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 冲榜宣言! 今天三更,下一更晚上八点,第三更二十四点整。 大家也看到标题了,写这个单章,目的很简单——拉票。 是的,我要冲榜,冲新书榜。 《帝王》发书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周,两周时间都在新书榜上,但是位置很靠后,在昨天之前,一直都在十名开外。明天又是新的一周,新书榜数据刷新,所以我要趁此机会,号召大家支持《帝王》,希望大家把《帝王》的名次拉上去。 我不是天赋型写手,写到《帝王》,已经算是真正意义上第三本书,却仍旧挣扎在扑街路上。上本书《将骨》完本是去年七月份,一百六十万字,五千收藏,订阅成绩惨不忍睹。《将骨》完本之后,花了很多心思构思新书,从去年八月份到今天九月份,超过一年的时间,最终才将《帝王》酝酿出来。 从逻辑的角度上来说,专门花一年时间准备新书,几乎是可不能的,中间必定有其他许多曲折。事实也是如此,《将骨》之后,我写废过五个开头,超过三十万字,期间甚至发表过《天下大争》,也是无疾而终。为提升写作质量,仅是研究五代十国史料的实体书就买了五本,基本上一字字看过去了。至于网上所搜集的资料,则是数不胜数。 在责编换成长河之后,专门为《帝王》这本书,就又重新构思了三遍,历时近两个月,才将大纲整出来。仅就主角身份,我和长河就反复讨论过几个时间段,其中包括李存勖之子,李从珂之子,都整出了大纲。最终,把主角确定为李从璟。 从构思,试写,到修改,通过买断审核,再到发书,又是近两个月过去。 如果说好事多磨,那不妨我对《帝王》报以厚望。 时间不能让人成长,经历才能;顺境不能让人厚重,磨难才能;空想不能让人作为,行动才能。 付出的多并不算什么,还有可能一文不值,付出的正确才能走得远。 按照中国**丝调查报告的标准,我是一个十足的**丝。在这个世道,如果要用物质来衡量,**丝可以说一无所有。正如我在书中所写,这是一个属于战士的时代,不拼命就不配活下去。这话放在当下自然言辞过激了,但我喜欢那种斗志。**丝想要在物质上过得好,需要那种斗志。 写书是我的爱好,现在亦是我的一份职业。其实自打进了网文这个门槛,除非退出来,否则就得在其中拼搏求存。每一个写手都想成神,每一个写手都想写出好文章,正如每个人都想活得更好些一样,都追求成功一样。 而无论你想要得到什么,你都要为之去拼斗。 梦想,绝对不是顺便到达的地方,而是需要你用全部生命,去为之奋斗的目标。 成绩是衡量一切成果的标准。 无论从哪方面去考虑,我都需要那个成绩,一个我想象中的,也是现实中的成绩。 写一本书,就是一个征程。这个征程,不管你怎么看,实际上他都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去完成的。没有读者就没有作者,没有点击数就没有字数,任何一本书既然发表出来,那就是给人看的。而如果你愿意加入这个征程,那么,现在征程开始了。 新书期,这是一本书最开始,也是最关键的征程阶段之一。 新书榜的时间限制是三十天,也就是说,《帝王》已经只有两周的时间,再去争这个榜单。时间不等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它重要,如同植物发芽,芽都没发好,自然无从生长。 《帝王》我倾注大量心血。 但我倾注多少心血,跟它有一个什么样的成绩,跟大家认不认可它,这之间并无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只有《帝王》写得好,你们才会认可,才会支持,它才会有一个好的发展。 写书不易。 但这世上有几件事是容易的?哪一份工作都不容易。我不需要格外突出写手的艰难,也不需要着重描述我写《帝王》的艰辛与认真。做得对,才是关键,做得对才有好结果。做得不对,没有做好,那说什么都是废话。 如果你觉得《帝王》还不赖,如果你觉得《帝王》有亮点,如果你在看《帝王》,如果你还能看下去,那么,蓬蒿真诚的拜托大家,请大家支持《帝王》,请大家点击收藏,点击投票! 我是一个情绪化的写手,看不到你们的支持,不知道你们的认可,我没有力量去码字;只有知道我的书有人在看,有人在支持,我才有力量去构思更好的情节——像对待一件艺术品,去精雕细琢;像对待自己的女人,去呵护备至——如此才能写出更好的东西来。 我需要你们的支持,请让我看到你们的态度! 如果你认为《帝王》有些地方写得好,请留言告诉我;如果你认为《帝王》有些地方写得不好,更请留言告诉我;如果你认为《帝王》还没有获得你的认可,还有待改进,请务必留言告诉我。 网络小说,需要作者和读者互动,才能出精品。 这是一段征程,需要我们都迈步,才能走下去。 有人曾问过我,为什么要写文章。 我说,我想把那些打动我的东西,表达、分享出来。 人生苦短,世道艰难,能得此不枉纵意潇洒一场。 那么,征程已经开始! 他妈的,干! 我决心如下:新书期自即日起,收藏涨三十,加更一天;红票涨五十,加更一天;若每天收藏都涨三十,或者红票涨五十,那么我天天三更!如果哪天涨得翻倍,那次日加倍更新! 码字的人,只能做到这些了。 人生能得几回搏? 人生还有多少机会热血沸腾? 左右碰在当下,那便战! 我要冲榜,我要名次,我要拼! 请收藏,请投票! 你只需要轻轻一点。 我们就能战上去! 章一 王于兴师 时至八月末,河东的天气已经渐有转凉之势,初升的日光洒在草木枝叶的露水上,晶莹剔透。饱战之地河东,旷野一如往常荒凉,田地上杂草横生,庄稼稀少。 一队黑衣短甲的骑士在官道上策马如飞,约莫二十来人,鞍边皆悬臂旅短弩,腰间横刀随战马起起伏伏。这些骑士个个面容坚硬如铁,眼神冷毅,浑似没有半分感情。战马奔过,路边野草上的露水纷纷掉落。 队伍中一名甲士偶然一偏脑袋,正好看到旭日爬上山头,和煦的霞光打在他脸上,让这位俊朗的年轻后生,双眸看起来分外明亮;端正的五官上稚气还未褪尽,但已有刚毅之色。他身材修长,如一柄新打磨好的长枪。 日头红得滴血。希望是个好兆头,李从璟心想。 李从璟,本是一名二十一世纪的普通青年,在一所二流大学混完了自己最青春的时光,毕业后寻不到好工作,只能做起了电话营销,打着银行的幌子忽悠客户买保险。这样一个平凡的小销售,某日一觉醒来,却发现好端端的自己,来到了五代。 如今是天佑十九年,十五年前,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生命走到尽头。眼下是被称为五代十国的乱世,天下诸侯林立,彼此混战不休。其中势力最大者,便是雄踞河北河东的晋王李存勖,和称霸中原的后梁皇帝朱友贞——朱温的后人。 而李从璟这一世的身份,是晋王麾下一员大将的子嗣。 他这具身体原名李从审,因日前随晋王北上征伐契丹有功,被赐名“璟”——李从璟。 李从璟收回望向红日的目光,提起精神,继续在奔行中观察周围环境。 昨日,梁晋两军斥候在小河村一带遭遇,短暂交锋,梁军斥候尽数被诛,晋军斥候唯余一人。这名斥候回去向晋王李存勖通报了情况后,也力竭而死。为进一步探听梁军虚实,晋王李存勖随即挑选军中精锐,赶往小河村。作为晋王亲军从马直的一员,李从璟主动请命,成为这些精锐中的一个。 为首的队正骤然抬起手臂,整个骑队逐渐慢下来,从减速到立定,不过五息时间,二十来人动作整齐,没有一丝杂音。 “已到昨日斥候遭遇地带。”队正李荣咧开嘴,低沉的声音具有非同一般的穿透力,“下马。” 李从璟和众军士齐齐滚落马鞍,动作干净利落,他的心跳在此时有些加速——因为紧张和亢奋。 众人取下臂旅短弩,马匹被拉进路边林子隐藏起来,留下一人看守之后,李荣带着李从璟等人向前摸去。 进行不久,视野里出现一个小村落。村落显得破败不堪,安静异常。李从璟知道,这便是小河村。地处交战前线,村里的人怕是早已逃得干干净净。 李荣领着众人穿过村落,确定村中无人,又往前行了一段不小的距离,复停下来,随即命令两名军士继续前行放哨,其他人等开始在官道上做些简单布置,一切妥当之后,所有人都隐藏在官道两侧的缓坡上。 所有人执行军令时都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异议,不管他们是否能够理解其中的奥义。 李从璟伏着身子,把自己丢在草木间。看了身旁同样伏着的李荣一眼,想了想,他轻声问道:“队正,我们在此作甚?” 李荣动也不动,“等。” “等什么?” “等梁军。” “等他们作甚?” “等他们来送死。”李荣习惯性咧嘴露出一抹笑容,有些残忍的味道。 李从璟不再言语。他知道,接下来,他将再度面临,自己在这个的时代又一次生死考验。说起来,这早已不是第一次。前些日子跟随晋王北征契丹,李存勖在契丹军中杀得四进四出,战斗进行的异常惨烈,作为其亲卫,李从璟就差点死在乱军之中。 日头升得又高了一些,阳光从树枝间透下来,打在李从璟冰冷的柳叶甲上,他摘了一条草茎叼在嘴里,慢慢咀嚼。 李从璟不知道在今日接下来的战斗中,自己会不会死,但他知道,自己要想在这个时代活下去,唯一的方式,就是不停的战斗——要么踩着别人的尸骨活下来,要么战死成为他人的垫脚石。因为,这里,是乱世。 自打一觉醒来,莫名其妙来到五代,转眼间,李从璟在这个时代已经生活了整整十年。 十年弹指一挥间,所有的不适应也都早已适应,十年如白驹过隙,李从璟看起来还是一个平凡人,没有手握千军万马,刀之所向,大军奔驰。所谓一穿越就凭借过人智慧,把历史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间,天下唾手可得的美梦,都是如此不切实际。 最简单的,一个人都不曾杀过的雏鸟,怎么战胜那些在沙场摸爬滚打多年、一身伤痕的宿将?一个在都市生活多年还没有上位的普通人,如何算计那些在乱世中功成名就的智者? 正因如此,李从璟花了十年时间磨练武艺、熟读诗书兵法、观察世道,如今十年过去,他也正式走上沙场。现在,他杀人,他一步百计,只因他要在这个乱世活下去。 “来了。”李荣忽然低声道。 李从璟全身神经顿时一紧,双眸微微眯起来,整个官道左右的场景,都被他收在眼底。少顷,依稀的马蹄声响起,俄而渐密渐急,一队没有旗帜的红衣骑士出现在官道上。 李从璟一点都不担心梁军真会如李荣所说那般,出现在官道上。斥候在前线失去音讯,主将必定会派遣后续探子前来弄清情况,区别只在于谁先到这块地方和谁的人多而已。 而李从璟担心的,是梁军是否真是来送死的。 谁才是猎人? “二十一人。”李荣一眼望去,立即确定了对方的人数。作为斥候,那是军中精锐中的精锐,是类似于后世特种兵的存在,点数自然是基本功。 李从璟看到,这队梁军的装扮和己方相差无几,皆是短甲横刀臂旅短弩。斥候为追求极致的速度,装备上力求轻便,有的斥候甚至不着甲。这倒是与后世武装到牙齿的特种兵颇为不同。 眨眼间,梁军已是近在眼前,马蹄声如鼓点,重重敲击在李从璟心脏上。从看到梁军,到梁军到近前,这期间的距离并不长,对方所耗时间更是极短,然而在李从璟的感知中,时间犹如过了一个春秋,一切都在此时显得别样缓慢,四周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在没有半分声响。 李从璟的眼神随着对方的马蹄抬起落下,他似乎能够感受到埋头奔进的战马的呼吸声,那是一种一往无前的节奏,即便它是在迈向死亡。 李从璟感到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偏头去看,就见李荣伸出食指一点对方为首一人,再指向他自己,随后再点对方两人,指了指李从璟。李从璟立马意识到,李荣这是在给自己分发击杀目标。 点点头,李从璟表示明白。 就在这时,梁军首领忽然抬手勒住马缰绳,刀锋一般的眼神向李从璟这边投来。他身后的队伍,也在刹那间停下来。 李从璟心中一紧,仿佛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捏住一样。他知道自己这方恐怕已被对方察觉,虽不知对方何以能未卜先知,但战场上应有的潜意识却在这一刻没有丧失。他眼中腾地升起一股杀意,起身,端弩,瞄准,射击,动作一气呵成。随着弓弦一声闷响,弩箭应声而出,直奔目标面门! 一箭发出,李从璟快速跳动的心安定下来,连心脏的脉动也恢复正常。他双眼盯着目标,右手后探,准确掏出一支弩箭,迅速装填在弩机上。 同时,道路两旁林中刹那射出近二十支弩箭。 “敌袭!”梁军首领一偏头,同时大喝一声,梁军纷纷滚落马鞍。而伴随着弩箭射入身体的声音,惨叫声闷哼声已是此起彼伏,鲜红的血花在空中绽放,马嘶声如泣如诉,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骤然间失去意识。 然而即便是以斥候之精锐,在甲胄防护下,能射出一击夺命弩箭的毕竟是少数,幸存的梁军军士以马为屏,拼命稳住躁动的马蹄,同时端弩在手,寻机反击,彰显出不俗的军事素养。 只不过晋军占尽先机,以有心算无心,一波齐射已给梁军造成不小伤亡,此时岂会给梁军喘息的机会? 两箭之后,李荣大吼一声,领人从林中冲出。晋军斥候冲出时,手中臂旅短弩再发一箭,也不管中没中目标,随手扔掉短弩,一把抽出腰间横刀,在短促的金属摩擦声中,脚步飞跃,纷纷挥刀杀向面前梁军! 在晋军发出第三矢弩箭时,不少梁军也相继扣动手中弩箭扳机,虽然这一波弩箭双方成效都不大,掩护成分大于杀伤意图,但也不乏倒霉的被弩箭射中。 李从璟刚抽出刀,就看见一个冲在自己侧前的斥候,被一箭贯穿喉咙,脑袋如遭锤击,猛然后仰。如此近距离之下,那斥候的身子,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飞去,一抹鲜血洒向空中。 便是早先已随李存勖经历过不少战事,李从璟也被这一幕惊得心中猛然一跳。然而热血奔涌之下,也顾不得其他,横刀在手,李从璟以生平最快的冲刺速度,扑身到那个早就盯好的梁军面前,用尽力气将横刀挥战下去。 章二 奋我躯兮 横刀碰击的声音异常刺耳,面前的梁军全力格挡之下,仍是被李从璟一刀斩进了肩膀。随即李从璟横刀借势横斩,十多年磨练出来的杀人术,在这一刻显现出它的威力,梁军斥候的脑袋脱离肩膀飞出,脖颈处血涌如泉。 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在付出近半伤亡的代价下,晋军斥候获得了这场埋伏战的最终胜利。期间梁军曾试图撤退,奈何首领被李荣诛杀,晋军为全歼这股梁军,也安排了军士封住口袋,梁军撤离的企图并没有能够得逞。 骤然喧闹的战场复又安静下来,晋军斥候开始打扫战场。鲜血染红了官道,战斗规模不大,断肢残骸却不少,牛皮军靴踩在开始凝固的鲜血上,粘稠的让人心烦,几匹战马被丢在路边,响鼻声如呜咽。 李从璟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抄起膝群擦拭着横刀上的血迹,心跳也逐渐平复下来。此时日头已经升得颇高了,金灿灿的阳光罩在身上,李从璟却感受不到半点温暖,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杀人并不是一件如何享受的事情。 “斩首三级,回去之后可升队正了。”李荣在李从璟身边坐下,语气平淡的听不出半点庆贺之意,他脱掉军靴,倒出几粒砂石。 李从璟本已是队副,加上刚斩下的三颗人头,确实可以升为队正了。 李从璟微微一笑,并未就这个问题多言,而是问道:“接下来如何安排?” “伤员回营,向晋王汇报战况,我等继续前行,去查勘梁军军营。”李荣说罢站起身,向众人下令道:“换上梁军甲胄,开拔!” 审问俘虏也能了解一些敌方军情,但一个寻常斥候能了解的毕竟有限,真正的情报,还是要李从璟等人亲自涉险去收集。对此李从璟早有心理准备。 归刀入鞘,李从璟接过一套梁军的甲胄换上。穿死人的衣服怎么都不是一件令人感到愉悦的事情,当然,只有活人才有权利分辨愉悦与不适。 为了抓紧时间,只片刻休整,李从璟和其他近十个晋军斥候,便再次踏上征程。如果他们想要活命,就得赶在梁军察觉到失去斥候消息、派出后续兵力之前,探明梁军情况,然后回撤。 大白天确实不是一个适合深入敌区的时间,但李从璟等人没有选择,换上梁军甲胄并不能让他感觉到多有安全感,但是转念一想,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父子相残的乱世,恐怕谁的安全感都不会有多大,也就释然。 乱世求存,依仗的还是自己手中的刀。李从璟想,什么时候自己手中有了千军万马,或许自己会安心不少——正因此,他才格外渴望军功。 梁军大营就在魏州城外,此去有小半日路程。 前些时日晋王北上抗击契丹,梁国便趁机发兵河东,一路攻城拔寨,已经打到魏州。李存勖大败契丹后,收到魏州求援消息,率五千亲军精骑,从幽州南下,只五日便到了这里。现在大军在后面。 以斥候脚力,一日可去百里,半日路程怎么都不近了。好消息是,凡大军安营扎寨,一里一波斥候的布置,一般不过从军营向外延伸十里,再远,斥候就没有那般密集,本身也是属于远探。梁军军营十里之外,对李从璟等人来说,还是较为安全的。 一路无话。一个时辰之后,李从璟隐约听到前方响起马蹄声,他向李荣望去,他相信李荣一定也听到了声响。 “两人。”李荣随即报出一个数字。 李从璟并不惊讶,听脚步知人数,对老斥候而言,实属平常,别说两人,就是两百人,都能听出来。 不消说,那一定是梁军联络先前那些斥候的探子。 李荣伸平右手,做了一个挥斩的手势。 视线中出现那两名梁军斥候的身影,李从璟不知道他们是否认识先前那些死亡斥候的面孔,头下意识压低了一些。 距离越来越近,那两名梁军斥候渐渐放慢马速,看来是准备交接消息。等他们发现李从璟等人并无停下来的意图,打出信号想要确定李从璟等人的身份时,他们已经丧失了调转马头逃跑的最后机会。 紧跟在李荣身后的李从璟,和李荣一起抽刀、挥斩、归刀入鞘,整个过程马速并没一点减慢,而那两个梁军斥候,只来得及拔刀,就已命丧黄泉。 在停下来之前,李从璟等人又碰到了两拨斥候,都被众人以雷霆手段解决。只要杀尽看到的所有梁军斥候,梁军就得不到李从璟等人深入的消息,而李从璟等人要做的,就是在梁军反应过来之前,收集好情报撤离。 只是越靠近梁军大营,斥候活动的痕迹明显密集不少,李从璟等人再也无法名目张胆杀人,然后曝尸荒野。 远探可杀之,近探就不能杀了。近探者,往往前后相望,李从璟等人再杀斥候,也就不用往前走了。 李荣再次下令让众人停下。他自己登高而望之后,跑回来对众人道:“再往前梁军斥候已是一里一波,我等不能再大摇大摆往前行了。李哥儿,你带人在这里藏好,我带人摸过去。” 说着,李荣指了指道旁的丘陵,“山上视野不错,我等进山,寻路靠近梁军大营,若能看清梁军大营,则是最好。如若不然,三个时辰之后我等还没有回转,李哥儿,你就带人回营!” 众人点头应诺,李从璟却道:“我随你同去。” 李荣这回没有理会李从璟,断然道:“这是军令!” 李从璟咧开嘴笑了,“队正,堪清敌营是多大的军功?你可不能丢下我。” 李荣冷哼一声,“那也得有命回来。” 李从璟笑容更甚,但声音却分外有力,“这本就是一个属于战士的年代,我若拼不起,就不配活下去。” 说着,李从璟靠近李荣,耳语道:“你知道你拦不住我的。” 李荣脸色一变,他知道李从璟指代的是他非凡的身手和身份。 实话说,李荣并不是很理解李从璟眼下的选择。在他看来,李从璟的老子李嗣源已是内外蕃汉副总管,是晋王麾下有数的大将之一,更是先王李克用养子,和晋王情同亲兄弟,李从璟注定一生富贵,即便是想捞军功,又何须如此以身犯险? 他当然不知,李从璟虽然对这个时代不甚熟悉,但却知晓,李嗣源后来虽然命好做了皇帝,但他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至于自己这具身体的命运具体如何,李从璟不甚清楚,但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者,在五代这个乱世,子凭父贵本就极为不靠谱。 “好,你有种,是条汉子!”李荣是典型的军人,这时也不多言,“李哥儿、二牛,随我前行。二狗子领人原地照看,有梁军探子过来,原地截杀!” 说罢,率先窜进林子。 李从璟解下弩箭甲胄,只带横刀,和被李荣叫做二牛的军士,跟着李荣消失在林中。 林中无路,比李从璟想象中更加难行,好在这里不是深山,只是丘陵,否则当真是寸步难移。 更让人郁闷的是,当他们好不容易爬上先前看到的那个山头,却有一个更高的山头在前面等着他们。等他们气喘吁吁爬上第二山头,不出意外又看到了第三个山头…… “直娘贼!”迎着阳光,三人齐齐吐了口唾沫,却不得不继续前行。 在三人快要登上第三个山头时,实际上他们已经水平前移了三五里路,要不是三人都是精悍之辈,又弃了甲胄弩箭,只怕早已累翻。即便如此,为了追求速度,三人此时也是一阵脚软。 眼看翻过眼前巨石,就要爬上山头,突然,李荣停下身形,打出手势,李从璟和二牛立即不动。 “有人。”李荣示意。 “此地地势险要,可俯观我整座军营,进可奇袭,退可疑兵,你等竟然没有于此安排任何兵力驻守?”不多时,山上传来响动声,更有人开口说话。 李从璟三人伏倒在地,借助山石草木的掩护,不敢挪动分毫。 “回禀张将军,此处虽然险要,其后却是绵延山峦,末将想来,那晋军也不可能从此进军,况且我军斥候分布各处要道,若晋军来犯,必然察觉,是以没有分派人手驻防。” 有人如是回答道。 至此,李从璟等人屏住呼吸,已能听到对方的脚步声和甲胄的响动。 李从璟看了李荣一眼,心想我们是不是太倒霉了些?李荣面无表情,意思是我也没有更好的答案。 “话虽如此,但用兵之道,最重谨慎。况且我军非临时驻扎在此,三军安危岂能存有侥幸心理?便是晋军大队不能来此,可若是有晋军斥候到此查看我大营虚实,则一眼之下,大营巨细无以遁形。你可曾思量过?” 那声音中气十足,充斥着一股威严。 随着声音逼近,李从璟三人明显感觉到有人在头顶上方不远处站定。而对方说话的内容,更是让三人胆战心惊。 “张将军深谋远虑,是末将疏忽了,请将军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你且去安排人手吧!” “是!” 说着,就有脚步声离去。听声音,还有人留在山头上。 李从璟三人闻言脸色大变,若是让对方派上人来,别说查看对方军营,怕是想走都不那么容易了。 “张将军……”李从璟细细咀嚼这三个字,忽然想到,这回围攻魏州的梁军主将,可不就是张朗?想到这,李从璟心中一亮,眼中闪过一抹狠色,看向李荣。 李荣眼底也是闪过一丝精芒。 李从璟的手掌对着自己脖子比划了一下,意思很明显,那是准备搏命拿下张朗了。 李荣大惊,一把抓住李从璟的手,果断摇头。 李从璟眼神凛然,盯着李荣。意思是说,机会千载难得,擒住张朗方有一线生机,若是放过,待梁军调军上来,只怕万事休矣。 李荣仍是摇头,眼中都是警告李从璟不要轻举妄动的意味。 二牛看着两人眉来眼去,挠了挠头。 李从璟心中大急,他知道机会稍纵即逝,而李荣委实太过优柔寡断,如此下去,三人必死无疑,何况这还是一份天大的功劳!心中作此念想,手上已经暗暗用上了劲。 李荣却是寸步不让。两人就这么趴在地上较起了劲,手背上渐渐青筋凸出,不多时,两人额头上就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二牛怔怔看着两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山头上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章三 生我所恋 死我所恶 李从璟虽然和李荣较着劲,但一直细听着山头的动静,脚步声在原地徘徊两步,就逐渐远去。 此刻李从璟心急如焚,擒杀敌方主将,那可是天大的功劳,足以让李从璟在军中一步登天,眼看机会就要白白溜走,他哪里肯依,狠劲爆发之下,将李荣甩开,一下子跳起来。 李荣没抓牢李从璟,却一把将他脖子上一个物什给拽了下来,他怒目低喝:“李从璟,你这是找死!” 李从璟奔出一步,伸手一摸脖子,再转身,果然看到李荣手中拽着一枚钩型玉佩,那玉佩成弯月状,做工极为细致。 骄阳下,玉佩发出柔和的光芒,格外晶莹剔透。 李从璟回头两步跃上山头,却没有再往前冲,而是伏倒在地,举目远眺。 “还愣着作甚,快来清点营盘,此处视野甚好!”李从璟回头,对面如死灰的李荣道。说话间,语调已是缓缓平静下来。 李荣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李从璟没有去追杀张朗。虽不知李从璟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听到他的话,李荣立即和二牛潜了过去。 原来山坡另一边,到处都是梁军,不下百十人,估摸着也是跟着张朗一起上来的亲卫。 先是瞥了李从璟一眼,发现李从璟脸色趋于平淡,李荣再往前望去,梁军大营一览无遗,其间营垒密布,人马纵横,旌旗如林,虽无人声鼎沸,也是热闹异常。 而在山顶下,一行将士正在下山,不是张朗却又是谁?而那些要被调遣上来布防的梁军将士,此时尚在调度之中。 “偃月营。”李荣嘀咕了一声,身为老斥候,通过对营寨类型、大小、布置的观察,很容易就能看出对方将士步骑构成和人数多寡,更能看出敌方将士是否精锐等信息。 “张老儿身边人不多,以李哥儿的身手,加上队正你和我老牛,出其不意之下,未尝不能擒杀了那老贼。”二牛忽然说道,铜铃般的眸子中闪烁着光芒。 李荣基本看清了梁军大营,眼见梁军主将模样的将军下山,再看山坡上警戒的将士纷纷收队,心下也觉得二牛说得不无道理,于是向李从璟看去。 “队正,东西还我。”李从璟伸出手,示意那块被李荣握在手里的玉佩。 恰在这时,下山的张朗蓦地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李从璟三人所在的山头一眼。 接触到张朗投来的目光,三人心中都是一紧,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莫不是被发觉了?这是三人霎时间唯一的想法。 好在张朗一望之后并没有其他举动,继续下山去了。 三人不由得同舒一口气。 “还在这窝着作甚,等着梁军请你吃饭?赶紧走!”完成任务,李荣随即招呼两人慢慢退去。 “李哥儿。”二牛跟上李从璟,憨厚的脸上充满不解,“方才你为何不去截杀戴老贼?那可是天大的功勋。” 李荣也向李从璟看去,他同样疑惑李从璟为何突然间改变主意。 “立功是很重要啊,立大功就更重要了。但张朗身边人那么多,我们杀了他,自己却怕是难以脱身了。”李从璟笑了笑,将玉佩收好,笑容在阳光下很是无邪,“任何时候,有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这张朗的人头,我早晚要去摘下来的。” 等三人穿过山林,再次回到解甲和众人分开的地方时,却发现二狗子带着晋军斥候正在和一队梁军探子厮杀,梁军人不多,双方正斗得难解难分。 三人猛地从树林里窜出,如下山猛虎,和二狗子等人前后夹击,杀向那些梁军探子。有了三人加入,很快便将那些梁军斩杀殆尽,三人顺利和二狗子等人汇合。 “陈二狗,怎么回事?”李荣一边穿甲,一边问道。 脸上有道竖疤的二狗子道:“约莫是梁军发觉不对了,派了人去找被我们在小河村和沿途杀光的斥候,在这遇上。我想着可不能让他们发觉到什么,依着队正你的军令,就给他们截杀了!” 李荣点点头,“干得不错。” “不过,”二狗子继续道,“跑了一个。” 李荣正皱眉间,一阵马蹄声轰鸣响起。 正上马的李从璟指着梁军大营的方向,揶揄道:“老家伙发现自家牛羊被偷,放狗来咬人了。” 众人这时都察觉到了大队骑兵出动的动静。 李荣哈哈一笑,马鞭狠狠挥在马屁股上,策马而出,也是不顾惜马力了,大声道:“让他们来追吧,看他们是不是追得上咱们!” “队正恐怕要失望了,家狗哪里追得上野狼?”众人笑道。 一群晋军斥候,这时怀揣着大功告成的喜悦,大笑着打马狂奔,走得时候还不忘故意用笑声嘲笑梁军的迟钝和无能。 斥候的马,自然最快,哪里是寻常骑兵能够追得上的?是以李从璟等人才敢如此嚣张。 日头下山,暮色开始席卷大地,天边层云如梳漫卷舒展,在日暮交替间半红半黑。青山低语,荒草无声,从远处望去,这队只见身体轮廓的黑衣黑甲骑士,前后成一条线在地平线上奔驰,马蹄勾起捧捧尘土。 晋军大营。 黄昏时扎营,与诸将议完事,李存勖回帐歇息时,已过亥时。他揉了揉眉心,驱散一丝倦意,先是拿起将按上的《春秋》读了片刻,俊逸刚毅的脸上悄悄爬上一丝不耐,随手放下书,从将按后走出,取下龙鳞剑。随着一声轻吟,利剑出鞘,这一刻,配合他挺拔雄健的身姿,仅是一步,便有神人之姿。 此时的李存勖还不到不惑之年,自十四年前李克用死,他继承晋王大位,率军南征北战已是多年。这位拥有奇人之貌的晋王,生下来便被众人寄予厚望,唐昭宗说“此子可亚其父”,因是他便有了李亚子的名号。十年前李存勖大败朱温之时,朱温也不得不感叹“生子当如李亚子”,并说跟李存勖相比,自己的儿子简直跟猪狗一样。 这些年东征西讨,李存勖的功业威名早已震动天下,四方豪杰俱都来投,晋军实力不断壮大,至今,已有不少人在劝其称帝。前些日子,李存勖刚刚大败契丹,这回回师与梁军交战,李存勖也是志在必得。这几十年来梁晋交战频繁,这场延续自父辈的战斗,也不知何时能有一个结果。 李存勖默默凝视手中的龙鳞剑,眉间有丝丝烦闷。 直到帐外有人进来禀报,斥候回营。李存勖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熟悉的晋军军营,让刚刚经历过生死的李从璟一阵心安,这里虽然充斥着铁血,却给他一种家的温暖。这个时代的军人多是职业军人,谁不是以军营为家? 李从璟等人并没有在大营前下马,战马直接驰入军营,这在军中是斥候等极少数存在才拥有的特权。进去的斥候在营中分开,只有李从璟和李荣两人在中军大营前下马。进军帐后,李从璟看到了李存勖。 “属下幸不辱命,现已查明梁军大营虚实。”行过军礼,李荣将收集到的情报向李存勖一一汇报。整个过程,李从璟都没有说话。 李存勖目有喜色。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 李荣汇报完,李存勖高兴的勉励几句,便让他退了下去。 “李从璟听令!”李存勖忽然道。 “属下在。”李从璟赶紧应声。 “本王现任命你为从马直甲指挥左都队正,从九品,赐九銙石玉带并铜鱼符。” “臣领命,谢晋王。”李从璟欣然领命,内心已是一喜。擢升九品,也就意味着他由民入官,正式步入了统治阶级。寻常队正自然不入品流,但从马直作为李存勖亲卫,待遇自然高人一等,并不出奇。只是李从璟仍旧免不了暗自琢磨:貌似这升得有点小啊,自己查勘梁军大营的功劳好似还没有算进去。 正事言毕,李存勖态度也就亲和下来,笑着道:“你父亲一直以来都是国之栋梁,本王之肱骨,你小子也不错,有胆识,日后可别让本王失望。” 李从璟谦虚道:“晋王厚恩,从璟必不负晋王所望。” 以李存勖亲卫的身份,跟随李存勖征战逾年,加上李从璟这一年来作战还算英勇,李从璟与李存勖的“叔侄”关系倒是很融洽。 李存勖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有没有觉得,本王这回给你升的官小了?” 李从璟:“……” 李存勖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是本王小气,实在是从马直没有空缺啊……” “这大军就要迎战张朗了,你若能再立大功,本王便给你一个肥缺,让你做一个实权将领,你看如何?”李存勖道,说着也不等李从璟回答,自顾自摸着下巴,“不过,那得很大的功勋才行了……” “要多大的功勋?”李从璟伸长了脖子,试探着问道。 “比如说,万军之中取敌主将首级……” 章四 若吾王少年 李从璟默默走在大营中,皓月下大营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不时有巡逻军士从他身边经过,而他自始至终低着头,脑中思绪万千。 李从璟觉得,以自己和李存勖的叔侄交情,再加上这些日子在李存勖身边效力,尤其是对契丹一战,几百人被几千人围着打,也算是同生共死过。李存勖先前那番话应该不全是玩笑话,其中不乏鼓励成分。 只不过,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可不是玩游戏,何来如此简单的事。就算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也不过一线机会而已…… 然而,李从璟太渴望军功了。十年磨一剑,他已经耐心等待了太久,他不知道,这世道还会给他多少时间准备,在这之前,他必须让自己身处高位,拥有自己的军队,如此方能去建立自己的势力,才有在瞬息万变的乱世中拥有自保之力。 这世道,身处低位者易子而食,身处高位者弑兄杀父,朝廷都能几年换一拨,还有什么是靠得住的? “妈的!”李从璟吐出一句脏话。愤愤地想:“老子在二十一世纪时,成天恨自己生错了年代,要是身处乱世,必为枭雄,成一方霸业!那时候真是年轻,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有吃有喝有得玩,还有妹子,虽无大富大贵,起码不必像如今这般,每日游走在杀人与被杀之间。” 这时候,李从璟已经走出大营。 掏出随身那块玉佩,拇指传来一缕清凉。抬头望月,李从璟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良久,李从璟叹了口气,嘀咕道:“也罢。至少,这时代的夜空,星星还是很多的。” “噌”的一声,李从璟拔出佩刀,端视良久,猛地刀指夜空,咬牙道:“左右没有选择,那便战!” 果真是,顺境让人抱怨,逆境让人奋发。 李从璟归刀入鞘,忽然听到中军大帐传来一阵鼓声。随即,哨楼令旗挥舞,十数士卒从中军大营奔出,不多时,号角声响彻大营! 闻此号角声,李从璟脸色立即肃然起来。 帅令:翌日出战! “明日王师出战,魏州又有大仗可打了!”身旁有人说话,却是斥候队正李荣,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不知何时到了营外,此时正一脸感叹。 李荣隶属本地镇军,也就是地方军,与李从璟这样的中央军四处征战不同,他们很少出境作战。也正因他对本地情况熟悉,大军到了这里,才会征调他领斥候外出、探知敌情行动——这也是惯例。 李从璟轻笑道:“李队正也是好战之士?” “士不好战,军无战力。”李荣道。 “这人是一把好刀。”李从璟心想。嘴上道:“于李队正而言,此番正是大展拳脚之时。” 李从璟这话出自内心,他与李荣并肩作战一日,对对方的军事素养自然有所了解。然而,李荣听了李从璟这话,不仅没有意气风发,眼神反而暗淡下去。 “那是李公子的事了,却与我无干。李某的任务已经完成,今夜便要回本镇了。”李荣说罢,转身走开,背影萧索。 李从璟看着李荣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李从璟回帐歇息的时候,就接到上头一级级传下来的军令:从马直卯时进餐,三刻帅帐前听令。 一夜无话。 辰时,李存勖帅帐点将。随即,早已整装待发的晋军开拔。誓师训话这些环节都省了,此番李存勖从幽州到魏州只用了五天时间,带来的五千亲军俱是轻装简从的从马直骑兵,图的就是以速取胜。 先锋营出营之后,披挂整齐的李从璟跨上战马,领着自己一队人马,随身着明光铠的李存勖出发。 此前梁军统帅段凝攻陷卫州,前锋大将张朗克相州之后猛攻魏州,和在镇州与晋军交战的张文礼南北呼应,气势汹汹,似要动摇晋地根本。 在晋军大将阎宝围攻镇州的情况下,李存勖从幽州南下,根本就没有理会瓮中之鳖的镇州,此战只要击溃梁军,镇州再狠,孤立无援也翻不起多大浪来。因此,今日之战甚为关键。 大军出发之后便是急行军,五千人的骑兵,清一色黑衣黑甲,战马奔驰于官道,如蛟龙潜行,有地动山摇之势。前后相望,唯见甲胄而已。 及至次日申时,大军赶到魏州城外。李从璟因为是李存勖贴身亲卫,跟在李存勖身旁,是以视野广阔,一眼望去,就看到了昨日眼见的梁军大营。 只是与昨日颇为不同的是,今日梁军并没有猛攻魏州城,而是万余人严阵以待,在军营前摆出阵势,拒营而守。看来昨日李从璟等人的行动,已经让张朗察觉到晋军援军的到来,只是张朗恐怕想不到,此番来的,却是五日前还在极北之地幽州的晋王本人。 “攻!” 李存勖大手一挥,没有二话。军令一下,从马直以左右先锋营千人为尖刀,直扑严阵以待的梁军大营。而李存勖自己,则带着一都亲卫百人,策马上了近旁一处缓坡高地,俯视整个战场。 眼见援军赶到,魏州城传来一阵欢呼,待看清援军旗帜,知晓是晋王亲军从马直杀到,哪里还有不配合作战的道理。当下城门洞开,其内的魏博军杀将出来,与从马直遥相呼应,从两个方向攻向梁军大营。 骄阳正好。 李从璟就立在李存勖身后,仅仅是落后了几个身子,是以战场的形势,可以尽收眼底。 与上回在幽州身处重围与契丹骑兵鏖战不同,这回,李从璟得以从不一样的高度去看待眼前的战争,对一场战争如何进行,理解的也更为深刻。 从马直奔近梁军大营之后,梁军弓箭手自然没有闲着,临阵三矢,三波剑雨给从马直带来不少伤亡。从李从璟的角度看,蝗虫一般的箭雨落下,便是成群结队的从马直军士落马,但这依然阻挡不了从马直的冲锋,阵阵尘土中,大军依然迅速接近了梁军阵型,喊杀声摄人心魄。 同袍的伤亡让李从璟心脏阵阵发紧,他向李存勖看去,却见李存勖面无表情,仿佛眼前的战斗并不能触动到他。 “这大抵就是兵与将的区别了。”李从璟为自己的情绪感到羞愧,这更是让他认识到自己与那些宿将的区别还有多大,他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慈不掌兵,老子早晚也能面对千军万马,而面不改色。” 从马直在付出一定代价之后冲入梁军阵中,杀伤力随即体现出来,梁军军阵中的长枪兵和重盾兵,根本无法对从马直造成多大战损,李从璟看到梁军阵中处处人仰马翻,战场情景,就像猎狗冲进了鸡群,鸡飞狗跳——梁军阵型很快遭受了巨大考验。 魏博军也终于杀进梁军阵中,惨烈厮杀之后,梁军军阵开始溃败。而此时,梁军大营开始燃起大火。 “张朗终究是要烧营而遁了么?”李从璟看到梁营中的大火,呢喃一声。 李存勖冷哼一声,“哪有这般容易,想走就走?” 说着,李存勖伸手指向梁军大营,转头看向李从璟,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循循善诱道:“从璟,你看见梁军大营中那面黄旗了吗?” 李从璟顺着李存勖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面黄旗正从梁营往外飘,于是点点头。 李存勖收回手,目光锋利起来,“黄旗下那位银甲将领,便是张朗,是这支梁军的主将。日前本王北上讨伐契丹,卫我中原疆土,梁军却在背后捅刀子,着实可恨之极。此战胜局已定,并无悬念,然而敌军主将不死,终是难消本王心头之恨。” 说完,李存勖转头盯着李从璟,“你可敢去替本王取下张朗项上人头?” 李从璟怔了怔。 他忽然回忆起一些关于李存勖的轶事。这厮稍年轻些的时候,最喜欢带着百来人就去敌营前挑衅,然后被几千万来人追杀,但这厮却从未被抓到过,往往还能杀上一阵,给敌军造成过百伤亡,然后全身而退。 由此可见李存勖和其麾下将士之骁勇。 凡勇者,必重勇。 “这根本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李从璟想到,“若是自己这番退缩了,李存勖怕是以后都不会再拿正眼看我,老子的日子也算混到头。相反,老子如果功成,说不得这李亚子还真会兑现昨日之言,给我个实权将领的职位,让我有机会镇守一方。” “再者,梁军已开始败退,军势颇乱,此时出击,成事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瞬间心思百转,权衡利弊之后,李从璟微微一笑,显得极为淡定从容:“一颗匹夫人头而已,取之在反手之间,属下有何不敢?” 一句话说得正气凛然,真不愧是来自二十一世纪,果然是装得一手好逼。 “李绍荣留下,其余人等,随李从璟出战!”李存勖喝到,其语调之铿锵,似乎是要自己出战一样。 当然,作为晋王,身系一国安危,非万分必要,亲自到阵前厮杀这种事,自然不能多干。 李从璟向李存勖一抱拳,“晋王稍后,属下去去便回。” 说罢,纵马跃下山坡。 李存勖柔和的目光落在李从璟矫健的身影上,眼底闪过一抹赞赏一丝期许。 “绍荣,你看此子如何?”李存勖问身边的将领。 李绍荣沉吟少许,道:“若吾王少年虎姿。” 李存勖哈哈大笑。 奔出去的李从璟,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昨日李存勖故意不给老子按功升官,还说什么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不会是早就打定主意,让老子今天去杀张朗吧? 章五 晋阳李从璟 李从璟自然不知,李存勖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此时他带着百名从马直亲卫,绕过正在激战的战场,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移动的梁军黄旗,全速奔进。 张朗也是个识时务的,眼见晋王亲自来援,知道事不可为,于是果断烧营而遁。只是此时张朗还不知道,乱军之中已经有人视他的人头为囊中之物。战场就是如此,越是显眼的将领,就越是危险,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少藏在暗处的锐士,在等着给你致命一击。 成功穿越大半个战场,只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只是越接近那杆黄旗,面前的梁军就越多,已是避无可避,不少梁军发现李从璟,已向其杀过来。李从璟端起劲弩,抬手间完成瞄准动作,扣动扳机。连发两矢,对面迎过来的梁军骑兵霎时倒下两个。 此时,李从璟已与一批梁军骑兵遭遇,对方的盔甲在阳光下格外鲜亮,充满杀气的面孔仿佛要一口将他吞下去。放回短弩,面色沉静的李从璟抄起马鞍边的长槊,手腕搓动,长槊利箭一般窜出,准确钉在面前一名梁军前胸,冰冷的锋刃直接穿透对方胸甲,将那一脸不可置信的骑士刺下马。 同时,李从璟身子一矮,避过一名梁军刺来的长槊,两人擦肩而过,李从璟就不再理会他。而紧紧跟在李从璟身后的从马直亲卫,已经干净利落将那人斩下马。 这一百从马直以李从璟为箭头,成一个小型锋矢阵,直奔梁军黄旗。作为箭头的李从璟,掌控着整个阵型的速度和方向,如果他不想自己被困在乱军之中,就要保证整个阵型始终以极高的速度前行。因而每一个锋矢阵,都要求领头主将武艺过人。 梁军军阵已乱,要杀穿梁军乱军并不难,难的是杀穿军阵后,李从璟自己还好好活着。 从马直是晋军中的精锐,而从马直亲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一支利箭很快就追上了正指挥梁军撤离的张朗。 那身银甲,分外显眼。 张朗也发现了李从璟率领的这支彪悍骑兵,李从璟远远看到张朗手臂挥动几下,就有一群骑兵带着一群步兵朝自己涌来。那群步兵奔出两步,半数停下脚步,却是一群弓箭手,箭头指向半空一阵抛射,箭雨就朝李从璟等人落下来! 此情此景,可见张朗调度颇为有方,梁军士卒中也不乏精锐。然而李从璟没有半句言语,只是举起圆盾,而目光又狠戾了几分。 若是从高空俯瞰,就能看到,在李从璟身后,正是激烈混战的梁晋两军主力,而在他面前,则是清一色在撤离的梁军,身周晋军已经很少。李从璟的一百从马直,就像冲离海面的蛟龙,跃向另一片海洋。 正因此,梁军弓箭手才不担心会误伤自己人。 这时,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支独自冲向梁军的骑兵。 魏州城楼上,一名白发将军眼露异色,他便是这魏博军主将吴靖忠,因为负伤,此时没有出城与梁军交战。眼下他指着李从璟,问身边的人,“此子何人?” “看不清楚,不过之前从未见过,想来是个无名之辈。”身边的人回答道。 吴靖忠冷哼一声,轻蔑道:“无知小儿,仗着有几分武力就敢冲敌军黄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谁说不是呢。”那位文官附和道,眼中也有不屑之色,“约莫是想立功想疯了吧!” 乱军中,从马直都指挥使将梁军一名将领斩落马下,抬头间望到冒着箭雨冲锋的李从璟,变色道:“这厮疯了么,这么点人就敢冲着张朗杀过去?” 他的亲卫道:“这厮我认得,是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将军的长子李从璟。” 都指挥使暗叹一声,“李将军何等英雄,戎马一身鲜有败绩,却不想生了一个如此没有军事常识的儿子!” 亲卫愤愤道:“只可惜跟着他的那些袍泽,却要平白死在这里。” 说完,两人又投身到厮杀中。 远处,李存勖默然不语。李绍荣担忧道:“擒杀敌军主将,或顺风追杀,或以多围少,或趁乱为之。可恨那张朗跑得太快,让从璟不得不脱离主战场去拼杀,从璟危矣!” “张弓没有回头箭。”李存勖平静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冷酷,“从璟是成是败,是他的命数。运气这种东西,本就是实力的一部分。你我见过多少惊才绝艳却早亡的勇士?福将福将,有福才有福将。” 李绍荣点头道:“晋王说的是。常人只知道百战百胜是为名将,却不知再智勇双全的将领,到了战场上真要屡战屡胜,还得上天眷顾。” “你我无需多作挂怀,看着便是。”李存勖似是不愿多言。 好在李从璟等人冲杀得快,梁军弓箭手只发了一箭,便不敢再射,两军已经撞到了一起。 李从璟一槊将对方领头骑将挑下马,已是杀得满眼通红。身为主将,李从璟怎会不知现在自己快要身处绝境?面前的梁军虽然不多,却也不少,且不说杀光他们要耗费多少时间,只怕那时再也不见张朗踪影。而身后不断响起的惨呼和闷哼声,如撞针般撞击在李从璟心口,他不用回头就知道,百名从马直已是伤亡惨重。而现在,他离张朗尚有三十来步的距离。 三十步,成败之别,生死之隔。 擒杀敌将,这个天大的功勋背后,也是天大的风险。而此时,李从璟等人近乎已陷入死局之中。 眼前梁军越来越多,李从璟压力大增。 “难道老子莫名其妙穿越而来,却要莫名其妙死在乱军之中?”李从璟不甘心,他甚至有些愤恨,“前世一生碌碌无为,成天只知道感叹生不逢时,浑噩度日,一无所成也就罢了。而今生,老子十年间苦练武艺,多少寒冬酷暑手不释卷,熟读兵书。而今,老子诸子百家烂熟于心,胸有治国之策,手有搏虎之力,却仍要注定一事无成?” 情急之下,“咔擦”一声,在连杀十数梁军之后,因为用力过猛,李从璟手中马槊崩断。马槊崩断的声音让他微微一怔, 一步一骑两名梁军看准时机,一上一下同时挥刀向李从璟斩来。 李从璟眼睛微微眯起,他仿佛看到死神向他走来,精神有一刹那恍惚。 李从璟条件反射般一偏身子,对方的马槊从他胸前而过,锋刃划破他的柳叶甲,划破他的皮肤,疼痛感来得异常强烈。 电光火石间,李从璟伸手抓住刺来的马槊,同时手在腰间一探,只见刀光一闪,横刀已然滑过那步兵的脖子,一颗大好头颅就此搬家。接着李从璟斩断马槊,借着战马前冲的当口,马槊插进梁军骑士的喉咙! “李队正,当心!”身后的从马直好像看出李从璟处境不妙,出声叫道。 又是两刀一左一右同时斩来,间不容发之际,李从璟身子后仰,刀锋贴着他面颊站过。 他这一仰头,一个物什从他胸口破碎的战甲中跳出来,出现在李从璟视野中。 骄阳似火,月型玉佩变得灿烂而透明。 李从璟眼神一凛。 “吼!”忽然间,李从璟猛地一声大吼,横刀一连斩出数道光影,“碰碰”声不绝于耳。刀一横,切断一名梁军脖子,刀一竖,斩下一名梁军手臂。 “老子不甘心!”李从璟蓦地爆发出一声怒吼。 多少年来,平庸,失意,怀才不遇等种种负面情绪一直笼罩着李从璟,在公司要看上司脸色,明明那些窃据高位者蠢得跟狗一样,自己却只能迎合他们,在外面要看客户脸色,让你装孙子你装重孙子都不行。自己有抱负有理想,却拼不过一个关系世故,辛辛苦苦攒钱创业,也是败在一个官二代手里。 所以穿越到这一世,李从璟才能忍受十年寂寞! 自己走过了千年时光,又从幽州辗转数百里来到魏州,自己走了那么久,又走了那么远,难道就是为了来这里送一个死? 李从璟不甘心! “张朗,老子定要取你人头!”李从璟的吼声,承载了千年的厚重。 随手甩出横刀,将面前一名梁军狠狠击落,面对面前刺来的数柄长枪,李从璟硬生生勒住马缰绳,战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 这个当口,李从璟却已抄起背负的长弓,一只铁箭搭在弦上,弯弓如满月,箭头准确无误锁定三十步外,正打马而走的张朗!动作之快,让人只能看到最初和最后的部分。 在马蹄还未落下之际,箭已离弦! “嗖”的一声,铁箭已穿透三十步的空间,一箭将那银甲将军射落马下! 战马在梁军铁枪刺入的时候发出惨嘶,李从璟在战马摔倒之前,提起马鞍边的备用长槊,滚落马背后,手握长槊中端,怒吼一声,槊头横扫一圈,那刺杀了战马的梁军,纷纷惨叫,捂着喷血的脖子倒在地上。 “奉晋王令,取张朗项上人头,挡我者死!” 一声暴喝,声如洪钟,震耳欲聋,竟然一下盖过了周围的厮杀声。已经杀成血人的李从璟,浑如来自地狱的杀神,从地上一窜而起,长槊一抖,挡在他面前的数名梁军顿时脖颈没了一半血肉,生机全无。骇得周围梁军面无人色。 “竖子休得张狂!”一名梁军骑将冲杀过来,大喝一声,气势不凡,想来也是一个勇将。 眼看梁军骑将就要将李从璟身子撞飞,李从璟长槊向后一滑,槊尾撞击在一名偷袭的梁军胸口,将其击倒,而梁军骑将长槊已到近前。千钧一发之间,李从璟却不退反进,右脚向前一步,脑袋一偏让过长槊,左手同时护在脑前,右手带着长槊忽然向前一溜! 长槊如长蛇,自下而上贯穿了那骑将的胸腔。战马跑过,而骑将的身子却挂在李从璟单手伸出的长槊上,如一截干肉!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脚步不由自主向后退却,看李从璟的眼神如见鬼神。 李从璟头一偏,看到了什么,立即一脚将口中不停冒血的骑将踹飞,助跑两步,脚步原地一转,长槊离手飞出! “张朗,拿命来!” 众人随着长槊飞离的方向望去,就见长槊前方,被李从璟一箭射落马下的张朗,正在众人搀扶下上马——之前李振藩那一箭虽然劲道非常,却失了准星,只是钉在张朗肩膀上! “将军当心!”已有梁军失声大喊。 然后一切已经为时已晚,长槊眨眼间已经到了张朗眼前,在他骇然的眼神中,穿透他的身体,将他带飞出去。 落地后的张朗,被长槊钉在地上,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李从璟翻身跨上一匹战马,从地上抽起一根丈八马槊,朝天举起,冷冷环视周围惊恐不定的梁军一眼,一字一顿道:“杀张者,晋阳李从璟!” 章六 余心之所向 相比较之前的怒吼,李从璟最后一句话,无疑来得平静得多。只不过这话落在众人心底,惊起了阵阵波澜,也让在场所有人都记住了李从璟这三个字,记住了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杀敌主将的消息,迅速扩散开来,战斗随即进入尾声,除却溃逃的梁军,余者俱都再无抵抗的信心,纷纷投降。 从马直都指挥使往地上吐了口带血唾沫,遥遥望向那个马上的身影,狠狠道:“真他娘的有种!” 魏州城楼上,白发将军吴靖忠犹自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唯独李存勖,此时大笑曰:“我晋军今日又多一骁将!” 李绍荣远远望见那个提着人头,打马回奔的年轻人,不由得想道:“此子,不亚于其父李嗣源啊!” 李存勖没有立即进魏州城,而是立马在城前,等着李从璟策马而回。在他身后,众多将领官吏都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眼前那个一身血渍的从马直军士。 李从璟身上的柳叶甲已经多处破损,面前一大块跟吊着布条一样,怎么看都狼狈不堪,像一朵狗尾巴花。 “从璟幸不辱命,带回张朗人头。”李从璟翻身下马,高举张朗死不瞑目的头颅。 李存勖挥手让李绍荣将人头收了,上前去扶李从璟,他自然不敢受此大礼,连忙起身。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李存勖一副老大宽慰的模样,“给本王长了脸。” 跟在李存勖身后的众人自然是纷纷附和,夸赞李从璟少年英雄,又说李存勖慧眼识人云云,最后不忘提到灭梁指日可待如何如何。 “昨日本王曾言,若是你能取得敌将人头,必重重赏于你。今日你果不负本王所望,本王自然也要兑现诺言。”李存勖抚须道,“你如今官职从九品,斩杀敌军主将,本王便连升你三级,任命你为从马直副指挥使,官至正八品。” 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才升三级,李从璟心中并不如何欣喜,这算是压低功劳了,指挥使是一营主将,一营五都,为五百人,况且李从璟还是个副官。只不过再往上,十指挥为一军,一军主将为都指挥使,那可是军中大将了。 “谢晋王恩典。”李从璟略带欣喜道,不管如何,能升官总是好事,也不枉他拼命一场。 “晋王英明。”吴靖忠这时上前一步,呵呵笑道,“只是晋王,按律擒杀敌军主将可为千夫长,李副指挥使又年轻有为,当此大争之世,正是该重用之时。况且李副指挥使于乱军之中纵横捭阖,斩首无数,若是只封八品,恐怕军中不服啊!” 李从璟看了白发将军一眼,心中奇怪,这厮谁啊,老子又不认识,为何无缘无故帮我说话?不过还真说到我心里去了……看来,这老家伙是个好人啊! 李存勖摆了摆手,算是回答了吴靖忠,看似随意问李从璟道:“从璟,本王封你副指挥使,你可服气?” 李从璟就算再不懂事,心中有些想法,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露出来,当即理所当然道:“从璟能有今日,全赖晋王提拔,今日大胜,都靠晋王掌控全局,众将士奋力拼杀。至于斩杀张朗,我从马直军士谁人不能?从璟区区微末之功,冒然升任副指挥使,已是惶恐,唯忧辜负晋王所望,怎会不服?” 李从璟说完,看到李存勖点点头,倒是颇为满意样子,心里暗暗撇嘴。这时候接触到吴靖忠微笑看向自己的眼眼,立即回了一个笑脸。 众人不欲在此多作逗留,前后拥簇着李存勖进城。 李从璟站在护城河的河桥边,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狼藉战场,眼神在午后懒洋洋的阳光下有些疲惫。方才那场搏命之战,他虽然表现得英勇,但战斗结束之后,已是精疲力竭。生死之间的徘徊,最是耗人精神,但也叫人成长。 “今日之后,李指挥使怕是要威名远播了,可喜可贺。”李绍荣笑着拱手称贺。 李从璟没想到李绍荣也没有进城,还了一礼,谦虚道:“李将军莫要打趣在下了。” 李绍荣扶刀而立,也望向眼前残败的战场,声音轻飘飘的传进李从璟耳中:“李指挥使乱军中取敌将首级,搏斗间九死一生,却只是官升三级,可知为何如此?” 李从璟刚刚还奇怪作为李存勖亲信,李绍荣为何没跟着李从璟进城,闻言于是肃然道:“李将军请教我。” 李绍荣也没矫情,淡淡道:“这天下都是晋王的,晋王岂会吝啬一个六七品官?只是李指挥使年纪尚轻,眼下还不曾及冠,之前更无威名,根基尚浅,若是骤然过度提拔,引起各方嫉妒,那就不是栽培,而是捧杀了。晋王此番是为李指挥使着想,李指挥使当体会晋王一片苦心。” 一席话,听得李从璟悚然一惊,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李绍荣继续道:“不过李指挥使显然是个明事理的,你回答晋王的话,晋王也必定十分满意。只要晋王垂爱,李指挥使还怕没有一个锦绣前程?此战尚未结束,李某敢断言,日后有的是李指挥使立功的机会。” 李从璟对着李存勖进城的方向遥遥一拜,称谢一番,又对李绍荣道:“多谢李将军提点,从璟他日必有回报。”他想起之前那白发将军的话,起初还以为这厮是在帮自己说话,这时方才醒悟,这厮分明是不安好心啊! 这世道果真凶险,战场上明枪暗箭,战场下也是如此,当真是步步惊心。李从璟虽然不知那老头为何要害自己,却也知道,这世道有没有真君子难说,但永远不缺小人。 至于李绍荣,作为李存勖心腹,这种让下属体谅领导用心、让下属对领导保持敬畏的事,他不做谁做?身为晋王心腹,他与晋王,已经几乎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关系。而且李存勖也会看到他的表现。 “这乱世之势,还真是让人忧虑啊!”李从璟暗暗自嘲。 李绍荣走后,没过多久,就有人来传话,让李从璟赶紧去见晋王。 李存勖没打算在魏州滞留多久,因此就在魏州刺史府暂歇。李从璟见到李存勖的时候,李存勖正对着一副舆图看得入神。 “从璟,本王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你先听哪个?”李存勖见李从璟进来,笑得有些神秘。 李从璟接触李存勖的时间也不短了,这位晋王不仅有天纵之才,人格魅力更是让人折服,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脱离刻板的君臣关系,让李从璟能感受到李存勖对自己的亲近。 李从璟有时候觉得,李存勖就是自己现在的榜样——一个男人的成熟,往往从仰望另一个男人的背影开始。 “晋王先说说坏消息?”李从璟试探道。 李存勖微微一笑,神情渐渐揶揄起来,“从璟,你知道,今日之战顺风顺水,梁军望风而逃,是以我从马直伤亡并不大。”说到这,李存勖顿了顿,忍俊不禁道:“也就是说,这军中,现在没有副指挥使一职的空缺啊!” “……”李从璟顿觉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老子升队正的时候,从马直没有空缺,老子现在升副指挥使了,军中还是没有空缺,你他娘的敢不敢再坑……侄子一点? “那好消息呢?”李从璟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无常。 “此番梁军趁我大军北上征伐契丹时渡河而上,连续攻占我卫州、相州、卫城、淇门等地,致使澶渊之西,相州之南,皆为梁人所据。此次本王回师,一战复魏州,但南方等地的梁军现在尚未撤退,必然还有战事。” 说着,李存勖脸上浮现出大叔拐卖儿童的阴险笑意,“此番本王将率大军自相州而到卫州,其中卫城、淇门等邑的梁军,便交给你来收拾。届时你能俘虏多少梁军,皆归于你麾下。得一百人,你为都头,得五百人,你为指挥使,若你能得千人,本王不介意先给你挂上一个都指挥使的名头。不仅如此,你俘虏多少人,本王便再给你调拨同样数量的精锐晋军,让你成为领兵主将——如此优厚条件,你可愿往?” 李从璟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从马直什么战力?那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精锐。梁军什么战力?不好说差,但那些一看到李存勖就要跑的梁军,什么战力?再怎么都跟强扯不上关系。 老子好歹也是凭军功,实打实成为从马直副指挥使的人物,好好的从马直这把好钢你不让老子带,让老子去带梁军那些破铁? 不过转念一想,李从璟心情又平复下来。 长远观之,李从璟知道,自己要想在乱世立足,必须要建立自己的军队,与其到时候从老百姓中征兵,选择这些梁军正规军,怎么都要强上太多。毕竟不用花太多时间去练兵,而且这些出征的梁国六军,身为禁军,战力怎么都比普通方镇军和乡兵要好。 可以说,俘虏梁兵,改造梁兵,这是李从璟建立自己势力的第一步。李从璟心想,再者,李存勖还会调拨同样数量的晋军给自己嘛,怎么都不算差了。只是,貌似自己接下来要俘虏梁军,就要打胜仗,那这打胜仗的功劳呢?没人算啊! “妈的,果然算不过这些上位的老狐狸。”李从璟心中诽谤道。 只不过,李存勖为何要这么做? 李从璟一时想不清楚。 他一时想不到,晋军连年征战,将士战死沙场,百姓流离失所,晋地人口大为减少,已不能满足晋军兵源需要。为扩充晋军兵力,进军中原,俘虏梁军已是李存勖的既定之策。 “敢问晋王,此番进军卫城、淇门,晋王给末将多少从马直?”李从璟想清楚之后,最关心的便是这个核心问题。 李存勖傲然竖起一根手指。 李从璟大喜,心道:如果李存勖给我一千从马直,我就是再差劲,也能在两城之地各抓获三五八百梁军吧?那岂不是说我手里瞬间可有一千多兵马?指挥使只能领兵五百,届时李存勖岂不是得给我一个都指挥使的帽子?再不济也是都虞候什么的……若是如此,日后前途无量啊!不错嘛,看来李存勖这个便宜大叔,还是很疼爱我这个便宜侄子的…… “晋王若能给臣一千从马直,臣一定将卫城、淇门的梁军尽皆收入麾下,一个不落!”李从璟搓着手,有些难掩激动,仿佛已看到千军万马在自己面前整齐列阵,高呼李都指挥使。 “一千从马直?”这回倒是李存勖怔了怔,随即失笑,“臭小子,想甚呢?本王是说,给你一百从马直。” “什么?!”李从璟如遭雷击。 —————————— ps:求一下收藏和红票。这本书买断,更新完本都有保障。因为是新书期,目前更新比较少,但只要收藏红票上去了,肯定会多更一些,反正存稿不缺的。 ps2:有从《将骨》来的老朋友,多多支持一下蓬蒿。 章七 虎狼环饲亦前行 “一百从马直?这样开玩笑真的好么?”李从璟心中一阵哀嚎,“一百从马直能有何用?我又不是你李存勖,人往军前一战,霸气一阵侧漏,梁军就望风而逃……” “你也知晓,现今我梁军主力都在镇州和幽州,本王此番挥师南下,仅带五千从马直亲军。眼下梁将段凝领数万大军在卫州,本王哪有一千从马直给你。”李存勖拍着李从璟的肩膀,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其实你此去卫城、淇门,关键不在战,而在俘。所以不用大军也可成事,只是成事大小有别罢了。” “即便如此,一百人也远远不够啊!”李从璟哭丧着脸,若不是跟自己对话的是堂堂晋王,他真想把自己的鞋底印他脸上。 “万军之中取上_将首级你都如探囊取物,这点小事该是也不在话下才对。”李存勖大义凛然道。 李从璟想掉头就走,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好么。 “罢了罢了,何必如此。”李存勖摆摆手,这才停止逗弄李从璟,正色起来,“魏州守军也不多,且连日作战伤亡也是不小,你既为副指挥使,那也只能调拨给你四百人马,加上一百从马直,凑足五百之数。” “谢晋王!”李从璟这才稍稍安心,心想这李存勖实在是调皮,竟然敢调戏自己。忽然想起一人,于是道:“昨日与末将同去侦探梁营的斥候队正李荣,于末将此番行动有用,还请晋王允许末将将其调来。” “准了。”李存勖一挥手,“调拨的四百魏博军和百名从马直,明日辰时将在南门集结。届时大军开拔,本王自去相州,你便去卫城。此战虽无大凶险,却也不能大意,你当谨慎为之,莫要辜负本王心意。知否?” “末将明白,谢晋王恩典。”李从璟拜谢。此战看似艰难,但若能成,实在是大机遇,李存勖的重视和培养之意不言而喻。 李从璟退出刺史府时,魏州城已是一片夜色朦胧。头顶繁星依旧,繁星下夜色如墨。 一场大战之后,被包裹在无边黑暗中的魏州城,如一颗突兀亮起的灯泡,重新焕发生机,灯火通明的街道,让李从璟仿佛看到了前世街上的霓虹。 李从璟默默前行,也不知走了多远,他轻轻停下脚步,孑然而立,默默凝视着眼前的繁华,心绪有些茫然。他仿佛掉进时空的隧道里,被扔到了宇宙的平行空间,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何去何从,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地。 越是在人群中,越是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孤独。 翌日佛晓,天色尚未完全放明,将要出征的大军已经在城南完成集结。李从璟策马从牙城出了外城,身边跟着魏博军的一位指挥使。这位指挥使比李从璟年长不少,身板跟魁梧扯不上半分关系,面颊微微下陷,一双略微突出的眸子,眼珠总在不停转动。 魏博军调拨四百军士协助李从璟征战,这位名叫何冲的将领,便是这群魏博军的统率。不过何冲虽然是指挥使,但在此番行动上,却还要听李从璟调遣。李从璟虽然只是一个副指挥使,但毕竟是从马直的副指挥使,份量与地方镇军的指挥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最重要的还是李从璟的指挥权,是李存勖指定的。 只是何冲虽然面上恭敬,李从璟却总能隐隐感觉到,对方似乎并非百分百诚心待自己。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敏感,对别人的敌意和善意,总有一些莫名的直觉。 李存勖还没到,李从璟先去自己的军阵前瞧了瞧。四百魏博军,只有差不多两队是骑军,不过这也正常,骑兵本来就贵,方镇军中不多也是正常——关键是就算有很多,人家也不一定愿意给他用。 百名从马直,正是一个都的编制,都头叫李绍城——作为晋王亲军的从马直,为保证其忠诚度,半数以上的军官都是李姓,即便本身不姓李,也会被赐李姓,这也是这个时代一大特色——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端正的五官上尽显冷峻之色,整个人立在马上,与战马浑然一体,充满铁血之气。 “奉晋王令,末将率一百从马直,听从李指挥使调遣!”李绍城上前两步,声音中正而响亮。 “有劳李都头。”李从璟点头道。 须臾,一队十来人的骑兵行过来,为首一名正值壮年的将领,鹰一般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煞气,正是李荣。 “李指挥使。”李荣下马向李从璟抱拳,“奉军令,斥候队正李荣前来听命。” 李从璟微微一笑,没有多言,一挥手,“入列。” 至此,天际方升起一丝霞光。 李存勖在一众亲卫护卫下出城,简单交代了一番,便让大军开拔。临行时,李存勖把李从璟叫过去,又叮嘱了一句,“万事小心,周全为上,切忌逞强斗狠。” 从马直和魏博军主力南下之后,李从璟看到红日正从山脊后露出头来,他对自己笑了笑。旋即肃然转身,颁布了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道指挥使军令,“李荣,本将着令你率斥候先行赶往卫城,探明内外诸番情况,为大军开路!” “李荣领命!”李荣抱拳应诺,随即率十余斥候,风驰电掣而去。 凡行军,斥候必然远放五到十里,若是大军,则斥候侦探的范围还要广得多,这是标配斥候,无论是从马直还是魏博军,都不缺这类军士。而被李从璟派遣出去的李荣,却不是随大军以正常速度向前推进,而是全速直赴卫城,去摸清卫城情况的,因而任务更加艰巨。 随即,李从璟一挥手,“全军开拔!” 轰隆的脚步声中,李从璟回头望了一眼,看到白发将军吴靖忠还站在城门前,在和身边的人谈论着什么。 “将军,晋王让李从璟去攻打卫城、淇门,可是相当于白送军功,倒是偏爱得紧。”吴靖忠身边的心腹酸酸道。 “晋王行事,岂是你能议论的?”吴靖忠冷冷道。 “属下失言……”心腹连忙收回话,却不知道吴靖忠又是生哪门子气。 吴靖忠负手望着离去的南征军,脸上的表情跟慈眉善目绝无半分关系,半响,终问道:“事情都给何冲交代清楚了?” “将军放心,您的意思属下一字不差传达给何冲了。”心腹道,笑容阴险,“何冲是个心思伶俐的,他知道该怎么做。” 吴靖忠点头“嗯”了一声,不复多言。 心腹拢拢衣袖,心中冷笑:李从璟啊李从璟,你真以为有了晋王抬爱,少年英雄就能横行四方了?魏博军与梁军苦战多时,城池都差点儿丢了,你一来又是万军中杀敌主将,又是连复失镇,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梁军在你面前不堪一击,你让魏博军的脸面往哪儿搁? 共城距离魏州不过八十余里,便是大军行军,也不过一两日路程而已。李从璟这回去收复共城,一共才五百号人,且没有带上多少辎重,全军轻车简从,将士只带三日军粮,攻城器械更是一个都无。这就使得军队行军速度得以大大提高,在他的刻意要求下,五百人清晨出发,太阳还未落山便快到卫城。 李从璟既已擢升指挥使,虽然还只是个副职,但从他这回领五百人出征就可看出,此战之后,必为指挥使。作为指挥使,可有卫兵了,李从璟也不矫情,在出发前便将自己之前任队正时所在的队,请调到自己身边,做了临时卫兵。 如此一来,他身边实际上有一百二十来名从马直。 之所以是临时,还是因为从马直是李存勖的亲军,李从璟不知道事后李存勖会不会将这些人收回去。但李从璟明知如此还向李存勖要这些人,可见他是打算把这一百多从马直给懒下来的——到嘴里的肥肉哪还有吐出去的道理?即便届时懒不下一百多人,至少也要懒下这一队卫兵二十来人。 “指挥使,李荣回来了。”亲兵队正张小午指着官道上回奔的两骑道,他刚被李从璟临时任命为这队从马直的队正。 李从璟也看见了李荣,方才前方斥候就打过旗号,告诉大军有自家斥候回来。 “指挥使,属下回来了。”行军途中,李荣也没下马。 “情况如何?”李从璟问道。 “根据卫城城防的情况来看,卫城的梁军约莫有两个指挥的兵力,城门已关,防备甚密。梁军斥候放得不远,但人数却不少。”李荣将情况一一说明,李从璟听完稍稍皱了皱眉:一千梁军,有些多了。 卫城只是一个寻常县邑,晋军当时驻扎在此的镇军也不过一个指挥,此战中梁军作为进攻方,怎会在卫城驻扎一千梁军? 而问题的核心是,五百人攻一千人的城,这仗怎么都拿不下来啊。 “属下经过勘探发现,卫城外有大量人员活动痕迹。”李荣继续道,“昨日大军在魏州城外大败梁军,梁军溃逃不少,又因为失去主将,行动无法统一,应该是有不少人逃到了卫城。” 李从璟闻言暗暗点头,如此倒也能解释卫城为何会有一千梁军了,再看李荣时眼中流露出一抹赞赏——这就是老斥候与寻常斥候的区别了,老斥候总能看到一些寻常斥候看不到的东西。 念及于此,李从璟心里已有了接下来战斗的腹稿,当下将从马直都头李绍城叫过来,细细交代一番,说完之后叮嘱李绍城和李荣二人道:“事成之后往南行十里,在落雁口与大军汇合。” 两人纷纷抱拳应诺,拔马就走。 之后,李从璟向全军下令:“大军绕过卫城,向南行十里,在落雁口宿营!” 默默行在军前的何冲,看着李从璟调度各方却不明所以,凸出的眼眸滴溜溜转了两转,陷入思索之中。 章八 奋起于乱势之中 落雁口的地形颇似雁型,官道背靠缓坡,到此相对宽敞,缓坡边还有一条溪流,水流清澈。 夕阳西下,霞光染红了半边天,站在山头的李从璟,身影被拉得很长,在山坡上弯弯曲曲的。 李从璟想起前世。他童年时,乡下夕阳也是这般景致,每到这个时分,在地里劳作一日的乡亲,便会扛着锄头等家伙什,说笑着回家,其中便包括自己的父亲。而家里土灶上飘散的菜香,能传出去十多米。 在他脚下,五百号人已经开始扎营,行军之法:“行则为阵,止则为营”,而“下营之法,择地为先”,李从璟选择在落雁口宿营,自然是因为此地各方面条件都适合。 “指挥使,我等既来进攻卫城,为何不在卫城之外扎营,反而宿营于这荒郊野岭,这其中有何说道?”亲兵队正张小午跟着李从璟在山头站了许久,便忍不住问道。他和李从璟在一个队里时间已很长,彼此都很熟悉。 正好何冲也从山坡下走上来,听到张小午这个问题,也静耳聆听。 李从璟将自己从回忆中拉扯出来,“时机到了,你自然就能明白。现在却还不是明说的时候。”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张小午听的,还是说给何冲听的。 “李指挥使。”何冲见李从璟向自己看来,笑嘻嘻抱了一拳,“夕阳无限好,指挥使好兴致啊!” 李从璟对何冲缺乏好感,但也仅此而已,于是问道:“何指挥使找在下何事?” “哦,在下来是跟李指挥使说一声,营地差不多已经布置完毕,顺便问问李指挥使还有无其他指令?”何冲客客气气道,看那样子,倒是把自己此战中的从属位置,摆得很端正。只不过,此番特意往李从璟面前跑一趟请示指令,怎么都有些刻意为之的多余。 “有劳何指挥使。”李从璟道,对何冲表示的亲切,他并没有很得意,因为他本身就很谦逊,“暂时没有其他指令,待大军用过餐,有事我自会说明。” “李指挥使运筹在胸,倒是在下心急了。”何冲一记马屁奉上,说着便告退下去。 “何冲倒是明事理,这一天下来对指挥使始终是笑脸相迎,言听计从。”张小午看着何冲离去的背影道。 与从马直绝大部分军士“俱是雄杰暴武之士”“流寇、亡命之徒”不同,张小午是难得的良家子,也正因此,李从璟才放心让其为自己亲兵。只不过如此一来,张小午的阅历方面就差了些。 李从璟看着何冲下山的背影,淡淡道:“对你笑脸相迎的,可不一定就真和你亲近,那只能说明他想和你亲近,至于他抱着什么目的就难说了。越是狡猾的狼,就越会隐藏自己的爪子,把自己扮成羊。” 才二十出头的张小午一时不明所以,一脸茫然,显然是没听明白李从璟的话。 李从璟也不赘言,下山去安排众将士进餐,诸事完毕之后,李从璟下了一道军令:除斥候和当值军士,余者皆休息。意思是可以洗洗睡了。 这道军令一下,大军上下一片不解之色。辛辛苦苦绕过共城到此,吃完就睡算是怎么回事。从马直在这个时候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没一个军士有二话,反正吃饱喝足,一个不落都跑去睡了。如此,魏博军才陆陆续续执行军令。 何冲再次询问李从璟夜里有何安排时,李从璟也只说了一个字:“等。” “等什么,难道等梁军把人头军功送到你面前来?”没有战斗就没有军功,所以何冲也不免暗自腹诽。 如果李从璟听到何冲这句话,一定不介意夸奖他一句:兄弟,你真是太聪明了。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李绍城和李荣双双赶来与大军汇合,李从璟在听完了他们的汇报之后,露出满意之色。随即,李从璟让李荣速作休整,而后又将他派了出去。 当日夜里子时刚过,李从璟接到前线军报。 今日亥时,李存勖率大军到相州,占领相州的梁军守将,一见是晋王亲临,立马弃城南逃,走得那叫一个干脆。 丑时,李从璟突然下令全军集结。 正睡得香甜的军士,一个个被从被窝里揪出来时,脸色黑得像焦炭一样,不少魏博军将士骂骂咧咧,情绪很是不满,对李从璟莫名其妙的军令颇有微词。乱世之军,多为桀骜不驯之辈,魏博军战力在方镇军中也算出色的,因是兵骄将悍。 军营乱糟糟一团,像一锅沸水,没有半分章法,军令难行。 而前面不久还在李从璟身边“鞍前马后”的何冲,此时却不见踪影。 眼见魏博军拖拖拉拉,一个个歪歪倒倒,完全没有好好集结的样子,李从璟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也不多话,更懒得出声呵斥,因为他知道那没用。 李从璟将李绍城叫过来,眼神狠戾的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出生豪杰之家,少年时因仇杀人逃亡,最后被李存勖招进从马直的李绍城,这时候露出他狰狞的獠牙。李绍城一挥手招来身后百名从马直,自己也下了马,提着马鞭就朝那些骂的最凶的魏博军走过去。 魏博军看见李绍城等人凶神恶煞大步过来,也不示弱,只当没看见,仍旧是松松垮垮。一副老子是大爷的模样。 待到得这些魏博军军士面前,李绍城一个字不说,挥起马鞭,对着为首一名军士,一鞭子狠狠挥在他脸上! “啊!”马鞭顿时在对方脸上抽出一道血槽,那军士顿时惨嚎出声。然而,在他声音刚发出的同时,李绍城第二鞭又狠狠抽在他身上。 以他为首的百名从马直,自然是有样学样,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战争机器,根本就不理会面前魏博军的嚷嚷,一通鞭子下去,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揍得魏博军鬼哭狼嚎。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缺出头鸟。一名魏博军队正“不甘受辱”,拔了刀,气势汹汹指向一名从马直,吼道:“直娘贼,老子取你狗命!” 他拔了刀,立即吸引了大批军士目光。拔刀这个举动的严重性,跟拿枪指着人家脑袋没有区别,在军中这是大忌,更严重触犯了军法。 但魏博军众军士眼睛都亮了,大家都准备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好戏,这个魏博军队正是个狠角色,魏博军大多知晓,因此不少人嘴角都开始挂上了冷笑。 李从璟冷冷看着这一切,眼神深邃。 “娘希匹的,你他娘的再给老子狂……”这名队正咆哮起来,只是的刀还没举起,忽然声音断了。因为他脑袋毫无预兆从肩膀上搬了家——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魏博军将士都愣了,预计的冲突没有发生,无头尸体缓缓倒下,仿佛在宣告什么。 死一般的寂静。 “对同袍拔刀相向,乱军法者,斩!”李绍城面无表情,眼神中暴露的凶狠却如虎狼一般,“不执行军令,乱军伍者,斩!” 两声“斩”字落下,一阵齐整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百把横刀在从马直手中亮出。在火把跃动的火光下,这些从马直军士格外煞气重重,如同一群杀神。 魏博军众军士一时都有些愣神,愣神后不由自主生一股恐惧,当然也有愤怒。 马上的李从璟,从一开始就没有挪动半步,只是冷眼旁观,此时不由得心生冷笑:从马直乃精锐中精锐,岂是浪得虚名。震慑宵小,大材小用。 李从璟打马上前,环视魏博军一圈,冰冷的语气中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本将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从马直以一当十,杀一群不遵军令的废物,如屠猪狗!令不行者,无以成军;不尊将帅,不为甲士。动辄拔刀相向,视军令如同无物,尔等欺我年少吗?!” 如果说军规有底线,那么拔刀显然突破了底线。如果说李从璟有底线,那么大战之前鼓动军士不尊军令,那么显然突破了他的底线。 “大敌当前,本将约法三章,并令斥候呈报晋王:不尊号令者,斩!畏敌不前者,斩!聚众闹事者,斩!士卒有过,伍长诛!伍长有过,队正诛!队正有过,都头诛!战事若败,我与何指挥使诛!战事若胜,全军将士不分你我,同受其赏!” 说罢,李从璟喝道:“何冲安在?” 何冲硬着头皮从人群中走出,极不自然向李从璟抱拳,“何冲在此。” “本使三章明令,何指挥使可有异议?” “在下……无异议。” “张小午何在?” “属下在!”张小午上前轰然抱拳。 “本使着令你带本部军士为监军,但有不尊三章明令者,不论魏博军与从马直,先斩后奏!”李从璟一挥衣袖,道。他说的好听,其实还是针对魏博军,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体现他的公平,照顾魏博军的心情——毕竟接下来是要打仗的。 “属下领命!”张小午昂然应诺。 李从璟挥手让张小午退下,看着怔怔然的魏博军,面色森然,“大军集结,即刻开拔!” ………… 李从璟的作战计划其实很简单——半道而击。 先前,他让李绍城和李荣一起行动,就是将卫城外围的梁军斥候尽数拔出。一方面是为了断其耳目,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制造恐慌。 卫城内的梁军迟迟得不到斥候反馈消息,派出去的人又总不能回来,自然知道城外有晋军。关键在于,他们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晋军,又是由谁领兵,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在必死之境,晋军又是什么作战意图。 梁军在魏州城外一溃千里,晋王亲临,其军心如何能不动摇,其战意又还剩下几分?逃到卫城的梁军,必然将这种负面情绪扩散到卫城的整个梁军中,而魏州败了之后,卫城,就已经处在前线,可以说随着晋军南下,他们必然深陷包围圈中。 这种时候,加之斥候尽数被杀,卫城的梁军已在崩溃边缘。 而带回李存勖收复相州消息的梁军探马,被李从璟有意放进卫城,这就成了压倒卫城梁军的最后一根稻草。深陷敌境的卫城梁军,要想活命,若不投降,除了弃城而逃,别无选择。 要李从璟带着五百人去攻卫城,那是断然攻不下的。既然如此,何不换种思路,去梁军南逃必经之地,设下埋伏,打他个措手不及? 以有心算无心,以斗志饱满之士,携大胜之威,击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梁军,何愁不能建功? 李从璟率领五百号人拔营而起,已经在落雁口完成设伏,黑衣黑甲的晋军与草木融为一体,化身成耐心的猎人,安静等待猎物上钩。 夜色如墨,月黑风高,端得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好天气。 李从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抱着手臂,嘴里嚼着一截草茎,怡然自得的模样,看起来分外轻松。不时有将士看李从璟一眼,总能感受到他的胸有成竹,内心便对接下来这场战斗的信心,又大了一分。 李从璟眉目如电,心里却在思考着另一些东西。 之前军营魏博军闹事,说没有人在背后捣鬼,李从璟是怎么都不信的。说背后捣鬼的人不是何冲,李从璟也是怎么都不信的。除了何冲耍心眼这个可能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合理解释,只有他能指挥得动四百魏博军。 在乱象出现之前,李从璟虽然对何冲有些防备,但却不曾想过,他竟会在大战之前,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要知道,方才要是李从璟一个处理不好,这仗就没法打了,若是事态失控,发展成军士哗变营啸之类,李从璟失职之下,被斩头都有可能。是以,李从璟先前才会那般愤怒。 但是很明显,何冲小瞧了从马直的彪悍,那群人从伍之前就没几个良善之辈,从伍之后更是杀人如麻,战争早已把他们养得一个个煞气比天重,胆子比地肥。区区几个地方军闹事,他们还真不放在眼里。正是因为如此,李绍城杀人才能毫不手软。 而李从璟这个从马直副指挥使,在狠辣方面,又怎会差了? 他根本就不担心,何冲在今夜战斗中还会使绊子,除非他不想活了。因为李从璟约法三章已经说得很清楚,若战事败了,他和何冲都要死。这份明令,可是已经经由斥候的手,送到了李存勖手里。 何冲不想死,就得督促魏博军力战。至少,今夜得力战。 这个一心想着陷害李从璟的指挥使,大概之前不会想到,他会有拼命帮李从璟建功的一刻。 而何冲,又是受何人指使? 李从璟脑海中浮现一个身影,不由得冷笑一声。 “指挥使,梁军来了!”张小午的声音打断了李从璟的思索。 他沿着官道望去,果然看见官道尽头出现不少移动的火点——无疑,那是火把。而举着火把的,只能是梁军。 李从璟眼睛眯了起来。 章九 破军 这群梁军也算谨慎了,弃城而逃之前还往外放了几波探马,在无一回城之后,就再没有探马愿意出城送死。有迫不得已的,看到晋军斥候远远就下马投降,为求活命,还将卫城内梁军的情况尽数告于晋军知晓,这让李从璟对卫城内的情况了如指掌。 对于卫城内的梁军来说,出城凶险未知,但不出城,则必死无疑。况且李从璟既然没有攻城,梁军也就估摸着晋军不是太多,领头的两个梁军指挥使,不是没想过会在半路遇伏,但即便是遇伏,也不代表没有冲出重围的机会。 梁军已经进入李从璟布置好的埋伏圈。 这群梁军出奇没有将骑兵放在阵前,走在队列最前的,反而是一群握着大盾的步卒,看来这些梁军贪生怕死也是到了一定程度。 他们行进的速度很快,看来是打定主意即便遇伏,也要冲出重围。 李从璟的眼神放在两名甲胄明显不同的骑兵身上,与梁军也算打过不少交道,他知道,那两人便是梁军的两个指挥使——这也是他的优先击杀目标。 待梁军走进,漫山遍野已经没有一点声响,只剩下晋军将士拼命屏住的呼吸声,和梁军的行军脚步。晋军将士甚至能够看到梁军士卒焦急紧张的面孔,能听见他们慌乱的心跳。此时,也不知多少晋军将士默默在心中下定决心,日后定然不能像这些梁军一样,做出半夜出逃的勾当——担惊受怕的那得多受罪啊。 李从璟从一棵大树后面现出身形,伸手接过张小午递过来的长弓,搭箭拉弦,瞄准了梁军一个指挥使。 昨日乱军之中,三十步的距离,李从璟一箭没有射中张朗要害,这让在从马直中都以射术夸能的李从璟,心中极为芥蒂。今日,他暗暗立誓,自己一定要找回场子。 视野模糊了周围一切景致和梁军,只剩下透着寒光的箭头,和那名移动的梁军指挥使,万籁俱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停止在李从璟手中的铁箭上。 “咻”的一声,铁箭飞出。 李从璟看到铁箭从草木的缝隙里跃出,箭身旋转着,空间在它面前被撕裂,眨眼间,它就钻进了目标的脖子,带着目标一起掉下马去。 李从璟放下弓箭,却喝令道:“放箭!” 沉寂的夜,顿时如油锅中落了水,沸腾起来。 树林间的晋军如幽灵一般,凭空出现,手中弓弦无情拉开,这一刻,他们是冰冷的猎人。而面对四面八方射来的箭雨,梁军队列中顿时鲜血四溅,惨叫连连,将官们大吼着敌袭,然后鞭策着麾下军士进入防御状态,整个队伍乱成一团。 不少梁军抱头鼠窜,但在将官的呵斥下,他们好歹还知道,乱只能死得更快。在付出不少伤亡,丢下一地尸体之后,牛皮铁盾陆陆续续被举起,开始靠拢,梁军弓箭手先后寻找反击位置,剩下的那位指挥使一边躲箭,一边调度各方,力求稳住局势,寻机反攻或者逃命。 李从璟拔出横刀,吼了一声杀,便带人杀出树林。 梁军前方的官道上,出现一个大坑,一些重盾梁军已经掉落坑中,正在拼命往上爬。而在梁军两旁和身后,数不清数目的晋军,激扬的举着手中兵器,向梁军大步杀来。一时之间,漫山遍野都是晋军的喊杀声、鼓声、号角声,仿佛有千军万马。 “直娘贼,这该有多少晋军?”梁军指挥使急得满头大汗,却不忘传达军令,“全军听令,随本使杀出去!” 杀出去。这是梁军面对伏击的预定作战方案。唯有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官道虽然不窄,但也不宽,长蛇般的梁军被晋军斩成无数段,彼此不能呼应,每段中间的梁军根本没有梁军与其交战,而两端的梁军,却苦不堪言。 地段狭窄,李从璟索性没有拿长槊,提着横刀,在张小午等人的护卫下,就杀入梁军队列中。 连杀三人后,李从璟和梁军指挥使之间已只有几步之遥,那梁军指挥使也认出李从璟的甲胄,竟然向他冲过来,看来是想仗着自己胯下有战马,试图凭借居高临下之势,将李从璟斩杀。 李从璟自然不会后退,提着横刀助跑两步,在梁军指挥使出槊之际,就地一个驴打滚,借着前冲的速度,避过对方的长槊,横刀顺势挥斩,就将对方的马腿斩断! 那梁军指挥使也是个悍勇的,落马之后弃槊拔刀,一刀就向李从璟竖斩而来。 可惜他的动作到底慢了一拍,李从璟手起刀落,他一只手臂和横刀就一起飞上天空。惨叫声传进李从璟耳中,他一脚将对方踹翻在地,跟上去膝盖跪在对方胸膛,将其死死压在地上,同时横刀在对方下颌下一挥,就将这位仅剩的梁军指挥使的头颅,斩了下来。 梁军指挥使战死,其亲卫立即红了眼,纷纷向李从璟扑杀过来。 一刀已是近在眼前,李从璟左手在地上用力一拍,配合脚下用力,身体倒飞而起。半空中,那名梁军长刀紧追不舍,李从璟落地前,一转身,避过刀锋,同时一刀斩下。 刀锋滑过地方的脖子,更将对方的锁子甲撕开,巨大的伤口,几乎将对方斩成两半。 “呵!”滚烫的热血喷在李从璟脸上,他低喝一声,向前一步,一刀格开又是一名梁军刺来的横刀,顺势刀锋又溜进了对方的脖子。 “为指挥使报仇!”那些个梁军呼喊着,面色狰狞,举刀涌向李从璟。 “来吧!”李从璟哈哈一笑,热血盈胸,握住横刀,带着身后亲卫,就冲向对方人群。 在这种战场并不广阔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阵法可言,就是三五成群,互相照看着死命冲杀。 李从璟斗志昂扬,只提一把横刀,左右开弓,杀得梁军血肉横飞。 他手下没有一合之敌,再加上他身后的从马直骁勇异常,逐渐的,梁军已经站不住阵脚。 这时,忽闻一声大喝,“滚开,让老子来!”接着,几名梁军举着大盾逼过来,在盾牌兵后面,还跟着一些长枪步卒。 这些梁军是打算用大盾逼退限制李从璟,然后长枪寻机刺出,将李从璟杀伤。无疑,这是很常见也是很有用的一种,针对李从璟这种悍将的作战方式。 李从璟看到这几面大盾,哪里还能不知道对方的用意,当下大喝一声,“拿长槊来!” 本来横刀更利于这种狭窄地形发挥,但此刻,李从璟不得不换长槊了。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亲兵,除却和他一起冲杀,保护他侧翼外,干得就是端茶倒水的活,李从璟一喊,张小午立即递来一根长槊。 长槊在手,李从璟前进两步,槊出如龙,狠狠击打在当中一面大盾上。 “碰”的一声极为刺耳,那手持大盾梁军惨叫一声,大盾上传来的非凡打击力叫他支持不住,他后退两步,就要栽倒。 不过他后面早就有人,这些梁军将他抵住,这才没让李从璟一击破阵。 但大盾阵还是出现了缺口。李从璟手上动作不停,横挥长槊,身子一矮,对着大盾步卒脚底一记横扫千军。 当下就有一名防护不严密的梁军,被李从璟削掉了脚,痛得大声嚎叫,身子栽倒。另外一些防护严密的梁军,在李从璟手中长槊巨大的冲击力下,也是脚步后退,再把持不住稳定。 “稳住,给老子稳住!”有梁军在喊,“稳住就能宰了他!” 李从璟却不管这些,两击铺垫之后,趁大盾兵失去稳定的空挡,仗着他的灵活性,侧移两步,人已到盾牌阵侧面。抡起丈八长槊,在空中扫了个半圆,不留半点余力,狠狠击打在盾面上! 巨大的撞击声如炸雷般爆发,接着是数声惨叫,那些大盾兵顿时盾倒人翻,摔了一片。 李从璟这几手,不仅要时机把握的好,招招攻在要害,最重要的,是要力气足够大。所以说,力气不堪使用者,不足以为悍将,更无法带兵去冲击敌阵。 “杀!”一击得手,李从璟大吼一声振奋士气,长槊甩出,贯穿两名梁军,这又拔刀在手,再次杀上前! 这回李从璟气势更甚,已是无人可挡,他面前的梁军,根本提不起几分斗志。 “滚来,让本都头来!”又是那声熟悉的爆喝,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梁军中冲出来。这人生的五大三粗,比李从璟还要高上一个头,竟然不是用刀,手里握着一双锅大的铜铁锤!配合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当真是别有一番威慑力。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方才梁军的大盾阵,看来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如若不然,如丧家之犬的梁军士卒,逃跑路上半夜遇袭,谁不争先逃命,哪里还有如此斗志与李从璟拼死厮杀?更别说搞出一个大盾阵了。 “来得好!”李从璟冷笑一声,提刀迎上。 “呛”的一声,首先是横刀与铁锤撞击的声音,两道人影乍合即分。 那位高大的梁军都头,仗着自己铁锤质重体大,在战场上也不知占过多少便宜,有哪个敌军敢与他硬拼一记,好一点的情况是握刀不稳,差一点的直接兵器脱手。更有甚者,直接被他一击打飞的也不在少数。 但是这一次,碰面一招交手,对方怎么样梁军都头不知,但他自己,却是手腕如遭针刺,颤抖不已,铁锤都晃了好几下,差点儿提不起来! “对方什么人?!”这是梁军都头心中冒出的疑问。 李从璟落地时,稳握横刀,也不顾梁军都头脸色已变,脚在地上用力一瞪,身子这回是猛然蹿出,一刀直取对方咽喉。 梁军都头望见李从璟虎豹一般的迅捷身影,眼中已有恐惧之色,连忙挥动铁锤去挡。 李从璟嘴角闪过一抹冷意,横刀就势回斩,以借力打力的方法,狠狠击在对方的铁锤上! 随着金属撞击的声音再度传来,梁军都头手中的铁锤带着他身子向前一动,他立马意识到不好,连忙稳住脚步,另一只铁锤挥出,想要逼退李从璟。 但是已经晚了。李从璟只需要他身子不稳的一个小小空挡就可以。 第一次挡出铁锤之后,李从璟身子已在梁军都头侧前,接着横刀反弹之力,李从璟再次向前一步,同时横刀挥斩,如斩巨熊,刀锋直接进了对方的脖子! 身影交错而过时,李从璟脚步稳稳踩在地上。而那梁军都头,一双铁锤掉在地上,在地面砸出两个坑,他双手捂住血涌如泉的脖子,睁大的牛眼仿佛要突出眼眶,眸子里尽是骇然和不可置信之色。 他的身子终于是重重跪倒在地,然后整个身体像石头一般,砸在地上,溅起不少尘土。之后这位梁军都头,已是没有半点气息,唯独鲜血从他脖子下流出,配合他仍然睁大的双眼,很是吓人。 梁军都头既然倒下,李从璟就不会再理会他。身形没有半分停顿,再次杀向前去! 死的人就好好休息,活着的人可是还要继续战斗。 李从璟每进一步,脚下就会躺下几具尸首。跟在他身后的亲卫,毫无压力。但是没多少时候,李从璟就郁闷的发现,他面前的梁军随着他前行,纷纷骇然后退,再也不敢上前,他一时再也找不到可以搏杀的人! 李从璟停下脚步,吐了口血水,有些兴致索然。他看了一眼这些握刀双手颤抖不停的梁军,平举横刀,问道:“我乃斩杀张郎的李从璟,尔等还有谁敢上前一战?” “李从璟?你是李从璟?是你杀了张将军?”梁军闻言,不仅没有为张朗报仇的意思,眼神中反而流露出更深的恐惧。 “我等愿意投降。”也不知是谁先说了这句话,然后放下兵器,紧接着,这些梁军纷纷丢了兵器,表示愿意投降。 张小午目睹眼前场景,震撼不已,再看李从璟时,眼神中充满火热。 “梁军指挥使已死,降者不杀!”李从璟将先前战死的指挥使人头割下,丢给张小午,说道。 张小午接过人头,很是激动,连忙去传首四方。 李从璟归刀入鞘,百无聊奈挥挥手,离开战场,嘴里还嘀咕道:“妈的,才刚进入状态,真是没意思。” 至此,不少梁军都还没跟晋军交过手。 这一战,李从璟以五百人,埋伏于落雁口,夜袭一千梁军,辅以疑兵之计,大败梁军,斩杀梁军指挥使两名,俘虏数百。 千余梁军,战死者不过一百之数,逃亡三四百人,其余人等,皆为晋军所俘。除掉重伤者,李从璟得梁军战力五百余人。战报送到李存勖手里,李存勖大喜,对身边的人说道:“此子智勇兼备,当授都虞候!” 落雁口战斗结束之后,李从璟随即令人回驰卫城,卫城随即被李从璟纳入囊中。 战斗结束后,战损结果汇总到李从璟手里。这一战,晋军伤亡小得可怜,加在一起不过数十人,与战功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在只付出数十伤亡的条件下,以五百人杀败千人,俘虏半千,更兼收复一城。这样的战绩,放在哪里都值得骄傲了。 —————————————————————— ps:周末两天加更,感谢大家的支持。感谢真达,楼枯的打赏。 ps2:收藏位大家肯定是有的,麻烦收藏一下。有红票的,希望能投给《十国帝王》,我会努力写好这本书,多多更新。 章十 三军之事莫密于间 到了卫城,李从璟将梁军俘虏一股脑儿全丢进大牢,他自认没有某党那么强的政治攻坚力量,不可能在短短一两日内就说服这些梁军,加入晋军阵营,去为他卖命。况且李从璟时间也不多,一旦李存勖从相州往卫州开拔,他就得赶去淇门。 在李从璟看来,淇门的梁军已经是自己碗里的肉,梁军士卒都是自己日后的部下,当然是不允许他们跑掉的。 夜半激战,虽然大胜让人鼓舞,但回到卫城之后,将士大多也已经疲惫,李从璟于是传令上下休息,自己则将这卫城的主事叫过来接洽。 之前梁军攻陷卫州时,镇将战死,县令被杀,县丞失踪,现在来见李从璟的,是卫城主簿。 在李从璟跟卫城主簿谈事时候,何冲带着人去了大牢。 作为梁军的一名都头,蒙三一直觉得自己勇猛无双,因此在被晋军当做俘虏押回共城的时候,一路上没少挑衅李从璟,言辞颇为偏执,甚至扬言要与李从璟再战三百回合。不过李从璟一路上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让他更加愤愤不平。 所以当听说有人要见自己的时候,蒙三还以为是李从璟找自己麻烦来了,不过待看清眼前的人,蒙三很失望,对方并不是那个杀了自家主将的李从璟。 何冲屏退左右,招呼蒙三坐下,不忘给蒙三倒了一碗水,微笑道:“蒙都头在这呆得还习惯吗?” “习惯得很!”蒙三没好气道,谁呆在牢里会习惯,要不你来试试? 对蒙三的态度,何冲并不以为意,将水推到蒙三面前,笑容不减的套近乎:“在下看蒙都头年纪与我相仿,想必在南边也有家室了吧?” “关你鸟事!”蒙三依然阴沉着脸。 何冲呵呵一笑,“难道蒙都头不想再见到自己的老母、娇妻了吗?哦,也许,你还有儿子或者女儿,想必他们都生的非常可爱。” 蒙三盯住何冲,冷笑道:“你是来劝降的?” “不,我是来放你南归的。”何冲迎上蒙三的目光,一字一顿。 “什么意思?” 何冲这会儿倒不着急了,慢慢悠悠道:“今日从落雁口回共城时,五百梁军,唯独蒙都头敢对李指挥使怒目相向,壮士肝胆,何某佩服得很。只不过……”说到这,何冲附身逼近蒙三,言辞冰冷道:“何某可是听说,李指挥使回城之后,可是大发雷霆,要惩治蒙都头,以儆效尤呢。蒙都头,你就不怕自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吗?” “直娘贼,有话直说,老子何曾怕了他李从璟?”蒙三拍案而起,倒是怒了,“还有,你是谁?” “蒙都头何必动怒?”何冲擦了擦脸上被蒙三喷到的唾沫,淡淡道:“何某已说了,我是来放你南归的。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何某乃魏博军指挥使,这回统领四百魏博军随李指挥使出征。不过,上面有人不希望看到李从璟太过张狂,所以命何某来做些事情,而现在,何某需要蒙都头帮在下一个忙。” “噢?”蒙三倒是逐渐冷静下来。 “蒙都头想南归,自然要经过李从璟这一关,要对付李从璟。如此,你我便有了共同的敌人。”何冲正色道,“我有一计,可让蒙都头全身而退,并可报落雁口之仇,就看蒙都头是否有胆量了。” “老子有的是胆量,只要你放老子出去,老子立即宰了李从璟那鸟厮!”蒙三豪气干云道。 “无需蒙都头冒险。”何冲道,他觉得火候已到,于是将计划和盘托出,“一个时辰之后,你让牢中的人传话给李从璟,说愿意投降晋军,并愿意带晋军以梁军溃军身份,混进淇门,待到午夜,你从淇门打开城门,和晋军里应外合,必能大破淇门。” “而实际上呢?”蒙三问。 “实际上也是如此。只不过淇门城门一开,李从璟必带从马直身先士卒,你们在门内埋伏好弓箭手,放李从璟进入瓮城之后,立即关闭城门,届时万箭齐发,就算他李从璟再厉害,也只能死于非命。那时何某纵然拼死力战,也无法突破有大量梁军据守的淇门,届时,你们安全南归,何某也完成了使命。”何冲说完,露出阴险而得意的笑容。 今日魏博军军营动乱,被李从璟强势镇压,尤其是落雁口大胜之后,李从璟隐隐已有能控制魏博军之势,这让何冲极为心慌。他知道,若是放任形势发展,他必难再对付李从璟,回去之后无法交代,定然前程尽毁。 绞尽脑汁,何冲终于想出这么一条毒计,虽然上面无意让李从璟死,但他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事情做得不留痕迹,无凭无据,在他看来,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蒙三听完何冲的话,一时沉默下来。 何冲也不催促,端起碗浅饮一口清水。 半响,蒙三抬起头,咧开嘴笑道:“何指挥使既然将这事告诉在下,在下若是不答应,怕是也活不成了吧?” “何某必杀你灭口。”何冲倒也坦率,这没什么好掩饰的,大家都是明白人,“不过,何某想来,蒙都头似乎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吧?” “你说得对!”蒙三站起身,“这事老子干了!” 何冲笑了。 跟卫城主簿谈完事,天边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李从璟这才准备稍作歇息。恰巧,这时候,落雁口大战之前就被他派去淇门的李荣,带着消息回到共城。 来自大信息时代的李从璟,自然知道信息的重要性,所以他宁愿李荣不参加落雁口大战,也要早早将他派到淇门,弄清淇门情况。 “指挥使,前梁军都头蒙三,说愿意归降晋军,并有破淇门之策,求见指挥使。”张小午这时进来说道。 “蒙三?” “就是昨夜一路上都在嚷嚷,要跟指挥使再战三百回合的那个梁军。”张小午说道。 “哦,是他。”李从璟想起这个人来,“带他来。” 李从璟让李荣下去歇息,不多时,蒙三被带上来。 “蒙三见过李指挥使。”蒙三被绑着进了门。 李从璟挥手示意亲卫给蒙三松绑,然后问道:“你有何策可破淇门?” “我愿意带晋军伪装成梁军溃兵,逃进淇门,届时与李指挥使里应外合,破淇门。”蒙三道。 “法子倒是不错。”李从璟点了点头,“不过,本使如何信你的话?” 蒙三嘿嘿一笑,“蒙某败军之将,便是只身逃回大梁,也是死路一条,我在大梁无亲无故,更无此必要。再者,素闻晋王雄才大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能归附晋王这样的明主,何乐而不为?李指挥使派精锐与何某同行,若是何某反水,李指挥使麾下精锐要杀我易如反掌,蒙某哪能自寻死路?” 李从璟稍作沉吟,他想起这个时代的军队,忠诚度实在是太奢侈的东西,因为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加上乱世求生艰难,已经很少有人再去敬畏头顶的神明,而只在乎自己的切身利益。所以军队莫说投降,便是动乱、反叛的事情,也是再平常不过。因此蒙三的选择,其实并不奇怪。 见李从璟没有立即回应,蒙三沉声道:“某是军人,是战士。军人战死沙场,战士马革裹尸,这都是宿命,某并不贪生怕死。只是,某不想死得没有价值,更不想活得没有血性,将军能万军之中取张朗首级,还担心某这样一个小角色耍心眼?” 李从璟重新看向蒙三,认真道:“乱军之中杀张朗,和担心不担心你这样一个小角色耍心眼,并不是一回事。” 不过,话虽如此,李从璟还是道:“蒙三,此番你若建功,本使恢复你的都头之职。” 蒙三精神一振,“一言为定!” 李从璟安排人手带蒙三下去之后,他在房中来回踱步,仔细思量蒙三方才所说的话,衡量其中是否有破绽。 蒙三的话在逻辑上无疑是说得通的,但李从璟心中始终存有一丝怀疑,苦思良久,他终于抓住了一些什么,随即让张小午进来,道:“去将共城主簿叫回来。” 不多时,归程半路上的主簿又被请回来,这回李从璟态度上要热切不少,直言道:“主簿在共城当差,已经不少年了吧?” 主簿道:“不瞒指挥使,某在共城当差已是十多年,仅是这主簿,就干了五年有余。” 李从璟忽然认真的看着主簿,问道:“想必主簿知晓本使的身份?” 主簿闻言有些愕然,随即拱手道:“指挥使乃内外蕃汉副总管之子,下官略有耳闻。” 李从璟微微点头,面色肃然起来,道:“我观主簿对共城上下事务尽皆烂熟于胸,想必主簿平日对公事也是尽职尽责,像主簿这样的人才,不应该在主簿这样的位置上呆了五年之后,还不得寸进。” “这……”主簿不知李从璟所言何意。 李从璟开门见山,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李某手下有一大功,若是主簿助我斩获,李某敢保证,此战之后主簿必定高升!” 交浅言深,本是大忌,但李从璟身份不同,对主簿来说高高在上,所以这话并不显得突兀。饶是如此,主簿也是一脸惊讶和茫然,当然也有不少期待之色。 随即,李从璟对主簿耳语几句。 主簿恍然大悟,随即拱手笑道:“区区小事,某定为指挥使办妥。” “如此,有劳主簿了。”李从璟道。 主簿旋即领命去办事,李从璟便在屋中休整等待。 半日之后,主簿再次到来,向李从璟复命。 李从璟谢过主簿之后,让人将蒙三带进屋来。 蒙三进屋后,向李从璟见礼,却看见李从璟脸黑如墨,心中隐隐已有不安之感。 李从璟不喜欢废话,他直视着蒙三,道:“蒙三,你从大骂本使,到主动投靠,中间不过几个时辰,转变未免太突兀了些,不得不让本使生疑。好在本使谨慎,何冲昨日去大牢见过你,此事本使已委托主簿查明。何冲与你说了什么,你是如实招来,还是要本使动手从你身上拷问出来?” 章十一 投靠 李从璟这话刚落下,张小午就带着一众亲兵进屋,将何冲围在中间,虎视眈眈。 蒙三愣了好大一会儿,苦笑一声,对李从璟抱拳道:“李指挥使智慧过人,对某的诡计洞若观火,某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只不过,李指挥使可能看透了所有事,但有一件事,指挥使未必看透了。” 李从璟提起兴致,眉头一挑,道:“哦?你不妨说来听听。” 蒙三脸上的苦笑之色没有褪去,反而愈发浓郁了些,他道:“昨夜何冲来找何某时,何蒙某其实希望,来找何某的人是李指挥使。” “此话何意?”李从璟微微蹙眉。 蒙三坦白道:“事到如今,蒙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蒙某昨日归程路上,之所以大骂指挥使,不过是为了吸引李指挥使注意罢了。其实蒙某早就看出,梁国已经日薄西山,离灭亡不远了,晋国才是会主宰天下之国,因此蒙三早就有投靠之意。这事想必李指挥使也能理解,因为之前已有不少梁将投靠晋国,蒙三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蒙某本打算吸引李指挥使注意之后,借机投靠,不曾想何冲竟然先找到了蒙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何冲昨日与蒙某所说之事,想必李指挥使已经知晓,无非是让我假意投靠,然后献计,借淇门‘里应外合’之策,引李指挥使上钩,然后和淇门梁军共谋,谋害李指挥使罢了。” “蒙某是个粗人,不懂这许多弯弯绕绕,事情已与李指挥使说明,但凭李指挥使处置便是。” 这回倒是轮到李从璟惊讶了,他没想过诘问蒙三的事情会进行的如此顺利,更不曾料想到,蒙三竟然是这般心思,一时皱眉不语。 李从璟暗忖:蒙三当下所说的话,就真的可信吗?如果他这是以退为进,意图谋取自己信任,再行诡计对付自己,又该如何? 真到假时假亦真,假到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如何分辨? 李从璟寻思了一番,没有对蒙三的坦白发表评论,而是问道:“你要投靠晋国,本使自然没有不欢迎的道理,当此非常之时,正是用人之际,若你能诚心投靠,本使必重用你等,使你等建功受赏。蒙三,本使且问你,你投靠本使,能拉拢多少梁军与你同一条心,立马投入接下来进攻淇门的战斗?” 蒙三受到鼓舞,拍着胸脯保证道:“蒙某那一都人马,在昨日之战中损失不大,可尽数投靠晋国。至于其他梁军,蒙某能说服多少,就不得而知,不过想来也能说服一些。毕竟现在大伙儿已是俘虏,之前梁军被俘虏后也多被晋军改编,大伙儿早晚免不了这个命运,早日投靠建功,也能早些在晋军中站稳脚跟,如此浅显的道理,想必大伙儿都明白!” 说到底,诸侯争霸是内部争斗,打来打去都是自家人,不比与契丹等外族相争,对小卒来说,并非不死不休之局,无非是换个老板罢了。 李从璟拍案而起,道:“好,此事便交给你去做。若是你能带一都人出来,你还是都头,若是能带得更多,此战之后,本使为你向晋王请功!” “多谢李指挥使,那末将现在就去?”蒙三说话间,自称都变得很快。 “事不宜迟,自然是越快越好!”李从璟道。 当下,李从璟带着蒙三,去了共城大牢。 蒙三是否真心投靠,李从璟一时还真看不准,不过只要蒙三说服梁军,李从璟就能控制住他们。若事实果真如此,则蒙三之心就没什么值得怀疑。 到了大牢,蒙三首先召集了他麾下的一都梁军,不出他所言,这一都人马,基本上都愿意跟随蒙三投靠晋军。蒙三摆平这一都人马之后,立即又去劝说其他梁军,“咱们兄弟都是从军吃饭的,没野心为的不过是在乱世搏一个温饱罢了,有野心的想混个官当当,封妻荫子,如此罢了,谁都不容易。现在战败被俘,已成事实,你我皆无回天之力。现在摆在兄弟们面前无非就两条道,要么投靠晋军,继续从军,要么被发配,日后成为苦力,如此而已。该怎么选,大伙儿心里难道还不清楚?” “晋王如何,想必大伙儿早有耳闻,这些年以来,梁军与晋国开战,就没打赢过,晋王挥师中原,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到时候,你我还能回去与家人团聚,有何不好?” “李指挥使是大晋内外蕃汉副总管之子,更是晋王侄子,前些时候更在魏州城外斩杀张郎,跟着他前途如何,不需要蒙某多言……” 蒙三的劝说很能打动人心,李从璟负手站在一边,面不改色,心中在想这蒙三看似五大三粗,实际倒是个可塑之才……至于忠诚,眼下五代十国这个世道,最不信的就是这个。 不短的时间之后,蒙三的成果出来了,除却他那一都人马,还有差不多百人或者认清事实,或者被他说动,愿意立即投靠晋军,随李从璟去进攻淇门。 蒙三汇报之后,李从璟点点头,对那些人道:“投靠晋军,进攻淇门是尔等首战,若是得胜,加官进爵,日后就是晋军编制,与我身后这些人没有区别!” 带人走出大牢,李从璟拍着蒙三的肩膀道:“蒙都头做的不错,本使愿与你并肩杀敌,共享富贵。” 蒙三振奋道:“愿听李指挥使差遣!” 李从璟微微一笑。 他在想,若是何冲知道被他派来谋害自己的蒙三,不仅投靠了自己,还帮自己壮大了力量,一定会气得吐血吧? 谁让他何冲行得是阴谋、小道,而李从璟行得是阳谋、大道呢? 当日,李从璟将投降梁军划归他自己麾下,由他直接统领,并传令全军,翌日辰时出发,兵发淇门! 发布军令的时候,何冲看到披挂整齐,威武站在一侧的蒙三,眼睛都直了。 浑浑噩噩听完李从璟的军令,一出大帐,何冲逮着机会就问蒙三是怎么回事,蒙三一脸苦闷的告诉何冲,李从璟根本就不用他去混进淇门,只让他劝降梁军,跟随大军一同进攻淇门! 何冲纵然是捶胸顿足,也是无可奈何。李从璟不用里应外合进攻淇门的方法,要堂堂正正进攻淇门,何冲还能说什么? 当下,何冲只当自己一时失算,并没有想太多,况且也容不得他想太多,明日大军就要发兵淇门,何冲还要重新构思,如何去不让李从璟攻克淇门。 “进攻淇门?加上投降的梁军,而今我等也就七百之众,淇门少说有一个指挥的梁军把手,你如何攻得下?便是你怀疑蒙三,不用他里应外合,你逃得一死,却也没有办法攻克淇门!”何冲愤愤想道。 共城被李从璟轻而易举拿下,他知道这其中有诸多巧合因素,但是对待淇门,情况则不同。李存勖兵不血刃收复相州,只是因为出其不意,他虽然威震天下,但还不至于让十几万北上梁军就此退军,接下来必有恶战。 如此一来,淇门就不可能如同共城一样,让李从璟轻易拿下。 进攻淇门,很可是一场攻坚战。 这一点,何冲能认识到,李从璟自然不会意识不到。 但是如何攻克淇门,李从璟却有自己的打算。 晚间,李从璟将李绍城召来,对他说道:“淇门之战,需要攻城,仅凭七百人想要攻克淇门,几乎不可能。所以,我不得不出奇制胜!” 李绍城沉默寡言,也不善言辞,只是干脆道:“指挥使有何吩咐,只管下令就是!” 李从璟眼中尽是肃然之色,他看着李绍城道:“要成就一件事,就得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条件。眼下进攻淇门,我等唯一能够利用的,就是溃逃的梁军。蒙三今日献计,倒是给了本使一些想法。所以本使要你带两队从马直,伪装成溃逃的梁军,混进淇门。之后本使攻城时,若你能与本使里应外合,则攻克淇门大有可望!” “末将遵命!”李绍城抱拳道,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但如何取得淇门梁军信任却是个问题,若是他们问起我等梁军的情况,以核实我等身份,该当如何?” 李从璟胸有成竹道:“此事不用担心,我会挑选一些投降过来的梁军,与你一同前去,届时淇门梁军但有盘问,让他们回答即可!” “如此,应该万无一失了!”李绍城道。 李从璟轻轻摇头,叹了口气,看着李绍城真诚道:“此去淇门,千险万难,不可预估,当真是九死一生之境。投降过来的梁军,其心如何,不可尽知,你去淇门之后,又会碰到何等情况,也不可预知,这些险难,都需要你去克服。纵观全军,唯有你才能办成此事,但让你身处险境,本使的确过意不去!” 李绍城呵呵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道:“到时候指挥使别忘记上报末将的军功就行!” 李从璟怔了怔,知晓李绍城这是在开玩笑,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道:“李荣与你同去,他斥候出身,应该能帮上你的忙。”顿了顿,以无比认真的语气道:“此番若是淇门顺利拿下,你我都有命在,我必与你结为兄弟!” 李绍城一愣,随即抱拳道:“敢不效死?指挥使等属下的好消息便是!” 说罢,李绍城告退,自去准备了。 —————— 求收藏,求红票! 章十二 袭营 李绍城离开后,李从璟负手站在原地,神色肃然,沉默良久。他忽然想起在后世看过的一部乱世题材电影,里面有一句话:这世道没有兄弟,活不下去。 李从璟自嘲笑了笑,有些无奈,更有些哀伤。 比之共城,淇门离魏州又远上不少,是以溃逃到这里的梁军就少了许多,加上原本占据在这里的梁军,也不到六百之数。淇门虽是大邑,之前晋军也不过驻军一个指挥,这都是因为河东这几十年来饱经战乱,人口已是越来越少,有时一个方镇节度使,领兵都只有三两千之数。 淇门距离共城只百余里,李从璟在共城休整一日,清晨出发,翌日午后便到了淇门。 淇门是县邑,地理位置虽然还不错,但向来不受重视,其城墙高仅两丈有余,方圆不到十里,跟魏州比起来,如同繁星比之皓月。 即便如此,对于李从璟和其麾下的七百将士而言,要攻克它也是一件难度系数极大的工程。 夕阳正好落在淇门城楼顶端,如一顶圆盘搁在架子上,它散发的余晖将城楼和城墙的轮廓勾勒得简单明了,从李从璟立马的角度望去,整座城池,如一只伏在地上的虎豹,其状威武异常,给人以不小的压迫感。 城墙上的梁军肃立无言,在夕阳下静默的梁军旗帜和兵器泛着寒光,他们的身体线条,像这个时代一样硬朗。 李从璟注视着城上的梁军军士,正如这些梁军军士在注视他一样。 好消息是,因为淇门新近被梁军攻克,所以守城器械保存得不多,但饶是如此,无论是狼牙拍森然的牙齿,还是守城军士手中的长兵,都在向李从璟宣告,要攻下淇门,并非易事。 李从璟下令大军在城外扎营。 得到命令的晋军,摆开阵势,开始忙碌。扎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尤其是攻城之前要扎建的营寨,其防御性有更高的要求。晋军将士掘土为沟,构建营墙,设置拒马,搭起箭楼,各部分工作进行的有条不紊。 真正着手构建军营的军士,其实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军士,在营前列阵。因为晋军新至,路途劳顿,而此时立足未稳,又要分兵扎营,加上其兵力不足,因而是淇门梁军最佳的袭击时间。 夕阳托着懒洋洋的步伐往山后滑落,毛茸茸的阳光洒在李从璟身上,将他的甲胄映衬得分外明亮,头盔中他的脸色冷硬如铁。 “指挥使,我等虽然不比淇门梁军多多少,但好歹是要多一些,他们未必敢出城袭营吧?”张小午看着淇门城池,对李从璟说道。 李从璟目不斜视,淡然开口道:“水无常势,兵无常形,世间事若是该怎样便会怎样,也未免太简单了些。”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从璟话中所言,他话音刚落下,淇门城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两扇木门中间出现一条缝隙,随即这条缝隙逐渐扩大。两扇沉重木门张开,如同女人张开的双腿,露出中间缝隙里的真容。 透过这条缝隙,李从璟瞧见了里面列阵严密的梁军军阵,气势凌厉的骑兵,森然的兵甲。 李从璟举起右手,传令:“备战!” “呜呜……” 他话音落下,传令兵令旗挥动,随即,山一般厚重的号角声,在夕阳下的大地上响起。 紧随李从璟身后的,是约莫两百马军,在马军身后,是约莫三百步军,马军和步军此时皆列豆腐块一样的方阵。 方阵之后,才是正在构建的军营。 几乎是晋军号角声响起的同时,淇门城头,也响起了鼓声与号角声,那个列在淇门大门内的梁军军阵,在为首骑兵的带领下,如同蟒蛇出洞,奔驰而出。 大地瞬间震动起来。 城门稍显狭小,梁军开出之后,并未直接向李从璟冲杀过来,而是在空地上列好阵型,这才向晋军展开冲锋。 这批梁军,约莫三百人左右的样子,领头有百余马军。 感受到大地因为梁军奔驰而发出的轻微颤动,李从璟心跳不禁加速,眸子里开始奔涌着如火的战意,但他脸上,始终没有半点波澜。 在他身后,张小午和一众晋军,握紧了手中刀柄,眼神如刀剑,盯着前方。 淇门城墙上有防御工事,李从璟不会带着晋军,送进那些威力巨大的床弩射程范围内,让其射杀。但李从璟也不会原地固守,因为他身后就是正在搭建的军营,那里面有战士,也有辅兵——民夫。他要保护他们。 待梁军冲锋到一定距离之后,李从璟举起长槊,向前一指,喝令道:“出击!” “咚、咚、咚……” 鼓声如雷点般想起。 两百马军,缓缓踏步,而后向前开进。骑士们端平长槊,将尖锐的锋刃,对准了面前奔驰而来的梁军!步军们迈开步子,一步一个脚印,踩着鼓点,铁板一般向前开进。 当两军的距离达到一个临界点之后,李从璟手一挥,他身旁的旗官接着也手一挥,马军立即提起速来。而马军身后的步军将士,则提起脚步,开始跟着战马的速度,向前狂奔。 两军都是冲锋阵型,因而没有临阵三矢。步军自然不可能在奔跑的过程中放箭——放箭不比开枪,长弓也不是玩具,开弓需要很大的力气。两军对上,直接就是**与**的对撞! 带领梁军冲锋的,正是淇门梁军指挥使王猛,他生得一脸络腮胡,是个极为骁勇的汉子。王猛在他所在的一军编制中,早已打出了名声,是能够打倒都虞候,与都指挥使打成平手的存在。 这回见晋军来攻淇门,王猛没有丝毫迟疑,就决意带兵趁晋军扎营杀出,来试一试晋军的战力! 奔驰得近了,已经能看到对方的面孔,王猛眼见对方领兵将领,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心中顿时被热浪席卷——他决定,先砍了这小子,定能让晋军溃败! 马蹄声和脚步声在耳边此起彼伏,隆隆回响的音量如同叠加的海浪,逐渐累积升高,身在其中的李从璟有种震耳欲聋的感觉。战马的奔驰带着李从璟的身子上下起伏,他浑身的热血随着马蹄抬起落下而逐渐沸腾起来,整个身子仿佛要被点燃。 他是一个战士,天生适合战场。 李从璟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军阵上,眼神自然而然触及到王猛的目光,那是一种要吃下他的眼神,这种眼神,李从璟再熟悉不过。之前跟随李存勖作战时,敌方将领看李存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眼神。不曾想,现在李从璟自身也碰到了这样的待遇。 李从璟能够读懂那眼神的含义,那是要取他性命的意思。 李从璟嘴角勾起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说不出是自豪还是自嘲,他暗道:“既然如此,那么来战!” 攸忽之间,两军军阵相接,李从璟长槊如龙,平直刺出,正对他面前的王猛! 夕阳下,长槊前端的锋刃,一点金灿的光亮一闪而逝。 一声脆响,两柄长槊相接,又迅速分开。 那一瞬间,李从璟的左手忽然松开马缰绳,反手直接将腰间的横刀拔出,刀锋在半空中轮过一个半圆,以闪电之势斩向王猛腰腹! 王猛的瞳孔瞬间瞪得老大,李从璟这一手确实太出乎意料,这一招不仅凶狠刁钻,对李从璟自己来说,也要冒极大的风险。毕竟这是在军阵中,两将相交,交手不逾一招,已是定律。因为战马奔驰得极快,一招之后,你就要面对眼前接下来的对手! 情急之下,王猛只来得及收缩身体,李从璟那一刀,就划破了王猛的锁子甲,在其腰腹间斩出一道深沟! 鲜血一下子洒了出来! 只一个照面,王猛就遭受重创! “竖子!”王猛气得大叫。 王猛已经没有机会再出手,因为两人已经错马而过,而紧跟李从璟的张小午,长槊已到他面前,他不得不咬牙提起力气,再去应付张小午。 李从璟并没有得意的时间,风声如刀影,在他耳际掠过,四周两军将士碰面拼杀的声音落在他心底,而面前的梁军一个接一个冲过来。 李从璟右手单手持槊,手臂一抖,长槊左右一摆,如同长蛇摆头。他这一手看似随意,实则力量极大,赶在两名梁军出手之前,封死他们出手的机会,让他们不得不收回兵器格挡。 一个梁军军士大概是不相信李从璟这一手会给他带来创伤,并未格挡,而是继续出手,马槊直取李从璟胸膛!但是不等他马槊碰到李从璟的身体,李从璟的长槊已经拍打在他侧身,在这名梁军军士惊诧的眼神中,他的身子直接被拍下马去! “死!”李从璟大喝一声,左手长刀随手甩出,直接砸在他面前一名梁军军士脸上,那梁军顿时满脸鲜血栽倒马下! 重新双手握槊,李从璟气势又攀升了几分,他目中战意如同滔天巨浪,仿佛要卷翻这片战场!战阵拼杀,讲究出手速度与身体小幅度躲避技巧,如何在对手出手前将其斩杀,又如何以身体微小偏转避过对方杀招,极为考究一名武将的厮杀之术。 李从璟长槊穿透一名梁军咽喉,随即手腕一抖,硬生生绞碎了对方的脖子,随即看也不看对方如同喷泉一般的脖子,长槊再次探出,又从下一名梁军的颈动脉刺过! 眼见一柄马槊刺来,李从璟身子微偏,避过锋刃,长槊一摆,就砸在一名梁军头盔上,直接将其砸晕、落下马去!回收长槊,挡住横斩过来的一柄马槊,李从璟又将长槊横斩向一名梁军。那梁军收槊去挡,却被李从璟直接拍下马。 “去死!一名梁军大吼一声,长槊不刺李从璟,却去刺他的战马马头! 李从璟眼神一凌,长槊溜出,尾部脱手,而终于在对方锋尖刺到马头之际,将他格杀!再次一把抓住长槊,李从璟长槊在一名梁军马槊上一拍,那名梁军安然无恙,而李从璟长槊借势刺向下一名梁军,立即将那人顶下马! “喝!”一名梁军长槊如刀,举起后对着李从璟的头狠狠斩下!若是他这一下斩得实了,李从璟不死也得脑门一黑,那就跟死没有半分区别。 李从璟面硬如山,眸子沉静得没有半分波动,唯独杀意犹如实质,仿佛要夺眼而出。双手握长槊,自下而上,挥斩而起,在那梁军马槊斩下之前,李从璟手中长槊已是后发先至,只闻“噗嗤”一声,紧跟着一声惨叫,那梁军的胳膊,就被斩下一支,飞上半空! 两百人的骑兵军阵,并不大,李从璟很快便杀穿其阵。 但战斗并未就此告一段落。 骑兵军阵后,是步兵军阵! 随着眼前视野的豁然开朗,入目的首先是梁军步军军阵中,一根根竖起的长枪! 章十三 战士之仇 长枪永远都是步军对付马军最有效的兵器之一,这些步军跟在马军身后,就等着敌方马军透阵之后,给予其沉重打击! 但战场上的杀人者与被杀者,从来都没有定势。 李从璟作为主将,冲锋在最前一排,因而也是最先看到这些梁军步军的一批人,但是瞧见这些梁军,李从璟并无半点慌乱,作为军中老卒,这样的阵势布局,在他面前早已不新鲜。 “出槊!”李从璟大吼一声,手中马槊,紧跟着掷出,一把拔出腰间第二把横刀,“换刀!” 其实不用他喊,其身边的骑士,也知道此事该当如何——因为李从璟在冲锋前已经声明过了!他这时大喊,只是提醒那些杀红眼,脑筋已经转不过弯的军士。 槊出如林,丈八长的马槊,落入步军阵中,虽不如手雷,但杀伤力也不容小觑。惨叫声接连响起,持枪步军阵中,立即倒下一个个军士,尤其是前排军士,因为是重点照顾对象,更是死伤惨重。密集的长枪林,立即出现空挡! 李从璟拔刀跃入阵中,疾驰的战马,速度快得如一阵狂风——仅是马速带起的巨大冲势,就不是步卒单个人力能够撼动的! 骑兵对战步兵,靠得就是马速带起的威势。 站马上,李从璟躬身连连挥刀,或者斩在长枪上,将长枪削断,或者挥斩在梁军身上,那便是一道道巨大的伤口。 其实战马速度只要够快,骑兵在马上根本就不需要挥刀的动作,只需要握紧长刀,凭着马速,刀锋就能撕开一个个敌人的身体! 奔驰进步军军阵的骑兵,如巨石入河,以无以伦比的威势,碾压向前! 但长枪善对骑兵,并不是说说而已,不少晋军骑兵都被长枪刺落马下。骑士在步军军阵中落马之后,少有能活着的,基本就是被乱刀剁死的下场。 骑兵对战步兵有无以伦比的优势,同时长枪对战骑兵又有优势,然而到底鹿死谁手,并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尽的。战争就是如此,你永远不可能找到一种能永远碾压对手的兵种或者作战方式,战场上的胜负,微妙之处就在于此。 步军阵中的李从璟,奋力拼杀。突然,两旁同时有几杆长枪向他刺来,左右皆不可避。李从璟低喝一声,左脚勾住马镫,一手扶住马鞍,身子却倒向战马身子右侧,避过左边长枪,同时右手挥刀而出,将右边的长枪又格挡开。 重新坐回马背时,李从璟将横刀归鞘,这个动作看似随意,实则非训练多时不能快速准确将横刀归入鞘中。紧接着,李从璟抄起鞍边的备用马槊,长槊挥击而出,挡开一杆杆长枪的同时,也在梁军身上撕开一道道口子。 军阵中的李从璟,冲锋在最前,他所经过的地方,一路狂飙的鲜血,飘洒在空中如同飞舞的花瓣。他战马两边的梁军,不时有军士接二连三倒下,如同被割倒的野草。 他前进的脚步坚定而不可撼动,即便是有长枪擦过他的身体,给他带来伤痛,让他流血,但他的眼神始终紧视前方,手中的长槊挥动得只能看见一道道残影,他战斗的身影挺拔而矫健,谁也不能阻挡他前行。 敌人可能会让他受伤,会带走他的鲜血,但带不走他杀戮的意志,带不走他战斗的身影。 他的身体,就像是地狱之门,给经过的地方带来死亡。 他是李从璟,会有越来越多的敌人记住他的名字。 杀透梁军步军军阵后,李从璟已是浑身是血,那里面有他自己的,但更多的是梁军的,因为杀的人多,他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肉色,都是血红一片。粘稠的鲜血挂在他眼帘上,有血滴子蓄积,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或者落下,或者粘在他的睫毛上。 调转马头准备回身时,眼前的战场已是面目全非。 一次针锋相对,并不至于让战场太过混乱,但骑兵步兵厮杀在一起,却也不会显得多有序。一次冲阵,死伤不会太多,但地上也躺下不少尸体,鲜血和断肢残骸混杂在一起,如一盘血腥的菜。 杀透晋军步军军阵的梁军,并没有选择去冲击晋军军营,且不说军营前还有防御线,仅是将后背交给对手,让自己深陷腹背受敌之境,就是找死的行为。 李从璟伸手一把抹掉脸上的鲜血,长槊向前一指,就像他开始冲阵时那样,下令道:“杀!” “杀!”他身后的晋军骑兵,无不嘶吼一声,再次纵马奔出。 这回两军厮杀在一起,战争烈度更高了一些。 梁军的令旗挥动,梁军回头之后,开始靠拢,步兵在前,骑兵在后,并且撤退——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他们的指挥使也受了伤,自然不应再战。 李从璟带着晋军步步追杀,让梁军撤退的路付出它应有的代价。 在梁军聚集的军阵中,李从璟瞧见了梁军指挥使王猛,他一手捂着胸腹,在一众亲卫的护卫下正奔向城中。 梁军虽退,但军阵并未大乱。因为他们这趟出城袭营,试探性意味较重,出于战术安排,厮杀的时候也不长,损失并不太大。 除却王猛重伤。 李从璟忽然停下追杀的脚步,眼见梁军就要进入城墙上床弩的保护范围之内,他取下长弓,从箭囊中掏出一支铁箭。 原地立身,李从璟后脚后移半步,将铁箭引上长弓,箭头对准梁军军阵中的王猛,随着他深吸一口气的动作,后手缓缓拉开弓弦。 李从璟眼神沉静,焦距定在王猛身上,弓弦拉到极限之后,他看到王猛回过头来。 紧捏箭尾的手指,悠忽一松。 铁箭飞射而出。 李从璟呼出一口气,眼眸中王猛的脸色已经变为惊慌。 铁箭入体。 王猛打马而走。 李从璟一脸不可置信。 在他利箭射出的时候,竟然有王猛的亲卫,发现李从璟的动作,扑上来替他挡了这一箭。 “命真是大。”李从璟暗叹一声,摇头苦笑,却也无可奈何。 梁军退入床弩射程范围之内,李从璟也就不再追赶,带队回身打扫战场。 这一场试探性的战斗,给双方都带来了数十人的伤亡,因此地面上也多了百余具尸体,还有不少倒在地上的伤员,如果是晋军,自然被扶起送到营中救治,若是梁军,则会被补上一刀。这就是战胜者打扫战场的权力——救人是很麻烦很费力的,这个时代还没有人道主义。 夕阳终于落山,夜幕笼罩大地。淇门城头和晋军军营都点上了火把,战场被收拾干净,尸体被堆在一起火化——尸体累积不处理的话,变质后很容易引起瘟疫,而晋军眼下明显没有时间和精力挖坑去埋他们。 李从璟和众将士一起站在尸堆前,静静看着冒起大火的尸堆,俱是静默不语。在这一刻,死者为大,他们给予死者足够的尊重。 浩瀚的宇宙繁星点点,夜空下远处青山荒野只剩下一团黑影,李从璟的目光透过巨大的火苗望向远处,心中并没有太多豪情,而是有些感伤。 他忽然想到,若是自己战死在这里,化为这火堆下的一缕灰尘,怕是也会如此安静吧?这个时代,人命如草芥,自己来这里走一遭,什么也不会留下吧?人就是这么奇怪,在要离开的时候,总是想着要留下一些什么。 李从璟抬头看向夜空,脑海中浮现出她和他们的脸,他很想问一句:你们现在过得还好么? 张小午在火堆前跪下来,手撑在地上,手指钻进泥土里,狠狠抓着一把泥土,语调哽咽道:“小胡子……你放心去吧,我会替你照顾你娘,……不会让她没有饭吃!” “小胡子……”张小午的头死死抵在地面上,终于是低泣出声,他卷缩着,如同一只受伤的孤单野狗,“小胡子……我发誓,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战争就要死人,人总是有朋友兄弟的,战后不仅有胜负,更多的还是生离死别。 火堆前的晋军,有人在低声抽泣,有人沉着脸一言不发,有的人满眼仇恨。 李从璟走过去,将张小午拉起来。小胡子是亲兵队的,李从璟自然知道他。张小午抹了一把泪,看着李从璟。 “小午……”李从璟想说什么,喉咙却有些硬,他顿了顿,“小胡子是个好兵,我不会让他白死,他的娘,我和你一起赡养。” “指挥使……”张小午不知该说些什么。停了一会儿,他语调坚定道:“我一定要为小胡子报仇!” 作为战士,能为死去的同袍做的,除了报仇,还剩下什么? 李从璟点点头,松开张小午,转身面向淇门,忽然抬起手,指向淇门城头,大声道:“明日,本使定要拿下淇门,为死去的同袍雪恨!” 说罢,他回身看向众将士,眼神凛然问道:“尔等,可愿同本使一起,为死去的同袍报仇?!” “愿意!” “愿跟随指挥使!” “我等愿往……” “……” 李从璟拔出长刀,直指淇门,语调铿锵,道:“淇门,此番出征最后一战!本使定要率尔等拿下淇门,为死者报仇,为生者挣取军功,惠及妻子家人!” “我李从璟在此立誓,若不能攻克淇门,自刎以谢追随本使的同袍!” 死者之仇,生者之欲,主将之情,将晋军将士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他们纷纷吼起来:“攻克淇门!” “为死者报仇,为家人挣军功!” “誓死追随指挥使!” “……” 淇门城头上的梁军,听见夜色里响起的震天晋军誓言,个个色变。 ———————— 求收藏,求红票! 章十四 陷阵之士 淇门城中某处城墙下,坐靠在城墙上的李绍城听见城外的晋军吼声,眸底闪过丝丝精光。 在他身旁,是一部分和他一同伪装成溃败梁军,混进来的从马直,还有投降李从璟的梁军。 “其他弟兄都被分在何处,查清了没有?”李绍城低声问身边的人。 “蒋队正他们被分去了北门。”那军士道。李绍城等人“逃”到淇门之后,在投降梁军的带领下,取得了王猛的信任,得以留在城内。但王猛还是将他们四十多人分为两部分,派往城中不同的地方。 之所以只有四十人,是因为人再多,就容易引起怀疑。 “待会儿你再去联络他们一回。”李绍城低声道,眼神中都是慎重,“明日指挥使会攻城,我们二十多人太少,未必能帮助指挥使攻上城头,只有将他们都聚集过来,才能成事。明日攻城战开始后,让他们找个借口火速赶过来,我等一起行动!” 军士纳罕道:“为何不是今晚就让他们过来?” 李绍城沉声道:“今晚过来并没有合适的借口,王猛对我们或许还有怀疑,到时引起他的猜忌对我们动手,那就不妙了。明日攻城战开始后,找个人假传军令,让他们过来支援守城,也说得过去,到时候情况紧急,有破绽也不容易被识透。就算他们不放人,到时强行动手,也无不可。” 军士点头道:“明白了。” 李绍城又对身边投降过来的梁军说道:“待会儿想办法跟上面的混熟点,明日战斗开始,对行动也有利。” 那人道:“没问题!” 事情交代完之后,李绍城最后道:“今日王猛出城,已被指挥使重创,明日指挥必受影响,这是机会,我等一定要把握住,确保明日行动成功!” ……………………………… 黎明的霞光穿透云层,照耀大地。 淇门外晋军军营,众将士经过一顿饱餐,并没有立即攻城,而是在附近伐木,打造攻城器械。这个工作昨日就已经在进行,今日还需半日,方可将所需器械打造完。从共城出发的时候,李从璟带了些辎重过来,但共城毕竟器械较少,并不能完全满足需要,缺少的还需要李从璟就地取材。 现今,晋军将士在制作的,主要是棚车、大盾和云梯,因为淇门只是一座小城,没有瓮城也没有护城河,因而李从璟也不必打造折叠桥和壕桥。 在晋军军营中,除却这些寻常攻城器械,还耸立着两个大家伙——投石车。投石车在攻城战中的作用无需赘述,它在此时的功效,就好比是后世步枪兵在攻守山头时,突然出现的迫击炮。所以当李从璟在共城这种小城看到这两架投石车时,是非常诧异而愉悦的。 辕门前,何冲和李从璟一起眺望着淇门城墙。 何冲若有所感道:“淇门守军超过一个指挥,怕是有六百人左右,兵力和我等相当,这个时候强行攻城,基本不可能攻得下。但何某看李指挥使胸有成竹,又没见李绍城都头在军中,想必李指挥使已有打算了吧?” 李绍城一个大活人不见踪影,何冲自然是能注意到的,李从璟也没打算隐瞒,毕竟攻城还得所有晋军一起作战,他道:“若能攻下淇门,何指挥使功劳也是甚大。” 何冲摇头露出刻意的无奈笑容道:“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未闻以相当兵力攻城者。李都头能不能接应两说,即便是能接应,要成事也是极难。” 李从璟的目光依旧落在淇门城头上,那里看起来戒备森严,可以想象晋军一旦攻城,损失会何其之大,但李从璟依旧是淡淡道:“守城之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其有所不可攻,故城池能守。但眼下的淇门,在梁军攻占时已经历大战,守城器械必定不足,是为防守力量不足;再者,梁军在魏州新败,士气低落,正是可趁之机。加之昨日梁军出城,其指挥使为本使所重创,军心动摇,此若非恰当之机,恐再没有更好的机会。” 何冲闻言,稍微愣了愣,点头道:“昨日梁军出城袭营,确实鲁莽了些。” “守城不劫寨,是守死尔。”李从璟道,随即笑了笑,“再者,他们昨日若不出城,我等又怎能重创其指挥使。” 何冲简直要被李从璟说服,但他本来是抱着打击李从璟信心的主意,怎可轻易放弃,想了想又道:“其有必救之军者,则有必守之城,无必救之军者,则无必守之城。梁军摆明了要固守淇门,只怕会有援军来救啊,若真是如此,到时我等腹背受敌,处境堪忧。” 李从璟哈哈大笑,看了何冲一眼,不无蔑视道:“何指挥使之言虽出自兵书,但未免死板了些,与当下情况不符。晋王在攻卫州,梁军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兵力来救援淇门?何指挥使不就是担心本使攻不下淇门吗?无妨,你大可在一旁观战,看本使如何破他城池!” 说罢,李从璟不再理会何冲,叫来张小午,道:“传令下去,本使要挑选陷队军士!” “得令!”张小午领命,这便下去召集大军。 所谓陷队,指的就是首先攀城的敢死队,非有大勇和不俗身手者不足以担任。选拔陷队,这是攻城战,尤其是攻坚战不可或缺的工作。 何冲眼见李从璟不仅没有被他打击到信心,反而斗志昂扬,心中恼火的同时,也生出一丝挫败感。 除却昨日伤亡将士,六百多晋军整装集结完毕,李从璟骑马在军阵前踏步,对众将士大声道:“凡战,不能没有陷阵之士;凡攻城,不能没有陷队精锐。眼下,本使要带领尔等攻克淇门,大战在即,陷队锐士不可不挑选!现本使令:凡人选陷队锐士者,得此战首功!除此之外,人各赏钱五百;登上城头者,赏钱一千;斩首之功另算;日后尽数充入精锐营,得双倍俸禄!若是战死,三倍抚恤,家人免役!” 商君曾言:其陷队也,尽其几者,几者不足,乃以欲级益之。意思是说敢死队成员的挑选,首先选用主动申请之人,其次选用渴望军功和被提拔的人。 但放在任何时候,挑选敢死队,都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因为战斗最危险,很可能没命,有钱也可能没命拿!自古以来,攻坚战中,大部分陷队的伤亡比例,那绝对是过半的!这足以让许多人畏惧。 当次非常之时,李从璟迫不得已,直接以丰厚军功赏赐相激励,也是希望挑选敢战之士主动申请! 李从璟接着道:“有愿自请为陷队锐士者,出列!” 他话说完,军阵一阵短暂沉默。偌大军阵,落针可闻。 碧空荒野的呼吸声,在这一刻仿佛都能听得到,显得异常沉静。 何冲瞧见沉默的军阵,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陷队锐士,是那么好选拔的?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 他表面上没有任何异常,实际心跳也加速起来。 淇门之战何其艰难,若是挑选不出陷队锐士,且不说能不能攻下城,仅是这么一闹,士气都没有了,那还打什么仗? 沉默虽然短暂,但在李从璟的感知上,却像过好很久。 突然,蒙三大马金刀走出军阵,大声对李从璟道:“指挥使说话算数,若是蒙某得了头功,战后可能论功行赏、出任晋军将校?” 李从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应:“军无戏言,本使方才所言,每一个字都算数!你若立得头功,本使保你最低升任副指挥使!” “好!”蒙三下定决心,“某愿为陷队之士!” 李从璟点头,表示认可。对于蒙三为何如此积极表现,李从璟经过刚开始的纳罕之后,也就想通:蒙三本来受何冲挑唆,是要来害他的,后来被他识破,虽说带着不少梁军投降,但蒙三并不能肯定自己会不会消除芥蒂,是以这会儿如此表现,也是希望能让李从璟对其正面相待。毕竟,若是他真心投诚晋军,李从璟对他的感官就十分重要。 何冲看到蒙三如此举动,脸都气绿了:你是老子出计让你走出牢房的好不好,老子是要你害李从璟好不好,你现在侍奉李从璟竟然像侍奉爹一样,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蒙三的心思并不难理解,他表态之后,他的铁杆追随者立即接二连三大步出阵,纷纷吼道:“我等愿意为大军先驱,加入陷队!” 这下蒙三抢了先,从马直立即不服了:他娘的你们几个梁军,前日还是敌军的家伙,竟然这么踊跃去陷阵,你们让我们这些精锐的脸往哪儿搁? “妈了个巴子的,打头阵怎么少得了我们从马直?我们愿加入陷队!”当下,从马直尽皆出阵,纷纷表示必须加入陷队不可! 这些从马直看向蒙三等人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和争强斗胜的意味。 张小午也大声道:“指挥使,属下愿加入陷队,为昨日战死同袍报仇,请指挥使务必成全!” 昨日小胡子战死,张小午心疼难当,想报仇已经想了很久了! 眼见投降梁军和李从璟的亲兵队正都出来了,魏博军脸上再也挂不住,有血气方刚的,立马三三两两走出军阵,大声道:“属下也要加入陷队!” 说罢,还不忘对蒙三等人和从马直怒目而视。那意思是,老子也不是后娘养的,谁比谁怂了? 何冲简直惊呆了,他怔怔看着那些个出列的魏博军,差点儿忍不住骂出声来:直娘贼,你他娘的到底是谁的兵? 李从璟眼中露出笑意。 军中汉子,就怕你不争,只要你想争,那一切都好说! 眼见出列者达到三分之一,李从璟满意道:“众将士奋勇争先,本使欣慰异常,大伙儿士气如此高昂,拿下淇门不在话下!但陷队锐士,贵精不贵多,所以本使只需要三队人马!” 这些轮到他挑挑拣拣了。 最终,陷队锐士的三队人马,由从马直、投降梁军、魏博军各二十人组成。而张小午的出战请求李从璟则没有同意,理由李从璟没明说,但意思很明显:他妈的你把亲兵都带走了谁来保护老子? 陷队挑选编队完毕,李从璟没有给何冲再生事的机会,直接下达军令:“进餐,攻城!” 章十五 接城 自昨日出城迎战晋军失利,身受重伤的指挥使王猛,在床榻上躺了接近一日,现在终于能下床行走。 “晋军指挥使那一刀确实太狠了一些,几乎是将将军的小腹整个剖开,伤口达到半尺长,若不是将军及时兜住了伤口,阻止肠腑流出,就算将军能够回城,怕也是无救了。”医官给王猛换上药,心有余悸的说道,“好在将军得上天眷顾,保住脏腑无损,才能性命无虞。不过短时间内,怕是无法有效行动了。” 众梁军闻言,都是一脸默然。 王猛冷哼一声,站起身来,道:“本使征战多年,什么样的创伤没有受过,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现在本使照样上阵杀敌!” “将军,万万不可……”医官大惊失色,就要相劝。 “闭嘴!再敢胡言乱语,扰我军心,本使砍了你的脑袋!”王猛怒喝道,“滚出去!” 医官哪里承受得了王猛的呵斥,吓得一缩脖子,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指挥使,身体重要,你再休息些时日,城防的事情交给属下等就行!”一名梁军都头说道。 “本使没有那么娇贵!”王猛没好气道。随即命令亲兵给他披上甲胄,不顾众人劝阻,大步出门,道:“随本使去城头!” 秋日的午时,阳光正好。 王猛在城头上来回巡视一番,不时提醒梁军将士打起精神,间或检查守城器械是否正常,一举一动皆如平常,完全不像是刚受重伤的模样。 末了,王猛在城楼上扶栏而眺,目光落在城外的晋军军营上,良久无言,但他眼中闪烁着的杀意,暴露出他此刻内心对晋军的恨意。这种恨意,或许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李从璟对他的重创,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战他会全力以赴。 “六七百人就敢攻城,晋军的脑子难道被驴踢了?”王猛身边的都头瞧见城外晋军的架势,目光中充满不屑。 “他们不来也就罢了,若是敢来,这里就是他们的坟墓!”另一名都头傲然道,“实话说,便是打开城门让晋军进来,我等也不怂他!” 先前那名都头哂笑道:“兵法有云:贼无内应,虽开门不敢径入。就算你打开门,晋军就敢进来吗?他们没有那个胆量!” “说得也是!” 王猛没有如他们一般发表这些无用的言论,他皱着眉头沉思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间,他眼神明亮了几分,像是想到什么。但是不等他将心中所想确定下来,身旁的都头忽然惊呼道:“晋军要攻城了!” 王猛凝神向城外望去,果然就看到晋军已经列阵开出军营。 从王猛的角度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太多晋军士卒的身影,只能看到五辆巨大的棚车在缓缓前行;棚车之后,是一面面可以将军士整个身体遮挡住的大盾,这些大盾组成五个方阵,跟在棚车身后向前移动,远远望去,就像是五个方块。 大盾方阵之后,才是晋军将士抬着的云梯,但是对方的云梯,竟然有十几架之多!更为让王猛吃惊得是,云梯后面,被大批晋军军士缓缓推着向前的两个庞然大物,竟然是投石车! 怪不得晋军敢攻城! 他们竟然打造了阵容如此豪华的攻城器械! “观其阵容,这晋军统率,非是无能之辈啊!”王猛身边有都头感叹道。 “岂非无能,简直将才!”有人酸溜溜道。 王猛脸色一冷,他咬牙看着城外晋军,不冷不热道:“若是仅凭这些器械和六七百人,就想破我淇门,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王猛说得是实话,众人闻言,立即精神一振。 “传令:准备迎敌!”王猛大手一挥。 ………………………………………… 李从璟没有骑马,而是和众将士一起,置身一辆棚车中。骑马闯进城墙上床弩的射程范围,跟自杀没有区别。 这种棚车顶部呈屋脊形,俗称尖顶木驴,可以有效避免给雷石击中。李从璟就置身棚车隔出的二层上,前面半部和头顶都有挡板,特意加厚,不仅将他身体挡住,也大大提高了防御力,后面半部则是空着,方便其他部分军士看到军令。在他身后,就是负责传令的旗官和号角手。 透过面前挡板开出的观察口,李从璟可以清晰看见淇门城头的所有情况。 现在距离淇门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李从璟心中估摸着:淇门城头所装载的床弩,按照惯例是小型床弩,射程不会超过三百步,且一座县邑城池,会装备的床弩也不会太多,说破天不过三五架而已。 棚车巨大的木轮在滚滚作响,棚车身后的大盾方阵中,传来晋军将士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响声,所有的将士都闭口不语,一动一静之间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这就是战场特有的气氛,在开战前,一切都沉重而且压抑。 李从璟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淇门城池,也没有停止估算彼此之间的距离。 在整个军阵外围,是护卫两翼在游动的骑兵,在进入淇门攻击范围之前,他们要保证大军安危,防备有可能出现的梁军突袭。 淇门城池在广袤的大地上耸立着,在它面前,是逐渐接近的晋军军阵。两者在这时都很安静。 忽然间,棚车上的李从璟,眼神一凛,回头下令道:“传令:投石车进入攻击位置,开始攻击!” 共城搬来的投石车也是小型的,但射程自然是比淇门城头的床弩远的;这些投石车也不是用于野战的型号,可以随意移动,而是一旦其进入攻击程序,就会扎根在地上。 李从璟身后的旗官得令之后,伴随着号角声,令旗挥动起来。 五辆巨大棚车、五个大盾方阵停下来,后面的投石车赶上前,在军阵前开始进攻前的准备工作。数十军士围着投石车来回奔走,固定车身,装填巨石。待一切就绪之后,投石车旁边的小旗官挥动令旗,向李从璟汇报。 李从璟冷冷吐出一个字:“攻!” 军令下达,投石车的缚绳被解开,随着车身传来一阵闷响,两块巨石飞向空中,滑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落入淇门城头! 巨石落下,强大的势能瞬间爆发,立即砸毁一段女墙,巨石和女墙的碰撞,立即飞溅出无数碎石,这些碎石在暴速飞行之下,化作利刃,射进近旁一些个梁军军士身体中,立即砸出无数血花! 惨叫声如厉鬼呼号,血肉之躯如花瓶碎裂! 而被巨石本身砸中的军士,本身就成了一张肉饼,化为一滩血水,将干净的城墙染红! 鲜血和生命,瞬间引爆了先前沉静的战场! 李从璟喝令道:“全军出击!” “咚、咚、咚……” 战鼓声轰隆响起。 晋军棚车和大盾方阵中,各自都头队正,看到旗官令旗挥动,听见鼓声炸响,立即大声吼起来:“指挥使有令,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 棚车中的将士,听到身旁将官们的喝令,立即在他们的指挥下,鼓起全身力气推动棚车滚滚向前,几十人再没有保留半分精气神,一刹那全都爆发出来! “轰轰轰……”的车轮声中,棚车的速度逐渐提升起来,五辆巨大尖顶棚车,如五头巨大公牛,埋头向前猛冲而去! 大盾方阵中整齐缓慢的脚步声,随即加快,如暴雨落地,踩踏得地面震颤不已。五块方块,跟着棚车迅速向前开进! 李从璟的眼神不难搜索到城头上的梁军指挥使,只见他拔出刀,狠狠一斩!那一瞬间,李从璟仿佛听到了床弩弦线弾崩的声音,干脆沉闷,仿佛能一下子穿透人的心脏! 紧接着,李从璟看到有几道虚影从城头飞奔而下! “嘭”的一声,李从璟感到棚车浑身一震,仿佛地震一般,让置身夹层上的他差点儿站不稳。 棚车前端,一根巨大的弩箭穿透木层,正好将一名晋军军士透体而过。那名晋军军士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座山砸中,甚至来不及惨叫,就没了声息。而他的身体,被穿透木层的弩箭钉住,拖着他跟随棚车继续移动! “不要慌,用力向前推!”有晋军将官大声喊着。 棚车运行自然谈不上稳健,李从璟抓住扶手,也不能制止身体左右摇晃。他面容肃穆,眼神沉静如水,目光始终落在城墙上,仍由身体摇摆。 透过观察口,李从璟看到不时有巨石落在城头,有的越过城墙,有的落在城墙外,而真正落在城头的,无疑都会给梁军带去极大打击。他还看到城头不时有虚影闪烁,飞来的弩箭有的落空,有的射中了棚车,有的射中大盾后就将大盾和其后的军士一起贯穿。 晋军一路前行,在他们身后,开始留下一道道血迹,一具具身体。 距离城墙又近了一些! 李从璟大声吼道:“弓箭手,准备!” 他的声音刚落,淇门城头就冒出一排梁军军士,他们手握长弓,对着城外的晋军,射下一阵箭雨! 铁箭射在棚车和大盾上,发出乒砰作响的声音,李从璟下意识将身子压低了些,而铁箭撞击木板的声响连绵起伏,不绝于耳。 晋军将士冒着箭雨前行,阻力又大了许多。 好在棚车和大盾的防护十分严密,弓箭能造成的伤害被减小到最低! 但乒乒乓乓的声音,仍旧让人牙酸,若是有胆小的,只怕尿都已经吓出来! 因为一着不慎,你就会被射中,把命丢在这里。 “向前!向前!努力向前!”晋军军阵中,将官们扯着嗓子大声呼喊,不断鞭策着麾下将士。 ———————————— 请点击收藏、红票,谢谢! 章十六 决心 李从璟的视线已经看不到城头,而只能看到城墙,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城墙底下! 他左右回头望了一眼,但见五辆棚车和五个大盾方阵,虽然表面上都插满了铁箭,成了十个巨大的刺猬,但棚车没有一辆损毁,而大盾方阵更无一个有重大损失,都在稳稳继续向前推进,心中顿时大定不少! 李从璟一回头,盯着身后的旗官,喝道:“传令:棚车减速!” 他身后的旗官,触及到一身杀气的李从璟,脸上不由得闪现出骇然之色,竟是被他吓到。但旗官手中动作却不慢,干净利落挥动令旗。 “棚车减速!” “棚车减速!” “棚车减速!” 棚车中,都头队正的呼和声再次吼起来:“减速,减速!让棚车停下来!” “传令:弓箭手反击!”李从璟接着吼道。 “弓箭手反击!” “弓箭手反击!” “弓箭手反击!” 棚车和大盾方阵中,一队队弓箭手在棚车和大盾的掩护下,引弓搭箭,对准了城头,开始反击。 空中,两道逆向的箭雨,飞射向彼此的来源地! 有晋军弓箭手,刚露出头,还没来得及开弓,便被利箭射穿了脖子,呜咽一声,扔掉弓箭,捂着脖子轰然倒地,在地上不停挣扎,双腿没有规律的四下弹动。 有弓箭手露出身子,被利箭射中身体,或者没有穿透甲胄,则只是动作一顿,又恢复如常,继续射出手中铁箭!有被利箭射入身体的,惨叫着倒下,立即就被大盾后的同袍拉进大盾的掩护下! 而淇门城头,因为梁军只露出上本身和脑袋,如果被射中,多得是是面目和咽喉中箭,有的倒在城墙上,有的就直接从几丈高的城头摔下,“嘭”的一声砸在地面,断了声息。若是没有断气,就会被晋军顶着大盾围住,乱刀剁死! 李从璟一把拔出长刀,跳下棚车,大喝道:“传令:上云梯,陷队攻城!” “上云梯,陷队攻城!” “上云梯,陷队攻城!” “上云梯,陷队攻城!” 抬云梯的军士快步上前,大盾方阵的阵型发生变化,他们化整为零,遍布在一架架云梯两旁,用大盾护卫着同袍端着云梯跑到城墙下,将云梯架上城墙。云梯顶端有两个滑轮,多人一起抬着云梯,一起用力,就将云梯一端从城墙下滑到城墙女墙面前。 整个过程中,又不知有多少人在弓箭的利刃下被射倒在地。 “给本使压制住城头上的弓箭手!”李从璟一把抓住临时编制的弓箭手都头,大声吼道。 “是,指挥使!”都头得令,不敢怠慢。 蒙三等三队陷队锐士,从棚车里跑出来,他们举着盾牌,头戴篷帽,分三部分冲向三架云梯! “别他娘的怕死,都给老子站出来,压制住城墙上的梁军弓箭手!”弓箭手都头满头大汗,一把夺过一名弓箭手手中的弓,对着城头就是一箭射出! 蒙三将横刀叼在嘴里,两步跑到一架云梯下,接着大盾的掩护,正要开始往云梯上爬,那云梯顶端,忽然出现好些个梁军军士,端着叉杆,一起用力,竟然将云梯架住,又硬生生将其推离城墙墙面! “稳住,稳住!”蒙三急得大喊,招呼身边的军士,“给它推回去,推回去!” 但无论云梯脚下的晋军将士如何用力,受力的作用的影响,没能角力过城墙上的梁军。眼见那云梯逐渐离开城墙越远,与地面成了九十度的角,又继续翻倒,最后朝着背离城墙的一面,缓缓倒下,最后轰然砸在地面上,溅起一阵尘土! “直娘贼!”蒙三眼看着云梯在自己面前翻倒,自己还差点儿被砸死,顿时跳脚骂了一声。骂完,他动作却没停,举起盾牌抄起横刀向身后的军士吼道:“跟老子去下一架云梯!” 在他身旁,有晋军军士张弓,将那些握着叉杆的梁军,射鸟一般射了下来! 李从璟始终站在棚车后面,将整个战场的局势收在眼底。当下,晋军已经接触到城墙,云梯开始往城墙上架,一架架云梯脚下,是一片片高举的大盾,大盾后面的军士,等云梯架好,吊着横刀,一手举盾,一手攀着云梯就往城墙上爬! 城墙上射下的利箭就没有停过,不少人中箭受伤,但更多的利箭却被大盾挡住!而城墙下的晋军弓箭手,也没有停止过向城墙上放箭,以最大的努力去压制对面的弓箭手! 此时,晋军已经完成了接城的战斗,现在进行的就是爬城的战斗,俗称“蚁附”!就是像蚂蚁一样附上城墙,拼命往上爬。而攻城战进行到这里,就到了最**最惨烈的部分! 战场上到处是喝令声、呼和声、惨叫声,兵器碰撞的声音,弓箭怒吼的声音。整个墙角像一锅沸腾的粥,不停地在冒着泡,而蒸煮这锅沸粥的,不是水,而是血! 李从璟抬头望向淇门城头,虽然知道眼前的场景避不可免,却还是心中一沉。 城头上,随着一批梁军显出身形,他们手中高举的雷石滚木,也同样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李从璟仰着脖子,甚至能看到梁军丑恶的面孔,随着他们的手狠狠挥下,滚石檑木如山洪落下,砸在晋军群中,无论这些晋军有没有大盾掩护,都会出现成片的伤亡! 他的手紧握陈拳头,狠狠攥紧。他的眼神如饿狼,死死盯着城头。 战斗进行到这里,在这一片沸腾的战役中,李从璟能做的已经很少了。 他看到一个晋军陷队锐士,好不容易爬上云梯的三分之二,眼看就可以爬上城头,却被檑木砸中,无声的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没了动静。他甚至能够看到他的鲜血,飘洒在空中。 随着战斗深度不断增大,一名晋军陷队锐士,一只手已经攀上女墙,却被梁军一刀斩断了手腕,就此跌落下来。而他身后的锐士,还没上前两步,又被梁军用长兵给戳了下去。 而这些露出身体的梁军军士,免不了被晋军的利箭射中,惨叫着从城头栽倒下来。 双方都有不少伤亡,但作为攻城一方,晋军的损失无疑更大。 李从璟眼见一个个晋军或者受伤,或者死亡,握刀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动作,他无法有更多的动作。 他在等。 如果晋军伤亡达到一个临界点,攻城战便持续不下去,只能败退。 而只有六七百人的李从璟,根本就没有组织第二次攻城的机会。 其实不需要等到晋军达到那个溃败的临界点,只要晋军伤亡达到一定规模,那么即便是晋军攻上城头,也不一定能在接下来的短兵相接中,战胜梁军,取得战场胜利。 在进攻淇门的这场战斗中,李从璟受到的限制太狠,虽然这个限制只有一点:兵太少。 从行军到淇门,到正式发起攻城之前,李从璟已经做到了能够做到的一切准备工作:击败劫寨梁军,重创其指挥使;打造攻城器械,让将士在接城过程中受到的损失减少到最小;挑选陷队锐士,同时鼓舞士气,将士气提升到一个顶点! 李从璟的眼眸逐渐变得通红,他不无愤恨的想:若是老子有一千多人马,不要太多,只要三个指挥,要拿下淇门易如反掌,哪里容得了梁军如此嚣张?! 但此时此刻,除了等,李从璟束手无策。 他能做到的一切都做到了! 便是败,他也能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无愧于自己! 但是,他真的不想失败啊! 他一边盯着战场,在心中估算梁军和晋军的伤亡数字,眼睁睁看着晋军的伤亡逐渐向那条临界线逼近,一边在心中无声的呐喊:给我机会,给我机会,给我机会! 又是一个晋军将士从云梯上摔下来。 军士如同落在李从璟的心脏上,砸得他心脏生疼! 他看到蒙三从云梯上摔下来,好半天没动静,挣扎了几下,却又爬起来,甩了甩脑袋,叼起刀,重新爬上云梯! 近了,近了,离那个临界点已经很近了。 李从璟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绞痛! 他不得不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 战场的喧闹声,在他耳中乱飞乱窜,搅成一锅粥,让他的脑袋一片混沌,仿佛已经无法正常视物,无法正常思考。 诚然,这是他离开李存勖,第一次领兵征战。 他有期望,他想在乱世活下去;他有野心,他想在大争之世拼出一番功业;他有梦想,他想实现他前世没能实现的男儿志! 此番出征,是他为自己的人生踏出新篇章的第一步! 他殚精竭虑,苦苦算计,他一边化解来自吴靖忠何冲的阴谋,一边对部下真诚相待让他们真心听从号令,还一边谋划如何战胜敌人并排兵布局。 他走得不容易。 他不想就这么输了。 他不想输! 李从璟抬起头,眸子中奔驰着如火如涛的战意,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强烈战斗的**!他的手握上他的刀,他的心落入他的战场,他的脚步用力踩在地上! “小午!”李从璟低喝一声,像一柄挺立的标枪,“召集亲兵,准备上阵!” “指挥使!”张小午突然大叫起来,他兴奋的指着城头一处,“李都头,是李都头!” 李从璟抬头望去,就看见李绍城的身影。 李绍城一刀砍倒面前的梁军,朝李从璟所在的方向,大喊了一声:“指挥使,登城!” 李从璟一把拔出横刀,脚下发力,身子已如鬼影一般蹿出:“他娘的,随我杀上城头!” 章十七 可敢一战 李从璟之所以敢堂而皇之进攻淇门,之所以认为六七百晋军能战胜五六百梁军,心中的凭借其实只有一点:他的兵比对方更精锐! 与李绍城里应外合,能让李从璟以不大代价攻上城头,但是攻上城头之后,晋军与梁军实则兵力相当,还是要一场恶战。唯有晋军比梁军更精锐,他们才能战胜梁军,取得淇门之役的胜利! 那么李从璟认为晋军精锐的地方在何处? 不在其他很多地方,就只有两点。一是从马直,李从璟认为,百二十名从马直能够充当尖刀的作用,杀穿梁军军阵,撕裂梁军防线,击溃梁军抵抗士气,进而带领全军走向胜利;第二点,李从璟自己。从客观的角度上来说,李从璟认为自己的武勇,不是梁军指挥使能够抵挡的,那么只要他寻机斩杀梁军指挥使,那么梁军的溃败就不远! 基于此,李从璟认为自己有可能拿下淇门! 所以要赢得淇门之役的胜利,在李从璟看来,就是发挥他所认可的这两点决胜优势的作用。 首先蹬上城头的,不是李从璟,而是蒙三。 李绍城发起袭击的地方,正在蒙三所在云梯之上,他带着一队陷队锐士,趁机就攀了上去。和李绍城合兵一处,立马在城头上站稳脚跟,与梁军厮杀在一起。 在李绍城和蒙三开辟出的安全地带下面,附近云梯立即集结于此,大批晋军将士,在陷队锐士的带领下,攀上城头,加入到李绍城和蒙三的队伍中,使得晋军的赢面不断扩大,掌控城头地带也越来越多! 一块立足之地自然不够,必须多几块立足之地相互呼应,晋军才能真正攻上城头,与梁军决战。而因为有了李绍城和蒙三的牵制,其他地段的防御力量相应受到削弱,晋军就更容易攀上城头! 李从璟叼刀举盾,攀上一架云梯! 他速度飞快,堪比敏捷的猿猴,只听见他的军靴踩在阶梯上急骤的声响,整个人就已经到了云梯上端。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张小午,眼见李从璟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子,简直被惊呆了。 李从璟将自己的身子保护得很好,整个身体最大程度弯曲,藏在盾牌后面。随着他在云梯上的位置不断上升,越来越多的梁军弓箭手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嘭嘭嘭”的声响不停在李从璟手上的盾牌上响起。利箭射进大盾的力道不小,但对此刻心中战意滔天的李从璟来说,这些根本就混若无物! 盾牌后面,李从璟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始终盯着城头。一名梁军从女墙后探出身子来,他高举起滚石,对李从璟露出残忍的笑意。 李从璟声色不改,只是立即出声提醒身下的张小午:“避石!” “喝!”梁军一把将滚石扔下来,但他想象中李从璟被滚石砸落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在滚石落下时,李从璟身体敏捷侧闪向一边,轻而易举就避过滚石。在他身后,张小午复制了李从璟的动作,亦将滚石避开。 当那名梁军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时,李从璟已与他没有多少距离,这人动作不可谓不快,他抄起长兵,就向李从璟刺来,想要将李从璟戳下去:“去死吧!” 李从璟眸底闪过一丝寒芒,举盾的手握住云梯,腾出右手,在避过长兵的时候,探手将长兵抓住,同时低喝出声,用力将长兵狠狠一拉! 李从璟这一手已经用了全力,已是半截身子在墙外的那梁军哪里承受得住,惊呼一声,就被李从璟从女墙后面给硬生生拽了下去!落入晋军阵中,立即被围上来的晋军军士剁成肉泥! 李从璟脚步不停,上身已经超出女墙。就在这时,一道寒光先到,随后长刀如影随行,向李从璟砍来! 李从璟举起盾牌,挡下这一刀,同时右手将横刀从嘴中取下,向前一递,刀尖就刺进对方的胸膛! 一声轻喝,李从璟跃上城墙! “晋贼,纳命来!”左右数名梁军,立即挥刀向李从璟斩来! “来得好!”双眼因为充斥着快要溢出的杀意而通红,随着一声大吼,李从璟欺身撞向一边的梁军,盾牌挡下他们的长刀,在他们收刀意欲再斩下时,横刀挥过,刀锋滑过他们的胸膛,带起一蓬蓬血雾! 双脚借势一转,李从璟已然转身,盾牌再次当下另一边斩落的长刀,手中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横刀滑过一道半圆,将那梁军的双腿齐脚跟削掉! 前进一步,李从璟以盾牌护体,横刀竖刺而下,插入那名断脚梁军的胸膛!拔刀而出,热腾的鲜血随刀飞起,溅了李从璟一脸。 这时候,张小午攀上城墙,安稳落地,立即提刀嗷嗷叫着冲向迎过来的一些个梁军,嘴中嘶喊道:“小胡子,我要为你报仇!” 李从璟的亲兵,接二连三攀上城头。 淇门城头的马道并不宽,李从璟便没有舍弃盾牌。他一手持盾,一手握刀,不等梁军杀过来,便向他们冲过去! 他胸中奔涌了整整一条大河的战意,他需要战斗,他需要用战斗赢得胜利! 李从璟再次连杀两人后,对面梁军人群中冲出两人,手持带钩长枪,大喝着一齐刺向李从璟双脚! 李从璟眼神一凌,盾牌狠狠砸下,将对方长枪砸在地上,同时手臂在盾牌上方一挥,横刀就掠过了对方的脖子! 一矮身子,避过一把横斩而来的长刀,李从璟的横刀又滑过一名梁军的腹腔! 血再次溅到他的脸上,再站起身时,李从璟内心杀戮的野兽已经被彻底唤醒,他一刀削掉一名梁军的胳膊,扯开嗓门大吼一声:“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吼声如雷,响彻城头! 暴露自己的身份,无疑会引来梁军更强力度的围攻,但此时此刻,李从璟更有必要通过此举来激励晋军,让他们知道他在和他们一起战斗,并且斗志昂扬! 更为重要的,此时的李从璟,像是一尊自远古沉睡了千年的战神骤然苏醒,他渴望战斗,渴望更强大的战斗,他已经不惧任何梁军!无论面对多少梁军,他都会一一杀过去,他要用梁军的鲜血,告诉他们,他李从璟是他们的敌人,是来取他命性命的敌人! 他要更强的战斗,他要打击梁军的士气,他身后有源源不断攀上城头的晋军,他要带领他们杀穿四方,取得胜利! 他是李从璟! 他是这六百晋军的主将! 一支冷箭射来,却没能伤着李从璟,而是钉在他的盾牌上。李从璟怒喝一声,合身在盾牌后向前一撞,将面前几名梁军撞得连连后退,借机他暴起挥刀,砍瓜切菜一般,将面前两名梁军砍倒在地,他又大吼起来:“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声音张狂,斗志昂扬! 不远处,王猛见到李从璟如此嚣张的一幕,气得目呲欲裂,浑身颤抖! 但他已受重伤! 一把长刀贴着李从璟的柳叶甲挥过,锋利的刀刃切开了铁甲,但李从璟浑然不觉,一刀齐根削掉了对方的脖子! 在绽放的血花丛中,李从璟一步一步前进,一刀一刀杀人,他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仿佛有无法言说、只能靠战斗表达的热情,他感觉得到,他一身热血都在燃烧,他杀人之后甚至举起刀,再次高声吼起来:“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面前的梁军杀倒一个又上来一双,杀倒一双又上来两对,但李从璟不仅不觉得畏惧,不觉得恐慌,反而更加杀意盎然! “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李从璟的横刀,又破开一名梁军的胸膛! “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他的长刀,撕开了一名梁军的咽喉! “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他挨了一刀,鲜血流出来,但他的脚下,又倒下一名梁军! 张小午跟在李从璟身后,保护李从璟的侧翼和安全,也跟着他杀戮,他眼见李从璟的身体在前进,眼见李从璟畅快淋漓的大吼,他感觉到自己也快要燃烧起来,听到李从璟的宣言,他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战斗,战斗,战斗! 他要战斗,要酣畅淋漓的战斗! “张小午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张小午杀完一人,感受到对方热血的温度,再也把持不住,大声吼了出来! 其声如猛虎啸林,其状如巨猿捶胸! 另一边,李绍城早已听到李从璟的嘶喊,他和一众晋军一样,只觉得那真是世间最能调动人战意的宣言!但是当他听到张小午也敢这么喊时,简直愤怒了,他一脚踹开面前的梁军,将横刀从对方胸腔中拔出来,立即大声吼道:“李绍城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蒙三和李绍城隔得不远,他们只是在向相反的方向杀穿梁军,骤然听到李绍城的呼喊,蒙三嘶吼一声,一刀狠狠斩下,竟然将面前梁军的脑袋连着半边肩膀削了下来,他迫不及待举起长刀,振臂大喊:“蒙三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蒙三的声音刚落下,整个城头,接二连三响起了晋军的高呼声。 “李荣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张大牛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林英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吴长剑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李狗蛋在此……” “王二在此……” “钱森……” “……” 攻上城头的晋军都沸腾了,他们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战斗,这样让人热血沸腾,斗志昂扬的战斗! 蔑视敌军,蔑视敌军主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向敌军主将发起挑战!这已经不是一场两军的生死搏杀,而是一方对另一方单方面的冲击! 这才是真正的战斗! 这就是战斗! “可敢一战?” “可敢一战?” “可敢一战?” 整个淇门城头,都在回荡这样的吼声! ———————— 请点击收藏、红票,拜谢! 章十八 攻克 晋军士气已经完全爆棚! 与之相对应的,梁军士气则跌入一个深不见底的低谷。 明明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明明作为守城方的梁军还占有优势,但是战斗进行到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方对另一方完全性的碾压!这种战场上胜负大势的碾压,是从对敌方心理上、意志上的碾压开始的! “这……这……怎么会这样?”王猛身边的亲兵大惊失色。 “这可如何是好?指挥使,这可如何是好啊……”梁军都慌了。 王猛脸色已经由沉如水变成了白如纸,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淇门城头的战斗他看在眼里,心里怎么会不明白。 忽然,王猛一把抽出腰间横刀,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他推开梁军人群,面向正杀将过来的李从璟,杀过去! “指挥使……”王猛的亲兵们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正杀得梁军逐渐失去反抗之力,步步后退的李从璟,抬头间,就看到了梁军群中,拨开人群,向他冲过来的王猛! 透过人群,眼见孤胆英雄一般,逆流冲过来的王猛,李从璟清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传达出来的那种意志。 “都滚开!”王猛从人群中奔出,提刀直指李从璟,大喝道:“李从璟,某来与你一战!” 李从璟一把丢开已经破损不堪的盾牌,起身迎向王猛,战意席卷满城,畅快道:“来战!” “喝!”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大喝,长刀毫无花哨相撞在一起! 横刀两边,两张咬牙的面孔直视对方,谁也不肯相让半分。 横刀摩擦,火星连成一条线。双方同时踹出脚,踢在对方胸腹,然后双双后倒下去。 下一刻,两人迅速起身,大喝一声,又同时再挥刀斩向对方! 这一回,两人没有再角力,横刀一合即分, 一时间,这块地方成了两人的决战之地,附近的战斗竟然都停下来,周围军士默默注视着两人,同时又都戒备的看向对方的军士,防止有人进去搅局。 所有人都知道,两人的胜负,将决定这场战争的胜利方是晋军还是梁军。 场中一时刀光闪闪,李从璟和王猛都是军中骁将,刀刀致命,绝无半点虚招,比拼的就是速度和力量。 忽然之间,王猛一脚踹在李从璟小腹,但却没能将李从璟逼退,而李从璟的横刀,反而在王猛前胸撕开一大条口子! 血洒在地上。 王猛咬牙继续抢攻,李从璟应对得愈发从容。 攸忽之间,两人对拼一记,错身而过。就在错身的一刹那,两人同时转身,挥刀向对方斩去! “嗤”的一声,血雾迸射。 王猛的刀还没落下,李从璟的刀已经在王猛胸前再次开了一条大口! 这一下,王猛没能继续提刀战斗,他的身子顿了顿,嘴中涌出大口鲜血,双腿一软身子就歪倒下去。 王猛的刀竖撑在地上,支撑着身体没有立即倒下去,但他的身体一摇一晃,随时都会倒下。 这时,谁都知道战斗胜负已分,生死已别。 梁军立即就要冲杀过来。 “都别动!”王猛忽然低吼了一声,他这一出声,立即又喷出一大口鲜血,但他顽强的抬起头,直视着李从璟。 李从璟提刀在王猛面前蹲下来,也看着他。 “你赢了!”王猛想笑一声,却笑不出来,“我输得……心服口服。” 李从璟沉默了一下,道:“你重伤在身,我赢得并不光彩。” 王猛摇摇头,似是想说那旧伤也是李从璟所创,又似是想说李从璟已经赢了城池的攻防战。但他最终都没有说这些,他忽然松开握刀的手,一把抓住李从璟的肩膀,直视着李从璟的眼睛,艰难道:“不……不要屠军,让……他们都活着……” 他说完,眼神直愣愣看着李从璟,眸子里都是渴望之色,在迫切等待李从璟的答复。 李从璟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将他们都编入晋军。” 王猛嘴角一动,像是要笑,但还没笑出,身子就倒了下去,倒在遍布尸体的城墙上,头枕在血泊中,再没有半点声息。 李从璟默然三息,站起身,环视了城墙上的众将士一眼,又看了看整个城头,抬起手臂,高呼道:“晋军攻克淇门!” 欢呼声顿时淹没城墙。 ………………………… 梁军指挥使王猛战死,淇门攻防战紧跟着结束。与王猛一同战死淇门的,还有百余梁军,两百余晋军。至于伤者——超过半数军士带伤。 李从璟随即着手安排晋军将梁军缴械,统一看管,等候发落。同时,晋军正式接管淇门城防。 随即,李从璟向淇门全城发布布告,通告淇门再次归入大晋辖地。然后征调民夫,打扫战场,清洗城墙,救治伤者,进行战后善后工作。 等诸番工作落实下去,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 日暮下,何冲愣愣站在城头,如同做梦一般。他万万没想到,李从璟竟然真的能攻克淇门。此事对他的冲击力之大,让他缓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缓过神来之后,何冲心中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这股感觉,让何冲很不舒服,甚至对李从璟怨恨起来。 这种感觉,叫做嫉妒。 “这鸟厮,凭什么能攻克淇门,实在是岂有此理!这世道,他娘的还有没有天理了?”何冲心中骂道,负面情绪已经让他不能正常的思考。 很快,何冲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李从璟已经攻克了共城、淇门,这两件事已经不能改变!”何冲寻思着,“那么要对付李从璟,就只剩下一条路:杀了他!” 这时,李从璟过来找到何冲,两人交谈几句,便一同走下城墙,行向城中军镇镇治所在。 “淇门攻克,此番战事结束,清查镇治后,这里的事务差不多也就完结了。”李从璟边走边说道。 “的确如此。”何冲心中有事,敷衍着应道。 大战后的淇门之夜安静异常,街上除却李从璟和何冲这四十多人的军士,并无其他人。 李从璟好似也不愿多说话,寒暄几句之后就默默赶路。 而何冲心中,却正在酝酿着什么。 “眼下李从璟身边只有一队亲兵二十人,我也是亲兵二十人,在力量对比上,我并不输给李从璟。况且李从璟这些亲兵是新招到身边的,不比我身边这些人使用得久,自然也就没我用得顺手,护卫主将的综合战力也就没那么强。”何冲寻思着。 何冲接着想道:“此去镇治尚有一段路程,且街上没有其他人。也就是说,即便是在这里发生一场小规模战斗,只要速战速决,就能在大军赶到之前解决问题,从而避免被大军发现真实情况的可能性。到时候大局已定,我生他死,事情经过如何,还不是我说了算?大不了把罪责归咎到梁军身上去。” “如此一来,从马直就不能拿我怎么样。而且我手里有四百人马,李从璟一旦身死,从马直群龙无首,又只有百人,自然是没有办法找我麻烦的。”何冲分析着,心跳有些加速,“吴将军此番派遣我来执行对付李从璟的任务,显然是已经将我作为心腹看待,只要办好了这件差事,日后受吴将军重视,还怕没有前途?” 何冲看了李从璟背影一眼,在心底下定决心,“此番李从璟先是轻取共城,俘敌一个只指挥,现在眼看淇门又要被他兵不血刃拿下,若是真让他得手,我此行任务失败,日后被冷落事小,事情败露可能还会被灭口……” 念及于此,何冲的目光逐渐火热起来,他最后想道:“无论之前如何,但在眼下这一刻,我与李从璟那鸟厮的力量是相等的。一力破百巧,只要在现在干掉李从璟,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主意既定,何冲心便安定下来。 深呼一口气,何冲回头,对亲卫试了几个眼色。 何冲这些亲卫与他朝夕相处,自然知道他要对付李从璟,因此一看何冲的眼神,众人相处日久早有默契,都明白过来何冲的意思,于是纷纷点头,眼露杀机,手已经落到刀柄上。 何冲回过头的时候,眸底已是杀意盎然,他盯着李从璟的背影,手握在刀柄上,心里暗道一声:“李从璟,受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何冲等人准备拔刀的当口,平静无波的街道上,本来只有马蹄声零落如雨,突然,“噌”的一声,响起一阵金属急速摩擦的声响! “杀!” 章十九 何冲 暴起一声大喝,如沉寂的夜空骤起炸雷。 这声喊杀令,并不是从何冲嘴里发出,而是李从璟吼出来的! 何冲大惊失色。 张小午等李从璟亲卫,横刀随声出鞘,在半空中滑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纷纷斩向身旁的何冲亲兵! 他们只比何冲亲卫们拔刀的速度快了一线,但是一线之差,就是生死之隔。从马直刀挥斩到何冲亲卫眼前时,他们才刚拔出刀来,这一瞬,他们错愕恐惧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何冲的亲兵队正大呼一声:“不好!” 生死之间,这位队正竟然不惜抬起左臂挡在身前,去迎接迎面斩来的横刀——失去一只手,总比失去一条性命要来得值。 “死!”张小午大喝一声,一身悍勇之气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一刀狠狠斩在对方手臂上! 何冲的亲兵队正张大嘴,惨叫声还未来得及发出,张小午的横刀在切断他的手臂之后,刀锋顺势又斩进了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削了下来。他那声惨叫,只能随着头颅滚落到冰冷的街道上,再没有发出的机会。 而他刀,已经到了张小午脖颈前。若是张小午方才没有斩落他的头颅,那么此刻死于非命的,就是张小午! 战马还在向前奔驰,但是这位队正的无头尸身,已经掉落马背。 地狱之门轰然洞开,恶鬼出阎门,判官笔悄然落在新的扉页上,大笔挥下,又是一连串的姓名被抹去。修罗索命的黑气,撕裂空间,以狰狞的面孔,撞进这些战士的眉心! 从马直在这一刻,就是何冲这些亲卫的灵魂摆渡人。 从马直手起刀落,身边就有头颅高高飞起,鲜血之花是这些何冲亲卫生命之中,最后看到的美丽色彩。一线之差,从马直拔刀只快了那么一瞬,但是这一瞬间,对分出生死之别来说,已是足够。 但一刀毙敌的始终只在少数,更多的是从马直和魏博军厮杀在一起,张小午在一刀得手之后,就被一位魏博军扑下马,两人就在街道上扭打厮杀起来。 “李从璟,我杀了你!”何冲嘶声咆哮道,他怎么都没想到,李从璟竟然也和他打得同样的主意,而且偏偏还抢在他前面动手了。他反应快,挡下李从璟一刀,顺势就抱着李从璟滚下马。 何冲合身扑过来,李从璟避闪不及,但做出一些应对的时间却是有。他一手挽住何冲的脖子,一手托着何冲握刀的手,不让他趁机伤到自己。落地时,李从璟轻喝一声,脚底生根,借势一个抱摔,将何冲重重砸在地上。 李从璟的攻势,向来是得势不饶人,一旦让他一击出手,后续招式便如排山倒海,绵延不绝,绝不给对手喘息和还手的机会。当下,李从璟摔倒何冲时,手已经塔上何冲的手腕,狠狠一扭! “啊!”何冲惨呼一声,长刀就丢落在地面上。但他好歹也不是寻常角色,没让李从璟顺势将他手腕掰断,身子已经爬起来。 “哪里走!”何冲爬起身就想拉开距离,李从璟哪里会让他得逞,右脚垫布上前,膝盖狠狠撞在何冲胸口上。 何冲闷哼一声,身子向后倒去,同时不忘挥拳摆向李从璟,不让李从璟追击。李从璟却不惧何冲的摆拳,进步再进步,直接攻入何冲中线,扯住何冲倒退的身体,右肘狠狠击过去,又是一手狠狠撞在何冲脸上! 何冲脑袋一歪喷出一口鲜血,却在紧要关头一脚踹在李从璟胸口,成功将距离拉开。就势在地上一滚,何冲捡起长刀,心中已是震惊不已。 从心理上说,虽然李从璟前番曾在魏州城外斩杀张朗,但何冲当时正在阵中,并未见到那一幕,事后何冲也认为李从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他自认为换做他自己,同样可以斩下张朗的人头。 但是经过方才一轮交锋,何冲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李从璟的攻势不仅快,而且极为凶狠,那力道和招式衔接,简直不让于他见识过的任何一位武将。 但何冲并未打算就此认输,相反,他凶性已在李从璟的连攻之下,被彻底激发出来,这下长刀在手,更是热血如浪冲击着心头,竟是主动迎向李从璟:“李从璟,纳命来!” “有本事你就来取!”李从璟横刀在手,冷哼一声,大步上前,挥刀连斩。 两位指挥使,这便战作一团。 何冲不愧是被吴靖忠看重,派来对付李从璟的人,一身本事根本不是寻常指挥使可比——李从璟在魏州城外杀穿乱军,吴靖忠是亲眼看到的,李从璟实力如何,他自然清楚,若是派个寻常角色过来,跟送死有何区别? 作为军中悍将,何冲的打法简单直接而且暴力,都是寻求最有效的杀伤方式,而这种军中搏杀术,在何冲手里演绎出来,就更是凶残,简直招招要人命。李从璟只要稍有不慎,露出一线空挡,便会被何冲以一击毙命,最不济也是重创! 刀光闪闪,如鬼影一般莫测,更如蛇信一般恶毒。 但李从璟置身在这刀光中,却跟闲庭漫步一般,不仅脚步稳健,身法更是没有丝毫慌乱。他目光沉静,沉静得如同一望无垠的田野、如方圆千里的原始森林,虽大风来袭,亦是没有半分动摇。 李从璟眼眸中映出刀光剑影,映出杀气凛然的何冲,但眸底的色彩,却是古波不惊。黑暗中,这双眼眸,深邃得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渊。 越打,何冲越心惊。 因为他那些要过无数人命的至刚招式,到了李从璟面前,还未发挥出威力,便被李从璟化于无形。而李从璟每挥出一刀,他却要拼尽全力,用全副精神,才能勉强应付。 何冲满头大汗,暗自咬牙,而李从璟自始至终,都面淡如风。 “这不可能!”这是何冲内心唯一的念头,李从璟没理由会这么厉害,他怎么能这么厉害?他怎么可以这么厉害? 忽然,李从璟低喝一声,格挡开何冲长刀时手腕一转,同时一脚踹出,正中何冲膝盖! 何冲心道一声不妙,但是身子已经跪倒下去,而李从璟一刀已尽在眼前。 何冲举刀格挡,但他身子本在下坠之势,力没有支点,哪里承受得住李从璟全力一击? 两刀相交,擦出一串火星。 李从璟的横刀压下何冲的长刀,刀锋攻势不减,从他左肩滑到胸腹,寒透的锋刃,撕开了何冲的锁子甲,在何冲面前撕开一大条口子,鲜血顿时奔涌出来! “不!”何冲嘶吼一声,犹是不可置信。这一下,已经让他受伤不轻。 李从璟没理会何冲的叫喊,一脚将何冲踹倒,跟着一刀斩下! 何冲拼命发出一声低喝,用尽全力挡开李从璟的横刀,身子跟着一股溜儿爬起。长刀掷出,脚下生风,何冲竟然转身就跑! 只因他刚才已经看到,他的亲卫,已经被从马直尽数斩杀! 李从璟眉眼下沉,就要飞刀将何冲钉杀,但让李从璟哭笑不得的是,何冲竟然开始施展蛇形走位,左右飘忽! 李从璟当然不会让何冲跑了,他已受重伤,哪里还能跑得快,当下李从璟就抬脚跟上去。 何冲似乎也知道自己跑不掉,急中生智之下,竟然一脚踹开街边一座民宅院门,跑进屋里! 一看战火极有可能蔓延到平民身上,李从璟心头一阵冒火,暗骂一声“混蛋”,忙不迭跟进去。 李从璟进院门,只见院内房门已然洞开,李从璟连忙跟进去,人还没进屋,就听到两声惨呼,一阵乒乓作响,接着是小女孩的哭声响起。 李从璟进门,就着月色,就看到何冲竟然挟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在身前,正一脸戒备看着李从璟,眼中充满怨恨。见李从璟进来,何冲怒吼道:“退出去!” 有一对年轻夫妇,应该是小女孩的父母,女人已经捂着肚子卷缩在地上,看样子是已经吃了亏;男人想抢人,正被何冲一脚踹倒撞在柜角,身子软倒下去。 眼见这一幕,李从璟眼中烧起怒火。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盯着何冲,一步步退出房间,退到院子内。 房间里没有第二个出口,何冲想走,还得出来。 何冲手持一把短刀,格在小女孩胸前,恶狠狠盯着李从璟,全然不顾小女孩的哭喊。小女孩娇小的身躯,被何冲紧紧固着,像是风中飘零的蒲公英,分外可怜和无助。 李从璟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何冲,他冷冷道:“何冲,你该不会以为,凭着一个与我非亲非故的小女孩,就能让我束手束脚吧?” 何冲满嘴鲜血,他盯着李从璟,恨不得用眼神就将李从璟碎尸万段,“李从璟,你好狠,你竟然想要我的命?!” 李从璟冷笑:“只准你杀我,便不准我杀你?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善男信女么?自作孽,不可活,你要找死,我便成全你!” 何冲胸口的巨大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强忍住疼痛,何冲咬牙道:“别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今夜你是赢了不错,但若不是蒙三叛变,你怎么可能洞悉我的计划?要不是这个蠢货,置故国于不顾,狼心狗肺胆小怕事,今日站在我这个位置的,就是你李从璟,而不是我何冲!” 最后一句,何冲几乎是吼出来,看得出来,他极度不甘心。 “你当真以为,是蒙三告发,我才洞悉你的阴谋?”李从璟嗤笑道,“蒙三在被俘虏后,一直对我破口大骂,颇有敌意,因此你找上他,觉得他会为你所用。但从他骂我,到受你之命算计我,向我假意投诚时,这期间不过间隔几个时辰,这个转变你不觉得太突兀了些?” 何冲愣了愣。 李从璟不给何冲喘息的机会,继续打击他的心理防线,道:“你去共城大牢,行迹确实隐蔽,我当然没有监视你,也不可能监视你。但在蒙三向我投诚之后,我心有警觉,便找上共城主簿,请他帮我彻查大牢,果然就查到你曾去大牢的信息。如此之后我再找上蒙三,你觉得蒙三如果想活命,还有什么不坦白的理由?” “所以,问题不是蒙三叛变,也不是他心中没有故国,而是对于我而言,只需要一丝一毫的警兆,我就不会大意忽略。”李从璟的话落在何冲耳中,充满嘲讽意味,“你的诡计,被我看破了。” 何冲恼羞成怒,眼下他怎么会承认,他在智商谋略上输给了李从璟?他吼叫道:“我不信!李从璟,你休想信口雌黄,蒙骗于我!” 李从璟见心理攻势有效,便没有急着动手,哂笑一声,继续道:“何冲,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也不想想,此时此刻,我骗你何用?我不过是让你死得明白些罢了。” 李从璟笑得愈发让何冲觉得刺眼,他又道:“我之所以带你去镇治,就是为了要在路上杀你,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去镇治?我杀你,就是要借你的人头告诉吴靖忠,更告诉世人,凡是敢对我李从璟下手的人,我李从璟绝对不会有所顾忌,更不会手下留情,我一定会原样杀回去!” “你……”何冲已经说不出话来。 说到这里,李从璟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道:“忘了告诉你,其实你真的看错了蒙三。蒙三之所以对我破口大骂,其实不过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关注他而已,好让他有投靠的机会!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来,已经有越来越多梁军愿意投降过来?” 何冲拿刀指向李从璟,跳脚破口大骂:“李从璟,你这个王八蛋……” 就在这时,李从璟忽然动了。 毫无预兆,却动若狡兔,快于猎豹。 何冲意识到不好,立即反应过来,一把将小女孩丢向李从璟,同时挥动短刀跟着杀出。 但李从璟早有预谋,他进攻,是因为方才那一瞬何冲已经情绪崩溃,所以他对何冲的行动,做足了充分应对准备。 错步,矮身,避闪,伸手,出刀。 横刀入体。 何冲的动作停止,身体也僵直,他的短刀,还在半空,离李从璟还有两寸距离。 但李从璟的横刀,因为比他的短刀长,所以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腔! 何冲口中狂涌鲜血,目光呆滞的移向自己的胸膛,又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向后伸出的左手,已经将小女孩在半空接住。 “你……”何冲还想说什么,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 李从璟抽刀,站起身,静静看着何冲在他面前倒下,倒在他的脚下。 小女孩被李从璟提在手里,可能是因为方才一瞬间的惊吓,竟然止住了哭。 小院清冷,皎月如勾。 下一刻,小女孩惊天的哭泣声再次响起。 那哭,好像是在哭这个离乱的世道。 李从璟将小女孩抱进怀里,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轻声道:“别怕,你没事了,别哭了哦。” ———————— 是时候来个收藏,投张红票了,谢谢! 章二十 天下 黎明的霞光总是这世上最有希望的事物,它在宣告新一天开始的时候,也在告诉所有人,无论你想要什么,你都还有机会。不过这个“所有人”里面,显然不包括死去的人,无论你是死了很久了,还是死在黎明前那一刻。 淇门易主,城中昨日却没有发生太大的战事,很多百姓打开门,看到街上行走的晋军,都有些失神,他们都还不知道,为何一夜之间他们又回到了晋国的统治之下。 不过那倒不打紧,跟着谁混不是混,上层争斗只要不把兵祸蔓延到他们身上,他们也就知足。这一日该卖菜的卖菜,该开店的开店,只要能活下去,他们才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变迁。 “死鬼,昨夜三更老娘起来上茅房,却看不到你人,你给老娘说清楚,你是不是又跑去醉香楼鬼混了?!”街边,一个胖妇人揪着一个身板精瘦汉子的耳朵,正在大发雷霆,那汉子想跑,却拗不过那双大手,痛得龇牙咧嘴连连告饶。 “包子,包子,热腾腾的包子嘞!客观,您来两个?”这两夫妻对面,一个中年汉子正在叫卖自己的手艺。 “小鸡,别跑,回来!”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正在追赶一只胡乱奔跑的公鸡。 李从璟在亲卫的护卫下,打马走向镇治,对一片生机的淇门城,忽然间生出不少好感。或许是街边玩闹的小孩,脸上干净的笑容打动了他,亦或许是这些百姓看向他的眼神,并没有流露出太多防备。 街上行人不少,他们都行走在自己的生活里。 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李从璟笑道:“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嘛!” 镇治已经叫人提前收拾好了,李从璟算是两手空空入住,接下来数日军务,李从璟都要在这里处理。至于此战结束之后,李从璟何去何从,现在却是不得而知。不过按照事先与李存勖的约定,他这回俘虏的梁军加起来差不多一千,李存勖就得给他再调起码两个指挥的晋军过来,归他麾下。两千多人的队伍,单单放在淇门,是怎么都不合适的。 镇治分为正厅堂,内厅寝室,诸司办公院落,以及马厩、传舍等设施,占地六十多亩,颇为大气。不过其内装饰简单,庭院格局都寻常,草木虽然繁盛,却没什么花样,典型的军人风格。 镇治在城内,军营却不在城内,李从璟在镇治逗留些许时候,又赶去城外军营。那里还有四五百梁军俘虏,李从璟去巡视了一番,彰显了自己主人翁的身份,和平易近人的作风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吩咐饭食不能差了他们。毕竟李存勖号令还没下,李从璟也不想做太多。 何冲身死,魏博军一些都头前来问询,李从璟将昨夜准备好的说辞说给他们听:“一股梁军负隅顽抗,埋伏在镇治中,趁本使和何指挥使清查镇治时发动袭击,何指挥使和其亲兵不幸遇袭身亡……本使也是奋力死战,才得以突围,幸得李绍城赶到,才灭了这股梁军……” 当然有魏博军都头不信,李从璟就将梁军尸首交给他们看——淇门并不缺梁军尸首。魏博军这些都头,纵然不信,一时也不知道该当如何,难道直接跟李从璟翻脸? 李从璟一番话说下来,也算是给众人一个交代了,虽然李从璟的话中颇多漏洞,但此时何冲已死,这些魏博军都头,自然不会真跟李从璟翻脸,那样没有好处,事情只要面子上大家过得去,自然还是要往前看的。 李从璟收复淇门,加上共城一役之功,这里面魏博军也有功劳,事后这些都头队正自然是该赏的赏,该升的升。但若是得罪了李从璟这个晋王面前的红人,事后功劳被抹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就算他们不信李从璟的话,有什么想法,那也是事后跟吴靖忠去说,眼下他们群龙无首,还真没法拿李从璟怎么样。 “淇门新克,城中诸事有待处理,其中最重者莫过于城防和城中秩序,此事还望诸位与从马直协力,诸位有何看法?”李从璟点点头,问道。 “一切听李指挥使安排便是。”那魏博军都头道。他这么说,便是代四百魏博军表态,愿尊奉李从璟号令了。哪怕只是看在军功的面子上,暂时如此。 李从璟随即召集晋军诸将,勘定军功,登记在案,派人上报。这事了了,魏博军的都头队正们,都大松了口气,再和李从璟说话时,也自然了许多。 李从璟随即下令大军休整,自己跑回镇治,好生洗了个澡,饭都懒得吃,倒头便睡去。 这一觉睡得死,再醒来时,已是翌日黄昏。不久,李存勖的消息传回,先是夸赞了李从璟两句,然后让他五日后赶往魏州。 李存勖在卫州经过一场大战,大胜梁军后,再往后就没有遇到梁军有效抵抗。梁军北面行营招讨使戴思远,领军退回梁国去了。由此,晋国南面的战事,也彻底消停下来。李存勖在南边无事,也不停留,转了一圈之后直接回魏州去了。 此时,晋国唯一还有战事的地方,便是东面的镇州。李从璟想起来,他老爹李嗣源,正参与攻打镇州的战役,也不知何时能够攻得下。 虽说战事暂时消停,但相州、淇门、共城、卫州,本就处在对梁战争前线,只要梁晋战事一日不结束,淇门就远谈不上和平。 对李从璟而言,目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李存勖赶紧明确他的军权,把该给他的兵给他,然后找个地方让他出镇,他才好培植自己的势力和班底。谁也不知道下次战端何时开启,李从璟得在这之前好生提升自己的综合实力,以应对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与此同时,在魏州,吴靖忠终于得知了何冲“战死”于淇门的消息。 “何冲怎么死的,你再说一遍?!”吴靖忠强忍着怒气,对跪在自己面前的军士低吼道。 “淇……淇门被攻克之后,一股梁军负隅顽抗,在镇治设伏,何指挥使和李指挥使不知有诈,前去接管镇治,被贼军袭杀于镇治。”军士唯唯诺诺说,身子禁不住颤抖。 “那李从璟呢,他为何好端端的汗毛都没掉一根?”吴靖忠气得额头青筋暴起。 “李指挥使拼死力战,才保住性命。事后李指挥使攻入镇治,尽灭顽抗梁军……”军士大汗淋漓的说。 “混账!”吴靖忠终于承受不住怒火,拍案而起,“他李从璟就生了三头六臂,何冲死于乱军中,偏他能保住性命,简直是胡扯!” 那模样,很明白的表示出他希望死的是李从璟。 “滚!”吴靖忠喝退军士,犹自按捺不住怒气,将军报撕得粉碎。 “李从璟前番在乱军中斩杀张朗,此次能从梁军围攻中活命,并非说不过去。”吴靖忠心腹幕僚这时却如此说道。 “你说什么!”吴靖忠简直要被幕僚气糊涂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为李从璟说话?” “将军息怒。那李从璟敢在淇门害死何冲,可见其态度极为明确,摆明了是做给您看的。依在下之见,这厮八成已经猜到是将军给他使绊子了,他杀何冲,就是在给将军一个下马威,借用何冲的人头告诉将军,他李从璟不是好惹的。”幕僚并不着急,娓娓道来。 “他李从璟不好欺负,我吴某就好欺负?”吴靖忠怒道。 “将军,此番李从璟出征,计克共城,近乎兵不血刃复淇门,一时风头无两。况且他有晋王撑腰,此时我等与他争锋,实为不智也。”幕僚分析道。 “难道你我就要忍下这口气,任凭这个乳臭味干的小子耀武扬威?”吴靖忠不服。 “非也。竖子一朝得意,并非什么奇事。不过将军您也知道,像这种年轻人,锐气有余,稳重不足,最容易因胜而骄。我等且让他一番,以助涨他的傲气,让他目中无人,四处树敌,到那时,我等再对付他,只需要稍微布局,何愁他不入我局中来?”幕僚露出阴险的笑容。 吴靖忠沉默半响,冷哼道:“如此,倒便宜那小子多嚣张几日了!” “无妨。笑得大声算什么,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五日之后,李从璟从淇门到了魏州,此行他只带了张小午等人,有意没带李绍城回来,就是存了懒掉这一百从马直的心思。 魏州正在修建宫殿,供李存勖入住,时下不少晋国臣子都在上表请李存勖称帝,李从璟估摸着这事也就在这一两年了。 李存勖在府邸召见了李从璟。 “你小子果然不错,不枉本王对你寄予厚望。以五百人俘敌一千一百二十三人,你的胃口还挺大,这回只给你一个指挥使,怎么看都不够用了。”李存勖眼露笑意,很开心的样子。 “那就给一个都指挥使好了。”李从璟心想,不过这话不能说,他就只眼巴巴看着李存勖,等着他赐下官职来。 “你率军收复共城、淇门,本王之前承诺过你,此番会再给你补兵一千,如此一来你麾下便有将士四个指挥,两千余人。共城、淇门本属相州所辖,本王即刻擢升你为相州团练副使,出镇淇门,职司团练之事。”李存勖摸着下巴,沉吟道。 “淇门只是一个县邑,如何能驻扎两千镇军?”李从璟有些疑惑。 “之前淇门的确只是寻常县邑。”李存勖道,“不过本王现今已将幕府搬到魏州,如此一来,作为魏州屏障的淇门,位置便重要起来。是以,本王意欲将淇门建成重镇,至少可驻军三千。如若不然,本王直接将你调到相州驻防便可,何须让你领两千人去淇门?” 李从璟脸上浮现出恍然之色,心底却在诽谤:“什么将幕府搬到魏州,你这是想在魏州称帝了吧!不过,怎么又加了一千人变成三千了?” “本王欲将淇门建成重镇,城防等一系列建设自然有人去做,你只需挂名领导即可,这内里最难的,还是训练精兵。你入从马直,跟随本王征战也快一年,期间也经历不少战事。本王听说你从戎之前,曾苦读十年兵书,这是好事,就这一点而言,比你那大字不识的老爹强得多。所以本王才会将淇门之事交由你去做。”李存勖面容肃穆,“三千精兵,这期间有一千之数需要你去招募。本王就一句话,无论你用何种方法,只要精兵练成,本王自然重赏,若是练不成,军法处置!” 李从璟神色凛然,摆在他眼前的,无疑是重担,而李存勖对他如此重用,这样的良机绝对可遇不可求。事情若是做成,自然好说,但若是将李存勖如此重视的淇门之事办砸了,李从璟要承担的后果,绝不是军法两个字能说得清楚。 李存勖有意雕琢李从璟,他一时还不能尽解其意,但李存勖的厚望,李从璟却能清晰的感觉到。 “臣,敢不效死力?!”李从璟抱拳,铿锵道。 “李绍城那一都从马直,本王便送与你,算是本王给与你的第一道支持。”李存勖拍着李从璟的肩膀,语重心长。 李从璟听了这话,当下羞得无地自容:看看人家度量多大,自己竟然还想着懒掉这一百从马直,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收回去嘛! “好了,你既镇守淇门,又将统兵三千,不可没有军号。”李存勖缓和了一下语气,“你可曾想过军号了?” 此事李从璟倒还真想过,当下道:“夫天下之军,百战为雄。不如就叫‘百战’军,如何?” “好!”李存勖禁不住赞叹一声,旋即大手一挥,“今本王着令你为百战军都指挥使,领兵三千,镇守淇门!” “臣,领命!”李从璟大礼应诺。 从幕府出来,李从璟在情感上难以自持。 他对五代再不熟悉,也知道李存勖是做了皇帝的。但其称帝不过四年,便被乱军所杀。 一个如此雄才大略的人物,时来天地皆同力,聚天下英雄莫能与之争,却仍旧逃不掉草草收场的命运。李从璟自付,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在乱世求存? 眼下李存勖对李从璟信任有加,寄予厚望,培养起来更是毫不吝啬,一人兼顾了伯乐与贵人两个身份。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 但李从璟却知道,李存勖最后是被自己的老爹李嗣源,给取代皇位的。他自己夹在中间,又将何去何从? 而他老爹李嗣源现在倚重的心腹中,有李从珂和石敬瑭两人。在原本历史上,这两人中,一个在李嗣源死后起兵造反推翻李嗣源之子的统治,一个投靠契丹认贼作父,献出燕云十六州,终结了李氏王朝的统治。面对这些注定会到来的挑战,李从璟又该如何面对? 皓月当空。 “无论如何,目下总算是得以出镇为将,独领一军,去打造自己的势力。万里长征始于脚下,如今新的篇章被翻开,虽前路千难万难,但余心之所向,虽九死其犹未悔。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便纵有再多挑战,不过拼却一个七尺之躯而已,我还会怕了谁?”李从璟抬头望向魏州之外的天空,默默对自己道。 “天下,我李从璟,来了!” 捏着那枚月型玉佩,李从璟大步向前走去。 第一卷终。 ———————— 求收藏,求红票! 章一 百战军都指挥使 第二卷雄关漫道真如铁 章一百战军都指挥使 天佑十九年九月丁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淇门军营。 百亩校场上,耸立着一座高达半丈的点将台,台周旌旗飞扬。点将台前,两千披挂整齐的晋军,分为四个方阵,肃然而立。 巳时,数名齐着明光甲的骑兵,飞驰而至,在点将台前勒住缰绳,滚落马鞍,大步流星走上点将台。 为首的将领,身材修长,面容冷峻,鹰一般的眼神仿佛比刀刃还要锋利。腰挎一柄横刀,往点将台上一站,气度不凡,顿时吸引了所有将士的目光。此人,正是百战军都指挥使、相州团练副使李从璟。 李从璟冷酷的眼神环视台前大军一眼,没有任何场面话,大声道:“奉晋王令,本将李从璟,百战军都指挥使,于淇门编练百战军,以为大晋国之利器——请军旗!” 一声令下,一面黄旗被张小午搬上台。旗面上没有丝毫花饰,唯“百战”二字,迎着日光在风中飘扬。 在黄旗之后,是数面花纹各异的旗帜,其共同之处,皆书有“百战”二字。 李从璟从亲卫手中接过一卷书帛,激昂的声音再次响起,开始点将,“李绍城!” 李绍城从军阵中大步行出,抱拳道:“末将在!” “上承王命,下应军心,本使着令你为百战军马军指挥使,统帅五百马军!”李从璟宣令。 “末将领命!”李绍城凛然道。 “授旗!”李从璟一挥手。 李绍城接过李从璟亲卫手中递来的旌旗,喝道:“末将必不辱使命,以死卫之!” 说罢,擒着旗帜回到军阵。其所统率五百马军,欢声雷同。 李从璟一眼望去,这些马军皆握丈八马槊,腰配横刀,马鞍一边悬挂射程可达两百步的角弓弩,另一边悬挂牛皮圆盾。除此之外,还配有装有三十弩箭的一支箭囊。而阵前数十骑兵,战马更披有铁甲。 “李荣!” “末将在!” “着令你为百战军斥候都都头!” “末将领名!” 斥候着短甲,配横刀、旅臂短弩。 “蒙三!” “末将在!” “着令你为百战军步军前指挥指挥使!” “末将领命!” 步军成分和装备较为复杂,总体分甲兵与轻步兵,不过基本上都配有甲胄、弓箭、横刀,不同之处在于方盾、长枪、甲胄种类,以及陌刀。不过陌刀军乃军中重器,和重骑兵一个性质,百战军中眼下倒还没有此兵种。 点将完毕,李从璟扶刀而立,“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刑乃明……军使宣读百战军军制!” 军使应声持书而出,在李从璟身旁站定,大声道:“兵之强在练。军不习练,百不当一;习而用之,一可当百。故百战军军制首一,在练兵之规……” 两千余百战军,其中梁军降军占一半,魏博军占一个指挥,另有他处调来的晋军一个指挥。因为有梁军降军在,李从璟得以顺理成章将这些军士,打乱原有编制,重新编伍。 原本李绍城所领的从马直,除留下一部分任职于马军外,大部分被李从璟提拔后打散在军中。有这些从马直作为底层军官,充当核心,才能最大限度提升整体战斗力。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桀骜难驯和忠诚度的问题。 而原本何冲带来的魏博军,李存勖也给了李从璟。这倒不是他破例,而是李存勖本身就在魏州重整了魏博军,将魏博军军号撤销,组建了天雄军,是以这四百人,得以顺手丢给李从璟。 除了百战军四个指挥一个都斥候的正规建制,李从璟还在谋划组建亲军,作为他自己直属领导的战力。目下李从璟身边只有一个队的亲卫,实在是太寒酸了些。不过对于亲军,李从璟要求甚严,忠诚度和战力都必须有保证,是以急不来。 “将士百战方为雄。”诸事完毕之后,李从璟最后训话,“一支敢于百战、能够百战的军队,才是本使所要的军队。兵书上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本使告诉你们,这都是狗屁!要是天下战事,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还要我们军队作甚?天下如何还会如现在这般,烽烟四起? 所以,本使就是要尔等不仅能百战,还要百战不殆。唯有百战不殆,尔等才能封妻荫子,才能名利双收! 想要军功吗?南方,几十万梁军的大好头颅摆在那里,有本事,就去取来! 想要军功吗?那好,从此刻始,好好磨光你手中的杀人剑!” 说罢,李从璟一挥手,张小午立即抬上来二十面军旗。十面上书“魁首”,另外十面,上面上竟然写着“没鸟”两个大字! 李从璟开心的笑起来,“每日训练,都会有人给你们记录成绩,以都为建制,前十者翌日得‘魁首’旗,排名后面十位的,翌日就要扛着‘没鸟’旗继续训练。哦,忘了说,全军所有待遇分两等,对应‘魁首’军和‘没鸟’军,包括刷马桶、洗茅房这种事,都是‘没鸟’军的专利。成绩一月一汇总,届时我将让众将士扛着旗帜,去城中游行一圈。” 听到最后一句,再无所谓的军士都是脸色一变。他们都是募兵制下的军人,身为职业军人,他们在何处,家属便跟到哪里。如今,他们的家属就居住在淇门,李从璟要他们扛着旗帜去城中游行,得了“魁首”旗自然荣耀无比,可要是得了“没鸟”旗…… 而且,没有中间地带,所有将士,不是“魁首”军,就是“没鸟”军。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必须拼命! 说完,李从璟又大声道:“你们可以抱怨,可以辱骂本使,甚至可以来找本使单练,但是你们必须接受这个计划,因为,这是军令!” 说着,李从璟眼神肃杀起来,“有不尊军令者,杀无赦!” 李从璟话说完,有军士忍不住嚷嚷道:“要是某实力军中第一,可同都的人实力不济,难道某也要陪着受罪?” “难道你上了战场,一个人就能杀尽千百敌军?”李从璟冷冷道,“没有同袍,你什么都不是,甚至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军人!你要是心中不甘,那就帮你的同袍,好好训练。因为他们,将成为你在战场上的依靠,你们彼此将后背交给对方,你们将互相掌握着对方的性命,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还有问题吗?”李从璟问道。 “没有了!” “好!那么今日的训练开始,成绩决定明日谁是‘魁首’,谁又是‘没鸟’。”李从璟道。 众将士纷纷惨呼,而李从璟置若罔闻,走下点将台,离开了校场。 每个时代都有适合那个时代敌人和战争的军人,也有他们的战斗方式,包括训练方式。李从璟不是因为不熟悉后世的军士训练方法,所以不借用后世的经验,而是那根本就不适合,因为后现代军人和古代军人,后现代战争与古代战争,以及社会土壤,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矛盾在不同阶段具有不同的特点。所以他没法照搬后世的军事训练套路。 李从璟后世看过不少小说,说主角穿越到古代,仅凭后现代的军事训练方法,就练就了一支无敌军队,还有更离奇的,只训练单一兵种,便想凭此横扫天下——那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除非你训练的是红军。 而在这个时代,军队训练本身就有它自己的一套方法,经过无数军事大家的研究和改进,他们已经非常适合这个时代的战争和军队。 当然,近代的情况又不一样,那时候的天朝军事,已经明显落后于世界大势了。 李从璟要做的,不过是从大方面给与它刺激与掌控,而不是从细节上去改变它。 从辩证的角度去看,对于古代军事,以一个现代人高屋建瓴的视角,能改进和借鉴后世的地方也不是没有。比如说,如果到了明清,发展火器就很好。 李从璟将镇治搬到了军营。他现阶段主要任务是练兵,一应事务以军营为核心,镇治上的事情,放在军营处理,能省却不少路上的时间损耗。 比之军营的事物,实则镇治的事物更让李从璟伤神。最核心的问题是,镇治中的官吏都给王猛杀得差不多了,李从璟一时间去哪儿找合适的人来办公。 因为这事,李从璟还给他老爹李嗣源带了个信,让他推荐点人过来。同时,他给自己儿时的伙伴和府里的陪读去信,让他们都过来帮自己。那意思就是:弟兄们,哥现在混出头了,你们都过来,大哥赏你们一个金光闪闪的饭碗! 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还好,当时镇治吏员好歹有两个跑掉的,现在被李从璟找回来,就让他们带人干一件事:招兵。 百战军还有一千人的空额编制,李从璟得赶紧给它填上,这可是实打实的战力。 “依照将军划出的募兵标准,这十多天来,我等共招募军士一百二十一人。这是名册,请将军过目。”和李从璟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儒士,着一席青色长衫,完全是一个弱书生的模样。当时李从璟看到他,就纳闷当时他这副瘦弱的身板,是怎么逃过王猛追杀的。 “十多天就招募了一百二十人?”李从璟有些意外,“是不是太少了点?” 王不器拢了拢衣袖,古板的脸上不见半分波动,“是一百二十一人。” “……”李从璟强忍住把名册丢他脸上的冲动,“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 “河东连年征战,能征的兵都征了。再者而言,民以食为天,这田地也要汉子伺候,要是粮食都没得吃,还打什么仗。所以强行征兵是不能考虑的。”王不器老神在在,完全是一副老者教育后辈的神态,“不过要补充兵源,法子也不是没有……” —————————— ps:从明日起,每天两更,早晚八点。 ps2:如果说第一卷算是序卷,那么真正的故事由此开始,请大家多多投票。 章二 神仙山 1 人们形容某地地势险要时,往往会用上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等词,不过论精辟论传神,又要一语说破地形,恐怕这世上很少有比这三个字更好的:一线天。 官道一般很少会穿过一线天,不过如果道路平坦,又没有其他危险时,也有不避讳的。只不过一线天这种地方,向来是土匪山贼打劫最偏好的选择,如果哪股山贼能控制这样的险地,又不被官府围剿,那绝对是一大财源。 自辽州往相州而行,途经漳水河,到达相州境内时,就有这么一块绝好的地方。 一群山贼伏在一线天上,静静看着从官道上过路的行人。 “老大,路口来了辆牛车,看样子有些干货,亮不亮招子?” 说话的人二十多岁,身材普通,五官小巧的有些像女子,头上的黑色幞头将他一头乱发束向后颈,秋意深重的时节也只着一件单薄的短衫,麻色裤子下面踩着一双崭新的吉莫靴。他叫赵象爻,是这群山贼的二当家。 赵象爻本来是个孤儿,没有名字,前些年投靠他老大时,他老大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赵象爻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霸气,很有深度,同时也很配自己。所以他对眼前的老大佩服无比,言听计从。 赵象爻眼前的“老大”,踏一双做工精细的乌皮**靴,靴子很长一直覆盖到膝盖下面,鹿皮膝裙盖在膝盖上,露出白嫩的膝盖和几寸雪白大腿,腰间系着一根传自西域的皮带,将她的腰肢收得极细,这就使得宽松的棕色大氅,也掩盖不了她胸前的壮观。 雪白的脖颈上,有一张五官精致到极限的脸,线条冷淡却不冷硬,眉眼间的慵懒随意,让人眼见后忍不住沉醉。只不过,一只眼罩破坏了整体的柔和,但配合着仅仅被束起一缕的散乱长发,却平添一种野性的美感和诱惑。 樱桃般的小嘴上叼着一根草茎,听了赵象爻的话,她眼皮都没抬一下,“不亮。” “……好”赵象爻眸底的兴奋逐渐消散,他看了一眼一条腿平放、一条腿弯曲,坐在石头上的老大,有些纳闷,“老大,这都过去好几拨成色不错的货了,咱们要等什么?” 她略显呆愣的看着天际,眼神仿佛没有焦距,但发出的声音虽然轻,却异常有力,“大鱼。” “大鱼?”赵象爻神色激动起来,“老大你怎么知道今天会有大鱼?” “直觉。”她说。 “……”赵象爻一阵无语,如果眼前漫不经心的人不是自己老大,以他火爆的性子,早就把脚印印对方脸上了。顿了好半响,赵象爻开始没话找话,“老大,听说相州城那边最近打了几场大仗,咱们这回怎不去那边捡个漏?” 直到这时,她神色终于有些变化,眼神飘过来瞄了赵象爻一眼,云淡风轻,“淇门多了两千晋军驻守,领兵的将领,叫李从璟。” “李从璟?”赵象爻怔了怔,领悟到老大对此人的重视意味,竟然立马就怒了,“他娘的这鸟厮又是谁?” 她一口吐掉嘴里的草茎,站起身,“一个狠人。” 赵象爻顿时就不服了,还想说什么,她已经抬起手制止了他,眼神的焦距锁定在下方路口,居高临下,“大鱼来了。” 章子云很不开心。 因为他的同伴不相信他。而且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同伴。并且不相信就算了,他们还嘲笑他。 不久前,远远看到一线天,章子云就提醒身边的同伴,“前方地势险要,呈一线天之势,先前还未进入相州地界时,我就听本地人说起过,这一方有一伙势力很大的山贼,占山为王,平日没少干劫道的事,连官府都奈何他们不得。依我看,这一线天的地势很适合劫道,我们还是小心些好。” 本来很中肯的一席话,却引来一阵笑话。 “子云你如此胆小,你娘知道吗?哈哈哈哈……”说这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叫孟平,是公子家里护院统领的儿子,更是公子打小的武艺陪练,小时候平日里仗着武力,没少捉弄他这个陪读,不过长大后就很少了。 “子云,出门在外可不比躲在屋子里读圣贤书,处处皆是风险。乱世多匪盗,眼下哪里都不太平。要是都像你,那我们这趟也不用出门,更不用千里迢迢投奔李哥儿了。”这人叫莫离,自称读破古书三万卷,尤通军略,是公子打小的好友,这回也是接到公子的信,去投奔公子的。 章子云心中恼怒,却暗暗撇嘴,瞟了三人后面的马车一眼,心想:“你们如此笑我,还不是想在那位小娘子面前出出风头。可这位小娘子是夫人派去照顾公子的,听说是夫人娘家的人,虽然公子不一定喜欢,但也轮不到你们。” 这一行除了他们三个年轻人和一驾马车,还有一位中年男子,不过那人沉默寡言,自然是不会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来的。除此之外,就是后面跟着的四个护卫和一驾马车。夫人想念公子,特意给公子捎了一车特产过去,还有她老人家亲自为公子缝制的衣物。 看到章子云埋头赶路不再说话,莫离和孟平相视一眼,暗暗发笑。 一行人走进一线天。 “子云。”莫离拍马上前几步,和章子云平行,在章子云纳罕扭头时,压低了声音,“待会儿要是有什么情况,千万不要犯倔脾气,要服软。记住,我们如何做,你便如何做。” 章子云讶异不已。 就在这时,利器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响起,随即,几支铁箭射入章子云马提前的地面,惊得马嘶鸣而起。同时,一线天上垂下数条绳索,数名汉子手抓住绳索,嘴里叼着刀,滑落而至。不仅如此,一线天前后,都有骑士举刀冲进来。 “都给老子别动,谁动二爷就杀谁!”赵象爻顺着绳索滑下,刚落地面,就拿刀指着章子云等人,十分牛气的喝道。 “山贼!”章子云大惊,心想这里果然有山贼埋伏,这下完了。不过转瞬又想起莫离刚说过的话,当下疑惑的看向莫离,却见他一动不动坐在马上,简直是安如泰山。 四名护卫大怒,不约而同抽刀而起,扑杀向离自己最近的山贼! 双方立即陷入混战。 章子云看得胆战心惊,这四名护卫身手如何,他再清楚不过,那都是府上的好手,这会儿面对这帮山贼,虽说以少敌多,碍于地形,但仅仅杀伤两三人便被围困得只有抵挡之力,着实耸人听闻。 这些山贼,都什么来头? 只有莫离和孟平对视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精芒。 “他娘的,让你们不要动!”赵象爻大怒,挥刀就朝离自己最近的护卫杀过去。那护卫看到赵象爻过来,知道他是领头,避开身边山贼,两步一进,刀锋就到了赵象爻面门! 然后刀锋离赵象爻面门半寸,就再不能寸进,他一偏头避过刀锋,那护卫已经胸腔中刀,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倒了下去。 “都他娘的找死!”赵象爻骂了一句,继续前行,剩下三个护卫,除却一个被围殴致死,另两个都被他干净利落解决掉,没人能从他一个照面的功夫中活命。 “怎么样?”莫离低声问孟平。 “还行。”孟平当然知道,莫离问的是他对上赵象爻,有几分胜算。 莫离收起折扇,对气势汹汹走过来的赵象爻举起双手,“我们投降。” 孟平和莫离动作如出一辙,章子云想起莫离的话,赶紧也举手。倒是那名中年男子,犹豫了下,才没抽刀。 “早这么识趣不好?非得二爷杀人!”赵象爻呸了一声,“把刀给老子扔过来。” 众人纷纷照做。 那架马车,从始至终帘子都没掀开一下。 “二当家,没什么值钱物什,都是些寻常干货。”翻看马车的山贼将特产撒了一地,很不高兴的对赵象爻道。 “干货?”赵象爻自己又去翻了一遍,翻完骂了一句,怒气冲冲的莫离:“他娘的你们都是干什么的,带这么多不值钱的干货乱跑什么?” 莫离赔着笑脸,“我们是辽州商户,府上公子在淇门有大产业,这回是夫人给公子送丫鬟过去的。” “送丫鬟?什么丫鬟还要大老远送过去?”赵象爻不屑道,“是送小妾去的吧?” “是,是,大爷真是英明。”莫离尴尬道,“大爷若是放过我们,公子必有重谢!不知大爷是道上哪位神仙,到时公子好将谢礼送上门。” “你还真说对了。老子正是神仙山的二当家!”赵象爻靠近马车,说着就要去掀马车的帘子,“什么样的丫鬟,二爷先看看!” “赵象爻。”披着紫色大氅的女子出现在一线天崖顶,不冷不热道:“别看了,绑票,收工。” “是,老大!”赵象爻抬头应了一声,还真不去掀帘子了。 莫离和孟平相视一笑,脑子里冒出一个绿林道上的名号来:神仙山,寒仙子桃夭夭! “李哥儿会喜欢这份大礼的。” “公子肯定会很满意。” 章三 神仙山 2 “你让本使收编山贼?王老,这玩笑是不是开大了些?”李从璟怎么都没料到,王不器所谓募兵的办法,竟然是叫他去将附近的山贼收编入伍,“虽说时下人口锐减,愿意投军的良家子难觅,各地募兵也都招募一些无赖子弟、亡命之徒,但成建制招募山贼,本使却是闻所未闻。” “将军瞧不起山野豪强?”王不器斜着眼,神色很是不愉,“那将军倒是去招募一千良家子,下官可是办不到。将军选卒,既要乡野老实之人,又要其颇具胆气,精神烁烁。这在太平盛世姑且难找,何况乱世。既然如此,募兵这事,将军另请高明,下官没辙。” 王不器话说的极为硬气,说完就站在一边,扬着读书人高傲的下巴,自己闭目养神去了。 “……”李从璟不是没想过时下情景,只是百战军作为自己乱世立足之基,难免要求甚高,此时听王不器如此说来,也察觉到自己好高骛远了些,“王老既然建议招募山贼,可是已有腹稿?” 王不器眼睛抬起一条缝,淡淡道:“将军近来可曾听闻,神仙山?” “神仙山?”李从璟强忍住对这个名号的笑意,“那是一伙什么样的山贼?” “大山贼。”王不器道,很难想象他一介儒生,竟然会如此正视一群盗匪,“神仙山山贼约莫两三百之众,不是相州境内人数最多的山贼,然其徒众,却个个勇武,悍不可挡。不仅如此,这些山贼更是颇识军战之法,其众以卒伍编制,一旦下山行事,必进退有据,俨然精锐之风。” 李从璟终究是忍不住摇头笑道:“什么精锐之风,在正规军面前,再厉害的山贼都只是乌合之众罢了。” “将军糊涂!”王不器从鼻孔里呼出两道粗气,大怒,竟然教训起李从璟来,“将军岂不闻,昔日寄奴起兵抗击五胡,一半靠得就是山野义军,便是隋末,瓦岗寨之军,大部也是起自草莽,其战力如何,天下皆知。将军岂可小视绿林豪杰?” 对这个年纪大脾气也大的读书人,李从璟也是有些无奈,他自然不能强行呵斥王不器,那样气量太狭小了些,况且他也不生气,甚至觉得王不器一大把年纪了,这神态颇为可爱,于是道:“好,好,那王老继续说。” 王不器一甩衣袖,冷哼一声,这才继续道:“群羊若由狼率之,其威就不可小视,况且还是猛虎率群狼,神仙山之豪杰,之所以徒众悍勇,皆赖其匪首。神仙山大当家,道上人称寒仙子,这相州内外豪杰,谁听了这名号不叫一声佩服?” “寒仙子,这名号也太女性化了些。”李从璟忍不住发表评论。 “不是女性化,是这寒仙子,本身就是巾帼不让须眉!”李从璟的态度,让王不器继位愤愤不平。 “女子?”李从璟以手扶额,已经不忍再继续听下去,他现在在想,这王不器是不是在拿他寻开心,或者借此推卸他募兵不力的责任。因为他说的东西,在来自二十一世界的李从璟看来,简直就是胡扯。很明显,后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存在。 李从璟打算让王不器退下,自己再想想办法,到偏僻乡里去坑蒙拐骗一些良家子,还是能凑一些人的。毕竟偏远之地的百姓,饱暖不足,对天下大势也不清楚,只要他许以厚利,未尝不能召到人。而且这些人生性纯朴,却往往勇武,正是兵源的合适之选。不过能招多少,要走访多少地方,却是不得而知了。 “都指挥使,属下有事禀报。”张小午跑进来,手里还捏住一封书信,跟李从璟耳语了几句,将书信递给他。 李从璟脸色凝重,接过书信打开,快速浏览一遍,表情立即精彩起来。 “送信的人呢?”李从璟沉声问。 “放下信就走了,李都头亲自跟着,怕打草惊蛇,没敢动作,等着指挥使下令。”张小午道。 一个时辰前,百战军斥候在外例行巡逻时,发现两骑可疑人物,因为对方动作矫健,又藏马在城外,斥候以为是细作,便将此事报给李荣。李荣随即动身前往,发现这两人到城中最大的商号前,放下这封信,不发一言,转身就走了。李荣紧随其后拿到信,不曾想这信的内容,让他无比震惊,立即报给李从璟。 其实这信就是一封勒索信,不是给别人,正是给李从璟的。信中内容,无非是说人质在手,让他准备多少财物,于何时放于何地,若敢报官,立即撕票云云。 “将军,神仙山山贼之前为贼是不假,但其日后如何,还不是将军说了算?只要操练得当,引导正确,贼兵何愁不能变为精兵?下官观将军练兵之法颇为高明,要驯服这群山贼只在反手之间,况且山野豪杰悍勇,要成精锐,比让良家子成精锐,容易多了。”王不器对张小午打断自己和李从璟的谈话很不满,是以李从璟和张小午交谈告一段落,他瞪了张小午一眼,立马迫不及待又游说起李从璟来。 正在思考什么的李从璟怔了怔,大致回味了一遍王不器的话,当即深表赞同,“王老说得对。本使很同意。本使这就发兵神仙山!” 李从璟说完,就大步出门。 “将军英明!”王不器老怀大慰,只觉孺子可教也,不过回过神来,立即意识到不对,连忙追出去,“将军,招募神仙山豪杰,你为何要发兵啊?” 自己从老家请来的兄弟,可都是自己日后的臂膀,都让这群山贼绑了票,你说我发不发兵?李从璟心道。 “传令李绍城,集结本部人马,带足三日口粮,随本使进山剿匪!”李从璟出门,大喝。 “将军!”王不器大急。 神仙山。 章子云等人被丢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里,虽然没被帮着,但活动空间也仅限这个屋子,外面有十数喽啰把守。 章子云盯着莫离和孟平。 莫离和孟平被他盯得发毛,只得举手投降,无奈道:“子云,你有什么话就说,为何老是盯着我俩?你这都盯着我们看了半个时辰了。” “你们不够义气,这让我很不高兴。”章子云很认真的说。 “我们如何不够义气了?”孟平一脸无辜。 “你们瞒不了我。”章子云气呼呼道,“你们早就打定主意,要被这群山贼绑上山来,却不告诉我。” “哪有这事?子云你误会我们了,谁闲来无事要被山贼绑?”孟平狡辩道。 章子云很受伤,“你如此轻视我的智慧,让我很伤心。你要知道,你和我的智慧不在同一个水平。” “章子云!”孟平顿时就要发怒。 “罢了,罢了!”莫离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语重心长对章子云道:“我等之前不告诉你,是怕你心软,你生性善良,定然不舍得让那四名侍卫送死。可他们不死,我等如何能混进这神仙山来?” “他们都是战士,不应该死得如此窝囊。”章子云有些忧伤。 “你看,果然如此!”孟平叫道。 “你让公子失去了四个忠心耿耿的战士,而我们混进这山寨来,又能给公子带来什么?”章子云收拾情绪,微红的眼神逼视着莫离。看来要是莫离一个回答不好,他就要为公子先揍这个家伙了——哪怕他是公子的好友。 “三百精兵。”莫离轻摇折扇,“够不够?” 章子云一时愣住。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于是他问道:“你混进来,就是要控制这个山寨?” “凭我们四人,足够了。”莫离看了默默坐在一旁的中年男子一眼,胸有成竹。中年男子听到莫离这话,惊讶的抬起头,不过随即眼底闪过一抹精光,仅一瞬间,这位沉默寡言的男子,身上散发的煞气,让人心颤。 “你有什么计划。”章子云再次恢复盯着莫离的神态,“赛诸葛?” “我是压诸葛。”年轻的莫离纠正道,“这寨子里,二当家赵象爻实力不错,但孟平已经足够对付他。大当家桃夭夭,虽不曾见她出手,但盛名之下无虚士,战力应该高过赵象爻,这就需要彭大哥出手了。” 莫离看向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你我二人,虽然武力不济,但好歹君子六艺也是精通的,对付一般小喽啰不是问题。”莫离继续道,他说话不快,声音也不大,显得很从容,但语调中还是流露出一丝紧张和亢奋,“只要时机成熟,找个机会制服了赵象爻和桃夭夭,这神仙山就被我等控制住。届时李哥儿陈兵寨外,我等内外相合,大势之下,神仙山便尽入我瓮中。” “兵不血刃收服三百豪杰,这份见面礼,值不值四条人命?”莫离问章子云。 “算你狠!”章子云赞叹道,随即想起什么,“但李哥儿如何得知我等计划,又如何在短短几日内找到这神仙山,与我等里应外合?” “你忘了送去淇门的那封勒索信了?那可是藏头信,这里的计划我已经告诉李哥儿了。”莫离悠悠道,“这封信想必已经到了李哥儿手里。而李哥儿只要盯着送信的人,自然就能找到神仙山。” “公子可是官军,山贼避之不及,自然不敢把信送他手里。你是如何让这封信落到他手里,又不让山贼起疑心的?” “很简单。这几日我都说李哥儿是淇门最大的商户,我信写好之后,他们看过,自然送去淇门最大商户店里。但你可别忘了,我与李哥儿一起长大,他的事我都清楚,之前我们谈起治军之事时,李哥儿不止一次说,斥候乃是军之眼,情报信息乃是军之命,他若领军,必重此二者。所以山贼只要靠近淇门,必然落入李哥儿斥候视线里,他们的诡异行为,必然引起斥候注意,他们送给商户的信,必然落入李哥儿手里。”莫离回答的越发从容。 “和公子心灵相通至如此境界,也唯有你莫离了。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你。”章子云叹息。 “但如果万一斥候没发现,岂不是万事皆休?”这时孟平凑过来问道。 “呵呵。”莫离轻轻一笑,“商户得了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勒索信,还敢不上报?商人生性谨慎,尤其能做到淇门最大商户,自然不会没有如此品质。而且官商不离,作为淇门最大商户,跟淇门官府自然不会不往来密切。有此二者,信还能不到李哥儿手里?” 章四 神仙山 3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宛儿姑娘。”莫离突然有些惆怅。 想起那位马车中的小娘子,章子云和孟平都是一阵默然。自打上了山,他们就被分开,这时也不知这小娘子处境如何了。 夜。 某处院子里传来一阵狼嚎,经过院子的桃夭夭停下脚步,她手里正捧着一个雕刻有花纹的精致竹筒,一支竹管从竹筒里伸出来,被她咬在嘴里。听到这声有些惨绝人寰的嚎叫,桃夭夭慵懒的眼帘下垂了几分,松开咬在嘴里的竹管,对身边的丫鬟道:“进去看看,赵象爻在鬼哭什么。” 丫鬟匆匆进了院子,又匆匆出来,“是前日带上来的那位小娘子,伤着了二当家。” 丫鬟话说的简洁,桃夭夭却已经明白了意思。 “让赵象爻滚出来。”桃夭夭白皙的脸上爬上几丝阴沉。 须臾,赵象爻跑出来,脸上还残留有痛苦之色,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老大,你唤我何事?” “放了那小娘子。”桃夭夭的声音飘荡在空灵的夜空。 “为何啊?”赵象爻苦着脸,“我这都还没上手呢,这小娘子拳脚厉害着呢!” “改天给你讨个婆姨,正经成家,老是这般作态,脏我的眼。”桃夭夭吸了口竹筒里的水,淡淡道。 赵象爻怔了怔,随即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吼起来,“我不成家!” “吼什么?”桃夭夭瞥了赵象爻一眼,声音清冷下来,“那就管好你那东西。” 说完,抬脚离开。 “这东西不用,管着有啥意思。”赵象爻低下头,嘀咕道。 桃夭夭头也不回,“那就剁了。” 赵象爻看着桃夭夭渐渐远去的背影,眼圈渐红,半响嘶吼道:“不剁!” 没人理他。 只有桃夭夭身边的丫鬟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赵象爻的鼻子抽动几下,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随即挥手招呼人,怒道:“把那娘们儿给二爷放了!” “大当家,二当家,那几个鸟厮又闹起来了!”桃夭夭还没走远,一个喽啰跑过来,“说要见大当家和二当家,喊了大半个时辰了,烦着呢!” “老大和二爷也是他们想见就见的?”赵象爻莫名的怒火转移到这喽啰头上,“让他们闭嘴,再喊就剁手!” “这,是……”喽啰得了令,转身就要走。 “慢着。”桃夭夭回头,迈着露小半截的长腿走过来,“去看看。” 赵象爻赶紧跟上。 关押章子云等人的屋子颇为偏僻,在夜里就更加漆黑,只有几盏无亲无故的灯笼在孤零零的亮着。 “人都死哪里去了?”到了院子跟前,却没见着院外的岗哨,赵象爻又怒了。 “刚才还都在这儿呢。”那个报信的小喽啰说,走出来到处瞅。 “不用找了,他们都回去睡了。”黑暗中,几个人影从四面出现,正是章子云四人。 山风袭来,衣袍轻舞。 桃夭夭眼神低了几分。 赵象爻怔了一下,弓着背走上前,随即挽起袖子,怒气冲天,“都他娘的废物,几个活死人都看不住,死了活该。不过那又如何,你们以为收拾几个小喽啰就能跑掉?做梦去吧!” 莫离看着走近的赵象爻,笑意从容,“我们可没想跑。不过待会儿,你们可也别想跑。” 赵象爻被莫离唬得一愣,随即仰天大笑,回头对脸色清淡的桃夭夭道:“老大,我早就说了,这里有两个练家子,最好挑了手筋脚筋,你偏说无妨。不过这会儿,让我替你废了他们!” 说着,人影一闪,已经到了莫离面前,一把朝他喉咙抓去。莫离连忙后退,孟平则同时一脚扫来。赵象爻冷笑一声,手势一转,拍下孟平的腿,一拳直取他面门。孟平手肘上抬,挡下赵象爻这一招的同时,摆拳跟上。两人你来我往,瞬间就战作一团。 莫离和章子云逼向被三五个喽啰护着的桃夭夭,“速战速决,拖下去对我们不利。” 两人说完,迎上扑来的几个喽啰。 场中战事正酣,桃夭夭却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情,嘴里的竹管发出“呲呲”的声音。丫鬟提醒她:“大当家,水干了。” 桃夭夭将竹筒递给她,“下次装满些。” “恩。”丫鬟点头,心里却道:每次我都装满了,是你每日喝水太多。 桃夭夭轻轻抬头,看向走来的中年男子,“看来你是派给我的对手咯?那么,来吧。” 章子云和莫离看到中年男子一拳轰向桃夭夭,都是大感振奋。行家功夫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先前也想过,这位常年跟随李老将军身边的武夫必定身手不凡,但一见他出手,两人立马意识到自己之前还是低估他了。 “成了!”莫离很想大喊一声。 大军开进神仙山。 心里牵挂着莫离等人的安危,李从璟领军一路来都是急行军,也好在他这回带的都是骑兵,是以速度才没落下。 队伍前方,和李从璟并肩的,却是一名老者。 “王老,本使也是不懂你,这大军进山剿匪,你一个文吏,跟来作甚?”李从璟见王不器一路颠簸,明显已经有些吃不消,所以才有此问。若说王不器是为了表现自己,李从璟是怎么都不信的,因为这老头子平日里就没少倚老卖老,可是傲气得很。 “神仙山豪杰,都是悍勇之士,下官也是怕矛盾激化之下,将军杀伐过甚。毕竟这些人,都是极好的兵源。下官此番主持募兵之事,不可不来。”王不器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再说下官对这神仙山也算熟悉,可以为将军提供一些助力。” 李从璟心想,你这老头子不把自己摔着,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不过到了神仙山,李从璟还是被小小震撼了一回。 神仙山立寨之地自然在山上,地势也不会差,不过山脚之下,却是一片平和农忙的景象。 一条小河从远处静静流淌而来,河水清澈,在这片平坦的地方冲刷出大片良田,另有一条溪水从另一方与小河汇合,这就使得此地成了极为难得的小冲积平原,粗略看去怕是有几千亩。农田上尽是长势良好的庄稼,农人正忙,还有小孩子往来其间,鸡犬相闻。而小村庄里,炊烟袅袅。 小桥流水人家,一派世外桃源之象。 “兔子不吃窝边草,不仅如此,这里还被保护得极好,百姓安居乐业。大哥,看来这神仙山的山贼,并不是一无是处啊!”李绍城看着眼前景象,眼神难得柔和。 “你说的没错。”李从璟道,“王老的话,并不全是诓我。” 李从璟和李绍城在淇门大定之后,依照之前约定,结拜为兄弟,是以李绍城对李从璟以“大哥”称之——虽然实际上他年龄比李从璟要大。 “王老,你先前说你对神仙山颇为熟悉,眼下有什么可以教本使的地方?”李从璟收起心思,问身旁的王不器。 然而,王不器已经望着眼前的世外桃源出了神,精神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从璟又连着叫了几遍,王不器这才回过神来,“一时失态,将军勿怪。” 李从璟笑笑,不复多言,心里只道眼前的“太平盛世”景象,勾起了这位读书人的某些情怀。 一条大道在李从璟脚下,穿过农田,直达对面一座山的山脚。 山里响起悠扬的钟声,田里的农人听见声响,齐齐从田里抽身,赶回村里。他们的村建在山脚下,外面有围墙,有箭楼等工事,和神仙山山寨所在山头,合为一体。 一队队人马,从山上快速奔下来,进了村。 眨眼间,民居关门闭户。[突出桃夭夭之牛。能瞬间解决莫离几人。她也自视甚高,认为能搞定李从璟这个年轻的一县之将,接手之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突出反差。 这是本节唯一可以表现**的地方,怎么样写,还要好好研究一下。] 人影晃动,防御工事里被塞进了相应的人力,箭楼上,弓箭手箭已上弦。 拒马被抬到村口大门外,立在唯一的这条大道两边。 一队统一着装的人马不急不缓行出村。 旌旗飘扬,刀兵锋利。 为首一骑着紫色大氅、棕色紧身皮甲,腰挎横刀,手持长槊,长发飘扬。 她策马行走在泥土大道上,看不清表情。 百战军请示是否列进攻阵型,李从璟一动不动,好似在思考什么,随即拍马前行。 两骑脱离各自兵马,相向而行。 河风按下庄稼的头。 他看见她清冷精致的面容,带一只眼罩,长发轻扬,慵懒而野性。 她见他眉目沉静,不动神色,身上却带着无法掩盖的锐气。 两人相隔五步停下。[李从璟看到桃夭夭,没有看到莫离,就知道莫离失败了,而桃夭夭没事人一样,这里可以凸显桃夭夭有多么厉害。 百战军战力不强,战阵未成,但对付几个山贼,李从璟认为还是没问题的。] “你要攻寨?”桃夭夭朱唇轻启,眼神罕见的锐利。 李从璟嘴角勾起一个随和的笑意,“我来赎人。” “拿什么赎?”桃夭夭眉头轻佻。 “六百百战军。”李从璟道。 桃夭夭眼皮拉下来,“原来,你是要抢人。” “赎人和抢人,都一样。”李从璟道。 桃夭夭微微偏头,看着李从璟,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看来,你我别无选择?” “唯有战。”李从璟道。 “那么,来吧!”桃夭夭道。 两人调转马头,回归自己部属的位置。 从始至终,他没有问,章子云等人性命如何。 她也没有说,你为何偏偏要找神仙山的麻烦。 这个世道,成王败寇。胜者生,败者死。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 ps:我把第一卷十二章和十三章杀何冲那一段,重新写了一下,结果不变,只是过程和内容变了,有兴趣的可以回头瞧瞧。 章五 神仙山 4 李从璟和桃夭夭背道而驰,只二十来步,突然双双调转马头。两人动作几乎不分先后,像是约好一般,抄起长槊,猛击马臀,竟是直接向对方杀过去! 无论是百战军还是山贼,都没有料到会有这个变故。 其实李从璟想得很简单,擒住山贼首领,就能控制这帮山贼,若是章子云等人还活着,便以桃夭夭为质,让他们放人;若是他们已然丧命,那就让这群山贼陪葬。 随战马奔驰的桃夭夭目光如电,神色肃杀,全然不见平日里的慵懒随意,全身都是滔天战意,如荒野猎豹;她的眉,一如长槊上那极度锐利的锋刃。她貌美,能摄人心魄;她剑利,却能取人性命。 “只要能击杀眼前官军主将,官军便能不战自溃。”她想。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面前的女匪首在他眼中,如一丛跳动的火焰,充斥着野性和肆意,但却极度危险。只一眼,已是战场老兵的他,能感知到她的强大。在那一瞬,李从璟对莫离为何会失手,心中已有一丝了然。 只是两个呼吸的时间,两人已经照面。 李从璟握着长槊的手,手指搓动配合手腕转动,手腕转动配合手臂发劲,利箭一般的马槊悠忽刺出,如毒蛇吐信,只奔女匪首面门——马槊的锋刃,和女匪首的咽喉,在李从璟眼里成了一条直线。 李从璟知道,只要这种视觉维持一息,锋尖便会出现在对手后劲。 空间在刹那间扭曲,画面在闪电间变幻,一点寒光擦着锋刃,突然出现在李从璟视野。只一现行,便已近在眉前。 偏头,转腕,长槊撞击的声音在耳际炸响,马头相对而过。 李从璟澄澈的眸子,触及到女匪首完美无瑕的脸庞,她飘舞的发丝打在两根交叉的长槊上,发脚甚至快触及到李从璟的鼻尖。而杀意,在发弦上跳舞。 急促的马蹄声在相遇时,奏响了一个重合的音符,又奔向各自的章节。 乍合乍离。 第一手,两人都没有占到便宜。 战马奔出去二十来步的距离,李从璟勒马回缰。 两人站在方才对方转马起步的地方,在对方的起点上,再次奔向彼此。 直到这时,百战军和山贼,才同时爆发出呼吼声,为自家的主将壮声威。 碧天白云下万里群山静默,万里群山间千亩良田无声,千亩良田间百步大道失语,百步大道上两人厮杀正酣。 从相面策马冲杀,到驻马原地交手,李从璟越来越震惊女匪首的战力。这天下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没遇到不代表不存在,但他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成了他征战逾一年,战场上与自己交手最多、却还没有拿下的对手。 李从璟觉得,这对他在百战军军中的威信,是一种挑战。 所以他杀心渐重。 杀心重了,出手就重。 感知最深切的,是与他交手的桃夭夭。 密集的汗水在桃夭夭光滑的脸上,如雨帘一般不停滑下,放肆的发丝贴上面颊,为她白里透红的肌肤平添几缕难驯野性。桃夭夭清亮的眸子更见纯澈,如一汪清泉,可见潭底。 李从璟再次发力之后,她的压力越发大了。她知道,战斗再持续下去,她必败无疑。 她丝毫不曾想过,为何眼前这名年轻得过分的将军,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在她看来,弱女子才需要男人怜惜,而她不需要。所以她脑中早已没有了这个词。 眼前这名将军的眼神,冷酷如铁,比他那身鲜亮的甲胄更冷硬。这让人很容易忽略他还稍带稚气的脸,那是一张线条如刀刻、英俊冷漠如寒冰一样的脸。如果事后有人再问起桃夭夭,对李从璟的感官如何,她一定会说,这是一个不把女人当女人,不把自己当男人的家伙,像石头一样。 在他眼中,上了战场,就再没有男人与女人,只有敌人和同袍。 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确保的人,是没有时间去怜香惜玉的。 李从璟轻喝一声,长槊如龙,狠狠劈下,其势重如山峦。桃夭夭举槊横挡,手臂一软,那长槊就压到了她娇嫩的肩膀上。 桃夭夭咬牙,她决定拼命。她知道再不拼,她就再没有一丝机会。 李从璟一槊下劈,紧接着槊尾上挑,女匪首的长槊就飞离她的手。长槊变棍,横扫向女匪首脑门。 电光火石之间,李从璟清晰的看到,女匪首眼中闪过的一丝决然和狠戾。 他知道,女匪首要拼命了。 其实李从璟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从女匪首渐落下风的时候。 她知道女匪首会拼死求一线生机,因为像她这么骄傲的人,不会允许自己失败,因为像她这样,身上压着一座山寨的重担的人,不愿目睹身后的从属,被敌人血洗。 哪怕从相遇到交手,只不过短短时间,但李从璟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因为李从璟和她,其实是一类人,即便只有一个眼神,他也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因为那不仅仅是她的抉择,也是他的抉择。 女匪首从马背上跃起,将整个身子弹进李从璟的怀里。这个动作,让她避过了李从璟的横扫,也让她得以拔出长靴里的匕首,刺向李从璟腰际。 不得不说,战场上的胜负与生死,从来没有绝对。往往一线之差,生死相隔。 但下一瞬,女匪首脸色骤变。 她发现,自己虽然靠近了李从璟,她几乎已经感觉到对方胸膛里心脏的跳动,她脑海中甚至还冒出一句感叹:想不到这个年轻的小子,胸膛却是如此宽阔。但是当她递出手中匕首时,她愕然发现,眼前的胸膛,已经远离自己而去。 李从璟的身子从马背上跃出,后退,在女匪首攻势势尽之时,探手抓住对手手腕,在自己落下的一刻,借势将对方拽了过来,同时手腕一扭,让女匪首手中匕首脱手。 脚踩在地上那一刻,李从璟身沉如坠,扭腰低背,双手探腰。 只闻一声娇吒,那女匪首,竟然被李从璟一个过肩摔,给重重摔在地上,当娇躯与地面相接触时,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远处,李绍城以手扶额,叹道:“天,大哥不懂怜香惜玉真是到了一个极点!” 身边王不器,一张老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抽搐。 然而桃夭夭并没有被李从璟一招制服,在她被李从璟甩过肩的时候,一双长腿锁住李从璟脖子,接着李从璟摔他的同时,借势发了狠力,竟然将李从璟也给甩出去。 于是战场外的人,其实听到的是两声连续的撞地声。 被甩在地上的李从璟,其实也脱离了桃夭夭对自己脖颈的控制,兀一落地,脚在地上一点,转身就朝桃夭夭扑过去。 桃夭夭没来得及起身,好歹摆正了身子,面朝黄土。 李从璟抓住桃夭夭的肩膀,接着脚下发力,手臂再往下探,保住桃夭夭弹性十足的腰肢,身体重心下沉,呼喝一声,如倒拔垂杨柳一般,将桃夭夭拔起,倒摔在脑后。 不等桃夭夭身子落实,李从璟已经转身爬上了桃夭夭的后背,双手绕过她白皙的脖颈,十字锁瞬间成型。 贴身肉搏比拼摔跤技,有后世巴西柔术经验的李从璟,还真不怂这时代任何一人。 眼见桃夭夭被李从璟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这让外人血脉喷张的一幕,却让村大门口的一人瞬间被怒火点燃。他大吼一声,再也不管不顾跟不跟官军开战,提起横刀,拼了命的朝李从璟冲过来。 “直娘贼,二爷要杀了你!” 双眼通红如血,疯狼一般冲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神仙山二当家赵象爻。 那模样,仿佛他的人生正在遭受强-奸。 “二当家!”三当家出声阻拦不及,大急大骇,再看自家老大被制服,哪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即招呼身后喽啰,“娘希匹的,跟我上,救大当家!” 说完,一群山贼,提着刀兵就展开冲锋。 “马军听令!”李绍城举起马槊,眼中杀机爆闪,“保护指挥使,杀尽山贼。冲!” 李绍城这一声令下,其身后五百骑军,纷纷端平马槊,也不浪费时间结阵,以最简单的冲杀队列,随李绍城冲了出去。 瞬间军动如雷。 这千亩平地,仿佛要被震碎。 王不器再也顾不上失态,大喊大叫:“别杀,别杀啊!” 两队人马从大道两头冲向中间,几百步的距离,并不长,转瞬即到。 大道中间,一对厮杀半天的男女,终于从地上站起身。 李从璟还锁着女匪首的脖子。 桃夭夭已是汗如雨下,清亮的眸子充斥着血丝,一张脸早憋得通红。她被李从璟锁着脖子,下巴微微扬起,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长发散乱,还沾着尘土。狼狈,却有种异常致命的诱惑。[阅稿时,不要轻易改动具体文笔和描写等,相信第一次写时候的感觉。] 她娇躯柔弱,却筋骨倔强;她仪态惹火,却神情肃杀。 她背后紧贴着一身厚重甲胄的李从璟——将军一身披挂冷硬无双。 两人站在一起,有冰与火的落差,有暖与冷的对比,有弱与强的别异。 矛盾。和谐。 矛盾,本身就是另一种和谐。 “住手!” “停下!” 两人同时向自己的队伍下达命令。 —————————— ps:有人说我不该写一个女山贼,更不该枉费这么多章节,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在这里我说一下自己的想法。 我的初衷很简单:写一个巾帼豪杰。无论是真实历史上的樊梨花、穆桂英、梁红玉,还是荧屏小说甚至包括动漫中的巾帼英雄,我看待她们跟看待男人的眼光没有差异。这世界不仅属于男人,也属于女人,不只是男人是战士,女人也是战士。写桃夭夭这样一个角色,从刻画她开始,她就开始打动我,我要将她写出来,就是这样。 我不妨在这里剧透一下,我的小说中,女主没有花瓶。对待每一个角色,我都不会去敷衍,对待女主,更是如此。后宫大小暂不可知,但女主对于主角而言,绝不会只是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那么简单。 ps2:这一段情节真的只是在写女山贼? ps3:感谢留言与我讨论的伙伴。 章六 神仙山 5 神仙山山寨。 莫离等四人被看押在一间大屋子里。屋子里原有的东西都被清空,只留下两张高脚木桌,八条板凳。板凳上坐着喽啰,正在吃酒吹牛,他们的刀兵,就搁在身侧,触手可及。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莫离等人皆被绑在木桩上,难动分毫。孟平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虽然狼狈,神色却不见颓唐,嘴角肿起的乌青,恰好凸显他的桀骜。 莫离就安分的多,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和章子云受伤较轻,但也只是相对孟平而言,浑身上下没少被暴怒的赵象爻问候,怕是变色的皮肉比完好的皮肉要多。他白色的长袍,胸前还有一个完整的脚印。从脚印可以看出,这人的鞋码比较小。 中年男子受伤的地方不多,却是几人中最为严重的。章子云看了他一眼,有些同情。女匪首的实力和出手的狠辣,远超几人想象,是以这位事先被认为会最早得手的人,反而最先失手。最终,他们全员败北,计划破产。 至于那名丫鬟,倒是没什么事,青衣罗裙完整无缺,此刻正在盯着喽啰们中间的酒食,转动的眼珠暴露出她此刻还很好的食欲。 “莫离,想想办法。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虽说公子没我们也能对付这帮山贼,但出师未捷身先死,以后跟在公子身边还怎么混?”章子云知道莫离心思灵活,低声道。 莫离眼睛还是没睁开,“这屋子里有八个喽啰,外面的虽然看不见,但想来也不少。你我几人皆被捆绑,难动分毫,且一有异动,引起他们警觉,事不可成不说,怕是再没有第二次机会。孟平,看看这些人身手如何。” 孟平道:“先前就注意了,八个人里面六个都是一般货色,两个精锐。我一个人都手到擒来。” “四个呼吸的时间,在屋外的人冲进来之前,能不能摆平?”莫离问。 “那我一人肯定不行。”孟平道。 “那就两人。”莫离道。 “现在问题变简单了。”章子云总结道,“我们中间两人如何挣脱束缚,且不被发现。” “按照逻辑,我们自己没办法挣脱,那就让他们帮我们松绑。”莫离道。 “我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章子云道,“女匪首为何没有杀我们?想通这个问题,就能多了解一些对手的心理,或许能有所帮助。” “另外,女匪首出手狠辣,这是一个女人坐稳头把交椅的需要,但上行下效,其从属必然彪悍,这也需要注意。”孟平道。 “但从她对女人的态度中可以看出,对女人,她有一种保护心理。” “如此,事情又简单了些。” “现在说说,出门之后如何行动。”莫离道。 “算算时间,公子早该到了。公子军力,山贼全力都未必能对付,是以必然徒众尽皆对外,以求相抗衡。如此,其内部则不免空虚。”章子云道。 “那也简单,就干他娘的!”孟平露出狰狞的笑容。 “嘀嘀咕咕什么呢,烦不烦?给老子安静点,别打扰我等吃酒,否则有你好果子吃!”一名喽啰不快的呵斥道。说罢,又和其他人大声说笑去了。 神仙山山脚。 “住手!” “停下!” 李从璟和桃夭夭同时喝道。 这两声命令,并不是对两个对象发出,而是都对神仙山山贼。 “停下,你们想看她死么?”李从璟扫视着冲过来的山贼,锁住桃夭夭的手臂没有半分松懈,“你很聪明。” 最后四字,李从璟却是对桃夭夭说的。 桃夭夭还没说话,已经冲到离两人只有十来步距离的赵象爻,刀剑直指李从璟,咆哮道:“放开大当家,挟持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有种冲二爷来!” 李从璟冷笑一声,“你是谁?” “二爷是赵象爻!”提起自己的名字,赵象爻感到很自豪。 这回倒是李从璟怔了怔,咧嘴一笑,他道:“你还真是实诚啊!” “二爷让你放了大当家!”赵象爻像是没领会李从璟话里的嘲讽。 “闭嘴!”李从璟恼道。 “滚回去!”桃夭夭面色不善。 “老大!”赵象爻这一声,喊得声嘶力竭。 “回去!”桃夭夭呼吸不大顺畅,脸色由红转紫。 赵象爻指着李从璟,表情凶狠,“二爷会要你好看!” 但他还是招呼徒众开始后退。 “大哥!”李绍城没下马,他依然保持随时可以冲杀的最佳态势,他说这话,就是在请命,要撕碎这些山贼,尤其是这个嚣张的赵象爻。 李从璟没说话。 “你要锁我到何时?”桃夭夭对李从璟道,她没回头,因为她没法回头。 李从璟放开了她。 他不担心她会逃会有异动,因为百战军已经端起战弩,她若愚蠢,便会立即被万箭穿心。 李从璟兀一松手,桃夭夭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好歹站起身,桃夭夭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方才要是赵象爻晚退几步,说不定她真会被李从璟活活勒死。 桃夭夭站起身,高挑的身材一览无遗,比起李从璟来只差分毫,几乎可以和他平视。她问道:“你待如何?” “在处理这个问题之前,你要先回答我,在一线天被你带上山的几个年轻人,现在如何?”李从璟冷酷的脸上,冰霜不见丝毫消减,任何人都能看出,若是他得到让他不愉快的答案,他一定会让他的敌人,感受到他冷酷下的残忍。 听到李从璟的话,李绍城眼中有一丝暖色一闪而逝。 “活着。”桃夭夭说。她语气平静,说完继续看着李从璟,等着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李从璟心中长舒一口气,这个消息让他心安下来。也只有得到这样的答案,他才有心情跟眼前的女匪首讨论接下来的问题,否则,他唯有血洗山寨,方能告慰友人在天之灵。但即便如此,他也消减不了他心中对章子云等人的歉疚。现在的情况,无疑是最能让他接受的。 不过李从璟内心不免又讶异起来。他知道,莫离等人按说已经采取了行动,现在女匪首还能下山与自己交战,说明莫离的行动已经失败,既然如此,那女匪首为何会饶过他们的性命? 是仁慈,还是另有他想? “我给你两个选择。”李从璟道,脸色已经缓和下来,语气也就温和了许多,不再如先前那般冷硬,不过他依然没有废话,“其一,神仙山徒众接受招安,编入百战军;其二,同其一。” 桃夭夭怔了半响,随即捧腹哈哈大笑起来,连她头发上的灰尘,都被震落不少。 李从璟很安静的看着她笑。 好不容易笑罢,桃夭夭眼睛勾勾看着李从璟,“看来,我们是没有选择了?” “是的。”李从璟说。 “你这是不给我们活路!”桃夭夭道。 李从璟开始失去耐心,“你没有选择。既然如此,你还犹豫纠结什么?要么生,要么死。” “可有一种生,让人宁愿选择死。”桃夭夭咬牙。 “既然你选择死,那我就成全你。”李从璟接过张小午牵过来的战马。 “不,她选择生!”眼见李从璟就要上马,一个人从百战军军列旁边跑出来,大声喊道。 “将军,她选择生,她接受招安。”王不器喘着粗气,连连向李从璟行礼,“请将军容她一个机会。” 见到王不器跑出来,惊讶的不仅是李从璟,还有桃夭夭。 “老头子!”桃夭夭失声道,随即闭眼狠狠平静了一番心境,才睁开眼,“我的事无需你管!” 李从璟脸色阴沉下来,对王不器道:“给我一个解释。” 片刻之后,村子里抬出一张大木桌,摆在大道上,李从璟和桃夭夭相对而坐。 桃夭夭身上的灰尘被她自己稍作处理,凌乱的长发也有所梳理,不过还是显得散乱,她一只手抬起放在桌面上,前胸离桌沿保持有半寸距离,胸器收敛。 这个细节让李从璟微微心动。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有意抛开一切独属于女人的东西,便是在谈判这种时候,她也不愿意展现她女人的魅力。当然,这种魅力展现出来,对李从璟是否有效,还要另说。 这个女人,不仅独立,而且骄傲,十分骄傲。这种骄傲不在脸上,甚至不在表现,而是在骨子里。 桃夭夭的骄傲,放在李从璟这里,是让他心折,但放在李绍城这里,则是另一番滋味。 李绍城立马的位置,距离木桌有二十来步的距离。他的眼神停留在李从璟和桃夭夭身上,寒铁一般的眉毛不见波澜,心里想起方才山贼布置木桌时,他和李从璟的对话。 “大哥,我知道你不懂得怜香惜玉。但对面的好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美的女人,你手下不留情兄弟认可,但你跟人家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温和点?你这样残忍,兄弟们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啊!你也得体谅人家一个女人的不易不是?” “你倒是会疼女人。但我也告诉你,现在我面前,没有女人。” “没有女人?” “在这个女人还是神仙山头目时,她在我眼中的身份,就是匪首,是我的对手。对手就是对手,没有性别,更没有美与不美。” “……大哥,你真狠,我服了你!” “我狠,但我也仁慈。对对手残忍,才能对自己仁慈。” “如此说来,你还是会有拿她当女人的时候?” “在我们不是对手的时候。” “咳咳,大哥,其实我的意思吧,你还是一直不拿她当女人的好。” “恩?” “因为那样的话,她肯定也不拿你当男人。这样一来,兄弟们的机会都要大得多……” “……” 章七 神仙山 6 李从璟听完王不器的解释,没有立即追究他的责任,只是道:“王司佐,你与神仙山匪首关系如何,待本使解决完神仙山归降问题,再作处置。” 然后他看向桃夭夭,道:“目下,本使要问大当家,神仙山将如何选择?既然你我双方摆下道来,此事便可商谈。全员接受招安,这点毋庸置疑,也没可能改变。但大当家有何条件,只管说来,本使现在便可给你答复。” 王不器竟然是桃夭夭亲父,这是李从璟之前怎么都没有料想到的。 亲父为官,亲女为匪,看似匪夷所思,但在这个天下没有正统的乱世,每个人都在力求活命,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至于桃夭夭和王不器关系好似并不融洽,他们父女之前经历又如何,李从璟却是不甚关心。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在吃一碗难吃的饭。如此罢了。 至于两人姓氏不同,李从璟更懒得理会。 桃夭夭的丫鬟给她递上一杯水,她用竹管慢慢吸着,李从璟的话放在任何一个匪首那里,都值得认真思量,她也不例外。 桃夭夭需要考量,李从璟也不打扰,只是慢悠悠道:“神仙山地势险要,徒众不下三百之数,而且据说颇为悍勇。在这样一个乱世,大当家身为女子,要统率三百桀骜不驯之辈,不仅需要武力,更需要手腕,很难说哪个更为重要些。但大当家唯独不需要的,便是仁慈。” 李从璟的话说完,桃夭夭抬起头,眉眼依然慵懒的耷拉着,合着的嘴唇小巧而娇艳。 “不仅不需要仁慈,甚至还需要不少的残忍。”李从璟无视桃夭夭的眼神,自顾自说着,“但就是这样的大当家,在有人蓄意潜伏到你山寨,而且谋划擒拿你,被你破解之后,你竟然没有杀这些人,怎么都有些矛盾。难道是山贼心性使然,害怕官军、畏惧朝廷正统?” “害怕,畏惧?”桃夭夭嗤笑,“乱世聚众,各行征伐,官军与山贼有何区别?地盘,百姓,军事训练,你们官军有的,我们也有。唯一的差别,只不过实力大小不一罢了。” 李从璟竟然没有反驳,而是点头道:“大当家这话说的在理,乱世山贼与官军,确实可以相互转换,谁说山贼攻占城邑之后,不能成为一方诸侯呢?” 桃夭夭冷哼一声,埋下头继续喝水不说话。 “况且这山周百姓,安居乐业,足以说明大当家做得不差。”李从璟又道,“既然大当家不杀莫离等人,不是畏惧官军。那就只剩下唯一的解释:大当家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桃夭夭终于开始直视李从璟。 李从璟微微一笑,“穷则思变。这个穷,不仅指财,也可指势。势尽不变,则离败亡不远。神仙山虽然不弱,但困在这里,也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如此一来,不能壮大,则不可避免被吞并之命运,差别只在于被其他山匪所并,还是被官军所并。大当家睿智之人,自然早已看透这点,因此早有打算。因此李某这回来招安,该是应了大当家的期望才是。” 王不器张大嘴。他看看李从璟,又看看桃夭夭,欣喜起来,“闺女,原来你早有此意,为何不早与我说?罢了罢了,无妨,这番正是机会,你既有此打算,为父也不用为你担心了……” “谁说我要接受招安了?”桃夭夭瞪了王不器一眼,又面向李从璟,“李将军似乎忘了一点。” “哦?大当家不妨提醒一二。”李从璟道。 桃夭夭饮一口水,“人皆有贪欲,但凡富贵得势之人,贪欲尤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于得势者更是如此。权力一旦得到,哪会甘心失去?我接受招安,便再无这人主之位。心之所想,令行禁止,何等畅快。而投降官军,往后事事受缚,我怎会喜之?” 李从璟哈哈一笑,道:“大当家说的是,人皆有贪欲。但贪欲是可以克制的,关键在于,人之所重,有无重于富贵权势者。而于大当家而言,明显有,那便是你神仙山三百徒众之性命前途,这一方百姓之身家安稳。” “何以见得?” “从大当家冒险与我单挑,便可看出。大当家为这一方神仙山,连命都不惜,还会顾惜一点贪欲?” 桃夭夭微愕,沉默了半响,悠然叹道:“早就知道李从璟是个狠人,想不到脑子也挺灵活。” “多谢大当家夸奖了。”李从璟道,“既然事情已经明了,大当家提条件便可。” 桃夭夭呵呵笑了两声,“想想。” 李从璟并不催促。 倒是王不器沉不住气了,跺脚道:“闺女,你还想什么!将军虽然杀伐果断,但人却并不嗜杀,平日待部下也是随和,何况将军乃大晋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大将军之子,更得晋王看中,前途无量,你那三百儿郎,跟着将军也不会吃亏。普天之下,再难找到更好的归宿了!” 桃夭夭狠狠瞪了王不器一眼。王不器长大的嘴巴瞬间闭合,再无第二个字冒出来。 李从璟失笑,平日里王不器在他面前,都是一副老神在在、倚老卖老的模样,行事更是章法有度,见识也是不差,但现在面对自己闺女,却是方寸大乱,完全不顾及谈判这事,最忌心浮气躁暴露底线,而是要示敌以强,更要互相争论退步,才能得到满意结果。果然是关心则乱。 恰在这时,张小午过来跟李从璟耳语两句。 “莫离这几个家伙还没有差到极处,总算给我做了点贡献。”李从璟抬头,望了神仙山一眼,心中笑道。 “大当家,寨子着火了!”赵象爻慌忙跑过来,惊惶不定。 桃夭夭转身一看,果然就见神仙山山中,冒起滚滚浓烟,须臾,肉眼可见的建筑中,大火冲天而起。 窜起老高的火焰,映红了一片天的晚霞。 桃夭夭怔怔看着山寨,一阵失神,喃喃道:“山寨没了,退路没了,这下倒省事了,不用去考虑什么条件了。” 在那跳动的火焰里,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彼时她是那么年轻,带着一小帮人进到这座山。他们砍倒第一棵参天大树,整出第一块平地,建起第一栋屋子。那时,她的心情是何等愉悦,她的心中是何等充满希望。那时,她的梦想,在风中飘扬。 河东战乱几十年。从小到大,她见过太过人间惨剧,起初她不知天下为何会如此,她甚至不解为何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只到后来她才知道,天下哪还有什么朝廷,“国家”都有七八个……她不忍见人受罪含恨死去,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她想为这离乱的世道,建造一方太平天地。 为无家可归的逃难者,提供遮风避雨的地方;为面黄肌瘦行将咽气的拾荒者,递上一碗热粥;为失去父母的孤儿拭去眼角的泪水,为走不动的老人铺一张温暖的床,为难产的牛羊接生,将干瘪的种子放进土壤…… 她是一个女人,但她是一个心中有自己一方天地的女人。 她家境优越,是淇门三大族之一,她喜欢舞枪弄棒,更是熟读诗书,她仰慕古代侠客行侠仗义,总想有朝一日也能匡扶正道。她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所以,在她成年之后,她和她的同伴,毅然离开安稳恬适的家门,走进颠沛流离的风雨。 女人不能考功名,没法进衙门,况且乱世当道,做一介书生又能有多大用?所以年轻的她和他们,抱着这种会被很多人嘲笑的想法,进了山。 她和他们挥汗流血,开荒、立寨、建造村子,在这个慌乱的世道苦苦拼搏,艰难前行,只为心中那块干净而单纯得几乎愚蠢的梦想。 很多年过去了,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或者倒在血泊中,或者掉落深不见底的山崖,他们有的在胜利中含笑离去,有的在失败中咆哮咽气。但他们都告诉她,“要走下去!” 当年最早进山的那批人,如今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她无暇的脸庞上,也多了一个眼罩。 终于,神仙山的威名传遍百里山林,寒仙子的旗帜让见者丧胆。 而她,却越来越累。 很多时候她看不清前方,甚至不知道该带着身后的人走向何处。她明明是想救人,却要去杀人,她明明只想要一方安稳,却要去勾心斗角,她明明是想干净的活着,却双手沾满鲜血背负一身罪孽……她常会问自己:这,难道才是真实的世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越来越多游走在村子里,忙碌在田地里,她和孩子们一起玩闹,她和村民们一起下厨……在这片熔铸了无数鲜血构造的土地上,她能感到由衷的安宁。 她的眉眼越来越慵懒,她的脚步越来越随性。 她也知道,她越来越不适合做一个头领。 她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一个骄傲的女人,一个倔强的女人,一个侠义的女人。但,她始终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孤单的女人。 李从璟说得没错,她确实想过接受招安,不止一次想过。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桃夭夭的眼眸中,火焰在放肆歌舞,像是曾今的同伴在欢笑。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从璟默然站起。 他不知道桃夭夭的故事,也不知道桃夭夭心中所想,但这一刻,他却能清楚感知到,桃夭夭纤弱的背影传达出来的孤独和神伤。在这一副山高天远的图画里,桃夭夭仿佛遗世独立,如一片无根落叶,随风摇曳。 没有人,能比李从璟更能深味,此时桃夭夭散发出的那种情感。因为他从另一个世界而来,他的骨子里,有前世记忆的深刻烙印,所以在这个时代,他倍感孤独。 李从璟轻轻走到桃夭夭身边,和她并肩而立,眼神飘荡在日暮的神仙山,一时无话。 日暮乡关何处是,最是往昔使人愁。 “神仙山上下三百零九之众,今日接受李将军招安,同意并入百战军。”桃夭夭望着山顶说完这句话,转过身,直视着李从璟,脸上再不见半分慵懒,一字字道:“唯一的条件:希望李将军善待他们,也善待这方百姓,善待这片土地的安宁。” 李从璟脸色肃然,他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诅咒发誓,只是无比认真的看着桃夭夭,道:“放心。” 放心。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桃夭夭却笑了。 他看到她的笑,也露出一个微笑。 王不器垂手站在一边,看着他女儿背影的一双老眼,渐渐模糊。 她女儿的肩膀,并不宽,甚至很纤瘦呵。 王不器读了四十多年的圣贤书,若有人跟他论“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恐怕没几个人能谈论得比他精彩。圣人之书三千言,每一个字都记在他脑海。他知道什么叫“君子怀德”,什么叫“君子之德风”,知道什么叫“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他知道的多了去了。他不仅自己知道,也曾说给很多人知道。 但什么是为国为民呵,他发现他今日才真正领悟。 他只是知道,但他的女儿,早已做到了。在他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时候,在他大发书生情怀评点天下时,在他痛心疾首世道不古时,他的女儿,以娇弱的身躯,替他做了一个读书人真正该做的。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王不器,在这个荒僻到很多读书人不屑前往的角落,默默握紧了他已经干瘪的拳头。天命是什么,王不器不知道。但他此刻已经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五十岁了,很老吗?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桃夭夭收拾好情绪,低头啄了一口清水,问李从璟:“神仙山徒众编入百战军,你打算怎么安置他们?” “自然是怎么合适怎么安置。”李从璟道,看着桃夭夭好看的侧脸轻笑,“还要多谢大当家,为百战军练就三百精锐之士。” 桃夭夭摆摆手,正要说不用谢。 然后她就惊讶不已的愣在哪里。 一只拳头砸在李从璟脑袋的头盔上,发出金属被击打的沉重撞击声。 “二爷谢你先人!你的人竟然敢烧老大的寨子!二爷跟你拼了!” 一个人影如虎如豹,扑向李从璟,一拳接一拳。 “直娘贼,二爷说过会要你好看!二爷打死你!” 章八 兄弟 李从璟伸手摸了摸嘴角,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丝的水。 在他面前,是被打趴下,暂时再也站不起来,呈大字型摆在地上,拼命喘着粗气的赵象爻。 “哈哈……”赵象爻浑身已经没有力气,却还在肆意大笑,笑声牵动了伤势,让他一阵咳嗽,“李从璟!二爷说过,会要你好看,二爷说过,二爷是要揍你的!哈哈……二爷拳头的滋味,不错吧……咳咳!” 脚下的赵象爻,让李从璟一阵无语。明明被揍趴下的是你好吧?你怎么没有一点失败者的觉悟,是什么让你这么开心?难道被揍让你觉得很开心吗?如果赵象爻回答是的话,李从璟不介意把他从地上拧起来,再饱揍一顿。因为在部下面前被人偷袭得手,真的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啊,而李从璟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 桃夭夭在一旁漠然喝着水,懒得理会赵象爻,她现在只想做一个安静喝水的娇妹子。 百战军已经进驻村子,神仙山徒众缴械列队,接受临时整编。 一阵欢畅的“公子”“李哥儿”的叫声,把李从璟从酝酿再揍赵象爻一顿的状态中拉出来, 莫离章子云等人,本来还打算偷偷摸摸下山,不过当孟平看到神仙山徒众已经在缴械,他们就知道李从璟已经将此间事了,是以欢快而快速的从山腰跑了下来。 “公子!”章子云和孟平一声长呼,差点儿就要跪倒在李从璟脚下,抱着他的脚如泣如诉。 “一年不见,你果然还是没有我帅嘛,可喜可贺。”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故作潇洒道。 “见过公子。”中年男子和那绿群丫鬟,就含蓄多了,规规矩矩见礼。 “彭大哥,别来无恙。”李从璟和中年男子只是熟识,是以首先回应他。李从璟记得这人叫彭祖山,是他老爹李嗣源手下得力臂膀,带兵征战都很有一套,沉默寡言,性情耿直,他没曾想李嗣源竟然将此人派过来,可见他对李从璟也是鼎力支持,寄予厚望。 想到李嗣源这个便宜老爹,李从璟心中也是一热。 李嗣源为晋国征战一生,先从先王李克用,就是得力战将,现在又辅佐李存勖,更受重用,是以平日很少归家。但李嗣源对李从璟却教导甚严,他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给李从璟请老师,却是不遗余力。特别是在李从璟表现出文武双修的天赋和努力后,但凡李从璟有所要求,其必尽力满足。 但其每回归家,虽也检查学业,但多数时间,还是跟李从璟谈论些李从璟感兴趣的话题,增加李从璟的见识,并且多是平等交流,很少耳提面命。用李嗣源自己的话说,他自己没读过书,是以也不胡乱教育李从璟什么,李从璟读的书比他多,更有名师教导,他相信李从璟能够自立自强,自塑成材。 “莫哥儿,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大家都说我比你要帅。”李从璟手搭着莫离的肩膀,坦白道。 “滚你丫的!”莫离大怒。 “以身犯险这种事,日后必不可为了。我虽知道你们心思,但乱世求存,命最重要,其他的都是次要的。”李从璟对章子云和孟平道,“不过你们这回还是做的不错,虽然过程曲折了些,公子我以前没白养你们。” 章子云和孟平一阵感动。 “还有,这小娘子是怎么回事?”李从璟看着那绿裙丫鬟。 “哦,这是夫人给你送来的暖床丫鬟。”章子云道。 “夫人说了,公子明年就要及冠,到时成亲便是首要大事,有些事不能不知,所以夫人挑了许久,才将这丫鬟送过来,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选。”孟平接着道。 “……”李从璟一脚踢在孟平屁股上,“滚!” 孟平一脸委屈,“夫人是说要公子学会与女子相处,你自小埋首书卷与武艺,夫人怕你不会跟女子说话……” “小宛见过公子。”绿裙少女又过来见礼,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夫人给公子的信。” 李从璟接过信,点点头,随即大手一挥,“小午,带小宛姑娘下去安置。” “是。”张小午跑过来,“小宛姑娘请随我来。” 董小宛给李从璟行礼作别,抬头飞快看了李从璟一眼,又低下头去,跟着张小午走了。 “传令:全军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夜里注意警戒,明日辰时班师回营!”李从璟道。 莫离竖起大拇指,“李哥儿好风采!” 李从璟道:“日后你就习惯了。” “……”莫离翻了个白眼。 当夜,李从璟先是和桃夭夭商谈了一些后续事宜,随即吃过饭,便召集起莫离等人进帐,开始埋头议事。 “小宛姑娘借故如厕,在茅房夺了喽啰的刀,藏于裙底,进屋斩开孟平绳索,这才让我等得以解脱束缚,最终成事。”对几人在山寨的经历,李从璟自然要过问,章子云最后说到此处,才停下来。 “这小娘子竟然如此厉害?”李从璟对董小宛的实力很震惊。 “公子你打小就不喜欢没本事的女子,连伺候你起居的丫鬟都被你要求知书、识武,夫人又怎会送一个花瓶过来?”章子云道。 李从璟点点头,也就不再过问此事,而是说起了眼下处境,“晋王令我出镇淇门,本意是要我将淇门建造成重镇,以拱卫魏州。淇门之事分为两部,一为军镇设施建设,二为练兵。军镇建设,自有人去做,我不用太过费神,但作为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依然有重大职责。” “目下最重要的,是练就三千精兵。三千精兵,一为梁军降卒,二为诸镇晋军,三为新募军士。新募军士之中,加上神仙山徒众,也不过半数,尚有一半未及招募。这就是目前情况,你们有何看法或者问题,都可提出来。今日你等既入我麾下,日后长相厮守,将共度危难,命运相系,是以不必讳言。” 章子云和孟平尚在消化思考李从璟的话,莫离却已经道:“李哥儿,你邀我等来助你镇守淇门,其意如何,我等皆已知晓。乱世求存求利,莫过于营造自身之势。我等此番既来,便是你麾下之卒,你便是我等主公,这点,我相信子云和孟平都无意见,然否?” “我等唯公子之命马首是瞻。”章子云和孟平肯定道,神色决然。 在面对这一生最为重要的选择上,三人并未迟疑。 李从璟心中一热,难免感动,“如此,我先谢过大家。”郑重行了一礼,算是确定身份。 “李哥儿,接下来,你是否该先说说你日后的打算?”莫离问道。 李从璟深吸一口气,有些话,确实不好说,作为穿越众,他知道历史走向,但莫离等人却不知,眼下如何明确前方,给大家一个具体的明天,是最为核心的问题。 好在李从璟既然招募大家前来,心中已有腹案,于是肃然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晋王雄才大略,晋国人才济济,要攻灭伪梁,指日可待,此诚未来之大势也。我等既为晋王臣子,当竭力为晋王效力,以求功名。但乱世立足,不论将来如何,壮大己身为根本,是以此乃首重。” 李从璟这话,算是日后这个团体行事的纲领性精神了。有方向才不会迷失,有目标才不会走错路,这是关键,不可马虎。 莫离三人,听完都未立即发声,而是陷入沉思,细细咀嚼其中意味。 还是莫离先出声,“李哥儿为淇门镇将,掌管一镇军事,民政不能插手,但军民本不分家,尤其是当下形势,是以行事颇多掣肘,此其一。” “百战军新建,却地位突出,李哥儿又是后起之秀,资历尚浅,必为多方嫉妒,说不得就有小人阻挡,此其二。” “百战军成分复杂,如何融三为一,效忠李哥儿,是为重中之重,此其三。” “新招募士卒尚未满员,而时不我待,且新募士卒如何速成战力,也是核心,此其四。” “将领练兵,最忌资源不足,镇将领兵,最忌人事不力,此二者不可不察,是为其五。” “此五者,乃目下所重,须尽早谋划,做出应对,方能使百战军顺利成型。” 李从璟点头表示认可,对三人认真道:“我在军中根基尚浅,对治理地方军镇也无经验可循,此番让你等过来,首要之重,便是因此。莫离,我安排你进百战军,暂摄参军一职;子云,你自小与我一同读书,我便安排你进淇门镇治,暂为司佐;孟平,你一身修为皆在武功,我便安排你进百战军,暂为队正,日后有功再作提拔。如此,你等以为如何?” 莫离三人对视一眼,对李从璟拱手而拜,“谨遵主公之命。” 看着三位发小,李从璟袒露心迹,“你我三人一同长大,昔日为友,也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同打过架,一同闯过祸,也一同做过好事;今日同袍,往后沙场征战,治理江山,同舟共济,皆在你我了。” “必不负卿!”三人道。 这一夜说话,便注定四人往后生死相依。谁也不曾预料,就是这四个年轻人,日后会在天下搅起多大风云。 翌日,百战军拔营,带着神仙山属众一起离了村子,回淇门。 村里百姓奔走相送,不少人泪眼滂沱,依依不舍。当然,他们不舍的是神仙山属众,并非百战军。 桃夭夭深深望了这山这村这人一眼之后,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倒是赵象爻,和村里老少好一阵惜别,这个个子不高身子不壮却极为硬气的汉子,眼眶一直都是红的。 “二爷,你出去了可要好好干,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们神仙山的厉害。等我长大了,我会去找你的!”一个半大的孩子挥舞着拳头,泛着泪光说。 “放心吧,狗娃,二爷是何等人,到哪里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赵象爻拍着胸脯,“你小子可要好生孝敬你娘,二爷要是知道你惹你娘生气了,便是再远,也会回来收拾你!” 李从璟有些感怀,却也没多看,指挥百战军撤离。 “大当家,我……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你说我们这回走了,还会回来吗?”桃夭夭的丫鬟一边抹泪,一边向她哭诉。 桃夭夭长长睫毛上的眼睑耷拉着,看也没看这丫鬟,吐字道:“闭嘴。” 李从璟看到桃夭夭的长发,和她的紫色披风,一起在风中轻扬,说不出的落寞。 一骑从前方极速奔来,在李从璟面前滚落马背,急声道:“禀报都指挥使,军营生乱,将士械斗,请都指挥使速速回营!” —————————————— ps:自动更新出问题了,现在才更新,抱歉。 ps2: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 章九 淇门之变 1 “李绍城!”李从璟将李绍城叫来,“我需先赶回军营,你带百战军并神仙山属众回师,归途一切事务,你皆有临事专断之权。” “大哥只管放心先行便是,后面的事一切有我。”李绍城道。 “莫离子云孟平,我们走!”李从璟带上张小午的亲卫队,只二十余骑,并二十余匹配用马匹,立即就出发。 单骑赶路和大军行军差别甚大,信使发起狠来,只要有人马可换,可以一天六百里;而大军行军,正常情况下一日至快不过六十里,走得慢时才三十里。这中间的差异,是因行军需要保持阵型、照顾辎重、保证状态等等,而信使赶路,则只需要考虑人马体力极限和更换。 是以李从璟只带二十余骑,所提升的速度,可不是一点半点。他这辰时出发,一路疾驰,中途除却换马、歇气,再无其他耽搁,甚至连饭都没吃,日落前总算赶到淇门军营。 落日余晖,给铁血冰冷的军营装点上一丝暖色,栅栏哨楼的颜色已经被即将到来的黑夜染成墨色,唯独它们的轮廓,给镶上了一道金边。辕门上昂首挺立的军士,手握长枪,姿态威严,夕阳的余晖像是情人的手,抚摸着他们宽阔的肩膀,不舍离去。 淇门这座军营按照三千人的规模建造,其工程的主持者,正是李从璟的淇门镇治。为建造这座军营,李存勖给他调来了一班工程主事,在这班能吏的手下,这座临时军营在短短半月之间就已基本完成,是以才有李从璟校场授将一事。但其建造完成的,也只是主体,其他各项附属设施,尚在赶工之中。 募兵制下的军人都是职业的,所以他们的家属随将士迁移,军营在此,则他们的家属也在淇门,而军属居所建造,和土地的分配,亦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只不过这却不是李从璟的镇治可以独自完成,还需要淇门县衙配合,甚至主要工作,都是县衙在做。 李从璟要在淇门营造一座军事重镇,所属工作涉及方方面面,绝不简单。 而他的镇治,因为官吏被王猛屠杀殆尽,新班子尚未构建成型,是以目下工作开展的很是艰难。好在有关工程建设方面,有李存勖派来的官吏,不用他太过操心。但镇治的正常运转,特别是重镇将起,还需要李从璟花大力气。 其实镇治官吏的补充,无非两个途径,一为上面委派,二为就地招募。因为淇门是县邑,镇治官吏有品阶的本就不多,有也官阶很低,而李存勖为让李从璟放手去干,其官吏并未委派,而是让李从璟就地招募,给了李从璟极大权威。 李从璟穿越而来已有十一年,自然知道在以宗族为基础的儒家社会体制之下,基层政权中大量官吏,都是由当地大族和地主豪强子弟出任,一是因为只有他们有经济条件,培养族中子弟读书成才,二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地方统治秩序的基础。 但半月过去,李从璟至今仍未搭建镇治的完整班底,一方面是军营事务挤压了时间精力,再者也是因为他要熟悉考量当地宗族情况之后,委任适当之人。 毕竟,淇门是李从璟自身势力的起步和基础,他必须慎之又慎。 “都指挥使回营!”辕门当值军士见到李从璟,立即行礼宣报。 “传令全营,所有人等校场集结!”李从璟驰马入营,直入大帐,旋即给张小午下令,“再令,让蒙三给本使到大帐来!” 张小午领命而去。莫离等人束手在侧。 先前在神仙山下,信使已向李从璟简要说明了军营动乱情况,不过李从璟回营处理这件事,还是需要先详细了解其中细节和原委。 “蒙三参见都指挥使!”蒙三被传入大帐。 李从璟大马金刀坐在将按之后,锐利的眼神投放在蒙三身上,沉声问道:“军营械斗,伤亡几何?” “轻伤三十多人,重伤两人,无人死亡。”蒙三低着头回答。 “械斗双方者何人?”李从璟再问。 “原魏博军将士,与原保义军将士。”蒙三答,李从璟的威压让他有些不适应,一直保持这半跪的姿势不敢半分动弹。保义军,便是李存勖给李从璟调来的另外五百晋军精锐了。 “起因为何?”李从璟又问。 “魏博军盛气凌人,保义军不服气,先是两军都头起争,随即发展到众人械斗。”蒙三的手心已经沁出冷汗。 这便是地方团体抱团,排斥他人了。魏博军为“本地军”,保义军为“外来军”,两者之间有矛盾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本使出征之前,曾令你为军法使,掌全营日常操练、秩序之责,如今军营发生这等事情,你做了哪些应对?”李从璟的声音冷下来,仿佛要刺穿人的骨头。 “属下得知消息,立即带人消解械斗,并宣报军法,还做了一番劝解。”蒙三道。 李从璟起身,出帐。 蒙三依旧跪在帐中,李从璟没说让他起来,他便不敢起身。听到李从璟出帐,蒙三咧了咧嘴,长出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嘀咕道:“我的个亲娘额,这回我老蒙还不得掉一层老皮去啊!” 他这话刚说完,外面已然传来一声暴喝:“蒙三,给本使滚出来!” 李从璟脸色阴沉出了大帐之后,心思百转。 百战军成分复杂,如何将众人好生融合,让将士们和谐相处,真正成为同袍,他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措施,不曾想这回自己刚离营,就闹出这等事。日后神仙山属众和新募良家子入营,百战军简直是一锅乱粥,再不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别说百战军战力堪忧,怕是要军不成军了。 登上点将台,李从璟扶刀扫视台下众将士,冰冷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情感,“百战军步军左指挥都头史丛达,右指挥都头丁茂,出列!” 两名军士应声站到阵前,只见左边一个人高马大、神色轻慢,是那史丛达,右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犹有不服之色的,是丁茂。 “军法使何在?”李从璟道。 蒙三赶紧道:“属下在。” “聚众械斗,百战军军法如何处置?”李从璟道。 蒙三顿了顿,半响吐出一句话:“聚众械斗,此为乱军,按律当斩……” 李从璟逼视着史丛达和丁茂,“你等霍乱军法,扰我军营,离我军心,损我军威,现本使按律将尔等斩首,尔等可有不服?” 众将士闻言,莫不色变。 史丛达和丁茂,显然事先也没有料到,李从璟真会要他们脑袋,都怔在那里。 “主将出征,同袍浴血奋战在外,留守军营之将,彼此不睦倒也罢了,竟然聚众械斗,自相残杀,致使数十人受伤,此罪岂不为大?国家给你们粮,给你们饷,就是为了让你们的血流在同袍手中,就是为了让你们的刀砍向同袍的胸膛,就是为了让你们屠杀这片土地的儿孙的吗?!” 李从璟的吼声如雷,“于军法,你等罪无可恕,于情理,你等罪不容诛!史丛达,丁茂,尔等可认罪?” 丁茂面有愧色,俯首下拜,“末将知罪!” 史丛达面色青白交替,顿了好半响,也下拜称罪。 “好,你等既认罪,本使岂能不辨军法?”李从璟森然道,“昨日参与械斗者,出列!” 军阵一阵骚动,百人相继出列,分别聚集在史丛达和丁茂身后。 “罔顾军法,你们手上,沾上了同袍的血,也唯有用你们自身的血,才能洗净!”李从璟面色阴冷,“两位指挥使,尔等身为军官,既然带众械斗,则徒众与尔等同罪,同受军法!” 史丛达和丁茂的脸终于垮下来,争辩道:“昨日械斗,都是末将个人的过错,末将身为军官,愿一力承担责任,与他们无关!” 李从璟冷哼一声,“尔等还知道你们身为将官,本使还以为尔等早已忘了。既然身为将官,当知尔等一令一行,关乎部属生死存亡,战场上一步失察,全军丧命都乃常事!身为将官,便应对部属负责,意气用事,图一己之快,连累部属无谓受罪,尔等以为,你等的部属,都是你等手中的刀剑!而忘了他们也是你等的兄弟,是一个个有老有小的血肉之躯?!” “事先不察,事后悔之何用?难道尔等以为,死去同袍,会因为尔等悔过之心,重新活过来吗?!” 丁茂失声喊道:“都指挥使,末将触犯军法,死不足惜,但还请都指挥使念及他们都有家要养,容他等一条性命,以为后报!” 李从璟负手而立,面冷如铁,“你还知道部属有老小需要奉养?你与同袍结怨,他日沙场征战,若是因此与同袍协作不周,致使大军败亡,你还救得了他们吗?” “末将……末将悔不当初,末将知罪,都指挥使责罚!”满面胡须颤抖,丁茂嘶声道。 “都指挥使责罚,史某绝无二话!”史丛达道。 那些参与械斗的军士,见此一个个面色惨白,纷纷下跪,表示甘受军法。 “好!”李从璟大手一挥,“既然尔等知罪,传令:摆桌,上酒!” 章十 淇门之变 2 众将士闻令,都愣在那里,不解其意。因罪获死,正军法,可没有断头酒一说,一千多人看着李从璟,不知他意欲何为。 虽然如此,须臾间长桌数条烈酒数十,还是迅速被摆到军阵前。酒入碗中,清香四溢。 李从璟走下点将台,来到丁茂和史丛达面前,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尔等既然关爱部属,不愿他们因为你俩之罪受牵连,本使也非不通情理之人,这边给你俩一个机会。这里烈酒有的是,只要你俩喝趴对方,我便只惩治他一人,而对他部属从宽处理,如何?” 众将士闻言,都惊呆了,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丁茂激动起来,道:“都指挥使此话当真?” “军中无戏言。”李从璟正色道。 虽然不解李从璟为何会有此举,丁茂还是望向史丛达,“史指挥使,你可敢与某一战?” “有何不敢?”史丛达冷笑一声,和丁茂双双站到桌前,端起酒碗,仰起头,就是一碗灌下。 两人大眼瞪小眼,牛饮的时候仍旧不忘死盯着对方,就这样一碗接一碗,不多时桌上就多了许多空碗。 李从璟站在一旁,静静看两人拼酒,不发一言。 军中大汉,少有不能饮酒的,这一下以命相搏,各自都卯足了劲,是以酒量凭空就比平日大了不少,即便是面颊通红,酒嗝连连,手中动作也丝毫不敢减慢。 李从璟不说话,众将士也只能默默看着丁茂和史丛达。这气氛,一时间安静肃然到了极点,也诡异到了极点。 终于,两人都临近极限,史丛达一碗酒下肚,扶桌大吐。但他一点也没打算认输,再拿起一碗,照常灌下。 “不曾想,两位将军都是海量,我这营中酒虽不少,今日却是要平白损失小半。”李从璟赞叹道,两手分别扶在两名指挥使的肩膀上,让他们暂停了动作,“两位将军,可都喝得满意了?” “满……满意!”丁茂打个酒嗝,摇摇晃晃道,目光却始终落在史丛达脸上。 “还没够呢!”史丛达回瞪着丁茂。 李从璟问道:“两位将军,怕死吗?” 他这话一出口,两人神色一凛,似乎都酒醒不少。 丁茂道:“不怕!” 史丛达道:“死有何惧?” “两位死都不怕,可认为自己是有大勇气之人?”李从璟又问。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李从璟意图为何。 “两位将军愿为部属拼死,可认为自己关爱部属,是值得跟随之将?”李从璟继续问。 松开两人的肩膀,李从璟看向众将士,沉声道:“关爱部属,就得为部属作长远考量,让部属能在战场上多杀敌立功,还要活下来,而不是带着他们做无谓之争,白白葬送前程;连死都不怕的人,难道还怕承认错误吗?” 编练百战军,难度在于李从璟每一个人都不能放弃,要让他们人人成为锐士。若是选拔性的训练,他哪里需要费那么多心思,不合格的不要就是。 丁茂和史丛达因隙生恨,彼此仇视,其麾下将士也是如此,李从璟要化解他们之间的怨恨,就得先松懈其心,淡化其敌意,如此化解才能有功效。而人在饮酒之后,总是要更率性一些,会少了很多弯弯肠子,也更能见真性情,也更容易动感情。 李从璟不是没想过以杀立威,但这对目前成分复杂,本就不太稳定的百战军,真不是上策。 李从璟如此架势,丁茂和史丛达再迟钝也知道今日之局,还有化解希望,当下拜道:“末将知错!” 李从璟看着两人,“知道本使为何要摆这一桌酒战?” 丁茂两人唯唯不能言。 “渡尽劫波兄弟在,酒后一笑泯恩仇。”李从璟的声音沉重如山,扫视着众将士,“酒喝也喝了。你们同为百战军,吃同一锅饭,睡同一张床,今日齐训练,明日共征战,若是对方战死沙场,还要由你去埋葬他的尸骨,带回他的遗物交给他妻儿……你们之间又有多大的仇,非你死我活,而不能冰释前嫌?” “都……都指挥使……”丁茂两人,垂首不能言。 李从璟语重心长道:“本使承蒙晋王恩泽,得建百战军,居此淇门重镇,为晋王守门户。想我大晋国雄师百万,晋王雄才大略,而伪梁江河日下,他日晋王令旗所指,我等兵锋所向,灭梁只在弹指之间。届时,天大的功劳在等着尔等,拜将封侯,封妻荫子,何等荣华,可在尔等反手之间。尔等不思苦练战阵,不思同舟共济,尽做些自毁前程之事,本使痛不能言。” 丁茂两人,头都抵在地上了。 李从璟收拾情绪,清声道:“本使治军,法不能不严,令不能不行,但念尔等非是蓄意伤害同袍,也是初犯,法不外乎情,本使今日便破例一次。” 说罢,叫来军法使,李从璟喝道:“丁茂史丛达聚众械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众不辨是非,亦有大过,现本使着令:丁茂史丛达领军杖五十,清洗茅房一个月;从众领军杖三十!步军左右指挥,参与此次械斗者,皆必须照料对方伤者,直至伤愈!” “我等领命,谢都指挥使!”李从璟法外开恩,众人拜谢。 李从璟看向众将士,“今日本使饶却尔等一条性命,尔等记着你们都欠本使一个人头,这人头,他日在战场上,尔等要给本使带回来!” 说着,李从璟举起酒碗,对参与械斗的众人道:“端起酒碗,和你对面的将士对饮一碗,自此冰释前嫌,再无地域偏见之争,唯有同袍之谊!” “丁茂,史丛达,你俩待会儿领完军棍之后,不用各自回帐了,在你俩清洗茅房的这一个月内,你俩单独住一起。”李从璟说着,叹了口气,“希望你俩好生了解彼此。” “是。” 话说完,李从璟抬脚离开的时候,心里老是觉得自己方才那话,好似有些别扭,难道自己是要这两人搞基的节奏? 不多时,校场上惨呼声四起,那是在执行军法了。 回到军帐,莫离笑道:“你刚出去之时,我还以为,你要取了那两人的头颅,以儆效尤,树立威信呢。” 李从璟揉着眉心,“我倒是想如此简单。但百战军初建,和谐稳定乃是大局。将士成分复杂,融合乃是关键。昨日之事,坏在将士籍贯来源不同,而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培养他们的同袍之宜,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再者,树立威信也不唯有杀伐一途。” 莫离轻摇折扇,微笑道:“如此,你的威信也算确立起来了,一支视同袍为手足、相亲相爱的军队,怎么会不爱戴他们的主帅呢?此事之后,百战军对你的忠诚,才算确立下来。”说着,又道:“天下丧乱,始于人心丧乱。从治人心来治乱世之军,此乃根本之法。” 李从璟苦笑,“但乱世军队,桀骜不驯,光靠这些虚的还不行,得给他们实际好处,军功,前途,这是最重要的。跟着你混有混头,他们才会对你忠诚。” “一言以蔽之,恩德使人爱戴,前程使人忠诚。”莫离总结道。 “精辟!”李从璟赞叹道。 李从璟“啪”的一声收起折扇,面有忧色,“方才你在解决械斗之事时,我思前想后,有种不好的猜测——这回军营械斗之事,怕不单单是军士抱团排异这么简单。” “有何凭据?”李从璟问道。 “若有凭据,便不是猜测,而是推断了。”莫离无奈笑道,“只不过我遍读史书杂记,又听你昨日说起在淇门建镇练军之事,会触及多方利益,是以不得不提醒你,此时是多事之秋,更是诸方容易发难之时,你须得步步谨慎,思虑长远,以防万一。若真要说凭据,我只能告诉你两个字:直觉。” 李从璟舒一口气,眼神复又凝重起来,闪烁着激昂的光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妨,便纵他千般阴谋阳谋,我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世求存,大家各显神通,我岂会怕了谁?真要有人贻害我大业,我定然让其付出代价!” “正解。”莫离道。 不过或许是莫离的直觉应了验,李从璟军营的事还未收尾,又有麻烦找上了他。 这日出征神仙山的骑军回营,李从璟将神仙山属众装进军营后,将这两日折腾出来的解决将士隔阂的方案发布出来。 李从璟集结了百战军所有将士,包括神仙山徒众,对众人训话道:“将士百战方为雄,本使希望尔等不要辱没百战军的威名……天下之内皆兄弟,你们或许来自五湖四海,但在这里,只有你的同袍……” 李从璟给百战军打上的一道烙印,便是争雄之气与手足之谊,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从今日开始,在百战军开始接受这两样东西开始,百战军才真正成为一支独立有特色的军队,才成为李从璟的军队。 给全营将士训完话,李从璟找来丁茂和史丛达,一方面是考量这两人几日相处之后,是否已经彼此了解并且关系融洽。上行下效,只有这两人和睦了,他们的部属才会和谐共存。还好,丁茂和史丛达没有让李从璟在这方面再多费神。 再者,李从璟也是想往深处挖掘丁茂和史丛达冲突的深层原因,看是否还有自己没有了解到的层面。李从璟一直坚定的认为,问题既然已经存在,那便只有解决,才能让事物向前发展。 果然,这一问,便问出了重磅消息。 也恰在这时,镇治司工佐官吏来见李从璟,跟他禀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棘手事件。 章十一 淇门之变 3 淇门镇治司工佐领事,是李存勖派来构建淇门军镇工事的工吏管事,是个已到不惑之年的汉子,生得大腹便便,人却精明得很,唤作刘治工。 “淇门军镇工事,主体分为军营、城防、民居三部分。军营是首重,如今已经建造得差不多,城防因为是在原淇门城邑上改建,工程最为浩大,而军属居所,本来是三者中最为简易的部分,如今却碰到了大问题。”刘治工道,“民居营建本就分为几期建造,百战军军属分批次入住,为照顾公平,名额本来是分配到百战军各部,但眼下,原魏博军军属已然尽数入住,而原保义军军属,却还住在大棚子里。” 五百保义军是带着家属来的,在民居未建造完工之前,居住在临时搭建的大棚子里。这个李从璟自然知晓,但李从璟想不通的,是分明已经很明确的事情,为何会一方尽数入住,而一方却全未入住。之前丁茂之所以与史丛达冲突,虽然有史丛达主欺客的原因,但根本原因还是在此。 “我等受晋王之命到此营建淇门,但来的都是官吏,负责的是规划和监工,但真正动手施工的,还是县衙那边调人。”刘治工说,“这回县衙建好民居,却全将其分为原魏博军军属,现在保义军军属已经在新建居所外闹起来了。” “县衙征调民夫配合镇治构建工事,但工事完备,理应划归镇治分配,他县衙怎么就自作主张了?这不是擅权是什么!”章子云如今已入镇治,听到这话很是愤慨。 矛盾不是独立存在的,矛盾的存在关系到方方面面,李从璟要治理好百战军,可不是光能练兵就行,这些军属的事解决不好,兵自然也练不成了。 “子云,你去居所,先平息军属纠纷。刘治工,你我去县衙。”李从璟打定主意,决定先去县衙摸摸底。 半月之前,李从璟打下淇门,但淇门县衙上下一应官员,都为王猛所杀,如今的淇门县衙三公——县令主簿县丞,乃是晋王幕府指派的新到官员。 县衙擅权,摆明了会对镇治造成极大损害,县令为何要刁难自己、向自己发难?他们又有什么图谋?这是李从璟一路上都在思索的问题。他忽然觉得,军营械斗,也许并不是一个单独事件。 淇门新任县令姓祁,而立之年已过,很有书生气,他在偏厅接见李从璟的时候,只着一袭青衫,儒雅之风尽显,“李都指挥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坐。看茶。” 李从璟抱拳回礼,“冒昧打扰,多有唐突,还望祁公莫怪。” 两人一阵寒暄,少顷茶上来,李从璟浅饮一口,这才微笑着进入正题,“本使承蒙晋王错爱,营建淇门重镇,兹体事大,李某日思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幸有祁公鼎力相助,淇门军民同心协力,方使淇门军镇之象,日日攀升,本使在此先行谢过。” 镇治将领位在县令之下,但淇门为军事重镇,李从璟的品衔却是比祁县令还要高了,是以双方都很客气。 祁县令微笑摆手,呵呵道:“同是为国效力,都指挥使何必客气?祁某早就听闻都指挥使少年英才,兵不血刃克复淇门,这才使得淇门能有今日之基,祁某窃据高位,还是托了都指挥使的福。” 他说的客气,但神态却无半分感念之色。 客气也客气完了,功劳夸也夸了,李从璟遂正色道:“淇门军镇军属居所,原是县衙承建,现如今一部分工程也已完工,祁公可以交接了么?” 祁县令闻言好似很惊讶,怔怔然道:“工程自然是全部完成之后再行交接,都指挥使此话何意?” 李从璟遂不再绕弯子,也不再给祁县令打太极的机会,直言道:“军属居所分配,本是我镇治之事,现今祁公却让原魏博军军属入住,而将原保义军军属排斥在外,此事祁公不认为不妥么?” “都指挥使这话本官就更不明白了,工期未完成,自然不存在交接问题。至于有人入住,本官却是不知了,不过本官想来,便是民夫自己入住,在未交接工程之前,又有何不可?”祁县令道,一副无辜不解之色。 “此话却是祁公外行了,凡大型工程建设,都分工期,淇门军镇军属居所建造,本就分了几个阶段的工期,现在首阶段工期已完成,这首期居所,却是要先交接给镇治的。”一直不曾言语的刘治工道。他乃中央委派到地方的官员,是以并不畏惧祁县令。 “竟有此事?”祁县令显得很惊讶,“这倒是本官不知了。” “工期图纸上标注的分明,祁县令为何不查看一二?”刘治工冷冷道。 李从璟已经看出来,这祁县令分明是打算耍赖,这就愈发让他觉得,此事怕是有蹊跷,他也不废话,道:“凡淇门军镇有关建设,按照各自工期,本使现全面接手交接。祁县令,没问题吧?” “若是将军愿意,本官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的。”祁县令眼珠子一转,道。 “如此,此番叨唠祁公了,本使告辞。”李从璟起身。 出了县衙,刘治工若有所思道:“看祁县令的模样,倒像是怀了某种心思,这镇治工程之事,往后怕是不会太平。” 李从璟胸有成竹,淡然道:“无妨。军镇建设,本就是镇治之事,县衙辅助而已,日后但有问题,镇治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镇治解决不了的,百战军来解决。” 李从璟这席话说得强硬,刘治工便放心了,“将军英明,将军若是早打定主意如此,倒不必到这县衙白跑一趟了。” 轻轻摇头,李从璟道:“县衙来还是要来的。一者,镇治往后毕竟还要和县衙往来,此番之事,交待过表明过态度再办,足以表明镇治对县衙的尊重,他县衙若是识相,就不该再与镇治为难,若是不识相,镇治往后也不会顾及他的脸面。二者,本使也是来摸摸底,看县衙是否有些之前本使没有认识到的蹊跷。此番,这两个目的都已达到,不虚此行。” “将军胸有丘壑,下官也不需多虑了。”刘治工笑道。 先前原魏博军军属擅自入住居所,是以百战军老人自居的傲气使然,是争权夺利的恶习使然,但真正的能让他们胆敢擅自行动的,怕是还有其他重要原因。 李从璟越思考,越觉得这里面的水深。 回到军营,去居民区的章子云也回来了,居民区的事态暂时平息,但章子云给李从璟带来的一些观察,让李从璟心头并不乐观。 午后,将章子云和王不器等镇治司佐都叫到一起,李从璟开始着手布置接下来镇治的工作,目前镇治募兵还差一个指挥,李从璟按照之前所想,让王不器往偏僻之地招募边民,若有山民,也可酌情收编。至于军镇工程,李从璟将这事丢给章子云,让他跟着刘治工去做,也让他学着去应付那些突发情况。 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之后,王不器留了下来,这位半百老儒生,似乎有话要对李从璟说,看他迟疑慎重的样子,只怕还不是一般事。 “神仙山山众已尽数入营,择日便将开始整编,此事王老应当不用担心了。”李从璟笑道,“王老留下来,莫非是要跟本使说说桃大当家?” 王不器叹了口气,“她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当家了,只是一介小女子。将军打算如何处置她?” 李从璟失笑,“哪有什么处置,令媛率众接受招安,功劳甚大,本使感念还来不及,怎会有处置之说。只不过,令媛如何安排,还要看令媛的意思。若是按照常理,率众投军,自然在军中任职,只不过令媛毕竟是女儿身,此事自然行不通。但令媛毕竟有功之身,也不能不做安置,王老有何建议?” “下官也没主意,改日将军还是让她自己来说吧,下官也管不住她。”王不器说的可怜,实则内外都是欣慰之意,这让李从璟有些不解,“今日下官却是另有要事说与将军。” “哦?王老但说无妨。”没有外人,李从璟也不能让老人家干站着,于是招呼他落座。 王不器坐了之后,抖了抖老旧的官袍,好整以暇,“将军在淇门立镇,本地势力不可不察也。将军在淇门立足,本地势力不可不交也。将军在淇门立身,本地威信不可不立也。此三者,将军以为然否?” 李从璟肃然起敬,正色道:“然也。王老何以教我?”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便是老者乃是财富,需要挖掘。 “淇门三族,王赵何,都乃百年之家,一方豪强。莫不拥有良田无数,宾客满座,各建堡垒,私养武装,族中子弟人才辈出,把持淇门大权,一言既出,四方莫不遵从,无敢有违者。其中王赵两家,以书生立族,先祖多有在外为官者,何家则多出武夫,是以豢养部曲也为最多。” 王不器娓娓道来,“县中诸公,莫不依为臂膀。族中子弟,基本把持县衙佐吏帮闲之职,便是镇治,之前也多用三族子弟。如今将军建淇门重镇,征调的民夫及工头,大多也出自三族之内或三族佃农;所征用的土地、木材、石料,也大多出自三族名下……” 王不器洋洋洒洒一席话说完,李从璟已是陷入沉思。 “怪不得本使之前募兵募不到多少良家子,原来倒是这三族不肯放人了。”李从璟阴沉着脸道。 王不器轻叹一声,“下官无能,正是如此。” 李从璟忽而一笑,“想必王老,也是出自三族之王家?” 王不器苦笑,“将军英明,无人能及。” “既如此,王老何以教我?”李从璟问道。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这话,两次说这话,情景不同,意味也不相同。 王不器拱手,“下官不才,唯能献上六字:以其人,治其事。” 李从璟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容莫测,“以其人,治其事。然王老怎么没说,也唯其人,乱其事。” 王不器悚然一惊,“将军已知此事?” “先前还不得而知,现在却是知晓了。”李从璟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食指和中指缓缓敲扶手,意味深远。 “将军意欲如何?”王不器身子前倾,紧张道。 李从璟松开扶手,直起身,目光钉在王不器脸上,“王老今日突然言谈至此,意欲如何?” 章十二 淇门之变 4 无论如何,李从璟还是亲自到了工地上。淇门城邑的改造正在如火如荼进行,内内外外忙碌的民夫络绎不绝,如蚂蚁搬家。这工程不能一蹴而就,年内基本上是完成不了,来年春上能竣工,还要诸方紧密协作才成。 淇门虽然不像黄河边上的德胜城一样,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兵城,但建造完工之后,军营也会搬到城内,城外李从璟现今所用军营,只是临时所用。 城防改造是军镇工程的重中之重,反而没有多大问题,待李从璟到了城内的居民区,情况就不一样了。 也不知是不是李从璟运气太好的缘故,他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碰上工地上有冲突爆发。 李从璟这次算是只身前来,只带了张小午等三个亲卫,还有王不器。 刘治工跟着他从城防一直到居民区。脚还未踏进居民区,马上的李从璟就看到工地上有几个民夫推推搡搡,不及走近,一个民夫动了手,随后几个人一起动手,开始时拳头,然后抄起了工具,全武行上演,不多时小半个工地的人都汇集过来,加入到群殴的行列中。 建好的居民楼中有居民跑出来围观,在建的居民楼上民夫们都停了手观望,旁边,还有一块工地在做打地基这样的前期工作,不远处,堆放着大量木料和器材。 李从璟并没有赶过去劝架的打算,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泛着寒冬的冷色,就这么直直看着眼前的战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镇治司工佐的官吏赶来试图劝解,却被冲散在人群之外,急的只能干跺脚,好歹看到李从璟一行人,急急忙忙跑过来。 “将军,得赶紧劝阻他们呐!”王不器急切道。 “张小午。”李从璟从沉思中抬起头。 “属下在。”张小午上前道。 “调一都骑军!”李从璟道。 “是!”张小午打马而去。 “将军,你这是……”王不器慌张起来,他虽然看不出李从璟到底打算如何,但也能猜出来,李从璟根本就没打算用温和的手段解决这事。 工地闹事,群殴,这种事之前不是没有,但显然没有眼前这么大。 “你说,谁给的他们胆子?”李从璟没有回头。 王不器一张老脸苦下来。 李从璟忽然笑了,这笑意在王不器看来如此渗人,“打完架,该罢工了吧?居民区工事不及城防重要,拿来试水正好。要是居民区停工几日,城防区工事,也该停了吧?”李从璟的目光打量着远近各处的工事,“若是再死几个人,这工程便该停下来。而要是这事一旦上达天听,我这镇将办事不力,也该被问罪吧?” “将军,万不可莽撞啊!”王不器哪里还看不出来李从璟的杀气,当下大急。 李从璟脸上笑意更甚,“淇门三族,好大的威风,果然是把持淇门大权,号令一出,莫有不行者。” 王不器张大了嘴,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他昨日跟李从璟袒露心迹,不仅分析了淇门势力,也表达了自己要忠于李从璟、好生辅佐的决心。 “我不犯人,人倒来犯我,你说,谁给的他们这个胆子?” 他先说这话,是说谁敢让民夫工地闹事,现在说这话,却是说谁敢让三族向他发难。 王不器冷汗直流,他是王家旁支,属于核心权力圈之外的人,要不然这回也不会投了李从璟。但有些事,他还是有风闻的。 远处,某一酒楼。 酒楼二层,窗户大开,窗户后摆一张酒桌,酒桌前坐着两人,一个儒生打扮,满脸微笑,看起来风度翩翩,一人着黑袍,一脸横肉,眼中更有怨毒之色。 两人都看着正闹得欢腾的居民区工地。 “何先生这一手可是玩得漂亮,李从璟见了这一幕,还不得大发雷霆,到时候军队拉上来一阵血腥镇压,可就入了何先生布好的口袋了。”那儒生笑道。此人不是别人,却是那祁县令。 黑袍男子冷笑道:“他李从璟想在淇门立镇,没有我何家首肯,简直是痴人说梦。这回我倒要看他还能如何!” 祁县令也不深言,只是道:“何先生果然真豪杰也!” 黑袍男子森然一笑,他便是这淇门何家家主何奉先,“豪杰与否何某何曾挂在心上,只是这李从璟与我有杀子之仇,我若不将其碎尸万段,实难解我心头之恨!” 祁县令摇头一叹,惋惜道:“何指挥使也是一代英杰,年纪轻轻就是魏博军指挥使,本来前途无量,收复淇门更是荣耀乡里之事,不曾想却遭了那李从璟毒手,实在是天妒英才。” 李从璟若是听到这话,便会恍然,这何奉先原来竟是何冲之父。 何奉先一口喝下一杯酒,眼神更显恶毒,“所以,李从璟必须死!哪怕他是晋王面前的红人,老夫也要跟他不死不休!” 祁县令呵呵一笑,“此番李从璟必死无疑,何先生却是不会有虞。眼下居民区事情已然闹大,李从璟只需要稍作镇压,民夫便会罢工。到时城防区民夫一起响应,这淇门军镇工程进行不下去。再加上先前百战军军营械斗,这事报上去,便是晋王再如何宠信他,李从璟也罪责难逃了。” 何奉先冷笑不迭,随即向祁县令举杯,“此番事情能成,还要多谢祁公相助。待那李从璟走了,淇门便再无人能与祁公抗衡。到时还要仰仗祁公多多照料。” 祁县令举杯,笑道:“好说,好说。” 张小午将一都骑军调来的时候,工地上的群殴差不多也结束了。 王不器还想劝说李从璟莫要冲动,李从璟已经挥手制止了他,道:“本使出镇淇门,原本只想安安分分,为大晋建一座重镇,为晋王练一支雄兵。但奈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你不犯人,人却要犯你。本使要想在淇门安如泰山,与三族之争必不可免。本来本使也想如王老所说,交出一些利益,以此交好三族,换得在淇门的安宁。但眼下事已至此,本使岂能忍气吞声,退缩怕事?” 李从璟一挥手,骑军已经尽数冲出。 见到杀气腾腾冲过来的骑军,工地上的民夫顿时大骇,纷纷想逃,但在骑兵的马蹄和横刀之下,谁还能逃得过?在击倒几人之后,数十民夫,都被圈在场地一角,无人能挪动分毫。有不服气着大喊大叫,骑兵却是丝毫不作理会,只是冰冷的刀锋,向众人表明,若有出格动作,便会被血溅当场。 李从璟策马缓缓行出,呢喃道:“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慈悲是路人。” 王不器望着李从璟的背-景,恍然失神。 骑兵让出道来,李从璟策马来到这些民夫面前,淡淡道:“职在监工以下,伙头以上者,都给本使带回去。” 说罢,转身离去。 “我们又没犯军法,为何要进镇治的大牢?”一个高大的壮硕汉子,不服气的大喊。 李从璟只说带回去,他却说进大牢,分明是挑事。 停下马,李从璟回过神,看着他,半响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大牛!”那汉子昂首挺胸道,似乎为自己的名字感到骄傲,“这名字犯法吗?” 李从璟简直被他以下犯上的勇气惊吓到,笑了笑,道:“名字乃长辈所给,只要不触犯忌讳,自然是不犯法的。你这名字如此俗气,显然还不够触犯忌讳的资格。” “你……”何大牛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反驳,一时脸都憋得通红。 李从璟在马上看着他,和气道:“你是不是想说,你的名字虽然俗气,但这‘何’姓却霸气得很?” 何大牛愣了愣,昂首道:“那是当然!” “好。”李从璟道,“既然如此,凡斗殴中有何姓者,都带回去,一个不准拉下!” 说罢,李从璟再不理会这些人,策马而走。 在他背后,有骑士下马。李从璟言辞温和,这些悍卒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稍有不顺眼,就是马鞭劈头盖脸挥下。 “去通知王赵何三族,还想要人的,明日午时之前赶到镇治领人,过时不候。”李从璟道。 其实,就算他不通知三族,三族也会来要人。李从璟只不过给他们规定了时间,这也是掌握主动的表现。 “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李从璟在工地上处理事情的手段还算温和,王不器松了口气,这时上来问道。 “本使要至少三颗人头,王老去好好问问他们,谁是挑事者。可不要弄错,否则杀错人就不是本使的过失了。”李从璟微笑道,这话落在王不器耳朵里,差点儿没叫他从马上摔下去。 “将军,将军,不可如此,万不可造杀戮啊!否则事情就再无转机,只剩鱼死网破了!”王不器在后面大喊。 李从璟的马走得快,他的声音轻飘飘传来,“现在是酉时三刻,本使亥时三刻要结果,你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可得抓紧了。” ———————————— ps:明天三更。时间为八点,十四点,二十点。 ps2:今天红票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天,明天就是新的一周,大家多多收藏,多多投票,我们冲上榜去,谢谢! ps3:感谢低调找小说的捧场和评论,默默汗一个。 章十三 淇门之变 5 祁县令回到县衙,天已经黑了。吃过晚饭,祁县令挑起灯,开始读书。不过今日的书好似特别难读,只一会儿,祁县令便读不下去,放下书开始在房间来回踱步。 他初到淇门上任,诸事未稳,是以家属都还没有接过来,在祁县令的打算中,这回淇门军镇的事了了之后,他就会将娇妻美妾都搬过来,这没有人暖被窝的日子,可是不好过。 不过祁县令好歹是一县之长,有些事情即便没有娇妻美妾在旁,想要满足也不是难事。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即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老爷,你还不开门么,这外面可是凉的很,奴家都快受不了了。” 那声音娇媚入骨,怕是任何男人听了,都会受不了。 祁县令喜上眉梢,两步跨到门口,呼的一下拉开门,将门外的人一把拉了进来,嘴里叫道:“小心肝儿,你可总算是来了,想死老爷我了。” 他面前的美人,生得体娇腰小,前凸后翘却分毫不差,难得的是皮肤白嫩,五官精致,真当得顾盼生媚四字,也怪不得祁县令如此冲动了。这几日,他可就是靠眼前这“小梨花”度过漫漫长夜,早已不能自拔。 但小梨花进门之后,却没有像往日一样逢迎祁县令,而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张本来粉嫩的小脸,却惨白惨白的。 祁县令这才发现,小梨花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男人关上门,这才笑着对祁县令道:“祁县令真是好兴致,眼光也不错,就是警觉性太差了些。哦,对了,祁县令乃是书生,不知凶险之事也属正常。” 这人略高,略瘦,一身黑衣,笑起来人畜无害,仿佛还带着几分腼腆之色。但他背上却背了一把刀,一把样式简单,却极其实用的军中制式横刀。 “你,你是什么人?”祁县令大惊,手却还没放开小梨花。可怜那小梨花,此刻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当真是尴尬至极,“这是你带来的人,你怎么会带人来?” “祁县令不用问她了,她并不认识我,我只是搭了她的顺风车。”黑衣人脸上依旧挂着笑,仿佛他永远不会生气一般,但他却逼近了祁县令,“至于我是谁,祁县令也不必知道,祁县令今晚只需要听我的话,就不会有事。” 他说听话不会有事,言下之意就是不听话就会有事。 祁县令终于反应过来,来者不善,于是怒斥道:“混账!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竟然敢擅闯县衙,简直是活腻了,来人!” 他练叫了几声,都没人理会他。 黑衣人在桌旁坐下,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到桌上,笑容不减,“祁县令不用叫了,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你怎么就看不出来,我既然敢大摇大摆坐到你面前,总是不能没有准备的。” 祁县令哪里会听他的话,迈开步子就要冲出门。 但他还没挨到门沿,就被一只手抓在肩膀上,像提小鸡一般,给提起来丢到屋中,他身子撞在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不等他叫出声,肚子猛然遭受重击,硬生生将他叫声给憋了回去。 祁县令一般蜷缩在地上,只觉得呼吸困难,一张脸成了绛紫色,惊恐的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黑衣人。 “看来你不是一个聪明人,跟不聪明的人谈事难免费劲一些。不过好在你并不会武功,不会武功,又要省事不少。”黑衣人将那张纸放到祁县令眼前,“看清楚这上面写得什么,然后签字画押……恩,盖印。” 祁县令费了好大劲,才看完纸上写得什么,这回,他脸色更白了些,身子也抖得更加厉害,他低吼道:“休想,本官绝不会签字,你这简直是满纸胡言乱语,本官绝不会让你得逞!” 说罢,他还向伸出手去抢夺那张纸,只不过他的手伸到半路,就被一柄刀给钉在地上。不过还好刀未出鞘,所以祁县令虽然疼得厉害,手说不定还能保住。 “看来这上面写得东西让你很为难,也难怪,让人承认错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衣说道,他就像跟人聊天一样,“看来我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既然如此,我割你一只耳朵下来好了,若是还不够,再割掉鼻子,再不够,剁手好了,反正你这只手也废了一半了,再往后,我会一刀杀了你” “为免你不相信,我先割一只你的耳朵给你看看。对了,我割得很慢,你可以慢慢体会那种肉被割掉的滋味,说不定你会喜欢上它。因为很多人其实都很喜欢受虐的。” 黑衣人的话好像很多,就像平时没人跟他说话似的,但话说完,他的刀已经割进了祁县令的耳朵,他真的没有说谎,不管祁县令怎么叫唤、威胁、求饶,他的刀都没有停一下,眼见那耳朵已经被割下三分之一,血迹已经流进了他的耳洞里。 “我签,我签,壮士停手!”祁县令喊道,他的喉咙被黑衣人捏着,所以声音并不大。 黑衣人慢慢停了手,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割耳朵的工作完成,末了他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道:“其实你可以慢些喊停的,那样的话你就能看到自己的耳朵长什么样了,虽然它不好看,割下来也不能炒一盘菜,但总归是你自己的一块肉。” 黑衣人站起身,将纸抛在祁县令面前。 半响之后,黑衣人收好状纸,临走时向两人道别:“今晚的合作总得来说很愉快,祁县令,你今天签了状纸,日后肯定安枕无忧,我的保证是有效的,你应该看出我从不说谎的。还有你,小梨花,你是个美丽的娘子,你会有一个好归宿的。” 他好像很快乐,离去的时候也不忘祝福别人。如果不是跟他为敌,相信他面前的两人,应该很乐意跟他交往,因为他总在微笑,说话的声音也总是那么温和,而且一直很有风度。 在黑衣人出门的刹那,小梨花鼓起勇气跑出两步,喏喏问道:“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黑衣人真就停下了脚步,他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好像在思考,“我的名字以前这里还没有人听说过,你们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不过没关系,也许以后你们就会经常听到,那时候或许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笑了笑,跃上院墙离去,留下一句话飘荡在院子里,“我叫孟平。” 在淇门,王赵何三家是当之无愧的大族,这话放在哪里都不会有疑问。但要说王赵何三家之下,排在第四位的数哪家,可能没一个人能说得准。说不准,原因很简单,因为三族之下,有两家的宗族力量差不多,难分伯仲。 在帝国的上层看来,淇门无疑是个小地方,那里的大族在他们眼里跟蝼蚁没有多大差别,但是小地方也有很多人,在这些人眼里,帝国世家那是太遥远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所以他们也不需要去管。但是眼前的势力就不一样了,他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在这个小地方做事,也就避不开他们。 刘家,在淇门这个地方,曾今是最大的势力,只不过因为族里已有几十年没有出过大人物,所以被后来者居上,给王赵何三家挤了下去。但作为昔日的淇门王者,刘家仍然有不可小觑的实力。这从他们高大堂皇的聚居建筑群就可以看出来。 刘家现任家主刘子佐才四十多岁,岁月沧桑虽也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但还没磨灭他眼中的锐气,这一双发亮的眸子,让他看起来显得年轻不少。 刘子佐端起茶碗浅啄了一口,目光又落在面前这位年轻的后生身上。这位后生着实年轻的很,但却异常沉稳,自己许久不说话,他也不着急,他明明没有笑,却总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笑意,让人觉得分外可亲。 放下茶碗,刘子佐轻叹了口气,道:“参军的意思,老夫已经全都知晓,只不过兹体事大,老夫一时也不能抉择,还望参军容老夫一些时间,老夫也好与族人商议。” 即便对方是在表示迟疑,年轻的参军也没有着急说话,待刘子佐话说完,停顿了片刻,参军才从容道:“先生的考量的确在理,若是放在平日,在下和都指挥使定然不会催促先生。但目下是非常之时,非常之时,自然有非常之法。在下斗胆问一句,还请先生告诉在下实话。” “参军但说无妨。”刘子佐道。 “都指挥使请先生办的事,先生是否能够办到?”参军问道。这话颇为不客气,但年轻的参军问下来,却没有半分遮掩,反倒非常坦率,让人能感受到他的诚意。 刘子佐呵呵一笑,不无骄傲道:“刘家虽然不复昔日辉煌,但些许小事都办不好,也就无法在淇门立足了。” 白衣参军轻轻点头,又道:“既然如此,那都指挥使允诺的条件,是否能表达我方的诚意?” 刘子佐顿了顿,道:“都指挥使的诚意,自然是无需怀疑的。” “好。”参军再次点头,“在下最后一问,先生认为,晋王之恩,内外蕃汉副总管李老将军之威,两者加在一起,莫说淇门,便是放眼天下,有几人能够相比?” 刘子佐面色凝重起来,带着几分肃然,实诚道:“怕是没有几人能够相比了。” 这回换做白衣参军笑了,他笑了两声,骤然凝视着刘子佐,厉声道:“既然此事先生能够办得到,利益也足够大,风险又足够小,先生还不肯答应,在下却是想不到什么理由了。难道,堂堂刘家,已经丧失雄起之心,先生高才,却已无恢复荣耀之意了么?” 此问一出,这位年轻的参军,今日首次亮出了他锋利的獠牙。 刘子佐怒目圆睁,霍然起身。 “在下到淇门不久,却也听说淇门三族之下,刘家与李家难分伯仲。在下今日直接来到刘家,殷殷相盼,却不曾想是这么一番结果。”参军似乎已经失去耐心,长身而起,向刘子佐拜别,“想我都指挥使,三战而扬威天下,今日领三千精锐镇守淇门,何等威武,这天下总不会没有知音。今日冒昧打扰,多谢先生盛情相待,在下还要要事在身,这便告辞。” 说完,参军转身就走。那干脆利落的模样,果断的跟沉稳好似沾不上边,让人忘了他先前的不温不火。 刘子佐停在原地,眼神闪烁不停。 其实他在犹豫什么,他知道那白衣参军已经看出来。否则他不会重提那位都指挥使“三战而杨威天下”的功绩。不错,他就是对那位都指挥使的能力还有怀疑,还有不信任。他不敢轻易让刘家被拉下水。 但一个杀得敌军主将,又轻而易举克复共城,兵不血刃收复淇门的人,他的才能都不值得信任,这淇门之内还有谁值得信任? 最关键的在于,就算他刘子佐不信任,难道李家也会不信任?若是李家跟着那位都指挥使成事得势,那淇门第四大族是谁,往后就没有疑问了。他也就成了刘家的罪人,淇门的笑话。 “请慢!” 参军前脚出门,刘子佐后脚已经跟上来,此时他脸上再不见半分怒气,陪笑道:“参军既来,又何必着急走。老夫年纪大了,思维不再灵活也是情理之中,参军何必见怪?” “先生此言,折煞晚辈。”参军道。 “还请参军入座,堂堂刘家,必定不会让参军失望。”刘子佐道。 “先生请。” 两人复又落座,仿佛之前并没有一方要告辞,一方要发怒。 良久之后,满面笑容的刘子佐,将白衣参军送出大门。 参军向刘子佐拱手:“先生留步。” “参军好走。”刘子佐还礼。 年轻的参军“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在胸前轻摇,和等候在外的随从上马离去。 刘子佐看得分明,那白衣参军的折扇上,绘有一方水墨画,那画里画的,不是他物,却是一方河山。 一方河山。 “父亲,此人是谁?”刘子佐的儿子过来问他。 刘子佐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出神,嘴里吐出两个字:“莫离。” ———————————— 我再也不相信自动更新系统了。 章十四 淇门之变 6 一大早军营前就围满了人,吵吵闹闹。军营辕门的当值军士并不理会他们,只有在他们试图踏过警戒线的时候,才会突然动作,将这些吵闹的人群逼回去,然后面无表情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巳时刚到,张小午从军营中出来,在辕门前冷冷看着面前这些淇门三大族的人,“都指挥使有令,昨日被抓的闹事者,其家人现在可以将其领回。但军营乃是重地,不容一般人等踏入。王赵何三姓,每姓可容两人进来领人。” 张小午话说完,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吵闹,有人道:“凭什么每姓只让三个人进去?人多才能有照应,人少了进去,谁知道你们会打什么算盘!” 他这话一说出来,很多人都说对,立马跟着起哄。 张小午看着他,“你姓甚么?” “我乃何家管事!”那人昂起头,傲然道。 张小午冷漠道:“何家,只能进入一人。谁还有疑问,那就回家去,等没有疑问了,再来。不过,到那时,都指挥使愿不愿意见你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那人被张小午的强势态度惹得大怒,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小午环视众人一眼,嗤笑道:“都指挥使要是想做什么,在这偌大的军营中,你们进来六个人,跟进来六百人,有何区别?若是你们连这点胆子都没有,还来领什么人?当初又何必在工地闹事?” 说罢,张小午豁然转身,再不理会这些人,径直走进去。 外面吵闹的人群面面相觑,一位身着素衣、两鬓斑白的老者悠悠道:“诸位若是再犹豫,这一趟你我怕是要白跑了。老朽是个读书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从未踏足过军营半步,不曾想年近耳顺的时候,却是有这样一个机会。此番错过了,不免遗憾。诸位请慢慢想,老朽先进去了。” 这位老者走得时候,身旁跟着一位中年男子。 “哎,王老……”他这一走,后面一锦袍男子想说什么,却又来不及,只得招呼人赶紧跟上,“我们赵家也不惧他。” 最后是何姓,那管事跺跺脚,也只能跟上,不过他却是只能一人进去了。 李从璟并没有在军帐或者治所接见这些人,而是在军营校场上。校场占地甚广,上面还有不少军士在例行训练之事,气势甚大,李从璟只在校场一角占了一块地上,他面前是畏畏缩缩蹲着的那群闹事民夫。 李从璟是站着的,他没有给自己搬椅子,所以也没有给别人准备椅子。王不器就站在他旁边,却不见章子云。 三族主事来的时候,李从璟并没有前迎,等着这些人先给他见礼了,他才回礼。 “李将军治军有度,麾下将士个个龙马精神,虽烈日炎炎,将士训练却个个争先,昂扬之气,便是老朽这门外汉见了,都甚为震撼,实在是佩服。”有人率先开口说话,却是那王姓老者。这位老者是王家主事长老之一,学识渊博,名闻郡县,号草庐道人,是以人称王草庐,本名倒是少有人知了。 李从璟微笑道:“能得草庐先生赞扬,晚辈惶恐。” 何姓主事名叫何鸿,是何家现任家主何奉先的同母胞弟,他见王草庐一见面就跟李从璟套近乎,心中立即掠过一丝不快。三族和祁县令一起,共同对付李从璟,先前也是有协议的。 王不器是王家人,王草庐虽然年长他不多,辈分却比他高,王不器自然要见礼。王草庐笑着勉励了王不器两句,意思不外乎要他跟着李从璟好好干。 赵家来得主事叫赵德钧,他看见王草庐和李从璟你来我往套近乎,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随即又赶紧舒展开来。 寒暄完毕,李从璟这才对众人道:“昨日工地民夫闹事,本使亲见。淇门军镇之建设,乃奉晋王之命,为晋国千秋功业所需,本使自打受命以来,殚尽竭虑,不敢丝毫负晋王所托。为保淇门各项工程如期完成,需各方协同合力,但这些人身为施工者,却在工地斗殴,不仅延误工期,其行为所造成之恶性风气,必然贻害无穷,是以其责,必须追究,方能以儆效尤。” 说罢,李从璟对王不器道:“王司佐,此事由你勘察,结果如何?” 王不器应声而出,掏出一本折子展开,“昨日工地闹事之情,现已查明,明告各位知晓:事情起因,乃何大虎蓄意滋事,欺辱他人,事发之事又纠集族人,殴打对方,致使群斗事起,工地大乱。” 他没说事情是如何查的,只宣告了结果。 何鸿听了这话,哪能不恼,辩驳道:“胡扯!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何家的人怎么可能恶意滋事,又怎么可能聚众伤人,这分明是欲加之罪!王司佐,这事情如何查的,你可得一一说明,否则,何家不会认这笔冤枉帐的!” 王不器看都不看何鸿,冷哼道:“何鸿,你这是在说本司是非不明、履职不力,不配做这镇治司佐吗?” “你……王老,这……”何鸿看向王草庐,还想他帮着自己说话,不曾想王草庐已经闭目养神,看都不看他。 “其罪如斯,该当如何处罚?”李从璟的声音响起来。 “罪首当斩,从者当徒。”王不器道。所谓“徒”就是流放了。 不等何鸿说话,李从璟已经喝道:“来人,将何大虎并一应罪首,拖出去斩了!” 一队彪悍军士,涌出来,将早就捆绑丢在人群前面的三人拖走。 “何管事,救命,救命啊!”那何大虎惶恐至极,他本是受命行事,哪里会想到竟然有这般恶果。 “李将军!”何鸿脸都快黑出墨来,“你这样做,还有天理王法吗?” “大胆!”张小午闻言大怒,横刀拔出两寸,逼视着何鸿,“口出狂言,不尊大晋都指挥使,你长了几颗脑袋?” 李从璟摆摆手,让张小午退下,淡淡道:“本使行事,皆依法度,天理昭昭,不畏神明,不惧道德。”说着,看向何鸿,“倒是你何家,本使听各级官吏上报,你何家所治民夫,多有消极怠工、散播谣言者,这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何鸿并不笨,他如何还能看不出来,李从璟这摆明了是要对付何家,阴沉着脸道:“李将军想动我何家,只怕没这么简单吧?” “此话从何说起?”李从璟微微一笑,“只不过何家的人办事不力,或有作奸犯科者,本使自然是要惩办的。”说着手往旁边一指,“不信,你看。” 众人随李从璟的手势看过去,就见何大虎等人已经被押在校场一角,而军士手中的刀,正朝哭哭啼啼的何大虎等人后劲上斩下。 “不!”何鸿大喊。 三道刀光落下,便是三颗脑袋落下。 周围的人,无论是闹事的民夫,还是正在训练的军士,都看到了这一幕,不少人都是怔怔愕然的表情。 这三颗人头仿佛在向在场所有人,诉说着一个道理。 自家人被杀,这对何家的威信损失何其之大,弄不好其治下的佃农都会离心离德,以为何家再不能庇佑他们,而心生异志。何鸿禁不住后退三步,连道了三声“好”,目呲欲裂盯着李从璟,“李将军!今日何家的血,不会白流,冤有头债有主,何家不会认输的,告辞!” 说罢,何鸿就想大步离去。 李从璟幽幽道:“何管事,这里尚有数十何家人,难道你不想领回去了?” 何鸿停住脚步,转身过,咬牙道:“他们无罪,李将军难道还不放人?” “人,当然是会放的。”李从璟老神在在,“不过,这里有份文书,得各家主事认了上面所述之责,签字画押之后,人才能放。” 何家的责任,自然是带头闹事,这罪责何鸿要是认了,何家便落了把柄在李从璟手里,何大虎几人不仅白死,何家还有数不尽的麻烦。但是不认,这里的几十个民夫何鸿带不回去,恐怕也无法交代。 何鸿几乎咬碎了牙齿,怨毒道:“李将军这样逼迫何家,莫非以为何家无人,莫非以为堂堂淇门三族,都是粘板上的鱼肉、任人窄割?” 他这时搬出三族来,就是要提醒李从璟,他要真把事情闹大,面对的可是淇门三大族的反扑,借此希望李从璟畏惧收手。只不过何鸿也知晓,不论李从璟如何,他都会面对那样的境遇。 李从璟呵呵一笑,“何管事这话本使又不懂了,何家的人闹事,与王赵两家何干?” 说着,问王草庐,“草庐先生,你说呢?” 王草庐拿起笔画押,呵呵笑道:“将军不必问老朽,老朽什么都不知晓。” 他嘴里说不知晓,手里的动作却没半分迟疑。这态度,可是非常明显了。 “王老,你这是作甚,这文书不能认!”何鸿虽不曾看过这文书,可是用膝盖也能想到,这里面写了什么。他实在想不通,这王草庐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竟然会画押。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爆炸在何鸿脑海,他愣愣看着王草庐,失神道:“王老,你王家……” 王草庐手拢进衣袖里,无辜道:“王家如何了?何管事这话,老朽可是听不太懂啊!” 赵德钧看看王草庐,又看看李从璟,看看何鸿,又看看王不器,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何鸿知道事不可为,今日所见,实在是大出意料,他索性不再停留,要赶紧赶回家,将这里的事对家主说明。 “何管事何必急着走?”李从璟道,“这厢事了,本使正要去工地看看,何管事何不同行?” “不看也罢,何某告辞!”何鸿哪里还有闲心。 不料李从璟的声音又响起,语气间充斥着说不出的诡异,“何管事不去,怕是会后悔。” 何鸿转过身,盯着李从璟,“李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从璟道:“本使什么意思,何管事与本使走一趟,不就知晓了?” 说罢,李从璟令人牵过马,带着王不器等人,就上马离营。何鸿脸色忽明忽暗,看着李从璟从容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愈发重了,他咬咬牙,上了留给他的马,跟了上去。 “老朽身子骨不太好,就不去凑热闹了,李将军,就此别过。”出了辕门,王草庐与李从璟告辞,上了自家牛车。 何鸿的脸又暗了几分。他看看身旁的赵德钧,却见赵德钧眼中都是思索之色。 李从璟忽然扬鞭,提高马速,这让何鸿想和赵德钧私下说些什么,又来不及说。 章十五 淇门之变 7 淇门工地上,一切工事都在井然有序进行,人声鼎沸,热闹又不失节奏。 但在淇门外不远处一处空地上,却有许多人滞留在那里,或站或蹲或来回走动的,不一而足。这些人,都是民夫打扮,他们大多望着淇门工地,远远可见神态愤然而迷惑。 临近工地,李从璟放慢了马速。当他带着人从这些人面前经过的时候,人群中跑出来几个人,却不是找李从璟,而是奔向跟在他身后的何鸿,嚷嚷的叫喊着“何管事”。 何鸿从沉思中回过神,望见这些人,不由得有些纳罕,“你们在此作甚?” 说完,何鸿自己就意识到不对,立即向工地上望去,但见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并没有歇工,再看这些人,脸色立即就不好看了。 何鸿自然认得,这些逗留在这里的人,都是他何家的人或者是何家的佃农,这些人是安排来工地做事的,此时怎么会无所事事呆在这里? 李从璟不知何时已经停下马,走过来,“何管事为何就不问问,他们为何会呆在这里?” 何鸿看向李从璟,只觉得李从璟的脸让他感到无比厌烦,但李从璟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又让他极度不安,他回头望着这些民夫,沉声道:“说,怎么回事?” 里面走出来一人,估摸着是何家派来管理这些民夫的主事,他对何鸿说:“今儿一早,我等照例来上工,但管理这里的镇治司佐却说,何家治下的民夫,昨日在工地上闹了事,因此不能再用,让我等离去。我已派人回去将这里的情况禀报了家主,只是许久过去,仍旧没有消息传回来,我等也只能在此等候。” 何鸿已经不知自己脸上是何种表情了,他看向李从璟,张了张口,竟然一时无言。 何鸿最为想不通的是,何家的民夫在工地上占了很大份额,这些人不上工,工地上不应该还有这么多人,工事也必不能再进行下去,但是看样子,工地上一切照旧,分明就没有少人的迹象。那何家民夫的份额,又是由谁顶上去的? 而按照事先约定,三族同进退,为何现在何家民夫下工之后,王赵两家民夫还如常在上工? “李将军端得是好手段!”事已至此,双方脸皮已经撕破,何鸿说话再无顾忌,“不过李将军以为,让我何家人下工之后,工事便能如常进行?李将军为何就不想想,淇门三族既然能联合起来,就不是没有原因的。三族联合,又有县衙相助,李将军镇治乃孤家寡人,如何能斗得过我们?” “何管事竟然讲话挑明,不再掩饰,这是要放弃治疗了?”李从璟呵呵笑了两声,旋即指着淇门,声音逐渐昂扬起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淇门三族鼎立在此,能因利联合,为何就不能因利分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淇门三族在淇门,你我之间本就有利益之争,纵然能一时相合,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不堪一击。三族各怀心思,家族利益才是行事依据,因而以利分之,也就不难。” 何鸿嗤笑道:“李将军所言固然有理,但一旦联盟的绳索极为牢靠,便不是会被轻易分开的。李将军可知,联合三族的背后势力是谁?李将军若知,便知道那不是李将军孤身一身能够抗衡的!” 李从璟道:“是谁?莫不是前魏博军指挥使,吴靖忠老将军?” 何鸿惊讶起来,“你竟然知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李从璟却不立即作答,下了马,朝一旁的凉亭走去,“骑在马上论时事,未免太别扭了些,何管事何不过来一坐?无论如何,身子骨总要舒坦不少。” 何鸿稍作犹豫,便跟过来,和李从璟就着凉亭中的石案,相对而坐,看着李从璟,等他说话。 李从璟好整以暇,缓缓道:“先是军营前魏博军与原保义军械斗,随后是居民区民房尽分前魏博军军属,再加上先前何家在工地闹事,这些事相继发生,令人不能不去推测其中联系。这联系要推测,就不难发现其中猫腻:前魏博军。而本使与前魏博军的恩怨,无非在吴靖忠老将军与何冲指挥使。本使一直好奇,淇门三族对本使发难的动机是什么,新来的祁县令又为何会加入你们的阵营,有了以上推测,答案便不言自明:旧怨。或者更直接说,是报复。” “可李将军不过是推测而已。”何鸿接话道。 李从璟点头表示同意,“对,这只是推测。有了推测,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证明推测。于是本使决意调查何家,不巧,本镇司佐王不器就是王家中人,更不巧的是,王司佐从神仙山回来之后,决意好生辅佐本使,因此何冲是何家人,立即被查出来。” “何冲是吴靖忠老将军心腹,若非如此,之前也不会派他来对付本使。如此再往下推测,联合淇门三族的幕后大势力,就是吴老将军了。这也是推测,为了证明这个推测,本使调查了祁县令。于是发现祁县令之所以上任淇门,正是吴老将军的举荐。如此,祁县令为何会联合三族一起对付本使,三族联合又是谁出面促成的,便明朗了。” 李从璟说完,何鸿愣了好一会儿,道:“何家会对付李将军,情理之中。但是王赵两家,为何也会加入进来?李将军出镇淇门,领三千百战军,权势不小,王赵两家本来巴结还来不及,为何敢与你发难,李将军可能推测的出来?” 李从璟笑了笑,道:“这推测也不难。本使势力虽大,但尚未成型,先前三千百战军人员只到位两千不说,且成分复杂,战力未成,本使威望未立,要对付并不难,加之镇治官吏更是不足,总之本使看似厉害,实则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魏博军整编之后,原节度使吴老将军虽不再领原军,但官升一级,成为大将军,权势更大。在这种情况下,王赵两家还能不知道怎么选择?总之,利益够大,压力够大,且风险够小,不对付本使倒是说不过去了。” 这回轮到何鸿笑了,“既然李将军知道情势如此,为何不向吴老将军认罪服软,反而作困兽之斗?要知道过江龙斗不过地头蛇,李将军纵然名将之后,面对如此情景,也无法在淇门有所作为。” 这时,李从璟吩咐的茶水端了上来,李从璟给何鸿递过去一碗,向他举杯致意,放下茶碗,装逼的赞了一句“好茶”,然后道:“这茶虽然普通,但你我忙活半日,得之解渴,立觉美味。” “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茶者,高雅脱俗之物也。李将军以茶为解渴之物,可是有些浪费了。”何鸿的神态愈发从容,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李将军今日与何某说了这么多,这两日又做了许多事,其用意如何,何某已猜得一二。” 李从璟倒是讶异了,“哦,何管事请说。” 何鸿轻轻一笑,抖了抖衣袖,看着李从璟,道:“李将军乃识时务之人,知道在吴老将军谋划之下,在淇门难以有所作为,但又不甘什么都不做就认输。于是李将军借今日之所为,向世人和吴将军展示手腕,以表实力。如此李将军再向吴老将军服软时,一是有了砝码,能让吴老将军给李将军一些甜头,二来也不至于让淇门的人都认为将军软弱可欺,毕竟李将军还要镇守淇门。可谓一举两得。” “何管事这就发现了?”李从璟长大了嘴巴。 “当然,这并不难发现,不是吗?”何鸿笑道,“李将军真乃好本事,何某佩服!” 李从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鸿接着道:“李将军投在吴将军势力之下,日后便与我等是同门了,这淇门之事,还有谁会为难李将军?李将军放心,你现在已是一军指挥使,吴老将军自然不会与你不死不休,那不明智,非是吴老将军能为。你日后为吴老将军效力,吴老将军得李将军这样的猛将相随,定然十分高兴。李将军,前途无量啊!” 李从璟怔怔半响,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持久不歇。 何鸿虽然不知道李从璟笑什么,此刻却已陪着笑了。 好一会儿,李从璟才止住笑,他看着陪笑的何鸿,揶揄道:“何管事笑什么?” 何鸿笑道:“自然是高兴能与李将军同门了。” 李从璟禁不住再次大笑三声,问道:“何管事可知本使笑什么?” 何鸿收住笑,“李将军笑什么?” 李从璟长身而起,眼中已带上了嘲讽之意,面朝皇天后土,“我笑你等,已经愚蠢得无可救药。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懂趋利而往,而不要膝下的尊严;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要权势地位,而不要心中的道德;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求物欲私名,而不要眼中的斗志!” 何鸿愣了愣,随即冷笑道:“这就是现实。你若连命都没有,连饭都没得吃,谈论这些空洞之念又有何用?人生百年,何其艰难,世间万象,何其复杂,人活于世,生不由己,为名为利,踩人或者被踩,瞧不起人或者被人瞧不起,要做人上人,岂能不懂牺牲?” 李从璟哈哈大笑,“你这种人,怎会懂得,什么叫男儿志,什么叫勇者心。昔者寒窗十年,我读破诗书三万卷,练得沙场杀人剑;今者驰骋天下,我心中有天地,我腹中有山河。我要走,便在天地间走出一条大道;我要闯,便在山河中闯出一条血路。便是要亡,我也要亡在我的路上,我的血肉会腐烂,我的尸骨会消散,但我的头颅,会一直扬起,我的目光,会永远盯着前方!” 李从璟转过身,盯着何鸿的眼睛,“人生百年,活在世人眼中,或者活在自己心中。而我,要告诉你,这世上有一种人,一直活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他们,叫作战士!” 章十六 淇门之变 8 李从璟话说完仅片刻,就有信使过来,向李从璟禀报:“作院生乱,民夫械斗,打伤官吏。” “何人生乱?”李从璟并不惊讶,负手而立。 “何家的人。”信使简简单单四个字,落在何鸿心中,便有如夜雨惊鸿。 作院是军镇制作兵器甲胄等器物之所在,为镇治所辖。 信使走后,何鸿怔怔指着李从璟,艰难咽了口唾沫,“李将军,你……” 李从璟并不看他,走向亭外的马匹,“何管事,你看错了一件事,纵然吴靖忠声势浩大,但他的所作所为,只是阴谋党争小道,而本使行事,却有走得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名正,则言顺,则行通。吴靖忠,这回输定了。” 李从璟上马,正待离去,何鸿冲出亭子,失声道:“李将军,你,你到底是如何化解淇门三族并县衙之难的?” 事已至此,何鸿也知道何家这回怕是要完了,但这个问题不问清楚,他就死不瞑目。 李从璟在马上道:“本使说过,要对付淇门三族,就得行分化瓦解之策。拉拢一族,中立一族,打压一族,如是而已。” “你拉拢的是王家,打压的是何家,对吗?”何鸿脸色已经惨白,怆然而笑。 “王家诗书之家,与你何家武夫之家,本就有隙,再加之王不器效忠本使,自然是拉拢的上上之选。”李从璟说完这话,再不与何鸿赘言,绝尘而去。 何鸿再次望向工地,他终于看出,工地上替代何家民夫的人,出自刘家和李家。也是,要打压老势力,有什么比提携、扶持新势力更好的办法? 何鸿惨笑,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后退几步,靠到亭柱子上,慢慢滑倒,直至坐到地上。这一瞬间,他仿佛老了十岁,眼神再无神采,忽而扬天嘶吼:“何家,百年之家啊,就这么完了……” 他看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声,“我们看错的,又岂止正统小道一事。我何家这次最大的错误,便是看错了你李从璟啊!” 李从璟并没有去作院。作院之事,恐怕他比何家人更加清楚,因为那根本就是他一手导演的好戏,为的不过是栽赃嫁祸给何家罢了。李从璟要的,不仅仅是打压何家,而是要何家从淇门彻底消失。所以这会儿,李从璟直接去了何家大院。 李从璟并非孤身前来,而是带着大队百战军,作院既然隶属镇治,解决这件事,调动百战军,自然说得过去。李从璟到了何家大院之后,百战军便围了何家。 之前王不器说何家堡垒固若金汤,虽是书生之言,却也有几分道理。李从璟立马何家大院之外,望见面前的何家大院,箭楼哨楼一应俱全,正面围墙竟然造成了女墙,大门厚重而严实,俨然有几分战堡之意,就差没有挖护城沟了。 听说何家百年之家,尽出武夫,现在又是乱世当道,其家构建的如此坚固,倒显现出何家并非莽夫之家。 但凡世间的力量没有绝对,只有相对,何家堡垒对一般人而言或许坚不可摧,但是面对大批正规军,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当然,这并不妨碍何家人对自己有信心。 包围完成之后,何奉先带着几人冷然走出大门,在石阶上站定,远远望着李从璟,开口便是质问:“李将军,你这是要作甚?” 战马上的李从璟面无表情,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何家族人在作院生乱,以下犯上,打伤镇治官吏,其罪甚大。现本使令,带何家家主并主要成员,回镇治审问。” “将军可有证据?”何奉先并不买账,冷笑问道。 李从璟一挥手,几个人便被带到李从璟马前,何奉先看到这几人,脸色立即就变了,李从璟指着这些人,道:“家主自然认得这几人,因为他们本就是你们何家的人,你们何家对镇治不满,寻机滋事,个中缘由这几人都与本使交代过了。这便是证据。何奉先,你还是乖乖认罪得好,免得本使动手。” “李从璟,你这是栽赃陷害!”何奉先哪里会不知道李从璟打得什么主意,他脸色阴沉。 “案情如何,本使自会查明,岂容你多言。”李从璟冷漠道,“带走!” 李从璟要强行带人,何奉先岂能不知此去凶多吉少,是以并不打算束手就擒。李从璟曾杀何冲,何奉先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自然知道去了镇治下场如何。何家私养的家丁部曲,纷纷跳出来,拔出刀兵,与百战军对峙。 “很好。”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些杀气腾腾的部曲,神色漠然,“本使先前收到司佐上报,说何家利用做工之便,私自从作院盗窃兵甲器具,以养私兵。之前本使尚且不信,今日见了何家这些部曲,却是深信不疑了。怎么,何奉先,你这是要公然反叛?” 何奉先气得双眼通红,他盯着李从璟,恨不得一口吞了他,“李从璟,你休得再血口喷人!老夫可告诉你,今日你敢动我何家人,他日吴老将军必有所报!当日你杀我犬子,今日还想血洗何家,老夫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容不得你得逞!” 何家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何奉先也是进退两难,唯有跟李从璟死磕到底,只求能拖延一些时候。他已经派人去魏州向吴靖忠求援,待去魏州搬救兵的人回来,他就不再惧怕李从璟。 李从璟仿佛没有听见何奉先的话,自顾自道:“何家盗窃作院兵甲,并武力反抗镇治官吏搜查,形同反叛。本使镇守淇门,肩负淇门军事大责,为晋王保疆护民,此事不可不查。现本使令,进院搜查,如有反抗者,就地正法!” 何奉先前想过李从璟会栽赃陷害,但李从璟的无耻明显超过他的预料,这厮根本就不听他说话,只一个劲儿给何家增加罪名,这些罪名从严格的司法秩序上来说,自然还不成立,但也并非没有依据。 何奉先知道,要是何家大院被破,何家大院里藏没藏兵甲,藏了多少,还不是任由李从璟去说。若是如此,何家被灭族都是平常事,但若反抗,背上李从璟所说的反叛罪名,一样要被灭族。 “李从璟,你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吗?你对何家发难,何家纵然受灾,但你李从璟便不会付出代价?淇门不是你的一言堂,还有县衙!你今日如此作为,祁县令一定会上书晋王,到时你定受大难!”何奉先并不老实,他没有再一个劲儿与李从璟比横,而是试图从逻辑上说服李从璟。 只不过可惜,在李从璟这里,他这话一点效果都没有。 李从璟终于肯正视何奉先,只不过何奉先不知道,这是李从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视他,李从璟道:“你以为祁县令还和你站在一条线上?你也不想想,真是那样,本使来了这么久,县衙为何一个官吏都没派来?便是你何家在县衙供职的人,怕是也被控制了吧,要不然怎会没有人跑回来?” “本使不想与你多言,我从不与死人废话。”李从璟道,一挥手,“百战军,拿下这些反贼!” 何奉先年轻时也曾在魏博军中任职,没少打过仗,在军中以悍勇著称,后来因伤归家,他也不是软柿子,可以任由人家拿捏。 当下,何奉先已看清眼前局势,立即往后撤进院门,同时吼道:“李从璟,你会付出代价的,吴将军会将你碎尸万段!你要攻破何家大院,没有那么容易!” 李从璟面无表情,唯眼中杀意盎然,他举起手,向前一挥,道:“攻!” 李绍城和蒙三双双抽出横刀,“箭!” 何家大院外的百战军,早已准备好,这时纷纷箭上弦,对准何家大院。 下一瞬,李绍城和蒙三再次喝令,“放!” 数百支铁箭,蝗虫一般,飞射向何家大院。 进攻的脚步,终于开始。厮杀的序幕被拉开,一方血不流干,战斗便不会停止。 箭雨之时,在李从璟身后的军阵中,几排大盾向大院迅速推进,在大盾后面,则是攻城所用长梯,只不过何家院墙高不过一丈,这些长梯还不能称为云梯。除了长梯,分量最重的,便是一辆撞车。 何家大院的箭楼和女墙上,不时有弓箭手露头反击。 但孤零零的何家大院,在百战军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显得无比弱小。 何奉先进院之后,便上了箭楼,当他居高临下,看见百战军大盾后的撞车时,脸色大变,失声道:“李从璟这直娘贼,竟然连撞车都搬了过来,真个王八蛋!” 何奉先身旁,是一个身材魁梧而结实的大汉,生得一双虎目,此人叫何重,是何家私兵统领,深得何奉先倚重,他此时道:“家主,百战军攻势甚大,我等恐怕支持不了多久,我有一计,可使大院转危为安。” 何奉先闻言大喜,道:“你有何计?快说!” 何重眼中尽是阴险之意,他道:“院中有一些弓箭能手,待会儿我将他们埋伏在有利地形,待李从璟进院,则出其不意万箭齐发,必能重创其性命。届时我再杀出,定能要了这厮人头!” “好计!”何奉先击节而叹,随即沉吟少许,“你身手过人,又占尽先机,能定一举拿下李从璟那厮!不过打残即可,不可要了他性命,这样对我们才有利!” “家主放心,定能让你如意!”何重拍着胸脯道。 章十七 淇门之变 9 院外,李从璟始终没有下马,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战场上,深邃而冷静。 何家大院在百战军的围攻下,已是摇摇欲坠。大门在撞车面前,已经经不起两下。无数何家部曲,成为百战军的刀下亡魂。 但作为堡垒,总有些地方让百战军付出不小伤亡。 “孟平!”李从璟忽然叫道。 孟平上前听令,李从璟指着女墙一处道:“此处抵抗甚急,应该是精锐,且其后有箭楼相助,给大军带来不少伤亡,一时竟然攻不下。我给你两队人马,去给我拿下来!” “公子放心!”孟平应道,点齐两队人,加入到战场之中。 看了一会儿,李从璟又道:“传令,让蒙三亲自带人,先破大门!” “传令李绍城,大门攻破之后,分一都马军绕行大院后门,防止何奉先出逃!” 主将临阵,纵观全局,调度全军,乃是重责。 不久,随着一声巨响,李从璟循声望去,就见何家大院大门被撞破,百战军顿时涌进院内! 大门告破,李从璟脸上并没有出现跟得意高兴有关的神色,他只是勒着马缰,纵马踩过碎落一地的木门碎屑,走进那座何家人心目中的城池。 蒙三正带人去争夺箭楼哨塔等制高点和有利地形,院内厮杀正酣,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百战军在与何家部曲战斗,刀光剑影冰冷无情,不时有人惨叫跌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 张小午率亲兵队始终护卫在李从璟身边。 何家大院不是一个独立的院子,而是众多院子的组合,院子之间有道路,看起来更像是城中的坊。 攻破大门,并不意味着战斗结束,而是刚刚到达高-潮。何家负隅顽抗,百战军要结束这场战斗,还需要一些时间。 李从璟所处的地方,是大门后的一大片空地。 打量着内里的地形,李从璟眉头微紧,他忽然开口道:“不觉得奇怪吗?” 张小午沉吟道:“感觉上是有些奇怪,但说不出怪在何处。” 李从璟森然道:“这么好的地形,本应该在里面安放大批弓箭手,如此即便是百战军攻进来,也必定遭受不少损失。但是此刻,弓箭手虽然也有,但明显与他们防备百战军攻破大门的力度不相当。” 张小午愕然抬起头。 不及思考,张小午大喊:“举盾!” 就在这时,“咻咻”的破空声传来。 李从璟身影一闪,人已到了马肚下。 “噗嗤”的声音响起,战马昂首跳脚惨嘶。 一阵箭雨落下,第二轮箭雨还未到来时,张小午只听见“噌”的一声刀响,李从璟身影已经冲出,拔刀在手,速度快得仿佛带起了一阵风。 李从璟跑出去的时候,喊了一声“掩护!” “在楼上!”张小午立即察觉到,弓箭手在走廊连接的侧前楼房之上。高大屋子隔出的二层上,开着几个窗户,弓箭手正是在窗口放箭,“跟上-将军!” 正是何重埋伏在此。 一击未成,何重脸黑如墨,他一指正在奔跑的李从璟,大喝道:“放箭!” 弓箭手调转箭头,向李从璟发出一轮利箭。 李从璟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些弓箭手身上,在弓箭手放箭的同时,他身子一跃就地一个翻滚,铁箭在他身后接连落下,不少直接插进地面,由此可见这批弓箭手的厉害。 借助草木和角度,李从璟避开这轮齐射后,脚在走廊栏杆上重重一踏,伸手抓住屋檐,身子一跃,手脚并用,如猴子一般迅速窜上走廊屋顶。 沉重的明光甲,并没有迟滞他的身形和步伐。 昔日打磨武艺时,他背负几百斤的重物在山道上健步如飞,这副甲胄重不过几十斤,又算得了什么。 两轮齐射没能解决李从璟,何重又急又怒,眼见李从璟上了屋顶,何重刀指李从璟,再次怒喝:“把他给我射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轮箭雨先至,何重身旁,立即就有几人中箭! 院中,正是孟平听到李从璟那声“掩护”后,组织弓箭手反击。 何重等人被射得再也无法放箭。 张小午等人冲到走廊下,两两合作,一人踩着另一人的肩膀,爬上屋顶。 走廊屋顶正连接那栋大屋二层的木质走廊,李从璟翻身而上,以凛然气势前冲。 李从璟上楼,箭雨停歇,何重抬起头,见李从璟就在外面,立马吼道:“杀出去,宰了他!” 李从璟的脚刚踏上木板,就感受到木质隔空层一阵剧烈晃动,接着就是一群人提刀从屋中冲出,大叫着向他杀来。 李从璟眉目沉静,进入战斗中的他,身体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体内奔涌的澎湃力量像是要掀翻整栋楼,但是他的眼神却冰冷彻骨,如同死神一般无情。 廊道狭窄。 冲在最前面的何家部曲,用力一刀斩下,看来是想一下将李从璟劈成两半,但是他的刀离李从璟的头盔还有几寸距离的时候,李从璟的横刀已经抹过了他的脖子。 他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身体中残留的力量让他没有立即倒下去,然而他的瞳孔却已涣散无光。 李从璟左手推着那人前进,用他当做盾牌,右手横刀从一个个刁钻的角度,挡下一把把挥来的长刀,也刺进一个个咽喉。 他每前进几步,就有人捂着脖子倒下。狭窄的廊道,显得拥挤不堪,但他却前行的极为稳健。 到门口时,李从璟用力将面前的尸体用力一踹,撞在几个想要出门的人身上,然后欺身而进。 一把长剑迎面刺来,李从璟侧转身子避过,同时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一矮身子,脚步移动,就已经到了那人身后,而他的长刀,在顺势带掉对方的手臂之后,横在对方咽喉前。 手臂被切掉,那人惨嚎连连,他眼睁睁看着体内的血液,不断从断臂切口处涌出,却无计可施,差点儿晕过去。然而咽喉前的横刀,让他保持清醒,又不敢乱动分毫。 李从璟就这么挟持着一个人质,前行几步,无人敢上前。 “李从璟,有种放了他,冲爷爷来!”何重和身边数人与李从璟隔着几步对峙,他嘶吼道。 李从璟看了何重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右手一动,横刀刀锋便滑过那人的脖子。 那人一只手捂着脖子,歪倒在地上,瞪大着惊恐的双眼,无助挣扎,将鲜血涂的到处都是。 张小午等人赶上来,出现在李从璟身旁。 “不想死的,投降!”李从璟的眼眸没有半分感情可言,他注视着眼前的人,“我会让你们活着。” “李从璟,爷爷要杀了你!”何重大吼一声,率先杀出! 在整个武夫辈出的何家,何重保持第一勇士的名头已经十年,其武艺如何可见一斑,因此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斩杀眼前这个在他看来乳臭未干的小子。 李从璟抽身而上,语调冷漠道:“不知死活。” 一番厮杀,李从璟已活动开了身子,整个人都已进入战斗状态。 两人之间本就只有数步,眨眼即到,但两人相对而冲,两步之后竟然都没有动刀的动作。 谁不动刀谁死,谁先动刀谁死,谁在越过最后那条线前不动刀谁死。 胜负与生死只在一线之隔,狭窄的空间,两人都只有出一招的机会。 修炼武艺一辈子,到用的时候只在一瞬间。 一生武艺,凝聚到这一刹那。 木质楼板,在两人的脚下震颤,缕缕灰尘,从木板缝隙处蹦出、洒落。 这里光线昏暗。 这里是地狱之门即将洞开的地方。 何重眼中一缕精光闪过。 他看到李从璟已经触碰到了那条无形的线。 “死吧!”何重的刀,从右手间轮过一个半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斩到李从璟咽喉前。 何重对自己这一刀有信心。 他以一生武艺一生搏杀的经验得出结论,他这一刀斩出的时机,准确无误,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所以,他一定会赢。 所以,李从璟一定会死。 刀斩出的一霎,何冲心中已经涌现出一个笑容。 那是掌控局势,胸有成竹的笑容。 但这个笑容还在产生自心中,还没来得急浮现在他脸上,他就再也笑不出。 刀锋并没有斩进李从璟的脖子。 这怎么可能? 李从璟前冲的步伐没有丝毫停止。 但他的身体,自腰部往上,却突然后仰。 整个身体,在那一时诡异的成了九十度。 刀锋贴着他鼻尖扫过。 扭腰,转身,出刀。 与何重擦身而过,李从璟的身体恢复笔直。 他的手中已经没有刀。 何重的身子冲出去几步,才堪堪停下来。 他的嘴中,忽然涌出一股咸腥的血。 李从璟的刀,插在他的胸腔中,穿透了他的身体。 何重怔怔看着胸腔中的刀,半响才艰难道:“这……不可能……” “轰”的一声,何重的身子重重倒在地板上。 李从璟漠然看着眼前呆愣的何家部曲,开口道:“放下武器,我让你们都活下去。” 章十八 淇门之变 10 何重身死,那些何家部曲选择了投降。李从璟依言没有杀他们,并让他们去劝降其他何家部曲。 何家大院中的人,并不是都是何家家族子弟。 少造一些杀戮胜造几级浮屠李从璟不知道,但少些抵抗,就能让百战军少些伤亡。 “我等都是混口饭吃,现在何重已死,何奉先出逃,你们何必还要为何家拼命?况且何家大逆不道,竟然公然反叛,与官军开战,犯下的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当此之时,你我更应该弃暗投明,不应该助纣为虐!”劝降的何家部曲对着里间大喊,李从璟答应不杀他们,他们办起事来自然卖力,声音很大。 “李将军真不杀我等?”里面有人回应。 劝降的人立即大声道:“李将军说了,作乱的是何家,与其他人无关。兄弟你看我现在不都好好的吗?只要平息何家之乱,李将军杀我们还要费力气哩,何必多此一举?” “只要李将军给我们一条活路,我们愿意投降!”里面的人喊道。 劝降的人立即看向李从璟,李从璟道:“只要你们投降,本使可以保证,不追究你等责任,放你们生路。” “多谢将军!”里面的人大喜。 但也有人不放心:“那将军要是反悔怎么办?” 李从璟笑道:“反悔于本使而言,有何好处?既然没有好处,本使空落一个不信不仁之名,可不利于本使镇守淇门。” “那好,我们便信了李将军!”里面的人道。 “张大嘴,你个混账,何家待你何曾薄了?你竟然在关键时候出卖何家?”里面不远处又有人喊,看样子是何家子弟。 那些人三三两两走出来之后,有人立即向李从璟献辛勤道:“李将军,这里面的情况我们兄弟熟悉,现在还有不少何家子弟在固守,将军可需要我等为大军带路?” “你是张大嘴?”李从璟浅笑问道。 张大嘴道:“大嘴正是小民的诨号。” “好,你若真能为大军带路,事后有赏!”李从璟道。 “多谢将军!”张大嘴立即眉开眼笑。 有了投降者的引导,攻势又顺利许多。 对这些人的反叛,李从璟并没有多少感想。很正常的一件事,刀子用不好,伤着自己是常有的事。忠诚,多么奢侈的东西。人之所以跟你混,是因为有好处,没有好处,人还跟着你作甚?若是杀你有好处,他们也不介意背后捅刀子。 五代王朝更迭频繁,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这个时代,人们心中已经很少有礼义道德的束缚,只有放肆的人性。 “都指挥使,抓到何奉先了。”李绍城派人来向李从璟汇报。 李从璟出了大院,李绍城正带着在后门堵截到的准备逃跑的何奉先过来。 何奉先被五花大绑,被几个军士押解着,看到他,李从璟淡淡道:“本使本以为,我攻你的大院,你会跟本使拼命。但是看来本使太高看你了,像你这样的人,嘴上说得越厉害,背后越能搞一些阴谋算计,真要真刀真枪见真章时,你就只能转身就跑,废人一个。” 何奉先恼羞成怒,大喊道:“李从璟,有种放开我,老子要跟你单挑!” 李从璟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怎么,本使打击到你的自尊了?要单挑方才作甚去了?现在嚷嚷再厉害有何用?你已是我砧板上的鱼肉,没有资格与本使交手了。” 说着,李从璟摆摆手,道:“带下去。” 身后大院里,还有战斗声。 李从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秋日的日头早谈不上炽烈,却依旧晃眼。阳光打在他冰冷的甲胄上,却穿不过那些钢铁,也温暖不了他冰冷的心。 这大院里,有多少生命有罪,有多少生命无辜,他无暇顾忌。就像在战场上,死在他刀下的人,有多少该死,有多少该活,他也无暇顾忌。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但他没有选择。他不能让对手生,他只能让对手死。不对敌人残忍,就无法对自己慈悲。或许他能做的,是让那些追随他的人,能多活几个——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战场下。 这世道有太多无解的问题。既然无解,那就让他随风而去吧。 “风过疏竹,雁渡寒潭。”李从璟低声呢喃,“风过而竹不留声,雁过而潭不留影。此间事了,我又何必再去想它。前路漫漫,多得是问题等我去解决,何不向前看?” 何家大院的厮杀声持续的时间兵不短。最后,百战军从何家大院中搜出许多产自作院的兵甲,而何奉先的手印,又按在了认罪的状纸上,这些题中之意,自然无需多述。 从此,淇门再无何家。 而淇门,也再无势力敢向李从璟发难。 至此,李从璟在淇门可言稳如泰山。 自此,李从璟可在淇门一心编练百战军。 淇门县衙。 大牢里,祁县令身着官袍,独自一人蹲在一间牢房外,静静看着牢里向他咆哮谩骂的几个人。 祁县令并不搭话,直到对方骂累了,不说话了,只拿牛眼瞪他了,他才缓缓开口:“诸位,本官知道你们对本官有怨言,本官也自知对不住你们何家,所以本官蹲在这里,让你们随意谩骂,这大概是本官现在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了。” 叹了口气,祁县令继续道:“这事其实你们也不能怪我,当初虽然是本官撮合你们三家来对付李从璟,但本官也是受人所托。对,那人就是吴老将军。但本官此番将你们押进牢房,也是受人所托。对,这人就是李从璟。本官向来都是身不由己,你们其实怨不得我。” “你们犯不着拿那么大的眼睛瞪着本官,本官也是有苦衷的。跟你们明说,本官一介寒门,在朝在野都没有势力,当年依附吴老将军,也是求存之道。吴老将军将我安排到淇门,我自然唯命是从。” “但这回到了淇门,本官发现,李从璟不仅势力比吴老将军大,人还特别精明。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足够阴险、足够无耻。你们知道的,这世道,唯有阴险和无耻的人才能活下去。李从璟逼本官在承认阴谋联合你们谋害他的罪状上签了字画了押,本官就不能不受他摆布。” 说到这,祁县令索性坐了下来,靠在牢柱子上,抬头望着那扇很小的窗户,“况且李从璟也说了,投靠他之后,本官还是淇门县令。其实本官自知,本官也就是一根乱世滔滔大河中的浮萍,随波逐流罢了,面对大浪大涛,身不由己。但说到底,跟谁不是跟呢?人总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明哲保身墙头草嘛,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祁县令看着牢里的人,眼中竟然充满同情,“诸位有今日之境遇,其实也是身不由己,最多不过跟错人投错胎罢了。你们当能理解本官的苦衷。” 站起身,拍拍屁股,祁县令准备走了。走出没两步,他又停下来,看着众人道:“其实你们不理解也没关系,设身处地为他人思考,总是最难的。” 祁县令走出牢房,叹息道:“将心比心,便是佛心。所以我们这辈子,都成不了佛喽!” 王家大院。 王不器和王草庐相对而坐,旁边有侍女在煮茶。 “此番二叔能站在将军一边,不器以茶代酒,代将军谢过。”王不器道。 王草庐轻轻摇头,看着王不器道:“我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决意倒向李将军的。” “不器知晓,二叔是站在王家的立场上。”王不器道。 “那你可知,为何李将军初次登门,我就答应了他,举王家支持他?”王草庐问道。 王不器摇头,“这也正是不器不能理解的地方。不过想来二叔慧眼如炬,自然是能看出将军之才的。” 王草庐叹了口气,道:“李将军之才,自然毋庸置疑。不过真正让我做出选择的,却不是才气。” “那是什么?”王不器不解道。 “杀气。”王草庐道。 “杀气?”王不器咀嚼着这两个字。 王草庐站起身,负手看向东方,那里是何家大院的方向,“何家,也是百年之家啊,但说没了就没了。李从璟要打压何家,略施惩治将其从大族中除名即可,相信何家也不会真不识时务。但何家现在却是满门被灭,他李从璟何须做到如此地步?” 王不器怔然,若有所悟。 王草庐再次叹息,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凡是敢向他李从璟发难的人,都得死!” 晚风吹拂,王不器不禁打了个冷颤。 刘家。 “父亲,之前那莫离说得明白,只要我刘家助李从璟,便让我刘家成为淇门第四大族。现在却又扶持了李家,还是让李家与我刘家势力均衡。如此背信弃义之行为,着实可恨!”一老一少站在院中,那年轻人开口,不忿道。 刘子佐无奈一笑,“莫离并未失信,现在何家没了,淇门原先三族只剩下王赵两家。说起来,我刘家现在不仅是第四大族,反倒是第三大族了,虽然是与人家并列。” “可父亲,之前莫离明明说……”年轻人不服气。 刘子佐打断了他,“为父知你想说什么,说莫离不该背弃诺言,不该扶持李家对不对?” “是的,父亲。” “莫离来的时候,虽说有这样的意思,但却未明说,不是吗?”刘子佐道,说着拍着年轻人的肩膀,“你记住,人主之心,令治下势力平衡可控最为重要。若是李从璟打压了何家,又扶持刘家代替何家的地位,那他打压了何家又有何用?仅仅为报复?” “现在就不同了,李家与刘家同样做大,淇门便有了四大族。四个大族,由三到四,彼此势力抗衡,但较之之前,实际上是大族势力都被削弱了。我越弱,则彼越强,他李从璟再要控制起淇门来,可就容易多了。” 年轻人愣住。 刘子佐长叹一声,“天下人才辈出,这李从璟,是个狠人呐!” 章十九 练兵之法 淇门军营。旌旗飘舞,鼓声震天,尘土飞扬。 偌大的校场上,百战军将士正在进行各自的训练,或练技艺,或练耳目,或练队列,或练拳术,一切都井然有序。 众将士所练科目虽然不同,但无一不是大汗淋漓,神情肃然。在每一都旁边,偌大的“魁首”旗和“没鸟”旗迎风飘扬,或诉说着荣誉,或诉说着不甘。教头们或在挥舞着鞭子怒骂,或在耳提面命的交代,或在手把手的教导。 “周鸣!老子说了多少遍了,习射弓箭的手法要诀,是前手如推泰山,后手如握虎尾!慢开弓,紧放箭!你的气力都让狗吃了,你的手晃什么晃,就你那样,泰山早砸扁了你,老虎早就回头咬掉了你的脑袋!用力,收力,稳住,稳住懂不懂?直娘贼!” “规矩本教头只讲一遍,尔等听清楚了,稍后要是有人做错,老子抽死他!练队列,要求人人定位,行列整齐,进退左右,俱成行列,起坐跪伏,俱从号令。规矩有了,那么怎么做到?听好了,要求是列不攒挤,亦不迂疏,前看心,后看背,左右看两肩!不明白?不明白就对了,那接下来看清楚!” “我告诉你们,军士习拳,有三大好处:其一,可以活动手脚,是强身健体之需要;其二,俗话说,‘拳也,武艺之源’,拳法也是习练各种兵器的基础;其三,到了战场上,一旦兵器损坏或者脱手,就需要与敌人手搏,打徒手战……” 李从璟在各个区域巡视而过,查看将士训练情况。百战军近三千将士,兵种不同,有习练科目的差异,也有共同习练的科目,而有些士卒刚入军营,亦有军中老卒,水平也有差异。 他不发一言,仅仅是用眼去观察。至于个中存在的问题,他会让跟在身后的人详细记录,在之后的会议上提出。 一段例行巡视结束之后,李从璟将蒙三叫了过来,对他说:“你训练的军士已连续三日夺得了‘魁首’旗,本使要考校一二,你且将他们集结过来。” 蒙三得了令,立即将五百军士集结完毕,向李从璟请示,“都指挥使,你要考校哪个科目?” 李从璟道:“军中训练,以耳目为首要之务,本使便看看尔等耳目练得如何。” 所谓“练耳目”就是训练将士“审金鼓”、“辨旗帜”的本事,是军事训练的基础。因为在战场上场地大、军士多,士卒既不可能听到将帅的声音,也无法去看将帅的书面命令,因而每部每个军士的行动,就全靠听金鼓的声音,看指挥旗的变化。 蒙三闻言,道一声“得令”,随即对麾下吼道:“今日都指挥使要考校我等训练成效,尔等都给我听好了,平日如何训练,此时便如何行动!” 说着,只见他手中令旗一挥,五百军士的军阵,便成了一字长蛇阵,变化紧凑有序,无一丝杂乱。蒙三令旗再挥,将台下鼓声大震,五百人整齐大步向前,步伐一致,期间更无一人左顾右盼。 蒙三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当横队走到校场尽头时,他手中令旗又一挥,鼓声突止,锣声响起,横队便转身而回。如此之后,蒙三增加了难度,手中令旗上下挥两下,左右摆了三摆,那一支横队,立即变成了三路纵队,继续在鼓声中前进。整个过程无一人出声,更无一人出错。 李从璟摸着下巴细细看着,没有说话。 李从璟不说话,蒙三便继续挥动令旗。令旗连挥两下,纵队复又变成横队;令旗再挥,横队迅速后转。少顷,横队又行进到校场边,蒙三正要挥动令旗,李从璟忽然摆手阻止了他,出声道:“用力擂鼓!” 旗鼓官听到李从璟的话,立马从司鼓手中夺过鼓槌,使劲儿擂得鼓声震天响。 走到校场边缘的军士们,这时听到鼓声继续催赶前进,都迟疑起来,那走在领头拿着小令旗的小校,也是不明所以。军士们原地踏步,有人还回头张望,不知所措,好似在等待军令改变。 可惜,军令没变。蒙三急的满头大汗,奈何不能出声提醒,只能干着急。 那领头小校半响终于反应过来,大声喊道:“向前走,不许回顾!”带着队列走出校场。 李从璟挥手,示意鼓声停下,又对面色难堪的蒙三道:“召集军士过来集结。” 蒙三令旗挥动,不多时,五百军士重新在李从璟面前列好队列。 李从璟站在这些军士面前,朗声道:“自古常胜之师,莫不号令严明,军令之下,将士举止有度。临敌作战,倘若鼓声不停,便是前有刀山火海,也要一往无前;而一旦锣声响起,便纵使前有金山银山,也需立即退回。在军中,金鼓旗号就是主将军令,军令所指,大军奔行,不可有二。尔等须得铭记此训,好生操练,如此方能成为纪律严明、战力非凡之师,方能无往不胜、沙场建功……” 离开时,李从璟勉励蒙三几句,让他抓紧训练,蒙三连声应是,再无半点自得之心。 回到大帐,李从璟将彭祖山叫来。 彭祖山便是和莫离章子云等人一同到来的中年男子,是李从璟老爹李嗣源的得力臂膀,其人尤以善练兵善征战闻名。其人更是颇识诗书,是难得的儒将。是以回到淇门之后,李从璟便让彭祖山赶紧熟悉军中诸事,好让其总领练兵之事。 彭祖山进账之后,李从璟招呼他坐下,然后问道:“军营诸事,彭大哥都已熟悉了么?” “有公子派的人指引,都已熟悉了。”彭祖山道,言辞对李从璟不乏恭敬。 李从璟点点头,道:“我若以彭大哥为军使,主持练兵之事,彭大哥何以教我?” 李从璟这是在问对了,彭祖山心知自己须得拿出练兵纲领出来,好在他这几日已有了腹稿,加之他本就精通练兵之事,是以不急不缓道:“练兵之要,以教戒为先,而以耳目、胆气、队列、体力、拳术、技艺等科为主体,行耳、目、手、脚、心之事,日行不辍,方有强兵。” 这一番话看似简单,实则非精通兵法之人不能总结出来,李从璟颔首,示意彭祖山继续往下说。 彭祖山接着道:“教戒为先,所谓‘教’,便是‘教之以礼义,诲之以忠信’,使军士上识其主,下识等级,忠于其主,服从尊卑;所谓‘戒’,便是‘戒之以典型,威之以赏罚,使人知劝’,使军士遵守军纪军法,知晓什么可以为,什么不能为。” “就训练科目而言,兵种不同,科目稍有差别。此事说来简单明了,但要军士日日操练,精益求精,却是颇难,关键在于主帅之督促,在于赏罚之鞭策。其中,练兵之法,莫先练心,人心齐一,则百万之众,即一人之身……” 彭祖山洋洋洒洒,娓娓道来,就练兵纲领之事,便说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彭祖山总结道:“兵之强在练,孙子练兵,可以折冲销敌,乃鸣鼓会军,终于助吴国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伐于越,使吴国成为春秋最后一个霸主。公子若能严肃练兵,假以时日,三千之卒,尽皆勇悍善战之辈,则大军所向披靡,天下少有人能与百战军争锋!” 彭祖山话说完,李从璟沉默了许久,抬起头,却已目露精光,他走出将按,到彭祖山面前,长身而拜,“我欲以彭大哥为百战军副将,操持三千百战军训练之事,彭大哥若果能践行方才所言,他日征伐有成,必不负彭大哥之恩!” 李从璟的举止让彭祖山有一时错愕,瞬息之间,彭祖山连忙扶起李从璟,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公子果真意欲以彭某之法,训练百战军?” “为何不可?”李从璟反问道。他知道彭祖山担心的是什么,时下天下节镇林立,然各镇将军练兵,莫不求战力速成,好做征伐,因而训练起来,长技艺,而弱系统。而彭祖山的练兵纲领,却要求“教戒为先”,期间更是包含“天晴则操练士卒,下雨则习读诗书”这些内容。总之一句话,彭祖山的练兵纲领,不仅要求练兵系统全面,而且会搞文化和思想道德教育,这是目下天下节镇基本都不会涉及的层面,尤其是后者。 李从璟道:“天下久经征伐,人口锐减,良家子难觅,是以各军多有流氓、亡命之徒,百战军亦不例外。这些军士纵然能逞一时之勇,使大军在某些时候战力顽强,但其桀骜难驯,背主弑将的情况屡见不鲜。若不能改造他们,这样的军队,我宁愿不要!” 彭祖山道:“可公子可知,要如此训练军队,必定分外艰难,困难重重。末将此法,便是老将军都不尽用,公子可想好了?” 李从璟笑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亦必有所为。以此法练兵,必得罕见精锐,彭大哥何必迟疑?” 其实彭祖山的练兵之法,并不超前,这是很多先贤在兵书中都有论述的。只不过这位儒将想要将其都实现而已,这可以说他是书生意气。但彭祖山没想到,他碰到了一个来自后世,知晓这其中利害的李从璟。 二十世纪,红军百战不死,长征路上,八万人只剩下两万多人,却战力犹存,稍有军事常识的人就知道,这是多么大一个奇迹。放在任何一个时代,一支军队伤亡过半,又在东奔西跑的路上,还不是政府军,那剩下的人不给你跑光才怪。 李从璟崇敬那样一支军队,虽然他知道因为时代的原因,他无法复制这样一支军队,但他想努力一把,做到在这个时代,能够做到的极致,去无限接近这支神话一般的军队! 有了这样一支军队,乱世求存,方有保障;争雄天下,方有资本。 彭祖山沉默了半响,后退两步,对李从璟深深一拜,起身时长叹道:“公子之志,末将今日知之矣!” 章二十 晋王令 自百战军出征神仙山回营,时间已经过去十几日,原本缺乏的兵源,在经过神仙山、偏远乡民、淇门四大族人员的补充之后,兵源空额差不多已经补齐。 也就是说,如今的百战军,编制已经圆满,正式有了三千之数。不过就在这时候,李从璟却收到了一封,可以进一步增加兵员的信件。 如何将百战军打造成一支,能够无限接近百战不殆这种标准的军队,是李从璟很早就开始思索的问题,这个时间甚至可以上溯到他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除了严格的军事训练之外,在信息情报体系、武将培养等方面,李从璟都有一些设想。 当然,作为一支军队的主帅,李从璟本身的军事才能如何,甚至包括说政治才能如何,都将决定百战军能否打赢一场场战争。在这方面,李从璟从未放松过对他自己的要求,除了知识,在思想、性格方面,他也一直都保持在一个“修炼”的状态。 为此,李从璟将百战军的建设分为四个方面:士卒建设;军队建设;将帅建设;外部建设。 其实要真正训练一支强军,说难也难,说不难却也不难。李从璟要保持百战军的训练热情,除了思想教育、相互竞争这些虚无的东西之外,还得有些实际的奖罚。而这个,就离不开钱。甚至包括说作院里兵甲打造,都离不开钱。 针对这点,李从璟本可以按部就班,因为晋王是会发饷的,但对于拥有高期望高要求的李从璟来说,晋王调拨的那点饷银,明显不够用。 兵贵精不贵多,三千百战军既然已经满员,再增加多少兵员对李从璟来说,就显得有些鸡肋。在李从璟犹豫要不要为新兵员跑一趟的时候,晋王派了使臣下来。 来人李从璟非常熟悉,是李绍荣。就是那位在魏州城外点醒李从璟,让他认识到吴靖忠真面目的武将。 李从璟将李绍荣迎进军营大帐,李绍荣没有多少客套话,首先递给李从璟一纸晋王命令。 这道命令,不是让李从璟对梁征战,而是让他对付潞州。 李从璟将命令读完,李绍荣已经开口,道:“潞州节度使本是名将李嗣昭,前些时日大军进攻镇州,李老将军不幸殉国,晋王便让其长子李继俦继承其位。因秉性懦弱,李继俦被他二弟李继韬发动政变囚禁,并自请统领潞州,当时晋王正在征战,无暇理会此事,只好任命李继韬为潞州留后。泽潞原本设置的昭义军,也改为安义军。李继韬虽然顺利窃位,但难免心中不安,已经开始逾矩扩充军队。” 李从璟沉吟不语,他在等李绍荣继续往下说。 李绍荣继续道:“晋王的命令李将军也看见了,想必心中已经有数。晋王的意思很明白,李继韬趁晋王南征,窃据高位,是为名不正言不顺,更是奸佞行径,晋王本欲亲自讨伐。但一来晋王已经同意其为留后,无故不好妄起兵戎;二来,现晋国上下都在请晋王称帝,晋王一时脱不开身;三来,潞州弹丸之地,晋王和大将都在忙于对梁之战,无暇他顾。” “有以上几者,晋王遂将潞州之事交到李将军手上,让李将军密切注意潞州一举一动,并行限制掣肘之事,若是潞州有出格举动,李将军有便宜行事之权。此事甚为机密,望李将军慎重。” 李从璟将李绍荣的话在脑袋里消化了一遍,立即就明白了李存勖的意思:李继韬这鸟厮的行为让我很不爽,但我现在没空理会这种小角色,你去给我看着他,找着机会就好生教训他。 对李继韬,实际上李从璟是知道一些的,这厮后来叛晋降梁了。 李从璟问李绍荣,道:“晋王之意,若是潞州有变,末将要领军征伐?” “目前不可明目张胆征伐,毕竟李继韬没有大罪,晋王须得考虑天下悠悠之口,但征伐以下之事,李将军都可为之。”李绍荣眼中闪烁着阴谋的光芒,“而一旦潞州事变,李将军有全权处理之责,务必使潞州不能为祸大局。” 李从璟有些犯难,他虽然知道李继韬会叛,但却不知其何时叛,遂道:“百战军短时间要进攻潞州,只怕力有不逮。” 李绍荣微笑道:“百战军兵马三千,两千都是老卒,本身就是成型已久的战力,虽有一千新卒,却也不是很难消化的事,李将军过谦了。” 李从璟没有再说什么。 眼下,如何将潞州之事处理得好,已经成了百战军第一份考卷。 李绍荣交代完相关事宜,休息了一阵,随即就回去了,速度倒是很快。 李从璟暗自琢磨了许久,脑海中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眼下百战军融合还不到位,新卒战力未成,不适合冒然征战,而潞州一时也没有大的动作,所以也不应该立即去征伐。也就是说,目前李从璟还是要以练兵为重中之重,顺便加强对潞州监视,并做一些小动作去限制潞州。 而一旦时机成熟,就是两军决战之时。 念及于此,李从璟又将今晨收到的信翻出来,这是一封私信,但信里所说之事,李从璟觉得可以去办了。 处理完今日手头的事务,时辰已经不早,吃住都在镇治的李从璟,罕有的换了一身常服,不带亲卫,独自一人出了军营。 黄昏将近,夕阳如歌,马蹄以一种特有的节奏,敲打在阳光铺成的地毯上,清风微拂,倦鸟知返,李从璟长舒一口气,感到一阵不常有的轻松适意。 如果不去计较那身不合体青衫,带来的不适感的话,李从璟的心情一定会更加愉悦一些。这一年来李从璟几乎从未离开过军营,甲胄几乎从不离身,这套青衫虽然看上去还很新,但穿在身上,怎么都让李从璟有些不适应。这就像一个乡下人骤然来到都市,一个都市人骤然去了乡野。习惯,实在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除此之外,李从璟征战沙场逾年,身材不可避免又长大了些,这从军之前的衣服,却是有些小了。 “左右不是去相亲,倒也无妨。”李从璟自言自语,沉吟了半响,“罢了,看来是时候去买两套新衣裳了。” 淇门是个小地方,附近可供游玩的地方不多,仅一座勉强可以登高而望的小山而已。山下有亭,以供游人歇息,李从璟到亭前的时候,约见的人已经在亭中等候,他将马匹拴好,快步进亭。 亭中的人向南而立,金灿灿的阳光刚好打在她脸上,将她的殷桃般的嘴唇映衬的分外娇艳,因为是长身而立,高挑饱满的身材一览无遗,修长的腿露出膝盖上下的部分,是一种安安静静的白。 桃夭夭。 自打神仙山回来,她就归了家,没再理会公事,听说正在待嫁。 “让桃大当家久等了,恕罪。”李从璟向那人抱拳,微笑开口。 桃夭夭转过身,手里还捧着一杯清水,慵懒的眼帘随意披在明亮的眸子上,“我早已不是大当家。”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李从璟笑道,“我想,比起小娘子这个称谓,桃大当家应该还是比较喜欢前一个。” “的确不是小娘子了。”桃夭夭的声音很绵长,她打量着李从璟,叫出了一个让李从璟差点儿一个趔趄的称谓,“小弟弟。” 李从璟的表情就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而且还不是一根,是一整条。不过桃夭夭的年纪比起还未及冠的李从璟,确实大了不少。 看来桃夭夭是生气李从璟说她年纪大…… 李从璟只得转移话题,“此地风景秀丽,视野开阔,桃大当家果然是好兴致,选得个好地方。” 桃夭夭瞥了李从璟一眼,淡淡道:“上山游玩,顺路而已。” 李从璟自觉不是一个不会聊天的人,但她发现面对桃夭夭,真是让人生不出半点闲聊下去的想法,所以他明智的选择进入正题,“昨日收到桃大当家的信,桃大当家在信中说,梁子山的豪杰有意接受招安,投靠百战军?” 桌是高脚石桌,桃夭夭在李从璟对面叠腿而坐,丢过来一封信,“梁子山的大当家陈致远,之前与我颇有些交情,最近被潞州镇军盯上,不堪其扰,又听说我接受了你的招安,遂打算投到你这边来,这是陈致远给我捎来的信,具体情况都在里面说了。李将军一看便知。” 李从璟接过信件,展开一看,心中已然了解得差不多,情况基本如桃夭夭所说,潞州镇军看上了梁子山的力量,决定收编,但态度言辞却极为强势,陈致远也是个性情中人,受不了潞州镇军的盛气凌人,于是打算来投李从璟。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李从璟正要对付李继韬,还不知道怎么先去了解他一番,不料机会马上就送到了他手里。 而且梁子山,正好给了李从璟一个能有所行动的借口。 放下信,李从璟道:“潞州李继韬,也是大晋一方重臣。” 桃夭夭咬着吸管,抬起眼皮望向李从璟,“意思是说,你和李继韬同朝为官,各自为政,他的事你不好插手?” 李从璟笑了,直视着桃夭夭,认真道:“恰好相反,我最反感这种不忠不孝不义之徒,虽说平日我管不到他头上去,但既然梁子山的豪杰愿意投靠百战军,我怎能置之不理?” 桃夭夭眉头紧了紧,盯着李从璟,“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哦,不好意思,失礼失礼。”李从璟赶紧收回目光。 桃夭夭放开身子靠在背后的石栏上,看似随意道:“他日待你决定出兵梁子山时,记得通知我一声,我既然做了这中间人,便送佛送到西,陪你走一趟。” “如此,多谢桃大当家。”李从璟抱拳道谢。 “无妨。”桃夭夭站起身,招呼自己的丫鬟,“若是无事,我就先告辞了。” 李从璟站起身,“桃大当家好走。” 桃夭夭摆摆手,懒洋洋的走开,她的步伐很散漫,她的背影很洒脱,好似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大当家。”李从璟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在桃夭夭转身之后,李从璟笑着问道:“大当家就不问问,神仙山的徒众近况如何?” 桃夭夭低头的动作微不可查,她的声音很轻,像快要落山的阳光,“他们既然入了你百战军,便是你的将士,我早已管不到他们,也没职权去管,既然如此,又何必多问。” 李从璟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向桃夭夭抱拳,“无论如何,容李某多说一句:请大当家放心。” 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但她却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晚风中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如盛开在水墨画中的彩色牡丹花。 李从璟看着桃夭夭离去的背影,静默良久,呢喃道:“你将梁子山的信交到我手上,又特意约见,与我交代清楚情况,更愿陪我远赴梁子山。你本没有必要做这么多,但你却偏偏做了,还不是为了我对神仙山徒众多照顾一些?” 李从璟叹了口气,“赵象爻他们有你这样的大当家,是何等幸运。” 章二十一 教育 回到军营,天色已暮,白日热火朝天的大营已经安静下来。 按照彭祖山的练兵计划,吃过饭之后,军营会安排一个时辰教将士们读书识字,当然,这其中自然会穿插思想教育。军营中识字的人不多,能满足授课要求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为此李从璟前些时日专门登门淇门四大族,聘请教书先生。这其中的照明费、教师费、奖金,自然又是一大笔支出。 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样的话或许有些空洞,但来自后世的李从璟,拥有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所不能比拟的历史观和教育观。他知道这世上太多问题,追根揭底是教育做好或者没做好的问题,在军中,教育更是一把利器。 教育,自然不仅仅是读书识字那么简单,最根本的,它是要教一个人怎样做人。李从璟要以教育来引导将士,树立百战军的道德观、价值观,乃至树立军魂! 李从璟或许不能让三千百战军都接受教育,但他至少要军官们都有机会。以军官去影响士卒,上行下效,百战军的风气才会朝李从璟期望的方向发展。这样的军队,战力会飙升,凝聚力和忠诚度会极大提高,这是二十世纪天朝大革命时代早已证明的东西。 这就是李从璟不惜下血本去做这件事的原因。 到今日,已有部分队正以上军官开始这些课程。 在这样的时代,读书识字被认为是一件十分高大上且光荣的事,是以彭祖山根本不需如何动员,将士们的学习热情就很高涨。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轻轻掀开一顶帐篷的门帘,帐篷里先生正在教授《孝经》,李从璟看到内里众军官的学习态度,脸上逐渐荡漾开一圈圈欣慰而蕴含希望的笑容。 他知道,属于他李从璟的明天,正在一步步向他走来。 ……………… “二爷,咱们这样做真的合适吗?要是被都指挥使知道,咱们明日就得在全军面前丢人了!” “去你奶奶的,有什么不合适!二爷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跟着二爷的脚步走,就是你的大道,就是你的军法,明白了吗?!” “是,二爷!” “你看皮大成那德行,再不给他开开荤,他非得全身溃烂而亡不可!好了,别废话了,跟紧二爷,赶紧走!” 淇门军营中,三道黑影鬼鬼祟祟从帐篷里摸出来,猫着身子在营地里穿梭,火盆中的火焰将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他们躲避着巡逻的军士,渐渐靠近了军营边的栅栏。 因为这座军营只是临时使用,是以军营围墙用木栏代替。这三道人影观察了半天,确定无人之后,像猴子一样先后攀上栅栏,跳出了军营。 一直跑出去近百丈,确信自己的身影已经隐没在黑暗中,这三个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二爷,到了县城,你知道窑子在什么地方?”有人问道,声音急促,呼吸粗重,显得急不可耐。 “二爷是什么人,有什么事二爷不知道?二爷早就打探清楚了,进城之后一直往里走,百步之后转向西,走到巷子尽头就能看见杏花楼了!”说话的人声音颇为精细,中气却很足,月光下,可以看出他已是满脸汗水。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原神仙山二当家赵象爻。 “二爷威武!”先前说话的人这时候赞叹道,他叫皮大成,今日三人偷偷出营,就是因为他,“二爷想必也早想开开荤了吧,嘿嘿!” “去你大爷的,二爷是那种人吗?二爷是有原则的,二爷从来都不进窑子!”赵象爻很坚决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看起来颇为自我骄傲。 “那,二爷,待会儿你去哪儿?”皮大成问道,“难道你要守在窑子外面?二爷,你这样对兄弟,兄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想啥呢!”赵象爻一巴掌拍在皮大成头上,“二爷自然是要去看望大当家的!” 说完这句话,赵象爻突然安静下来。他的目光仿佛一支穿云箭,已经越过重重夜色,沉默了好半响,赵象爻低声道:“这么久没见大当家,也不知她过得如何。” 其他两人都叹息了一声,这样沉重的情感,本应该是不符合他们这样的血性汉子的,皮大成道:“其实,我也挺想念大当家的。” “好了,别废话了,赶紧走!”赵象爻跳起来,“今夜还得赶回来呢,要是让李从璟那混蛋发现了,二爷身上这层皮可就没有了!” 说着,三人就要开始赶路。不巧,这时一道幽灵般的声音响起,将三人吓得一大跳,“深夜出营,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随着声音传出,黑暗中十几道人影也跟着出现,为首一人背负双手,面寒如水,不是李从璟又是谁? “都……都指挥使?!”皮大成和另外一人看见李从璟,大惊失色,连忙拜倒,“拜……拜见都指挥使!” 赵象爻也愣在原地,他本以为这回出营已经足够小心,不曾想还是被李从璟发觉,心里已经凉了大半。 “未经许可,深夜私自出营,你等可知是何罪?”李从璟缓缓走过来。 皮大成两人慌忙认罪,不敢起身。 李从璟看着脸色苍白,却还在咬牙坚持,不肯服软的赵象爻,问道:“说,因何事出营?” 赵象爻死咬着嘴,就是不出声。 那边皮大成道:“是我,是我要去……” “闭嘴!”赵象爻突然大声喝止了他,梗着脖子,看向李从璟,“是二爷我要去逛窑子,他们都是被我拉出来的,你要杀要剐,二爷没半个不字!但这事跟他们没有关系,你放了他们!” “不,不是!”皮大成大急,“是我,是我……” “皮大成!”赵象爻大怒,“二爷的话你都敢不听了?!”说完又硬气的面向李从璟,“此事都是二爷一人之责,你要动手便动手,二爷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住口!”李从璟沉声道,“军有军法,本使自会查明事实,依法行事。百战军赏善罚恶,无一不有制度,岂容你在此逞英雄!” 李从璟言罢,三人都不再敢说话。李从璟挥挥手,“你们将他俩带回去,把赵象爻留下。” 赵象爻并不笨,见李从璟这架势,分明是此事有斡旋余地,但即便如此,要他就这么服软那是万万不能的。 周围再无一人之后,李从璟问赵象爻:“你想去见桃大当家?” “是。”赵象爻道。约莫是觉得这个字单说出来有些软,又接着道:“那又如何?” “你想见桃大当家,这并不难,明日你就可以看到。”李从璟道,说完率先迈开步子往回走,“回营。” “此话当真?”赵象爻惊讶起来。随即意识到什么,疑惑道:“你不追究今夜的事?” 李从璟负手走在前面,“本使若要追究,就不会只带亲兵来拿你们。” 赵象爻难得沉默起来,李从璟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道:“今日的事就此了结,但本使不希望看到下一次,否则,两罪并罚,决不轻饶。” 赵象爻默然半响,跟上李从璟的脚步,“皮大成有个毛病,不沾女人的时间一长,就浑身难受,即便今日你不追究我们的责任,但这个事你得给想办法解决,否则长此下去,皮大成非废了不可。”说完,大约是觉得这要求有些过分,赵象爻又道:“若是此事你能解决,二爷往后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李从璟沉吟下来,好大一会儿没有说话,就在赵象爻以为李从璟根本不打算同意的时候,李从璟已经开口:“看来是时候考虑考虑百战军单身汉子的人生大事了,只有有了家事,才能真正稳定下来。”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军士有了家室在,忠诚度和纪律性必定会大为提高。 无论是神仙山的徒众,还是梁子山的豪杰,这些绿林中人,大多自由散漫不说,不少人都有着各自的性子和脾气,他们中有的人能成为正规军,有些人,却并不适合百战军的严格军规。矛盾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对这些人怎么处理,怎样最大限度挖掘他们的潜力,发挥他们的作用,也是李从璟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赵象爻闻言却张大了嘴,很惊异的看着李从璟,似乎没想到李从璟连这样的问题都会帮他们考虑,咧嘴笑道:“你若真是摆平了这件事,二爷我才是真的服你!” “你服不服我是你的事,但此事要解决,却是本使的职责所在。”李从璟道,“再者,其实你服不服我没有关系,服军法就好。” 李从璟这话说得极为装逼,但神情却极为真诚,赵象爻听了,骂了句“娘希匹”,竖起大拇指道:“李从璟,二爷真他娘的算服了你!” 李从璟也不管赵象爻是真服假服,道:“好好带你的兵。” 两人一路说着话回到军营,临别之际,赵象爻终于忍不住,扰头问道:“明日我真可以见到大当家?” 李从璟道:“君无戏言。” 赵象爻立即喜上眉梢,不过嘴上却道:“你跟君子有屁的关系,二爷才是真君子。” 翌日巳时,百战军马军已经在校场集结完毕,李从璟准备带其去梁子山会一会安义军。 章二十二 百战安义 1 巳时,百战军马军已经在校场集结完毕。 这些日子以来,随着兵员补充,马军也得以扩充,原本的五百人发展到七百人。而按照李从璟的构想,三千百战军,怎么都要一千马军的。此事倒不用他太费心思,因为晋王李存勖也是这样一个想法,毕竟淇门是重镇。 赵象爻就在这七百马军之中。 此去梁子山,有可能有战事,亦有可能没有,因而是最好的拉练机会,所以李从璟将七百马军都给搬了出来。 骑兵是高级兵种,按相关标准在军中择精锐充之,自然不会有纯粹的新卒,里面每个人都必然是弓马娴熟的,新卒老卒的差别主要在于战阵水平。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 “梁子山号称三十六英雄,七十二豪杰,一百零八条好汉,上至各位当家,下至巡山喽啰,都以侠义自居,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专行劫富济贫之事。其山势陡峭,易守难攻,比之神仙山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数百里内都有名的山寨。” 行军途中,李从璟让桃夭夭为他详细介绍梁子山的情况。 “如此说来,梁子山岂非都是百里挑一的骁勇之辈?不像是山贼,倒像是义军了。”张小午有些意外。 李从璟笑道:“若真都是百人之勇,他们也就不会在安义军面前惶惶终日,主动请求招安了。至于侠义之行,若是天下都让这些绿林好汉去劫富济贫,世道还不乱了套,还要你我作甚?” “原来如此。”张小午抽抽鼻子。 桃夭夭道:“听说梁子山之南十里外,有一去处,名为君子林。那里有一群隐士,相传这些隐士才高八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若是有人能收之以为己用,必得非凡功业。” “这么厉害?”张小午听得兴趣大起。 “厉害什么,都是胡扯。”李从璟呵呵一笑,“用你的脑子好生想想,买书不用花钱?请名师不要花钱?这些隐士哪来那么多银子。还要饱读诗书,悟道成材,就更难了。真正出人才的,是士族之家,因为只有他们才有培养人才的资本。就说孔明,也不是真在山里种田的,他父兄也皆是为官之人。” 桃夭夭不咸不淡道:“将军倒是看得很清楚。” 李从璟却是轻轻一叹,“乱世求存,征伐天下,人才最为重要,但是人才难觅啊。我为一镇主将,常常为此忧心,却也没有太好办法。” 桃夭夭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几人身后的军列之中,赵象爻一直望着桃夭夭。 “二爷,自打今日出营,你这表情就甚为呆傻,还是收敛一些吧,莫让别人看了笑话。”赵象爻身旁,一个出自神仙山的骑士忍不住出声提醒。 “二爷有吗?”赵象爻一愣,随即恼怒起来,“你这是什么话,二爷何等英武之人,怎会有如此神情,给我闭嘴!” 离梁子山还有二十来里的时候,先前一步去联络的李荣,回来告诉李从璟:“梁子山下,潞州的安义军已经先到一步了,他们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阵势摆得很大。” 李从璟眉头微微皱起,“安义军来了多少人?” “人不多,也就一个指挥。马军两都,步军三都。”李荣道。 “一个指挥。”李从璟冷笑一声,“招安需要来这么多人?威胁之意很明显。” 桃夭夭不禁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带的人比人家多好吧? “走,去会一会安义军!”李从璟策马扬鞭,将速度带起来。 先前潞州昭义军跟随李嗣昭出征镇州,多有死伤,现如今李嗣昭战陨,昭义军也改变为安义军,可谓物是人非。李继韬出任潞州留后,心里本就不踏实,这才急着扩编安义军,但安义军军貌到底如何,李从璟却是不知。 前一年,李从璟跟随李存勖南征北战,各节度使的军队见了不少,战力或强或弱,不一而足。自在淇门组建百战军之后,李从璟没少拿百战军与各军对比,但就目下而言,刚有雏形的百战军,远远称不上善战之军。 但即便如此,军中仍旧不乏精锐之士,此番带来的七百马军,可以说是百战军目下战力核心。若是连这七百之士,都不能威慑五百境遇差不多的安义军,李从璟的心里恐怕不会好受。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心境,李从璟这才加快步伐。 梁子山下,安义军已扎营。不少马军和斥候在外游弋,而营内正是一片打造器械的景象。 百战军到来的消息,早已有安义军斥候禀报给他们的指挥使。 李从璟让百战军在原地列阵,自己带着几个亲兵,迎向赶来的安义军指挥使。 “阁下便是淇门镇将,百战军都指挥使李从璟李将军了?幸会!”来人很年轻,因而也很傲气,只不过比起还未加冠的李从璟来,到底还是大了不少,“在下安义军指挥使李环。” “李将军,久违了。”李从璟微笑而已,不见抱拳回礼,他身为都指挥使,比李环高了几级,自然无需向他行礼。 李环扫了一眼李从璟身后的百战军,脸上傲气不减,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不惧李从璟一般,“李将军今日引军到此,所为何事?” 看李环的样子,倒是对李从璟为何带兵来此,已经了然。 李从璟呵呵一笑,意味不明,眼神不清。 “都指挥使执行军务,也是你一个小小指挥使可以过问的?”张小午阴沉着眸子质问道,那声音格外大,喊得方圆百步之内的人都能听见。 张小午的呵斥无疑让李环下不来台,他脸青白交替,半响才看向仿佛没事人一般的李从璟,沉声道:“将军就是这么治军的吗?” 李环自持和李从璟不在一个系统,安义军和百战军更无瓜葛,况且李继韬已有所图,李环也不求巴结李从璟什么,加之他自信有身后五百安义军在场,李从璟也不能奈他何,是以并没有打算在这位名义上的上级面前收敛什么。 李从璟不开口,但主辱臣死,张小午却忍不住了,厉声道:“李指挥使,注意你的身份!都指挥使要如何治军,哪里有你过问的余地?” “你等级就比李某高吗?”李环反骂道,随即看向李从璟,咬着牙,“李将军要执行军务,在下自然没有过问的权力,只不过安义军到此,是为招安梁子山,还请李将军不要妨碍才好!百战军做什么,安义军无权干涉,但安义军执行军务,百战军也没有干涉的余地!” 说罢,李环转身就走。 “站住!”张小午是知道李从璟脾气的,所以他一声大喝之后,横刀骤然出鞘,上前两步,“以下犯上,目无尊卑,行无军法,你以为我不敢斩你吗?!” 李环停住脚步,顿了两息,转过身,压低着脑袋,毒蛇一般的眼睛盯在张小午身上,“有种,你就来试试!” 李环这话一说,李从璟身边的亲卫全都拔刀出鞘,这些人都出自从马直,作风向来彪悍,这一拔刀的动作都分外整齐,气势凛凛。 这边一拔刀,李绍城虽然隔得稍远,并不十分清楚他们的对话,但他拔刀的动作,几乎跟李从璟身边其他亲卫同时。李绍城刀出鞘,军令便传出:“锋矢阵!” 令旗动,七百马军迅速变阵。 显然李环带来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李绍城这边一动,他身后一人,摸出腰边的号角,扬天就是一阵猛吹。低沉的号音响起,安义军军营立即躁动起来,五百安义军军士,在各自都头队正的喝令下,开始往营外集结。 这梁子山下,火药味瞬间燃起,凝重的肃杀之气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冲击着这片天地。 两边的人刚一照面,便如同有深仇大恨,拔刀相向。战斗,一触即发。 这种事要放在治世,简直就是耸人听闻,但放在乱世,尤其是这个藩镇林立,节度使各自为政的时代,便再也正常不过。 梁子山上,山寨大门临道而建,大门边有望楼,视野开阔,楼上有人。 为首一人扶栏而立,四十岁上下,面硬如铁,着皮甲,披大貂,这便是梁子山大当家陈致远。在陈致远身后,站着一个身材较为矮小的汉子,两撇八字胡,环保双臂,此人名孙百工,梁子山二当家。 “大当家,他们这是要打起来的架势啊!”孙百工显得有些焦急,“你就不管管?” 陈致远指着自己脑袋,一本正经的问孙百工,“我脑子像是被驴踢了吗?” “这,大当家开什么玩笑!”孙百工讪笑。 陈致远的目光重新投向山下,“既然我的脑子没有被驴踢,我为何要去管他们?” “可,他们是来招安的啊!”孙百工着急道。 “老二,回头你让人给你看看,我看你的脑袋倒像是被驴踢了。”陈致远道。 “……”孙百工。 陈致远指着山下对峙的双方,对孙百工道:“你看清楚了,他们是官军。我们是什么?在他们眼中,你我都是山贼。要山贼去劝官军的架,你怎么想出来的?” 孙百工满脸羞愧,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又道:“那大当家,我们怎么办?” “等。”陈致远道。 “等?”孙百工不解。 陈致远问道:“知道小娘子待嫁的时候,唯一要做的事是何事吗?” 孙百工道:“何事?” 陈致远道:“等。” 孙百工不解道:“等?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陈致远道:“你还没弄明白吗,现在你我就像是待嫁的小娘子。而外面是两个打算强抢民女的土匪。我们能做的,就是等。等他们中间有一个赢了,我们就跟他走。” 孙百工不乐意道:“这也太窝囊了!” 陈致远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孙百工仔细想了想,“唯一还有的选择,就是帮着其中一方打赢,然后我们跟他走。” 看到陈致远的眼神,孙百工立即补充道:“当然,这是脑袋被驴踢了的家伙,才会做出的选择。” 陈致远叹道:“所以说,我们根本就没有选择。既然如此,你还烦恼什么?” 说罢,陈致远也不再站在望楼上,转身漫步下楼。孙百工又望了山下几眼,似乎有些念念不舍,但还是跟着走了下去。 章二十三 百战安义 2 李从璟简直要被李环不加掩饰的张狂气乐了。 没被气乐过的人是不会明白那种感受的,但明白过的人,一定不想再体会第二次。因为那时候你会发现,你面前的人实在是愚蠢至极,愚蠢得让你后悔跟他生在同一个世界。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的愚蠢还要你来买单。因为你并不愚蠢,所以你不能像他一样,去做那些同样愚蠢的事。 李从璟不惮对安义军动手,但就这么动手,必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不是他的风格。 但要李从璟咽下这口气,他却是怎么都不肯干的。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李从璟发现自己的智商有些不够用了,于是他决定,眼前这支看起来不错的军队,他一定要把他们收编! 不如此,不足以泄心头之恨。 安义军,李继韬……李从璟心中已经有了怒意。 “扎营。”李从璟向来不会废话,所以他没有对李环放出狠话,也没有说一些高大上的官方言辞,来给自己台阶下,他简单直接的传达下了这条军令。 于是,军令被毫不拖延的执行。 李从璟拍着张小午的肩膀,以表示对他刚才所作所为的肯定,然后又道:“下次记住,战士的刀一旦出鞘,就必须饮血。所以,不要动不动就抽刀。” 百战军开始扎营。桃夭夭的面色却不太好看,她向随行的丫鬟要了一杯水,低着头缓缓喝着,像是在思考什么。 李从璟忽然有些同情桃夭夭的贴身丫鬟,因为长途行军,这小娘子背上还要背着一个大水囊。所以她没有办法穿花枝招展的衣裳,只能着一身劲装。 本着人权主义精神,李从璟决心提醒一下桃夭夭,所以他对她好声好气的说:“随军有水车,你没有必要让你丫鬟背着那么大一个水囊的,多累,你让她放下来。你要喝水,可以让她去水车接水。” 桃夭夭抬起头,长发依稀遮住了她的眼睛,这让李从璟只能去看她的嘴唇——他总不能盯着人家的眼罩看,但桃夭夭的嘴唇实在过于红艳了些,并且小巧精致,带着一种天然的妩媚,这让李从璟觉得,盯着人家这么性感的地方看,似乎也不大礼貌。他不是君子,但他也不是一个浅薄的人,所以他有些尴尬。 好在下一刻,那两片动人的嘴唇动了,声音从里面飘出来,“我只喝自己带的水。” 樱桃小嘴固然好看,但话却难听了些。不等李从璟说什么,桃夭夭忽然接着道:“我要上山一趟。” 李从璟立马回过神,纳罕道:“为何要上山?上山去作甚?” 他不会说你一个弱女子上山,多不安全。因为桃夭夭明显不是弱女子,虽然她看起来很像。这周围的人,除了李从璟,恐怕没人能在她手下讨得到便宜。 桃夭夭慵懒的眉线显现出一丝不愉,她道:“陈致远没跟我说安义军会来的这么快,但他们却偏偏来了,这中间有偏差。偏差的原因,我得弄清楚。” 作为此番的中间人,桃夭夭给自己的定位是好人,在做好事,但她忽然发现自己有被骗了的嫌疑,将好事办成了坏事,所以她有些不愉快——这事搁谁身上都会不愉快。 李从璟理解了桃夭夭的意思,他却不在乎这个,但他想了想还是道:“还有另一种可能,可能梁子山有些麻烦。” 没麻烦,事情就不会出偏差。 “所以我要上山去。”桃夭夭说道,她将水杯递给自己的丫鬟,那架势是准备动身了。 李从璟觉得这个上山的理由不能被拒绝,而且还很有必要,所以他说:“我让人送你到山下……不成,我得跟你一同上去。” “你怀疑我的身手,还是怀疑我的智商?”桃夭夭看向李从璟,她将李从璟说出这话的原因,归结于李从璟出于对她安全的担心,但她不是一个需要别人担心她安全的人。 李从璟也看着她,并且很认真道:“你是帮忙的,而且此去有存在风险的可能,我作为被帮助的人,也作为这件事的主事,自然不能不管你。这无关你的身手和智商,关乎我对朋友的态度。” 桃夭夭怔了怔,似乎是有些出乎意料,她饶有意味的打量了李从璟一眼,清亮的眸子里满含让人恨不得杀人的趣味。 在这种眼光下,李从璟有些生气,他觉得自己被人轻视了,而且桃夭夭还**裸的表现了出来,所以他决心报复桃夭夭,于是他道:“你的腿,真的很长很白。” 以李从璟的理解,这个时代的女人,被一个男人这样说,肯定是会羞涩并且恼怒的,肯定会骂对方登徒子,然后掩面而奔,李从璟的目的也就达到。但李从璟话说完后,臆想中的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哈哈哈哈……”桃夭夭大笑而去,甩了一个背影给李从璟。 一个女人,竟能笑得如此张扬。 李从璟脸黑下来,很显然刚刚的交锋他输了。旁边的军士听见动静,都好奇的看向李从璟,这让他更加生气。 “李绍城,给老子看好军营!”李从璟咬着牙,跟上桃夭夭。 李从璟本以为他们要横穿李环的军营才能上山,因为李环来得早,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但他再次小看了桃夭夭,桃夭夭带着她闪进一旁的林子,带着他七拐八绕,从小路上了山。 作为一军主将,坐镇中央,调度全军才是他的职责,但很多时候事情是不能一概而论的,现在上山就比呆在山下等着更重要。 “如此小路你都能识得,你对梁子山很熟悉啊!”爬山之际,李从璟开口道。 桃夭夭头也不回,“很多年前,我在选盘子的时候,就到过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了然于胸。这样说,你还觉得不可思议吗?” 李从璟正在熟记地形,被桃夭夭这么一说,顿时好奇起来,“很多年前,你如何就想到要占山为王?” 桃夭夭瞪了李从璟一眼,反问道:“那么如今,你为何要领兵?” 李从璟决定不说话了,因为跟眼前这人说话实在太累,根本就没办法好好聊天,你得时刻保持自己的智商稳定在最高水平,否则就得被噎。 如果说能抄小道上山,能证明桃夭夭对梁子山十分熟悉,但当桃夭夭带着李从璟避掉一个又一个明哨暗哨时,就只能说明桃夭夭的军事素养确实非同一般。 李从璟对桃夭夭更加高看,但他不说话。 月光皎洁,青山低眉,草木闭着眼,在清辉下摇晃着脑袋,惬意非常。 李从璟和桃夭夭一路紧赶慢赶,终于上了山头。 山巅看山脚,万物都在脚下。 然而山顶上却有人影向李从璟和桃夭夭走来。 ………………………… 孙百工瞧着眼前的人,眉眼间挂着几丝忧愁,还有些许怒气,他低声道:“李留后怎么就派了五百人过来!这下可好,李从璟也来了,还带了七百人。你们双方在山下对峙,谁也不让着谁,眼下如是是好?” 孙百工面前的人很年轻,神态间有年轻人特有的傲气——此时这里只有一人傲气如此十足,那边是李环,他不耐道:“慌张什么,本使今日亲自上山来,不就是来解决此事?李留后行事自有章法,无需你多嘴。” 待胸中气顺了些,李环才继续道:“上次你来信说陈致远想要联络百战军,也是几日前的事,如今本使刚到,李从璟就带了人过来,速度怎么如此之快?这只有一种解释,便是你发现的晚了,坏事也是你坏的事,懂吗?” “陈致远也是几日前才跟大伙儿说的这事,谁能料想,这厮早早就已经通知百战军了!”孙百工恨得牙痒痒,“早知如此,我便该早日动手!” “早日动手,你有那本事吗?安义军不到山下给你压阵,你就是动了陈致远,梁子山上下就会听命于你?到时候众人四散,那才是真的坏事!”李环脾气虽然倨傲,但脑子还是很灵活的,要不然李继韬也不会派他来处理梁子山的事。 孙百工恨得跺脚,半响终是问道:“你我之前约定,由我控制陈致远,你再招降,梁子山群龙无首,我再居中策应,此事方能成。但如今百战军在侧,这事恐怕是不能如此做了。眼下如何是好,李指挥使还得赶紧拿个法子才是。” 李环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梁子山接受安义军招安,这事本就是你之前跟李留后商议好的,事情难度本身也不大,唯一的麻烦就是陈致远。这事成了之后,你也不再是二当家,而是这群人的大当家,在安义军也能做个实权指挥使。这件事对你好处如此之大,你说你是不是该多承担一些责任?” 孙百工愣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咬牙道:“李指挥使有什么法子,说来便是,孙某既然敢为这件事,又岂是那怕事的人!” 李环淡淡一笑,“如此甚好,此事本使已请留后发援兵,而你这里,则需……” 章二十四 百战安义 3 “桃大当家,别来无恙。”人影走到近前,向李从璟和桃夭夭抱拳。借着月光,李从璟能看到他的微笑。 “陈大当家,久违了。”桃夭夭并没有迎上去,而是站在原地不动,抱起双臂静静打量着陈致远,“刚上山便在这偏僻之地遇到陈大当家,如此巧合之事,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陈致远面露苦笑,再次抱拳:“个中原因,陈某定会交代清楚,还请桃大当家稍待。”说着,又向李从璟抱拳:“这位,想必就是百战军都指挥使李将军吧?幸会。” 对方的知礼让李从璟心底升起一丝好感,他回礼道:“正是李某。” 李从璟和桃夭夭的态度,并没有让陈致远太介意,他接着道:“让两位在此处与陈某说话,确实多有不敬,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还请两位谅解。桃大当家,陈某之所以恰好来此,非是巧合,实在是陈某有意为之。” “哦?”桃夭夭轻哦了一声,不咸不淡。 陈致远接着解释:“安义军来得如此之快,是陈某所不曾预料的,眼下事已至此,陈某想来,桃大当家必定上山问个究竟,除却大道,上山便只有这一条小道,所以陈某早就安排人在路上守候,所以能够及时赶到。而之所以不迎两位进寨,实话告之两位,那是因为安义军指挥使李环已在寨中。” “哦?”桃夭夭这次的声音,明显重了很多,且带上了杀意。 李从璟一直没有停止观察,这附近并无人手埋伏,因此看向陈致远的眼神就有些玩味。 感受到桃夭夭的敌意,陈致远明显也有些尴尬,他抱歉笑了两声,道:“寨中的二当家,只怕是和安义军素有来往,这回也是李环上山密会二当家,他们虽然做的隐蔽,好在陈某发现得还不算太迟。未免冲突和打草惊蛇,陈某这才到此迎接二位。” 桃夭夭盯着陈致远,接过话:“杀了李环,安义军群龙无首,梁子山接受百战军招安。” 这无疑是个好办法。 李从璟和陈致远都看向桃夭夭,似乎是被她的这个提议震惊到。 桃夭夭望了李从璟一眼,月色中李从璟的脸望着像忽远忽近,但她明显发现他眼神有些诡异,已到嘴边的话便又咽回了肚子里。 李从璟看向陈致远,微微一笑,问道:“那依陈大当家的意思,该当如何?” 已与李从璟有过不少来往的桃夭夭,透过夜色,发现李从璟背在身后的手,手指无意间弹动了两下,再回味李从璟的话,桃夭夭忽然猜到李从璟此刻内心的想法:杀了陈致远,嫁祸给李环! 桃夭夭被自己心中的明悟惊诧到,再看向陈致远时,眼神立即复杂起来,她知道,只要陈致远接下来一个回答不对,李从璟暂时隐藏的杀机便会在瞬间爆发出来,一举将陈致远格杀当场! 桃夭夭清楚李从璟的实力,她知道,要是李从璟忽然动手,陈致远必死无疑。而与陈致远同来、此刻站在一边的心腹,也难在李从璟手里逃脱。这里又是后山,梁子山的人根本无法及时赶到。 此刻,桃夭夭也终于理解,方才李从璟那诡异眼神的含义。杀李环,这么明显的制胜之术,陈致远不可能没有想到,而他不仅没有主动提出,更是没有对桃夭夭的话表示赞同,李从璟已经怀疑他有二心。 若不是观察到附近没有伏兵,只怕李从璟早已动手。 好在有夜色的掩饰,桃夭夭的眼神陈致远并不能看见。但这粘稠的夜色中,似乎已充斥着肆意乱舞的杀气,让身在其中的人,都感到不甚自在。 李从璟的问题问出来之后,陈致远直视着李从璟,道:“要杀李环不难,要将孙百工揪出来,也不难。但山下却有五百安义军。” 陈致远的话还有下文,但他没说。 李从璟没动,他道:“不错。” 陈致远继续道:“所以核心问题在这五百安义军身上。” 李从璟道:“不错。” 陈志远道:“由此观之,问题的重心其实在李都指挥使身上。” 李从璟点头道:“不错。” 陈致远继续道:“陈某从窃听孙百工与李环的谈话中得知,安义军援军已在路上。” 李从璟道:“本使却没有调援军。” 陈致远道:“都指挥使行事,自然有你的道理。” 李从璟道:“不错。” 陈致远道:“从潞州到此,不到三百里路程,安义军六日便到。” 李从璟道:“若是用马军,可提速一到两倍。星夜兼程,又更快些。” 陈致远掏出一个物什,递给李从璟,道:“除陈某之外,此物可调动梁子山上下两百余人,效力等同陈某本人。” 李从璟收下这件物什。 陈致远又道:“君子林卫先生,曾答应陈某,有用得到的时候,会全力相助。” 李从璟道:“陈大当家放心。” 陈致远抱拳道:“此番怠慢,日后必谢罪。” 李从璟道:“告辞。” 说罢,李从璟转身就走,和桃夭夭一起,沿着方才上山的路下山。 对腿脚利索的人而言,下山永远比上山快,更何况是两个身手非凡的人。 “你方才准备对陈致远动手?”桃夭夭的长发在皎月下起舞,她的声音如同在林间婉转歌唱的黄鹂,清脆动听。当然,是一只慵懒的黄鹂。 李从璟没打算瞒她,虽然这事要真做了,在情感上对同样出身绿林的桃夭夭而言,会有些疙瘩,“是。” “那你为何又改变主意了?”桃夭夭追问道。 “陈致远说的不错,山下有五百安义军。李环若死,安义军回去之后自然要受责罚,所以他们必定拿梁子山泄愤,还要用他们的人头抵罪。而百战军,却不一定会对安义军动手。”李从璟道。 “正因为你不一定会对安义军动手,所以陈致远也不能对李环动手?”桃夭夭问到这个问题时,看她的神态,还有下一个问题在等着问出来。 “这很公平。”李从璟耸耸肩。 “你认可了陈致远的这个理由,所以你没用对他动手?”桃夭夭的这两个问题,听起来都有些多余,显然是为了最后的问题作铺垫。 李从璟等着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他配合着将这些多余的问题答完,“我不是一个喜欢滥杀的人。” “那招安的事情到底怎么办?”桃夭夭问。这显然才是她真正要问的问题。 “你之前问了那么多,最后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因为想指责我办事不力,平白错过大好时机,而又不好直说?”李从璟反问道。 桃夭夭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个跟愉悦有关的笑容。 李从璟叹息道:“可以想象,你之前在跟人说话这件事情上,一定是不怎么开心的。” “为何?” “因为你很聪明,但你身边的人肯定不能像我这么聪明,所以他们经常不能理解你话里真正的意思。”李从璟道,“聪明人本就不喜欢跟笨蛋说话,而当他们不得不去说时,肯定是不会开心的。” 桃夭夭“呵呵”笑了一声。 桃夭夭沉默了半响,忽然道:“其实你根本就不认可陈致远给出的这个理由!” 李从璟意外起来,“为何?” 桃夭夭眸子亮起来,“因为陈致远若是杀了李环,举寨投向百战军,安义军再要找他们麻烦,百战军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甚至,他们可以直接先跑到你们军营来,寻求庇护。如此一来,安义军根本就没办法找他们的麻烦,因为安义军明显不具备挑战百战军必胜的把握,也没这个必要!” 李从璟这回是真正叹了口气,他懊恼道:“看来我方才不该夸你聪明,人在受到他人的正面激励这种心理暗示之后,思维一定会更活跃的。” 桃夭夭静静盯着李从璟,不说话。 李从璟没办法,只得解释道:“但这至少是一个说得通,而且也容易接受的理由,不是吗?” 桃夭夭还是不说话。 李从璟拍拍脑门,铁质头盔在他的手掌下发出“嘭嘭”的声响,“良禽择木而栖,若是我亲自前来,还对付不了一个李环,那他陈致远又有何理由归顺百战军?还不如直接去投了安义军。他在等,等我解决掉安义军这个麻烦。等我证明我值得他归附。” 桃夭夭没好气道:“如此一来,他的心思可谓不纯,以后真要是投在你麾下,他还想有好日子过?” “所以他给了我这个信物,又让我去君子林,这既是他在赔罪,也是在表达他还是有事百战军之心的,只是目下的境遇让他不得不如此做罢了。他身为大当家,要为麾下属众的未来考虑,希望我能谅解一二。”李从璟将陈致远给他的物什抛给桃夭夭。 “那你谅解了?”桃夭夭问道。 “你说呢?”李从璟看了她一眼,反问。 “现在我们去何处?”桃夭夭换了个话题。 “君子林。”李从璟道。 “你不是不信那真有隐士大才么?”桃夭夭没好气道。 “现在情况不同了,陈致远此举,不会是没有用意的。”李从璟道。 “你真没有调援军?那安义军来的援军你怎么对付?”桃夭夭又想起一个问题。 李从璟看了一眼夜空中孤独的弯月,心想难道月亮会让女孩子的好奇心变强,问题变多?之前没发现这个规律啊,“所以我才决定去君子林,看看能否有什么惊喜。” “你把陈致远的信物给我作甚?” “给你玩儿,我用不着。” 章二十五 百战安义 4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嘹亮而整齐的读书声,如飘荡在林间的晨雾,洗涤着昨日的杂尘。 青山深处更青山,君子林就在青山之畔。青山之畔有青竹,青竹脚下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农田错落,小桥流水,田舍依依,鸡犬相闻。 当李从璟站在这副画面前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一夜不曾相合的眼眸,分外清明。他闭上眼,张开双臂,如在轻抚田埂上的读书声。 “这便是君子林了。” 缓缓睁开眼,李从璟轻声道。 “见识不错。”桃夭夭捧着水杯,站在李从璟身旁。 两人穿过小道,往村舍行去。看村舍中房屋的数量,仅二十来户,还不足一里,应该不是一个里的建制。地里或者路上的村民,望见李从璟和桃夭夭,眼神中有好奇之色,但也仅此而已。相面碰见了,这些村民还会主动向两人行礼。 路上没有跑闹的孩童,孩童都在私塾里。 私塾建在一个没有栅栏的院子边,仅一面有墙,其余三面用吊着竹帘。竹帘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少年,正在诵读《大学》。 李从璟在私塾外停下脚步,一时竟然有些不忍上前去打断这些读书声。山外烽火连天,山里这一个小角落,却有一片难得的宁静。 盘膝坐下,李从璟轻声道:“许久不曾听先生授课,今日便再做一回学生也好。” 桃夭夭奇怪的看着李从璟,一时无话。她发现她越来越不懂,这个年轻的有些过分的一军统帅。认识他越多,就会越多发现他身上的矛盾。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桃夭夭环保双臂斜靠在柱子上,抬头望着天外天。 许久之后,李从璟已经和私塾的主人对坐在竹亭中。 此处号称君子林,私塾的主人跟君子自然有关,坐在李从璟面前的,是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儒生,一袭青袍,举止从容,而眼神清明。从风度上来说,确实像是一个君子。 在老儒生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儒生,不到而立之年。 “君子之德,风。李某一路行来,见村民皆知礼,且神态安宁,无忧惧之色,私塾学生皆精神饱满,识学上进。卫先生居一地,则教化一地,的确无愧君子之称。”李从璟由衷道,他先前不信此地有大才,现在开始有些信了。 老儒士卫行明,是这君子林的主人,他从年轻儒生手中接过茶杯,递到李从璟明前,缓缓道:“道之不行,久矣。道之不可行,当此之世。然我辈既是读书人,总得不辜负那几卷圣贤书。” 李从璟饮茶一口,赞一声“好茶”,然后道:“君子中庸。卫先生何必耿耿于怀,有所为总比什么都不为的要好。” 卫行明微微摇头,似是有些惆怅,“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夫子之言,犹未敢忘。当此乱世,本是我等书生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之时,卫某苟活于山野,已是忘本,如何担得起将军之赞。” 说着,卫行明又问道:“将军也知中庸之道?” “不出夸张之言辞,不行极端之事,便是中庸。”李从璟道,“君子不坐垂堂,先生无咎。” “想不到将军也是饱读之人,失敬。”卫行明作了一揖,叹了口气,“道家之士,求独善其身,是以可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不看世道之艰难。而我儒家学生,蒙夫子之教,莫不以入世为途,以天下黎明百姓之难为己任……罢了,且不说这些,将军此行,必有所图,不妨说来。” 小院里有黄毛幼鸡一群,叽叽喳喳跟在母鸡身后,在院中找些吃食,你来我往玩闹得不亦乐乎。桃夭夭饶有趣味打量着这些卑微的生命,脸上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鸡群在她脚前停留,她便蹲下来,仔细注视着这些小生命,默不作声。 “婶婶,婶婶!”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不知何时跑过来,怯生生站在桃夭夭身旁,拿手指尖轻戳她的胳膊。 桃夭夭这才发现原来“婶婶”这个称呼,却是眼前这干净的女童给自己的,一时间有些哑然失笑,心里问自己:我已经这么老了么? “怎么了,小妹妹?”桃夭夭柔声问道。 女童拿手指指了指桃夭夭的腿,小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婶婶,天这么凉,你膝盖露出来,不会冷吗?” 长皮靴,短皮裤,桃夭夭膝盖上下部分确实是常年露在外面的。但是天地良心,这跟冷真的有关系吗? 桃夭夭哈哈笑出声。 亭子里,茶香四溢,李从璟将陈致远的信物交给卫行明,然后将梁子山眼下局势简单对卫行明说了,躬身问道:“梁子山困局,先生何以教我?” 卫行明抚着额下的胡须,眉头微皱,“梁子山大当家与某有旧,此时他有难,某定然设法相救。在将军看来,此番梁子山困局,最核心问题在何处?” 李从璟道:“自然是安义军的援军。” 卫行明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安义军援军之危,解之倒是不难。” 卫行明有法子解决安义军援军的问题,李从璟自然高兴,于是他问道:“那先生需要些什么?” “需要什么?”卫行明微微一笑,“什么都不需要。” “什么都不需要?”李从璟怔了怔,他很少去重复别人的问题,这只有在他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的时候才会如此,“先生一人足矣?” “一人足矣。”卫行明笑得愈发从容。 “一人退千军,先生大才!”李从璟心想:我虽能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但这种事我却想都不敢想,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竟敢夸下如此海口,逗我呢?“不过先生可否告知,你打算如何去做?” 李从璟觉得这卫行明太装逼了些,他忽然想起,古时候的人貌似都有装神弄鬼的爱好,越是面对别人难解决的问题,他越装逼,愈发胸有成竹。但李从璟可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所以他必须问得清楚些。 不等卫行明接话,院中忽然传来喧闹声,声音不大,但也足够打断李从璟和卫行明的谈话了。 卫行明身旁的年轻书生,闻声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回来,向卫行明汇报说:“赵二家的狗,吃了王生家的鸡,死了。王生要赵二赔鸡,赵二却说王生故意毒死他的狗,要他赔狗。两人自己不能解决这事,所以来找父亲决断。” 卫行明向李从璟拱手道:“乡里琐事,将军见笑,容某先去处理一二。” 李从璟笑道:“先生德行服人,乡里有事才会请先生决断,先生不必过谦,请。” 三人从屋里出来,那赵二和王生正在争论,王生一言不发,赵二却言辞甚激。李从璟也想看看卫行明除了书读得好,处理事情是否得体,所以旁观不语。 卫行明招呼两人坐下,又将事情从头到尾问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不急不缓道:“赵二,你的狗为何要吃王生家的鸡?” “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他家的鸡跑到了我家地里,我的狗才会吃他的鸡。”赵二道。 “我家的鸡,才不会跑到你地里。你地里什么都没有,我家的鸡怎会跑到你地里?”王生不服气道。 卫行明伸手制止王生,严肃道:“我没让你说话,你便不要插话。”然后又对赵二说:“你看到他家的鸡,到了你家地里?” “虽然没看到,但如若不然,我家的狗怎么去吃他家的鸡?卫先生,你也知道,我家那狗最听话了。”赵二辩解道。 卫行明摇摇头:“你没亲眼看到,说的话便不能作数,事实存在于耳目,而不存在于猜想。子仁,你去问问乡亲,有没有人看到赵二家的狗,是如何去吃了王生家的鸡的。” “是,父亲。”卫子仁应声而去。 卫行明这时对王生道:“狗要追上鸡,很难。但你的鸡却让赵二家的狗吃了,而赵二的狗偏偏还死了,此事不同寻常。我且问你,你是否对你的鸡做了手脚?” “这,卫先生,我怎会对自己的鸡做手脚。”王生连忙道。 卫行明摆摆手,“有没有做手脚,口说无凭。刘老,你识得药理,就麻烦你一趟,看看鸡的残骸和狗胃里是否有毒。” “好,卫先生稍等。”村中一个老人道。 李从璟看到这里,已经暗暗点头。卫行明解决这件事,顺着事情发生的顺序去问,逻辑清晰,且断事不受人情与经验困扰,而是寻求证据,这做事的方法便是没问题。 卫行明却又开始说话了,“狗一般不能逮到鸡,今鸡却被狗逮;狗吃鸡一般不会死,今狗却死。事出反常,必有其因。此事之因,只能是在人为。赵二,王生,你俩之间,必有宿怨未解。” 说着,卫行明又开始让人去了解他们的宿怨。 听到这里,李从璟已经暗暗赞叹,这卫行明逻辑缜密,行事章法明晰,是个干才。且态度随和,德行非常,让人信服,看来是个人才。念及于此,李从璟心中已经暗暗动了心思。 李从璟出镇淇门,有了孟平、李绍城、蒙三等人,再加上军中培养提拔,手下将才并不缺,幕僚也有了莫离;但政事方面就差得多了,仅有镇治的章子云和王不器两人。四族年轻俊逸虽也能用,但日后李从璟必然不会局限一县一州之地,对真正的人才,尤其是日后若是升任刺史节度使,对政才的需求量就大了。 眼下接触到的卫行明,无疑让李从璟“胃口大开”,若是他真能退了安义军援军,那便是军政全才。听说他有两个儿子,有其子必有其父,就算他儿子暂时差些,也能培养。 看来这次梁子山之行,注定收获不小啊。 想到这,李从璟再看卫行明时,就像赵二家饥饿的狗,看见了王生家肥美的鸡。 章二十六 百战安义 5 事情在卫行明的布置下,很快被查明。原来赵二和王生本就有田地界线之争,这争端还是源自于上辈,为此两人没少互相使手段。这回王生将毒药放在死鸡肚子里,丢在赵二地里,很快就被他家的狗发现给吃了。 至于田地界线之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卫行明本着彻底解决问题,为乡里谋福祉的原则,也帮着双方解决了。最后,赵二和王生,在卫行明的劝说与感化之下,握手言和,此事也就圆满解决。 李从璟这时候却开始不解:难道山林之中还真出隐士大才?李从璟心中的答案依旧是否定的,此事反常,必有其因。只不过这因,李从璟虽一时弄不清楚,往后却必然是会明白的。 晚间,李从璟从卫行明处告辞。 “先生既然有法退安义军,本使稍后自会派人过来,以保与先生随时联系。此番先生去退安义军,虽说是因为陈大当家的缘故,但对我百战军而言,亦是厚恩,若是此事果真了却。时候本使定当后报,以谢先生之情。”李从璟拱手道。 “李将军多礼了。”卫行明拱手笑道,“陈大当家乃我故交,他有难,卫某自当相助。” 从君子林离开之后,桃夭夭耷拉着眉毛问道:“李将军,你不会真信这书生能以一己之力,退安义军千人吧?” 李从璟无奈道:“若不如此,还有什么法子?希望卫先生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桃夭夭却是不信,“你真没有派人回去叫援军?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李从璟哈哈大笑。 回到梁子山下,李从璟立即叫来李荣,让他安排人手与卫行明接洽。因为安义军稍后才会到来,所以卫行明也没有立即动身,但正因为如此,李从璟才要时刻掌握卫行明的动向,免得被他忽悠,到时候应变都来不及。 自打到了军营,桃夭夭便带着她的丫鬟,跑到一边去晒太阳,似乎此间的事情已经与她无关。事实上,安义军援军若是能退去,问题并没有被解决,核心又回到原点,即面前的李环五百安义军,要怎么对付他们,还是得李从璟来伤脑筋。 当日午后,李从璟升帐聚将,召开军事会议,来研讨此事。 李绍城想了想,沉吟道:“这一日来末将观察安义军已久,从安义军军貌军械来看,其战力着实不差。但我等要对付他们,却也是稳操胜券,毕竟我们人多,而且兵种上也占些便宜。” “但攻打安义军,这件事却是做不得的。”莫离道。 李从璟点点头,然后问李荣,“潞州方向,斥候报回的最新消息如何?” 李荣道:“往潞州的斥候,按照将军的部属,末将已经远放探子到三十里的位置。而且三十里之外,视野开阔,可看到十里之外的道路。也就是说,一旦潞州安义军前来,在四十里之外,就会被我们发现。” 李从璟问道:“那李环派出去的斥候呢?” “这小子倒是也狠,原本他们除却派人往回联系援军,斥候只不过外放了十里,见我们如此,也将斥候放到了三十里之外。”李荣道,语气中有些愤愤然,“因为将军有令,所以斥候都的人并没有向对方发难,不过双方现在就像是拿刀争道,危险得很。” “派去潞州城的斥候可有传回消息?”李从璟不仅让李荣远放斥候,还让他派人想办法避过安义军的探子,直接去潞州,打探安义军援军的第一手信息。 当时李荣对李从璟的这个命令很惊讶,但他也素来知道,李从璟无比重视信息的掌握,因此并没有提出异议。现在听李从璟问起,李荣道:“还没有。” 就在这时,有斥候回营,正是到潞州的探子,他带回了最新的消息:“潞州安义军派遣援军两个指挥,尽皆马军,正往梁子山赶来。这些马军昼夜兼程,采用急行军的方式,预计今晚寅时左右将会到达梁子山。” 安义军承自昭义军,昭义军是老牌方镇军,是以有一千多马军,并不足为奇。 “现在是申时两刻,距离寅时只有不到六个时辰了!”张小午看清楚时间之后,提醒道。 四个时辰之后,安义军援军便有可能到达,卫行明虽然说得胸有成竹,但李从璟安能将全军安危,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而且还是一个并不熟识之人。若是寅时安义军果真到达,姑且不说整编梁子山,估计百战军自个儿都要被安义军整编。且对方又都是骑兵,百战军就是要退,恐怕都不太好退。 说到底,李从璟不会主动进攻安义军,但安义军却不一定不会主动进攻百战军。 “大哥,眼下该当如何?”李绍城急切问道。 面对李绍城的问题,李从璟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半响,道:“如今你我得到安义军援军寅时会到的消息,那么李环,定然是也得到了。“ “李环得知大军将至,必定稳如泰山,同时加强军营防备,以防出什么意外。”莫离接过李从璟的话茬,显得极为顺溜,他说话的神态,近乎是老神在在,那把折扇又轻轻摇动起来,“我马军虽多,但强在冲阵,若是李环固守,怕是难以得手。” 李从璟看了莫离一眼,道:“而一旦我军进攻受挫,安义军援军到了,腹背受敌,此番不仅招安不得,反而白白折损兵马。” “所以我们不能强攻李环。”莫离下结论道。 说到这,李从璟竟然微微一笑,他道:“李环有所持,所以稳如泰山,但若是我们打破他所持的东西,他必然举止慌乱。” “比如说,杀尽他的斥候。”莫离看向李从璟,手中的折扇摇晃得更加起劲,那一方河山的水墨画,仿佛更加生动起来,“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人总是免不了慌乱的,即便是只慌乱一阵,也就够了。” 李从璟放在将按上的手,轻轻敲打桌面,不急不缓道:“李环发现斥候被杀,自然能猜到是我做的,必定恼怒,说不定还会来营前骂我。但却不敢主动进攻我军,因为他打不赢。” “在明知有援军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必要和我们打。那么他面前就剩下两个选择,一是静等援军到来,二是采取一些行动。”莫离道。 李从璟看着莫离,一字字道:“若是他静等援军到来,便也罢了,若是他采取一些行动……” 莫离“啪”的一声收拢折扇,也一字字道:“那对象就只能对梁子山。他会联系梁子山二当家孙百工,先拿下梁子山。他们本就占据在山门口,若是拿下梁子山,退入寨中,则进可攻,退可守,足以应对一切险境。” 诸将看着李从璟和莫离一问一答,只觉这两人就像说书一般,众人根本就只剩下听的份,半分插不上嘴。而两人说着说着,竟将问题都说透彻了。是以一个个都张大嘴,愣在那里,如看戏一般。 李绍城等人自然不知道,李从璟和莫离自小生活在一起,没少争论过问题,也没少协力解决过问题,这一套问答的做法,就是在他们长久的合作中产生的。 李从璟又开口了,他道:“李环联系孙百工紧急举事,因为事态非常,所以两人不能通过下属,而一定需要见面。” “要见面,则要么李环上山,要么孙百工下山。”莫离道,说罢微笑着“唰”的一声,打开折扇,又开始轻摇起来。 “所以,我们要抢在他们前面动手。”李从璟道。 “李环想等援军,可是他却等不到了。”莫离道。 “所以不管他稍后选择静等,还是行动,最后的结果都一样,他都要去行动。”李从璟道。 莫离呵呵一笑,“问题解决了。” 李从璟也笑了,笑得从容,也笑得分外奸诈。这两人面对面笑着,既像是两个神经病,又像两只狐狸。 孟平忍不住以手扶额,只有他知道,每当这两人露出这副表情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个奸计就此诞生了。 李从璟突然起身,神色一肃,他喝令道:“李荣听令!” “末将在!”李荣抱拳道。 “着令你集结三队斥候,在戌时两刻,天色完全放黑之后,猎杀三十里之内,所有安义军斥候。并保证这片区域内,明亮之前没有一个活着的安义军!”李从璟道。 “得令!”李荣应诺。 李从璟又看向孟平,喝令道:“孟平听令!” 孟平眉头一紧,立即抱拳:“末将在!” “着令你挑选军中精锐五十,立即集结。戌时天色放暮之后,自小路上梁子山,联合梁子山大当家陈致远,掌控山寨局势!若孙百工下山,则不必让他再上山;若李环上山,则杀之!”李从璟道。 孟平面色肃然,“末将得令!” “李绍城,你率本部两都骑士,在孟平得手之后,上山助其掌控山上局势!”李从璟道。 “是,将军!”李绍城应诺道。 “本使坐镇军营,掌控全局,应对安义军!”李从璟最后道。 ———————— 章二十八 百战安义 7 陈致远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合过眼了。任何一个小娘子,若是面对家门口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壮汉,在等着打倒对方抢走自己,而自家里,又还有一个随时可能谋害自己性命的妹妹的情况时,都是不可能睡得好的。 之前若是失眠,陈致远会站在自己楼阁最高的那个窗台前,或者干脆坐在屋檐上,去眺望远方的夜空。但是这两日,每当陈致远看到山下的两座军营,心情都不会愉悦到哪里去,所以这些习惯也就没了。 灯火昏黄,油灯的火苗,在晚风中摇曳着,照得屋里的柱子和家具的影子,都在晃动,像一群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恶鬼。陈致远坐在房里,拿起一本书在看,他眉头微皱,显然读书并不是一件让他感到很愉悦的事。他本想喝点酒,但想到山寨上下面对的局势,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丢开那本不知名的书,陈致远索性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陈致远起先并未在意,但是下一瞬,他眼睛陡然睁开,黑色的眸子里射出慑人的光芒。眼眸迅速左右转动,那表明他正在凝神细听,也正在快速思考。 “大……大当家,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一个喽啰冲上楼,向陈致远急声喊道。 陈致远已在窗前。 他右手反握着刀。 阁楼周围的情况他已尽收眼底,那些在别人眼中还看不出差异的院子,已经让他脸色泛白。 陈致远知道,对方出手了。但对方是谁?孙百工?李环?还是李从璟? 他没想到,他精心布置的小院警戒线,竟然会如此不堪一击——对方何其精锐! 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垂着一根麻绳,只要他拉动麻绳,全寨都会知道,他这里出了情况,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但若他真到了需要拉动这根麻绳的时候,拉与不拉,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就像现在。 一个黑物向他袭来,陈致远反手一刀,那物什就成了两半,落在他脚前。 突然,陈致远眼神一凛。他已经认出了那是什么。 几乎是同时,一个人影已经落在陈致远窗外。 来人没有蒙面。 不仅没有蒙面,还身着锁子甲。 两人隔着窗相望。 陈致远并不认识对方。 那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像是没有感情,他道:“我家将军让我带来的信物,想必陈大当家还认得。我代我家将军前来,招安梁子山,并且请陈大当家协助,捉拿孙百工。” 这人的话,直接,简单,不绕弯子,也似乎没有人情味。他自然是孟平。 陈致远冰冷的眸子看着对方,道:“李从璟已经解决了李环,还有他的援军?” 孟平道:“这里的一切,都已在都指挥使掌握之中。陈大当家若是没有什么问题,请让你的人放弃抵抗。” 孟平指着楼下院子里的人,那里还有一些个喽啰,在与百战军军士对峙。 陈致远脸色不善,他沉声道:“你们杀了我的人?!” “我们杀了你的人。”孟平用平静的语气,几乎是复述了一遍陈致远的话,他直视陈致远的眼睛,“不过,陈大当家应该明白,以眼下的局势,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若是陈大当家此时还要拖延,恐怕这山寨里还会生变,到那时,你我都要死。” 陈致远知道孟平说的是孙百工,他也知道孟平说得很有道理,但他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要问,他说:“你们能从后山上山,我不奇怪,但是你们怎么可能一直到进了我的院子,我才发现?” 这关系到一个人的骄傲和尊严。恰巧陈致远是一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都很看重尊严。陈致远自认为不是一个无能的人,他布置的防线,不可能那么无力。 孟平道:“陈大当家是想说你布置的岗哨?虽然很遗憾,但我不得不很明确的告诉你,你的这些人,在朝廷正规军精锐面前,什么都不是。” 陈致远脸色阵青阵白。 “这不是末世,朝廷军队没有腐朽;这是大争之世,天下强军如林。陈大当家的这些人,很不够看。”孟平道,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没有藐视也没有高看,“你更加不知道,百战军在练兵一事上,有多严格的标准。” 最后,孟平露出一个笑容,像孩子一般,他指着楼下一个人说道:“如果这还不够,那加上她如何。” 陈致远看到了桃夭夭。她一只脚跨在木栏上,手枕着膝盖,身子前倾,望向山外。百无聊奈,又英姿飒爽。 陈致远脸皮抽了抽,他让开身子,收起刀,说:“请进。” 然后陈致远对楼下道:“将杨峰,马六给我绑了!”见孟平看过来,陈致远摊开手,道:“这都是孙百工收买了的奸细。” 安义军军营,李环正在望楼上,注视着戒备同样森严的百战军军营,眉头微皱。 他的副将走上来,以半步之差,站在他侧后。 “指挥使准备静等援军到来?”副将开口问道。 “不然又能如何?这是最稳重的做法。”李环道。 副将轻叹口气,道:“只怕未必是。” 李环扭过头,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副将微笑道:“指挥使已经想到,又何必问属下?” 李环重新看向前方,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你是说我们能调援军,李从璟也能调?” 副将知道如何将功劳都归结到李环身上,他接过话,道:“将军自然能够想到,李从璟调的援军,只怕未必会到这里来。” 李环冷笑一声,轻蔑道:“李从璟自认为人马比本使多,定然能吃得下本使,所以他若调援军,一定会派去路上,直接拦截本使从潞州请来的大军!” 副将欣慰道:“指挥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李环傲然道:“本使自然不会做那蠢事。”说完,他转过身,道:“只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当不得真。若是本使捕风捉影,自己先乱了阵脚,让李从璟有机可趁,才是真正的愚蠢!” “如若是真的,那该如何?”副将眼有忧色,“李从璟仗着人比我们多,把我军斥候都截杀了,我们又不能出去打探消息,自然掌握不到最新情况。这李从璟这手的确恶毒,非阴险小人不能想出此计!” 李环冷笑道:“只怕就算有斥候,也不一定能够探知百战军援军的动向,谁知道他们走哪条道,本使又没有那么多人可派,能监视每一条道!” 副将感叹道:“若是指挥使手中有千军万马,何事不可成?只不过,指挥使,即便李从璟没有调集援军,此番我大军到来,不能拿下李从璟与梁子山,指挥使的功劳也要打折扣啊!” 李环的脸色变了变。 副将继续道:“这回留后让指挥使来招安梁子山,本来功劳都是指挥使的,也是留后看中指挥使。只是闹到现在,让援军来之后动手,指挥使的才能便得不到体现,日后说出去,无论是对付李从璟的功劳,还是招安梁子山,都是援军的战绩。援军没来,我五百安义军,什么事也没做。指挥使此行,劳心劳力,却未必能够分得一碗汤了。” 这个时候,李环脸色才真的不好看了。 副将又道:“若是百战军真有援军,我们面对的局势就不容乐观了,若是大军没有突破百战军封锁线,我们的形势就危急了。即便是百战军没有援军,这梁子山的功劳,也到不了指挥使手里了!” 李环眼神一阵闪烁,半响一拍栏杆,咬牙道:“本使之所以等到现在,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现在,你给我去联络孙百工,让他下山来,我要他今晚就起事。等李从璟明日一醒,梁子山已是我李环囊中之物,他是死是活,还得看本使心情!” 副将立即激动起来,忙道:“指挥使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一个时辰之后,孙百工进了李环的大帐。 “山上形势如何?”李环在案桌后稳如泰山。 “将军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没有半分差错!”孙百工点头哈腰,“指挥使叫我来,莫不是要行动了?” 李环不置可否,慢条斯理道:“陈致远人在何处?” “自天黑,就在他那小楼上,我的人都盯着他!”孙百工道。 李环又问道:“本使若今夜派人上山,你能否保证本使的人,可以顺利抵达陈致远的住处?” “这个自……自然!”孙百工连忙道,“若是将军带人上山,今夜就是陈致远的死期,梁子山上下两百人,都将归于李环麾下!” “好!”李环站起身,“今夜我大军将到,本使作为先锋,自然要先行接手梁子山。本使也不等你诱杀陈致远了,那样太麻烦,也容易生变。快刀斩乱麻,本使决定亲自带人上山,直捣黄龙,将陈致远拿下。到时候陈致远一死,又有本使威慑,你再振臂一呼,梁子山上下,除却接受招安,别无他选!” “将军,英名,英名!”孙百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恭维道。 “你且先去安排,将岗哨都换成你的人,务必保证本使大军上山之后,能畅通无阻直扑陈致远住处!”李环一挥手。 “是,是!” 当下,李环让孙百工去准备,自己悄悄点齐了一百来人,暗中集结。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山上信号传来,已经蓄势待发的李环,随即带人涌上山。 到了山寨大门,孙百工正站在辕门平台上,向李环招手。 李环舔了舔嘴唇,拔出横刀,带人冲进大门。 章二十九 百战安义 8 靠山立寨,对外防御工事,自然是多建在山寨大门之外,这样一来,一旦有战事发生,也都是发生在山寨外,而不会对山寨内部造成多少损失。而一旦进了山寨大门,里面的防御工事就会大大减少,甚至是寥寥无几。 这和城市一样,一旦突破城防,进入城内,守城一方基本就已经输了。巷战虽然也有,但巷战,并不是在每一个城市攻防战都会出现。就算出现,战争烈度也会有很大差异。 城防依托城墙,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当李环踏进梁子山山寨大门的那一刻,他心中就悄然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今夜之事,他已经成功了一半,在往上,即便是遇到一些抵抗,他相信,以他身后百名安义军,要应付一切垂死挣扎,都已经绰绰有余。 但是李环忘了一点,有一种情况下,主人家会专门打开门,放强盗进来。 这种战术,就叫做关门打狗。 李环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孙百工在前方引路,但他离自己的距离太远了一些,这个时候,他应该过来跟自己接头才对。 这大道两旁,似乎总潜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之气,让李环心跳格外快一些。 李环忽然抬起手,让队伍停下来。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最后一排安义军,才刚好进了大门。而前排的安义军,已经走上大门平台,要接手大门的控制权。 抬手后,猛然间,李环抬起头。 他看到,侧前不远的一处山包上,一个人影,正孑然而立。 他背靠弯弓一般的皓月,那弯月如他身影一般高,他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漆黑的轮廓。那是一个全身披挂的人影,静默的头盔,飘动的披风,还有腰间的横刀,线条如此明朗,勾勒出一个英武不凡的形象。 李环怔了怔。 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他对这个身影如此熟悉,熟悉到痛彻入骨。虽然,几天前,他还未见过这个身影。 李从璟! “吱呀……” 一个声音钻进李环的耳朵响起,清脆,而且突兀——那是关门的声音。 “夺门,别让大门关上!”李环突然回头,大声吼出来,一边吼一边狂奔。 “放!”一个声音,不知道在哪里响起,几乎与李环的声音同时。 “咻”“咻”的破空声,如晴空炸雷,毫无预兆响起,如暴雨落地,连绵不绝。 箭雨如蝗,将安义军笼罩其内。黑夜,成了利箭最好的掩护。 这是一首铿锵的乐章,兀一响起,就是如山峦起伏一般的重音。 箭头撞击在铠甲上,发出“嘭嘭”的金属交接声;箭矢插进泥土里,发出“呼呼”的低音;利箭入体,惨叫声此起彼伏。 安义军最后那几排军士,受到重点照顾,箭雨密集得让人睁不开眼。那些军士,瞬间一大半身体变成了刺猬,没有一句话,便无力软到下去。 “指挥使当心!” “敌袭!” “退!” 这道路不窄,但是这道路宽敞,却根本无处可避。在接连不断的箭雨下,安义军瞬间大乱。 那些信心满满,步履从容走上大门平台,准备接手防御的安义军军士,一个个都发现,对面方才还满面笑容的山贼,瞬间面冷如钢,他们手中的长刀,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反击,反击!”李环被自己的亲卫护住身体,所以并没有受伤,但他的亲卫却已没了气息,他怒火攻心,恨不得上天入地,但他不忘指挥他的军队,“后排夺门!” “给山下军营发信号,让他们上来支援!” 硬着头皮迎着箭雨,安义军开始向两边向他们放箭的敌人冲过去。只有先解除弓箭手的威胁,他们才有生存的机会。 山寨大门之后的地形相对平坦,自然也不可能是一线天,之前放箭的军士,与这些安义军,几乎没有海拔差异。所以安义军一冲过来,这些弓箭手就要撤退。 但这些弓箭手,只有小部分撤退,剩下的人,则是丢掉弓箭,拔出长刀,就迎着过来的安义军冲上去。 更有大部分人,手里竟然端着丈八长槊! 他们身着百战军锁子甲。 “杀!”喊杀声冲天而起,如炸雷在这黑夜里炸响,接着便是隆隆脚步声从四面八风传来,震耳欲聋! 李环看到,不仅是道路两边,路前方,也有大群军士冲杀过来。 黑压压的一片黑衣军,超出两百之数。这些军士冲出来,并非一盘散沙,而是阵型严密!或为几十人的大阵,或是几人一组,为小阵。 这些都彰显着,这些军士,皆训练有素。 他们都是百战军马军精锐! 此情此景,让李环脑袋一阵眩晕。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百战军?这里怎么会有埋伏?孙百工怎么会出卖他?李从璟何时已经上了山? 李环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但再多的疑问,也不能帮他挡下眼前百战军攻来的刀枪! 他怒吼着,咆哮着,身形矫健,手里的横刀极速挥斩,挡下一把把斩来的刀,切开一个个杀来的百战军军士的喉咙。 但他的面前,有越来越多的百战军;而他身边,安义军却越来越少。他的同袍嘴里吐着血,身体流着血,在他身旁倒下,倒下他脚下死去。那一双双圆睁的双眼,像是在诉说他们的不甘,像是在控诉他的无能。 他曾近承诺过他们,要带他们立下赫赫战功,要带着他们升官发财,要带着他们封妻荫子!但是现在,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僵硬,他们年轻的生命已经凋零,他们沸腾的热血逐渐冷去,他们的尸体在被敌人踩踏,他们的首级将成为别人的军功,他们的妻儿,将就此失去生活的支柱! 李环一直相信,他的将士,是最好的将士,假以时日,他们都能飞黄腾达,都能光宗耀祖。他们战力卓越,纪律严明,勇敢无畏,但是现在,他们面对一把把丈八长槊,只能无力的倒下,无助的死去。 “指挥使,快走!”李环听见有人在喊,那是“大门牙”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指挥使,援军,援军怎么还不来?”那是李环的亲兵队正,他的半边肩膀,都给人削掉,浓稠的血水流了一地,渗进土地。 “我不想死!”他听见有人在大喊,但是他马上又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嚎,然后那人就没了声音。 一百名安义军,在经过几轮箭雨之后,又面对两百余百战军,和大量梁子山徒众的围攻,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就被斩杀殆尽。 “啊!”李环嘶吼一声,他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他前进两步,挥刀向面前一名百战军斩过去。 但是不等他长刀落下,他的身体就那人用长槊拍倒在地。 李环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指挥使……”最后剩下的四名负伤安义军,围拢过来,有人将李环扶起来。 李环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左右,入目都是平端长槊,杀气腾腾的百战军。这些百战军将他们围在圆心,他已经无路可退,他已经生无可生。 李环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横刀,他突然仰天大吼道:“李从璟,你给我出来!” 然后他看到面前的百战军分开一条道,一个披甲将军,一步步走过来。 他对他是那样熟悉,他对他是那样痛恨,他对他是那样不解。 李环盯着眼前这个比自己更年轻,却已经是一军都指挥使,现在正负手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家伙,缓缓举起横刀,道:“李从璟,你可敢与我一战?!” ………………………… 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家伙,默然了一小会儿,一寸寸拔出腰间的刀。 “来吧。”李从璟说。 李环却未立即动手,他沉默片刻,忽然怨恨着问道:“你是何时策反了孙百工?” “孙百工无需我去策反。”李从璟平静道,“我早已控制梁子山,孙百工去你军营之后,我本不打算让他有再活着上山的机会,但他却主动说出了你要上山的计划。他是个小人,你知道的,小人总是比较怕死。” “原来如此……”李环惨笑两声,“我本不该相信这种小人的……” “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君子也未必可信。”李从璟说。 “哦?” “有些君子是不会对小人守诺的。你我这样的人,在君子眼中,可能都是小人。”李从璟微微一笑。 李环怔了怔,他看着李从璟,嗤笑道:“此时,你为何自称‘我’,而不自称‘本使’了?” 李从璟看着他,认真道:“对死人,我总要尊重些;对即将要死的对手,我也会尊重一些。” 李环愣了愣,双眼逐渐被怒火点燃,他再次提起横刀,在包围中一步步走向李从璟,道:“李从璟,就让我,来会一会你手中的刀!”说罢,突然疾步而上,一刀直取李从璟咽喉。 李从璟一动不动,直到刀已近在眼前,才忽然进步、错身、挥刀。 刀锋掠过李环的喉咙,切开了他的气管。 两人错身而过。李从璟归刀入鞘,而李环则僵硬在原地,血雾从脖子间喷洒出来。 “好……快的刀。”动作停止的李环呢喃道。 说完这句话,他眼神开始涣散,身体无力在跪倒在李从璟腿旁。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李从璟道:“放……他们一条……生路。” “放心,我会收编他们。”李从璟没回头。 李环倒了下去,就倒在李从璟脚边,再也爬不起来。 “打扫战场。”李从璟道。说完他抬起头,望着远天,轻叹了一口气,“这里的事情,结束了。” 他本来坐镇军营,得知李环要上山之后,才到这里来。 至于山下四百安义军,在百战军威慑下,即便是接到李环的支援命令,也不敢有分毫异动。因为他们一旦分兵出营,看百战军那架势,就会进攻。 李从璟站到辕门平台上,扶栏远眺。 这时有斥候来报,说:“潞州安义军一千马军援军,在据此五十里时,被一人拦住,之后退回潞州!” 章三十 降者不杀 “潞州安义军一千马军援军,在据此五十里时,被一人拦住,然后退回潞州!” 李从璟错愕不已,着实愣了好半响,才哑然失笑,“这事,还真让那厮给做到了。” 莫离犹是有些不信,折扇顿在胸前,机械性的摇头,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如你之前所言,一件事若是从逻辑上说不通,则必有隐情。”李从璟道。 莫离默然片刻,道:“无论如何,若是此事真是君子林的手笔,这些人确实大才,定要将他们招揽过来才是。” 李从璟若有所思,“像这样的隐世大才,只怕心高气傲得很,轻易不肯出山呐!” 莫离颔首想了想,道:“大不了代价大些。” 李从璟忽然笑了,道:“其实这事恐怕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也许我只需要那么一说,说不定他们就那么答应了。” “哦?”莫离一挑眉。 “姑且先不说这些,还是先把手下的事情处理完。”李从璟却是不肯多说了,“传令下去,孟平在此接收梁子山,山上一应人等及物资,都送下山去。让李绍城过来,我们是时候去收编山下的四百安义军了!” 山脚下的四百安义军,已经得知李环战死的消息。是以军营中有些动乱,有人嚷嚷着为李环报仇,有人则嚷嚷着速速退回潞州,主将身死,副将吴韬却是威信不足。 威信不足,吴韬便决定趁机树立威信。在他想来,李环既然死了,自己当然要顺理成章继承指挥使的职位。只是到底应该怎么做,吴韬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毕竟营外的百战军马军虎视眈眈,他们马军只有两百,若是贸然出营,别说回潞州,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百战军马军给斩杀殆尽。 李从璟下山之后,立即派人去安义军军营前喊话劝降。 之前刚来梁子山时,李环以下犯上,李从璟忍下那口气时,就下定过决心:这些安义军,自己一定要全部收编。不如此,不足以平复他心中的怒气。如今两日过去,李环战死,眼前四百安义军已成囊中之物,李从璟自然要毫不犹豫收编他们。 这些安义军,可是正规军,目下战力远超梁子山山贼,只要消化了,立马就是百战军的战力。如此肥肉,李从璟自然不会放过。 “安义军上下都听好了,百战军都指挥使李从璟将军正告诸位:尔等此番出征至此,本为招安梁子山豪杰,不曾想盘桓数日,寸功未立,而指挥使李环战死于梁子山。李环身死之时,尔等静坐营中,不曾有人救援,主将死,尔等不救,是为不忠;寸功未立,徒劳而返,是为无能。” “有此二者,一旦尔等回潞州,必受制裁。现我百战军正是用人之时,且本使仰慕李环将军久矣,李环将军既死,本使不忍尔等回去受刑,现诚邀尔等加入我百战军。一炷香之内,解甲出营,本使保证,让尔等安然到达淇门,之后编入百战军,之前一应待遇不变……” “且你们等待的援军,已经撤回潞州,要不然,早就该到了!” 喊话的军士嗓门极为响亮,说完正文,又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言辞很是恳切。 但不曾想,片刻之后,变故陡生。安义军军营中突然飞出一支利箭,贯穿了那喊话军士的脖子,军士当即栽倒马下,气息断绝。 吴韬放下弓,嘴角挂着冷笑。他方才还在想,如何树立威信,不曾想就有人送上门。一箭之后,吴韬对安义军喊话道:“李从璟阴险小人,不仅杀害指挥使,还想诱降你我,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安义军何其雄武之师,宁死不降!” 吴韬这话,立即得到一部分安义军军士热烈回应,营中气势,顿时高涨起来,有人甚至嚷嚷着要杀出去,为李环复仇。 吴韬看着这些斗志昂扬的军士,立即觉得,安义军未尝不可与百战军一战。 但是下一刻,这些人脸色都变了。 因为他们发现,营外之前并无异动,只是监视他们的百战军,突然就想脱缰野马,奔驰起来。七百百战军,尽皆出营列阵,将营地包围,无数箭头蘸火的利箭,在黑夜中亮起,如点点繁星。 与此同时,一批撞车、篷车、架子弩等攻营器械被运到阵前,森然冷冽的线条,无不在彰显它们的肃杀之气。在这些攻营器械之后,则是几排大木盾叠在一起,已经组成了防御弓箭的一条防御线。 不消说,只要李从璟一声令下,这些早有准备的百战军,便会如虎狼一般,杀进安义军军营! “这……他,他们什么时候建造了攻营器械?” 吴韬深深咽了口唾沫,心底已经凉透。 攻营车,架子弩,火箭,这些利器,无不在表示,只要百战军攻营,安义军将立即面对地狱一般的情景。 无数火箭中,李从璟策马缓缓前行,他来到安义军军营前一箭之地外,将马槊缓缓抬起,厉声道:“你们的指挥使李环,就死在本使刀下,你们不是有人嚷嚷着要为他报仇吗?来,本使给你们一个机会。安义军,可有人敢与本使一战?!” 李从璟很愤怒。 百战军每一个军士都是他的心血,他允许他们死在战场上,但绝不允许他们像刚才那名军士一样,死得如此冤枉! “安义军,可有人敢与本使一战?!”一连三声,安义军寂静如死水,无人敢应声。 “副指挥使吴韬何在?别人都不敢出营,你也要做缩头乌龟?”李从璟开始点名,从之前山上幸存的四名安义军军士口中,他已知道,现在对面军营中,吴韬职位最高,“难道安义军都是胆小怕死之徒?吴韬,你不想为李环报仇么,你不敢与本使一战么!” 片刻之后,安义军军营中驶出一骑,正是那吴韬。 之前李从璟刚出来喊话的时候,安义军上下就都看着他。在李从璟开始点名后,那些军士的目光更是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吴韬知道,自己再不行动,只怕会被这些军士的眼神杀死,以后再无地位可言,永远别想翻身! 况且,单挑,吴韬自认为并非没有机会! 吴韬心想,若真能杀了李从璟,安义军此间危难得以解除不说,回去之后还有大功! 况且,他也没有选择。 “李从璟,你休得张狂!今日我便为指挥使报仇……”吴韬端起马槊,说道。 “李从璟这三个字也是你能叫的?!”李从璟却已不耐烦,一声大喝之下,纵马而出。 吴韬也大吼一声,策马杀出。 即将相面之际,李从璟抬起马槊,竟然不去直刺,而是高高扬起,转瞬间一槊劈下! 吴韬只觉一股巨压迎面而来,根本看不清李从璟手中长槊掠过空中的痕迹,只能隐约看到有一道黑影闪过。几乎是出于本能,吴韬举槊横档。 他手中的长槊刚举起,还未发力完全,就感觉到似乎是一座大山砸了下来,整个人如遭重锤,胸口像是被埋进湿地里一般苦闷,脑门一阵嗡鸣,连视野都有一瞬间的空白!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他的性命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握。 李从璟一槊劈斩而下,吴韬的横档动作还未完成,他便将吴韬的长槊给重新拍下去。接着,他手腕一转,马槊横斩,其狭长的锋刃,如死神的吻,直接切掉了吴韬的半边脖子! 两马交错而过时,吴韬的长槊已经掉落在地上,战马因为惯性还在前冲,而他的身子已经栽落马下。他拼命捂住脖子,却不能阻止血涌如柱,谁也不能阻止一个已经被切开一大半的脖子流血。他的眼神中还充满不可置信与恐惧,这种不可置信与恐惧,永远定格在他眼中。 一个照面,一招之下,该死的人便死了。 就这时,安义军营门,忽然又冲出两骑,一起向李从璟杀过来。他们是安义军的两个都头,也是这批安义军中,想为李欢报仇,不肯受降的人中,武艺最高之辈了。 他们本是听从吴韬的安排,想在吴韬与李从璟交手之际,突然杀出。这样一来,以三对一,能迅速将李从璟格杀。 只是没想到,吴韬刚冲出去,就送了性命。 看到这两骑,李从璟冷笑一声,二话没说,他直接冲了过去。 “李从璟,受死!”两名都头,似乎还没看清李环已经死亡,亦或许已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李从璟看着两人冲过来,马头几乎平齐,将他放在中间,他们两槊齐出,一刺一斩,不分先后朝他招呼。 这两人显然是久经战阵之辈,懂得配合,也懂得进攻层次,不给李从璟留空挡。是以这一击,实在是凶险之极。 这样的进攻套路,若是面对一般将领,对方肯定是有死无生。但是很可惜,他们面对的,是李从璟。 间不容发之际,李从璟右手举槊,直刺向前,左手直探左腰间,反握横刀刀柄,将其拔出。 先到李从璟眼前的是直刺过来的马槊,李从璟身子一偏,躲过锋刃,同时左手横刀提起,格开马槊长杆,刀锋在马槊长杆上,划出一长条火星。火星飞溅,如生命之花在绽放。 李从璟在侧身的同时,右手马槊顺势悠忽前刺。 横刀刀锋,顺着对方马槊长杆扫过,扫向他的手腕,那都头连忙放开手,但为时已晚,刀锋一转,离开长杆,已经滑进了他的脖子。 而这时,那柄横斩过来的马槊,再没有力量,也没有平衡,因为李从璟手中的长槊,已经刺入对方的咽喉! 战马飞奔,时间却仿佛在这一瞬间定格。李从璟左侧,一颗人头脱离脖子飞起;李从璟右前,长槊刺入对方咽喉,已将那都头身子带得向后昂起。 无声的画面爆开,“噗嗤”的血肉碎裂声骤然响起,战马交错而过。两具尸体落下马,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李从璟冲至安义军营门前,才停住马。 但是所有的安义军军士,都忘了要做些什么。他们睁大了双眼,瞳孔张开,无言看向那个傲然立马的年轻将军,脸上都是如见鬼神一般的恐惧之色。 李从璟抬起头,归刀入鞘,举起长槊,冷漠道:“降者不杀!” 章三十一 君子 安义军剩余军士,再无其他举止,在百战军上前后,纷纷缴械投降,接受收编。 他们失去了指挥使,失去了副指挥使,也失去了最具有威信的两名都头,他们群龙无首,再没有可以有效反抗的能力,在李从璟绝对实力的威慑下,他们除却投降活命,别无他途。 这些安义军再没有将领,所以他们无法作为。但是李从璟能给他们一个将领,那就是他自己。 这些安义军的领头人物皆死于非命,内部缺乏有足够威信的人物,日后百战军要消化他们,就容易得多。李从璟在营前点名,要吴韬为李环复仇,虽然有愤怒的原因,但本质上,就是打得这个主意。这跟他整治原魏博军,是一个道理。 他本就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自然不会因为愤怒,就去骂阵,要跟敌将单挑。 这回到梁子山,李从璟不仅成功招安梁子山两百豪杰,更收编四百安义军正规军,而且还是精锐,收获实在是不小。若是能再招揽君子林卫家,恐怕回去之后,李从璟做梦都会笑醒。 黎明的晨曦终于在天边出现,万物从睡梦中醒来,开始新的一天。而梁子山上下,在一夜之间,已经发生巨变。 李从璟让李绍城主持收编安义军、整装准备班师等事宜,他则要再次走一趟君子林。 说起要去见卫行明,陈致远自然要带上。卫道一人退千军,这回无论是李从璟,还是陈致远,都应该去感谢一番。 桃夭夭闲来无事,与其跟军营那些纯爷们儿呆在一起,倒是跟李从璟同行要有趣一些。虽然李从璟和陈致远也俱都是大老爷们儿,但她对卫道如何做到一人退千军这件事,却是十分好奇。其实不只是她,任何一人对这样一件离奇的事,都会感到好奇。 “若说卫道一人退千军,固然离奇。不过,李将军这回没有调援军过来,也是让人颇感意外。”桃夭夭坐在马上,微微低着头,嘴里咬着吸管。梁子山的事情圆满解决,她这个中间人,此时心情也是略好。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过话里明显掩盖不住好奇的意思。 梁子山下至今只有七百百战军,也没有迹象表明周围还有其他百战军,是以桃夭夭有此一说。 李从璟笑道:“你怎么就能肯定,我没有调援军过来?” “哦?”桃夭夭稍稍抬头,修长的眉毛轻轻挑了挑,“在哪儿呢?” 李从璟脸抽了抽,半响露出一丝苦笑,“在路上。” 桃夭夭复又埋下头去,懒得理他。 李从璟无奈道:“百战军刚组建,骑兵本就不多,这回我已经全都带上了,来援军队都是步卒。从淇门到此,比起从潞州到此,距离分毫不短。我调的援军,也算日夜兼程,但此时,他们确实还在路上。” 桃夭夭怔了一下,瞧见李从璟无力的模样,长发掩盖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桃夭夭道:“不过,若是援军没到,而卫道又没能拦住安义军援军,我们岂不是要遭殃?” “那倒也不至于。”李从璟说道,“我还是有计划的。” “什么计划?”桃夭夭问道。 李从璟叹了口气,无力道:“你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当然。”桃夭夭嘴角微微上扬,“将军也可以不说。” 李从璟只得如实道:“你也知道,我的斥候,可以观察到四十里之外的动静。要是安义军援军真来了,我们跑路还是来得及的。” “逃跑?”桃夭夭好似有些惊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没有了。”李从璟掩面道。 “没有了?哈哈哈哈……”桃夭夭这回是真忍不住了,大笑出声。 李从璟以手扶额,他真的很想问桃夭夭一句,“你一个姑娘家,笑这么张扬,真的好吗?” 陈致远终于看不下去,为李从璟这个未来东家解围道:“但是无论怎么说,眼下,都是都指挥使赢了。” 提起这茬,已经重新看向前方的桃夭夭,微微偏头,问道:“将军之前似乎说得很坚定,不会对安义军动手。但是昨晚动起手来,好像半分也没有不客气。” 李从璟摊开手,一脸无辜道:“百战军确实不曾动手啊,是李环想要偷袭梁子山,结果反被梁子山的豪杰所杀。至于杀吴韬,那也是他们先动手,我只是为部下出口气而已。” 桃夭夭刚喝下一口水,顿时被噎住,咳得脸红脖子粗。桃夭夭再不理会李从璟,脸若冰霜,目不斜视,只是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无耻!” 陈致远也被李从璟颠倒黑白的本事所震惊,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可这事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呐,毕竟安义军被都指挥使收编了。”最后,陈致远担忧道。 桃夭夭替李从璟回答道:“只怕李将军不会奢求别人都信,他只不过是给世人一个说法。至于收编一事,李将军倒是可以说,那是安义军主动投靠。” 李从璟笑了,他道:“看来,你已经比较了解我了。” 桃夭夭黑着脸撇过头去,眉眼下拉,这回是真不不说话了。 陈致远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默默感慨道:“真是够无耻啊!” 几人到君子林时,卫道已经回到家中。 卫行明只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卫道比卫子仁虽说大些,却也大不了多少,但他身上的气质,却要成熟得多,有一种久经世事才能锤炼出来的干练。 依然是那间小屋,竹帘几许,帷幄依依,墙前书架上的典籍散发着墨香,墨香飘散在风里,和茶香共舞在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中。 “先生神计,智退千军,破百战军之危,解梁子山之难,若鬼斧神工,今李某特来相谢。”李从璟向卫家三人抱拳,诚恳道。 陈致远也抱拳,“先生鬼才,陈某早知矣,此番领教,惊才绝绝,实在是佩服之至。梁子山上下感念先生大恩。” 卫行明呵呵笑道:“将军和大当家不必客气。两位计擒李环,不费一兵一卒诱降安义军,才是大才,我儿这点小道,却是不足挂齿了。” 李从璟看向卫道,微笑道:“若说卫先生一人退千军的本事都是小道,世间军谋恐怕再无大道了。卫先生,此事堪称军事奇迹,可否为我等解惑一二?” “将军谬赞。”卫道拱手道,复坐好后,轻轻一笑,“世间奇事初看固然令人惊讶,但若是说破其中关键,便一文不值了。” 顿了顿,卫道这才道:“其实卫某早在多年前,便已经出仕潞州,李嗣昭老将军在时,添为掌书记。这回潞州马军一千援军之所以退回,不过是因为卫某伪造了一份军令罢了。” 饶是以李从璟的定力,闻言也是错愕不已。 首先,他是惊愕安义军援军退回,竟然是因为一份伪造的军令;其次,他是惊讶卫道年纪轻轻便能做到掌书记这个位置;最后,是惊讶卫道明明为掌书记,竟然会伪造军令,来帮助梁子山——伪造军令,可是不折不扣的死罪。此后,别说再回去潞州做官,卫道能否活着,都是个问题。 李从璟和陈致远感慨道:“卫先生大恩,没齿难忘。” 卫道倒是看得淡,从容笑道:“陈大当家于家父有救命之恩,万死难报,此番不必挂怀。” 李从璟随即道:“卫先生此番虽是为报陈大当家恩情,但于百战军而言,也是莫大恩泽,李某铭记于心。”说着,李从璟站起身,向三人拱手一拜,诚挚道:“三位先生俱是当世大才,不亚于卧龙凤雏,李某不才,愿请三位为国家效力!” 李从璟这话含义十分明显,就是请卫行明三人出仕淇门,所谓为国效力,即是为他效力。 从世俗的角度上来说,他们上了李从璟这条船,没个万一情况,也是不可能下船的。这跟后世官场站队情况相似,只不过严肃程度要远高于站队。 李从璟态度恳切,卫行明却是淡然一笑,道:“李将军少年英才,忠心为国,可敬可佩,来日也必定是前途无量,李将军相邀,我等本不该推辞。只是无论是子平,还是卫某,都已没有再出仕的打算,只想隐居山林,与圣贤书和山水为伴,聊度此生。将军好意,我等心领了。” 子平是卫道的字,他这话,是明显拒绝了李从璟。 李从璟哪里肯轻易放弃,劝说道:“子曰‘学而优则仕’,三位大才,饱读诗书,治国安邦之策了然于胸,三位不出仕,不是三位损失,而是天下人的损失。” “先生以此地为‘君子林’,李某听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学有所成,必以天下为己任,必不因世道险阻而退却。” “当今天下,诸侯征战,百姓民不聊生,先生何忍乎?上为弘扬圣人之学,下为救黎明于水火,中成君子之志,先生何辞焉?” 卫行明叹了口气,似是若有所感,却还是道:“古语有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将军所言,固在情理之中,只是卫某已厌倦官场,不想再沉浮于世俗中了。” 卫行明第一句话李从璟是理解的,他的意思是从政不是只有做官一途,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影响一地社会风气,也是从政的一种。 但李从璟还是不相信卫行明真无心出仕,他最后努力道:“贤者云: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君子也。先生者,君子也,安避祸福,而不践行道义?李某不才,愿与先生同行!” 卫行明目中有精光闪过,但只是一刹那,他还是叹息道:“天下有将军这样的人,何必担忧道义不存?老朽心累已久,还望将军莫要勉强。” 李从璟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默然良久,长叹道:“可惜,可叹,悲夫,悲夫,莫过于此!” 章三十二 大争之世 两个时辰之后,李从璟三人拜别卫行明等人,离开君子林。 回到梁子山下,军营诸事已经收拾完毕,但梁子山上还有些东西没有消化完全,还需要些时间。李从璟便让大军在此再停留一日,来日清晨再班师。 夕阳西下时分,李从璟坐在辎重车上,望着无边丛林,起伏山峦,一时有些失神。他现在满脑子都被镇治和百战军的事塞满,上茅房都在思考这些事,已经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但此时此刻,倦鸟知返,万籁沉寂,他瞧见军士们在金灿灿的余晖中穿梭,身影忽然有些落寞。 日暮最是使人愁。李从璟脑海中不由想起后世,炊烟袅袅的小山村,五颜六色的城市霓虹,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这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画面,突然像潮水一般涌来,包裹着他。 赌书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不知道去珍惜,失去的时候便后悔莫及。但有些东西,你即便是珍惜了,也依旧不能阻止去失去。 他忽然很想喝酒。脚边刚好有一辆车,摆放着从梁子山上搬下来好酒,所以他随手抄出一坛,灌进嘴里。 李从璟自嘲一笑,自己还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不能抛弃这些让人脆弱的感伤么? “喝这个!”一个酒坛突然飞过来,李从璟伸手接住,他看到桃夭夭坐到她旁边一辆车上,奇怪的是,桃夭夭那清亮的眼眸中,此刻也有掩盖不住的落寞。 “一个有故事的人。”李从璟心想。一个有故事的人,往往才会在日暮时分不禁神伤。 桃夭夭不喝水喝酒的时候,脸上的漠然和冷意便要淡化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像火一样在点点燃烧的东西。 “你跟卫行明扯那些没用的儒家理想有什么用,这是个现实的世道,便是儒生,也早已被名利所腐,你若是跟他说点实在的东西,效果说不定要好得多!”桃夭夭忽然道,很大声,与她平时的漠然低声很不同。 李从璟笑道:“你以为卫行明不会出仕淇门?” “恩?”桃夭夭偏过头。 李从璟吞下一口酒,舒一口气,道:“他早就已经决定好了。若是这个时候,我跟他谈名利,并不能加分,而若是谈儒家理想,说不定还有想不到的收获。” “你怎么看出来的?”桃夭夭问道。 李从璟微笑道:“从得知卫道真一人退千军之后,就看出来了。你道他们为何要如此尽心竭力帮我?那是因为他们早就想跟着我干了!” 桃夭夭撇撇嘴,“卫道都已是掌书记,跟着你等于走下坡路,有什么好?” “因为跟着我前途远大啊!”李从璟理所当然道,“再说,卫道在李嗣昭在时,是掌书记,现在李继韬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应该是被排挤了,如若不然,又怎会做出伪造军令出逃这样的事?说不定他们暗中观察本使已经很久了,这回他们帮我退援军,却对解决李环的事只字不提,恐怕也是想看看我的本事,至于他们今日拒绝我,也不过是想考验我的诚心罢了。总之,这几日我在观察他们,他们也在观察我。” “这都是你的猜想罢了,还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猜想。”桃夭夭嗅之以鼻。 李从璟站起身来,大手一挥,豪气道:“当今天下,诸侯争霸,呈天下大争之势。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如卫行明这种一家三杰之辈,怎甘被排除在争雄洪流之外?投身俗世,以天下为棋盘,与天下英雄作对手,争天地之雄,力求彪炳青史,名扬万世,才是大丈夫所为!” 桃夭夭怔怔半响,自顾自喝一大口酒,嘀咕道:“神经病!” 李从璟说完,又坐回车上,扭头问桃夭夭:“我一直好奇,桃大当家当初为何会山上做山贼。” “有什么好好奇的。”桃夭夭平淡道。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喝酒。 来来往往的军士见了此情此景,看看李从璟,又看看桃夭夭,不少人脸上都露出邪恶的笑容。 不知何时,军营亮起了火把,繁星当空升起。 桃夭夭忽然一把丢了酒坛子,摇摇晃晃走到李从璟面前,在李从璟诧异之际,桃夭夭的手已经从扶着车,扶到了他的铠甲上。 李从璟愣愣看着桃夭夭那张白皙,却因为饮酒而嫣红的脸,她精致冷淡而妩媚的五官,越来越靠近自己的眼睛。 桃夭夭的一把抓住李从璟的肩甲,脸蛋凑近到离李从璟只有不到一寸的地方,她凌乱的长发甚至洒到了李从璟脸上。 桃夭夭樱桃一般的嘴唇微张,眼神却分外狠绝,她盯着李从璟,语气重重的道:“李从璟,我决定,跟你干!” 李从璟这回是真愣住了。 拜托,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 君子林。 卫行明和卫道对坐对弈,卫子仁在一旁观战。 “子平,你觉得李从璟此子如何?”卫行明忽然问道。 卫道落下一颗白子,缓缓道:“心性稳重,举止有度,知书识礼,博学有才,面有刚毅之气,身兼英武之姿,阴谋算计层出不穷,却胸怀治国安邦之志。实话说,孩儿从未想过,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然会有如此枭雄之姿。实在是奇事!” 卫行明落子之后道:“人同类而智殊,贤不肖异。凡论人,必八观六验,论人者,又必以六戚四隐。譬之若逃雨污,无之而非是。此先圣王之所以知人也。” 卫道笑道:“父亲,若是世人都要如此观人,可没多少人能看得清了。” 卫行明叹了口气,道:“昔日为父出仕朱梁时,虽未居高位,但已识得其朝官纪败坏,容不得有大作为之人,这才带着你和子仁回到此处。” 卫道落子渐快,他道:“朱温亡唐而立梁,虽大逆不道,却也颇有功绩,只是在治国理政的才能上,却是差了些。他的几个儿子就更不用说了。如今天下之大,论已露王者之相者,南有徐温,北唯晋王矣。” 卫行明听了这话,手中的子迟迟不肯落下,追问道:“那李从璟如何?” 卫道沉吟良久,并未立即作答,而是反问道:“听说此子未出道之前,曾用十年时间,苦读诗书,打磨武艺,钻研兵法?” “确实如此。”卫行明道。 “又听闻此子出道只一年,便已独领一军,出镇淇门仅一个月,便让淇门如铁板一块,被他牢牢控制?”卫道又问。 “的确如此。”卫行明叹道。 “如此之人,却不到及冠之年,当真是亘古少有。”卫道感慨道,“世间无数英雄,比之若土鸡瓦狗。” 卫行明点头道:“确实可以和晋王相提并论了。” 卫道又开始落子,“既如此,父亲还犹豫什么?” 卫行明看着棋盘,苦笑一声,放下棋子,叹道:“又是你赢了。” 翌日,李从璟起得很早。昨夜虽然喝了些酒,但却远不足以让他宿醉。军营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班师。李从璟也打算吃过早饭,让大军先行,自己再去君子林将卫家三人捎上。 伸了个懒腰,李从璟没来由想起昨夜桃夭夭的话,顿时精神又好了一些。桃夭夭本事如何,他是知晓的,现在她主动投到麾下,正好用上。 一个在这个时代虽然不是全新,但却独一无二的军事机构,已经在李从璟脑中成型,他迫不及待要回到淇门,去将这个机构组建起来。 这回李继韬在他手里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对于李继韬这个并非名正言顺上位,连李存勖也不待见的家伙,李从璟是半分也不心虚的。 这回,李从璟只带了亲兵,来到君子林。 不出意外,几番相邀之后,卫行明表示愿意到李从璟麾下效力,李从璟自然是大为宽慰。 “我得卫家三杰,正是如虎添翼,不过眼下百战军坐镇淇门,供先生施展的地方颇小,还望先生不要介意。”李从璟笑道。 “将军过谦了,我等既然投到将军麾下,定当竭心为将军效力,将军又何必见外。”王兴明也笑道。 李从璟一阵大笑,又问道:“怎么不见卫道?” “他去山上与他娘亲作别去了。”卫行明道。 山上,晨阳正好。一座坟头前,卫道跪坐在地,正在摆弄祭食。 坟头上并无一丝杂草,可见是刚刚被清理过的。卫道的动作不急不缓,看起来一丝不苟。他沉默着,并无一句言语。 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卫道才在坟前重新直身跪好,他忽然笑了笑,柔声开口:“娘,打小你就总说我最调皮,虽然机灵,但机灵都用在闯祸上了。除了惹你生气,就没干过一件好事。你还说,我这孩子,长大了肯定不知道孝敬你。就连卫家的百年家业,也非得毁在我们兄弟手上不可。” “但是打小,有什么好东西,你总是给我吃,我要什么,即便是要得无理,你也总会想办法拿给我。就算我在私塾闯祸了,被父亲责骂了,你也会护着我……” 说到这里,卫道长长吸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才继续道:“但是今天,孩儿来就是告诉娘,我已经长大了。卫家的担子,我会担起来;卫家的明天,我会撑起来;卫家的荣耀,我会挣回来!” 他站起身,晨光正好越过坟头,打在他身上。他的脸庞,沐浴在阳光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的身姿,仿佛在一瞬间更加挺拔,他的肩膀,仿佛宽阔得能扛下一座大山。 卫道行了一礼,动作在最后一瞬停顿了良久,久得好像在聆听什么教诲,然后他站起身,嘶声大喊道:“娘,孩儿走了!” 章三十三 军情处 自梁子山回到淇门的第二日上午,李从璟就带着卫行明和卫子仁父子来到县衙,祁县令亲自出门相迎,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自打上次李从璟对付淇门三族开始,祁县令投靠李从璟之后,便唯李从璟马首是瞻,这县衙与其说是他祁县令的县衙,倒还不如说是李从璟的县衙。 “本使今日来此,是想给祁县令推荐两位贤才。不知县衙可有什么合适的官职空缺,可以安置两位先生。”李从璟喝着茶,气定神闲道。 祁县令稍作思量,便笑着道:“县衙当下有县尉一职,和录事一职正好有空缺。” 李从璟漫不经心道:“县尉主捕盗贼,倒是武职……” 祁县令闻言,一拍脑门,道:“本县主簿本已有人选,奈何那人年事已高,身体好似不大好,不能来就职。下官正想给幕府重新推荐一位主簿……” 听到这,李从璟站起身,道:“很好,那就这样吧。祁县令先忙,本使公务缠身,先告辞了。” 祁县令连忙起身相送。 卫行明和卫子仁相视一眼,饶是以卫行明的心性,也暗暗为李从璟掌控淇门的力度,感到震惊。 安置好卫行明和卫子仁,李从璟回到镇治,便将众司佐都召集起来,除此之外,百战军各指挥使,斥候都都头李荣,诸军使等高层军官,也都被叫来。众人一到场,互相寒暄的同时,见到会议如此之大的规格,也都是暗暗心惊,心中都不禁在猜想,李从璟要宣告什么重要的事情。 如果说这些人在众人看来都还寻常的话,那么当陈致远、赵象爻等前绿林重量人物到场时,屋中的气氛就又怪异许多。 最后,李从璟带着最后两人到场,一个是莫离,一个竟然是桃夭夭。当王不器看到桃夭夭的时候,若不是因为她跟在李从璟身后,还以为她走错了门。 与众人见过礼,李从璟坐到将按之后,开口道:“今日召集诸位,只为一件事。诸位都知晓,凡战者,斥候必先,敌情收集的重要性,无需本使在此赘言。此番军议,也非为扩建斥候都,而是本使要建立一个,以军事信息收集为核心的全新军事机构——军情处!” “军情处?”众人闻言,莫不惊异,只因这三个字,无论是谁都不曾听说过。 来自大信息时代的李从璟,尤其知道掌握更多更及时的信息,有多么重要。同时也知晓,信息不对称,会有多少损失,围绕这一点又可以做多少文章。军事上,敌我信息情报的差异,足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败。 众人虽然惊异,却也没有讨论,李从璟继续道:“诸位都知晓,晋王和伪梁之战,已经持续几十年,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现在梁晋之争已到了关键时期。诸位作为大晋的锐士,百战军作为大晋锋刃,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必定也必须为晋王征伐中原立下不世之功。料敌于先,方能决胜千里,故本将决定组建军情处。” “都指挥使,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便是!”蒙三大声道,“反正大的道理,我蒙三是个粗人,也不懂,只知道凭军令上阵杀敌。” 众人连声称是,李从璟却看向蒙三,不悦道:“蒙三,军中已在教授将官读书识字,你是不是没有认真去学?” “这……”蒙三顿时傻了眼。 “回头本使会亲自检查,你若学得不如人家好,军棍是免不了的。”李从璟道,“为将者,身系全军安危,一举一动皆可能决定战斗成败,当智信仁勇严,知进退,识天时地利,怎可只知道一味冲杀?若是如此,我让你去做一个陷阵之士便可,何必要你统领一个指挥的将士?” 开始众人还在笑话蒙三,李从璟说道后面,众人脸色都严肃起来。李从璟也觉得,对将官素质的培养,似乎应该加紧步伐了。若是李从璟十年不死,现在百战军的各位指挥使、都头,甚至包括队正,未来都可能独领一军,或者身居要职,素质若差了,如何谋取战场胜利? 除此之外,一支军队,基层指挥官的素质如何,会直接决定这支军队的战力,甚至是综合实力。因为军队根本上由士卒组成,而主帅不直接面对士卒,直接面对士卒的,是基层指挥官。 顿了顿,李从璟回到主题,继续道:“建立军情处,需要人,而作为比斥候有更高、更多要求的军情处锐士,只能在军中择优充任。本使令:军情处第一批人员三百人,在绿林豪杰中抽调五十人,在斥候都抽调五十人,军中选取精锐两百人。斥候都都头李荣,调入军情处,都头吴长剑,前神仙山大当家桃夭夭,同时调入军情处,充任三位统领。参军莫离,总领军情处事务。” 李从璟站起身,对众人道:“另外,军情处不隶属百战军常规作战序列,直接受本使节制!” 听到李从璟说出这句话,众人无不神色凛然,心中对军情处的重量,又有了一个最为直观的认识。 “此事关系百战军未来战场之成败,望诸位全力配合。”李从璟最后总结道。 “遵命!”诸将立即道。 解散众人之后,李从璟只留下莫离和军情处三位首领,开始研讨军情处组建细节问题。 王不器怏怏离去,走的时候,看李从璟的眼神,当真是无比幽怨。之前李从璟去梁子山之前,还答应过他,劝桃夭夭不要再插手公务,专心在家待嫁。现在倒好,不仅人没劝回来,还给拐了去。 “军情处是军中从未出现过的新机构,因此许多东西需要你们自己去摸索,但也是因此,才没有许多束缚,可以让你们去自由发挥。但军情处的核心是情报和信息,处理这类事物的机构,军中却并非没有,只不过本使将其放大了。”李从璟对众人道。 “莫离,万事开头难,但一旦开头,便会定下基调,所以你任务很重。另外,李都头是斥候出身,对此类事物熟悉,当为中坚;桃大当家绿林豪杰,军情处事物很多都在敌区开展,江湖上的路子,应该让其发挥应有作用;吴都头智勇双全,主武力。” 之所以让莫离主持军情处,那是因为莫离是最了解李从璟想法的人,过去十来年,李从璟的这个想法如何产生、发展,他都一清二楚,因此他总领军情处,李从璟最为放心。 众人一直商议到夜间,才各自散去。 次日,军情处第一批人员,便在军中开始挑选。 其实无论是构建军情处,还是教授百战军将官读书识字,这些举动虽然谈不上独一无二,却也是极为罕见的,尤其是军情处。说到底,目前李从璟只是李存勖麾下小卒,他所做的事,必须要经过晋王首肯,而且于晋国有益。 如何在为他自己长久发展打基础、效忠晋王只做臣子分内之事,这两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是目下李从璟面临的重大政治问题。所以目前李从璟能做的,主要还是在军事方面,而且就此也有局限。不过即便是这样,能做的事已经够李从璟忙的了。 军情处的事务交给莫离之后,李从璟接下来的唯一任务,就是训练百战军。 百战军在补充了梁子山徒众和四百安义军后,已经扩展到三千六百人,军情处拉去三百人,剩下三千三百人中,李从璟要再次挑选一批人,作为亲兵,最后六个指挥左右的军士,不算军中诸司需要的人,便是百战军常规作战部队。 在百战军的训练上,李从璟一共用了三板斧。 首先是树立争先之风气,通过“魁首军”和“没鸟军”的称号,并将其与一系列实际利益相挂钩,来敦促各都拼命训练。 其次,通过读书识字,上行下效,进行知识、世界观等思想改造,从思想上,根本保证百战军不腐化不变质,成为一支王者之师。 第三,也是最根本的一点,对于每阶段训练成绩卓越的单位,进行物质奖励。毕竟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欲,有利益作为诱导,军士没可能不争先。以此来塑造一支虎狼之师。 李从璟知道,眼下天下的军队,因为时代特殊的原因,多桀骜不驯,难以管教,且忠诚度极为低下。但这并不妨碍,李从璟将百战军打造成一支王者之师。并且,也只有将百战军打造成一支独特的王者之师,他才有保命,甚至说实现大抱负的本钱。这一点,已经无数次被历史证明。 李从璟作为穿越者,自然知道手握一支真正的“革命之师”,是何等重要。 除却主要训练手段,李从璟还采用了其他辅助手段,来保证百战军的训练。 比如说,建立百战军内部沟通机制,鼓吹团结友爱等等,来保证同袍之宜,也保证军士对李从璟自身的爱戴。 另外,对于有家室的军士,优厚相待,没家室的军士,则创造条件,让他们成家。 不得不说的是,通过李从璟的宣传,现在百战军上下,包括伙头兵都知道大战在即,而百战军作为晋王报以厚望的军队,不日将被拉上战场,征伐四方。到时候,是成是败,是死是活,就要见真章。 有如此动力与压力,除却逃兵,哪个士卒训练敢不拼命? 高层建瓴,这是主帅应为之事,至于如何指导士卒日常训练,那是教头之事。李从璟树立机制,选拔教头,进行监督,具体的事情,他并不插手,只看效果。 在一支军队中,主帅如君王,上无为,是用天下之道;下有为,是为天下用之道。“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乃不易之道。” 章三十四 都试 深秋都试之风,由汉盛行,及至唐末天下大乱,依然存在。至十二月中旬,已是寒冬时节,对于时下大多数军队而言,这个时分正是训练减少,窝在营房保暖的时候,但百战军军营,却是一片热闹之气。 早在两月之前,百战军已由淇门城外的临时军营,搬到了城内,军营中-将士所居之所,也不再是帐篷,而是实打实的营房。军营中唯一没变的,便要数那点将台了。 此时,李从璟就顶着寒风,站在点将台上。 今日,是百战军都试最后一日。 既然是都试,考校全军训练科目,自然不会挑选大雪纷飞之日,但也仅限于此了。黄河以北,冬日多大雪,有阳光的天气很少,多数时候,天总是是阴沉沉的。今日也是如此。 眼下,偌大的校场上,三个步军指挥的军士,正在对练战阵。演练内容并不复杂,一方结圆阵,呈守势,一方结方阵,集两个指挥之兵力,呈攻势。校场上令旗摇动,鼓声不停,队正伍长们,则在大声呼喝。 其余将士,并未坐在校场外围观战,而是各自蓄势待发,好似随时都要参战。 进攻方先以弓箭攒射,奈何守方盾牌高举,弓箭效果并不明显,在旗鼓的号令下,方阵开始靠近圆阵,进行接触战。 整齐的脚步声,甲胄撞击声,落在地上犹如落在人心坎上,格外有分量。 进攻方与防守方接触之后,圆阵的防守效果得到极好体现,不论方阵从哪面攻击,都无法突破其防线。倒是进攻方屡屡受挫,士气明显下降。 随即,进攻方指挥者集结重兵,集中攻击圆阵一点,这才有了突破。 但圆阵随即变为偃月阵,双方又陷入僵持。 李从璟站在点将台上,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实则心中已经暗自点头。这些将士行动统一,执行军令一丝不苟,并无一人出现差错,而将士个人素质明显不弱,中气十足,技艺也是娴熟。 仅三月时间,百战军已经初显气候。当然,这与百战军将士三分之二都是老卒有关,但新卒老卒配置得当,彼此配合默契,并无隔阂,显然是融合得不错,却是殊为不易。 检验这些,正是都试的本意。 校场上,进攻方在孟平的带头猛攻下,逐渐占据优势,防守方渐渐力有不逮。但就在这时,一阵鼓声大作,一队骑兵自防守阵后方,冲进校场,掠向进攻方两翼,却是防守方援军到了。 进攻方防守方瞬间攻守易行,阵势变化立即剧烈起来,拼斗节奏明显加快。 随着兵力的不断加入,三千百战军,几乎逐渐都加入了战场。 由此,战斗进入**。期间,各指挥甚至细微到各队的配合,攻守互换,甚至是一方中你攻我防,变化极为复杂,可以说,这就是一场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的典型战役。 尘土飞扬,战士们奔行战斗,偌大校场成了沸水,好不热闹。 这场战斗,是李从璟亲自谋划的,为的就是全面检验百战军战场能力。战场以大势为向,以阵型为本。大阵含小阵,小阵成大阵,大小阵型,又皆成自于各队列,队列又成于士卒。数千人甚至是万人大阵,都有可能因一个几十人的小阵,率先突破或者崩溃,而变幻形势,导致战场胜负变化。 而每一个军阵,都由一个个士卒组成。 从战阵的角度上说,战场上没有个人武艺。但是,战场上有将士素质! 李从璟目光锐利如鹰,关注着大势,也关注着每一个细节,他需要发现亮点,也需要发现问题,然后改进训练计划,让这支军队,一步步强大起来。 “这是我的军队!”李从璟双眼渐渐炙热,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申时,都试结束。 按照这几日来都试登记的成绩,李从璟在点将台上,颁发奖励。一箱箱铜钱被搬上台,一把把横刀、弓弩,还有一幅幅甲胄,都是这次都试赢家的奖励。 养军队,就是在花钱。 好在军饷和装备,都不需要李从璟担心太多,作为晋王亲自点名建立的军队,百战军一应物资,都有幕府拨给。当然,那只是常规物资。李从璟在训练中的各项建设,包括为了增加将士训练热情,而追加的奖励,则要他自己掏钱。 李从璟个人当然没钱。但作为一镇主将,却又不会没钱。上回抄灭何家时,就搜刮了不少好处,神仙山梁子山归附后,也象征性的上交了一点财富,还有淇门各方的孝敬,李从璟也都没拉下。这些银钱,一股脑儿都给他丢进了百战军。 孟平,李绍城,蒙三,带着自己麾下将士表现卓著,都是这次都试中的大赢家。尤其是孟平,他伴随李从璟左右十来年,耳濡目染,各方面素质都很是出类拔萃,成为都试中最大黑马。 “孟平听令,现本使擢升你为百战军步军左指挥前都都头,即日上任!”李从璟宣令道,都试还有一项重大作用,就是发现人才,然后提拔这些人才。 “李绍城,尔部表现甚好,赏银五千。”李从璟大手一挥,就是一箱子银钱到了李绍城手中,看得其他各部眼红得紧。现在百战军马军已有一千之数,李绍城作为马军指挥使,实际已是千人统率,是百战军中除却李从璟,拥有最大实权之人。 当然,因为一千马军是既定之数,马匹和配套装备,都由晋王幕府拨给。 除却这些人,此次都试中,还涌现出一些表现不凡的新面孔,分别是马军都头李正,步军指挥使吴钩,以及以个人武艺称雄的林雄、林英兄弟。对这些人,李从璟也都各有赏赐。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一大堆银钱物资,就再没有一点剩余。 李从璟上辈子做了一辈子**丝,就没这么花过钱,这辈子虽然算是一个官二代,也极少有需要他太花钱的地方。今日这么多银钱花出去,李从璟首先感受到的,竟然是倍儿爽! “看来,如何多弄些银子,也是急需要解决的问题了。”李从璟心中暗道,他搜集的财富基本上已经见底,而不管是百战军训练,还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军情处,都是一个花钱的无底洞——李存勖拨给的那点银子,对李从璟来说,真真是不够用的。 但李从璟也没办法,毕竟现在晋国也不富裕……任谁连着打了几十年仗,都不会富裕。 百战军的训练成果,李从璟是满意的。但一支军队训练得再好,要想成为真正的精锐,都必须经受实战的洗礼。而要想这次洗礼少点损失,那就是打一场大胜仗,而要打大胜仗,抛开其他计谋,则需要一支真正精锐的先头部队,在战场上,去撕开敌人的阵型。 李从璟想着想着,就想到了精兵路线,又想到了特种兵。 李从璟跟着李存勖南征北战的时候,因为是近卫,几乎是寸步不离李存勖。而李存勖又是一个特别爱带着百多人,就去敌营前挑衅,然后被追杀的家伙;至于以身犯险,去探知敌情,则是再寻常不过了。 在跟着李存勖南下魏州之前,在幽州时,李存勖就是带着四百人深入敌境,去探查契丹军营,然后被几千人围困。那一仗打得分外惨烈,李从璟都差点儿以身殉主,要不是李嗣昭来援及时,恐怕李从璟早已在在奈何桥等投胎了。 但这却让李从璟升起一个想法,他要建立一支可以在战场上,跟着自己首先去撕开敌军军阵的近卫精锐! 最后李从璟勉励了众将士一番,发表了总结演说,此次都试,也就完美结束。而年关将至,又是一年春节要到来,得了不少奖励的众将士,心情甚好,使得军营上下都笼罩着一片喜庆之色。 但是当卫道找到李从璟的时候,李从璟立即头疼起来。 卫道在潞州时,官至掌书记,淇门只是一个县,镇治没有如此官职,李从璟就让他暂时任职于百战军军中,以参军身份参赞军机,同时以同掌书记的身份,行掌书记之事。 和莫离一样,李从璟把卫道也当作军政皆通之才任用。 眼下,政才方面,有卫行明卫子仁作为储备,镇治有章子云和王不器,军中幕僚有莫离和卫道,军中-将才有李绍城、孟平、蒙三,还有一批如李正、吴钩之辈的后起之秀,再加上军情处的桃夭夭、李荣、吴长剑,李从璟的班底,已经有了骨干框架,并且他相信这个框架会逐渐丰满起来。 “军饷已经所剩无几,但军中-将士,还有数百新卒没有甲胄,冬衣也有缺口,眼下年关将至,都指挥使要早作打算了。”卫道说道。 当时李存勖给了百战军三千人的名额,按他的意思是不能少,但现在李从璟多招募了六百人,李存勖的意思是,国库紧张,你要么勒紧裤腰带过,要么自己想办法。 对于李存勖这种耍赖皮的行为,李从璟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现在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年关”了,这可真是一个大关呐。 好说歹说送走卫道,章子云又来了。 “王老年纪大脸皮薄,所以这事让我来跟公子说,公子,镇治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这几个月来为募兵、城防、军营的事,奔波劳累,很多人都累病了,实在是殊为不易,眼看年关将至,不知公子可有什么补贴?”章子云说道,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怕李从璟为难,但殊不知李从璟看了他那脸色,不为难也得为难了。 官员过节福利,可不是后世才有的,老早就有了。 李从璟又是一阵好说歹说,将章子云打发回去。 不曾想,章子云前脚离门,莫离已是后脚进门。 “你就不要催饷催补贴了,我这儿什么都没有,正在想办法……”李从璟手一摊,耸耸肩,无奈道。 莫离却笑了,轻轻摇着他那把折扇,大冬天也不嫌冷,道:“我不是来催饷的……” 章三十五 李继韬之谋 这简直是李从璟今日听到的,最悦耳最动听的一句话了。 所以李从璟心情好了起来,他拿起那碗方才丫鬟送来的姜汤,递到莫离面前,“这碗汤我还没喝过,送给你了。大冬天摇着扇子,嫌外面的风不够大?有本事你别抖啊!” 莫离呵呵笑着接过还冒着热气的姜汤,一口喝下一半,也不尴尬,神色自若道:“李继韬送来一封信,说要见你,约定地点在梁子山下。” 李从璟从莫离手中接过信,扫了一眼就放下,淡淡道:“他要见我,我便去见他,哪有这样的事。除非他到淇门来还差不多。” 莫离摇扇轻笑道:“李继韬自然是不会来淇门的,他现在身份敏感得很,他还怕来淇门之后你将他扣押送给晋王,那他可是作茧自缚了。” 李从璟目中有调笑之色,道:“心里面有鬼的人,难免会心虚一些,他若是没打算投靠伪梁,又怎么会害怕来淇门。但他不来淇门,安义军自然是带不回去的。” “就算他来了,还是带不回去那四百安义军。”莫离笑道,旋即面容严肃了些,“不过捎信的人还带来了一句话。” “什么话?”李从璟问。 莫离正色道:“李继韬说,若是你不去见他,他就踏平梁子山下和神仙山下的村庄!” 李从璟一阵愕然,须臾后嗤笑一声,不咸不淡道:“这厮心肠可真是歹毒,等他踏平梁子山和神仙山山下的村庄,我军中的梁子山和神仙山徒众就算不营啸,自此也非得跟我离心离德不可。” 莫离将碗里的姜汤一口喝完,一抹嘴道:“而且就算他做了这件事,大可以说是去剿匪了,虽然理由牵强但至少是条理由,没其他什么大问题晋王还真不会拿他怎么样。” “但他既然敢将屠刀对准大晋百姓,就说明他叛心已定。”李从璟道,顿了顿,“那这么说来,这回我还真得非去会会他不可了?” 莫离摇着折扇老神在在道:“早晚你是要与他会面的,去见见也无妨,算是了解这位对手了。” 李从璟寻思半响,并没有立即作答,而是问起另外的事,道:“魏州有什么消息?” “能有什么消息?”莫离收起折扇,眼眸中有愤然之色,“之前李继韬接连给幕府上了不少奏章,痛斥你梁子山的事做得太过分,不过因为你之前就已经跟晋王通报过情况,所以晋王并没有理会。但是最近这些时日,却不知为何,这件事又被吴靖忠那老不死的重新提出来,还在幕府引发了些许争论。” “哦?幕府上怎么说?”李从璟随口问道。 “无非是说百战军军饷物资要得不少,但除了把刀枪对向同袍之外,并没有什么作为。”莫离说道。 这话说得诛心,罪名也极大,提出这茬的人,明显居心不良。 莫离接着道:“老将军新近回到魏州,听到这些言辞,当众大发雷霆,言辞颇为激烈。” “父亲回到了魏州?”李从璟眼中有喜色闪过,莫离口中的老将军,自然只能是他老爹李嗣源。他随即又沉思起来,道:“父亲为人向来低调,这回竟然为这件事当众动怒,难道是形势已然极为严峻?” 他和莫离打小相处,是以像“低调”等一些后世词汇,莫离也早已熟悉。 莫离摇摇头,“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应该不至于。对了,过些时日,老将军会到淇门来。这也是晋王的意思。” 李从璟点点头,“我出镇淇门也有近四个月了,晋王是应该让人来看看的。” 莫离微笑道:“不过晋王既然让老将军来,摆明了是不把那些对你不利的言论,当作一回事的。” “晋王之英明,对我之信任栽培,的确是世间少有!”李从璟长叹道,他还有句话没说:对付李继韬本来就是李存勖的主意,他当然不会理会魏州那些诋毁李从璟的言论。 “不过,人言可畏,我也不能让父亲和晋王太难做,为了堵住那些风言风语,到合适时机,是有必要拿出一些成绩来了。”李从璟摸着下巴沉吟道。毕竟三人成虎,对付李继韬的事没什么人知道,这种情况下李从璟就要照顾自己的名声了。 莫离忽然问道:“听说近来饷银匮乏?” “何止是匮乏,简直快揭不开锅了。”李从璟苦笑道,“我也正为这事苦思对策。” 莫离又开始摇扇子,这显示出此时他肚子里有墨水要吐,果然,他缓缓道:“要筹措饷银,去偷去抢显然是不成的。其实,对于军队而言,要钱,打一仗就可以了。打赢了,把敌人的金银物资拿过来,就能收获大把财富。” 李从璟笑得愈发无奈,道:“这事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百战军虽不缺乏能战之士,拉出去打也不是不能打赢一些对手,但将士磨合、军阵训练毕竟还未成熟,冒然上战场,只怕伤亡颇大。这三千将士,每一个都是对我而言都是宝,我不是不舍得他们伤亡,只是发挥不出最大价值,我却是不愿意的。” “况且,我总不能带着他们直接跑到黄河边上,去攻伪梁的城池吧?那样会引发两国大战的,晋王眼下好似并没有跟伪梁大战的意思。” 李存勖现在正忙着称帝,这几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李从璟才有最后那句话。 莫离露出一个更为自得的笑容,他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表面上自怨自艾道:“谁让我们军情处的人,每人都领双份饷银呢,这要是不做些事,真是会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眼下情景,正是该我们军情处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李从璟实在受不了莫离那副欠揍的表情,抄起将按上一本书砸了过去,没好气道:“别搁这跟我恶心,就知道你鬼点子多,快说!” 莫离把伸手接住的书方方正正放到案桌上,这才笑着开口道:“大军征伐,显然不符合百战军目下情况,但是精锐突袭,却未尝不可。” 李从璟心中郁闷,却不得不接话道:“但是能被小股精锐突袭得手的城池,必定不是大的城池,物资财富有限,于我而言并不能解燃眉之急。” 莫离老神在在道:“若是有一座城池,城池本身不小,财富也不少,但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导致防备力量不足,甚至是防备松懈,那就可以一试。而若这座城池离淇门不远,我们不用深入伪梁境内,那就完美了。” 李从璟眼神一亮,“这样的城池,简直就是为我准备的。不过条件如此苛刻,有如此之多限制的城池,恐怕没有。就算有,只怕也是极为难找。” 莫离脸上始终保存有淡淡的笑意,他拿起桌上的碗,本想在此刻再喝一口汤,但碗到嘴边,才发现碗里已经空了,尴尬的咳嗽一声,放下碗,道:“不巧,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机构,专为收集敌方情报而生,经过几个月不懈怠的渗透,却是掌握了这样一个信息。如此一来,一切都变得有可能了!” “若是连那座城池的名字都知道,那行动便能立即计划。”李从璟紧接着道。 “怀州。”莫离笑道。 两个字说完,莫离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抬起头,就看到李从璟已经捏着拳头,阴笑着向他逼过来。 “那啥……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到了军中,你还敢吊老子胃口,老子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知道,我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那你知道太阳为什么是圆的,山为什么是尖的,桌子为什么是方的……” “……” …………………………………… “泽潞比邻怀州,若是李继韬投靠伪梁,就可直接与梁地连成一片,之间并无阻碍。且泽潞之地本为重镇,其后与大晋腹地之间并无险关,上可至晋阳,下可至魏州。”莫离道,“是以这些时日以来,军情处一直将怀州作为观察重点,这才得出这么一个有用的消息,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李从璟摸着下巴道:“如此说来,我倒不必着急去会李继韬了,先去怀州走一趟。不仅可以摸摸怀州梁军虚实,为日后李继韬叛国之后的征战做些准备,同时也能解决军中物资。等我在怀州得手之后,李继韬火烧眉毛,也就没心思顾及四百安义军了,这梁子山神仙山之灾难也就迎刃而解。” 莫离点头赞同道:“一举多得,当可为之。” 当日,莫离将收集到的信息全部汇总,交到李从璟面前。出乎李从璟意料,这个信息却不是李荣收集到的,而是出自桃夭夭的手笔。不过当李从璟从头到尾看清楚消息的全部内容后,倒是对此不足为奇了,这样的信息,恐怕也只有桃夭夭会去留意。 李从璟当即让张小午去军中抽调三百精锐,轻装简从待命。 随后,他将桃夭夭也叫来,和莫离一起,探讨行动的具体方案。 怀州位处淇门西南,怀州北方是泽州,泽州北方是潞州。泽潞一带,已经是对梁的前线。只不过这地方在黄河西线,而晋国和梁国的战争,则是围绕黄河东线进行。是以怀州一带相对少有战事,并不像德胜城一带寸土必争,在战争中首当其冲。 经过长时间商讨,行动方案被确定下来。这回的行动,将由军情处战士作为向导,军情处战士对信息的及时和准确更新,是此次战役决胜的关键。 而李从璟挑选的三百精锐,作为这场突袭战的主力,是真正的骁勇之士,若是此战能胜,李从璟打算将其作为自己的亲卫培养,成为他日后在战场上撕裂敌阵的尖刀。 此一战,将关系到李从璟经济赤字能否填补,幕府中的负面言论能否被击破,以及李从璟亲卫特种部队,能否被组建起来。 此一战,作为百战军组建后的首战,虽然不是全员参与,但是集中了百战军的精锐力量,意义非凡。 百战军目下战力究竟在什么水准,也将在这一战中得到评测。 章三十六 君子都 因为是第一次以军情处的情报作为行动依据,莫离格外重视此事,整个军情处,除却他自己需要主持潞州事务,其下三位统领,皆尽派出,或者提前赶赴怀州,或者随李从璟一同出发。 此行李从璟只带三都人马,因此连斥候,都是军情处的人在担任。 目的地是不是怀州州城,而是其下一个县邑——长和。淇门也是上县,但与长和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长和在怀州州城之东,是怀州数一数二的富裕之县,驻兵两个指挥,镇将段振林,是怀州刺史董璋远亲,官拜折冲校尉。 段振林勇武异常,深得董璋信任,就是脾气差些,有一个嗜好在长和众所周知——好美色。因年关将至,董璋赏赐颇丰,段振林得了财货,便又动了食色之心,不知何时看中了一个小家碧玉,这回索性趁着腊月二十四小年关娶亲。 因此,才有了李从璟此番之行。 “要说伪梁之地,土地膏腴,水利方便,物产丰富,确实比我晋地富裕不少。这样的富裕之地,就应该有被劫掠的觉悟。”李荣跟在李从璟身旁,这时笑言道。 “那岂不是说,我们此行,也算是劫富济贫了?”孟平将话题接下去。 李从璟听了,哈哈笑道:“劫富济贫,那是像桃统领那样的侠客所为,我们这叫征饷。” 自从桃夭夭进了军情处,李从璟便不再称呼她为大当家,她为军情处三统领之一,李从璟便改叫桃统领。 桃夭夭却没理会众人的话茬,语气一副既往恬淡,道:“段振林这回强娶的民女,我们之前接触过,年过及笄,读过些书,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此女极为狡猾。我在想,这回她要是偷偷逃了婚,我们这回可就白跑了。” 李从璟诧异道:“极为狡猾?”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被桃夭夭评价为极为狡猾,让李从璟很是意外。 “不错。”桃夭夭道,“正因如此,未免打草惊蛇,我们并未深入与之交流。” “不管如何,段振林若是连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娃都制服不了,我们也就不用担心他了。”李荣说道。 孟平倒是义愤填膺:“这段振林真是不堪,竟然连小女孩都不放过!” “十三四岁,也不小了啊!”李从璟叹道,他记得开元二十二年,朝廷还颁布过政令,要求男子十五岁以上,女子十三岁以上,一律要进行婚配,妇女生了男丁的,还赐粟一石。不过那是朝廷为了增加人口,采取的临时政策。 不料他这话一说出来,立即引得众人怒目相向,好似大伙儿突然看清:哦,原来你也是如此这般的禽兽! “段振林虽然人品不堪,治军却还不错,其麾下千余将士,皆尽敢战。步军指挥使段灏,恐怕即便是在其大婚之夜,也不会放松警惕。”桃夭夭接着说道。 李从璟虽然心中认为,这些不小部分都是由亡命之徒、侠客、流氓、地痞组成的军队,虽然在战场上不乏战斗力,但军纪,却实在不敢恭维,但他还是道:“如此当谨慎为之。” 李从璟和众人商议的计划很简单,就是趁段振林新婚之夜,突袭长和,一举将其控制,然后搬足财货赶紧火速撤离,待翌日其麾下将士宿酒醒来,他们已经进入晋国地界,届时李绍城也会率大军前来接应。 这其中自然有不少艰难,甚至是危机,但此战本就不是常规作战,又有军情处相辅,对于百战军而言,成与不成,那是考试结果,但无论如何,考试却是必须要考的。 出了晋国地界,百战军开始昼伏夜行,加速行军。在段振林新婚前夜,百战军到达长和城外不远处的一处密林。此时,军情处已经有人在此接应。来接应的领头者,正是军情处三位统领中的最后一位,吴长剑。 “将军尽管放心,长和城的斥候,绝对发现不了这里。”按照军情处的布置,三百将士隐入密林中藏好,吴长剑如是说道。 “城中情况如何?”李从璟问。 “一切如常。”吴长剑道,“一应布置,也都安排妥当,只待明日夜里动手。” 李从璟又就一些细节问过吴长剑后,放下心来。桃夭夭忽然问道:“那小娘子是否一直都在你等监视之中?有没有出逃?” 吴长剑道:“桃统领倒是未卜先知,属下也正要向将军说明,在段振林的严密监控下,这小娘子今日竟然逃出他的府邸,虽然被及时发现抓了回去,但段振林也是恼怒异常。” 李从璟微微一愣,只得道:“这小家伙看来倒是有几分本事。” 一夜无话。 次日,自申时起,长和城内就热闹起来,爆竹声尤为响亮,传到城外密林中,孟平心中不爽道:“这厮这会儿一定笑开了花,却不知道,今晚他的脑袋就会开花!” “你的脑袋会不会开花我倒不知道,但是今晚,你也一定会笑开花。”李从璟笑着打趣道。 孟平嘿嘿一笑。李从璟将其踹走,“去看看云梯准备得如何了。” 李从璟朝长和城的方向望去,但见天空层云密布,长和城孤立在平原之上,大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 看了一会儿天色,李从璟皱眉道:“今夜只怕会有大雪。” 李从璟所料不差。 到了夜里,果然万里飘雪。不到一个时辰,密林的树梢上,积雪已经极厚。雪夜中,密林里的百战军将士,即便是身体素质强悍,也已有不少人开始发抖。便是没有发抖的军士,握着冰冷弓弩刀柄的手,也是乌青一片。 几乎没有一场战斗,会在大雪之日进行。 人骨头都冻僵硬了,兵器都握不稳,还打什么仗? 何况还是一场攻城突袭战。 那简直无异于自杀。 但李从璟却知道,今夜这场仗,必须要打。 抛开此战关系甚大不谈,李从璟也希望自己的军队,能够胜任一切艰难险阻,虽雪山沼泽,不能阻碍其前行。他需要的不是一支普通的军队,而是一支真正的至锐之师。 大雪会让人血液流动减缓,身体寒冰。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血热沸腾? “瑞雪兆丰年呐,这雪下的好!” 不知是谁在这个时候,如此感叹了一声。李从璟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年轻的军士,正在搓着手,抬头望着大雪遮目的天空。 李从璟认得这个年轻军士,他叫林英,不仅因为他在都试中表现抢眼,也因为他生了一张比一般女人都白净秀气的脸。 李从璟坐下来,笑着对林英道:“瑞雪兆丰年,确实如此。明年时,你家里当会有不错的收成。” 林英没想到李从璟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先是有些激动,随即眼光黯然,低声道:“我和大哥已经没有家了。” 李从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林英的神态让他心中一阵发紧,他忽然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他站起身,走过去,拍着林英的肩膀,道:“无妨,本使相信,来日你儿子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家。” 林英也没想到李从璟会如此说,他愕然片刻,才明白李从璟话里的意思,随即脸上荡开笑容,道:“跟着都指挥使,小子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李从璟也笑了,他直起身环视着众人,开口道:“尔等都是百战军的精锐之士,是真正以一当十的锐士,此番尔等第一次跟随本使出征,也是本使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带领百战军,对敌国作战。此战若成,功勋甚大,三百将士皆为百战军功臣,受全军敬仰,尔等已知。但此战之艰难,尔等可曾想过?” 一阵沉默之后,有人道:“哪有不出力就能讨着好处的事情,我等不怕艰难!” “对,只要都指挥使下令,我们就敢杀出去!”有人接着喊道。 李从璟从不怀疑百战军的敢战,他接着道:“你我都是军人,军人为战争而生,因战争而存,既然做了军人,要么凭军功封妻荫子,要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就是军人的宿命。生于乱世,这也是每个人的宿命。” “头掉碗大个疤,怕死不是好鸟!”有人道,“自古富贵险中求!” 这是典型的悍勇之徒。 林英忽然站起来,大声道:“都指挥使,我有一句话想说!” 李从璟微笑的看着他,道:“但说无妨。”他知道,自己方才与他说过话,表达过关怀和期望,受这个正面的心理暗示,林英此时应当分外有激情。 林英看着众将士,大声道:“小子林英,与在座大部分同袍一样,都是一个小农夫,家里也是世代务农。现在是乱世,生存不易,小子想说的是,像你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想出人头地,不拼命,还能拼什么?!” 三百将士闻言,都是一愣,半响没有人说话。 然后是突然爆发出的,排山倒海的叫好声。 李从璟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文文静静的林英,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也不免惊讶。 “世道艰难,生存不易,一无所有的人,想要活下去,想要出人头地,不拼命,拼什么?”李从璟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心中也是不免激荡。 连李从璟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他将士了。 不过李从璟虽然不惮众将士说话,但如此闹腾下去,便是有大雪作为掩饰,有斥候盯着外面,他也不免顾忌会被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于是将众人的声音压下去。 “林英说的不错,这是一个属于战士的年代,你我若拼不起,就不配活下去。”李从璟道。顿了顿,他又说:“之前本使就告诉过各位,若是此战胜,尔等皆为本使亲卫,日后随本使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虽说军令无二,但如今,本使却改主意了。” “都指挥使为何改主意?”众人都是一怔,很多人眼中甚至流露出浓厚的失望之色。 “因为本使决定,现在就任命尔等,为本使亲卫!”李从璟凛然道。 他这话一说出,众将士几乎都站起身来,激动不已。为主将亲卫,不仅是荣誉,是实力的体现,也是油水和大好前程的依托。 李从璟一看众人又要开始激动的嚷嚷,抬手压下众人昂扬的情绪,道:“既为本使亲卫,不可没有名号。尔等入百战军已久,可觉得有什么称号很是符合你们心中所想?” 他这一问,众人顿时思索起来,刹那间,不少名号都被报出来。什么兵戎都,锋刃指挥,前进军,都被喊出来,甚至有人喊杀人军。 最后还是孟平在和一些人嘀咕了半天之后,走出来,抱拳道:“军中-将士,蒙都指挥使厚爱,得以读书识字,这些日子以来,要说上至指挥使,下到寻常士卒,都心仪的一个称号,末将相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人高呼道:“君子!” 这人一喊,众人皆应。 孟平也笑道:“正是君子。” 军中启蒙,自然避不开儒家教育,实际上,请来的教书先生,几乎都是儒生。是以“君子”之称,早已成为一个标杆。 李从璟见众人都如此赞同,也认为甚好,于是道:“好,从即刻起,本使亲卫,即命名为:君子都!待回营之后,便授旗立号!” 众人在孟平带领下,皆拜道:“多谢都指挥使厚爱!” 李从璟见目的已经达到,随即面色肃然,道:“君子都既立,长和之战,便是君子都首战,更是百战军首战。本使令,君子都整装待命,一刻后突袭长和!” 章三十七 袭城 每每想到房中那位小娘子,段振林就觉得心情极好。那可是一位可人的美人儿,他段振林这辈子见识过的貌美娘子也算不少,仅小妾就已有十多位,但是他觉得,跟眼下这位小娘子一比,简直都俗不可耐,不堪入目。 段振林自认为阅美无数,可是像这样的小美人,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娘子人虽小,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白嫩的皮肤,灵动的身段,段振林只要想起,都会觉得浑身燥热。 所以他对小娘子出逃这件事,丝毫不怪罪,但对负责监视的人,却是处罚得极为严厉。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喜宴上,段振林已是喝得面红耳赤,犹自不肯停手。忽见夜空飘雪,更觉尽兴。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将军此番纳妾,实乃普天同庆之事,末将再敬将军!”段振林的副将又举起酒杯,他已经喝得摇头晃脑,杯子都端不稳,却还不肯罢休。其实不仅是他,长和镇军上上下下,因主将大喜,都是醉得不成人样。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每个人都朝不保夕,能得一时欢愉,享人生之乐,谁也不会放过。更何况年关将至,喜上加喜,谁还会亏待了自己? 但有的人偏偏就例外,比如说指挥使段灏。他敬了段振林一杯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喝。当下,与他交好的军士劝他:“段指挥使,你我生逢兵荒马乱的世道,拼命搏杀方有如今之贵,今日将军大喜,又是年关将至,你还拘谨什么,来,喝一杯!” 段灏推开酒杯,不冷不热道:“正因为世道乱,求生不易,才更应该珍惜,不能有片刻放松,否则生死之差,只在一念之间。你想饮酒,找别人就是,恕段某不奉陪。” 那人见段灏如此作态,心中不快,冷冷道:“段指挥使,多心了吧。怀州本就不是四战之地,且年关将至,今日又是难见之大雪,难道如此情况下,还有人会来攻打城池不成?” “有没有人攻打城池不重要,重要的是,戒备谨慎之心不可有片刻放松,否则今日因此放松,明日因彼放松,久而久之,便成习惯。到时纵有不虞,也来不及反应了!”段灏正色道。他本意是好心提醒,但这话在对方听来,就是在骂他放纵了。 果然,那军士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段指挥使何不去城墙上守着,防备敌军来袭!”说罢,再也不理他,去找他人了。 段灏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看着满座职在队正以上的将士,无不放肆醉酒,他气不过,骂道:“一群粗鄙之辈,鼠目寸光,难成大事,必遭横祸!” 说罢,段灏站起身,招呼自己亲兵过来,道:“你调一队人马过来,在府外警戒。”段振林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不为他考虑。 亲兵面有难色,道:“指挥使,外面大雪甚急,让将士们在府外戍卫,不太好吧?况且今日将军赏赐下不少酒肉,又是年关,大伙儿都盼着能放松片刻。” “废话什么,按我说的去做!”段灏怒道,他怎会不知,今日军营中,他麾下将士还好一些,虽然喝酒但不至于醉酒,但另外一指挥…… 亲兵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去照办。 段灏正准备回营,走出没几步,一名管事模样的人迎过来,对段灏道:“段指挥使,请留步。” 段灏认得此人,便停下脚步,“何事?” 那管事道:“听说段指挥使准备安排人手戍卫府邸?此事恐怕不妥吧。”管事没明说的是,你那是想保护段将军,还是有其他心思?陈兵府外,保护人跟杀人,都只是在一念之间。你这样做,犯忌讳了。 段灏道沉默一阵,道:“此事将军但有罪责,段某一力承担。” 管事叹了口气,道:“如此,请指挥使借一步说话。” 段灏只好跟着管事离开大厅,去了别处人少的地方。 ……………………………… 长和城城墙。 戍守城墙的将士,大多已经缩到城墙之下,背靠厚实的城墙,为自己遮挡风雪。嘴里一边往手心哈着气,一边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但也有一部分将士,虽然也蹲着缩着身子,倒是好歹还是蹲在女墙后,没有下城墙。 一个军士抱着长枪,看着城墙下的那些军士,三五十个围成一堆,喝着小酒暖着身子,不平的向身边年长的军士抱怨:“伍长,凭什么他们能缩在墙下面喝酒吃肉,我们却要干蹲在这里,被风雪吹得跟后娘养的一样?” 伍长也正一肚子怨气,闻言怒骂道:“给老子闭嘴,你以为老子想呆在这里受冻?还不是指挥使的命令!” 年轻军士道:“今日将军大婚,赐下不少酒肉,听说全军队正以上-将官,都去喝喜酒了。可是我们却在这受冻,你说指挥使怎么如此残忍?” 伍长正准备说什么,旁边已经有人骂道:“嚷嚷什么嚷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老天贼,你个直娘贼也贼,再说话老子撕烂你的嘴!” 伍长往旁边看了一眼,眸子里也有忌惮之色,叹了口气,道:“睡吧,睡着就不知道冷了。” 城墙下忽然闹腾起来,那脾气火爆的军士立即跳起来骂娘,不多时,下面有人喊道:“上面的,乡亲来给我们送酒肉了,下来喝一口!” 城墙上的军士往下看去,就见下面来了不少人,还推着车,为首的人正笑着作揖,“诸位军爷守城辛苦,我等平日里受诸位庇佑,得知今日将军大喜,诸位却要在这里受冻挨饿,遂带了些烈酒热肉过来,与各位同庆将军大喜!” 他这么一说,这些正因为受冻满肚子不爽的众将士,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全都围上来,“有甚酒肉,统统拿出来!” 这位中年模样的人笑道:“军爷不用心急,我等带的酒肉多得是,管够!只希望日后我等再运送商货进城时,诸位军爷能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一众军士,听到这人这样说,心道原来是个商户,倒是会与我等攀交情,心中尚存的那点疑惑也烟消云散。 城墙上,那些段灏麾下的军士,早就不爽到了极点,这时哪里还顾得许多,纷纷跑下来抢酒抢肉。 城外。 “公子,时辰到了。”孟平对李从璟道。 李从璟点点头,一挥手,“攻城!” 君子都众将士得令,嘴里叼着小木棍,抬着云梯,趁着大雪遮目,疾步小心向长和城而去。军靴踩在雪地里,沙沙作响,但在呼啸的寒风里,却又如此细不可闻。 他们像是奔行在黑夜中的幽灵,正在疯狂涌向自己的食物,小心翼翼,却又急不可耐。他们的血液早已沸腾,他们的肚子,早已饥饿难耐,他们的面目,狰狞而嗜血。黑夜,大雪,寒风,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四野俱寂,唯余茫茫大雪,天地无声,只剩下无家可归的野风在呼号,他们不知道十步之外有什么,他们甚至看不清同行的人。但在眼前,在不远处,有一座城,一座城中心正灯火通明的城。 那是他们的目的地,他是他们前进的方向,他是他们将要厮杀的地方。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云梯,握紧了手中的弓弩,握紧了手中的横刀: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他们弓着身子,眼神却盯着前方,就如同野狼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专注,他们快速靠近,却又步伐稳健,他们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 终于,他们触碰到了城墙。城墙何其冰冷,但对这些将士来说,简直比小娘子的胸脯,还要能温暖人心。 多达十几架云梯竖起来,悄无声息靠上城墙,他们嘴里叼着已经出鞘的横刀,像猿猴一样,顺着一根根阶梯,风一般向上攀援而去。 李从璟眼睛眯起,在城楼依稀的灯火下,他能看到,攀行在最前的孟平,一只手已经塔上了女墙。然后他看到,孟平的身子就那么消失在黑夜中,跃入了女墙内。 孟平猫着身子落地,他落地的地方,左右几步都没有人。他顿了一顿,最先的十几人,几乎是同时已经鬼魅一般落入城墙内。 城墙上有积雪,白色的积雪。 林英落地时,眼角已经撇到自己身侧就有一名蹲着的军士,但不等那军士反应过来,他的刀锋已经抹过了对方的咽喉! 一抹鲜红,飚撒在城墙上,落入白雪中,异样显眼,又格外美艳。 那军士捂着脖子倒下,双腿不停弹动,眼中尽是恐惧和不解。 孟平带人解决完城墙上的零星戍卫瞬息之间,上墙的人,已经达到近五十。孟平抬起手,左右一挥。随即,人都涌向通道。 而这时,城墙下的戍卫军士,也都反应过来。 “什么人?!”一名伍长率先反应过来,然后回答他的,却不是城墙上的同袍,而是面前那位,方才还一脸和气的中年人。伍长不可置信的低下头,就看到一柄长刀,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腹腔。面前的人还在微笑,但是刀子却毫不留情拔了出来,这位伍长,就此倒在了积了厚厚一层白雪的地上。 “这些酒肉的味道如何?”意识断绝之前,伍长听到对方如此问道。 城墙下的军士,正在喝酒吃肉,猛然间,他们就发现他们面前这些和气商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面如霜雪,眼如恶鬼。而当他们发现这个情况时,他们已经只能慢慢倒在血泊中。 这些“商户”,自然是早已集结在城中的百战军军情处战士。 混战在城墙下展开。 但是这些酒足肉饱的长和军士,骤然间发现,他们浑身都提不起力气来。面对如狼似虎前后冲杀过来的敌军,他们的抵抗显得那么无力。 “酒肉有毒!”不知是谁大声喊道,但是为时已晚。 血线如一道道飞溅,洒在地上、城墙上,温热的血液,在落地的刹那,融化了一层白雪。 吴长剑带着军情处战士,首先砍翻了戍卫城门的长和镇军,将城门打开。放下护城河的吊桥,大批人马就此冲了进来。 城墙下的长和镇军将士想要反抗,却提不起力气,想跑,却逃不过对方的追杀,转瞬间,一都军士就被斩杀殆尽。 但长和城遭遇“敌袭”的消息,好歹被他们放出去。 李从璟进城时,身后跟着一众骑兵和马匹,不少在城墙前结束战斗的军士,全都翻身上马,在军情处战士的带领下,向城内冲去! 章三十八 踏营 段灏跟在管事身后,七拐八拐,周围基本上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他不由得有些不悦,开口道:“管事这是要带段某去何处?” “到了。”管事笑着开口,此时他们进了一个小院,管事朝里面行去,“这是府邸仆役平日居住的地方,在下当值时也住在这里。” 进了院门,段灏却不肯再往前走了。 他看着管事,语气冷淡下来,道:“段某就不进屋了,管事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面对管事的示好,段灏如此行径,可谓不近人情。 “这……外面风雪正紧,段指挥使还是进屋说吧。”管事劝道。 “不用了。”段灏道。 管事还想说什么,黑暗中已经有人道:“既然段指挥使不愿进屋,管事何必勉强?” 随着声音落下雪夜里走出一人,棕色紧身皮衣,紫色大氅后的披风在寒风中轻舞飞扬,稍显凌乱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后,而让人一眼望去,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只乍看不和谐,却又比任何装饰都震撼人心的眼罩。 一个女子,一个随意拿着一把横刀的女子。慵懒的神情,漫不经心的眉眼,好似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她关心。 管事见到这个人,脸上露出笑容,“桃姑娘,这位便是段指挥使,你要与他结交,某家已经将人带到这里了。” 原来,前些时候,这位桃姑娘与管事结识,昨日说起想与段灏结交,让他在其中斡旋,为此还给了不少好处。段灏是长和镇军实权指挥使,有人想结交实属平常,管事就应了此事,今日将段灏请到此处,也是这位桃姑娘的意思。 “谢了。”桃夭夭随口道。 “你是谁,找段某又是所为何事?”段灏凝神看着眼前这名女子,身姿隐隐成戒备之势,沉声问道。对方让他感觉到危险,虽说一个女子会给他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桃夭夭依着院门,一条长腿自然弯曲,用淡漠的口吻道:“要你性命。” 段灏稍微错愕,随即放声大笑,笑罢,道:“这些年来,想要段某性命的人,不知凡几,但段某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想不到今日竟然从一介女流口中,再次听到这样的话。你可知那些想要我性命的人,现在都如何了?” 管事终于知道事情不对,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连忙对段灏解释,段灏却懒得理他。管事又去责问桃夭夭,桃夭夭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听了段灏的话,桃夭夭道:“我没兴趣回答你的问题,我也没兴趣问你问题,我来,只是很简单的只做一件事。” 段灏沉着脸,忽然问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应该是对长和城有图谋,因此才想来对付段某的吧?” 桃夭夭偏过头,看了段灏一眼,“果然与情报所说不差,你不仅治军颇严,勇武异常,深得段振林信任,脑子也不笨。可惜,我没有兴趣与你多言。现在我休息好了,该是要你命的时候了。” 段灏的脸色更见阴沉,道:“既然知道段某,你还敢来?” 桃夭夭离开门框,一步步走向段灏,道:“若非如此,也不用我亲自动手了。” 话说完,大雪夜里,忽然闪过一抹寒光,瞬间就到了段灏咽喉前。 李从璟率领君子都,并没有直赴段振林府邸,而是去了城内的镇军军营。 他只带了三百人,所以不可能威慑长和城两个指挥的镇军,他偷袭长和的目的是为了收集财富,所以务必要保证能够全身而退。因此,擒贼擒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绞杀长和城的有生力量。 况且,如今的李从璟,已不再是当时初克淇门的李从璟,任何事都需要他自己躬亲。现今,他手下有足够的力量,也有不少人才,他们足以帮他做很多事,而不用他再苦恼分身乏术。 军营的镇军,如今正是酒酣熟睡之时,也是李从璟唯一有机可趁的时候。即便是他们收到城墙传达的敌袭信号,醒酒也需要时间,李从璟要做的,就是赶在他们集结之前,破了他们的营。 马蹄声在街面上席卷而过,李从璟带着君子都,不久便到了镇军军营前。 出乎李从璟意料,这里竟然已有集结完毕的一个军列。军列约莫两百来人,正打算开出营区,不曾想就看到了奔驰而来李从璟等人。 他们是段灏的麾下,平日里训练严苛,纪律严明,是以这时才能迅速集结起来。不得不说,在仅有两个指挥的镇军里面,一个指挥强,一个指挥弱的情况,确实颇为少见。 其实说到底,不能归结于另一个指挥弱,他们也不差,只是今日段振林大喜,这些卖命的人,才难得有机会放松,因而醉酒实际上是再平常不过。而段灏,实在是严苛得有些不近人情,因此他麾下没有戍卫城墙的将士,此时才能保持清醒。 但即便如此,对于今日不戍守城池的他们而言,也是喝了不少酒,此时见到李从璟带着三百骑兵,从大雪中奔驰而来,也是大惊失色。 便是收到城墙上传出的敌袭信号,他们可从未想过,城门已是失守,更加未想到,李从璟来得如此之快。 而李从璟此时的心思就要简单得多,眼见军营中已经有军队集结起来,他便知道,一场遭遇战在所难免。而且,必须迅速杀破军阵,否则等军营里的人酒醒了,万事皆休。 “君子都,随本使,杀破敌阵!”李从璟一声大喝,抄起弓弩,劲射而出。 骑兵破步兵阵,重在以雷霆冲击之势,撞破敌阵,然后可以一往无前。而步军阵防御骑兵阵,则需要借助拒马、菱车、长枪长矛、重盾等物,结成数层防御线,挡住骑兵前阵后而己阵不乱,其前阵死伤军士马匹,自然就会成为后阵前进障碍,则其阵势自破。 但是眼下,别说布置拒马菱车、数层防御线,长和军能做到前列将长枪排列起来,已是时间不够,哪里容得下其他。 李从璟并未一股脑儿冲进长和军阵中,手一挥,便和身旁的孟平,分为两部,向左右而去。整个阵型如一条两头巨蛇,又如一条小溪面对河中巨石而分流,成掠阵之势,将长和军围在其中。 同时,手中劲弩半刻没有停歇,连连发矢,随着弓弦弹崩的“嘭嘭”声,一支支铁箭飞射而出,直取长河军前阵军士。 那慌忙结阵的长和军步卒,还没摸到君子都将士的汗毛,其前阵军士,便如同麦子被割一般,一层层倒了下去。 掠过前阵之后,君子都弓弩并没有停下,而是对准军阵外围的长和军,再一次重复割麦子的过程。 百战军娴熟的战阵训练,其效果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好的体现。在三百君子都分流出约莫半数之后,其后阵骑兵,并不再分流,而是呈尖刀阵,直接插入了前阵已破的长和军军阵中。其势如狼入羊群,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长和军步卒几无阻挡之力,接二连三倒下去,只剩下连连惨叫。 君子都马蹄所过之处,白雪成红雪。 可怜长和军这两百余步卒,既要防备骑兵冲锋,匆忙端起长枪,被君子都一阵平射之后,又想拿起弓箭反击,却又被君子都骑兵直接杀入阵中,片刻之间,军阵已经混乱不堪。 李从璟和孟平掠过长和军军阵之后,绕了一个弯掉过头,再次杀向已经混乱的步卒军阵。长和军军阵人数本就不够,君子都一轮冲锋几乎已经溃败,哪里经得起李从璟的二次冲杀。所以这一轮回头,李从璟所行之事,已不是破阵,而是屠军! 他就是要先将这有抵抗力的两百余人,在他们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杀得片甲不留,不给他们一丝一毫反击的机会。 而从长和军步卒军阵中央横冲杀出的一半君子都,则直赴军营深处,借着战马提起的冲击之势,对其他反应快,已经出营房想要组织抵抗的长和军,进行血腥冲杀。这些将士,多是醉酒的另一指挥使麾下,反应迟钝,行动僵硬,人未上马,刀未出鞘,不少人就已成了君子都刀下亡魂! 而李从璟和孟平二次调头之后,跟着杀入营中,对意欲反抗的军士,进行第二轮清洗。这种有层次的冲杀,最是让人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 “不要慌,顶住,顶住!”军营中的长和镇军,立即有人开始大喊着调动全军,“前营阻敌,后营集结,搬出拒马,以长枪抗敌!” 听到对方的呼喊,李从璟脸色一沉。这座军营中毕竟有长和镇军七八百人,若是让他们撑过最初的慌乱时期,组织起来有战术的防御攻势,那么三百君子都就会陷入困境,甚至是连失败都有可能。他倒是没想到,在段振林将将官都请去赴宴的时候,还有人能如此之快组织反击。 但李从璟却是有备而来。 “滚刀阵!”李从璟抄起马槊,大喝一声。 “滚刀阵!” “滚刀阵!” “滚刀阵!” 李从璟声音落下,各都头队正立即紧跟着大声呼喊起来。灯光昏暗,令旗无法传令,便只有靠这种口口相传的方式,去下达执行军令。 喝令声落下,三百君子都悠忽变阵,他们以一队二十人为单位,将三百人化成十五个冲击队列。十五个队列前后相依,左右向呼应,不再是单线冲杀,而是将冲击范围扩大到整个营盘。 章三十九 白雪盖黄土,红血覆白雪 大雪纷纷何所似,恰若柳絮因风起。 树梢上、院墙上、花草上、地面上,无不是白雪皑皑。雪花从遥远的夜空深处漫步而来,飘飘洒洒,终归于大地的怀抱。然而,白雪的白,却在黑夜的黑中,瞧不见部分影踪,唯有在人世的灯火下,才能显现出几分轮廓。 段灏嘴唇微张,拼命喘着粗气。 他握着横刀,任由鲜血顺着手臂,从指缝间一点点滴落,双眸却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庄重之色牵扯着他脸上每一丝肌肉。 他与眼前的女子交手三招。他身上已经多了三道伤口,道道深可见骨。这其中任何一道伤口,本都可以要他性命的,要不是他对敌经验丰富,堪堪避过要害,只怕已经倒在雪地里。 但对方却还没事人一般站在那里,唯独刀刃上的血线,彰显着她的战绩。 段灏与人交手无数,从未碰到过出手如此之快的对手,他连招架之力都勉强,更别说反击。段灏知道,若是再不想办法,今日自己必会死在这里。 他不甘心死在这里。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对长和动手?你到底想要什么?”段灏咬着牙,一连问出三个问题,这时他悲哀的发现,自己都快要死了,却对这个对手一无所知。但他必须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思索对策,或者等待救援。 几片雪花落在肩上,桃夭夭没有理会段灏,凌然的眼神显现出她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一片雪花从眼前落下,她再次提刀冲出。 在桃夭夭心里,她已经与他废话够多了。 段灏心中暗暗叫苦,对方的冷漠超出他想象,但是他压根儿没机会想其他,因为对手的身影再次在眼前模糊,下一瞬,一道匹练横光闪过,段灏来不及闪躲,只得举刀去挡。 金属撞击的声音响起,段灏握刀的手虎口一阵发麻,他知道那是对方力道过于霸道的缘故,不等他有多反应,几乎是在撞击声响起的同时,他小腹忽然一痛,身体已经止不住后退。 段灏满头大汗,还未稳住脚步,已是一刀挥出,然而,对手的老辣超乎他的想象,他意图封闭对方进路的一刀,竟然落空,而刀光已经到了他的脖子前! 世间搏命之术,所追求的,莫过于快、准、狠三个字,面对能将这三点做到极致的对手,以伤换伤的打法都行不通,因为一旦换伤,就意味着要害受创,必死无疑,所以高手总能一击必杀。 而世间武艺,练到极致,处处料敌于先,知道对手下一瞬要出什么招式,从而先发制人。 段灏无力的发现,自己面对的对手,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招架的范畴。段灏甚至不惜放出自己左臂的空挡,哪怕是牺牲一条手臂,那么在对方去取下自己左臂时,自己必然能一刀削掉对方的脖子。 但眼前这个疯狂的女子,不可理喻的女子,无法揣度的女子,始终刀刀要害,刀刀都有让他毙命的威胁。 桃夭夭的长发放肆飞舞,如同泼出的墨水,在画卷上笔走龙蛇,而她的眼神始终沉静,沉静得如同出自地狱的阎罗,她的身法稳健却又飘忽,披风在雪夜无拘无束放歌。 终于,桃夭夭的横刀划过对方脖子。她看着段灏的身子不稳的后退,她刚想上前去补一刀,但耳畔响起的异响,让她身子没有半分犹豫,侧翻出去。 在她方才落脚的地方,两只铁箭钉入雪地。 “拦住她!” “指挥使快走!” ……………………………………………… 滚刀阵并不复杂,这是由李从璟和彭祖山共同琢磨完成的,着重点只有一个,那就是进攻层次。整个军阵要求队列前后之间没有衔接空隙,第一队和最后一队间又没有空挡,形成一个无限循环滚动式的冲杀模式,故名滚刀阵。 李从璟一声令下之后,自己带队首先一往无前,眼前是一个个三五成群的长和镇军军士,他们看到李从璟等人冲过来,连忙举起手中的兵刃相迎。 李从璟眼眸中战意盎然,他大喝一声“杀”,战马毫无改道意图,直接冲进长和镇军人群中,长槊直刺向前,先是将一名梁军将士胸甲撕裂,而后长槊一挑,又将一名梁军手臂斩下来。 在李从璟身后,君子都锐士紧紧跟随。他们从一群群梁军中杀出,长槊滴血,又杀向一群群梁军,留下一地尸首。 “放箭!” 黑暗中有梁军将官的喝令声响起,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李从璟和他身后君子都锐士立即弯腰伏在马背上,将自己保护起来,同时长槊端平向前,只管凭马速杀开一条血路。 有利箭零星罩头而来,李从璟却没有去挡的意思——挥舞长槊去挡高速飞行的利箭,那不是说笑么?他将脸几乎是埋在马脖子上,唯独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左右战场。 “叮叮”的声音响起,李从璟脑袋一震,他知道这是利箭打在他头盔上了,随即左肩一痛,想必是铁箭透过甲胄缝隙射进了皮肉! 但是下一刻,箭雨骤停,李从璟立身坐起,长槊飞舞,将面前围过来的梁军或重创或斩杀,跃马从他们身前踏过去。 那边厢,梁军弓箭手已经被孟平带着他的队列杀尽。 “拒马,都指挥使小心!”身后传来张小午的示警声。 李从璟长槊穿透一名梁军胸腔,低喝一声将其挑飞撞到几名冲过来的梁军,抬头望去就见前方十几步开外,几名梁军竟然搬着拒马出来,意图设置在路中间阻挡李从璟的去路! 要说骑兵最恨的是什么,绝对不是长枪,而是这该死的拒马——光听这家伙的名字就知道它是为什么而生的! 座下战马依旧在急速奔驰,乱军之中引弓搭箭怎么都来不及,而放箭必然导致周身都是空挡被人袭击,间不容发之际李从璟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手中长槊掷出! 长槊穿透搬抬拒马的两名梁军身体,冲击力的惯性将两人带飞出去,遭遇这么一下拒马也落在了路边! “抬起来,抬起来!”拒马旁的梁军又冲上去两人,想要将拒马抬起,但李从璟哪里会给他们机会,他抄起备用马槊将身前两名梁军逼退,已经到了这些个梁军身前,长槊一轮就又将这些梁军斩杀两个!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张小午等人,从拒马身前奔驰而过,马槊猛斩又将剩下梁军斩杀,其中有人道:“林英,挑开它!” 在这队骑兵的最后面,林英伸出长槊探进拒马横木底下,猛一用力竟将这拒马挑翻,砸在了路边的梁军人群中! “喝!” 李从璟正催马猛冲猛杀,忽闻一声沉喝,心头立觉不妙,但为时已晚!两名梁军从近旁滚身到李从璟马前,长槊对着战马马蹄横扫,只闻两声骨头的碎裂声,战马惨嘶,李从璟就从战马上翻倒下来! 落地时李从璟有意识护住了要害,身子卷成一团就势在地上一滚,脚下用力立即闪向一旁,避开身后君子都骑兵,免得被自家马蹄踩死。长槊虽已脱手,但起身时他立即拔出腰间横刀,以极快的速度欺身向前,将两名扑过来的梁军斩杀! 骑士骑上马背上的时候,就应该有被击落下马的觉悟,是以李从璟并不慌乱。 “将军上马!” 听到这声呼和,李从璟没有迟疑,一刀斩下面前梁军的脑袋,身子就掠向马队。几乎是同时,马队最后面的林英伸出手,将奔进的李从璟拉上马去。 将士落马后可以步战,但主将作为军中主心骨,却不能让将士看不到他,更不能给敌军围杀他的机会! 再往前奔进没几步,已到军营尽头。这时在马队最前的张小午,很顺溜的将战马拉过头,转了一个大弯,从另一条线上再次杀入军营! 一转身李从璟就看到了整个军营的情况。 大火四起,火光冲天。 人影幢幢,血肉横飞,厮杀正酣。 十五队骑兵,滚刀阵已经完全展开,三百君子都,此刻化作的十五个队列,就像十五把尖刀,在军营中来回冲杀,力求不留死角,也力求冲杀不间断,让长和军无法聚集,无法抵抗! 一座军营,霎时间化作地狱。 这寒冷的雪夜,让这些长和军肌肉和骨骼都变得僵硬,但是君子都的刀,让他们的尸体,真正变得和这片大地上的石头一样硬。 大雪不曾停歇,梅花一般的雪花,装点着夜空,也装点着这些失去灵魂的躯体,装点着这场生命流失的盛宴。 地面上,白雪盖黄土。红血盖白雪。 李从璟领队回头之后,眼见军营局势,就知道大势已定。他们作为最先一批冲阵队列,只要他们打开了局面,梁军就再没有机会实施有效抵抗。 一群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战力的军队,纵然人再多,也只有被一个个杀光的份! 如果说在君子都刚到营外时,八百长和军一起列好阵型,那即便是君子都将士再如何精锐,也逃不脱失败的命运。但现实没有如果,一支醉酒的军队,哪怕是只有一半人醉酒,也抵挡不住一支三百骑兵队伍的冲击。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取胜之道。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军营中已经只剩下零星的战斗。 汗水蒸腾,李从璟身上冒着白气。他看着眼前站着的三百君子都,和躺下的八百长和军,在这一刻,他更加深刻领悟到了什么是胜负。 胜的人站着,输的人躺着。 横七竖八的尸体,野草一般散落在军营各处。 在骑兵强力的冲击下,断肢残骸遍体都是,有些断肢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但这些热血一旦流出体外,不久就会被冻结,再不能体现半分生命力。 尸体已经僵硬,不住在下的大雪,盖在这些尸体上,如同棉被。在日出之前,雪未化时,这些尸体不会软下来。而当又一天的黎明到来,太阳升起,阳光落入军营,照射在这些尸体上时,也是这些尸体开始腐烂的时候。 李从璟反握长槊,长杆背在身后,他望着茫茫夜空,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大雪,下得真好!” 章四十 要杀了这个人哦 几名军士出现在院门,方才的弓箭就是从他们手中发出。他们是段灏的亲卫,眼见段灏和管事出去良久未归,这时追了过来,不想就发现这一幕。 之前段灏不是没想过大声呼救,但是他不敢,他若是敢分气呼救,桃夭夭就能立即要了他的性命。不过段灏到底治军有成,一般将领的亲卫,哪会如此谨慎。 段灏早已越过城墙。 但桃夭夭已跟着越墙。 至于段灏几名亲卫,能冲破桃夭夭布置在院外的防线,放出两箭,已是极限,此时却被她麾下的军情处战士围攻。 “弓!” 桃夭夭越墙的同时,冷喝一声。 空中飞来一弓一箭。 桃夭夭伸手接住,落地后,弓弦宛如满月,铁箭飞出。 段灏脖子受创,血流如注,力气和神智都已不剩多少,这下哪里躲得过桃夭夭的箭,规避的动作虽然做出,但铁箭还是投入他体内。 桃夭夭几步跟上,皮靴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她一刀劈开段灏胡乱挥斩出的横刀,一脚扫在段灏脑门。 段灏倒在雪地里,再无法阻止脖子上鲜血横流,他挣扎着站起身,却又摔倒在地。努力几次失败后,他周身和脚下积雪已俱被染成红色,段灏抬起头看,盯着桃夭夭愤然低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桃夭夭微微蹙眉,提刀一步步走过来,没有接话的意思。 “为什么是我?!在长和,我治军最严、武艺最好、生性最为谨慎的!为什么是我死,为什么?!”段灏猛然抬头望天,不顾伤势对天大吼道:“苍天,为什么?!我不甘心,不甘心!” 桃夭夭低头沉默。 半响,她道:“长和镇军,今晚都得死,并非你一人;乱世军人,十死九生,你不过去得早些罢了。” 段灏闻言怔了怔,默然许久,惨笑一声:“原来如此……” 说完,他缓缓倒在地上,终因失血过多而亡,但临死时却安详不少。 这名智勇双全,严于律军更严于律己的将领,就此堙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惊起半分浪花。 听到喧闹声跑过来的府邸护卫,看到段灏死在桃夭夭面前,大叫着向桃夭夭杀来。 漫天大雪飞舞不停。 雪帘中,桃夭夭横刀抡起,一颗人头飞出,鲜血喷涌。 “动手。”桃夭夭对身后赶来的军情处锐士道。 而这时,城墙上遭遇敌袭的信号也快传到了府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大雪正酣的夜空,在府邸灯火的映衬中,雪帘如织。 她顿了顿,清亮的眸子有些失神。随即她低下头,眼睑微沉。 多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府邸宾客,忽然发现府上涌进大批青衣刀客,无不大惊失色。这些青衣刀客,冲进来,见着身着甲胄的将士,长刀就招呼下去。若有还算清醒的军士,想要反抗,立即就会被围攻,乱刀砍死。 军情处都是由百战军精锐组成,这回军情处中主杀的吴长剑部,更是几乎全部都来了长和,其战力岂容小视。 后院中,醉醺醺的段振林推开洞房的门,目光立即死死盯在那一身红衣裳的小娘子身上。 “你,你不要过来……”豆蔻年华的小娘子,怀里抱着一支小凳子,缩在屋角。惊恐的眼神,如同受伤的小鹿。 段振林“桀桀”笑着,一把扯掉身上的红袍,一步步向少女逼近,“小娘子,不要怕,老段可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保证你待会儿欲仙欲死……” 脸上被胭脂修饰得嫣红的小娘子,玲珑剔透的眸子里尽是恐慌之色,泪水夺眶而出,她拼命摇着头:“我,我警告你,不要过来。否则,否则我会要你好看!” 她挥舞着怀里的小木凳。 段振林一阵哈哈大笑,小娘子的作态让他“食欲”大起,他已经按拉不住,正要扑过去。 “将军,将军,不好了,东门遇袭!”就在这时,段振林的亲卫跑到门外,大声喊道。 段振林停住脚步,却没转身,只是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将军,东门发出信号,有敌袭!”亲卫急切道。 段振林怔了怔,好像没弄懂这句话含义,半响,终于反应过来,两步跳到门口,一把揪住亲卫,吼道:“有敌军攻城?” “确……确实如此!”亲卫道。 段振林就算长了两个脑袋,也想不到这小年之夜,外面大雪纷飞,长和这地方,竟会被攻城。但他毕竟是一个合格的将领,所以他一把推开亲卫,吼道:“提我披挂来,传令军营,集结待命!” “得令!” “不用了。”忽然,门外响起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 旋即,段振林就看到,十数名青衣刀客,涌进了院子,也不废话,照面就与他的亲卫展开搏杀。 而这时,整个府邸的杀戮声正响起。 段振林看清了说话那人的面容。那是一个女子,瓜子脸带着清冷的线条,精致的五官不失妩媚,尤其那张樱桃般的小嘴,以他的眼光看来,当是罕见极品。但此刻,段振林却看到了对方衣袍上沾着的血迹。 段振林喝了不少酒是不假,但并没有烂醉如泥,他本是留着神智体力来洞房的,却不曾想碰到眼下情况。他已经清晰的看到,他那些精挑细选的亲卫,在青衣刀客的突然袭击中,已经尽落下风。 “你知道这是何地么?”段振林盯着眼前的女子,目光凶狠。 “知道。”桃夭夭依靠在走廊的柱子上,她似乎总喜欢依着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是谁么?”段振林又问道。 “知道。”桃夭夭道。 段振林目光沉下来,声音也跟着冷下来,他道:“那你知道,你马上就要死了么?” 桃夭夭微怔,随即放声大笑,笑声响亮而张扬。 “你笑什么?”段振林不悦道。 桃夭夭看着他,问道:“你知道长和城东门已经被攻破了么?” 段振林愣住。 桃夭夭又问:“你知道你的军营正在经受血洗么?” 段振林错愕起来。 桃夭夭再问:“你知道段灏的头颅已经搬家了么?” “这不可能!”段振林吼道。 桃夭夭最后揶揄问道:“那么现在,你知道,你马上就要死了么?” 段振林脸黑如碳。 “嘻嘻,真好!”房中,蓦然响起一阵极欢喜的笑声。 一身红衣裳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门边,她指着段振林,笑嘻嘻的看着桃夭夭,就好像看到亲人,用稍显稚嫩的声音,像叮嘱极亲近的人一样,对桃夭夭说道:“姐姐,要杀了这个人哦!” ……………………………… 第五姑娘第一次见到桃夭夭时,还以为对方是天上来的仙子。 这种印象,在第五姑娘的心中,一直保持了许久,直到她到了桃夭夭那般年纪,这种认知也不曾被改变。在她精彩跌宕的一生中,桃夭夭这三个字,以及她初见桃夭夭时的画面,一直是她在不断跌倒之后重新爬起来的的支柱。 而此时,第五姑娘并不知道,她的人生会因为这一次意外的碰面,得到彻底改变,所以她现在只是单纯的希望桃夭夭杀了眼前这个仇人,因为段振林的死,会让她很快乐。 “当一个少女的快乐,要建立在他人死亡的基础上时,这是她自身命运的悲哀,也是这个世道的悲哀。”后来李从璟曾如此说道。 眼下第五姑娘的话让段振林火冒三丈,所以他一巴掌抽过去,将第五姑娘扇倒在地。但这,也让段振林,彻底失去了对自己生命的掌控权。 桃夭夭本来没有打算立即动手杀他,但当她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平静的心底凭空窜起一丈怒火,她的身影立即消失在原地。半路中,横刀出鞘的声音,如同灵魂的轻吟,清脆而短促。 段振林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彻骨寒意,没来由包裹在他心中。方才从亲卫手中接过的横刀,本能挥斩而出以求自保。 但段振林的动作慢了。 他本不至于这么慢,但他刚扇了第五姑娘一巴掌,今夜又喝了不少酒,不管他愿不愿意,动作都比平日慢了不少。他本不至于因为第五姑娘一句话,就在如此危险之境分神,但他却偏偏这样做了,所以他死得更早了些。 但当一个人注定活不到天亮时,他在黑夜的什么时候死去,其实已经没有太大差别。 当桃夭夭和段振林骤然发生的动作停止时,桃夭夭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段振林握刀的手,而她的横刀,已经划向段振林的脖子。 生死关头,段振林脑袋后仰了几分,但这几分,却不足以让他逃过这致命一击,当横刀刀锋咬过他的脖子,他只得双手捂着脖子,拼命后退,然后撞在墙上,跌坐在地上。 段振林看向桃夭夭的眼神,充满恐惧和不可置信。 桃夭夭见段振林还没死,一步步朝他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然后举起横刀。 “姐姐,等等!”第五姑娘从地上站起身,她半边脸已经肿起,嘴角还有一丝血迹。她看着桃夭夭,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问道:“姐姐,这个人,可以留给我吗?” —————————— 感谢毒蛇兄和雨落菩提的捧场和月票,之前西风和玄武的支持也在此一并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