我们点心喝玉米浓汤。” “那我们直接回到店里。” “好。”拐个弯,走近按摩院,未进门,小题便迎上前,抱起侄子,她急急忙忙往外走。 “纪耕,我们先走,傅阿祖在车上等我们。”小题说。 “傅太太,纪耕麻烦你了。”小书客气。 “不麻烦,下班时,我叫我老公绕过来接你,一起到我家里吃晚饭。” “不好吧” “不准不好,你那么瘦,人家会以为我虐待员工,就这样啰,拜拜。” 小题快人快语,原本她要从幼儿园一并接走纪耕,可是小小纪耕有脾气,一定要母亲来接。 来匆匆、去匆匆,小题这个老板娘当得比谁都轻松。 小书微微笑,走进店里,向会计小姐打招呼,安静坐到自己的工作室中,等待客人。 随后而到的冠耘在她身后进入按摩中心,向会计小姐表明有人介绍他来找姜小书按摩后,他被领进小书的工作室里。 换上衣服,他躺在椅子上,眼看小书向他走近,淡淡的微笑,浅浅的酒窝,那张脸美丽如昔,她的笑总带着忧郁,至今,不褪。 “先生你好,请问贵姓?” 沉吟须臾,冠耘不想打草惊蛇。“姓于。” “于先先你了,我们开始好吗?” 走到他身后,小书的手落在他的肩头。不过轻轻一搭,触电般,小书猛地缩回手。 怎么回事?她不了解这种感觉,工作多年,不曾如此,她是专业的按摩师啊!漠然写在脸上,她不懂。 偏头望她,冠耘火大,她不晓得自己这号表情很诱人吗? 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她那么瘦小,只要有心,随时可以把她架上床欺凌!懊死的小题,开什么按摩院?难道不会限制女客才能上门吗? 赚钱、赚钱,傅恒赚给她的钱不够用,连小书也要拐下海替她捞钱?他的迁怒很可恶,但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对不起。”掩饰自己的失态,小书深吸气,在心中默念十下,再伸手,进行下一个工作步骤。 “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强压愤怒,冠耘尽力用平和的口气问她话,他要知道所有关于她这些年的生活点滴。 懊死的亚丰、季扬和小题!打死不告诉他小书的一切,连傅恒、幼幼也和他们同气连声,他只好亲身扮演私家侦探,偷偷跟踪小题,不过两天,他找到小书的工作地点。 他的声音让小书再次震惊,惶惑布满脸庞。 是他!那是他的声音、他的触感、他的小书微微发愣。 “先生姓于?”她需要再次确定。 “是。” “家住台北?” “是不是到这里的顾客都要接受过身家调查,才能开始按摩?”冠耘回问,他不想再编出一套有关身世的谎话。 “对不起。”真糟糕,她不该连连出错,忘记对方是客人,需要的是服务和真诚。 姜小书,镇定吶!他们不过有几分相似,如果真是他,看见她在这里工作,恐怕劈头就是讽刺嘲弄,或者冷冷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的答案呢?” “什么?”她恍神,总是,他的声音响起,带给她联想若干。 “我问你是不是在这里工作很久了?” “我从事这行五年,最近才转到这个新环境。”小书回答得中规中矩。 “你一出生就看不见?” 壁耘的问题让小书松心,没错,他不是“他”他不会这样子问话,小书深吸气,刻意把微笑挂上。 “不,是一场意外。”她轻描淡写。 “意外?可以谈谈吗?”他想诱哄出她更多话。 “我想” 小书想拒绝,但冠耘比她高明,把话踩在前面。 “我是一个小说家,到处寻找题材,我认为你会是个好故事。”虽是求人,他的语气充满霸道。 “我不是个好题材。” “试试看。”是命令,但语调添上温柔。这是一个全新的姜冠耘,一个愿意放下身段,追回爱情的姜冠耘。 小书微笑,若她果真对陌生人说故事,那么她肯定发疯了,那根本是不应该。 可他的温柔语调、诚挚态度,勾引起她的欲望,她有欲望对一个声音像他的男人说话,诉说她的苦、她的悲,即便他不是“他” “好吧,我尽量试试。”她放弃坚持。 “故事从哪里开头?” “从我怎么弄瞎自己说起吧!有一回晚上,我走在路上,被机车骑士抢劫,当时拉扯力量太大,我摔到马路旁边,大概是撞到头吧!醒来的时候,已经三更半夜,全身狼狈,衣服破了、头发散乱”回想那夜,她心有余悸。 “没有路人发现你?”对于她的遭遇,冠耘心疼。 “当时我在屏东,接近垦丁的一个牧场,那条小路平日除了观光客,很少人经过,何况是晚上。” 那是几时的事情?为什么他完全不知情?抢劫、受伤,他没有任何一份属于这样的记忆。 “晚上出门很危险,你居然一个人出门?” 他的口气急切,充满焦郁。 小书停下动作,朝他的方向望去。 壁耘惊觉自己表现过度,忙缓下口气。 “对不起,我太融入剧情了。” 他的解释让小书释怀。 “我想,你是个好作家。当时我急着替我的壁画上色,没想太多,包包拿了就出门,回程时才碰上事故。” “家人见你没回家,不担心?” 壁耘的疑问勾起小书的伤心。担心?是吧!当时她是这样认定,认定他会关心、担心,认定他们之间渐入佳境,可是是她会错意了,他只是忿忿不平,之后,他告诉她,他们之间必须过去。 叹气,小书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后来呢?” “之后的两三天中,我开始有短暂失明的现象。” “然后” “然后我离开牧场,医生告诉我,若当时开刀,我有八成机率复原。” 照她的话推断冠耘回想起来,是那夜吧!那夜他在牧场大门前等待,他心焦忧虑,他来来回回在门口徘徊,直到她回来,她的狼狈让他认定心中猜忌,于是嫉妒取代关心,他甚至一口气决定婚姻,决定将她自生命中排除出局。 错了!全盘皆错!离谱的错误将两人推向万丈深渊! “为什么当时你不马上开刀?” “我发现自己怀孕,麻醉剂会伤害胎儿,我要孩子,不考虑开刀。” “孩子生下后呢?你动手术没?” “成功机率变少了,不到五成,我没有太多的资本下赌注,万一失败呢?没有钱、没有视力,我还有一个孩子要养,与其如此,不如假装手术失败,留住钱、留住堡作,慢慢习惯在黑暗中生活。” 轻轻喟叹,对于光明,她不再奢望。 她的无助,净入他眼底,酸酸的,是难解心情,他的懊悔,她再也看不清。 小书多么害怕黑暗,初跟他时,她总是彻夜难眠,他以为她要心机、以为她在策画未来,要不是开灯那夜,她睡得安稳,他猜不到她的恐惧。 压抑不舍情绪,他要知道更多。 “你一个人眼睛看不见,又要扶养孩子,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尤其是黑暗,总会让我想起母亲去世那晚,刚开始,我会摸索,找到一堵墙靠着、偎着、支持着,默默流泪,在心中默数数字,后来孩子出世,孩子的哭声提醒我,我无权恐惧,我必须坚强,才能带着他生存下去。” 小书眉头微皱。路是走出来了,坎坷却仍在眼前延展,她不知道辛苦是。多么长久的事情,但她的小草性格力挺她,要她稳稳前进。 两人面对,沉默不语,该工作的双手,陪小书沉浸在回忆问。 “孩子的爸爸呢?” 半晌,他问出一句,这句话同时吊高两颗心,悬着的心摆摆荡荡,一颗是忏情,一颗是艰涩。 “他拋弃你们母子吗?”他再度催生她的答案。 “他是个好人。”吞下哽咽,小书摇摇头,拒绝回忆。 她竟然用“好人”来形容他?冠耘头一次理解无地自容是什么感觉。 “他再好,都是个不负责的男人。”冠耘批判自己。 “够了,我的故事结束,接下来我们的故事开始,盲胞小姐为了赚钱,要动手为小说家服务” 小书的话提醒冠耘。是啊,悲剧结束,他为什么不能开启另一章喜剧? 没错,之前他们的故事写坏了,这回他要弥补所有错误,尽心用力,从头开始铺陈两人之间。 她想要爱情,他给!她想要他的心,他送!她想要婚姻,没问题!她想要的一切一切,他无条件奉上。 第七章 为开启新故事,冠耘回到垦丁,结束旧故事。 唉回到牧场,情绪经常处于不满状态的苏真婵,居然满面笑容迎接他,这让冠耘有几分错愕,但错愕只有一下,他随即明白,她有事央求他。 壁耘不动声色,等她主动提起。 果然,她挨到他身边,勾住他的手臂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们之间会出现好消息?诡异! “有事?” “当然有事,告诉你,你要当爸爸啰!”苏真婵羞红脸颊,笑盈盈望池。 “我?妈妈是谁?” “你在开玩笑啊!妈妈不是我还有谁?难不成你在外面包养二奶?我看你也没那等本事,光应付我,你就心有余力不足了。” 这是苏真婵对冠耘的评论。结婚多年,他不碰她,也没正眼看过哪个女人,连那个夜里,喝下加了葯的牛奶也不见反应,除开性无能,她找不到其它合理解释。 “我不知道我们几时有过亲密关系。”他讥讽。 “哦,你想赖,我们回台湾的那天晚上啊!你都忘记自己多热情了,要不是你那天表现良好,我老早飞到台北要求爸妈,我要离婚了。” 她说得杏眉含笑。这下子可好,孩子找到父亲,她的婚外情可以继续,另一方面又能稳坐姜夫人位置,享受奢华生活,她真佩服自己的聪明。 吊起眉,冠耘懂了,他想起初回台湾隔天,发现她睡在自己身边,所有的事情在瞬间全串成答案。 从上飞机,苏真婵吵闹,吵着要在最快的时间回美国,冠耘告诉她不可能,这回他们要留在台湾半年以上,这个答案让她脸色铁青。但一到晚上,苏真婵态度大逆转,她穿起性感睡衣,娴淑地倒杯牛奶给他,硬缠着他喝下去。 认真想想,也是可悲,结婚五年,她居然不晓得,虽然他开牧场,却是个打死不碰牛奶的怪人。 于是,他进浴室将牛奶倒掉,没融化的白色颗粒留在盥洗盆,当时他没仔细注意,只以为牛奶品质有问题,现在,真相大白原来 壁耘微笑,事情比他预计的更容易。“我不记得了。” 苏真婵误解他的微笑,以为他愿意认下这笔。“对啊,事后你睡得像头猪。” 停止脚步,冠耘决定不再和她周旋,既然她把剪刀送到他手边,他再不顺势剪去他们的婚姻,未免对不起自己。 面对她,冠耘出奇冷静。 “那杯牛奶我并没有喝掉,所以你在里面加的料不在我的肚子里,至于你的孩子,我不知道父亲是谁,peter,scott,还是sam?说实话,我并不感兴趣,但我不会容许妻子送绿帽给我戴,所以,你自己考虑清楚,是要主动提出离婚,我付给你两千万赡养费?还是我提出通奸,诉讼离婚?” “你、你说我不,你没证据。”苏真婵挺起胸,不认输。 怎会搞成这结局?计画得好好的事情,万无一失啊!肯定是他在虚张声势。 “你要证据?人证物证,我多到可以集结成书,不拿出来,是看在我们两家相交多年的份上。下午我的弟弟妹妹会到牧场来,在那之前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然,我将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 “你不可能有证据。”苏真婵不敢相信,自己会输在最后关头。 “你认为两千万,可以买到几个和你有染的男人出面作证?还有,下次和男人幽会,最好选择在客房部,不要贪求刺激,很多牧场都会架设监视摄影机。”话说完,他掉头走开,留下手足无措的苏真婵。 ----- 苏真婵是任性,但她快刀斩乱麻的行事作风也让冠耘激赏!没有哭哭啼啼、没有烦人的低姿态哀求,主动找律师、签下离婚协议书,省略了他许多麻烦。 然后,他集合弟弟、妹妹,弟媳、妹婿,他以最平静的口吻陈述和小书、文沛铃之间的恩怨误解,他在他们面前放下自尊,剖析自己的感情,最后,他说我要重新赢得小书。 这回,他得到支持,尤其是“傅太太”和“傅先生”的支持。 回到台北,他等在按摩中心门前,四点,小书准时拿起她的手杖,出门接儿子,浅浅的笑意挂起,难怪所有人都认为失明的小书比看得见的小书来得幸福,趋向前,冠耘向她打声招呼。“嗨,姜小书。” 突如其来的男音让她吓一大跳,但不超过半秒,她回过神,笑着向他打招呼:“你好,小说家先生。” “我比较喜欢故事先生这个称呼。”没错,他是崭新的故事先生,不是那个可恨到令人咬牙的姜冠耘。 “好吧,故事先生,你的工作进行得怎样?” 愉快的语气、愉快的表情,眼前的小书和他认知中的那位有段差距,虽然微笑的眉头,衔着淡淡哀愁,但他发誓,总有一天,他会亲手替她抹去愁眉。 “不是太顺利。” “我早说过,我的故事不是个好题材。” 小书曾幻想,像这样子,轻轻松松和“他”聊天,天南海北,有目的的、没目的的乱聊,聊着聊着,聊出见章感情。 “问题不在故事本身,在于你。”小题没说错,即使失去视力,她仍然美丽得吸引所有男人的注意。 “我困扰了你?” “对,我想了你一整夜,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个漂亮女人,那个明眼男人会分辨不出,你值得爱怜。谈谈你儿子的父亲好吗?” 这句话中带着责备,他在怪自己,恨自己眼明心盲。 要谈吗?和人分享有“他”的记忆?很生疏的经验。 “说吧,用故事困扰一个男人,是很缺乏道德的行径。”冠耘催促她。 他的说法引出小书的笑声,深吸气,她决定满足故事先生的好奇。 “他有一个妻子,聪明、勇敢、大方,在许多方面,她都是比我更好的选择。” 想起苏真婵,小书心涩。他们好吗?孩子很多个了吧?是不是个个都像纪耕那样,懂事得让人心疼 “聪明、勇敢、大方?如果以这为条件挑选妻子,他应该去追求陈文茜。” 他的说法让小书捧腹。 “你说得对,我欣赏她,她是个值得佩服的女人。”小书附和。 “要不要我把陈文茜的资料寄给他,让他两相比较,重新作选择?”他嘲弄自己。 “可是,他爱他的妻子啊!”“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这是他弟弟妹妹的说法,之前,我并不认同,以为那是商业联烟,没有太多爱情成分,我想只要死守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他会看见我、爱上我,告诉我,他将选择我当携手对象,可是后来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我错了,他是爱她的。” “你从哪里发现这件事?” 他爱苏真婵?真是荒谬的观察力! “他包容她,不管她做得对或错,也不管她冤枉人冤枉得多过分。” 小书的回答教他无言以对。的确,为了欺负小书,他包容苏真婵包容到过火。 “你想,会不会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错误,回头找你?”一个突发奇想,冠耘问她。 “不可能,他是个自尊心强烈的男人,何况,是我对不起他在先。” 他是不会回头的,就算知道错误,他也要把自尊摆在最高位置,对他,在离开牧场之前,小书已把奢望尽数砍除。 “你对不起他?” 这句话冠耘难以理解,仔细回想,在两人相处的那段中,只有他负她、欠她,她从未亏待过他。 “曾经,我的母亲欺骗他,害他受伤很重。”这个伤在他心中,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吧! “那又不关你的事。”首度,冠耘亲口承认,她和文沛铃是两个相异个体。 “不,相关的,我是我母亲的女儿,我身上有母亲的遗传基因,他不信任我是很自然的事情。”小书说。 事过境迁,再回想,冠耘发觉当年,自己的迁怒是过分了! “他知道孩子的存在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他?” “刚和他在一起时,我问过他,说我想要一个孩子可不可以,他一口气回绝,告诉我,他不要我的孩子” 再提陈年旧事,心口微微犯痛,深吸气,他们似乎交浅言深了。 “我们可以不要再提过去吗?” “没问题,反正你的旧故事结束,未来,是我们的新故事开始。” “你什么意思?”小书退两步,表情添上几分警戒。 “我打算追求你。”冠耘实说。 “不。”小书和他拉开距离。 “为什么不?你未婚、我独身,追求爱情是很自然的事情。” “对不起,我不要爱情。”她脸色凝肃,俨然不能被入侵。 “是你说,我们的故事开始,我以为你对我有意。”他玩笑说话,想松懈她的紧张。 “那只是随口说说不代表任何意义。”小书急急澄清。 “为什么?你不想再来一段故事?” “我的故事已经结束,未来,我的生命中只剩下另一个故事。” “哪一个?” “姜母教子。” “只当母亲?这个角色未免枯乏!你还年轻,投入另一段爱情才是正确选择。”冠耘鼓吹她重新开始。 “不,我当母亲当得很快乐。”她坚持。 “为什么,除非你还爱他?” 壁耘的问题让她陷入沉默,没错,她爱他,从未后悔间断过。 “我猜对了?”冠耘试探。 谤本不用猜,她的脸是张白纸,清清楚楚载上心事。 他说不出心中的感觉,是感动或是心疼?在他那样待她之后,她仍然选择爱他,自始至终从未变更感情,她的爱,是不懂转移的磐石。 壁耘想拥住她,向她说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 “你是世界上最蠢的笨蛋。” 他的评语让小书轻笑出声。 “你该付钱给小题。” “什么?”她的话让冠耘惊疑,她认出傅太太是小题了?那她是否也认出自己? “小题是他最小的妹妹,她常常用这句话骂我,也劝我趁早离开他,你盗用了小题的专利权,该付费给她。” “你为什么不听她的劝告?” “当时,所有为我好的人,都认为我该离开,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 谈起“他”她的表情转而柔和,爱他的心未曾更动。 “不知道。” “在我十六岁那年,他和我的母亲谈恋爱,我躲在衣柜里,从门缝中偷窥他的身影、倾听他的声音,尚且不懂得爱情,他已是我最崇拜的男人,敬他、爱他,只要能待在有他的地方,能踩在他踩过的土地,我就觉得幸福。” 再度,她的痴情、她的恋慕,融化他的心。姜冠耘,你何德何能,能拥有她的深情? “现在呢?你再也不能待在有他的地方,踩不着他踩过的土地,为什么还不肯停止爱他?” “可是,他在我这里,没有褪色过。” 手贴在心窝,当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一个人,她的心便清清晰晰地刻划起他的身影、他的浓眉、他直挺的鼻子、他那张她要抬高头才能张望的脸,怎能忘情呵? “你的爱情很蠢!” “我承认。” “聪明的女人会选择放手遗忘。” “可惜我是笨蛋。” “你的笨会让你失去很多好机会!” “有他,我不需要任何机会。” “问题是,你从来没拥有过他。” 壁耘赌气小书的说法,虽然她口中的“他”是自己,可他也不免对自己吃醋,凭什么一个不重视她的他,获得她全部爱情;而努力为未来创造故事的他,却得不到她的用心? “我不在乎,只要我爱他,他就不会从我的故事里消失,在思念来敲门的夜里,起身为他祈祷时,我幸福;在想念他的泪水,化成一杯杯苦涩咖啡时,我幸福;在春风吹散离愁,将他的身影清晰时,我幸福。这样的我,拥有的他还算少吗?” “一个虚无缥缈的他,一个活生生站在眼前的我,你居然不考虑我?这将是你人生中最大的损失。” “是啊,错过你这么好的男人,我实在很糟糕,可是,弱水三千,我的胃只容得下一瓢,怎么办呢?” “训练食量罗,总有一天,我要你吞得下第二个男人。” “别白费心力了,我要去接儿子。”儿子也是“他”的故事延续。 “我陪你。” “不!” “拒绝无效。” “我痛恨强势的男人。” “别告诉我,你的他温柔斯文。” 温柔斯文?他和这四个字完全搭不上边,小书摇头笑开。 “走吧,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试试看,接受我这个故事不是太困难。”冠耘扶起她,往幼稚园方向走。 “在你的故事中,写下友情是我最大尺度。”她坚持壁垒分明。 “好啦、好啦,随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女人的唠叨真叫人受不了。” 一来一往问,冠耘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和小书一样轻松惬意,原来,只要放下不必要的偏见仇视,他们是可以相处得很好的两个人。 而且,聊天是一种可以被训练的行为,你看,不过短短几次交锋,他就能和她说得兴高彩烈。 ----- 纪耕和冠耘沟通无障碍,走到哪里两人老子、小子乱叫。要不是他的性格开朗、要不是他的儒雅温柔,和往昔有太多不同,小书老早将他认出来。 他习惯早晨在小书家门口等待,送他们母子上班、上学,中午到按摩中心,带小书外出吃饭,下午四点再准时出现,一同去接纪耕。然后他和纪耕到处逛、到处玩,六点一到,去接小书下班。 他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滴入侵她的生活。 小书笑他太闲,他则回她一句,要是不够闲,怎么有本事写“故事”? 小书听不懂他的一语双关,只觉得写小说的人,生活方式肯定与寻常人不同。 “小子,你这样不对,对那种无理取闹的女生,不用对她太客气。” 在小书的公寓里,冠耘把纪耕抱在膝上说话。 纪耕被女生狠咬一口,手臂上的瘀青还在,女生居然跑去告诉老师,说纪耕骂她。 纪耕很生气,小书却教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吃点亏和占便宜意义相同,劝得纪耘满肚子火气,还是“老子”好,他每句话都说进纪耕耳里。 “你才不对呢!这样教小孩子,万一他到学校欺负女生,怎么办?”小书摸到儿子身边,把他带开,催着他去洗澡,准备睡觉。 “你的教法会把儿子教成软脚虾,将来到社会上会缺乏竞争力。” “打人才能学到竞争力吗?对不起,我不认同。”她不苟同他的教育理念。 “你不知道男人的社会有多野蛮残忍,光站在女人的立场看事,是不准确的。” “别忘了,我也是社会上的一员,我就不认为需要用蛮力,向世界抗衡。” “你有先天的优越条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 “我有优越条件?你有没有说错,我是弱势族群才对吧!”她和他开辩。 “你长得很差丽,就算真做错什么事情,大家都会原谅你。” 壁耘喜欢上她激动时,绯红飞上颊边的艳丽,更喜欢她振振有词时的自信,原来,这些特质一直在她身上,只是长期被他压抑。 “我什么时候做错事情?” “就算有人想和你竞争,看在你美丽的份上,他们会主动放弃。” “你的说法太荒谬。” 正当他们一言一语来往交锋时,纪耕的房门打开,他拉抬音量喊人:“妈咪,你可以进来一下吗?” 整理情绪,小书仰高下巴,回头对他撂下一句:“我不和你吵,我要进房陪儿子睡觉。” 壁耘不甘示弱,在她身后对纪耕喊: “小子,你老要妈咪陪睡觉,会变成半个小女生,聪明的话,请挑我,我的冒险故事,讲得比你妈咪精采一百倍。” 走进儿子房间,关上门前,她拋出话:“对不起,我陪他睡了四年,他还是个如假包换的男生。” 看着被关上的门板,冠耘落下微笑。这才是家庭生活,几年的空虚被幸福占满,首度,他了解自己该积极追求的东西是什么。 门内,小书应儿子的要求蹲下身,儿子小小的手爬在母亲肩上,一个搂抱,他把母亲抱紧。 “妈咪,我想向圣诞老人要礼物。” “现在是夏天,圣诞老人要好几个月后才会出门。” “不能先打电话跟他预约吗?” “好吧,我来想办法,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老子当我的爸爸。” “纪耕”他的要求,为难了小书。 “不行吗?” “你有自己的爸爸。”对“他”她从未变节。 “我知道,可是他不在家啊!小朋友看到老子,都说我爸爸很帅,我真的很想他当爸爸。” “可是”她的“可是”一出口,就在儿子眼眶边,碰到湿湿的泪水,拒绝未成形,心先软。 小书的沉默不语,让纪耕误以为她答应了,偷偷一笑,他又问:“妈咪,我可不可以叫老子进来跟我讲床边故事?” “好吧!” 带着沉重,小书重回客厅;冠耘挂着胜利笑意,走进儿子房间。 一个小时后,他走出房门,脸上带着满足笑靥,原来光光为儿子讲故事这么简单的事,都能让人感受到幸福。 门开,门关,拉回沉思中的小书,她起身,叹气问:“我们可以谈谈吗?” “乐意之至。”冠耘到厨房里倒来两杯开水,递给小书一杯。 “你的冰箱很贫瘠,除了牛奶,什么东西都没有。” “纪耕正在发育期,我想让他乡喝点牛奶。” “牛奶有什么好喝?”他嫌恶皱眉。 “纪耕的爸爸痛恨牛奶,我不希望同样的情形发生在纪耕身上。” “女人都是爱勉强别人的动物吗?”想起自己的母亲,冠耘不禁同情起儿子。 “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控制在掌握中,会让人比较有安全感。”说到这里,小书忍不住又叹气。 “你今天怎么了?叹气叹不停!”冠耘问。 “可不可以这些天,有你在,纪耕快乐多了,这一点,我很感激你,真的。”她的话很难启齿。 “了解,我接受你的感激。”为了她的“感激”他计画为她做更多。 “我想,萍水相逢,你为我们做的够多了,就是朋友,也是足够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拧目,他的笑容被她的欲言又止谋杀。 “我想,你和我、和纪耕是不是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为什么?”口气恶劣,她居然逼迫他们骨肉分离 “纪耕太依赖你,你改变我们的生活常态,这样子很不好。” “对不起,我看不出哪里不好。” “当然不好,你是你、我们是我们,不该混为一谈的,纪耕现在居然想要你当他的父亲开玩笑,那、那”她急得说不出完整。 “我不认为那是个玩笑,我很乐意当纪耕的父亲。”他正色说。 “问题是,我不愿意啊!我们说好了不是?我们只是朋友。” “有抵触吗?哦,我懂了,为了你那个盲目愚蠢的爱情,你宁愿让纪耕得不到父爱,也不愿意别人取代他父亲的地位。姜小书,你的爱情不仅仅固执,还自私得让人生气。”他是真的在愤怒,是真的替她不值。 “自私也好,可恨也罢,总之,我就是这样,我改变不来自己的心,也请你别企图改变我。离开我们的生活好吗?让我和纪耕恢复正常。” “不好。”他拒绝得没有讨价还价余地。 “我不想任何人取代他心目中的父亲。” “他心中从未有过父亲。” “等他长大,我会慢慢告诉他,有关他父亲的点点滴滴。” “顽固。”他真不知道该为她的专一感到快乐或是生气。 “对不起。” 壁耘大步向前,他用吻回答她的对不起。 热烈的吻封缄她的知觉,他的气息、他的强势,为什么那么像另一个人? 他的怀抱呵那么熟悉、那么教人眷恋,他的心跳声,沉稳得教人心醉,在那些恐惧的夜里,她幻想着阵阵心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小书、小书、小书声声殷切、声声爱恋 第八章 整理好两人,小书和纪耕准备上班上学。 打开门,纪耕惊呼一声,迎上前去。冠耘弯身抱住儿子,将他扛在肩膀上。 他来了?小书咬咬唇,苍白脸颊泛起红潮。 “我以为,我们昨天已经讲好。”小书懊恼。 “讲好什么?讲好我可以无限制吻你,因为你喜欢我的吻?” 这句话,他凑近她的耳畔说。对于教养儿子,在当父亲的这几天他学了不少。 “我我解释过了,你的声音像他、你的怀抱像他,我是迷糊了,才才”她越说越语无伦次。 “随你,反正我们现在关系不同,你必须对我好一点。”搭起她的肩膀,冠耘恶劣地利用起自己的身高优势。 “你很无赖!” “我还有更无赖的作法。小子,晚上我跟你睡好不好?”后面那句话,他对纪耕说。 “好啊,你以后不回家吗?” “对,我没钱缴房租,被房东赶出来,住你家好不好?” “不可以,被人看见,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小书抢在前面回答。 “黄河水是浊的,想洗清谈何容易?干脆别理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冠耘大步迈进屋里,接手钥匙,将行李往房间一摆,出门,左揽右抱,他们一家团圆。 “放开我。”小书微微挣扎。 “你再动,我就告诉纪耕昨天我吻你。”他吃定她,是从古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你”“先别忙着骂我,我有事情宣布,前天我和纪耕去压马路,顺道参观几家美语补习班,纪耕看上其中一家,我去报名了,下星期开始上课。” “我可以去?棒呆了。”搂住壁耘的脖子,纪耕送上一个大大的亲吻。 “还有,我找到一个脑神经权威,明天的飞机飞台湾,我安排他帮你做检查,重新评估开刀的可能性。” “脑科权威?那要很多钱吧,我想” 小书想到的,是现实问题,纪耕还小,她必须为他多存下一点教育基金,至于眼睛,她早已经习惯。 “不用钱的,你放心。” “怎么可能?你在说笑。” “没有,我答应给他一本签名书。”事实上,除了医疗费用,冠耘还送他一张飞云牧场的会员卡,从此住房观光,终生免费。 “他是你的书迷?”小书半信半疑。 “可以这么说。” “妈咪开完刀就能看得见我吗?”纪耕问。 “还不一定,要看医生怎么说,这阵子纪耕乖点,妈咪住院时我来照顾你,你要跟我配合。” “好。” “我很少看到像你这么棒的孩子,将来你一定会变成伟大人物。”冠耘赞美儿子的方式涸其张。 “我会变成伟大人物”纪耕乐于被洗脑。 “学校到了,拜拜。” 送走儿子,冠耘没放手小书的肩膀;她微微挣扎,挣不出他的魔掌。 “别生气,我有礼物要送给你。”暖暖的气呵在她耳边,带出心悸。 “我不要你的礼物。”小书郁卒。 “不收不可以,这是我缴给你的房租。”他强拉小书的手,顺开她的手心,将一枚染了颜色的菩提叶脉放进去。 “这是” “猜猜看。” 他勾出她的食指,轻轻顺着它的纹路,慢慢抚过,小小的心在她脑中呈现,这是她熟悉的纹路啊!瞬地,小书热泪盈眶。 “这是菩提叶。”带着哽咽的声音,她吸吸鼻子。 “不太正确,那是干叶子,叶肉刷掉了,只剩下叶脉。” 他没告诉她,在叶脉中央,写着他名字的地方,圈起一颗心,那是他的心,他亲手送进她织就的情网里。 “你做的?”一个细心男人。 “我不是有耐心的男人,做不来这些刷刷洗洗的水磨功夫,这是一个女人送给我的。” “既是别人送给你的礼物,你应该善加珍惜。” “我有啊,就是因为珍惜,我才把它送给你。”他的说法似是而非。 “你的作法会让送你叶子的女孩伤心。”小书说。 没错,他是让她伤过太多心,不过从此以后,他再不给她机会哭泣。 “喜欢吗?” “喜欢。” “夹在这本书里。” 壁耘取饼她手中叶脉,夹进旧书里,那是他从她书桌找出来的诗集,他从不晓得她爱读诗,还以为她认不了几个字。 “这本书是” “我的书。” 他当强盗当得很惬意,下次有机会,他不介意登台演演虎克船长。 “你的大作?要是我看得见,就能拜读你的大作。” “会有机会的。” 壁耘语带玄机,握起小书的手,收起她的手杖,他讨厌那枝棍子,讨厌它提醒自己,对于小书,他有多失职。 “我很久没有看见菩提树了。” “你喜欢吗?我可以为你种几棵。”在他每个牧场里,在她的窗户边。 “有个男人先替我种下了。” “又是他?” 壁耘口气里有浓浓不屑,吃自己的醋简直无聊,可他就是无聊,没办法,谁教她走不出过去,宁愿沉缅在悲情里。 “对,认真数数,那是他唯一为我做过的事情。我在树下画画,在树下想他,在树下幻想与他有关的爱情。 “我经常做你口中的水磨功夫,每个季节来临,我搜集最美丽的叶子,一片片刷出完整的心型网子,我想用密密麻麻的网子网住他的心,年复一年我有了满纸箱的叶子。 “有一天下午,我突发奇想,把叶子染出各种颜色,在叶子上写下他的名宇,贴在墙壁,我在房间里种下一棵菩提树,从此每天睡醒,他的名字落入我的眼睛。” 他怀疑,为什么事到如今,任谁都能看出她坚守的爱情不过是场悲剧,她却还能说得沾沾自喜,仿佛幸福就在她眼前堆砌? “他看见你的菩提树吗?” “很遗憾,并没有,那天夜里我上街买画具碰到抢劫,两天后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之后我离开牧场,和他变成陌路人,现在就是他站到我面前,恐怕我也认不出他,至于他恐怕早已经忘记我是谁。” 浅浅一笑,没关系,纪耕代替他,弥补起她的遗憾。 “为什么不恨他?”闷闷地,冠耘问。 她该恨他的,恨他的薄情负心,恨他只想在她身上获取,从不付出真心。 “你知道不知道人类和动物一样,都有两种能力,一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种是学习能力。而学习能力和动物的智商有很大的关系,比方你能教会黑猩猩使用工具,却教不会他几何代数和微积分。 “爱他,是我的本能,我没办法阻止自己爱他,就像你无法阻止熊冬眠;而恨他,这个学问太艰难,不在我的学习能力里面。” 一次、一次又一次,她的话次次让他动容,她的心坚定得超乎他的想象。 “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他这些话?为什么不用这些心事让他感动,也许你们之间的发展会不同。” “问题是,恨我是他的本能,爱我不在他的学习范围内”愁眉,他们之间是最最错误的组合排列。 不对,爱她是他的本能,他是被愚昧蒙蔽,是让愤怒掩心,他看不见自己的心、听不见自己的爱、感受不到自己的真感情。 拥住小书,不管这里是不是大街小巷,不管有没有来往行人注目,心盲了十几年,乍地重见天明,冠耘心中充满感激。 “这样对你不公平在你怀里,我总以为自己被他抱在胸前,你的吻,和他的交叠,我甚至分不出来谁是谁” “我没关系。” 他不理会她的抗议,吻她、抱她,不管他是故事先生或姜冠耘,这个女人,他要定了! ----- 医生说:要保持心情愉快,才能提高手术成功率。 医生说:要让身体多休息,才能有益开刀。 拿医生的话当圣旨“傅太太”放小书长假,要她视力恢复后再回来上班。 突然空出一大段时间,小书势必无聊到极点? 错,有人把小书的时间安排得丰富多采。 壁耘带她上山下海,用感觉、用心体会大自然,他们做了桃花心木的叶脉书签、做了黑板树的叶子书签,他要小书的爱情多样多变,不局限于菩提树叶。 他不断说话,就是她将他“误认”为姜冠耘也无所谓,他拒绝小书的拒绝,这回他要为自己,也为小书谈一场真正的恋爱。 “这是金黄色的大地,金黄色的向日葵、金黄色的阳光、金黄色的你。”冠耘代替她的眼睛,为她描述情境。 “一定美得像天堂。” 小书的笑漾在嘴边,从未有人为她的快乐尽心,一个故事先生,为她的生活编出许多关于快乐的故事,她感激,却不能为他放下爱情,她的固执有时候叫人沮丧。 但也因此,冠耘认识她的心,明白他对她的所有指控皆是可恶的。 “对,美得像天堂。” 壁耘附和她,将剪下的向曰葵花,捧到她手中。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太阳在我身上跳跃。”花瓣轻拂过脸颊,柔柔的芬芳渍上她的心。 “它正在这么做。” 伸手,他为她拨开颊边散发,轻轻梳、慢慢拢,他终于享受到爱情带来的欢愉。 “要是能看得见就好了。”叹口气,世事总有美中不足处。 “你可以的,过了明天、后天,手术成功后,你会看见。” “万一手术失败呢?”她是悲观主义者。 “你该担心的是,手术成功后,你有多少事情要忙?比方,你答应要送我一幅图,你得在最快的时间里画给我:比方你答应纪耕,要带他出国,看看自由女神有多高:还有,你答应要帮我做一棵菩提树,和送给他的那棵一模一样。”冠耘说。 “我可以送你十张画、一百棵菩提,也可以说给你一百个故事,可是我” 壁耘接下她的话,这些天,他放弃吃醋,放弃赢过她心中的自己,人人都说爱情盲目,这点他在小书身上得到证实。 “你没有办法送给我你的爱情?我了解,这些话我听到耳朵快长茧。放心,我不是那种非逼女人以身相许的男人,如果你见到我,发现我比你的他丑陋太多,给我一个不及格分数,我马上掉头走人。” “不管你长得好不好,你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你这句话说偏了,既然我是美人最爱的英雄,你没有道理推开我。” “我们当朋友不好吗?”小书迟疑。 “我能说不好吗?不要想太多,我答应你,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如此而已。”冠耘不想再替她制造压力。 “我感激你为我做那么多,也很抱歉” “好了别哭,知不知道就算美女哭起来,也会替自己的容貌扣分,不要哭,我喜欢你的笑容。” 凑上前,他为她拭去颊边泪水。 他的动作极其温柔,暖暖的体温、暖暖的心,他把温情一吋吋注入她身体。 真能不爱他吗? 她动摇了、模糊了,对他的感觉迅速增生。可是怎么可以?摇头、再摇头,她只爱冠耘啊! “等你手术拆线后,我安排一趟美国之旅,到时我们带纪耕一起去。” 安排又安排,他要安排她的下半生岁月,教她对人生再无缺憾。 “为什么去美国?” “第一,这是你答应纪耕的,大人说话要有诚信;第二,有了视力,你要努力看、拚命看,把那些生命中的记忆找回来,还要为你的下半生增加无数新记忆。” “万一,手术不成功呢?” “那么更要出去走走,解放郁闷。不过,你放心,一定会成功的,明天我会握住你的手,陪你进手术房。” 壁耘的保证很有效,迅速安抚了小书的不安。 “你总是那么乐观吗?” “我对医生有信心,他不是普通权威。” “我很难相信,如果他是享誉国际的脑神经权威,为什么肯到台湾来替我动手术?他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书吗?” “对啊,而且他是享誉国际的脑科权威,我也不是简单人物。” “是哦,一个缴不出房租,被扫地出门的享誉国际、知名大作家。” “你看不起我哦!”“你这种人哪里需要人家看重,你已经很看重你自己了。” 即便看不见,小书也知道他是个自信自重的男人。妈妈曾说过,冠耘是个有肩膀、有担当的男人,她相信眼前这一位不会逊色于他。 “没错,我看重自己,一如我看重你。” 握起她的手,冠耘期待起她的反应,当她知道故事先生和姜冠耘是同一个人时,她会有什么反应?他密切期待中。 远处“傅太太”、“博先生”带着两个小朋友跑过来,满手的向日葵迎风招展。 “喂,你们客气一点,不要把花弄烂,拿回台北可以卖钱ㄋㄟˋ。” 小题对两个顽童喊话,她的喊话惹得小书笑开怀。 她笑弯腰,对冠耘说:“傅太太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也是满脑子钱,三句话不离孙中山。” “她像谁?” “他的妹妹,小题。” 她回答得无心机,冠耘却心中一凛,对于女人的直觉,不能小觑。 ----- 手术很成功,一个星期后,拆线的日期来临。 满满一屋子人,冠耘和纪耕、亚丰和渟渟、季扬和幼幼、小题和傅恒全围在小书身边。 那么多人的呼吸声,让小书紧张到极点。 整个医院的医生都到场了吗?大家都来观摩权威医师的“作品”?要是绷带拆开,她的世界仍是一片黑暗呢?手抖得厉害,她并没有自认为的勇敢。 靶受到她的恐惧,冠耘握住她的手,紧紧。 “不要怕,我在这里。” 壁耘判若二人的温柔让幼幼、小题和渟渟不敢置信。那是他吗?一个会对女人温情的男人? 亚丰、季扬和傅恒则不觉得奇怪,他们相视一笑,爱情将刚强男子化为绕指柔的奇迹,不单单发生在冠耘身上,这种经验,他们都曾经历。 医生将绷带拆下,几道光线刺进小书眼里,模模糊糊地,幢幢人影在眼前闪动,这算是看见? “你看到任何东西吗?” 小书缓缓点头,眨眨眼,想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见。 “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很模糊,很多人影在我面前晃。” “好,闭眼睛休息一下,再睁眼看一次。” 她按照医生指示,这回再睁眼,更清晰了,可是她居然看见天,是他们!而“他”就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严肃地观察她的表情。 笑容僵在嘴边,小书无法理解眼前景况。 “对不起,我在作梦”她喃喃自语。 “没有作梦,你的确看到我们。” 壁耘的声音响起,她分辨出来,他和“故事先生”有着相同声音,却有不同的语调表情。 “为什么?”缩回手,小书想把自己缩回被窝,可是,冠耘怀里的小男孩,他们长得好像 “妈咪,你看见我吗?我是纪耕,妈咪,你有没有看见我?”纪耕扑上来,抱住小书。 他是纪耕?她的心肝宝贝?想了五年、爱了五年的心肝宝贝呵!颤巍巍的手,圈住身前的柔软。 “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你了,你长得真好,比妈咪想象中的更好。” “妈咪,太棒了。” 是喜悦、是幸福,是无数感恩交织出来的兴奋。 “没问题了,大家可以放心了吧!走,我们带小朋友去吃披萨,把这里留给大哥和小书。” 那是傅太太的声音啊小书有些些紊乱。 小题从冠耘手中接过纪耕,牵着小予,一左一右牵出门,她一定,傅恒跟在她身后离开。 幼幼和渟渟走到病床前,轻拍她的肩膀。 “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希望经过这次,你们之间能够平平顺顺,不再波澜连连。”幼幼说。 “对啊,心平气和地说话,不要吵架,大哥脾气比亚丰好,你的命已经比我好很多” 渟渟话没说完,就让亚丰的怒吼声制止。“要不要给你换个丈夫?” “不要、不要,有你我很满足了。”渟渟忙奔到丈夫身边,对小书挥挥手,要她自己保重。 房间空了,独独留下两人,小书张眼四望,她在找人。 “你在找谁?”冷冷的,是他旧时语调。 可以说吗?说在找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她怎会用这种荒谬的说词? “没有。”她摇摇头,现况让她模糊难辨,她不晓得自己是庄生还是蝴蝶。 “你在找故事先生?” 小书执意不问他的名字,以为这样就能拉远两人的距离,却没想到,勉强她、加入她的生活,他向来随心所欲。 “你知道他,或者”小书问。 “你没猜错,我就是他。”冠耘亲口承认。 他为什么那么做?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切断,不复续了呀! 他有事业、有婚姻,要什么有什么,何必冒充成失意的小说家,侵入她的生活中 突然,纪耕坐在他怀中的情景跃上脑海,他是他要纪耕? 所以他出现、他匿名、他以一种教人无法防备的方式闯入她的生活,让纪耕自然而然接受他、爱他,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带走纪耕变得理所当然。 那他为什么要帮她医治眼睛?对了,是补偿!他要她欠下一笔,他给她视力,她理当还他亲情。 怎么办?她要纪耕啊!那是她的命,她用尽全力留下来的呀!失去冠耘,她已心灰、心死;失去纪耕,她更是怎么怎么都活不下去了呀! 小书的表情瞬息万变,冠耘皱眉,不晓得她在心中翻的是哪条思绪。 “你为什么出现?” 小书垂眉问,未战已输。和他交战,她从未尝过胜利滋味。 她居然不要他出现?是她说:“爱他,是我的本能,我没办法阻止自己爱他,就像你无法阻止熊冬眠;而恨他,这个学问太艰难,不在我的学习能力里面。” 他将她每句话认了真,现在她又反对他出现,谁说女人心不是海底针?脸色难看,故事先生的温柔被拋诸九霄云外。 “我来拿回我的东西。”冠耘直觉回答。 果然,她没猜错,他要带回纪耕,心在瞬间沉入谷底,心脏一分分冷却。她要输了,输过一次又一次,现在她将输掉人生中最后一份筹码,从此翻身无望,人未死,心入狱。 “你有自己的婚姻、妻子、孩子,为什么一定要纪耕?”怔怔地,她问。 他要走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心,他向她要东西总是要得气壮理直,他们分手,她离开他的生命,再出现时,他又伸手向她索取。 “除了纪耕,我没有别的孩子。”冠耘说。 他不只要纪耕,还要她这个连泪水化成苦涩咖啡,都会感觉幸福的女人。 他没有其它孩子?是他有问题,还是苏小姐生病?这是他出现的主因? “你们再努力几年,会有自己的孩子的,请你不要带走纪耕好吗?” 她没向他要过任何东西,为了纪耕,她愿意低声下气,开口央求。 “我和苏真婵之间没有努力空间。”他一口气否决掉她的话。 话到此,冠耘理解了她的伤心,原来,她始终介意苏真婵。 微微一笑,她的心结握在手中,他很恶劣地不马上替她解开。 坏吧!没办法,从古时候起,他就以欺负她为乐。 “那么严重吗?现代医学发达,也许” “没有也许。”他强势欺人。 小书深吸气,在心底告诉自己,为了留住纪耕,不能害怕妥协,她可以失去自己,不能失去儿子。 “冠耘先生,对不起,纪耕不能给你。” “他是我的儿子,不是你一句给不给,就可以决定他的未来。” 笑容更形扩大,只要她肯抬头,就会发觉他的正确态度,可惜她不敢,她没学习过正眼看他。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书,我独立自主,我可以养活自己和儿子。”双手扭绞被单,她力图镇静。 “你连你自己都养不好。” “这些年,我没让纪耕饿过。” “却也没让他满足过。” 很好,懂得反抗,五年的社会教育的确让她成长茁壮。 “他的精神是富足的。” “是吗?他想要一个父亲,你满足他了?” “那是在你出现之后,之前我们从没有这种困扰。”话激动,她拾眉,却撞上他带笑双眸。 他在笑?那是她遥远的记忆中才有的表情,那时,她躲在衣柜里,看着他对母亲描绘未来时,就是这个笑容,教她疯狂地崇拜他、教她爱上他,不悔不改 “问题是我出现,纪耕离不开我了。” “所以,你就要他离开我?” 壁耘的笑容缓和她的激动,心碎贴在脸上,她的人生无数分离。 “为什么要他离开你?”口气软化,心疼她伤心的“故事先生”登场。 “你不是要带他回牧场,和苏小姐” “我和苏真婵离婚了。” “离婚?为什么?”这个消息让她震惊。怎么可能?他那么喜欢她。 “我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无法容忍她当我的妻子。” “这种话很过分,明明是你要娶人家。” “我承认自己的决定很荒谬,我不应该为了反对谁,投向另一方。”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书摇头,疑惑写在刚复明的眼睛上。 “你被抢劫那夜,我在牧场门口等你,我焦虑地来回踱步,害怕你离我而去;你回来时,满身的狼狈,我认定你和其它男人,做了龌龊事情。于是我嫉妒愤懑,我把你和你母亲联想成一体,忽地惊觉自己又掉进同样的陷阱。 “我爱上你了,爱上一个充满谎言的淫秽女子,这个认知让我愤怒,于是我用最残酷的方式逼你离开我。” 这番话是“故事先生”才会出口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恍若梦中。 他说爱她呵她怎能相信、怎敢相信?会否一转身,他又用嘲讽面容对她,冷冷讥评她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后悔了,在你离开后的隔天清晨,推开你房间,五彩缤纷的菩提树耻笑我的肤浅,我始终以为你想自我身上获得什么,就像你母亲一样,可是你一语不发,走出我的生命,不带走任何东西,还留给我一棵记忆菩提。” “你说后悔,为什么不找我?” “是该死的自尊心造孽,为弥补愚昧,我坚持娶苏真婵,妄图用婚姻昭告天下,我是对的。然而,错误的事情不会因坚持而变得正确。 “婚礼当天,我抓起头纱看见苏真婵的笑脸,剎那间,我明白,自己无法和这个女人共处一室,于是,我排拒她,她痛恨我,我输掉自己的婚姻。 “我花五年时间拚命工作,在美国各州开设十座飞云牧场,我成了美国年度风云人物,但这些虚名满足不了我,我只想回台湾,安安静静待在你留给我的菩提树下。” 他的话,小书听得痴了。忘记痛楚、忘记伤情,她只想安慰眼前男人。 “我不断自问,是你母亲伤我较深,抑或我伤你较深?我自问难道多年来,始终无法忘情那场初恋?我不断自问,不断比较你我之间。” “有答案了吗?” “有,我对你母亲从未有过思念,不像你时时刻刻盘踞我心问;对你母亲,我有愤怒却无深刻仇恨。认真想想,我的愤怒来自于她的欺骗,还有她带给我的自卑。” “在我母亲面前自卑?我不懂。”小书无从理解。 “当年我力图离开家族事业,开创自己的人生时,我刻意摆脱父母的期待,做我想做的事情。开牧场是一件,自主婚姻是一件。 “我选择你的母亲,她的美丽令人惊艳,她的不拘世俗、她的天真烂漫是我从未见识过的另一种人生,却没想到这个决定是个讽刺,它狠狠摧毁我的自信,也昭告了我的牧场事业将和与她的婚姻相同,变成另一场笑话。于是我把你带在身边,时时提醒自己,我必须成功。” “你成功了”小书幽幽说。 “不,我失败了,我失去一个十六岁就对我崇拜的女人,失去一个连为我思念、为我祈祷都会觉得幸福的女人,失去只要她不忘记我,我就在她故事中生存的女人,这样的我,谈什么成功?” “你”他将她说过的话记得分分明明,泪潸然 “小书,这些话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你不会相信的,你只会认定那是另一番谎言。” “我这么主观任性偏狭,哪里值得你用全副心力爱我?” “值得,在我的爱情故事中,你永远值得。” 不谈原谅、不说过往,他的话已让她受的苦全成为一篇篇值得。投入他怀中,契合的身心填充了满满喜悦。 她毕竟是小书啊!只要有爱他的机会,就算只有一点点,她也要尽全力维护。 “我的身分是假造的,我不是个小说家,你愿意耐心教导我,写出一篇优质的爱情吗?” 壁耘走到窗边,拿起柜子上的诗集打开,一片画了心、写了名的菩提叶呈现眼前,他亲自将他的心送到她手中。 接手叶片,她能做的事只有一件牢牢捧住,细细抚慰 小书的春天终于来临,从此思念不在夜半敲门,他不只在她的故事里,也在她的生命里。 这一年,小书二十九岁,幸福降临。 全书完 编注:欲知姜亚丰与薛渟渟的精采情事,请翻阅贪欢系列389酸甜苦辣系列四之一“甜滋味” 欲知傅恒与姜小题的精采情事,请翻阅贪欢系列405酸甜苦辣系列四之二“辣滋味” 欲品尝酸溜溜的爱情滋味,请继续锁定酸甜苦辣系列四之四“酸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