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郎莳花》 第一章 大雪飘落。 在乌炎国,下雪是司空见惯的事,只是十多年没下过这样的大雪了,一片接着一片,又快又急,简直像要把大地给埋了。 孛古野抬起头,仰望飘雪的天空,想起海棠第一次看到白雪的模样,耳边响起她兴奋的叫声。 “原来雪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啊!”“不然你以为长成什么样?”他还记得自己存心找碴的回应。 海棠是怎么回答的? 八成又骂了他一句臭蛮子吧。 在南夏国,那个她生长的温暖国度里是没有白雪的,当然,也没有像他这样的臭蛮子 “兀纳翰海勃古野!”监斩的厄鲁图唤他。 孛古野回眸,看向与自己同根所出的兄长。 厄鲁图紧握成拳的双手指节泛白,向来爱笑的眉宇纠结成浓愁,沙哑着嗓音问道:“你可知罪?” 知啊,知啊,他岂会不知罪!? 打从第一眼见到海棠开始,他就知道她倔强好强,自视甚高,是他心愚目盲,看不见她的诸多不甘,是他太过自信,以为他在她心底终究会有所不同 一抹苦笑缓缓地在孛古野的唇边漾开“罪民知罪。” lyt99  lyt99  lyt99 隆庆十三年,孟秋 两辆美丽奢华的马车一前一后,在偃城古老而残破的街道上疾驰着,偃城著名的焚风因而吹得愈发强劲,不但并没有带出丝毫凉意,反而热得马车上贵族们频频拭汗。 “这是什么鬼地方!都已经是秋天,还是这种热死人的鬼天气!”十四岁的孛古野低咒。 “南夏国就是这样呀!爹说因为南夏四季如春,终年不落雪,所以才能—年两收,富庶而安定。”坐在他身旁的杜嫣柔笑着说。 杜兴邦是南夏国降将,隆庆皇帝将自己的妹妹铁兰公主赐予他为妻,这才有了杜嫣柔。 杜嫣柔常听杜兴邦谈起南夏国的风土民情,因此虽是第一次踏上南夏国的土地,说起南夏国的风俗景致却是如数家珍。 “什么南夏国?此处已是我乌焱国!”孛古野微撇嘴角,冷哼道。 杜兴邦虽已在乌焱国落地生根,但毕竟是南夏国降将,隆庆 皇帝不曾真正信任过他,就连他携眷返乡探亲,也派了三皇子孛古野随行,因此杜嫣柔虽然只是八岁稚龄,但也知道父亲的处境尴尬,行事务必谨慎小心,于是柔柔一笑,偎进孛古野怀里撒娇:“是嫣柔说错了,嫣柔道歉。孛古野哥哥,你可别恼嫣柔。” 孛古野让她这么一搂一嗔,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宠溺地揉揉她的发,无奈地轻斥“你哦!”乌焱国以游牧起家,女子大都与男子一般擅骑射,精武艺,豪爽利落,不让须眉,而杜嫣柔也许是因为带了一半的南夏国血统,自小便爱哭爱闹,说起话来更似南夏国女子,绵柔柔地,直要甜进对方心坎里似的。 因此一堆堂表嫡亲姐妹中,孛古野最喜欢亲近的是她,最疼的也是她。 “孛古野哥哥,你去求皇上,让他把偃城赐给你好不好?这样我和爹娘就能常来偃城玩了。” 杜嫣柔隐隐约约知道孛古野对自己的特别,于是许多不敢向爹娘提的古怪念头,在孛古野面前便少有遮掩。 孛古野闻言,剑眉微蹙“这种热死人的地方有啥好玩的!”他都已经坐到前座吹风了,还是热得满头大汗。 杜嫣柔体贴地掏出手绢为他擦汗“咱们让马车跑快一点,风大一些,也许会舒服一些。” “也好。” 马夫得令,也顾不得马车是在街道,长鞭一挥,狠抽马儿的臀部。 四匹骏马放开步子,风势瞬间大了起来。 “你看,好多了吧!”杜嫣柔拍手笑道。 孛古野也笑着点点头,回眸看向街景,忽然惊叫出声“小心!” 马夫急忙扯紧缰绳,但仍是迟了一步,眼见马蹄就要踏上一名受惊的小女孩,孛古野突然飞身下车,抱着她侧身滚开。 “殿下!” 贴身侍卫若尔罕也立即跳下车,马夫跟着拉停马车。 “你没事吧?”孛古野半坐起身。 “我的窝窝头!”杜海棠推开他,眼睛只看得见马车底下四散的窝窝头。那是她和娘往后好几日的食粮啊! 孛古野将企图钻到马车底下的女娃儿抓回,浓眉不悦地拧起“几个窝窝头值得你拿命去换吗?” 方才他看得可清楚了,她就是为了捡一个滚落的窝窝头,才会避不开疾驰的马车。 杜海棠瞪大眼睛看他,像他说了什么古怪的话。 孛古野以为她听不懂乌焱国语,正打算用南夏国话再说一遍,却听她开了口。 “当然值得!” 女娃儿有着软绵绵的南夏国口音,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乌焱国语。 看来乌焱国攻下偃城的这两年来,偃城百姓适应得还算不错,只是什么叫“当然值得”? 孛古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示意马夫将马车停到路旁,然后就见四匹高壮骏马吐着气,跨着步,毫不留情地踩过地上的窝窝头。 杜海棠急得哇哇大叫“别踩我的窝窝头!” 孛古野再次拎回不要命的小女娃,浓眉蹙得更紧,还未开口,便听见她乌焱语和南夏语夹杂,哇啦啦地骂道:“臭蛮子!你弄脏了我的窝窝头了,快赔我!” “你喊本王什么?”孛古野怀疑自己听错了。 “谁喊‘本王’了?”杜海棠皱眉看他。 孛古野一怔,他竟然忘了隐瞒身份,幸好这丫头的乌焱语学得还不够精通。 他松开她,杜海棠痛呼一声,差点摔了下去,他急忙又伸出手。 “你的脚踝可能扭伤了,我让人帮你看看。” “不用你这臭蛮子假好心!”杜海棠气呼呼地推开他的手,眼泪疼得险些冲出眼眶。 完蛋了,这下子好几天都不能下田了,好不容易栽活的秧苗会枯死的 这丫头还真倔强,而且不识好人心! 孛古野双手环胸,正想说她几句,第二辆马车在此时赶了上来,铁兰公主和杜兴邦双双跳下马车。 “怎么回事?” “我们的马车差点撞到这丫头。”孛古野仍在为她那句“臭蛮子”不高兴。 杜兴邦瞥见地上的窝窝头,了然地点头“弄脏你的窝窝头了?来,这锭银子赔给你。” 银子? 杜海棠双眼一亮,立即伸手接过,像是深怕稍微迟了一步,银子便会平空消失似的,没注意到这位乌焱国大叔说的竟是一口道地的南夏国语。 杜兴邦见状,心中不免感慨。 偃城原是南夏国的米仓之一,居民的生活富足而安逸,少见乞儿,若有,也多得是善心人士轮番接济。但这十年的战争打了下来,偃城残破,人民流离失所,连孩童也难得温饱他那素未谋面的苦命孩儿应是和这小女孩相仿的年岁,会不会也像这小女孩一样,饿得面黄肌瘦,眼里只看得见食物和银两? 铁兰公主不知道杜兴邦在家乡已有结发妻子,见他面色戚然,只道他在为他饱受饥荒战乱之苦的南夏国同胞感到不忍,于是扬手招来婢女吩咐道。 “这地方少人开门做生意,有银子也未必买得到吃的,你去后头拿些食物一并给她。” 杜兴邦见她想得周到,不禁泛开一抹欣慰的浅笑,悄悄握住她的手。 杜海棠闻言,则是露出开心的笑容。 是啦,几个窝窝头又换银两又换食物的,是太坑人了些!但是是他们自己要给的呀,她又没逼他们!再说,要不是他们乌焱国人入侵南夏,她爹也不会战死沙场,她娘也不会累得生病,她今日更不会摔上这么一跤,她的脚还好痛呢,说不定明日就瘸了! 所以她才拿他们一点东西,不算过分。 如此一想,海棠便释然了,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上几分,仿佛春花盛开般迷人。 孛古野看着,心头不禁一动。 人家都说南夏国女子娇艳如花,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眼前这个小女孩若是洗去身上污泥,好好调养,过个几年,绝对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只可惜她开口闭口的臭蛮子实在教人可恨得紧! 孛古野看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婢女手中的食物,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心中恶意突起,忽然想整一整她,便开口道:“把东西给我!” 孛古野是乌焱国隆庆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又是嫡子,身份是一行人之中最尊贵的,因此婢女一听他开了金口,丝毫不敢怠慢,立即双手将食物奉上。 杜海棠不知他的身份,见东西落入他手中,不解地拧起秀眉。 孛古野勾起一抹邪笑“想要这东西,便喊我一声‘大恩人’。” 杜海棠自是不愿喊他这蛮子为恩人,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了。 “你爹娘都说要给我了,你敢不给?” “他们不是我的爹娘,只是我的姑姑和姑父。” “那也是你的长辈啊!你们蛮族人都不懂孝亲尊长吗?”她的语气满是鄙夷。 孛古野不禁动气“你再叫一句蛮子,我便摔了这些食物!” 杜兴邦见他发火,赶紧婉言道:“三殿——三少爷,她只是个小女孩,口无遮拦,你别怪罪。” “姑父,这事你别管。”孛古野头也没回,仍是一径瞪着杜海棠。 铁兰公主是孛古野的姑姑,但孛古野的父亲可是乌焱国的隆庆皇帝,他肯喊他杜兴邦一声姑父,已是给足了铁兰公主面子,杜兴邦自然不好再拦他,只得噤声不语。 杜海棠见他忌惮孛古野,不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喂,臭——” “嗯?”孛古野举高手中的食物。 那食物够她和娘吃上十天半个月呢! 杜海棠咬住下唇,识时务地噤了声。 “如何?” 要她称呼一个蛮子为恩人,她娘要是知道会打断她的腿的! 杜海棠不语。 “你不说话,就表示你不要这食物,那我摔了它,也没什么关系。”孛古野再次举高双手。 那可是好吃的东西啊!她站在这儿都能闻到香味了! 娘真的会打断她的腿的,但是她饿了好几天了,只是三个字便能换来一顿饱 杜海棠心中天人交战,迟迟无法决定。 孛古野眯起眼“我数到三,一二三。” “大恩人!” 孛古野才要松手,杜海棠立即急促地喊,他得意一笑,手腕微转,将食物送进她怀里。 东西一到手,杜海棠冷哼一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想走。 孛古野微一挪步,又挡在她面前“连声谢都不说?” 杜海棠搂紧怀中食物,戒备地退了一步“你刚刚又没要我说。” “是吗?” 孛古野伸手,作势要拿回食物,杜海棠马上大喊。 “谢谢。”反正“大恩人”都喊了,也不差这两个字。 “这还差不多。”孛古野满意地点头,转身回到马车上。 杜海棠赶紧抱着食物和银两,一跛一跛地走到路旁。 孛古野知道她倔强,也没多事帮她,只是等她完全让到路旁后,才吩咐马夫起程。 杜海棠望着马蹄扬起的灰尘,愈想愈气,突然扯开喉咙大吼“死蛮子!臭蛮子!就只会欺负小孩,不是英雄好汉!” 并未去远的孛古野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脸色一变,便想夺过侍卫的马,回头追赶那不知死活的小鬼。 若尔罕见状,连忙拦住他“只是个小孩子,请殿下以玉体为重,别和她计较了。” 孛古野自知此举有失身份,悻悻然地放开缰绳“小孩子?等她长大,便是我乌焱国的刁民了!” lyt99  lyt99  lyt99 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乌焱国三皇子的杜海棠,手捧食物,一拐一拐地赶回家中,等不及推开破旧的木门,便开心地扯直了喉咙喊:“娘,有好东西吃了!” 正在厨房里烧水的凌凤娘闻言,不禁轻笑出声。 这孩子是饿坏了,连拿几个铜钱让她去买窝窝头,也能称之为“好东西”想当年光景好的时候,一个铜板可是能买好几个窝窝头,但窝窝头从没在她杜家的餐桌上出现过。 是海棠的命不好,没能赶上那好光景,才会把窝窝头当成了宝。 凌凤娘低叹一声,将湿漉漉的双手在裙摆上随意一擦,走了出来“什么好东西?不就是个窝窝头——” 一见,凌凤娘的笑意僵在脸上“海棠,你哪来这些东西?” “有个驾马车的人差点撞到我,弄翻了我的窝窝头,他家老爷便将这些东西赔我。”海棠一边答,一边踮起脚尖,将满手的食物放上桌。 “赔你这么多东西?太多了,快拿去还人家!” “可是他们是乘马车呢,这会儿早出城啦!”杜海棠早料到她娘会有此一说,早早便想好了说词。“而且,是那老爷自己说他家东西多得吃不完,分我们一些没关系,我才敢拿的呀!” 世道这么不好,哪户人家的东西会多得吃不完?就算有,也该囤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怎么会随意拿来送人? 凌凤娘狐疑地攒起眉,正想问个仔细,却见海棠捂着脚踝哀叫“娘,我的脚好痛哦!”“撞伤了是吗?让娘看看!” 凌凤娘一听,立即抛开满腹疑窦,拉女儿坐下,才刚为她褪去鞋袜,便听见敲门声。 “爹,娘,我回来了! 闻声,凌凤娘一呆。 是相公? 怎么可能?相公十年前便死于长定关一役,怎么可能回来? “凤娘,你在家吗?”门外的人又唤。 “娘,有人找你呢!娘!” 杜海棠唤了几声,仍不见凌风娘回神,只得自个儿滑下椅子,一跳一跳去开门,门一拉开,赫然发现是给她食物和银两的蛮子。 原本杜兴邦乘坐马车应该比杜海棠早些时候到,但他数年未返家,加上偃城的街道有些改变,是以多花了一些时间找路;而杜海棠虽然脚上有伤,但自幼生长于此,自是熟识门路,因此抄小路走捷径,反倒在杜兴邦前头到达。 “怎么是你?”杜海棠惊愕地问。 杜兴邦亦是一愣,没想到为了几个窝窝头和乌焱国皇子当街大吵的小女孩,竟然会是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女儿。 一思及自己在乌焱国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他的女儿却为了一个窝窝头,险些枉死马蹄之下,他的心头便一阵绞痛。 杜兴邦蹲下身子,一把将杜海棠紧搂人怀“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当年我离家的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呢!” “你这蛮子在胡说什么?快放开我啦!”杜海棠吓了一跳,开始拳打脚踢地挣扎起来“娘!娘!快救海棠!” “你叫海棠?”杜兴邦温柔地问。 “关你什么事?快放手啦!臭蛮子!” “我不是蛮子,我是——” “是什么?”回过神来的凌凤娘冷冷地问。 乍知夫婿生还的惊喜已在见到他身着乌焱国服饰,身后又跟着数名神情各异的乌焱国人后,消失了大半。她知道这几年在杜兴邦身上发生的事,一定是她想都没想过的。 杜兴邦一听见她的声音,立即松开杜海棠,站起身来“凤娘。” “这几位是?” 杜兴邦知道她向来精明,也不敢瞒她,深吸口气,直言道:“这位是兀纳翰海公子。而这是我的妻子铁兰和女儿嫣柔。” 凌凤娘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好一会儿过后,才茫然地开口“你的妻子?” “铁兰见过姐姐。”铁兰依南夏国礼俗,敛衽为礼,一边吩咐女儿道:“嫣柔,快叫人啊!”“姑姑。”杜嫣柔听话地低唤,是一口漂亮的南夏国语。 “姑姑?” 凌凤娘难以置信的眸光扫向杜兴邦,看得他一阵心虚。 当年长定关一役,南夏国溃败,他随着主将投降,在北朝一待便是十年,期间隆庆皇帝更因战功赐婚铁兰公主予他为妻,拔擢他为将军。是他懦弱,不敢直言家乡已有妻室,因此铁兰公主至今仍以为凤娘是他的同胞姐妹。 “凤娘” “出去!”她推他。 “凤娘” “出去!我杜凌杜凤娘没你这种‘兄弟’!”她把愣在一旁的杜海棠扯向身后,用力甩上门扉,随即落下门闩。 “凤娘!”杜兴邦拍着摇摇欲坠的门板“你听我解释!” “还解释什么?这等无礼的南夏国人,踹开门进去就是了!”孛古野冷冷地说。 “不,让微臣劝劝她,她一会儿便想明白了。” ’ “想得明白吗?”孛古野颇怀疑的道。瞧那小女孩的倔性子,她娘肯定不遑多让,但愿南夏国就只有他们杜家如此,否则乌焱国要一统天下可就难了。 “想得明白的,凤娘向来都听我的话。”况且,她方才也没拆穿他的谎言,可见事情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 “爹,为什么姑姑这么凶?”杜嫣柔扯着父亲的衣摆问:“娘是孛古野哥哥的姑姑,她对孛古野哥哥都没这么凶。” “她她只是心情不好。”杜兴邦将女儿的小手交到妻子的手里“天晚了,你和你娘先回客栈休息,爹再劝劝你姑姑。” 铁兰闻言,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牵着杜嫣柔的手道:“走吧,咱们先回客栈去。孛古野,你也和咱们一起走吧。” 孛古野嘴角勾起“不,我想留下来陪姑父。” 孛古野虽然年仅十四岁,但精明干练,因此隆庆皇帝才会派他跟着杜兴邦前来偃城,杜兴邦知道隆庆皇帝虽说让孛古野跟来是见识南夏国的风土民情,实际上的理由,却是为了查明他与南夏国是否仍有勾结。 因此孛古野想留,杜兴邦也不好赶他。 铁兰自然也懂得其中厉害,点点头说:“那我和嫣柔就先回去了。” “我也要留下!”杜嫣柔不依的道。 “不行,你和你娘先回去。”杜兴邦说道。 “不要!人家也要跟孛古野哥哥一样,留下来陪爹爹!” “嫣柔听话。”孛古野蹙眉道。 杜嫣柔年纪虽小,也知道孛古野虽然平素待她极好,却是惹不得的人物,于是嘟起嘴转身跑回马车上。 “姑姑慢走。”孛古野拱手作揖。 铁兰用眼神叮嘱杜兴邦小心,转身也上了马车。 孛古野用脚扫开地上的尘土,大刺刺地坐了下来“你可以开始劝了。” 杜兴邦迟疑了下“微臣遵命。” 他抬手敲门,喊道:“凤娘,你生我的气不打紧,但好歹你也先让我拜见爹娘啊!”吵了这么久,也不见杜家两老出面,八成早就归阴了吧! 孛古野皱眉,不明白杜兴邦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想不透。 杜兴邦并非没想到这一层,只是没听凌凤娘亲口言明,他心底总是抱着一丝希望。但随及凌凤娘的怒斥声却狠狠地打碎了他的奢想。 “跪下!大声地说:你爷爷生前是怎么教你的!” 爹死了!? 杜兴邦身形一晃,差点晕厥过去。 “爷爷说:‘咱们南夏国的子孙,宁可饿死,也绝不吃乌焱国一粒米;宁可战死,也绝不弃守半分国土’。” 杜海棠稚嫩的嗓音从门后传出。 “好,你记得!为何还拿蛮子的东西?手伸出来!”屋内,凌凤娘怒斥声更大。 杜海棠不肯“可是娘,舅舅都降了乌焱国,海棠只是拿了一点食物——” “谁说他是你舅舅了?咱们杜家没这种子孙!手伸出来!” 藤条打在皮肉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杜兴邦的心头也跟着一抽。 “你今日拿了蛮子的食物,明日呢?是不是就贪他们乌焱国的爵位、贪他们的荣华富贵,忘了你身上流着的是咱们南夏国的血?” 凌凤娘骂得凶,藤条抽得更狠,杜海棠忍不住哭喊出声。 “娘,海棠不敢了!别打了,好疼啊!”杜兴邦也急得用力拍门“凤娘,东西是我给她的,你别打她了!” “不敢?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了吗?” “呜爹是和蛮子打仗,战死的。” “凤娘!” “你别劝了。”孛古野拦住他“她是骂给你听的,你愈劝,她打得愈凶。” “你爷爷又是怎么死的?”屋里的凌凤娘又问。 “蛮子兵进城的时候,让蛮子乱刀分尸而死。” “你奶奶呢?” “让蛮子兵逼得上吊自杀死的。” “那你还敢拿蛮子给的东西!” 藤条声再起,杜兴邦愕然收手,热泪涌进眼眶。 孛古野瞅了他一眼“你们南夏人都是这样教孩子的吗?”若真如此,他们乌焱国的军队就算踏平南夏国的每一寸土地,只怕也得不到南夏国人的真心臣服。 杜兴邦不知孛古野心中所思,但见孛古野面露不豫之色,急忙跪了下来“海棠年纪还小,等她进了公主府,微臣定会好好加以教导。” “年纪还小?”孛古野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等她长成,要反我乌焱国,那可就来不及了。” 杜兴邦一愣“海棠是女儿身” “女子造反的能力可比男子要高上许多呢!” “殿下?” 在他们乌焱国多得是武功比男人高强的女人,况且她们与小孩子亲近,要影响他们的观念是轻而易举之事,孩童可是一国的根基呀! 孛古野皱了皱眉,没有再说话。 lyt99  lyt99  lyt99 夜深了,凌风娘打累了也骂累了,这才歇了手,但仍命令杜海棠跪在杜家两老的牌位前,不准她上床睡觉。 杜海棠在外面跑了一天,又被狠狠打骂了一顿,也是疲惫至极,才跪了一会儿,酸涩的眼睛已慢慢合上,跪着打起瞌睡来。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听见凌凤娘唤她的声音,她揉了揉眼睛,不是很清醒地叫道“嗯,娘?” “娘给你烧了热水,快去洗净身子。”凌凤娘一改先前的气愤模样,温柔地将换洗衣裳交给她。 “哦。”杜海棠迷迷糊糊起身进房,洗完身体后,神智清楚了,这才发现她娘拿给她的竟然是前年过年时做的新衣裳,她才穿过两回呢!杜海棠扬高声音,纳闷地问:“娘,你是不是拿错衣服了?” “没错,你快换上,好出来吃东西了!” 一听到有东西吃,杜海棠立刻手忙脚乱地换上新衣,冲出房门“好了!”凌风娘微笑地向她招手“来这里坐着吃。” “娘,这些是蛮子给的啊!”杜海棠瞪着满桌的食物,愕然地问。她娘就是问出她是收了蛮子给的东西,才会赏她一顿好打的啊! “反正你收都收了,丢掉也是浪费。”凌凤娘夹了一只鸡腿给她。 “真的可以吃?”杜海棠狐疑地问。 “快吃吧。”看来娘的气消了。 杜海棠终于咬下鸡腿,放大胆子吃了起来。 “这样就吃饱了?”凌凤娘见她才啃完鸡腿便放下筷子,不禁奇怪地问道。 杜海棠望着满桌的莱肴,咽了咽口水“留点明天吃。” “傻孩子,明天还有新的菜呢!”凌凤娘又夹了块鸡肉进她碗里。明天怎么会有新的莱? 虽然她那蛮子舅舅看起来很有钱,可是今天娘这么凶的赶他们走,他明天还会肯给她们东西吃吗? 杜海棠满腹疑窦,但又怕惹起凌凤娘的怒火,什么也不敢问。反正是她娘说吃完了没关系,那她就吃吧!打她出生到现在,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虽然杜海棠之前被打过的手疼得紧,拿筷子也不方便,她还是开开心心地捧起碗猛吃,直到满桌佳肴几乎一扫而空,她才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 “吃饱了?”“吃饱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这么饱! 凌凤娘拧了块布巾为她拭嘴“那娘带你去一个每天都可以吃这么多好东西的地方好吗?” “好呀!”杜海棠想也不想,立刻点头。 凌风娘不禁失笑“你这么贪吃,娘真的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不然你会像你爹一样,受不了诱惑的。” “像爹一样?爹不是战死了吗?”杜海棠不懂。 “他没有。不但没有,还娶了个女蛮子为妻,生了个小蛮子。” 那不是说她那突然冒出来的蛮子舅舅吗? 杜海棠一愕,没注意到凌凤娘原本轻抚她脸颊的双手,已滑落至她的脖子上。 “他不认娘为妻,自然也不会认你为女。你是我杜家的孩子,南夏国的子民,不能受他这等侮辱。”凌凤娘一字一字说得云淡风清,十指却慢慢收拢。 “别怕,娘一会儿就去找你了。” 杜海棠这才发觉她娘竟换上了一身白衣,也才发觉她娘是要置她于死地。她一慌,挣扎得更加用力“娘!我不想死!” “别怕,一会儿就没事了。”凌凤娘不理会她的抗拒,温柔地轻哄,手指却毫不留情地收紧。 “娘,我不想死娘!” 杜海棠愈来愈难受,她挣扎着想告诉她娘,她不要吃鸡腿了,她只想活着,可是胸口涨得像是要裂开,渐渐地,她的声音发不出来了,慢慢地,她的眼前也黑了 第二章 “皎月河才刚刚结冰,现在可不能行马。”店小二说道。 杜海棠望了眼客栈外白茫茫的河面,柳眉微微蹙起“哪儿可以找到凿冰船?” “您要凿冰船,咱们后村多得是,可,夫人,这皎月河这么宽,要凿到可以行船,少说也得个把月,您不如在小店住下,待冰结实了再走,那还快些!” 那太迟了! 杜海棠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玉佩,他说过官府军队见了这玉佩,多少都得卖她点面子,但现在他人在狱中,这玉佩还有作用吗? 去试试吧!心里的声音这么对她说。 他要她无论如何,玉佩都不能离身,一定有他的用意。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几时变得这么客气了? 要是他在的话,一定会用他那惯有的纵容眼神瞅着她,苦笑地这么说。 打从他俩初遇开始,他便纵容着她的任性、她的固执、她的不识时务 要不是本王,你这条小命死上十次都不嫌多! 他曾经很骄傲地告诉她,而讽刺的是,她根本无法反驳。 “乌炎国兵马在何处扎营?” “月尾坳。夫人,你问这干嘛?你不是南夏国人吗?” 话未尽,杜海棠巳抛下银两,上马走了。 lyt99  lyt99  lyt99 她又在哭了。 孛古野无奈地睁开眼睛,瞪着客栈的房板。 夜不得好眠。 “娘,我不想死娘”杜海棠仍啜泣着。 孛古野叹了口气,认命地披衣起身。 谁教他的房间就在她隔壁,谁教他的耳力如此之好,谁教他是乌焱国人民口中最宅心仁厚的三皇子! 他推开杜海棠的房门,走到床边,伸手摇她“快醒醒,你做恶梦了。” “娘”杜海棠紧闭双眸,哭得好不惨切,小手则紧紧地揪着领口,揪得小脸泛白。 她是想勒死自己吗? 孛古野皱着眉头,用力拉开她自残的双手。 “不要!” 杜海棠在此时惊醒过来,小脚猛力一踢,孛古野毫无防备之下,腹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他闷哼一声,诅咒起自己的多管闲事。“你醒了没?” 杜海棠眨掉蒙住视线的泪水,愕然地看着床边身着乌焱国服饰的英挺少年“臭蛮子,你在我家干嘛?我娘呢?” 又叫他臭蛮子! 孛古野拧眉,不悦地道:“这里是东升客栈,你娘早死了。” 杜海棠一愣,立即想起夜里她娘想杀她,是这蛮子冲进来把娘拉开,后来后来 “臭蛮子,都是你害死我娘的!”杜海棠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是你娘要夺我佩刀,自裁而死,关我什么事!”孛古野臭着脸辩驳。 她当然知道是娘自己想不开,怨不得孛古野,可是不找个人来责怪,她心里又不舒坦,再说她娘之所以会自裁,是因为她爹降了乌焱国,又娶了乌焱国女子,而她爹之所以叛国别娶,还不是因为乌焱国南侵!所以说来说去,都是这个臭蛮子的错! “都是你!都是你!”杜海棠踢着双脚,无理取闹地放声痛哭。 孛古野本来就不是有耐心的人,被她哭得心烦了,双目一瞪,霍然起身“你哭死算了!” 房门砰地一声巨响,杜海棠的号哭声骇得哽在喉咙里,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紧闭的门板,忘了哭泣。 好一会儿过后,她回过神来,突然觉得肚子好饿。 她爹厚葬了她娘之后,仍谎称是她舅舅,让她随娘姓凌,要带她上乌焱国的国都上京。她昏昏沉沉地跟了几日,醒来便哭,哭累便睡,几天下来还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呢。 杜海棠摸着肚子,下床套上鞋子,想去找些吃的,突然又想起自己身在客栈之中,身上又没银两,不禁低叹一声,和衣倒回床上。 依她的经验呢,肚子饿又没东西吃的时候,最好睡觉,只要睡着了,就不会想吃东西了。 但是 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破坏了她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睡意,她睁开眼睛,贪婪地吸着浓郁的食物香味。 是哪家大爷夫人这么晚了还点消夜吃?好香呢! “客倌,送面来了。”店小二在门外敲门。 有面吃? 杜海棠一听立刻跳下床,一拐一拐地跑去开门。 “牛肉刀削面,客倌请慢用。” 好香! 杜海棠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盯着桌上浮着大块牛肉的刀削面,万分不舍地说:“我没叫面。” “隔壁房的少爷叫给你吃的。”小二答道。 孛古野? 杜海棠皱眉“你端走吧,我不吃,我娘说不能吃蛮子给的东西。” “这一路往北而去,都是我们乌焱国的土地,你要真听你娘的话,不吃我们乌焱国的东西,铁定饿死!”孛古野的声音忽然自门口响起。 杜海棠闻言,张口无言。 孛古野打赏了店小二,径自坐到桌边。 “你不饿吗?” 饿!饿死了!但是 杜海棠骄傲地一扬眉“不饿!” “是吗?”孛古野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拿起筷子道:“你们南夏国人可真耐饿,我们乌炎国人可就不成了,晚上要是没来顿消夜,是会睡不好觉的。” 长长的筷子搅着香气馥郁的牛肉汤汁,溢出阵阵诱人的香味。杜海棠咽了咽口水,瞪着他冷哼。 “难怪你会胖得像头猪!” 孛古野当场变脸。乌焱国人的身材是比南夏国人来得高壮,他也确实比一般乌焱国少年来得高大,但胖得像猪?她可知道在乌焱国有多少少女着迷于他骑马射箭时的英姿? “我这叫‘壮’!”孛古野咬牙切齿地说。 杜海棠扮个鬼脸“明明就是痴肥!” 痴肥? 孛古野险些折断手中的筷子,他深吸了口气,按下怒气,淡淡地说:“看来你是真的不饿,真可惜呀,我还特别吩咐厨房多加些牛肉。你瞧瞧,是带筋的呢!还有这面条,可真有劲啊。” 杜海棠盯着不断在汤碗中翻搅的筷子,只见大块的牛肉泛着油亮的光泽轻巧地滑下白嫩的面条,坠入香味四溢的汤汁中,然后又再陷入孛古野的长筷陷阱。 “向本王道歉,这碗面就赏给你吃。”孛古野得意地看着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渴望。 又来这套! 她才不会再让娘失望呢! 杜海棠用力将快流到嘴角的口水吸了回去,昂起头,大声地说:“我我才不吃你们臭蛮子的东西!饿死也不吃!” “真的不吃?” “不吃!” “那好。”孛古野失了耐性,放下筷子“若尔罕!” “爷?”门外候着的侍卫立即进门。 “把这碗面端下去。”孛古野看着杜海棠,冷着声说:“没有本王命令,谁也不许给她送东西吃!” lyt99  lyt99  lyt99 孛古野下了禁令之后,马车继续北行。 虽是出门在外,诸多不便,但皇子出巡,食物银两自是带得充裕,一日三餐,菜色仍是比寻常人家丰盛,就算是随行奴仆也不曾饿着,就只有杜海棠一整日,连粒米也不曾下肚。 杜兴邦看着,自然是心疼,但他三番两次想向孛古野求情,却被打了回票。 到了晚上,连铁兰公主也看不下去了。 一行人在宝来客栈投宿,铁兰公主沐浴过后,便来敲孛古野的房门。 换上崭新锦袍的孛古野正坐在案边读书,他放下书卷,抬眼冷冷地看向她。“她吵着要吃东西了?” 铁兰一怔“没,可任谁都看得出她饿坏了。” “还不够饿。” 孛古野重新拿起书本,一副不想多谈的模样 铁兰犹豫了半晌,才轻声道:“你一向沉稳明理,怎么会突然跟一个孩子认真起来了?” “她不是普通孩子,她是南夏国人的孩子。” “南夏国人的孩子?”铁兰不解。 孛古野低头翻了页书册“姑姑,你待杜兴邦如此之好,他可对你掏心掏肺了?” “他” “没有是吧?”孛古野抬眼,目光如炬。 铁兰不由得心虚地垂下眼“你都知道了?” “只怕只有杜兴邦一个人以为他瞒得过天下人!”孛古野冷哼“你就这么由着他?” “他肯花心思瞒我,表示他心里还是在意着我的。”铁兰手绞着手绢,嘴角却漾着笑。 孛古野瞥了她一眼,不是很能理解她的想法“你要本王这么跟父皇说?” “不,不能告诉圣上!”铁兰着急地说“这会害了驸马!” “难不成要本王陪着他犯下欺君之罪?”堂堂乌焱国公主竟嫁了个有妇之夫,这要说出去,会笑掉天下人的大牙的! “这”铁兰一时无语。 孛古野见她惊慌,知道是自己吓着了她,声调放柔道:“姑姑,先别急,此去京师少说也得一两个月,覆命之前,我会想着法子。” 铁兰听他口气松动,有了维护之意,感激地跪了下来“铁兰谢过三殿下。”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孛古野连忙扶她起身“你是我的亲姑姑,又是母后的恩人,这礼我受不起的。” 怎会受不起?她虽是他的姑姑,隆庆皇帝的妹妹,但实际上她是卑微的宫女所生,连公主封号也是出嫁前才由隆庆皇帝赐下的,怎么样也不比上正得宠的孛古野尊贵。 铁兰擦干眼泪,没想到自己当年未出阁时,顺着太后语尾,随意说了一句废后不宜的话,竟会为自己挣得这么大的福报。 “那是娘娘鸿福齐天” 孛古野摇了摇手“本王有眼睛,看得见。这事咱们别再争了。” 铁兰颔首“那海棠” 提起那死丫头,孛古野心火便起。今日他明示暗示,给过她多少次道歉的机会了,她全不当一回事,还老拿白眼看他!他要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他这堂堂乌焱国三皇子的面子往哪搁去? 但这个中缘由是不能向铁兰透露的。 孛古野强压下脾气,换上谋士般深思的表情,冷冷地道:“就算今日本王不与她计较,你能保证来日父皇也能任她放肆吗?” 铁兰为之语塞。 是啊,凌海棠那轻蔑的语气,有时连她自己听了都不免生气,更何况隆庆皇帝脾气火爆是出了名的,还有满朝的文武亲贵,哪一个不是她口中的臭蛮子?她这性子要是不改,到了京帅之后,恐怕会为她公主府带来不少麻烦。 “我怕她会撑不住” “我没让人拦着她,她要撑不住,大可自己来求我。”他就不信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她还有力气惦着她娘那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死教条! 孛古野重拾书册,不想再谈。 铁兰暗叹口气,识相地行礼告退,临走前,她忽然回头,试探地轻声道:“要是她和她娘亲一般的性子——” 她的话尾哽在喉咙,因为孛古野射来了不耐烦的凶狠目光。 “我先回房了。” 她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后,孛古野立刻站起身。 会吗?她会和她那性烈的娘亲一样吗? 他看向搁在桌上的佩刀,想起凌凤娘自刎时的决绝。 他罚她几日不许吃饭? 才一日吧?饿不死人的。 可是她还只是个孩子,身上又带着伤,这几日都没好好吃过东西 孛古野拧起眉头,忽然推开房门,几个起落来到杜海棠的房门前。 厢房里一灯如豆,杜兴邦正在劝她。 “海棠,你听爹的话,去求求三殿下。” “不要,我才不要跟臭蛮子说话!”杜海棠倔强地撇过脸,突然又回头“你刚刚叫他什么?” “三殿下,他是隆庆皇帝的第三子。” “他是皇子?”杜海棠十分讶异。 “所以爹才要你别和他斗,他要不开心,一刀取了你的小命都有可能。”杜兴邦故意吓她。 “就知道他们蛮子国没有王法!”杜海棠不屑地冷哼。 杜兴邦闻言一怔,房门外的孛古野右手已悄悄按住刀柄。 说真的,他真想一刀砍了这个臭丫头! “这话你可别在他面前说。”杜兴邦吓得冷汗直冒。 “我又没说错!蛮子兵杀了人不偿命,见了钱财就要抢,见了女人就想淫——” “你是亲眼见到吗?” 孛古野的声音突然响起,杜海棠转头,只见孛古野双手环胸,傲然地站在门口,那高大的身形和狰狞的表情,在在像极了那夜破城而入的蛮子兵。 她吓了一跳,猛然站起身,久未进食的身子自然虚弱得禁不起这样的大动作,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杜兴邦急忙伸手扶住她。 他听到多少? 杜兴邦暗暗叫糟,脸色苍白地说:“殿下,海棠只是个孩子 孛古野没费神理他,走近杜海棠,严肃地问:“本王问你,你是亲眼所见吗?” 杜海棠害怕地退了一步,支支吾吾的应道:“我我听人家说的” 没错,他乌焱国的律法是严禁士兵骚扰平民百姓,更别提入偃城的是大皇子厄鲁图的军队,纪律是诸将领中最为严明的。杜海棠这些奇怪的看法,不用说,一定又是那群死脑筋的南夏国人造的谣! “没见过的事,也说得煞有其事!”孛古野冷哼道。 杜海棠闻言,心火顿起。他的意思是她在说谎罗? “我、我虽没见到,可是我见到蛮子兵进了张大娘的家,张大娘叫了一夜,天亮就死了,还有张大爷和小愣子也没气了,大家都说是蛮子兵污辱了张大娘。” 有这等事? 孛古野脸色铁青,杜兴邦见状,连忙喝住杜海棠。 “不要胡说!” “我没胡说!”杜海棠见着孛古野的神情,害怕地扯紧背后的衣裳,结结巴巴地说:“蛮蛮子兵还喜欢剖剖开小孩子的肚肚子,要要不是我跑得快” 一句话还未说完,孛古野突然一把拉过她。 杜海棠早巳饿得手脚虚浮,哪禁得起这般惊吓,她尖叫一声,人便晕了过去。 杜兴邦也没料到他有此举,吓得跪了下来,连连磕头赔罪“海棠还是孩子,说话不知轻重,求殿下——” “别吵!” 孛古野扯下杜海棠的衣裳,目光落在她光裸的背上,果然看见一条蜈蚣似的刀疤由她的肩头往脊椎延伸。 是旧伤,而且看得出来受伤之时身子应比现在小上许多 他眯起眼,手掌覆上那道伤疤“还不快去请大夫!” lyt99  lyt99  lyt99 边城的月光——不,这儿曾是南夏国边境上的一座城镇,如今却是乌焱国的领土,距离乌焱国刚划下的疆界还好远好远。 但无论如何,月光仍柔得似水,缓缓地渗进小镇里,染在不知名的客栈中,某一间客房窗台一帘陈旧布幔上。 “这粥是给你喝的。”布幔后,少年的声音带着几许不甘愿和心焦。 杜海棠早就饿得七荤八素的了,此时也没心思去分辨这米粥是他乌焱国的,还是她南夏国的,见米粥送到嘴边,张嘴也就吃下了。 喝完了一碗粥,她擦了擦嘴“我还要!” “不行。”孛古野一口回绝“你饿了太久,肠胃脆弱,不能吃太多东西。” 他的解释没能换得杜海棠的谅解,只道这臭蛮子又想折磨她。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吃就不吃,希罕啊!”孛古野皱起眉“你这丫头脾气真差。” “你自己的脾气也没好到哪去。”她揉着眼睛,有些困了。 那倒也是。 孛古野把空碗放到床边的茶桌上,回身为她将枕头摆正“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你和本王比——” 他的动作突然顿住。对啊,他是什么身份,居然纡尊降贵服侍起她这个野丫头,还服侍得如此顺手?如此理所当然? 杜海棠可不知道他心里的错愕,见他摆好枕头,也就顺势躺下了“我要睡了。” “嗯。”他皱着眉头,伸手为她拉高棉被,又瞪视她好一会儿,才闷闷地站起身。 “孛古野。”她突然出声唤他。 “什么事?”他不甘愿地转回身。 “我”她犹豫了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可不可以等我睡着再走?” “你不敢一个人睡?”他知道她会做恶梦,可是要他陪?他又不是她的奶娘! “才不是呢!”杜海棠涨红了脸,不想承认她害怕她娘又来找她。“人家只是只是” “不敢一个人睡就不敢一个人睡,有啥大不了的?本王去唤杜兴邦来陪你。”要陪也该是她爹陪她才对。 孛古野再度转身,杜海棠立即扯住他的袖子。 “不要!我娘又不怕他!” “你娘?” “就就”杜海棠双颊绯红,支支吾吾了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孛古野转念一想,却是明白了“你刚刚喝了我们乌焱国的粥,怕你娘来找你算账?”凌凤娘恨死了杜兴邦变节投降,要是他来陪她,正巧教凌凤娘的鬼魂抓了一双凑数。 孛古野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怒“本王陪你,你娘就不会来吗?” “当然呀,我娘也怕臭蛮子的!”她瞪大眼,说得很有信心。 “把话收回去!”孛古野握着拳头,拼命提醒自己,对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蛮子。”她嘟起嘴。 “是乌焱国人!”要是她再大个三、四岁,他一定将她打入天牢! “乌焱国人。”臭蛮子就是臭蛮子,就只会趁火打劫。她在心里嘟囔着。 孛古野自然晓得她纵然爽快改口,也是口服心不服,然而人长得可爱就是有这个好处,在屋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掩映下,娇小苍白的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像只被吓坏的小白兔,教他再气,也不忍心丢下她不理。 孛古野叹了口气,忽然掀开被子“睡过去一点。” “干嘛?”杜海棠眨着眼睛,不懂他为什么要脱去外袍。 “你不是要本王陪你吗?都这么晚了,本王可不想等你睡了,才能安歇。”他不耐烦地将她推进床铺内侧,脱鞋上床。 “可是” 她话还没说完,孛古野身子一躺,她整个人已经被揽进温暖中。 “本王对你这乳臭未干的小鬼没兴趣,你安心睡吧。” 他粗声粗气地说,不想她误会他别有居心,却没想到杜海棠既是他口中乳臭未干的小鬼,自然也还没有男女之防的观念,纯粹只是讶异他这处处与她作对的臭蛮子会好心地答应陪她整夜。 她挣扎着拉下盖得过高的被子,孛古野早巳闭起眼睛,嘴里仍兀自地叨念“你们南夏人就是胆子小——” “喂!” 杜海棠闻言,气得想破口大骂,却见孛古野睁开了眼,凶恶地瞪着她“你再不睡,本王就要回房去了!” 杜海棠立即闭上眼睛。 孛古野见状,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再次为她拉高棉被, “你这丫头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不喝酒的。”她喃喃应道。 孛古野怔了一下才会过意来,更是觉得好笑。“教你乌焱语的人铁定是个半调子!” 孛古野的身子暖和,她本能地翻过身,偎进他怀里,半梦半醒地低喃“我跟蛮子兵偷学的,我娘不准我学,她说我是南夏国子民不需要学蛮子的土话。” “但你还是学了不是吗?”孛古野皱起眉,这才发觉方才他乌焱语和南夏语交杂着说,她却是自始至终都只说南夏语。“说几句来听听。” 杜海棠不语,只是将脑袋埋靠在他的胸膛。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环住她瘦小的身躯,心头虽气她连乌焱语也不愿意说,声量却不自觉地放轻。“不要装睡。” 怀中娇软的小身子动了动,却依然没有声音传出。 孛古野瞪着她的小脑袋,只能无能为力地暗自叹气。 若说她孩子气,她还真的将十岁孩童的任性刁蛮使到了极致;若说她固执傲气,怕是没有一个乌焱国男子比得上她。 也难怪这些年南夏诸降城的将领叛服无常,素称难治了,南夏国里只怕多的是她这种倔强子民,教人斩了心疼,不斩又觉得芒刺在背。 孛古野忽然拧起眉,愕然地瞪着自己手指上缠着的发丝。 他在干嘛? “不要玩我头发,人家要睡觉。”伏在他胸前的杜海棠突然咕哝出声。 像是做坏事当场被人活逮,孛古野尴尬得涨红了脸,恶声恶气地说:“本王就是要玩!” “臭蛮子。”杜海棠模模糊糊地骂了一声,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子,再度沉入梦乡。 孛古野盯着她放心酣睡的小脸,嘴角扬起了一抹不自觉的温柔笑意。 第三章 或许海棠不是不想回来,而是让大雪阻在道中吧? 他知道她怕冷的。 刚到上京的那年冬天,他将惹火他的海棠丢在雪地上,还不到半个时辰吧,她竟在飘着小雪的天气,几乎将自己冻成冰柱。 去而复返的他生平第一次知道怕字怎么写。 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习惯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吗?还是从那时候起,她的喜怒就已经能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心绪? 他不记得了,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了。 或许是他刻意不去记得——不愿记住海棠的泪,更不愿记住海棠的恨,他一直以为只要他对她够好,她便可以忘记他不愿她记起的一切,她便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雪下得更大了,大风狂肆地吹过军旗,发出猎猎声响,仿佛嘲笑着他的狂妄,更像嘲笑着他的痴傻。 “孛古野,你老实告诉本王,那贼子是拿什么威胁你,才让你不敢发箭?”厄鲁图问道,仍不放弃为他寻求一线生机。 还有什么?当然是他那强自南夏移植回来的海棠花,是他那用尽心力呵护成长的海棠花。 他迷惘的目光定在素来疼爱他的兄长身上,却只能给他一抹歉然的笑。 lyt99  lyt99  lyt99 隆庆十五年 仲冬 东方的天空泛白未久,位于上京的公主府宅院深处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好痛!”杜海棠霍然睁开眼睛,揪着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吸气。 怎么又做恶梦了? —定是不祥的兆头! 杜海棠皱着柳眉,揉着摔疼的屁股站起身,见窗外已经透入亮光,便拉过昨夜扔在床边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 算来,她随“舅父”住进公主府至今也有两年的时间了,她还是适应不了乌焱国干冷的天气,记得她在乌焱国的第一个冬天还差点冻死在雪地里呢!都是孛古野那个臭蛮子害的! 想起孛古野,杜海棠便想到他昨日才随大军回上京,今日定会过府拜见铁兰公主,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孛古野很疼杜嫣柔,有事没事便会到公主府探望她,为她带上一堆礼物,顺便给她杜海棠带上一顿好骂。 杜海棠再叹了口气。她实在不明白她在公主府里已经够深居简出,低调行事了,怎么还会这么倒霉每次都遇到他? 她穿好衣裳,见木盆里已经没有水了,便随意将长发绾起,端了木盆到院子里打水。 昨夜才刚下过一场大雪,井上的绳子和木桶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杜海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桶子拉起,见桶子里只有一些碎冰,知道八成连井水都结冰了,叹了口气,很认命地再将木桶丢回井里。 她在做什么?“刚好路过”的孛古野不悦地拧起眉头。 她不知道公主府里有丫鬟可以供她使唤吗?或者,她厌恶他们乌焱国厌恶到连乌焱国的丫鬟也不愿使唤? 孛古野驻足院门外,双手环胸,冷冷地看她一遍又一遍地将空木桶掷回井里,心里的阴郁愈扩愈大。 她不是厌恶他们乌焱国吗?怎么还用他们乌焱国的井水? 他深觉不满,但他也只敢在心里冷嗤,不想再重蹈两人初遇时的覆辙。 他知道铁兰公主在后园给杜海棠拨了块地,让她自耕自食,而秧苗种子还是杜兴邦托人从南夏国边境买回的。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她的态度,也或许是这两年,开始随军征战,让他逐渐明白战争的残忍,他对杜海棠无礼的举措顶多就是骂她两句,不再像初相识时那般的在意,但她对他仍是满怀敌意,不曾有过半点好脸色。 他眯着眼,抿着唇,见她反复试了几次,终于敲碎井面薄冰,汲满一木盆的水,眉头一挑,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话,便见她迟疑地将右手探入木盆里。 也许是双手冻僵了,杜海棠觉得水温并没有想像中的冷,又想到去厨房将水温热,还得走上好长一段路,于是便将肩上的布巾扯下,直接丢进水里。 她疯了吗?这水会冻死人的! “喂!你在干什么?”孛古野终于忍不住开口。 是他! 杜海棠身子一僵,没有回头,慢条斯理将手伸进水里扭干布巾。 “你不能用这水洗脸,会冻伤的!” 杜海棠依然故我,仿佛没听见他的警告。 孛古野气得捏紧拳头。很好,不食他们乌焱国米,不说他们乌焱国话,她要硬气,他何必理她的死活! 真的好冰! 杜海棠才刚将布巾抹上脸,立刻后悔了,但又碍着孛古野在场,不敢放下,怕会遭他耻笑,谁知她才犹豫了一会儿,布巾突然被人一扯,滑出了她的掌控。 孛古野抢过她的布巾,顺便一脚踹翻木盆“你给本王回房去!” 这回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南夏国语。 杜海棠挑眉“你凭什么命令我?” “凭”凭他是乌焱国三皇子,凭她脚下踩的是他们乌焱国的土地! 孛古野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此话一出,一定又会出事。 他一咬牙,恨恨的改口道:“你回房去,本王让人去烧水。”算他窝囊,见不得有人虐待自己,即使是像她这般可恨的南夏国人也一样! “不要!”杜海棠昂首拒绝。 孛古野已是满肚子火,哪容得她拒绝,伸手一拉,便将瘦瘦小小的杜海棠扯进她的房里,随口吩咐侍卫去取热水,壮硕的身子便挡在房门口,不让她出去。 “喂,你干嘛进我房间!”杜海棠凶巴巴地问。 孛古野也不甘示弱,恶狠狠地反问:“这里是乌焱国,怎么会有你的房间?” 杜海棠一时语塞,咬了下唇,不再说话。 “喂,本王告诉你,此番我军大获全胜,你们南夏国军队失了大都,连皇帝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孛古野这话看似在炫耀,其实是在警告她,若要逃回南夏国,可得走过长长的乌焱国国土,以她的身子绝对熬不了那么远的路途。 杜海棠没听出他的警告,只听见他们南夏国竟然连京城都失去了,皇帝也不知所踪,难道是天要亡他们南夏国吗? 一颗热泪自眼角滑下,杜海棠突然扑向孛古野“臭蛮子,我要杀了你!” 又叫他臭蛮子!她自己又香到哪里去了?只不过是个亡国奴罢了! 孛古野一把扣住她纤细的手腕,正要发飙,门外忽然传来杜嫣柔的声音“孛古野哥哥,你在哪里?” 他恨恨地松手,柔着嗓音应声“我在这儿。” 对杜嫣柔就是另一副嘴脸,恶心死了! 杜海棠朝他扮了个鬼脸,扯下发带,转身梳理她的头发。 “孛古野哥哥,你到海棠姐姐房里做什么?”杜嫣柔推开房门。 “没什么。” 他瞧见杜嫣柔身后跟着一名捧着木盆的婢女,便微侧过身让婢女进门。 杜嫣柔见状,惊喜地低喊“海棠姐姐,你肯使唤府里的婢女啦?” 杜海棠抬头瞪了孛古野一眼,没有答腔。 孛古野不曾熄灭的心火再次扬高,顾不得杜嫣柔仍在场,大声骂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嫣柔在问你话,你没听到吗?” 没听到又怎么样?关他什么事?他宠杜嫣柔,可不表示天下人都得喜欢她啊! 杜海棠索性别过脸去,不再理会他。 “你!” 孛古野被她激得几乎失去理智,大步一跨,便想扑向她,杜嫣柔急忙拦抱住他。 “孛古野哥哥,你别恼!是嫣柔的错,嫣柔忘了姐姐听不懂咱们乌焱国话!” 孛古野一听,怒气更炽。也只有单纯的嫣柔会相信她听不懂,全天下的人都晓得,她,杜海棠,不屑说他们乌焱国话! 孛古野强忍下痛打她一顿的念头,牵起杜嫣柔的手,恨恨地对杜海棠说:“快梳洗干净!等会儿本王要听你弹琵琶!” 这臭蛮子又要她弹琵琶! 杜海棠柳眉蹙起,不悦到了极点。她可以不吃乌焱国的食物,不穿乌焱国的衣物,也可以不说乌焱国的土话,但她不能不出席宴会弹琵琶,因为孛古野会砍掉她的手——他真的会! 记得她第一次出席公主府的宴会,孛古野便命她弹琴,她当然不肯娱乐他们这群蛮子,孛古野动了怒,摔了酒杯吼道:“不弹琵琶,留手何用!” 她还以为他是说气话,没想到他真的招了侍卫进来,亮晃晃的大刀便架在她的手臂上。 后来还是杜兴邦和铁兰公主再三请求,她又识相地弹了支小曲,孛古野才消了气。 但自此之后,只要孛古野兴致来了,便会召她出席宴会,像个歌妓为他弹奏琵琶助兴,由此可见,人真是一步都让不得的! 杜海棠愈想愈气,眼角余光瞥见盛着温水的木盆,想也不想,抄起木盆,打开窗子,便砸了出去。 尚未走远的孛古野回头一看,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凌海棠!” 又叫她“凌”海棠!他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是杜兴邦的外甥女,而是他的亲生女儿! 杜海棠再次朝他扮了个大鬼脸,砰地一声关上了窗子。 “孛古野哥哥,不要啦!” 窗外传来杜嫣柔劝阻的声音,又听得孛古野重重地哼了一声,似乎是气呼呼地走了,杜海棠不禁得意地大笑出声。 好半晌过后,她敛住笑声,这才发现麻烦大了,摔了孛古野给的热水,这下她要用什么洗脸? 她推开窗子,看了眼开始飘雪的天空,再度叹起气来。 lyt99  lyt99  lyt99 “孛古野哥哥,你别走那么快呀!嫣柔跟不上了!” 孛古野虽十六岁,却生得高头大马,手长脚长,他跨大步伐疾走,小他六岁的杜嫣柔即使迈开小脚,努力地跑,也赶不上他的速度,不一会儿便急得哭了起来。 “孛古野哥哥!” 几乎被杜海棠气疯心神的孛古野终于回过头来,一见泪流满面的杜嫣柔,不禁愕然“你怎么哭了?”他粗率地用袖子抹去她的眼泪。 “你走好快,人家跟不上!”杜嫣柔抽抽噎噎地说。 “跟不上就哭啦?”孛古野皱了皱眉“那我走慢一点就是了。” “你走慢点,人家还是得用跑的呀!”杜嫣柔嘟着嘴。 “真是的,你们姐妹俩一样麻烦!”孛古野蹲下身子“上来吧。” 杜嫣柔开开心心地跳上他的背“孛古野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海棠姐姐?” “有吗?”他自己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孛古野挑眉。 “有啊!你关心海棠姐姐,才会让丫鬟为她端热水,上回你还带了南夏国的经书给她。” “我又不是白给她的,我也拿了她一篓鸡蛋啊!”孛古野辩了一句,想想,觉得理由还不够充分,又道:“我容忍她是因为她是标准的南夏国士人性格,若能摸清楚她的脾气,便能知道招降南夏国军吏,统治南夏国官民的诀窍何在。” “我不懂。” 孛古野漾开浅笑“你还小。” “那你就不是喜欢海棠姐姐罗? 孛古野闻言,差点吐血“我每见她一回,便要骂她一回,这叫喜欢她?那以后我见到你,也要骂你了!” 杜嫣柔笑了“孛古野哥哥喜欢嫣柔吗?” . “满朝亲贵就属你最会讨我欢心。”孛古野直言不讳,这也是他为何会常往公主府跑的原因。 也许两年前他从偃城回来,就是看在嫣柔的面子上,才会瞒下杜兴邦与杜海棠的真正关系吧! 孛古野皱了皱眉,想遗忘那双老爱跟他作对的眸子。 杜嫣柔天真地说:“那等嫣柔长大,你要娶嫣柔为妻哦!”她年纪还这么小,懂得为人妻子是怎么回事吗? 孛古野大笑出声“我大概等不到你长大了,母后此刻正忙着为我说亲事呢!” 依照乌焱国律法,男子年满十六,女子年满十四,便可成亲,乌焱国风俗又倾向早婚,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自然不能例外,他早就知道,此番回朝,他定会多上一房妻子,只是不知道母后会看中哪家的姑娘。 “不要!” 背上的杜嫣柔突然放声大哭,吓了孛古野一大跳。 “你又怎么啦?” “人家不要孛古野哥哥娶别人!” 杜嫣柔愈哭愈大声,两只小脚乱踢乱动,害孛古野无端挨了好几脚。 他蹙了蹙眉头,捺着性子劝道:“好,好,好,你别哭了,等你长大,要是我还未成亲,一定会娶你过门,这样好不好?” “真的吗?”杜嫣柔立刻止住泪水。 “我保证。” 毕竟是个孩子,听不出他言下之意仍是不会娶她。 孛古野笑着,举步跨入大厅。 和他一同过府的大皇了厄鲁图正高坐首位,杜兴邦和铁兰公主则并肩坐在一旁,一见孛古野背着杜嫣柔进来,不禁大惊失色。 “嫣柔,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下来!” 孛古野微一弯身,杜嫣柔马上滑了下来,扑进铁兰公主怀里。 “娘,孛古野哥哥刚刚说,如果我长大了,他还未成亲,便要娶我为妻!” 杜兴邦夫妻闻言均是一愣。 厄鲁图则轻笑出声“你打算跟母后说你已挑中妻子人选?” 孛古野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答腔。母后向来独断独行,而她会中意的媳妇人选绝不会是像杜嫣柔这般的小丫头。 他是不讨厌杜嫣柔,也不排斥她成为他的妃子,但她年纪毕竟太小,要真说起来,杜海棠还比她适合些,她也十三岁了吧? 孛古野想起杜海棠,锐利的目光忽然往空荡荡的大厅一扫“凌海棠人呢?” 孛古野和杜海棠简直就是前世有仇,今生结怨,只要一见面,肯定没有好事,每每累得旁人心惊胆跳,深怕一个分寸没拿捏好,整个公主府的人全得给这对冤家陪葬。 杜兴邦自然是不愿意两人碰面,他擦着冷汗,搪塞道:“大概还没醒吧。” “醒了,本王方才才从她房里出来。” 从海棠房里出来? 杜兴邦一怔“微臣马上派人去唤。” “海棠姐姐来了!”杜嫣柔喊道。 只见杜海棠抱着琵琶跨进厅来,见了厅里的众人也不问安,往旁边一坐,眼睛便直勾勾地看向孛古野。 厄鲁图是第一次见到杜海棠,只觉这个小女孩漂亮归漂亮,却是大胆无礼。 他的浓眉不悦地拧起“为何不行礼跪安?” 这些臭蛮子!穿了龙袍就以为自己是皇帝了,一个比一个派头大!她是堂堂南夏国子民凭什么要她跪他们? 杜海棠美丽的眸子一转,迎上厄鲁图愠火的视线,仍然没有答腔。 孛古野暗自叫糟。 他方才只顾着要挫挫杜海棠的傲气,便叫她出来弹琵琶,却忘了厄鲁图今日与他一同过府。他能容忍杜海棠轻蔑的举止,不代表厄鲁图也能够。 “她她是微臣外甥,年纪还小——”杜兴邦抢着开口。 “小到一点礼数都不懂?”厄鲁图射去一记冷光,杜兴邦立即噤声。 孛古野端着酒杯的手放下“皇兄,咱们今天来是为了谈正事。” “哦?”厄鲁图若有所思的瞅了他一眼“那好吧,既然人你都叫来了,就让她弹一曲将军令吧!” 杜海棠低下头,手按琴弦,弹起了十面埋伏。 厄鲁图蹙起眉头,正要发作,孛古野开口道:“父皇属意渥尔多出使南夏国议和,由姑父为副使。” 铁兰闻言,讶异地问:“为何要议和?我军兵威正盛,何不一鼓作气歼灭南夏国?” 高扬的琵琶乐音吱刮一声,明显走了音,孛古野皱起浓眉。 这个笨蛋,她看不出来厄鲁图命令她弹曲是给她机会吗?故意弹错曲目也就罢了,还又慢拍又走音的,全然没展现出这支曲子该有的壮烈曲风!她真以为乌焱国朝廷里没人会砍掉她的小脑袋? 他微侧过头,瞥见杜海棠红得不太正常的脸蛋,忽然明白了。她摔了热水,又不愿意使唤奴仆,最后一定又是汲冰冷的井水洗脸,连手指也冻僵了。 真是笨蛋! 孛古野一口饮尽婢女斟上的温酒,决心不再理会别扭的她,转向铁兰解释道:“兴战总是劳民伤财,再说南夏国幅员辽阔。我军长驱直入,未必占得了便宜。” “三殿下计量得是。”杜兴邦忙接口道。 “这么说,你是肯担任议和副使罗?”厄鲁图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 与南夏国的战事打了十多年,虽然乌焱国连战皆捷,获得不少土地,但也牺牲了许多士兵,因此朝延主和派与主战派向来斗争激烈,而像杜兴邦这种降臣夹在中间最难做人。若是倾向主战派.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若是偏向主和派,又教人怀疑他们心怀旧国,随时可能出卖乌焱国。 因此厄鲁图一个眼神,杜兴邦立即跪下“臣惶恐!” “没什么好惶恐的,只要说你肯是不肯。”厄鲁图说。 “皇上瞧得起微臣,肯将此等重责大任交予微臣,微臣自当肝脑涂地,竭诚以报!” “倒不用你肝脑涂地,只要你忠心为国也就是了。”厄鲁图意有所指地扫了杜海棠一眼“南夏国宰相石翰,你可认得?” “是微臣旧时好友。” ‘ “此人脑筋太死,转不过来,你跟着渥尔多去,可得好好劝劝他。” “微臣遵命。” “父皇的意思是青州无险可守,疆界难明,最好是以大汝岭为界。” 大汝岭以北至青州,肥田沃土绵延数几百里,南夏国皇帝再昏愚,也绝不会割了这块地,但若不应承,隆庆皇帝怪罪下来,可不是他担得起的。 杜兴邦无奈,只得拱手道:“微臣谨遵圣命。” “你疯了吗?以大汝岭为界!你为什么不劝皇上双手将江山奉上算了!”杜海棠突然开口喝斥,清脆的声音响彻大厅。 众人闻言均是愕然。 被女儿当众指责的杜兴邦—见她正气凛然的脸就害怕,仿佛见到了死于非命的爹娘和妻子,一时无语。 孛古野则是脸色铁青,怒道:“国家大事岂有你插嘴的余地!” 杜海棠站起身“你们谈的是我们南夏国土地,而我是南夏国子民,比你们这些蛮子和降臣更有资格管!” “你——” “孛古野。”厄鲁图阻止他开口,转向杜海棠问道:“你就是那个不食不言的凌海棠?” “你知道我?”杜海棠微感愕然。 他不只知道她,他还知道三皇弟对她很“照顾” 厄鲁图勾起一抹神秘的笑,走近她身边“听说海棠是南夏国名花,过了扬水不开花,过了庸关不成活,而你能活着到上京,实在是很难得呀!” 此话杀机已现,孛古野也站起身“皇兄!” 厄鲁图抬起手,再次阻止他开口,弯下身子,对着杜海棠道:“本王确实很想叫南夏国皇帝双手将江山奉上,已成为乌焱国了民的你倒是教教本王,该怎么做才好?” 杜海棠闻言大怒“臭贼蛮了一—一,” “大胆!”孛古野抢在厄鲁图之前开口“来人,将她押下去!” 厅外侍卫听令,立刻冲进来架住杜海棠。 从来孛古野不管如何气杜海棠,顶多也只是骂骂她而已,不曾叫人缚住她,杜海棠自然是被吓了—跳,杜家其余三口人也是脸色大变,杜嫣柔甚至吓得哭了出来。 “孛古野哥哥,别抓海棠姐姐呀!” 孛古野回眸,见她哭了,不禁略略地皱了下眉,倒是厄鲁图温言笑道。 “你先别慌。你孛古野哥哥说了要押下去,可没说要押去哪,这‘押’可以打入天牢,也可以送回房里呢!” 见心思被识破,孛古野狼狈地红了脸,只得接口说:“当然是押入天牢!” 杜海棠没去过天牢,不晓得天牢是何等可怕的地方,她只晓得这孛古野真不是个君子,逮着了机会便想恶整她。 孛古野瞧见她眼中的愤恨,心头莫名地一阵冷和疼,蹙眉道:“还不快押下去?” “遵命!” 侍卫扯了杜海棠出门,杜兴邦心里着急,却也不敢当着两位皇子的面为她开口求饶,只得看向铁兰公主。 铁兰公主会意,轻声说道:“她还只是个孩子” “本王自有分寸。” 怕只怕厄鲁图不肯善罢干休。孛古野的眉几乎打成死结。 厄鲁图自然没放过皇弟脸上精彩的表情,笑了笑道:“被她这么一闹,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孛古野,咱们还是回宫吧。” “不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铁兰公主有些着急,怕杜兴邦好不容易到手的差使会这么飞了。 “不了。”厄鲁图忽然想起一事,转向杜兴邦“你明日退朝后到清雁宫,本王再与你详谈。” “微臣遵命。” lyt99  lyt99  lyt99 马匹拖着皇家宽敞华丽的马车,踏着闲散的步伐,在大雪纷飞的上京街道缓缓而行。 马车内,孛古野三度张口欲言又三度合上嘴。 终于在他第四度张开嘴时,一上车便开始闭目养神的厄鲁图睁开了眼睛。 “有话对我说?” 孛古野一愣“没、没事。” “是吗?”厄鲁图笑着道:“那个凌凌什么来着?” “凌海棠。” “你说该拿她怎么办呢?” “皇兄,这事怪不得海棠,她也是受害人。” “哦?怎么说?” “都说南夏国的文教发达,民风优美,但依我看来世间最残忍的民族莫过于南夏人。在民族大义之下,任何牺牲都是理所当然,君死臣殉,夫死妻殉——你能相信竟有亲娘因为不能接受家中有人归顺我国,而杀女自裁吗?” “你说的是凌海棠的娘亲?” 孛古野点头“南夏遗民反叛无常,素来难治,若不究本归因,釜底抽薪,今日斩了一个凌海棠,明日他们照样会再教养出千千万万个凌海棠。” “这么说也有些道理。”厄鲁图摸着下巴“然后呢?” “我打算奏请父皇查禁几本不适宜的南夏国经书。” “那么凌海棠呢?”厄鲁图没让他慷慨激昂的言论转移了谈话的重点。 孛古野一愣“自然自然是放了。” “放了?”厄鲁图扬起一抹浅笑,将目光调向车窗外飘落的雪花。 孛古野只觉得一颗心快跳出喉咙“大皇兄” 厄鲁图看也没看他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将手伸出窗外,接住一朵雪花“罢了,你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孛古野松了口气“谢皇兄。” 厄鲁图的唇角弯起愉悦的笑,回眸看向同胞弟弟,摊开手掌“你瞧,雪融了。” 那又如何?雪花落在暖热的手掌本就该融。 孛古野投给他疑惑的一瞥。 厄鲁图接过婢女递来的手绢,拭净双手“雪花虽美,遇热则融;海棠迷人,但离了土也是要凋零。孛古野,你能阻止南夏国人培埴出另一株海棠,但你如何能将生长于温暖南国的海棠移植到冰天雪地的北方来?” 孛古野一怔,好半晌之后才道:“总是会有办法的。” 厄鲁图摇头“我瞧不出有什么办法。” “我会让她融人乌焱国。”孛古野不悦地皱起眉头,心里却也明白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海棠的脾气固执得像牛,但再不容易,也得去做,今日是厄鲁图不与她计较,要是她的脾性不改,明日得罪了他人,难保她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孛古野。”厄鲁图突然唤他。 “嗯?”孛古野仍处于怔忡状态。 “你知不知道在南夏国”厄鲁图瞥了他一眼,嘴角重新染上笑意“只有烟花女子才会当众弹奏乐器?” “啊?” 第四章 “末将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名身着战袍的魁梧大汉将万岁喊得响声震天,杜海棠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玉佩。 什么叫做多少得卖她点面子? 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这块玉佩等于乌焱国皇帝亲临?他从来就不肯明白地告诉她,他为她做了什么! 为首的将领抬头看她,眼中满是惊愕。 杜海棠明白他的惊愕。这玉佩该是隆庆皇帝为防日后朝政有变,爱子在外遭人欺凌,因而亲赐孛古野,这样贵重的玉佩不该握在一名女子手中,更不该握在像她这样的南夏国女子手中。 他是相信她不会狠心利用他对她的好来反噬乌焱国?还是早就料到她会为了故国而挣脱他的保护,因此预先为她将羽翼撑满整个乌焱国天空? “夫人。”领头的将军终于找到适当的称谓,恭敬地问:“请问有何吩咐?” “我要过河!”她握紧手中玉佩,几乎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我要在三日之内度过皎月河!” lyt99  lyt99  lyt99 隆庆十七年 孟春 初春的天气仍冷得冻人,上京城郊的草原上,杜海棠拉紧棉袄,眸子怨恨的直勾勾瞪着拉着缰绳的孛古野。 孛古野丝毫不以为意,将马儿牵到她身旁“上马!” “我” “你想回天牢?”孛古野一句话堵住她所有的拒绝。 那一回孛古野放她出天牢的条件便是要她学会骑马,只是雪融之后没几天,他又随军西征那法国,直至过年前才凯旋回朝。她还以为事情过了这么久,他早就忘记了,没想到 “你为什么不战死在那法国算了!”杜海棠咕哝着,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上马背。 孛古野佯装没有听见她的话,抬手为她调整坐姿“本王不在的这一年,你完全没有练习。” “我又不像你们——”话声未落,他已稳稳地坐到她身后, “你再提一次乌焱南夏之别,本王立即把你丢下马去!” 杜海棠咬住下唇,乖乖噤声。 “不错,愈来愈听话了。”孛古野满意地笑了,将缰绳交给她“你来控制缰绳。”杜海棠接过缰绳,脸颊忽然烧红“喂!你的手放哪?” “你的腰上啊!”孛古野大刺刺地回答,完全没察觉任何不妥。登徒子! 杜海棠在心里暗骂着,知道他绝对不会因为她的抗议而收手,反而还可能狠狠地嘲笑她一番,只得自立自强,将自己的小屁股往前挪。 “身子要坐正。”孛古野铁臂一缩,立即将她抱回来。 这下子情形更糟糕,她整个身子几乎贴在他怀里了。 她又羞又恼,脸蛋愈发艳红起来。 “腿夹紧,身子放松。”孛古野仍在说,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女孩,而是已届婚龄的十四岁少女了。 “走啊!”他凶巴巴地催促。 杜海棠无奈,只得轻扯缰绳,催动身下白马。 “有本王亲自教导,不出三个月,你的骑术一定足以追上他人。”孛古野骄傲地说。 “我才不希罕呢!”她撇了撇嘴角。 孛古野只是微蹙了下眉,已经很习惯她不给面子的反应。 “其他人可是将此视为天大的恩惠。” “那你去教她们呀!”她顿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去教杜嫣柔啊!”乌焱国的皇室男子大都在十六岁那年成亲,孛古野原本也预备在十六岁那年成亲,是与那法国的战事爆发,临时征派他出征,这才将婚事搁了下来。 然而坊间流行的说法却是孛古野原意立杜嫣柔为正妻,可惜杜嫣柔年纪尚小,不能成亲,孛古野的婚事才因此延宕。 所以杜海棠一直将杜嫣柔当成孛古野的未婚妻,毕竟大伙言之凿凿,而且孛古野对杜嫣柔的宠爱又是有目共睹的,教她不相信也难。孛古野不知她心中所思,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愣“你别看嫣柔娇娇弱弱的,她的骑术可好得很。” 那他就该跟她并骑驰骋草原啊,来缠她干嘛?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想法让她不开心,或者是骑马这种活动对她而言太过劳累,杜海棠不一会儿便沮丧地缩起身子。 “腰杆挺直!”孛古野立即往她的背脊使劲一压。 “你什么时候才要出征?”杜海棠哀号。 她仍是坚持说南夏国语,绵软的口音,生气的时候像在撒娇,撒娇的时候,那可真是要酥人心肠了。 孛古野嘴角微扬,双手微微收拢。海棠的南夏口音比嫣柔还要道地,却不似嫣柔爱娇。他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娇嗔的说话。 “怎么?你舍不得本王啊?”他逗她。 “才不是哩!”明明就是没有的事,也不知为何,却老觉得被他说中了什么。杜海棠的双颊赤辣辣地红“你最好死在外头,不要回来!”又咒他死! 第一次她低声暗骂,他可以装聋作哑;但这回她这么明目张胆的骂,他再默不作声,岂不是要教她瞧轻了?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下回本王若是出征,十之八九是往南夏国,而你们南夏国那些残兵弱将”他轻蔑地扬起嘴角“只怕连本王手下的小兵都杀不死!” 这话在孛古野来说,只是两人间的针锋相对,但在杜海棠听来,却不仅止于此,而是关乎国家民族的尊严声望。若在从前,她定然无法驳斥,顶多就是骂他几句臭蛮子了事,但今日可不同了,她前些天才听说南夏国出了个英勇将军,将蛮子兵一路从大汝岭赶出了青州。 “是你连石将军手下的小兵都杀不死吧?”杜海棠好不得意。 “谁告诉你石天毅的事?”孛古野拧眉。 “外面很多人在说呀!说你们蛮子兵撤出青州,柳州也岌岌可危,还说大汝岭那一役啊,石将军以五千步卒,杀得你们五万大军溃不成军,好不威风!” 其实石天毅以五千步卒大败乌焱国五万大军是有的,但溃不成军、威风云云,是杜海棠自个儿加上去的,乌焱国人自然不会如此叙述。 孛占野皱着眉头,很不喜欢她语气里的崇拜。“石天毅能打胜这一仗只有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她傻傻地问。 “他乘人不备!”他不自觉地收拢在她腰间的手,以防她激动得掉下马去。“你忘了一年多前渥尔多出使南夏,划定两国以大汝岭为界,如今石天毅破坏盟约,主动兴兵,岂不是乘人不备,胜之不武?” “你强词夺理!自古以来南夏乌焱便以皎月河为界,是你们先兴兵犯界,欺我南夏,我们石将军只不过是索回南夏土地罢了!” “你们石将军?”孛古野语调低柔,隐含怒气。向来他都不喜欢杜海棠将两人分列敌对位置,但不悦的情绪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强烈。 “不是我们南夏国的石将军,难不成还是你们乌焱国的不成?”杜海棠转头想瞪他,他立刻箍紧她的身子“你给本王认真骑马,不然明日本王便奏请父皇加派大军征讨‘你的石将军’!” “还征讨呢,人家石将军说不定就要打来上京了!到时候,我也不用学骑马了,我们南夏国女子是——啊!”话还没说完,她手中缰绳突然被人扯走,下一瞬间,她发觉自个儿趴在马背上,葱绿的杂草自眼前飞掠而过,细沙混着小石子不停打上她的脸。“孛古野!”她惊叫。 “本王说过,你再提一次乌焱南夏之别,便要将你丢下马去!”孛古野一手控制缰绳,一手抓紧她的腰带,口气凶恶地说。 “快让我上去!”杜海棠只顾着挣扎,哪还有心思听他说话。 “除非你先承认你是我乌焱国子民!” “孛古野!”杜海棠一个扣头,赫然惊见前头竟横亘着一截巨大的树干,看来好似以极快的速度朝她的脑袋迫近,吓得她惊叫出声。“拉我上去!臭蛮子!快拉我上去!” “你真是学不乖!”孛古野闻言,怒火更甚,缰绳——抽,竟然催快马蹄。 “不要!”杜海棠骇然惊叫,马儿突然飞跳而起,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树干已被远远丢在后头,而她依然趴在马背上。 “臭蛮子”札海棠已经吓得浑身虚脱,但孛古野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缰绳再抽,马儿加大步伐,杂草如利刃飞快划过她的脸庞,更可怕的是不知哪来的大石头竟在不到十步远的地方。大石头毕竟没有树干醒目,孛古野奔到近处,要命令马匹跳起,已经有些窘迫,他暗叫声糟,右手用力拉起杜海棠,左手扯紧缰绳.幸亏马儿机灵,千钧一发之际.险险地掠过大石。 饶是孛古野自恃骑术精湛,此刻也吓出满身冷汗,立刻勒停马匹,低头查看怀中的人儿“你没事吧?” 杜海棠满脸都是血痕和淤青,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只是睁着空茫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孛古野发觉不对,急得大喊“吸气!杜海棠,你还没死,快吸气!你要是敢死,本王会要整个南夏国陪葬!你听到没有?” 杜海棠突然哇地—声哭了出来。 孛古野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紧张,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整个身子放松下来“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臭蛮子!你欺负我!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杜海棠惊魂甫定,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胸膛,像个孩子哭闹。 孛古野不但没有生气,嘴角反而漾上一抹浅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温柔地搂紧她。 “臭蛮子!”她的右手打了他一下。 “是。”他伸手拭去她脸上血迹。 “我讨厌你!”她的左手捶上他的胸膛。 “我知道。”他低头轻吻她的发丝。 “你是坏人!” “你别哭了。” “我偏要哭!” “那你哭吧。” “会痛!” “咱们回去擦药。” 她不作声。 “海棠?” “我讨厌你!” 春风中,传来一声叹息,长长的、无奈的,包含宠溺和不解 lyt99  lyt99  lyt99 清雁宫里哪来这么难喝的茶?又涩又苦! 孛古野将茶杯放上茶几,拧眉问道:“海棠才几岁而已,能嫁人吗?” 厄鲁图嗅了嗅清茶的淡香,这才满意地轻啜了口香茗。 “本王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满十四了吧?” “是满十四了。”铁兰公主点头。 满十四了?孛古野屈指算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了。“南夏律法规定,女子十五成亲,海棠不过十四,你们急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她入我乌焱国籍,自然得循我乌焱国律法行事。”厄鲁图说道。 孛古野一时词穷,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厄鲁图装作不知道,没事般地问:“听说过年前须葛喜大人便派人登门提亲?” “不只须葛喜大人,木悟大人也派人来了,可你们知道海棠那性子的。”铁兰公主叹了口气“再说驸马也不愿她嫁人做妾。” “那丫头模样生得好,又是皇室姻亲,做妾是委屈了点。”厄鲁图转头看向孛古野,恶意地问:“你说是吧?” 孛古野恨得牙痒痒的,却只能点头。 “这么说来,石天忍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年岁相当,又是南夏人,可立她为正室,倒也不委屈那丫头。” “石天忍还被软禁在顾园里!”孛古野插嘴道。 厄鲁图回眸,佯作不解地看着他说:“所以才要凌海棠嫁他呀!是你说让他娶妻生子,落地生根,几年之后,自然就忘了南夏,自然便肯降了。” 他是说过这话,但他没想到他们竟要海棠嫁他! 孛古野捏紧拳头“海棠不适合!她根本不会劝他投降!” “孛古野,你在说什么啊?你前些日子不是才说石天忍若有了子嗣,便会懂得为孩子着想,他日即使派遣他出征南夏,与他的兄长石天毅对垒,他仍会念着留在上京的妻儿,也不敢有反叛之心,根本不用劝降。再说,”厄鲁图勾起一抹笑“他娶的不是宗室女子,自然该明白,到时,咱们是不会客气的。” 孛古野听得心惊胆跳,已经能够想像得到那笨丫头拼命劝石天忍逃回南夏,不用管她和孩子的模样。 “姑姑,你就让杜大人带她去瞧瞧石天忍吧,父皇那儿,本王会帮你说去。”厄鲁图不再理他,转头说道。 “谢谢大殿下!” “母后前几天还问起你,你要不要顺道过去见见她老人家?”他委婉地送客。 “我这就过去。” 铁兰公主也是机灵之人,闻言立即起身告辞。 一待内侍领她出去,厄鲁图拿过手边的药瓶。 “哪,云白伤药,上回父皇不是也给了你好几瓶吗?” “用完了。”孛古野闷闷地接过。 “这么快?也没见你受什么伤啊。” “不过拿你一瓶伤药,罗唆个什么?了不起下回还你便是了!”孛古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忿忿地起身离去。 “好大的火气。” 厄鲁图笑着摇摇头,耳边传来环佩轻敲的响声,他的笑意更深,回身将来人拥进怀中。 “在笑什么?” “本王在笑”他吻了吻怀中的人儿,笑着轻喃“幸亏本王爱上的不是南夏国女子。” lyt99  lyt99  lyt99 蛮族人就是蛮族人,丝毫不懂什么叫“一诺千金”! 明明就说好,在她脸上的伤痊愈之前,不用练习骑术的,他现在突然变卦拉她出来不说,还不许她抱怨。 杜海棠皱着眉,鼓着腮,气呼呼地掌着缰绳,载着孛古野漫步在城郊。 随着日影西斜,杜海棠终于忍不住开口“孛古野——” “专心骑马!”他冷冷地说。 杜海棠立即闭嘴。孛古野的心情似乎不太好,现在两人又在马背上,还是别惹火他,免得他这回真将她丢下马去。 可是她的背都快僵得没感觉了,若是孛古野再不许她下马, 她的背脊只怕会硬生生折断。 杜海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软着声音哀求“可是人家的背好酸” 孛古野接过缰绳,右手揽住她的腰,往后一带,让她倚进他的怀里,杜海棠登时红了脸。 “你干嘛?” 孛古野没理她,马鞭一抽,马儿立刻放开步伐,飒风呼呼自耳际吹掠而过,花草树木飞快地往后退去,没多久,两人来到小溪边,他勒停马儿后随即下马,将手伸向杜海棠。 “咱们来这里干嘛?”杜海棠仍止不住脸红心跳,傻呼呼地问。 “你要不要下马?不下马,咱们就再骑一段!” 他面无表情地说,杜海棠赶紧将小手递给他。孛古野微一使力,将她扶下马来,目光一触及她脸上再度冒出血珠的伤痕,忍不住又蹙起眉头。 南夏国女子的肌肤怎么嫩成这副德行?随便吹个风也能让伤口绽开? “有没有带手绢?”他问。 “有啊,干嘛?” “你烦不烦人?老是问我‘干嘛’!”孛古野一把夺过手绢,牵着她走到溪边。 “你又没回答人家。”杜海棠小声地咕哝,跟着他坐到溪畔的大石头上。 孛古野濡湿了手绢,转身抬高她的下颚,轻柔地拭去她伤痕上的细沙。 “会疼。”她本能地躲开。 “废话,当然会疼!”孛古野立刻将她的脸扳了回来。 杜海棠这回没再躲开,只是蹙着眉头,让他为她擦脸,反正她自个儿擦药也是会疼,倒不如就让孛古野服务,再说受伤的这几日都是孛古野替她上药的,她也早习惯他刻意放柔,偶尔却仍是过重的手劲。 孛古野的手指裹着丝绢轻轻地抹过她嫩白的脸蛋,划过她粉红色的唇瓣,忍不住在心底赞叹起她精巧的五官。冷不防和厄鲁图的谈话闯入脑海,竟让他满腔的赞赏转为诅咒。 美又如何? 就是因为海棠长得好,所以他们才会将她当成招降纳叛的工具!若可以选择,他倒宁愿她生得平凡一点,丑陋一点,他就不必将她拱手让人—— 这个猛然窜出的想法,惊出孛古野一身冷汗。 拱手让人?他什么时候将海棠当成自己的了? 他发愣得太久,杜海棠从疑惑转为不耐烦,终于忍不住拉下他的手。 “你在发什么呆呀?” 孛古野惊觉自己的失态,不禁尴尬地涨红了脸“本王没有发呆!” 他凶恶地瞪了她一眼,才从袖袋里取出向厄鲁图讨来的云白伤药,塞进杜海棠手里。 “自己擦!” “自己擦就自己擦,凶什么凶。”她喃喃地抱怨,自个儿倒出药汁,胡乱地抹着。 “你没擦到伤口!”孛古野看得皱眉,伸手又拿回药瓶,将透明的药液倒在掌心,用手指沾着仔细涂上她的伤口“疼吗?” “还好。”她小小声地回答,不明白孛古野今儿个的态度怎么忽冷忽热,阴晴不定。 “等会儿回去,坐我后头,别再吹到风了。”他将木塞塞回瓶口。 “我不用练习骑马了吗?”杜海棠兴奋地问。 孛古野难看地扯了下嘴角“伤好再练。” “啊?”她哀叫了一声,整个人委靡下来。 孛古野见状,不由得失笑。 除去她老是开口闭口的臭蛮子,除去她倔得教人失去耐性的硬脾气,海棠其实挺可爱的,好吧,他承认他是有点喜欢她,有点想将她据为已有。 但这又有何不可呢? 他是乌焱国三皇子,父为皇,母为后,内定的储君人选是他的同胞兄长,放眼天下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手的? “海棠,你别嫁人了!”孛古野突然说道。 “谁说我要嫁人了?”杜海棠瞪眼。 看来她还不晓得杜兴邦打算将她许给石天忍,不过她也没必要知道了,永远永远没有必要知道。 他扬起唇角“乌焱国女子大都年满十四就嫁人了,拖太久可是会被人笑的。” “我又不是——” “嗯?”孛古野挑眉。 杜海棠偷偷地蹬了他一眼,不甘愿地改口“你不也没依规矩成亲?怎么就不见有人笑你?” “本王是拖得久了些。”他忽然俯首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 杜海棠被吓了一跳,双手捂住额头,愣愣地看着孛古野,一时间忘了出声喝骂。 “所以”孛古野笑得无比温存,爱怜地轻揉她的发“就是你了。” 第五章 很多时候他会想,如果没有遇上海棠的话,今天他会是什么样子? , 也许他会立某个不知名的女子为妃,在儿孙环绕中合上双眼;也许他会纵马踏过南夏西陵诸国,在史册上意气风发的留下名字 但上天让他遇见了她,一切全脱了轨。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子,而是贪婪脆弱的普通人;他不再是踌躇满志的征服者,而是惶然无措的失心人 他闭上眼睛,仍记得她奔出偃城时,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孛古野,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厄鲁图心焦地问。 “皇兄,你还记得你曾说过,海棠过了扬水不开花,过了庸关不成活吧?” “那又如何?” “是我强求了。” 是他强求了,才会错估情势。 是他强求了,才会低估她眼中对返国的渴望。 即使在松手让海棠离去的当下,他仍愿意相信她不会就这么一去不回。 然而眼前看来,他是错了,错得离谱。 他强求来的海棠,不会回头了。 lyt99  lyt99  lyt99 他说就是她了,结果她就变成他的侍妾了? 天底下哪有这种事的? 杜海棠想大叫,更想大哭,一身刺眼的红在在提醒她,她是寄人篱下,作不得主,贴满双喜字的富丽宫殿则不断昭示着木已成舟,她真的嫁给了一个乌焱国人——她娘真的会杀了她! 一阵忙乱后,她一个人坐在喜床上,忍了数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孛古野走进寝殿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纳妾不同于迎娶正室,仪式一切从简。但是今天的仪式更是简化到不能再简化,海棠甚至只草草穿着喜服,便被送进宫来,只因那满朝颟顸官员以祖宗家法为由,坚持异族女子不得入皇室。 原本皇子立妃是大事,一时半刻无法完成,他倒也不反对先纳海棠为妾,挡掉她与石天忍迫在眉睫的婚事,然而这样形似私奔,以免引起百姓议论的作法,不只海棠觉得委屈,连他都替她心疼。 “伤口才好,别又哭坏了。”他坐在她身边,伸手想为她拭泪。 “别碰我!”杜海棠硬生生地格开他的手。 孛古野皱眉“海棠!” 她吸了吸鼻子,自己擦干眼泪,抬眼瞪他“人家在难过,你还凶人家。” 到底是谁凶谁呀? 孛古野无奈地勾起嘴角,起身端来桌上的甜酒“喝吧。” “这是交杯酒?”她迟疑着不敢接过。 孛古野以为她不敢喝酒,点点头道:“甜的,不会苦。” “是不是喝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侍妾了?” “没错。” 他笑着将酒杯塞进她手中,不料她竟忙不迭地甩开酒杯,像要甩去什么毒蛇猛兽“我不喝!我要回家!” “海棠!”孛古野一个箭步挡在企图夺门而出的杜海棠面前,浓眉拧起,已快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你在胡闹什么?” “我没胡闹!你自己才在胡闹!”她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满腹委屈地说“你怎么可以娶我?你是乌焱国人!” “乌焱国人如何?” 孛古野沉声一喝,杜海棠立刻胆怯了。 她知道平时她再怎么和孛古野吵,他都不会真拿她怎么样,可是一旦提起南夏乌焱之别,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但是,他真的是乌焱国人,真的是他们南夏国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她如果嫁给他,便和她爹一样成了遭人唾弃的叛国贼,会遗臭万年。 她咬着下唇不说话,孛古野却是愈来愈气闷。 他是堂堂乌焱国三皇子,文攻武略俱是上乘,生得更是一表人才,多少名门淑媛想和他攀亲事,而她竟然为了这桩婚事委屈落泪! “你哭只是因为本王是乌焱国人?”他闷声问道。 “这还不够糟吗?”她泪眼汪汪地瞅着他。 他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和心血,仍没能扭转她对乌焱国人偏狭的看法,当然很糟!简直是糟糕透顶了! 但幸好,她排斥的不是他这个人。 也许过个几年,有了孩子之后,她那固执的小脑袋会想通,不觉得嫁个异族人有啥了不得的——那些落地生根的南夏降臣不都是这样吗? 孛古野勉强压下怒气,将酒杯搁回桌上“不喝算了,睡吧。” “你也睡这儿吗?”她瞪着屋里仅有的一张大床,怯怯地问。 “不然睡哪?”他白了她一眼,径自宽衣解带。 杜海棠脸一红,急忙背转过身子“你、你、你——” 她还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孛古野长臂一伸,已将她搂进怀里,温热的气息吹拂上她的颈畔。 “你连脱衣都要本王帮忙?” 杜海棠猛然想起昨夜铁兰公主说的男女之事,双颊一红,立即挣脱他的怀抱“我不要睡这儿!” “你只能睡这儿!”孛古野眉头一皱,将她拦腰抱起,丢到床上,顺手抓起锦被丢到她头上。 杜海棠手忙脚乱地抓下锦被,孛古野已吹熄烛火,房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心头一慌,急喊:“孛古野!” “别怕,我在这儿。”他立刻抓住她的手。 杜海棠松了口气,嘴上偏不肯认输“我、我才不怕呢!” “是啊。”孛古野也不与她争辩,俯首便吻住她的唇。 软软的 这是杜海棠的第一个感觉,某种温热湿软的东西滑入她的 口中,她不由自主地屏住气息,直到他的大手探人她的嫁衣,暧昧地抚上她敏感的肌肤,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要挣扎。 她忽然扭开头“孛古野!” “嗯?” 不管他曾经预想了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她尝起来竟会如此甜美,教他一时无法自情欲的深渊中回过神来,只能随便应了一声,便扳回她的脸,再度吻上她的唇。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等他终于离开她的唇瓣,她才发觉她的衣裳早已弃守领地, 只剩下肚兜还坚持地挡在两人之间,而他正吮舔着她光裸的肩胛,像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 “孛古野!”她克制不住声音里的轻颤,小手徒劳无功地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推开他。 他干脆拉着她的小手深入他的衣襟之中,让她贴紧他的赤裸,同时加剧了体内燃烧的烈火。 “海棠,吻我。”他不耐烦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命令的语气近乎恳求。 “不要!”她拒绝,却无法阻止他扯下肚兜的大手,两具年轻的躯体贴合得更加紧密,她感觉得到他原始的炽热,也感觉得到自己身体深处传来的陌生悸动。“孛古野,不要这样” 他正忙着在她身上点火,没空理会她。 “孛古野,我不要当你的侍妾”她想义正辞严地表达立场,出口的声音却像在呻吟。 “我会立你为妃。” 孛古野完全弄错重点,杜海棠却被他语气里的坚决震慑住。 “我是南夏国人”她很清楚南夏人在乌焱国土上所受到的歧视。 “去他的南夏国人!你是我的海棠,本王就要立你为妃!” 斗室里翻腾的情潮随着他霸气的情话再度升温,终于淹没了多余的言语。 春宵一刻值千金。 lyt99  lyt99  lyt99 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海棠耍他的花招,还是南夏国整人的风俗习惯? 孛古野烦躁地扫下桌案上的南夏诸省地理志,让它们和地上的南夏历代史书作伴,食指指向一旁瑟缩的部属,大声喝问:“你!你不是说你是南夏通吗?怎么尽找这些无用的书来?这种垃圾,本王书房里还不够多吗?” “请殿下明示下官,殿下需要的是哪一本书籍?”端必尔哭丧着脸,硬着头皮问。 “本王要知道哪一本书里有记载,还要你去找吗?” “那么可否请殿下告诉下官,想要知道是有关南夏国的什么事?” “就” 这要他怎么说? 是要问南夏国有没有一条习俗是新婚之夜过后,新郎倌会被新婚娘子关在房外,不能进房的? 还是要问,为什么南夏女子完事之后,会整夜哭泣不停,天亮之后还绝食抗议? 他知道他是弄疼她了,可是不是每个姑娘的第一次都会疼的吗?她不能为了这种事和他生气吧? 就算她是为了这事和他生气好了,那她也该冲着他来,干嘛要虐待自己? 孛古野烦乱地以手爬着头,赧红俊脸,没好气地说:“反正有关南夏风土民情的书籍,你尽量找来就是了!” 还要找啊? 端必尔这辈子没这么痛恨过自己“南夏通”的称号。三皇子一声令下,他连南夏历代进士策论集都找了一套,还是被叮得满头包,这些可全都是禁书啊! “难道殿下要找的是稗官野史?”他咕哝着。 “不管什么史,都去给本王找来!” “下官遵命。”端必尔唯唯诺诺地告退。 孛古野弯身拾起地上的书本,翻了几页又丢开“若尔罕!” 若尔罕立即推门进来“属下在。” “去叫干突来收拾一下,顺便问问他,本王要的人找到了没?要是找到了,就送到本王的睡房里。” “是殿下现在睡的那一间,还是夫人占的那一间?”若尔罕小心翼翼地问,避免自己的语气显得有揶揄的味道。 但孛古野还是听得脸色铁青。“本王只有一间睡房!” 他气呼呼地丢下话,绕过一脸无辜的若尔罕,走出书房。 远远地,他便看见一个青衣宫女手捧食盘呆呆地站在“他的”睡房门外。 孛古野眉头一皱,快步走向她“还是不吃?” 宫女回头,一见是他,赶紧行了个礼“奴婢劝了很久,夫人还是不肯开门。” “让开!”他站到门边,伸手敲门“海棠,你再不开门,本王就要把门踢开了!” 房里依旧没有声响,孛古野决定他的耐心告罄,袍摆往后一撩,一脚踹开了房门。 门后,杜海棠披头散发缩坐在床沿内侧,脸色苍白得像脆弱的纸娃娃。 孛古野心头一抽,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要闹脾气也该有个限度,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像什么样子?” 他走到床边,伸手一拉,杜海棠异常滚烫的身躯立刻撞进他怀里“海棠?”他心惊地摸了下她的额头,马上拉过锦被,将她整个人裹紧“快去请御医!” “是。”宫女将食盘往桌上一放,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孛古野扣着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着他“海棠,你看着我,不要吓我!” 杜海棠试了好一会儿,目光总算聚焦到他脸上“孛古野” “对,是我。”他松了口气,拥紧了她。 “你不要抱我。”她虚弱地抗议。 孛古野当场气结“你别以为本王爱抱你,本王是怕你死——”此字一出,孛古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都已经病成这样了,他居然还拿话咒她,万一他要真的一语成忏—— 孛古野甩甩头,甩掉脑中骇人的想法,让她倚着床头半躺着,转身端来桌上的清粥,铁青着脸说:“你先喝点粥。” 杜海棠摇头“我娘说要带我走。” 孛古野的身子又是一僵“胡说八道!你娘早就死了!” “她来找我,说我不能留下来,不然会变得跟我爹一样,辱没杜家家风。” 这就是她和他赌气的理由,怕辱没杜家家风? 孛古野又气又心疼,深吸口气道:“海棠,你现在在乌焱国的皇宫里,你娘不可能来找你的。记得吗?你说过她怕乌焱国人。” “你又不可怕!”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孛古野,我好讨厌你”“你不用一直强调这一点。”他将清粥放到一旁,无奈地拭去她的泪水。 杜海棠没理他,抽抽噎噎地又说:“可是我更讨厌我自己,我不应该让你碰我的,我应该要咬舌自尽。” 咬舌自尽!她的脑袋瓜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孛古野攫住她的肩头,惊怒交加地瞪着她“前天夜里,你并没有反抗!” “我知道!”就是这样,她才更觉得对不起娘亲的教诲呀! 孛古野弄不懂她的心思,见她愈哭愈厉害,只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再将她搂回怀中、安抚地轻哄“你不要哭了,了不起本王以后不再碰你就是了。” “人家不要嫁给你!” “你已经嫁了!”孛古野残酷地指出事实。 “那你可以休了我呀!” 孛古野立刻沉下脸“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又凶我!”杜海棠嘴巴一扁,干脆放声痛哭。 “好好好,是本王不对,本王不会再凶你了。” “那你要休了我。”她迅速收起眼泪,眨巴着一双大眼看他。 她以为她在向他讨什么新奇玩意儿吗? 孛古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唯一足堪欣慰的是她虽是病了,精神还算不错。“那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 因为她是他不惜与朝中大臣针锋相对,费尽千辛万苦才抢进门的海棠花,他怎么可能随便放手? 孛古野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伸手拿过清粥“反正你也从没当公主府是你的家,所以皇宫和公主府对你而言也差不了太多,你就当是换了个地方住,好好待着,本王自然不会为难你,要是你敢再觅死寻活” 杜海棠偏过头,拒绝他送至嘴边的清粥“我不吃你们乌焱国的东西!” 孛古野眉头一拧,未能说完的威胁全成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这是用你在公主府里的存粮熬的。” “那我的菜园子呢?” “本王会命人清块空地给你。”孛古野咬牙道。 “可是住在皇宫里出入不便,我以后怎么去卖菜换银子买东西?” 她当真以为她那几把枯瘦的青菜卖得了银子?还不都是他派人去买回来的! 孛古野皱了皱眉,硬是吞下实话“本王会派人帮你去卖。” “我要自己去!” “本王会去求母后通融。” 孛古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杜海棠疑惑地抬眼看他“孛古野,你以后真的都不会碰我了?” 她以为他是圣人吗? 孛古野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存心想赖掉方才情急之下脱口的承诺“快把粥喝了。” “你先答应我。” 她非得求得一个确实的答复,才能心安,和他圆房已经是个错误,她可不想再生下一个乌焱国人的孩子来搅局,再说他对她做的那件事真的好痛哪! 孛古野看了眼她裹在锦被里的身子,又看了眼手中的清粥,最后目光回到她微露惊惧的苍白小脸,终于恨恨地颔首“不碰就不碰,有啥了不得的?” lyt99  lyt99  lyt99 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形容他现在的处境吧? 孛古野站在原本栽满名贵花种,如今成了一片荒凉黄土的“花圃”前,怎么也想不透自己为什么会一口气退让了这么多步? 要是让厄鲁图知道了,肯定会笑得他抬不起头来。 杜海棠将泥土覆上最后一颗菜种,开心地拍了拍手“种好了!孛古野!”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提着木桶走向前,将木勺子递给她。 “等这些菜长大了,我再炒来请你吃。”杜海棠瞅着他,绽开了一抹甜笑。 罢了,厄鲁图要笑就让他笑好了。 孛古野很没志气地想,撩起衣摆,蹲在她身旁,看她浇水。 “种得活吗?” “当然种得活!”她瞪眼说道;忽然又想起一事“孛古野,我看见你的书房里有很多南夏国的书册,可以借我看吗?” 那些书只会将她教得更加偏激,可没什么好处。 孛古野皱眉“这要看可以,但你只能看本王拿给你的,不许你自己进本王的书房里找书。”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不要拉倒!” 杜海棠嘟起嘴,不甘愿地回答“好啦!” 孛古野舀了一勺干净的水让她洗手,又接过内侍递来的布巾为她拭干双手,才牵着她起身“海棠,本王要出一趟远门,你一个人待在宫里,不许惹是生非。” “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吗?”她抽回手,快速地藏到身后,一点都不喜欢她的手握在他粗厚大掌里的感觉,那太过亲密、太过自然、太过令她心悸 孛古野握了握顿时空虚的掌心,不太高兴地说:“反正本王跟母后说好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你也不许私自出宫——” “你答应过我,我可以随意出宫的!”杜海棠打断他的话。 “本王是答应你会去跟母后谈,但母后没有答应,本王有什么办法?” “你敷衍我!”杜海棠瞪眼。 “本王可是很认真地去求过母后了,不过母后说宫里的主子没有侍卫跟着,就不许出宫。” 杜海棠拧起秀眉,想了一想“那你的侍卫借一两名给我不就好了?” 孛古野摇头“他们都是粗鲁的大男人,让你单独跟他们出去,要是传出个什么闲言闲语,你教本王的脸往哪儿搁去?除非你跟其他公主嫔妃一样,也有宫女跟着。” “我才不要使唤你们乌焱国的丫鬓!” 孛古野微微一笑“那你就不要出宫去了,省得本王麻烦。” 杜海棠一怔,突然忿忿地推了他一把“你是坏人!我讨厌你!” 孛古野摸摸鼻子,望着她跑远的身影,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真要耍手段搞谈判,海棠是比不上他的,但是把与敌国谈判的技巧拿来跟个小女人讨价还价,他也真够丢人的了。 才这么想着,身后便传来一串轻笑,孛古野回头一看。 “大皇兄?”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明明命若尔罕好好守住宫门,谁都不许放进来的! 孛古野责怪的眼神一落在若尔罕身上,若尔罕立刻惭愧地低下头“是大殿下坚持——” “来看看好戏。”厄鲁图含笑接口“听说你让干突找了个精通南夏语的宫女?” 孛古野沉着脸,遣退了若尔罕。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谁教海棠至今不肯开口说乌焱语。 “那么端必尔莫名其妙地挨你排头,也是为了这丫头?” “他去找你告状了?” 厄鲁图笑了“孛古野,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嗯?” “这丫头性子别扭是天生的,与她是哪国人可没太大的关系,就算端必尔把所有南夏国书籍都搬来给你,你也找不到答案的。”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南夏国人在想些什么。”孛古野闷声说道。 “你要这么说也随你了,反正你要真弄懂了南夏民情,倒也是好事一桩。”厄鲁图正色说道。 孛古野见他神情,已猜出他的来意“父皇打算将我调往南夏国?” 厄鲁图点头“那法国平定了,南夏国的战事反倒胶着起来,父皇有意将军队主力调往南夏,尽快结束与南夏国的战争,这仗打太久了,都打得人心惶惶了。” “这是好主意。” “对你而言,就未必了。”厄鲁图望进他的眼睛里,严肃地说:“孛古野,你这次出征攻打的可是她的祖国。” 孛古野一震,想起了凌凤娘自刎时的毅然决然。 “我去回了父皇吧。”厄鲁图叹了口气道。 “不,我去!”皇兄是好意,但乌焱国历代诸皇子中还不曾有人拒战,他不能成为第一个。 “真的?”厄鲁图眼中满是怀疑。 孛古野沉重地点头“我相信海棠会谅解的。” 第六章 他在等着她吧? 他还在等着她吧? 他答应过他永远都会守着她 小腹突然一阵抽痛,她伸手轻抚,心中隐隐约约感到不祥。 “夫人,你没事吧?”护送她的乌焱国将领察觉到她的不适。 她摇头“还要多久才会到上京?” “上岸之后,咱们走传令驿道,约莫一天一夜。” 她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乌焱国的兵强马壮,她也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自己身处上京。长久以来,她一直想逃离上京,想远离这个不属于她的国度,她以为她是失根飘流的落花,唯有回到故土才能安息,而他终于也放了她,这时她才发现即使回到故土,她仍无所依归。“传令兵独行会比我们快吗?”她问。 “顶多快一两个时辰。”小腹的抽疼渐缓,她看着浮满碎冰的河面“派传令兵先行,就说就说潘王妃回来了。” 原来,所有挣扎都是白费力气;原来,她的枝叶藤蔓早已与他紧紧纠缠。 她,离不开了。 lyt99  lyt99  lyt99 隆庆二十年 暮春 上京著名的悦雪酒楼里,二楼视野最佳的临窗雅座正坐着一对主仆模样的女客人。 忽然,丫鬓打扮的女客人兴奋地指着底下万头钻动的人群“瞧,王爷在那儿呢!” “嗯。”女主人冷淡地瞥了一眼,似乎没什么兴趣。 “王爷可真是俊呢,许多姑娘的眼都瞧直了!” “眼睛瞧直的人是你吧?”杜海棠冷冷地道。 丫环闻言,急忙双膝跪地,惊慌地道:“夫人明察,纳敏绝没觊觑王爷的意思!” “起来吧,我又没说什么。” 纳敏是两人成亲后,孛古野派给她的丫环,原本她是不肯收的,但孛古野不理她,硬把纳敏往房里一塞,便不撒手不理了。 她下田耕种,纳敏便抢着提水施肥,她练习弹奏琵琶,她便跟前跟后,忙抄琴谱,后来她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就像她这些年待在上京的日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杜海棠伸手想要倒茶,纳敏急忙起身,接过茶壶“纳敏是瞧王爷真的了不起才说的,在咱们乌焱国有战功才能封爵的,有些皇子终其一生也没有爵位,王爷却年纪轻轻就封了沈王,不是好了不起吗?”有什么好了不起的?还不是踏着他们南夏国人的鲜血才能爬到今天这般地位! 杜海棠横了她一眼“你日日说他千般万般好,说你对他没有私心,鬼才信你!” 纳敏一惊,差点又跪了下去,却听杜海棠说:“可惜我不是正室,不然便将你纳为姨娘。” “夫人,您别这么说,王爷很疼您的!” “他疼的人可不是我。”爱的人也不是她。 杜海棠不再搭理纳敏,郁闷的目光移向人群中的孛古野。他身着四爪龙纹战袍,脚跨用宝石装饰的战马,前有官差开道,后有侍卫簇拥,睥睨群伦,好不威风。 三年了,她依然想不透当初孛古野为什么要纳她为妾。 以他的权势,不论想娶哪家姑娘,都不会有人反对的,可这三年来,他偏虚悬正室之位,连侍妾也不曾新纳半个。 她很愿意将这一切想成他对她有情,然而坊间的说法似乎更教人信服,他在等杜嫣柔长大,而在杜嫣柔年满十四,可以成亲之前,她这个侍妾只是个替代品。 孛古野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对她咧开一嘴白牙,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下来。 杜海棠正理不清思绪,一见之下,忽然着恼起来。 他当她是什么了?随招即来的烟花女子吗? 杜海棠才撇过头去,便听到街道上传来一阵惊呼,她不解地回头,便见孛古野站在木制的窗台上,瞅着她笑。 “你这是做什么?”她连忙退开,好让他进来。 “你又是在闹什么别扭?”他跨下窗台,一把将她撞入怀中,顺道为她隔去周遭爱慕的目光。 海棠自小便是个漂亮的娃儿,这几年出落得更是标致动人,若不是他早早娶她过门,只怕杜家的门槛早已被他们乌焱国的男子踏平了。幸好,他快了一步。 他在她的颊上落下一吻,转头瞪向一旁的纳敏“怎么让夫人出来了?” “人家没看过封王大典,想看看不行吗?”她扳回他的脸,不想让他责怪下人。孛古野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海棠应该没听见什么蜚言蜚语,否则依她的性子,不当街和他吵起来已属万幸,不会有心情维护下人的。 这几年,父皇陆续采用他的建议,重用南夏降臣,焚毁南夏经书,禁说南夏国语,南夏诸降城的政事渐入正轨,复叛的情形已不多见,然而他的手段愈成功,他也就愈不愿意海棠知晓这一切,因为她会恨他,他知道她会恨他。 孛古野忽然想起书案上还搁着最新查禁的南夏国诗书的单子,心头一沉,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怎么还裹着袄子?” “冷啊。”乌焱国的春天比南夏国的冬天还冷,杜海棠每每冷得发抖,一直到时序入了夏才会觉得好些,可是一旦入秋,她又开始手脚冰冷了,到了冬天更是难熬。 他蹙起浓眉“你的补药都喝到哪里去了?” “肚子里啊!”杜海棠挑眉,存心找碴。 喝了没效,总比她偷偷倒掉的好。 孛古野微微一笑,倒也不怎么着恼,大手拉过披风将她瘦小的身子整个裹入怀中“这样就不冷吧,走,陪本王游街去。” “你想出锋头就自己去,别拖我下水!” 她推着他的胸膛抗拒着,但终究是舍不得他温暖的怀抱,没用上多少力气。 孛古野铁臂收紧,轻轻松松抱着她跳下二楼窗台,众目睽睽下轻蹬了下侍卫的肩头,潇洒地落坐马背之上。 四周围观的人群爆出如雷的喝彩,孛古野得意地扬起一抹 笑,轻扯缰绳,悠哉悠哉地缓缓前行,继续方才被中断的游行。 沿途不断有百姓将新鲜的花朵抛向他们,这在乌焱图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只有新皇登基及凯旋回师的将领能接受这种欢迎,然而杜海棠却无法和孛古野感受到同等的骄傲和喜悦。 三年前,石天毅越过大汝岭,收复青州,一度攻入柳州,进逼皎月河,众人皆以为南夏兴国有望,然而,石天毅受累于南夏朝廷的政争,粮草补给时有时无,朝廷政策又朝今夕改,处处牵制,一旅孤军三年来且战且走,与乌焱军在青州边界僵持不下。 而孛古野便是与石天毅对峙的乌焱国主力将领之一,今日他封王的主因,也是直接受利于他日前率军攻入青州烈焰城,重创石家军的缘故。 他的爵位,她的富贵,在在都教杜海棠难堪。 她将小脸埋入他的胸膛,企图逃避那一张张开怀畅笑的脸,因为一旦入了夜。那些笑脸会全变成她南夏同胞索命的哭脸。 孛古野感觉到她的动作,置于她腰间的手悄悄收紧。 今天是他封王的大日子,他多希望能看到她开心的笑,多希望能在她眼中找到崇拜欣喜的光彩,哪怕只有一丝丝一点点也好,但他很清楚这是奢望。他甚至开始后悔强拉她上马游行。 他也只不过是想与她共享这份荣耀罢了,为什么会这么难? 为什么她总是惦着那闷热的南夏国? 然而孛古野也很清楚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只会徒增心烦。他叹了口气,吐出胸口淤积的郁闷,扬起笑容,迎向站在潘王新宅前的兄长。 宏伟的大门是游行的终点。 “太子殿下。”他滑下马,顺道扶下杜海棠。 一年前,厄鲁图已被正式册立为储君。 “恭喜呀。”厄鲁图双手环胸,脸上是一贯和煦的笑。 “还多亏了皇兄在父皇面前保荐。”孛古野也笑着拱手致意。 “你的婚事?”厄鲁图摇头“不,本王可没多嘴多舌,全是母后作的主。” 杜海棠一怔,原要离开的步伐停顿下来,小手不自觉地绞紧。孛古野回眸看她,似乎是期待在她脸上发现什么,但不一会儿,他惊觉到自己的意图,不禁有些恼怒,沉声道:“你先退下。” 杜海棠看了他一眼,规矩地向两人行了个礼。“妾身告退。” “她总算是懂规矩了。”厄鲁图看着她被奴仆簇拥的背影,微笑称许。 懂规矩? 在外人面前,或许是的,但在他面前至少她不再称他为“臭蛮子”了,就勉强算是吧。 孛古野苦笑着,示意侍卫开道,与厄鲁图一同走进前不久才建造完成的潘王府“母后怎么会突然想起我的婚事?” “不是突然,咱们皇室男子本来就是十六岁成亲,最迟也不会超过十七岁,唯独你是个例外。” “我娶了海棠。”孛古野皱眉。 “海棠只是侍妾,不能与正妻相提并论。” 那如果他将海棠扶正呢?孛古野请了厄鲁图坐上首位,又命令奴仆沏茶,却没将心里的打算说出口。 “别告诉我,母后打算聘下嫣柔。”他一掀袍摆,坐在下位,坊间的流言他也是听过的。 “嫣柔已满十四了,字古野,你这叫嗯,他们是怎么说的?‘守得云开见月明’!”厄鲁图咧开嘴笑,脸上纯粹是看好戏的表情。 孛古野拧起剑眉“我等的人可不是她。” “不是嫣柔,那么便是等这满朝迂腐守旧的官员罗?”厄鲁图搁下茶盅,淡淡地笑道。 “皇兄何出此言?” 厄鲁图笑而不答,径自转开话题“南夏国王派人送降表来了。” 孛古野也不追问,挑起剑眉,狐疑地问:“又要降?石天毅没说话吗?” “南夏朝廷乱得不像样,有谁听得见他说话?”厄鲁图轻蔑地扬起嘴角“这石天毅实在是生错地方了。” “也未必是不能劝降的。”孛古野若有所思地说。 “这正是我今日过府的主要目的。”厄鲁图端正神色,认真地看着他“朝中战和两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你猜猜,父皇最后会站在哪边?” 南夏国有如到嘴的肥肉,若非梗着石天毅这根鱼刺,父皇老早将之一口吞下了,岂有现在放弃之理? “父皇要除去石天毅?” “若能降是最好,若不能降,咱们议和的条件只有一桩,”厄鲁图顿了一下,才缓缓地道:“石天毅的脑袋。” 也就是说,若是石天毅降了乌焱国,这和自然不须再议,乌焱军会一股作气攻入南夏;反之,若是石天毅不肯投降,一旦和约议成,南夏国斩了石天毅,乌焱军照样会攻入南夏国。 而这计划的成败取决于石天毅和南夏君臣之间的矛盾有多复杂,以及他们相不相信乌焱国有议和的诚意。 孛古野站起身,在厅里踱起方步。 “送回石天忍可以诱降石天毅,却不足以取信南夏。” “没错,所以本王另向父皇献了一计。” “哦?”孛古野回头“与我有关?” “放眼朝中,最了解南夏民情的便是你了,这等大事,自然要借重你的长才。” 孛古野坐回椅子上,想了一会儿“所以母后才会突然在这时提起我的婚事?” 新封的亲王携新婚妻子来到战线前方,自然表示隆庆皇帝是诚心议和,否则怎肯他们如此涉险? 而若这潘王妃正巧是当地人士,以回乡祭祖的名义同行,更显得理所当然,不会教人疑心是隆庆皇帝故意布下的障眼法。 “这人选你可以自己决定。”厄鲁图说道。 孛古野挑眉“海棠也行?” “她是道道地地的偃城人,而母后已经松口同意你立她为正室。”厄鲁图看着他笑“孛古野,你坚持不纳正室,等的不就是这一天?” 他等的确实是这一天,然而此去偃城路途遥远,海棠若是同行,谅他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将她锁在马车中,要是途中让她察觉了什么他拟定的政令,或是南夏人批评他的话传入她耳里,她不晓得要多么气他,况且偃城地近边境,谁能担保海棠一到偃城,不会又受南夏国人的影响,重新想起他是她口中该死的蛮子? 孛古野拧眉不语,厄鲁图却扬起一抹淡笑,优雅地站起身。 “你会迟疑也是对的,那丫头毕竟不是自己人,不如嫣柔牢靠,本王就这么去回了父皇吧。” “等等!”孛古野忙唤住他。 他明白此次婚事之议扯上了国家战事,不若先前的许多次,可以教他随意找个借口躲避。 他这次是非立妃不可! 既然躲不开,他只能在其中择利而行了。 “我选海棠。” 厄鲁图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的决定,回过身子,脸上仍是那抹淡笑“孛古野,你还记得数年前你对南夏降臣的议论吗?” “嗯?”他针对南夏风俗民情提出的策论和议论多不胜数,所以他只是投给厄鲁图疑惑的一瞥,没费事猜测他现下指的是哪桩。 厄鲁图看着他的眼,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打进他的心坎。 “有子落地生根,这飘泊的浮萍才算定了。” lyt99  www 。lyt99  lyt99 马车仍在颠簸,而纳敏正在打瞌睡。 杜海棠扬起一抹笑,跪坐起身,悄悄地掀起布帘,山光水色立即映入眼底。 这不挺好的? 数天前,隆庆皇帝突然下诏封她为潘王妃,使她成为外族女子以正妻身份嫁入皇室宗族的第一人,她还没从孛古野口中问出缘由,他便说要带她回乡祭祖。 她数年未回偃城,孛古野要带她回去,她自然是再开心不过,可为何他不许她骑马,连布帘子也不许她拉起,一径将她关在马车里,都快闷坏她了! 她偷偷往前头瞧去,欣羡地望着两道并骑而驰的背影。 想当年孛古野逼她练骑术的时候,她可是结结实实吃了不少苦,没想到现在学会了,他却反而不让她骑,简直是存心耍她嘛! 才正想着,一记马鞭突然甩上窗缘,吓了她一跳,布帘子刷地一声放了下来,纳敏立刻惊醒。 “哎呀,我的好王妃,您怎么开窗了?”她挨了过来,紧张兮兮地将布帘拉实。 “看看外头罢了,有啥大不了的!难道真要把我闷死不成?”杜海棠嘟着嘴,不高兴地朝窗外扮了个鬼脸。 “可是王爷说——” “王爷说、王爷说,你心里就只有你的王爷!”杜海棠骂着,忽,然愣了一下。 胆敢甩她鞭子的人只有孛古野的贴身侍卫若尔罕,但前头骑马的人明明有两个,一个是孛古野,剩下那个是了,这一路上似乎还有一位大官随行。 孛古野既是前往偃城议和,必定会有官员随行,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天下来,她居然不曾与他打过照面。 “纳敏,还有哪个大官和咱们一同去偃城吗?”杜海棠问道。 纳敏迟疑了一下,才说:“还有一位将军。” “哪位将军?” “奴婢也不清楚。娘娘,奴婢可是自始至终都和您一同待在马车里的呀!” 纳敏的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杜海棠一看就知道她没说实话,但也拿她没办法。从离开上京以来,孛古野几乎一步也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很显然是有事瞒着她,说不定就是瞒她这位大将军的事呢! 既然如此,她也不用多费心思去逼纳敏吐实了,因为孛古野下的命令,纳敏就算有十条命也不敢违背的。 她叹了口气,无聊地绞着手指玩,马车依然摇摇晃晃地走着,她睡了一会儿又突然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怎么这么吵?” “咱们进城啦!” “进城?是月尾坳吗?”那他们明白便可以度过皎月河了! 杜海棠兴奋地想掀开布帘,纳敏急忙拦住她。 “娘娘,您要在这儿露了脸,奴婢可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啦!” “怎么?明天会下雪吗?”她不悦地白了她一眼。 “娘娘!” 正在说话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男人热切的嗓音。 “诸位大爷们,里面请,里面请!” “咱们不是住驿站吗?怎么听起来像店小二的招呼声?”杜海棠狐疑地喃道。 “您可别擅自出去,王爷就在前头哪!”纳敏连忙挡在她身前,急道:“不然让奴婢出去瞧瞧,马上就回来告诉您!” 她一掀帘子,下了马车,留下杜海棠一人困坐马车里。 说是“困坐”还真是一点都不夸张,纳敏帘子一掀,杜海棠便见着后头守着的王府侍卫,她不死心地偷偷拉起窗上的布帘一角,赫然便见两边皆站了壮丁,至于前头,想当然耳,马夫一定也还坐在上头。 她沮丧地拧起眉,想不透孛古野这么大费周章究竟想瞒她什么,若真是那位神秘将军的事,她可不记得她与乌焱国中哪位将军有所瓜葛,值得孛古野这般戒慎恐惧? “海棠。” 孛古野突然掀起布帘,她抬起眼,有些不能适应外头疾射进来的阳光。 “今儿个咱们的脚程落后了些,所以早点打尖,免得错过了宿头。” 他将手伸给她,想扶她下车,不料杜海棠正在气头上,竟沉着脸绕过他的手,自个儿撩起裙摆,跳下车去。 孛古野大手一扯,立即将她抓了回来。“别使性子。” “我” 她抬眼瞪他,这才发觉他身子紧绷得反常,似乎颇为紧张。 她纳闷地环视四周,只见马车停在客栈前头,周围几间店铺开门营生,俱是寻常乌焱国街道的景象,不见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哪里?”她习惯性地拉着他的手问。 “滨月口,靠近月尾坳的一个小镇。”孛古野为她拉好披风,一双眼戒备地看着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 杜海棠点头“还挺热闹的!” “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天一亮便起程。” 孛古野一句话斩断杜海棠想出去溜达的念头,她娇嗔地白了他一眼,嘟嚷道:“早知道你不会让我出去了!” 孛古野的唇角无奈地扬起,没有答腔。 海棠向来活泼好动,这一路南下,不许她随意步出马车,怕是要闷坏她了。但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能阻止外头那些蜚短流长,虚实不一的传言落入她耳里。 孛古野暗叹口气,牵着她的手,跨入陈旧的客栈,扑鼻而来的是一阵难闻的酸腐霉味。 杜海棠不适地掩住鼻子“好臭。” “这是滨月口唯一的一间客栈,忍耐一下,明天天一亮,咱们就走了。”孛古野温言说道,回眸却见石天忍仍在客栈大厅里,不由得沉下脸“若尔罕,不是要你先请将军进房休息吗?” 杜海棠闻言抬眼,这才发现那位神秘将军正站在若尔罕身旁,唇畔含笑,眸中却满是轻视之意。 她一怔,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客房不够,掌柜还在想办法腾出空房。”若尔罕恭敬地答道。 “那倒是小王怠慢将军了,先坐下用杯茶。”孛古野不得不拱手致意。 当年石天忍被缚,宁死不降,隆庆皇帝原是要斩了他,最后却由孛古野和厄鲁图两人联手保了下来,一来是因为考虑到他是石天毅的胞弟,或许有用得着的一天,二来则是石天忍本身亦是将才,留他不死,自可营造乌焱皇朝宽大慈悲、惜才爱人的形象。 因此石天忍虽为乌焱国的阶下囚,乌焱国朝野上下却对他颇为客气,而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石天忍这颗棋子将要派上用场了,孛古野自然非得对他更加客气不可。 店小二听得他说,立刻机灵地向前为他们拭净桌椅。 石天忍率先坐了下来。 杜海棠原也要跟着坐下,但一见泛着霉味的老旧桌椅擦过之后看来仍是脏兮兮的,不禁迟疑地蹙起眉,还没决定要不要坐下,便见孛古野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铺在凳子上,示意她坐下。 杜海棠没料到孛古野会有如此举动,怔了一下才落坐,一抬头,便见石天忍噙着一抹不以为然的冷笑看着她。 “素闻海棠娇贵,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他一开口,杜海棠立刻注意到他绵软的南夏口音,倒不怎么介意他讽刺的口吻。 反而是孛古野闻言,浓眉一挑“乌焱皇朝向来爱惜珍宝,将军在乌焱国待了这么多年,应该已有亲身体验才是。” “败军之将可担不起‘珍宝’两字。”石天忍冷冷地说。 “将军客气了,关雁山一役,将军输在粮草补给不及,非战之罪。”孛古野亲手为他斟了杯茶,温言笑道:“父皇惜才爱才,是非分明,绝不会为了区区一场败仗,便忘却了之前的辉煌战功。” 石天忍在乌焱国已经待了数年,这番话听了不下数十回,然而每次听见,他都会忍不住想起仍在青州边界苦战不休的兄长。 当年他在关雁山战败被缚,皇上立刻下旨摘去他的爵位,就连大哥石天毅收复青州也未有封赏,反而因他之累,降爵削官。 仔细想来,大哥卖命杀敌,他拒不投降,均是傻,傻得可怜复可叹 石天忍沉默不语,孛古野见他动摇,心中暗喜。 他知道他若再加把劲,石天忍或许便会降了.然而海棠正在身旁,他若再细谈下去,难保不会扯出这些年的是非恩怨,教她得知她不该知道的一切。 掌柜正巧腾出空房,赶来禀报,孛古野无暇细想,立即拉着海棠起身,对石天忍道:“将军累了,请早点安歇,明日一早咱们还得赶路。” 石天忍怔了半晌,才拱手还礼,随掌柜离去。 杜海棠挨到此时,才扯着孛古野的衣袖,低声探问道:“他就是石天忍?是我们南夏国的将军?” 孛古野立即沉下脸“是咱们乌焱国!” “他又没投降。” 她在嘴里小声地嘟嚷,不敢出声辩驳,却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石天忍的背影一眼。 也难怪他会对她满怀敌意了,像他这种宁死不降的血性汉子,一定瞧不起她的苟且偷安—— “别胡思乱想。”孛古野的声音闯入她脑海。 杜海棠回过神来,见他目光如炬,神情不悦,不禁心慌地别开眼“我没胡思乱想。” 要真没有就好了。 孛古野看着石天忍略微停顿步伐的身影,暗叹口气,伸手将她冰冷的小手扣进大掌里,开始认真考虑起厄鲁图的提议。 第七章 他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地留过她,无所不用其极地留。 她也曾经在他身边开心地笑着,温柔地笑着。 他看着她,用力说服自己,他们会就这样过一辈子,她总有一天会明白南夏国只是她心中一个小小的缺憾。 你是一个自大狂妄的臭蛮子! 她曾经这样生气地骂过他,而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他费尽心力,换不到她的爱意,他算尽机关,算不中她的真心,他是太自信了。 如果当初他没有这样愚蠢的自信,如果当初他坚持不放手 “你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厄鲁图轻声叹息。 不,没留下子嗣才好,没子嗣,海棠才能走得潇洒。 是啊,他放手,不正是为了让她有机会挣脱国仇家恨的枷锁,填补心中的遗憾?“皇兄,你看过海棠花吗?” 厄鲁图拧着眉,没有回答。 “上京没有海棠花,但偃城的海棠花一开,便狂肆地开了满树满林,很美,真的很美。”孛古野眼望远方,轻轻地喃道。“我没有做错。” lyt99  lyt99  lyt99 他相信亲情是天性。 一个人可以舍名舍利,舍恩舍义,却极难舍去骨肉至亲,再怎么冷情淡薄的人都一样。 所以他才会发出那样的议论,主张将宗室之女赐嫁南夏降将。但是让海棠生养他的子嗣 撇开海棠畏惧房事一事不提,南夏战事未平,他长年不在上京,海棠又孩子气得紧,照顾自己都有问题了,他怎么放得下心让她一个人带孩子? 最重要的是,他不愿相信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竟还得靠孩子留住海棠。他相信她对他是有情的,不是吗? 沐浴更衣后的孛古野来到床边,杜海棠早已安歇,他望着她甜美的睡颜,思绪飘来荡去,无力排解心中强烈的不安。 他立海棠为妃的举动,毫不意外地在朝野各地掀起了一阵议论,他并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他只在乎海棠——她,不开心吧? 她并没有像三年前他纳她为妾时那般哭闹,然而他知道她不开心,从最初的讶然到最近的怔忡,他很难不怀疑这三年的甜蜜全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假象。 远远站在门边,为他捧着烛火的内侍等得手酸,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轻唤“王爷?” “下去吧。” “是。”内侍一阖上门,房里立即陷入一片黑暗,孛古野脱去外袍,迅速钻进被窝里,才刚躺下,杜海棠便翻过身子,偎进他怀里。 “我吵醒你了?”他用南夏语问,软软柔柔的一如她的音调。 她在他怀里摇头“好冷。” 孛古野微微一笑,双脚夹住她冰冷的脚丫子,双臂则搂紧她娇小的身躯。或许是他多虑了,毕竟南夏国的一切只是她儿时的片段回忆,他才是这些年真正守在她身边的人。 “本王让人将炕火加大点好吗?”暗夜里,他温柔的嗓音宛如醇酒醉人。 “这样就可以了。”她满足地轻喟口气“你好暖。” 他知道,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在天寒地冻的雪夜里拥着她入睡,,也才能拥有一点点恩爱夫妻的真实感觉,除去新婚之夜,这三年来,他们其实只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孛古野暗叹口气,低头在她柔嫩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刺刺的。”她皱起眉头,低柔的抱怨声中还夹带着几声轻咳。孛古野忍不住收紧双手“等度过皎月河后,天气便会渐渐转暖。” “嗯。”她搁在他腰上的手扯紧了他的衣衫,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孛古野,你立我为妃,与这次两国议和有没有关联?” 孛古野一怔“谁告诉你两国议和之事?”他明明严格禁止下人在她面前谈论南夏国相关的政事的! “除非我聋了、瞎了,否则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白了他铁青的脸色一眼,觉得心口有些发疼。 她就说嘛,好端端的,潘王妃怎么会从他心爱的杜嫣柔换成她?其中必定有鬼! 愈想愈怒,她不禁想挣开他的怀抱,孛古野铁臂一缩,反将她搂得更紧。她说得没错,除非她聋了瞎了,否则在府里都已瞒地不过,这一路南下,她又如何能不察觉他这些年刻意隐下的一切?若她知道主张焚烧南夏经书的是他,若她知道禁祀南夏神祉的是他,若她知道奏请禁说南夏语的也是他 站在乌焱国的立场,孛古野不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查禁南夏诗书,那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死教条才不会代代相传,南夏人才不会老想着反叛;禁说南夏国语,统一语言,两边民族才不易生误解,隔阂才能消除。 他的手段或许激烈,却是促使民族融合最迅速的方法,但他知道海棠不会这么想,从南夏国的角度来看,他只是处心积虑想产除南夏文化的大坏蛋。 而她会留在这样的人的身边吗? 想起她今日看石天忍的眼神,孛古野忽然不确定了,他俯下头将吻烙在她的发际,低声喃问:“海棠,你还怕那档事吗?” “哪档事?”他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杜海棠愣了一下,俏脸霎时火红“人家在跟你谈议和之事,你扯这事干嘛!” “本王想要一个孩子。” “呃?” “你很惊讶?”孛古野微微一笑,轻揉着她的发“你知道本王这些年都在战场上来来回回的,每回出征时本王都会想,万一这次回不来了——” 杜海棠立刻捂住他的唇“你别胡说八道!”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拉着她的手,让她躺上他的胸膛“好吗,海棠?” “不好!”孛古野心头一抽,几乎立刻被忽然翻涌而起的不安感淹没。 “我的孩子要有爹疼有娘宠。”她撑着他的胸膛,抬起头来,严肃地说:“要是你早打定主意,爹当一半就要撒手不理了,我干嘛要生他来这世上受罪?” 孛古野笑了,收紧铁臂,又将她拉回怀中,迫不及待吻上她诱人的红唇“不会的!不会的!本王一定会活到七老八十,守着你、守着孩子、守着咱们的孙子、曾孙、玄孙——” “你要活成老怪物啊?!”杜海棠噗哧笑出声来。 孛古野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而你要永远陪着本王这个老怪物。” 杜海棠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握住他急切的大手“会疼吗?” “这回我会很小心。”他在她脸上落下一串怜惜的轻吻。 杜海棠仍是心存疑虑“孛古野,咱们两国议和之后,是不是就不算敌人了?” 乌焱南夏两国永远不会有议和的一天! 孛古野心下一沉,随即覆上她的红唇,不想让她的心思缠绕上这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孛古野,你们乌焱国占去的土地——”是否会归还? 杜海棠好不容易挣脱出空隙,想问个明白,孛古野却再度堵住她的双唇“别说话。” “可是——唔”长夜漫漫,她终究没能问完她的问题。 lyt99  lyt99  lyt99 车驾进入柳州地界。 孛古野禁不住她的苦苦哀求,终于答应让她出马车。 夏日炎炎,两人共乘一骑,身子贴近,加上柳州著名的焚风仍昼夜不停地吹拂,不多时,孛古野便热出了一身汗。 杜海棠频频半转身子为他拭汗,最后忍不住道:“我想自己骑马。” “不行。”孛古野一口回绝。 “为什么不行?我会骑呀!”杜海棠瞪眼。 因为他害怕她一得自由,便会离他远去,他甚至开始后悔教会他骑马。 孛古野看了不远处的石天忍一眼,不愿坦白心理的担心,只是恶声恶气地说:“不行就是不行!” “恶霸。”她小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再度抬手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你要是热晕了,我铁定不会理你!” 他听出她话中的疼惜,紧绷的心脏微微放松,嘴角不禁漾开一抹浅笑“你不会。” “我就会!”她朝他扮了个鬼脸。 他收紧置于她腰间的手,笑道:“你要是不理我,咱们的孩子就没爹了。” “咱们哪来的孩子?”杜诲棠红着脸,,啐了一口。 孛古野的手滑落她的腹部“我以为已经有了。” “才没有呢!”她拍开他的手,忍不住脸红。 “没有的话,咱们晚上再努力一些。”他在她耳畔轻吹了口热气,暧昧的说。 “孛古野!”他哈哈大笑,仿佛恶作剧得逞的顽童,杜海棠却无法不让自己注意到他眼里的不安。出京的这一路上,他不但白天守得她滴水不漏,那夜之后,夜晚也一定与她缠绵。那股黏人劲,一点都不像她所认识的孛古野,她知道他必定是在担心着什么,才会如此反常,但是,是什么呢?杜海棠看了看石天忍僵硬的背影,又回眸看向已敛起笑容的孛古野,秀眉疑惑地拧起,问出他总是避开的老问题。 “你为什么突然立我为妃?” 这还用问吗? 他轻吻了下她的脸“因为就是你了。” “三年前你说‘就是我了’,然后我便成了你的侍妾;现在你又说‘就是我了’,所以我便成了你的王妃!哪有人这样的?”杜海棠不接受这种敷衍的答案“你明明喜欢的是杜嫣柔啊!”孛古野一脸古怪地看着她,教杜海棠一阵心慌意乱, “我现在才知道我爱上了一个笨蛋。”孛古野低喃,声音不大,却刚好让杜海棠听得分明。 她一愕,好半晌过后才回过神来,愣愣地问:“你说什么?” 孛古野没有回答,眼睛不自在地转向别处。 杜海棠看着他红得不能再红的脸庞,一抹笑缓缓在唇角漾开。 “你笑什么?”孛古野瞧见了,臊意更甚。 杜海棠却只是噙着笑,摇头不语。 [ 孛古野莫名地跟着漾开笑靥,不再追问,手臂微微收拢,将她拥得更紧。 春风柔柔地拂过两人的心房,南夏国闷热的天气刹那间也温柔了起来。 * * * * * * 不多时,一行人进了柳州首府支羽城。 偃城虽隶属柳州,却位于柳州边陲与青州接壤处,因此杜海棠除了幼时往乌焱时曾经路过支羽城一次外,再也不曾来过支羽城,但看着城内与偃城相仿的建筑,她仍忍不住笑开了脸,一路上指指点点地和孛古野闲扯。 孛古野见她心情好,便刻意放慢速度,在大街上徐徐而行,好让她看个尽兴。 突然大街上掀起了一阵骚动,孛古野抬头,只见前头一匹褐马扬尘而来,接连撞翻了好几个铺子,惊得路人纷纷走避,混乱之中,一名小男孩被挤得跌倒,马上官差拉紧缰绳,却止不住马儿,眼见惨事就要发生,孛古野双腿一蹬,正要飞身而起,那匹马儿的蹄子却突然一绊,将背上官差摔到地上,惊险地免去了一场悲剧。孛古野的目光立即转往围观的人群,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他拧起眉,回眸向若尔罕望去,后者朝他轻摇了摇头。 连若尔罕也没看见是谁发的暗器,可见那人不只暗器准,身手也相当俐落。 他再次往周遭的人群扫了一眼,仍无所获,倒是怀里的杜海棠突然拉开他的手,一溜烟地滑下马。 “海棠!”孛古野急忙跟着下马。 杜海棠跑到摔倒的小孩子身前蹲了下来,不知怎地竟觉得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她皱了下眉,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小男孩拍拍身上的灰尘,自个儿站起身“谢谢姐姐。”他字正腔圆的南夏语听得杜海棠一阵感动,她已经好些年没从爹以外的人口中听到这么标准的南夏国语了。 可惜她感动未久,跟着爬起的官差突然刷地一鞭挥了下来,幸好孛古野及时拦住,才没打在那孩子身上。 “你做什么?” “启禀潘王爷,他说了禁语。” “什么禁语?”杜海棠疑惑地问,脱口而出又是一句南夏国语。官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碍于孛古野在场,倒也不敢发作。 一旁的石天忍讥诮地扬起眉,道:“乌焱国两年前便已下令四十岁以下的南夏人学乌焱语,禁说南夏国语,违者鞭三下或罚银十两。王妃娘娘不知此事吗?这还是王爷的主意呢。” 是孛古野的主意? 可是他自个儿私底下都和她说南夏国语,怎么会提议禁说南夏语?杜海棠闻言一怔,愣愣地看了孛古野一眼,旋即低头看向惊魂甫定的小男孩,突然发觉他穿的不是南夏国的服饰,而是乌焱国传统的小帽袄甲。 孛古野暗叹口气,示意若尔罕将石天忍带开,这才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交给官差。 “她和这孩子的。” “是。”官差尴尬地收下银子,拱手道:“下官奉太守之命,前来迎请王爷前往太守府邸休憩。” “本王此行奉旨尽量低调,不便叨扰地方官吏,你回去替本王谢过太守美意即可。”孛古野揽了杜海棠的肩想走,这才发现小男孩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海棠。 “你怎么还不走?”官差也发现了,出声喝道。 “你有话对我说是吗?”杜海棠小心翼翼地用乌焱语问。 小男孩眨着圆滚滚的黑眼珠,看了看孛古野,又望了望官差,似乎迟疑着该不该说出口。 杜海棠蹲下身子“没关系,你说。” 小男孩鼓起勇气,附在她的耳边小小声地问:“是他逼你的吗?”她知道他问的是,她是不是迫不得已才嫁给孛古野?就像她小时候见到乌焱国男人身边跟着南夏闺女人,也一定会认为那女人一定是被逼的一样。 但她和孛古野 杜海棠抬头看了孛古野一眼,才看回小男孩,认真地摇了摇头。小男孩当场脸色大变,忽地往后—跳,朝着杜海棠竖起右手小指,左掌跟着往右手手背一拍,这才一溜烟地跑开。 “这是什么意思?”孛古野看不懂。 “禀王爷,这是南夏国人用来骂人的手势,表示对方数典忘祖,绝情绝义,凡人不屑与之为伍——”官差说到一半,发觉孛古野脸色铁青,这才后知后觉地喊“小人马上命人逮他回来!” lyt99  lyt99  lyt99 占地辽阔的墓圈取代了当初的茅屋荒田,精心建造的南夏贵族式坟冢沉默地立在晚风之中,仿佛在向她抗议强加在它身上不该有的“尊荣” 杜海棠怀抱着琵琶,怔怔地跪在坟前,内心百感交集。 虽然孛古野没说,但她知道坟是他派人来修的,以这样大手笔的奢华,绝不是她那怯懦的驸马亲爹胆敢做下的。 娘一定很不开心吧? 纵然孛古野是依南夏传统古制修筑墓园,但他们杜家并不是南夏贵族,而是乌焱国戚——她爹娶了乌焱国公主,她则嫁了乌焱国王爷——这样的死后殊荣是可耻的。 幸好“娘,咱们和乌焱国就快不打仗了,以后也不会有人笑咱们家是叛国贼——” “天真!” 天外飞来的一声冷嗤打断杜海棠的喃喃祈语,她讶然回头,一抹淡青色的身影自树梢上飘飘落下。 来人白脸、凤眼、剑眉,并有着一身自绝于红尘俗世外的冷然气质。杜海棠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是” “在下冷守诚,奉石将军之命前来拜见王妃娘娘。”冷守诚微笑拱手。 “石将军?石将军不是还被软禁着吗?”杜海棠直觉地问。 冷守诚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他已可以断定她是一株被细心骄宠的花儿,稚嫩天真毫无心机可言,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丫头片子应该是很容易对付的吧? “不是石天忍将军,是石天毅将军。”他递出拜帖,脸上挂着温文有礼的浅笑,但笑意并未达眼底。 杜海棠看过拜帖,仍是无法相信大名鼎鼎的石天毅会派人来找她。“军爷是为了石天忍将军的事来的吗?”她想将拜帖递还“朝政上的事我管不着。” 冷守诚并不接过“听说潘王爷对王妃百依百顺,连祖宗家法都可以不顾,区区朝政小事,王妃怎么会管不着?” 在孛古野滴水不漏的保护下,杜海棠少与外人接触,因此虽知道冷守诚是在讽刺她,却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窘得满脸通红。“我我不是唉,冷军爷尽管请石将军放心,他们待石天忍将军极好,一旦两国和约议成,将军便可回国。” 冷守诚冷冷一笑“娘娘知道乌焱国拟定的草约内容吗?” 杜海棠摇头。 “乌焱南夏两国约为兄弟之邦,以羊鬼坡为界,这是石将军目前驻军处。南夏岁捐白银五万两,壳四千石,这大约是我国岁收的十分之一。这些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他们还附了一条秘约:石天毅将军的脑袋。” “你骗人!”杜海棠怔了一下,才大声道:“既是才拟定的草约,又是秘约,你如何能得知内容?” 冷守诚微微一笑“天底下的事只要肯睁开眼睛看,没有看不到的。”杜海棠隐约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心中微感不安,犹豫了会儿才问:“石将军希望我看见什么?” “金刀蛮子。” “谁?” “兀纳翰海孛古野。”冷守诚显然没料到她会连南夏人给孛古野起的别号都不知道,着实愣了半晌才回答。 “孛古野?” “娘娘,该用膳了。”园外突然传来纳敏的声音。 冷守诚脸色一变,压低声音吩咐道“要她走。” 虽然她为了顾及亡者心情,要求孛古野命令乌焱国借的侍卫奴仆不得踏人思亲园,但孛古野仍在周围埋了重兵,冷守诚能溜进来已属侥幸,若是正面对垒,势必讨不了好,因此依常理而论,杜海棠其实是没必要听他的话的,再说冷守诚对她的态度也不甚有礼,为了自身安全,她能利用这个机会脱身最好。 但杜海棠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竟傻傻地点头。 “我不饿,你拿走吧。” “不行啊,王爷要知道了,会生气的。” “生气就生气,反正我不吃!” “但娘娘——” “你再不走,换我要罚你了!” “是,奴婢知道了。” 纳敏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杜海棠回眸看 向冷守诚。“我知道孛古野不该奏请隆庆皇帝禁说南夏语,但这必定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下的决定,你不能因为他一项不利于我国的作为,便断定了他与秘约一事有关。你瞧,他待我很好,我还是穿着南夏国的衣裳,他也从来没逼我得学乌焱国语。” “他待你很好?”冷守诚冷笑“除了禁说南夏国语,你可知道他还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你可知道有多少南夏国人死在他手上?你可知道烈焰城城破之日,血流成河,铺尸为路,多少天伦为之梦碎?你可知道他查禁南夏国诗书,焚毁多少先人心血,坑杀多少耄老耆儒?他不是待你好,而是你眼盲心愚,自甘为奴!” 冷守诚每说一句,杜海棠的心弦便震一下。 她知道孛古野是乌焱国的南征大将,她也知道他手握大权,能定人生死,然而这一切的“知道”却直至听见冷守诚亲口的指控才化成血淋淋的画面,真实而刺眼。 杜海棠揪着襟口,苍白了脸,难以置信地喃喃说道:“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做的——” “你当真全不知情?”冷守诚狐疑地拧起眉。从探子口中,他知道孛古野严禁下人在杜海棠面前谈论政事,但是他不晓得竟是执行得如此彻底,半点口风都不露。 杜海棠摇头“他没说。” 冷守诚撇了撇嘴角“没说,可不代表他没做。” lyt99  lyt99  lyt99 “小指是轻视之意,左掌拍击手背只是加重语意,不用也是可以。若是左手成拳就是——” “等一下。”孛古野对偃城耆老喊停,扬声唤住捧着食盒从门外经过的丫鬟“王妃用完膳了吗?” 纳敏摇头,有些畏惧地看着已经连续数天都绷着脸的孛古野“王妃说她还不饿。” 又是不饿! 她是存心想饿死自己吗? 孛古野站起身,恭敬地朝老人打了一个长揖“陈先生,今日就到此为止,谢谢你的指点,本王获益良多。” “哪里,这是老朽应该做的。”陈先生也恭敬地还了一揖。 孛古野亲自送陈先生出门,转身便往思亲园走去,纳敏急忙捧着食盒跟上。“王爷,奴婢觉得王妃方才讲话的语气好像有点奇怪呢。” “是吗?”孛古野凌厉的目光扫向思亲园外正在换班的侍卫,双眼微微眯起。 “是啊,王爷,这么晚了,让娘娘一人待在这儿不好吧?万一教鬼给迷去了,岂不糟糕?” 就怕不是鬼,而是人。 孛古野勉强扬起嘴角,转身接过食盒“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纳敏恭谨地行礼告退,孛古野提着食盒走向园门口。 “王爷。” 侍卫一见他,便将长枪收起,直挺挺地站着,孛古野却只是朝他们微点了下头,并没有步入园门。 “海棠。” 园中树叶花草摇曳,没有传出任何回应。 孛古野心头一紧,低问:“可有异状?” “禀王爷,没有。”侍卫大声报告完,迟疑了会儿才说:“须鲁说他与再上一班卫兵交班时,好像有看到一只大鸟飞入园中。” “没人去查看?” 侍卫见他脸色铁青,心下一凛,讷讷地解释道:“王妃没有唤人,而且偃城飞鸟本来就多。” 孛古野点点头,没打算为难部属,朝着思亲园,扬声再唤:“海棠,你该用膳了。” 园里依旧沉默。 孛古野等了好一会儿,快捺不住性子冲入园中时,杜海棠的声音终于传出。 “我不饿。” 孛古野松了口气“多少吃一点,再说天晚了,你也该回府了。” “我今晚想睡在我家。” “不行!”孛古野想也不想,马上打了回票。 “可是——”她的声音突然消失,晚风掠过树梢,传来沙沙声响,仿佛人们正在窃窃私语。 孛古野不安地拧起眉,悄悄向侍卫打了个手势。“海棠,你再不出来,本主要进去了。” “不要,你答应过我不进园的!”她立刻提出反对,又再沉默了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回去就是了。” 不过是他们交谈的片刻,孛古野调来的侍卫队已安静无声地将思亲园封得滴水不漏,弓箭手也已拉弓上箭就好定位,杜海棠一踏出思亲园见到的便是这如临大敌的阵仗,她吓了一跳,转身想奔回园中,孛古野马上伸手拉住她。 “你要上哪?” 她的眼眶红,鼻头也红,看他的眼神充满敌意,他不得不怀疑,也不得不猜想 孛古野扬起手,想令侍卫人园搜查,杜海棠立即拦住他“你答应过,绝不入园骚扰我娘清眠!” “那么你老实告诉本王,圈中之人是不是石天毅派来的?” 他怎么会知道? 杜海棠怔了一下,这才猛然惊觉孛古野不是泛泛之辈,否则他无法在体制严明的乌焱国称王封爵,更无法教石将军那样的人恨得咬牙切齿。 “园中只有我娘的坟茔,哪还有什么人!”她闪躲着他的目光,硬是撒了个谎。 孛古野握着她手臂的左手突然用力收紧,紧到杜海棠忍不住痛叫出声“孛古野!” “海棠,你该明白,我不只是你的丈夫,还是乌焱国的潘王爷。”他看着她,说得无比沉重,右手一挥,侍卫立即冲入园中。 “不要!” 杜海棠转身想拦,无奈孛古野将她拉得死紧,她根本使不上力,园中传出凌厉的刀剑相击之声,恍然之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偃城城破之日。 “你为什么老与我们南夏为难?为什么?”她哭着推打他,娇美的小脸泪痕斑斑。 孛古野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仿佛无动于衷地任她撒野使泼,一颗心却绷得死紧。早在初入支羽城时,他便已察觉石天毅派人跟着他们,他处处防范来人劫走石天忍,却没想到他们的目标竟是海棠。 他不知道石天毅派来的人告诉海棠多少事,但肯定不会太少,海棠不会为一个只相处过数个时辰的陌生人哭成这副模样,但她会为他们南夏国的大将哭,会为他们南夏国的百姓和他翻脸。 石破天惊的吼声乍然响起,数名侍卫从园中飞跌而出,哀声遍地,孛古野脸色一变,搂着杜海棠往旁边一退。 “放箭!” 冷守诚不愧是南夏猛将,箭落如雨中只身舞剑,竟还游刃有 余,冲出思亲园后,脚跟一旋,径往孛古野攻去。 孛古野松开杜海棠,气提胸膛,准备接招,未料冷守诚剑锋一偏,长剑脱手疾射失了保护的杜海棠。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孛古野已经将她拉回怀中,若尔罕同时掷出手中弯刀击偏长剑,数名侍卫也在此时靠向孛古野,连带牵动了原本坚如钢铁的阵式,冷守诚觑了破绽,出掌击飞一名侍卫,飞身而去。 “追!”孛古野大叫,无法相信他费心设计的严谨阵式竟教人以如此简单的声东击西之计所破。 “不要!”杜海棠死命扯住他。 孛古野眉头一皱,将她推向若尔罕。“带娘娘回去,没本王命令,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 第八章 军船一靠岸,她立即翻身上马往上京奔去。 小腹的抽疼又起。 如果让孛古野知道她这样死命狂奔,他会生气吧? 他总是护着她,无微不至地护着她,不愿她涉险,更不愿她卷入红尘是非。 马跑累了,她在驿站换了马,经过的士兵交谈着。 “明日潘爷就要问斩了吧?” “是啊,真是可惜,那样年轻的王——” 她无心再听,马鞭疾挥,卷起风沙如烟。 她赶得及吗? 没入西山后头的太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抹去泪,伴随着明月夜行。 她不知道“后悔”两个字可以写多久,她只知道如果能够重头再来一遍,她希望她能多懂一点他的心,她希望她从来没有任性过。 lyt99  lyt99  lyt99 夜深了。 烛腊堆积,终于淹没了烛火。 杜海棠抱膝坐在床上,没打算就此闽眼安歇,也没打算命人更换灯火。 也不晓得枯坐了多久,更夫打过了三更鼓,房门吱呀一声,她总算盼回了孛古野。 她立即从床上跳了下来“孛古野!” “你还没睡?”孛古野吓了一跳,远远地望见房里灯火已熄,他还以为她已经睡了。 “他呢?” 孛古野探向烛台的手一顿“逃了。” 即使是完全身处黑暗之中,他也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身子霎时放松下来,更何况由窗外透进的月光还映照出了她脸上如释重负的微笑。 孛古野握紧拳头,忿忿不平地道:“你知不知道他想杀你?”那记飞剑虽是为了引开侍卫的注意力,但杀气腾腾的剑势此刻想来仍教他心悸。或许那人本就有意取海棠性命,否则单纯为了声东击西,直接攻击他岂不更为有效? 杜海棠低垂下头,难受地绞着衣襟“那是因为他们气我嫁给了你。” 所以她便丝毫不怪那人企图取她性命? 她可知道知道这些年来,他也常被她气得想和她同归于尽?可是再怎么样,他也不曾忍心动她一根寒毛,更何况是刀剑相向! 孛古野瞪着她,为她理所当然的反应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娘也一定很气我的。”她突然抬起头“孛古野——” “不许!” “我什么都还没说——” “不许你长住偃城!不许你出家为尼!不许你说要回南夏国!不许你动一丝一毫离开我的念头!”孛古野僵着身子,脸色难看地说。 这些年来,他反覆思索过无数次海棠得知一切后的反应,如今事情真的发生了,曾有过的猜测便一项接着一项浮现脑海,而每一项都教他无法承受。 或许他当初根本不该接下这项差使,若是不带她回偃城,就不会碰到这些鸟事,他也可以瞒她一辈子! “你明天就回上京。” “不要!” “不许说不要!” 他突如其来的怒斥吓了杜海棠一跳,她呆了半晌,眼泪忽然滑落。 “我偏要说不要!我不要回上京!我不要当你的王妃!我不要你——” 孛古野忽然吻住她的唇。明知道她说的是气话,明知道她不会真的狠心离开他,但他就是无法忍受她一连串的不要,因为在内心深处,他其实很明白,海棠并不真的属于乌焱国,即使她已是他的妻子,即使这些年她已不再开口闭口说他是臭蛮子。 杜海棠在他过紧的怀抱中,几近窒息。 他的臂膀不断收紧,似乎恨不得将她揉进他的怀里,他的唇舌则近乎蛮横无礼地啃吮纠缠着她最后一丝气息、最后一点理智。她其实是比较想念新鲜空气的,却偏偏舍不得离开他的温暖。也许她气的不是孛古野瞒她,也不是气他残杀南夏国同胞,而是气她自己这些年苟且偷安,宁可蒙住眼睛任由孛古野骗她,也不愿意推开他的怀抱,就连此时脆弱如纸的谎言已教冷守诚血淋淋地撕开,她仍是无法想像没有孛古野的日子会是如何。 孛古野尝到她咸湿的泪水,心头猛然抽疼起来,想吼她,却不由自主地将她搂得更紧,尚未餍足的唇离开她的唇瓣,喃喃问道:“你恨我吗?” “你真的下令屠了烈焰城?” 孛古野摇头“烈焰城一役确实死了许多无辜百姓,但我从未下令屠城。” 。 “你没下令,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呢?”杜海棠用力推开他,压根不信他的说词。 “战火无情,死伤人数并非本王所能控制!” “那查禁南夏国诗书,禁说南夏国语呢?”杜海棠抓着他的臂膀“石将军弄错了,根本不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是本王的主意。”孛古野移开视线,不愿看她“这是让南夏子民归顺朝廷最快的方法。” “不可能!你从来没禁止我说南夏语——” “我拿什么禁止你?”孛古野扬起一抹苦笑“别人怕我是三皇子、是潘王爷,你怕我什么?反倒是我会怕你,怕你不开心,怕你得罪人,更怕你恨我。” 她懂得他的心,她知道他对她好,可是他怎么能一边百般呵护她,一边又无情地虐杀她的同胞呢? “两国议和之事是真的吧?”她泪眼迷蒙地问。 孛古野别开眼,没有回答。 杜海棠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冷军爷说的是真的,你们杀了石将军之后,便会直接歼灭我们南夏国” “那姓冷的还跟你说了什么?”孛古野深吸口气,仍无法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他早该料到的,海棠是他最大的弱点,石天毅最迅速有效的攻击便是找海棠下手。 “你还瞒了我什么?”她幽幽地反问。 “该死的,海棠,回答我!”孛古野大吼。她抬起头,晶莹的泪水滑落粉腮“你还做了什么怕我知道?” 孛古野再也抑不住心头的慌乱,牢牢地拥紧了她“别这样对我,海棠,我们是夫妻,这种两国间的纷争不该是我们争吵的理由。” “如果你只是个无名小卒,我们当然没有理由为这事争执,但你是乌焱国的潘王爷,你可以上书请求议和,你可以劝你父皇归还占自南夏国的土地,只要你愿意,我们两国可以不是敌人。” “朝政之事没有那么简单。”要是父皇和那批主战的老臣听得入耳,他早就做了,也用不着让海棠此刻才来恨他。 杜海棠不信他所言,在得知他瞒了她这么多事后,她首度对他失去了信任感。 她用力挣离他的怀抱“孛古野,我不能当你的王妃。” “胡说!”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孩子该算是哪一国人?” “自然是乌焱国人!”孛古野直觉地低吼,但一触及海棠悲伤的表情,他又低声下气地说:“南夏诗书并不是全部都列为禁书,若他对南夏文化有兴趣,想学习,我也不会反对。海棠,你不用担心这么多,嫣柔不也是乌焱和南夏混血?她并没有认同上的问题。” “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叛降的爹,可是我不要当叛国贼!” “你只是嫁给我,不是叛国,你为什么老弄不清楚这一点呢?”孛古野终于失去了耐性。“海棠,咱们俩相爱,要相守一生!这事就这么简单,与旁人毫不相干!” “怎么会与旁人不相干?我和他们同根而生,而你而你”杜海棠突然放声痛哭“你是我南夏国人不共戴天的仇人啊!”lyt99  lyt99  lyt99 他是隆庆皇帝第三子,他是位高权重的潘王爷,在乌焱国多少女子将他当成心上人,多少达官贵人将他视为乘龙快婿,他为何偏偏栽在一名南夏女子手中,还栽得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孛古野仰头又灌了一口酒,灼热的酒液由喉咙烧向胃壁,烧得他肝火旺盛,偏又无处可发,只得一口接着一口灌着烈酒。 醉红楼里叫得出名号的红牌姑娘们全挤在这位一进门便抛下一锭金子的贵公子身边,偏偏挤了一整晚,也不见他拿出什么好处,只是自个儿喝着闷酒,纷纷觉得无趣起身,只有见多识广的老鸨仍是殷勤地伺候着。 “您别老喝酒呀,也和咱们姑娘说说话嘛1” “你会说南夏语?”孛古野突然转头看她。 老鸨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点头“会,我是土生土长的南夏人,当然会说呀!” “说几句来听听!”孛古野打了个酒嗝。 “这位爷,您别开玩笑了。这要教官府知道了,可是要罚金的!” “够不够?”孛古野又拿出一锭足色金子放在桌上。 “够够够!”老鸨忙不迭地收起,脱口而出的已是南夏国语。 “奴家也会说!” “奴家也会!” 其他的姑娘见状,也纷纷改口,一时间满屋子皆是南夏语独有的软声软调。 一名脑子动得快的姑娘,赶紧要婢女拿琵琶过来,挨近孛古野身边,笑道:“爷,奴家给您唱支南夏国的小曲儿吧!” 孛古野一瞥见她怀里的琵琶,便皱起眉头“别弹琵琶!我讨厌琵琶的声音!” “那不如听奴家吹笛子吧!奴家的笛子吹得可好了!”另一名姑娘立刻接口。 “笛子好,笛子好。”孛古野点头,随手便掏出一锭银子给她。 说要吹笛的姑娘欢天喜地的收起银两,有模有样地吹起了偃城的民谣,那位说要弹琵琶的姑娘则闷闷地坐回原位,孛古野醉眼半开无意间瞥向她,突然发觉她的神情竟和杜海棠闹脾气的时候有几分相似。 他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开口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莺莺。”她嘟着嘴,不太开心地回答。 “莺莺?你来。”他伸手拉她坐到自个儿膝上,将一锭金子塞进她手里“笑一个给我瞧瞧。” 这哪还用得着他吩咐? 莺莺一接到金子,顿时眉也开了,眼也笑了,高兴地大喊“谢谢公子!” 这样就开心了? 要是海棠也这么容易取悦,那该有多好。 “我喜欢看你笑,你笑起来真好看。”他轻抚着她的脸蛋,想像此刻坐在自己腿上的是那个教他又爱又恨的女人。 “真的吗?那莺莺以后天天都笑给公子看!”她甜甜地笑着,柔柔地倚进他怀里。 “天天?”孛古野挑眉“你知道我是乌焱国人吗?” “知道啊。”她勾着他的脖子娇媚地笑“莺莺还知道你一定是打上京来的,只有上京来的贵公子才会有您这等气势。” 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这话听了就是教人心里舒坦,海棠就绝对说不出这种话,所以,她不是海棠! 他的海棠倔强固执,有时候还有点笨;他的海棠只会和他斗嘴,从不懂得讨他欢心;他的海棠恨死了乌焱国人,更恨死了他,但是,他仍然只要他的海棠! 他这是何苦来哉? 孛古野猛然抄起酒杯,又灌了杯烈酒人喉。 莺莺见状,忙轻拍他的胸膛“公子,则喝得这么急,对身子不好呀!” “倒酒。”他冷冷地说。 莺莺立刻执起酒壶,为他斟了满杯,双手捧着酒杯送到他唇边,嘴里还轻劝着“别老喝酒嘛,吃点菜可好?” 孛古野夺过酒杯,一仰而尽,心情更加恶劣。 天下柔顺的女子何其多?为何他就单单只爱那株倔强的海棠? 他忽然推开膝上的莺莺,抛下数锭金元宝,丝毫不理姑娘们的追赶叫喊,一径往外走,一直守在房门口的若尔罕急忙跟上。 “三公子,你要上哪儿?” 孛古野没有回答,只在经过柜台时顺道抱起一坛酒,就这么大步走出醉红楼,翻身上了坐骑,马鞭连挥,不一会儿便回到驿馆,但他并没有回房,反而直接来到软禁石天忍的别院。 “王爷?”正在展卷阅读的石天忍被他粗鲁的开门举动吓了—跳。 “陪本王喝两杯!”孛古野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搁,一屁股便坐了下来。 “去取两个干净的杯子来。”石天忍转头向小厮吩咐。 “取碗来!我们乌焱国人向来用碗喝酒!” 石天忍向小厮使了一个眼色,离开桌案,坐到孛古野身前。 小厮很快将碗送来.孛古野接过.沉默地倒了两碗酒,率先一口饮尽,而石天忍只是将酒略一沾唇,便又放了下来。 “全部下去,把房门锁上,没有本王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是。” 石天忍满腹狐疑地执起酒坛为他倒酒,却没有主动开口询问。 孛古野也不说话,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又喝了三、四碗酒之后,才道:“你为什么不投降?” “石某身受南夏国百姓的托付,能死,不能降。” 孛古野端起酒碗,轻蔑地一笑“好个能死不能降!若是父皇一开始便将你绑赴刑场,你还能这般硬气吗?” 石天忍仍是挂着笑“石某是军人,不能死在战场,能死在敌国刑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孛古野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沉重地摇了摇头“小王真搞不懂你们南夏国人,明明没人逼你们上绝路,你们偏偏个个都要往绝路上赶。” 石天忍笑而不语。 孛古野继续又道:“七年前,也是在偃城,有个女人当着本王的面自尽,她临死前也说南夏国人能死不能降。这七年来,本王始终想不透,为何不能降?许多南夏国人都投降了,我们乌焱朝廷也不曾亏待过他们分毫,为何就是有人的脑筋转不过来呢?” 石天忍笑笑地为他斟酒“王爷立妃时,曾因王妃的出身遭受过反对吧?” { 孛古野一愣。朝中的文武大臣确实曾因海棠出身异族,而反对她嫁入皇室。 “受统治的民族总低人一等,就算制度上平等了,心理上的 歧视也仍在。与其受辱而活,多数的南夏人选择力抗而死。”石天忍语气淡然,不带半分挑衅的意味,但眸中的坚毅笃定却教人无法忽视。 孛古野沉默了好半晌“若是里里外外,对待两方人民的方式全无二致,你们南夏国人就真能心悦臣服吗?” “若王爷问的是朝政,也许三十年、五十年,百姓生活温饱, 安全无虞,便可能不会再思念故国;若王爷问的是女人”石天忍抬眼看他“请恕石某无法回答。” “她果然来找过你了。”孛古野搁下酒碗“她来送信,还是来放你走?” “王妃就算想放走石某,也得有王爷的令牌才能成行。” 意思是海棠是为石天毅送家书来的。 孛古野霍然起身“她怎么说也是你们南夏国的血亲同胞,令兄怎么不为她想想?” “石某不懂王爷的意思。” “石天毅的意思是要海棠带着你一道走吧?” “石某说过石某能否走得成,还得依靠王爷的令牌。” 孛古野摇头“本王不会放你走的。” “石某明白。”石天忍脸色平静地啜饮酒液。 这就是石天毅的计谋。 若孛古野不主动放走石天忍,杜海棠便会伺机盗走令牌和石天忍一道走,因为在冷守诚的撩拨下,她对南夏国的歉意与忠心逼使她非得做些事不可,即使这些事会伤害到他,只怕她也是在所不辞。 但他却无法不担心她回到视她为叛徒的祖国会有何遭遇。 因为他放心不下,也舍不下她,所以石天毅等于是牢牢扼紧他的咽喉,逼他主动放走石天忍这个烫手山芋。 但他他是有职责在身的潘王爷! 孛古野重新落坐,看着石天忍的眸子道:“石天毅准备抗命是吧?'’ 石天忍倒酒的手微微一顿“家兄治军向来严守军令,怎会有抗命之举?” “若非打算违反朝廷停军议和的命令,他又何需急着接你回去?”孛古野微微勾起嘴角“石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令兄有意称帝吧?'’ 石天忍敛目垂首“王爷何出此言?” “贵国政争严重也不是秘密了。幼主孱弱,外戚跋扈,辅政大臣无德,满朝文武各为其主,令兄虽然骁勇,却也抵不住朝廷后方的处处牵制。若小王是石天毅,定会先安内再攘外,省得为人作嫁,最后还得赔上自己一条性命。”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石天忍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爷并非家兄,家兄向来笃信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就算令兄从来没有反叛之意,难道令兄身边就无一人有此想法吗?”孛古野注视着石天忍的眼睛,轻声问道:“石家一门五兄弟只剩你与令兄吧?” 石天忍默然不语。 “令弟年未十五,战死沙场,这便不提了;石二将军受下属降敌之累,冤死狱中;石三将军被控贪渎,未审先斩,连刚满周岁的幼子都不得幸免;令长兄——” “够了!”石天忍愤然起身。 孛古野无动于衷,继续说:“今长兄的家眷皆被软禁于南夏国陪都,以防令兄叛变。贵国君臣既惧外敌,更惧石家军坐大反噬,一门五虎只余其二,石将军心中难道没有丝毫警惕?” 石天忍握紧双拳“我石家世代忠肝义胆,行事无愧于心,历史自会还我石家一个公道。” “历史?”孛古野哼笑出声“你们石家兄弟出生入死,就求这样一个虚名?” 这回换石天忍陷入沉默之中,孛古野站起身。 “小王言尽于此,将军好好休息吧。” “王爷究竟意欲何为?”石天忍唤住他。 “不是小王意欲何为,是令兄意欲何为。”孛古野露出一抹苦笑“小王的弱点还掐在他手上呢!” lyt99  lyt99  lyt99 暗夜里,急促的娇喘声渐渐平息,孛古野仍留恋地以唇膜拜身下的娇躯,直到她推开他,翻过身子,他才起身取来布巾,为两人整理干净。 以前两人除了不做这件事外,过的是完完全全浓情蜜意的夫妻生活,现在两人之间却除了做这件事外,半点都不像夫妻。 “孛古野。”她突然低唤。 “嗯?” “我应该拒绝你的。” 他也很惊讶她没有拒绝他的求欢。 孛古野丢开布中,从一旁的衣袍上取来一只龙纹玉佩,轻柔地系到她光裸的颈上。 温润的触感惊扰了她,杜海棠睁开眼睛,抚着胸前的玉佩“这是什么?” “龙纹玉佩,能保平安。”他拥着她的肩膀,柔声恳求“答应我,海棠,不管你日后有多恨我,这只玉佩都不许离身。” “我不会恨你!” 她急急地抬眼说道,换来了一记温柔的热吻。 “孛古野!”她恼叫。 “答应我。”他抚着她的唇,认真地要求。 “嗯。”她红着脸应允,手指好奇地轻抚着玉佩上的花纹“这上头有龙形纹路,是皇室的东西吧?” 孛古野点头,轻描淡写地说:“官府若是见了,多少得卖你一点面子。” “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做丈夫的送东西给娘子,并不需要理由。”他仍是避重就轻。 杜海棠没有察觉,偎着他轻道:“孛古野,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孛古野的心脏激烈狂跳,搂着她的臂膀不自觉地收紧,脸上却仍强自维持平静,轻笑道:“就为了这只玉佩吗?” “讨厌啦!”她嗔斥,将脸埋进他强壮的胸膛,闷闷地道:“孛古野,我的心好痛。” “怎么了?”孛古野紧张地问。 “他们说昨夜你没有回房,是去了醉红楼。” 孛古野身子一僵“海棠,你听我说——” “我知道你没有。”杜海棠打断他的话“今天早上我去找石将军.他说昨天晚上你和他在一起。” 孛古野松了口气,在心里悄悄感谢起石天忍。 “可是我只要一想起他们说你可能去了醉红楼,我的心就好,痛。我怕你是因为我不让你抱,所以就去抱别人了。我更怕你抱了别人以后,就会不要我了。孛古野”她抬眼看他“我昨天说我不要你了,是不是也让你觉得很难过?” 孛古野说不出话来。 他的海棠居然在反省! 他那个倔得让圣人也想自刎一求痛快的海棠居然也会自我反省? “如果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会不会原谅我?”她双颊红通通地,不太自在地垂下头,不敢与他的眸子相对。 “海棠” “嗯?” 是不是冷守诚教你的? 孛古野想问,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就算是冷守诚教她如此卸去他的戒心又如何?既然他密密织就的情网拦不住他想追梦的海棠,如今他只求他用尽气力撑开的羽翼能让她即使不幸坠落,也能毫发无伤。 “没什么。” 杜海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孛古野,我想我想我们以后不要再谈国事了,好不好?” “好。”当然好! 他温柔地覆上她的唇,不愿再去思考她突如其来的改变是为了哪桩。 第九章 大雪继续飘落。 厄鲁图看了眼毫无动静的天边长路,绝望地叹了口气“孛古野,你有何遗愿?” 他想再看一眼偃城盛开的海棠花。 今年,南夏国染上他的鲜血的海棠花应该会开得特别美吧? 只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亲眼目睹了 “皇兄还记得龙纹玉佩的约定吧?” “记得。”厄鲁图点头。 “孛古野已别无所求。”他平静地阂上眼。 别了,他挚爱的海棠。 lyt99  lyt99  lyt99 深夜,空无一人的偃城街道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乌焱国士兵,鬼鬼祟祟的身影快速地往城门口前去。 “潘王爷当真全无起疑?”石天忍回头看了眼门禁森严的驿馆,仍觉得他们逃出的过程太过轻易。 杜海棠点头“我照着冷军爷锦囊里说的做,孛古野他他和平常一样。” 事实上是比平常还要宠她、还要黏她,就连处理公事的时候,他也要求她在一旁陪他。 他笑得比往常多,抱她的时候也比往常多,只是有时在深夜里醒来,她会发现他正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孛古野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石天忍看了眼怔仲出神的她“娘娘该回去了。” “回去?”杜海棠猛然回过神来,不解地看着他“我不要回去!我要跟你一道回南夏国!” “何必呢?南夏国兵祸连绵,娘娘不如待在潘王府里安享富贵——” “我不要当叛国贼!”她愤然打断他的话。 石天忍轻笑出声“你小小一名女子能叛什么国?” “孛古野说我虽是女子,能做的事也很多,只是与男子能做的事不同罢了!”杜海棠不满地反驳“再说我若不算叛国,为何你们人人都要轻视我嫁给乌焱国人?” “这事倒真是石某错了。石某现在觉得娘娘若待在潘王身边,对南夏国百姓可说是有利无害。” “为什么?” 石天忍正要回答,忽然瞥见路旁优闲地摆尾嚼草的黑色骏马“这是你备下的马?” 杜海棠看了看路旁的景致,点了点头,随即又蹙起眉“奇怪,纳敏将马绑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为什么没有人牵走?”难道孛古野真的知道她要劫囚,而在暗地里帮着她? “若是潘王知情,只备一匹马就说得过去了。”石天忍摸着下巴道。 若是孛古野希望她放了人以后就回去,才将另一匹马牵走的话,她是不是应该顺着他的意思回他身边? 出了偃城,往南而去,虽是故国,却不是故土。 她的家乡在偃城,她的家人在上京,她心爱的男人还在驿馆里等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杜海棠几乎放弃返国的坚持,对孛古野的眷恋盖过了良心理智的责备,她伸手进怀想掏出出城的令牌给石天忍,不意却带出了两个锦囊。 “啊,冷军爷给的锦囊还有两个,他交代这个要在出城前开。” 石天忍立即拆开锦囊,取出里头的字条“男前女后座,单骑出城。十里有援兵。” “他为什么要特别交代我坐后头?”杜海棠狐疑地问。 石天忍干脆地一耸肩“不晓得。” lyt99  lyt99  lyt99 被席间仍留有余香,枕畔人儿芳踪已杳。 孛古野披衣坐在桌前,看着手中的信纸在烛火上燃烧,逸散出最后一丝墨香,当厄鲁图三个字也被火焰吸吮成灰末,他仍痴望着艳红的烛火,兀自出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忽然响起如雷的抡门声“王爷,不好了,王妃娘娘劫囚!” 孛古野闭了闭眼,想忽略这恼人的声音,却徒劳无功。 “王爷,王妃娘娘劫囚了!”若尔罕又喊。 孛古野叹了口气,终于无奈地开口“进来。” 房门立刻被推开,若尔罕冲了进来“王爷,王妃她——” “本王知道了。”他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动作异常缓慢“出城了吗?” 若尔罕怔了一下,才道:“应该快到城门口了,王爷,属下请求调派弓箭手!” “去吧。” 若尔罕匆匆领命而出。 “海棠,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孛古野轻叹口气,取过金刀,也走出房门,骑马来到城墙。 火炬已在城墙上燃成一条火龙,弓箭手刚就定位,奔出城门的两人一马清晰可见。 孛古野看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不知道他们如此安排是依从石天毅锦囊里的指示,还是海棠自己的主意? 若是海棠的主意,那他只能说她实在太懂他,也太不懂他了。 “王爷,请下令发箭。”若尔罕在一旁催促他。 这箭一发,是拿坐在后座的海棠当靶子,他怎么下得了令? 孛古野不语。 “王爷?”若尔罕愕然地抬眼看他,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思。 王爷这是故意 “若尔罕,你是打小跟着本王的吧?” “是的。” “那么若是本王到时被腰斩于市,你会为本王收尸吧?”孛古野看着海棠愈远愈小的背影,轻声问道。 若尔罕愣愣地看着他,突然跪了下来,用力磕了一个响头“请王爷下令发箭!” 孛古野没有回答。 “王爷,现在还来得及阻止她!” 孛古野只是沉默地凝视着远方的身影,直到他痴恋多年的影子成了一个黑点没入夜色之中,他才回眸看向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 “若尔罕,你带人去追。”他下了命令,又轻柔地加了一句“你听明白了吗?” 若尔罕看着他的眼睛,迟疑了好半晌,才含泪颔首“属下明白。” 这人,绝对不可以追到。 lyt99  lyt99  lyt99 羊鬼坡。 杜海棠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来到石家军驻扎地的一天。 石家军的装束和她儿时记忆中的南夏士兵并无太大的不同,也大都是削瘦而面带饥色,唯一不同的是石家军里轮值的士兵全都站得直挺挺的,不值勤的士兵则在田里耕作劳动,一眼望去石家军在羊鬼坡的驻扎地起码开垦了六、七亩田地。 “这是家兄治军的习惯。石家军的粮草不足,每到一处,他必先命士兵开垦荒地,以屯军粮。”石天忍揽辔靠近她,低声解释。 “你和她说这么多干嘛?”一旁的冷守诚冷冷地插嘴。 “不过是聊天罢了。”石天忍微微一笑,又压低音量嘱咐她道:“等会儿见到家兄,可得小心应对。” 说完,他随即纵马驰开。 杜海棠收到冷守诚射来的冷冽目光,立刻瞪了回去。 冷守诚对她本来就无好感,她救出石天忍之后,也没客气到哪里去,反倒是石天忍,自从他开了那个指名要给他的第三个锦囊后,便仿佛以她的保护者自居,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 有时候她甚至会有种错觉,觉得那第三个锦囊是孛古野给的,请他保护她的安全,他才会对她另眼相待。 但是石天忍有什么理由要听孛古野的嘱托?况且孛古野就算不怪她私纵石天忍,此刻只怕也气极了她偷溜出偃城吧? 杜海棠还没想出一个所以然,一行人已来到主帅营帐前。 身着白色战袍的魁梧大汉从营帐中走了出来,石天忍翻身下马。 “大哥!” 石天毅握住弟弟的手,将他拉进怀里,轻轻一拥,千言万语似乎都在这一拥中说尽。 杜海棠差点为兄弟相逢的感人场面掉下泪来。 “这位是?”石天毅注意到她的存在,疑惑的瞥向石天忍。 “她是潘王妃。”石天忍垂下眼,不敢迎视兄长责怪的眸光。 “海棠见过石将军。”杜海棠盈盈下拜。 “我听过你。”石天毅带着怒气的眸在看向杜海棠时,已是一派平静“你就是那个不食不言的凌海棠。” 唉,事到如今,还提什么不食不言? 她住在乌焱国的这些年,虽说外有孛古野帮忙护持,内有纳敏打理生活琐事,她少有使用乌焱国语的机会,但她总有出席正式场合,或遇上不谙南夏语的陌生宫人的时候,免不了得说上几句乌焱语。 至于不食乌焱米就更好笑了。 开始时在公主府,孛古野便常拿衣服食物换她种养出来的野菜鸡蛋,后来进了宫,她依旧不肯吃宫里的东西,他便将殿旁的花园改成菜园,让她种莱养鸡,再故计重施和她交易。 初时,她年纪小,也不懂他要那些枯瘦的野菜作啥,只知道不会是他自己要吃的,随着年岁渐长,也就慢慢明白孛古野如此费心编派名目,只不过是为了纵容她的傲气,又不想她苛虐了自己。 也因此,当她发现连那些她送到市场上叫卖的蔬菜也大都是他派人买回后,便不再玩这种幼稚无聊的游戏了。 不食乌焱米? 她不知不觉间都不晓得吃了几年了! “不过是儿童稚语,请将军莫再提起。”她惭愧地说。 “儿童稚语?” 石天毅笑了。 杜海棠不知道他为何而笑,却知道那不是个高兴的笑容。 “孙副将,你带凌姑娘下去休息吧。”他回首吩咐属下。 “我也去!”石天忍连忙道。 石天毅若有所思地注视他好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点头放人。 lyt99  lyt99  lyt99 杜海棠在羊鬼坡的日子过得很平淡。 石家军里没人把她当作投奔来归的女义士,也没人把她当成寡廉鲜耻的叛国贼,人人对她有礼而客气,客气到几乎算是冷淡。 除了石天忍。 她在石家军里没有半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但随着石天忍恢复原来的职务,白天要随军操练,她便彻底地孤单了。 石天毅将军也曾经探询过她的意愿,想把她送到陪都。陪都是南夏国都大都失陷后,另立的首都,如今已经是个大城,石家的家眷也都在那儿,但是她一想到到了陪都,与孛古野见面的机会会更加渺茫,便不想答应。 她,想见孛古野啊! 也许自离开他的那一晚,她就想见他了! 杜海棠将身寸隐密地缩在大石头后,以抵御夜晚的凉风。 孛古野不在身边,没人会将狐裘脱给她穿 虽说羊鬼坡的夜晚并没冷到需要穿狐裘,但她还是想念孛古野温暖的怀抱,想念他仔细温暖她的手的温柔。 是她太贪心了吗? 想要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便再也无法得到一个真心的拥抱? 她只是照着爷爷的教诲行事啊!宁死不降,落叶归根,她都做到了,但为何她踏着故国的土地,却觉得人在异乡?为何望着故国的明月,她仍是感到空虚? 羊鬼坡不是她的根,那么她回到偃城会不会好一些?或者是回到上京——那个她住了七年的地方,她和孛古野的家? “我不知道!” 石天毅愤怒的低吼突然从背后传来,杜海棠吓了一跳,本能地将自己缩得更小。 “大哥” 两道影子斜斜地映在她左前方的地上,杜海棠悄悄将身子往右挪,让自己的影子没在大石头的倒影里。 石天毅显然没注意到石头后有人,突然立定步伐,失去耐性地大吼“说了我没动她,就是没动!你几时变得如此多疑?” “若是你没动她,她怎么会平空消失不见呢?”石天忍疑惑地咕哝。 “我怎么知道?”石天毅不耐烦地说“也许她心里烦出去散散步,也许她挨不了苦,逃回乌焱国当她的王妃去了!” 他们在谈她! 杜海棠还没决定好要不要现身,便又听得石天毅语气沉重的问话。 “天忍,你是怎么回事?我听守诚说,回羊鬼坡的一路上,你便处处护着她,回营之后,你又特意将她的帐棚搭在你的营帐旁边。她可是别人的妻子,你就不懂得避避嫌吗?” “若不是你的第三个锦囊吩咐我杀了她,我也不会费这么多心思保护她的安全。” 石天毅要杀她?为什么? 杜海棠非常惊讶。 “降贼不杀,留着何用?”石天毅冷哼。 “她不算降贼,顶多就像我沦落敌国,身不由己,难道大哥连我也要杀吗?” “随你怎么说了,她救过你,你要留她一命,我也不好反对,但咱们在此是要行军打仗,你留个敌国的妃子在这儿像什么样子?” “把她送到陪都,岂不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吗?大哥,她可是兀纳翰海孛古野最钟爱的王妃啊!”石天毅沉默了许久,在杜海棠几乎忍不住好奇心,想探头看看他在做什么时,他才又开口。 “天忍,你老实告诉我,你对她可有私情?” “没有!”石天忍飞快地否认“大哥,如我第一天回营时所说的一样,我会坚持留下她的性命,全是为了潘王爷。” “我知道她是金刀蛮子的妻子,我也知道金刀蛮子宠她宠上了天,所以我才会让守诚找她下手。但现在你人都回来了,又何须顾忌着金刀蛮子?” “大哥,你还记得你让冷守诚转托潘王妃给我的锦囊吧?当我打开锦囊时,里头除了你写的字条,还有一只腊丸。” “腊丸?” “腊丸里头封了另一张字条,上头有六个字,‘海棠活,石家存’。”石天忍顿了一下,再出口的声音里不无惧意“大哥,你我的所作所为全在潘王的意料之中。” 石天毅沉吟了一会儿“也许是凌海棠将锦囊的事告诉了金刀蛮子。” “大哥,你还看不出来吗?潘王妃根本还只是个孩子,潘王费尽心力只求不将她卷入红尘风波之中。此番若不是冷守诚正巧触动王妃心事,让她坚持返回南夏,只怕潘王到现在都还是将她锁在他精心打造的黄金笼子里!” “为了一偿凌海棠的返乡梦,他便私纵战囚,让厄鲁图将他判了死刑?天忍,这实在匪夷所思啊!”杜海棠震惊地捂住嘴巴。 孛古野被判死刑?怎么会?他是皇子啊!最多最多也只被打几棍的,不是吗? “或者你是要告诉我,乌焱国这一招只是在做做样子,他们其实另有图谋?”石天毅猜道。 “图谋是有的,但隆庆皇帝下旨处死潘王—事,恐怕不是闹着玩的。我在乌焱国待了数年才相信乌焱国与咱们不同,王子犯法是真的与庶民同罪,没有罚金易杖等情事,潘王也不是第一个被斩的皇子。”石天忍说道:“不谈旁的,审这案子的皇太子厄鲁图还是潘王的同胞兄长呢,对亲兄弟不也丝毫不留情面?” “或许这便是乌焱国强盛的原因吧!”石天毅感慨地说。 杜海棠已经无心再听下去,满心只想飞奔回上京见孛古野。 但她若就这么冲了出去,只会惹得石家两兄弟难堪,石天毅也不会轻易答应她返回上京,她得先冷静下来,才能回去救孛古野。 杜海棠深吸口气,硬把眼眶中的泪水逼回肚里,静心聆听两人的对谈。 此时石天忍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石天毅暴跳如雷地吼道。 “够了!我救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大哥,你心里清楚我说的是实话。朝廷对我石家不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二哥死得枉,三哥死得冤,今日我回来,你不敢上报朝廷,怕的是什么,你我心理有数。我们若不狠心行事,以求自保,他日和约议成,朝廷第一个牺牲的就是石家军,第一个奉上的就是你的脑袋!” 石天毅沉默许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说的,我何尝不曾想过?但天忍,咱们石家食皇家俸禄,负百姓重托,一切须以国事为重,就算有怨也得忍了,有冤也得认了。” “要吞忍到什么地步?像三哥的孩子还不会说话,便得先为莫须有的罪名赔上一条命吗?在我看来,这种皇家俸禄不食也罢!” “天忍!” “大哥,我在乌焱国看到的是政通人和,上下一心,但咱们南夏国朝廷里充斥的是什么?是个利字!是个争字!南夏会败亡,乌焱国会强盛,不是没有原因的。” “你说的全是乌焱国那边的话!”石天毅恼怒地斥道。 “若抛去咱们泱泱大国的愚蠢傲气来看,乌焱国的确有值得咱们学习的地方,至少偃城以北的百姓在他们长年的治理下,确实是脱离了饥荒之苦。” “若非乌焱国南侵,我国投入大量民力于战争之中,皎月河以南根本不会有饥民的存在。你这理由说服不了我!” “但乌焱皇朝是比南夏朝廷爱惜民力,赋税也公平——” 石天毅忽然大笑出声“你说金刀蛮子一定会为凌海棠铺好后路,才会甘心就死。我方才没听出话里玄机,现在倒是懂了,原来他铺的路是咱们石家,安在我身边的棋子是你!高招,的确是高招!” “大哥!”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绝对不会与乌焱国合作,举兵叛变。今日便罢了,以后你若重提此话,休怪我不顾念兄弟之情!”石天毅凶狠地撂下话,转身走了。 杜海棠一见地上的影子移走了一道,立刻爬起身“石将军!” “娘娘?”正要离开的石天忍被她吓了一跳“你都听到了?” 杜海棠含泪点头“你说的是真的吗?孛古野真的会被处死?” “纵放死囚是死罪,娘娘不晓得吗?”石天忍讶异地问。 “但孛古野是皇子啊!”石天忍看着她被泪水濡湿,却更显澄澈的眸子,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实在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lyt99  lyt99  lyt99 “开门。” “是。” 狱卒翻找钥匙的声音惊动了伏案疾书的男人。 孛古野抬起头,看向背光而立的兄长,嘴角漾起一抹浅笑,搁下了笔。 “你还笑得出来广厄鲁图遣退狱卒,皱眉瞪他。 “怎么会笑不出来呢?”他拿起墨痕未干的宣纸,轻吹了吹.“我刚写完一篇文章,论边疆兵力分布现况之得失,你要不要瞧瞧?” 厄鲁图烦躁地一挥手,掀起衣袍下摆,坐在他身边“你知不知道你判的是死罪?” “知道。”他将纸张搁回案上,回答得很从容。 “你还这般没事人的模样!” 他提起笔,又修改了几个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孛古野!”厄鲁图终于受不了地夺走他的笔“你再这样子下去,任谁都救不了你!” 孛古野叹了口气“大皇兄,你又何苦自欺欺人呢?我们都懂法律,纵放战囚是罪无可逭的死罪,就算父皇想下旨赦免也于法无据。” “本王是答应你改施反间计,离间石天毅与南夏朝廷,但本王可没答应让你把命都给赔进去!”厄鲁图心痛又愤怒的骂。 孛古野看了他——眼“与你无关。” “又是为了那个女人?” 孛古野看着手中的文章,淡淡地说:“我只能说我为海棠做的事,不会危害到乌焱国半分利益。” “赔上你的命就是危害到乌焱国利益!” 孛古野没有回答。 厄鲁图又道;“只要你说一句凌海棠与石天忍早有勾结,你是一时大意,为他们所骗,父皇便能下旨免你死罪。” “海棠没有骗我,是我御下不严,让她受到石天忍的胁持。” “孛古野!”厄鲁图深吸口气,抑下怒火,才语重心长地劝道: “你就算不为为兄的想,也该为母后想想,她年事已高,身子又不好,难道你真忍心看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提到母亲,孛古野平静的脸上总算出现一丝为难,沉默了许久才道:“母后跟前,只得烦劳皇兄为我尽孝。” “你——”厄鲁图气结地瞪着他,好半晌之后才恨恨地说:“当初本王真该下令斩了她!” “你不会。”孛古野微笑。 “你就是吃定本王不敢拿你的人怎么样!”厄鲁图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而她就是吃定你舍不得拿她怎么样!” “皇兄,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的龙纹玉佩在海棠身上。” “你要本王去求父皇,永远维持龙纹玉佩‘如朕亲临’的圣意?” 孛古野点头。 厄鲁图明白了。他纵放石天忍,私赠龙纹玉佩,为的便是让凌海棠在当回她的南夏人后,能同时保有南夏和乌焱两国的庇荫,一生平安无忧。“你真是拿命去换” “值得的。” “孛古野,你实在” “很傻,我知道。” 第十章 当一个人承认自己很傻的时候,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但真的教他厄鲁图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胞弟送上一条命,他又忍不下这口气。 因此他一方面命人搜捕石天忍和凌海棠,一方面授意属下,将孛古野即将问斩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希望凌海棠良心未泯,能及时带回石天忍。 然而,他也知道这机会微乎其微,私纵战囚既是死罪,若他是凌海棠,能躲得多远便是多远,怎么可能自投罗网? 大雪仍然下着,刑场的空气窒闷得教人心慌。 厄鲁图走到孛古野面前,叹了口气,复又前行。 行刑时辰将至,凌海棠仍未现踪影,孛古野是非斩不可了,可他是他的同胞兄弟啊,这令牌教他如何掷得下手? 鼓声忽然响起,侍卫自场外飞奔而进。 “启禀殿下,时辰已到!” 厄鲁图一震,却见孛古野含笑阖上双眼,他猛一拧眉,又急又气,却无法可想,只能慢慢走回监斩的台上,右手置在令牌上犹豫不定,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拿起。 二通鼓响过,内侍走向前,轻声地道:“殿下,时辰” “本王知道!” 他瞪了内侍一眼,无奈地抽起一只令牌,正要掷下,忽见远方扬起一阵烟尘,似是有人飞奔而来。 是父皇改变心意,下旨特赦孛古野吗? “等一下!”来人奔到左近,是一年轻军官,身着传令兵服色“潘王妃回来了!” 孛古野一怔。海棠?她真的回来了? 马蹄踏踏声再起,马上人儿风尘仆仆,容颜未见,声先盈耳。 “孛古野!” “拿下她!” 厄鲁图大吼,侍卫立即扑向前,长枪纷纷递出,朝来人招呼。“皇兄,不要!” 孛古野见状,着急地站起身,身上铁链匡当作响,身后的刽子手立刻将手中的大刀压上他的脖子。 “跪下!” “别伤他!” 杜海棠远远地瞥见,竟无视于眼前兵器拦路,立即自马上滑下,飞扑向前,厄鲁图顺手射出令牌,击偏长枪。 “退下!” 侍卫闻令,长枪整齐画一的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巨响。 杜海棠听若未闻,只是着急地检视面前的人“你没事吧?” “没事,海棠,你——” 孛古野心惊地看着她几无血色的面容,还来不及说话,杜海棠已转向厄鲁图,大声急道:“我回来了,你快放了他!” 厄鲁图心中虽喜,表面上仍不露痕迹,冷淡地道:“私纵战犯是死罪,本王岂能说放人便放人?” “人是我放的,不是他!” “不要胡说!” 孛古野立刻喝住她。私纵战囚不是件能善了之事,她就这么认了罪,还能有命吗? “我没胡说。”杜海棠含着泪看他“人是我放的,我不要你替我顶罪!” “既是如此,来人,放了三皇子,拿下凌海棠!”厄鲁图抢着接口。 “不可以!”孛古野着急大吼,却没有人理他。 侍卫走向前解开他的铁链,另一个侍卫则为杜海棠上了枷锁。 “你不会杀他吧?”杜海棠看着厄鲁图,怔怔地问。 “本国法律严明,不杀无罪之人。” 厄鲁图再也忍不住笑意,步下监斩的台子,想亲自扶起孛古野,却见孛古野脸色忽然一白,不顾身上尚未除尽的刑具,自他身侧奔过。 他愕然回头,孛古野已跪坐在地,将杜海棠拥在怀里,慌乱地问道。 “海棠,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我的肚子好痛,好像是孩子又不乖了” “孩子?”孛古野怔然地看向她的下腹,怵目惊心的鲜血正自她的腿间渗出衣裙。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皇兄!” “立刻请御医过来!”厄鲁图转头吩咐内侍。 “怎么了?我是不是在流血?” 她挣扎地想坐起,孛古野立刻将她压回怀中“没有,你可能是赶路赶得太累了,等会儿让御医看看就没事了。” “我本来想早点回来的,可是皎月河结了冰,不能行船,也不能走马。” “没关系,回来就好。”孛古野激动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眼眶已含泪。 “我好怕我回来迟了,你会”她伸手抚摸他的面颊,脸上有着安心的笑意,缓缓阖上了双眸“幸好还来得及。” lyt99  lyt99  lyt99 “怎么样?” 纳敏一踏出房门,孛古野立即将她拉到一旁,悄声问道。 “回王爷的话,娘娘吃过药以后,已经睡了。”纳敏恭敬地回答。 又睡了 海棠这趟回来似乎安静了许多。 孛古野犹豫了一会儿,又问:“她有没有说什么?” “娘娘问起王爷,奴婢遵照王爷的交代,说王爷让皇上召进宫里,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孛古野点点头“那她怎么说?” “娘娘没说什么。” 孛古野皱眉“真的什么都没说?” “你要是想知道她说了什么,何不自己去看她?”厄鲁图的声音突然响起。 孛古野回头“大皇兄。”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厄鲁图挥挥手,让纳敏退下“本王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千瞒万瞒,瞒到自己连见她一面都不敢,就真的能瞒得住吗?等一两个月过去,她的肚子没大起来,你要拿什么话诓她?” “你小声点,别让海棠听到。”孛古野紧张地叮嘱。 厄鲁图为之气结“你呀,一碰到她的事,就彻底变成傻瓜一个!” 孛古野见他大步往杜海棠的房间走去,赶紧迫了上去“你要去哪?” “问案!” 厄鲁图大刺刺地答,伸手便推开房门。 “啊!”杜海棠惊叫声刚起,孛古野眼明手快,立即扯开厄鲁图,砰地一声,落上门锁,转身瞪着胸前半裸的杜海棠。 “你不是睡了吗?” “我我流太多汗,衣服湿了。”她呆呆地答完,忽然想起自己的衣服脱到一半,赶忙拉好衣裳。 孛古野看得皱眉“不说湿了吗?怎么又穿上了?脱下来。” 他走向木盆,拧了一条湿布巾,回眸见她仍呆愣着,干脆自己动手扯下她的单衣。 “孛古野!”杜海棠红了脸。 “干嘛?我又不是没看过!”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布巾仔细地擦净她汗湿的颈项和背脊,才拿起床上干净的单衣为她套上, “衣服湿了,方才怎么不顺便叫纳敏帮你换呢?好不容易才退了烧,要是再受风寒怎么办?” “孛古野!”她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孛古野一僵,双手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搭上她的背,随即将她整个人搂得死紧。 “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她埋在他的肩窝,抽抽噎噎地低喃。 孛古野受宠若惊地怔愣住了。 他还以为他这辈子不会有机会得到她这么热情的回应。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害你被判刑,要是你死了,我会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的” 孛古野闻言,心头一紧,理智逐渐回笼“海棠,你毋需自责,我做的事与你无关。” 海棠见到冷守诚的那一夜,他在和她的争执中清楚地知道他绝对拦不住她去闯这一回,因此他花了大把的时间在石天忍身上,不劝降,只谈论天下大势和治民之道,他算准了有所动摇的石天忍回到石天毅身边,必会劝他起兵反叛,他也算准了他一放走石天忍,必定会被下狱问斩。 他以七年的感情赌海棠听闻消息后会赶回来救他,问斩之举不过是虚晃一招,如此一来,石天忍逃回南夏一事落在南夏君臣眼中,便会成了石天毅与乌焱国暗通款曲的铁证,届时石天毅不是被抄家问斩,便是被逼举事,无论何者,残破的南夏国都禁不起这一击,非得灭亡不可。 而回过南夏国的海棠也可以了了一桩心事,从此安心地留在他身旁。 然而,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海棠怀了他的骨肉,他竟让她如此千里奔波。 他无法想像若是海棠知道她肚里的孩子是为了他对付南夏国的计谋而牺牲,会是什么反应。 她会不会再度离开他?离开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 “你好好休息。”他强迫自己推开她。他必须克制好自己的感 情,这次不能再让她察觉到半点真相,不然他会永远失去她。 “孛古野,你怎么了?”杜海棠愕然地扯住他的衣角。 “没事。”他拉开她的手,举步想走。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孛古野回眸,恰巧看见她低垂着头拭泪。 他知道他该走,让她误会他气她私纵战囚,她便不会疑心这一切其实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但看着她低头掉泪的可怜模样,他就是无法潇洒地转身离开。 “别哭了,你还生着病呢!”等他发觉的时候,早已经将她抱在腿上轻哄。孛古野无奈地低叹口气,抬起她的小脸,想为她拭泪,却讶然发现她娇美的脸蛋上干干净净的,不但不见半滴泪珠,甚至还漾着明艳的甜笑。 “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生我的气!”她欢呼一声,开心地搂住他的脖子。 “海棠”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没有起来的意思“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令牌是你故意让我偷的,我也知道纳敏帮我藏马是你默许的,我还知道你在第三个锦囊里塞了腊丸子。可是,孛古野”孛古野愈听,身子绷得愈紧,听到“可是”这两个字时,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紧握住她的腰肢,想阻止她再说下去,杜海棠已经脱口说道:“我希望你以后能对自己好一些。”这话是在向他诀别吗? 孛古野无法遏止心中的猜测往坏的方面钻,俊朗的脸庞上已无半分血色。“我知道你将所有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瞒了我许多事,不管好的坏的,只要跟南夏国有关的,你就全瞒下了。其实孛古野,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分辨好坏的,像我虽然气你压制南夏文化,但这趟回上京,我也听说你融合南夏乌焱两国的吏制,让好官能出头。孛古野,你知道吗?虽然有很多的南夏人骂你,可是也有很多南夏人很感激你,还有许许多多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石将军他们说你太保护我了,什么都不让我知道,这样会害死你的。孛古野,我不要这样” 孛古野很想静下心来听她说话,但纷乱的心绪让他只听懂了几个词语。 所有的事全瞒下了孩子压制南夏文化不要 “我不许你再离开我!”孛古野突然暴吼出声。 她被他吓了一跳“我我没有说要离开。” 孛古野压根没听进她的话。 他紧搂住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你有孩子,我真的不知道,不然我会再想方法,我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孛古野,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杜海棠用力挣脱他的臂膀,嗔怒地白了他一眼。 她说了什么? 孛古野仍是双眼茫然。 “我知道孩子没了。”她抚着他惨白的双唇,轻轻印下一吻“你担心我怪你,所以这些天连一眼都不来看我。”她说得有些嗔怨,又吻了他一下,才又道:“可是孛古野,这不是你的错。若要怪,得怪我太过任性,坚持要回南夏国,还硬要放石天忍走。孛古野,我没你想像中的脆弱,你不需要把一切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感谢上苍!她只知道锦囊的事,尚未参出后头的阴谋诡计。 孛古野的脑袋迅速恢复运转。他的双眼直直看进她的眼眸深处“真的永远都不离开?” “除了你身边,我哪儿都不去。”她满意地看着他恢复血色的唇瓣,倾身再送上一吻。 孛古野很快地夺回主导权。 失而复得的喜悦和爱人真心的保证,让他的心进入前所未有的放松状态,几乎雀跃上了九重青天。他吻得痴、吻得狂,想一偿相思之苦,更想将自己烙进她的生命之中,与她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直到杜海棠使劲推开他,抚着胸口喘息,他才想起一事,眉头不由得拧起。 “是纳敏告诉你孩子的事?” “孩子在我的身体里,他怎么样了,我当然会有感觉。”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这回是真的掉下眼泪来“他会再回来的。” “会的。” 他低头吻去她的泪水,很想将她压在床上,让那不幸溜走的小东西立刻回到她的身体里,但思及她的体力未复,也就罢了,而且他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没做,但是,是什么呢? 两个人又温存了一会儿,孛古野突然惊叫出声。 “糟了!” “什么事?”杜海棠神智迷蒙地望着忽然跳下床的他。 “大皇兄还等在门外。” 他一把拉开房门,门外已不见厄鲁图的踪影,只有赤红着脸的若尔罕一脸尴尬地说:“太子殿下交代,王爷若与王妃亲热完,请王爷带王妃进宫见他。” lyt99  lyt99  lyt99 隆庆二十一年 仲春 春风暖暖柔柔地吹,纸鸢高高低低地飞,扯线的人儿开心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或近或远地飘散在一望无际的草原里。 突然,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回身朝凉亭里的人挥了挥手,换来男人一脸幸福的笑。 “你真的是病得不轻啊!厄鲁图摇摇头,为自己倒了杯茶,不忍见弟弟那一脸的痴呆样。 孛古野没有理会兄长的调侃,收回目光,转到厄鲁图身上,攻入陪都了?” “大势底定。”厄鲁图看着他的眼“除了沿海几个小城镇,南夏国已全纳入版图。” 孛古野点点头,并不惊讶。 原本在他的计划中,只要杜海棠回来,案子必定重审,如此拖延下来,南夏国灭亡之前,他都会待在牢里,却不会有生命危险,而只要南夏一亡,他也不用死守秘密自可辨明清白。 但厄鲁图却以杜海棠腹中胎儿为由,咬紧他先前的口供,认定杜海棠被挟时,他顾忌孩子,不忍发箭,联合朝中大臣上书求情。 乌焱国立国于冰雪之中,生养不易,特别重视孩童,孛古野若为异族女子纵囚,是惑于女色,若为子嗣手软,则情有可原,加上厄鲁图私下进宫向隆庆皇帝禀明他订下的反间连环计,因此孛古野和杜海棠没掉脑袋,也没被关进天牢,仅被革去爵位,家产充公,一同被软禁于此。 此后发展,则概如孛古野所料。 南夏朝臣借此污蔑石天毅通敌卖国,石天毅因石天忍回朝却未上报一事,百口莫辩。南夏皇帝下旨召回石家兄弟,石天毅不从,皇帝怒斩石家家眷,石天毅在石天忍的劝说下,终于忍无可忍,揭竿起义,石家军回师攻入陪都,乌焱军则跟在后头接收南夏城镇,等到石天毅掳获南夏皇帝,挥师北上,想与乌焱军决一死战,元气大伤的军队已失了地理屏障,怎堪军威正盛的乌焱军一击?不多时,石家军便往南败走,南夏灭亡。 再过些日子,战事彻底结束,厄鲁图会将证据供诸天下,还孛古野清白,隆庆皇帝也会下旨恢复他的爵位。 孛古野的目光回到开怀畅笑的人儿身上。 只是海棠 他眉间布着浓愁“别告诉她。” “我知道,本王还不了解你的毛病吗?”厄鲁图没好气地赏他一记白眼,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会回来?” “我不知道。”孛古野微笑着,毫不意外地看见厄鲁图惊愕地张大嘴。“那你”“我赌赢了。”孛古野仍是骄傲地笑着“我想过,就算海棠不回来,石天忍促反的举动,迟早会传进南夏皇帝耳朵里,石天毅若是不想牺牲石天忍,只有真的起兵叛变,或是乖乖地回朝辩解,让南夏昏君砍掉他的脑袋。而以石天毅的个性,他绝不会束手就擒,必定会反。” 计是好计,但 “这根本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根本没必要拿自己的命去赌!重点是他不该有失去凌海棠,宁可一死的念头!厄鲁图不满的瞪着草原上,玩得像个孩子的女人。“你打算就这么一辈子瞒着她?” “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孛古野脸色一变,轻叹口气“皇兄,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厄鲁图揪起眉头,忿忿不平地说:“真不知道她走的是什么好运道,竟然会遇上你这种傻子!” “也许好运的人是我。” “嗯?”厄鲁图不懂。 孛古野爱怜地看了眼杜海棠,才转头对厄鲁图漾开一抹调侃的笑“试想若今天我遇上的是皇嫂那般聪明刁钻,又事事都要争个理字的女人,我还能瞒得住她吗?” “孛古野!”远方的杜海棠用力对他招手。 “海棠找我,我过去一下。”孛古野微微一笑,向呆愣的兄长打了个招呼,便快步走出凉亭。 玩得正疯的杜海棠等不及他来,拖着坠地的纸鸢又迎风跑了起来,一个转身,正巧撞进孛古野的怀里。 “别跑那么快!当心又摔着了!”他拥着她轻斥。 杜海棠笑着拨开颊上汗湿的发“他来干嘛?” “父皇打算下旨恢复我的爵位。”孛古野淡淡地说。 “哦。”她应了一声,不想追问他复爵的原因。 尚未飞高的纸鸢掉了下来,长长的彩带顺着风势将两人环绕成一团。 她苦恼地皱起眉“这怎么办?” 孛古野笑了“就这样缠一辈子啊!”“人家才不要呢!” 她似嗔似喜地捶了他一拳,逗得他又是一阵畅快的朗笑“这可由不得你!” 厄鲁图远远看着纠缠不休的两人,忽然觉得今年春花的香气甜得有些腻人,而他很想很想回宫去抱抱他那个聪明刁钻,又事事都要争个理字的傻女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