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1.偏差三百年 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 奔流疑激电,惊浪似浮霜。 梦觉灯生晕,宵残雨送凉。 如何连晓语,一半是思乡。 ——韩愈《宿龙宫滩》 ———————————————— 深一脚浅一脚,两边都是随着他动作摆动的坚硬长草,割得手腕生疼的,黑乎乎的矮松像是可怖的鬼魅,在四周沉默地盯着子阳,更是伴随着夜枭古怪的鸣叫,今晚是没有月亮的——天边的残光很快就被四合的乌云吞噬,不久风骤起呼号,雪粒打在高子阳的脸上,又冷又疼。 他只知道,自己是莫名其妙来到这座山丘的。 更是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的。 他原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编剧,是历史系毕业,能写点文章赚些微薄的稿酬。因生活所迫,也会昧着良心帮资方编些不着调的神剧,一直混在西京市的丝路影视城里讨生活。 直到遇到了那位神秘的少女为止。 那个根本不讲道理但又极美的少女。 往前数的第十五分钟,前半分钟他在影视城的门口广场处,看到了这个少女,第一眼他就觉得这女孩不同常人。 她皮肤雪白,头发是乌黑的,可瞳子却是茶色的,怀里抱着头斗牛犬——这条犬,有三个脑袋,和传说里地狱守门犬一模一样。 “被选之人啊,为了填补李晖灵魂逃走产生的时空空白,只能委屈你了。” 什么李晖? 什么时空的空白? 我不想被委屈啊! 可下半分钟,他就来到了这座荒丘。 “你是谁?” “我,我是伟大的火狱之女主人,安娜.科穆宁,从事着小小的灵魂贩运工作。”那姑娘将玉指掩在小小的胸前,带着倨傲的神态。 “Coser吗?听着小姑娘,在这西京市难道我国警察叔叔没有告诉你,挟持绑架是非法的吗,你又不戴小白帽。随便了,这里是哪?” “这里是狗脊岭。”那少女虽然外貌根本不是天朝人,可汉语却非常流利。 “什么狗脊岭!” “就是你那个时代的古迹岭。” 我的那个时代,难道说? 那少女微笑起来,点点头,说“我已将你送到了古老的年代,现在是......”接着她翘起可爱的嘴唇,皱着眉梢,似乎猛然发觉什么不对。 狗脊岭的寒风里,高子阳和她相向站立着,两个人都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良久,那少女哈哈起来,满副“不好意思啊”的表情—— “高子阳对不起啊,出了点偏差,我是要负责任的。”高子阳听到这话,又是身冷汗,那个叫安娜的少女正立在草地里,捧出个发着光芒的星盘,“因为原本藏着李晖灵魂的星盘,在大蛮子和七星之主‘缠斗’时跌落损坏,刻度向前偏移了足足三百年,而小翻车鱼又忘记修理了,所以......” 什么李晖,什么大蛮子,什么星盘,什么灵魂,什么七星之主,什么小翻车鱼,什么出了偏差,我这个历史唯物主义者怎么能相信! 现在我只想回家,回到我的时代里去,回到我那潮湿、虫子出没,但起码有个床有个电热壶的出租屋里去,高子阳又急又苦,话都说不出,只能对着安娜不断摆手势。 “所以我做出点弥补,决定给你火狱之主的眷顾,一来你会了唐人的语言,二来往前走吧年轻人,走到这座命运之城的中轴地带,你会踏入到崭新的河流当中去的。”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会死的!还有没有王法啊!现在到底是什么时代?”高子阳大喊道。 但安娜根本不闻不问,只是留下了句,“偏差三百年,也即是你们唐朝的大历十二年。”言毕,她身后出现了辆燃着磷火的车舆,很快就抱着那呜呜叫的三头犬坐在其上,像驱赶着驯鹿的圣诞老人那样腾空,带着雷鸣之声,消失在狗脊岭的上空,彻底不见。 夜空里还回荡着她的留言,“来则安之,年轻的高先生,在这座最伟大的古都里生存下去吧,我喜爱她,她是这片大陆上当之无愧的女皇,和君士坦丁堡一样美丽。” 风中,高子阳伸着手,眼睁睁看着安娜消失在天际里,他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相信。 接下来,他孤零零立在狗脊岭的断崖上,极目往下望去。 没错,夜幕和雪下,正是最伟大的西京市,在这大历十二年它的名字叫——长安。 长安的夜,远远谈不上美丽,它是沉默的,也是威严的,像黑夜里的一头巨大的兽般潜伏着,灰色的线条是纵横延伸的坊墙和坊街,其间星星点点散发出来的灯火,应该是属于每坊角处的巡铺,他甚至能看到雾气里,在街道上提着灯笼来来去去的巡逻士兵。 “现在暂时无法回去。天下虽大,我高子阳必须得先找到立锥之处”。 风雪越来越大,越来越急,高子阳无目的地顶着霰雪,直到看到山岭乱草间泛起片幽光,似乎还有个矮小的建筑,便本能地朝着那建筑跋涉而去。 不知道走了多远,高子阳突然脚下一空,直接顺着一个大坑的边沿,翻滚跌落了下去! 坑底,吓坏的高子阳急忙爬起来,挽起撕裂的衣袖,看到手腕上有擦伤,摸摸脸上也有,可应该都无大碍,最可惜最沉痛的,是手机的屏幕裂开了,完全黑了,再触摸也没有反应,已经是个废物。 而后他仰头望去,这是个横竖各十多米、深约二三米的土坑,隐没在荒草当中,难怪难以察觉而跌入进来。 雪顺着风不断落入到坑里来,高子阳看到,那建筑似乎是座小庙,正好横在坑的对面,便想到那里面去避避风雪挨过一晚也是好的,便准备爬到那边去。 不小心脚下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借着微弱的雪光,高子阳看到了差点让他魂飞魄散的画面: 方才绊到他脚的是个垒起的长土垛,而那有触感的东西,是颗血污的人头,青面獠牙的,滚落在草丛里。 “啊!”高子阳急忙往后倒退,坐在地上。 那长土垛上,摆满了一颗颗人头,有的已腐朽殆尽,此刻又开始钻出蓝幽幽的磷火来,几只不知名的大蛾子,还在风雪里诡异地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响,刚才他看见的光亮,正是这里浮起来的! 这时高子阳才看到,这个大坑里到处都摆着头颅,横着尸首,零散着竖着白色的招魂幡,分明是个乱葬坑! 而那小庙,这时高子阳爬近了,才发觉内里挑着灯笼,写着“刑神庙”的字样,祭坛上立着个彩绘的木雕神像,正面目狰狞地俯瞰着这个乱葬坑。 “狗脊岭,乃是刑人之处啊!” 但这是多么恐怖的领悟。 2.夜雪上朝人 为今不想死的话,也只能听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女之言了。 “往前走吧年轻人,走到这座命运之城的中轴地带,你会踏入到崭新的河流当中去的。” 大历十二年,正是唐代宗的年号,这高子阳是知道的,距离安史之乱彻底平定没多少年。先想法子在这已盛世不在的大唐生存下去。 这时他鼓足勇气,居然将那刑神身上穿着的衣袍给剥下,套在自己身上,接着拨开祭坛上的杂物,看见两个发冷的面饼,便疯狂地啃咬起来,落肚后有了点力气,就用祭坛上的铁灯杵当作刀剪,撕扯下原本衣衫上的布条,缠在头上,做出个遮掩短发的帽饰,然后想道,“死就死吧!”走下了狗脊岭,其东南处是胜业寺,正南处为东市门,高子阳想了想,就向着下面偏西南的那座坊走去! 因为长安城的中轴,当然是贯穿南北的朱雀大街,他的方向没有错。 一直走了数百步,这个坊通往朱雀大街的横街上,居然没遇到巡夜的士兵。 高子阳忙中偷闲,抬起头来,看了下这坊居中靠街的坊门,上面写着“平康”的字样。同时,坊内里传来了种种音乐,时远时近。 高子阳明白了,这个坊是唐代长安城职业的“红灯区”,也叫“北里”,向来是文人雅士云集之地。 那么,根据他的所知,过了平康坊,再过一坊之地,就到了朱雀大街了! 高子阳便继续往前走着,结果就在平康坊和崇德坊间的街口,他听到了刁斗声,但见自南面雪雾弥漫出,晃出个灯笼,打首的正敲着刁斗,后面是一队巡街的士兵。 “混蛋,什么火狱之主,骗我。”高子阳就立在街口明晃晃的地方,根本无处隐藏,眼睁睁看着那队士兵向着自己而来。 突然,街角处燃起了一团光亮,黄灿灿的,十分温暖。 高子阳急忙向那儿瞧去,只见在那里,一位老人家正在座支起的棚子下悬起了灯,然后开始吹炉子,顿时那里更加亮堂了。 “来来来。”那老人对自己招着手,轻声唤着。 高子阳不及细想,就迅速走过去,坐在炉边的矮杌上,立刻觉得在炉中焰火的炙烤下,周身说不出的温暖,心想就赖在这,即便死也值了。 那老人不再说话,而是很从容地开始在炉上摆上蒸笼,开始做饼来。 原来是个开早场卖饼的...... 甲片响动不休,那队巡夜的士兵提着灯笼,来到老人的饼炉边,对着高子阳喝问,“什么人,宵禁时分还敢在街上闲晃?” 高子阳一时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这时那老人慢悠悠地说话了,“这位郎君,还不是从那里出来的。” 所谓的那里,当然是平康坊。 士兵们满脸疑惑的表情,而高子阳也急中生智,笑起来对他们解释说,“唉,方才行酒令一败涂地,输了赌约,被罚出来买饼。” 士兵们也笑起来,“这位郎君倒是风雅,输了出来买蒸胡。既然行酒令,那你身上怎没味道?” “因为这次行酒令,是特意反着来的,输的没酒吃。” “这郎君输的如此惨啊,罢了罢了。不过安老胡,你可得告诉他,这里是四方腹心、天子脚下,到晨鼓前,他只能呆在你这里,另外要是被京尹的人抓到,我们金吾子弟可就爱莫能助了。” “是,买完蒸胡就回去。” 而后,那群士兵提着灯笼,继续朝北走去了。 惊魂未定的高子阳,只能在炉子边继续呆下去,那安老胡似乎是个西域的胡人,对着他嘿嘿笑着,蒸笼冒着冉冉的白气,高子阳先前在刑神庙啃过两块冷饼,就像肚子里摆着块冰,内外寒气交逼,脸色泛着青,看到这热气腾腾的笼子是口水直流,便硬着头皮自兜里掏出三四枚壹圆的硬币,摆在炉边的小几上。 安老胡看了看,摇摇头,举着手指指着亮闪闪的硬币,“郎君啊,漂亮是漂亮,但却不是开元通宝,更不是乾元重宝钱,老胡不敢收啊。” “这,这是海东那边的新铸钱,可比开元通宝值钱多了。”高子阳横下心,胡说八道起来。 安老胡便举起硬币,咂摸着,心想拂菻钱币、波斯钱币他都见识过,这钱倒是第一次见。 “这钱很是精奇啊,咱们大唐肯定铸不出这样的钱来。”突然,炉子外街道上,风雪里出现位个头矮小的人,声音有点苍老。 高子阳定睛望去,那人戴着混脱乌毛毡帽,干瘦的身躯合在黑色的大氅中,颔下一缕稀疏的胡须,接着就取下毡帽,坐在高子阳边的矮杌上,丝毫不拘束,“安老胡儿,老规矩,四个刚出笼的蒸胡,两个我边走边吃,两个现吃。” “明公放心,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安老胡似乎和这位很熟稔,急忙边张罗便答道,“今天又是明公最早入皇城上朝的。” 那老者笑起来,眉毛挑挑,压着嗓子说,“没法子,怕被殿院的人弹纠,又耐不住你这里的蒸胡美味,所以每次都只好先来先吃。” 安老胡也笑起来,摇着头。 高子阳往那老者官员的后面望去,一匹有点羸弱的马,旁边一个胡人奴仆,挽着发辫蹲在雪地里,其他再无行随。 “明公每次就四个蒸胡,你去年给我安老胡当本钱的一万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安老胡揭开热气腾腾的笼子,叹口气带着感激说到。 “总会吃完的,就像我自宅邸里走到这皇城里来,每日骑着马走三千步,不知不觉数十年寒暑,也走到发鬓染霜了。”那老者说这句话后,颇有沧桑之感。 安老胡儿嘿嘿起来,将蒸胡摆在小几上,“草民还没问过明公的官职呢,其实明公吃了这些年的蒸胡,老胡儿说句唐突冒犯的话,怕仕途也不算得意吧?” 安老胡儿问出这话后,街边蹲着的那胡人奴仆咧开大嘴笑起来,接着举着鞭梢开始扰头上的痒痒。 高子阳呆在一边,也没有插嘴。 那老者倒毫不介意,咬开了蒸胡,“你猜的无错,不过马上应该就有个升迁的机会摆在我面前,宦途生涯浮浪数十载,就看这次了。” “那明公得勤勉下了。”安老胡儿答道,暗藏之意是你毕竟也是能进皇城的,以后可别这样寒酸,不然哪像个官的模样。 结果那老者反问了句,“老胡儿,怎么现在都听不到你唱lt;渭城曲gt;了?好像是我去年给你一万钱的本钱后,就不唱了。” 3.鼕鼕官街鼓 安老胡儿愣住了,接着不好意思地再次嘿嘿笑起来,“明公啊不怕你笑话,老胡儿有了你给的一万钱后,有了灯、棚子和大炉,不用当街推着卖了,所谓本钱大了心却小了,也就不敢高唱渭城曲了。” 那老者也愣了下,接着开心放怀大笑起来,那胡子一颤一颤的,完后收敛笑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当官也是这样啊,本钱大了,心却小了,位阶高了,就要经营自己,患得患失了,所以再也不能高歌渭城曲,爽快地在街市边吃蒸胡、毕罗了......”言毕,那老者起身,将剩下两个蒸胡用方麻纸包着,接着排出数枚铜钱来,对着安老胡儿说,“这位郎君的钱好是好,可不能使,我来请他吃蒸胡。” “明公你还有七千多钱在老胡这呢,何必再掏钱呢!” 老者摆摆手,“那是我的,和这年轻郎君没关系。” 高子阳急忙起身,“这怎么可以?” 那老者对着他笑笑。 高子阳看得出,这老者的相貌可以说颇为丑陋,但却有股说不出的精明清矍之气。 “郎君你这奇钱我收下,咱们就当两不相欠。”说完老者牵着自己马,奴仆跟在其后,又指了指安老胡儿,“马上晨鼓响动,众官朝会,京兆大尹的人肯定要来走动,叫这郎君吃完后赶紧回坊里吧!还有这位郎君,看你的打扮,家中未必宽裕,想必正在京城中等待春闱之试,平康里这种销金和销魂的窟窿,以后还是少来为妙,安心温课为上。” “明白了。” 于是那老者牵马,边走边吃着蒸胡,连声说“人间美味,人间美味啊!” 慢慢他消失在了街口的尽头,应该是往大明宫建福门的方向而去。 此时雪停了,东方天际浮现一抹白来。 安老胡儿果然给了高子阳四个蒸胡。 高子阳咬开了热腾腾软乎乎香喷喷的面后,一股微膻的肉味一下子迸散在他的口齿间,是羊肉馅,好吃,好吃! 然后安老胡儿又摆上碗汤来,油光光的,其上漂着红的绿的菜芽,还翻着些羊杂,喝下去不由得毛孔舒张,大汗淋漓,自脚底直到头顶无不热乎,好是痛快,在风雪时刻吃这蒸胡和杂汤,怪不得刚才那老者说人间美味。 晨鼓声响起来了,准时的五更二点,首先是宫城里的金吾卫槌响了第一声,接着就是皇城的鼓应和起来,由远及近,随后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沿着朱雀大街,一处接着一处,都咚咚咚击响了官街鼓,当真是气势磅礴,正所谓“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雄伟帝国的日月星辰,似乎就在这急如骤雨多达三千记的官街鼓里交替着。 人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也随着鼓声激荡起来,长安城瞬间就从原本的沉沉梦中惊醒,各个坊的大门转开,参加朝会的达官贵人和他们的行随纷纷出来,车马如流,举火如昼,轩盖如云,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顺着平康坊和务本坊间的街道,聚集到大明宫南端的建福门前,准备朝会。 “救我!”很快高子阳就起身,对安老胡儿请求道。 因为他看见,在街道上的“朝会大军”当前,有群穿着皂色袍子的人物,挎着横刀正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赶来,领头的是位黑面汉子,正左右指麾。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群人正是之前金吾巡夜士兵所说的,“京兆尹”麾下的不良人,在朝会时负责“净街”的。 要是落在他们手里,自己又没身份,下场不堪设想。 “此平康坊西北角处有棵大槐树,已侵入坊墙,因得到坊里娼妓的供奉,一直没有削砍修缮,郎君可在其上躲避。”安老胡儿一边冷静地忙乎自己事,一边点醒高子阳。 “多谢,多谢!”高子阳感激不尽。 急忙转到街角的巡铺,果然有棵森森的大槐树,上面覆满了落雪。 高子阳手脚并用攀缘上去,看到槐树的枝桠都生长到了坊墙里,将其顶得坍圮半边,高子阳便顺着树枝又到了坊墙上。 却听见了下面有窃窃的私语声。 紧接着又听到不良人呵斥盘问安老胡儿的声音。 高子阳心中一慌,脚踏在了墙瓦的积雪上,一滑,居然坠落了下去! 当即砸中了一个人,“对不起!”瞬间高子阳是这么想的,但他根本来不及道歉,就听到了女人的哀叫声,还有个老妪的惊叫。 他最终砸中了个女人,落在个躺着的男人身上,等到他挣扎着爬起来后,看到那衣衫不整的女子,和名瘫坐在地上的老妪,都是满脸惊惶,那老妪只会不住望着从天而降的高子阳,牙关打着战说“恶鬼,恶鬼......” 高子阳看那女子,应该就是唐朝平康坊里从事大宝剑的,发鬓散乱,容貌嘛真是一言难尽,身躯肥胖,总之尚不及中人之姿,也是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高子阳顾不得她俩,而是率先扶起被自己压在地上的男子,也是来大宝剑的恩客,连说“没事吧”。 这一扶不打紧,差点把高子阳也给吓得半死。 那恩客半裸上身,满面发青,口吐白沫,怎么看也是已死的节奏。 更为惊惧的是,那恩客的相貌,简直和自己有八分相似,高子阳几乎像是见到镜子里的自个。 “啊!”高子阳头皮轰得声,如遭雷击般。 怪不得方才这两位女的连呼自己是恶鬼,任谁看到这样诡异地事都不会无动于衷。 此刻,外面街角处已传来那领头的黑面不良人声音,很快那槐树上的积雪簌簌掉落——这不良人应该看到自己跑来,也在爬树! 并且边爬边喝问,“里面在叫唤什么?” 高子阳急中生智,故意呻唤起来,“我的腰我的腰,别磨我的腰。” 那娼妓也有些聪明,当即也配合起高子阳演戏起来,装作喘气的模样,“本想郎君是匹骏马,想不到郎君却是匹劣马。” 外面那不良人估计呆住了。 抓住这机会,高子阳示意那娼妓和老妪搭手,三个人将那死掉的恩客给迅速抬起,而后和那娼妓你一声我一声继续哼哼唧唧,进入到宅子当中。 内里的宅子不大,正对着坊墙,背阴,里面的陈设颇为简单,燃着几根烛火,看来这娼妓生意也不太好的样子。 床榻上是乱七八糟,高子阳和这两个女的,把酷似自己的那具尸体塞入到床下去,接着隔着窗户看住墙头。果然那不良人也爬了上来,四下里看看,没看到任何人,但又觉得有些古怪,便伏在墙上,支起耳朵。 4.家状明来由 “快,继续呻唤。”高子阳对那娼妓说到。 那娼妓急忙点头,二人又哼哼起来,但总要对话啊? 而老妪则迅速将门给闩上来拖延时间,又对二人说,“老身同时扮演男女,你俩快对。” “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这死掉的人是谁,怎么死的?千万别隐瞒。” 那娼妓回答说,“妾是循墙曲的,名唤王团团。” 高子阳点点头,团团这个名字倒也形象。 平康坊的红灯区,主要集中在入北门后靠东的三曲,生意好名气大的多居住在中曲和南曲,而卑下丑陋的只能在北曲也就是循墙曲操皮肉生意苟活,王团团也是其中之一。 “这人是务本坊国子监里的太学生,据说马上要春闱,昨夜和朋友一起来的......留宿在妾这里,可方才晨鼓时就突发心疾......妾和母亲准备将他摆在外面来能否冻醒......”说到这,王团团支支吾吾起来。 但高子阳却不管那么多。 那不良人果然跳了下来,大约觉得王团团的母亲一人分饰两角实在有些可疑。 时间紧迫,高子阳急忙翻出了那死鬼的衣衫,除去些零碎铜钱外,还有封文牒,打开一看,居然是这位死掉恩客的“家状”: 嗨嗨嗨,不看不晓得,这位恩客居然和自己同姓!名为高岳,家状里写着其郡望本贯为渤海,祖上三代......哎,都死了......哎,但是叔祖居然是那个大诗人高适也!上面清楚地写着高适的官职和封爵,散骑常侍、刑部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实封渤海县侯,赠吏部尚书,后其侄高岑承其门荫为五品太子左赞善,而这位高岳正是高岑之子,因其父为五品官,故得以游学于国子监的太学里,先已通过考试,并投牒集阅,完成疏名列到、结款通保,可于来春入春闱就进士科试,一切属实,由户部出驳榜无误。 而这封家状实则是户部下达的副本,盖着印章,大概是让这高岳参加考试时互相校勘用的。 旁边一面,还写着数行,大致描述了高岳的体征外貌,其实也和高子阳本人相差无几。 高子阳再次急中生智,他也隐隐明白安娜所说的“崭新的河流”是什么意思了,便将衣衫脱下,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再示意那王团团也一样来床上,还特意将炭火盆摆近。 这时那不良人已经咚咚咚敲响了门,大呼自己是“京兆府捕贼官郭锻”,来抓遁入平康坊的宵小的,要里面人快点配合,不然他可要破门而入了。 高子阳故意和王团团惊呼起来,而后破口大骂,说郭锻不知好歹,连平康坊的三曲都敢胡乱搜检。 于是双方隔墙对骂,这时天才麻麻亮,叫骂声在平康坊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老妪也趁机冲出来,在郭锻准备破门的瞬间打开门拦住这位,纠缠诟骂。 “想破坏京城治安的大好环境吗?”郭锻恶狠狠地威胁道, 强行将老妪推搡到一旁,走入进来,却看到高子阳和王团团赤身露体在榻上,说话还带喘息声,顿时有点窘迫,但很快又盯住高子阳,“我怎看你有些熟悉?” “你看我当然熟悉,务本坊和这平康坊上见过数次了。”高子阳毫无慌张,就像他在电视剧本里埋雷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王团团则不免有些害怕,毕竟那高岳的尸体就藏在塌下,她拢住高子阳,高子阳只觉得手臂上满溢的都是肉肉。 “务本坊?”说着,郭锻走近来,一双刺猬眼咕噜噜,看看王团团,又看看高子阳,而后伸出手来,摸了二人肌肤下,“刚完事,如何有些凉?” “这是什么天气!”高子阳生气地说到,就在郭锻准备搜检榻下时,他一把抓住郭锻,怒吼道“滚,我高氏堂堂衣冠人家,务本坊国子监太学生,岂能让你这等卑屑小吏刁难!” 郭锻被他这么一推,往后差点仰翻在地,恼的当即就要拔刀来强的。但高子阳也算是豁出去,或者说他现在就把自己当作是太学生渤海高岳了,便直接将那封家状狠狠掷在郭锻的面上。 郭锻被击中脸部,取下那家状,看到其上分别加盖着户部、吏部的官印,还写着床上这位的本贯、身世和体貌,朗读间高子阳好像是为了更好地验证自己身份似的——缓缓在床上立起身子来,大开大光,有意让郭锻从头看到脚。 “爆炭啊,你可找都知来啊!不良人都欺负到北里的内室来了。”王团团也指着郭锻大叫起来。 所谓的“爆炭”,是娼妓对鸨母的称呼,言下之意是鸨母性情如雷从不姑息的意思。 而“都知”则是整个循墙曲所有娼妓的班头,受官府之命来管辖娼妓们的,这些纠纷往往要她出面。 “吓唬我,我告诉你,这里的三曲可都还在京兆府的管辖下的,就算是都知来我也要搜检个彻彻底底,不会退缩!”郭锻虽然看到高子阳的家状有些心虚胆怯,但嘴巴还是不饶人的。 这时院子里几位中年女子闻讯而来,领头的那位虽有风尘之色,但却脸色含威,笑着不冷不热地走入进来对郭锻行礼,接着自我介绍,“循墙曲都知杨妙儿见过郭长吏,长吏府上就在平康坊南侧的保唐寺,大家都算是一坊内的亲人,何必为难小字辈呢?” “哎,杨都知,平日里可以这么说,但现在郭某公务在身,穿上这身袍子就是京兆府的人......” 还没等郭锻说完,杨妙儿都知就截断话头,“郭长吏,平日里朝士宴聚,京兆府衙署行牒子来北里,我们姊妹们可都是随叫随到的,从没怠慢过黎京尹,你再在这里扰乱生意,一别想在平康坊保唐寺里呆下去,二要是哪日黎京尹找你过节,可别说我现在没提醒过你。” 这话顿时将郭锻喝阻住了,他吞吞吐吐,不得不将家状交还高子阳,而后垂下帽子,余下眼光狠狠扫了周围人一眼,便气呼呼地挎着横刀离开了王团团的房间。 这会蹲坐回床上的高子阳,才觉得双腿因方才的极度紧张,都伸不直了。 此刻杨妙儿见房门重新闩上,便一下横着眉梢,对王团团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5.维鸠占鹊巢 一  王团团当即面如土色,下床咕咚声跪在杨都知的面前,“都知,确实出了人命,救我!”言毕,王团团便从榻底卖力拽出高岳发冷的尸体,杨妙儿和其他几位都吓得往后退了下,而王团团的鸨母王氏也跪下来,向杨妙儿求助。 “怎死的?” “这位短命郎君昨夜在我这缱绻,我本不同意举烛,但晨鼓后此人趁着晨光,看到,看到我的相貌后,居然,居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高子阳心中默默念道。 杨妙儿愤愤摇头,“想必这又是那窦喜鹊做的缺德事——这叫高岳的太学生,有无奴仆追随?” “他好像很穷的,连寻花钱都是那窦喜鹊垫付的,并无奴仆。” 这会杨妙儿看看高岳尸身,再看住高子阳,似乎下了决定,“这位郎君,我不问你的来历,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应互利而非互害,对外我是循墙曲的都知,对内我是循墙曲女社的社官(1),和王团团是立过社约的,危则相扶,难则相救,不能坐视不管。现在避免去京兆府的办法就是,高岳的尸体我想办法处理,此后你就代替高岳回务本坊。” 这个提议也正是高子阳求之不得的,他原本最怕的是在长安城乃至整个唐帝国没有自己的身份,现在命运让他有了,总的来说是件大好事,于是他便下床,对杨妙儿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虽然外面已经有阳光,但这个房间里还是格外的阴沉,杨妙儿坐在榻上,光线下只露出她的半边脸。 高子阳有些忐忑地坐在房间的对面。 几位壮硕的妇人自另外个屋舍走来,将高岳的尸身拖曳出去。 “这位郎君,马上高岳的尸体就进了循墙曲密室的灶台里,一阵火炼后,将变得无影无踪,也即是说此后在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只有你,你就是高岳,高岳就是你。”杨妙儿沉稳地缓缓说到。 我就是高岳。 高岳就是我。 自此在这个国度和时代里,高子阳这个名字要成为过去,成为秘密掩埋在自己心中了吗? 恰如安娜所言,我要踏入条崭新的河流,而那条旧的河流,我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高子阳成了高岳,他将高岳的太学生衣衫穿戴整齐,发觉有不少补丁,心知这位高适的侄孙在长安城内混得也是落魄。 循墙曲是低等娼妓聚居的地方,绝不是什么纯善之地,它是有“灶台”的,说白了是杨妙儿和诸位娼妓秘密结社的聚会地点,也是私刑和做不见光事情之处。 所以墙壁上砌着的灶台,就是用来焚化尸体,消灭证据的。 灶台边挂着幅画,里面是个男人像,杨妙儿跪在其前,要求新的高岳也跪在其前,“这是我们娼门的祖师爷管夷吾,你得在他的面前发誓。高郎君你得知道,你走出平康坊,我们循墙曲可以避免京兆府官司,你也能在这长安城落脚,但将来万一有什么曲直的话,占便宜没破绽的是你,可不是我。所以我要你在管仲面前读誓。” 高岳心想杨都知说的也有道理:旧的高岳很快就要灰飞烟灭,他鸠占鹊巢,继承了唯一的“太学生高岳”的身份,此后就是死无对证。 于是高岳便取来纸张,竖起手指,对着管仲的画像磕磕巴巴地将誓词读了一遍。 杨妙儿笑着点点头,“郎君不要嫌弃,这管夷吾可是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人物,你堂堂七尺男儿在他画像前发誓,也不算辱没,希望郎君以后能成为像他般的人物。” 接着杨妙儿的话语变狠,“以后循墙曲有桩秘密攥在郎君手中,切莫辜负反悔,本都知先前对郭锻说过,若他造次,本都知有办法让他在平康坊保唐寺呆不下去,对你也是一样。” “是,以后我高子阳,不,咳咳,我高岳绝不将这里的事说出去!”高岳急忙托起衣袂说到。 很快灶台密室内,“旧高岳”的尸体被几名壮妇塞入灶台膛内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阵急促的声响,接着灶台里的火焰“砰”声迅速爆燃起来,火星洒出来,整个密室的砖石亮了几下。翻滚的火焰以可怕的速度吞噬了旧高岳的身躯,其焦黑、扭曲、熔化,和木架一道化为乌有,爬上了密室外墙壁的烟囱,化为了平康坊循墙曲冉冉升起的一股黑烟。 高岳怔怔看着灶膛内的一切,“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算是鸠占鹊巢......” 不一会,他从密使房门里走出来,戴着幞头,恰好将他不长的头发遮住,这样没人会留心他是个没发髻的人。 杨妙儿、王团团、王氏一干人在外面的小庭院里等着他,“高郎君。” 这下连王团团都做出讶异的表情来,眼前的这个人还真的和那太学生高岳毫无二致! 此刻已是上午时分,小庭院外靠近中曲的墙门,忽然响起了呼唤高岳的声音,“逸崧兄(高岳之表字),已是初八之日,我们结伴去保唐寺玩耍,随后还有晚宴要去中曲呢。” 院门打开后,高岳和王团团走出,只见一圈纨绔子弟正站在小横街上,领头的一位满脸促狭的年轻公子,看了高岳两下,接着似乎没忍住,噗嗤声笑出来,接着众人都带着嘲讽哈哈大笑,还有人指着王团团前仰后合。 那年轻公子身边,有个浓妆且貌美的女子,也用手帕遮住嘴唇,看起来忍俊不禁。 王团团大为窘迫,低头呆在高岳背后。 高岳勾勾手指,意思是在问团团,“这撮鸟是什么人?” “窦申,字存一,当朝窦中丞(2)族子。”王团团探了探,低声说道,看样貌颇有些畏惧这位。 高岳当即明白了,方才扬妙儿所言的“窦喜鹊”应该就是这位窦申,于是便面带微笑走下门阶,“去保唐寺好啊,昨夜的寻花钱还有烦存一垫付,我高岳真的是得了天那么大的福分,才交到存一你这么个朋友!” 然后他看了看窦申旁边的那位浓妆女子,也礼貌性的笑了笑。 结果窦申和那帮纨绔们笑得更放肆了,简直将高岳当傻子般,“逸崧啊你是不是昨晚受到这位王团团的惊吓了?你忘记了?之前你认为一起眠宿的,可是润卿啊!” “被掉包了,到现在都看不出来。” “傻了吧?” 其余人都应和着这位喳喳叫的喜鹊,狂笑起来。 6.但求一通榜 高岳眼珠一转,心中明白了,原来那个可怜的旧高岳被这叫窦申的耍了,窦申先是假装好人,邀请穷太学生高岳来平康坊寻花问柳,再叫那名润卿的中曲尤物去勾搭他,结果乌灯黑火里伴宿的却是丑陋肥胖的王团团,怪不得晨鼓后高岳看见了枕边人的真面目,又恨又羞,发了心疾一命呜呼。 “高岳啊高岳,害死你的人你可知晓了?是这位窦喜鹊,你就算化成了灰,也要去找窦喜鹊算账。” 话虽这么说,高岳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而是搂住王团团,对窦申一本正经,“你们有所不知,正所谓不睡过,不知道团团的好。” 结果众人一愣,接着笑得更开心了。 平康坊保唐寺前,虽昨夜风雪,但此时依旧人山人海,此地每月八日固定是坊内娼妓们出门祈福的日子,出行前娼妓给鸨母绢一匹,而后自各曲走出,带着婢女来寺庙里祈福、观戏,当然还有更重要的,趁机抛开那些应酬的恩客,来和心上人相会——故而寺庙院墙内外,都是长安城内的士子读书人,跑来和相好的约会,当真是热闹非凡。 寺门前,窦申和浓妆艳抹、风情万种的楚娘润卿相伴,小厮奴仆们举着绫罗伞,还举着旗幡上面大书着“北里中曲”,身后那群趋炎附势的纨绔和小儿都拍着巴掌喊着“画中人,凡间仙,才子配花魁”,当真是威风八面。 很快喝彩变为了哄笑,窦申行列其后,两个小厮举着把破烂伞,下面走着的是穿着寒酸皱巴学士服的高岳和相貌低下的王团团,也举着个麻布做的旗幡,上面用黑炭描着歪歪斜斜“北里循墙曲”的字样,一片“穷酸配夜叉”的嘲弄声四起。 王团团很是痛苦,因为在平康坊当娼妓最重要的就是要艳名远播而非颠倒,但高岳却泰然处之,暗自盘算“我现在起点毕竟是堂堂太学生,毕业于全帝国最高学府,比我先前那个西京市某大学历史系应该强得多,完全具备应试做官的资格。做官,有趣,然后应该是步步高升,锦衣玉食,主宰庙堂,迎娶唐朝白富美,在这个时代走上人生巅峰,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唉,就是马上的春闱科举应该如何应对呢?” 刚在歪歪得起劲时,门坊边墙下,突然有个须发斑白,也穿着件半新不旧学士服的男人,冷不丁对着自己喊了声,“逸崧!” 高岳愣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那男人喊得是自己,而后望着他,也不清楚对方是谁,只见此男人大约四五十岁年龄,满脸皱纹,冻得抖抖索索窝在墙下雪地里,在保唐寺内外的红男绿女当间显得很扎眼。 “你......”高岳也不好意思说不认识对方,因为害怕露出破绽。 但那男人手里举着卷诗文,讨好地捧到窦申眼前,还对高岳埋怨说,“逸崧啊,你结交了窦郎君这样的俊杰,也不知会愚兄一声。”接着又低声下气地对窦申说,“窦郎君,这行卷(1)名为文编,皆是某自往年诗作当中,选出最中意者结成,因得到消息,知晓窦郎君不日即将以荫出仕美原尉(2),并在平康里举办饯别之宴,特来献拙赋共十三首,尘冒尊严,无任悸栗之至!” 窦申满脸鄙夷,直呼这男子的名字,“原来是太学的刘德室,这些日子到处投行卷和温卷,怎么都投到我的头上来了?”说完接过刘德室的行卷,交到了旁边楚娘的手里,楚娘解开卷轴品咂起来。 ......高岳也大为惊愕,面前这个半糟老头居然还是个太学生,全帝国最高学府怎么会有如此落魄高龄的人? “窦郎君可怜可怜我,我自家乡来此长安城太学,困顿在科场当中,累试不第已十五年,到现在人不像人鬼不似鬼。央求你对窦中丞说一声,只要说一声,某便能得偿平生之所望,此后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刘德室的言语变得大为悲恸,就差给窦申跪下来了。 窦申有意要给刘德室难堪,顺带刺激高岳,便冷笑着说,“刘德室啊刘德室,你好歹也是衣冠后代,靠的也是祖上门荫入的太学,当然知道这太学生也和江湖之士子一样,要靠诗赋文章才能及第的,现在你左一个行卷,右一个温卷,到处请托,把国家选士当成什么了?我说你陇西刘氏先代也出过不少朝堂之人,怎么到了你这里,唉,啧啧,就如此不堪。实话和你说,家叔父虽然贵为中丞,但这春闱主司又不是他,休要病急乱投医。” “我先前已行卷于知贡举的常礼侍,可迄今未有得到回音,只求窦郎君金口,知会中丞一句,让中丞略施援手,一道通榜即可啊!”刘德室越说越急,最后情绪激动,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这时,高岳凑在王团团身旁,询问道,“主司我倒明白,不过通榜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那窦中丞不主持科考,也能决定取谁不取谁?” 王团团心中知道他是假冒的高岳,可能对这里的内情不清楚,但她是平康里的人,平日对士子情状多有了解,便答道“郎君猜的对,主司主持的春闱考试,然而朝中贵胄也可知会主司,共同决定录取哪些士子,这就叫通榜,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我去,这难道就是促进我国人才选拔制度变得公平公正公开的科举,这通榜确定不是关系户堂而皇之走后门? 难怪这刘德室要到处投行卷,展示自己的诗作,大概是想引起朝中权贵的赏识,现在居然都投到窦申这样小字辈的头上来了。 “好了,我知道。但叔父日理万机,看还是不看,那就得看你的造化了。”窦申哂笑着,表示接下了刘德室的行卷,然后转身带着嘲弄的语气指着刘德室对高岳说,“我听说,十五年前这位刘德室来到长安时,那时真的是气势盖人,觉得全天下无人可及他的文采,取状头如探囊取物,谁想到现在居然——逸崧啊,我劝你要好好做人,每日精进,别到十五年后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高岳不言语,只见那刘德室听着窦申冷言冷语的数落,但还是不敢发作,压着驼背长揖到地,唯唯诺诺,双鬓衰草般的枯发在风中抖动着,看得让人格外心酸。 7.京中恶少年 “十五年后,窦郎君怕是早已平步青云,跻身台阁了吧?”后面立刻就有人恭维道。 窦申哈哈大笑,“这也是我窦家门风好,陛下青睐,逸崧啊你放心,到时你若还没及第,等我给你通榜。”说完,大摇大摆迈入到了保唐寺的壁廊里,去和楚娘观看名家的佛画去了。 “神气什么?不过是靠叔父的门荫就能强占优异资源的官二代罢了。”高岳对着窦申的背影,默默在心中竖起中指。 那边,刘德室起身跑来牵住高岳的胳膊,很急切地说,“逸崧你这两日在平康里混的......感觉脸色都变了......听愚兄一句话,郭汾阳夫人薨去,几乎半个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要去吊唁,正是我们投行卷的大好时机,到时候你陪愚兄一起去,定会得到哪位高官或文坛宗师的赏识的!” 高岳被他摇得前后摆动,心中又可怜又可笑,“老兄你这样疯子似的去投卷,肯定是不行的,莫不是魔怔了?”不过嘴上还试探了下,“好,明日我就回务本坊国子监去,不过我有疑问啊贤兄。” “但说无妨。” “窦申有门荫可以当美原尉,我们俩也有门荫,为什么一定要走太学考科举呢?不能直接当个官吗?” 刘德室的嘴巴长大,他摸摸高岳的额头,确定对方没有发烧,而后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逸崧你糊涂了啊,不由科举进士做的官,哪里有什么清贵可言!十有八九当的是不入流的官,那样你甘心吗?窦申不同,他有他叔父御史中丞的庇护,自斋郎(1)开始做起,现在已要去补美原这种畿县县尉的肥缺,自然步步平登,可你我有什么啊?” 高岳似乎明白了些,又似乎不甚明白,只是点头说知道。 谁想刘德室又拉住高岳的衣袖,直接向保唐寺内里迈步,“那事不宜迟,快随我去给寺中方丈了然师父投行卷。” “连和尚你都不放过?” “你不知道,了然师父精通诗文,和很多文坛泰斗都有交往的。” 结果前脚刚迈入保唐寺的庭院,就看到一名中年妇人提着个食盒,身后跟着个少女,挡在了刘德室和高岳的面前。 那中年妇人深情款款地望着刘德室,唤了声“刘郎”。 “双文!”刘德室说完这妇人的名字后,有些羞愧,便用衣袖遮挡住自己的脸,那行卷也落在了地上。 高岳弯身将其捡起,恰好和做同样动作的少女的手指微微碰在一起,那少女不好意思地回身站立,还带着有些窘的微笑,高岳遂将文编行卷拾取起来,抬眼看那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耳著明珰,梳着环髻,刘海覆额,明眸皓齿,玉足下是对木屐,看模样打扮更像是南方来的姑娘,和长安本地女子颇有不同。 又回头看那中年妇人,对着刘德室满是温暖的笑意,这肯定是刘老兄在平康坊的相好,还郎啊郎的?这少女该不会是刘老兄的私生女儿? “刘郎,马上你就要应试春闱了,我听说你会来保唐寺投行卷,所以做了些好吃的。”那妇人还是满面的笑,提起了食盒说到。 “双文,何必如此呢?”刘德室又是感动又是羞惭。 高岳也觉得这个叫双文的妇人,虽是平康坊风尘女子,但对落魄的刘德室真的是好,心地必然善良。 只是不清楚刘德室在家乡是否还有妻室,在苦苦等着他功成名就。 双文又望着高岳,笑起来招招手,示意他也可以一起来吃,她的脸是圆圆白白的,一笑眼睛细长,挤出些不惹人厌的鱼尾纹,看起来就像庙中的观世音菩萨那般。 保唐寺带着残雪的花廊下,一行五人包括王团团,找了个僻静洁净的台阶准备坐下。 高岳刚准备落屁股,就被刘德室心急火燎地一把拽住,连连摇头,说贤弟你如何这般不细心? 这话说得高岳一脸懵,刘德室便解释说,你这样坐就是谐音“落第”啊! 哦,原来是科场迷信,结果王团团和那齐刘海的少女听这话,一起笑起来,说“高郎君坐在台阶上,也可谐音及第啊!” 这解释好,看来这少女年龄不大,但却冰雪聪明得很。 王团团嘛,唔,叫做内秀。 “是啊是啊,没那么多讲究的。”高岳毕竟是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一屁股坐在了阶上。刘德室无奈,也只得随他一起坐下。 食盒打开,香味扑鼻,最上面一层是胡麻饼,高岳连说我不客气了,就麻利地将胡麻饼分配好,随后那叫双文的妇人端出了食盒的二层,高岳一看不由得口水直流,原本他以为那夜在安老胡儿那里吃的羊肉馅蒸胡和羊杂羹已是人间美味,但和双文这个比起来还是有所不足:只见食盒二层里方方正正地切好了数块羊肉脯,上面浇上了盐豉、姜末、麻椒和饧蜜,炙烤得汁水四溢。 高岳将肉脯夹在胡麻饼间,只咬了一口,就觉得有无数小羊欢腾地在他口腔当中咩咩地跑着。 “你俩是......”连吃了几块胡麻饼夹肉脯后,高岳才腾出嘴来问双文和刘德室的关系。 双文的脸闪出些红晕,说她其实姓宋,并低声说“我和芳斋已相好十年了,我特别仰慕他的文采。” “别说了双文,我只觉得惭愧,这么多年也不能考中,连带你出名。”刘德室叹口气说到。 “那是科场的主司们不识才。”双文急忙安慰道。 不过既然刘德室和这位宋双文相识不过十年,那这少女应该不会是刘所出。 宋双文便介绍说,这少女名叫住住,是自南方越州来长安城的,幼年丧母,她父亲也是个县尉级的小官,十年前带着年幼的住住来长安城的吏部参加铨选(2),因路途劳累而染上疾病,撒手人寰。住住便被宋双文收养,取了这个教坊名——宋双文说自己已年老色衰,准备将住住培养为自己接班人,故而住住尚未待客。 “住住的绰号是小越州。”那边王团团插嘴道。 话音未落,忽然花廊出现几个衣着怪异满脸凶悍的恶少年,大摇大摆地走到他们面前,一脚踢翻了食盒,高岳眼睁睁看着还剩下几块至味的肉脯滚落到尘土当中,气愤得眼珠都凸出来,抬眼盯住那三四名恶少年。 8.赳赳蔡佛奴 带头的恶少年在小越州的尖叫声里掐住她的胳膊,“小凤哥在保唐寺东面的酒肆里等你,随我们走。” 刘德室吓得缩在旁不敢动,谁都知道这群坊间恶少年平日里根本没王法的,而宋双文刚准备拉回住住,就被其中一位推了跤,“老猪狗闪边去,你早过点儿了,小凤哥想得到的是宋住住的本元。” 高岳则起身,冷不丁猛地踹了一脚,“给我向肉脯道歉”,踢中其中位恶少年的肚子,对方当即口鼻窜出酸水来,松开了小越州,捂着腹部跪在地上。 高岳收回脚后,也有些心悸,便乘机模仿金吾仗院士兵的口吻呵斥道:“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四方腹心之地,你们胆敢如此做,视京兆尹为摆设吗?” 几名恶少年听到“京兆尹”字号后都哈哈大笑起来,连说“你可知小凤哥和京兆府是什么关系?”而后直接拔出佩刀来,数面寒光闪闪,将高岳围在核心。 结果这时跑回假母身边的宋住住径自大喊道,“蔡佛奴你这个不中用的在干什么啊,郭小凤要夺我的本元!” 花廊那边,窦申、楚娘等一干人刚好观赏完佛画,正走回来,见到此景窦申将其余人拦住,冷笑着说先看看“高髇儿”(1)会怎么办。 但还没高岳做出什么反应,花廊角门处,随着宋住住的声叫喊,劲风掠过,一个人影飞也似地冲入进来,二话不说,先是飞起一脚,踢得当中的那位恶少年后背声脆响,此人先是被高岳踢中腹部,现在直撞在花廊柱子上,震得雪如灰尘般直落,当即咕咚声往后仰倒在地,血流满面,昏厥过去。 楚娘吓得惊叫声,扑在窦申的怀里。 另外个恶少年吼声,握住短刃回手就劈刺,结果那人头迅速一沉,躲过刃尖,直接抢入恶少年怀里,双手一抱,腰身一挺,直接将恶少年连人带刀摔过了肩膀,那恶少年头反着重重砸在花廊下的地板上,铿然有声后,翻了下身,便四仰八叉也不动了。 “这少年,使的似乎是军营里的角抵(2)功夫啊。”窦申暗自思忖。 这下还有二位恶少年,吓得连刀都落在地上,贴在那边的墙角,准备顺着墙根逃走。 高岳鼓起勇气,一溜烟抢先横在角门边上。 “让开!”但高岳拼命将二人给拦住,往回推搡,二人无路可走,只能缩在墙角,看那个被宋住住称为“蔡佛奴”的年轻汉子,拍着手靠近自己。 那两恶少年的贼泼皮本性上来,索性将身上的衫子褪下来,露出了满身的纹身来,企图由此来恫吓住蔡佛奴。高岳见这二位的纹身,当真是精美无比——一个浑身绣着个面目狰狞的多闻天神图,是栩栩如生;另外个居然自肩膀到整个后背,刺着幅山水画面,有云、有水、有树、有飞鸟、有青峰,随着肌肉晃动,那幅画居然浮动起来,如梦如幻,旁边还还刺着王摩诘的两行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看来还真是位有文化的流氓。 高岳啧啧称奇时,当面的蔡佛奴也将上杉刷得褪下来,露出浑身的筋斗肌肉,转过背来,居然也有纹身刺青,高岳见居然也是两行诗, “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惧阎罗君”。 “真的,真的是蔡佛奴。”其中一个恶少年颤抖着说到。 佛奴当即带着些得意,看了下台阶上的宋住住,一下又将衣衫穿上遮住刺青,叫这二人快滚。 花廊院落的地板上,被打倒的两个恶少年还横躺着那,不省人事。 “怕,怕什么,蔡佛奴你也知道我们是小凤哥的人,而小凤哥的父亲......”结果另外个不服气的恶少年话还没说完,头就被蔡佛奴铁般的拳头一击,咚得声响,鼻梁骨碎裂,后脑猛地砸在花廊墙上,接着鼻眼铺开团猪肝色,依着墙壁慢慢岔开腿坐躺下来,头歪在一旁,晕过去了。 “看到我身上的刺青了吗?滚!”蔡佛奴瓮声瓮气地用手指着自己。 “那个小凤,是个什么人,胆敢仗着京兆尹的名声在京中为非作歹?”这时窦申趁机走出来,在一众人等的恭维里朗声呵斥道。 “想摘桃子沽名钓誉?”高岳心念,“小子,我在剧本里埋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还没等窦申继续往下说,他奋发揸开五根手指,使尽平生力气,对着最后位恶少年的腮帮就是一击,这记真的是狠,整个花廊院子都能听到清脆的掌掴声,窦申身边的楚娘又吓得花枝一颤。 整个花廊院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高岳的声音回荡: “什么小凤哥?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堂堂太学生高岳高逸崧,和你说话的这位是窦申窦存一,他叔父可了不得,是当朝御史中丞,别说什么小凤哥,就是黎大尹(3)本人在此,也要给窦郎君七分八分面子——说,小凤哥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打劫住住的本元(4),光天化日抢人东西还有没有王法?” 这话说得窦申尬在原地,整个院子内外的人都啧啧着:原来这位就是窦中丞的堂侄啊! 那蔡佛奴哼了声,用大手擦了下汗,说“什么稀罕人物?郭小凤就是京兆府不良人郭锻的儿子,狗崽子罢了。” “佛奴啊,可千万别这么说,郭锻毕竟是你的......”宋双文赶紧出来阻止。 原来这群人包括郭小凤和蔡佛奴之间应该都是认得的。 “原来区区的......”窦申刚准备威风地呵斥,结果那边高岳又反手狠狠抽了恶少年第二个嘴巴,“区区卑屑小吏的儿子也敢如此,哪日窦中丞一句话,叫他父子一道骨肉为泥,滚!” “是是是。”最后那恶少年捂着红肿起来的嘴,穿过角门落荒而逃。 高岳背着手(手背也有点红肿),立在原地,轻咳两声。 宋住住和王团团率先喝彩,接着围观的人也都一起鼓掌,高岳立在中央,俨然英雄青年的模样。 蔡佛奴一跃而上,关切地问住住说没事吧。 住住说你都来了能有什么事啊,那郭小凤总不能隔空夺我的元吧。 蔡佛奴顿时嘿嘿傻笑起来。 而窦申则讨了老大的没趣,狠狠拂了下袖子,接着心思一转,就含笑着对高岳说,“天色已晚,平康里的晚宴还请逸崧务必赏光。” 9.元家校书郎 “存一啊,刚才芳斋兄已请我吃了食盒,天色也不早了,马上宵禁前我便和芳斋兄返归务本坊了。”高岳不想和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窦喜鹊再纠缠下去。 窦申立刻将脸转向刘德室,带着阴冷,“刘德室,你那行卷还想不想出现在我叔父眼前?” 刘德室立刻就屈从了,他可怜兮兮地牵住高岳衣袖,央求道这位窦郎君根本得罪不起,贤弟你还是去赴宴,晚上若是回不来,就在平康坊里留宿,反正你向来喜欢眠花宿柳。 高岳心想,原来以前的我居然是这样的人。但看刘德室实在可怜,便也只好答应下来。 很快保唐寺的方丈了然师父,带着众僧顺着花廊走来,见到释门圣地居然发生斗殴,不由得十分生气,对那蔡佛奴说,“见你涂墙灰手艺不错才叫你来木兰院做事,结果一来就惹是生非,去结钱,明日休得再来。” 蔡佛奴冷哼声,向住住道别后,对高岳点点头,抓起衣衫就大踏步走了。 而刘德室一看了然师父来,激动地捧起行卷想要去投,但却被几位堂上僧粗暴地拦住,并推下台阶,了然弓腰上前,满脸谄笑,牵住窦申的手,邀请他去木兰院的萧斋(僧房别称)去饮茶参禅。 窦申满意地笑笑,答应了然的请求,对高岳说“逸崧在此稍候。”便在了然的伴同下往那边的僧院去了。 “双文,你好好保重自己,我要回务本坊了。“刘德室拾起地上蒙尘的行卷,对宋妪说到。 当他踏步在寺门前时,宋双文忽然喊了声“芳斋”。 刘德室回过脸来,满是愁苦沧桑,双文忍住不让自己哽咽,只是说了句“祝刘郎今年能鱼跃龙门,再无惭恨,妾身备好烧尾宴候你。” “唔。”在双文的眼中,十年前那个意气奋发的刘德室已被长安米贵、奔走权门的生活消磨殆尽了,现在的他只能佝偻着背,毫无自信地回答了这声,便消失在横街那边。 接着双文和住住也向高岳道别,收拾好食盒返家了。 高岳在王团团的陪伴下,踱到了花廊和佛堂间的墙壁前,看着其上绚烂飘逸的绘画,自西边照来的夕阳越过了矮墙,给所有壁画镀上了神圣的光晕,高岳心中默默盘算着,“现在我的身份是有了,并且还是堂堂太学生,起点确实很好。但按照他们的说法,刘德室这么大年纪了还窝在太学里,功名不就,和后世那个范进差不多落魄。初来乍到的我,又靠什么能比刘德室做得更好呢!如那个叫安娜的火狱之主不再出现,只能靠自己,怎么办,难道真的要重拾当年高考复习、大学考研的毅力,在唐朝这个时代博中科举?” 随后他做出下步的规划,那便是“返归太学,然后刻苦学习各种经书,哪怕马上这次的春闱落第,凭我先前堂堂研究僧的完备应考能力,坚持不懈,二三年后也是可夺取功名的,当那个什么进士。” 刚想到这里,王团团突然自后面牵拉下他的腰带,脸带忧愁和惊惧,“郎君,马上平康坊的晚宴,窦郎君即使不说你什么,但肯定要寻我的促狭。” 高岳心中明白了,平康里的晚宴窦申肯定要继续给他下马威,这个官二代平日里就以欺辱自己或刘德室这样的人取乐,而王团团是伴在自己身边的,如果自己反击,那么团团就会被殃及池鱼。 毕竟王团团是个内秀而善良的人,再加上也算是他混在大唐的半个引路人,所以高岳答应她,尽量对窦申的挑衅保持克制态度,为了她,也为了刘德室兄长。 王团团这才欣慰地笑起来,她虽然容貌肥胖丑陋,但心地确实很善良的,一直和假母王氏在平康里相依为命,苦苦求生。 这会儿,花廊院子里那位被蔡佛奴踢晕的恶少年满脸是血污,慢慢爬起来,望望四周也没什么人,就站起来踢了另外二位被佛奴摔晕打昏的同伴,接着三人互相搀扶着,晃晃悠悠离开了保唐寺...... 夕阳西沉,平康里的中曲处,窦申的夜宴也热热闹闹地在楚娘的堂宇开始了。 待到高岳和王团团走到楚娘的屋舍堂前,觉得此处果然和循墙曲大有不同:庭院内的雪早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还有怪石清池,分列左右,小堂上不但垂着精美的帷幕,还到处点着不菲的红烛,足见楚娘私财的丰厚,和王团团的寒酸不可同日而语。 堂中央早已排上加枨(凳子椅子腿间,用来保持稳固的横木)长榻,中间夹着长短食案,各色菜肴和酒盅琳琅满目,楚娘的假母(爆炭)“袁州婆”带着群浓妆艳抹的娼妓早已在此专候多时,更有乐工坐在四周,一见窦申出现便齐奏音乐,一时间笛子、箫管、羯鼓、拍板都铿锵起来,是好不热闹。 窦申很是欣喜,便摆摆手,厅堂顿时寂静下来,“袁州婆,不要如此殷勤,这筵席虽然名为送我去赴任美原县尉,可实则真正的贵宾更在后面。” 话刚说完,高岳就抢先半步,站在窦申旁,指着自己颇为感动,难不成窦申所说的“真正贵宾”便是自己? 窦申大翻白眼,快速说了句,“说的是你吗?闪开!” 高岳便无趣地退下。 这时,楚娘堂宇的正门大开,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轻贵族,在群随从的前呼后拥下,得意非凡地踏入进来。 “阿兄!”见到这位,窦申立刻一改惯常的倨傲,快步迎了上来。 高岳赶紧问身边人,原来这年轻贵族,正是当朝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元载的幼子,秘书省校书郎元季能,被窦申当作贵宾邀请过来的。 立刻人群嘈杂起来,恭维阿谀声不绝于耳,将高岳和王团团挤到了墙角,又一阵风般,众星拱月般随着元季能,纷纷踱入到了筵席正堂上,各自据长榻而坐,高岳和王团团登上台阶后,只剩下深处还有个位置,便坐下来。 席间高岳才发觉,他身为现代人的坐姿和窦申、元季能等男子坐姿并无不同,都是在榻上岔开腿用屁股坐,这叫“胡坐”——可袁州婆、楚娘还有王团团则是跪坐在榻上,足见男女有别。 而后高岳听到的,全是官场互吹。 10.七宝玛瑙杯 元季能赞美窦申年轻有为,能去畿县美原当县尉,一旦秩满免不得要回京来当监察御史,接下来就要去尚书省当郎官,早晚当历诸省登台阁,前程不可限量。 而窦申则夸奖元季能不由科场,直接当上羡煞士子们的校书郎,起家如此清贵,不久后必为中书舍人。 互吹完后,乐工、娼妓、帮闲们便一起鼓掌喝彩,袁州婆趁机问“不知这中书舍人是做什么的?” 窦申表情恭敬得夸张,“中书舍人,掌知制诰,撰王言,画五花判,政令莫不出自其手,人都说是半步宰相,意思是差半步即能登顶为人臣之魁。” “原来是半个宰相,早晚岂不成整个宰相!”席间人都表情夸张,口舌啧啧,来满足元季能的虚荣心。 “更为厉害的是,皇上倚重,特下令舍人可分政事堂宰相的会食,宰相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窦申继续吹嘘到。 “那元校书岂不是马上就能和元中郎父子同在政事堂会食?荣耀啊,开元年间有三戟崔家,不久后就得有同食元家荣耀啊。”有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惊讶地大叫起来。 高岳在旁边,听得浑身肉麻。 “哎,诸位有所不知,据我所知,中书舍人名义虽说分政事堂的食,可实则和宰相所食并不同庖。”元季能笑着纠正说,“因那宰相的食,岂是福薄的平常人可分的?传说有前宰相在政事堂会食,亲弟弟来探望,于是便一起吃了餐,你们猜如何?他弟弟吃完后,回去后就中风而卒,正是可叹可怜。” 众人先是乔模乔样地咋呼起来,“可兄弟不比父子啊!”席间不知何人又恭维了这句,心领神会的元季能和窦申立刻都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窦申的目光恶狠狠移往并未作声的高岳身上,接着说道,“高郎君你若不小心,吃了政事堂会食里的一根鱼刺,怕不是直接肠穿肚烂?” 笑声里,大伙顿时将目光转到了高岳的身上,高岳顿觉无数根鱼刺飞来扎在心上,窦申的话很明显是在挑衅高岳:和我俩比起来,你将来注定就是个福薄禄浅的命。 这场面吓得王团团低头不敢作声,她明白元季能的父亲是当朝三品宰相,窦申的叔父是当朝四品御史中丞,他俩嘲笑高岳这个太学生,简直是天经地义的。 高岳的小暴脾气上来,没想到在这个时代也有如此多的势利眼!但他转念一想,封建王朝可不就是这样?自己找不出什么实际的驳论,可也不能让对方小觑。 于是高岳悠悠地回了句,“莫欺少年穷啊!” 高岳说这话是有底气的,毕竟我是全国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学生。 接着整个筵席都呆住了,人们似乎在品咂着高岳的这句惊世骇俗的言论,元季能的表情尤其严肃起来。 空气凝固了大约几秒,元季能的脸突然绽开,和窦申及在场所有人(除去王团团)都更加放肆地爆笑起来,“这位高郎君真是快人,莫不是还活在梦里?”元季能的眼泪都飙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窦申问到。 “长安米贵,再过一年半载他便说不出这话来,和那刘德室一样。” “区区太学生,还要靠百官匀出俸料钱来养着,口气倒是不小。” “行了行了,别败酒兴,苏五奴叫你家娘子来唱lt;踏摇娘gt;来!”窦申说完,皱着眉看着长案,说到“袁州婆你好歹也是北里数一数二的富户,怎饮酒的器皿如此寒酸?” 元季能当即从仆人那里,取来了雕刻华美的金杯,砰砰砰一溜摆在案上,“存一,用我的杯子来吃,莫要嫌弃。” 镶银金杯,在烛火照耀下一片璀璨迷离,贵气顿生,众人无不羡慕喝彩。 尤其是元家公子手中的那个七宝玛瑙杯,更是流光溢彩,就连高岳都看得目不转睛。 这杯子,元季能说是他父亲的至爱之物,本是西域更远处的大食国所产,贡献给当朝圣主的,又转赐到他父亲的手中。 这时歌声突然从帷幕后传出,高岳只听到声“苦也!” 众人便大笑着,拍着手掌,跺着脚应和歌声喊到,“踏谣,和来!” 里面又传来声“何来与这冤家结为夫妇?” 众人就边喝酒,边笑着继续打拍子应道,“踏谣娘苦,和来!” 接着名涂脂抹粉的妇人走了出来,想必便是那苏五奴的妻子,走到名宾客前就唱一句,句句不断,人们应和也不断,这便是踏谣。 高岳听着,似乎每句都是在埋怨自己丈夫,有的是说丈夫长得如何丑,有的是说丈夫如何家暴自己的,还有的甚至论及床笫之事,还伴随各种动作,就有些不堪入耳目了。 “唉,看来这古代的歌谣,比现在还庸俗。”高岳在案上敲着手指说到。 踏摇娘唱完之后,众人便又开始行酒令,元季能喊了句“口”。 那楚娘便快捷地对了句“恰似无梁斗。” 斗,是盛米的器具,口的形状与其类似,这便是对酒令了。 元季能哈哈笑着,摸着楚娘的脸颊,窦申也不以为意。 接着窦申行了个“川”字。 众人都对不上,于是纷纷罚酒。 直传到高岳前,王团团悄声提醒道,“川,郎君您就对‘直如堂上椽’。” 于是高岳很快就对了出来,众人齐齐点头。 烛火下,窦申见是王团团在帮忙,不由得怀恨在心。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促狭的招数来,高岳忽然又补充了句,“窦郎君出这个川字出得好,诸位见它三笔如堂上椽,可惜起手那根是歪的。” 所有人先是愣了会儿,接着轰然大悟,不少娼妓和乐工都别过脸去忍俊不禁。 “川”字起手那笔确实是歪的,若比作堂上椽的话,实则在嘲讽元季能和窦申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膏粱子弟。 元季能勃然作色,刚要摔掉自己手中的七宝玛瑙金杯发难,那边窦申不动声色地摁住他的手,“元校书,席间都是风雅之士,不须和高岳一般计较,俗话说的好,嘲士嘲妓——看我的。” 接着窦申就高声说道,“逸崧果然好文采好口才,不如我们以他身边作伴的王团团为题,各自吟诵首诗如何?” 听到这话,王团团吓得是浑身榖栗,就像头待宰的羔羊,终于刀还是杀在她的脖子上了。 本身在循墙曲里讨生活就已够艰难的,现在还要遭受这群贵公子的嘲弄和践踏。 “哎,你?”还没等高岳拉住她,王团团就自榻上跃起,不及穿鞋子,咕咚声跪在窦申和元季能的面前,不住叩首,哀求他们不要写诗嘲讽自己。 11.楼倒须臾间 可这二位根本充耳不闻,元季能满饮一大盅酒后,在乐声齐奏里走向厅堂墙壁彩版处,提笔写了首《嘲王团团肥硕》: “盘古当时有远孙, 尚令今日逞家门。 一车白土染泥项, 十幅红旗补破裩。” 写完后,众人刺耳的笑声炸起。 高岳一看,肺都要气炸,这首诗嘲笑王团团胖如盘古之子孙,裤子破了要十面旗子那么多的布才能补齐;又笑她皮肤黝黑如土,要用一车白泥才能染白脖子——这简直是对人尊严的最大侮辱——要是这诗流传出去,那等于是绝了王团团的生路。 那边,王团团不住地磕头,哀叫道“请郎君们罢手。” 然而欢快的音乐里,尽情的鼓掌笑声里,元季能将笔又递给了窦申,窦申在另外块版面上挥毫,也写了首《嘲北里妓王团团》: “黄昏不语不知行, 鼻似烟窗耳似铛。 犹把象牙梳插鬓, 昆仑山上月独明。” 这首诗写完后,众人笑得更加癫狂起来,那楚娘笑得趴在食案上哎呦哎呦捂着腰,直不起来。 这首诗笑话王团团黑到走在夜晚里,如果不说话别人都看不出来,她将象牙梳别在发髻上,就好像“昆仑山上升起轮明月”。 所有人的笑声里,王团团哀声大哭起来,脸色泛出青白色来,看起来内心极为害怕。 “你们太过分了,仗着有权有门第就为所欲为!”高岳怒不可遏,急忙走过来,将王团团给扶起。 窦申和元季能仰面长笑,“抱歉,有权有门第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 “高郎君好力气。”不知是哪位笑着说了这句,众人又前仰后合来。 厅堂外,她的假母王氏匆匆赶来,看见团团这副模样,心疼地大喊声“团团你怎么了?” 团团看着王氏,叫了声,“娘啊,孩儿心痛死了!” 刚说完,王团团挣脱了高岳,咆哮着爬到墙壁彩版下,手抬上去就要作势擦去彩版上的两首诗。 窦申大怒,将她一把推倒在地,“胆敢冲撞元校书和我,抓你去京兆府,一顿棍子叫你魂飞魄散!” “存一,你我都是公卿之子,作诗嘲弄下就算了,不必和这种娼门中人动手动脚,有失身份。” “你,你,你......”王团团脸色极度难堪,接着嘴唇变为绀色,并开始冒出白沫来,高岳上前扶住她,却发觉她浑身抖得厉害,眼瞳也开始涣散起来,“完了,她也有心脏病?”高岳暗中惊呼。 王团团呼吸越来越困难,很快就嘶喘起来。 立即楚娘的堂舍乱作一团,包括元季能和窦申都措不及防,谁想到嘲讽几下,居然闹出人命来。 “阿姨,不,妈妈,王团团过往可有心疾?”这时高岳将她平放在地板上,对着放声大哭的王氏问到。 王氏边哭边点头。 混乱中操办筵席的袁州婆对手下的人大喊,“快去喊同坊的小越州来,用针来救!” 几名乐工忙不迭将乐器扔下,向着门外跑去请小越州宋住住去了。 “来不及了!”高岳满头大汗,撸起袖子,径自在众目睽睽下将团团的衣衽给扯开,吓得诸多娼妓往后倒退数步,接着高岳用手握拳,对着王团团的胸口猛叩,当叩到十五下后,高岳望了下王团团依旧青黑色的脸面,咬咬牙,将心一横眼一闭,在一片惊呼声里将口对上去,高岳实在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总觉得王团团的嘴就像团冷肉般。 接上后,就是没命地呼气吹气,两下后再起身,又在一片惊呼声里,用拳头猛叩王团团的胸口,极有节奏。 这时窦申和元季能也不清楚,地上躺着的王团团还能不能救转过来,便趁乱急忙脱身,向庭院而去。 “郎君!”袁州婆一把牵住二人,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平康里有平康里的规矩,王团团若是真死了,将来谁给她母亲送终?按规矩,命不用你等偿,这案上的金银酒器可就不再归你了,得留给王团团。” 原来平康里的规矩是,若娼妓在陪酒时发生什么意外,客人摆在桌案上的所有财物,都得归遭逢不幸的娼妓所有。 元、窦本来就是纨绔子弟,惊恐里哪里还顾得什么金杯银盏的,就连那七宝玛瑙杯也留下来,点点头就窜到了院子里。 刚到院子里,砰砰砰急促猛烈的敲门声响起,人们还以为是宋住住来了,便抽去门闩打开。 接着外面火光一片涌入,照耀得元季能和窦申睁不开眼,麻麻立着满地身着皂袍的京兆府不良人,打首的正是郭锻,只见他站在台阶上,一手持着铁钩,一手提着锁链,腰后挎着横刀,如钟馗般骇人,“哪位是元季能元校书?” 元季能心想,难不成戏弄个卑屑的娼妓,还真的惊动京兆府了?可我父亲是堂堂宰相,绝不会有事的,便下意识应了声。 郭锻大笑,一把就伸手来抓,像捉小鸡似的。 元季能又惊又怒,转身刚准备往回跑,脖领就被郭锻的铁钩勾住,“奉京兆大尹的令,捕拿国贼元载全族!” 堂舍上,正继续对王团团施救的高岳转过面来,清清楚楚看到了元家的三公子,是如何在这短短十秒钟内,由“芝兰玉树”沦为阶下囚的。 这时他才想起,以他的所知,似乎还能记得元载这位中唐权相,是在唐代宗末年被满门抄斩的,只是没想到虽未能见到元家如何“起高楼”的,却在今晚亲自见识到元家是如何“宴宾客”的,又是如何须臾间“楼塌了”。 “住手,你可知我父兄各是什么人?”元季能还没申辩两句,就被摁倒在地,嘴角被郭锻左右呼呼、批得窜出血来,牙齿都打落了,很快嚣张变为了哀鸣,“存一,存一,窦郎君,救我,救我......你叔父是宪台中丞,救我。” 哪知窦申只会忙不迭地将元季能的手不断推开,“别开玩笑了季能,大家都是萍水相逢,表面朋友而已。”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元季能被锁链铐住,拉扯着往京兆府的方向去了。 郭锻留下来,又问窦申,“你是?是窦中丞的族子?” 窦申说是,郭锻便点点头,不再追问,而后他又指着楚娘的堂舍上乱七八糟的情况,“何事喧哗骚动?” 12.北里女子志 “一娼子喝多了酒。”窦申狡辩道。 郭锻也顾不上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对剩下的不良人挥手道,“给我去安仁坊芸辉堂,抄没国贼元载的家产,拘押他所有家人,别让万年县或长安县的捕贼官抢了先!” “喏!”不良人们齐声答了下,接着和郭锻一起,向安仁坊的方向举着火把疾奔而去。 “郎君......”这时一名长随才贴在窦申身边。 窦申举手,示意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元载肯定是倾覆了,我们得尽快和他洗清一切关系,走走走。” 于是窦申一行,也趁着外面的夜幕,往南曲方向溜去——那里也有他的相好,留宿一夜问题不大。 南曲靠街第三家,当听到王团团心疾发作,宋住住立刻点上烛火,穿好衣衫,和假母宋双文辞别,背起了药箱,开了门,在众人的指引下,踏着街道上的残雪,向中曲楚娘的堂舍走去。 刚过到靠街第二家时,其门也开了:蔡佛奴奔出来,“住住哪里去?” “北曲王团团发了心疾,去救她。” “夜深天黑,我护着你去。”蔡佛奴二话不说,就跟在小越州的身后,亦步亦趋。 宋住住也不阻辞。 待到一行人奔到了楚娘堂舍院子里时,却发觉高岳还在那里猛力地叩击王团团的胸口,围观的人们有的跑了,有的议论纷纷,蔡佛奴三步两步走上去,拨开人群,喊到住住来施针了。 结果这声喊倒是起到效果,王团团突然猛咳几声,呕出好多涎水吐沫来,睁开眼脸,第一个见到了高岳,“高郎君......” 高岳摁在王团团胸口的手感到,她的心脏慢慢复苏,重新搏动起来,幸亏自己在大学里当志愿者时学过些急救术,不由得大为庆幸,也才觉得自己浑身已汗透尽了,便往后一坐,疲累气喘得说不出话来...... 刚来到的宋住住和蔡佛奴也和众人一样,目瞪口呆,望着高岳,心中啧啧称奇。 “奇人啊。”蔡佛奴不由自主地叹了句。 长安正月初八的夜里,月牙慢慢匀淡开来,待到它完全消散时,次日的阳光倾洒到了皇城和长安城诸坊之上,雪已差不多完全融尽了。 平康坊循墙曲王团团的堂舍前,在此借宿一晚的高岳,见那个混蛋窦喜鹊不知飞往何处了,而元季能据说又被京兆府不良人拘走,便说自己也要回务本坊的太学,匆匆吃完早饭后,就向王团团辞行。 靠坊墙的那棵槐树上,落满了乱叫的寒鸦,王团团面目因昨夜的号哭和心疾,还非常浮肿,躺在竹椅之上,宋住住正坐在旁边的小杌上给她周身扎针。 虽然王团团眼睛都睁不开,可还是从缝隙当中投来感激的目光,“多,多西高郎准,救命之恩。” 高岳见她话都说不利索,便吩咐她安心静养,以后有机会还会来探望他的。 “高郎君你真的和那群士子不一样,有磊落仗义之风。”快言快语的宋住住露出洁白的牙齿,对高岳笑着说道。 “妾身在,在这里多多祷告,希望,希望高郎准此次春闱能一展横(宏)愿,顺利及第。” 听到这话后,高岳表面微笑,其实内心却泛起丝不安和苦涩:这春闱之试,我怎么考,又靠什么去考,自己心中根本没有任何头绪。 可他也不好拂了王团团的美意,就说你安心好了。 谁想王团团忽然自竹椅上翻身,噗通跪在了高岳面前,“郎君对昨晚元季能的话如何看?” 高岳想起了元季能那话,有权有门第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自己不也算是有门第的吗?现在唯一欠缺的,便是权力,有权力自然会有金钱涌来,自己便再也用不着穿这件太学生的寒酸深衣了。 不过元载即便贵为宰相,权力遮天般,可就在一夕间,在皇帝一念间不也灰飞烟灭了吗? 想到这里高岳既有些伸往,也有些担忧。 但对面跪着的王团团,却表情严肃地自怀里将昨夜元季能遗落下来的七宝玛瑙杯捧出来,璀璨无比地闪耀在高岳的眼瞳里,“这七宝玛瑙杯怎么也值得三百到五百贯的价钱,若郎君不嫌弃,权当救命之恩,献给郎君,以作春闱之资!” “这怎么可以?”高岳大惊,心想这杯子留给她的话,起码下半辈子她和假母王氏也算有着落,“这七宝玛瑙杯,可以说是你用命换来的。” 王团团摇着头,“妾身的命不是这个杯子换来的,而是郎君你救的,所以此杯赠送给郎君,天经地义。” 那边,王氏也从屋舍里走出,跪拜在高岳之前,“高郎君不嫌弃我们出身循墙曲,是真正大义之人,区区玛瑙杯赠贵人,算不得什么。” “可你们......” 王团团慷慨陈词,“郎君进士及第、名满京华时,团团此日此行将是最大的美谈,郎君到时再抬举一二,此后何愁不结驷临门,又怎是这玛瑙杯的百千贯所能比的?” 那边小越州也笑嘻嘻地点点头。 听到这话,高岳第一时间感觉王团团是个聪敏的女子,她说的怕是不错:只要我发达了,王团团也是水涨船高,那时她名声大噪,那些想求功名的士子还不得把她的门槛踩平?这就好比某家的孩子考中个省高考状元,他家而后卖房子都能溢价三五成,哪个不想沾状元的福气?所以今日王团团所赠的这个杯子,也算是她赌博未来的一注筹码。 一个娼门之女都有如此的眼光和气魄,我可是七尺男儿,绝不能畏首畏尾的。 “罢,罢,我既然能来到唐朝,来到这个特殊的年代,应该不是来此蝇营狗苟、庸碌一生的。我高子阳,不,高岳也要起自家的高楼,不能叫那个什么安娜看扁了我,这也是为国争光的事,让他们知道我天朝教育的发达!”想完后,高岳运用之前的知识储备,想起了什么,便坦然伸出手来,接过了王团团捧着的七宝玛瑙杯。 并许诺:“待我及第后,便来抬举你。” 随后高岳走出了王团团的堂舍,掩上了门,刚准备离去,却赫然发觉门外横街上,不知道何时起停满了犊车,而车驾旁以循墙曲都知杨妙儿为首,以下数十名盛装的娼女,都挨着门旁站立,站得满满当当。 “这是?”高岳大惑不解。 13.安西之孤烈 “郎君高义,救下王团团,我杨妙儿佩服!”杨都知率先说了这句话,而后那些倡女纷纷行礼,一起重复。 还没等高岳有什么反应,杨妙儿又上前,再拜下一次,“此后循墙曲内,都是郎君的香火兄弟。高郎君及第后,如不嫌弃,进士团所需一切人手和资费,全由我循墙曲一力承担。” 这杨都知果然是女中豪杰,说话就是大气,虽然不明白“进士团”是何意,可高岳也颇为感动,急忙模仿唐人的礼仪回道,“都知,嗯,那个,都知错爱了!” 接着杨妙儿又抬出个覆着锦缎的漆盒,打开后里面蜿蜒来回排着成串的青色铜钱,还夹杂着些金银的锭条,“高郎君请收下,我从循墙曲女社每月的结社钱中匀出二十贯来,送给郎君当应考春闱的食本。” 意思这二十贯,就给高岳改善伙食用了。 二十贯钱在当时是什么概念?一个大县,主簿和县尉的月俸就是二十贯,县丞为三十贯,县令也就四十贯钱,所以杨都知的馈赠不可谓不丰厚。 高岳没想到机缘如此,不由得感激地将这笔钱收下,并向杨都知道谢,可显然杨妙儿与那王团团一样,也是有“奇货可居”的想法的,她直截了当对高岳说——这钱无须郎君偿还,但求显达后,对外只提北曲,而不是南曲和中曲。 平康坊门外,杨妙儿派出四五名“妙客”(即娼妓所养的男人,大多还要给妓院打杂)穿着短衫,推着小车,上面载着赠送给高岳的礼金财货,跟着高岳本人,往务本坊的方向走去。 二坊其实也就隔着道街罢了,不过之间有龙首渠穿过,水渠边依次构筑着几座隆隆作响的碾坊,高高的水车轮有节奏地旋转着,就像个小型的摩天轮。 在石桥边的洼地上,高岳发觉一个年轻汉子正跟着自个。 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保唐寺花廊里大打出手的蔡佛奴。 蔡佛奴见高岳看到他,讨好似的笑笑,凑过来指指务本坊的坊墙,说“我替泾原进奏院办差,要去务本坊的鬼市买柴。” 原来唐帝国各处藩镇、地方政府派往长安办事(多半是和朝廷交涉)的人员,是没有宅邸的,大多散居在各处馆驿或旅舍当中,不久前代宗皇帝才下达敕书,“诸道邸务在上都者,改为进奏院”,各地方才有了专门的“驻京办”——而光是平康坊,就有同华(同州、华州)、河中、河阳、襄、徐、魏、泾原、灵武、夏、昭义等十多处进奏院。 想必这蔡佛奴先因殴斗被保唐寺解雇,现在又在泾原节度的进奏院里找到份采办物资的差事。 高岳清楚这蔡佛奴拳脚了得,又看出他爱慕小越州宋住住,跟在自己身后,大约是见到自己救活王团团而心生敬佩所致,便有心想要结识他——以后在这偌大的长安城内,也有个照应——于是便笑着问蔡说,“务本坊鬼市?” “是啊,鬼市。”蔡佛奴瓮声瓮气地回答,“干柴木炭,只要是本地近郊人砍伐下来的,都喜欢送到务本坊鬼市去买卖,大宗的才送去东西市。” 于是高岳便趁机继续问佛奴,一个卖柴卖木炭的集市,何以叫做“鬼市”。 和佛奴住在一起的母亲笃信释教,他正色告诉高岳,这个鬼市啊每逢秋冬季节,夜晚都能听到各种凄厉的号哭声,长安人都认为是枯柴精在作祟。 “枯柴,还精。”高岳差些没笑出来。 攀谈中高岳又知道,蔡佛奴幼年就丧父,人们只说他父亲是个死在乱军当中的兵卒,可他母亲却一直说他父亲是个英雄豪杰,是安西四镇里的头号刀斧将,因王事殉难于对西蕃的战争当中,后来安西、北庭的本镇和行营由于西蕃侵占陇右(安史之乱时,安西北庭都护府抽出精锐入关勤王,是为行营,后屯扎在泾原),被彻底分隔开来,和长安朝廷音讯不通多年,致使蔡佛奴父亲的功绩被湮没在漠漠荒尘当中,留下蔡母在平康坊里,苦苦将佛奴拉扯长大。 “本镇虽然不在长安城,可行营就在泾原,并且在长安里还有进奏院,为何不去申诉?”高岳给蔡佛奴支招。 佛奴摇摇头,说之前他母亲耗尽所有积蓄,倒是去了泾原,找到行营节度使马镇西(马璘),马璘也答应给他母子个说法,可谁想马镇西刚做出承诺,就在前一个月薨去,整个泾原行营将士态势不稳,灵柩正往长安城马璘的宅邸里送,朝廷又委托马璘的行军司马段秀实镇抚官兵,所以暂时也顾及不到他家门的“小事”了。 不过泾原行营倒也做出些弥补,就在前日派人来,让蔡佛奴在平康坊的泾原进奏院里做事,每个月也派发些俸钱,可以补贴他家家用。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务本坊的鬼市,高岳望去,覆满雪泥的集市里全是一捆捆的木柴,有不少人在那里叫卖,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阴森的“鬼市氛围”。蔡佛奴买了许多干柴,全都背在身上,密密麻麻的几乎都看不见他本人,就向高岳告辞。 高岳想了想,喊住他,接着从杨妙儿赠送的食本钱里取出价值十贯的金条来,塞到了佛奴的褡裢当中,“这些钱,给你母亲当食本。” 蔡佛奴当即头角冒出青筋来,连说不可不可。 可高岳摁住了他的肩膀,轻声说,“大家都是他乡之客,理应互相照应。你背着这么多干柴在身,绝不要推辞。” 蔡佛奴当即有点哽咽,“郎君对俺老娘如此,以后便算是佛奴的兄长,佛奴如果能在长安城打拼个模样来,绝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唉,区区十贯钱,不必如此。”高岳慷慨地说到,“我是太学生,国家有很多补贴的。” 蔡佛奴离去后,高岳昂然地站在了务本坊国子监的大门院墙外,那几位平康坊北曲的妙客将小车停下,坐在那里休息,其中叫苏五奴的,带着笑对高岳说,“郎君真是阔绰,二十贯一下就消去一半,可真不像个太学生呢!” 高岳听他话中有话,便准备询问是什么意思。 14.天子之庠序 结果还没来得及问,国子监的旁门里,刘德室急忙走出来,“贤弟,你终于回来了。”接着十分亲热地拉住高岳的手,说快快进去,不然可就迟了。 第二个纳闷顿时弥漫在高岳心头。 可是很快就解开了: 就在刘德室走出来后,务本坊的街道上突然出现无数穿着白色麻衣的年轻人,还有他们身前身后挑着行李的、推着小车、扛着肩舆的仆役和辇夫,汇聚成一道巨大不可遏制的洪流,吵吵嚷嚷,向着国子监的方向冲来。 “这是做什么!”高岳也大惊失色,急忙和几位妙客将小车上的箱箧行李扛起来,踏上国子监院墙外的台阶。 “他们都是来国子监里占给房的!”刘德室将高岳引到了旁门边的院墙下,又拦住他,叫他现在不要进去,并低声说,“贤弟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高岳还没待问清楚,这时国子监墙内突然炸起片敲锣打鼓声,好像是战斗的号角般,接着朱红色的正门隆隆地被推开,“打跑这群来占我们给房和给厨的杂碎!”随着这样的吼叫,又有无数穿着深衣围着青衿的学生,举着杌腿、锄头、钉耙,自正门处涌出。 几名看门的谒者还准备阻挡,结果立即被里面冲出的国子生、太学生、四门学生冲撞得自台阶翻滚而下。 高岳、刘德室、苏五奴等人被吓得紧紧贴在旁门墙壁,看着门内冲出的国子监学生,和街外涌进来的麻衣举子们,一面是深青色的狂潮,一面是白麻色的怒海,交织在一起,推来搡去,骂声震天,更有棍棒农具齐下,打得是姹紫嫣红、如火如荼。 “这群人都是赶考的,为什么打起来了?”高岳满是讶异,他以前上大学时,刚下高铁就是热情的师兄师姐们来迎新,帮你提行李,帮你安排宿舍,没想到唐朝国子监身为全国最高的斯文之地,学生们居然公开殴斗? 还没来得及询问,即被刘德室匆匆拉入,趁着双方混斗,他们没任何阻碍,就穿过旁门,走入了国子监的墙内。 “别管他们,愚兄已将你在太学馆那里占据个好房间,先去下行李,那里定员只有七十人,去迟了就晚了。”刘德室边走边说。 而高岳在走入国子监院墙后,就想看看这大唐最高学府是个什么模样,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宛若盆冰水,把他从头浇到了脚,骨子里都渗着失望的寒气: 刚入门挨着墙,是座有朱门的殿堂,门庭深深,外圆内方,四面有水渠,以石桥和外相连,匾额上写着“鲁圣人宫”,应该是祭祀孔子的地方,可柱子、门和窗棂看起来已十分斑驳,完全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往西走了数十步,就看到有几位学士模样的,匆匆地往外面赶,“这是知馆博士和监司,出去制止殴斗的。” 然后他们便来到了位居中央的一座高门大堂,大堂前后各有抱厦,刘德室介绍说“这里是论堂。” 当他们穿过所谓的论堂时,高岳差点滑倒,这时看到脚下地板上,居然布满了青苔!而堂内空荡荡的,毫无陈设,除去几道灰蒙蒙的素屏风外,角落弥漫着阴冷的霉味,高岳边走边抬头望去,屋梁上满是蛛网。 越过了论堂,四座稍小些的堂子横在他的眼前,即是国子、广文、太学、四门四馆,其后各有楼宇,都破败不堪的模样,想必是刘德室所说的“给房”,也就是高岳原本年代所言的“宿舍”。 太学馆在整个务本坊的最西北隅,北面隔着墙就能看到皇城的安上门。 “唉唉唉!”向太学馆奔去时,高岳突然发觉,自己正顺着,顺着道土埂在跑:土埂田垄的两侧,齐齐的全是菜圃...... 菜圃!菜圃! 堂堂大唐国子监,全帝国最高学府,鲁圣宫、论堂和各馆间的庭院,居然全被种上了菜圃! 跑动中的高岳,泪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他不用再问苏五奴方才为什么要那么说,这时候他才明白,什么叫“盛世不再”,以前的国子监应该是非常宏伟华丽的,但现在已沦为蔬菜生产基地,满眼望去都是荒芜。 刘德室在太学馆内,给他找的房间,是在二楼的丙字房,刘就在丁字房,二房不靠楼梯避免喧哗,并且打开窗户便能望到更西面的兴道坊,而兴道坊的更西,便是横贯整座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了。 丙字房内,高岳表情木然地将行李放下,所谓的给房,肯定也和这座国子监的整体环境吻合,是个长宽各三五步的斗室、陋室——高岳一推窗楞,差点把整扇窗户给推掉,然后灰尘辘辘落下,而整个房间里,有一个床榻,一个门都掉下来的衣橱,还有几块茵席散乱铺在地上。 可刘德室却很高兴的模样,帮着忙,还介绍道,“每日馆内有给厨,就在下面就食,你有户部和礼部的牒文,大可安心住在此温课,春闱前就不要走动了,要给知馆博士一个好印象,不然万一落第,来年再想来此就困难了。” 这时高岳点头,他总算明白了,这国子监想必是自安史之乱后,随着这个国家完全衰落了,早已丧失了大部分机构功能,但窦申和元季能之前好像也说过,国子监又没有被朝廷彻底丢弃:代宗皇帝似乎还让百官匀出份俸钱来,能让国子监各馆有“给厨”和“给房”,即给学生在应考期间,能有免费的食宿。 所以方才大门前的殴斗也就不难理解了:各州县送来的举子拿着文牒,想到国子监里来享受“给厨”和“给房”;而原本住在这里的国子监各馆学生也不愿意放弃免费食宿,他们当然希望赖在这里,直到考中为止。而国子监各馆的定员又是非常有限的,为了争夺这些资源,毫无礼让的殴斗辱骂当然不可避免。 这时,高岳突然想起什么,他瞪着眼睛,询问刘德室,“芳斋兄,你......你在这国子监里多少年了?” 刘德室顿时有些羞惭,说已十多年了,唉,不堪提不堪提。 “那你?” 刘德室明白高岳想要问什么,他便悄声告诉高岳,“这里的苏博士可怜我,每次落第后都让我办个补署手续,所以能继续在太学馆里呆下去。” “那你补署登记的年龄?” “二十二岁。” 高岳看着刘德室满面的皱纹和胡须,心想“老兄,这也行?” 15.太学众生相 刘德室连说不说这些了,接着就拉高岳下楼去,“赶紧找到知馆博士和监司,把我俩的丙字房和丁字房给敲定下来才是真。” 随后二人掩上房门,转过拐角处的乙字房,高岳瞧见,里面的茵席上端坐个学生,正微微弓着背,埋头在一堆书籍当中,不断地抄写着什么。 “此人倒是刻苦。”高岳不由得赞叹。 刘德室笑笑,“这人是渤海国渡海来的,名叫杨曦,你不用理会他,他从日到夜又从夜到日,只知道抄东西。” “抄什么?是和科考有关的吗?” 刘德室摇摇头,“这位没日没夜地抄的是佛经,他和许多其他遣唐使一样,来到我唐国,只要有落脚的地方,有些钱就租赁佛经,购买纸笔,而后就只知道抄抄抄,一年抄几大本,等渡海而来的本国使节,将抄录下来的佛经带回国后——再继续抄下一年。” “抄到什么时候为止?” “抄不动为止,就像我一直要考到考不动为止。” 乙字房的门口,刘德室带着些苍凉的语调,回答了高岳的疑问,接着转下了楼梯。 高岳也似乎有所触动,短暂地驻足,看了看房内那名叫杨曦的渤海太学生:杨曦已完全入定,对外界的声响充耳不闻,豆大的烛火下,模糊不清的脸似乎因为近视,几乎都要贴在矮小的书案上,笔尖扭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抄录着成卷成卷的佛经,里面的文字也许他根本不懂,但依然要以极大的毅力,燃烧自己的生命,来从事这项卑微但神圣的工作。 后世关于这种行为,也许只有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文化交流”。 楼梯正好在乙字房和甲字房之间,高岳走下去时,恰好听到敲钲的声音:国子监太学馆所谓的晚餐开始了。 大门处的殴斗应该停止,鼻青脸肿的太学生们陆陆续续回来了,看起来他们获得了胜利,成功驱逐了企图占据房间和免费餐饭的外地举子。 可等到高岳和刘德室坐在紧挨着楼梯左侧的食案坐定后,高岳却发觉回来的只有四十多人,没能坐满所有的席位。 因为他刚才听刘德室说的是——国子监太学馆的定员,有七十人的。 “王监司、夏侯博士到!”随着谒者的这声喊,二位出现在了餐堂的入门处。 高岳估摸着这二位应该是太学馆的管理学官,便寻思不能露怯,更不能让他俩察觉自己是穿越者,于是便整理下软幞头,并模仿刘德室,跪坐在食案边的茵席上,只觉得屁股到大腿的血管开始不流畅,别提多不习惯了。 王监司约莫五十来岁的年龄,一袭绯色的官服彰显他的身份;而夏侯博士,应该是太学知馆博士,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宿管”,明显比王监司年轻一截,满脸压抑不住的怒气,深青色官服上都是补丁,看来他在国子监的官宦生涯清贫的可以。 “天子庠序,斯文洪源。却每年都要发生这样的事,其中为首的几位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取消春闱资格,发牒各自递送回本贯,就是希望给在座各位个教训。”王监司毕竟年长,火气顺些,捋着胡须对各位太学生训诫道。 怪不得缺员了,带头打架的全被取消学生资格,遣送回乡去了。 “怎么还不上餐啊......殴斗不需要耗费体力?”高岳听到旁边位太学生,满是不耐烦的语气咕噜着。 随后王监司和夏侯知馆给各位办理了“补署手续”,高岳和刘德室也上前去递交文牒,夏侯知馆看了下高岳,带着点疑惑的神情,“逸崧,你好像?” 高岳急忙低下面来,支吾了两下。 “逸崧你的声音?” “最近沾染些风寒。” 夏侯知馆便不再追问下去,而把目光移往更后面,“张昙,你今年还要补署?” “换个名字,我现在叫张谭。”苍老无比的声音响起,惊得高岳回头望去,竟是位比刘德室年龄还大,估摸快七十岁的老头,还深衣青衿,捧着个文牒。 高岳急忙谦让开,让这位老人家上前补署。 夏侯知馆叹口气接过那张谭的文牒,高岳赫然看到,文牒上居然还写着“张谭”自报的年龄,“二十一岁”。 后来高岳才知道,这位滞留国子监的年月,居然快赶上夏侯知馆的年龄了,天宝年间就在国子监呆着了,唐军收复长安后,他又神奇般出现,继续在此应举,堪称国子监头号不老松,名字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张谭,你还能记得你本来的姓名吗?”夏侯知馆半开玩笑地问道。 听到这话的“二十一岁”的张谭,抬起松垮的眼皮,脸皮皱的和核桃似的,贴着文牒,努力回想着,过好一会儿,大概是实在记不起,只能含糊不清地回答,“总之姓张。” “桑梓可还有什么亲人?” 张谭根本答不上来,高岳明白,就算有,怕是也死光了。 现在这座破败的国子监,可能是这张谭在飘零天地间唯一的容身之所。 申明完太学馆的纪律后,王监司又说,明日由苏博士在论堂上给大家安排《鹿鸣宴》的事,最后祝福大家今年都能鱼跃龙门。 但其实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在场五六十名太学生,已完成学业的大概三十人,这三十人里,九成九的可能性是一个进士都考不中。 方才那位抱怨还不上餐的太学生,坐回到席位上,就挤眉弄眼地对高岳说,“京兆府举荐的十名贡生起码能中八个,同华二州举荐的贡生也起码能中八个,再加上全天下各州各县的高名之士都来此竞争,咱们太学馆怕是又要一片濯濯童山了!”说着那太学生还自暴自弃地用手指着自己脑袋,做出“秃顶”的手势。 高岳礼貌性笑笑,其实他心中有数:你中他中大家随便中,反正以我今年的状态,铁定中不了。 “从周,你......”那边刘德室听到这太学生所言,看起来心情明显沉重起来,不由得大声埋怨对方败他的斗志。 原来这愤青太学生名曰卫次公,字从周。 “哎?终于上餐了。”卫次公根本不理会刘德室的抱怨,他看到抬上来的饭菜,注意力立刻转移到吃的上面去了,“希望今晚能伙食能好一些,毕竟刚抄了元载的家,圣主也要分些汤羹给我们这群穷学生。” 16.女冠有丽人 高岳也觉得卫次公说得有理。 很快,晚餐端上来了。 高岳眼睛咕噜噜盯着转,只见脏兮兮的托盘当中,有一盘稀粥,真的是稀,高岳将食箸竖在其中,竖了三次,倒了三次。 旁边一个小碟,里面是些韭菜、槐叶,根本没油,干瘪瘪地毫无诱惑力地倒在碟子里。 高岳只觉得难以下箸,噗通声又扔来个托盘,是坨糊糊状的东西,高岳一看在糊糊里居然有块肉脯,不由得欢喜异常,先前宋双文做出来的肉脯美味还在他唇舌间回荡呢! 于是高岳急忙夹起那块肉脯,刚送到嘴里,没嚼两下,就脸色发青,不由得就呕吐了出来。 这个呕吐是有连带反应的,左右前后几位太学生也受到感染,举着食箸挨个干呕起来,一时间四周呕声不绝。 前面食案边一名负责抬饭食的太学馆谒者随后就喊着问,“谁瞧见我的抹布了,谁瞧见我的抹布了?” 气得高岳将那块满是网眼的“肉脯”愤而掷在地上,让那粗心的谒者自己去捡。 痛苦地吃完一餐后,高岳急忙将刘德室拉到旁侧房间前的抱柱前,“芳斋兄我把剩下的十贯钱给你,你送到平康里双文那里,这样我们每隔三日就去那里打打牙祭,你看如何?” 刘德室勉强笑笑,说“太学馆生活是艰辛些,却可以安心温课,不要再去平康里了,折损身体。” “我怕我再在这里吃到春闱,身体都折损完了!”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考中,尽快摆脱这个鬼地方。”晚餐结束后,回到丙字房的高岳在心中不断咕噜道。 但很快他就颓然坐在唯有的茵席上,盘着腿托着腮,“可我,又如何才能离开国子监呢?只有两条路,一是击败所有竞争者,在礼部考试里考中功名;二是找个茬,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然后被监司一道牒文,递送回本贯地去,三年不得参加考试。” 想到本贯地,高岳想起自己得到的那份家状上写得清清楚楚,是河北的蓨县(古渤海郡属地),毕竟天下之高出渤海,他若被递送回去,就只能去那里,而不是自己在现代的那个家乡...... 此外高岳还是知道的,现在大唐四分五裂,所谓的蓨县现在已成为和唐王朝素来为敌的河朔藩镇所领地,国子监肯定是不会递送自己回那里去的,多数是逐出国子监后就由他自生自灭。 想到此高岳不禁打了个颤,他想起刘德室和那个已七十岁的张谭,也不得不承认国子监虽然已成现在这副沉沦模样,自己却还不能离开它,起码有地方住有免费饭菜吃,还不至于饿死,然后再徐徐图之。 残阳顺着窗棂照进来,夹杂着寒冷的东风,晃得吱呀吱呀的,高岳将衣衫合拢,觉得双足冻得有些麻木,接着取出怀里王团团所赠的七宝玛瑙杯,悲观的情绪又涌起来,“马上这次考试我肯定中不了,落第后便再也没有脸面去平康坊循墙曲索求什么,马上还是尽快将这个杯子典当出售掉,以后继续科考也好,转行做其他事也行,一样可报答王团团。” 想到马上就来临的科考,高岳突然想起什么,便在房间行李里四处寻找书籍纸张,“考试考试,以前的那位高岳总得有些准备吧!” 结果一大圈后,高岳坐回到茵席上,再度大失所望:以前的旧高岳果然不争气,行李里除去几根秃笔和基本文具外,就剩下几张烂纸而已。 “莫不是所有的书都被他典当出去,充当去平康里的嫖资了吧!”高岳狠狠用手拍着额头,焦灼非常。 他又想到旁边房间里那位渤海太学生堆得全是典籍,可转念一想,杨曦的书全是佛经,唐朝科考怎么可能会考佛经呢? 来来去去,不由得陷入死结,气闷的高岳便索性一下用杆子推开房间的窗户,让寒风尽情吹入,来清醒清醒自己的头脑。 西面的兴道坊,一片闾阎扑地的景象,冷冷的日光下,两坊之间的街道上行人不绝,一声响动,因高岳刚才推的太用力,致使一根窗棂木直接脱落下去,先是砸在务本坊西北隅的金吾巡铺屋脊上,随后裹着几片瓦,又呼啦啦掉到街道上,激起人们一片惊呼。 “何事,何事?”巡铺里,几名金吾子弟听到屋梁上声音响起,吓得急忙走出来,四下张望。 路上行人也纷纷抬头,望着还保持着开窗姿势的高岳。 因落下窗棂木,惊扰了行人和金吾子弟,高岳便连连高声说对不起。 结果环视其下时,高岳不由得一下子目瞪口呆。 他看到人群当中,有抬坐辇,原本应该正向兴道坊坊门而去的,其上盈盈坐着位俊俏女道士,也正抬着头望着自己。 这女道士,唐朝也叫女冠,只见她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秋波含春,杏眼桃腮,青眉斜飞入鬓,身上一袭羽衣,宽大中恰好衬托她身材的修长,又头顶星冠,乌黑浓密的秀发披在肩上,手执一柄拂尘,宛若出尘仙子。 这女道士见到高岳狼狈模样不由得莞尔下,可很快又似乎想到什么愁怨心事,便哀哀低下眉去,接着辇夫便抬着她转向,步入了兴道坊里去了。 金吾子弟们看到是太学生,便连喊“郎君小心点,这里挨着皇城,砸中我们不要紧,砸到过往的使臣可就了不得了。” 可高岳根本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而是怔怔地随着那女冠的背影不肯松开。 那模样,真的很吻合他梦中情人的样子:一定要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种女星的美,即真正的古典美和婉约美。 “那是兴道坊至德女道观里的,贤弟你别想了,轮不到你的。” 刘德室像鬼魅般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一字一顿说了这么句话,高岳吓得立刻转过来,摸着胸口说芳斋兄你可吓死我了。 接着二人坐下,刘德室告诉高岳,长安城内有僧寺六十四、尼寺二十七、道士观十、女冠六,其中女冠尤其以这兴道坊的至德观为最,里面的女冠个个貌似天仙、交游广泛,朝士文人不知有多少都拜倒在她们的羽衣霓裳之下。 “这女冠岂不是......交际花!”高岳心中大悟。 17.高氏河南房 “所以呢,贤弟你想要一亲芳泽倒也很简单,什么时候身着绯衣佩银鱼袋,她们自然会来找你,不然她们连正眼也不会瞧你下。”刘德室教训完后,而后喜形于色地说,“贤弟在春闱前这几日,长安城里出了两件大喜事,恰好方便我们去投行卷。” “什么大喜事?” “死了两个人物。” 高岳听到这话,嘴巴张开看着刘德室,心想还是老兄厉害,投行卷已经投到悲喜不分、物我两忘的境界了。 但刘德室丝毫没发觉自己话语有何不对,“之前我和你说过,马上要去亲仁坊汾阳王的府邸里投行卷,因为汾阳王的夫人薨去了。” 而另外个死掉的人物,就是蔡佛奴口中的马璘。 汾阳王郭子仪、扶风王马璘都是官居巅峰的人物,到时候他两家必然是宾客如云,是投行卷的最好时机。 高岳其实不是很想去,他觉得刘德室投卷搞了足足十五年也没能取得成功,这本身就说明:刘德室根本不懂什么叫对症下药。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高岳在口头上还是答应了,刘德室大喜,便说两个人在后日,也就是明日鹿鸣宴后,便分头行动,刘去汾阳王府,而高则去扶风王府。 “对了芳斋兄,虽然我的祖上已全部凋零,难道渤海高氏便没有其他的亲戚在朝中的吗?” “这种事贤弟还需问我?” “最近有些感染风寒,头脑不太灵光啊,望芳斋兄指教。” 对于高氏的“革命家史”,刘德室也算是了如指掌,他便告诉高岳说:你所在的这支,叫“河南高氏”,自从高适去世后,二三代人把门荫给吃光,到你这里也就完全衰落了;其他的高氏倒也有不少,其中最有名的是国朝初年宰相高俭士廉这支,世称“宰相房”,但现在声势已大不如前,还有支叫“京兆高氏”,其现在传到高郢这代,高郢而今正在汾阳王幕府当中为掌书记,汾阳王的表章多出于他之手。最后还有支居住地远些,即为“幽州房”,现在传到了高崇文这代,正在神策行营里担当别部将。 最后刘德室对高岳说,河南高氏向来文武兼修,可自高适死后便风流云散,重振的希望就在你棵独苗身上;宰相房高氏正于蛰伏状态里缓缓回升,向着重掌相权的目标努力;京兆房高氏早已习文多代,以出文士为主,高郢便是代表;而幽州房高氏,因世代居住幽燕之地,受到胡人风气感染,早已弃文从武,以骑射从军为晋身之梯,拿高崇文为例,他本就是平卢军的士兵,后加入到京城的神策军,靠的是血战功勋走到今日的地步,故而崇文虽然名字叫“崇文”,据说斗大的字都认不得几个。 听完这些,高岳总算是摸清楚了,也就是说,在命运慷慨的安排下,他接手了渤海高氏里混得最惨的一个分支,现在要人没人,要财没财,权就更不用想了。正如李密《陈情表》里说的,门衰祚薄,外无期功强近之亲。 可渤海高氏身为一个簪缨世家,亲戚间总该还有些往来,也要说些情分吧? 现在汾阳王郭子仪因夫人去世居丧在家,幕府掌书记高郢也该伴在左右,我如果硬着脸皮去求求高郢,让他去说动郭子仪——以郭子仪的威望地位,略为关照下,哪怕今年不通榜,明年我苦修些,只要交上个合格的答卷,及第的可能性也是比较大的。 想到这,高岳便跃跃欲试对刘德室说:后日我也去汾阳王府,去找高郢帮帮忙,门路找的越多就越有可能走得通。 刘德室高兴地一拍大腿,连说贤弟你可算开窍了,之前你自矜风骨名节,从来不肯去找京城里其他的高氏,你要是早些开窍的话,愚兄也不至于这么苦口婆心了! “行卷,我的行卷呢?”说完高岳就翻弄行李和书橱起来,在刘德室的帮助下,总算是将自己先前的行卷给找出,很珍重地展开,略略看了里面的内容,大概是些诗词歌赋,而后就又很珍重地束起来,准备后日去投。 接着刘德室告辞,高岳也感到疲累,他躺在床榻上,将衣衫和被褥全都裹在身上,抵御这个斗室在夜晚所遭受的寒冷。放眼望去,整个房间四壁萧然,破旧不堪,“不行,早晚,一定,一定要脱离这里!那个什么安娜简直是混账,把我扔到狗脊岭,手机也摔坏了,把我毫不讲道理地穿越来,却不给我一星半点的金手指资助。就算开局只有一人一狗,装备全靠打,也比现在万事都要靠自己的我要强啊!” 随后高岳又想起,刚才在兴道坊的街上瞧见的那位美丽女冠,便又有些振作起来,“后日先去向高郢那里,投完行卷再说,再不济也能熟悉下长安城的风俗习惯,以后再抓机会发达起来,既然给我渤海河南房高氏的身份,就得抓住这个机遇——在我原本世界无法实现的,我想在唐朝把它实现,有权有门第的圈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渴望见识见识。” 想着想着,高岳眼皮开始打架,而后便昏昏睡去。 次日,打着哈欠走出太学馆的高岳,沐浴在明亮的初春阳光下,不由得感到温暖许多,筋骨里的血液也开始畅快流动起来。 接着在他眼中,整个国子监热闹极了。 一排学生蹲坐在向阳的坊墙下晒太阳捉虱子; 博士、助教们都扛着锄头和粪桶,在各庭院改造的菜圃里辛勤耕耘; 论馆前,另外群学生三五结队,有的在博戏下棋,有的索性大白天就开始酗酒叫嚷; 鲁王宫那边,几名看起来家境富裕的太学生正在和谒者争吵,要出门去;大门处许多浓妆艳抹的倡女探头探脑,挤眉弄眼,娇声叫那几名太学生快出来,好去平康坊戏耍。 总之没一个在教学的,更没一个在学习的。 学生的本份不是好好学习吗! 大概只有那个渤海太学生杨曦,还在房间里独自从事着纸笔工作,埋头抄写佛经。 这时论堂的钟声敲响,有人喊“快来参加临考前的乡饮酒礼啊”。 高岳想,这乡饮酒礼,应就是刘德室所说的“鹿鸣宴”,是举子们参加进士考试前,其家乡为之举办的饯别宴。 对于各州县贡来的举子来说,乡饮酒礼在他们离家前的十月就举行过了;可对国子监马上要参加礼部春闱之试的学生来说,这个宴会也只能在国子监的内部举办了。 18.汾阳郡王奴 可大部分学生对召集的钟声置若罔闻,该玩的玩,该溜的溜。 最后在论堂抱厦内集合的,只有高岳、刘德室、张谭,及卫次公等寥寥十来人而已。 对面坐着的,为王监司、夏侯知馆等一行,主要是太学馆和四门馆的有司,王监司看到,即便这群学生到来,各个也都不穿礼服,也只能摇头叹气,接着他先端起文牒,当众宣读《大历十二年举格》。 这举格,就是朝廷为当年科考专门下的“红头文件”。 只听王监司读到:“公卿百寮子弟,京畿内人士,外州府举士人等修明经、进士业者,并隶名所在监、官学者,仍精加考试。所送人数,其国子监明经,今年送二百五十人,进士三十人;宗正寺,送进士十五人;京兆府,送进士二十人;东都、同华、河中送进士不得过三十人,送明经不得过五十人;其凤翔、山南东西道......” 这边,高岳亲眼见到那七十岁的老国子监学生张谭,因撑不住,已伏在案几上打起呼噜了。 高岳却始终在振奋精神听着举格的宣读,他知道官府的文件虽然很枯燥,可其中却有许多有效信息: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卫次公说,今年国子监又要“童山濯濯”即“剃光头”了,从这举格内容来看,每年科考宗正寺、京兆府和同华二州送来的举子,似乎隐隐有着优先及第的特权,再加上公卿子弟公然通榜的,就凭国子监这群穷学生根本无法与其抗衡。 另外,参加明经考试的比进士考试人数多得多,这也就意味着考中明经科的可能性要高得多,果然“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话不假。 高岳顿时心思又转动起来,当初为什么要参加进士科,而非明经科?明经科出身也可以做官啊,干吗非得走独木桥呢? 就在他彷徨时,王监司已将举格读完,接着他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各位说到,“昔日开元、天宝年间,我们国子监足有学生数千,进士不由国子监出身者深以为耻。先辈郭代公元振、崔中郎(中书侍郎)湜、范礼尚(礼部尚书)履冰等莫不自太学登第。如今丧乱之后,物态浇漓,稔于世禄,以京兆为荣美,以同华为利市,莫不舍本逐末,去实务华,以至于近年来进士及第,两监(长安为西监,洛阳为东监)殆绝,哀哉痛哉!” 就在王监司捶胸顿足时,卫次公在高岳身边冷哼声,“老生常谈!” 接着王监司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留恋过去的黄金岁月,卫次公便高声打断他,“五日后就要春闱,我等还要温课,请业长学官尽快举办鹿鸣宴。” 王监司有些尴尬,然后不再说了,而后左右伸头,“苏博士呢?苏博士呢?” 原来鹿鸣宴的主持人到现在却还没来! 众人忙着找,另外名博士答道,“苏博士家里断炊了,子女嗷嗷待哺,本人一大早跑去昆明池网鱼去了。” 卫次公不满的声音更加大了。 这时高岳听到论堂墙外,也传来声长长的叹息,他恰好坐在窗边,就循声望去。只见位个子颇高、精神俊朗的读书人,身着白衣头顶乌色纱帽站在墙外,窥探论堂内的一切,大概是觉得斯文扫地,这时他和高岳四目相对,那读书人看了高岳下,便匆匆离去了。 素色屏风下,王监司为了弥补,就亲自来主持,然而笾豆等祭器还没摆好,卫次公就上前,揭开了祭品盘子上的帷布,里面赫然是两颗葫芦。 “乡饮酒礼,明明祭品要用少牢的,现在羊头没有猪头也没有,用两颗烂葫芦来蒙蔽。”卫次公愤怒指责。 王监司气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夏侯知馆冲着卫次公反驳,“整个太学的博士和助教都要靠种菜圃、捞生鱼才能维持生计,你叫我们到哪里去找少牢来?” 争吵里,七十岁的张谭压根就趴在案几上没醒来过,估摸他不光眼花,耳朵也近乎聋了。 乡饮酒礼最终变成了场闹剧,卫次公怕是也要以“侮慢业长”的罪名接受处分,而高岳则和刘德室则趁机溜出了论堂。 刘德室捧着行卷说,“贤弟没必要浪费时间,我们现在就去汾阳郡王府!” 郭子仪家宅所在的亲仁坊并不远,务本坊南面为崇义坊,次南为长兴坊,而长兴坊对面即是亲仁坊。 待到他俩走到亲仁坊前时,看到这汾阳王的宅邸果然非同小可,足足占据了半个坊面,宅院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白幡子排满了宅墙之外,来吊丧的达官贵人、宫廷内侍塞满巷子,高岳和刘德室根本挤不进去。 “让开,让开!”汾阳王府对外开着的狭窄永巷里,几名穿着丧服的大胡子男子,用扁担扛着水桶,或背着布囊,喝开堵在那里的人群,往外走着,“还让不让人出去打水取米了?” 高岳灵机一动,心想这几位应该都是王府里的家奴,便上前去攀谈起来,“我们不是来吊唁霍国夫人的,而是有要事向汾阳王的掌书记汇报,请问这里可算是捷径?” 带头的一位身材高大长相威猛的看着高岳,满脸的不相信,“汾阳王府里每日混进来走门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看你俩也是其中之一,快快离去,别找不痛快。” 刘德室吓得便要打退堂鼓,却被高岳拉住,接着高岳又继续换笑脸,对那挑着桶的汉子递上他们准备好的名刺,“我俩都是国子监太学生,绝不是鼠辈。” 那汉子听说是太学生,又看到他们的衣装,口气有些松动,他便将木桶送给另外位扛上,吩咐道“老白,你去碾坊那里,这群吊丧的继续围下去,怕是到入夜都开不了饭。” 接着那汉子便引着高、刘二人踏入了窄窄长长的永巷。 这永巷左右容两三人交错,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一线天,有些幽闭恐惧症的刘德室瑟瑟地拉着高岳的衣袖。 走了大约五十步,永巷墙壁上一扇小窗打开,一位年轻女子探出头来,居高临下看着那引路大汉,“喂,李怀光。叫你们带的胭脂水粉,给我从市集上买来了吗?” 那汉子抬了眼,就鞠躬回答说,“禀小郡主,我引个客人,您要的东西交给白元光他们去做了。” “那快些。”那小郡主说完,就合上窗牖。 听到这段对话,刘德室差点没噗出血来,挨在永巷的墙边抖得更厉害了。 19.再兴林亭愿 这像郭子仪家奴般的汉子,居然是汾阳王都虞候、检校御史大夫李怀光! 刚才那位“老白”,则是朔方军游奕使、南阳郡王白元光,画像上了凌烟阁的白元光! 而他俩在郭子仪府中,则要汲水挑米买脂粉,怪不得别人都说汾阳王眼中,各道节度军将便如同自己家奴般。(1) “继续走啊。”那边李怀光回身,对刘德室说到。 而刘德室早已上气不接下气,牙齿激烈打架,双足瘫痪,靠在墙上动弹不得。 倒是高岳胆子大,扶住刘德室,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李怀光倒不讲究架子,他反过来和高岳攀谈起来,“高郎君出自渤海高何房?” 幸亏先前刘德室对高岳说过革命家史,高岳便不慌不忙地应答,“河南房,乃前朝渤海侯的后人。” “俺先代是渤海国人,后入了幽州籍贯。” “那便和幽州房的高氏有交往了?”高岳趁机反攀。 “和高髇儿倒是有些交情,不过他入了神策军,不像俺一直在边陲。” 高岳心思,这高髇儿想必指的是神策军将高崇文。 二人正在交谈间,永巷的纵横处,忽然走出个人来,差点和李怀光撞在一起。 高岳见那人脸色很难看,而李怀光则向那人抱拳道,“掌书记。” 哦,这人居然就是高郢。 结果还没等高岳开口,高郢就拂袖丧气说到,“大夫再不必多礼,我已被汾阳王革去掌书记的职务,不日汾阳王还要上奏朝廷,将我贬黜到远地去。” 李怀光大惊失色,“莫不是为汾阳王要杀那判官之事?杀便杀了,汾阳王杀个判官而已,掌书记何须如此。” 高郢皱起眉头,对李怀光解释道,“汾阳王有不世出的功勋,现在就更应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因治霍国夫人丧其间的区区小事,就要处死判官,在朝廷眼中便有飞扬跋扈的嫌疑。所以你们这些武人,还不知领悟安史之乱的道理。” 李怀光便还挽留高郢,可高郢去意坚决。 于是李只能表示惋惜,说掌书记你暂且去远地委屈些日子,待汾阳王怒气消了,我再对你施以援手,而后李怀光看到高岳,就对高郢说,“巧了,这二位太学生正好要寻您。” 高岳满面泄气的表情,他刚来找高郢,高郢却被革去掌书记的职务,难道我真的是要“天将降大任”了吗? 永巷和街道相连处,高郢和高岳互相寒暄了下,得知了来意后,高郢摇摇头,意思是我现在自身难保,你的事更无法启齿。 高岳也不强求,便呈交了行卷,让高郢过目。 高郢倒是个谦和的人,他索性就在永巷前,细细看了高岳的行卷。 接着就叹气道,“逸崧,我说话直率你别介意。你写的这些歌赋,全是陈词滥调,还有许多不通之处,就算没京兆、宗正和同华的举子和你竞争,也难入主司的眼,更不要说去投卷,怕是得的只是坏名声,只能待来年之喜了。” 言下之意是今年你就别指望了。 高岳心想,“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个真正的高岳啊,你在太学里的文凭不会是给苏博士送鱼换来的吧!” 可高岳却对着高郢深深作揖,口中十分谦逊,“多谢公楚长兄(高郢字公楚)指教!” 高郢便又看了刘德室的行卷,话说得相对隐讳点,“芳斋,你诗赋尚可,但如今不比开元天宝盛世那样注重浮华文辞,国难之后百业凋敝,圣主更重体国之论,所以芳斋兄要在对策上多加磨砺才是。” 二人虽然十分失望,但还是感激高郢的一番指点。 高郢看完行卷后,便有心继续指点高岳一二,他抚着高岳的肩膀,叹气道“河南一房的衰落我也早有耳闻,依我看来逸崧你不必再留在国子监盘桓了,根本学不到任何东西。听愚兄的劝,春闱结束后你不如返归去卫州,那里有处你先代渤海侯留下的‘淇水别业’,应还有田亩,可以耕读自持,等到学业精粹后再来投卷、应举。” “淇水别业”! 别业可就是别墅的意思,没想到还有高适给我留下的产业。 但很快高岳就冷静下来,先前国子监想象和落差之大尚历历在目,淇水别业这么多年扔在那里,估计也早不知荒废成什么模样了,难道我还要学会种田开荒不成? 这时高郢突然长啸声,背着手,立在亲仁坊的巷道前,吟诵道“九谷帝畿,三川奥域。交风均露,上分朱鸟之躔;溯洛背河,下镇苍龙之阙。多近臣之第宅,即瞰铜街;有贵戚之楼台,自连金穴。美人竞出,锦幛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同游洛浦,疑寻税马之津;争渡河桥,似向牵牛之渚。实昌年之乐事,令节之佳游者焉。” 高郢这篇骈文,顿时让高岳眼前浮现出一副佳节时分,烟霞满地,仕女公子尽兴游玩的富贵景象。 “逸崧,此文描绘的正是我高氏兴盛时,于上元夜在东都洛阳之林亭私宅,宴请宾客的景象,与会者陈子昂、徐皓、陈嘉言、弓嗣初、韩仲宣等莫不是一时佼佼,真可谓是冠缨济济、鸾凤锵锵。不过距今也过去百年光阴,春色犹存,物华不再。我想重振高氏,可如今年近四十,却怕是力有未逮,逸崧你还年轻,复兴林亭盛景的宏愿,你肩上也要扛上一扛,共勉。” “我必定不忘!”高岳居然也被感动了,复兴“高氏林亭”的宏愿恰好和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高郢点点头,接着转身向南街走去,头也不回。 这时刘德室走到前来,碰碰高岳,“现在我们再去马镇西的宅院外投卷,如今各处幕府也最重文学之士。” 再往南过一坊的街西,就是马璘宅第所在的靖安坊。 可高岳实在不想继续投下去,刚才高郢的话对他触动很大,“先前高岳的歌赋评价如此低,照此投下去,必然是死路一条,不妨靠自己走下去。” 可答应刘德室的事,怎么得也要做到。 当然这二位是不敢在马璘宅内投行卷的,那样会当场被安西四镇将士活活揍死,他们准备在马璘宅的巷子外投卷,那里来往的达官贵人数量很多。 20.后来居上者 结果走到靖安坊后,发觉马璘的宅院,要比郭子仪的更加富丽堂皇! 看来安史之乱后,国子监的学生几乎丧失了生活来源,倒是这帮方镇大将们,因平定叛乱的战功,各个得到皇帝恩赐无数。 马璘的棺柩停在中堂。前堂处,许多军将排在白幡子之下,正在接待客人。宅前依旧是人山人海,有的是来吊丧的,有的则是想混进去,趁机来看马璘家宅子豪华到何种程度的。 高岳不由得来了兴趣,他便径自上前,流着眼泪,假说自己是马璘故吏之子,前来吊唁扶风郡王。 下一刻奇迹出现,前堂的安西将士们居然无人怀疑,而是放他和刘德室进去了。 我去,进了马璘的宅子,果然阔气!让高岳这位来自现代的都咋舌不已,但见前庭里回廊曲折,怪石嶙嶙,四面重楼飞檐,雕梁画柱,马璘的三个儿子,正坐在干草上披麻戴孝,看到走过来的高岳就和对其他宾客一样,嚎啕大哭,还问“客自何来?” “扶风郡王故吏之子,现就学西监。”现在高岳对唐朝的人情世故也算有点了解,便上前不慌不忙说到。 那三个孝子想都没想,就躬身行礼,请高岳和刘德室进去。 待到了中堂,其奢华程度更是让这二位咋舌不已,“贤弟你看,这台基上的散水螭首,是美玉做的。” 高岳连连点头,等他们踏上台阶,他看到马璘家中堂外面还圈着汉白玉勾栏,正中央为沉沉的乌头门,待到走入后,内里中堂有十一扇转开的槅扇门,高岳迈入进去后用手摸了摸,门轴和门转都是紫铜的,门套四出线条是朱漆檀木,而格眼全用金丝描边,好不气派! 说金银铜是暴发户才用的人,一定是买不起金银铜的小布尔乔亚! 中堂之内,斗拱、藻井无不穷极巧丽,四面墙壁涂泥都是用香草、贝壳、珍珠研磨调配而成,馨香袭人,脚下清一水的水磨石,能照出人的倒影,人在其间行走,就像浮游在清澈的水面般。更人震惊的是马璘的妻妾们,都穿着白色丧服,略施粉黛,成排成列跪在灵柩两边,白压压一片,哭声震天动地。 高岳上前模仿其他人吊唁了下,偷眼瞧去,扶风王数十上百的侍妾里,无不明媚动人,戴孝更增三分俏,各个哭得梨花带雨,其中有位哭着哭着,抬眼看到高岳,居然还眉眼宛转传情起来,看得高岳浑身酥麻。 “唉,这扶风王是驾鹤西游了,这么多漂亮的小妾怕是多半要去尼寺或女冠了,足可见他活着的时候,过的是何种穷奢极欲的生活——不过我向往,我喜欢。” 两人假冒吊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扶风郡王府中堂绕了圈,又出现在郡王府靠街的出口处,两人靠在棵大树下,刘德室还沉浸在马璘奢华中堂带来的震撼当中,连连说,“要是我能中进士,官途高升,得以在京城拥有处私第,哪怕只有马镇西宅十一之规模,此生心愿足矣。” 高岳则倚在树干边,探头望着来来去去的车盖,用肘拐了拐刘德室,“别老是震撼了,看看有没有你认得的高官显达,投完卷我们赶紧回去。” 刘德室这才想起来,便连声答应。 这时他看到院墙外停下辆车,去盖后,自上面走下来位大官模样的,便高兴地喊道,“是常礼侍,是常礼侍!” 还没等高岳反应过来,刘德室便小跑着来到那常礼侍面前,急忙作揖到底,“常礼侍,晚生乃陇西刘德室,不知先前所投之卷,侍郎看否,未看否?” 那常礼侍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德室啊,你的行卷我倒是看了,文采颇为出众。” 刘德室激动的浑身发抖,连声感谢常礼侍知遇之恩。 但随后那常礼侍叹口气,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却爱莫能助,前宰臣元载、王缙作恶多端,已遭严惩,朝堂之上为之一新,圣主刚刚降下白麻制文,从此以后我不再担当礼部侍郎了,也就没办法知今年的贡举了。” 刘德室顿时面如死灰,“不知,不知侍郎高迁何处?” 那常礼侍语带得意,“白麻宣下,我常衮已替王缙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之前我连放了三年的榜,替圣主选了不少龙虎英杰,可今年真的是不行了。” 原来这常衮已由礼部一把手(大历九年至十二年,礼部不设尚书,侍郎实则为一把手),登上宰相的位子了。 旁边的高岳猛然想起,他初来长安时,那个风雪之夜里上朝的老头,当时老头对安老胡儿说自己宦海浮沉数十载,升迁际遇就在当日。 而那天应该正是原宰相元载、王缙倾覆的日子——当晚,京兆府尹就派捕贼官郭锻,闯入平康坊锁走了元载的幼子元季能,听太学馆里人说,元载和妻子、三个儿子,当然也包括元季能在内,立即就被灭门抄家,王缙身免一死,被贬到括州为刺史——代宗皇帝办事的效率极为迅猛,必然事前和一群大臣密谋过,不可能为独走。 那么那个老头,到底是什么人? 从那晚他和安老胡儿交谈的话语里可以推断出,这爱吃蒸胡、貌不惊人的老头十有八九是参与了代宗皇帝的密谋,不然绝不可能说出“际遇”这个词汇的。那么他在朝中的官位,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低,此外他谈到“际遇”,很可能希望以铲除元载的功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难道是那老头也想当宰相? 既然常衮替代的是王缙的门下侍郎,那么元载的中书侍郎,是由谁替代的,莫不是那老头? 这老头,到底是谁啊! 还没等高岳的思索得出答案,那边常衮便最后说到,“替代我出任礼部侍郎知贡举的,是潘右庶(1)潘炎。” 说完就要走,刘德室还不死心,大声询问常衮,“敢问丞相,可否怜悯德室,通榜施以一援手?” 常衮顿了下,接着摇摇头,“我刚受傅说之命(2),岂可通榜私相授受!”说完,便步入了马璘宅前庭去了。 刘德室颓然倒在地上,一脸绝望,汗如雨下。 高岳急忙上去搀扶,这时他听到马璘家的谒者高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杨相国绾前来致哀!” 1.善事先利器 白莲千朵照廊明,一片声明雅颂声; 才唱第三条烛尽,南宫风景画难成。 ——薛能,会昌六年(846)进士及第 ———————————————————————— 只见马璘府邸前的吊丧官员纷纷避让,好像带着很大的恐惧,车盖脱去,一位须发皆白仪容威严的老者端坐其上,然后由两名家仆用篮舆转抬,至马璘府邸台阶上——马璘府的许多谒者和军将走出,纷纷来接应,可这叫杨绾的相国却很硬气地将他们一一推开,他的腿脚并不方便,便拄着根藤杖,自己一拐一拐地走下来,并且脸部肌肉动得不自然,看起来中过风。 很明显,这杨绾并不是自己在风雪之夜见到的上朝老者。 高岳这才注意到,杨相国身旁只有两名仆役,甚至远不及其他来吊唁的五品六品官员所带的多。 接着前堂接待的安西军将和马璘的三个儿子都出来迎接,杨绾也不急着表示慰问,而是顿着藤杖痛心疾首,当着诸多军将、官员的面数落起来:“扶风郡王独当国家西陲多年,皇恩厚重理所固然,但他光是修建这座中堂就花费二十万贯钱,奢华如此绝非善保子孙之道。自国难以来,方岳大将恩赐不绝,竞相于京城起豪宅,百姓谓之‘木妖’,而官学学生却食不果腹,百姓谓之‘柴精’,现在我受傅说之命,必要扭转这种风气。” 杨绾说着,原本威猛如虎的安西军将也没一个敢反驳什么,都俯首听取而已,其他的官员都悄悄挥手,将拿来当排场的防阁、庶仆(唐官员由朝廷配给的仆役,五品以上称之防阁,以下叫庶仆)给赶走,看来这杨相国的威名大得很。 高岳也明白了,为啥人们都说务本坊鬼市里有枯柴精,敢情是形容国子监学生个个骨瘦如柴的啊! 这杨相国倒是不错,看来是真心为穷学生着想的,听刘德室说他以前受元载排挤,担任过国子祭酒的职务,故而甚知学生疾苦。 从靖安坊出来后,刘德室几乎足不能行,是高岳一路搀着他才慢慢走回务本坊的。 晚餐时,刘德室又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空拿食箸,脸部完全失去了颜色。 高岳清楚,他原本的希望随着见过常衮而破碎了一半,好不容易常衮赞扬了他的文采,却不知今年的贡举,去当门下侍郎了,这种给溺水人伸来一根稻草而后又狠狠将其一脚踹回深水里的行为简直可怕。 可常衮赞扬行卷的话,怕是也是句客套罢了:他到底有没有看过刘德室的行卷,天知道;他拒绝给刘德室通榜,但私下有无给其他举子通榜,地知道。 若他真的欣赏刘德室文采的话,先前足足当礼部试主司三年,为何没有录取刘德室呢? 高岳不由得叹口气,春闱考试五天后就要举行,加上这段时间他才知道唐朝的科考可比天朝的高考、公务员考试他么黑多了!想要侥幸得中,再也不能像刘德室这样走车路走到死,得走些野路子。 不过现在野路子也来不及走,只剩下五天就考了,那个接替当礼部侍郎的,是原来太子右庶子潘炎,除非他和刘德室能得到当朝皇太子的赏识,做梦吧! “只能临阵磨枪了。”高岳想完,接着便对刘德室说,“芳斋兄,你就把礼部试的详细内容给我说说,这五日我也好有个准备。” 但刘德室依旧坚持己见,他认为如今科考,诗赋环节依旧是最重要的,他的依据是科场主司“赎贴”之举。 所谓的赎贴,就是有不少举子根本不通经文,在贴经时表现不佳,于是主司便允许这些举子在诗赋上尽展所长,如果诗赋表现优异,便可抵消甚至无视贴经的糟糕成绩,这便是“赎贴”。 但高郢明明说过,如今朝廷自安史之乱后,更注重“体国之论”,开始鄙弃浮华的诗赋文辞,言下之意就是“轻技巧重内容”,你们举子必须得在经文和策论上下功夫。 这倒好,反正我诗赋上根本是狗屁不通,今年考试在经文和策论上做做样子,也不至于交白卷那么难堪。 见无法说服执拗的刘德室,高岳干脆下定决心独走,他便对刘德室说,你有无经文书卷。 哪想刘德室根本没有! 他这半辈子都在苦苦钻研诗赋,对经文完全不上心。 “看来这么多年没考中,也不全然是主司不识才。”高岳在心中叹息道。 于是太学馆的晚餐结束后,高岳只能自己去寻齐东西了。 卫次公刚好因大闹鹿鸣宴被逐出太学馆,王监司和夏侯知馆虽嘴上硬,但出于爱才的角度考虑(毕竟卫次公算是屈指可数的种子选手),没有革去他太学生的资格,只是给他放了个长长的“春服假”:就是春季到了,你回家去“拿衣服”,眼不见这个愤青心不烦。 高岳就找卫次公帮忙,卫次公说我这里倒有有齐全的九经,我自己已熟稔了,借给你无妨。 所谓九经,即是唐人将原本的《礼》分为《周礼》、《仪礼》和《礼经》,又将同时考察《春秋》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这样加上原本的《诗经》、《易经》和《尚书》,共称为九经。 高岳道谢后,卫次公就愤然离去了,到临走前还大骂国子监全无体统,居然用葫芦冒充少牢。 这个事情,这愤青起码还得说上十年。 随后高岳又穿过东一段西一段的田垄,在夜色下找到了苏博士位于务本坊西北隅循墙的庐舍。 之前乡饮酒礼上苏博士出于家庭生计没来主持,而是到昆明池去捞鱼了。 待到推开苏博士家的简陋的门扉后,高岳真的明白他为何要不教书而去捞鱼了:整个家和他那给房斗室差不多,环堵萧然,唯一的装饰是挂墙上的两三条咸鱼,好几个穿着大人破旧衣服的子女,在地上坐着爬着,苏博士的妻子衣衫褴褛地躺在床榻上,估计是因肚子饿要节省体力。 旁侧矮小的灶房当中,锅空荡荡横在那里,没有烟火。 苏博士苏延本处在年富力强的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长安米贵这话可不是假的,当高岳立在门外求见时,他正坐在面缺个腿摇摇晃晃的书案后,旁边是妻子的纺机。 苏博士看到高岳,热情地唤他进来,博士妻子急忙将一面破帘子拉上来避让。 “逸崧啊,上次你送来的几条曲江产的鲫鱼和菱角,可真的好吃,孩子们到现在还念叨呢!” 高岳立刻捂脸——娘的,我以前的太学生毕业文凭真的是送鱼换来的! 2.敏而好学焉 进来后,苏博士环视自家的四周,极度不好意思,他操着浓重的八闽版官话,“惭愧,我自进士及第以来,一直在国子监里为官,先是四门助教,现在是太学博士,可到如今不要说朱门素壁了,连普通百姓家的三架四舍的水准都未能达到。也没有什么余裕再去教授学生,平日里经常要拜谒权门乞讨,或去城中陂池搞点鱼虾来补贴家用。贱内多病,子女又多......唉......”最终苏博士的种种坎坷不顺,也只能化为辛酸的几声叹息。 原来,这苏博士当初也是标标准准的进士来着,并且可以说是他八闽家乡的“破天荒”的壮举(八闽大地在他之前,根本没有出过进士),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京城里各个郡望的权贵圈子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当时贵族对八闽的认知大概只限于那里的贡品“蜡面茶”,他很快被边缘化,既不能在朝廷台省里起家,也无法去地方上当外官,只能被塞到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国子监里来当四门助教,最后娶了个同系统的学官之女当妻子,满腹的才华很快就被风霜雨雪打得落花流水。 这时,与他盘膝对坐的高岳,见到博士的足旁有堆干草,还有几个用干草编好的“小马”,忍不住鼻子一酸:博士白日里去捞鱼种菜,晚上还要编织这些小玩意儿出售,赚些家用钱,这个大唐帝国真的是兵戈不休、斯文扫地不成? “逸崧有何贵干但说无妨,是不是要我给你来年补署?没问题的,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办到的。”苏延博士也有些羞惭,用手将草编小马往外推了推,他的几个子女立刻欢呼着来把玩。 “晚生暂时不想补署,而是来向业长借些时论之策,以备春闱之需。”高岳便直接说明来意。 苏博士当即就有些讶异,他盯着高岳,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眼睛,没想到这个以前无心学习、只知游玩平康里的高岳,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接着高岳按照礼仪要求,一拜到地,“请业长应允。” 苏延忙将高岳扶起,“郎君请起,郎君请起。” 接着博士妻子在帘子后用细微的声音提醒,“夫君你先前写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不如送给高郎君,说不定还能帮着高郎君高中及第,飞黄腾达。” “是是是。”苏博士便起身,自书橱里取出几卷自己所作的文章来,“逸崧,我这些年也写了些东西,大多是关于政事得失的一孔之见,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反正也无人问津,你肯看的话,我俩也算半个知己了。” 高岳毕恭毕敬地将苏博士的文稿接过来,摆入自己的书囊当中,而后再次拜倒,“谢业长!” “哎,你要是能和卫次公、刘德室等依次及第,国子监的名声也能迅速回升了。也都怪我们不争气,没办法帮你们更多啊!”苏延将高岳扶起,是满心愧疚。 告别博士,返归太学馆丙字房的高岳,又向隔壁的渤海杨曦借了块墨,在自己房间内借着豆大的灯光,将卫次公和苏延所赠的书卷依次展开,苦心抄录背诵起来。 一是要练古体字,毕竟习惯了写简体字,现在既然在唐朝,就不能满足于以前的“会读不会写”,高岳将书卷一张张贴满了四面墙壁,边写边背,边背边理解,遇到九经和苏博士文稿上没有的字,他就向隔壁的杨曦请教——杨曦抄了那么多佛经,早已和本活字典似的; 二是要练书法,高岳以前在西京大学里练过毛笔字,但只是业余水准,但他看到卫次公和苏延漂亮的字体后,不由得自愧不如,心中明白古代“书法便是门面”,便也不断临摹起来,“还有五日,要让自己书法上得了台面才行。” 三天,整整三天,高岳就在斗室内做着这事情,除此外就是早晚下楼去吃份饭而已,他的所作所为连刘德室也大为惊讶。 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全是高岳的笔迹——他先把经书里的关键段落写成简体字,而后用古体字誊上。没有墨了他就向杨曦去借,反正杨曦那里不缺这东西,借到就扔下钱来,三日后杨曦的书案上堆满了铜钱,而高岳的书案上则是墨迹狼藉。 斗室里日光流转,不断背着写着的高岳,胡须不知不觉钻出来,头发也变长了,最后冬春之交的寒风中,他大汗淋漓地倒在茵席之上,喘着气望着屋梁,周围全是凌乱的纸张,思绪起伏。 外面暮鼓声咚咚咚响起,催动日头西斜。 距离正式考试只剩下一日的时间! 这三日刻苦的收获是,九经他只背了其中的点滴部分,毕竟只有三天,古人认为日诵三百字即为中人之材,而九经当中光是《春秋左氏传》即有十九万余字,《易经》为二万四千余字,合在一起不下数十万言,也就是中人之材将九经诵完要花费四到五年的时光。高岳在区区三日内,要诵完完全是痴心妄想,可他是经过完整的天朝(幼儿园可读书的一年,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研究僧三年)二十年教育的,虽然学的不是九经,但养成的诵读理解能力不算差,早已超越了古代的“中人之材”,所以他每天能诵熟的大概有一千到一千五百字,再加上先前所学所得,掌握的经文约有一两万言,然也不过冰山一角。 可让人欣喜的是,卫次公给他留了部《大经括帖》,这书可了不得,他把两部大经的所有重点语句连缀起来,背诵十分方便,几乎不用翻原文。 现在高岳总算明白唐朝科举进士为何难中了:光是贴经默写这个环节就难死一大批人,数十万字的经文莫说背诵了,便是抄录(当时可没印刷机)或购买所需的耗费便极为不菲,哪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另外个收获便是苏博士的文稿,里面有表章、策论、杂录、笔记、歌赋等方方面面,部分是苏博士昔日来京贡举时所写的行卷,部分是他就职国子监后积累起来的著作,高岳细心阅读,粗略明白了各种文体的大致格式,当然诗赋除外,这玩意儿对现代人来说比单纯的文言难得多。 接着高岳没有洗澡没有换衣,倒在床榻上死死睡了一觉。 第二天的红日升起来后,高岳走下楼,都能闻到自己衣衫里冒出的酸臭味,以至于等到他坐在食案边和其他太学生一起就餐时,有好几个人嗅嗅鼻子都问,“今日莫不是又要吃咸鱼(1)?” 3.仙子登莲台 这次早餐,大约因临近春闱,王监司和夏侯知馆颇是下了番心血力气:高岳看到食盘上摆着的有麻葛糕、菜葵馅饼,还有几枚蒸胡,热气腾腾的,总之好吃不好吃倒在其次,定要管饱。 “总算不吃咸鱼了。”几名太学生欢呼起来,刘德室也笑逐颜开。 高岳见到蒸胡,顿时若有所思,念起了那位上朝老者和安老胡。 刚准备开吃时,两名看门的谒者走入进来,喊到:“刘德室、高岳二位,其外有宗人找你。” 我哪来的宗人(亲属)?高岳大为疑惑,并且这人还同时找刘德室,莫非? 果然太学馆墙外,宋双文又提着食盒,身后站着笑眯眯的小越州和王团团,而她俩身后则是挑着担子憨笑的蔡佛奴,一行四人就是来送吃的。 王团团说,明日的考试要在皇城尚书都省的堂下举行,从早到晚都没有吃的送,须得举子自己携带,怕二位郎君饥饿,又怕国子监饭菜粗劣,所以她就和双文做了不少送来。 而小越州送来了餐具和蜡烛,蔡佛奴挑来的是木炭和厚毯子,“到时多冷啊,有了这个郎君就不怕了!” 看到此高岳的热泪都快下来了,果然仗义每多屠狗辈,劳动人民永远都是这样淳朴善良。 同时刘德室也是泪下沾襟,这么多年,双文对他的情义却始终没变过。 “芳斋兄,今日我们不温课了,走,在长安城里好好玩玩!”高岳心情很好,他已苦累三日,反正今年考上的可能性很小,只是先摸清门路罢了,索性这最后一日就轻松渡过。 王团团等人当即喜悦地附和,她提出“旁侧的兴道坊女冠今日有女道人开坛讲法”,我们不如前去一观。 女冠?高岳顿时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不由得心驰神往。 反正兴道坊距离朱雀大街和皇城最近,那个安娜不是说“我越靠近皇都长安城的中轴线越近,就越能迈入新的命运河流吗?去看看,说不定能看到那位女道士呢!” 渐渐地,高岳这位历史唯物主义者正在悄然改变。 待他们抵达兴道坊西南隅,至德女冠的院子前已是人满为患,此坊因就在朱雀大街旁侧,故而旅舍林立,听闻有至德女冠开坛,周围数坊的寺院、道观全都是一扫为空的景象:人们根本不喜欢听秃顶比丘或牛鼻子道人说法,更喜欢的是妙龄女道士坐莲论法,嗯,其实法不法的无所谓了。 还好高岳一行来的还算及时,虽然人多,可起码在至德女冠的庭院里有个位子,而此刻在院外曲巷里,人马鼎沸,车轮隆隆,拥堵起来的人们争吵不休,有的还爬到院墙上,就为一睹女冠的芳容。 庭院中央,搭起了莲花形状的高台,周匝是翠幕金屏, “哦哦哦哦,仙子啊仙子,仙子们出来了!”就在高岳、刘德室、王团团、蔡佛奴等刚刚坐定,左右前后的公子哥们个个脖子伸得和鸭子似的嗥叫起来。 几名面带冠帔的女道士,都是面色粉嫩、唇红齿白,挨个踏着凌波微步,升座登坛,陆续坐在绳床之上,下面的贵公子们全像打了鸡血似的,此起彼伏呼喊着她们的道号,,然后那几名女道士开始装模作样地诵起经文来,但高岳根本听不清楚,全被声嘶力竭的“奉仙”、“玉真”、“灵妃”呼喊给淹没了。 这是小姐姐们的见面握手会吗?一定是的。 不过高岳看得清楚,其中并没有那日他见到的那位。 “升仙梯喽!”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下,整个至德女冠庭院里的场面达到了癫狂——台下百千双手在卖力挥动,台上那几位女道士居然开始捧着各色花篮舞蹈起来,边舞边对着下面眉目传情,贵公子们都要发疯了。 高岳的背后被人激烈拍打着,“兄台兄台,帮我往前传到莲台那里!”后面的人,不断借着他的手,把玉佩、首饰、蜀绣丝巾,系着各色纸笺往莲台上扔。 高岳随意解开道纸笺,上面居然写着首淫艳之诗: “旧时艳质如明玉, 今日空心是冷灰。 料得襄王惘怅极, 更无云雨到阳台。” 下面还有落款,某某某送女冠灵妃,今夜于XX旅舍专候畅叙幽情云云。 我以前尚以为这群女道士算是交际花,现在看来完全低估她们,这个开坛讲经简直就是公开的...... 眼见莲台上是“堆金叠玉光青荧”的壮观景象,高岳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转头看到女冠院的侧边墙角露出片青翠,想必那边是块幽静之地,便艰难起身,向那边游去。 结果角门处,一位书生打扮的背着手,看着女冠莲台内外的种种丑相,倨傲而愤愤地说,“简直不成体统!” 高岳一看,咦?这书生不就是之前站在国子监论堂外往里窥探的那人吗! 这书生约莫和高岳差不多年龄,眼睛炯炯有神,看到高岳的一身太学生衣衫,更加恼怒,“我本为下州小儒,对国子监是怀着敬畏之情的,谁想到这两日所见,完全大失所望,失望至极!你,堂堂太学生,居然来看女冠的下流戏码!” “唉,那你又跑来做什么?”高岳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可那书生充耳不闻,只是对自己拱拱手,顺带自报家门“荥阳郑絪”,便自角门那边避开人流离去,不见踪影。 高岳也懒得和他纠缠,即走入到女冠旁边的单独小院里,果然发觉这里别有洞天: 不大的地界长满了竹子,上上下下还有前些日未消的残雪,风儿刮来,雪自叶落,水滴潺潺,洞然玄妙,更有一地的冬笋,于雪中露出嫩泽香苞,十分可爱。 忽然高岳瞧见,竹林的那边,立着的正是那女冠,乌黑的秀发及腰,一身素色羽衣,正在小心地挖掘冬笋,往身边的小篮子里投,肌肤被雪衬托更显白皙,就如洛水神女一样。 果然,她和外面莲台上那群妖艳贱货是不同的。 “啊......”高岳情急之下,只迸出这个字来。 却惊起了鸿雁——那女冠抬起明眸,在看到了自己的同时也受到惊吓,只露出个歉疚的微笑,就挎起篮子转身飘然离去。 “哎......”高岳只恨自己词穷。 而方才他所见的那首侧艳之诗,居然在自己心中燃起火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