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1981》 1 寡妇门前是非多 梁进仓今天订亲,村里人都在议论,夸奖羡慕大仓的俊媳妇。 十里八村一枝花,没想到大仓家孤儿寡母的给掐来了。 梁进仓心里肯定是甜丝丝的。 但在甜蜜之余,更多的是犯愁。 自从母亲张罗着给他说媳妇开始,梁进仓就一直处于纠结当中。 因为自家的情况,确实不允许现在就娶媳妇。 他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继父腿脚有点残疾,日子并不宽裕。 再说一大家子七口人只有这三间土坯房,娶了媳妇往哪搁? 自己才十八岁,可以再等两年,让家里多攒点钱,最好先盖起新房再说。 其实在先盖房子还是先说媳妇这个问题上,母亲有母亲的打算。 虽然现在男的二十女的十八才能登上记,但是村里跟老大差不多年龄的大多有了媳妇,要是等到二十岁再找,好闺女都让人家挑走了。 再说老二今年也十六了,要是老大变成大龄青年,万一到时候遇不上合适的,一来二去拖下去,甚至连下边的弟弟都耽搁成光棍的先例,母亲不是没见过。 这回媒婆给介绍了这么俊一个好闺女,人家也看中了老大长得出挑,即使女方要的彩礼有点多,还提出要盖了新房再过门等条件,大仓娘都一口答应下来。 订一次亲,彩礼加吃酒,花去将近六百块钱,这可是三间砖瓦房的价格。 作为家中的老大,甚至从九年前父亲去世时开始,梁进仓就把自己看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现在为自己订亲又欠下三百块钱的巨额外债,他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新房要盖,老二的彩礼现在就要开始考虑,他还想努努力让辍学的妹妹再去上学,小四儿的伙食也得改善改善,都快瘦成猴了…… 千头万绪一句话,他必须要更加拼命地干活才能改善自家的窘况。 梁进仓决定,订完亲以后自己就不再跟建筑了,他听说邻村有人去煤矿干活的,一天能挣到三块钱呢。 傍黑天的时候,未婚妻和她的家人回去了,自家这边的亲戚朋友也都散去,梁进仓用独轮架子车推上借来的缝纫机,就像推着王母娘娘的琉璃盏一样小心翼翼,给人还回去。 缝纫机是周寡妇的。 村里唯一的缝纫机。 这是第三次借来用了,第一次是女方来相亲,第二次是复相,今天订亲。 其实村里人相亲都借个大衣橱什么的装点门面,还有借崭新被褥放炕上的呢。 周寡妇迎出来,跟他合力把缝纫机小心翼翼抬进屋,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 “现如今讲究自搞对象,你还指望媒人,还得借家具骗媳妇,那都是老一套了。” 梁进仓表示很惭愧:“那都是俺娘张罗的,家里俺娘做主。” “要不是你娘做主的话,你也自搞对象咯?”周寡妇咯咯浅笑。 进了屋,小心翼翼把缝纫机在原位放好,盖好台布。 “喂!”周寡妇戳了梁进仓一下,“这都订亲了,有没有跟你媳妇——那事?” 话题太露骨,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脸上热辣辣的发烧。 “是不是不会,我教教你?” 指甲盖挠挠梁进仓的手背,童子鸡刷的一身鸡皮疙瘩,麻酥酥的。 “我先回去了婶子。”梁进仓转身就走,太慌张,绊在门槛上差点狗啃屎。 身后的周寡妇都笑岔了气。 抢步追到堂屋门口挡住梁进仓,更来劲了,直接开始解扣子:“没看过女人身子吧——” 梁进仓脑袋嗡的一声,赶紧闭眼,往外就闯,咚一下子撞门框上。 睁开眼看路,眼珠子也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骨碌。 没头苍蝇似的一头冲到院里,撒腿就跑。 “你跑,往哪跑,”周寡妇追出来,直接变成哭腔,“快来人啊截住他,截住大仓,这坏小子脱我衣裳——” 梁进仓跑出院门,忘了自己的架子车堵在门口,扑通绊倒,刚爬起来,被周寡妇随后一把薅住后襟,更是扯着嗓子大声哭喊起来。 衣服凌乱,头发也被她自己给抓散了,还真像被蹂躏了一般。 正是炊烟袅袅的点儿,左邻右舍被惊动,瞬间围满了人。 爬墙头、赶夜脚这事,从女娲造人就开始有了,但老少爷们都知道大仓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他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正在议论纷纷当中,一阵很大声的喧嚷传来,接着就见一群人旋风般冲过来,有男有女。 是周寡妇的三个大伯哥和大伯嫂子,俱都手持棍棒,扫帚,笤帚疙瘩,锅铲子。 梁进仓直接吓呆了。 周寡妇的大伯哥嫂怎么出现得这么巧,早商量好了吧? 只是刚刚冒出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仔细思量,头上就挨了一棍,脑袋轰的一声。 随之棍棒齐下,扫帚,笤帚,锅铲子,各种没头没脑,扑头盖脸就打。 伴随着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骂。 梁进仓不再思考。 懵了! 脸上一热,眼前的世界蒙上一层血红,流经嘴上时他舔了口,一股咸腥味儿。 本能的,扭头就跑。 他觉得再不跑就要被打死了。 那群男女随后紧紧追来。 转过两个胡同,不防被脚下一根棍子绊倒了。 滚落尘埃的过程中瞥见墙角埋伏着一人,居然是村长的小儿子宋其果,嘴角还挂着得意的坏笑。 这根棍子就是他故意伸出来绊倒自己的。 后边的男男女女随后赶上,继续乱打。 梁进仓疼得在地上翻滚惨嚎。 混乱中又瞥见宋其果了,咬着牙一脸凶狠的加入混乱的暴打,而且棍棍不离他的要害。 梁进仓残余的一丝清醒很想质问宋其果,自己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打自己? 突然,意识开始模糊的梁进仓瞥见了一道老年人的虚影。 虚影很淡,若有若无,像透明的气泡一样飘过来。 正好搅进混乱的棍棒当中,随着棍棒被砸进梁进仓的身体里。 轰,梁进仓脑袋里面就像炸响一个闷雷,瞬间有无数个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脑海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个体户,严打,企业承包,股票,国企改制,下岗,商品房,互联网经济,元宇宙…… 各种他闻所未闻的新名词、新技术、新知识在他脑海里翻腾。 看着梁进仓停止挣扎,四肢痉挛的样子,这群人终于停手了。 “他是不是死了?” 周寡妇的二大伯用手探探梁进仓鼻息:“还有气,就是晕了。” “那就算了,咱回吧。” “便宜他了,呸……” 人群散去。 躺在地上的梁进仓意识十分混乱。 虽然脑海中没有别人的自我意识,但是刚才那老人七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却牢牢刻印在脑子里,变成了自己的记忆。 刚刚那道虚影的前世算是社会精英,六十年代的工科大学生,三十来岁时在本县工作过,死去之后想故地重游,没想到把记忆丢到梁进仓的脑海里了。 把那段记忆渐渐理顺之后,梁进仓就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宋其果棍棍不离自己要害,分明就是铁了心要弄死自己。 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脑海里,浮现宋其果那凶狠的嘴脸,恶狠狠打下来的棍子…… 一股不可遏止的仇恨涌上来。 【作者题外话】:新书上传,大佬们多多支持…… 2 童养媳 梁进仓很想不顾一切找上门去,把宋其果一棍子撂倒,快意恩仇。 然后他就想到了母亲,妹妹,弟弟,还有腿脚不便的继父! 打死宋其果很容易,可是痛快之后呢? 杀人偿命,家里的顶梁柱被拉去枪毙了,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活? 那么就吃这个哑巴亏,忍了? 也不行。 那混蛋既然对自己下死手,要是发现自己没死,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梁进仓知道,村长家大业大,自己家惹不起,要是回家的话会连累家人。 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赶紧跑。 安全起见当然是跑得越远越好,关键问题是自己现在的伤情不允许啊。 头上还在滴答血呢,他觉得再不找个地方止血的话就要失血过多了。 很快他就想到,东南岭上有个荒废的小屋子,那是以前生产队看树苗的,好几年都不用了。 决定先去那里处理伤口。 毕竟成了惊弓之鸟,接近看山屋子的时候他放慢脚步,琢磨着要不要往里扔块石头火力侦察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埋伏。 侧耳倾听之下,居然听到看山屋子里面真的有动静,吓得瞬间热血上涌。 那是抽抽搭搭的啜泣声,声音如此熟悉—— 心里一松,自己人。 是自己最可信赖的亲人,妹妹,英子。 并且立刻明白了一件事,怪不得今天自己订亲一直没见到英子的身影,原来一个人偷偷躲到这里哭来了。 下一刻心里立即一紧,不行,赶紧离开这里,不能让她看到自己满脸是血的样子。 她会伤心。 这时里面的啜泣声停止了,很明显英子听到外面有动静,也在侧耳倾听。 “大哥?” 梁进仓知道已经跑不了了。 她和家里的大黄狗,是不用眼看的,她只是用耳朵或者鼻子,就能听出那是大哥的脚步,感知到大哥的气息。 “是大哥找我来了!”欢呼一声,英子从看山屋子里面冲出来。 兄妹四目相对,他看到了英子那张满是泪痕的脸。 而英子看到了大哥满头满脸的血,浑身是土。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英子惊叫一声,瞬间泪崩,扑上来紧紧搂住大哥,放声大哭。 梁进仓长这么大从没跟女子抱过,即使是自己的妹妹,而且,被她紧紧搂住,分明感觉到胸前的异样。 头脑轰一下子。 粗暴地把她推开,粗声训斥:“你干嘛!” 英子的眼泪就像河水一样滚滚而下,紧皱的眉头,扭曲的脸,明显是心疼坏了,身体乱颤,颤抖着手去摸大哥的脸: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啊?” 梁进仓心里一疼,自己不该粗暴推她,不该粗声对她。 安慰性的,咧嘴朝她笑笑,扯得伤口一阵钻心的疼。 抚着她的小脑袋,手掌替她擦擦脸上的眼泪:“除了会哭,还能有点别本事吗?” 同时不由自主多看她两眼。 弟弟妹妹们跟自己同一个屋檐下,一个锅里摸勺子,整天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转,从没觉得哪个有什么变化,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发现妹妹变了? 身子长开了,小身板不再是一支六棱铅笔又长又细直溜到底,猛地变圆了,结实了,胸脯子满满的,两颊有肉了,下巴倒是越来越尖,很像小人书上的狐狸脸。 女大十八变,变俊了,水灵了,刚才扑上来被她抱住,发现她的身体很软,很暖和。 英子不是亲生的,是捡来的。 九年前,1972年冬天,傍黑天的时候,村里传开了,说村西树毛子里边冻死俩人,是两口子。 看那两口子穿的衣服,像是城里人,撇下一个小女孩,在那哇哇哭。 好多村民都去看,无不落泪。 那个小女孩就是英子,当时六岁。 大仓娘收养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既是为了行善救人,也有自己的私心,那就是把英子当童养媳养着了。 万一哪个儿子娶不上媳妇,进,可以直接圆房当媳妇,退,可以换亲。 也许是觉得大哥最大最壮最可依靠吧,从小,英子不管何时何地,就喜欢依偎在大哥身边。 像条小狗,只有靠在大哥身上,或者搂住一条胳膊,她才能有安全感。 她对这个童养媳的身份一点都不抵触。 也不知道从小对大哥依恋惯了,还是以为按照顺位次序她自然而然就是老大的媳妇,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小妮子早已经把自己定位为大哥天经地义的媳妇。 自从母亲趁着家境稍有改善,老大相貌出众,张罗着给老大相亲,英子的脸上就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 今天是大哥订亲的日子,但是哪里都找不到英子,没想到她居然躲到这里哭了一天。 而且她的哭还早呢,眼看着天都快黑了,她哭得更厉害了,只不过哭的不再是大哥订亲,而是伤心大哥差点被宋其果打死。 “大哥,你再想想到底什么时候得罪宋其果了,是不是背后说他坏话让他知道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梁进仓苦笑,“他们家在外边有当大官的,他们爷们在村里根正苗红,我敢骂他?” “这就怪了……” 英子虽然才十五岁,但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的苦难让她更早地开始懂事,遇事也更有主意。 她知道,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大哥确实是不敢回村的。 可是大哥伤得这么厉害,头上那么长的口子,必须要去卫生所包扎才行。 “嘘——”梁进仓突然把手指按在英子嘴上,让她别出声,贴她耳朵小声说,“有人来了。” 兄妹俩脑袋凑一起,扒在满是蛛网的小窗户上往外张望,黄昏之中,隐隐看到几个人影分散着走过来,很明显他们在寻找着什么。 不用近前,只看那虎背熊腰的身形,就认出是村里的贾家兄弟。 手里都提着粗大的木棒,一边搜寻过来还一边咋呼:“哎,大仓不用躲了,我看到你了。” 瓮声瓮气的声音就像从巨灵神口里发出来的,中气十足。 英子吓得面无血色,呼吸急促,紧紧抓住大哥的胳膊,指甲尖都要抠到肉里去了。 看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要是大哥让他们找到,还不得一棍子打死啊! 3 我要让他们狗咬狗 听村里的老人说,这姓贾的从老一辈开始就仗着身高体壮,兄弟众多,到处横行霸道,是村里的祸害。 到来了鬼子那会儿,姓贾的兄弟五个,就有两个当了土匪。 后来咱们的队伍打过来,把那两个土匪兄弟给抓起来枪毙了,剩下三个有两个吓得闯了关东。 就剩下一个贾发财,胆战心惊留在村里,那时候装作很老实的样子,见了谁都笑——包括村里的狗。 老贾不声不响居然也生了五个儿子,五兄弟长得比他们老一辈还要高大壮实,一个个简直就是大狗熊转世。 近几年镇压坏分子的运动渐渐减少,贾家父子故态复萌,逐渐暴露出他们横行霸道,为恶乡里的本性。 即使在生产队里,他们也不好好干活,整天不是这个请假就是那个病了,找各种理由不参加生产劳动,生产队长也管不了。 其实他们兄弟就是背地里出去倒卖粮食。 虽然以前倒卖粮食是违法的,他们也被公社处理过几次,但是依然屡教不改,处理以后还是背地里偷着干。 而村长对他们横行霸道的行为,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也把他们父子当枪使,利用他们父子的霸道去对付村里那些不听话的村民。 现在听他们咋呼,看他们手里的大木棒,梁进仓和英子同时猜到,这应该是宋其果指使他们来的。 巨大的恐惧之下,没想到英子并没有被吓倒,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贴在大哥耳边小声说: “大哥你藏着别动,我出去引开他们,看他们去追我了你就跑!” 梁进仓盯着那几个围拢过来的大狗熊,微微摇头:“他们找的不是你,你引不开他们,反而看到你,就知道我在附近。” 英子再次急了,眼睛迅速在屋子里搜寻有没有可用的武器,嗓音喑哑,但充满了义无反顾:“那就跟他拼了!” “别急,我想想办法。” 梁进仓很清楚,贾家兄弟受了宋其果的指使,非要把自己赶尽杀绝不可,要是让他们找到,自己肯定是死路一条。 毕竟村里已经传开,自己让周寡妇的大伯们打得血头血脸跑了,这要死在野外,明显是伤重不支倒毙的,跟贾家兄弟完全没有关系。 然后很快,梁进仓就有了主意。 刚刚获得的那一世记忆,让他想起81年在县里工作的经历,秋后去下边几个公社蹲点,打击投机倒把,其中还清楚记得当时各个公社的粮价。 “英子,你还记得三国演义里边曹操大战马超吗?本来曹操就让马超杀得割须弃袍了,可后来马超越增兵,曹操反而越高兴!” 英子一惊,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大哥满是污血的脸,她在怀疑大哥是不是脑子坏了? 这都生死关头了,还有闲心讨论收音机里说评书的事? 梁进仓笑了,拍拍妹妹的肩膀: “要是单独一个宋其果对付咱,咱惹不起,单独贾家兄弟对付咱,咱也惹不起,但是他们联合起来对付咱,这事就好办了。 我有办法让他们狗咬狗。 你在这里躲着别动,看我出去跟他们说。” 可是英子怎么放心大哥一个人出去,一把抱住了大哥的胳膊,视死如归的表情,斩钉截铁的口气: “大哥上哪,我上哪!” 看她那一脸决绝,梁进仓叹口气,他也知道,妹妹绝对不可能独自躲起来,让大哥一个人去面对危险。 “那你放开我,跟在我身后,无论我说什么,他们说什么,你都站着别动,听着就行,做不到的话,我绝对不会带着你。” 英子重重点头:“我听大哥的。” 兄妹俩一前一后,从看山屋子出来,迎着贾家五兄弟走过去。 深秋的傍晚山风很凉,但英子手心和后背全是汗,浑身微微颤抖。 五兄弟一看找到梁进仓了,一个个立即面露凶光地围拢过来,可是看到他身后的英子,五个人又开始低声嘀咕。 受宋其果指使出来搜寻梁进仓,找到了一棒打死,只不过是浑水摸鱼,因为梁进仓死在野外,那也是周寡妇几个大伯头子打的,跟他们兄弟没有半点干系。 可现在梁进仓还带着妹妹,这就难办了,总不能连他妹妹也一棒打死吧? 毕竟人命关天,杀人偿命,他们兄弟再狠,最多欺负人把人打一顿而已,明目张胆杀人还是不敢的。 可是杀人的胆汁儿都分泌好了,找到人了不打不杀的话,实在是手痒痒,弟兄几个好几天没打架了。 不管怎么说先打一顿过过瘾也好啊。 没等梁进仓开口,早就按捺不住的贾五上来照他脸上就是一拳,看他一个趔趄还没倒地,直接一脚踹他肚子上。 嘴里习惯性地找着打人理由:“还去**寡妇,打死你个王八蛋……” 梁进仓就像纸片一样被踹飞出去。 英子尖叫一声,扑上去吊在贾五胳膊上,拼死咬住。 贾五吃疼,胳膊抡起来,把英子甩出去一溜滚儿。 “属狗的,还咬人!”贾五撸袖子看看两排牙印的手臂,瞬间让他凶性大发,木棒交到右手,朝着滚在地上的英子快步走去。 “把你满嘴牙捣下来!”嘴里发着狠,体壮如牛,势如熊罴。 梁进仓连滚带爬扑到英子身前,用后背压住妹妹,张开双臂,朝着乌云压顶般冲过来的贾五嘶声喊道: “我给你钱,一百块钱,二百,要不要?” 一听给钱,而且一张口就是一百二百,贾五垂下木棒,盯着梁进仓,满眼全是贪婪,一伸手:“拿来!” “我现在还没有,可我马上就要发大财了。”梁进仓急声喊着。 “他娘的!”贾五挥起木棒。 “没骗你,我真要发大财——”梁进仓转了嗓子。 贾家五兄弟下手多狠,他已经旁观过不止一次,见一次心惊胆战一次。 虽然他想到了应对眼前危机的办法,可这几个混蛋根本不给你说话的机会,大棒子只要打下来,那就是不死重伤。 再好的妙计也发挥不出来了。 万幸的是其他几个狗熊也跟上来,贾大压下了贾五的木棒,恶狠狠问梁进仓:“你怎么发财?” “贩粮食,我去贩粮食。”梁进仓急声回答。 一听这话,好几只狗熊又开始举棒子。 这可真是关帝庙前耍大刀,他们兄弟专业倒卖粮食,虽然那买卖挣钱,可也不是一下就能挣大钱的。 他们爷六个冒着生命危险偷偷摸摸干了好几年,也不过才小有积蓄,置下了两架大马车车而已。 你梁进仓一个生瓜蛋子刚开始干,是赔是赚还不一定呢,竟敢口口声声说要发大财。 骗鬼呢! 4 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一看大狗熊又抡起棍子,梁进仓急急解释道: “俺表叔在邻县粮库当主任,他每天都跟其他县里和公社的粮库通电话,咱们这左近方圆几百里,哪个地方什么粮价,俺表叔一清二楚。 表叔和我约好了,他每天给我拍一封电报,把粮价最高和最低的几个公社告诉我,我就知道应该上哪收粮食,上哪卖粮食。 我本来跟几家亲戚约好了合伙贩粮食,要不是今天订亲,昨天我就已经走了。 最低价收,最高价卖,这不就发大财了吗!” 五兄弟交换一下眼神,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放光,举起的大棒慢慢放下,贾大捏着下巴开始思考。 他们可是贩粮食的老手了,梁进仓的话一下子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贩粮食多年,他们也不是每次出手都能赚钱。 前几年国家统购统销,只在黑市上偷偷摸摸有粮卖,粮价全看供需,卖粮的多了粮价低,缺粮的时候就是饿死了也有钱买不到粮。 即使大包干以后,这两年松动了,农户只要交完公粮,余粮可以自由买卖,但是各地粮市的粮价各自为政,波动很大。 他们爷六个每次出去卖粮食全靠感觉,有时候打听到某地粮价高,也许是好几天前的消息。 等他们拉着粮食赶到那里,价格已经变成很低。 现在听梁进仓突然爆出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消息,让兄弟五个立刻像发现了一座金山。 如果梁进仓说的这事能够实现,把左近方圆当天的粮价汇总,那就相当于有了玉皇大帝手下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每个地方的粮食价格就像在他们眼前摆着一样,那么他们每次都能收到价格最低的粮食,然后卖个最高价。 这样低收高出,那岂不是财源滚滚,发大财了? 兄弟几个眼里的贪婪之色越来越浓,贾五再次抡起大棒指着梁进仓鼻子: “你不要跟亲戚合伙了,跟我们合伙,不然就打死你。” 梁进仓摇摇头:“我跟亲戚说定了的,不能骗人家,你们放我走吧,发财以后我给你们二百块钱。” “你他娘找死——”贾五急了,挥棒就打。 好在贾大又把五弟的大棒给按下了。 “你起来说话。”贾大捏着下巴,虽然梁进仓说的事十分诱人,但他还是没有全信,“你找到亲戚以后,上哪贩粮食?” 梁进仓这才敢动,回身先看妹妹有没有伤着,还好应该没事,就是额角磕了一下,流出一缕鲜血。 兄妹俩相互支撑着爬起来,英子搂住大哥的胳膊再不撒手,隐隐还有哽咽,嘴唇紧紧抿着,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兄弟五个。 梁进仓轻轻拍着妹妹的肩膀,目前只有这点安慰,没有保护好妹妹,让她挨打,大哥心疼坏了。 强忍怒火,看向贾大: “我已经让几家亲戚把粮食准备好了,说好了今晚就走,俺几个人分两路,一路上双集公社卖豆子,那里的中等大豆五毛六分一厘七一斤。 另一路上大王庄公社卖玉米,那里的中等玉米两毛五分三厘八一斤。” “价这么高!”贾五一听就急了,跳脚叫道,“大哥,不能让他去,赶紧套车咱们去卖——” 贾大一脚把五弟踹出好几步。 然后转头对梁进仓说:“我先信你这回试试,看你说的准不准,说准了,以后跟我们合伙,要是骗我们,杀你全家!” 说完吩咐四个弟弟:“赶紧回家套车连夜走,老二和小五赶一辆车装豆子上双集,三儿和四儿装玉米上大王庄,我在家里看着这小子,别让他跑了。” 四只熊飞奔而去。 天已经黑了下来,贾大看看这兄妹俩: “回村吧,回家老老实实待着,我劝你别想着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不可能带着全家人都跑了。 只要你好好合作,以后跟着我们弟兄吃香的喝辣的,要是耍花样的话,你们一大家子人一个也别想活。” 梁进仓问:“咱们两家从来没仇没恨,你们为什么找上来要打我?” “宋其果给了五张大团结,让我们找到你,看看还活着的话补一棍子。”贾大已经准备跟梁进仓合伙,也就不必再替宋其果保密。 “为什么?”梁进仓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同时也感觉到英子更加用力地抱紧自己的胳膊,她又开始微微颤抖,“我从没得罪过他,为什么要弄死我?” “这我就不知道了。”贾大毫不在乎地说,“我也问了,他没说理由,只说就是要弄死你。” 进了村,英子拽着大哥要去卫生所包扎,贾大不想让村里人看到自己跟大仓一块儿,跟他们兄妹俩分开,只远远吊在后面盯梢。 看看贾大离得远了,英子压着声音,语气里满满都是崇拜: “大哥,没想到你也会骗人啊,说得有鼻子有眼,那些混蛋竟然信了,活该,让他们白跑一趟。 包扎完了趁着黑,你快跑啊!” “为什么要跑?” “你骗他弟兄们赶着马车去卖粮食,回来他们能跟你算完吗?” “我没骗他们,那两个公社粮价就是最高。” 英子气得推他一下:“你连我也骗,咱家哪有当粮库主任的表叔!” “表叔是没有,但那个价格是真的,这一趟他们肯定大赚一笔,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的?粮价这个消息你从哪里知道的?” “偶尔听到的,消息绝对真实。” 英子沉默了。 稍倾,又恨恨地说:“大哥,他们一家子都不是人,简直就是畜类,你真打算帮他们发财?” 梁进仓看她对于恶霸兄弟的刻骨仇恨和一脸正义凛然,鼓着小嘴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 “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英子被揉得小脸有些发烫。 小声说:“我只是觉得,大哥肯定不会跟那号人搅在一起。” 梁进仓的眼睛在朦胧的黑暗中有些发亮,悠然说道: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用多问,耐下心来,过不了几天,你等着看狗咬狗就行。” 嗯,英子重重点头:“我听大哥的!” 她坚定不移地认为,凡是大哥说的,肯定都是对的,凡是大哥嘱咐的,一定要照做。 到了卫生所,赤脚医生给梁进仓清洗了伤口。 本来头上这么长的口子最好缝几针,但是赤脚医生没那技术,也就作罢。 兜头缠了纱布,绕过下巴,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又横过来,绕着前额和后脑缠了好多圈。 治疗结束,英子眼泪汪汪地扶着大哥的胳膊往家走,看起来很像电影里撤下战场的伤兵,还有个娇小俊俏的卫生员扶着。 走出没多远,就见手电筒的光柱上下翻飞而来,然后就在一声“大哥”的惊叫中,三仓飞奔而来。 他家弟兄四个,就是四个仓。 大仓二仓三仓四仓,小四儿还没出生就已经是四仓了,也不知道是已经过世的老梁词汇匮乏,还是寓意直至万仓? 一看大哥刚下火线的狼狈样子,三仓扑上来搂住大哥的腰,放声大哭。 自从惊闻大哥被人追打,家里人村里村外已经找了好长时间。 二叔和三叔他们都翻到岭那边去找了。 “姐,你扶着大哥先家去,我去叫咱娘他们回来。”嚎够了,三仓擦把眼泪,捏着手电筒飞奔而去。 兄妹俩回到家门前,正好家里人其他人也被招呼回来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母亲和继父都是失声痛哭,小四儿抱住大哥的大腿哭得嗓子都沙哑了。 一进家门,梁进仓惊呆了。 5 大哥走了我也不活了 梁进仓家就是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舍。 三间土坯正房,院子西南角是猪圈,影壁后面靠东墙是粮囤,家里一直收拾得很干净。 可是现在院子里一片狼藉,就像刚刚被鬼子扫荡过。 就连被母亲视为生命的几只老母鸡,家里的油盐酱醋可全都是老几位屁股里拉出来的,现在居然也羽毛纷乱,横尸当场。 留着过年的两只大公鸡,殉情而死。 水缸,以及咸菜瓮,稀碎。 家里的大黄狗成了三条腿,另一条狗腿蜷着,一走一跳,还伴随着痛苦的哀鸣。 三间土坯房,中间是堂屋,东西两间是睡房,可现在睡房的木格窗棂已被砸碎,露出空荡荡的窗口。 一脚迈进堂屋,发现更惨,锅被捣漏了,土坯制作的碗橱坍塌,盘碗瓢盆全部稀碎。 “这——”梁进仓气得手脚乱颤,“是谁干的?” 把家里砸成这样,直接不让人活了! “姓孙的砸的,说你欺负他兄弟媳妇,”小四儿嘴快,挥舞着小拳头喊着,“他们打咱娘耳光,还用棍子抽咱叔,大哥咱要报仇——” 小四儿的嘴被母亲捂住了。 “去去去,都上西屋,老老实实待着,谁也别乱说话。” 母亲把丈夫和三个儿子赶到了西间屋。 然后,带着大儿子和闺女进了东间屋。 进来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一儿一女在她面前站好。 气氛压抑而凝重。 “娘,我没有——” 只是话刚出口,母亲就伸手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娘知道你没有,你干不了那样的事,娘的儿子娘知道,俺儿不是那号人——” 鼻子一酸,母亲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簌簌而下。 极力压抑的抽泣让母亲微微颤抖,花白的发梢也在跟着颤动,梁进仓发现,母亲的白头发又多了些。 最让他难受的是,母亲脸上有掌印,还有道道抓痕,可以想到当时挨打的场景多么惨烈。 生活的不幸和艰难让母亲成了一个铁人。 梁进仓清楚的记得,八年前父亲咽气的那一刻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但是从她擦干眼泪处理后事开始,到现在为止母亲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现在母亲又哭了。 英子跟着哭成泪人。 母亲从背后摸过一个青花包袱,都给儿子包好了,衣物,干粮,家里仅有的现金和粮票。 这是儿子远走他乡所有的家当,能不能活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梁进仓认得这个包袱皮,这是父母结婚的时候,母亲的嫁妆,记得母亲介绍过,当时是买了一对包袱。 包袱包福,就是把福气包在里面,寓意着姻缘美满幸福。 母亲把包袱递到大儿子手里:“老大,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到哪里落下脚了,给家里来信,过两年娘去看你——” “娘——”哭成泪人的英子惊叫一声,一把抓住母亲的胳膊,“不能赶大哥走啊,到外边举目无亲,大哥怎么活啊!” 母亲目光坚定的摇摇头: “必须走,留下才是没活路,这种事一旦出了,就是一辈子扣在头上的屎盆子,死了都揭不下来。 老大这一走,娘的心都要撕出来了,这些年家里有事就是跟他商量,老大就是娘的主心骨啊——” 母亲的眼泪又是控制不住地流下来,英子抓着母亲的胳膊已经哭得要脱力了: “大哥走了,我也不活了。” “你也走。”母亲变戏法似的又从背后摸出一个青花包袱,跟儿子那个是一对,这里面包了闺女的衣物。 “出了这号事,老大那亲事也就黄了,娘知道你对老大有意,你俩就一起过吧,出去也有个照应!” “啊?”英子没想到母亲居然还有这样的安排,一下子呆住了。 泪眼婆娑,阴晴不定,收不住脚步的泪水流经之处,可见两片飞红快速隐现。 毕竟她才十五,即使现在飞来横祸大事当前,当面突然提出这事也是让她面红耳热,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也不敢正眼看大哥,说话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要弱不可闻: “大哥,我觉着咱娘说得对,还是出去躲躲吧!” “躲什么躲!”梁进仓把英子死死抱住的包袱给撕出来,俩包袱扔到炕上。 “娘,你总得听我把事儿的前因后果跟你说清楚吧!这事没那么简单,是有人在背后害我。” “你知道是谁害你?” 梁进仓把宋其果那事又跟母亲说一遍,末后结论是,周寡妇陷害自己这事,十有八九就是宋其果在背后捣鬼。 母亲一听是宋其果背后捣鬼,一下子急了,又把炕上那俩包袱抓起来:“走,必须走,赶紧走,姓宋的一根指头就能碾死咱们!” 英子满脸悲痛状,忙不迭的去接包袱。 梁进仓把她的手给打了回去,接过包袱又扔回炕上。 “娘,我还没说完呢。” 接着又把贾家兄弟受宋其果指使的事儿说了。 母亲一听贾家兄弟成了帮凶,立马开始哆嗦,最后听说贾大很可能就在外边暗处盯着,想跑也跑不了,直接腿一软,瘫倒在炕前。 “跑也跑不了,难道就死路一条了?”被生活锻压成铁人的母亲,从来没这么绝望过。 “放心吧娘,我能解决这事。”梁进仓把母亲拉起来,“他们弟兄五个拿着棍子漫山遍岭找我,现在不也老老实实把我送回来了嘛!” “是啊,送回来了。”母亲依然是止不住的颤抖,“可是送回来为什么还在外边堵着?” “这事说来话长。”梁进仓还要去西屋安慰继父和三个弟弟,就朝妹妹说道,“英子,你跟咱娘说说怎么回事,我上西屋看看。” 英子靠在炕梢,扁着小嘴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偷瞄炕上那俩包袱。 “英子,你大哥怎么解决的?你跟娘说说。”母亲抓过闺女的手攥着。 英子心不在焉地把大哥说的那一套跟母亲学了一遍,诸如曹操大战马超一类。 说得母亲很懵,她又不听评书,哪知道曹操打展麻超是怎么回事。 不管展麻超和曹操谁打过谁,跟今天这事又有什么关系? 出这么大事,能这么轻轻薄薄就过去了,烟消云散了吗? 6 白胡子老爷爷给安排了 梁进仓来到西间屋,先看到继父弓背坐在炕沿上,俩胳膊抱着脑袋就要垂到裤裆里去了。 墙角是三个弟弟。 二仓左手揽着三仓,右手揽着小四儿,就像三只被人类捉住的狼崽子,眼里闪动着愤怒和屈辱的泪花,以及桀骜不驯的仇恨。 二仓是65年属蛇的,今年也十六了,虽然身形很瘦,但个子比大哥也矮不了多少,活脱脱就是条蛇。 梁进仓上去,朝着二弟肩窝捶了一下,又揉揉两个小弟的脑袋: “都别哭了,大哥答应你们,最晚明天中午,咱们就把这口气找回来。” “对,大哥,咱们就要去打回来!”三个弟弟一听顿时沸腾。 三仓手快,从柜子后面唰的抽出一把锈迹斑斑的东洋刀,这是爷爷战争年代出民夫抬担架捡回来的: “我去把刀磨出来——” 被大哥一把薅住:“谁让你动刀了。” 二仓正在摘墙上挂着的那杆鸟铳,一看大哥的目光,只好讪讪撒手。 继父把脑袋从裤裆里拔出来,抬起泪眼:“老大,可不敢跟人动刀动枪啊!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们吃了亏长个教训,只要人家不再来找麻烦,比什么都强。” 梁进仓把指挥刀塞回柜子后边。 “叔你放心吧,我不蛮干,我也会告诉三个弟弟,动刀动枪解决不了问题。” “哎哎,这就对了,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继父心下稍安,眼泪却更加止不住了。 这时吵吵嚷嚷的,二叔三叔还有堂弟堂妹们都回来了。 他们找出去比较远,都翻到岭那边去了。 大仓毕竟才是个十八岁的小青年,年轻人面皮薄经不起事,就怕他一时想不开寻了无常。 几个堂弟堂妹在野外吆喝得嗓子都要哑了。 看到大仓没事众人也就放下心来。 堂弟堂妹们立即涌向三个狼崽子,凑成一团,窃窃私语,一个个面露凶光。 母亲和英子也进来了,满满一屋,嗡嗡嘤嘤,这可都是自己人,凄惨的气氛中流淌着浓浓的亲情。 看看家里被砸的惨象,锅碗瓢盆都稀碎,一时半会儿是做不了饭了,二叔让老婆赶紧回家做饭,都上他家吃。 “这几天先在那边吃着,慢慢收拾。” 虽然把家里给砸成这样人人无比愤怒,可是谁让咱理亏呢! 打掉牙和血吞,这哑巴亏是吃定了。 三叔一家也不要再回家起火了,都一堆儿去吃吧。 将近二十口子人,轰轰隆隆去二叔家吃饭。 院门外远处一棵树后,黑暗当中露出一双阴沉沉的眼睛,盯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走过去。 正是宋其果。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照着梁进仓要害处砸的,为什么他又活蹦乱跳回来了? 贾家那五个混蛋呢?吃屎去了? 宋其果最清楚梁进仓伤得有多重,即使他还能走出村去,但绝对坚持不了多远。 再加上五张大团结收买的贾家兄弟,这都双保险了,宋其果坚信梁进仓绝无生还的可能。 谁能想到天黑以后,居然听说梁进仓回来了,还去卫生所包扎过,好胳膊好腿地回家去了。 他清楚记得,当棍子打下的时候,梁进仓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一只被捕杀的野兽,绝望,不甘,仇恨…… 事已至此,俩人已成生死至仇,只要梁进仓还活着,随时都会找他报仇。 气急败坏的宋其果去了贾家,却被告知他们兄弟有事出门了。 这让宋其果有种被耍了的愤怒,但同时又感到奇怪,以前有什么事拿着贾家兄弟当枪使,挺好使的。 动乱那会儿他的村长老爹指使贾家父子,活埋村里一个所谓的地主老财,干得十分漂亮,到现在那地主的档案上还是畏罪潜逃的五类分子呢。 双方一直合作愉快,这次他们为什么阳奉阴违起来? 完全不合理! 实在太蹊跷了! 然后他就在朦胧中发现贾大了。 吓一跳,像极了一头大狗熊蹲在黑暗中锁定了他。 其实贾大早就发现他了,但没惊动他,只是默不作声蹲在他身后不远。 “老大你吓死我了!”宋其果压着嗓子,但是情绪很激动,“怎么回事,怎么让他活着回来了?” 贾大挠挠头:“他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冒出来的,我们上东南岭没找着人。” “那怎么办?留着是个祸害!” “这不是在这里监视着,怕他跑了么!” “你打算怎么弄死他?” “还没打好谱儿,这不是先看住再说么。” “对,先看住他别跑了,咱俩再好好掂对掂对。” 贾大沉吟着:“不过这是在村里,人多眼杂,基本上没法下手,要不然把钱退给你——” 说着作势掏钱。 宋其果一把按住他的手,咬咬牙,又掏出五张大团结。 虽然他老子当村长家里有钱,但五十块钱不是小数目,村里好多人家一年的收入也没这个数。 贾大勉为其难又收下五张大团结,承诺今晚一整夜都会盯在这里,确保不让梁进仓跑了。 宋其果决定陪着老大一起蹲守,到下半夜困极了的时候俩人换着班打了个盹儿。 寒露已过的深秋天气,夜凉如水,露水打湿了衣服,让体壮如熊的贾大都有些冷得打哆嗦。 宋其果更加苦不堪言,长这么大没受过这样的罪。 天快亮的时候,俩人终于能够确定,梁进仓根本就没打算跑。 而且村里已经有村民开始活动,俩人怕让人看见,于是分头回家了。 梁进仓也是一夜没睡好。 倒不是他为自己的安危担心,而是自从睡下,真正的疼痛感才像潮水一般涌上来,感觉浑身的骨头没有一根是完整的。 疼得几乎是一夜没睡。 黎明时分继父就起来了,里里外外规整家里被砸烂的东西。 吃过早饭,二叔和继父商量着该请哪位木匠,先把被砸烂的两个窗户给修好。 昨晚用破麻袋连起来,挡在被砸烂的窗户上,可毕竟是深秋,一家人蜷缩着全部冻成狗。 “不用找了。”梁进仓说,“我已经找了木匠。” “你什么时候找的木匠?”继父跟他一块儿过来的,没见他去找木匠啊,奇怪地问,“找的谁?” “反正找好了,最晚中午的时候就来。” “哦——”继父虽然满腹狐疑,但是老大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刨根问底,“那我吃了饭先上集,买口八人锅。” “锅也不用买,我托人去买了。” “锅也买了?”继父更加狐疑,自从早上起来就没见老大跟外人接触啊,怎么什么都安排好了? 做梦的时候跟白胡子老爷爷说的? 可是再狐疑,他依然习惯性地点头答应着。 这个家是老婆做主,老大是二把手,他这个继父把自己定位在——反正也是第几把手的位置。 7 脚脖子少了块小骨头 继父是坐堂招夫来的。 73年,那时候大仓娘正怀着小四儿,眼看就要生了,他爹突发急病去世。 发送了男人,孩子也下生了,家里一共五个孩子,最大的仓才十岁,顶梁柱一倒,一家人明显活不下去了。 好在亲支近派帮忙,一边伺候月子,一边照顾孩子,还帮忙张罗了一个坐堂招夫过来。 民间所谓坐堂招夫,就是女方死了男人,她为了家业和孩子,不离开这个家,而是招赘一个男人进来。 男人来到这个家,权利是可以长期免费享用女人,义务就是无偿劳动,无偿抚养对方的儿女。 命好的,自己命短,先女人一步早死,可得善终。 命孬的,就是活得够长,女人先死,大概率他会被对方的子女赶出家门回原籍,然后孤苦而死。 但是不管命好还是命孬,坐堂招夫的死后,都要发回原籍埋葬,死了还是单身鬼。 对方的子女会把他们的母亲跟生父合葬,招赘者是捞不着的。 同样的搞了个寡妇,娶和招,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其实继父长得还行,虽然家里穷点,弟兄们又多,但是努努力娶个满天星的媳妇应该不成问题。 只不过快到婚娶年龄坐马车翻了,砸断腿和脚,公社医院不敢收治,只好送去县医院动手术。 外科医生给他切开,腿骨打了钢钉,脚脖子那里被砸乱了的骨头拿出来摆开,再一块块给拼回去。 拼到最后发现,多出一块圆溜溜的小骨头没处安放,这就像拼七巧板,有人用六块就能拼出一个完美的小狗,再放上一块那不两条尾巴了。 既然脚脖子都摆满了,多余的那块就扔掉算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脚上少了一块小骨头,只是对现在社会的医术叹为观止。 腿脚砸成那样,医生给割开摆弄摆弄再缝上,居然就能走路了,这比早先喝汤药神奇太多了。 出院以后干活走路都没问题,就是走姿变成一只大鸭子,一瘸一拐,一歪一歪。 从此这一歪一歪的鸭子步,吓退了所有媒人,不出奇迹的话铁定又是一根光棍。 坐堂招夫来到梁家河,在这村外号老歪。 ——其实他在老家的时候,因为是家中老三,外号三瘸子来着。 家里就是老婆大权独揽,老婆说什么,老歪同志听什么,人老实,善良,能干。 在村里见了谁都陪着笑,毕竟他是外来的,还是个歪啊歪,只能是下等人。 吃过早饭三仓和小四儿去上学,二仓继续去砖窑干活。 地里早就没活了,母亲趁着山坡上枯草还多,带着英子去岭上搂柴禾。 梁进仓有伤在身,暂时去不了建筑队,更不用说打算好的煤矿了。 只能在家和继父继续规整,同时等着所谓的木匠来修窗户,还有送锅上门。 日上三竿了,还是一个人影不见,老歪心里越来越没底儿。 到底有没有木匠啊? 锅来? 但是看看老大气定神闲的样子,想问的话几次到了嗓子眼,又咽了回去。 傍晌天的时候,锅没来。 祸来了。 老歪在院门口遇上贾二和贾五疾风火燎闯进来。 老歪吓得鸭子步往旁一蹦,才没让狗熊一样的两兄弟给撞到。 眼看两座小山一样的背影奔着院子里的大仓而去,老歪吓得眼前一黑。 虽然坚持着没昏过去,但感觉脑子里一点血都没了,嗡嗡的响。 这事还没完啊? 目光最后踅摸到影壁墙旮旯那把铁耙子,他蹦过去就抓在手里。 虽然已经吓得手脚冰凉,知道他这样的一旦动手必死,但拼死也要抵挡一阵,让大仓快跑。 两只大狗熊上去一左一右就把梁进仓抓住了,拉着就往外走。 贾二满脸的热情:“我们赶着马车就是尥蹶子跑回来的,你真是神人,从来没卖过这么高价。 老三和老四还没回来,我寻思着肯定也是高价,走,上俺家喝酒去。” 贾五一脸横肉都笑开了花:“我们从肉食组割的猪头肉,还从国营饭店买的炸鱼,咱们边喝边谈,好好谈谈合伙的事儿。” 老歪横着铁耙子当场懵逼。 这是什么情况? 梁进仓却是甩开了俩狗熊的手:“那事以后再说,今天没空儿。” 贾五脸色一沉:“不给面子是吧?” 梁进仓一指黑洞洞的窗户,还有家里依然的凌乱,屁股能拉油盐酱醋的母鸡们的尸体,以及她们五彩斑斓的郎。 又引导俩狗熊进屋参观被捣漏的锅:“这都没法活了,哪有心思谈合伙!” 俩狗熊立马怒了:“这是谁干的?” “还能有谁?”梁进仓眼里燃动着熊熊怒火,“姓孙的,周寡妇那三个大伯呗!” 俩狗熊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顿时拍拍梁进仓肩膀:“放心,立马给你解决。” 梁进仓恍然感觉自己成了周文王,昨夜飞熊入梦。 俩狗熊展翅而去。 功夫不大,就听一阵哭喊惨叫之声由远而近。 贾家五兄弟这回凑齐了,驱赶着周寡妇的三个大伯哥,大伯嫂子。 三对夫妻不是走着来的,而是被一脚一脚踹过来的。 熊掌一样巨大的脚啊,一只脚剁下来上秤还不得五十多斤? 踹一脚相当于高空砸下半麻袋地瓜。 女的因为怀里抱着家里的老母鸡,猪油罐子,盐罐子,所以只是轻微挨踹。 孙家三兄弟却是被一踹一溜滚儿。 等到了梁家门前,兄弟仨已经鼻青脸肿。 梁家河村主要有三大姓,梁,宋,田,其他还有一些姓氏,户数较少,比方姓孙的,姓贾的,很早以前都算外来户。 一般情况下,只有姓梁的欺负姓孙的,姓孙的不可能欺负姓梁的。 即使这家姓孙的外边有做官的亲戚,还有孙老四在县城有个很好的工作,这都不足以支撑姓孙的欺负姓梁的。 即使梁进仓家是孤儿寡母,坐堂招夫的那个老歪几乎可以无视,他们依然不敢招惹姓梁的。 但是昨天下午那事,让姓孙的抓住理了。 他们守寡的兄弟媳妇让人图谋不轨,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无法容忍,都是家族的奇耻大辱。 反击回去,天经地义,对方家族再强势也不敢反抗,谁让你们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呢! 当时宋其果来送信,孙家三兄弟一听就怒了,于是老婆汉子抓起趁手的兵器就赶了过去。 打完了梁进仓,兄弟仨商量一下还不解气,而且,这事正好给了他们借题发挥的由头。 孙老四工伤去世以后,赔了不少钱,兄弟媳妇为了这份家业,也不改嫁。 却又守不住,家里挤破门,甚至村长和大队会计都撞了车,大半夜的满村追打。 姓孙的感觉脸都丢尽了。 正好借着这事大砸一场,敲打兄弟媳妇,让她收敛收敛,也给那些爬墙头的一点震慑。 于是三对夫妻把梁进仓家砸个稀巴烂,大仓娘上去阻拦,被甩了好多耳光,孙家妯娌把她窝住群挠了。 老歪被棍子抽得发出狗一样的哀鸣,夹着尾巴满院子乱蹦。 可是谁能想到,贾家五兄弟一直跟梁家井水不犯河水的,为什么突然给梁家出头? 8 老歪是村里的下等人 姓贾的可不管谁对谁错,不管谁的脸还是屁股丢尽了,他们弟兄就是王法。 何况孙家人确实借题发挥,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太过了。 这回三对夫妻被驱赶过来,一拉溜跪在梁家门外,痛哭流涕地赔礼道歉,请求原谅。 周围村民议论纷纷,大多都在指责姓孙的太过分,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把大仓家砸成那样,让人家还活不? 六个人后悔得肠子都绿了。 老歪铁耙子背在身后,扒着院门往外张望,眼前情景,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日横行霸道,作恶多端的村霸五兄弟,此时俨然成了正义的化身,正在正气凛然地教训: “你们几个狗男女自己说说,把人家砸成这样,是人干的事儿吗?还让不让人活了?” 三对夫妻朝着梁家砰砰磕头,嘴里哭喊着:“我们不是人,干的不是人事儿,我们该死……” “既然知道自己错了,把人家里砸成这样,你们应该怎么办啊?” “赔!我们赔,全赔!”六个人忙不迭地保证。 现在的情况是,只要能保命,献老婆都行啊! “那还不赶紧的,愣着干嘛?找打啊!” 六个人于是赶紧行动起来。 按照贾家兄弟的吩咐,三个娘们儿负责把三家的公鸡母鸡全数抱来,还有更多的油盐酱醋,包括碗橱。 以及去供销社买盘碗瓢盆等生活用具,务求全新。 男的趁着还没下集,赶紧去集上买锅,一口大锅一口小锅都要买来。 找木匠给修窗户,而且多找几个,尽快完工。 梁进仓从院里走出来,指着孙老大:“其他人去买东西,大叔留下。” 贾五叫道:“大仓你还叫他大叔,叫大孙子就行。” “我不骂人。”梁进仓淡淡地说。 孙老大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点头哈腰朝着梁进仓谄笑:“大仓对不起了,都是误会——” “跪下说话。”梁进仓盯着他,眼里是冲天怒火。 “叫你跪下。”就近的贾三一脚把孙老大踹趴下。 孙老大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好。 “抬头看着我。”梁进仓死死盯着孙老大,“我只问你一句话,有没有用棍子抽俺叔?” “是,是……”孙老大惶恐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当时就是脑子一热,就是糊涂,我就是犯浑——” “住口!”梁进仓怒喝一声,“俺叔本来腿脚不好,你也忍心打他?” 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村民一听这话,更加议论纷纷: “对啊对啊,老歪是个老实人,来到咱村不容易。” “再说他是个残废人,平常跟他开开玩笑也就罢了,怎么能打人家呢!” “昨天下午我都看到了,打得好狠……” 扒在门框上的老歪听到议论之声,不由鼻子一酸。 梁进仓继续问道:“你用多粗的棍子打的?” 孙老大更加吓坏了,语无伦次用手比划着:“不粗,有这么细,也不长——” “我不用粗的,我就用细的打回来。”梁进仓说着周围踅摸,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粗细的棍子。 老歪赶紧一歪一歪疾步走出来,拉住大仓胳膊: “老大,只要他把砸坏的东西给赔了就行,咱不打人。” “不。”梁进仓目光坚定,“必须打回来。” 老歪靠近一点压低声音:“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不敢得罪人啊!” 梁进仓扶着继父往家推了推:“叔你回家,这事交给你儿子处理。” 你儿子?老歪不知道哪根心弦触动,眼泪刷的流下来。 生怕情绪失控让人看见,一歪一歪快步回了屋。 打人老手贾五,已经寻来一根又细又长又韧性十足的藤条,谄媚地递给梁进仓: “大仓,用这个打,打不坏人,还特别疼。” 孙老大直接吓得面无血色。 贾二和贾四却已经一左一右把他牢牢固定住。 贾三把他衣服掀上去,露出后背。 贾五十分舔狗地挤进去,撕住了孙老大的头发。 “开始吧。”贾大指着孙老大露出来的后背,对梁进仓发出诚挚的邀请。 梁进仓挥起藤条,狠狠抽了下去。 “啊——”孙老大凄厉惨叫,声震云天。 实在太刺耳了,贾家兄弟皱眉,贾五把孙老大的嘴给捏住了。 梁进仓持续抽打。 孙老大疼痛难忍,拼死扭动。 但被四只熊给固定住,他除了剧烈的颤抖和扭动,喉咙里呜呜作声,再也做不出其他动作。 梁进仓打定主意,既然姓孙的做事如此过分,那就不要怪自己借此立威。 倒不是他自己想立威,而是要给继父立威,至少让他在村里能抬起头来,而不是畏畏缩缩看别人脸色任人欺侮。 继父命苦。 但是自己小时候太不是玩意儿,尤其继父刚被招赘上门的那段时间,梁进仓处处跟他作对,想把这个霸占自己母亲的外人赶出去。 甚至趁着继父下河洗澡,把痒辣子的毒毛给他抹裤衩子上。 这种毒虫又叫刺儿老虎,或者毒毛虫,也有地方叫八架子,毒毛都是倒刺,顺毛孔扎进去别想拔出来。 皮肤扎进一根毒毛就会起一个痛痒难耐的大红疙瘩。 何况裤衩里面全是毒毛。 当时继父痛得乱蹦。 甚至过去好几个月,都秋后了,继父还是趁着别人看不见去抠索裤裆。 挥舞藤条的梁进仓流下了愧疚的泪水。 一边抽打,一边怒吼:“让你打俺叔!谁敢打俺叔,就让他尝尝挨打什么滋味! 你们怎么打我都行,就是不能打俺叔! 俺叔吃苦受累拉扯我们弟弟妹妹不容易,只要我们弟兄在,就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俺叔!” 躲进屋里的老歪,清清楚楚听到了继子的怒吼。 不由得鼻子一酸,喉头发紧。 往事就像过电影一样,历历在目从脑海中划过。 自从坐山招夫来到梁家河,他就一直夹着尾巴小心谨慎,见了谁都点头哈腰,任何人不敢得罪。 生产队分东西,他们家分最差的,还不够秤,可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末后还是家里娘们儿去场院大闹一场,逼着队长和会计给换了。 他家老母鸡啄了人家的菜,让人家给拦起来了,他去讨要,反而被人指着鼻子骂,又是指望老婆给对骂回去,把老母鸡抱回来。 在这个村里,他就是个下等人。 没人拿他当回事,谁都可以当面笑话他的残疾,谁都可以踩他头上拉屎,但他还得笑脸相迎,不敢跟任何人顶撞一句。 昨天傍晚家里让人砸了,他无辜地被人抽打,却只能像条癞皮狗一样躲闪、讨饶、哀嚎…… 门口那清脆的抽打声,一下子让他想起了种种的委屈。 继子对自己的亲情让他心头热辣辣发烫,然后发酵成满腹的心酸。 控制不住情绪,不由自主扑在炕上,用被子蒙起头来,放声大哭。 9 海螺姑娘 中午的时候,母亲和英子每人背着一捆小山似的柴禾回家了,老歪赶紧迎出院门替他们接下来。 大仓娘见丈夫眼睛哭得就像脸上挂了俩桃,心里就是一沉,情知昨天的事肯定没那么容易完,很明显这是又出事了。 赶紧问:“老大呢?” “老大,他——”一提大仓,老歪瞬间哽咽。 这个一直叫他叔,他刚踏进梁家门的那年还倔着脑袋不搭理他的继子,刚才居然在村里人面前公然自称是他的儿子。 这可真是让人既欣喜又心酸,温暖的亲情再次加热了老歪的心酸,让心酸发酵为滚滚而下的泪水。 大仓娘一屁股坐在地上。 心里凉了半截,老大,完了? 英子也是瞬间小脸刷白,一把抓住继父胳膊,嗓子都沙了:“叔,大哥到底怎么了?” 老歪哽哽咽咽:“你大哥,让贾家——呜呜——” 英子立马白眼上翻。 幸亏老歪还算手快,一把扶住这才没有仰面跌倒。 大仓娘连滚带爬站起来,两口子一左一右扶住闺女,掐人中好一会儿,才见闺女眼珠子开始转动。 “你赶紧说明白,老大到底怎么了?”大仓娘急了。 这时候老歪的情绪也缓过来了:“老大没怎么啊,他让贾家弟兄五个请去喝酒了。” “上贾家喝酒?”大仓娘很懵,脑子有点拐不过弯来了。 英子已经完全清醒,急忙问道:“叔,真去喝酒吗?不会是他们骗大哥吧?” “绝对不会。”老歪十分笃定地说着,引导娘俩进院,展示院子里的一切让她们看。 娘俩惊呆了。 揉揉眼睛,怀疑是在做梦,或者走错门了。 院子里有十多只老母鸡,陪伴左右的是六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为防止他们来到陌生的环境走失,腿上拴着细细的麻绳,可就近走动而跑不远。 崭新的大水缸旁边,放着好多的猪油罐子,盐罐子,油盐酱醋和各种新买的盘碗瓢盆。 被砸碎的木格窗棂不见了,居然换成了可以开闭的木框玻璃窗。 粮囤门子也是崭新的。 推开圈门,猪圈里那头被打得浑身淤青的壳郎猪不见了,而是变成了一头开始上膘的肥猪! 进屋一看,破锅不见了,成了新锅,被砸碎的土坯碗橱换成了金粉描花的木制碗橱…… 大仓娘首先想到了“海螺姑娘的故事”。 英子想到了课文,《渔夫和金鱼》。 然后,回过神来的大仓娘追着男人满院子打。 说话说半截,你待把俺娘俩吓煞! 东边邻居扒着墙头露出头来看热闹,笑眯眯的说道:“大仓娘,刚才大仓差点把孙世文抽死,他说只要他们弟兄几个在,就不许任何人打他叔。” 很明显梁进仓这话说的有点大了。 他只负责找姓孙的打回来,替继父找回一点做人的尊严,至于被母亲追打,那就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此刻他已经欣然赴宴。 毕竟成了五只狗熊心目中的财神爷,狗熊刚刚替自己办了事,赴宴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而且,听说对方割的猪头肉买的炸鱼,梁进仓馋了,自己受了伤需要吃点肉补补。 他欢快地吃着鱼和肉,一边吃一边琢磨,怎么才能把那根猪尾巴偷偷揣兜里,带回去让英子咬口? 吃得很美,外表还得哭丧着脸。 因为五只熊添油加醋在讨论宋其果要弄死梁进仓这事,目的就是想吓唬他,让他白干活而不用分钱给他。 他们的理由是,虽然大仓帮他们打听粮价,但是他们五兄弟现在保护大仓的生命安全,这是公平交换。 对于给不给钱,梁进仓其实很无所谓,因为他知道,过些日子上边就会对投机倒把来一波集中打击,贾家兄弟这买卖干得越大,死得越快。 但是表面还得装出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嘴里一边大嚼一边支吾:“说好了是合伙贩粮食,总得给点份子吧…… 俺们一大家子人,我是大劳力,出来一天这要不挣钱,那也得饿死……” 一看这么公平的条件梁进仓都不接受,贾五立马变了脸色,把酒盅子狠狠一敦: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命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贾大冲五弟使个眼色,安慰性地笑笑,掏出十五张大团结向梁进仓展示。 表示昨夜宋其果又加钱了,为了买梁进仓一条命,两次一共出到一百五了。 梁进仓果然吓坏了,再也合不拢大张的嘴巴,手里抓着根猪尾巴僵在那里,都不知道往嘴里送。 贾大一看效果不错,做出决不强人所难的仁义模样: “要不然这样吧,我们就权当帮你们家,你跟建筑一个工才八毛,以后你跟我们干,我们每天给你一块,这都赶上一个二把刀的工钱了,怎么样? 当然,你要是还觉着亏了,那这事就算了,我们各贩各的粮食,你和宋其果谁有本事谁使,我们不掺和。” 这话效果相当好,梁进仓简直慌了神,直接吓得神经错乱,把本该送到嘴里的猪尾巴刷一下塞口袋里。 腾出俩手抓紧了贾大的手:“贾大哥,别介啊,你得救我,得保护我啊!” 贾大满脸的横肉拼成和善的形状,拍拍梁进仓的手: “放心,大仓兄弟你绝对放心,只要你肯帮我们,我们也决不会让你吃半点亏。 你和宋其果之间,我们绝对会站在你这一边。” 梁进仓感激地连连点头:“嗯嗯嗯,以后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们了。” 本来他的剧本是,进行到这一步就要感激得涕泪横流的。 只不过眼都瞪酸了也没挤出一滴眼泪,规划好的鼻涕泡也没成功,这让他感到很惭愧,表演方面的专业素养实在是太差了。 “妥了!”贾五兴奋地一拍梁进仓大腿,梁进仓疼得一龇牙,差点连头上的绷带都甩飞咯。 贾家兄弟全都眉开眼笑。 这时候跑进一个吸着两筒黄鼻涕,街上玩耍的小屁孩,递给贾大一个纸条。 “谁给你的?”贾大问他。 小屁孩嘴里嘎嘣嘎嘣嚼着水果糖,很义气地说:“宋其果嘱咐了,别说是他让我送过来的。” 梁进仓拍拍小屁孩脑袋:“根柱真是个好孩子,不说就对了,宋其果给了你几块糖?” “三块。”根柱挑起两根手指。 梁进仓夹起好大一筷子猪头肉,递到根柱黑乎乎的小手里。 根柱咧开嘴笑了,“哧溜”一声,鼻孔里就像钻进去两条豆虫,黄鼻涕不见了。 只是刚走到门口,那两条豆虫又探出半截黄色的身子。 宋其果在贾家附近出没好久了。 他要疯了,气炸了! 没有贾家兄弟这么办事的吧? 本来贾家兄弟跟梁进仓平常没什么来往,但是经过他两次五十块钱的收买,贾家兄弟居然跟梁进仓成了好友,变成他的打手了。 他花一百块钱就买这么个效果? 10 纸里包不住火 上午的时候,宋其果混在人群里,亲眼目睹贾家兄弟替梁进仓出头,兄弟几个简直成了梁进仓的狗腿子。 看他们扭胳膊撕头发把孙世文固定住,就是枪毙犯人也不用那个架势吧? 把他气得眼都花了。 打完了人,五个狗腿子摇着尾巴邀请梁进仓去他们家喝酒,口口声声有鱼有肉。 梁进仓被簇拥在中间,一听有鱼有肉直咽唾沫,脸上乐开了花。 宋其果被气到怀疑人生,世界观都颠覆了。 他迫切要找贾大质问一番,可是兄弟五个在家陪着梁进仓喝酒,他不方便进去找贾大。 虽然他很清楚自己跟梁进仓彼此心知肚明,已经是生死仇敌,不需要遮掩,但他依然不愿再面对梁进仓。 尤其是梁进仓的目光,他不敢直视。 在贾家附近转悠了好久,听他家里欢声笑语,还有兄弟几个不时的狂笑。 宋其果恨得后槽牙都咬碎了。 几乎能够确定,梁进仓现在正跟贾家兄弟密谋,如何弄死他宋其果! 偏偏酒席时间如此之长,让热锅上的蚂蚁宋其果感觉已经煎熬了几万年。 后来实在耐受不住,就写了一张纸条传进去,叫贾大出来谈话。 接头地点在柴禾垛后边,一见贾大转过来,宋其果立马上头,差点就跳将起来,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 不忍不行,贾大走到近前,那就是乌云压顶的感觉,再有冲天愤怒,但是搁不住肝颤啊。 “老大,到底怎么回事?不但不弄死他,还反过来帮他,你给我解释明白!”宋其果没有咬断对方喉咙,憋得自己喉咙根根青筋暴起。 “到那边远一点说。”贾大上来用胳膊揽着揽着宋其果的脖子,作亲热状。 宋其果虽然个子也不矮,但是在贾大腋下简直就像夹着一只小鸡一样。 “你是不是怕让梁进仓听见?”宋其果没认为自己是小鸡,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鸭子,被贾大提溜着脖子。 很痛苦。 “对啊,让他听见就打草惊蛇了。” “凭你们弟兄几个,为什么要怕他?”宋其果眼泪差点掉出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悲愤,还是脖子快断了所致。 来到远一点的柴禾垛后边,贾大放开宋其果,瞅瞅四周无人,严肃地说:“你不怕,你敢明着杀人吗?你杀一个,我给你一千块钱。” 宋其果被这句话噎得直翻白眼。 “我收了你的钱,肯定给你办事。”贾大压着声音说,“但是杀人偿命,这事只能暗着来,所以我们才给他灌迷糊汤,先稳住他,明白了吧?” 宋其果脑子有点不大好使了。 贾家兄弟自己出钱买肉买鱼迷惑梁进仓,然后趁其不备杀之……这不像他们弟兄的风格啊! 贾大拍拍宋其果的肩膀: “我答应你的事情肯定会给你办好。只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 但是我还是要跟你嘱咐一句,要弄死他也是我们兄弟动手,毕竟拿了你的钱要给你办事。” 宋其果咂摸着这话怎么这么不是味儿呢:“意思是我想自己动手还不行了?” “对,现在不都大包干了嘛,这事我们包干了。” “那我要是等不及呢?” “等不及也得等。”贾大脸色一沉,“在我们动手之前你要是让人把他给弄死了,那咱们兄弟以后就翻脸了。” 宋其果又不傻,这回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哪是替他杀人,分明是把人给保护起来了。 瞬间再次上头,冒出一句: “你家用生产队的社屋存粮食,明地里是租着村里的,实际上一分钱都没交,我让俺爹把社屋收回来。” 已经开始往回走的贾大回头,朝他龇牙一笑:“你试试。” 贾大那两眼凶光,让宋其果脸色一僵,一阵胆寒。 贾家兄弟比他宋其果更无耻,更无赖,让他无比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贾家被他的村长老爹拿着当枪使,干了不少坏事,单就活埋地主老财那事,宋家跟贾家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不敢跟谁翻脸。 退一万步说,即使他敢翻脸,又能奈贾家兄弟如何? 宋其果这回真正犯愁了。 这村里真正的强人就是宋家和贾家,其他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头,打架除了描绘对方女眷某处器官的形状和气味,那就是互相抓挠撕扯,太幼稚了。 尤其这两年生产队解散,大包干了,各家各户忙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偷鸡摸狗的事都少了好多,谁还有心思去干别的。 更不用说还敢杀人了。 但是梁进仓一日不死,宋其果一日不宁。 既然事情已经弄成这个局面,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千方百计想办法,跟梁进仓赛跑,看看俩人谁先把谁弄死? 此时此刻的梁进仓正在跟咬咬赛跑。 咬咬就是他家那位大黄狗。 昨天不是被孙家给打瘸了腿嘛,轻伤不下火线,三条腿蹦跶着坚持来到街上,闻小母狗的屁股。 还舔了口。 让它奇怪的是为什么狗尾巴下边能品咂出猪尾巴的味道? 然后咬咬精准定位到了猪尾巴的真正位置,大仓兴冲冲走过来,猪尾巴的香味儿正是从他口袋里散发出来的。 小母狗都不稀罕了,直接转身扑向大仓。 大仓捂着口袋就跑。 咬咬三条腿跑得一点不慢,紧追不舍,边追边呜呜。 一直追到家里,大仓抱着猪尾巴让英子在尾巴根那儿咬了两口,吐出两块小骨头让咬咬吞了,它才不再呜呜。 尾巴中段给馋痨痞小四儿留着,剩下尾巴梢子家里其他人分食去吧。 大仓娘跟老歪刚忙活完。 他们给孙家退回了大部分的东西,赔得过多,这不成赖人了。 大仓娘只留下应该赔的,其他的咱不要。 虽然家里被砸的东西都给赔回来了,但是大仓娘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财物固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是大仓的名声。 “这事纸里包不住火啊!”这句话现在成了大仓娘的口头语。 就像那句“我真傻,真的”一样,祥林嫂弄得整个鲁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这没几天的功夫,全家人都能背诵这句“纸里包不住火”了,一听到母亲叨叨就烦厌得头疼。 其实,大仓娘的潜台词是,这事纸里包不住火,迟早传到大仓丈人家耳朵里,人家听到这事,还不得来退婚啊! 不是有那么句话吗,怕什么来什么,担心是诅咒,对一件事你越是担心,越会成为事实。 很快,大仓娘就心想事成了。 梁进仓的老丈人拽着媒婆上门来,退婚。 11 十里八村一枝花 老丈人突然登门,家里的设施全都露了馅。 大衣橱不见了,缝纫机也没有。 不过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对方其实知道是借的,这都是常识,相亲的都这么干。 然后只要订亲了,女方再来看看家徒四壁,那也是绝对不敢退婚的,因为嫌人家穷这个理由,说不出口啊! 要是贪图财物,嫌人家穷,退婚了,那这个姑娘也就名声臭了,从此媒婆不敢上门,十里八村都知道有这么嫌贫爱富一家人。 闺女也就老在家里吧。 即使订亲以后,没等过门的男方出事,残废了,残废了你也得嫁,不容许反悔。 吕剧《借年》,王汉喜家里穷得他娘都快饿死了,大年五更厚着脸皮去丈人家借点吃穿,未婚妻不但给他好多财物,还催他过完年赶紧来迎娶。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女方不敢退婚,一旦退婚就名声尽毁,无人敢娶,甚至让县大老爷知道有人破坏乡约民俗,除了罚得你倾家荡产,还可能要进大牢。 嫌贫爱富是人的天性,但正是因为有了道义的约束,让违约的成本变得承受不起,所以没有人敢违约。 黄梅戏《女驸马》里面,丈人一家嫌贫爱富贵,为了悔婚不惜栽赃陷害,污蔑李兆廷盗窃,下了大狱,造成男方有错在先,婚约当然自动作废。 现在梁进仓就这么个情况,你踹寡妇门子,据说差点让人打死,这就给了丈人家足够的退婚理由。 十里八村还流传着好多版本。 比方说梁进仓让人当场阉了。 梁进仓让人打断了两条腿。 身上拴大石头沉塘。 甚至还有扔油锅炸了一说…… 不得不承认,这年头的农村人确实是腌萝卜吃多了,真闲,大概除了听收音机,看秧歌,也就剩下传播谣言这点娱乐活动了。 老丈人毫不客气把这些版本也学说一遍。 这些话太恶毒了,差点让大仓娘当场驾崩,脸都白了,直接老羞成怒: “亲家,俺不是不体谅你们的心情。 俗话说耳不听心不烦,这些传言到谁耳朵里也不好受。 可是你也不能说这样的话,这么糟践俺的孩子吧!” 老丈人立目怒道: “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你们干都敢干,我还不敢说了? 当了婊子还得给你们立牌坊啊,头上顶个屎盆子我还得当香油壶供着!” 话说到这份上,俩亲家全都头顶蹿火,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眼看着活生生就是一场“退亲相骂”的好剧。 媒婆死拉活拽把老丈人拉出梁家。 老丈人还一跳一跳的高声怒骂,站在胡同口对着梁家河的村民正式宣布,跟梁进仓这婚事,因为对方那见不得人的事,散了! 大仓娘气得三天没吃饭。 也不单单是气的,还有窝憋,以及心疼那彩礼。 那可是能建三间新房子的一笔巨款啊,为此家里都欠债了。 其实在对方正式宣布婚事作废的那一刻,大仓娘很想提一提彩礼的。 只是对方跳得比蚂蚱还高,走得比燕子还快,她想提彩礼也追不上人家。 当然,按照正常情况,男方有错,彩礼是不退的。 但是大仓娘不服啊,因为俺家大仓是清白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啊,干不出那样的事儿啊,他是让人冤枉的啊! 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大仓娘把媒婆找来,说出这个理由,让她陪着大仓再去一趟他丈人家。 第一目的当然是跟他丈人再解释一下,看看婚事还能不能挽回? 如果不能挽回,那么就退一步,把彩礼要回来。 媒婆是本村一户朱姓人家的老婆,姓刘,三姑六婆行当,专业媒牙子,整天就走街串户给人保媒拉纤。 伶牙俐齿,腹黑心贪,属于那种吃了原告吃被告,除了脸皮不要,什么都要的人。 因为她保媒是收了财物的,所以大仓娘提出售后服务,她也不能推辞。 当然,都八十年代了,虽然是专业媒婆,头上也不再插花,不过蘸着唾沫用木梳把头发梳得溜光还是必不可少的。 好在过去了这好几天,梁进仓绷带已经拆了,脸上的淤青也基本消退,又恢复了以前的出挑青年。 他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媒婆侧身坐在后边。 买这么一辆自行车,将近二百块钱,并且这年代物资紧缺,凭票购买,所以除了有钱,你还要有一张自行车票。 一般人家买不起,买不了,在村里极为罕见。 现在这辆二八杠是梁进仓的专车。 贾家这几天日进斗金,挣钱都要疯了,直接把家里两辆自行车拨了一辆给他,以提高他汇总粮价的效率。 梁进仓早饭后装模作样去了一趟邮局,其实哪有电报啊,不过就是凭着记忆知道周边地区的具体粮价而已。 回来把粮价报给贾家,这才载着媒婆去丈人家。 既然是专业媒婆,那张嘴肯定要对得起她的职业,坐在后座上一路喋喋不休: “唉,大仓啊,你说周寡妇这事弄得哈!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事十里八村都传遍了,换了谁家的闺女听了也受不了,你说对吧? 你娘那不是也嘱咐了,毕竟咱们有错在先,彩礼能要回来最好,要不回来那也没办法。 反正这回咱们去也就是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有枣没枣打两杆子,人家要是实在不退,咱也说不得别的……” 巴拉巴拉,一路没住嘴,就像巴豆吃多了拉肚子。 烦得梁进仓极想装作车技不行,把她甩沟子里去。 到那里快晌天了。 丈人两口子一见梁进仓这个被废掉的前女婿,立马黑了脸,直接不让进门。 还好媒婆一张好嘴,这才脸不是脸腚不是腚的让俩人进了屋。 午饭当然是不管的,进来时看到锅里冒热气,明显人家已经做好午饭,现在不敢掀锅盖了。 “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了赶紧走。”丈人两口子抱着胳膊,他们自己不坐,更不让客人坐。 废女婿带来的礼物看都不看,好像看一眼就会弄脏眼球一样。 未婚妻黄秋艳从西间屋走进来,看一眼梁进仓,四目相对。 梁进仓张嘴要打招呼,但是黄秋艳早就一脸厌弃地别开脸,他那句招呼就咕噜咽了回去。 梁家河的老少爷们前一阵儿纷纷传扬,都说大仓交了桃花运,娶了十里八村一枝花。 说实话,黄秋艳长得确实漂亮,皮肤嫩白,五官精致,关键还是身条,高挑的个子有腰有胯,真好看。 她的小模样当得起这般传说。 这些话落到梁进仓耳朵里,心里总要有些甜丝丝的。 现在面对面再次相见,那种朦朦胧胧的夫妻感情更加强烈地涌上来。 这是自己的老婆啊,怎么能眼睁睁任凭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说散就散了呢! 12 另有隐情 梁进仓觉得自己必须要跟秋艳谈谈。 不管怎么说俩人也是订过亲的,自己被人传说得多么不堪,总得当面跟她解释一下。 希望她能够通情达理,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俩人重归于好。 毕竟订亲的时候,人人都说俩人很般配,彼此之间也都很满意。 趁着媒婆在那交涉,他往门口那边蹭了两步,离秋艳近一些。 没等开口,就有一缕清淡的女儿香传过来。 熟悉的味道,让他想起俩人订亲那天去县城,小两口商商量量买东西,头靠头拍订婚照的情景。 心里更暖了。 下决心跟她透露一点自己的洗白计划,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冤枉,她的误会,而毁了俩人的姻缘。 他更靠近一些,低声说: “那些传言都不是真事,周寡妇故意坑我,你再给我十天,我保证十天之内让真相大白——” “嘁!”黄秋艳嘴角一撇,鄙夷不屑打断他的话,看都不看他,“说什么,快走吧,你也甭说,我也不听。” 梁进仓心里就是一沉。 这么无情? 他知道,这年头一个人的名声到底有多重要,自己让周寡妇扣这么一个屎盆子,丈人一家那种态度,可以理解。 秋艳反应激烈也可以理解。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方式。 她应该伤心,垂泪,恨自己的男人干了那样不堪的事,后悔瞎了眼看错了人用错了心,痛心被人耽误了终身大事。 在不知实情的情况下,这应该是正常反应。 而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鄙夷不屑,丝毫没有伤心、悔恨,更不用说痛心的泪水了。 梁进仓临来的时候还预备好了她见到自己会掩面痛哭,甚至会痛斥自己多么不堪,骂自己呢! 没想到会是这么冷静。 虽然一共算起来,俩人这是第四次见面,但是,那种夫妻情分已经开始滋生在彼此心里了。 前边两次相亲,俩人连单独相处的时间都没有,相亲的模式就是七大姑评头,八大姨论足,而他们两个当事人只有红着脸偷看对方的份儿。 第三次就是订亲,终于可以单独相处了。 俩人一起坐车去了县城,商量着买的被面和衣物一类。 还有大仓娘求爷爷告奶奶搞来的手表票,花125块钱给她买了一块沪海牌坤表,然后俩人又去照相馆照了订婚照。 都是十八岁的少男少女,彼此的生疏和羞涩肯定是免不了的。 但家里的亲戚朋友已经在喝他俩的订亲喜酒,也就是说俩人已经算是两口子了,所以彼此那种亲密感肯定是自然而然都能感觉得到。 彼此心里的甜蜜也是自然而然流淌出来。 在国营照相馆照订婚照的时候,摄影师指挥俩人手握手,身子贴身子,头靠在一起。 感受着少女的体温,以及淡淡的少**香,梁进仓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秋艳则是粉面泛红,艳若桃李…… 可是这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而且梁进仓确实被传颂得顶风臭十里,可她也不该变成这样一种态度。 就像心里从来没有他这么个人,而且分明能感受到她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心态,那眼神就像一个有钱人看一个陌生的乞丐。 梁进仓瞬间确定,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绝对有什么事发生在秋艳身上,使她心态发生了变化。 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可不能糊里糊涂就这么认了,而是必须要搞清楚。 这时候,伶牙俐齿,无理找三分的媒婆已经败下阵来。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本身不占理,再怎么伶牙俐齿也说不过人家的大义在手。 不但亲事散了,彩礼也绝对没有退还的道理。 媒婆无力地向大仓表示,咱们还是回吧! 梁进仓冷声说:“回去可以,拿上彩礼再走。” 既然确定秋艳这边有隐情,那就不能这么轻易走了,总得把水搅浑一点,看看能不能敲打出一点有用信息。 老丈人嗤的一笑: “想不到年轻轻的你这脸皮真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还好意思上我这门,还敢在我面前提彩礼,你还要点脸不!” “我是让人坑了,问心无愧,你们根本没弄明白真相,听风是雨,不管青红皂白就要退婚,你还有理了?” 老丈人就是一愣:“你这是胡搅蛮缠。” “你是无话可说了吧。”梁进仓冷笑,“我现在就俩条件,第一,这婚不能退,你们弄明白真相再说,第二,实在要退,把彩礼也退了,你们选吧。” 老丈人被梁进仓的强硬态度给激怒了: “你们的婚事早散了,那天我在梁家河就说得明明白白的。 退彩礼,也坚决不可能,除非你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拆了。 我就是不给你退,你还想怎样?有本事杀了我。” 话说到这份上,双方已经完全撕破了脸,一个坚决不退,另一个必须要退,各不相让。 媒婆一开始的时候还这个劝劝那个劝劝,到后来看双方越吵越凶,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大仓。 因为在她的印象当中,大仓是个很讲道理的孩子。 而且在家的时候他的母亲也已经嘱咐过,就是说这事毕竟咱们有过错在先,反正就是能要回来最好,要不回来那也没办法,就是本着这么一个态度来的。 但是谁能想到,大仓却变得这么不讲理,态度如此坚决,而且情绪如此激动。 争执当中火药味儿越来越浓,眼看着就要动手了,这时候黄秋艳突然朝梁进仓招招手:“能不能别吵了,你跟我到西屋。” 梁进仓立马不吵了,很听话,直接跟她屁股后边往西屋走。 老丈人一下子急了,比跟梁进仓吵架还要急赤白脸地追出来,朝女儿吼道:“你叫他过去干什么?” “我看你们说不明白,再吵下去要打起来了,我跟他讲讲道理。” “你不要乱说话。” “我比你们傻是吧!” 这下梁进仓更加能够确定,对方绝对有问题了。 不要乱说话,分明就是有不可说的话。 这不是清清楚楚表明了,里面另有隐情么! 13 你真是太奸诈了 西屋是她的闺房,收拾得很干净,墙上除了牡丹花的年画,还整整齐齐贴着两溜《大众电影》的封面,上面都是电影明星。 门对面靠墙是一张三抽桌,桌上摆着镜子、雪花膏一类,屋里味道清新,有淡淡的香味儿。 她进来就屁股靠在三抽桌上,俩手垫在屁股和桌子之间,更显得亭亭玉立,绰约生姿。 只是看向梁进仓那鄙夷不屑的目光,让梁进仓心里就像吞了苍蝇,一点提不起欣赏美女的精神头来了。 “我就跟你说两点。”她说: “第一,你的事十里八村都传开了,对我们来说或者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接受不了的,这种情况之下,你觉得这门亲事还有成的可能吗? 第二,不管你自己怎么分辩这事是别人冤枉你,但你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你自己的清白,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反正是十里八村都传开了,这就是事实。 既然是事实,就是错在你们,既然你们有错在先,于情于理都不用退彩礼。 我说的够明白吧?” 对,没错,梁进仓承认,这话说的很有水平,理由充分,条理也很清楚。 真没看出来她口才这么好! 只可惜她面对的是梁进仓。 梁进仓的节奏,她带不动。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相亲吗?”梁进仓说,“当时你的脸都要红透了,都不敢看我。” 唔,黄秋艳一下子没明白过来,现在俩人要讨论的不是这个话题啊! 接着,梁进仓开始了各种表白,从第一次相亲就看上她了,到订亲的各种甜蜜,没白没黑心里都是她,就盼着赶紧把老婆娶进门…… “够了,闭嘴!”黄艳秋娇叱一声,脸红得像大红布。 这小子脸皮太厚了,这种心里话哪是当面说的,羞死人了。 “把你那一套小花招收起来吧,我不会上你的当。”她有点明白过来,梁进仓是在打感情牌,还在妄想挽回俩人的婚事。 “这怎么成了小花招,”梁进仓情绪很激动,“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没看上我?” 黄秋艳点点头: “好吧我承认,第一次相亲,包括咱俩订亲的时候,我对你还是有那么一点感觉的,觉得你挺好。 但是现在知道你干了那种丑事以后,我对你已经完全失望,而且看到你就会厌恶。 现在还跟我讲感情,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难道你不觉得我跟你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吗? 你是一个在十里八村都变成臭狗屎的人,而我呢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不说别的,只说名声方面,你就跟我完全没法比。” 梁进仓抓住了她那些话的重点:“你意思是除了名声,在其他方面我也比不上你?” 黄秋艳饱满的胸脯一挺,俊俏的瓜子脸高傲地扬起: “没错,在身份方面你也跟我没法比,你知道你和我之间的差距吗?你和我的身份完全不是一类人了。” “哦?”梁进仓十分诧异:“这几天的功夫不见,你的身份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对,一点没错,我已经不是农民,我是工人了。” 黄秋艳说到这个话题,脸上除了高傲,还增添了无限的憧憬之色: “这段时间社办企业在招工,我们家已经给我争取到了一个名额,我很快就是工人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女的只要长得好,她就有可能找个吃国库粮的男人,但是一个男的是农民,他可能娶到一个当工人的老婆吗?” 说完这些,见梁进仓若有所思不说话,说明他已经被震撼到了。 黄秋艳得意地说:“这下你死心了吧?” 梁进仓有点儿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原来你已经是工人了,恭喜恭喜,这可真是一步登天,乌鸡变凤凰,从农民一下子变成了工人,看来这几天你是遇上贵人了。” “对,遇上贵人了,怎么样?”黄秋艳顺嘴说道。 说完了,她的脸色有些微变,觉得有什么话自己是不是说走嘴了? “这算什么贵人!”梁进仓不屑地冷哼一声,“不过就是个社办企业的工人,比农民能高到哪里去,再说了,我们村每年也有名额,难道我就不能当工人!” “我劝你死了这份心吧,你们村所有人都当了工人,也轮不到你。”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我肯定有我的道理。” 黄秋艳的这句“肯定有道理”,一下子暴露了她对梁家河村的内幕很清楚。 而最清楚这些内幕事情的,也就村长一家人了。 至此,梁进仓已经基本上把老丈人一家跟宋其果和周寡妇联系到了一起。 “我知道了,”梁进仓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肯定是宋饥渴跟你说的。” “别胡说八道!”黄秋艳瞬间上脸,“我不认得宋其果。” “我没说宋其果,我刚才说的是宋-饥-渴,你认识宋饥渴?” “宋饥渴?”黄秋艳有些懵,“你说的是宋饥渴?我不认识这个人。” “那你刚才说宋其果是怎么回事?” “……”黄秋艳脸色阴晴不定。 她不傻,只是年轻了点而已,话已出口才明白过来被梁进仓给下了套。 “你真是太奸诈了!”黄秋艳咬牙切齿。 “不是我奸诈,是你自己把实话秃噜了。”梁进仓一脸冰冷。 虽然不知道她们之间具体是怎么商量的,但是梁进仓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串了起来。 怪不得周寡妇陷害自己,原来是宋其果指使的。 自己跟宋其果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之所以要弄死自己,原来只是因为自己订亲了一个漂亮媳妇。 而且很明显,老丈人、黄秋艳他们明显已经跟宋其果接触过,双方已经达成某种约定。 而且极大的概率,黄秋艳进社办企业的名额,是宋村长给办的,因为他有这个能量。 而此前黄家是没有进社办企业这个能力的。 “我能说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吗?”梁进仓盯着黄秋艳。 “滚——”黄秋艳突然歇斯底里,指着门口,“从我家滚出去!” 东屋的三个人“嗖嗖”地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 “艳子,他怎么你了?” 她爸直接从门后拿棍子,要对梁进仓动武。 “把彩礼给他,给他,让他滚——”高秋艳气急败坏,嘶声哭骂。 “为什么要给他?”她妈不解。 老黄把棍子一横,斩钉截铁地说:“彩礼,坚决不退!” 黄秋艳哇哇哭着把父母往东屋推: “给他,给他呀,给了他我再给你们要双份,要双份行了吧……” 夫妻俩这回好像明白了什么,难道,梁进仓已经知道了他们跟宋其果的约定? 14 撕着头发拖出来 一想到梁进仓可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老黄两口子的脊梁沟就有点凉飕飕的冒冷汗。 要是那样的话,必须得赶紧把彩礼退了! 彩礼是红底大花的两个包袱,里面有衣服、被面一类的东西,最值钱的是给女方买的一块沪海牌手表,价值一百二十五元,另外还有三百块钱的现金。 至于订亲的时候女方提出来的条件,比方说家里除了有缝纫机,还要有自行车,包括大仓娘雄心勃勃承诺要建三间砖瓦房,这些都是在结婚的时候兑现,现在也不在女方家里。 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两口子心疼得脸都变形了。 前丈母娘直接哗哗的眼泪,撕住刘媒婆的褂子,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她倾诉。 刘媒婆一个劲儿冲她使眼色,意思是现在不是说话之地。 梁进仓眼又不瞎,焉能看不出她们的眼神交流,立刻明白了,这里边的道道,刘媒婆也是知情的。 俩人走出村去,刘媒婆还想替大仓抱着俩包袱,她坐上后座。 没想到梁进仓没好气搡开她,把俩包袱在后座上固定住,看都不看她,自顾说道: “周寡妇为什么要坑我,其实你早就知道怎么回事儿吧!” 刘媒婆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强装镇定,各种狡辩。 梁进仓实在没心思跟她废话: “回去把俺娘给你那些东西给我送回来,再把这事说清楚。” 飞身上车,扬长而去。 到了村头,他就有点蹬不动了,气的! 停下来,支住车子,跳过路边的排水沟,蹲在沟沿上生闷气。 琢磨接下来怎么办? 按照这事的恶劣程度,他觉着把宋其果挂竿子上剐三天也不够解恨的。 对于宋其果为什么要指使周寡妇陷害自己,然后不屈不挠要把自己弄死,前边这几天梁进仓绞尽脑汁想了无数个可能。 但让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是,背后真正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自己未婚妻长得太漂亮。 在这个相个亲都要脸红脖子粗,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年代,退个婚都要引爆方圆几十里话题的农村,谁能想到居然还能上演横刀夺爱,不惜弄死男方的戏码? 全国人民都还沉浸在淳朴的民风当中,偏偏宋其果羊群里跑出个驴来,胆大包天居然干出别人想都不会想到的事来。 在这样的年代都能干出如此超前、如此肆意妄为的事儿来,这要过个二三十年思想开放了,这货难不成在大街上只要看到漂亮女人就会立马扑倒开干? 很明显,宋其果这种人活着,就如同棉花地里的棉铃虫一样,是人类社会的祸害。 这回梁进仓是真的起了杀心。 他深深懂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但也深深懂得“杀死一个害人精胜造七百级浮屠”的道理。 可是宋其果就是那么容易弄死吗? 不但是自己,就是贾家那五只狗熊,最多只能牵制宋其果,他们也不敢把宋其果怎样。 为什么梁进仓一开始的时候,只是利用贾家兄弟惩罚了孙世文弟兄三个,对冤枉自己的周寡妇和幕后真正的主使宋其果选择了无视? 还不是因为在这村里谁也动不了宋其果。 而对于周寡妇,在梁进仓没把五只狗熊驯熟之前,五只熊也不会那么听话地对她动手。 因为梁进仓知道那五只畜类也是周寡妇炕上的常客。 尤其是贾大。 因为他家名声太臭,虽然家里有俩臭钱,但二十七的人了还没娶上媳妇,体内那股子过剩的毒素不几天就需要到周寡妇那里释放一下。 这跟酒喝多了要吐出来,吃吃喝喝完了要拉要撒一样,是最基本的生理需要,硬憋是憋不住的。 轻易之下,贾家兄弟不会对他们最好的玩具下手。 但是经过这几天在梁进仓的帮助下,贾家兄弟疯狂的挣钱,梁进仓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而且现在他基本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巨大的愤怒之下,他也没耐心再等下去。 决定了,就先拿周寡妇下手,逼她把宋其果抖搂出来,然后根据事情的发展,再决定怎么对付宋其果。 就在他基本理清了思路,准备走的时候,屁股突然被人踢了一脚。 吓得他直接蹦了起来,自己背后什么时候有人了? 没等他回头看,背后就传来两个人喷出来的狂笑。 这回也不用回头看了,直接俯身捡起两块土坷垃,扭头就给俩人一人一块赏了过去。 俩人急忙躲闪,依然止不住地大笑: “啊呦,这不是大仓嘛,刚才俺俩人还以为这里蹲着个老猴子呢。” “你们两个土驴属猫的?上我背后也没点动静,这是要把我吓死?我已经吓掉了魂,回去你俩一人煮十个鸡蛋给我送来,多放点艾草哈!” 这俩小子一个叫梁建刚,一个叫田富贵,跟梁进仓一般儿大,光屁股一块儿玩过来的。 后来同时上学,三个人就像拧在一起的三股绳,生死与共都敢挑战比他们高好几级的大孩子。 上完小学三个人都下来干活,再以后一块儿跟了村里的建筑队。 反正不管好事坏事,只要知道其中一个人干了,肯定另外那俩也有份。 村里有句俗话叫“窜窜鸡不离麻姑鱼”,用来形容铁哥们之间的交情之深,不管你想找梁进仓,还是找梁建刚,还是找田富贵,只要找到其中一个,另外那俩也就同时找到了。 不过这次出了点例外,前几天梁进仓差点被人弄死,这俩小子到现在才知道。 因为村建筑队揽了个大活,在县城给粮食局建一栋二层楼,梁家河离县城四十多里路来回不便,就住在那里。 所以等到这俩小子听到传言,大仓这事儿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俩人一听大仓又是被扔油锅又是让人挑脚筋的,肯定立马毛了。 当时就跟队长请假,说家里有事,其实是要回村报仇哇! 两个人每人乘坐一辆11路,嗖嗖地往家窜。 快到村子的时候发现了蹲在沟沿上的大仓,一看他没少胳膊没少腿好好的,总算是放下心来。 梁进仓把自己订亲那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跟俩人说了一遍。 当然只说表面发生了什么,至于内情他没说,更没说今天在未婚妻家里的发现。 但这并不妨碍俩人登时大怒。 “那你还等什么?”梁建刚怒道,“亏你这好几天了还能忍住!当时能把孙世文弟兄几个揍一顿,为什么不把周寡妇撕着头发拖出来一块儿揍?” 田富贵指着大仓的鼻子质问:“就是,周寡妇最可恨,当时为什么不把她撕着头发拖出来一块儿揍,你留着她过年?” 气势汹汹比大仓欠他多少钱还要恼怒。 俩人一左一右拖着大仓——当然不是撕着头发,赶紧回村。 回去先把周寡妇拖出来暴打,然后还有罪魁祸首宋其果,你家有钱有势怎么样,照打不误! 15 兔子急了会咬人 梁进仓后座上载着建刚,富贵坐在前边横梁上,带着他俩回村。 这俩小子非得要立马回村报仇不可,拳打周寡妇,脚踢宋其果,梁进仓也不好拦阻。 要是他阻拦的话,表示不想把他俩牵累进来,那么很明显,这俩土驴盛怒之下非得先把自己按在沟子里揍一顿不可。 到了村里,梁进仓从建刚手里接过自己的红包袱,重新固定在后座上,他说要把车子给贾家还回去,让他俩先回家。 并嘱咐说:“对付那俩狗男女必须咱三个人一块儿,谁要是私自行动了,我先掐死他。” 俩小子点头答应道:“肯定是咱三个人一块儿,什么时候单独行动过!” 梁进仓看看西斜的太阳: “今天有点来不及了,太晚了去拖拉周寡妇,搞不好变成咱仨图谋不轨让她赖着。 吃了晚饭你俩上我家来,好好商议商议,明天吃了早饭开始报仇。” 目送这俩小子分别朝他们自家的方向走去,梁进仓这才放心,骑车子去贾家。 有两个铁哥们的好处是永远不觉得孤单,永远不会让你孤军作战。 但副作用也很明显,其中一个出事,另外两个也得拖进来。 这次梁进仓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俩小子拖累进来。 因为自己的仇人是宋其果。 宋其果他爹宋肥田是村长。 他爷爷奶奶当年是积极分子,支前模范,后来被**派杀害。 他大伯、二伯、三伯、四伯都当了兵,二伯和三伯是烈士,大伯现在还挂着军中要职,上将军衔,四伯转业干部是省水利厅副厅长。 他五伯是地区劳动局局长。 他小姑是战争年代被**派活埋的…… 就他们家的上一辈,可谓满门忠烈。 整个东昌县,谁人不知道本县梁家河村这一户姓宋的人家呢! 宋肥田当村长这些年,但凡能为村里争取来的荣誉和好处,他都尽力做到了。 就说村里修大寨田,一开始是本公社发起会战,各村摊派民夫到梁家河出工。 后来连县革委会都发动其他公社出民夫,连着干了三个冬天。 村里没花一分钱,田地整修得垄是垄,埂是埂的别提多好用了。 当初的民夫都是自带干粮。 村前那条并不是很宽阔的“义狗河”,加上村子西南那个小洼地,愣是让县水利局给勘测成小水库。 又是会战了三个冬天,从而有了这个小小的“梁家河水库”。 从那以后就是再干旱的年景,本村靠着那部分水浇地也不会绝产。 虽然村长有时候作风强硬,甚至近乎于霸道,但是大多数村民还是念着他的好。 他的父母、哥哥、姐姐都是德高望重的人,所以宋家老六村长肥田在村里也是德高望重。 虽然有风言风语说村长晚节不保,也去周寡妇那里沾点荤腥,但是人无完人,再说猫哪有不吃腥的。 怪只怪周寡妇太骚,长得漂亮又熟透了,她去勾引村长,但凡是个男人还没挂在墙上,那就把持不住,何况村长才五十出头身强力壮。 这是小瑕疵,瑕不掩瑜被村民们选择性无视了。 宋肥田村长也是一直很努力,保持着自己在村里德高望重的形象。 你说就是这样一家人,梁进仓能忍心把自己生死与共的老铁拉进来吗? 就是你爹当县长,也不敢跟人家过招啊! 何况咱们都是普普通通的穷庄户。 真要他俩跟自己去动了宋其果,估计建刚和富贵的家人就得“绑子上殿”,上演大义灭亲的戏码了。 但是自己跟俩好兄弟不一样,在这场无妄之灾当中,无论自己选择当狼还是当羊,宋其果都不会放过自己。 自己奋起反抗,这属于兔子急了也咬人。 而且,堂堂五尺男儿,未婚妻被人背后下手给抢了,还挖个坑要弄死自己,这口气无论如何是咽不下去的。 别说宋家满门忠烈,就是他爹当皇帝,梁进仓也不会束手就擒。 他骑着车子没去贾家,而是去了贾家兄弟存粮食的社屋。 梁家河大队五百多户,两千多口人,是个大村,当初分成了六个生产小队。 每个生产队都有本队打场晒粮的广阔场院,场院边上是两排社屋,用来存粮食,办公,开会,以及做豆腐、榨油的小作坊。 场院对过是生产队的牲口棚。 79年梁家河不情不愿的实行了大包干,生产队所有的东西都分了,不管是田地、粮食、牲口还是各种农具。 唯有社屋不好处置,就先作为集体财产闲置了起来。 改革开放以后贩粮食不算违法了,贾家的生意越干越大,粮食多了没处放,就租用了三队原来存粮食的仓库。 名义上是租,其实一分钱都不交,就是借用。 贾大这个时间必然在三队场院,指挥人对粮食进行一点精细加工,比方往粮食里边掺点霉变粮,再兑上点石子、沙土一类。 然后封麻袋,装马车,天黑就走。 赶到目的地正好是天亮,是开集的点儿。 三队场院是贾家的天下,任何闲杂人等都是不许进的,苍蝇蚊子都不敢靠边。 因为到处都撒了六六六粉。 梁进仓属于他们内部人员,可以骑着车子径直进来,一直骑到贾大旁边。 支住车子,把自己的俩包袱拿下来,面无表情对贾大说: “车子还你,我回去了啊。” 贾大一把抓住梁进仓的胳膊:“什么意思,你把车子给我是怎么回事?” 早就说明这辆自行车是配给大仓的专车了,就是为了方便他来回打听粮价,现在突然把车子还回来,肯定有问题。 意思是不是说不给报粮价了? 果然,梁进仓说:“贩粮食这事我不干了。” “你想把我们踢开,自己干?”贾大脸色瞬间阴沉,脸上的横肉都在跳动,眼里冒出的凶光比饿了八天的狮子都可怕。 “不是,我什么都不想干。”梁进仓举了举手里的一对红包袱,“丈人家退亲了,我不想活了。” “退亲?”贾大盯着梁进仓手里的红包袱,一下子无法把退亲跟贩粮食这事联系起来。 “我想杀了周寡妇,然后自杀。”梁进仓表情木然,但语气决绝,“她把我名声搞得臭成这样,以后谁家还敢跟我提亲,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你也不能死啊!”贾大眼里的凶光褪去,却是一下子急了,“你死了,谁给我报粮价!” “你等等你等等啊——”贾大拍着大仓的肩膀表示安慰,同时思忖着说,“我也听说你这事是被冤枉了,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你的名声恢复过来,你丈人家不就不会退亲了?” “除非周寡妇能说实话,把这事的真相跟老少爷们说明白。”梁进仓眼里似乎闪出希望之光,但又有些迟疑,“可她现在是鸭子吃筷子,回不过脖子来,怎么可能承认故意陷害我?” 贾大一拍大腿:“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了,必须让她说实话!” 16 老农民认知有限 贾大办事还真是雷厉风行,立即就要去找周寡妇。 给大仓办事不雷厉风行不行,要是今下午不把这件事给他办明白,这小子掉链子一天,明天下午他就不知道怎么安排,粮食就没处往外发。 耽误一天那可不是小数目。 “当着老少爷们的面儿,你确定周寡妇能说实话?”梁进仓似乎并没有贾大那么乐观。 贾大简截了当地说:“先打个半死,保证什么都说。” 梁进仓摇摇头:“打出来的话不叫实话,老少爷们也不信。” “那怎么办?” “这事儿刘媒婆也知情,要是刘媒婆的话能跟周寡妇的话对上,就没人不信了。” “好嘞——” 贾大答应一声,快步离开。 回家叫上他的四个弟弟分成两拨,贾二贾三贾四去寻刘媒婆,贾大带着五弟去找周寡妇。 疾风火燎,气势汹汹,简直比给他们的亲爹办事都卖力。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梁进仓有自知之明,自己实力很弱,只能培养这几个恶人让他们跟宋其果狗咬狗。 培养的方法跟驯兽是一样的道理,就是不停的给它们喂食。 贾家兄弟自从有了大仓提供的精准粮价,短短几天的时间,获利几乎超过今年大半年的利润。 这让弟兄五个直接疯狂了。 昨天贾大花一千块钱又去买了一匹骡子,他要再增加一架马车。 并且让小五儿跟着村里的拖拉机手学开拖拉机,他想尽快买辆二手拖拉机。 三队的粮食仓库那里雇了八个人,有男有女,给他分拣、加工、封装粮食。 还雄心勃勃准备继续雇人,给每个弟弟配一个副手,让每个弟弟独自挑起一辆车…… 五只熊这几天脑子里没别的,塞得满满的全是漫天飞扬的大团结。 怪不得资本论上说利润超过百分之三百,绞刑都不怕了,这人一旦日进斗金,那真是为了钱什么事都敢干。 贾二三四正好在街上碰到了刘媒婆。 她这是刚进村,还没到家,一边走一边恶毒诅咒着把她扔下的大仓。 猛然间感觉天怎么黑了? “你骂谁呢?” 刘媒婆抬头看到了三堵墙。 “没——没——我嘴放屁……”刘媒婆吓得魂儿都飞了。 贾家兄弟替大仓出头把孙家三兄弟差点打死,她又不是不知道,心怀鬼胎的她这几天晚上一直做恶梦呢。 刚要开口求饶,贾二已是一把撕住头发,把她半拖半拽带到她家门口。 贾三贾四抢先一步把她男人从家里拖出来了。 不打刘媒婆,只是暴打她男人。 她男人个子不高,比较瘦,性格也懦弱,在老婆面前都硬气不起来,此刻落到大狗熊的拳脚之下,简直就像成年人揉捏着一个小玩具。 这又是一个炊烟袅袅的点儿,听到动静,胡同里瞬间围满了村民。 刘媒婆一直想跪下,但是让贾二撕住头发,她只能飘摇着像晾衣绳上的衣服,嘴里撕心裂肺地哭嚎: “你们别打了,他身子骨弱,这是要打死他呀……” “不打可以,你倒是说说,大仓那亲事是怎么回事?”贾二瓮声吼叫,看起来比自己被退亲都愤怒。 眼看着男人在两个巨人手里就要被揉捏成粉末了,刘媒婆肝胆俱碎,现在赶紧说实话保命都要来不及了,哪里还敢有小心思: “这可没我什么事啊,都是宋其果干的。 大仓出了那事,他就来找我,说大仓顶风臭十里,配不上那么俊的媳妇,让我把黄家闺女介绍给他。 宋其果家庭好,家里都是当大官的,他又许下给人家一千块钱的彩礼,还许下给要一个社办企业招工的名额。 这不是人家那头就答应了,跟大仓就退了亲,这里边可没我什么事啊,我就是个跑腿的,不图银子不图钱……” “嚯——”不等刘媒婆把话说完,围观的村民们就发出一阵阵惊叹和激烈的议论。 本来大仓跟周寡妇那事,村里人就很表示怀疑,因为大家了解大仓这孩子没那邪毛病。 虽然现在刘媒婆没提周寡妇那是怎么回事,但村民们已经从她的叙述中猜到这事背后真正的原因了。 所有人都表现出无比的震惊和愤怒。 宋其果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老农民的认知范畴,他们无论如何理解不了,接受不了世界上居然还有人干出这样的事。 就是因为大仓媳妇长得漂亮,他居然要指使周寡妇对大仓栽赃陷害,这么一个屎盆子扣人家孩子头上,这是要毁人家一辈子啊! 还有周寡妇同样可恨,自从孙老四死了以后她就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搅得村里鸡犬不宁。 这回居然还能干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来。 简直是个害人精! 愤怒的村民们一窝蜂涌向周寡妇家,即使不把她打死,也要用唾沫星子把她淹死。 周寡妇家大门外此刻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村民更多。 贾五撕着她的头发,已经抽碎了好几根树条子,周寡妇哭喊得都不是人声了。 不得不承认贾家兄弟打人实在太狠了,哪怕对方是个女人也是毫不留手。 看得村民们一个个心惊肉跳,脊梁沟直冒凉气。 周寡妇杀羊一般的哀嚎让人毛骨悚然。 但她还真能咬住牙,虽然被打得死去活来,但是坚决不承认自己冤枉了大仓,坚持说当时就是大仓摸她,把她往炕上按,还要脱她裤子。 贾家另外三兄弟挤进人群,把刘媒婆丢在她面前,贾二上去一脚踹在周寡妇头上:“还敢嘴硬。” 这种踹法简直没把周寡妇当人,简直就是踹麻袋。 围观的村民直接看的浑身麻酥酥发瘆。 刘媒婆现在就是个人形木偶,鼻涕眼泪把脸上都糊满了,嚎哭着对周寡妇说: “快说实话吧,我什么都说了,再不说实话就把你打死了——” 周寡妇满脸血,绝望地看向人群,她多么盼望村长爷俩会来救她啊! 之所以咬牙坚持着,就是认为村长不会不管她,宋其果也不会不管她,就是为了让她保守秘密也会赶来救她的。 但是她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刘媒婆都说了实话,她再坚持也没了意义。 再不说实话的话贾家兄弟真的会把她打死的。 “我说,我说实话——”绝望加挨打,她已经有气无力: “大仓订亲那天下午,宋其果来找我,给我五十块钱,让我等大仓来还缝纫机的时候勾引他,不管他上不上钩都要把事闹大。 他就是让我把大仓搞臭,然后大仓那亲事肯定就散了。 他说他看中了大仓媳妇。” 17 神经不大好 周寡妇的话就像一根火柴扔进汽油,轰一下子引爆了村民们的情绪。 宋其果干这事实在太离谱了,简直就是百年不遇,闻所未闻,你把人家的亲事搅黄了,人家那俊媳妇就能嫁给你? 人群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和各种惊叹,甚至有的村民义愤填膺开始咒骂。 贾二踢一脚就像死狗的刘媒婆:“把你干的好事再说一遍。” 刘媒婆的话更加引燃了村民的愤怒,除了声讨宋其果之外,又加上了大仓的未婚妻。 纷纷咒骂姓黄的一家人不要脸,就是因为姓宋的家庭好,还没跟大仓散伙的呢,就先答应宋其果了。 订了亲又散伙的事,大家伙不是没见过,但不管是哪一方的原因,散了之后女方绝对不会再去原来那个村相亲,更不会再嫁到那个村。 因为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见了都尴尬,天涯何处无芳草,偌大国家也不是只有那一个村里有男人,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一定要嫁到这个村里来! 很快大家在议论中注意到一个细节,刘媒婆说宋其果除了许下一千块钱的彩礼,还承诺给女方要一个社办企业的招工指标。 招工指标啊,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事不是宋其果一个人干的,他老爹宋肥田村长也参与了。 因为宋其果哪有那本事,他要不来招工指标,只有肥田村长能办得到。 不过村民们同时表示不敢相信,肥田那么明白一个人,也能干这样的糊涂事? 可要说这事他不知情,为什么今下午满村里老婆哭孩子叫,到现在不见村长露面? 肥田呢? 肥田现在躲在家里找蚂蚁窝呢,他想躲进去。 想了一千种办法,想把他那个败家小儿子弄死。 自己一世英名,老宋家满门忠烈,这回让那败家子一下子给毁了。 要是让几个哥哥知道,他们会怪侄子吗? 子不教父之过,还不是要说当老子的没管好儿子! 他深深懊悔掺和进了这桩丑事,要是没有招工指标,他完全可以把所有责任推到败家子一人身上,是他背着家里人私自干的。 其实宋村长知道真相的话他就知足吧。 要知道黄家获知宋其果的身份以后,知道宋家人都在外边当大官,他五伯是劳动局长,人家提出的条件是把黄秋艳转成城市户口,还得安排个好单位。 宋其果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知道五伯不会给他办这样的事。 要是五伯能那么听话的话,他宋其果早就进城蹲办公室,吃国库粮了。 黄家一看宋其果不答应条件,那好,结亲这事免谈。 宋其果肯定急了。 最后讨价还价,勉为其难答应给黄秋艳要一个进社办企业的指标。 回来以后宋其果只能跟他爹摊牌了,说自己已经答应人家了,一千块钱也送过去了,这个指标得抓紧时间落实。 这一摊牌对肥田村长来说无异晴天霹雳,真没看出小儿子这么有出息,不声不响给自己把媳妇找好了,连他爹的任务都给安排了。 他爹不答应就痛哭下跪,寻死觅活的。 还赌咒说永世不娶。 当然这点小伎俩吓唬不住当了多年村长的人。 难缠的是村长老婆。 本来村长老婆就憋着劲闹个幺蛾子,治治宋肥田这个吃野食的混蛋王八蛋。 小儿子突然给他爹出这么个难题,可把他娘高兴坏了。 除了陪着儿子哭天抹泪、寻死觅活之外,还威胁说: “你要是不给我儿媳妇要指标,我就去找咱大哥,你和周寡妇那丑事总得让大哥知道,还有四哥和五哥那里我也去。” 这句话一下子掐住了宋肥田的软肋,为了堵住老婆的嘴,让小儿子消停,他不得不去公社跑指标。 而且一下子要来两个。 除了给黄秋艳一个,还有一个给小儿子。 宋肥田的意思是,让儿子和姓黄的闺女一块儿进厂,到时候俩人的亲事公开,就说俩人在厂里认识的。 这是自搞对象,跟大仓那事无关。 现在电影上不都提倡自由恋爱嘛。 谁能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这才短短几天的功夫,周寡妇和刘媒婆就在贾家兄弟的暴打之下,把什么都秃噜了。 贾家兄弟这群野性难驯的畜生,管什么闲事! 宋肥田恨得直咬牙。 很怀念前些年民兵手里有枪的时候,那时候村里十几个民兵,公社分给八条枪,除了步枪,还有一支冲锋枪。 这要民兵连长举着冲锋枪朝天一梭子,姓贾的那几个王八蛋不吓尿了才怪。 自从民兵手里的枪收缴上去以后,肥田村长感觉手里的印把子都没了分量,说话都底气不足。 刚才民兵连长跑来跟村长说,贾家兄弟根本不把他这个民兵连长放在眼里,还差点把他拨拉个狗啃屎。 他就让民兵连长赶紧骑车子上公社,让公社派人来。 心里更加窝火,以前的时候村里还有部手摇电话,后来村里的收入不用跟公社结算了,电话也撤了。 民兵连长走了以后,宋肥田立马又后悔了。 因为他想到公社来人肯定能制住贾家兄弟,可是然后呢? 肯定要调查啊。 一调查,小儿子干的这丑事不就全露馅了! 而且他这个当村长的也参与其中了。 他赶紧跑到村头,截着公社的人。 功夫不大,就见民兵连长在前边领着,公社的武装专干带着几个背枪的民兵匆匆赶来。 宋肥田掏出两盒红塔山塞给武装专干,说了几句搪塞的话,打发他们回去。 民兵连长疑惑地看着村长,想到一开始的时候村长是何等暴怒,为什么现在公社的人来了,却不去把贾家兄弟抓起来? 但是这些年来民兵连长在村长面前服从惯了,心有疑惑也不敢多嘴。 眼看着武装部的民兵要走,民兵连长不敢说话,路边树后却是跳出一个人大喊起来: “不能走啊,村里都出人命了,赶紧抓人啊……” 武装专干诧异地看向宋村长:“这人什么意思?” “甭管他。”宋村长没好气说,“你走你的,那是我儿子,神经不大好。” 说着宋村长就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枝子,迎着那个神经不大好的人上去,劈头盖脸抽下去。 这可是真打,细小的枝条划过宋其果的脸,立刻就是好几溜血道道。 宋其果一看他爹怒目圆睁,眼都红了,知道这老家伙是气疯了,吓得扭头就跑。 “今日我就打死你算了——”宋肥田怒吼着,紧追不舍。 一边追一边抡着树枝拼命扑打。 18 把她那张臭嘴扇糊 今下午的梁家河村那是真的热闹。 以至全体村民的晚饭都延后了,净顾着看热闹了。 村长抡着树枝满村追打他的小儿子。 一大群不懂事的小孩义务组成啦啦队,跟在村长屁股后头呐喊助威。 成年人都是赶紧给爷俩让道,也有的看见村长追过来了,连忙躲在墙角,偷眼观瞧。 没有一个上来劝劝的。 大多数村民现在恨极了宋其果,别说来劝解,心里还在恨肥田村长手里拿的不是大砍刀。 端着机关枪才好呢。 宋家也是族人众多,跟肥田家关系都不错,但是现在一个个也都成了缩头乌龟,宋其果干出那样的丑事,他们没脸露面。 还有的宋家族人揣摩肥田的意思,认为这是苦肉计,就是在大家伙面前做做样子,所以也就不用出来劝解,让肥田在村里多巡演一阵子吧。 梁进仓家院里院外现在也是满了人,乱哄哄一片喧嚷之声,绝大多数是姓梁的。 作为宗族近亲,打架械斗是必须要参加的,这是族人的责任和义务。 前几天大仓出事,差点让人打死,左邻右舍没有一个敢来慰问,谁也怕沾到身上,宗族近亲更是装聋作哑,那是因为你出了丑事,整个家族都跟着蒙羞。 别说替你出头打架械斗,不站出来大义灭亲就算好的了。 也就二叔和三叔心疼侄子从小没爹,翻山越岭去找他。 但是今天不一样,大仓的事真相大白,沉冤得雪,姓梁的一下子腰杆挺直了。 大家聚到一起的意思只有一个,咱家大仓让人挖坑冤枉了,这个哑巴亏不能吃。 但是吵嚷半天也没拿出个不吃哑巴亏的方案。 因为这里边主要是俩坏人,宋其果和周寡妇。 周寡妇已经被打得还剩半条命,不敢再去打了,万一上去捣她两拳,她就顺势死了,那可成了“人家偷牛我拔橛”。 至于罪魁祸首宋其果,现在正被他爹追着满街乱窜,姓梁的再上去掺和也不合适。 这可真是有劲使不出,大家聚在一起只能是愤愤地怒骂。 “哎!”梁进仓的三婶突然眉飞色舞地叫起来,“既然你们这些男人不能去打周寡妇,我们这些妇女可以去骂啊,总得出出气吧!” “对啊,去骂死那个害人精。” “骂死人不犯法,咱又没动她一指头。” “走啊,骂死那个不要脸的,烂货……” 妇女们群情激愤,一致决定先去大骂周寡妇出出气,没等出发就已经开骂了。 英子和堂姐们也是女的,也是骂人的有生力量,都一块儿呼呼啦啦跟着去。 甚至九十多岁的七老奶奶,也颤颤巍巍踮着小裹脚走出家门,挥舞着拐棍指挥儿孙辈的媳妇们奋勇向前: “去打,先把那张臭嘴给她扇糊……” 好大一群妇女涌到周寡妇门前,就像雨后的青蛙比赛唱歌一样大骂起来。 各种恶毒的诅咒,基本就是指向周寡妇某处器官,什么烂净了,长什么样的毒疮一类。 还有一部分咒骂的内容就是周寡妇的无耻,什么躺炕上,劈拉着腿,还抹上油什么的,描述得实在是太具体。 骂的效果好不好且不说,对自己人的后坐力却是超强。 跟着来骂阵的好大一部分是未出嫁的闺女,黄花大闺女别说能骂出这样的脏话,就是在现场听,她们也没那么大神经。 不像婶子、大娘和嫂子们这些妇女,都是过来人了,什么事没经历过。 所以开骂不久,闺女们就被这些不堪入耳的粗口给冲击到了,一个个羞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灰溜溜的都跑了。 英子回到家,看到大哥坐在炕上,半倚着铺盖卷,抱着个茶碗优哉游哉喝茶呢。 建刚和富贵就像俩舔狗,殷勤地端茶倒水伺候他。 英子也不说话,摽在门框上听他们说什么。 听了一阵子,弄明白了,原来这俩舔狗一直在向大哥讨教,贾家那几只大狗熊为什么会听你的调遣,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英子现在也是满心兴奋,想回来跟大哥探讨探讨。 大哥出事那天跟她说,他要让贾家兄弟和宋其果狗咬狗,现在她终于明白大哥是怎么想的了。 大哥实在是太厉害了。 吃过晚饭以后,那些跑来对大仓表示慰问的老少爷们也已经散去,英子终于有了机会,把大哥拽到一个角落,眼里满满的全是崇拜: “大哥你真是太厉害了,那天你跟我说要让他们狗咬狗,我还觉着不可能,现在果然开始狗咬狗了。” 梁进仓叹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咱又打不过人家。” “狗咬狗才好哇,反正都不是好人,这村里要是没有姓贾的和宋其果,那就全是好人了。”英子很兴奋。 然后她又收敛了笑容,小脸满是严肃:“可我还是替大哥担心。” “担心什么?” 英子小声说: “今下午看姓贾的打周寡妇和刘媒婆,我吓得腿都软了。 周寡妇是可恨,可姓贾的也太狠了,也不知道他们的心是怎么长的!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替咱家出头,给咱办了事,你以后更得给他们跑腿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不愿意你跟那种人混在一块儿。” 梁进仓也是一脸严肃,久久盯着英子那张俊俏的小脸。 英子被大哥盯得脸有点发烫,伸手把大哥的脸往一边推:“你干嘛那样看人家!” 梁进仓拨开她的小手:“我是在想,你的小脑袋瓜里装着什么?” “我又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 “不是错了,就是因为你说得太对,我才觉着奇怪。” 英子不过才十五啊。 她居然比任何一个人都冷静。 就今天这事,大仓沉冤得雪,姓梁的老老少少一片欢腾,比过年都高兴。 毕竟前几天那事十里八村传遍了,不仅仅是让姓梁的整个家族蒙羞的问题。 更严重的是以后不管是谁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一旦有人提亲,人家一听是梁家河姓梁的,肯定会提起大仓那事。 那是一个难以抹除的污点。 但是事情一下子翻转过来,不但不是污点,还更能说明老梁家的青年个个都一身正气,清清白白。 大家岂能不高兴。 但唯独英子看到了另外的方面,替大哥想到了问题的实质,那就是大哥利用贾家兄弟那样的人,其实很像在玩火。 她替大哥担心。 梁进仓忍不住揉揉她的小脑袋:“你这么聪明,不上学太可惜了。” “谁说我没上学?”英子嘟起小嘴,“我都上完小学了呢。” “不够,太不够了。”梁进仓摇头,“大哥决心已定,不能再拖下去了,你和老二必须尽快再去上学,要不然越拉越大。” “大哥,我不上学。”英子急了,一把抓着大哥的胳膊,“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不喜欢上学,看着课本就头疼——” “算了吧你!”梁进仓轻轻打了妹妹的手背一巴掌,“你上学的时候每次都考第一,那是看着课本就头疼?” “反正我不上学。”英子嘟哝着,“咱家也该盖新房了,大哥订亲都欠下债——” “这些都不是你们这些小孩要考虑的。”梁进仓再次打断她,“大哥就是宁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让弟弟妹妹成了新时代的文盲。” “哦——”英子的小脸又开始发烫。 好一会儿才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大清:“其实——我挺喜欢上学——” 19 三个选择 第二天一大清早,全村人都知道了,昨天晚上宋其果被村长打到半夜。 最后他爹给出三条路让他选。 第一,死了。 第二,闯关东,这辈子不准再踏进梁家河半步。 第三,重新做人。 什么叫重新做人呢? 就是让宋其果学《将相和》负荆请罪,光脊梁背上荆条给大仓跪下,让大仓打他一顿,争取得到大仓的原谅。 得到大仓原谅以后,从此痛改前非,在村里老老实实干活,本本分分做人。 这叫重新做人。 村里人议论纷纷,肥田不愧当了多年的村长,确实是明白人,就他给小儿子指出这三条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这应该是最妥善的处理方法了。 然后大家开始猜想,宋其果会选哪条路? 大家的一致意见是,宋其果肯定会选第三条。 因为他不会去死。 闯关东的话,宋其果从小娇生惯养,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就像养在笼子里的鸟一样,你放它飞出去连个虫子也拿不住,肯定是死路一条。 当然按照宋其果的性格,选第三条他也不会真的光脊梁背着荆条去磕头赔罪。 能去大仓家露个面就不错了。 虽然这事对大仓来说,孤儿寡母好不容易举债定下个媳妇,让人给搅没了,还挨了一顿暴打,家里也让人砸个稀烂,父母都跟着挨了打,这么大事要是轻轻薄薄认了,实在太不公平。 可是大仓有得选吗? 他有能力跟宋家对上吗? 不想认也得认了,只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都上门服软了,你不能不依不饶。 就凭宋其果的家世,大仓除了见好就收,别无选择。 村民们分析得挺有道理。 宋肥田村长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又是打儿子又是给他三条路,就是做做样子。 到时候儿子去大仓家走一趟就算赔礼道歉,这事就过去了。 可是村民们包括肥田村长哪里知道,宋其果和大仓之间并不仅仅是搅黄了亲事那么简单。 当然搅黄了亲事已经不是小事,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属于不共戴天之仇。 但比那事更严重的是宋其果想弄死大仓,并且已经下手弄了,只是失手了而已。 别人不了解内中更深层的隐情,宋其果这个当事人可是一清二楚,而且大仓也一清二楚,俩人心知肚明。 俩人早已成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死仇关系。 其实一开始看上大仓的未婚妻,宋其果没想把他弄死,他又不是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要是说随随便便就起了杀人的心肠,他没那么大胆。 只是黄秋艳的漂亮让他癫狂,从而起了邪念,想指使周寡妇把大仓搞臭,把他的亲事搅黄,自己乘虚而入。 就凭他家的条件,他相信女方肯定不会拒绝自己。 可是当周寡妇取得成功,大仓被孙世文他们围殴的时候,眼看大仓根本就没认错,不承认对周寡妇干了坏事,宋其果发现这事其实没那么简单。 首先就是大仓是活的,他会为自己辩解,或者要是找到旁证,那就收不到把大仓搞臭的目的。 还有一点就是宋其果想到了后患,到时候大仓看到自己跟黄秋艳结婚,会不会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 甚至周寡妇嘴不严,把真相秃噜了,那大仓还不得跟他拼命啊! 他很清楚通过周寡妇把大仓搞臭了,大仓这辈子大概率再也娶不上媳妇,会打光棍。 光棍是很可怕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个女人生无可恋,一旦得罪了他,不定哪天给你来个灭门都有可能。 想到这里宋其果起杀心了,他觉着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大仓去死,要不然整天提心吊胆也够人受的。 所谓“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去圆”,那十个谎言就需要一百个谎言…… 有时候看那些杀人越货,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也许一开始的时候,仅仅源于犯罪嫌疑人一点小小的邪念,自以为虽不道德却不违法。 邪念再小,一旦在心里滋生并开始付诸行动,不知不觉就变成开弓没有回头箭,小小邪念的种子长成什么样的参天大树都有可能。 宋其果于是当机立断截住大仓的去路,并且混在姓孙的里边暴打大仓,棍棍不离他的太阳穴,后脑勺。 就是抱定了一棍子撂死的决心。 很明显被打得满地哀嚎的大仓也看出了他的决心。 俩人已是结成死扣,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 可是这些话他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 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会选第三条路的时候,宋其果选择了第二条路,闯关东。 其实闯什么关东啊,不过就是暂时出去避避风头而已。 他决定去省城投奔四伯。 四伯最不济给他找个临时工先干着,也许因祸得福四伯就把他安排了呢。 他斜背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提着一卷铺盖往村外走,感受着墙角处、胡同口那些躲躲闪闪的目光,心里恨极了。 只恨手里没个炸药包子,把整个梁家河夷为平地,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全炸成灰。 最恨的当然是梁进仓和贾家兄弟,炸成灰太便宜他了,要把几个混蛋的胳膊腿全炸没了,光剩头和肚子,栽植在沤粪池子里,还不能让他们死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他就拐了弯,来到梁进仓家大门外。 “大仓,好汉子给我出来!”宋其果站在门外大喊。 大仓一家人正在家吃早饭呢,听到外边不是好声,呼啦啦全跑出来了。 一看是宋其果站在不远处吼叫,几个仓立即磨头往家跑。 然后就见兄弟几个手持铁锨、镢头、东洋刀,红着眼睛冲出家门。 老歪也是手持铁耙子,看起来已经使得比较趁手。 四仓虽然才八岁,那么沉重的镢头在他手里根本抡不圆,但他依然俩手抓着镢头,嗷嗷的要冲锋陷阵,让他娘一把扯到身后去了。 梁进仓约束住红了眼睛的家人,站在最前面:“宋其果,你想咋?” 宋其果仰着头,斜着眼一脸桀骜不驯: “我就是来告诉你,老子今天要进城了,不要以为老子怕你,你给我等着,一年之后再回来较量。” “较量恁-娘-个壁啊!”梁进仓发自内心地厌恶道,“你也算个人?跟我较量,你也配?” 梁进仓这鄙夷不屑的神情和语气,让宋其果感到太受侮辱了,当即暴怒: “你-麻了-隔壁,你-他麻算个什么玩意儿……” 各种粗口怒骂。 英子从家里冲出来。 手里端个盆子奔着宋其果就过去了。 20 不报复是不可能的 这一盆不稀不稠的佐料,是英子跑回家在猪圈里紧急加工的,人粪猪粪,再提过尿罐子倒上点尿,搅拉搅拉。 冲出来就给宋其果泼在头上。 宋其果暴跳怒骂之中,注意力全在梁进仓身上,根本没在意小姑娘。 兜头一盆屎尿泼在头上,他打个激灵冒叫一声,汤汤水水吸了一嘴。 当即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眼泪鼻涕俱下,肠子都要呕出来了。 喷溅着呕了一会儿,又噗噗吐出几口粘液,这才捡回一条命似的倒上气来,手伸出去嘶喊: “水,给我水……” 谁会给他水? 所有围观的村民都高兴坏了。 呕死才好呢! 喊了几声没人理,宋其果这才直起身来,透过眼上糊着的佐料,朦胧中看到英子了。 顿时像发了疯一样冲上去,他要一把掐死她。 可是一把铁耙子顶在了他的胸口。 梁进仓冷冷的声音: “你敢动我妹妹一根汗毛,就不用等一年后较量了,今天我就让你躺这里。” 语气太冷了,冷得宋其果寒毛倒竖,脊背发凉。 他丝毫不怀疑大仓这话的真实性。 虽然他二十岁了,个子也比大仓稍高一点,但是此时大仓手里拿着武器。 而且另外那几个仓都手持镢头、铁锨和东洋刀,眼睛通红喷着怒火,宋其果真要敢动,毫无疑问会被捣成肉酱。 他想回去叫人,可是叫谁呢? 他爹肯定不会支持他,那老家伙最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了。 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在城里工作,而且好像也不会打群架。 至于贾家兄弟……不提也罢! 宋其果强忍着泪水,往后一退,捡起了他满是屎尿的铺盖卷。 转身要走的时候咬着牙再次放狠话:“梁进仓,一年之内你肯定会死。” 梁进仓冷声道:“宋其果我向你保证,你绝对不得好死。” 在他的背后,站着被他护住的英子。 宋家一门忠烈,全是当大官的,宋其果他爹当着村长,根正苗红,而且比大仓都大两岁,平常几个仓见了他都是发自心底的畏惧。 何况是捡来的区区童养媳,才十五岁的黄毛丫头而已。 但是今天竟然敢上去一盆屎尿泼向宋其果,可见兔子急了也咬人,真是不假。 英子扯着大哥的后襟,虽然一再努力让自己坚强,可是眼泪依然不争气地滚滚而下,还有控制不住的抽噎声。 凭着一腔热血把屎盆子泼宋其果头上,她觉着耗尽了自己半条命。 可她一点都不后悔,只要泼宋其果一头屎给大哥出出气,她自己就是死了也高兴。 村民们也很高兴。 好多人亲眼目睹了宋其果的惨象,见识了现实版的“顶风臭十里”。 当他拎着铺盖卷就那样走过街巷的时候,每个跟他对上视线的村民都憋笑憋得浑身颤抖。 然后就是等他走远之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大笑。 待会儿又有村民回来说,宋其果上了客车,又被售票员和司机赶了下来。 至于他最后怎么离开的,那就无人得知了。 这些话传到村长家里,村长老婆心疼儿子,迁怒男人,整夜都在怒骂。 可是难道肥田村长不心疼儿子吗? 虽然有句俗话说“头生子惯,老生子娇,苦就苦在半截腰”,肥田村长三个儿子俩闺女,因为家里条件好,他家的孩子可是不分大小都很娇惯。 不过对于这个老生子宋其果也确实是更加娇惯。 脾气惯出来了,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收敛,上学的时候打架生非那是家常便饭。 后来在县城上高中,嫌学校宿舍人多太吵,就住在他二姑家里,他二姑知道这个小侄子在家娇惯,也就娇惯他。 可是姑父和表兄弟受不了他那娇惯脾气,吃饭满盘里扒拉,啃一半的鸡骨头再扔回盘里,臭袜子随处丢,别人的东西看好了不问而取拿着就走…… 继续打架生事不说,还整天逃学,结交街上不三不四的小青年,甚至趁着二姑一家都上班,领着三个穿喇叭裤戴蛤蟆镜的大卷毛来家,抱着录音机跳迪斯科。 他的衣物啥的是被二姑夫扔出来的。 没等毕业就辍学了。 肥田去找五哥,希望这个劳动局长能给侄子安排个铁饭碗。 让劳动局长好批。 肥田被批得头皮都肿了,只好跟五哥承认,是的,没错,劳动局不是咱家开的。 宋其果从那以后就窝在家里吃闲饭,他家也是分了承包地的,但他从不下地干活,去还不如不去,省得锄了禾苗留下草。 村里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但是肥田又没法给他娶媳妇,因为他小姐姐还在上大学。 他二哥虽然工作了,但在城里工作的人不像农村人那样早婚,到现在还没对象呢。 所以把小果的婚事就给隔住了。 曾经刘媒婆也来提过几次,被肥田村长轰走了。 娶媳妇嫁闺女总得一个一个来,大的还没婚嫁,小的先娶妻生子了,这不乱了规矩? 哪有跳过锅台上炕的道理! 后来小儿子自作主张弄出那么大一个事,跟姓黄的谈妥了才向他老爹摊牌,肥田村长除了被老婆要挟之外,也有点理解儿子。 同时暗暗作了自我批评,觉得自己还是封建思想作祟,儿子既然回到农村,就应该按照村里的风俗办,到了年龄赶紧给他娶媳妇才对。 眼看着比自己年龄小的都领着媳妇抱着孩子,小果能不眼馋吗? 咱家又不是条件不好娶不上媳妇! 种种原因,让肥田村长屈从了儿子和老婆,跟着干了一回糊涂事,让他在村里形象大毁。 肯定对儿子一肚子的怨气。 现在听人说小果被大仓家泼了一身屎,带着一身屎上了客车又让人赶下来,肥田村长在心疼儿子的同时,也是恨儿子。 你说这小子跟家里人得多大仇恨,你让人泼一身屎,难道就不会回家洗干净换身衣裳再走吗? 连家都不回了,难不成你一辈子也不回家,不想见你的父母了? 更深恨大仓一家人,不管小果怎么不懂事,可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他这个村长一个面子。 没想到根本不拿他这个村长当回事。 看来也没把他家那些在外面坐镇的哥哥放在眼里。 好多年了,老宋家一直被人崇敬,仰慕,毕恭毕敬,他宋肥田就是到了县里,那些领导对他都客客气气。 现在居然被本村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给无视了,肥田村长觉得接受不了。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要让所有人知道知道,老宋家的威严不容侵犯。 要不然有一就有二,以后还不得谁也可以骑在他头上拉屎了! 肥田是这样想的,既要让大仓家栽个跟头,但又不能让人从表面上看出是自己做的。 让他们心知肚明是自己做的就行了。 大仓一家孤儿寡母的没啥本事,很容易对付,唯一的难点就是大仓现在跟贾家五兄弟打得火热。 那五个大块头成了大仓的打手,比较棘手。 所以要想动大仓,先要去其羽翼。 对付那五个大块头也得讲究个策略,毕竟自己有把柄在贾家手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既要把贾家弟兄五个制住,又不能让贾家知道是他宋肥田干的,这事有点难度。 肥田村长琢磨了两天,终于有了妙策。 21 让她死了算了 能够想出剪除贾家兄弟的妙策,这还要得益于肥田村长的专业特长。 肥田的三个哥哥都是大官,他自己是村长,也以干部自居。 所以他对政策十分感兴趣,虽然识字不多,但喜欢看报,对上面的精神吃得很透。 精神吃得透,执行起来那也是相当有力度。 要不然以前那些荣誉,村里年年的先进都是哪里来的? 不过也有唯一的例外,那就是关于大包干。 到去年为止,全公社百分之八十的生产大队解散集体,实行了包产到户,而他们这个年年先进,事事走在前头的梁家河大队,却是迟迟不实行大包干。 主要原因就是肥田村长把大包干这事看得太透,他知道一旦解散集体,一家一户独立结算,那还有大队什么事? 他这个大队长也就没啥权力了。 这使他无法接受大包干。 还有一层,一旦大包干,他也得划分承包地,也就是说,他这个多少年不参加集体劳动的村长,也得下地去经营自家那一亩三分地。 他受不了。 所以先进变成后进,一直抵制。 直到去年,眼看着再顶下去实在不像话了,这才不情不愿解散集体,实行了包产到户。 单干以后他变得更加热衷政治,更加认真地研究报纸上的精神,就是希望有一天政策变了,把大集体再变回来。 当然越研究心里越凉,他发现再变回大集体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这两天在琢磨怎么才能剪除贾家兄弟这几个梁进仓的羽翼时,他所掌握的政策方针帮了大忙。 80年,就有一份75号文件明确规定:“不准雇工。” 但是从去年到今年,报纸上关于雇工的报道还是屡见不鲜,有的雇主被认定为“资本家”受到处理,有的雇主却是没被处理。 对于雇工这个问题,各个地方的看法不一样,争议很大。 尤其是今年7月,上面又下发一个文件,准许个体经营户请一至两个帮手,可以带两三个最多不超过五个学徒。 也就是说,政策上已经有限制地允许个体经营雇工。 但是肥田村长研究后发现,但凡报上那些没被处理的雇主,基本就是技术性较强或有特殊技艺的,再不济也是养鱼什么的生产养殖类行业。 那些受到处理的,基本就是经商的。 说白了就是那些二道贩子还是不允许雇人的。 贩子们不要说雇人了,就是不雇人也依然没有百分百得到政策上的允许,比方长途贩运。 去年6月20日,报纸上一篇文章认为“长途贩运是靠自己的劳动谋取收入的活动,不能说是投机倒把”,对此又是引起了很大争议,并且好多地方依然把某些长途贩运认定为投机倒把。 单独贩运就有可能被认定为投机倒把,那么加上雇人,这就离投机倒把更近了一步。 最关键的是,村长肥田探知,贾家兄弟前几天刚刚雇了八个村民替他们分装粮食。 并且雄心勃勃的还要继续雇人。 在雇工问题上,肥田看过报纸上一个专题讨论。 专题中认为,按照马克思《资本论》中明确划分的“小业主”与“资本家”的界线,“雇工到了八个就不是普通的个体经济,而是资本主义经济,是剥削”。 再以后的报道里,肥田发现雇工最多七个,就算小业主,到了八个,就会被认定为压迫人剥削人的“资本家”。 “七上八下”,这是条不能触碰的红线。 贾家兄弟现在已经雇了八个人,还在想多雇,至此,肥田村长已经认定了贾家兄弟的犯罪事实。 这让他很感慨,这可真是自己活够了就怨不得别人。 贾家兄弟众多,赶着两辆马车贩点粮食挺滋润,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突然把生意做大了,又是雇人又是买马车的,这不是明摆着违法犯罪嘛。 贾家兄弟那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笨蛋,他们只是看到有的个体经营户开始雇人,但是绝对不会懂得在政策上对雇人的数量是有限制的。 很明显在他们那些猪脑子里,会认为既然雇工放开了,那么雇一个和雇一万个没什么区别。 就跟粮食放开了,贩粮食不违法一样,贩一斤不违法,贩一万斤也不违法。 最可笑的是梁进仓,看着贾家兄弟贩粮食干大了,眼馋人家挣钱,居然不嫌贾家名声臭,主动钻进去当小跟班。 老话说伴君如伴虎,可是贾家兄弟本身就是不折不扣的老虎,跟老虎为伍,迟早让老虎咬死。 肥田村长琢磨着,贾家兄弟涉嫌违法已经是再明确不过了,甚至贾家兄弟获罪的同时,那个来往密切的小跟班梁进仓会被认定为从犯。 这就不是剪除羽翼的问题了,这叫一网打尽。 很明显梁进仓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险,还是天天去贾家那里上班,为他们兄弟跑腿。 肥田村长看到的是马上就要被法办的大仓,而大仓娘看到的是名声越来越臭的老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仓娘讲不出那么文绉绉的词语,但她懂得“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那鳖亲家”的道理。 老大长此以往跟贾家兄弟混在一块儿,时间长了肯定变成那样的人,名声也会跟他们兄弟一样臭不可闻。 周寡妇那事是冤枉了你,可是跟贾家兄弟混在一起,不是人家绑你去的吧! 不过大仓娘冷眼观察,又欣慰地看到老大至少现在还没变黑,依然善良大度。 宋其果离家出走的那天下午,天已经擦黑,刘媒婆的小儿子抱着一只母鸡,大儿子用架子车推着一袋玉米,另外还有五十块钱,都退回来了。 退回来就对了,刘媒婆也是可恨,本来给大仓介绍对象好好的,偏又背地里帮着宋其果去黄家求亲。 看在刘媒婆两口子挨了一顿打的份上,大仓娘没纠集妯娌上门骂一顿已经算是开恩了。 刘媒婆的俩儿子放下钱和物,兄弟俩抹一把眼泪往外走。 “你俩先别走。”大仓把兄弟俩叫住了。 他上去看看眼泪还在骨碌骨碌往下滚的兄弟俩:“怎么哭了,心疼东西?” 兄弟俩咬着嘴唇,拼命摇头。 刘媒婆大儿子十三了,也是个比较聪明的孩子,他擦擦脸上的泪说: “大仓哥,俺不是心疼东西,俺娘做的那事对不起你,就应该把东西退回来。” “那你俩哭什么?” 兄弟俩又开始咬着嘴唇不说话。 在大仓一再追问下,老大才又说道: “俺爹叫俺俩把东西送回来,俺娘不让,她说腿也跑了,打也挨了,给这点东西还不够哩! 俺爹就跟俺娘吵架,俺弟兄俩也帮着俺爹说话。 刚才俺俩人出来的时候,俺娘拿着根绳子跑了,她说她不活了。” 大仓娘一听急了,狠狠搡了大的一把: “两个小没良心的,那是你娘啊,眼看着她拿绳子跑了,还有闲心来送东西! 还不赶紧去找啊!” 俩孩子哇的放声大哭起来: “俺爹不让去找,说让她死了算了,她自个作孽……” “嗨呀!”大仓娘叫起来,“这个朱国成,糊涂啊!” 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疾风火燎就窜出去了。 梁进仓把那只母鸡让英子抱着,自己扛起那袋玉米,朝着刘媒婆家跑去。 22 那个冬天,很冷 朱国成抱着脑袋,脸朝里,头发蓬乱地蹲在屋角。 大仓娘冲进来就发了火:“国成你还蹲得住,你媳妇上了哪,还不赶紧找去?” 朱国成似乎蜷缩得更紧了,不说话。 大仓娘推他一把:“你聋了,不知道你媳妇提溜着绳子出去的?” 朱国成闷声道:“她就是舍命不舍财,吓唬人,甭管她。” “我知道有喜欢吓唬人的,可是你媳妇没那毛病,你和她是两口子还不了解她!” “没有那毛病是我以前惯着她,什么都听她的还用得着吓唬我了?” “万一不是吓唬呢,这人在气头上,心眼一窄什么事干不出来,你没见过?” “死了正好!”朱国成暴怒起来,“这些年她走东家串西家,正事不干一点,我说两句还跟我翻脸,反正我也受够了。” 大仓娘怒其不争地在他的蓬乱头发上连着推了几把: “国成你怎么糊涂成这样,她真要死了你这日子还过不过,你上哪给俩孩子再找个娘去!” 俩孩子更大声的嗷嗷嚎哭起来。 大仓娘撕着朱国成的衣服没好气把他拽起来: “别在这里装死熊了,你想想她可能上哪,赶紧找去吧!” 朱国成这才紧张起来。 其实刚才他也是强忍着心里的不安,只不过撑着那点男人的面子不愿表露出来而已。 “我看她朝东边去了——” 大仓娘手一挥:“快快快,赶紧上东边去找。” 这时也有左邻右舍过来看情况,也跟着吆喝起来。 瞬间就跑出来几十号人,跟着就往东跑。 大仓娘又喊道:“哎呀,别都一块上东啊,有上南边的,家北也去几个人。” 大家一听说得对,轰一下子分成三波,分头去找。 还没等完全散开,胡同口一个妇女扯着嗓子喊: “不是往那去了,刚才我看她又折回来,朝西边去了。” 大伙又一股脑儿往西跑。 跑到村头得到确切消息,有人碰见刘媒婆朝村西树毛子去了。 还觉着奇怪呢,天都黑了,她一个人去那儿干什么? 因为天已经黑了,也没注意刘媒婆手里是不是提着绳子。 这下子大家更慌了,跑得更快了。 进了那片树毛子大家自动分散开,就像夏天捉知了猴一样,手电筒散乱的光柱到处晃动。 刘媒婆那俩儿子扯开嗓子哭喊:“娘——娘啊——” 所谓树毛子,就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面积不是很大,几十亩地的样子,也有稀疏的一些大树点缀其中。 进去树毛子不远,就听到一声尖锐的惊叫:“找到了——” “快救人——”更多的人喊。 刘媒婆赫然挂在一棵大树下,舌头都伸出半截了。 离得近的人赶紧上去抱住她的双腿往上挺着,有手脚麻利的迅速攀上树杈,解开绳子。 平放在地上,先把她的舌头给塞回去,然后有的晃悠胳膊,有的抱起腿来回弯折,就是让她开始僵硬的身体软回来。 她的俩孩子哭得都没了人声,朱国成佝偻着身子直接僵了。 梁进仓推了他一下:“做人工呼吸。” 他这才如梦方醒,噗通跪在地上,抱住老婆的脑袋就拼命地做着人工呼吸。 折腾了好一阵子,刘媒婆那口气算是上来了。 大家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就地取材,用树枝和树条子草草绑了个担架,把刘媒婆放上去抬着。 这才刚迈步走,就听大仓娘的喊叫:“英子,英子你这是怎么了?” 就见英子蜷成一团蹲在地上,俩手紧紧抓着脚上的布鞋,眼珠子一转不转,就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仓娘和几个妇女把她拉起来,扶着走了两步,发现她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基本就是拖着走。 大家知道她这是受了惊吓,腿软了。 大仓娘让别人扶着,她转到闺女身前蹲下些,要把闺女背回去。 没想到英子并没有真的软了,剧烈挣扎,怎么也不肯趴到母亲背上。 大家都很奇怪,这是怎么啦,难道吓傻了? 看她紧紧抿着小嘴不说话,眼里汪着满满的泪水,就是坚持不滚下来。 梁进仓轻轻拉开母亲,接替别人扶住了妹妹:“我背她。” “你——”母亲欲言又止。 毕竟孩子都大了,兄妹之间再背着有点不大合适。 没想到英子这回倒是配合,主动举起手来攀住了大哥的肩膀。 大仓娘叹口气:“回去吧。” 大家也就呼呼啦啦跟着往回走。 梁进仓故意走得慢一些,落在了人群的最后,而且还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的右肩上一片滚烫。 因为英子一旦趴在大哥背上,眼泪就像泄了闸的洪水。 “英子,要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梁进仓小声说。 英子不作声。 张开嘴狠狠咬住大哥的肩膀,眼泪流得更急了。 梁进仓的眼泪也是哗哗的流成两条直线。 可他两手揽着妹妹的大腿,没法擦泪,也就任由眼泪**恣肆地淌着。 看到上吊的人,妹妹是受到了惊吓,可梁进仓知道那点惊吓不至于让妹妹变成这样。 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妹妹的爸爸妈妈,就埋在这树毛子里。 那棵大树离她爸妈的坟堆并不远。 九年前看到的那一幕,就像刚刚一秒前发生的一样,清清楚楚浮现在梁进仓的脑海里。 那个冬天很冷,大雪小雪一场接着一场,地上的积雪就没化过。 发现她们一家三口的那个傍黑天,西北风呜呜地刮,趁着天黑之前发出最后的余威。 英子的爸爸妈妈死了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身体早就僵硬了,她那时才六岁,也许不懂得生死,只是哇哇大哭着,一直在推爸爸妈妈,哭喊着叫他们起来。 最后是大仓家出钱,请村里的木匠连夜打了两副薄棺材,把那一对可怜的夫妻就地掩埋了。 这以后每到逢年过节,上坟的日子,大仓娘都是包上水饺,打发老大带着弟弟妹妹去树毛子里上坟。 在最初的那几年,都是是大哥把哭成泪人的英子背回家。 等到回到家,她总是挂着满脸的泪,沉沉的在大哥背上睡得很熟。 只有在大哥的背上,她才有安全感,才能安心,知道自己还有亲人,还有温暖…… 23 母老虎 回到家,英子早已在大哥背上沉沉地睡熟了。 进屋,把她放炕上,脱了鞋,放平之后盖上被子。 把她摆弄着睡下,又是脱鞋又是放平的,她居然没醒,鼻息深沉均匀,小脸红扑扑的,熟得不能再熟了。 这间小西屋是英子的闺房。 梁进仓几乎不会到这屋里来。 很早以前是没有这间小西屋的。 梁进仓小时候跟着父母睡,后来弟弟出生,几个仓渐渐大了,大一个就赶走一个,去西间屋炕上睡。 把英子捡回来,那时她六岁,还是跟着父母,还有小三,73年出生的小四儿,都在东间屋炕上睡。 再后来渐渐大了,再跟父母一个炕上睡就不方便了,而英子又是个闺女孩子,也不可能去西间屋跟几个仓一个炕。 后来就在院子里,贴着西墙盖了一间小西屋,里面也盘了一个小火炕。 冬天的时候往炕洞里塞一些碎柴禾,塞结实了点上,可以慢慢燃烧一夜,不单是炕上,整个小西屋也暖烘烘的。 田富贵的妹妹玉芬跟英子一样大,同班上学,因为彼此的哥哥是铁哥们,她俩也就成了最要好的玩伴。 富贵家里也是兄弟姐妹众多,一个姐姐出嫁了,玉芬没地方睡,就借住到大仓家,跟英子睡在这个小炕上。 这个点儿刚吃晚饭,玉芬还没过来,梁进仓放下妹妹没有立即出去,而是在炕边坐了下来。 他怕自己一走英子会惊醒。 墙上的煤油灯闪烁着豆大的火苗,光线不会太明亮,梁进仓不由得对熟睡的妹妹多看了几眼。 好几年没看她熟睡中的样子了。 看着这张熟悉,又似乎大变样的小脸,越看越像小人书上的狐狸,皮肤越来越白了,玲珑挺翘的小鼻子,小嘴粉红湿润。 一股温泉般的亲切充溢上来,灌满了他的胸腔。 父母遇难的那年她六岁,已经是个记事的年龄,甚至四五岁时候的事情也还能断断续续记得。 从她并不完整的描述中,能够推断出她家在城里条件很好。 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一家三口颠沛流离至此,以致夫妻俩把所有衣服给女儿包上,他们活活冻死也不敢进村。 那一段童年的悲惨经历,对英子来说可能是终生不能抹除的心理阴影。 梁进仓知道自己也永远忘不了72年冬天看到的那一幕人间惨剧。 虽然家里人都拿英子当亲生的对待,但梁进仓知道英子的心理阴影。 虽然她从不表现出来,但梁进仓能够感同身受地知道她会时不时地悲伤,难过。 肯定也有对死去爸妈永难忘却的想念。 所以梁进仓就加倍地对妹妹好。 小三和小四儿都比她小,但在梁进仓那里,小三小四儿的待遇远远赶不上他们的姐姐。 不管是吃的用的,任何任何,都是对英子优先对待,每当她推让给弟弟时,那俩小子要是敢伸手接受,必定是被大哥踹飞的悲惨下场…… 母亲走了进来,她从刘媒婆家回来了。 “睡了?”母亲说着,伸手摸摸闺女的额头。 “国成家怎么样?”梁进仓轻声问。 母亲摇摇头,在小炕另一边坐下来:“我觉着你应该再过去趟。” “怎么了?” “刚才回来的时候,路过大井,国成家突然从抬子上翻下来,要不是别人拉得快,她就一头扎进井里去了。” 梁进仓惊讶极了:“不必要吧?你没跟她说钱和东西都送回去了,咱不要了?” “说了,不管用,躺炕上瞪着俩眼,谁问也不说话,好几个人在那看着呢,看那样只要一离人,还得寻死。” “她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啊!”梁进仓捏着下巴,“难道还有别事?” “俺和他们商议来,猜着应该还是怕你这事没完,过后你还让贾家兄弟找她的事。” 说到这里母亲长长叹口气,意有所指地说: “姓贾的老一辈少一辈在这村里干了多少坏事,作孽啊,那都是些畜类,谁不朝他害怕,谁敢跟他近了!” 梁进仓怕母亲把这个话题继续展开,赶紧说:“你的意思让我过去跟国成家说明白,让她不要怕了?” “对,我和你一块儿过去,咱娘俩都说点好话,让她放心就好了。” 梁进仓钦佩地看看母亲。 母亲虽然个性很强,惹着她了那也是村里的母老虎,但她讲理,虽然农村妇女的狭隘是不可避免的,但总比一般妇女的格局要大。 村里有人开玩笑议论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那是没参加部队,要是给她机会的话,肯定是双枪老太婆式的人物。 亲支近派,左近邻居,但凡有点事,喜事丧亡,哪回不是母亲跑在头前。 那年村里塌了地瓜窖子砸进去俩人,谁也不敢下去,是这只母老虎跳进去给扒出来的。 虽然死了一个,但总是救活了一个吧! 这时候玉芬吃过晚饭过来了。 母亲嘱咐玉芬晚上睡觉看瞅着点,要是英子有什么异常,就去敲东屋窗户。 玉芬有些奇怪:“英子怎么睡这么早,她怎么了?” “国成家上吊,英子吓着了。” 玉芬愤愤然说:“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也听说了,你们还去救她,死了才好呢。” 母亲嗔怪地瞪了玉芬一眼:“小孩子家光知道说那些不费劲的话,国成家做事不对,她就该死? 再说她还有男人还有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想想她要是死了,两个没娘孩子多可怜!” 玉芬被训得不敢说话了,冲大仓哥吐了吐舌头。 娘俩走到门口,梁进仓又回头嘱咐玉芬: “你给英子脱了衣服,穿着衣服睡不舒服。 轻着点,别把她弄醒了。” 母亲意味深长盯了儿子一眼。 走在街上,母亲嘴里有些愤愤:“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咱让她给坑了人财两空,还得窜窜着去救她……” 到了朱国成家,看到刘媒婆依然一动不动躺在炕上,还是不说话,瞪着两只死鱼一样的眼睛。 大仓家娘俩给她说了好多好话,实事求是地表示,你这事虽然做得不地道,但是也挨了一顿打,今晚上还去摸了摸阎王鼻子,这个教训也够重的了。 最后的总结是,出了这样的事,那是两败俱伤,所以就到此为止吧,当面这话也说明白了,一跌两开,大仓这事就一笔勾销了。 出乎意料的是,娘俩的这番安慰,刘媒婆居然丝毫不为所动。 大仓娘有点生气了:“他婶子,话都跟你说明白了,大仓也原谅你了,钱和东西也送回来了,你还不满意,你到底想怎么样? 要不然让大仓跪下给你陪个不是?” 她这句话终于管用了,刘媒婆的眼珠一转,盯住了大仓家娘俩。 然后眼泪就像开闸的河水一样滚滚而下,哽咽着说: “嫂子,我对不起大仓,也对不起你。 可我就是不想活了,不是因为你们家的事,真不是因为你们家。 你们回去吧,横竖我是活不成了——” 说着突然把被子往上一拉,蒙起头来嗷嗷地嚎哭起来。 24 被下套 等到刘媒婆嚎了一阵子,别人把她脑袋上的被子拉开,追问缘由,到底什么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让她活不成了? 但是任由别人怎么问,刘媒婆又是咬紧牙关,一句话不说了。 末后大仓娘冲别人使个眼色,故意说话激刘媒婆: “他婶子,你这不明不白的,真就是死了,那不还是怨在俺家老大身上。 你撇下那俩没娘孩子,不还是认为俺老大把他们的娘逼死了? 你说俺这姓梁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跟你们姓朱的世世代代成了仇人。 咱们妯娌俩一直关系不错,要不然你也不会给大仓说媳妇,怎么这就成了仇口呢?” 大仓娘这话还真管用,刘媒婆又转动眼珠盯着她们娘俩。 又开始流眼泪。 考虑了好久,她叫别人都出去,走远点,她有话只跟大仓娘俩说。 等炕前就剩下大仓娘俩,刘媒婆才无比苦涩,看起来又无比绝望地说: “嫂子,大仓,真不是为你那点事。 我做事不对人,你们还这样对我,你们都是好人,我不是好人。 昨天下午姓贾的把我打了一顿,全村人都骂我,我罪有应得,我认了。 可是晚饭后村长找人把我叫过去训了一顿,骂我把他儿子挑唆坏了,质问我,他的小儿子年轻不懂事,你三十多的人了也不懂事? 你为什么不来向我汇报,为什么瞒着我这当爹的? 他要是杀了人,你就是同案犯。 宋其果不是给了我一百块钱吗,村长不但让我把赃款退了,还得加倍罚我,他让我一共退二百回去。 我哪有钱啊,连夜跑去求大算盘子借了二百块,说好五天还他,还得给他利息。 一眨眼一天过去了,我上哪淘换钱还他啊。 加上今下午国成又让孩子去给你家送东西,那五十块钱还是跟他叔家借的,怎么还啊? 我寻思寻思没活路了,还是死了干净。” 大仓家娘俩静静地听着,老半天没说话。 因为刘媒婆这话乍一听挺有道理的,确实没法活了,但是一算账就发现不对了。 宋其果给了她一百块,大仓娘光是钱就给了她五十块,另外厚着脸皮三番两次上门榨取的东西还不算数,这样她手里就有一百五十块。 今下午朱国成跟他二弟又借了五十块。 这就有二百块了。 昨晚村长要的不过就是二百块。 关键是,刘媒婆家不可能一分钱存款都没有。 她家日子还不错,朱国成挺能干,刘媒婆给人保媒拉纤要钱也挺狠,家里就俩孩子还小,也没盖屋也没娶媳妇的,所以保守估计她家五六百块钱的存款总得有吧? 把存款拿出来交罚款还有剩余。 何至于逼得没法活了? 大仓娘这只母老虎眼里揉不得沙子,快人快语,当即就指出了刘媒婆的逻辑错误。 刘媒婆被堵得哑口无言,脸憋得通红,似乎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 大仓娘真的是很不高兴,逼她必须说实话。 刘媒婆只好说了实话。 她家有存款不假,将近五百块呢,还有近期收的宋其果的一百,大仓家五十,六百多块钱。 因为这个家她说了算,都在她手里攥着。 可是家里那五百块存款早就没了。 她专业出去给人保媒拉纤,跟周围村里的同行很熟,后来被人拉着去大沟崖村,看小牌,赌注还不小。 一开始她老赢,于是就上了瘾。 再后来就开始输,越输越想翻本,直到把家里的存款输得一干二净。 大仓娘给的五十,还有宋其果给的一百块,她拿着就跑去大沟崖翻本,短短这几天的功夫,也输了个干净。 家里的钱虽然到不了朱国成手里,但有多少钱他是一清二楚的。 这要让他知道败家娘们把钱全输光了,她自己不死,男人也得把她打死。 还有就是昨晚借了大算盘子二百块,真的是答应五天还他,可是那么一笔巨款,怎么还? 谁家还能借出钱来? 大仓娘听完刘媒婆的叙述,不禁一阵无语。 她突然觉得刘媒婆是正确的。 让她去死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你说现在的农村妇女,哪个娘们儿不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巴结日子。 大包干了,那一亩三分地可完完全全是自己家的,有的娘们儿一到农忙,恨不能黑夜不睡觉也要抢收庄稼。 还有那抠索日子的娘们儿都恨不能光吃不拉,苍蝇都别想从她家叼走一个米粒子。 你倒好,打着说媒的旗号跑外村去看小牌,随随便便输出去三间大瓦房,好大手笔啊。 大仓娘认为,别说是梁家河村了,就是整个东昌县,也找不出第二个跟她一样的。 梁进仓却是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她那是让人下了套,人家几个人合起伙来出老千骗她呢。 附在母亲耳边小声说:“她这是让人骗了,那些人都是一伙的。” 母亲一听满脸震惊,她想象不到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但是想想也就了然,应该是那么回事,要不然即使刘媒婆手气背,也不至于光输不赢,能输出这么大一笔钱去。 再看看躺炕上挺尸的刘媒婆,实在是一点同情心都提不起来,甚至恨不能亲手掐死她算了。 大仓娘肯定没读过“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这样的文词,但她早就朴素地认为,那些整天走街串巷的媒牙子没有一个正经人。 刘媒婆不是好人,她的同行们也不是好人,甚至比她还坏。 这样的一群人混在一块儿,你说能干点啥好事! 不过恨归恨,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看在朱国成和俩可怜的孩子份上,还是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让她不死? 似乎也没办法。 除非天上掉下钱来,要不然她还是死路一条。 梁进仓想了想,不管怎样,既然自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无论如何不能让刘媒婆死了。 又小声对母亲说: “被骗这事你别跟她说了,要不然她不寻死也得窝囊死。 你在这里开导开导她,给她讲讲破财免灾的道理,钱是人挣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跟她谈谈心,我出去趟。” 母亲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梁进仓一笑:“不相信你家老大了!” 母亲叹口气,无奈地朝他挥挥手。 冤孽啊! 自家让刘媒婆害得人财两空不说,怎么好像还掉进了火坑,腿都拔不出来了。 下定决心,以后就是四个儿子齐刷刷打八辈子光棍,刘媒婆就是领个七仙女来,也不听她摆摆了。 25 座山雕 梁进仓去了村长家。 梁家河村五百多户人家,绝大部分还是住着土坯房,能盖起三间大瓦房的不过零零星星二十来户。 而且都是普普通通五米半的三间瓦房。 而村长家是一拉溜六间的大瓦房,房基起得很高,加上檐下出厦,不要说在村里,就是周围几十里内,也是绝无仅有的豪宅。 房间多,功能也就更加专一。 最东头那一间是专门做饭的厨屋,解放出来的堂屋再没有传统住房那样的锅灶,而是靠着东西两面墙放了两张长长的皮革面的弹簧沙发,中间摆了一张铝合金框架的大理石茶几。 靠北墙的窗户下,还放了一对同样材质的单人沙发,俩沙发中间夹着一个窄窄的单人茶几。 不管是公社还是县里来人,从不在大队部招待,村长都是邀请到家里来。 那些上边的人来到村里,不但毫无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是多少有点诚惶诚恐巴结肥田村长的意思。 因为肥田的哥哥们回老家,都有上面的干部陪着。 最隆重的是宋家老大宋有田上将回老家探亲,地委和县里都组织一个临时的接待办,负责安排接待宋将军的各种事宜。 那种众星捧月的时刻,就算是县里一个干部,到了这个梁家河村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梁进仓走进村长家院子时,正好村长老婆王莲凤拿着茶壶出来倒茶叶。 他赶紧打招呼:“六大——” “啪!”王莲凤手里的茶壶狠狠摔在月台的水泥地上。 然后她转身进了西屋,里面传来恶毒的咒骂声。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很明显就是在骂梁进仓一家人。 梁进仓走上几级台阶,上了月台,然后进了堂屋。 堂屋里面烟雾缭绕。 村长家里每天晚上都是高朋满座,那些跟村长关系好的,吃过晚饭都到村长这里喝茶聊天,有时候谁家有点好东西也会顺便带过来。 “六大爷!”梁进仓首先跟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肥田村长打招呼。 然后又跟其他在座的村民逐一叫人。 这些村民虽然也点头回应,但是一个个脸上那掩藏不住的惊讶表情里,分明写满了大大的问号。 梁进仓感觉自己好像杨子荣打虎上山,第一次走进威虎厅。 “哦,大仓来了,坐吧。”肥田村长看到大仓,倒是不像他老婆那么大反应,显得很平静。 淡淡的,语气中还带着些许慈祥亲切的味道。 梁进仓拉过一个马扎在最下手坐了。 “吃了吗?”村长问他。 “还没。”梁进仓老老实实回答,“待会儿回去吃。” 村长看看墙上的木挂钟:“晚饭是好饭,今晚上你们家吃好的。” 就这样的木挂钟,到了几点打几下,半点还打一下,钟声浑厚悦耳,也是需要凭票购买的,村里只有几户人家有。 “吃什么好的,还没做呢。”梁进仓回答,“傍黑天的时候国成家婶子上吊,跟着忙活到现在。” 村长不说话了,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梁进仓。 其他在座的村民放大了脸上的问号,一个个透过嘴上冒出的烟雾观察着大仓。 梁进仓继续说道: “为了给我说媒,俺娘不是给了她五十块钱嘛,国成叔给退回来了,俺娘以为婶子是心疼那五十块钱想不开,就又给她拿了回去。 俺娘说了,多少钱能买来一条人命,她去把国成家婶子好训,埋怨她心眼窄。 国成家婶子说她上吊不是因为我们家的事,是因为别事。 这说明白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别介她以后再出点别事,还怨着俺家身上。” 肥田村长依然静静的听着,一直不说话。 村长一家老老少少长得都很好,国字脸,浓眉大眼,用老农民的话来形容那就是长得很雅致。 加上他们家都是大个子,兄弟们一米八以上的不在少数,在这个平均身高一米六多点的年代,走在人群里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这样的身材加上雅致的国字脸,在那个冲门口的单人沙发上一坐,真的是不怒自威。 而且肥田村长不大喜欢笑,跟人说话——尤其是跟村里人说话——的时候,话也不多,大多时候就是听别人说,更显得十分威严。 他这风格是通过观察他的五哥,渐渐模仿而来。 梁进仓看看威严的村长,居然没被对方强大的气场压住,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还笑了笑: “跟国成家婶子那事,当面锣对面鼓说开了,心里的疙瘩也解开了,以前的事不管谁对谁错过去就过去了。 从此一笔勾销,以后还得好好相处。 这不是俺娘又怕六大爷心里还有疙瘩,就让我过来说说,一些事过去就过去了,老一辈儿少一辈儿都是一个村的,能有什么仇恨? 俺心里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俺娘让六大爷大人有大量,也别记恨俺家,以后有什么事该照顾还得照顾。 就这么点事,我说完了,那六大爷我先回去了。” 梁进仓说着,站起来把马扎放回墙根,就要走。 “大仓你别急着走。”村长终于开口了: “首先,你能过来跟六大爷说说心里话,我心里很高兴,你是个好孩子,从小我就喜欢你,没看走眼。 你娘说的对,能有什么仇恨?都是年轻人,谁对谁错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说到这里他往西屋里一指,对旁边沙发上那些装傻充愣的村民说: “一个年轻人,一个娘们儿家,都是些糊涂虫子,不明白事理,没法弄。” 梁进仓憨笑两声:“那我就先回去了六大爷。” 村长点头:“好,赶紧吃饭去吧,回去跟你娘说,以前那事儿谁也不准再提。” 梁进仓似乎完成了什么大任务似的长舒一口: “以前那事一笔勾销,我绝对不提,以后国成家婶子再有什么事,绝对不能怨到我头上,六大爷你得给我作证。 还有屋里这些叔和大爷,你们也听到了,到时候有什么事你们也得给我作证啊。 关键是国成家婶子没完没了,把她救活了还想死,俺也是害怕。”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没等跨出门槛,村长又叫他: “哎大仓,你去把朱国成给我叫来。 年小的就跑个腿吧,我有事嘱咐嘱咐他。” 26 大仓娘焦虑坏了 朱国成不知道村长要把他怎么样,一路之上非常心虚。 然后梁进仓又告诉他一个爆炸性消息,昨天晚上村长罚了你家二百块钱。 朱国成一听这个晴天霹雳,心疼得浑身哆嗦。 这村里一般的农户,辛辛苦苦干一年,刨去吃穿用度,能存下五十块钱就很不错了。 二百块钱啊,那得累死累活干四年! “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这都罚了那么多钱,还叫我去干什么啊?”朱国成很害怕,接着又迁怒于他老婆: “她就是个败家娘们,罚了那么多钱,都没到我耳朵里,越来越不把我放眼里了。” 梁进仓心说,火成这样,这还没告诉你那钱是从大算盘子那里借的高利贷呢。 俩人来到村长家的时候,在他家串门的那些人一个不留都走了。 肥田村长果然训斥了朱国成一顿,让他以后拿出点男人样儿来,管好他那不安分的老婆。 朱国成唯唯诺诺,反正村长说什么他只能听着,绝对不敢反驳。 末后村长拿出二百块钱给朱国成,说这是为了吓唬你媳妇,就是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害怕。 你说我能真罚她钱吗,你说我家缺这二百块钱吗! 朱国成本来以为是祸不单行,老婆上吊差点死了,村长还不依不饶,没想到这居然是意外惊喜啊! 喜得屁滚尿流,点头哈腰一个劲儿感谢村长,说了好多感激不尽的话。 来的时候几近枯萎,等到从村长家里出来,朱国成已经是枯枝发芽铁树开花,繁花茂盛了。 他高兴地对大仓说: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婶子这人舍命不舍财,一看给你家退钱就心疼得不想活了呢。 后来你们娘俩仁义,把东西和钱都送回来了,他还不想活了,原来真正心疼的是这二百块钱啊!” 大仓叹口气:“叔啊,你把这二百块钱拿回去试试,俺婶子照样还是不想活了。” “为什么?”朱国成不解。 “因为这二百块钱是俺婶子跟大算盘子借的高利贷,说好五天还他。” “啊——”朱国成大惊,“俺家里有钱,为什么还得借大算盘子的?” “你家有多少钱?” 朱国成支支吾吾。 所谓财不外露,家里存下点钱,谁肯往外透露。 供销社整天宣传,动员农民入股,入了股还能分红,但他们两口子总觉得钱离开了自己的掌握就不算钱了,所以都是藏在柜子里。 这要透露出去还不得招贼啊。 “你家这些年存下了五百多块钱吧?”大仓说。 朱国成又是大吃一惊,他家存多少钱大仓怎么知道的? 什么意思? “那些钱早就没了,让俺婶子给输净了。” 梁进仓原原本本把刘媒婆那事说给朱国成听。 本来朱国成从村长家里出来铁树开花枯枝发芽已经不哆嗦了,现在听到大仓叙述,他又开始哆嗦。 而且还带加档的,一档二档三档四档五档…… 直接筛糠成振动器了。 梁进仓默默为他感到欣慰,今晚不用脱了衣服油灯下捉虱子了。 筛糠半天,突然暴起,往家就跑,嘴里还发出一声怒吼: “她怎么还不死!” 早有准备的梁进仓把他一把抱住了。 没想到矮瘦的朱国成此时却是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拼命挣扎暴跳,梁进仓这么大个子几乎制不住他,让他拖出去好远。 就这武力值,来两个贾家兄弟一起上未必是他的对手。 缠斗半天才好容易把他弄住。 梁进仓累得头上都冒汗了。 朱国成嗷嗷的哭嚎着说: “好大仓哩,求求你放开我,让我回家把那个丧门星弄死,她这就多活好几个时辰了。” “你把她弄死,然后呢,钱能回来吗?” “回不来,回不来她也得死,留着就是个祸害。” 梁进仓苦口婆心地劝道: “叔你听我给你算个账啊。 婶子把钱都输了,这是你家的一个大难。 然后你再把婶子弄死,杀人偿命,你还能活?这又是一个大难。 撇下俩孩子,怎么活?” 一提孩子,朱国成开始软下来。 梁进仓继续说: “现在的情况是,钱肯定是没了,这一个大难已经发生,没办法的事。 然后你教育教育婶子,以后别这样了,你手里这二百块钱还了大算盘子的高利贷,打个平手,你家最多就是没存款了。 钱财钱财,花了再来,只要人在,好好干,再攒啊。 这样你还是一家四口人,还是完完整整一个好好的家庭,你说呢?” 朱国成彻底沉默了,身体迅速萎缩,出溜到地上,缩成一团蹲那里呜呜地哭。 看他那样,梁进仓也是替他一阵阵心酸。 摊上那样一个老婆,命苦啊! 不管怎么说,在大仓娘俩的积极奔走,来回安抚之下,朱国成只能选择打掉牙和血吞,表示只要老婆痛改前非,他可以原谅她。 “疖子不出脓早晚是个疮”,刘媒婆知道男人不会饶她,吓得想寻死,现在把脓包挤破,她肯定是不想死了。 这事就算过去了,没两天的功夫刘媒婆就恢复了正常。 而且她觉得亏欠男人,秒变贤妻良母,不管炕上炕下把男人伺候得那个熨帖。 朱国成从没这么享受过,居然暗暗庆幸那些钱输得真值。 只是对大仓家太愧疚了。 又偷着私自借了五十块钱,给大仓娘送来,无论如何把钱留下,还千恩万谢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 不管怎么说,这五十块钱又回来了,也不算人财两空,大仓娘稍感欣慰。 欣慰之余,暗暗的伤感也是不可避免。 虽然大仓洗脱了恶名,但是闹过这一出,东西两庄的也算出了名,总是惹了一身是非。 三年五载的免不了是人家闲聊扯笑的谈资。 黄家那亲事算是黄黄黄黄黄了。 早已经扯破脸了,再也没有结亲的可能。 再说就黄家那见钱眼开的品质,大仓娘眼里揉不得沙子,倒贴也不会要。 眼看着老大一天天还是往贾家那边跑,跟一群臭狗屎掺和到一处,大仓以后怎么娶个媳妇啊? 当然打光棍是打不了的,因为还有英子。 经历了一场订亲又退亲的风波,大仓娘十分蔫吧。 让她很不平衡的是闺女却是越来越鲜靓了。 眼看着小妮子一天比一天欢快,一天比一天能干,那真是扔了叉耙摸扫帚,下了锅台上碾台,下了碾台上磨台,白天脚不沾地,黑夜点灯扒麻…… 很明显老大肯定打不了光棍。 可英子是她准备万不得已时候用的底牌啊! 老大开了头一炮就下了王炸,接下来二仓三仓四仓娶媳妇的时候遇上困难,木有牌出了! 大仓娘从第二个男人身上得到一个教训。 那就是人生无常。 就说老歪长得不孬,人也能干,本来能娶个媳妇的,但就因为翻了马车那么点小事,差点就是打一辈子光棍。 人要不是逼着,谁愿意坐山招夫到别的村当二等公民,给别人拉扯孩子啊! 就是因为深知这里边的不易,大仓娘才时时刻刻存了焦虑感。 现在看着几个仓活蹦乱跳的挺好,谁能保证他不坐马车,不会翻? 坐拖拉机不会翻吗? 从墙头上翻下来不会把脖子扭成歪头吗…… 大仓娘越来越焦虑,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英子这张王炸不能打在老大身上。 还要想办法尽快给老大张罗媳妇! 27 猪队友,真猪 大仓娘决定尽快回娘家一趟,除了托付娘家人给老大瞅选媳妇之外,她还要把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那些姊妹都联系起来。 虽然姊妹们早就嫁到各村去了,但是越分散越好啊,越分散说明撒开的网越大。 俗话说“井里无水四下淘,淘来一瓢是一瓢”,只要广撒网,还逮不住一条大鲤鱼了? 太祖指示要密切联系群众,积极发动群众,大仓娘就是要让自己的大儿媳妇陷入人民战争的**大海之中,让她无处可逃。 反正专业媒婆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也不敢用了。 人民战争的策略还没开始实施,就出了变故,让她暂时搁置了给老大张罗媳妇的计划。 大仓娘记得闺女跟自己说过曹操打展麻超的故事。 虽然没大听懂,但最后的结论她听明白了,大仓这是在利用贾家兄弟,利用完了之后,贾家兄弟这样的坏人肯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到底谁会惩罚贾家兄弟,天兵天将还是太上老君,这个大仓娘就又不明白了。 天兵天将是从县上来的。 来的人很多,对贾家兄弟进行抓捕,同时没收所有赃物和作案工具。 用老农民的话翻译过来就是把粮食和马车什么的都给搬弄走了。 那可是贾家兄弟的命根子,全部的心血啊,兄弟几个本来这些天贩粮食赚钱赚疯了,这回有人要动他们的财物,无异让他们疯上加疯。 反抗是不可避免的。 不过上头既然来抓他们,肯定有备而来,知道这五只大狗熊不好捉拿,所以动用了大量警力对他们进行抓捕。 兄弟几个好虎架不住群狼,很快就被干翻在地,兄弟几个被枪托子捣得亲娘都认不出了。 贾五腿上还钻进去一粒子弹头。 八个在仓库分装粮食的雇工也被同时带走,做笔录去了。 据目击者说大仓是在半路被县上的人带走的。 也有小道消息——源头好像来自村长老婆王莲凤的幸灾乐祸——说,这回大仓肯定也要被判刑,保不定还要吃枪子哩,因为他是贾家的同案犯。 村里那位前朝遗留下来的,上过几天私塾的老腐儒点评说,大仓这回肯定是在劫难逃了。 为什么呢? 因为自古以来,将军犯地名,大仓大仓,单单去粮仓干活,而他的大名又叫进仓,那不是铁定进去吗! 好多村民深以为然,都替大仓惋惜,挺好个孩子,偏偏跟着贾家在粮仓干活,这回白瞎了。 对梁家来说,又是塌天大祸。 老歪的神经并没有久炼成钢,反而越来越感觉到了人生的不能承受之重。 流着眼泪帮老婆打点行装。 大仓从丈人家要回来那俩红包袱也打开了,大仓娘除了带上家里所有的钱和粮票,还把给未来儿媳妇买的那块手表带上,关键时刻变卖了也是钱。 倾家荡产也要去上下打点,把老大救出来啊! 大仓的小姑嫁到了县城,这是他家最高级别的知己亲戚,也是大仓娘唯一可以去找的门路。 英子苦苦哀求母亲把自己带上,她要去牢里伺候大哥,就是死,也要跟大哥死在一块儿。 老歪死死拉住了闺女。 大仓娘毅然而去。 她坐上客车进了县城,大仓和八个雇工坐着车从县上回来,娘俩算是擦肩而过。 虽然肥田村长向公社汇报村里出现投机倒把的资本家的时候,也重点举报了资本家的帮凶梁进仓,但是各种证据证明,梁进仓也只不过是个雇工而已。 本来就贾家兄弟那点文化,他们记不了账。 是大仓手把手教他们建账,告诉他们生意做大了必须要学会记账,要不然以后一笔糊涂账,连赔了赚了都不知道。 还有以后会雇更多的人,发工资不上账那不乱了,让雇工赖了钱去怎么办? 办案人员通过贾家初步建立的账本,以及其他雇工的证言,都能证明梁进仓就是个标准的雇工。 事实跟举报信息有出入那是正常的。 至于贾家兄弟说梁进仓的表叔是某县粮库主任,每天都发电报云云,通过电话调查,既没有所谓的那位粮库主任,夏山公社的邮局也从没收到过拍给梁进仓的电报。 这只能说明贾家兄弟很不老实,认罪态度极为恶劣。 九个雇工做完笔录,就可以回家了。 至于贾家兄弟这么大的资本家,投机倒把,判几年那是法院的事。 大仓娘喜忧参半,蔫头耷脑,灰溜溜又回来了。 喜的是老大没事。 忧的是整天出事,出点事就要破财。 去他小姑家拿的礼物太重了,大仓娘尤其心疼那两只留着过年的大公鸡。 他小姑也是很过意不去,让嫂子再带一只回来。 带什么带,老歪在家里紧急杀鸡制作礼物,做成白条提溜着去的,再带回来那不臭了。 大仓娘现在就开始为过年犯愁,正月里待客蒸鸡白菜是主菜,现在看来那一道主菜是甭想了,用什么代替呢?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仓娘不会算卦但也窥破了一点天机,很明显,老天爷就要让她们家今年无鸡。 因为这两只公鸡还是续弦,自家原装的那两只公鸡早让孙家给打死了。 好郁闷。 回来以后别人向她道贺,大仓娘人缘好,大家真诚地表示善意,只不过言语之中不免把老腐儒那酸臭言论透露出来,以及王莲凤的幸灾乐祸。 更郁闷! 大仓娘很清楚,王莲凤的幸灾乐祸说明了什么? 说明村长憋着劲要对付大仓哩! 其实村里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肥田村长在村里各处都有舆情密探,村民的这些议论他第一时间就掌握了。 很想把王莲凤那个猪队友的嘴巴子拿猪屎堵得严严实实的。 本来他不是不了解这个一脸横肉的人形肉球的德性。 但是大肉球早早晚晚都在怒骂,骂他这个村长白当了,骂他怂包给老宋家丢尽了脸面,骂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护不住…… 肥田没办法了,为了让她消停一些,这才把自己的报复计划透露一二。 然后…… 然后全村人都知道了。 好郁闷! 更郁闷的是大仓毫发无损,囫囵囵的回来了。 更更郁闷的是,大仓的前丈人来了。 前几天肥田村长让人给黄家捎信。 大意是宋其果那一千块钱的订亲钱是从家里偷出去的,跟黄家的婚约是他背着家里人私自干的。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父母没见面没认亲,不肖孽子私定终身,大逆不道,属于无效约定。 所以要求黄家把订亲钱退还回来。 至于黄家夫妇作为长辈,拐带诱骗不经世事的年轻人做出这种有违礼法伦常的事,肥田村长保留进一步追究责任的权利。 肥田村长很自信这一番言论带过去,加上他们老宋家显赫的家世,姓黄的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乖乖的把钱送回来。 只不过他只猜对了一半。 黄父确实是乖乖的来了。 只不过不是来送钱的。 他是来送选择的。 28 狗咬刺猬 黄秋艳她爹叫黄有财。 第一次见面,肥田村长打量这个差点成了亲家的人,中等个子,圆脸,穿得虽然不是很好,但很利索,第一眼给人很精明的样子。 肥田村长让黄有财坐下,吩咐老婆泡茶,他就在最里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王莲凤装模作样拿起茶壶,但不泡茶,她要先听听姓黄的说什么。 没想到黄有财居然跟肥田村长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坐下后也不说话,只想等对方说。 于是这两位从未谋面的准亲家,一个变成唐僧,一个虎力大仙,就比坐禅,看谁先动先说话。 村长老婆放下心来,知道自家村长在这方面稳赢不输,姓黄的有本事你在这里坐个两三年。 果不其然,黄有财在坐禅方面的造诣比肥田村长差远了。 黄有财绷不住了,嗽了嗽嗓子,说:“宋村长,你叫人捎信跟我说,给秋艳那指标作废了?” 肥田村长沉声说:“不但是指标作废,你们跟我儿子弄的那些事,都不合法,他给你的一千块钱,也必须退回来。” “一千块钱?”黄有财冷哼一声,“谁给我的?” “我儿子宋其果给你的,你想耍赖?”村长语气里加了几分威严。 王莲凤也开始目露凶光。 黄有财不紧不慢说: “宋其果给我的,让宋其果来跟我说,你跟我说不着。 宋其果回来了,他不找我,我还得找他,秋艳和进仓好好的婚事让他给搅和了,这是一个闺女孩子的终身大事,让他给耽误了怎么说? 我今天来主要说那个指标的事,这马上就要进厂了,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都知道秋艳要当工人,我还请了好几桌酒席。 这要是指标又没了,你让我家闺女以后怎么做人? 现在宋村长你有两个选择,第一,让秋艳在家喝敌敌畏;第二,到你宋村长家来喝。 选哪个,你给我个话。” 村长和他老婆,傻了。 两口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活了五十多岁,也不是没见过无赖,但没见过这么无赖的。 王莲凤脸上横肉颤动,准备拿出妇女的撒泼来试试管用不? 刚要张嘴,被村长威严的咳嗽给打回去了。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肥田村长很是后悔,他发现自己轻敌了,没做好战前侦察,打了一场无把握之仗。 为今之计就是赶紧做好补救。 于是态度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开始跟黄有财讲道理。 比方说现在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要是小艳和小果再结婚,他俩在这村里能呆得住吗? 抬不起头来啊! 还有一个就是俺们老宋家门风很严,要是小果这婚事让他几个大伯知道,还不得把他打死啊…… 肥田村长有意无意抬出自己几个哥哥,也有震慑的意思。 对黄有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正就是希望双方好好谈,一千块钱不全退,可以少退一部分。 但是指标肯定要收回来,因为这个指标会让他宋村长成为话柄。 巴拉巴拉说了很多,肥田村长感觉自己前半辈子所有的话加起来,都不如现在说得多。 万万没想到黄有财居然属石头蛋子的,油盐不进。 肥田村长那些话他一句都不采纳。 末后扔下一句话,说是给宋村长一个面子,先不让闺女喝敌敌畏了,等到闺女去厂里报到让人退回来时,再来宋村长家里喝。 走啦! 啪! 王莲凤手里的茶壶摔个粉碎,破口大骂。 肥田村长从没像今天这样无力过。 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失败了。 平白损失一千块钱,小儿子逼着背井离乡,就那个怕留下把柄的招工指标,也要不回来。 想报复大仓出出气吧,人家活蹦乱跳好好的又回来了。 无师自通地发现,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姓黄的来这一手,让他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憋屈死了! 思来想去,还是拿大仓下口比较容易些。 总得出口胸中恶气吧! 于是去公社找武装专干,希望他继续调查一下梁进仓的问题。 这些年农村的治安状况比较好,抓人也基本是政治运动,村里和武装部都有配枪的民兵,公社那个唯一的公安员基本很闲。 肥田村长就是跟公社的武装专干来往密切,合作愉快。 武装专干叫孙胜利,三十多岁,是转业军人,性格比较直爽,肥田村长提出的这个要求,让他很为难。 “你们村投机倒把那个案子,是县上办的,我怎么可能插手呢!” 肥田村长说:“梁进仓的问题不是投机倒把,他现在是村霸,我们村这几天出那些事,都是他指使的,你查这些事就行。” 孙胜利一听也有道理。 就把梁进仓传到公社来问话。 也没想把梁进仓怎么样,只不过肥田村长的面子上过不去,把他传来训诫一番也就算了。 没想到梁进仓根本就不服: “孙部长,俗话说民不举官不究,你要查我,首先得搞清楚我犯了什么事。 我在村里欺男霸女,欺负谁了,霸占谁了,这得苦主来告我吧? 告了我,你们再组织材料,这样才能开始查我。 要是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我想赖也赖不掉。 要是什么都没有,公社里听到点别有用心的谣言就要查我,这个我还真不服。” 这些话让孙胜利就像囫囵吞下一个煮鸡蛋。 差点噎死。 让他很是窝火。 其中主要是对肥田村长有气。 对这个梁进仓虽然也很生气,但是暗暗佩服,发现这个小青年嘴里又是组织材料又是人证物证什么的,说话很有水平。 至少比他这个小学没上完的专业军人有水平。 没好气让梁进仓赶紧回去吧,回去好好干活,别老是惹是生非。 梁进仓走在公社大院里,路过一间办公室,听到里面几个干部在说话,口气有些激动,似乎在争论什么。 他无意偷听人家说话,但是声音有点大,他也就断断续续听到几句。 大致的意思是讨论社办企业的亏损问题,而且其中还提到了梁家河村的砖厂。 而且听到其中一个干部说下午要到梁家河去检查,看一下为什么人家的砖厂都很赚钱,偏偏梁家河的砖厂一直亏损。 梁进仓心里就是一动。 29 触目惊心 梁家河那个砖厂是村里办的,大包干以后,这个砖厂算是唯一没分的集体产业了。 听那几个公社干部在讨论有关于企业亏损的议题,之所以提到梁家河砖厂,是因为梁家河砖厂一直亏损。 现在改革开放了,各行各业都呈现出万物复苏的大好态势,尤其是大搞建设,不管是厂矿企业还是农村建房,都需要大量的红砖。 也就是说你只要把砖烧出来就不愁卖,有多少卖多少,又不是产品卖不出去,怎么可能亏损呢? 几位考察亏损企业的干部决定,今下午要到梁家河去检查,希望查明亏损原因,对其他亏损企业也能起到借鉴作用。 梁进仓走远了,还能隐约听到一个干部情绪激动地说: “如果一直亏损,无法查明原因,不能扭亏为盈,虽然村办企业不属公社管,但我们应该建议村里关停砖厂。” 对于本村砖厂为什么会亏损,梁进仓比谁都清楚。 当然,以前肯定不清楚,自从捡了七十年记忆,而且那段记忆里,在县里挂职的时候考察过砖瓦厂的经营情况。 如果不是这些天麻烦不断,他就要跟二仓谈谈关于砖厂的事了。 二仓和二叔家的老大建东都在砖厂干活。 砖厂建成两年多了,自从点火以来就没盈利过,一直亏损。 当然刚建成的时候村里人不会认为砖厂会亏损,那些家里有富余劳力的都挤破脑袋想进砖厂。 虽然干砖厂不如跟建筑挣钱多。 砖厂是男工一天七毛,女工五毛。 不但比不上建筑的小工一天八毛,而且建筑的小工还有升迁的空间,只要好好学技术,慢慢可以跟着砌砖,成个二把刀那就是一块二。 过上几年熬成瓦工,在村里的建筑队能给到两块,据说到了大城市找活,熟练瓦工的工资最高有给到三块的。 干砖厂没有技术含量,也就没有升迁的空间。 之所以大家还要挤破脑袋进砖厂,是因为砖厂比建筑稍微轻一点,而且不用出村,一早一晚还能帮着家里干农活。 虽然理论上说干建筑有升迁空间,但你看看各村的建筑队,几个大工,几个小工? 理论是一回事,真正能学好瓦工技术升上去的,就像蜂群里的蜂王一样,极少。 最关键的,两年前建东和二仓都才十四,虽然个子有了,但是太瘦,浑身没有二两肉,劲头不行,建筑队不要。 进砖厂还是二叔跑了好几趟村长家,送了些礼物,才勉强把他俩挤进去的。 进砖厂的头一年,虽然亏损,工资还算及时,老百姓以为做买卖都是先赔后赚,等到砖厂走上正轨就开始盈利了。 一年多走不上正轨,村里也贴不起了,就开始拖欠工资。 到现在已经大半年没发工资了。 但大家还是累死累活在砖厂干着,就盼着走上正轨,扭亏为盈。 老鼠不吃给猫攒着,到时候一下子发一大笔钱。 以前的时候梁进仓也是这么认为的,就鼓励老二和建东在砖厂靠住,毕竟找个活不容易。 直到他捡到老头的记忆,结合本村砖厂的实际情况分析,这才清楚砖厂亏损的原因。 毫无疑问,本村那个砖厂干到天荒地老,也不会盈利。 那么二仓和建东就没有在砖厂坚持下去的必要了,赶紧下来,另外找活。 现在梁进仓听到公社的干部准备建议亏损砖厂关停,他觉得中午回去就得跟二仓和建东谈这事。 趁着砖厂没关,辞工的话也许能要出一点工资来,要一点是一点。 要是砖厂停了,大半年的工资找谁要去! 贾家配给的自行车已经被没收了,梁进仓又恢复了步行,梁家河离公社驻地二十里路。 步行回村,家里人已经吃过午饭,就是锅里还有一个玉米饼子和俩地瓜,那是给老大留的。 老大让公社叫去,虽然他跟家里人保证说肯定没什么事,但家里人还是一直惴惴。 看他回来,家里人总算又松了一口气。 英子一反常态,看到大哥回来虽然也是欣喜,但没有立即欢快地忙活着伺候大哥吃饭。 而是把大哥拉到一边,小声说: “二哥今中午就吃了一个地瓜。 娘问他干那么重的活儿,怎么吃这么少。 他说不饿。 在炕上趴到现在。 刚回来的时候我看他脸上肯定哭过,一直蔫儿得厉害。 大哥,你问问他吧!” 二仓哭过? 几乎没吃饭? 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事。 梁进仓一听就知道,肯定有事。 虽然不知道二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是不由得一阵内疚。 自从自己让周寡妇诬赖开始,这些日子了,自家就一直口舌是非不断。 就像掉进一个巨大的泥坑。 直接不劳动生产了,整天就处理那些破事。 家里人也跟着惶惶不可终日,数次破财。 虽然对梁进仓本身来说,这也是无妄之灾,而且面对的对手是村里最厉害的宋家和贾家。 万幸捡到一世记忆帮了忙,让自己死里逃生度过来了。 但他依然感觉是因为自己让家里人担惊受怕。 他这个老大本来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想到反而拖累家人。 这时候二仓起来了,从屋里出来,看样子是要去砖厂干活。 “老二,”梁进仓叫了他一声,“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不对头,有什么事吗?” 二仓似乎有些心虚地瞄了大哥一眼:“哪有事。” 说着就想赶紧开溜。 “你站住,我还没问完呢,跑什么。” “哪跑啊——”二仓嘟囔着,“问什么快问,要不然去晚了。” 这时候梁进仓瞥见建东了,在院门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不进来。 很明显这小子也有问题。 他吩咐英子:“和你二哥进屋,看着点别让他出来,我马上回来。” “大哥你什么意思——”二仓一下急了。 “进去!” 几个仓都怕大哥,一看大哥那么威严,只好讪讪让英子押着,进了屋。 建东一看大哥出来了,慌得有点不辨南北,他想赶紧躲到柴禾垛后边,又想躲到那边墙角。 “你再敢跑,信不信我一脚给你!”梁进仓喝住了他。 建东也怕大哥,只好老老实实站住。 梁进仓过来,先盯着建东的脸端详半天。 建东毛骨悚然。 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建东脸上也有没擦干净的泪痕。 突然,他看到建东脖子一侧,有一道红肿的伤痕,长条状,是从背上延伸出来的。 “你把事再跟我说一遍。”梁进仓面沉似水。 “说——说什么——”建东结结巴巴,十分心虚。 “二仓都跟我说了,你再说一遍,我就是听听你俩说的能对上不。” “二哥——他说啦啊?”建东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他不懂得大哥用的这叫“囚徒困境”,但是一听大哥已经知道了,心理立即破防,眼圈一红,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今上午出窑,我和二哥一直干得好好的,王连举过来骂俺俩,说俺俩的砖垛子歪了。 骂得很难听,俺俩就顶了他几句,问他凭什么骂人,砖垛子正正当当的,哪里歪了? 他就火了,说老子不但骂人,还打人呢。 就拿了一根树条子,拽着俺俩抽。 俺俩的褂子和绒衣都让他拽下来了,就是光着脊梁抽的……” 王连举是砖厂请来烧窑的,职务是副厂长兼技术员。 虽然是个副厂长,上边还有个厂长,但他是肥田村长的叔伯小舅子,所以厂长也得听他的。 又因为就他一人懂技术,动不动拿着辞工吓唬人,村里人只好拿他当财神爷供着。 来这砖厂两年了,嚣张跋扈惯了。 梁进仓拽过建东,把他衣服掀上去露出后背。 后背上,一道道紫红的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建东憋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 30 不服来啊 梁进仓知道,不用问,二仓背上必定也是这个情况。 甚至因为他是自己亲弟弟,伤得还会更重。 他们俩都才十六啊,虽然看着个子不矮了,但总还是孩子,这得多狠的心才能把俩孩子打成这样? 梁进仓记得建东是冬天的生日,比二仓还小几个月,严格意义上说还不到十六,才十五周岁。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光知道蹿个儿,加上这年头油水不足,一个个瘦得就是根儿秫秸秆。 看他后背高高凸起的肩胛骨,一节一节历历分明的脊椎,还有两侧篱笆墙一样明显的肋骨。 梁进仓心里一酸。 小心翼翼把建东的衣服放下,哑声问: “二叔他们都不知道吧?在外边挨了打为什么回来不说?” 建东哭得更伤心了: “二哥不让说。 他说这些日子家里事儿太多了,不能再让家里有事了。 还说大哥得罪了村长,村长就是要找茬收拾大哥呢,俺俩挨打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哥知道……呜呜……” 梁进仓心里更难受了。 才十六岁的孩子就知道忍气吞声,还不是因为家里出事出得怕了! 他是更害怕大哥再出事啊! 建东的哭声,让屋里的二仓听到了。 这回英子也看不住他了,从里边跑了出来。 一看大哥脸色铁青,建东呜呜的哭,他一下子站住了。 很明显大哥什么都知道了。 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梁进仓不想掀开弟弟的衣服看他的伤。 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声来。 “大——哥,俺俩人——没事——”二仓嗫嚅着,怯怯观察着大哥的神色。 梁进仓不说话。 他怕一张嘴眼泪会掉下来。 就那样盯着弟弟。 他身上这件青褂子,对二仓来说太肥了,就像一件衣服挂在竹竿上,那是捡的大哥的,袖口都残破成流苏状了。 黄裤子也是捡的大哥的,俩膝盖都打着补丁,因为个子蹿得太快,明显太短了,吊吊着,露出很大一截脚脖子。 黄球鞋也是捡的大哥的,前头破了,露着大脚趾,又被泥糊住了。 作为人类,梁进仓完全理解不了王连举,对于这样的农家孩子竟然下得去手! 什么仇什么怨? 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又想起自己被孙世文兄弟几个暴打,宋其果浑水摸鱼一棍一棍都是奔着自己太阳穴来的。 不管是宋其果,还是王连举,自己和弟弟都没得罪过他们啊! 他对俩弟弟说:“走,跟我去砖厂。” 二仓却是拉住了大哥。 他流着眼泪,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就是觉得大哥不能再出事了。 英子也本能地抱住了大哥的胳膊。 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二哥拉住大哥肯定是有道理的。 梁进仓知道弟弟妹妹是对的。 就连十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看明白王连举的背后有村长的指使,只要他去打回来,那就中计了。 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十五六岁的孩子,就知道干活,能有什么错? 打成这样! 他突然想到上午在公社大院偶然听到的谈话。 公社的干部要到村里来考察砖厂的亏损情况,查明亏损原因,如果不能扭亏为盈的话,会建议关停砖厂。 看看过午的太阳,他们也快到了吧? 梁进仓有了主意。 自己家孤儿寡母的,没有实力,遇到事情,只能借力打力让他们狗咬狗。 还可以狐假虎威。 “英子,忘了你跟大哥保证的两个-凡是了吗?” “没忘。”英子脆生生回答,“凡是大哥说的,肯定都是对的,凡是大哥嘱咐的,一定要照做。” “好,回家去等着,什么都别说,相信大哥不会让你失望。” “嗯!”英子点点头,扭头就回了家。 梁进仓看看建东,再看看二仓:“你俩相信大哥不?” 俩人对视一眼,点头:“信!” “你俩就跟在我后边,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就看着,跟大哥学着点就行。” 这个点儿砖厂还没开始上工,干活的吃过午饭三三两两往这边走,早来的堆在办公室,看下棋的。 基本就是王连举跟本村一个叫二麻子的村民在下。 二麻子是个老光棍。 小时候出天花,皮肤溃烂,落下一脸麻子。 天花是一种烈性传染病,这年头不管男孩女孩,染上就是麻子脸,太寻常了,见怪不怪,基本不算大毛病。 权当长得不那么英俊就算了。 好好干的话也能娶上媳妇。 当然,二麻子不懒。 可他太爱好下棋。 一旦摆上这就把腚给粘住了。 痴迷的原因就是他的棋艺在村里无人能敌。 所谓好者不恶,战无不胜的成绩让他在赢棋当中分泌了滚滚的多巴胺。 其实任何爱好都是这样,是一种分泌多巴胺的过程。 那些不喜欢玩的人,基本就是玩不好。 痴迷下棋虽然不像吃喝嫖赌那么邪恶,但耽搁生产劳动那是必然的。 连带耽搁的还有媳妇。 六十多了,还是不接受教训,痴迷如故。 老光棍的生活一塌糊涂。 好在天生我材必有用,自从村里开办砖厂,王连举来到梁家河,二麻子也因为这一技之长走了“好运”。 因为王连举也是个棋迷。 他要在村里物色一个高手陪他过棋瘾。 二麻子当仁不让成了砖厂的“点数员”。 就是来了拉砖的,他负责在旁边看着装车,美其名曰“点数”。 编制还区别于一线工人,属于干部序列,一天八毛。 当然,跟王连举激战正酣的时候,来了拉砖的,厂长或者会计就会代为“点数”。 这可是让所有人羡慕致死的好活儿! 但二麻子整天想不干了,但又怕得罪村长。 自从当上“点数员”,他就陷入一种无尽的痛苦当中。 因为多巴胺再也不分泌了——从没赢过。 这就像一个吸毒人员不经过循序渐进的戒毒过程,突然给他断了毒品一样。 他每天都陷入一种生不如死的境地。 最大的梦想就是把王连举用小刀子零碎剐了,每天割下一点骨肉,割不完七百二十天不准死。 梁进仓带着俩弟弟进来的时候,俩人激战正酣。 王连举已经进入状态,眉飞色舞,用一种很夸张的姿势把二麻子一个马吃掉,嘴里阴阳怪气的腔调: “哎,对不起,我先啊呜了你这个马——” 走了几步,又吃掉二麻子一个车,张牙舞爪的吃子姿势: “嚯嚯,这个车我就吃了哈,我试着都愁吃子了,胃口不好,不想吃,不吃呢又对不起你!” 巴拉巴拉,各种花哨,每走一步都要花哨几句,吃了子更是无比张狂。 二麻子气得脸色煞白,绷着嘴一言不发,只是从他发抖的手上,看得出快要气晕过去了。 “哈哈哈哈……”王连举发出一阵狂笑,啪地把他的马跳过去,造成杀局,疯狂叫嚣,“你走啊,继续走啊,我怎么觉着你完了?是不是完了,乌安完,我看着就是个乌安完……” 梁进仓突然发现二麻子是世界上最能忍的人,没有之一。 换了任何人跟王连举这样的人下棋,都会把棋盘拍他脸上。 自己只不过看他俩下了半盘棋,就已经怒不可遏了,比起看棋的愤怒,自己俩弟弟被打的仇恨实在算不了什么。 忍不住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做人留一线,赢了就赢了,吃了子就吃了子,何必还要侮辱人!” “唔?”是谁这么大胆,敢这样说他王连举? 王连举扭过头,看到了梁进仓,再看看跟在他身后的俩弟弟,大概明白对方的身份了。 点了点头,挑衅道:“ 昨夜没刮西北风,怎么听着尿壶响,你他妈谁啊? 老子杀人还就是不让头点地,做人就不留一线了。 怎么着小子,不服?不服来啊!” 31 让你手贱 梁进仓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村里高价请来的烧窑技术员。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没有打了自己弟弟这事,梁进仓一看这货的长相就想揍一顿。 还有他那名字,你为什么偏偏叫王连举呢? 当然,京剧里边王连举那个名字出现得比他要晚,论说他是版权所有者。 可梁进仓还是每当说起这个名字就觉得怪怪的,现在当面看到这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孔子不饮盗泉之水”了。 恶其名也! 此人好死不死叫了这样一个名字,也因后来臭名昭著的叛徒而成全了“名如其人”那个成语。 面对王连举的挑衅,梁进仓冷冷说道:“我还真就不服。” “来啊!”王连举一下子来劲了。 虽然他知道梁进仓这话可能有双重意思,但他一点不怵。 下棋,他不怵,而且巴不得在下棋上先把对方侮辱一顿。 打架,替他亲弟弟和堂弟报仇,他也不怵。 因为这砖厂里干活的姓宋的居多,一旦动手姓宋的全上。 他叔伯姐夫肥田已经安排好了。 真要混战起来,不但要把姓梁的弟兄几个暴揍一顿,还要趁乱把办公室的玻璃窗还有桌子什么都砸碎。 砸完了赖在梁进仓头上。 你梁进仓不是砖厂的人,跑砖厂来干什么? 打砸集体财物,这是犯法的。 前边有个村民喝醉了,发泄对集体的不满,把大队部砸了。 被公社的民兵抓起来,五花大绑,插上牌子,用大卡车拉着各村游街,游了三天,拘留半个月。 这回砖厂不但被砸,等梁家兄弟狼狈逃走之后,砖厂办公室还要丢失刚收到的一笔货款。 打砸,抢劫,至少判个三五年。 梁进仓拍拍二麻子胳膊:“二大爷你歇歇,我替你下一盘。” 二麻子惊疑的眼光盯着大仓,这孩子因为俩弟弟被打,气糊涂了吧? 你跟王连举下棋? 他很清楚王连举的棋艺到底有多高。 而自己是梁家河的第一把金交椅,都完全不是王连举的对手,你? 再说二麻子也没见大仓下过棋啊。 会不会还两说呢。 你跟王连举下,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就王连举下棋那德性,一边吃子一边花哨,大概除了他二麻子,泥人也得气得自燃了。 大仓明显这是嫌死得慢了,想体验一下被气死是个什么感觉。 二麻子死活不让位。 办公室里堆着看热闹的人当中,虽然姓宋的居多,但也有其他姓氏的村民,离大仓近的就偷着踢他脚后跟。 意思是劝他别下棋。 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大仓这属于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看王连举那么张狂,义愤填胸这就要上去招呼招呼。 可你一个牛犊子,光是不害怕不管用,你打得过老虎吗? 王连举看出二麻子是想保护梁进仓,一下子沉下脸来。 冲会计使个眼色:“让麻子去吧今上午出的砖点点数,记好了给我看看。” 二麻子咧了嘴。 梁进仓却是拉住了二麻子: “我下棋有个毛病,必须有个军师在旁边看着,没有军师的话我就不跟你下了。” 王连举憋着劲要先在下棋上把梁进仓吊打侮辱一通,过过瘾呢,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发挥自己强项的机会。 当即让二麻子留下,并且表示他可以给梁进仓当军师。 意思你俩一起上,我让你们俩。 他完全有这个自信,全梁家河村会下棋的都来当参谋,也下不过他。 当然二麻子也是这么想的。 他觉得大仓太幼稚了,难道二大爷给你支招就能赢了王连举吗? 亲自跟他下都完全不是对手,支招更是白瞎。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大仓已经坐下,手脚麻利把棋子摆上了。 “我让你先走。”王连举还摆出高姿态。 梁进仓也不跟他客气,随即抓起一个象,却又犹豫了,好像不知道应该往哪放。 二麻子恨不能以头抢地撞死算了。 第一步就开始犹豫,飞象应该飞到哪里还有得选吗? 大仓果然不会下棋啊! “你快出去吧,还是我来。”二麻子拉着大仓的胳膊就往下拽。 如果不是力气头不够,他希望把大仓捏起来扔九霄云外去。 梁进仓甩着胳膊想把二麻子抖搂掉,但他抓得太紧,而且一看怒容满面马上就要翻脸的节奏,也就让他先抓着吧。 他把那个象在手里掂了掂:“开始走之前先规定好,要文明下棋,不准嘴里不干不净的。” “你放屁,”王连举一瞪眼,“谁嘴里不干不净了?谁规定下棋还得装哑巴?” “我意思是说吃个子什么的别那么得意,嘟嘟囔囔怪气人。” “气死活该,谁让你技不如人呢!” “那好吧,”梁进仓无奈,“入乡随俗,吃了子我也得花哨花哨,我这人也是碎嘴子,你别生气啊,飞象。” 王连举得意了:“只要你有本事吃我的子,随便你花哨。” 俩人你来我往下开了。 二麻子一看,大出意外,大仓这不是会下棋吗,而且下得还不错,中规中矩的。 王连举却是一旦开始走子就嘟囔开了: “哎呦,这一步厉害,这样走上两三步我不输了? 真能,还会往那跳马,也不怕掉陷马坑里。 这炮厉害,一下子伸到这边了,原子炮啊。 一看就是高手,要不然这棋不下了,我举手投降算平手吧……” 巴拉巴拉。 二麻子又开始气得哆嗦,因为紧紧抓着大仓胳膊不松手,连带大仓也浑身颤抖。 “诶,诶诶诶……”二麻子突然连声惊叫,俩手偧撒开恨不能越俎代庖下手抓棋子了。 “车,车啊,要丢车啦!”二麻子气急败坏。 本来他是下定决心观棋不语的,他知道即使自己给大仓当参谋,也赢不了,还更是给王连举留下话把,何必自己主动往尿坑里拱呢! 可是这才走了不到二十步,眼看大仓就要丢车,二麻子本能地大喊起来。 这也实在是急了。 车是主战部队,所有子力当中的最强战力,这一开始的先丢了大车,跟丢了老将有什么区别,那还下个屁啊! 王连举却是更加得意了,发出夜猫子一样的狂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怎么上来就送个大车过来。 我寻思先吃个小卒什么就很知足了。 吃车啊?吃不吃呢?不吃的话好像对不起人民对不起dang是吧? 吃车喽,对不起我先啊呜了这个小车车……” 啪! 把梁进仓的大车吃掉一个。 所谓盛极必反,二麻子反而不那么生气王连举了。 他对大仓恨坏了。 恨不能拿一根比碗口还粗的木棒,把大仓这俩爪子给砸碎喽! 让你不知道轻重的手贱! 32 飞刀,没见过吧 梁进仓丢了一个大车,挠头笑道:“啊唷嗬,没看着的怎么把车吃去了?” 二麻子这个气啊,没看着? 长俩眼尿尿的? 王连举却是更加得意忘形了,各种花哨,极尽讥讽打击之能事。 梁进仓居然很没心没肺地附和,跟着他一起笑,还说: “轻敌了轻敌了,大意失荆州。 看来得好好跟你下,再把这个大车丢了那就不好赢了。 一步是一步地走,争取扭转局面啊,哈哈哈哈……” 二麻子就像看怪物一样近距离盯着大仓。 看看人家笑得这个开朗啊。 不是讪笑,不是强装笑脸,这是真的高兴的笑,就跟他吃了人家的车似的。 二麻子六十多岁了又学一招,原来生气是因为太认真了。 你要是什么都不在乎,输了棋子摆木头,输不了银子输不了钱,干嘛这两年来每天都气得肺气肿了似的! 其他看热闹的村民,大概跟二麻子差不多的感慨,原来这人只要脸皮厚,你就是怎么着也拿他没办法。 可是大家又有些奇怪,平日没发现大仓有这项特殊功能啊? 这孩子一直规规矩矩挺要脸的! 大家正在怀着诧异,等着大仓一溃千里,满盘皆输的时候,棋盘上的局面已经迅速发生了改变。 王连举连着丢了一个炮和一个车。 还没等大家明白过来的,死捉。 王连举,傻了。 这几步太紧凑了,所有人几乎是没反应过来的,王连举就输了。 包括王连举自己都没明白自己到底怎么输的。 可是他怎么会输呢? 毫无疑问是因为太得意了,加上对梁进仓这么年轻,轻敌了,所以出现漏步,让他捡了盘棋。 梁进仓各种花哨: “我说什么了,只要不轻敌肯定能扭转战局。 二大爷你看我这几步走得巧妙不。 这人的棋艺不过如此啊。 让他个大车都赢不了,臭棋篓子啊……” 王连举输了棋,没得花哨,脸色涨红,极不自然地说:“我也是大意了,下一盘不让你了。” “哈哈哈,让我?下不过就下不过,还不承认!脸皮咋就这么厚捏?有本事你赢一盘啊!” 王连举咬着牙,不说话了,闷头摆棋,下决心第二盘把这混蛋杀得惨一点。 这一盘王连举不敢大意了,小心翼翼,使出浑身解数。 果然走了二十来步,又瞅个空子吃掉梁进仓一个大车。 吃掉对方一个大车,己方子力毫发无损的局面下,只要不出昏招,就是胡大师荣华来了也回天乏力。 王连举开始大肆花哨,各种气人的话都扔出来了,看那架势,恨不能用这些讥讽打击一下子把梁进仓砸死。 梁进仓依然是面不改色,谈笑自若。 走了没三步,王连举丢了一个马。 这还不够,必须把一个车填上,不然就将死了。 瞬间局势反转。 王连举懵了。 所有看棋的都懵了。 感觉大仓的运气太好了,丢了车的情况下,误打误撞居然还能扭转战局? 其实梁进仓哪里是运气好,这叫实力。 当然,如果没有捡到七十年记忆的话,他连车马炮都不知道怎么走。 下棋的这些招数,总是日新月异地更新迭代,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就说后世的那些“飞刀”。 这些招数先弃后取,而且弃得相当巧妙,根本让对方看不出你是在“弃子争先”,感觉吃掉你这个子,也不会影响自己阵势的稳固。 但是只要你吃,就上当了,这叫飞刀。 可是在对弈当中,有机会得子,谁又会不吃呢! 在后世大赛中,天一祭出这种飞刀,连许大师都中招。 何况现在才81年。 何况王连举不过普普通通农村下棋的野路子。 梁进仓随随便便使个小飞刀,王连举怎么可能有招架之功。 王连举陷入被动,没得花哨了,再次哑火,抿着嘴紧盯棋盘,绞尽脑汁希望出现奇迹。 梁进仓却是大肆花哨: “这一盘不使回马枪了,这回开始杀人,把敌人的大子全给杀光,就给他剩下一个光杆老将。 先吃哪个呢? 我看看哪个好吃,先吃个高兴高兴……” 一边嘟囔,一边就像高度近视似的,把脑袋都要伸进棋盘里去了。 走了没几步,果然就吃掉王连举一个马。 “嗯,马肉还真是好吃,我太高兴了。 我看看再吃个什么哈? 吃个小炮怎么样?不忍心吃,吃了炮敌人就没过河的了。” 王连举气得快要昏厥过去了,这些气人的招数他以前怎么不会呢? 又勉强走了两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只好投子认负。 梁进仓笑得更开心了: “怎么能认输呢,这还能走啊,太脆弱了吧。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这还有好几个能挪步的子,让我的话就坚持到最后一口气。 确定认输,不走了?服了,是吧?” 梁进仓把手里攥着的俘虏往棋盘上一扔,哈哈大笑:“不来了,没意思,臭棋篓子。” 作势要走。 王连举脸红脖子粗,一把拉住他:“不能走,再下几盘!” 梁进仓拒绝:“不下了,你棋太臭,不顶杀。” “下一盘我一定能赢。” 王连举几乎是恳求的语气了。 他无论如何不会让梁进仓走。 要是梁进仓赢了两盘棋,对他讽刺挖苦一通,走了,那他还不得憋屈死! 就像一个人把他的钱都赢过去了,就不玩了,想拿着自己的钱开溜,你说作为赌徒能放他走吗? 你走了找谁翻本去! 梁进仓还就是不下了,坚持要走。 王连举急得都恨不能给他跪下了。 要是这样放他走了,不把棋赢回来,他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憋屈得长癌。 梁进仓笑道:“你在求我是吧?看样好像还要给我跪下——” 噗通,王连举真的跪下了:“求求你了,再下几盘!” 都跪下求了,那就勉为其难再下几盘吧。 其他人都看得很明白,王连举这是输不起。 重新摆上棋子,梁进仓说:“要不然这样,从现在开始咱们文明下棋,不管输了赢了,谁也别花哨。” “不,花哨,必须花哨!”王连举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谁他妈不花哨是狗-娘-养的!” 要是不准花哨,那不剥夺了他复仇的权利吗! 而且他耿耿于怀,刚才一激动怎么给这小子跪下了呢? 这个场子也必须要找回来。 “光这么下也没意思,要不然咱打个赌吧。”王连举说。 梁进仓表示反对:“赌钱犯法。” “不是赌钱。”王连举叫道,“就是谁输了给对方跪下,磕三个响头,叫三声老爹,你敢不?” “这——不大好吧?”梁进仓表示为难,“你挺大个人了,能给我跪下磕头叫老爹?” “少他妈废话。”王连举咆哮道,“那得你有本事赢我,要是输了,你得给我磕响头叫我老爹!” “好吧好吧。”梁进仓勉为其难地说,“这么多老少爷们都看着呐,我就跟你打这个赌了,愿赌服输,不准耍赖啊。” “我要是耍赖,让我全家人不得好死!”王连举赌咒发誓,脖子上青筋暴跳。 33 猪啊,永远的猪 这次再下,梁进仓不用飞刀了。 王连举这种水平,用飞刀侮辱了飞刀的威力。 而且也不想先让他吃个子,省得这混蛋瞎高兴。 多高兴一秒都是对坏人的纵容。 梁进仓开局就锋芒毕露,走了没十步就设个小陷阱吃他个大子。 王连举的局面立刻陷入被动。 梁进仓各种讽刺打击。 王连举的手哆嗦得厉害。 在梁进仓的锋芒毕露下,他感到很无力,毫无还手之力。 走棋再也没了往日的自信和干脆,而是变得犹疑不定。 拿起一个炮,但是又不敢轻易放下,犹犹豫豫刚落子,噗地放了一个响屁,这也是连气带急,急火攻心屁滚尿流。 梁进仓笑道:“咋,使出祖传绝招了,还是喷气式火箭炮!” 围着看棋的村民轰然大笑。 本来姓宋的脸色不好看,可也是憋不住跟着大笑,不想给大仓捧场也捧了。 王连举气得脸都憋得黑紫。 梁进仓再不客气,迅速扩大战果,让他连续丢子,很快局势崩溃,王连举速败! 当然,梁进仓一边像捡果子一样轻而易举吃掉对方的子力,一边极尽花哨之能事。 把手里的俘虏往棋盘上一扔,一副意味索然:“不下了,太垃圾,你也不用磕头叫爹,我走了。” 王连举却是蚂蚱一样跳过对面,一把拉住梁进仓,噗通跪下:“爹,你别走爹,继续下——” “混蛋!”门口一声怒喝。 肥田村长脸色铁青走进来。 跟他身后还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 肥田村长气极了,一指梁进仓,吩咐砖厂的会计: “你给他俩大耳刮子,反了他了,他是谁的爹呢!” 也由不得肥田村长不发怒,王连举是他老婆王莲凤的堂弟,也就是他的叔伯小舅子,那么小舅子的爹是谁? 那不成肥田村长的叔丈人了! “慢!”梁进仓举手阻止会计。 然后看着几个公社干部:“几位领导应该看见了,我拒绝他跪下叫爹,是他赖上我的,干嘛还要打我?” 其实肥田村长和几个领导早就来了,不过几个领导伸手压止屋里的村民,示意大家不要声张,他们就是要看看下棋的结果。 王连举拉着梁进仓不让走,要求打赌,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不过王连举暴怒之下,眼里除了梁进仓,谁也看不到了。 梁进仓却是看到他盼望的领导来了,放下心来,终于可以狐假虎威了。 一个身材挺拔的高个子干部拍拍宋村长的肩膀:“算了,确实是他自己要跪的。” 肥田村长只好默认,但明显怒气不息。 他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失败了,本来挖个坑让大仓跳的,这小子不但没跳进去,还把辈分混成孩他姥爷了! 搁谁气不死! 不过好在那几位公社干部对梁进仓也是相当不满,沉着脸说: “年纪轻轻的,太猖狂了吧。 做人留一线,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你不过就是赢了盘棋,赢就赢了,何必把人损成那样!” 梁进仓老老实实回答说: “对不起领导,我错了。 不过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那会儿已经对他说过一遍了,我就是这么说的。 我刚过来的时候看他就这样,一边跟二大爷下棋一边损人,我不过就是想让他也尝尝挨损是个什么滋味。 不信你问这里的老少爷们。” 几个干部一看众人的表情,就知道年轻人说的是实情。 王连举却是怒道: “老子跟麻子就是开玩笑,怎么成损人了? 你他-妈不一样,你小子尖酸刻薄醋溜我,成心想气死我!” 肥田村长一听小舅子说出这样的话,只感觉喉头一紧,噎得瞬间失语。 想起家里也有个王连某。 猪啊,都是猪啊! 王连猪啊! 梁进仓冲王连举一摊手,看着公社干部笑道: “领导看见了吗,这人就是个属煎饼鏊子的,一面儿。 他损俺二大爷是开玩笑,我损他就是要气死他,合着俺二大爷是泥捏的。 不知道生气咋的?” 大仓这话一下子触动了二麻子的心弦,两年来的活受罪,每天都被气得生不如死,一下子全涌上来。 忍不住老泪纵横,都哭出声来了,捂着脸呜呜哭着挤开人群走了。 公社干部对王连举怒目而视。 梁进仓继续补刀: “他把俺二大爷弄到砖厂来不是为了干活,就是专职陪他下棋的。 俺二大爷被气得死去活来,他就高兴了。 你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还得配个专职陪玩的,还得任由你讽刺挖苦? 俺们村欠你的?” 王连举一看公社干部怒视自己,姐夫脸色铁青,急忙分辩道: “你他-妈胡说八道,谁找人陪玩了? 我就是喜欢下棋,闲空了下下棋而已。 再说这么大个砖厂全靠我一个人,压力这么大,下下棋放松放松不行吗?” “你意思是砖厂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贡献大是吧?”梁进仓问。 王连举一下子找回自信,偷眼观察一下公社干部,得意地说: “你说对了,这么大一个砖厂,离了我还就转不动了。 你要不服,或者砖厂里这些人谁不服,你们来,我辞工啊!” 好在这几句话让肥田村长气顺了点,帮他找回了语言功能。 这就对了嘛,跟那小子讨论什么下棋啊,赶紧发挥你的强项,讨论烧砖窑,你的专业啊! 他指着叔伯小舅子对公社干部介绍说: “这是砖厂请来烧窑的师傅,我们村没有懂烧窑的,砖厂所有的技术都靠他。” 王连举打蛇随棍上地补充说: “不但是烧窑,就是建这个砖厂,还是我给姐夫提议的呢。 包括后来去其他砖厂考察,分析砖厂的前景,在这村里选址,不全都是我的功劳? 空了找个人下棋这还成罪过了!” 一边说还狠狠瞪了梁进仓一眼。 肥田村长这个气啊! 猪啊,王连猪永远是王连猪啊! 你提什么我是你姐夫,叫声村长以后咱就不是亲戚了吗? 怎么还提下棋的事儿! 梁进仓迎着王连举的目光笑了笑: “没错,你功劳够大的,这个砖厂建成两年,亏损两年,您老人家功不可没,佩服!” 本来公社干部已经烦了,正要呵斥他们出去吵去。 现在梁进仓提出砖厂亏损,那个身材挺拔的干部立刻看着王连举问: “是啊,你是管技术的,砖厂一直亏损,这是为什么?” “为——为什么——”王连举结结巴巴,突然一指厂长,“亏损是因为经营不善,经营的事你问厂长。” 宋厂长恨不能把王连举指他的那根手指咔嚓一声咬下来。 干嘛问他啊?他只知道每个月算算账亏了,但是为什么亏了,他也没弄明白。 厂长说不明白原因,王连举更是各种推卸责任。 当然,肥田村长也是一直困扰,他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人家的砖厂都哗哗的赚钱,自己村的砖厂却是一直亏损? 公社干部们火了:“乱弹琴,一直亏损,居然查不出原因,还这样糊里糊涂干着,你们村存款多,不怕亏是吧?” 梁进仓插嘴说:“村里存款不多,砖厂工人存款多,老少爷们大半年了在砖厂光干活不发钱,不发工资的话应该有利润。” “滚蛋!”肥田村长终于老羞成怒,风度全无地冲梁进仓吼道,“这里什么时候轮得着你说话了,滚出去。” 梁进仓不理他,看着公社干部说:“砖厂亏损的原因,我一清二楚。” 高个子干部阻止了肥田村长,鼓励的眼神看着梁进仓:“既然如此,你给我讲讲。”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个小伙子应该是真的清楚亏损原因。 34 谁派你来的 “那好,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如果哪里说错了,请领导批评指正。”梁进仓说道。 “砖厂亏损的原因,总结起来就是成本居高,成品率偏低。 第一,本村砖厂用柴草烧窑,这种过时的烧窑技术其实适合烧制青砖,但现在市场需求是红砖,用柴草烧红砖,比用煤烧红砖成本高,残次品率也高。 第二,柴草价格每百斤四元左右,但因为柴草来源分散,需要专门的人力去各村收购,加上人工费用和运输成本,每百斤成本超出五元,更是远高于煤价。 第三,砖厂管理人员过多,厂长,会计,保管,外跑,还有专门的厨师,都是脱产管理人员,陪下棋的我就不说了,管理成本居高不下。 第四,由于烧制技术落后,残次品过多,所谓的正品质量偏低,在本地销路不畅,都是通过关系户卖到县城或者周边,又增加了运费成本。” 梁进仓的这一番侃侃而谈,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得呆了。 公社干部对烧砖窑是外行,听他这一席话感觉茅塞顿开。 而肥田村长他们却是十分不自然,因为他们知道大仓说的都是实情。 平时他们没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让大仓这么一总结,才发现他们错得很离谱。 怪不得一直亏损呢! 几个公社干部交换一下眼神,都面露兴奋之色。 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考察亏损原因,不管是社办企业还村办企业,只有找出原因,才能对症下药扭亏为盈。 那位身材挺拔的高个子干部叫苏致祥,三十三岁,是市二轻局干部,挂职到夏山公社担任副主任,主管工业。 二轻局的职责范围,包括汇集和分析企业生产动态、经济运行等数据指标,协调行业内部关系,监督指导行业开展互助合作相关活动。 以确保国有、集体资产安全运营与保值增值。 苏致祥在企业管理方面理论扎实,又善于实地考察,立足行业本质看问题,加上人年轻,有锐意改革的拼劲,其业务水平放在公社一级的基层,那是其他干部无法企及的超高存在。 但今天就是面对这样一个小小的砖厂,苏致祥居然遇上了一个比自己更为清醒,分析问题更为精准的年轻农民。 他立时反客为主,就像捡到宝了一样,热情地招呼梁进仓坐下,问他叫什么名字。 并且以不耻下问的姿态,诚恳地问梁进仓: “小梁啊,既然找到亏损的症结,你对砖厂接下来的运营有什么建议,怎么才能扭亏为盈呢?” 苏致祥的问话立刻让肥田村长和王连举很紧张。 因为他们听得很清楚,砖厂亏损的症结,其实就在于烧窑的技术落后,导致次品过多。 那么要想扭亏为盈,第一条就是要换技术员。 王连举忍不住自告奋勇道:“用煤烧砖我也会。” 梁进仓不屑地讥讽道:“吹牛吧,你会用煤烧砖?会用煤还用得着用柴草烧了两年!” “我真会。”王连举瞬间脸红脖子粗,这可是关乎他的金饭碗啊,叫道,“来梁家河之前,我在别的砖窑早就用煤烧砖了,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啊!” 肥田村长毕竟是多年的村干部,小舅子这话一出口,他立时想到三个字,“上当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梁进仓冷笑道: “既然你会用煤烧砖,来梁家河却用柴草烧了两年,你什么居心? 你知道砖厂干了两年,亏损了多少钱吗?” 王连举结结巴巴道:“我只负责技术,又不是会计,我哪知道。” 梁进仓严厉地说道: “你让砖厂巨额亏损,这些钱谁来出?还不是村集体分摊到每家每户头上。 按照砖厂的规模估算,两年的销售额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万两千元。 而全部的经营成本不会低于四万五。 加上基建投资四万元。 砖厂干了两年,到现在为止,亏损额保守估计已达到六万三千元。 你明明会更先进的技术,却故意用落后技术烧窑,故意让我们村巨额亏损,你为什么要祸害我们村?” 说到这里梁进仓已经十分愤怒,啪的一拍桌子:“谁派你来的?” 王连举张口结舌,这番话让他快吓尿了。 肥田村长却是在心里顿足捶胸。 猪啊,真是猪啊! 而旁边的会计惊叫一声,就像见了鬼一样指着大仓: “你看我账本了! 你是不是看账本了?你什么时候看的?” 他的惊叫,只能说明梁进仓估算得八九不离十。 苏致祥已经激动得站了起来。 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是个人才。 没看账本,只根据砖厂经营规模,就能够把砖厂的经营情况估算得八九不离十,能把数据做得如此翔实,这不是一般人。 他满怀热烈地端详着梁进仓,然后看一眼肥田村长,就像川剧变脸一样沉着脸问道: “宋村长,对砖厂接下来的经营,你怎么看?” 肥田村长脑子很乱,他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梁进仓却是摇头说: “如果我说了算,我会立即关停砖厂。 今下午就停。 多干一天就多亏一天的钱。” 苏致祥诧异地问: “既然找到了亏损的症结,改进技术,更换燃料,精简管理人员,不就能扭亏为盈吗?” “不能!”梁进仓说,“因为亏损最关键最关键的问题,我还没说。” 这话让所有人都惊讶坏了,最关键问题还没说呐? 梁进仓道: “我们村的土质,根本不适合烧砖。 看着土层很厚,好像原料取之不竭的样子,其实我们村的土质黏度差,有一定的含沙量。 这样的土质制出的砖坯,不管用柴草还是煤,再请来技术最好的烧窑师傅,照样出次品。 你们可以去外边看看出窑的所谓正品,里面也有一部分鼓肚子的胖子砖,只不过形状不那么明显罢了。 也就是说,这个砖厂从一开始的决策就是错的,根本就没有请真正懂行的师傅来检测土质。 也不知道是听了哪个不懂装懂的人瞎说一通,然后就拍脑袋上马。 书上说的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不就是真实写照吗!” 王连举的脸憋成酱紫色。 肥田村长的脸都绿了。 几个公社干部再次交换眼神,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欣赏”二字。 这一番对砖厂亏损的分析,内容翔实,数据精确,思路简直太清晰了。 苏致祥的脸上除了对梁进仓的欣赏,还有些激动,他突然有些失态的一拍脑袋: “我想起来了,宋村长,前几天你们村不是从公社要了俩招工名额? 另一个给谁我不管,其中一个名额我发话了,给小梁。 小梁这样的人才在农村种地屈才了,他应该进工厂,发挥他的聪明才智。 公社的木器厂那么好一个厂子,一直亏损,下一步我准备兼任木器厂厂长,就让小梁跟着我干。 帮我扭亏为盈。 我看好他!” 呃?这话让肥田村长一下懵了。 俩招工名额给小梁一个? 另外一个给谁你不管? 另外一个不是给了小梁同志的未婚妻黄秋艳吗! 不给的话小黄同志就要喝敌敌畏。 肥田村长突然冒出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 弄来弄去,自己费尽心力要来俩招工名额,这不就是给大仓两口子要的吗? 35 一切为了骗个好媳妇 肥田村长不说话,苏致祥却又笑道: “看我一激动,唐突了,还没征求当事人意见就点将了。 小梁,你愿不愿意去木器厂当工人?” 当工人? 梁进仓还真没想过。 捡到别人七十年记忆,让自己能力提升了,眼界开阔了,格局大了。 对于未来的人生规划,已不再仅仅是扛起家庭重担,帮助父母养大弟弟妹妹那么简单。 更没了“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求得温饱就很知足的小农思想。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对于自己远超现时代的见识和能力来说,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会成为“达人”。 能力多大,责任就有多大,当你能力够大的时候,就不该仅仅是负起对父母、弟妹的责任,还要肩负起一定的社会责任。 当然,负起社会责任那是自己真能成为“达人”的后话。 当前的自己还是先要把家庭责任真正地负起来。 最迫切需要负起的就是,必须让二仓和英子再去上学。 俩人上完小学就下来干活了,虽然好多同龄的孩子都是这样,小学文化也能让他们完成日常生活的写写算算,糊弄完平平淡淡的人生。 可现在自己有能力了,就有责任让弟弟妹妹不要成为新时代的文盲。 还有老三和小四儿,要教导他们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懂得人要努力上进的道理,告诉他们社会在发展,以后没文化就会寸步难行。 而不是整天上树掏鸟、小河摸鱼地光知道玩儿。 让老二和英子重新上学需要解决的最大问题,那就是钱。 就拿老二来说,一旦重新上学,就会让家里少了一个挣钱的劳力的同时,多了一个需要花钱的学生。 英子也是如此。 目前自己家的财力,真的负担不起。 或者说一家人省吃俭用也能达到俩人再上学的目标,但那样一来,就别想攒钱盖新房,以及给他这个老大娶媳妇了。 要是自己进厂当工人,家里的收入会变得更少。 因为社办企业的工人也就是名儿好听,让人一听是个当工人的,其实工资还不如干建筑的高。 之所以农村人把招工名额看得那么重,还不就是希望给孩子找一份体面又不用下苦力的工作。 而且工人的名头,也能让儿子娶个好媳妇,闺女嫁个好人家。 想到当工人就能骗个好媳妇,梁进仓突然眼前一亮。 只要自己去当工人,不是同样能骗骗母亲,达到让二仓和英子重新上学的目的吗? 这两年来,母亲就把她的工作重点放在给自己张罗媳妇上。 甚至大胆冒进,在没建新房的情况下,就敢欠下三百元的巨额债务,只为给老大娶一个“十里八村一枝花”。 母亲的理论是,老大这头一炮打好了,后边几个仓的媳妇能差得了吗! 一句话,只要能让自己这个老大娶个好媳妇,母亲是不计成本,什么条件都敢答应的。 想到这里,梁进仓有了计较。 做出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回答苏致祥说: “感谢领导的关心。 我倒是想当工人,就是不知道家里人什么意见,这我得回去商量商量。” 苏致祥高兴地说:“应该的应该的,这是大事,就是应该跟家里人商量,那我就等你消息了。” 又转头对肥田村长说: “宋村长,这事就交代给你了,你们村俩招工名额,留一个给小梁。” 肥田村长没说话,只机械地点点头。 心里很苦。 本来,当时宋其果及其母王连猪要挟肥田村长,只要求肥田要一个招工名额给黄秋艳就行了。 宋其果除了不想干活之外,他的目标可不是社办企业,他希望哪个大伯给他安排一个坐办公室的领导职务。 但肥田村长一下子要来俩名额。 就是给儿子和儿媳一人一个,让他俩分到一个厂,然后造成俩人是在厂里认识的,自由恋爱的假象。 没想到小儿子事发,逼着只能出外躲风头。 儿媳肯定不敢要了,要是还敢结婚的话,就成了一对狗男女,会被老少爷们戳烂脊梁骨。 事后本想把黄秋艳那个名额收回吧,名额没收回来,收获了俩选择! 好郁闷! 现在,公社苏副主任又发话了,把另一个名额给小梁。 更郁闷了。 更更郁闷的是,公社干部们认为,砖厂给村集体带来如此大的损失,必须要对责任人严肃追责。 责任人是谁? 也就他们姐夫郎舅这俩人了。 尤其是现在一致的矛头都对准了王连举。 还是两头堵的矛头。 假设王连举懂得更好更先进的技术,却故意用落后技术烧窑,从而有意造成砖厂亏损,那他就是蓄意搞破坏的坏分子。 虽然这几年地富反坏右这些五类分子大多摘了帽,也不大提这些事儿了,但不代表就可以纵容坏分子对集体经济的蓄意破坏。 必须要严惩。 假设王连举就是个半瓶子醋,对烧窑技术一知半解,却冒充内行,在梁家河根本不具备烧砖条件的情况下撺掇梁家河上马砖厂,造成巨额亏损,这是行骗。 行骗是属于投机倒把的投机行为。 王连举面对指责,吓得几乎要瘫了,哭丧着脸朝肥田村长叫道: “姐夫,你快替我说说啊,我怎么成了骗子呢? 我累死累活帮你们建个砖厂,还不是想让你们多收入吗! 你说我骗你们工资吧,我一个大劳力上哪干挣不着钱,为什么非得跑来骗你们村,对我有什么好处?” “对你好处大了。”梁进仓冷声说,“你当上砖厂技术员,可以拿高工资,还得专门一个厨师给你做饭,还要人陪你下棋,最关键的,你还可以作威作福随便打人。” “那怎么叫随便打人?”王连举跳叫起来。 他很清楚梁进仓今天就是为了俩弟弟挨打过来报仇。 本来姐夫肥田已经安排好了应对之策。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正巧公社干部来了,不但没把梁进仓引到陷坑里去,眼看就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现在梁进仓还拿弟弟挨打说事,王连举觉得这个话题是可以展开的。 至少可以把行骗、使坏这些话题岔开。 至于为什么打人? 他是砖厂副厂长,技术员,打人肯定是因为工人没干好活儿,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所以他跳着脚跟梁进仓大肆争辩起打人的事儿来。 各种找理由,结论就是那俩工人该打。 “我明白了。”王连举说着说着居然找回了自信,咬牙切齿,“哦,我明白了,怪不得刚才你说这说那,还说什么土质不适合烧砖,原来就是编造谎言污蔑我,想给你俩弟弟报仇哇!” 梁进仓沉声道: “土质是不是适合烧砖,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只要找个懂行的师傅来一看便知。 可是砖厂仅仅干了两年就亏损六万多元巨款,这个你得给个交待吧! 我两个弟弟一个十五,一个十六,就是老老实实干活,什么错误的没有的情况下你突然下手,这是为什么? 两个孩子而已,犯了多大的罪过,需要你把人打成那样?” 领导们在办公室谈话,工人们早就赶出去上工干活了。 二仓和建东得到大哥的示意,现在也在出窑。 梁进仓站到办公室门口,冲远处正在码砖的俩弟弟喊道: “你俩先别干了,过来。” 36 有没有可能旧情复燃 梁进仓把两个弟弟叫进办公室,掀开他俩的上衣,让领导们看后背的伤情。 几个公社干部大吃一惊。 只听小梁和王连举掰扯砖厂工人挨打的事,几个干部以为不过就是扇个耳光或者踹几脚的事儿。 没想到居然打得这样重。 这得多大仇恨啊? 还是俩孩子呢! 尤其是十五六的孩子光知道蹿个儿不上膘,瘦骨嶙峋的小脊梁上,伤痕就像趴着一条条血红的小蛇似的纵横交错,格外触目惊心。 谁不是为人父母的,谁人没有兄弟姐妹,推己及人,干部们不由自主发出一片唏嘘。 梁进仓在家门口看过建东的伤情,没敢掀开老二的衣服看,他怕当着英子的面儿自己会忍不住大哭。 自己是英子的精神支撑,要是自己这顶天立地的大哥都哭了,英子会崩溃。 同时也怕英子看到二哥的伤,让她伤心痛哭。 现在终于亲眼看到弟弟的伤情。 可能因为他是自己的亲弟弟,建东不过是堂弟,王连举分明就是重点照顾了梁二仓,打得更重。 怕当着别人的面儿哭了会丢脸,却不由自己控制,眼泪刷的流下来。 心里刀绞一般疼。 突然想起自己爹去世的那年,二仓八岁,刚刚懂得生死意义的年龄,却又是心理最脆弱的年龄。 老三还小,不懂得人死了是怎么回事,看到奔丧这么多人还高兴得很,别人嘱咐他要跪下哭,他没有眼泪,就抓把唾沫抹在眼上。 可二仓一直哭了一年多。 尤其是日落的黄昏时分,以往这个时候自己的爹会扛着锄头进了家门,他就想他爹了,就趴在炕上呜呜的哭。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难道没爹的孩子,说来话就不长吗! 梁进仓抹一把眼泪:“你俩说说,他为什么打你?” 建东说道: “俺俩人干得好好的,他过来说砖垛子歪了,接着就很难听的骂人。 俺俩顶了他几句,说砖垛子明明正正当当,你干嘛骂人? 他说不但骂人,还打人呢,就把俺俩打成这样了。” 毕竟还是孩子,本来下决心不要哭,可是说了没两句,俩人都呜呜的哭了。 公社干部们也是眼圈儿通红,一个个怒视着王连举。 王连举发现自己好像犯众怒了。 他慌了,急赤白脸地辩解道: “胡说八道,谁说正正当当?明明是歪了。 不服咱可以去外边看看,让领导看看砖垛子到底是不是斜着! 没干好活儿,还不敢说你们了? 还敢顶嘴,顶嘴就得挨——” “你闭嘴!”肥田村长怒吼一声。 猪啊,真是猪啊! 重点是砖垛子的问题吗? 砖垛子是不是斜着,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是你要指出俩工人的错误很严重。 重点是你得说他俩先动的手,而且是俩打一,你被迫还手的…… 天啊,打个雷把这头猪劈成飞灰,让他永远消失吧。 “把他按住!”肥田村长吩咐厂长和会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打人就得预备着挨打!” 王连举吓坏了,拼命挣扎:“姐夫你什么意思,不会想打我吧?” 厂长和会计虽然也姓宋,跟肥田村长是本家,算起来跟王连举也是瓜秧子亲戚。 但王连举这两年在砖厂太猖狂了,俩人早就对他恨之入骨了。 现在村长发话,俩人死死按住王连举,胳膊都恨不能给他拧成麻花。 肥田村长出去抽了一根树条子回来,又吩咐保管把王连举上衣拉上去,照着他的光脊梁就是一通猛抽。 王连举疼得杀猪一样鬼叫,各种求饶。 好在打在身上了,反而让他长心眼儿了,知道姐夫这是做给公社干部看的。 刚把他按住的时候,他差点脱口而出,喊出“那不是你让我那么干的吗”! 可是做样子也不能真打啊! 他终于品尝到抽在背上那痛入骨髓的疼痛了。 肥田村长这也是逼不得已在冒险,一边打一边担心这货会猪急跳墙,把自己指使的内情吆喝出来。 抽了十几下,冲会计使眼色,意思是松松手,假装没按住,让他逃跑吧。 王连举一直在拼命扭动挣扎。 稍一松手,他就像兔子一样跳起来,没命地冲出办公室。 一边跑还兀自发出无以名状的惨叫。 肥田村长终于彻底看清自己这个叔伯小舅子的真实面目了。 不但是猪,还是个怂货。 不就是挨了几下,没那么疼吧! 几个公社干部面面相觑。 就这么让他跑了? 刚才看村长狠抽王连举,所有人都感觉很过瘾。 等到看他挣脱跑了,大家才有点明白过味儿来。 王连举给村里造成这么大亏损,是不是抽那么几下就算过去了? 当然肥田村长不那么认为,他对公社领导表示,会另外请懂行的烧砖师傅过来。 除了对土质进行评价,还要改进烧窑技术,以及精简非生产人员等。 反正就是希望通过一系列的整改,让砖厂扭亏为盈。 肥田村长绝对不会采纳大仓那一番谬论,更不会立即关停砖厂。 要停,也要一步一步来。 总得把自己的决策失误,和叔伯小舅子的半瓶子醋责任给摘巴干净,然后再停。 宋村长这样说了,公社干部也不好再过多干涉。 毕竟现在所谓的“公社”已经变了职能,不再是下辖各村的家长,每个村独立核算,赔了赚了那都是村集体的事。 公社对村办企业可以提出建议,但并不能直接管理。 梁进仓也很清楚,能狐假虎威让肥田村长不得不丢车保帅,把王连举打一顿,也算给俩弟弟报了仇,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给村里造成亏损就要追责,这是办不到的。 至少在当前的制度环境下,是办不到的。 尤其是村长还有那么硬的靠山。 他对砖厂的会计说:“在砖厂干个活儿还要挨打,我们不干了,给我俩弟弟算工资。” 厂长和会计看向村长。 砖厂大半年没开过工资了,即使你不干了,现在也不可能单独给他俩算工资啊。 苏致祥说:“既然他俩辞工不干了,就应该给人家把工资结算清楚。” 另一个公社干部说:“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打,还得给他俩一定的补偿。” 领导都发话了,肥田村长只好苦涩地点点头: “不干就不干吧,给他俩结算。 另外不是挨了打吗,每个人补偿五块钱。” 宋村长脸上的苦涩,苏致祥看得清清楚楚。 他听其他人谈论过这位风头无两的村干部,知道宋村长的几个哥哥都是大干部。 市劳动局宋友娄局长就是他的五哥。 在市里上班的时候,他跟宋局长虽然不是很熟,但接触过几次,彼此有所了解。 苏致祥发现,跟作风沉稳的宋局长比起来,他这位当村干部的六弟虽然表面挺耐看,话也不多,但处理问题明显不够稳重,说话做事太随意。 而且这位宋村长私心太重,其实不适合担任村里的领导职务。 只不过因为几个哥哥的关系,宋村长是农村基层干部当中的活跃分子,公社其他领导跟宋村长私交都不错。 自己这个新来的公社四把手,还没资格对村里的领导班子指手画脚。 临走的时候,苏致祥主动跟梁进仓握手,再次表示对这位年轻人的看重,并且是真心希望他能到木器厂上班。 看他俩那个亲热劲儿,一旁的肥田村长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 别提什么滋味儿了。 尤其听到苏副主任提到小梁到木器厂上班,肥田村长脑海中就浮现出黄秋艳也在木器厂上班的情景。 这一对曾经订过亲的准夫妻,一旦成了同事,整天朝夕相处的,也许旧情复燃。 真就像自己给小儿子规划的那样,不知不觉就自由恋爱了! 37 成了富豪也要瞒着弟弟 二仓和建东拿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劳动报酬。 每人还另外多补偿了五块钱。 对于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每人手里拿着一百多块钱,这是多大一笔巨款啊! 俩人兴奋得都忘了背上的疼痛。 回家的路上欢蹦乱跳,拿着钱互相比较,数了一遍又一遍。 甚至很没出息地表示遗憾,早知道这样应该让王连举打得更狠一点,那样也许就能补偿十块钱了! 梁进仓照着俩弟弟的脑袋上每人敲了一记。 “问你俩个问题啊,要是这钱不用上交,你俩最想用来干什么?” 这么大一笔巨款,拿回家不上交? 俩小子手里抱着钱,定定看着大哥,惊呆了。 大哥这个假设太疯狂,超出了俩人的理解范围。 然后同时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会,怎么可能不上交呢! “我就是假设,假设懂不懂,就是假如家里的钱足够多,用不着你们的钱了,你们自己挣的钱自己花,你俩最想用这些钱干什么?” 二仓认真想了想:“交给咱娘。” 建东几乎同时说道:“交给俺爹。” 能把这么一笔巨款经手拿一回已经很满足了,要是让他们把巨款花了,他俩的思想观念里没这选项,超出了精神的承受范围。 假设都接受不了。 甚至因为大哥提出如此挑战神经的假设,把二仓吓着了。 巨款都不敢拿手里了,生怕有所闪失,卷成一卷递给大哥,让大哥替他拿着,回去交给咱娘。 “你也替我拿着,到家的时候再给我,省得少了。”建东也把自己的钱卷成一卷,让大哥替他拿着。 二仓斜着眼睛表示不满: “跟人学变狗毛,跟人走变黄狗,你别跟我学行吧。 大哥替我拿那么多钱已经很累了,拿太多照应不过来。” “你才变黄狗呢,你个大青狗。” “你个黄狗……” 斗嘴不算,还互相推搡。 然后冲突升级,拉锯般来回追逐,从田地边上捡起土坷垃互相投掷。 建东准头极好,有一发炮弹正好打在二仓额上发际线那里,啪的粉碎,黄土末子均匀地挂了二仓一脸。 恼羞成怒的二仓擎一块更大的土坷垃反击建东,逃跑中的建东被击中背部,背上可是有伤啊,疼得嗷嗷乱蹦。 梁进仓笑了,这俩小子还是打得太轻。 要是打得爬不动就老实了。 看着俩人欢快地在前边跑着追逐打闹,梁进仓却是有些心酸。 当然,这年头的孩子都皮实,挨了打,身上受点伤的,只要没大碍,连去卫生所都不用。 夏天让狗咬着,哪怕咬得腿上鲜血淋漓,抓一把土撒上止血,会庆幸不是冬天咬的。 因为夏天穿裤衩子,咬着腿就是皮肉受苦,没咬破裤子啊。 只是咬得淌血,淌一会儿不淌了,然后结痂,到时候自己就愈合了。 但是咬破裤子,裤子自己不会愈合啊。 要是再撕得碎一点,一条裤子废了的话,那就不是被狗咬那么简单了,回家基本被他娘打个半死。 梁进仓不是心酸俩弟弟挨了打。 他是看着二仓那吊在半空的补丁裤子心酸。 还有满是泥,露着俩大脚趾的破解放鞋。 从心理上,当大哥的既然有能力了,记忆中也见识过太多的人世繁华,肯定本能地想让父母、弟妹也过上繁华的生活,享受人间之福。 梁进仓心里有一千个办法在短时间内挣到大钱。 别的不说,就说个简单的。 拿上家里现有的几百块钱,再去供销社大算盘子那里借几百高利贷,还有舅舅家借点,这就有本钱了。 去南方,中英街上买些电子表回来,在这个什么都凭票的年代,不是每家每户在娶媳妇的时候都能搞到手表票的。 而且现在农村人的眼里,电子表比机械表高档多了,极为神奇。 来回倒腾几趟,几处大瓦房建不起来? 家里老的小的整天喝酒捞肉的生活那不是轻而易举! 可是,当大哥的能这么干吗? 梁进仓深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道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记忆中,看过最不人道的一款电视节目就是,让山区的贫困孩子去城市,跟富豪家的孩子互换角色。 当然,富豪家的孩子从奢华进入贫困的生活,他会生不如死无法接受,好在不几天还会换回来,回到他豪奢的生活当中。 但是贫困孩子呢? 从豪车豪宅再回到贫瘠的山区,面对破败的环境,贫苦的生活,无法改变的现状,生不如死的漫漫人生从此开始了。 人比人要死的啊! 如果没有让他见识到豪奢的生活,没有品尝到无上的美味,他就不会一直拿那些豪奢的东西去比较眼前的贫苦。 他一直以来习惯的吃的穿的用的住的,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和自然,每天都有他的烦心事,高兴事,和幸福感。 尤其是对于儿童和少年来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每天心里都有对未知的美好憧憬和希望。 可是自从见识了豪奢的生活,他现在所有的美好和幸福,都在对比之下变成了痛苦,都变成了无法忍受下去的贫寒生活。 最让他绝望的是,会发现无论怎样努力,都达不到自己向往的那种生活质量。 当然,梁进仓知道,仅仅是改变一下生活质量,让弟弟妹妹吃的好点,穿的好点,不会像山区孩子见识豪奢那么夸张。 可是,现在绝大多数的孩子都吃这样,穿成这样,为什么自己的弟弟妹妹要比别人吃得好,穿得好? 优越感,并不是一种健康的心理。 尤其是这种优越感不是通过自己努力得来的,而是坐享其成源于自己有个能力很强的大哥。 让他们习惯了坐享其成,基本就是在心理上把他们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废物。 而从小时候就习惯了吃好东西,习惯了大鱼大肉,那只能是早早的把他们敏感的味蕾给破坏掉了。 偶尔的水果、点心、白面或者鱼肉一类,还能带给他们无上的惊喜,那就再也体会不到了。 只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地无休止追求更能刺激味蕾的食物,然后在他们的细胞当中储存下足够的能量。 等到他们长大以后早早的就发胖,没等老年就高血压,高血脂,脂肪肝,糖尿病,什么样的病都来了。 而整天的享受和安逸,会让学习和工作成为他们不能承受之痛。 自己的弟弟妹妹,他们还小,当大哥的不能早早就剥夺他们味蕾的敏感度,让珍羞变成糟糠,对他们来说从此的人生世间再无美味。 不能让他们知道大哥有着巨额的财富,是他们坚实的经济后盾,从而让他们的学习和工作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让努力变成他们无法承受的痛苦。 人生无美味可以品尝,不能感受努力带来的成就感,活成一只流水线上养殖的鸡,永远失去感受幸福的能力…… 那样的话,自己这个当大哥的罪孽万死难赎。 梁进仓暗下决心,至少在近几年,在弟弟妹妹们还小,需要努力的时间里,自己就是有再多的钱,都不能让他们知道。 不过,偶尔地改善一下生活,让他们稍微过得好一点,还是很有必要的。 38 干嘛掐我 到家之前,梁进仓把代为保管的钱分别给了俩弟弟。 建东要回去交给他爹,二仓不接,他让大哥直接给母亲就是。 “还是你给咱娘吧。”梁进仓笑着把钱塞进弟弟手里。 这是他累死累活干砖窑挣来的,只有让他亲自交到母亲手里,才能让他所有的辛苦得到应有的心理满足。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大哥刚才的问话给了二仓启示,反正吃晚饭的时候,梁进仓发现了一个问题。 三仓手里多了一把价值五分钱之巨的折叠小刀,这可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 小四儿鬼鬼祟祟一直在角落的阴影里出没,偶尔还有没控制好的“嘎嘣”声从他嘴里传出来。 分明是在偷着吃水果糖。 而英子满脸兴奋,给大哥展示她手里的头绳和一绺子花花绿绿的化学丝。 “二哥给我买的。”她贴在大哥耳边小声说,“他说别让咱娘看着。” 很明显,这是二仓在上交他挣来的巨款之前,打了埋伏。 梁进仓根据老三和小四儿以及英子收到的礼物,大体估算,老二应该留出了两毛钱。 这个发现让梁进仓很是惊讶。 难道自己下午就是随便问问,假设这笔巨款让他俩随意处置的话他们最想干什么,这么一句话的事儿,就能把二仓给拐带得不再单纯。 知道跟母亲打埋伏了? 那么建东呢? 他是二叔家中老大,手底下还有俩弟弟俩妹妹,会不会也打埋伏? 吃过晚饭之后,母亲打发三四俩仓去把二叔和三叔叫过来。 每当家里面临重大选择,都要把两个亲叔叫过来参与决策。 老歪永远是坐在靠门口的炕沿上,弓着腰弯成大虾,默默抽着卷烟。 重大决策的时候,他负责听。 炕席上放着一个搪瓷茶盘,一把大茶壶,周围是七八个茶碗。 屋里烟气缭绕之中,还伴有大叶茶淡淡的香气。 梁进仓家屋后的园子里有两棵茶树,母亲炒制出来,就是一年的口粮。 以往晚饭后这个时候,他家总有两个固定来串门的。 一个是梁进仓他爹梁秉仁多年的老友田立业,后来老歪坐山招夫,也就接替前夫哥跟田立业成了好朋友。 另一个是本村人数不菲的特殊群体之一,外号大骡子的老光棍。 俩人几乎是雷打不动晚饭后来找老歪聊天。 喝着大叶茶,抽着旱烟。 约三两好友,抽烟喝茶聊天打屁,这对他们来说就是幸福人生了。 只不过今天晚上大仓家有重大事项要商讨,俩人识趣地告辞了。 会议永远由大仓娘主持。 英子永远挨着大哥,小脑袋几乎要枕在大哥胳膊上了,手里百无聊赖拽着大哥的衣襟掐捏。 三仓和小四儿早就没影了,街巷子里不时冲过一队又一队孩子,伴随着一阵阵追逐厮杀之声。 大仓娘开门见山说道: “他二叔三叔,大仓下午回来说,公社木器厂招工,给了俺家一个指标,你们怎么看?” 俩叔叔一听这话,惊讶极了,尤其惊讶的是二叔梁秉义,手里的旱烟都停在半空,呆住了。 三叔梁秉礼是个急性子,顿时嚷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宋其果那事咱就跟肥田成了仇,这几天我还琢磨着过来嘱咐嘱咐大仓,凡事小心一点,别让肥田给下了绊子。 不祸害咱就烧高香了,还能给咱个招工指标? 大仓,肥田怎么说的?” 没等大仓回答,二叔说道: “这肯定是个圈套。 今下午建东回来跟我说,他和二仓被肥田的小舅子给打了,大仓带他俩过去要给打回来。 正好公社的干部到砖厂检查,大仓就把肥田小舅子给告了。 建东说他在外面干活,也不知道他大哥怎么说的,反正肥田当着公社干部的面,把他小舅子给抽了一顿,赶跑了。 这事明显是肥田下不来台了,逼着做给公社干部看的。 你说咱们跟他本来就有仇,这一下更是仇上加仇,就肥田那人,你说他怎么可能不想着法儿报复大仓? 这个招工指标除了是个圈套,别没法解释。” 梁秉礼一听,一拍大腿:“那肯定是个圈套,大仓咱不上那个当,直接辞了。” 大仓娘笑道: “圈套倒不是圈套。 老大跟我说了,是公社干部看中了他,直接点名要他去的,肥田说了不算。 老大说肥田当时那个脸啊,笑得比哭还难看!” 说到肥田村长吃瘪,大仓娘满脸兴奋,很过瘾的样子。 然后她话锋一转,脸色又回复严肃起来:“现在把你们俩叔叫过来,是让当叔的说说他,这么好的机会,老大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俩叔异口同声,急了。 “也不是不想去,”大仓娘说: “是他给我提条件了,说是他现在当工人了,以后挣钱会越来越多,家里光景一天比一天好,要求让老二和英子再去上学。 我没答应。 他就跟我说不去了。” “乱弹琴!”三叔首先火了: “自家趁多少家底不知道啊? 现在供着俩学生都够累的,你都十八了到现在没盖起新房来。 再要加上俩学生,全家喝西北风去!” 本来大人说话,孩子是不能插嘴的,但是这个话题牵涉到了自己,二仓也就表态说: “大哥,我不去上学。 你去当不当工人我都不上学了。 我都下学好几年了,跟我一个班的过了年就考高中了,你让我去上小学还是上初中? 上小学我比老师都高,上初中我跟不上,那不是活受罪!” 梁进仓说:“你要是不去上学,那就找人把你年龄改改,你去木器厂上班——” 话音未落,腰上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打个激灵,差点张嘴叫出来。 英子偷着拿手掐他呢。 扭头一看,小妮子把头埋在胸前,一只手还在掐捏大哥的衣襟,只是另一只手作案去了。 梁进仓贴她耳朵小声道:“你干嘛?疼死我了!” 英子不动也不看大哥,只是小嘴轻轻蠕动,发出只有大哥才能隐约听到的声音: “谁家招工不是先从老大开始?哪有老大不去,先让老二去的。” 梁进仓偷偷背过手去,从背后戳了她的小脑袋两下。 平常看不出那么明显,一旦有点事,小妮子的私心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二仓反驳大哥说:“让我去当工人还得改年龄,你放着现成的为什么不去?” 梁进仓认真地说:“因为你比我长得丑,不好娶媳妇,当了工人能娶个好媳妇。” 屋里人瞬间沉默,感觉这个理由倒是蛮强大的。 英子却是又开始蠕动小嘴,传音入密:“大哥,你说的对,还是让二哥去吧。” 39 她不能辜负大哥 三叔梁秉礼倒是当真了,端详对比俩仓几眼,表示赞成:“让二仓去倒是也成。” 本来大哥说他丑,二仓还以为是大哥为了谦让故意找理由。 现在三叔认真的补一刀,二仓明白了,自己是真的丑。 立刻变得枯萎起来。 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再发表意见。 渐渐发展到一脸的生无可恋。 二叔其实最了解大嫂的心思,呷口茶沉思道: “论说让大仓进厂最合适,他年龄够了。 再说现在木器厂也招女工,就凭咱大仓这牌面,说不定人家那闺女不要彩礼,自己上赶着就来了。 二仓和英子去上学,紧紧裤腰带也不是供不起,关键是这事有点冒险。 你说俩人再去上几年,花了钱耽搁了干活,要是上不出个名堂来,那不又耽搁二仓娶媳妇。” 二叔只是点出上学会给二仓带来的弊端,没说英子。 但几个长辈都心知肚明。 二叔就是怕万一英子上出个名堂来呢? 要是英子考上大学,上个中专什么的,只要考上那就有了铁饭碗。 接到通知书就能起户口,一报到就转成城市户口,从此就是吃国家粮的了。 上了大学那就是干部编制,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登天是登天了,然后呢? 然后就是大仓娘的王炸飞了。 到时候要是哪个仓娶不上媳妇,大仓娘没有牌可打了。 二叔替大嫂隐晦地表示出这个意思,其实也是在敲打侄子。 希望大仓能替母亲想想,理解母亲的难处。 提出二仓可能耽搁娶媳妇,难道老大就敢说包打天下了吗? 刚刚劳民伤财订过的一门亲事黄了,这不就是活生生的教训? 谁敢保证不会再来这么一出? 一来二去耽搁成困难户,也许那时候还得指望英子救急呢! 大仓娘却是在讨论中终于理清了思路。 最终拍板: “那就这么定了,听老大的一回,让老大进厂,老二和英子再去上学。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管是老二,还是英子,花钱花物去了,就得给我好好上。 要是哪个偷奸耍滑不好好学,学不好,那就赶紧回来给我老老实实种地。” 一听母亲拍板,二仓和英子都急了,俩人纷纷表示不愿意上学。 甚至是坚决不去上学。 二仓是真心不想去,他知道自己去了也跟不上。 而英子,其实就是宁愿不去上学也不想让大哥进厂。 刚才二叔也说了,厂里有女工,就大哥这牌面,人家不要彩礼上赶着就跑来了…… 但是俩人反对无效。 在这个家里,母亲一言九鼎。 俩人只好各怀心思,乖乖地闭嘴,无条件服从安排。 大嫂拍板了,俩叔按惯例表示支持大嫂的英明决定。 老歪在会议解散之前从炕沿上出溜下来,给茶壶续水,刷一刷存在感。 大仓娘又理顺了一件大事,那是相当得意。 接下来积极筹备,就等着老大进厂了。 虽然表面上看她是屈从了老大的要挟,但是大仓娘高屋建瓴地认为,其实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中。 她不是不知道当工人名声好听,能娶个好媳妇。 但因为一开始的时候,老大为这事给她出了个难题,非得让老二和英子再去上学,不然就不进厂,这个难以接受的附加条件,打乱了她的思路。 女强人也有难住的时候啊。 但是那天晚上的家庭会议上,老大强调让老二进厂的理由,就是“当工人能娶个好媳妇”。 这话一下子让大仓娘的思路清晰起来。 她终于排除所有干扰,最终筛选出一个关键词:好媳妇! 是啊,现在家里所有的工作重点,不就是倾尽一切力量,给老大娶个好媳妇吗! 只要老大这头一炮打出个开门红,后边几个小崽子的媳妇也差不到哪里去。 大仓娘坚信这个道理。 心里虽然有些对老大不满,但毕竟孩子大了,当娘的也不能再一言堂,娘俩意见不合的时候也得讲究点战略战术。 大仓娘也上过几天学,认得不少生字的。 当然有时候把公社的“水泥予制厂”读成“水泥子制厂”,把那本“新华字典”读成“新华字曲”,仓他大姑从关东来信,说那里太冷,她“受不了”,读成“爱不了”,信上说有个邻居“太狠了”,读成“太狼了”…… 但这并不妨碍大仓娘以文化人自居。 她知道上学不像喝凉水那么简单,咕咚咕咚就能把肚子灌满。 上学这东西,你得能啃得进去。 一个“啃”字,说明这事不容易办到。 那些一天不落跟着上学的孩子,都未必能学出个名堂来,老二和英子下学好几年了,学那点东西就着煎饼早忘光了。 现在再去上学,那就是听天书,听得懂才怪。 想明白了这一层,大仓娘释然了。 还有点小得意。 老大这两年翅膀硬了,学着跟他娘讲条件,他那点小心思,当母亲的能不知道吗? 不就是看英子早早下来干活他心疼了,想让她多上两年学,享享福! 而捎带上老二,不过就是做做样子,不要显出厚此薄彼,放着男孩不上学,闺女反而上学,让左邻右舍看咱们做事外路。 可你毕竟还是嫩点啊,没想到更深的一层,他俩拉下的太多,再去上学无论如何跟不上趟。 大仓娘完全有这个自信,不用几天,老二和英子就会主动要求不上了。 她甚至都能脑补出俩孩子打死也不愿再踏进学校门的样子…… 没几天的功夫,大仓娘高高兴兴把老大老二和英子送出家门。 二仓和英子要是再去上小学五年级,明显蚂蚁窝跑出个骆驼来,跟一群小屁孩坐一块儿能把俩人羞死。 于是都插班上了六年级。 就是初一。 上初一俩人也是显得比别人大。 二仓头一天上学,中午回来就把书包摔了,羞死了,而且人家那课本都快学完了,他一句听不懂。 打死也不去了。 当然,只要打不死,就得去。 他娘没把他打死,他只好还得去。 大仓娘知道,即使不去了,也不能这么快就不去了,总得坚持几天。 到时候发现他确实跟不上,拉下好几年了再去上学就是个笑话,再让大仓发话。 至于英子为什么同样拉下好几年了,而且明显老师讲的一句听不懂,回来却没有摔了书包,这个大仓娘选择性无视了。 小妮子不过就是咬着牙不表现出来而已。 这小妮子懂事,知道大哥想让她多上几年学享福,她不能辜负大哥对她的好。 大仓娘洞若观火,小妮子这点小心思,能逃得过她的火眼金睛? 大仓当了工人,那是到点上班,到点下班,搞得大仓娘也跟着紧张起来,每天天不亮就已经把饭做好了。 大仓吃完早饭一溜小跑去上班。 梁家河离夏山二十里路,他步子快,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不过还是很怀念大狗熊配给自己的三八大杠。 现在已是初冬,天越来越短,下午下了班,等走回家天早黑了。 家里人都是已经吃过饭,只在锅里给他留着。 这是他嘱咐的,不让家里人等他,天长日久,家里这么多人等他一人回来吃饭,明显让一个人拖累了一大家子。 反正饭在锅里,等他回来还有点热乎。 英子和母亲抢着伺候他吃饭。 母亲还沉浸在儿子成为工人的兴奋当中,每天都要让儿子跟她说说厂子里的新鲜事。 大仓就捡一些很日常的工作场景说给母亲听。 至于多少有些分量的,他是不会说的。 比方说刚到厂里,那些老工人都会欺负新来的。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个生产组长似乎格外看他不顺眼,天天找茬祸害他。 还有一个怕说出来母亲听了不舒服,那就是在厂里碰见自己原来的未婚妻黄秋艳了。 人家也当工人了。 在打磨车间。 而且见了他不但不说话,脸上还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40 压死你个王八蛋 梁进仓发现自己确实有点贱。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骨子里就贱。 明明知道黄秋艳品质很差,但就因为跟她订过亲,俩人头挨头,攥着人家那柔软的小手拍过订婚照,借机品闻了少女淡淡的清香。 这就对人家一肚子亲切。 即使所有真相都知道了,事后想想挺伤心,但是再次面对面碰上,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形,虽然没有近距离闻到女儿香,心里已经是不由自主热乎乎的了。 眼眶子都有点返潮。 毕竟眼前人差点成了枕边人。 要是宋其果再晚几天下手,这年头一天比一天新潮,保不定真像周寡妇说的那样没等结婚就“那事”了。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么一日订亲怎么也得“淡淡恩”吧? 可是一看黄秋艳看都不看自己的眼神,脸上的表情—— 发现人家一点都不淡。 人家是浓浓的——恨! 其实,梁进仓是冤枉人家了。 他还没看到黄秋艳之前,她却是老远就看到梁进仓了。 第一眼哪有浓浓的恨。 只是大吃一惊。 实在是吃惊坏了。 俩人是订过亲的,梁家的情况黄秋艳一清二楚,知道他家没有关系很硬的亲戚朋友一类。 而且宋其果说过,就是村里所有人都招工了,他爹宋村长也绝对不会让大仓招工进厂的。 那么,眼前的工人梁进仓怎么解释? 其实这也并不是百得不得其解的难事,很快黄秋艳就想明白了。 因为她想到了他爹是怎么给她保住这个招工名额的。 那么很明显,梁进仓也是用了这种办法。 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只要你为了一个招工名额能豁出命来,不给我就真的死给你看,看你敢不敢不给? 宋村长被讹诈得没办法了,只能把另一个名额给梁进仓。 想明白了以后黄秋艳除了鄙视还很庆幸。 相了几次亲,除了看好梁进仓青年长得出挑以外,发现人比较正直,打听一下左邻右舍口碑极好。 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是个卑鄙小人。 当然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了,擦肩而过除了看都不看以外,脸色还很难看,表现出来的态度很恶劣。 跟黄秋艳一块儿走的女工孙业霞问:“秋艳,刚才过去那个是新来的,你认识他?” “不认识。”黄秋艳回答得很干脆。 “我怎么看他那眼神好像认得你!”孙业霞回头朝着梁进仓的背影望了望,恍然道,“肯定是看你长得漂亮!” 然后愤愤地说: “自从你来了之后,厂里这些男的谁不知道新来了个漂亮的女工! 可人家也就是看看,谁像他似的那眼神,恨不能看着眼里去拔不出来。 我知道他,叫梁进仓,刚来大件车间的学徒工。 俺哥说可能延成叔认识他,不过不是好认识,应该有仇,延成叔整天找他茬。 我看啊,待不长,干不几天就得开除。” 孙业霞嘴里的俺哥,指的是她哥哥孙玉业,在大件车间。 此大件车间不是机械厂的大件车间,而是因为现在城里开始兴起大衣橱嘛,这个车间专门生产大衣橱,而大衣橱属于家庭里的大件家具。 所以命名为大件车间。 生产的产品新潮,名字也得新潮,赶潮流嘛。 而那个延成叔,是大件车间的生产组长,职务相当于大厂子的车间主任,叫孙延成。 这厂里姓孙的,绝大多数是公社驻地夏山村的村民,可以理解为姓孙的是地头蛇。 孙延成跟孙玉业是本家叔侄,虽然快出五服了,但因为孙延成是孙玉业的直接领导,所以连带他妹妹孙业霞嘴里的这个叔也跟亲叔似的。 孙业霞对黄秋艳也很亲热。 作为早进厂的地头蛇老资格女工,孙业霞不但不欺负黄秋艳,对她还相当亲近,各种照顾。 无他,孙玉业疯狂地看上黄秋艳了。 当然,其他年轻男工对黄秋艳的疯狂程度并不差于孙玉业。 可惜他们没有一个可以贴身靠近黄秋艳的妹妹。 一开始的时候,黄秋艳被这位初次见面的师姐的热情给吓坏了,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这是笑里藏刀准备给她挖坑呢! 直到听她嘴里老是她哥,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放下心来。 也见过有意无意跑来找她妹妹的她哥,长相虽然一般,但人家是夏山的坐地户,公社驻地相当于缩小版的县城了。 条件比下边的村子好了不止一倍。 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认可这事,但心里也没什么抵触。 跟孙业霞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孙业霞也成了她最忠实的护花使者。 例如像今天这个梁进仓,看黄秋艳的目光数量超出了标准限额,孙业霞已经对他怀恨在心了。 “这个梁进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俺哥说说,也得帮着俺叔找他茬,治死他。”孙玉霞有点来气。 “不至于吧。”黄秋艳说,“刚来的学徒工本来就不容易了。” “秋艳,你真是心太好了。”孙业霞很感动,“可是心好分对谁,对他那样的好色之徒,就不能客气。” “说不认识吧,是没说过话,我以前倒是见过他。”黄秋艳随意地说道,“他是梁家河的,俺有个亲戚是那村,我去走亲戚时人家指给我看,说好好的青年,就是手不大老实。” “啊,小偷啊?”孙业霞吃惊地睁大眼睛,“那还了得,这得赶紧告诉领导,这样的人厂里不能要啊!” “哎!”黄秋艳及时制止了她,“人家进厂不容易,还有我听说他从小死了父亲,可能就是穷的吧,万一当上工人就改了呢。” “那也不行。”孙业霞想了想,“看在你心好给他求情的份上,我先不去告诉领导,可我得告诉我哥,注意他的三只手。” “嗯,谢谢你业霞。” “还谢我,又不是你的事儿,你这样不行,人善被人欺……”孙业霞嘟嘟囔囔,各种感慨。 本来她想晚上回家告诉她哥,可是年纪太轻,号称老工人实际才十七,去年改了年龄才进来的,所以肚子里盛不住事。 没等午饭就跑去跟他哥咬耳朵,嘁嘁喳喳添油加醋把三只手说得神乎其神。 孙玉业十九了,多吃两年水饺肯定比他妹妹沉稳得多。 一开始他也想马上跟他叔说这事。 可是后来听妹妹说,这个梁进仓偷看黄秋艳的目光数量居然超标了,于是十分生气。 于是决定这事谁也不说,还嘱咐妹妹绝对不要外传。 因为三只手的名声一旦传开,所有人都防着梁进仓,他不就没有作案机会了? 不作案,怎么抓住他? 孙玉业从此把工作重点用来暗暗盯梢梁进仓。 当然,既然盯梢是暗中进行,那么明面上总得干点什么,先让三只手吃点苦头。 比方说一旦有抬木头的活儿,总要指派他去,而且嘱咐跟他搭伙的那个工人抬小头。 梁进仓不但要抬大头,还要往中间靠靠。 这样一根圆木的重量几乎全压到梁进仓肩上,压死你个王八蛋。 还有刷油漆的时候,让他负责端着油漆碗。 因为是学徒工嘛,就得师兄说什么听什么,告诉他油漆碗绝对不能动,晃动了颜色就不对了。 故意磨磨蹭蹭刷厨顶。 梁进仓就像冻起来了一样,高高擎着那个油漆碗,长时间晃都不能晃。 他感觉自己的胳膊都要酸掉了。 41 未来的梁厂长 梁进仓觉得自己这不是来上班。 这是上刑。 他在想如果自己受刑不过死了,到了阴间一定要找古代酷吏周兴、来俊臣谁的谈谈。 告诉他们,如果有那请君入瓮都咬死不招的主儿,就把他送到夏山木器厂,分在大件车间当学徒,而且大师兄必须是孙玉业。 甭两天什么都招了。 仔细回想一下,自从来到厂里,也没招谁惹谁啊! 干嘛针对自己? 那边也有好几个学徒呢,虽然也是被呼过来喊过去干着最累最脏的活儿,平均隔五分钟就要被某个师兄呵斥一顿,可没上刑啊。 刚开始的时候就是组长孙延成看自己不顺眼,处处找茬。 不几天孙玉业加入进来,比他组长叔更狠。 为什么? 人品问题? 刚来大件车间报到,被组长孙延成问话的时候,组长态度极好的啊? 虽然孙组长长得五大三粗黑炭头,乍一看以为张飞诈尸了,但一见面说话挺和气,还带着微微笑: “你是梁家河的吧? 你们村可是大村子,听说两千多口子人。 你们的村长宋肥田在咱公社可是名人,哈哈,比公社领导名声都大,我见过他。 宋村长能推荐你进厂,说明你们两家关系不错。” 梁进仓一听组长这意思,跟肥田村长好像还是故交。 其实人家就是不认识肥田村长,自己跟外人谈起村长,也绝对不能说自己村长不好。 更不会告诉人家,自己其实跟肥田村长较着劲呢。 “是啊是啊,”梁进仓点着头,“确实对俺家挺照顾,我叫他六大爷。” 当然,梁进仓秉持了记忆中老头的人生经验,那就是不管见了生人熟人,谈话的原则就是: 假话不说,真话不全说。 肥田村长确实对自己家挺“照顾”,这个绝对不是假话,至于这个“照顾”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 还有叫“六大爷”,从小一直这样叫,他死了,缅怀的时候还这样叫。 孙组长确定了小梁跟宋村长的关系,笑得更明显了些。 拍拍他的肩膀:“行,小梁,好好干,当工人大有前途,混好了咱也弄个厂长当当。” 于是,从第一次见面的谈话后,孙组长就开始了对未来梁厂长的各种找茬,刁难,呵斥,踹屁股。 梁进仓被踹疼了才开始有点醒悟,难道,孙组长其实跟肥田村长有仇? 要是那样的话,自己要不要再跟组长谈谈,表示自己这个指标其实不是肥田村长给的? 但很快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 万一孙组长是卧底,其实真的跟肥田村长是故交,肥田村长交待他对自己进行报复呢? 自己还巴巴跑去想跟人家统一战线。 统一战线的结果就是,孙组长不再给自己上刑,换绞刑? 还是先忍着吧。 权当历练。 多了份记忆仅仅是理论经验,在人生实践上,该经历的那是必须要经历的。 自己准备对弟弟妹妹们严格要求,该经历的人生经历必须要品尝到,其实对自己,更是如此。 至于要不要利用自己跟新厂长苏致祥一面之缘的关系,把自己眼看就要受刑不过的情况去反映一下? 这个想法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被掐灭了。 要是自己在单位上混都混不开,还得去向人求助帮自己处理人际关系,那就辜负苏副主任对自己的赏识了。 说明他看走了眼。 另外自己拥有两辈子加起来将近一百年的记忆,要是连这点事都没有能力自己解决,那是白活了一百年。 正在一边受刑一边琢磨如何应对时,一个工勤模样的年轻人站在车间门口叫道: “梁进仓,谁是梁进仓?厂长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叫我啊?”梁进仓问,“哪个厂长?” “还有几个厂长?苏厂长。”工勤不耐烦地说,“你赶紧过去。” 梁进仓用眼神询问大师兄孙玉业,意思是问是不是可以放下刑具了? “滚,滚滚滚……” 今天的苦头才刚刚开始的,厂长的传唤就让这小子得到一个放松的机会,这让孙玉业很生气。 梁进仓没想到苏副主任这么快就召唤自己。 其实刚来的那天,他以为苏副主任会先把自己叫过去说点什么的。 但是过去好多天,苏副主任好像没认识这么一个人一样,完全把他扔到一边儿不理了。 梁进仓这才明白,别看苏副主任才是三十多岁的年轻干部,其实很懂官场那一套驭人之道。 领导看好自己,这没错。 但毕竟只是一面之缘,并没有深入了解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就用上领导的手段了,就是要把你扔那儿磨磨性子,看看你能不能坚持从最基本的生产岗位做起。 能不能吃苦耐劳,能不能经得住考验? 至少要看你在生产一线干得怎么样,有没有干工作的最基本素质。 这事要是放在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身上,肯定会觉得灰心丧气很失望。 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厂长很赏识他,看好他,所以才把他要过来的。 还以为要过来以后会得到重用,怎么也得弄个管理人员当当,没想到把他放到第一线的车间就不闻不问了。 梁进仓经验老到,明白了苏副主任的用意,也就释然了。 不过相较于抱着很大期待进厂的兴奋,那种心理落差总还是有点的。 苏致祥一看梁进仓进来,热情地招呼他在门口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并给他倒了杯水。 梁进仓肯定要诚惶诚恐,双手接过来,谢谢苏副主任。 “别那么叫了。”苏致祥笑道,“苏副主任苏副主任,叫一辈子也是个副的,还是叫厂长吧,总算是一把手。” 梁进仓也跟着笑。 苏致祥略带歉意地说: “我也是比你早来这个厂不多天,刚过来一点头绪都没有,什么都乱。 也没来得及跟你打个招呼,别介意啊。” 梁进仓表示惶恐:“厂长您客气了,我其实想过来跟您打个招呼的,但是看您太忙,也没敢打扰您。” 苏致祥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怎么样,进厂还习惯吧?有没有什么困难?” “习惯倒是习惯,就是刚来,一切都很新鲜,什么都不会” “不会就对了,哪有一出生就什么都会的。”苏致祥说: “其他方面呢?我知道任何厂子都一样,对新来不大友好。 尤其像咱们这样的社办企业,厂里的骨干都是本村的,心理上天生有优越感,可能会有一些地域歧视。 跟那些老师傅、老工人好相处吗?” “这个还行。”梁进仓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这个话题让他突然产生一个怀疑,组长和大师兄对自己格外“照顾”,会不会是苏厂长安排的,故意考验自己的忍耐能力? 木器厂的办公室就是在厂子后面的一排平房,平常一般工人也不会到这个区域来。 尤其是厂长的办公室在最西头那一间,这地方就天然有威严的气氛,没有召唤,或者不是厂里有头脸的人物,一般是不敢涉足办公室这里的。 当然像黄秋艳这样新来的女工,更是把这排办公室看做殿堂一样的存在,她闻到办公室里带有淡淡油墨的特殊味道就有点发晕。 刚才工勤人员去叫她,让她过去办公室,新来的工人需要填一个表。 在填表过程中,瞥见梁进仓从门口经过。 等她填完表出来,往西张望,没看见梁进仓。 很明显他是进了西边某一间办公室。 等她走得离办公室稍远一点,突然听到梁进仓隐约说话的声音。 循着声音,在最西头最神圣的那间厂长办公室里面,她看到梁进仓坐在沙发上的一半身影。 然后还传来厂长哈哈大笑的声音。 要知道梁进仓进去有一会儿了,说着说着还笑,说明他的话厂长听着很顺耳! 这让黄秋艳太吃惊了。 42 不是什么好鸟 黄秋艳瞬间就能够确定,梁进仓这是找厂长告状去了。 而且这小子还不知道给厂长拍了什么马屁,把厂长拍舒服了,哈哈大笑。 对于梁进仓这人的奸诈,黄秋艳已经领教过一次。 那次去她家,表面上还跟她谈感情,谁知道不知不觉地,就让他勾引着把宋其果那事给秃噜出来了。 当时她什么都没感觉到,就像被他灌了迷魂汤一样什么都往外说,直到说出宋其果来,这才惊醒。 这小子太奸诈了! 黄秋艳想起来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不是让梁进仓把话勾出来,很明显现在进厂当工人的不是他,而是宋其果,她现在已经名正言顺成了宋其果的未婚妻。 俩人可以出双入对地上班下班…… 对于宋家那显赫的家世,以及描绘中宋家的富有,一直都是黄秋艳不愿醒来的美好梦想。 没想到总是好事难成,好好的事弄成这种局面,不但跟宋其果的亲事再无可能,她的工人梦还差点黄了。 现在黄秋艳最害怕的,就是梁进仓把她如何取得招工指标这事跟厂长说了。 要是厂长知道她的指标来路不正,很可能会把她开除。 即使今天他没跟厂长告密,难保以后不会告密。 退一万步说,即使指标这事不说,那还有俩人曾经订过亲那事呢。 以及还没退亲就跟宋其果有了婚约,这事要是传开,她在厂里必定难以立足。 她其实觉得孙玉业的综合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不行,黄秋艳暗下决心,必须充分利用孙家姐妹,尽快把梁进仓挤走。 留着他在厂里就是个祸害。 从办公区出来,孙业霞在车间那边等着她。 不管她干什么,孙业霞都是陪着。 已经是形影不离的铁杆护花使者。 “怎么了?”孙业霞看黄秋艳脸色不好,“办公室的人说你了?” 黄秋艳摇摇头:“我看见梁进仓去找厂长了,不知道在说什么,进去好长时间了,现在还没出来。” “找厂长——”孙业霞沉思起来,“他会不会是去告状,说我哥欺负他?” “你哥也没欺负他吧?你不是说就是让他干点重活脏活累活,新来的学徒的不都这样。” “那可不一样。”其实孙玉霞每天都要向黄秋艳汇报她哥怎么整治梁进仓,说起这个话题就眉飞色舞: “新来的学徒肯定是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但是我哥不但让他干最脏最累的活儿,还故意给他加料。 他干不好挨训,干好了还是挨训,好多活明明他一个人干不了,也必须让他完成。 哈哈,我看这小子坚持不了几天了,不用开除,他自己就累跑了。” 黄秋艳哦了一声: “看来他是坚持不住了,又不想辞工,就去找厂长告状了。 我听着好像他跟厂长说得挺热闹,厂长还哈哈大笑。 听他们村的人说,这人很奸诈,他既然去告状,还不定跟厂长说什么呢?” “不怕。”孙业霞满不在乎地说: “你不知道,这个厂长是新来的,听说是市里的机关干部,本来到咱公社当副主任就是挂职。 就因为看咱们木器厂这么大这么好个厂子老是亏损,就自己要求过来当厂长。 他想让咱厂扭亏为盈。 不过厂里人说了,蹲机关的人就是太理想化了,他以为自己就比别人能,其实哪有那么简单。 就说咱们厂原来的吴厂长,现在给降成副厂长了,你说吴厂长能服他吗? 全厂也没有一个服他的,他就是个光杆司令。 姓梁的告状能怎么样?厂长敢处理谁? 他要敢处理我哥,俺叔就跟他没完。 这厂里大部分都是俺村的,俺姓孙的在夏山村那是独一无二的大姓。 别说苏厂长新来的光杆司令,就是以前吴厂长也怕俺叔。 夏山村没几家姓吴的,俺大爷是村长,姓吴的还得听俺大爷的呢。” 黄秋艳一听,心里安慰了不少:“虽然是不怕,可他老是去厂长那里打小报告,也很烦人。” 孙业霞很牛逼地说: “厂长不管这事也就罢了,真要敢找我哥的茬儿,立马让俺叔把姓梁的开了。 就给他个下马威,我看到时候厂长连个屁也不敢放。” 俩人说得很投入,没注意身后,忽然后边很大声的汽车马达声传来。 感觉好像一辆车就压在她俩头上了。 俩人惊愕回头,就见一辆货车速度很快地开过来,贴她俩很近掠过去,嗤一脚刹车停下了。 瞬间尘土弥漫。 车门咔一下打开,一个穿得很好的年轻人跳下来。 年轻人手里提着一个人造革皮包,一脸傲气,趾高气扬地说道:“原来是业霞啊,走路也不靠边!” 孙业霞黑着脸说道:“在厂里开这么快,吓我俩一跳。” “我这还是开得慢了,在路上没有比我开得快的。”年轻人不经意地瞟了黄秋艳一眼,提着提包去办公区了。 “吹牛逼!”孙业霞朝着年轻人的背影鄙夷地说。 “这是谁啊?”黄秋艳问。 “刚才不是跟你说吴厂长吗,这是吴厂长的儿子吴新刚,我们一个村的。” “厂长的儿子啊——”黄秋艳禁不住再次看一眼吴新刚的背影,“怪不得年轻轻的就开车呢。” 孙业霞不屑地说: “你看他吹,他才学徒,还不算开车的,拿证还早呢。 你没看他提着个提包,那是给老师傅提的。 他也就在厂里开开,听人说上路一般不让他开,倒车都不会倒。” “那也是开始学徒了呀!”黄秋艳羡慕地看看那辆货车,“能开车真了不起。” “他有可能学不会。”孙业霞撇着嘴。 流露出浓浓的酸葡萄味道。 这也难怪,作为夏山村具有领导地位的孙氏,孙玉业也不是没有做过能给司机师傅当学徒的美梦。 这年头有句俗话,“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 能当个司机,几乎是所有男青年登上人生巅峰的终极梦想。 开车多好啊,那么大个铁家伙在自己手里掌握着,想让它上哪就上哪,威风极了。 开着车不管到了哪里,都是被热情招待的贵宾,平时不出车也不用干活,出车还有补助,而且工资特别高。 木器厂能有这么一辆货车,那是十分牛逼的存在。 开这辆车的老师傅,在这厂里的地位仅次于厂长,比会计、保管他们地位都高,厂长对老师傅那也得客客气气。 要是一个年轻人能拿到驾驶证,开上这辆车,那得多让人羡慕啊? 黄秋艳当然不敢想女人也能开车,但她忘了从哪一年开始,反正知道开车很高级,见过几次汽车以后,其实她的终极梦想是嫁个司机。 现在在自己厂里看到年轻人开车那么威风,让她一下子有些迷醉。 孙业霞看她老是朝着吴新刚的背影瞅,不高兴了:“你是不是看上吴新刚了?” 黄秋艳的脸刷一下子红透了,装作生气地打她一下:“你别乱说。” “我跟你说啊,”孙业霞冷着脸,“离他远点,吴新刚不是什么好鸟。” 43 小梁一条腿没了 一看孙业霞的样子,黄秋艳就知道她不高兴了。 不用说这又是在替她哥吃醋。 她亲热地拉住孙业霞的胳膊,笑着说: “你是不是想多了?人家是厂长的儿子,咱想都不敢想。 我一直往后边看,是看看梁进仓出来没有。 他在厂长那里待的时间越长,越说明有事。 我跟他不认不识的为什么要关注他?还不是担心他胡说八道,让你哥吃亏。” 孙业霞瞅她一眼,琢磨琢磨也是这么回事,黄秋艳从办公区出来,一直跟自己讨论的就是梁进仓。 立刻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惭愧。 而且说到梁进仓去告状,让她有些心虚。 刚才牛逼哄哄的说他们姓孙的是地头蛇,厂长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也许新厂长真的拿她叔孙延成没办法,但对于她哥孙玉业一个普通工人来说,怎么能顶得过厂长。 俩人又折回来,离那一排办公的平房近了些时,黄秋艳不敢往里走了,孙业霞一个人走进去,远远打探了一番。 出来的时候,说话都开始心虚了,问黄秋艳: “你说梁进仓会不会跟厂长有亲戚? 要是告状的话,怎么可能在厂长那里待这么长时间? 再说到了厂长的办公室,我猜也就吴厂长能坐下,会计和保管进去也得站着,何况一个学徒工? 我看他坐沙发上人模狗样的!” 这话把黄秋艳也是吓了一跳。 但是仔细想想,在自己跟梁进仓订亲之前,父亲可是把他家祖宗十八代都打听清楚了,出身和社会关系十分干净。 梁家身份最高的亲戚,就是他小姑嫁到了县城。 据说他小姑父也不过是个一般职工。 想到这里她放心了: “我听说他家祖辈贫农,怎么可能有当机关干部的好亲戚。 在厂长那里时间长,说明他编了太多谎话,一时半会说不完。 你可得告诉你哥小心,他那样的人都很奸诈,时间长了你哥可能会吃他的亏。” 孙业霞点点头: “对呀,要不然他干嘛在厂长办公室待那么长时间! 你说得对,这样的人都很奸诈,我哥让他吃苦头,他肯定憋着劲要报复我哥呢。 不行还是跟延成叔说说,直接找个理由把他开除算了。” 说做就做,孙业霞立马就要去找她哥。 但是黄秋艳扯了扯她,朝她使眼色。 原来梁进仓从办公区出来了。 等他过去,黄秋艳小声对孙业霞说: “现在你别过去了,省得打草惊蛇。 你最好等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再说,顺便问问你哥,看他从厂长那里回去有什么变化?” 梁进仓能有什么变化,回到车间肯定继续被大师兄上刑。 待了没一会儿,又有人来通知,从每个车间抽调几个人,去木材区装车。 这样的好活儿,基本就是学徒工去干,当然更少不了梁进仓。 孙玉业还一再嘱咐跟他一块儿去的那几个学徒,抬木头的时候一定要让梁进仓吃尽苦头。 都是学徒工,相煎何太急,那几个学徒工敷衍地答应着,但是心里替梁进仓抱不平,觉得孙玉业整人太过分。 孙玉业看出他们敷衍来了,很生气。 本想亲自跟过去抬木头,自己跟梁进仓搭伙,这样可以亲自操刀整他。 但又不愿干那重活。 只好偷偷跟过去盯梢,要是那几个学徒阳奉阴违,回来连他们几个一块儿教训。 这些孙子辈的工人汇集到木材区的时候,厂里那辆解放也开过来了。 让孙子们惊奇的是,今天开车的不是那个老师傅,而是换成了吴新刚。 以前装车他也跟着过来,只不过不开车,是负责给老师傅打杂,伺候老师傅的。 老师傅今天好多事,吩咐吴新刚先把车开到木材区那里,等他忙完了过来倒车。 吴新刚开过来,看到抬木头的都已经在那等着了,而自己的师傅却迟迟不来。 等了一会儿他手痒痒。 打量打量两边的木材堆放得比较开,中间的过道很宽,他感觉自己也能倒进去的。 于是吆喝那些孙子站远点,他要倒车了。 吴新刚开车往前走毛手毛脚,一旦倒车更是云里雾里,老是打反方向。 上车之前看好是奔着那堆木材去的,其实离题万里,而且也不会半联动,一脚油门就往后窜。 轰! 一屁股倒在了墙上。 还好没撞着人,也没把墙给撞倒。 只是这一猛烈的震动,让旁边一根斜靠着的粗大木料产生松动,然后慢慢朝这边歪倒过来。 所有人都惊魂未定地看着车后边,议论纷纷,谁也没注意旁边慢慢倾倒的木料。 包括隐藏在一堆木料后边的孙玉业。 梁进仓好几天就发现这货有这毛病了,有事没事就像防贼似的偷着盯梢,鬼鬼祟祟,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严密呢。 今天也是以为自己藏得很隐秘。 只是不知道身后一根粗大的木料正在慢慢倾倒,朝他砸来。 梁进仓一直不经意瞟几眼,关注着他呢。 突然看到木料正在倾倒,砸过去的位置正冲着孙玉业。 这要砸上基本就是一滩肉泥。 虽然这些天这小子比酷吏还坏,但毕竟人命关天,千钧一发之际梁进仓也忘了自己一直在恨着他。 奋不顾身纵身一跃冲过去,猛地把他推翻出去。 木料同时轰然砸下。 虽然梁进仓在推出孙玉业的时候自己也努力闪开原位,但木料依然擦过他的左腿。 孙玉业滚出去好几步,木料轰然倒地,梁进仓噗通坐在地上。 裤子还剩一条腿。 幸好已是初冬,里边还穿了一件绒裤,要不然就走光了 梁进仓倒在地上,疼得冷汗直流。 孙玉业趴在地上,盯着那根砸在原地的木料,吓傻了。 这要砸上,自己立马就是一滩肉泥。 然后他才看清把自己推开的人,居然是梁进仓! 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梁进仓另一条腿没了。 因为梁进仓穿一条黄裤子,他看到梁进仓的下半截只有一条黄色的裤腿,另一条腿,没了! “小梁,小梁你一条腿没啦——”孙玉业扑过去,放声大哭。 那群孙子这时也跑过来,一个个吓坏了。 梁进仓强忍疼痛,一把推开这个混蛋乌鸦嘴:“你才一条腿没了呢!” 孙子们轰一下大笑起来。 别说,乍一看还真以为梁进仓只剩一条腿了。 孙玉业大呼小叫,忙前忙后伺候着,把梁进仓送到医院。 到哪里褪下绒裤一看,隔着两层衣服还蹭掉了一溜油皮,还好是顺着腿擦下去的,要是砸在腿上,骨头早碎了。 医生给擦了紫药水。 孙玉业看着医生给小梁处理伤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道什么滋味了。 这些天自己老是祸害人家,人家不记仇,还救了自己一命。 换了自己,做不到舍命救一个仇人。 想想自己干的那都不是人事儿。 再说人家根本就没得罪自己什么啊。 为什么祸害他一天比一天来劲了呢? 都成主要工作了。 现在再回头想想,孙玉业惭愧极了。 趁着没人先跑厕所里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然后还在琢磨怎么才能让小梁打自己一顿出出气? 44 英子跳水库了 梁进仓虽然是擦伤,但也很疼,走起路来难免有些一瘸一拐。 扯碎的裤腿让他又拉上来,跟医生要了俩针头,别在破开的茬口上,虽然还很破碎,总算还是两条裤腿的裤子。 孙玉业看他破碎裤子一瘸一拐的样子,心里很难受。 要死要活,用自行车带着他去供销社,买了一条新裤子,梁进仓非要自己付钱,孙玉业差点跟他翻脸,也就由着他了。 下午下班,因为厂里没有宿舍,都是各回各家,即使有几个下边村子离夏山远的,也是在夏山找个亲戚朋友家借住。 孙玉业无论如何邀请梁进仓去自己家住,腿受伤了,得养着,不能再走路了。 梁进仓婉拒,说必须回去,要不然家里挂记,说不好还以为自己半路让狼吃了呢。 “那我送你回去。”孙玉业说。 “别介,送下我就太晚了,万一回来你再让狼吃了呢。”梁进仓笑道。 “我可以在你家住下,早上正好再带你来上班。” 梁进仓心里苦笑,看来孙玉业家里住得比较宽敞,这才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自己家炕上都满了,你去上哪住! 又争执半天,最后孙玉业把车子借给梁进仓骑着。 骑车子确实比步行快不少,到家的时候天刚擦黑,家里人正好吃饭。 一看大哥回来了,妹妹和俩弟弟欢快地跑出来。 英子让大哥赶紧洗手吃饭,趁热乎,而老三和小四儿嘴里嚼着饭,在疯狂地摇着车蹬子。 这正是个油灯和黄昏换班的点儿,屋里光线显得有点暗,而且大家也不会突然关注老大是不是换了条裤子。 英子却是明察秋毫,一眼就发现了大哥的不一样:“大哥,你怎么穿上新裤子了,好像还有点瘸了?” 大哥用眼神制止妹妹,意思是当着咱叔的面儿,不能说那个“瘸”字。 英子多聪明啊,一看大哥眼神就明白了。 那就不说“瘸”:“哪来的新裤子?” 梁进仓肯定不能实话实说,要不然家里人多担心啊,当个工人还那么危险。 就说是同事给自己买的。 这下母亲也警觉了:“好好上着班不干活,为什么给你买新裤子?” 是啊,这个问题比较尖锐。 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来圆,梁进仓发现撒谎真的很累。 “呃,这个,我在厂里交了个好朋友,他要跟我拜干兄弟,互相买条裤子算是礼物。” 拜干兄弟要互送裤子当礼物? 大仓娘没听说过这种礼节。 不过老大向来不会撒谎,而且一条裤子而已,也没必要撒谎吧。 半信半疑,这个话题也就过去了。 不说归不说,但是英子一点都没信服大哥的这个理由。 她认为男人跟男人之间送礼物,不会送裤子,只有女人才会送男人裤子。 难道真像二叔说的那样,厂子里好多女工人,人家看上大哥牌面好,不要彩礼,还倒贴给大哥买裤子? 英子一夜没睡着。 翻来覆去脑子里就盘旋那条新裤子了。 第二天一早更加用心观察,发现大哥瘸得还很明显,看得出就这还是尽量保持正常行走方式的结果。 大哥到底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但她知道大哥既然要瞒着家里人,自己是问不出来的。 快上学的点儿,老三和小四儿为她给出了正确答案。 老三和小四儿也在讨论大哥为什么走起来有点像咱叔? 很明显老三知道答案,鬼鬼祟祟把小四儿拉到粮囤后边的角落,小声嘀咕。 但在水缸旁边装作干活的英子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知道大哥为什么走起来一瘸一拐吗?”老三极为神秘的口气。 “我听着咱娘跟咱叔说,大哥在厂里搞对象了。”小四儿回答。 “嘁,那是说新裤子的事儿,我问为什么大哥走起来一瘸一拐?” “我不知道啊。”小四儿被问得很迷茫。 “是大哥搞对象了啊。”老三口气变得得意。 “我不就是说大哥搞对象了?”小四儿更迷茫了。 “嗨呀,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儿。”老三发现有点说不清楚了,“前两天小蹦蹦他哥不是结婚了吗?” “是啊,我还抢了两块喜糖呢。”小四儿这回被三哥说得彻底迷茫了。 “我跟你说啊,千万别跟任何人说。”老三压着嗓子再次变得极为神秘: “小蹦蹦他嫂子结婚那天还好好的,第二天起来发现嫂子瘸了。 就问他娘,说嫂子为什么瘸了? 他娘把他好打,说你长大娶了媳妇就知道了,结婚都瘸。 看来咱大哥结婚啦——” 英子脑袋嗡的一声,差点一头栽进水缸里。 她毕竟比老三和小四儿大,都十五了,她很清楚小蹦蹦他娘所谓的“结婚了”是什么意思。 整个一天,英子成了行尸走肉。 脑子里不再盘旋新裤子,而是一直在咀嚼大哥是怎么做到“结婚”的? 大哥在厂里上班啊,而且大白天的,他怎么就能去跟人——“结婚”? 那大哥成什么人了? 她不相信大哥会是那样的人。 可是,新裤子怎么解释? 大哥说拜干兄弟明显是在撒谎。 还有瘸了。 两大罪证交叉认证…… 英子感觉要崩溃了。 首先崩溃的是大哥在自己心目中的光辉形象,那可是她最重要的精神支柱,是她永远引以自豪的崇拜对象。 图腾突然崩塌。 她的精神也就崩溃了。 下午放学的点儿,老二、老三和小四儿都回来好长时间了,却不见英子回来。 村里有初中,小学和初中其实是一个院儿,就是中间提了一道墙,初中放学晚,老三和小四儿不会跟哥哥姐姐一块儿回家。 而英子和二哥虽然一个班,但也不会一块儿回家。 因为到现在还有那顽皮孩子喊英子“团圆媳妇”。 团圆媳妇就是农村人对童养媳的俗称。 她要跟二仓一块儿,那些孩子喊得更厉害,所以俩人都是分开走。 现在太阳都下山了,还不见英子,大仓娘打发三个仓顺着上学的路去找找。 找人的还没回来,倒是村前一个婶子疾风火燎跑了来,就像报丧一样叫唤: “大仓娘大仓娘可了不滴了,你快去看看吧,有人看见英子跳水库了,好多人都去救了……” 大仓娘脑袋嗡的一声。 不过好在她性子刚强,而且也是从苦难中走出来的,这个晴天霹雳并没有把她一下子击倒。 她身子晃了晃,扶着门框定了定神,撒腿就往水库跑。 老歪从屋里蹿出来,鸭子步一蹦一蹦极有节奏,三歪两蹦就超到老婆头里,一鸭绝尘奔向水库。 45 这是中邪了 英子一整天都在脑子里盘旋大哥“结婚”那事。 自从母亲张罗着给大哥找媳妇,她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场。 到后来终于能够勇敢面对。 她知道自己虽然会很痛苦很痛苦,可是只要大哥高兴,她就不能出什么事拖累了大哥的幸福。 也就是说大哥找媳妇她肯定会痛苦一辈子,但无论如何不能因为自己的痛苦让大哥不幸福。 她已经准备以这种方式接受大哥找媳妇这个残酷现实了。 可她无法接受大哥没经过父母见面、订亲、结婚,就跟别人“结婚”! 这不符合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更无法接受,大哥放着班不上,大白天去跟人,“结婚”! 这已不仅仅是不合祖宗礼法的问题,而是道德沦丧,不知廉耻。 一直以来她敬重崇拜,最亲的大哥,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呢? 哀大莫过于心死。 她整整一天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放了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河边。 她不想见任何人,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想给大哥“结婚”这事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就这样溜溜达达走着。 别人看她眼睛好好的看着前面,其实扫描到的图像根本没传输给大脑。 顺着河坝不紧不慢一直走走走,到了水库边上,还是以固有的节奏,直截了当掉了进去。 水库边上有好多疯玩的孩子,一开始看到英子走过来的时候,谁也不会在意。 直到英子噗通一声进了水库,那些孩子这才惊叫起来,好多围在边上大呼小叫,也有的飞奔回村,叫大人。 英子的感觉就是本来好好躺被窝里,突然被人扔进冰冷的水里。 入水就开始迅速下沉。 虽然吃了一惊,但她并没有特别惊慌。 村前有河有水库,村里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在水里泡大的,是个孩子都会游泳。 河里扔只老母鸡进去都能自己凫出来。 英子憋住气,既然身上的厚衣服浸了水让她凫不动,也短时间浮不出水面,索性使劲下潜。 好在这是水库边上,水不深,很快她就触底,双脚虚浮地蹬着淤泥。 因为在水里能影影绰绰看到大坝,所以方向没错,蹬了没多少下,她就从水里露出头来了。 大口喘气。 大坝上的孩子们目瞪口呆。 眼睁睁看她从水里爬上来,就那样施施然回村了。 等到母亲和继父从水库跑回来,英子已经把一身湿衣服堆凳子上,钻被窝了。 冻得浑身颤抖。 初冬的天气也很冷了,水库里的水更是凉得刺骨,英子泡了凉水,浑身透湿迎着寒风走回家,肯定病了。 等梁进仓骑着车子回到家,妹妹已经发烧得昏天黑地,额上放着湿毛巾。 母亲饭都没做,手伸进被窝摸着闺女的小身子,一脸抑郁的看着老大:“热得像鏊子底,老说胡话!” “怎么会弄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梁进仓看着妹妹小脸红得像大红布,呼吸急促,嘴里还不时咕哝几句外星语言。 “谁知道啊!”母亲愁闷地说道: “人家说她是跳了水库,我回来问她,她说不小心掉进去的。 我问她放了学不回家,上水库干什么? 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光知道顺着路走,然后就噗通一声掉水里了。 说着说着就说困了。 我说困了就睡一觉。 这不是闭上眼就开始发烧。” 梁进仓捏着下巴:“怪啊——” “谁不说是怪呢!”母亲眼里闪烁着幽幽的光亮,“我觉着她是中邪了,得找个明白人给她看看。” 母亲所谓的明白人,指的是神婆神汉一类。 本村以前倒是有个比较亨通的神汉,后来打牛鬼蛇神,不堪折磨,从民兵看押的小学教室越狱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这几年社会环境宽松了,但因为肥田村长比较威严,所以村里至今还没有神汉的传承者出现。 外村那些跳大神从业者倒有不少冒头的,可这黑灯瞎火的,人家也不会来啊。 老歪一掀门帘走进来,递给老婆一个纸包,然后就去倒水。 母亲吩咐儿子:“你裹着被子把她扶起来,看来得灌下去。” 梁进仓一看母亲从纸包里拿出的药片,认得是“安乃近”。 “这药不能吃。”他从母亲手里接过纸包,放进兜里。 “为什么不能吃?”母亲急了,“烧这么厉害不吃药能行?” “这药副作用太大。” “什么是副作用?” 梁进仓居然有些语塞,感觉这有点说来话长。 到现在为止,农村人还没有副作用的概念。 在老农民们的思想当中,任何药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正确存在。 只要你能吃得起药,对病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且他更不可能告诉母亲,安乃近因为副作用太大,在后世被列为禁药。 只好含糊地说:“你不是说英子这是中邪吗,中邪就是神病,神病吃药不管用。” 母亲一听有理。 “可是这样高烧下去也不行,我记得瓶子里还有点散酒,你蘸着酒给她搓搓。” 母亲一听有理。 蘸着酒前胸后背的给闺女搓了。 家里其他人在场不合适,而且他们的叔已经把饭做好了,大家就去吃饭。 吃过饭以后梁进仓再过来,摸摸英子的脸,好像烧得没那么厉害了。 而且英子还能微微睁眼看人,虚弱的声音:“大哥——” “英子,没事啊。”大哥知道妹妹烧成这样肯定头痛欲裂,就给她揉着脑袋,“小孩不怕发烧,烧一阵过去就好了。” “我——不是——小孩!” 梁进仓笑了: “是啊,英子长大了,大人了。 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为什么会掉到水库里去的?” “我也不知道,一天都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就走着水库里去了。” 梁进仓心说,难道真的是中邪? 要不然这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自己怎么掉进水库的都不知道了呢? “你脑子迷糊,眼也不管用了?” “不管用了,脑子里就琢磨大哥,一直想一直想……” 啊! 梁进仓大吃一惊。 怎么说来说去还扯到自己身上了? “你琢磨大哥什么?难道琢磨大哥就琢磨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个话题似乎让英子有了些力气: “嗯,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哥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那裤子是谁给你买的? 我就想听你说句实话。” “你一天都迷糊,原来就为了琢磨大哥这条新裤子?” “嗯,还有你的腿为什么瘸了?” 嗨—— 梁进仓终于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他发现自从自己订过一次亲以后,英子就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很明显她这不是神病,是心病啊。 俗话说“信神自有神仙在,心病还须心药医”,看来自己不把新裤子和腿瘸了这事说清楚,英子的心病好不了。 这也简单。 自己人在这里,腿上的擦伤也是现成的,可以随时展示。 不过这要爬上妹妹的小炕,脱裤子—— 貌似太尴尬了吧! 46 足够让她怒火中烧 大仓娘从猪圈出来,站在黑暗中的院子里有些纠结。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身上的臭味儿。 还在扳着指头数算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为什么家里人都这么倒霉? 当然,上猪圈她都是摸黑去,手电筒都不用,里面每一块翘起的石头都了然于胸。 顺手拿起圈门旁边立着的细木棍,这是用来驱赶猪的。 猪圈里边分两部分,进去就是猪睡觉的地方,另一半挖下去,是粪池。 人就在粪池边上解决问题。 猪总是等不及人解决完就要求下去加餐,但总是被细木条驱赶,它下不去。 今晚大仓娘因为闺女中邪的问题,心不在焉,让猪突破了细木条的封锁,冲下粪池。 然后,身处正下方的猪脑袋上就不可避免地挂上许多不可描述之物。 它可能感觉不舒服,使劲卜楞脑袋,好多物事飞溅出去,只是没考虑到到头顶上方女主人的感受。 猪圈的墙缝里塞着孩子们用完的作业本,可以擦一擦。 至于能擦掉多少只有天知道了。 突然,站在黑暗中懊恼的大仓娘看到地上出现一道光亮。 是小西屋的门帘掀开,油灯光照射出来。 大仓娘看到老大就像黄鼠狼一样,脑袋伸出来一闪又缩回去了,并且把门帘外边的门给关了,还上了门闩。 屋里传来腰带扣和钥匙串的碰撞声…… 大仓娘瞬间一惊,但马上又刹住了脚步。 自己的儿子,还不了解吗! 可他脱裤子干嘛? 还关上门来! 大仓娘发现,自从周寡妇那事以后,谁知道是不是头上挨了棍子的事儿,反正总感觉老大说话做事神秘兮兮的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但要说哪里不正常,仔细想想又说不上来。 小西屋传来英子压着嗓子的惊呼:“大哥你要干嘛?” “嘘——”是老大的声音,“你一看就明白了。” “哎呀——大哥,你不要脸……” 大仓娘的热血涌上来。 如果这时候她找闺女交交心的话,会发现娘俩的心理历程居然如此相近,那就是心目中的图腾崩塌了。 俺儿不是那样的人啊? 她想大吼一声“干什么”! 她想踹门冲进去! 可——那是他家老大啊,自己一旦声张,是怕左邻右舍不知道吗? 周寡妇那事还不够是吧? “看明白了吧?”老大的声音居然还很得意。 “哦——”英子的声音居然变得欢快,“原来是这样啊!” 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确切说穿裤子——的声音,腰带扣碰撞钥匙串。 大仓娘凭经验和时间点儿推断,确定就是褪了褪裤子,肯定没脱下来,其他什么都没干。 可即使这样,大仓娘依然脑袋里嗡嗡的,心脏怦怦跳得极快。 她有些搞不清状况。 感觉老大一天比一天神秘了。 小西屋里的老大已经跳下炕。 他也有点搞不清状况了。 心说这可奇了怪了,一直以来最心疼大哥的妹妹,为什么突然转性了? 平常要是看到大哥的腿伤成这样,还不得立马心疼得眼泪哗哗的! 这回直接反了,不但不心疼,还笑得那么开心! 上了几天初中就学成这? 不但很开心,好像还很开胃的样子:“大哥,我饿了,人家晚饭都没吃呢。” 这句话直接把本就心生疑窦的大哥吓了一大跳。 撞鬼似的瞪眼瞅她半天。 英子不会掉水库里淹死了,不知道被谁穿越了吧? 这完全不是以前那个吃苦耐劳、坚忍懂事的童养媳口气啊! 这是谁家的千金大小姐恃宠而骄的公主病犯了。 不过妹妹想吃东西,说明病情转好。 于是就拉开小小的门闩,准备去给妹妹弄吃的。 拉门闩的声音落到大仓娘耳朵里,不啻炸雷。 她像一条灵动的毒蛇一样,嗖一下窜进了堂屋。 然后老大进来叫他娘,说英子饿了。 大仓娘一听闺女想吃东西了,大喜,这说明好了啊。 暂时把一脑子的不明状况扔到脑后,直接不惜血本,给闺女煎了个鸡蛋。 还趁着热锅子底下一层油,给闺女烙了一个油煎饼。 英子坐在被窝里狼吞虎咽把煎蛋和油煎饼吃下去——吃得太香甜,母亲浑身臭味儿都无视了。 大哥却是一副很想捂鼻子却又偷瞄母亲的纠结样子。 英子吃完了,舔着油亮红润的小嘴,意犹未尽的样子。 大哥扶着她喝了好多水:“吃这些行了,要睡觉了不能吃太多,再说你还发烧。” 喝完水梁进仓又坐在小炕上,加上了旁听者田玉芬,三个人一起很高兴地回忆了好多的童年往事。 小西屋不时传来大哥和俩妹妹开心的笑声。 很晚了大哥才笑吟吟的,一瘸一拐放心地回屋睡觉去了。 半夜的时候大仓娘不放心,又上小西屋摸闺女的额头,发现烧得已经没那么厉害了。 人的生命力大概长在精神里,无关生理。 大哥的心药果然药到病除,英子第二天一早就退烧好好的了。 吃过早饭,人家精神饱满,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生龙活虎上学去了。 大仓娘却是陷入长时间的纠结当中。 难道老大脱裤子是给英子治神病? 这是从哪学来的方子? 英子看到了什么? ——可这话也没法出口问闺女啊! 老大下班回来,她也是无法鼓足勇气问他。 孩子长这么大,正是懂事又不懂事的年龄,当娘的这些话问不出口。 要是像老三小四儿那年龄,还有什么问不出口的,先褪下裤子拍一顿,然后问你到底干什么了,咹? 或者儿女娶妻生子,都是过来人了,脸皮厚了,什么话都可以说了。 好在大仓娘心大,反正只要闺女好了就谢天谢地,至于治疗过程,钻那个牛角尖干嘛。 梁进仓没几天腿就不疼了,回到家不用装也能很正常地走路了。 上班就是上班,也不是上刑了。 但他却怀念起上刑的日子。 觉得现在上班的状态还不如上刑呢。 因为孙玉业缠着他非要跟他拜干兄弟。 一直跟他屁股后商量他,各种示好献殷勤。 什么人也得烦死了。 很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偷听了自己家的对话,知道自家习俗,拜干兄弟要互送新裤子。 老子才不给你买新裤子呢。 但孙玉业就是认定了梁进仓,无时不刻成了小师弟的跟屁虫,而且一脸舔狗的贱贱的表情。 这种状态让黄秋艳和孙业霞看在眼里,肯定大吃一惊。 只不过俩姑娘吃惊的不是一回事,孙业霞吃惊的是让秋艳姐撞破了秘密。 而且她也知道秋艳姐其实已经有所觉察。 因为这几天她已经编造不出她哥折磨梁进仓的花样。 “你跟我说实话,你哥是不是跟那个三只手成了好朋友?”黄秋艳问她。 孙业霞支支吾吾。 她发现秋艳姐是个思想很干净的人。 人家其实跟梁进仓并不认识,更没仇恨。 只不过就是知道梁进仓手不老实,提醒自己兄妹注意点而已。 谁能想到她哥不但没有坚决地同坏人坏事做斗争,反而成了好朋友。 只能说蛇鼠一窝,什么人找什么人。 为此孙业霞很惭愧,她很想跟黄秋艳解释明白,把梁进仓舍己救人那事告诉她。 但又怕秋艳姐思想这么高尚的人,肯定也喜欢思想高尚的男子汉。 就怕这事一说,她会喜欢上梁进仓。 而梁进仓看她那眼神,分明也是看上她了。 孙业霞常常为自己的自私狭隘而羞愧,可是想到哥哥对黄秋艳那疯狂的喜欢,她又只能保持沉默。 沉默了不几天,她发现自己这个护花使者已经无花可护了。 因为花儿明显疏远她,什么都不跟她一块儿了。 护花使者只能变成暗中观察。 又过了不几天,她已经能够确定,黄秋艳看上了吴新刚。 当然,她知道黄秋艳肯定不会对吴新刚有什么表示。 虽然这几年兴起了自由恋爱,但那还是电影上的新名词,据说大城市自由恋爱的多点,咱这穷乡僻壤的,谁好意思自由恋爱。 更不用说黄秋艳是个女的,女的哪有向男方表示好感的。 她不过就是装作无意的出现在吴新刚的必经之路,希望引起他的注意而已。 她以为自己做得很隐晦,别人绝对看不出什么。 但这就足够孙业霞怒火中烧了。 47 几个意思 孙业霞从甜甜小姑妹变成了凶神恶煞的大师姐。 黄秋艳这个新来的学徒被呼来喝去,各种最苦最累的活儿,不管干好干坏都会被严厉呵斥。 她觉得这不是上班,这是上刑。 或者,孙大师姐业霞是在现身说法,用活人展示向她描述梁进仓是如何吃尽各种苦头的。 渐渐的,黄秋艳感觉上刑的日子一天都难熬了。 在厂里再碰到梁进仓的时候,她眼里的恨意更浓了。 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肯定是梁进仓跟孙玉业成了好朋友,然后通过孙玉业,指使他的妹妹折磨自己。 她现在杀了梁进仓的心思都有。 看来,自己确实需要找一个过硬的靠山,来保护自己了。 不然单靠自己一个下边村里来的新人,在这个全是坐地户的厂子里,真的很难立足。 于是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要明确地对吴新刚表示自己的心意。 做出这个决定肯定很难。 自古以来都是男的看上女的托媒人说亲,哪有女的主动跟男的表示心意的道理。 可目前的情况,已经不允许她守株待兔,她被孙业霞折磨得一天都熬不下去了。 车间里的活儿太苦,太累了,下了班回家,连吃晚饭的力气都没有,往炕上一躺就呼呼地睡过去。 这哪是当工人,分明就是下苦力。 如果不是还有对吴新刚的期待,她都想辞工不干了。 又一次跟吴新刚不经意间遇上的时候,四目相对,她完全能感觉得出吴新刚那热辣辣的目光背后,是一颗男人躁动的心。 因为她的漂亮,见多了太多各种各样看她的目光,她已经能够深入地读取到这些青年人的心理状态。 于是,她冲吴新刚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这一笑,对方完全能够理解,完全读得懂自己的意思。 但是让她惊讶的是,吴新刚好像是并没有理解到这个笑容的意义。 并没有回以一笑。 而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别开脸,走了。 犹如当头一棒,黄秋艳懵了。 这是她纠结了好几天,鼓了多少的勇气才最后做出的大胆决定啊。 就凭一直以来吴新刚看她那热辣辣的眼神,她知道只要自己主动表示,绝对会获得积极回应的。 然后就能调动起吴新刚的积极性,也会主动对她有所表示,继而…… 没有继而。 很明显吴新刚拒绝了她。 失望,屈辱,各种情绪让她感到崩溃。 甚至想直接死了算了。 百思不得其解。 她从吴新刚看自己的眼神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他对自己有好感,是看上自己了。 为什么自己都放下身段去主动表示了,吴新刚却不敢接着呢? 难道—— 她突然想到孙业霞说过,姓吴的虽然也是夏山村的坐地户,但是因为户数太少,吴厂长都得听村长的。 而村长是孙业霞的大伯。 也就是说,吴新刚别看是厂长的儿子,但是不敢跟孙玉业争女人。 想到这里黄秋艳后悔得肠子都绿了。 早知道这样从一开始就应该坚决拒绝孙业霞的示好。 自己接受她的示好,而且俩人还整天讨论她哥,其实是一种默认关系。 虽然没捅开那层窗户纸,但至少自己也没明确表示没看上孙玉业。 也许孙玉业已经到处吹牛逼俩人开始处对象了。 正巧还让吴新刚知道了。 但吴新刚不知道的是,自己并没有跟孙玉业处对象啊。 仅仅是跟他妹妹关系比较好而已。 其实吴新刚完全不应该害怕到时候会得罪孙玉业的啊! 黄秋艳决定,必须要找到一个跟吴新刚说话的机会,把这事的真实面目跟他说明白。 她有那个自信,吴新刚是看上了自己。 因为在这个厂里,她都看明白了,没人比她漂亮。 作为厂长的儿子,当然要跟厂里最漂亮的女子搞对象。 于是她更加关注吴新刚的动态和行踪,以寻找一个跟他说上几句话的机会。 关注的结果就是打探到了一个差点把她击毁的消息。 吴新刚其实一直在追求厂里的女会计。 女会计是公社主任的女儿。 女会计在办公区深居简出,轻易不在车间露面,黄秋艳进厂好多天了,还没见过女会计。 黄秋艳开始打听女会计的作息规律,她迫切想看看女会计长什么样。 能比自己长得漂亮? 终于在一个下班的时候,她看到了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的女会计。 瞬间,黄秋艳绝望了。 要说此前她还抱有一丝丝的希望,以为当官家的女儿都长得又胖又丑,还一脸疙瘩,也就是家庭好,工作好而已。 但女会计不但让她失望,更让她绝望。 女会计不但脸蛋长得漂亮,人家的身段似乎比自己更好,两条腿好长啊。 加上穿得又时髦,坐办公室的人,裤子笔挺,显得两条大长腿更加直溜。 关键人家不苟言笑,气质怎么就那么好呢! 走过黄秋艳身边时,女会计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黄秋艳突然感觉自己是如此地卑微。 甚至,她感觉自己好像还很猥琐。 人比人要死,货比货要扔。 黄秋艳下班回家,一头扑在炕上,放声大哭。 她的父母慌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怎么问,也不出原因。 第二天虽然还是照常上班,但整个人完全蔫了。 被孙业霞折磨,干着那些有苦又累的活儿时,她很想向孙业霞举手投降。 表示自己能够接受孙玉业。 仔细想想,能嫁到夏山村,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 可她又怕人家不接受投降,反而自取其辱。 甚至,受到巨大的打击,心灰意冷的情况下,在厂里再碰到前未婚夫梁进仓,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丝的后悔。 再看那张充满男人味儿的脸,高高的个子,眼里也没有仇恨了。 反而有了些亲昵的味道。 不由自主想起梁进仓跟自己打感情牌说的话。 是啊,俩人订亲的时候,心里真的很甜蜜。 照订婚照的时候俩人头靠在一起,被他的大手攥着,心里暖暖的,好有安全感! 只是,黄秋艳这柔柔的目光让梁进仓除了莫名其妙,还有些毛骨悚然。 不知道她脸上这种怪怪的表情,到底几个意思? 48 少活几年也愿意 人在最低谷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安慰。 黄秋艳多么希望梁进仓能主动跟她说说话。 她知道从第一次相亲开始,他就喜欢自己。 可她又知道,前未婚夫有多么恨自己。 因为自己编排他,说他在村里是三只手。 现在他跟孙玉业成了最好的朋友,孙玉业肯定会跟他说这事。 不过她猜错了,孙玉业还真没把黄秋艳说梁进仓是三只手这事说给他听。 因为三只手的名声太难听了,孙玉业怕说出来梁进仓会很难承受。 而且通过观察,孙玉业相信,梁进仓当了工人以后肯定痛改前非,已经不再偷东西了。 梁进仓也逼问过几次,问他为什么要针对自己,把自己整得差点干不下去了? 孙玉业支支吾吾,一天说一个理由。 解释一件事,最强大的理由就是只有一个理由。 理由多了,互相推翻,就变得没有理由。 梁进仓也懒得理他。 反正只要你不再祸害就谢天谢地。 现在的孙玉业不但不再祸害他,成了他的小跟班,而且简直把他当大老爷伺候。 苦活累活不用他干,轻活儿也不大用干了,梁进仓发现再这样发展下去,自己快成脱产干部了。 早上上班不久,工勤人员来车间挑人,今天要去县城拉圆材,让大件车间出三个人。 抬圆材装车,是最重的活儿,当然是新来的学徒去。 梁进仓就不用去了,他已经快成脱产干部了嘛。 三个孙子被选出来,就要跟着工勤走的时候,吴新刚溜溜达达进来了。 用挑剔的眼光看着那三个学徒,指着其中一个个子矮小的说:“你不行,又矮又瘦,没有劲儿。” 然后在车间里搜寻其他新学徒的陌生面孔,最后目光定格在梁进仓身上:“喂,那个个子高的,跟着去装车。” 梁进仓正要跟着走,孙玉业给拦住了:“新刚,小梁要给我打下手,走不开,你换个人吧。” “你换个打下手的吧,”吴新刚说,“我就要他了,个子高,抬木头有劲儿。” 吴新刚看明白了,孙玉业就是故意不让梁进仓去的。 那天梁进仓救了孙玉业,吴新刚在场,又不是不知道。 但是救了人,就变成大老爷了? 这还吩咐不动了! 孙玉业也看明白吴新刚的心思了,不高兴地说: “换个人去又不是不行,你非得跟我较劲是吧? 他给我打下手配合得挺好,我说了还不算了?” 吴新刚牛逼哄哄地说:“你算个老几你说了算,你以为你是厂长?” 孙玉业被堵得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冲梁进仓做个鬼脸,小声嘟囔了一句:“孙子才是厂长呢!” 声音不大,就是一句牢骚话。 但是吴新刚听到了。 他两步冲上去,甩手给了孙玉业一个耳光:“骂谁呢你,想死是吧!” “你敢打我——” “我打死你!”吴新刚照他肚子又是一脚。 孙玉业捂着肚子弯成一只大虾。 吴新刚还要展开暴打,却被梁进仓从后边抱住了:“别打别打了,我去我去,咱上车吧!” “你他-妈放开我,想拉偏架是吧,信不信我弄死你!”吴新刚暴跳如雷。 这是被梁进仓从后边抱住,他够不着打,要不然就他那暴怒劲儿,只要回过身来,梁进仓瞬间就得鼻青脸肿。 “吵吵什么!”这时候生产组长孙延成走了过来。 孙玉业挨打,他在远处看得很清楚。 张飞一样的黑脸这回更黑了,盯着吴新刚冷声道:“厂长的少爷长能耐了,是不是想打谁就打谁?放开他,让他继续打。” 吴新刚立刻没脾气了。 别看他爸是厂长,但夏山村的村长是姓孙的,姓吴的只有寥寥几户,姓吴的也就在这厂里牛逼,出了厂门口那就是姓孙的天下。 另外还有一点,孙延成会武,喜欢舞枪弄棒的,据说功夫还挺厉害。 夏山公社驻地这一片儿,那些邪头都是孙延成的徒弟。 吴厂长平常见了孙延成,不仅仅是客客气气的问题,还有些许恭敬在里边。 吴新刚要是敢在厂里跟孙延成偧刺,他就别想出这个厂门了,出了厂门非得挨黑棍不可。 “不踹肚子,你照他屁股来一脚。”孙延成吩咐孙玉业。 吴新刚老老实实挨了一脚。 孙延成又瞪眼盯着梁进仓:“这几天当大爷挺舒服啊!” 梁进仓赶紧说:“我其实就喜欢抬木头,这不是正要上车嘛。” 孙延成又瞪他一眼,扭头走了。 自从梁进仓救了孙玉业一命,孙延成也不找茬整治梁进仓了。 但并没有像孙玉业那样变得热情,似乎一直对梁进仓带有一种成见,看他的眼神总是有些不那么友好。 态度也比较恶劣。 梁进仓他们十几个孙子爬上那辆解放牌大货车。 肯定是坐车厢里。 好在这年头的车厢是木头的,坐里边比铁皮车厢相对暖和点。 但是货车上了路,冷风一吹,这群孙子就开始呲牙。 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冷! 本来还以为今年冬天一直没冷呢。 前几天下了一场小雪,下过去之后天气回暖,现在基本化干净了。 他们这些人上下班基本就是步行,真没觉得天冷,走到厂里身上还微汗呢。 大家还没一个穿袄的。 当然毛衣是穿不起的,这年头兴着穿绒衣,供销社里毛衣不多,基本就是卖绒衣绒裤。 就这还是当工人的大青年待遇,村里的老人和孩子的穿着,基本就是从夏天直接进入冬天。 是没有绒衣这种过渡衣服的。 十几个孙子就像挤在一起的一窝刺猬,但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有的还有闲心打趣别人:“装俏不穿棉,冻死也不嫌,谁让你不穿袄呢!” “你不装俏?看样子你穿着袄,把他推出去。” 有的孙子羡慕地朝前边驾驶楼子瞅:“什么时候让我也坐前边,暖和,还能挨着郑淑叶” 说到“郑淑叶”这个名字,那孙子满眼都是小星星:“上次我去办公室,进门的时候正好碰上她,哎呀——她身上飘过来的那个香味真好闻啊——” 似乎神游到了当时的场景,那孙子陶醉了。 郑淑叶就是厂里的女会计。 跟车去拉圆材,负责点数,付账。 一旦说起厂里这位最漂亮,又高级的女神,这群孙子似乎感觉不到冷了,脑袋凑到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各种梦幻和憧憬。 当然谁也不敢狗舔油壶地说希望有一天娶到这样的老婆,现在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吴新刚那样的福分。 作为老师傅的学徒,舒舒服服坐在驾驶楼里,暖暖和和地挨着郑淑叶,可以饱饱地品闻着郑淑叶身上好闻的香味儿。 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有个孙子甚至口水都流出来了:“要是能跟她挨着坐几回车,少活几年我也愿意!” 49 酒醉的大解放 到了县城木材厂,孙子们开始抬木料,装车。 因为来的时候发生了不愉快,吴新刚深恨梁进仓。 于是在瞎指挥装车的过程中,对梁进仓各种祸害。 梁进仓发现,吴新刚就是孙玉业的上刑接班人。 不但给梁进仓上刑,还故意瞎指挥,造成圆材崩塌,梁进仓差点被滚木碾成肉泥。 梁进仓开始深恨这个厂长家的狗崽子。 自己明明没有得罪他,他跟孙玉业打架自己又没参与,就是公理公道地给劝了劝,何必对自己这么狠! 司机师傅和郑会计淑叶也看出来了,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梁进仓,不知道这个青年怎么得罪吴新刚了。 中午的时候郑淑叶去国营饭店买的饭,外皮白面、芯子玉米面的二合一饼子,每个孙子还发了一根油条,算是荤菜。 木材厂给了几个粗瓷大碗,两把暖壶,孙子们可以喝上热水。 坐在木料上大嚼。 油条这东西很稀罕,不到逢年过节很难吃到,特别香,就着饼子很下饭。 司机师傅、郑淑叶和吴新刚是去木材厂办公室吃的,虽然也是国营饭店买的,但除了油条和白面馒头,还有俩菜,而且可以坐在桌子前很文明地吃。 下午装完车的时候,天还不算晚,要不是阴天的话,应该是西天太阳还老高的点儿。 因为阴天,显得天色发暗,彤云密布,好像要下雪的样子。 拉满木材的大解放出来县城不远,大片的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开始了。 雪花个头很大,但不算密集,有些稀稀拉拉,不紧不慢地下着。 这点雪,对于行车来说影响极小——除了多少有些影响视线之外。 县城到夏山公社走的是一条县级道路,沙子路,只要不是下了几天的暴雪,几厘米厚的雪下在沙子路上,让车轮一碾就散了,根本不会打滑。 最受下雪影响的,是圆材上面这十几个孙子。 圆材堆放,肯定要装成一个锥形,最上层只有一根圆木。 这群孙子坐在上面,那就不仅仅是冷的问题,而是这个锥形的形状,让他们很难坐得住,极不舒服的问题。 如果坐在最顶上那根圆材上面,这么冷的天,又开始下雪了,很有点高处不胜寒,风中凛冽的味道。 坐在往下几层的圆材上,很难把整个屁股坐进去,所以只能牢牢抓紧封车的大绳子,屁股挂在圆材上。 如果抓不牢的话,车子稍一颠簸他就可能顺着斜面滚下车去。 想要再像来时候那样幸福地攒成一堆儿,互相取暖,那是再也可望而不可得了。 只能在两个斜面上,凑成紧挨着的两排,还得互相撕衣服抓绳子的把住。 又走了一阵儿,一个个头上身上已经是覆盖了一层雪花,有点雪人的雏形了。 大家只盼着赶紧到厂,宁愿受点累抬木头,也不愿挂在车上受这个洋罪。 眼看走了大半路程,已经进入夏山公社的辖区,大家觉得有盼头了。 没想到车子突然减速,然后拐上一条不宽的乡村道路。 孙子们很奇怪,议论纷纷,为什么突然拐弯了,这是要上哪? 走出不多远车子停下了。 两边车门打开,司机师傅和吴新刚都下了车,俩人分别绕过车尾,然后再次上车。 原来这是换司机了啊! 由原来的老师傅换成学徒吴新刚开车。 孙子们一下子兴奋起来,一个个冒着坠车的危险爬到前头,透过驾驶室后窗的玻璃往里张望。 听说吴新刚学得还不算好,在路上老师傅一般不让他开,也就在厂里,而且是空车的时候让他开开。 没想到现在拉着满满一车圆材,而且还是路况并不好的乡村道路,居然换上了吴新刚! 要知道没有过硬的技术,在乡村道路上谁能开得了满载的大卡车? 孙子们一边往驾驶室里窥探着,一边热烈讨论,一个个都有点热血上涌的兴奋。 吴新刚这么年轻就能在乡村道路上驾驶满载的汽车,这简直就像一个出生俩月的孩子就能满地跑,不仅稀罕,而且感觉又神奇又高级。 刚才老师傅开车的时候,吴新刚靠右侧驾驶门坐,郑淑叶坐中间。 虽然隔着一个人,但应该不妨碍吴新刚观瞻、揣摩老司机的驾驶过程。 现在换成吴新刚开车,老师傅坐中间,郑淑叶靠右侧车门坐。 明显是方便老师傅近距离指导徒弟驾驶。 但是今天老师傅脸沉得像锅底。 一句话都不想说。 吴新刚尝试了数次起步,但都以失败告终,每次都憋了火。 老师傅的脸越发比墨汁都黑了。 他心疼啊。 这年头对农村人来说,看见一辆车都是那么稀罕,而司机虽然整天抱着方向盘,但车辆极为稀少的时代,哪个司机不是把自己的车看得跟宝贝疙瘩似的。 吴新刚技术生疏,起步时油门和离合器根本就配合不好,油门还没跟上的,离合器撒得太早,肯定车子猛地一窜就憋了火。 老师傅心疼得满脑袋都是火星。 可他还是逼着自己咬紧牙关不要发怒。 其实此前,老师傅整天暴跳如雷把吴新刚骂得比孙子还孙子。 那还是看着路况好,而且是空车的时候,就试着让他开开,但他那毫无悟性的烂技术每次都能把老师傅气得火冒三丈。 老师傅早已经不想带他了。 已经跟吴厂长打过几次招呼,明确表示新刚这孩子不适合开车,就是勉强拿出证来,开车上路也很危险。 最好还是不要吃这碗饭的好。 但是吴新刚不答应啊。 开车是多么高大上的一个职业,他跟这个年头所有的男青年一样,都有个当司机的英雄梦。 吴厂长只好数次给儿子求情,老师傅也很无奈。 上次吴新刚趁着师傅没来,擅自倒车,差点把墙顶倒,车的后保险杠也给撞弯了,师傅实在火了。 吴厂长都压不住了。 末后吴厂长好话说尽,晚上跑师傅家里送了好多礼物,还请老师傅喝酒,就差给他跪下磕头了,老师傅这才勉强答应再给一次机会。 今天去县城给厂里拉圆材,吴厂长另外给老师傅安排了一个活儿。 那就是吴厂长的小舅子要盖房子,在县城木材厂买的木料,正好这次厂里的车去拉圆材,就顺便把小舅子的木料给他捎上,送过去。 大卡车拐上乡村道路,吴新刚就开始跟师傅各种磨蹭,要求换他开车。 理由极多。 比方说他熟悉去他姥爷家的路一类的。 其实老师傅和郑淑叶都看明白了,这小子就是想换他开车,到了姥爷村里,在亲戚们面前显摆一下他能开车了。 年轻轻开着这么一辆大卡车给他小舅送木料过来,多威风啊! 肯定姥爷家全村老少都得来围观,惊叹。 看在吴厂长给自己送了重礼的份上,老师傅最后无奈,换吴新刚开。 可是满载的车真的很难掌控,他连起步都起不来。 老师傅有心一脚把他踹下去,可是想想在吴厂长面前又抹不开面子。 最后强压怒火和心疼,耐心指导。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和重新启动发动机之后,车子动了。 圆材上的孙子们全都吓坏了。 这是坐车吗? 他们很难形容这是坐在一个什么玩意儿上。 乱窜乱蹦,左右歪斜,这比一个半斤酒量的人喝了十斤老烧酒还可怕。 孙子们看年轻司机开车的兴奋劲儿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不但不再热血沸腾,每个人吓得血液都凝固了。 车辆的前窜后蹦、迤逦歪斜让他们的屁股再也无法挂在圆材上。 而是一个个翻过身来,整个人趴在斜面上,双脚死死蹬住下面的圆材,双手拼死抓住封车的大绳。 只要不翻车,他们应该掉不下去。 而前边挂不上档,齿轮高速摩擦齿轮的响档声音,是那样尖锐地刺入孙子们的耳膜,让他们一个个毛骨悚然。 50 风雪黄昏 木料上趴着的那些孙子吓得血液都凝固了,驾驶室里坐着的郑淑叶也好不到哪里去,吓得脸都发白。 偷着扯老师傅的衣袖,小声说:“还是你开吧!” 老师傅黑着脸不说话。 这辆车一直是自己一个人抱着,不但当成宝贝疙瘩,行驶在路上的时候,从心灵上已经当成自己的兄弟。 保养的时候也像是伺候自己的兄弟。 但是到了吴新刚手里,这是往死里造啊! 老师傅弄死这个混蛋的心都有了。 可是投鼠忌器,不管怎么说吴厂长是厂领导,而这辆车是厂里的资产,就是开到沟里自然有厂长兜着。 就是再心疼他也忍着了,抱定咬紧牙关不说话的决心。 响档就响档吧,鼓了变速箱才好呢,修车又不用花自己一分钱。 反正变速箱早已经不大好了。 就是让吴新刚这混蛋给祸祸的。 即使路况好,空着车,这混蛋也老是响档挂不上,久而久之把同步器给烧了。 到了修理厂,临时没有配件,老师傅干脆让修理工把同步器拆掉了。 他是汽车兵出身,不用同步器照样挂档而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说是老师傅,指的是他的驾龄长,其实还不到四十岁。 老师傅叫石国良,退伍军人,五冬六夏就喜欢穿一身剪掉领章帽徽的黄军装。 中等个,比较胖,身体像个炮筒子似的上下一般粗,标准的身强体壮。 加上是个饱满的大圆脸,镶着俩铜铃眼,青幽幽的络腮胡子,只看外表就知道属于那种脾气暴躁的品种。 部队里出来的驾驶员,到了社会上那就是技术过硬的代名词,同时还有极其规范的操作习惯。 驾驶过程中,不管加档减档,从来都是两脚离合器,油门跟离合器完美配合,你坐在他的车上,永远不会听到响档的声音。 当然,吴新刚也是两脚离合器,但他好像永远不知道油门和离合器到底怎么配合。 甚至加档的时候要轰一脚油门,减档却不知道轰油门了,只知道拼命拉变速杆子,导致变速箱发出刺耳的齿轮碰撞声。 减档减不进去,眼看正在爬坡的车速越来越慢,整个人就慌了,随便找个档位挂进去,然后猛踩油门。 咣,发动机憋死了。 圆材上那些孙子差点甩下来。 石国良的双拳都快攥出水来了。 他也较上劲了,老子今天就不说话了,看你到底脸皮有多厚,是不是还要继续开? 吴新刚不但脸皮厚,神经还大,他明明感觉师傅已经准备把他剁碎了,但他一心要去姥爷家显摆,那是坚决不让位。 于是再次启动发动机。 启动起来继续起步。 可这是个上坡,平路上起步都困难,现在满载的车,他想坡上起步,只能说呵呵了。 于是经过了无数次的憋火和启动之后,他发现踩下马达再也不管用了。 现在的解放车,启动踏板在油门踏板上方,右脚稍微抬高一点,脚尖就能踩上启动踏板。 踩下启动踏板,脚掌同时也能踩下油门踏板,加之左脚踩下离合器的配合,就能启动发动机。 但是这次不管吴新刚怎么踩启动踏板,发动机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只有发动机舱发出微弱的咔哒声。 但他还是锲而不舍地踩啊踩。 石国良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爆炸了。 这明显是启动次数过多,把电瓶的电耗尽了。 他极想大吼一声“踩你-娘-隔-壁啊你踩”,同时摸出一根铁撬杠,把这混蛋踩踏板的腿给砸烂。 可他最终以无比强大的毅力,浑身颤抖的坚持忍住了。 尽量保持着平静的口气对他说:“你先下去。” 吴新刚又不傻,焉能感觉不出师父那强忍的愤怒。 到了这一步,他发现这车好像让自己给弄坏了。 满脑子显摆的热情,在他意识到车坏了的瞬间冷却,就像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他很惶恐了。 胆怯地看一眼师父,推开车门准备下车,还没往踏板上迈步,石国良猛地一脚,直接把他踹了出去。 吴新刚一头栽了下去。 石国良实在恨坏了。 电瓶没电了,这可怎么回去? 要是柴油车的话,没电了可以摇起来。 当然,汽油车也可以摇起来。 他们当兵的时候,严冬时分,早上出车并不会上车就启动,而是先摇那么几十下,让发动机预热,然后再启动。 或者力气大的战友,不舍得用马达,直接人工启动,把车子摇起来。 现在这辆大解放就是汽油车。 可以摇。 问题是汽油发动机的点火问题。 不像柴油发动机那样只要你摇车,让喷油嘴喷油就可以启动起来,可以完全靠机械部分,不用任何电器元件就能运行。 汽油发动机是火花塞点火。 通过高压线圈供电,白金触点的断续接合,让火花塞产生高压电弧,引燃油气混合气。 高压线圈自己不会产生电,它的电来源于电瓶。 电瓶没电了,高压线圈哪来的高压电? 更不用说火花塞产生高压电弧了,至于点火也就更加无从谈起。 或者,电瓶里还有微弱的电量,那么高压线圈产生的电压就不够高,出现有的火花塞打火,有的不打火。 就是业内俗称的“缺缸”。 拉着满满一车木料,缺缸的话,发动机动力不足,很可能拉不动。 眼看着天色已经很暗,雪却是越来越有下头。 这要把车坏在这种乡村道路上,还拉着满满一车圆材,别说今晚,明天也很难把车弄回去。 石国良有些后悔了,刚才不该跟吴新刚怄气。 看看吴新刚从地上爬起来,可怜巴巴站在车门一边,好像摔出去的时候脸着地了,脸上有擦伤的痕迹。 石国良尽量平静一下情绪,从座子后边拽出长长的摇把:“你去摇车。” 吴新刚这回完全瘟鸡了,老老实实接过摇把,就要去摇车。 石国良又嘱咐说:“记住我跟你说的摇车诀窍,注意安全。” 瘟鸡点点头,一言不发去车头,把摇把伸进去,然后师傅指示可以了,他就开始摇车。 在车前磨磨蹭蹭摇了半天,一个压缩都没打过去。 石国良的火气那是蹭蹭地往上冒。 本想让他上来踩着油门,自己下去摇车,可又怕这混蛋控制不好。 “你能不能用上点劲儿!”他尽量压着暴怒,喊道。 瘟鸡听出来了,师傅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虽然他最愁摇车,而且冲着这活儿犯怵,因为你一个压缩摇不过去,劲儿一松,摇把会反弹。 而且反弹力特别大,不管反弹在腿上还是胳膊上,都有可能打断骨头。 师傅教他的时候重点强调过摇车的这种危险。 可是此刻面对师傅就要爆发的冲天怒火,摇车的危险已经可以无视了。 于是把整个身子都扑上去,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摇车。 很可惜,他还是一个压缩也打不过去。 结果就是摇把在压缩顶点反弹回来,打在他右胳膊上。 凄厉的一声惨叫,吴新刚捂着胳膊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地痛叫起来。 石国良嗖一下跳下车,过来一看他耷拉着的右胳膊,就知道骨头断了。 然后看到吴新刚的右手腕处唰唰的鲜血流出来。 石国良直接无语了。 不但打断了骨头,而且骨头茬子还刺破了皮肉,露了出来。 对于这种状况他很有经验,还算镇静,先把吴新刚扶上车坐下,嘱咐他就那样扶着胳膊不要乱动。 下面扔一块抹布接着血。 多少流点血问题不大,问题是必须赶紧送医院。 可是乡村道路上的风雪黄昏,早已经人迹罕至,没有人能送吴新刚去医院。 只能靠手上这辆电瓶没电的车。 只要能把车发动起来,走起来了,发动机会给电瓶充电,慢慢应该会好。 打量打量那十几个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个呆头呆脑围观的孙子们,石国良问:“你们有会摇车的吗?” 他问有没有会的,而不是直接指派哪个看起来身高体壮的,教他摇车,是因为被吴新刚吓怕了。 就怕学不好,再打断一条胳膊。 梁进仓站了出来:“石师傅,我会摇车。” 51 这才叫男人 一听说他会摇车,石国良用半信半疑的目光打量着梁进仓。 一看十八九岁的样子,估计能接触车辆的机会极为有限。 再看他虽然高高的个子,但毕竟年轻没长膘,显得还是有些青涩,也就是庄户人常说的“毛嫩”。 估计力气头应该还不足。 而且—— 石国良朝车上望了一眼。 他认得这个毛遂自荐的青年,装车的时候吴新刚明显故意整他,还差点把他碾成肉泥。 现在这么爽快站出来,不会有什么想法要使坏吧? 故意把车弄得完全坏掉,那样吴新刚就别想去医院了——至少头半夜到不了医院。 生命危险倒是不至于,就是要受老罪了。 此刻驾驶室里的吴新刚,扶着胳膊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一直发出痛叫,伴以呜呜的痛哭。 郑淑叶就坐他旁边,用极其鄙夷地眼神看着他。 受了伤,断胳膊断腿的人她不是没见过,但没见过这么怂的。 受了伤谁不疼? 疼了,叫了,这都正常。 可是这么大人了你哭什么? 你看他缩成一团眼泪鼻涕那个熊样! 然后想到就这样的男人,还人人皆知他在追求自己,真是侮辱。 她从来没有那种想法。 不要说看到他像今天这样的怂样儿,就是平常看他衣着光鲜的样子,也压根没看上过他。 表面看长得不错,家庭也好,而且还在学开车,各方面条件都是一流了,但郑淑叶对他压根就不感冒。 人人皆知俩人搞对象那也是吴新刚自己吹出去的。 单相思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儿。 至于吴新刚吹牛逼,让他产生狗舔油壶想法的由头,其实说起来很可笑。 就是有一次吃饭,席间还有几个厂领导,当时盛干粮的草囤子在郑淑叶这边,看吴新刚吃完了一个馒头,她就顺手递了一个馒头给他 吴新刚受宠若惊,感觉郑淑叶不但吃饭的时候一直关注自己,还对自己表示好感了。 从此到处传扬,郑淑叶看上他了。 郑淑叶很想把他叫过来狠狠批一顿,但是看在吴厂长的面子上,末后只能无视算了。 这小子也不是看不出郑淑叶根本就看不上他,但是一直在想方设法讨好她,尤其在她面前总要展示自己最英武的一面。 可他一旦断了胳膊,英武没了,还可怜巴巴朝郑淑叶哭,就像跌跤的幼儿见了妈妈。 没得恶心! 车前,石国良已经在教授梁进仓摇车。 没得选择。 除了这个小梁,其他所有工人一听摇车,都吓得直往后退。 吴新刚血淋淋的事实把他们吓坏了。 不管真会假会,有没有劲儿,敢站出来要求摇车的,就这一个。 教完了要领,又千叮咛万嘱咐可能的危险,一定要注意安全,石国良这才上车。 摘挡,踩离合,踩油门。 郑淑叶看着车前握着摇把准备摇车的梁进仓,不无担心地问石国良: “石师傅,他能行吗?可别再出危险了!” 在郑淑叶看来,虽然吴新刚很菜,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一直跟师傅的,算是业内人士,尚且打断胳膊。 而前面那个青年,肯定从没接触过车辆,让他上来就摇车,这太危险了。 石国良何尝没有这种担心。 可是现在情况有些紧急,又没得选,只能冒冒险了。 前边的梁进仓得到石师傅的指示,开始摇车。 石国良和郑淑叶,吃惊了! 石国良当然是内行中的内行,对方会不会摇车他看得一清二楚,可就连不懂车辆的郑淑叶,居然从第一眼就看出那青年很会摇车。 比较拼死拼活还把胳膊打断的吴新刚,摇起来不但好像毫不费力,而且看起来还很潇洒的样子。 不禁由衷赞叹道:“身大力不亏,个子大就是有优势。” 石国良面色凝重,微微摇头说:“摇车不是个子大有力气就行,我敢肯定,这个青年会开车!” “绝对不会,”郑淑叶毫不迟疑地反驳说,“我看他面生,应该是新来的工人,下边村里的,怎么可能会开车。” 是啊,下边村里的人,像他这么年龄的青年,见过大卡车的次数都有限,怎么可能会开车呢! 石国良无比确定地说: “即使不会开车,也学过摇车,而且摇得很熟练。 他能知道一个压缩的最顶点,能把所有力气集中到压缩顶点,在关键的那半秒把力气爆发出来——” 石国良不说话了,他在用心地控制着油门,配合梁进仓的摇车。 不幸言中的是,因为电量不足,发动机果然缺缸。 凭着丰富的经验,石国良判断,六个气缸当中,至少有俩缸不干活。 启动很困难。 刚有启动的迹象,转瞬就又熄火。 好在有个极为熟练的青年在摇车。 当下一次发动机还要熄火的瞬间,他跟上了持续地摇动。 郑淑叶简直看傻了。 她怎么也想象不到人与人的差距会这么大。 刚才看吴新刚摇车,基本就是能摇过去半圈,连大半圈都摇不动。 而且直到被打断胳膊,他也没摇过石师傅所谓的“顶点”。 而现在那摇把在青年手里,好像根本就遇不到顶点的阻力,他直接把摇把很连贯地摇得转动起来。 前后对比,让连续摇着转动这样一个动作,显得那样令人心旌神摇,热血沸腾。 郑淑叶就很有热血沸腾的感觉。 这才叫男人! 太了不起了! 再看看旁边那位哭哭啼啼的熊样儿…… 不看也罢。 “通通通通……”发动机终于着了,只是声音很难听,并且剧烈颤抖。 缺缸,就会导致发动机运转不稳。 但是稳不稳的,只要能走就行。 动力不足,可以用低速挡行驶。 只要行驶一段路程,电瓶里电量多了,有的缸还是能恢复工作的。 石国良虽然也是一脸的震撼,满满的欣赏感,但现在不是抒情的时刻,他要把握这最后的机会,争取把车开回去。 接过小梁递上来的摇把,往驾驶座后边一扔,大喝一声: “都去后边推车,等我调头回来。” 坡上起步,满载,又是拉着满满一车木料,石国良把油门轰到最大,用半联动,后面还有十几个孙子推着,总算是起步了。 驾驶室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石国良知道那是离合器片过热的糊味儿。 还好没有完全烧糊。 要是完全烧糊,离合片打滑,这些人今晚就在这里冻死吧。 往前开出不远,好容易找到一个十字路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车调过头来。 回到刚才那个坡路,这回掉过头来,已经成了下坡。 停下车让那些孙子赶紧爬上去抓好,石国良用最快的速度往回开。 所谓“最快的速度”,就是在现有情况下的最快速度。 因为缺缸,发动机动力严重不足,就像六头牛才能拉动的车,只有三头牛使劲,一头牛也使劲也不使劲,另外两头牛直接不使劲。 这种情况下只能用一档二档,最快的时候挂到三档,根本就拉不动,要不是石国良经验老到,那就憋火了。 而且乡村道路路况不好,车也跑不起来,只能在一档二挡之间磨了。 油门还得踩到最底。 那几个不干活的汽缸虽然不点火,但是发动机每一个工作过程,它们都是随着的,哪一个冲程也不会错过。 吸气冲程把油气混合器从进气门吸进来,不经过点火,又从排气支管汇入排气管。 高温的油气混合气到了排气管的尾部,遇到空气,立即发生爆燃。 于是,在车子的行进过程中,车底就发出噼噼砰砰放炮一样的声音。 趴斜面上的孙子们吓得脸色苍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 突然,噼噼砰砰的放炮声中,又爆发出“轰”一声巨响。 那是排气管的消音器炸开了。 梁进仓旁边一个孙子吓得一个哆嗦,手一松,幸亏梁进仓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不然就滚下去了。 消音器炸了,肯定就失去消音功能,发动机立即发出转了嗓子的怪叫,夹杂着噼噼砰砰的放炮声。 孙子们完全慌作一团,纷纷回头踅摸路边地形,他们要跳车了,嘴里还发出绝望的惨叫:“快跳,这车要爆炸了……” 52 痴人说梦 石国良焉能听不到后边那鬼哭狼嚎的声音,摇下车窗大吼:“都给我抓好,炸不死你们!” 孙子们一听,什么? 炸不死? 炸半死也不行啊! 还是哇哇怪叫着相约跳车。 辛亏有个梁进仓,声嘶力竭地给他解释了一通,这些孙子才半信半疑地不再怪叫。 也不打算跳车了。 心惊胆战还是要坚决保持下去的。 后边消停了,驾驶车辆的石国良却是越来越紧张。 根据越来越弱的动力,他判断至少有三个缸不干活了。 现在的情况,即使摘下挡来,不踩住油门的话,发动机也会立马熄火,已经完全没有怠速那一说了。 甚至跟徒弟吴新刚学了一招,加档的时候也得狠踩油门,不然立马熄火。 逼得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以最快的速度换挡。 当然,也以最快的速度拼命踩离合器。 就在眼看就要开出乡村道路,胜利在望之际,石国良响档了。 那刺耳的齿轮摩擦声,让郑淑叶大吃一惊。 她跟在车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她的记忆当中,石师傅开车从来没发出过这种声音。 只有吴新刚经常制造这种噪音,然后赢得师傅的一通臭骂。 没想到教来教去,徒弟把师傅教会了。 大冷的天,石国良却是额上见汗了。 他不再试图挂档。 没法挂了。 他无语地一下一下踩着离合踏板。 踩下去轻了好多,而且踩下去根本不管用,完全不分离了。 大车在路边缓缓停下,石国良一脚一脚踩着油门,保持不让发动机熄火。 他悲哀地发现,今晚无论如何回不去了。 “小梁!”他朝车后大喊。 在近乎绝望当中,他感觉这里边唯一能给他帮助的,也就小梁了。 当然,他只是存侥幸希望小梁能够对车辆略懂一二。 有个懂行的跟他探讨一下车子坏到了什么程度,聊以安慰。 至于解决—— 大概太上老君来了也没办法。 “石师傅,怎么了?”梁进仓从木头上跳下来问。 “离合器踩上去不管用了。”石国良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感觉奇怪。 这个小梁仅仅就是会摇车而已,这已经很让人吃惊了,自己现在跟他说车辆故障,难道还指望他懂得这些? “踩上去什么感觉,轻了还是踩不动了?”梁进仓问。 石国良几乎是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这话——行家啊! 怎么可能? 但现在的情况,不是纠结小梁这种逆天的表现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而是看他到底能给自己提供多大帮助? “踩上去轻了,不分离了。” “哦——”梁进仓往车底下瞅了瞅,“是不是离合器拉杆断了?” 石国良感觉自己的心灵一下子跟这位小梁同志拉近了。 果然是行家。 刚才挂不上档的那种孤单和绝望瞬间一扫而空。 虽然车坏了,但他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他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在部队时的感觉。 一个车队行动,即使自己的车坏了,会围上来一大群战友,每个战友都是一个娴熟的修理工。 当然,石国良也是娴熟的修理工。 这年头学车,你不但要学会开车,更要学会修车。 尤其部队里更是严格,使他们这些汽车兵不但拥有了过硬的驾驶技术,更拥有娴熟的修理技术。 这年头修车,那是真的在“修”。 而到了后世,再无修车工。 只有“换件工”。 车坏了你去汽修厂,修是不可能修的,这辈子不可能修的。 哪里坏了换哪里。 只换件,不修。 此时此刻的石国良再看小梁,感觉就像一起扛过枪的战友一样亲切。 “车上有手电筒吗?”梁进仓问。 “有,有有有!”石国良从座子下面的工具盒里拿出手电。 递给小梁。 他知道小梁要去车底查看。 当然他也可以去车底查看的,但他现在无法离开驾驶座。 必须无时不刻轰油门,一松脚发动机就会熄火。 梁进仓从路边沟子里拿来两块大石头,把轮胎前后塞住。 这才钻进车底:“石师傅你踩一下,好,松开,再踩……” 不一会儿他钻出来:“石师傅,应该是拨叉断了。” 石国良无语地看着小梁。 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哪国派过来的高级特工? 他怎么这么厉害! 离合器的分离拨叉,有个后瓢包着,从外表你是看不到的。 想看拨叉的分离情况,需要从后瓢上一个观察孔看,而且很不容易窥探到。 可是刚才小梁爬到车底,分明没有爬到观察孔上去看。 仅仅靠他踩了几下离合器,就准确判断是拨叉断了。 这样的技术,基本就得五六十岁的老修车工,能够做到。 当然,石国良除了对小梁的震撼,还有对车辆损坏的泄气。 拨叉断了,这辆车也就彻底趴窝。 只有明天请修理工带着工具和配件来修。 在半路拆离合器,明晚之前修好就不错了。 另外还要带一块满电的电瓶。 还有火花塞。 那几个不干活的火花塞,现在肯定满了油,再也不会打火了。 石国良丧气地松开油门。 发动机一阵剧烈颤抖,彻底熄火。 石国良跳下车,看看暮色沉沉的原野。 雪还是不紧不慢下着,大地一片银白。 他看着那些围着的孙子们,孙子们一个个满脸期待的盯着他。 “看看选出几个人,走回去。”石国良说: “到了大路上要是碰到车,能截住坐着最好,截不到车就一直走回厂里。 就说车坏在路上了,小吴胳膊断了,还在流血,让厂长想办法。” 车上的小吴听到这话,立即哭叫起来: “师傅,你不是会修车吗,把车修好赶紧开回去啊! 让他们走回厂里,那得什么时候到哇? 我流血快流死了,我胳膊疼啊,我冷——呜呜……” 石国良很想拿根撬杠把他另一条胳膊也敲断。 那些孙子一听要选人走回厂里,一个个兴奋极了,争先恐后报名,要求回厂求救。 走着多暖和啊,而且越走离厂子越近,回到厂子就有个暖和地方了。 还可以吃点热乎饭,喝点热水。 想想就幸福死了。 至于留在这里的——雪越下越大,天黑之后温度越来越低——极有可能等不到救援的赶来,就冻死了。 即使冻不死,就这样巴巴地待在雪地里,那也受死了。 石国良皱皱眉,回头朝着驾驶室里的郑淑叶说: “郑会计,你也回去吧,下来挑几个人,你带他们走。” 只能是朝着里面的人影说了,彼此看不清表情,现在天已完全黑下来,仅能朦朦胧胧看到个人影。 郑淑叶有些纠结。 她从小到大,没有走过夜路。 更不用说风雪夜。 跟一群并不熟悉的新来的工人一起风雪夜里走路…… 她不敢。 可如果待在车上,她已经感觉到熄火之后,车里温度在迅速下降。 时间长了真的有可能冻死。 刚才还在鄙夷吴新刚呜呜哭得那个熊样,现在她也想哭。 她爸是公社主任,可以派公社那辆130过来,送一部分棉衣,顺便把她捎回去。 可是谁去通知她爸爸啊? “石师傅,”这时候梁进仓说话了,“选人回去求援,等到厂里派人过来,总得下半夜,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留在这里的有可能会冻死。” 车上的吴新刚一听这话,立马挣扎着爬下车,哭叫道:“我不留下,我还能走,我要回家——呜呜……” 梁进仓继续说道:“石师傅,你要是相信我,我可以试试能不能把车开回去。” “你——”石国良几乎是惊叫一声。 没错,他发现小梁懂得车辆,应该会修车。 这让他惊诧,也很佩服,并且引为同道,对他信任并且亲切。 但是刚才这句话,让石国良瞬间怀疑小梁是不是个神经病? 要说你就是有逆天的修车技术,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既没有专业工具更没有配件,你怎么修车? 离合器无法修好,你连挂档都挂不上,起步都无可能,怎么开回去? 更不用说刚才走那一段路,消耗的电量也许比充进去的电量还多,能不能把发动机摇起来还是个未知数。 即使摇起来了,肯定会有更多的缸不干活,最后剩下一两个缸干活,根本空转都维持不了,更不用说拉满满一车木头了。 这种情况下,小梁说他想试试能不能把车开回去,这话—— 痴人说梦! 53 先入为主的思想导向 梁进仓知道,在车辆损坏到这种程度的情况下,就是把石国良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自己还能把车开回去。 这跟时代局限有关。 不代表自己就比石国良的技术更强。 首先这个年代,还不知道电瓶这东西怕冻,不知道低温会让电瓶的电量降低。 当然更不会想到给电瓶加热会让电量增加——说出来他会感觉匪夷所思。 会觉得电就是电,怎么会跟冷热扯上关系呢? 其实他不懂的是,热,其实就是一种能量。 而电瓶,说白了就是一个能量转换的反应盒。 电瓶既然能把化学能和电能来回转换,也能把热能转化为电能。 所以也可以理解为知识和认知的局限。 另外还有一个,石国良作为曾经的汽车兵,驾驶技术过硬,严格遵守操作规范,但太严谨的副作用就是限制了想象力。 还是自己这种野路子更有创造力啊! “石师傅,我跟你保证,我有八成把握,能把车开回去。” 石国良在黑暗中继续沉默。 虽然小梁说话的口气听着很正常,但内容太疯狂,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梁进仓继续道: “石师傅,现在咱们面临的情况有点严峻。 车坏在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样的小路上连个过路车都没有。 正好赶上严寒天气,天又黑了,回厂求援远水不解近渴。 如果处理不当,出现冻死冻伤的话,事情就严重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现在的车况我还能开回去,可是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让我试试呢?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石国良一听,觉得也有道理。 反正情况已经很坏了,让小梁试试也不会再坏到哪里去。 他还没说话,车上的郑淑叶说话了:“石师傅,我觉得小梁说得有道理,既然他有办法,就让他试试吧。”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郑淑叶居然很相信这个小梁。 也许那会儿摇车的时候,看得她心旌神摇,热血沸腾,这种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对她产生了一种思想导向。 一件事做对了,所有的事都是正确的。 所以不等石国良发话,她就忍不住发表意见了。 石国良终于下定决心: “好,就信你一回,看你有什么好办法?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听你指挥,包括我。” 那好,说干就干。 第一步,当然是先烤火。 人要烤火,电瓶也要烤火。 火堆就在电瓶那里,这个需要梁进仓亲自把控,因为离得太近温度过高的话,电瓶会爆炸。 里边的电极液是稀硫酸,炸出来可不是好玩的。 随车的工具箱里有常用的简单工具,梁进仓把火花塞拆卸下来。 并没有全拆,只是拆下那几个不干活的。 至于哪个缸干活,哪个缸不干活,一般修理工都是在发动机运转的时候,通过断电的方式检测。 梁进仓却是在发动机熄火的状态下,通过摸排气支管来确定。 因为不干活的那个缸,排气支管温度偏低。 虽然金属传热快,干活和不干活的支管温度差距不大,但梁进仓就是凭着手感,通过微小的温度差,就排查出了哪个缸不工作。 卸下来的三个火花塞,全都浸满了油。 石国良知道有三个缸不干活,但是见小梁如此精准地拆下不干活的火花塞,这让他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难道这小子的眼睛比医院的透视还管用? 可他仍然不敢相信凭这就能把车开回去。 火花塞准确地拆下来又有什么用,被油泡了,废掉了。 车上又没有备用的火花塞。 然后他就见小梁把火花塞放火里烧。 石国良无语了。 原来这个小梁是个半瓶子醋。 因为机械常识里面明确规定,“火花塞严禁用火烧”。 看来小梁连基本的常识都不懂。 但是石国良对小梁印象极好,当然不会对待吴新刚那样跟他赌气,一看小梁出现这种错误操作,立马提醒他: “小梁,按照规定,火花塞严禁火烧。” 梁进仓手上动作不停,继续烧火花塞,笑道: “石师傅,我说句冒昧的话,你别介意啊。 我们农民到了县城找不到厕所,就看哪里墙上写着此处禁止大小便,那里肯定就可以去大小便。 书本上说火花塞不能用火烧,这说明火花塞是可以用火烧的。” 石国良不禁挠挠后脑勺。 这话明显是歪理,但仔细想想好像还有一定的道理。 火花塞烧好了,梁进仓又清理了上面的积碳,调整电极间隙,这才重新装上。 摸了摸电瓶,也烤得暖烘烘的了。 他把石师傅平时修车时钻车底穿的工作服要出来,给电瓶包上。 这让石国良更加无语,怎么感觉好像在玩人? 哪有把人的衣服给电瓶穿上的,电瓶你包它干嘛? 这些准备就绪,还是让石国良上车踩着油门。 “石师傅,油门踩到底别动啊,不要呱唧油。”梁进仓开始摇车。 这回连摇得转圈都不用,梁进仓仅仅摇到一个压缩用力一带,“轰——”发动机着了。 “石师傅,轰油!”梁进仓大喊。 石国良连续给油,发动机发出一阵阵怒吼。 轰了一阵儿,试探着慢慢松开油门。 石国良禁不住兴奋地一拍方向盘,他-奶奶-的,怠速稳住了。 旁边的郑淑叶带着颤抖的声音怯怯问了句:“石师傅,好了?” 石国良洋溢着兴奋的笑容连连点头:“好了,至少发动机好了!” 虽然消音器炸掉,发动机“啦啦啦啦”声音很大,但因为运转平稳,怠速的时候听起来也不是那么难听了。 至少不像怪叫了。 石国良一直不停地在笑,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已经开始有些相信这个小梁了。 也许他真的能够把车开回去。 可总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发动机再好,坏了离合器你也没法开啊,断了的拨叉怎么处理? 梁进仓的回答是,他开车不用离合器。 石国良差点抽出撬杠给他两下,这明显是不说人话,怎么像骂人? 驾驶技术稍差点的用离合器都挂不进档去,都响档,都把同步器烧了。 现在你不用离合器开车? 而且这辆车变速箱里边的同步器还拆掉了! 石国良很无语。 可是看小梁那满满的自信,也只能放手让他发挥。 梁进仓现在又在指挥着大家伙儿忙活开了。 找来几块大石头,先把后轮用千斤顶顶起来,然后石头塞在后轮底下,几块石头支撑,做成前低后高的斜面状。 两个后轮全是这样用石头塞住。 又让俩人先爬上车的尾部,每人都拿着绳子,嘱咐当车开始缓慢往前走的时候,让下面推车的那些人抓着绳子爬上车。 并且一再嘱咐一定从车后侧这个位置往上爬,坚决不准从前侧爬。 因为记忆中见过从前侧爬车,出溜下来,车轮随即从他身上压过去的例子。 然后梁进仓坐上驾驶座,代替石师傅踩住了刹车。 只等他一松刹车,车后轮顺着石头的斜面往前移动时,后面的人全力推车。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最后时刻梁进仓发号施令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包括窝在驾驶座前地板上的吴新刚。 此时此刻包括驾驶者梁进仓在内,驾驶室里一共四个人。 郑淑叶是公社主任的千金,再说一个姑娘家,不可能让她大冷天下着雪趴木头上。 至于石国良,把车辆交给没有驾驶证的人开,已经严重背离他作为退伍军人极强的原则性了。 即使把小梁看做学徒,那么师傅是绝对不能离开驾驶室的。 同时对于原则性极强的退伍军人来说,驾驶室准坐三人,那就绝对不能坐四个。 在石国良的驾驶生涯当中,迄今为止他的驾驶室从没出现过第四个乘客。 吴新刚一个断了胳膊还在滴血的伤号,在后边木头上大概也坐不住。 总不能把他绑后边木头上吧? 今晚的特殊情况下,看来石师傅得破例了。 但也不能全破,破一半。 也就是吴新刚还可以享受待在驾驶室的待遇,不过不能坐在车座上,而是蜷缩在座子下面。 这样就不是坐了四个人,最多算是坐了三个半。 石国良坐在中间,郑淑叶越过石师傅看着微光中的小梁,这张男人的侧脸,看起来棱角分明,恍惚间居然给人一种生杀予夺的威严感。 不过是个厂里刚来的新学徒而已,自己怎么可能对他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呢? 54 看看谁厉害 让郑淑叶感到不可思议的是: 一个下边村里刚进厂的学徒工,这时候却能让开车多年的老师傅甘愿让位,把这辆损坏到千疮百孔的汽车交到他手里。 这种身份的反差太大了。 由不得她不感到震撼。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气温持续下降的风雪夜,这辆车上十多个人的身家性命如何,就全在于他能不能创造奇迹。 这更让小梁的形象在郑淑叶心目中变得更为高大。 石国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小梁,电瓶热乎之后,电就满了吗?” “哪能呢,最多恢复百分之十,不过这些电量加上发动机自身充电,应该够用了。” “打开顶棚灯也够用吗?” “顶棚灯泡耗不了多少电,打开就是。” 石国鹏打开了顶棚灯:“我就是要看看你不用离合器怎么开车!” 梁进仓笑了:“石师傅,我这就是野路子,你别笑话就行。” 然后他从车窗伸出脑袋,朝着车后大喊道: “会不会冻死在这里,就看这一哆嗦了,老少爷们准备好了吗?” 车后传来齐刷刷的吼声:“准备好了!” “好!”梁进仓吼道,“我数一二三,喊到三都把吃奶的劲使出来啊!” “好!”车后齐声大吼。 “一,二,三——”梁进仓猛然松开刹车。 这辆车的俩后轮从石头的斜面上滚下来,汽车开始向前移动。 加上后面将近十个青年的拼死推车,汽车开始缓缓前行。 梁进仓猛轰两脚油门,就在第二脚油门落下,第三脚油门要踩下去的瞬间,他以快到极致的速度,把变速杆推到一档。 也就是在挂进一档的零点零一秒,发动机发出一声垂死挣扎的闷叫,车头猛然一抖,汽车居然起步了。 梁进仓稳住油门,让汽车保持匀速慢行的状态,大声招呼老少爷们上车,并且喊着一定要注意安全。 等到后边车上传来欢呼,告诉小梁说全都上车以后,梁进仓开始加油。 当发动机的轰鸣声有点发直的瞬间,他轻轻一松油门,同时以最快的速度摘下一档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入二档。 此时此刻,不是发动机声音发直的问题,而是石国良和郑淑叶的眼都直了。 这也行? 郑淑叶当然不懂车,不知道车应该怎么开,更不知道所谓的离合器是用来拉屎的还是尿尿的。 但是,没吃过死羊肉,还没见过活羊走吗? 下午的时候吴新刚在车好好的情况下,愣是挂不上档,还把好好的一辆车给弄趴了窝。 而这位小梁同志,却愣是把一辆趴了窝的车往回开了。 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她突然想起上学的时候听到的一句话: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此时她看到的活生生现实是,有的人把神奇变成腐朽,有的人化腐朽为神奇。 刚才那些孙子看到换上吴新刚开车,兴奋地趴后边看新鲜,觉得他年纪轻轻就能在乡村道路上驾驶满载的汽车,简直就像一个出生俩月的孩子就能满地跑,不仅稀罕,而且感觉又神奇又高级。 在现在的郑淑叶看来,小梁这技术,无异于怀胎俩月的胚胎满地跑那样令人不可思议,无法理解,接受不了。 同样接受不了的还有老司机石国良。 看着梁进仓在不用离合器的情况下,仅靠油门控制,行云流水一般地加档减档,石国良的铜铃眼都快瞪成立蛋形状了。 在部队汽车连的时候,连里哪个汽车兵不是技术过硬的驾驶精英,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识过。 但是从没想过不用离合器还能开动满载的车。 梁进仓每一次云淡风轻地换挡,石国良在瞪大眼睛惊异之余,总要扭过头朝右侧的郑淑叶做个夸张的表情,以展示内心满满的不可置信和由衷钦佩。 车后的木头上,一阵阵爆发出欢呼声,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大家都兴奋坏了。 刚才忙活一阵儿,烤了火,大家身上都暖和透了,再加上内心的兴奋,一个个觉得寒风中的这点冷也算不了什么。 到了公社驻地,汽车当然先去医院。 只不过离着公社医院还有上百米远的时候,梁进仓把车停住,告诉伤者可以下车了。 吴新刚以为医院到了,居然喜极而泣,又开始呜呜地哭开了。 可是当他就要跨出车门的时候,才看清汽车所处位置,不禁破口大骂起来: “混蛋,这是送我上医院吗?离着医院还远呢!” 梁进仓不理他,而是对石国良道: “石师傅,离医院最近的就是这个小坡了,让吴师傅下来之后我还能顺着坡滑下去起步。 要是他不在这里下车的话,那只能跟着去厂里了。” 石国良很想再给吴新刚补一脚。 这小子自从断了胳膊就变成一滩狗熊,哭哭啼啼简直熊到家了,现在好不容易大难不死回来了,立马开始作威作福起来。 石国良真是多一眼都不想看他。 已经下定决心,吴厂长就是给他跪下磕响头,这个徒弟也绝对不带了。 把吴新刚赶下去,几个工人陪他先去医院,郑淑叶知道吴厂长家在哪里,她赶去报信。 梁进仓顺坡起步,平稳地把车开回厂里。 倒进去卸车是不可能了,只能先开进来,等明天修理工过来修离合器,修好了再说。 石国良戴着手表,一看已经十点多了,厂里除了看门的和值班的,早就走光了,伙房师傅封了炉子也早走了。 昼短夜长的冬天,这个点儿已经算是深夜。 国营饭店也是到点下班,早关门了。 石国良死拉活拽把梁进仓邀请到他家,要跟他喝两盅。 他老婆和孩子已经睡下,也被他给叫了起来。 让老婆赶紧把家里所有能做成菜的东西都给做了,必须要丰盛。 要不是杀鸡还得褪毛啥的太慢,他都想把家里的大公鸡宰喽。 又吩咐大儿子:“去看看你孙叔睡了没,把他叫起来,说来了贵客,叫他过来陪客。” 过了没一会儿,听到院门一响,接着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粗嗓门的骂声: “老石你犯了哪门子神经病,老子刚钻进暖和和的被窝要搂老婆,你让儿子砸门!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开车掉沟里了呢!”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梁进仓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孙叔”,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孙延成组长。 孙延成一掀门帘进来,满屋子踅摸:“听说来了贵客,贵客在哪里?” 当然他不是没看见站起来朝他微笑,准备打招呼的梁进仓,只是被他选择性无视了。 “你眼瘸啊!”石国良笑骂,“这屋里除了你我还有谁是贵客!” 孙延成瞥一眼梁进仓,鼻子哼一声:“真没看出哪里贵。” 石国良见孙延成对梁进仓态度不善,以为他还在摆顶头上司的谱儿。 也没在意,让大家都坐下,就开始给孙延成讲小梁的传奇事迹。 他讲得很兴奋,因为小梁颠覆了他很多认知,让他大开眼界。 在部队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汽车兵,什么样的怪才都见过,但是从没见过像小梁这样的天才。 这一番神乎其神的演讲,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孙延成也不得不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石国良的驾驶技术和修车技术,在整个夏山公社那是有口皆碑的高超。 但没想到下边村里一个小年轻,居然比石国良还厉害数倍,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就由不得人不惊异了。 当沉浸在兴奋当中的石国良问到小梁,你是怎么掌握这样逆天的驾驶和修车技术时,小梁明显犹豫了一下。 然后说自家邻县有个表叔,是开车的,自己跟在表叔车上一段时间,有一回车坏在路上,跟这次差不多的情况,正好就用上了。 一边编着这套谎话,小梁同志一边心里自嘲,又是表叔!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出场。 几杯酒下肚,石国良又开始感慨、夸赞小梁的天才,同时咬牙切齿地痛骂把车踢腾了的吴逆徒新刚。 “这回我下决心了,就是吴厂长说破大天,我也坚决不带他了,我有了新徒弟,就是小梁。” 孙延成诧异地瞥一眼梁进仓,问石国良:“你不要吴新刚了,想换成小梁,厂里会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石国良铜铃眼一瞪,“厂长要是不签字,我辞职。” 一看他如此大的决心,孙延成讪笑:“你厉害,厂长都怕你。” 心里却是暗自盘算,石国良确实是看上梁进仓了,让他上车更是给了这小子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可他忽略了一点,小梁上车是一步登天,可姓吴的能善罢甘休吗? 表面看是机会,其实是给他挖了个大坑。 想到这里孙延成不禁露出一丝带有恶意的微笑。 你梁进仓在村里不是挺能的吗,这回让你感受一下公社里的能人! 看看你们谁厉害? 55 还是前未婚夫最般配 一直处于兴奋当中的石国良,喝到酒酣耳热,无论如何,非得要跟梁进仓结拜为干兄弟不可。 这一辈子让我老石佩服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对于由衷佩服的人,值得他倾心结交。 眼看石师傅如此热情,梁进仓还能说什么! 只能是委婉拒绝。 石师傅快四十了,而自己的母亲,别看头发有些花白,那是苦难折磨的,其实她老人家刚刚四十而已。 说来还有点话长,大仓娘那些同岁的闺中好友,人家孙子都满街跑了。 而她的大儿媳妇还在茫茫人海当中呢! 其实大仓娘十六岁就嫁到梁家河了,十八岁就有了比现在的老大还大的大闺女。 也就是老大梁进仓的姐姐。 可惜月子里得了个风症,夭折了。 大仓娘伤心得好几年没怀上孩子。 直到二十二岁那年才又生下现在的老大。 而且从此之后不敢再生闺女,按大仓亲爹梁秉仁生前的话说,那是抬腿就是一个儿子,抬腿就是一个儿子…… 让个一脸青胡茬子快四十岁的铜铃眼大汉,去跪下给自己四十岁的母亲叫娘? 铜铃眼受得了,梁进仓的神经受不了。 委婉的理由就是,我是家里老大,俺娘今年才三十六。 “三十——六啊……”铜铃眼蔫了。 很明显他的年龄大于三十六。 孙延成冷笑不语,笨蛋,不会拜干儿子吗? 其实他憋着一个坏,要是石国良跟梁进仓拜了干兄弟的话,他就偷着把梁进仓收为义子。 然后天天跟这对干兄弟坐一个桌子上吃饭,一边吃饭一边使唤自己的干儿子。 夏山街上的邪头有个算个,都是孙延成的徒弟,他就是地头蛇王。 不管是下边村里还是外地来夏山的,碰上个地头蛇都要吓死了,更不用说蛇王了。 可也有不怕地头蛇的愣头青。 当然石国良可不是愣头青,愣头青没他这么愣的。 石国良老家是下边村里的,转业分回来,本来是要进供销社的,没想到被另一个关系硬的汽车兵给顶了,顶到了木器厂。 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进厂没几天在街上碰上个地头蛇,结果就是他把地头蛇打了。 那个地头蛇是孙延成的徒弟。 孙延成肯定要找石国良较量较量。 结果就是俩人不打不成交,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那个挨打的地头蛇见了石国良都是点头哈腰,灰溜溜的。 这一对好朋友是打出来的,所以关系好那是真的好,但暗地里也老是较劲,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对方吃瘪的机会。 如果有机会成为石国良的“义叔”的话……想想就兴奋。 不过让孙延成遗憾的是,梁进仓年龄才三十六岁的娘,把石国良难住了。 最后蒲扇手猛地一拍大腿: “可以不正式磕头,但你我必须兄弟相称,你叫我良哥,我叫你仓弟,就这么定了!” 仓——弟? 梁进仓一头黑线。 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记忆中孙子养了俩宠物老鼠来着,还起了名字,大的叫仓哥,小的叫仓弟。 早知这样应该建议孙子,“良哥”比“仓哥”好听多了。 第二天一上班,整个木器厂都沸腾了。 直接没心干活了,都忙活着参与热烈讨论,那就是厂里出了个“神人”! 对于昨天跟车抬木头那十多个孙子来说,昨天晚上经历了颠覆他们全部人生认知的大事件。 回到家对家里人叙说此事,就是活了大半辈子的父祖辈也没听说过这么厉害的人物。 一大早到了厂里,小梁神乎其技的开车和修车技术,瞬间成了全厂的爆炸性消息。 纷纷跑来找昨晚的亲历者,都想亲耳听听昨晚怎么回事? 十多个亲历者于是全部化身祥林嫂,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描述着。 不过区别于祥林嫂的是,她那一套描述总是千篇一律,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而这些亲历者对于自己传奇般的经历,那是每一次的描述都会让他们的叙事艺术更上一层楼,加上了越来越多自我创造加工出来的神话元素。 故事变得越来越精彩。 跑来收听的工人越听越入迷。 小梁的光辉形象也就越来越璀璨夺目。 于是纷纷跑去大件车间参观那位把一辆满载的大汽车扛着就跑回来的“神人”。 梁进仓中午去吃饭的时候,厂里的女工都变成了华府的丫环,一个个躲在树后的,藏在墙角的,面红耳赤露出半个脸偷窥那位高级伴读小书童华安! 当然,黄秋艳也不是男工。 所以她碰上华安的时候也是面红耳赤。 而且朝他笑了笑。 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 脸上没有怪怪的表情。 这种青春少女羞涩的笑容,梁进仓是熟悉的。 让他恍然回到了第二次相亲。 第一次相亲的时候,只有面红耳赤,黄秋艳连朝他笑笑都没敢。 第二次羞涩地朝他笑了笑。 第三次相见是订亲,虽然羞涩依然,但照相时都有真正的“肌肤之亲”了。 现在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见了,羞涩依然。 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笑。 因为喜欢,所以笑。 本来这些日子以来,黄秋艳的人生已经到了最低谷。 孙业霞一直对她一脸怨气,一直把最苦最累的活儿分配给她。 她也透露出一些想举手投降的意思,但好像孙业霞并没有受降的欲望。 本想找个靠山,没想到吴新刚一直在追求女会计,自己跟女会计完全没法比,一比就想死。 这让她十分绝望。 很有点“死了猴子砸了锣”的感觉。 这种心态之下再见到前未婚夫,脸上早已经没了仇恨,心里还有了些回忆起来的温度。 尤其是今天,再次看到这张英俊的充满男人味儿的脸,高高的个子,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开始后悔起来。 她在想如果没有宋其果那根搅屎棍,自己现在有可能跟梁进仓已经结婚了。 即使没结婚,两个人也是恩恩爱爱很般配的一对未婚夫妻。 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其实没有这么高的心气。 她觉得找一个出出挑挑能拿得上台面的男人,踏实肯干,普普通通过日子就已经很满足了。 就是因为宋其果那根搅屎棍,跑她家给她们一家人画了一个大饼,让一家人体验到了一步登天的兴奋。 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他。 再后来当了工人,虽然公社驻地也不是什么大城市,木器厂也不过是个社办小厂而已。 但比较起自己贫穷的小山村,这种差距还是让她见了世面,心气一下子高了。 尤其是近距离看到这么威武的大汽车,还有开汽车的年轻人是多么的威风,一下子勾起了她少女时候的终极梦想。 或者说,嫁个司机是他内心一直以来的英雄梦。 再加上吴新刚看她时候那种热辣辣的目光,这就让她变得有点疯狂,有点失去理智。 都忘了自己跟人家副厂长儿子巨大的身份差距。 等知道有个比她还高挑还漂亮的女会计之后,才像兜头一瓢冷水一样让她冷静下来。 发现自己确实有点不自量力了。 自己的身份和长相,跟前未婚夫梁进仓真的是最般配。 56 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日订婚十日恩”,前未婚妻朝自己笑笑,梁进仓肯定要报以笑两笑。 他发现刚进厂的时候黄秋艳好像挺恨自己,过了这些日子,态度越来越好了。 也许一开始是恨自己坏了她和宋其果的好事,这些日子想想其实自己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所以—— 你看都心怀内疚地朝自己笑了。 梁进仓心里暖暖的。 黄秋艳心里更是暖暖的。 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才叫缘分。 真正有缘分的两个人,那是打也打不散的。 黄秋艳的心化了。 再次燃起了生活的美好希望,人生瞬间走出低谷。 没错,一场大雪让今年的寒冬正式拉开帷幕,可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感觉孙业霞支派给自己的那些活儿也不是那么苦,那么累了。 从此心里满满的全是自己的未婚夫。 只要在厂里碰到他,那颗少女的心就会怦怦地持续加速。 尤其四目相对时总要会心一笑,一股无法言传的甜蜜便涌上来。 久久不退,甚至持续到夜里做梦都是甜的。 过了几天,黄秋艳和几个女工用板车把一批圆桌运出车间,厂里要出货了。 那位长相粗犷的司机老师傅抱着胳膊,吩咐一个工勤人员: “去大件车间把梁进仓叫来替我倒车,我胳膊扭着了,倒不了。” 一群拉板车的女工兴奋地叽喳成一团,故意拖延着不离开,多么盼望能够亲眼目睹心中的英雄倒车啊。 很快梁进仓跟着工勤来了,上来跟石国良打招呼:“石师——” 石国良怒目而视。 呃——梁进仓赶紧改口:“良哥!” 石国良立刻笑得花团锦簇。 厂里所有人还从没见过这位一脸青胡茬的铜铃眼笑成这样呢! 很不适应,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没人能够破译“石狮良哥”是什么暗语,居然能让长着瘆人毛的石师傅瞬间切换表情? “仓弟,”石国良就像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眼角浅浅的鱼尾纹都往外喷洒着笑意,“我胳膊扭着了,你替我把车倒进去。” 不就是倒个车吗,简单。 梁进仓拉开车门,踩着踏板跳上驾驶座,好像在上边按了好多电钮的样子,接着汽车腾的轰鸣起来。 哗——几个女工齐齐发出压抑的惊呼,仰望着明晃晃驾驶室里的梁进仓,瞬间脸热心跳。 然后眼睁睁看着这么大个铁家伙在小梁的掌控下,一气呵成倒到指定位置。 听到那些男工惊叹小梁的倒车技术,女工们骨头都酥了。 黄秋艳晚上回家茶饭不思,躺下怎么也睡不着了。 脑子里永远盘旋未婚夫跳上汽车的潇洒模样,还有透过明晃晃的汽车玻璃看到他威风凛凛坐在上面,一只手就能把方向盘打得滴流乱转…… 一夜未眠,第二天带着俩熊猫眼去上班。 上班也脑子里全是未婚夫。 逮着机会就要跑出车间胡溜达,只盼着能看到他,哪怕仅仅听他跟别人说话的声音,仅仅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当然,最甜蜜的就是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幸福的感觉,就像抽大烟一样让人成瘾,欲罢不能。 总是有事没事寻找厂里那辆车的影子,只要有机会,她就要靠近那辆车。 对这辆汽车也已经有了满满的感情,似乎跟自己有莫大的亲情关系一样。 这天她又靠近汽车的时候,看到石师傅正跟苏厂长说话。 装作干活的样子,转到车的另一侧,其实侧着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因为她听到他们正在谈论自己的未婚夫小梁。 “苏厂长,小梁跟我学车的问题,我已经打过两次报告了,为什么还不批?”石国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苏厂长苦笑道:“我跟其他几位领导打过招呼了,可是一直不能统一意见,我也不能一言堂啊。” 石国良愤然道: “是不是吴厂长不同意?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他。 这事儿明摆着嘛,不让他儿子学了,换成别人,他能同意才怪! 不过你可以问问他,吴新刚是开车的那块料吗? 拉一趟木头把车造成这样,修车花了多少钱,你可以问问郑会计。” 苏致祥安抚道:“我知道你很欣赏小梁,可是这事也不能急,咱们可以慢慢协调。” “什么,慢慢协调?”石国良瞪起铜铃眼道,“不就是让一个车间的工人学车,这事不复杂吧?一句话的事,你说慢慢协调,明显是扯皮嘛,我看你跟吴厂长就是一伙的。” 石国良说话还真不客气! 好在苏致祥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石师傅,这你可冤枉我了,要说一伙,我跟小梁才是一伙的,我跟他认识比你还早呢。” 哦?这倒是大出石国良的意外。 “你个大厂长,怎么会认识他?” “这事说来话长,不信你可以问问小梁,他可是我亲自点将,从他村里要过来的。” 石国良更加意外。 同时意外的还有偷听谈话的黄秋艳。 苏厂长这话太让她震惊了,难道未婚夫的招工指标不是通过胁迫宋村长要来的? 苏厂长笑得更爽朗了:“石师傅是不是觉得你发现了人才? 没想到这个人才早让我发现了。 我去梁家河砖厂检查,认识他的,就点了他的将。 当时宋村长没说什么,但是后来宋村长专门跑公社找过我一次,他不想放人。 看来宋村长也发现自己村这个人才了,要求留下他管理他们村的砖厂。 但是我没答应,坚持把他要过来了。 你想想我好不容易挖来的人才,会阻挠他这么好的发展机会吗?” 石国良挠挠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咱俩也是一伙的,我还以为咱们是敌人呢。 对不起苏厂长,我这人直来直去,性子急,说话莽撞了,你是大领导,别介意啊!” 苏厂长哈哈大笑: “咱俩是一伙的,我怎么会介意。 这两天我找小梁谈谈,听听他的意见。 因为几位领导没统一意见,所以我还没跟他谈呢。 要学车的是他,总得先听听他本人怎么说。” 俩人的这一番对话,让偷听的黄秋艳直接傻了。 刚才的话信息量太大了,一下子颠覆了太多的认知。 令她既震撼又感到欣慰和欣喜的是,苏厂长原来跟未婚夫很熟! 怪不得刚进厂那会儿看到未婚夫坐在苏厂长的办公室里,相谈甚欢呢! 当时自己还误以为他在状告孙玉业! 立时感到很心疼,自己真的是冤枉他了。 另外就是未婚夫进厂不需要用招工指标,而是苏厂长亲自把他要过来的。 苏厂长是从大城市挂职过来的机关干部,他把自己的未婚夫当人才,亲自点将,等他挂职结束,走的时候肯定得把未婚夫带上啊! 刚进厂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跟自己一样,通过胁迫宋村长得来的。 还把他看成是卑鄙小人呢! 想到这里黄秋艳有些想哭,觉得自己太冤枉未婚夫了,这让她心里很难受。 其实当初她也没想到父亲会用那样的方式去胁迫宋村长。 只不过就是自己太想当这个工人了。 当听说宋其果被迫离家出走,在村里都待不下去了,然后宋村长托人来要那一千块钱,并告知招工指标也要收回的时候,自己确实受不了那个打击。 那种一步登天没登上去半空掉落下来的感觉,谁摊上也得不想活了。 父亲也是为了自己,才不得已去找宋村长的。 要是还有别的办法,谁愿意那样干啊。 就跟耍无赖似的。 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未婚夫是个真正的好人,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正人君子。 一肚子的千言万语,她再也无法一个人承受。 晚上回到家里,把这些事原原本本跟父母说了。 希望爹娘给自己拿个主意,怎么才能弥补对未婚夫的歉疚之情。 更重要的是,自己没白没黑的,就是老想着他。 一时半刻见不着他,心里就难受,就想得厉害。 黄秋艳这也是逼急了,受不了相思之苦,也顾不得说出这些心里话的羞怯了。 黄发财两口子听完闺女的叙说大为吃惊。 也跟着辗转反侧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父母告诉闺女,他们老两口商议明白了。 这门亲事,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毕竟俩人见了面都要笑笑,心里会热乎乎的,说明小仓一直就没忘了自家的闺女。 而且黄发财看得很明白,包括小仓家所有人和亲戚朋友,每个人都看中了自己的闺女。 订亲的时候那个满意就不用提了! 甚至有的亲戚都说漏了嘴,说大仓能娶上这样的好媳妇,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跟你娘买上礼物,今天就去梁家河,跟亲家母把这事透开。”黄发财说。 57 脸皮还可以这么厚 今年入冬以来,已经下了三场雪。 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雪,雪过之后冷了几天,这两天又开始回暖。 虽然路上的积雪没化,但早已被踩得很结实,比较好走。 早饭后太阳出来,照得行路之人身上暖烘烘的。 黄发财两口子心情很好,提着礼物,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梁家河。 来到之后没去梁家,而是先去找刘媒婆。 老两口的意思是让刘媒婆带他们一块儿去女婿家,帮着说说好话。 刘媒婆惊讶极了! 有点细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不敢置信地问道: “事情都这样了,你们也好意思的再来,你们怎么好意思还来?” 对于刘媒婆来说,能让她觉得不好意思的事情并不是很多。 这倒不是因为经历了上吊、跳井那些事以后改邪归正,脸皮变薄了,知道要脸了。 其实她就是死一百次,脸皮该多厚还是多厚。 但是她听了黄发财老两口的来意之后,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原来脸皮还可以这么厚。 “要去你们自己去吧,反正我是没那么厚的脸皮。” 刘媒婆说什么都不去。 老两口没办法只好自己登门。 到了女婿家门口,刚接近院门就受到了大黄狗咬咬的热烈欢迎。 它堵在门口不让进,疯狂吠咬。 其实吠咬是认识黄发财的,因为黄发财来过他家好几次了。 只不过前几次来的时候,主人对这位满脸堆笑的老头都是热烈欢迎,咬咬作为一只看家狗,肯定也要像主人一样,摇着尾巴,对来客表示热烈欢迎。 但是咬咬记得很清楚,这老头最后一次到自己家来的时候,那可是暴跳如雷啊,跟主家母对骂,一蹦一蹦的。 当时主母跟这个老头对骂的时候,吠咬受到了气氛的感染,也跟着朝这个坏老头疯狂吠咬。 所以说,人狗之间早已成仇。 现在一看仇人来了,咬咬堵在门口疯狂吠咬,已经算是很厚道了。 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咬人的习惯,它肯定要扑上去先把对方的裤子给他撕咯! 黄发财的老伴儿比较怕狗,吓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往后退。 他的后退更加激发了咬咬的斗志,于是吠咬得更加疯狂,而且步步紧逼。 两口子后知后觉地想到,进村的时候应该在路边折一根树条子当打狗棒。 其实老两口还没到刘媒婆家的时候已经被两只恶犬联手追杀过了。 大仓娘在屋里听着感到奇怪,好长时间没听到咬咬咬得这么激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赶紧跑出来。 一看来人,大仓娘的脸立即拉了下来。 怕咬咬老是汪汪给累着,把它喊住,咬咬摇着尾巴回到主母的身侧。 虽然不咬了,眼里依然泛着凶恶的光芒,就是要用眼神吓死他。 黄家老两口长长松一口气,总算摆脱恶犬了,赶紧上去跟亲家打招呼,并且展示手里的礼物。 大仓娘的眼神看起来很像盲人: “谁跟你是亲家,你不会是叫我吧? 我记得前些日子有个人就在俺家门口一蹦一蹦地骂人,说跟俺儿那亲事散了,不会是你吧?” 黄发财满面堆笑,老老实实承认:“亲家,可不就是我嘛。” “哦,是你!”大仓娘不阴不阳地说,“既然儿女的亲事早就黄了,咱们两家一跌两开两来无事,见了面谁都不认识谁。” 说完喊一声咬咬,转身就往家走。 黄发财在大仓娘身后说道: “亲家母,你这就有点儿小家子气了。 不管怎么说,咱两家的孩子也是订过亲的,咱们也成了亲家。 以前来的时候我觉着跟亲家母很拉的来,拉什么都热乎乎的。 现在不能因为中间有了误会,出了点小事,说翻脸就翻脸吧? 这也太绝情了吧?” 大仓娘顿住了脚步。 让黄发财这么一说,她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小家子气了哈。 就凭自己很有双枪老太婆风范的母老虎,怎么能比一个黄发财还小家子气呢? “那好,别在外边站着了,来家吧。” 大仓娘把两口子让进来,还让他们上炕暖和。 老两口这是到了亲家家里,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把礼物往炕上一放,脱鞋上了炕。 老歪永远是一言不发,他负责沏茶倒水。 黄发财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直截了当说明来意,说以前都是误会,现在上门呢,就是希望俩孩子能破镜重圆。 按说大仓娘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女强人了,那神经肯定比一般的娘们儿强大很多。 但是黄发财开门见山这些话,还是一下子把她给打懵了。 事儿还可以这样办? 黄发财一看亲家母一脸茫然,就知道这事儿有戏,言辞恳切地继续说道: “俩孩子这事儿吧,那是中间出了坏人挑唆,咱们之间可是什么矛盾都没有。 俩孩子更是没得说,从第一回相亲,你也看出来了,那是王八瞅绿豆对了眼了。 后来小仓出那事,十里八乡都传开了,你说这话传到俺耳朵里,谁能受得了? 当时呢我也是急了,说的那话也是有点过分。 现在知道那是误会,小仓是让人家给冤枉了,我也在这里给亲家母陪个不是。 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也别往心里去,话说开了哈哈一笑,以后咱们还是好亲家。” 黄发财这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说出来,大仓娘倒是慢慢明白过来。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小嘴叭叭的真是感人啊。 可是你怎么不说说宋其果是怎么回事? 还上门来要破镜重圆? 真敢想啊! 想到这里大仓娘笑容可掬地说: “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可不敢当,人家肥田才是大人物呢。 俺家日子紧吧,还是宋其果家好啊,又有钱,又有势,人家家里全是当大官的,你说是吧?” 被人家直接掀了盖儿,黄发财倒是面不改色,情真意切地说道: “亲家母,这个你要理解,你说咱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谁家的父母不想自己家的孩子过得好一点,有个好前程啊!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仓娘想了想,还真是蛮有道理的哈! 58 你怎么不早说 大仓娘感觉自己被说服了。 是的,老黄这话没毛病。 都是有儿有女的人,抿心自问,哪个为人父母的不想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一点,有个好前程啊! 但凡有孩子的就没有资格反驳老黄这话的正确性。 于是大仓娘释然了。 包括脸上。 笑得越发自然和灿烂。 黄发财一看大仓娘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的思想工作已经初见成效: “亲家母啊,俗话说‘能当三辈子小,不当一辈子老’,咱们当父母的就是上辈子欠她们的。 从小有口好吃的都咽不到肚子里,吃到嘴里都恨不能再吐出来给孩子。 现在孩子大了,又得为孩子的婚事操心,唉,难呐!” 嗯嗯嗯,大仓娘连连点头。 深有同感,深有同感。 老黄这话越发说到自己心里去了。 “是啊是啊,黄大哥你说的对,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儿女活的吗!” 于是这两亲家越拉越融洽了。 大仓娘由衷发现,自己真的很愿意跟黄大哥拉呱。 俗话说“能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涂人说话”,大仓娘自认为是明白人,所以她喜欢跟明白人打交道,跟明白人说话。 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发现黄大哥是很精明的一个人。 还没看中人家闺女的,她先看中亲家了。 当然了,人家那闺女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肯定是一看就满意得不得了。 对于亲家则更是一见如故,发现亲家说话那是坦诚相待,发自内心,句句在理。 不像那些甜言蜜语之辈,会说会拉一毛不拔,听着就烦人。 一席谈话之后,大仓娘立马产生不顾一切跟人家结亲的冲动。 不过别想歪了。 人家大仓娘替儿子冲动。 对方的闺女各方面都好,这个固然重要,但有个明白事理的丈人家,那也是相当重要。 这样结婚以后,即使儿媳妇有点小性子,不明事理之处,发生点家庭矛盾啥的,只要儿媳妇背后有个明白父母,儿媳妇就翻腾不到哪里去。 可要是摊上个糊涂丈人家,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婆媳不和了,鸡毛蒜皮,丈母娘和丈母爷在背后挑唆着,儿子就擎等着吃那些冤枉气,这辈子甭想过舒坦日子。 要不是看中了闺女,连带亲家都十分满意的话,对方要那么多彩礼,大仓娘也不会欠下巨额外债不顾一切也要结下这门亲。 经历过那么多周折之后,现在两亲家再次坐在一起掏心掏肺地谈话,大仓娘很感慨。 看来自己的眼光还是真准! 黄大哥真不是一般的明白! 甚至明白得都有点超人类了。 “亲家母啊,”超人类的大明白此刻动了感情,眼眶都有些湿润了,擦擦眼角: “婚姻这事虽说是他们两口子过日子,可这亲家要是不对付,拉不到一处,这亲戚也没法走。 俗话说‘浇花要浇根,交人要交心’,我就觉得跟亲家母能拉到一处,能交心啊。 你说这以后咱孩子结了婚,年轻人又不知道互相将就,闹点矛盾啊,拌几句嘴的,只要有咱们两头的父母压着,就什么事都没有。 亲家母你说对不对?” 大仓娘点头如啄米:“黄大哥你这话又说到我心里去了!” “既然这样,”黄大哥趁热打铁道: “我还是刚才那个话,还想让俩孩子破镜重圆。 你看除了咱们两亲家能拉到一处之外,他们俩孩子的缘分在这里,想分也分不开啊。 现在俩人在一个厂里,整天见面,见了面就是笑。 你朝我笑笑,我也朝着你笑笑,你看看心里谁也舍不得谁,可就是谁也不好意思先说话。 亲家母啊,孩子脸皮薄,就得咱们当父母的出面了。 我的意思是咱们找个好日子,叫亲戚朋友来坐一块儿,再把这门亲事捡起来。 亲家母你看怎么样?” 大仓娘心里就是一惊:“怎么着——秋艳那孩子也在木器厂?” “是啊,小仓回来没说?” “这孩子——” 怎么没回来跟我说? 大仓娘在考虑老黄这话是真是假? 他说他闺女现在也在木器厂,这话应该不会骗人。 可是——俩人见了还笑? 你朝我笑笑,我朝你笑笑…… 俺儿不是那样的人啊! 他不糊涂啊! 黄发财一看大仓娘脸上阴晴不定,看来这是拿不定主意啊。 他知道就欠最后一把火了:“亲家母——” “黄大哥!”大仓娘抬手打断了老黄的话,“这话你怎么不早说呢?” 老黄:“亲家母你什么意思?现在说也不晚吧?” “晚了啊!”大仓娘一脸懊悔的手背拍着手心: “俺家大仓那亲事又定下了。 虽然还没喝订亲酒,可都见了几次面,双方父母黄口白牙把事都定好了,咱不能再反悔吧?” 啊! 黄家两口子满脸的失望。 怎么就晚了一步呢! 可黄发财还是有些不甘心:“亲家母,那是哪村的,谁家的闺女啊?” “这不是仓他大妗子给介绍的,是她大妗子娘家的侄女儿,长得跟秋艳差不多,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 关键人家还不要彩礼。 说要是彩礼多了拉下饥荒,过了门还不是她来还,你看多通情达理的闺女啊!” 这话让黄家两口子脸上有些不好看了。 感觉大仓娘这话有所指似的。 不过黄发财觉得这事还可以最后争取一下的: “亲家母,小仓这门亲就是两家嘴上说的,还没真正订下,最后成不成也说不定。 我觉得小仓下班回来的时候,你还是再问问他。 就说俺两口子来过了,把这意思带给他,看看他怎么说?” 大仓娘一脸灿烂的笑容:“嗯嗯,我说,大仓回来我肯定跟他说。” 话说到这份上,黄家两口子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再也无话可说,该告辞了。 大仓娘热情的送两口子出门,一边往外走还一边表示遗憾: “我意思是你老俩在这里吃了午饭再走,你看你俩这着急忙慌的……” 黄发财心说,你心里的意思,也没说出来啊。 出来门口走在街上,左邻右舍一个个脸上写满了奇怪的表情。 因为他们都认识老黄,这不是大仓原来的老丈人吗? 不就是他在胡同口一蹦一蹦地大骂,说俩人的亲事散了,现在怎么又来了? 更奇怪的是大仓娘对他还那个热情,一边走一边有说有笑的。 虽然满心奇怪,但也不好意思直接问,只好满脸惊讶的跟大仓娘打招呼: “大仓娘,这是来客人了?” 大仓娘笑容满面地说: “是啊,这不是黄大哥知道俺大仓是让人冤枉了,专门过来把那个误会解释了解释。 现在什么事都说明白了,黄大哥的意思是想让俩孩子再破镜重圆。 我现在还有点拿不定主意呢。” 大仓娘这话太石破天惊了,左邻右舍一个个目瞪口呆,实在是惊讶极了。 老农民脑袋五行属榆木的,一下子还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不是听说黄家那闺女跟宋其果订亲了吗? 这怎么又跑来要跟大仓破镜重圆? 有这么办事的吗? 邻居二大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忍不住质问道:“大仓娘,难道你就一点都不记仇?” “嗨,二嫂子,知理不怪人,怪人不知理,记什么仇啊。”大仓娘笑道: “黄大哥有黄大哥的难处,这个得理解。 宋其果那事也不能怪黄大哥,你说为人父母的,谁不想着自己的儿女过得好一点,有个好前程啊!” 大仓娘这话直接让二大娘怒了:“大仓娘,你还真是不长脾胃呢,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大仓娘并不生气,笑道:“这不是我想的,是黄大哥说的。” 邻居们这才有点明白过味儿来。 一个新媳妇笑道:“对啊对啊,以后为人父母的都要记住了,为了自己的儿女能过得好一点,就得找个有钱人家,是不是啊大婶子?” 左邻右舍轰然大笑。 黄家两口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加快脚步,灰溜溜走了。 也是冤家路窄,刚走到村头就碰上了宋村长。 宋村长领着几个公家模样的人,指指划划好像在勘察地形。 黄发财跟宋村长四目相对,然后又赶紧从彼此身上挪开。 有点狗和狼打架,两头害怕的味道。 黄发财是心虚。 宋村长是害怕姓黄的又来出什么幺蛾子。 他自己本身是不怕区区姓黄的,可就怕姓黄的闹出点什么事来,让几个哥哥知道。 看着姓黄的匆匆走远的背影,宋村长总是有些不放心。 进了村跟别人打听,刚才那两口子这是去谁家了? 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不是大仓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嘛,大仓娘还很热情地把他们送出老远。 肥田村长就像让人当头打了一棒,脑袋嗡的一声。 看来让自己不幸言中,那一对狗男女到了一个厂里,又勾搭上了。 这不是双方父母又开始来往了。 回头想想自己的小儿子,费尽心机想娶人家闺女,跑人家里许下天花乱坠,回到家来跟他老子寻死觅活。 末后求爷爷告奶奶弄来俩招工指标,居然成全了人家两口子! 肥田村长一口老血涌上来。 胸口一痛,眼前就是一黑。 59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肥田村长住进了县医院。 是村里的保管员梁秉海开着拖拉机把他送来的。 梁家河大队原先有三辆拖拉机,一辆十二马力的小拖拉机,一辆二五拖拉机,还有一辆五零大拖拉机。 生产队解散以后,小拖拉机和二五都承包给了原来的拖拉机手。 大五零没承包,主要砖窑用得多,还有村里不管谁家发生点紧急事,可以当救护车、灵车一类。 医生给肥田村长检查以后,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就是血压有点高,心脏不好。 问他年龄,才五十五岁。 医生看他病历,是下边村里来的,感到很奇怪:“你是梁家河的农民?这个年龄怎么会高血压、心脏病呢?你父母,爷爷有没有高血压病史?” 肥田村长有些茫然,自己生病,跟父母和爷爷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是神病,让过世的先人给附身了? 医生给他解释说:“像你这个年龄的农民,几乎不可能有高血压、心脏病这种状况。” 肥田村长一听吓坏了:“医生,我这病很严重是不是?” 医生笑道: “病不严重,也很常见,当然我指的是在城里人身上,尤其是坐办公室的人身上,很常见。 像你这样在农村生活,常年干农活的农民来说,五十出头,几乎不会有高血压。 不用担心,不是大病,挂两天吊瓶,养一养就好了。 你这病主要是养,不要大喜大悲,保持好心情,情绪稳定最重要。” 这个药方可把肥田村长给难住了。 情绪稳定? 他稳定不了。 一旦脑补出大仓和未婚妻郎才女貌,在厂里出双入对,比翼双飞的场景,他的血压就蹭蹭地上涨。 躺病床上不能动,哪里都不能去,脑子里净琢磨这事了。 肥田村长憋屈啊。 他宋肥田不但是在梁家河,就是到了公社,那也是出头露面响当当的人物。 就是县长见了他,都得给三分薄面,客客气气。 他不是那种窝囊废。 可是最近以来,他感觉活得很失败。 暗地里帮着小儿子,想抢人家个媳妇吧,弄来弄去费尽心机,不但儿媳妇没到手,还给人做了嫁衣,把人家两口子双双对对弄成了工人。 暗地里告密,想把大仓弄进去蹲几年大狱,人家毫发未损回来了。 还反过来逼得自己挥泪斩马谡,当众把叔伯小舅子打了一顿赶走了,明摆着把三丈人一家给得罪了。 最让他丢脸的是当着公社干部的面儿,口口声声说这个砖窑是村里让人骗了。 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当村长的跟小舅子合谋,故意让集体亏损。 请来一个老窑工想改进技术,人家说得跟大仓说的一样,村里土质不对,方方正正一块砖坯放进窑里,烧出来就鼓成了圆形,成琉璃了。 现在砖窑已经关了。 基建和机器啥的投进去将近七万块,就全部废弃在那里。 这可是肥田村长实实在在的“政绩”啊。 本来大包干以后肥田村长就觉出了自己的权威直线下滑。 砖窑那事在村里传开,他发现都在骂他。 羊毛出在羊身上,亏的钱到时候还不是分摊到每家每户头上。 肥田村长琢磨总得再干点什么,就像当年把梁家河争取成会战基地,把一个小土洼修成水库一样,让村里人人都念着他的好。 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 挖空心思想了好多日子,他终于想到了一件大事。 给村里通电啊。 现在全公社仅有寥寥几个村通上了电,那都是靠近输电线路的几个村,顺便就把线引下来给通了电。 其他离输电线路远的绝大多数的村子,通电的日子还早呢。 梁家河离输电线路就不近。 但肥田村长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拉一条专线,给本村通上电。 最好能在春节前完成施工,让村里人都过上一个亮堂年。 这样一件大好事要是办成了,他相信自己的权威不但又回来了,而且还会再上一层楼。 于是他给大哥宋有田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 意思就是想让大哥出面打个招呼,让电力部门优先给梁家河村通电。 一直以来,肥田村长是绝对不敢找大哥办那些以权谋私的事,大哥这老革命眼里不揉沙子,最痛恨的就是以权谋私。 但是给村里通电不一样。 虽然好像有以权谋私之嫌,但肥田早把大哥揣摩透了。 肥田的理由就是大哥眼看年龄也大了,手里的权力也快交出去了,可他除了为国家为人民舍生忘死一辈子之外,给这个生他养他的老家干了什么? 老了老了,总得干点什么回报父老乡亲吧? 这不叫以权谋私,这叫不忘本。 再说通电这事,本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这几年通电的村子越来越多,梁家河早晚会通电,对电力部门来说,该架的线,该干的工程,只不过是早点晚点的问题。 可是早一天给村里通上电,村里老少爷们就能早一天过上亮堂日子,再也不用每天晚上被煤油灯熏得乌黑的鼻孔眼。 村里也就能用上钢磨,再也不用那些石磨,石碾了。 不用驴驮马担地运水抗旱,只要拉上管子用电泵就行了…… 大哥宋有田很痛快地答应了六弟。 而且还表扬了他。 说他这个村长干得不错,很用心,宁肯冒着被大哥责骂的风险,也要为老少爷们干实事,你是好样的。 把他好表扬了一通。 然后没几天夏山公社的农电站就派人联系宋村长,准备架一条专线,优先向梁家河供电。 理由是梁家河是大村。 这不是宋村长正在兴致勃勃领着农电站的施工人员勘察地形呢,碰上了黄发财两口子。 一下子就把肥田村长给气得进了医院。 通电那事只能先放一放了。 肥田村长在医院急坏了。 俗话说“大雪不封地,不过三二日”,眼看快要大雪节气了,要是封了地,大地冻成一个冰疙瘩,洋镐刨上去一刨一个白点,怎么挖电线坑? 年前完不成架线,也甭想过亮堂年了。 越急火攻心,病情越严重。 明明挂着吊瓶,打着降压针,但是越降血压越高。 医生都奇怪得很,有些束手无策。 肥田村长跟医生交流了这些天,基本知道自己这病就是怕气,怕着急上火。 他知道自己近一段时间所有的着急上火,都是托了大仓的福。 包括这次连通电都耽误了,也是大仓的原因。 因为黄发财是他老丈人嘛。 要不是碰上那两口子,自己不会气得住院。 说白了自己这是心病。 肥田村长琢磨明白了,要想让自己病好,除非把大仓那亲事给他搅和散了。 这样自己心里才能平衡。 也不枉小果费的一番心机,被自己追打,背井离乡,一盆不稀不稠的屎尿扣头上! 自己也就不上火了。 可是怎么才能把大仓那亲事搅和散了? 每天除了接待敷衍那些提溜着点心,鸡蛋来医院探望的亲戚朋友,一有闲空他就琢磨这事。 60 高射炮打蚊子 肥田村长兄弟姐妹多,肯定亲戚就多。 兄弟姐妹都是人物,亲戚更多。 以及他当着村长,在公社都是出头露面的人物,所以朋友也多。 刚入院那会儿,病房里就像赶集一样,来探病的络绎不绝。 这年头生病的少,上医院看病的更少,住院的那是少之又少,农民住院的更是稀罕物。 在老农民的意识里,农村人病得进了医院,还住下了,基本约等于死了。 还有看电影,老农民除了知道上面的人物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以外,还能看懂俩镜头。 一个镜头就是挂吊瓶滴药液的特写,说明人物病得很重。 第二个就是人物用白手帕捂着嘴咳嗽,拿下来一看咳出鲜血,基本代表这个人物要死了。 肥田村长住进县医院,长时间不出院,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亲朋之间盛传肥田得了那号病,命不久矣。 偏偏有那实诚的,心又好,一到医院这么肃杀的地方就吓得抹眼泪。 于是对肥田各种安慰,说一些心要放宽之类的话,意思是要把生死看淡。 肥田觉着病又重了几分。 好在住院日久,要急的亲戚都来看过两轮了,探病的才日渐稀少。 肥田才能有闲暇专心思考怎么才能拆散大仓和黄家闺女的亲事。 依然苦思无计的时候,又来一个探视的。 是肥田的一个本家侄子,宋其烈。 虽然两家血缘有点远,快出五服了,但宋其烈跟肥田村长关系极好。 当初宋其烈转业回来,有好几个岗位可以选,比方说可以进县公安局,也可以进公社党委开130。 在县里上班当然好,但公安局有司机,他去了就是一般警员,没车开。 而一般警员整天就是巡逻,值班,抓坏人什么的还有一定危险性,苦差事不说,也没什么油水。 一般转业军人没有愿意进公安局的。 公检法都不愿意进,找媳妇都找不着漂亮的,这年头漂亮姑娘都喜欢供销社的啊,物资局啦,或者好厂子一类的。 至于在夏山上班的话,进公社党委,肯定不如进供销社开车好。 因为在公社开车没啥其他进项,还得整天穷于应付各种事务,赶上有个会战或者什么运动的话,130整天下乡穿梭,来回拉领导等等等等。 也是个苦差事。 而供销社就不同了,供销社有一辆大解放,唯一任务就是运送各种货物。 偶尔公社调用一下拉人游街啥的,也并不经常。 而作为供销社唯一的司机,所有紧俏商品在他手里都不再紧俏,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亲戚朋友都能跟着走他后门沾光。 这个岗位可是给个公社书记都不换。 方向盘一转,县长都不换,何况转的是供销社的方向盘。 这绝对是最好的一个工作岗位。 但当时供销社已经准备接收另一名转业军人石国良,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 后来靠着肥田村长强大的运作能力,宋其烈顶替石国良,如愿以偿进供销社开车。 而石国良被顶到了木器厂。 宋其烈投桃报李,这些年但凡肥田叔让他办的事,尤其是买那些需要凭票购买的紧俏商品,他从来都是没二话。 甚至不用肥田叔发话,只要供销社下来长时间断供的好东西,他都要给肥田叔留一份。 这次肥田叔生病住院,他正好出发去了,回来才听说这事。 这不是赶紧挑了好多补品,人参蜂王浆、麦乳精、白糖红糖一类的好东西,大包小包提着来探视。 对于自己这个信得过的本家侄子,肥田也不瞒着,直接实话实说,他这病就是让大仓给气的。 宋其烈不解地问:“怎么着,那小子还没完了?” 宋其果干了那么惊天动地一件大事,可以说挑战乡下人的认知,几百年出不了一回的奇葩事。 宋其烈作为梁家河的人,肯定对这事一清二楚。 不过他认为虽然这事小果做得不地道,大仓是受害者,可是大仓也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你是什么身份,自己家孤儿寡母的几斤几两不知道啊? 跟肥田叔那是完全没法比的。 肥田叔把小果当街追打,然后还给出三个选择,最后逼得小果远走他乡,这已经算是给了大仓天大的面子。 见好就收算了。 怎么还敢闹事,把肥田叔气得都住了院? “唉——”肥田村长长长地叹一口气,“我就是憋屈的,心里窝囊啊。” 他把那俩招工指标的事儿说了。 现在大仓跟他未婚妻都在木器厂,两边的父母又开始走动了。 “其烈啊,你说说,这事换了你,你心里窝囊不?” 宋其烈半晌不语。 没错,确实很窝囊。 肥田叔出头露面大半辈子,人人景仰,事事争先,没想到这回在一个孤儿寡母的小青年手里翻了船。 爷俩忙活半天,不但人财两失,名声受损,还弄巧成拙,把大仓两口子弄成了工人。 小果的仇人大仓不但没什么损失,还因祸得福,一步登天了。 这事放一般人身上都得憋屈。 何况肥田叔一辈子没吃过亏的人物。 “把大仓的亲事给搅和了,还不行。”宋其烈沉思着说,“不但让他的亲事散掉,还得让他们俩人都当不成工人,末后鸡飞蛋打,空喜欢一场。” “对,就得这样!”肥田村长狠狠地捶着病床。 然后他突然眼前一亮: “其烈,这其实是一个事儿啊。 那姓黄的我了解,就是见钱眼开的一家人,属猫的,谁家有鱼上谁家。 黄家闺女肯定是看大仓当了工人,这才又跟他好的。 要是大仓给撵回家,她还是工人的话,这门亲事不用咱们拆,她自己就散了。 我现在倒不恨姓黄的,我就是恨大仓。” “那这事就好办了。”宋其烈说: “我回去拿点东西上吴光荣家坐坐,就说我跟大仓家有仇,让他把大仓开了就是。 不就是个刚去的学徒工,吴光荣经常找我办事,现在求他这点小事,也就是一句话。” 吴光荣就是原来的木器厂厂长,吴新刚的爹,因为老是亏损,公社副主任苏致祥亲自兼任厂长,吴光荣就光荣地成了副厂长。 肥田村长摇头说: “没那么简单,大仓是苏致祥要过去的。 为招工这事我还上公社找过苏致祥,说是村里不放他,想让他管砖厂,但是苏致祥没答应。 现在苏致祥当厂长,吴光荣成了副的,他开不了大仓。” “哦,是这么回事——”宋其烈又开始沉思起来。 然后他突然一拍大腿: “嗨,费那劲干嘛? 好多下边村里的上厂里来,就是因为街上的老工人欺生,干不下去,又跑回去的。 木器厂大多数都是夏山街的人,我随便找俩人跟大仓打一架,他就在厂里混不下去了。 苏致祥也是个外来的,本来他在木器厂就混不开,只要让街上的人见了大仓一次打一次,挨上几回打,大仓自己就跑了。” 肥田村长一听,这个办法好,简单直接。 不但让大仓当不成工人,还能挨几顿打,出出气。 他拍着宋其烈的肩膀:“那这事就这么办,你六叔能不能出院,就看你的了。” 宋其烈笑道:“放心吧六叔,这都是小事,找谁我都想好了。 我们供销社食堂的大师傅孙业委,在夏山街上那也是出了名的邪头。 再说,他还是孙延成的徒弟。 让他跟孙延成说一声,十个大仓也给他打跑了。” “哦,他是孙延成的徒弟!”肥田村长点点头,“那我就一百个放心了。” 孙延成是夏山街上最出名的地头蛇,找他办这点事,那肯定是没问题。 甚至都有点高射炮打蚊子的感觉了。 61 好像两口子似的 宋其烈回到夏山供销社,立马就去后边食堂找孙业委。 孙业委是本街上的邪头,更是孙延成的徒弟,跟木器厂那些本街上的工人都很熟。 不但很熟,而且说话肯定好使。 在供销社的同事当中,宋其烈跟孙业委的关系一直很好。 孙业委是食堂大师傅,决定着供销社所有人饭碗里能有几块肉,当然是人人巴结的对象。 而作为司机的宋其烈经常出发,有时候本地没有的东西,也能替孙业委买回来。 俩人这属于互惠互利的关系。 或者说,俩人是同属于上层圈子的好朋友。 以前不是有那么一首歌嘛,“手风琴拉得欢,现在表演八大员。八大员不简单,哪位同志也离不了咱。报报咱的大名,炊事员、保育员、理发员、售票员...……” 所谓的“八大员”,指的是这个年头最吃香的八种职业,售货员、驾驶员、邮递员、保育员、理发员、放映员、炊事员、文工团员。 当然吃香的还有其他服务行业的人员,只是这八个职业属于比较典型,最让人的羡慕的品类而已。 在这个物资极为匮乏,几乎所有生活用品都要凭票供应的时代,售货员是脱离凭票限制的特殊群体。 别人钻破脑袋都难以买到的紧俏商品,比如红糖白糖、缝纫机、自行车、布匹等,他们是只要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而炊事员除了工资极高以外,谁家要是出了一个炊事员,那就意味着他家可以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而且整天吃好的。 孙业委作为供销社的炊事员,直接一个人占了两大员的位置,不但想买什么买什么,家里还整天不用花钱鸡鸭鱼肉吃好吃的。 而他跟宋其烈成了最好的朋友,几乎连驾驶员的福利也享用了大半。 再加上他是坐地户,又是孙延成的徒弟,在夏山街上简直就是手眼通天最牛逼的存在,是人人巴结的对象。 他想办点什么事情,不管找到谁,几乎是一路绿灯。 当宋其烈把自己的想法跟孙业委说了以后,孙业委直接没有丝毫犹豫地说: “这点小事,简单,我跟业富说一声,保准不出三五天,那个学徒工自己就不想干了。” 孙业富是木器厂的伙房大师傅。 虽然也属于八大员之一,只不过单位太差,伙食预算不足,家里并没有孙业委那样的鸡鸭鱼肉,最多就是馒头管够,偶尔揣一块肉回家。 至于像孙业委那样的其他福利更是想都不敢想。 业委哥一直是孙业富努力学习的好榜样。 现在业委哥发话了,孙业富当然要坚决完成任务。 甚至“坚决”二字用着都嫌夸张。 不就是下边村里来的,不足道,也不怕得罪他。 想挤走一个新来的学徒工,对于伙房大师傅来说,实在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直接不给他管饭,不几天自己就饿跑了。 甚至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学徒工挤跑,孙业富决定除了饿他,还要弄出点动静来打他那么几回。 这样到时候给业委哥汇报的时候显得更精彩。 梁进仓其实只在厂里吃一顿午饭。 早饭和晚饭都在家里吃。 中午下了班,大家敲着小铁盆去伙房打饭。 当工人了嘛,这就是所谓的人人羡慕的“铁饭碗”。 铁不铁不知道,反正梁进仓知道小铁盆是搪瓷的,上面还有飒爽英姿的工农兵图画,以及红字“为人民服务”。 伙房就是管做饭的地方,不是吃饭的地方,工人们打上饭菜,都是回自己车间吃。 今中午的菜是白菜炖豆腐。 当然也有肉菜,很少,那都是给领导们准备的,一般情况下工人想打也不会给你。 猪肉也是凭票购买的紧俏商品。 白菜豆腐就已经很好了,还有玉米面饼子,很香。 工人们也想吃白面馒头,可惜你不是领导,而且这点饭票也吃不起。 轮到梁进仓了,孙业富给他盆里舀了满满两大勺。 白菜水。 然后还很慷慨地给加了一块比鸡屎大不很多的白菜帮子。 从后边笸箩里拿了块比指头肚大不了多少的玉米饼,递给梁进仓。 挥手让他可以走了。 梁进仓没动,回头看一眼就要往前挤的工友,示意他看自己的盆里。 那工友也是个学徒,十分惊疑,看看大师傅正一脸得意的坏笑,盯着梁进仓,就知道他可能哪里得罪大师傅了。 但小梁是这些工人崇拜的偶像,能把大汽车扛着跑回来的大英雄,那学徒也不好催他打完了赶紧让位。 梁进仓盯着大师傅。 大师傅也盯着他。 就是明着欺负你,怎么着不服啊? 不服可以质问。 当然孙业富知道年轻人都脾气冲,一看只给他两勺子白菜水,一粒指头肚大的饼子,搁谁也得立马火了。 只要他一发火,孙业富还给他准备了第三勺白菜水,泼他脸上。 虽然不至于烫秃噜皮,但也够他受的,还弄一身油。 接下来肯定会更火。 那就转出来把他打一顿。 菜水都没得喝了。 下一顿要是还敢再来,那就再重复一遍…… 孙业富脸上的坏笑越来越美。 梁进仓看明白了,这货就是准备找事。 可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怎么办? 按说如此侮辱人,确实很让人气愤。 可是如果跟他火了,分明就是他想要的。 既然是坏人想要的,那就坚决不能让你得逞。 老子的节奏,你带不动。 梁进仓发自内心地朝孙业富笑笑,让出打饭位置。 转身走了。 孙业富勺子都已经做好舀白菜水的准备了,没想到目标走了! 勺子就僵在那里。 有些目瞪口呆。 哪有这样的年轻人,明明你应该发火的,不但不发火,还笑得那么真诚! 但凡长着麻雀那么大点脑子的也该有点火性吧? 难道下边村里出来的都这么怂吗? 剧本一下子打乱了,孙业富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演什么? 梁进仓还没走到伙房门口,被人拦住了。 “给我。”伸手把他手里的小铁盆接了过去。 然后把里面满满的菜水倒进了泔水桶。 是女会计郑淑叶。 她属于坐办公室的领导阶层,肉食者。 倒空了梁进仓的小铁盆,把她盆里的肉菜给他倒了进去。 然后把俩又白又喧的大馒头塞到他手里,朝他一笑:“够不够?” 梁进仓长这么大还从没一顿饭痛痛快快吃过俩大馒头,赶紧说:“够了够了。” 说完又觉得这话说得有点过于实在了。 好像人家给你饭菜,是应该的。 可是看看一脸笑吟吟模样的女会计,想说推辞的话又觉得却之不恭。 只好略带惶恐地说:“谢谢,正好我这几天馋肉了。” 这是实话,菜里边那厚墩墩的五花肉片子,看得喉咙里都快伸出小手来了。 郑淑叶笑道:“客气什么,快吃去吧,我再打一份。” 说完转身回来,把菜盆朝案子上没好气一摔。 刚才笑吟吟的一张俏脸就像变脸一样转瞬冷若冰霜,盯着孙业富。 孙业富更懵了,这又是哪一出? 更加地超出剧本太多了。 郑会计跟村里小子怎么那么熟? 看看俩人说话,好像两口子似的! 62 哪个少女不多情 全国都一个通病,往往伙房里的大师傅态度很恶劣。 好像你吃的是他家的似的。 但是全国的伙房师傅,对领导的态度全都十分恭谨,可会来事儿了。 郑会计算是领导。 甚至算是大师傅的直接领导。 她要不爽了,大师傅采买食材的那些报账单子,随随便便就给你挑出一大堆毛病。 差额你自己补上吧。 甚至她要是很不爽,再给你单子上擤鼻涕,可能让你连八大员都当不成。 他知道,女人这东西,可记仇了。 孙业富一边狠狠给郑会计挖上两大勺肉菜,一边讨好地满脸堆笑: “郑会计,刚才那个学徒工你认识他?” “全厂最著名的英雄人物,装满木头的大汽车都能扛着跑,你不认识?”郑淑叶冷冷地反问。 “……”孙业富一时语塞。 闲下来的时候,孙业富把今天这事前前后后又过了几遍,总结失败原因。 最终得出结论,女孩子嘛,都喜欢崇拜英雄人物,梁进仓把坏了的车开回来那事,让厂里所有女工都对他产生了崇拜心理。 郑会计也不过才是个十九岁的妙龄少女,当然也是这种心理。 最后的结论是:郑会计的话是可信的。 她那样做只是出于崇拜心理,而并非跟梁进仓有什么特殊关系。 比方说,姑舅表一类。 所以,不足惧也。 只要趁着郑会计不在的时候再实施自己的计划就行。 可是,第二天中午,他又失败了。 第三天也失败。 他终于发现,必须要修改计划了。 郑会计明显患上了“赠菜痴迷症”,每天中午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东瞅瞅、西望望的在伙房里磨蹭。 久而不去。 直到梁进仓打到正常的饭菜离开,她才从角落的观望中冒出来,脸上还带着掩藏不住的失望。 这让孙业富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在伙房里实施挤走计划几乎是不可能了。 因为郑会计比梁进仓更多机会出现在伙房。 她爸爸是公社主任,她妈是夏山国营饭店的经理。 三口人都是领导,单位发饭票,吃饭不要钱,而且还净吃好的。 比回家做饭好太多了。 郑会计几乎是一天三顿在伙房吃。 梁进仓才只是在伙房吃中午一顿。 从郑会计“赠菜痴迷症”每天中午的表现形式来看,有心人孙业富可以初步确定,郑会计有看上梁进仓的趋势。 梁进仓是他的敌人,他绝对不能再用两勺子白菜水给这小子当了媒人。 ——呃,媒水。 那么目前面临的情况就是,挤走计划必须在短时间之内尽快修改,并付诸实施。 要是等到郑会计越来越看上梁进仓,并且表现得越来越明显,让全厂的人都发现这个趋势,那么除了在伙房,在厂里任何地方都不敢动梁进仓了。 其实,摄于郑会计在厂里的影响力,能分分钟把他拿捏得死死的,仅仅发现郑会计有那趋势就已经有点不敢动梁进仓了。 可业委哥交待的任务,那是必须要完成的。 业委哥可是他崇拜和学习的偶像。 要是连业委哥交代给这么点任务都完不成,明显是以后不想买紧俏商品了。 就是目前,他正在琢磨怎么开口求业委哥给搞一张缝纫机票呢。 因为小舅子要结婚,女方非缝纫机不嫁,农村人又搞不到缝纫机票,这不求到他头上了。 当然说“搞不到”也不确切。 据说去城里的黑市能买到各种票证,不过就是价格难以接受,黑市买一张缝纫机票的价格,基本接近一台缝纫机了。 老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年全家结余五六十块钱顶天了,要是让他们花两台缝纫机的钱买一台缝纫机。 那还是打光棍更舒心些。 孙业富也是有点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感觉。 一开始还以为接到个最简单不过的任务,甚至内心窃喜,上天赐予一个给业委哥效命的好机会。 忙活了三天,机会渐有发展成火坑的趋势。 天上飘下一物,初以为是馅饼,砸头上才发现是铁饼。 已经砸中,铁饼也得硬抗了。 这回来直接的,他纠集了厂里几个老铁,把梁进仓堵在一堆木料中间。 就要揍他。 罪名是他侮辱了孙大师傅。 这让梁进仓很是莫名其妙。 其实那天给自己来两勺子白菜水那事,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呢。 “孙师傅,有几说几,我觉着可是没得罪你,那天你给我盆里光舀菜水,不舀菜,我也什么都没说吧?” 孙业富恶狠狠说道:“就是说那事,你为什么把我给你舀的菜倒泔水桶里?嫌我做得不好吃是吧?你这是侮辱我。” “这你可冤枉我了。”梁进仓笑道,“我自从来厂里上班,最满意的就是伙房里的饭菜好吃。” 这话倒也不是怕挨打,恭维孙业富。 梁进仓真的很喜欢伙房里的大锅菜。 做得挺有味道。 那天孙业富明显是针对自己,光给自己舀菜水,没想到因祸得福,菜水换来的是一盆肉菜。 他在车间一边吃还一边想,不得不承认,伙房里做饭那混蛋手艺不错,大肉片子炖得烂乎乎的,真好吃。 当时吃了几片就吃不下去了,难以下咽。 把里边的菜挑挑吃了,肉片子夹馒头里,晚上带回去给英子和小四儿吃掉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小四儿舔着血红的嘴唇,装作不经意的跟大哥打听,男孩长到多大就可以到木器厂当工人? 梁进仓的态度让孙业富有点手捧刺猬的感觉。 人家既不反驳,更不发火,还一脸真诚地恭维你,这不是故意让大师傅为难吗! 从来没这么为难过。 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想打人总得找个理由,找理由失败了,真的没有脸抬手打人。 末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学大灰狼,即使你在我的下游喝水,也把我喝的水弄脏了。 即使你个小羊是今年才出生的,但并不妨碍去年你在背地里说我坏话。 “不用强词夺理了,”孙业富说: “口口声声说伙房里的菜好吃,事实上不还是倒了吗? 既然打到盆里就倒掉,以后不准你再去伙房打饭。 另外我也不能白白让你侮辱,总得打一顿出出气。” 说着朝几个老铁示意,可以开打了。 63 开除 一看孙业富下令了,几个人立马就要动手揍梁进仓。 “干什么?”只听一声大吼,孙玉业带着几个本街的工人从木头后边跳出来。 梁进仓嗖一下闪身站到己方阵营,并对身边这老几位感动地说: “幸亏你们来得及时,要不然我就要挨打了。” “放心,这都是自己人,肯定是误会。”孙玉业说。 俩人着一唱一和,表面上好像是孙玉业偶然碰上的这一幕。 其实是梁进仓安排的。 那天大师傅故意给自己两勺子白菜水,然后一脸挑衅,都已经拉开架势等着跟自己开战了。 虽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但对方想找事的意图那是再明显不过。 知道自己被人惦记上了,岂能不预先有所防备。 在这厂里,跟屁虫孙玉业基本上可以拿来当保护伞的。 于是就把孙业富想找事的情况跟他说了。 并嘱咐接下来的日子多长点心眼,发现哪里不对要及时应对,提早排除。 本来孙玉业要去找孙业富问问这事的,要是有什么误会他可以中间说和,但被梁进仓阻止了。 他自问从没得罪过大师傅,这事分明是有人指使他,你去问也未必能问得出来。 因为他要说了实话,岂不是出卖了那人。 今天有陌生的工人叫自己出去有点事,梁进仓就知道有问题,临走之前朝孙玉业使个眼色,就是让他暗中保护自己。 都是一个村的,而且面前这些人大多姓孙,算是一家人,孙玉业肯定不想姓孙的的打姓孙的。 “业富哥,到底什么误会让你想打小梁?你不知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孙业富跟孙玉业虽然早已出了五服,但毕竟还是一家子,而且俩人同辈,是兄弟,当然也不想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 他亲热地揽着孙玉业的肩膀来到旁边,小声跟他说: “我跟姓梁的有点仇口,不打一顿出不来这口气,而且咱们姓孙的在这夏山街上,什么时候让外来人欺负过? 这事你别管了,赶紧走吧。 咱们都是本街的,都是姓孙的一家子,你总不能为了一个外人跟我翻脸吧?” 孙玉业点头称是:“对啊业富哥,你不能为了一个外人跟我翻脸吧?” 这话说得孙业富脑子一懵,差点没拐过弯来。 怎么感觉很有道理又很没道理的样子? 仔细一想才发现这应该也是大灰狼来头,明显就是无理反缠。 孙业富有点压不住火了:“玉业,你这可是胳膊肘往外拐啊。” “业富哥,我的救命恩人你非得要打一顿,什么意思,还不如打我呢!”孙玉业也火了。 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火。 谁也说不服谁,只能动手了。 但毕竟都是本街的,平日关系不错,虽然话说僵了动起手来,也不会真打,就是推推搡搡。 拳脚相加也没真用力。 梁进仓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他朝孙玉业使个眼色,让他们几个把对方几个阻挡住。 自己亲自对上孙业富。 孙业富一看这不错,兵对兵将对将,那就来吧。 这位大师傅整天好吃好喝营养不错,胖乎乎的挺大块,别看梁进仓比他高,但也并不犯怵。 不就是打架吗,打架不就是俩人伸出手来互相撕住对方的肩膀,架住,谁把对方的胳膊压在自己胳膊底下占领制高点就算赢了一半。 然后撕着肩膀互相甩动起来,再加上一个别腿,只要把梁进仓摔翻在地,自己这么大块压上去,还不是随便自己暴打。 孙师傅伸出俩胳膊迎接着准备撕住梁进仓肩膀了—— 没想到梁进仓居然是个不讲武德的主儿,完全不按打架的套路出牌,根本就不伸手撕肩膀。 上来咣咣两拳先给孙业富封了眼。 接着就是左右开弓一套组合拳。 孙业富伸着俩胳膊还在按照既定套路划拉呢,划拉半天也没找着人家的肩膀在哪里。 挨了十几拳以后,整个人都懵了。 这时候梁进仓才给个面子,用左手撕住了他的肩膀。 孙业富窃喜,终于可以按套路来了。 还没等他发挥,梁进仓右手的拳头照他小肚子咣咣一通猛掏。 疼得他都要蜷成一个句号了。 这姿势正好方便梁进仓撕住他的头发,拖过来,把他脑袋往大木头上撞。 撞得挺狠,根本就没留手。 一边猛撞还一边配音: “你光给我,菜水,我就,倒掉,是很合理,也很合逻辑。 我吃了,还是倒掉,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你,一定要,针对我? 叫人是吧,打我是吧,地痞是吧,流氓是吧,龙形是吧,虎形是吧……” 孙业富被撞得七荤八素,他也弄不明白了,怎么这羊一旦火了比狼还厉害? 梁进仓撞了一阵感觉气顺了不少,这才招呼上孙玉业等人,一溜烟跑回车间去了。 孙业富这惨象大了,鼻青脸肿,就脑袋上那些包,演佛祖直接不用化妆。 一群残兵败将,去找吴副厂长告状。 肯定要找吴厂长了,因为是本街上的自己人。 苏厂长不熟,找他告状万一要秉公而断呢! 吴光荣一听什么,打架的里边有梁进仓,再一听孙业富这惨象是梁进仓一手造成的。 可把他乐坏了。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想吃海味儿来了卖虾皮的,打瞌睡碰上个枕头。 当即让人把梁犯进仓以及孙玉业等人传到办公室来。 他也不问到底为什么打架,就问一件事,孙业富给搞成这副惨相是谁打的? 梁进仓当然好汉做事好汉当,实话实说承认是自己打的。 “可是吴厂长,我得说明白为什么会打起来——” “你给我闭嘴!”吴厂长怒喝一声。 完全不给梁进仓说话的机会。 直接就开始断案,梁进仓一个新来的学徒,活儿没干好,先把伙房大师傅给打成这样! 这是想把全厂人都饿死? 第一是立马开除,第二要包赔医药费。 让梁进仓赶紧弄钱去,夏山有亲戚就去亲戚家借,借不到就回家拿,回来给孙业富等人交医药费。 哪有“等人”啊,就是孙业富相大了点,其他人根本没真打起来。 然后给孙玉业等人屁股上踹了好几脚,撵着滚蛋回车间干活去。 对于开除,梁进仓倒是不怕,本来自己就没打算一直在这样的社办小厂混下去。 他来当工人不是想混个职业,挣钱什么的。 只是让自己人生该有的体验,每一种都不要错过。 不要让自己因为捡到一个成功人士的记忆就越级发展,末后造成头重脚轻,德不配位。 人生该吃的苦,该受的累,光有思想上的主观体验还远远不够,必须还要经过身体上的客观体验。 那样要求弟妹,更要那样要求自己。 虽然短短的时间之内,在厂里也没体验到什么,但总算也在社办小厂历练过了。 只是有点对不起苏致祥的知遇之恩,一片好意。 而且很遗憾的是,自己来到也没帮上他什么。 很可能在打人这事上还要给他添一些麻烦,毕竟自己打人是让对方逼的,医药费是绝对不能出的。 这个年头法制建设不完善,最常用的就是那三大口袋罪,至于正当防卫,防卫过当,说天书呢! 现在就是论理,孙业富故意找茬,约了人打自己,所以他挨打天经地义。 相信有苏致祥这个厂长公断,加上郑会计来个人证,孙业富挨了白挨。 64 没人敢打夏山街的人 苏致祥其实已经站在大办公室外边了。 苏厂长得到报告,厂里有人打群架。 吴厂长在处理。 当他听说这里边还有学徒工梁进仓——就是能扛着汽车跑的那位,他就坐不住了。 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群架这事很可能是有预谋的。 极有可能某人拿梁进仓开刀,其实目标直指他苏致祥。 这个必须要去过问一下。 他这个厂长当的,本来已经被人完全架空,自己就不要再任人宰割地装聋作哑了。 在大办公室外边没直接进去,而是就站门口看吴副厂长怎么处理。 自从他来木器厂当厂长,吴厂长把办公室让出来,搬到大办公室跟保管、后勤他们一个屋办公,堂堂副厂长连个会计赶不上。 郑会计还单独一个屋办公呢。 吴光荣就基本跟苏厂长成了仇人。 几乎是明着拉拢厂里的人跟苏厂长对着干。 而且也从不拿他当一把手,但凡苏厂长的决定一概否定,但凡苏厂长否定的一概照干不误。 现在明明知道梁进仓是苏厂长点将要来的,他个副厂长一句话,说开就开了。 跟厂里一把手连个招呼都不打。 苏致祥真的很愤怒。 眼看吴光荣宣布开除梁进仓,撵着他赶紧去弄钱,苏致祥终于忍无可忍。 他走近门口两步:“吴副厂长,打架这事,总得问清缘由,谁是谁非,弄明白了再做决定吧。” 说完朝梁进仓招招手:“小梁你跟我过来,我跟你谈谈。” 苏致祥这话等于否定了吴光荣的开除决定,吴光荣脸上瞬间热辣辣的,有点上脸了。 “苏副主任,这事还用得着问吗?”吴光荣指着鼻青脸肿的孙业富: “不管什么理由,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吧? 要不是看你苏副主任的面子,对他就不是开除那么简单了,我看得抓起来。” 苏致祥头也不回,带着梁进仓往自己的办公室走,丢下一句话:“调查清楚再做决定。” 言下之意很明显,就是你一个副厂长说了不算。 吴光荣的脸终于涨得通红,他追出大办公室,朝着苏致祥的背影吼道: “苏副主任,我知道姓梁的是你的人,可就是皇帝的儿子也没权利随便打人吧? 把人打成这样我还不能开除他了? 我在这里对天发誓,从现在起这厂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你要是包庇他,我就卷铺盖走人,哪个王八蛋说话不算话天打雷劈!” 歇斯底里的怒吼,就差挣断嗓子了。 表面上好像要气疯了,其实内心高兴得很。 因为终于可以有理由跟苏致祥撕破脸了。 跟苏致祥的争斗,前期已经扫清外围,完全把他架空,没想到来了一个最好的由头,正好发起最后的冲锋。 拿梁进仓开刀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梁进仓是苏致祥的人,出了事他肯定要力保。 但吴光荣绝对不能让他保住。 拿自己这个副厂长跟梁进仓以命相搏,难道苏致祥就能为了一个学徒工,而把他一个副厂长开了? 一个挂职的公社副主任而已,他没这么大权力。 开掉梁进仓,标志着两个厂长的争斗,他一战而胜。 苏致祥连自己亲自点将要来的人都保不住,他这个厂长还当得什么劲儿,更不用说还想让厂子面貌一新,扭亏为盈了。 既然无法实现他此来的目的,再在厂里待下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待的时间越长越丢脸。 肯定很快就要自动滚蛋了。 他吴光荣还是木器厂一把手 其次开掉梁进仓还有另外一个意外收获,那就是石国良再也别想收他为徒了。 只要石国良没徒弟,他儿子吴新刚可能还有机会重新上车。 所以说出了梁进仓打架这事,对吴光荣来说无异于天赐良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吴光荣内心高兴极了。 同时对孙业富等人满意极了。 帮了他大忙嘛。 有功之臣孙业富必须要送医院治疗了。 而且还附耳嘱咐孙业富,到了医院装着很严重的样子,多住些日子。 孙业富心领神会,俩厂长之间的矛盾他一清二楚,吴厂长的意思就是想把事儿闹大呗。 连连点头,表示吴厂长你放心吧。 送伤者去医院也必须要动静越大越好,这回就需要用到厂里的大汽车了。 吴厂长安排石师傅把挨打的工人送到医院。 石师傅让大家都上车,还优待火头军大师傅坐驾驶室。 汽车出了木器厂,没去医院,而是飞驰电掣开到河边。 在雪地里停下车,把几个人都赶了下来,石国良在车边上等着,下来一个踹翻一个。 石国良的猛大家都知道,连孙延成都打不过他,还不打不成交成了好朋友,厂里这些工人挨了踹连还手不敢还手。 大师傅孙业富得到了猛人的特殊照顾,一通拳打脚踢之后,还重复了梁进仓撕他头发撞木头的动作。 只不过这回撞得不是干木头,是照着鲜活的树干上撞的。 撞得只狠不轻。 遗憾的是台词不如梁进仓精彩。 然后石师傅上车,一个人开着车扬长而去。 剩下那几个人满身是雪,沿着河边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往回走,孙业富一边走一边哭。 河边呼呼的北风,干枝枯叶发出飒飒的声音,好不凄凉。 回到街上,几个人一商量,真的没必要上医院了。 只有孙业富挨了打,鼻青脸肿而已,上医院明显是想赖人。 当然吴厂长支持他们赖人。 问题是石国良公开站到梁进仓那边了。 现在的情况是,厂里一把手,石国良,郑会计,梁进仓,他们肯定能成为一伙。 吴厂长是咱们街上的,可以联合起本街的工人。 但这里边有个关键人物,孙延成。 就看孙延成站在哪一边了。 可是孙业富他们知道孙延成跟吴光荣多年来一直面和心不合。 孙延成是当之无愧的夏山街无冕之王,街上出点什么事找公社干部不好使,找他就好使。 而吴光荣呢,总觉得自己是木器厂厂长,你孙延成虽然在街面上有很强的号召力,但毕竟在我手下上班,总不能拿我不当领导吧? 所以俩人表面和平相处,其实彼此都想对方臣服自己。 所以说孙延成站到吴光荣一边的可能性不大。 但苏致祥和梁进仓毕竟是外来的,孙延成更不可能帮助外人。 可是别忘了孙延成跟石国良可是不打不相识的过命之交。 这就让事情充满了变数。 几个工人不想猜这个哑谜,还是回家老老实实歇着,暖和暖和去吧。 孙业富却是没有他们几个那么潇洒,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无法置身事外。 除了已经没有能力挤走梁进仓,没法跟业委哥交待之外,不知不觉间居然成了吴厂长手里的棋子。 孙业富心里那个懊悔就别提了。 他决定先去找业委哥,把事情的进展跟他汇报一下,看看他怎么说。 业委哥作为孙延成的徒弟,可能会影响到孙延成的决定,让他帮助吴光荣。 要是那样的话,不但能开除梁进仓,连苏致祥也彻底在厂里待不下去了。 孙业富就这样一副猪头相来到供销社,找业委哥。 一见到业委哥,孙业富又开始呜呜地哭,先卖惨。 虽然事儿没办成,但是看在自己这副惨相的份上,万一业委哥给张缝纫机票安慰一下呢! 孙业委一看他这惨样儿来找自己,就知道托付那事给办砸了。 想当初,孙业富也想拜延成叔为师来着——当然,每个人都是曾经的少年,谁没有个行侠仗义的英雄梦呢。 孙延成经过考察,也不知道嫌他什么,不收他。 现在孙业委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师父永远是师父,眼光真毒! “别嗷嚎了,先说说怎么回事吧!”孙业委皱着眉头,真想让业富再复习一遍挨打的感觉。 孙业富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包括现在面临的复杂局面,围绕着梁进仓出现的重量级人物,苏致祥,吴光荣,石国良,郑会计。 甚至连本街上的孙玉业都站在了梁进仓的一边。 看来想把梁进仓挤走这事,很难办到了。 孙业委真的很想让业富再复习一遍挨打的感觉。 他现在这副样子,真的还不够猪。 他耐下性子对孙业富说:“你是哪村的?” 孙业富很懵:“什么哪村的?咱们不都是夏山街的?” “梁进仓是哪村的?” “他是梁家河的。” 孙业委冷冷一笑:“用你的猪脑子回忆一下,包括你从小听说的,有没有下边村里的人,敢打咱夏山街的人?” 孙业富毫不犹豫说道:“那肯定没有,下边村里的人要是敢打咱街上的人,他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那你是哪村的?”孙业委重复问道。 “哦——”孙业富这才恍然,立马兴奋起来“对啊,我真是糊涂了,光想着那是在厂里打架,不是在街上让人打了,忘了这码事了。” 孙业委一脸缅怀的表情,感慨地说: “咱们夏山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抱团。 你看着街上的人平时一个个为点芝麻绿豆的事吵吵闹闹,但是一旦有外人敢来夏山撒野,就是平时有仇的,也会立马团结起来。 那个外来的打人的就别想跑出夏山街,走到哪里都会人人喊打,那才是陷入人民战争的海洋呢! 好多年了,咱夏山人就没吃过亏,你算是给咱长脸了。” 孙业富一脸惭愧,确实是,自己给夏山人丢脸了。 孙业委站了起来: “我要去厂里找师父,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是整个夏山街的大事,是关乎咱们脸面的大事。 必须得师父出面,只要他老人家发话,街上这些有头有脸的都会出面。 我敢肯定今下午姓梁的别想全胳膊全腿走出夏山街,别说苏致祥一个公社副主任,就是公社所有领导来了也保不住他。 不仅仅是不敢再来木器厂上班的问题,就是在他的有生之年,都不敢再踏进夏山街半步。” 孙业富更加兴奋了:“这么一来,你托我那事就算办成了啊!” 孙业委瞥他一眼:“给吴光荣一个面子,你去医院,让医生给你头上缠一圈纱布,然后来找我和师父。” “那——”孙业富犹豫道,“石国良也打了我,还把我们几个扔河边的雪地里——” “石国良已经是夏山街的人,他打你算是内部矛盾。” 孙业委骑上车子,去了木器厂。 65 苏厂长一错再错 孙延成当然也已经知道了厂里打架的事儿。 按理说就是一群姓孙的内讧。 但这里边还掺和进来个梁进仓。 本来孙延成一直看梁进仓不爽,现在听说孙业富被打得很惨,居然是梁进仓操刀,这事的性质就变了。 正在琢磨呢,徒弟孙业委跑厂里来求见师父。 没想到打架这事还牵涉到徒弟。 越来越复杂了。 已经上升到夏山街的人让人欺负的层面。 兹事体大,厂里不是说话之处,孙延成带着徒弟回了家。 要听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道来。 木器厂的厂长办公室里,苏致祥也在跟梁进仓详谈。 梁进仓从孙业富给自己盆里舀两勺子白菜水说起,然后上升到孙业富纠集几个工人把他堵在角落,毫无理由地就要打他。 暴打孙业富,这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梁进仓确定无疑自己没有得罪孙业富。 孙业富纠集人要打自己的时候,连个打人的理由都找不出来,这更加证明了自己确实是没得罪他。 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受人指使。 当然,作为一个拥有后世记忆的人,梁进仓知道随着法制建设的完善,自己今天打人的行为放在后世,那是违法的。 不属于正当防卫。 因为当时孙业富已经让自己制住,侵害行为已经停止,但自己还是给他一通老拳,然后撕着头发在大木头邦邦的猛撞。 妥妥的防卫过当。 由受害人变成了加害人。 但在这个年头,论理不论法。 孙业富无缘无故找事,还找一帮子人要打自己,首先是他不对,那么于情于理就该挨打。 打就对了。 梁进仓也确实是怒了。 三番两次找事,自己一忍再忍,他还没完了,不打一顿难消心头恶气。 还有一点,梁进仓就是故意打得狠一点,打得孙业富毫无还手之力,把他打怕,打服,以后看见自己就害怕,再也不敢找事。 也就是把这个推到前台的打手给打怕了,幕后那个指使者肯定会跳出来。 就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指使孙业富对付自己? 梁进仓从小性格挺好,没得罪什么人。 就是因为宋其果那事,得罪了肥田村长一家。 甚至肥田辛辛苦苦要来俩招工指标,让苏致祥随手给了自己,就肥田那心胸,他不生气才怪。 关键是梁进仓太了解肥田这人了,大半辈子顺风顺水惯了,从没吃过亏。 就是所谓的赚便宜赚惯了,没赚到便宜就受不了,就觉得吃了亏。 宋其果那事虽然是他自作孽,但肥田为了做给村里人看,不得不把儿子暂时赶走,他不把怨气迁怒到梁家才怪! 梁进仓知道,只要给肥田机会,他弄死自己的事儿都能干出来。 这回孙业富突然莫名其妙找事,毫不掩饰地针对自己,梁进仓猜想幕后的指使者就是肥田。 肥田家大业大,背景深厚,到了公社驻地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熟人极多。 所以孙业富很可能是肥田直接或者间接指使的,就是要报复自己。 报复的具体内容不好猜度,不过看样子至少是让自己当不成这个工人。 当然梁进仓仅仅跟苏厂长叙述了孙业富找事的表面事实,并没有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 自己和肥田村长的恩恩怨怨,跟苏厂长说不着。 苏致祥的脸色不大好看,他无法做到好看。 吴光荣如此迫不及待地撕破脸,并且如此暴烈地公然叫板,实在是太猖狂,太肆无忌惮了。 甚至有些无法无天。 主管工业的公社副主任亲自下到厂里,想要帮厂子扭亏为盈,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吴光荣都应该全力配合。 木器厂管理不善,年年亏损,吴光荣这个当厂长的难辞其咎。 没把他撸了,还让他继续干着副厂长,公社班子已经是很宽容,已经是给他机会了。 没想他居然耿耿于怀,受不了从厂长到副厂长的落差。 处处跟新厂长作对,发动厂里的人把厂长架空,现在又拿一个学徒工开刀,然后借着这个由头跟厂长翻脸。 他以为这样就能把新厂长挤走了? 其实苏致祥也是这么认为的。 苏致祥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跟梁进仓说了。 末了他苦笑一声: “我觉得吴光荣猜对了,我这个厂长当到现在,确实要被挤走了。 你是我要来的,但我居然连你都保护不了,我在这个厂里还能干点什么? 人家随随便便使个小绊子,咱们就接不住。 我是个光杆司令,你是个学徒工,在这个厂里,咱俩人单势孤,孤掌难鸣。 虽然就此认输我很不甘心,可是这次就是我硬把你留下,下一次呢?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以肯定下一次比这次还厉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又指挥不灵,下一场会输得更惨。 既然这样,咱俩也就没必要留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只是我把你要来的,就这样灰溜溜走了,是我连累了你,我感到很内疚。” 梁进仓赶紧说道: “苏厂长您千万别这么说,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太冲动了。 要是不把孙业富打成那样的话,也不会让吴副厂长抓到把柄。 这事怪我,是我连累了您。” 苏致祥笑道: “咱俩都不要谦虚了,也别说谁连累了谁,而且我也不承认是咱俩的能力不行。 要怪,就怪现在人僵化的老思想,还有集体经济尾大不掉的种种弊端。 我觉得最可怕的,是夏山村的人领地观念太强了,咱们这些外边来的人就是他们的仇人,就是来侵犯了他们的领地。 说句不符合我身份的话,怪不得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越是这些小地方,领地观念越强。 我发现在他们的骨子里,有一种是宁死不容侵犯劲头。 反而到了大城市,原住民相对较少,大多来自五湖四海,这种领地观念淡了很多。 这种领地观念到了这种社办企业里边,就表现得更为明显。 说起来这些坐地户也不是什么坏人,但就是千百年来形成的固有的领地观念让他们变得狭隘。 他们认为厂子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上,厂里的工人大多数是他们村的人,那么这个厂就是他们自己的私有财产。 或者说,认为是他们村集体的财产,厂里的事,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事。 我在这个厂里名义上一把手,实际就像新嫁的小媳妇来到一个大家庭。 虽然发现这个家千头万绪,种种弊端,但我当不了家,不但指挥不灵,更是不可能改变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 说到这里苏致祥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错了,我还是有些书生意气了。 以为自己有文化,有新思想,有新的管理经验,又赶上日新月异的改革大潮,凭我的能力让一个小小的社办企业扭亏为盈,是很简单的事。 等我来了,被架空以后,真正了解到厂里的实际情况,我才知道自己犯了生搬硬套的教条主义错误。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只知己不知彼,岂有不败之理。” 梁进仓知道苏厂长说的都对,他一个大城市来的机关干部,理论层面的能力更强一些,实践能力肯定要差。 即使他在二轻局时,有过帮助大企业完善规章制度的管理经验,但那些经验放到小地方的社办企业确实是不对路。 就像在欧洲打过二战,跑咱们国家来指挥农民战争,肯定要犯生搬硬套的教条主义错误。 不过,事情也没有苏厂长说的那么悲观。 很明显这是因为挫败,让他变得悲观沮丧了。 其实,这种悲观情绪又何尝不是一种错误。 他认识到了自己怀着一腔激情来管理社办企业,是书生意气,知己不知彼,是错误。 但没认识到现在悲观沮丧的错误。 就像以前总结的战争中的失败教训那样,在进攻中犯了冒险主义,进攻受挫转为防御,防御时犯了保守主义,顶不住了在退却时,又犯了逃跑主义。 现在苏厂长犯的就是逃跑主义。 苏致祥打电话到公社里,要那辆130过来。 他担心小梁打了孙业富,回家的时候会遭到报复,所以要用130把他送回去。 “回去以后,明天你就不要来了。”苏致祥说: “明天开始,我也会把厂里的遗留问题处理一下就离开,我这厂长继续当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千言万语,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有机会,咱俩还会合作。” 梁进仓很想对苏厂长说,木器厂的问题没那么悲观,厂里人的未必不能领导,厂子也未必不能在苏厂长的领导下扭亏为盈。 但是又觉得自己对这个问题考虑得还不是很完善。 决定回去考虑完善了,再跟苏厂长说。 66 俺大仓发达了 苏致祥怕只是派车送小梁还不保险,万一吴光荣再暗地里指使人截住汽车,然后把小梁拖下车暴打呢? 于是他决定亲自护送小梁回家。 而且不等下班,提前走了。 也是防备那些准备报复的人在下班的时间截击,所以赶在对方设伏之前提前出发。 对于苏厂长的小心,梁进仓除了感动,表示惶恐以外,还很感慨。 看来苏厂长深受夏山人“领地思想”的伤害,这是到了何种地步。 当然梁进仓也明白,苏厂长这样做并非多此一举。 自己打了孙业富,确实有点捋虎须的感觉,夏山人的霸道,下边村里的人不但都有耳闻,而且很有点闻之色变的味道。 如果不是苏厂长来送自己,孙玉业也会护送自己几天的。 而且孙玉业还说,他延成叔是个讲理的人,他会把孙业富无缘无故找茬的事跟延成叔说,让延成叔出来主持公道。 所以梁进仓觉得暴打孙业富虽然有些冒险,但毕竟他们姓孙的欠自己一条命,这事应该问题不大。 再说,不是还有石国良的嘛,他跟孙延成可是过命之交。 石国良是值得结交之人,他既然真心要跟自己结交,那么就不怕欠他人情。 这种双排座的130在这年头极为先进,现在基本算是公社领导们专属的座驾了。 公社领导从原来的步行下乡,到后来骑自行车。 现在除了骑自行车以外,公干时还能坐上汽车。 每当看到坐着130下乡的公社干部,老农民们都很感慨,这个社会真是越来越先进了。 不是有那么句顺口溜嘛:省级领导两头平,县级领导帆布篷,公社领导130。 两头平是小轿车,帆布篷是212吉普。 130就是现在梁进仓有幸得以坐在上面的东西。 眼看前面就到村头了,梁进仓装作看看天色的样子,对苏致祥说:“苏厂长,今天提前下班,正好你和这位师傅到我家吃晚饭吧!” 他知道苏厂长肯定不会去自己家吃饭,这其实属于“端茶送客”的客套话。 只要苏厂长跟自己客气,拒绝,那么就可以让车停下来,在这里掉头回去,自己走回去就行。 因为这车太显眼,进村子太招摇了。 别说自己现在的身份,就是那些在外面当大官有专车的,都是车到村头停下,他自己走进村去。 这样显得低调。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苏厂长笑了:“好哇,正好去你家看看。” 呃! 人家答应去家里吃饭了,你总不能让司机把车停在村外,跟着自己走进去吧? 或者学当大官的,自己在前边走着,让130在自己屁股后边跟着。 呕! 还没当大官呢,先学会装逼了! 没办法,硬着头皮指引道路,汽车开进村子。 一边往里走一边犯愁,就自家那生活条件,突然从天上掉下这么大一位干部来家里吃饭—— 这不得把全家人吓死! 关键问题是吃什么? 从冰箱里拿出肉和鱼来放微波炉解冻? 梁进仓不禁迫不及待向往后世的生活了。 他开始在心里默默地规划菜单,去供销社,买一个午餐肉罐头,鱼罐头一个,好像这几天还下来了核桃仁罐头。 前天听说供销社来了咸鲅鱼,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有的话可以买一条煎成段。 村后头有做豆腐的,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剩下的,煎豆腐也算一个菜,炖白菜放一些更好。 老母鸡下的鸡蛋是有的,母亲能用鸡蛋做出三个花样来。 这样算来,凑六个菜应该没问题。 这已经是倾家荡产级别的最高规格招待了。 就是没有酒。 原来家里还剩半瓶散酒,那一晚上给英子降温,母亲也是破了血本,用去不少。 苏厂长和司机不知道酒量如何,稍微大点的话,那小半瓶肯定不够。 许褚不是说过,喝酒不够,不如活埋,客人没喝够的,没酒了,太羞人了。 不知道供销社的散酒还有没有?可以用篮子捎上地瓜干换一斤散酒。 馒头是别想了,只能让客人吃玉米面饼子,还有地瓜…… 130走在村里,村里人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都跑出来看稀罕。 一大群孩子跟在车屁股后头,就像看外星人一样兴奋地奔跑。 一路走,车后跟的孩子越来越多。 等到了梁进仓家外边那个胡同,开不进去了,车后边跟着奔跑的孩子差不多有一个连了。 三叔梁秉礼家的门口前边相对宽敞,梁进仓下车,指挥司机在这里调头,这样晚上吃了饭以后,就不用黑灯瞎火的掉头了。 车掉过头来,可以停在三叔家门口那里。 梁进仓的三婶在家正在准备做饭,突然听到外边有轰轰的声音,吓一跳,赶紧跑出来看。 一看大仓从车上跳下来,在指挥一辆蓝色的大汽车调头。 三婶仰望着这么先进的大汽车,羡慕地问侄子:“大仓,你坐这辆车回来的?” 大仓心说废话,没看我从车上跳下来。 点头说:“三婶,把车先放你家门口,你给看着点,吃了晚饭就走。” “哦,这是来客人啦!”三婶朝车上张望。 能坐这样的车来,肯定是大人物。 顿时一脸骄傲地对围观的村民说道:“俺家大仓现在当了工人,真是出息了,这样的大人物都能来家吃饭!” 苏致祥摇下玻璃,伸出头来朝三婶笑道:“这位大嫂,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就是小梁的厂长。” 哗!村民们一片惊呼。 大仓才当了几天工人,都能惊动厂长到他家来吃饭,这小子发达了啊! 顿时嗡嗡的议论纷纷。 全是一片羡慕之声。 130掉过头来,并没有在梁进仓指定的位置泊车,苏致祥朝着梁进仓挥手说: “小梁,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今晚没时间在你家吃饭了,改天再来吧,走了啊!” 呃! 梁进仓没想到苏厂长给自己来这么一手。 走了当然很好,只是害自己犯愁了一路。 看苏厂长冲自己挤挤眼挥手而去,梁进仓大致也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故意让车送自己到家门口,叫村里人看看,厂长都亲自坐车来送自己。 说明什么? 说明自己不是让厂里开除的。 要是自己从此不去上班了,自己是被吴光荣开除这事,早晚会在村里传开来。 这对于自己的名声将是极大的损毁。 苏厂长这是尽最大努力给自己找回点面子。 感人啊! 梁进仓决定,必须要帮助苏厂长在厂里站住脚,让木器厂扭亏为盈。 因为苏厂长是好人。 车开走了,三婶还沉浸在侄子的辉煌当中,眉飞色舞地跟一群娘们炫耀: “看到了吧,俺家大仓现在都车接车送了,人家大厂长亲自送到家门口。 嗬,咱村里也就老宋家那几个当官的有这待遇吧! 就咱大仓这身份,不比宋其果差吧? 这回看看老黄家那闺女,是不是还敢看不上咱? 人家都说厂子里男的女的现在都自搞对象,老黄家那闺女跟俺大仓一个厂,肯定俩人搞上了。 老黄家两口子这才跑上门来的。 你们说是不是啊?” 一群妇女纷纷鸡啄米点头,你说的对,是这么个理儿。 梁进仓无奈地看三婶一眼,赶紧回家去了。 就是让一辆车送回来,你扯那么远干嘛? 三婶对黄家闺女还真是上心呐。 其实,三婶不仅仅是上心的问题,对黄家闺女那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呢! 那天黄发财两口子上门,想让他们的闺女跟大仓破镜重圆,三婶为这事,还挨了一顿打。 她岂能不耿耿于怀! 67 他还敢打到村里来? 黄发财两口子又登门大仓家,要求破镜重圆,这事在梁家河引起的震动,虽然不及宋其果那事惊世骇俗,但也足以颠覆老农民们的认知。 瞬间传遍全村,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 重点就是脸皮问题。 所有人都替姓黄的害臊。 脸皮怎能这么厚? 大仓一家为这事伤死了,大仓娘那人眼里不揉沙子,她那烈性,肯定就是宁愿四个儿子打八辈子光棍也不会答应。 即使退一万步,人家大仓娘原谅你,答应下来,姓黄的闺女有脸踏进梁家河? 在梁家河怎么当这个新媳妇? 真不知道姓黄的怎么想的! 议论纷纷,都很气愤。 尤其是当时见过黄家两口子的那些妇女,可能今生再也忘不了姓黄的那句经典语言: “你说为人父母的,谁不想着自己的儿女过得好一点,有个好前程啊!” 没多大一会儿已经变成了可以永为流传的名人名言。 成了妇女们的快乐源泉。 凑一块儿先祭出这句名人名言,然后妇女嘻嘻哈哈地附和,表示可以理解,做父母的谁不想儿女过得好一点啊。 所以说老黄家两口子做得没错,可以理解啊。 妇女们拿黄家两口子当小丑,拿这句名言开涮的时候,大仓他三婶来了。 她没赶上黄家两口子上门。 是在别人嘴里听说了这事。 一开始听着很气愤,尤其听说大嫂还让两口子进家了,更气愤,就想赶回来拿笤帚疙瘩把姓黄的赶走。 回来晚了,姓黄的已经走了,只在胡同口听到一群妇女嘻嘻哈哈地热烈讨论。 围绕的就是那句名言。 三婶听了一阵儿,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是啊,自己也是为人父母的,也有孩子,肯定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一点,有个好前程啊。 人活一辈子,挣来挣去,不全都是为孩子活的吗! 越想越觉得老黄大哥说得有理,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然后就回忆起老黄大哥带着秋艳那闺女来相亲。 第一眼就看中了,长得是真好啊,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大仓能娶上这样的媳妇真是上辈子积德了啊! 他这个三婶也跟着脸上有光啊! 越想越觉得秋艳好,不由自主还怪想她了呢! 这回黄亲家大哥大嫂亲自登门,明摆着就是认错来了,人家都给咱们低头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三婶释然了。 见了面哈哈一笑,以后还是好亲家啊! 于是兴冲冲跑去找大嫂。 见了大嫂,三婶给出的意见是: “只要人家认个错,服个软,这就是低咱一等了。 以后他总感觉有个小辫子在咱手里抓着,亲戚之间走着他就硬气不起来,以后还不是咱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说我就看中了秋艳那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这人啊,长个周正不容易,关键人家长得那是一点毛病挑不出来……” 好多年的妯娌了,大仓娘又不是不了解老三家什么水平,一听她也开始给自己讲大道理,就知道他三婶在外边听到别人的议论了。 这位墙头草,自己哪有点准主意啊,当然是听什么都有理。 可她大概只听了一半,没听明白人家说的是实话还是反话。 这就匆匆跑来,准备主持侄子的终身大事了。 “好了好了他三婶,你说的也对,晚上我再跟他俩叔商量商量吧。” 三婶于是得意了。 以后谁还敢说她性子软,是个没主意的人? 看吧,现在大嫂都开始采纳自己的建议了。 于是回去把这番道理添油加醋跟秉礼学了一遍。 获得了秉礼一通怒骂和朝着屁股好踹。 “姓黄的差点没把大仓害死,恨都恨死了,你还敢夸她长得好! 到底哪头的你? 你个半昏,没看明白姓黄的是什么人啊? 大仓当个工人就是混得再好,赶不上皇帝吧?要是明日皇帝家的儿子再看上姓黄的了呢? 她不又跑去跟皇帝家去了!” 三婶被男人踹得屁股都成两半了。 灰溜溜提着猪食桶去喂猪,一边走一边嘟囔:“你才半昏,皇帝家的儿子能看上她?” 今下午看大仓都车接车送的待遇了,她除了感觉这个当婶子的脸上有光以外,迅速把话题拉到黄家闺女身上来,其实就是不服。 总想证明那天自己的意见是对的。 妇女们点头附和一阵,让三婶狠狠地满足了一番虚荣心,这才各自散去,回家做饭。 三仓和小四儿衔着尾巴风一样跑回来。 这俩小子今下午去滑冰,后来听别孩子传闻,自己大哥坐着一辆车回来了! 俩人疯了一般往家跑。 到了家,人家那车早已经走了。 俩人懊悔死了,干嘛要去滑冰啊! 小四儿忍不住都哭了。 俩人除了要跑回来看一看大汽车以外,大哥带回来的嘛,肯定可以爬上去看看车里边什么样子。 可以坐在车座子上,体验一下坐车什么感觉啊! 至于让人家那车拉着走走,真没敢想! 回到家缠着大哥,给他们讲讲坐在车上什么感觉? 大哥让俩小子坐在小板凳上,自己蹲在他们身后,然后使劲摇晃小板凳。 直到把俩小子给摇晃下来。 然后告知:这就是坐车的感觉。 俩小子还喜滋滋的,原来坐车这么爽啊! 英子早已经在炕上摆开书本,做作业开了。 梁进仓问她:“你二哥呢,怎么还不回来?” 英子就笑:“天不黑,二哥回不来。” “一直都这样?”梁进仓问。 英子点头。 这小子! 梁进仓有点生气了。 他下了班,等到回家天早黑了,家里人都已经吃过饭,二仓和英子也趴炕上写作业开了。 然后自己吃完饭,就会辅导老二和英子功课。 理工学霸的记忆,肯定有太多太多的学习窍门。 学习这东西,只知道用功是学不好的,你得找窍门。 或者说要学学懒人的哲学,在学习中怎么才能用最简单、最省力的办法,学到最多的知识。 当然,梁进仓辍学多年的小学肄业文化,上去就辅导弟弟妹妹初中功课,明显让人不能接受。 这时候就用到“老大光环”了,大哥永远是正确而无敌的。 他先装模作样把初中课本浏览一遍,做出也在自学初中课程的样子,然后表示自己已经发现了很多诀窍。 比如快速记忆法,比如学习要有框架感,学会分块,看着学的内容很多很琐碎,其实可以分成几大块,一下子就变得简单了…… 都专注在辅导功课上了,居然不知道二仓这小子总是天黑以后才回家。 他问英子:“放了学这段时间他干嘛去了?” “也没干嘛,”英子笑道,“一直都在二叔家里。” 梁进仓吓了一跳:“他在二叔家里——是不是和建东一块儿跟二叔学手艺?” 二叔是个皮匠,大集体那会儿不让赶集,手艺撂下了。 单干以后放开了,他又重操旧业,赶集当皮匠。 这年头集上没几个穿皮鞋的,但是胶鞋、布鞋同样需要皮匠修修补补,其他还有皮袄一类也修补,自制一些皮盆子、皮罐子售卖,还把汽车内胎剪成一条条的,卖给孩子绑弹弓。 反正经营项目不少,收入很不错。 因为建东还小,二叔就想让他先在砖厂干几年锻炼锻炼,知道干活的苦,到时候让他学皮匠,就会懂得手艺的重要。 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学会一门手艺,至少比死趴趴土里刨食过得好,手里活泛。 建东自从不在砖厂干,也大概明白了爹的苦心,知道跟人干不容易,也就不再嫌当皮匠丢脸,安下心来跟父亲学皮匠。 二仓一直喜欢跟建东腻在一起,梁进仓猜想,这小子明显是学习跟不上,看着建东学皮匠眼馋了,他就趁着自己放学的空儿也去偷师学艺。 没想到英子笑道: “你冤枉二哥了,他才不学皮匠呢,让他上集摆个皮匠摊儿,还不得把他羞死? 他是在二叔家照镜子。 这事儿都怪你,谁让你说他丑呢!” 梁进仓很懵,老二放学不回家,跑二叔家待到天黑,这还怨我了? 二仓今年十六,虽然这年头孩子晚熟,论说还不到爱美的年龄,但搁不住受打击了啊! 自从那天晚上开家庭扩大会议,讨论让大仓还是二仓去招工的事,大哥说老二丑,不好说媳妇。 这就成了二仓的心病。 从此一天八趟往二叔家跑,放了学没等到家,先要去二叔家报到。 不然回不了家。 其实他是去二叔家,用二叔家的穿衣镜照镜子。 在研究自己的长相,到底有多丑? 据英子说,二哥有一次,还趁着没人看见,劫持了三叔家那俩双胞胎妹妹。 双胞胎今年才五岁,当时姐妹俩在二大爷家里玩。 被二哥弄到一个旮旯里,逼问她俩,二哥到底丑不丑? 姊妹俩很认真地研究了半天,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二哥就是很丑。 梁进仓完全能够想象得出,老二当时是何等地生无可恋。 感觉自己太对不起他了。 只不过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给他造成这么大心理创伤。 正在琢磨着怎么才能补救一下,让老二对自己的长相重拾自信呢,二仓脸色煞白,急匆匆跑回来了。 “大哥!”一进门就是世界末日的口气,还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了?慌成这样!”做大哥的肯定要以身作则,给弟妹们展示做人要沉稳的道理。 “那边来了好几个人,都骑着车子,跟人打听梁进仓家在哪住呢?大哥你快跑吧!” “找我的?找就是,我跑什么?”梁进仓心里也是一沉,但外表还是要很平静的样子。 “他们说是夏山街上来的,我看到了,其中有俩人脸上还带着伤,眼圈儿都让人打青了,你是不是今天跟人打架了?” 梁进仓也猜想可能是夏山街的仇人找到村里来了。 只是没想到夏山街的人居然猖狂到这种地步,居然敢离开他们的一亩三分地,打到村里来。 这可是梁家河。 别说来几个人,就是来百来人,敢在村里打人,今晚他们就别想走出梁家河。 只是,有点不对:“你说几个人脸上有伤?” “就是俩人,其他人脸上没有伤。” 梁进仓一听数目不对啊,自己今天就打了一个孙业富。 那另一个是怎么回事? 他们自己制造的,想要来赖人? 68 挨打还带复习的 梁进仓决定出去看看。 他有百分百的把握,夏山街的人不敢打到村里来。 因为那不合规矩。 你们夏山街的人有领地观念,难道下边的村子就没有? 我们村只是没有社办厂子而已,有的话,比你们还狭隘! 纠集人马打上别村的也有,不过那都是出了大事,把对方逼急了才会出现,就像戳了马蜂窝,倾巢而出。 现在夏山街只来了几个人,这种规模应该不是来打人的。 至于来找自己干什么,这个梁进仓就猜不出了。 走到院里,听到西边街上的狗咬成一片。 只听狗吠的规模,就知道外来人在五人左右,而跟在后边吠咬的狗,至少十只以上。 这年头几乎家家养狗,这么多的狗,肯定也有本村孩子被咬,只不过概率不高。 因为村里的狗对本村的人基本熟识,能识别你身上有梁家河味儿,一般不大咬。 外边来人,那就不用客气了。 大集体时期,农民全被固定在生产队里,几乎没有流动人口,村里除了来公社干部,过来过去就是自己村里这几个人。 偶然有个外村来走亲戚的,除了会得到狗子们的热烈欢迎之外,街头巷尾那些晒太阳,闲聊天的,尤其是老头老太太,能把外来人从街头目送到巷尾,一般人就给瞅得不会走路了。 这几年放开,渐渐有做小买卖的,也有不明身份穿村而过的,看到陌生面孔的几率明显增多。 狗子们也是一年比一年忙。 疯狂的狗吠声由远及近,说明那些人快到家门口了。 家里人听说夏山街来人,到处打听梁进仓家,都很紧张,黑灯瞎火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的,”梁进仓说,“我在厂里好多朋友,都是夏山街的,很可能是厂里有什么事吧,我出去看看。” 三仓已经再次抽出了东洋刀,兴奋地跟在大哥身后护卫,这小子已经一副久经战阵的样子了。 被大哥两脚给踹了回去。 心里在琢磨以后自己也得少惹事。 要不然自己没怎么着的,先把老三给培养成街头混子了。 一听打架就兴奋这还了得! 梁进仓捏着手电筒走出院门。 对方来了六个人,自己只认识其中一个,伙房大师傅孙业富。 一拉溜六辆自行车,就像战争年代那夜袭队似的,看着挺威风,只不过手电筒的余光下,看到其中俩人鼻青脸肿,实在惨了点。 看到梁进仓出来,孙业富和另一个鼻青脸肿者走到他的面前,并排站立,让后朝他深深地弯腰鞠躬。 梁进仓就像螃蟹似的横着两步往旁躲开,脱帽鞠躬,老子还没死呢,更不需要你们默哀三分钟。 没想到俩人还挺执着,就像向日葵似的随着梁进仓改变鞠躬方向,嘴里还齐刷刷就像对台词似的: “梁叔,对不起,我们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们吧!” 梁进仓也是服了:“别乱认亲戚啊,你们都比我大不少呢,叫叔不敢当。 孙师傅,有什么话就明说,别介今日一出明日两出的,把我都搞糊涂了。” 另一个鼻青脸肿者开口说道:“我师父叫我们来——” “哎,停!”梁进仓举手打断了对方。 本来这位就够陌生的,上来先是一句“我师父”,我知道你师父是谁啊? 太绕了。 他看着孙业富:“孙师傅,还是你说吧,咱俩比较熟。” 孙业富指指旁边那位:“这是业委哥,哦,他叫孙业委,是延成叔的徒弟,延成叔就是你们车间的生产组长。” 哦,这回梁进仓有点明白了。 “是孙组长叫你们来的,对吧?” 俩人一齐点头。 既然对上号了,俩人又开始深深鞠躬,向梁进仓认错。 人物关系弄明白了,但梁进仓还是有些懵。 孙延成不是一直看自己不顺眼吗? 今天自己打了他们街上的人,他应该看自己更不顺眼才是。 为什么这还打发他的徒弟和孙业富来给自己赔礼道歉? 自己跟他徒弟可是从不认识。 难道是石国良出面调停了? “孙师傅,先别急着认错,能不能把事说清楚?” 孙业富道: “延成叔说了,怎么回事,明天你去问他,我们俩对不起你,任务就是来给你赔礼道歉。 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让你明天照常去上班,不用怕吴光荣那个王八蛋。” 一听这话梁进仓高兴了。 孙延成一直看自己不顺眼,但是自己以前从不认识他,很明显他对自己是有什么误会。 通过这些天的观察,他发现孙延成不坏。 不但不坏,而且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大概因为会点功夫的原因,还很有些侠肝义胆的味道。 所以梁进仓一直想找机会跟孙组长交流交流,看看误会出在什么地方,能不能消除? 没想到自己还没找着机会的,孙组长突然就转性了! 可他为什么转得这么突然呢? 梁进仓实在是太想知道为什么了,可是孙业富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 他当然不肯说了,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挨了三场打。 第一场是梁进仓打的,然后又复习了两遍。 第一遍复习是因为吴厂长让石师傅送他们上医院,没想到石国良是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叛徒,其实他跟梁进仓是一伙的。 不但不送他们上医院,还拉到河边暴揍一顿。 第二遍……孙业富想起来都是泪! 万万没想到延成叔是更深地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叛徒,其实他跟梁进仓也是一伙的。 今天下午孙业委去木器厂找师父,向师父汇报咱们夏山街的人被打,上升到夏山人被下边村里人欺负的高度。 孙延成一听孙业富挨打那事,居然是因为自己徒弟幕后指使造成的,觉得厂里不是说话之处,就带着徒弟回了家。 让徒弟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给他听。 孙延成坐在那里,孙业委老老实实在一边站着。 师父在此,肯定没有徒弟的座位。 这种敬师之礼,从磕头拜师那日就立下了。 平时孙业委在别人面前再牛逼,但是只要师父在场,他做徒弟的立马成了小绵羊,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比方说孙业委正在牛逼哄哄跟人打扑克,孙延成来了,也坐下打。 那么孙业委就不敢坐了,当徒弟的哪有资格跟师父坐在一个桌上打扑克呢! 要站起来给师父他们端茶倒水,当服务员,跟师父打扑克那些人也跟着水涨船高,可以享受他的侍奉。 这就是俗话所说的“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甚至师父的威严,比父亲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父经过重重考验收下徒弟,拜师之后徒弟立誓要尊师重道,尊重长辈同仁,刻苦习练,重传统、重礼仪、重情义、重诚信的规矩。 师徒如父子,待之终身。 说白了这就是一种文化氛围。 身为这种氛围中的一员,如果哪一个心口不一,离经叛道,甚至所谓的欺师灭祖,轻的被逐出门墙,为同门所不齿。 重的很可能会受到很严厉的惩罚。 在这种氛围中时间长了,浸泡透了,尊师重道的思想观念也就深深植入每一个当徒弟的基因当中。 当下孙业委老老实实侍立在师父身旁,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师父听。 这事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梁家河的宋肥田跟梁进仓有仇,在梁进仓手里吃了亏,怀恨在心却又没办法治他。 这不是都让梁进仓气得住了院。 让他侄子宋其烈替他出气。 宋其烈又托付给孙业委。 孙业委指示孙业富办这事。 目的就是让梁进仓当不成这个工人。 只要梁进仓当不成工人,他的未婚妻就会跟他散伙,这样宋肥田就能气顺一点。 孙延成一言不发听着,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开心地一笑。 偶尔还嘟囔上一句:“小梁还真是个人物,连宋肥田都让他气得住院,过瘾,过瘾啊!” 唔? 孙业委听到师父这话,不由得吃了一惊。 “师父,您——您不会跟宋肥田有仇吧?” 孙延成把眼一蹬: “当然有仇了! 老子不但跟宋肥田有仇,跟宋其烈也是不共戴天。 你个欺师灭祖的混蛋,师父总共几个仇人,你居然给仇人卖命,指使人欺负师父的好兄弟……” 好兄弟? 孙业委就是一缩脖子。 很明显就是指的那个梁进仓啊! 师父什么时候跟梁进仓成好兄弟了? 69 猴子也佩服 孙延成跟石国良是过命之交,好兄弟。 石国良非得要跟梁进仓拜干兄弟,奈何他年龄比梁母都大,到时候见了“干娘”,磕头也尴尬。 但不磕头结拜,并不妨碍石国良跟梁进仓兄弟相称。 现在孙延成知道梁进仓居然跟宋肥田有仇,并且还能把宋肥田气得住了院,他高兴极了,决定从此也跟梁进仓兄弟相称。 孙业委壮了壮胆子,小心地问:“师父,您怎么会跟宋肥田有仇呢?您也没说过跟宋其烈有仇啊?” 孙延成把眼一蹬,怒道: “非得我说有仇吗?你长俩眼尿尿的,看不出姓宋的没个好东西? 你还帮他们干这样的坏事,还想拆散小梁的婚事,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缺德啊你……” 越说越气,直接脱下鞋,鞋底劈头盖脸抽徒弟。 孙业委也不敢躲,老老实实挨着。 只不过心里的疑问却是打之不去的,师父跟宋肥田八竿子拨拉不着的,怎么会有仇呢? 尤其是宋其烈,跟师父从来就井水不犯河水,这些年自己跟宋其烈走得很近,根本没看出师父跟他有仇啊? 其实孙延成跟宋其烈的仇恨,说起来很抽象,宋其烈本人并没有直接得罪过孙延成。 只是因为当年为了进供销社开车的事,宋其烈顶掉了马上就要办好手续的石国良,把石国良差点气死。 当时孙延成跟石国良还不认识。 等到不打不成交,成了好朋友,孙延成虽然很为石国良不平,恨宋其烈,但那是石国良的私人恩怨。 而且你老石不是整天牛逼哄哄了不起嘛,你让宋其烈欺负了,有本事自己解决,让别人替你出头算什么本事! 所以孙延成虽然恨宋其烈,但从来不说。 另外还有一层,那就是宋其烈之所以能顶掉石国良,是宋肥田给办的。 这就让孙延成更恨宋其烈,因为他是宋肥田的人嘛。 归根结底最恨的,还是宋肥田。 孙延成有个姨,嫁给了梁家河姓田的。 姨夫家从老一辈就是勤俭持家的传统,头脑也算灵活,所以到了姨夫那一辈,家里已经置下了几亩地。 几亩地而已,自家人也能干得过来,从没雇过长工短工的,自给自足温饱型,日子过得挺好。 但是划成分的时候,村长宋肥田为了完成政治任务,拿孙延成的姨夫凑数,划成地主。 姨夫肯定不服啊。 这就惹恼了宋肥田,更是给老田扣上大地主的帽子。 还叫人罗织了很多剥削压榨贫雇农,欺男霸女的罪名。 老田从此很忙,除了在本村挨批斗之外,还整天被其他村子借去批斗,每天都被打得遍体鳞伤。 老田是个烈性的人,虽然被打得还剩半条命了,但依然没服,不承认自己是大地主。 有一次还趁着民兵看管不严,逃了。 又被抓了回来。 抓回来审问,问他想往哪跑? 老田也没瞒着,明说他想去找宋家老大宋有田,就想找宋老大评评理。 想当年宋有田的爹娘是支前模范,积极分子,跟老田他们家关系一直不错。 后来这一对模范夫妻遇害,老田家还冒着巨大风险掩护过宋有田。 说到底老田家对宋有田他们家还有恩。 没想到现在宋肥田这么整他,他无法接受,死也不服。 并且明确表示,只要给他机会,他还会跑,无论如何要找到宋有田,问问当年那事你忘了没有? 不求你老宋家报恩,但求你们不要恩将仇报行不行? 然后,过了些日子,据说老田又跑了。 而且一跑到现在,从此杳无音信,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到现在老田的档案上还是在逃分子。 但是孙延成一直怀疑姨夫是被宋肥田给害了。 虽然没什么证据,只是个怀疑而已,但这个念头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自从老田失踪,他家也遭了殃。 没过几年老婆子也去世了。 撇下的三个儿子,因为成分不好,而且老爹又是在逃分子,所以在村里极臭。 这样的人家谁家的闺女敢跟啊。 一个个前赴后继成了光棍。 虽然后来也勉强成了家,但是活得都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大娶了个盲女。 老二娶了个疯女子。 老三坐山招夫,去了别的村,那寡妇家一窝六个孩子,老三打光棍苦,去了更苦。 就是因为宋肥田要完成政治任务,争当先进,把姨夫一家害惨了。 不管姨夫的失踪是不是宋肥田搞鬼,孙延成都必须要恨他,视为至仇。 而且这些年来,不但没有随着姨夫失踪日久,渐渐仇恨变淡,反而对他越来越恨,还加上了憎恶。 这就源于他的堂兄,夏山村的村长孙延祥了。 夏山村作为公社驻地,一直以来就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越感。 这就像一个县城的城关镇一样,肯定比下边其他乡镇有太多的优越感。 公社驻地的村长,也会是当之无愧的村长中的老大,所有的荣誉啊,先进啊,他都应该是首选。 在各种政策倾斜方面,夏山村的多吃多占那也是必须的。 几乎任何一个公社的驻地都是这种模式。 但是到了夏山公社就不好使了。 梁家河的村长宋肥田一直比孙延祥更先进,获得更多荣誉。 梁家河吃的占的比夏山村都多。 每当公社里开个表彰大会什么的,孙延祥回去就拍桌子摔凳子的发脾气。 好多天都一副窝火的模样。 孙延祥也曾经跟着公社干部去过梁家河,到过宋肥田家。 回来以后直接都有点不想活了的感觉。 因为宋村长家里太豪华了。 一拉溜六间砖瓦房,家里还有皮革沙发和茶几子,堂屋都做成专门的客厅了。 这种陈设,别说在农村,就是到了县城,都得是很有钱的人家才能做到。 就凭他堂堂公社驻地的村长,家里也不过就是普普通通三间房,来了公社干部也是进里屋,上炕。 六几年的时候,孙延祥去县上开会,曾经看到礼堂的工作人员驱赶一个要饭的。 那个要饭的却是怎么也不走,还非得要进去。 末后才知道,那是下边某个村的村长。 就是太穷,穿得破烂了些,让工作人员误以为是要饭的了。 对比宋肥田的豪华,怎么不令人憎恶。 孙延成也是受堂兄影响,不但恨宋肥田,还十分憎恶。 尤其每当听到宋肥田在公社里又手眼通天办成什么事,他们兄弟心里就像吞了苍蝇,十分不舒服。 宋其烈不但顶了石国良,还是宋肥田给办的,爱屋及乌,孙延成岂能不恨他! 现在一听徒弟居然给宋其烈办事,而幕后指使者居然又是宋肥田,这让他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宋肥田还真是手眼通天啊,仇人在公社当工人,他都能躺病床上指使人把他挤走,而且还指使到自己徒弟头上来了。 孙延成简直气坏了。 那么徒弟不挨打,谁挨打! 孙业委腮帮子都被鞋底扇肿了。 正打着呢,孙业富头上缠着纱布,就像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溃兵一样,哭丧着脸上门来了。 他去厂里找这一对师徒,没找到,听说回家了,跟着又跑过来。 进来一看延成叔怒气冲天的在用鞋底扇徒弟,吓得一缩脖子。 还以为延成叔这是被梁进仓的猖狂给气极了,嫌徒弟办事不力,拿徒弟撒气呢! 于是带着哭腔,向延成叔哭诉梁进仓打人如何地肆无忌惮。 这是直接没把夏山街的人放在眼里啊! 光顾着哭诉,居然没注意到孙业委偷着朝他使眼色。 “哦,这个姓梁的挺嚣张啊!”孙延成把鞋穿上了。 “他怎么打的你?”孙延成一指孙业委,“正好我也打累了,你就拿他当成你,你就是姓梁的,现在表演给我看看。” 呃? 孙业富怎么敢打自己最崇拜的业委哥呢! 嗫嚅着不敢动手。 孙延成阴沉地一笑,看着徒弟:“看来他不怕我,就是怕你。” 孙业委哪里受得了师父这样一句话啊,立即对孙业富怒道: “让你打你就打,他用了多大劲,你就用多大劲,来啊!” 孙业富属于想拜延成叔为师没录取的落榜生,对于师父跟徒弟的绝对权威关系,他清清楚楚。 知道业委哥是希望自己真打。 梁进仓怎么打的自己,用了多大力气,自己就得原封不动地表现出来。 于是他就原封不动的在业委哥身上表演了一遍。 撞头时用墙代替木头。 连自己挨打时的台词都被他学了个七七八八。 孙延成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不管是街面上的夏山人,还是下边村里的人,思想意识是统一的,那就是夏山街的人对下边村里的人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存在。 自古以来只有街上的人欺负下边村里的,何曾有过下边村里敢打街上的人? 但是今天就发生了。 而且这小子还真大胆,丝毫就没留后路,完全放开手脚打了个痛快。 孙延成觉得也很痛快。 好小子,有种。 怪不得连宋肥田都不怕,反而让姓宋的对他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呢! 老孙佩服。 70 老师傅传奇 看着鼻青脸肿的徒弟,孙延成问:“知道为什么挨打吗?” “知道了,师父。”孙业委老老实实回答。 “既然如此,该不该打?” “该打。” “那好。”孙延成笑了笑,然后扭头朝孙业富面色一变,“我的徒弟,你也敢打?” 孙业富吓得魂儿都飞了,延成叔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不是你让我打的吗? 孙业委却是乐了。 这才是我师父嘛。 师父哪有不护短的。 于是又原封不动打了孙业富一遍。 孙业富到现在为止已经被打了三遍,但他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挨打? 直到被孙业委打完了,延成叔命令他俩去厂里,当面向梁进仓鞠躬,赔礼道歉,他这才明白过来,感情延成叔跟梁进仓是一伙的啊! 孙业富幽怨地看一眼业委哥,心说我的哥啊,你这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啊! 哪个王八蛋指使我跟梁进仓找茬的? 你俩不愧是师徒啊! 这鼻青脸肿一对难兄难弟去木器厂找梁叔进仓赔礼道歉,到了那里才知道没等下班,苏厂长就用公社的130把他送走了。 苏厂长亲自送的。 回来跟孙延成一说,孙延成明白苏致祥的意思,那就是怕梁进仓吃亏呗。 吴光荣脸红脖子粗地发誓,跟梁进仓势不两存,毋宁说这是发誓跟苏致祥势不两存。 只不过梁进仓成了两个厂长争斗的牺牲品,无辜躺枪罢了。 孙延成突然有点难受,觉得小梁很可怜。 不就是下边村里来厂里干活的小青年,怎么会受到这么多迫害呢? 本村的村长要害他。 厂里的副厂长为了对付厂长,拿他开刀。 还有自己这个生产组长,也是让他无辜躺枪的始作俑者。 孙延成也是先入为主了。 因为正常情况下,从村里招工,招工指标给谁,那都是村长说了算。 很明显,不管哪个村招工上来的,都是跟村长关系不错的,送了礼的,甚至还有村长的子侄一类。 梁进仓既然是梁家河的,不用问那就是宋肥田的人。 宋肥田的人,就必须要得到孙延成的憎恨。 就必须要整天给他小鞋穿,一言不合非骂即踹。 即使后来梁进仓救了孙玉业一命,让孙延成态度有所缓和,但是对他看不惯的样子还是很明显。 梁进仓今天因为忍无可忍打了孙业富,让吴光荣找到了借题发挥的由头,逼得苏致祥赶在下班之前匆匆把他送走。 很明显苏致祥不会让梁进仓再来厂里了。 再来也没他好果子吃…… 孙延成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小梁兄弟。 于是又叫来四个徒弟,让四个人监督,押着孙业委和孙业富去梁家河。 无论如何今天要给小梁兄弟道歉。 并且告知他,明天照常来上班就行。 意思很明显,就是有我孙延成大哥给你撑腰,在夏山街没人敢惹你。 这意思梁进仓听懂了。 虽然还不知道孙延成到底是因为什么转变的态度,但可以肯定的是,变了就是变了,绝对不是陷阱。 因为多日来的观察,让他知道孙延成是个急公好义具有侠义心肠的人,不是一个小人。 对于如何帮助苏致祥搞好木器厂,所有的规划,也因为孙延成的转变,而豁然开朗,全部完善了。 梁进仓决定明天就去厂里跟苏致祥详谈自己的规划。 夏山街来的六个人走了,一直扒在院门那儿看着的家里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听着对话有些费解,但是梁进仓说没事,家里人也不再追问。 这过了晚饭的点儿,东屋的炕席上,那个搪瓷大茶盘已经摆上,大茶壶周围的几个茶碗里,冒出了氤氲的热气。 屋里的烟气缭绕之中,混入了大叶茶淡淡的香气。 大仓娘自制的大叶茶,是老歪以及两位聊友的幸福源泉。 每天晚饭后雷打不动来报到的田立业跟老光棍大骡子已经到位。 田立业喜欢上炕,老歪和大骡子坐在炕沿上,三个人除了喝水,几乎是一停不停地抽着旱烟。 今晚三个人聊天的主题是有关于汽车的内容。 因为晚饭时村里就传开了,大仓的厂长亲自开着汽车送他回来,连公社书记都来了呢。 两位聊友到了大仓家,肯定要跟老歪打听这事。 老歪也解释不清具体是怎么回事。 然后就开始聊汽车。 社会发展到现在,虽然老农民见到汽车的次数多了,但是对于汽车这东西,说起来还是很有新鲜感,表示很敬畏。 但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感觉已经见过很多世面,思想很先进了。 很早以前,大骡子跟其他聊友讨论的话题就是:自从过了队伍,出现两样好东西。 一是电棒子,二是暖壶。 电棒子学名手电筒,据说那东西很神奇,不用打火,只要用手按就行,用手一按就亮,一按就灭。 神奇极了。 暖壶更是神奇,热水灌进去,它怎么就不会凉? 怎么做到的呢你说? 唉,现在的人啊,真能啊! 过了几年,大骡子跟老头们讨论的话题与时俱进,他们听说有种叫电影的东西。 只要挂一块布上面就能出现人影,据说那上边的人自己就能动,自己能说话,跟真人一样。 甚至连上边的人抽烟冒出来的烟,都能看清呢! 老头们搞不清的是,既然不是真人,他们是怎么在布上动起来的呢? 有人回答,电影电影,就是用电推着人动,用电推起来的。 哦哦哦…… 唉,现在的人啊,实在是太能了! 到了现在,不管是电棒子,暖壶,电影,收音机什么的,对于老农民来说已经再也没有神秘感,很平常的东西了。 汽车也时常见到了。 你看连大仓都能车接车送了。 田立业不过四十出头,比大骡子这老光棍年轻太多,思想也更先进。 讨论汽车的时候,对车辆本身已经没了多少神秘感,他的话题已经上升到如何操控汽车的高度。 他跟两位聊友爆了一个大料。 “你们有没有听说,咱公社出了一个大能人? 哎,好像就是大仓那个木器厂的。 就是很厉害的开车师傅,听说那个老师傅开车都开了七八十年了,你说那技术到了什么程度? 就是机器坏了都能开着走,走着走着机器自己就能响起来。 开车还不用挂档,拖拉机不挂挡也不能走吧,他不用挂档也能让汽车走,跑得还更快。 听说车上还拉着满满一车木头呢! 这事整个公社都传遍了!” 哦? 老歪和大骡子听了很是震惊。 会开汽车已经是极为厉害的存在了,没想到老师傅连机器不响的车都能开,看来人老成精,不管什么技术,干多了,经验到了,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田立业见这个话题把两位聊友震住,很是得意,感觉自己已经成了木器厂那位老师傅。 为了增加自己这话的可信性,他就朝着西屋喊,叫大仓过来,要大仓佐证一下他们木器厂那位老师傅。 大仓正趴在炕上辅导老二和英子功课呢。 听到田大爷叫他,兄妹三个都过来了。 情绪兴奋的田立业见一下子增加了三个听众,更加亢奋,于是把引爆全公社的那位开车老师傅的传奇事迹,再次演说了一遍。 这次的版本又加上了很多自我的现场发挥,比刚才那个版本更加精彩。 英子抱着大哥的胳膊,小脸贴在大哥肩膀那里,直接听得呆了。 直到田立业满面通红地演说完毕,然后端起茶碗大口喝水,英子的思绪这才从开车老师傅的传奇事迹中回过神来。 她踮起脚尖贴大哥耳朵小声说:“大哥,你以后也学开车,开很多年以后,肯定也能像老师傅那么厉害!” 大哥笑笑。 连着喝了两碗茶水的田立业这才好像喘过气来,然后问道:“大仓,那个老师傅是你们厂的,你见过他没有。” 大仓点头:“老师傅啊,天天见。” 屋里所有听众立即沸腾,都要求他也讲讲老师傅还有什么事迹。 “嗯——”大仓沉吟道,“别也没什么事迹,就是听说还有一次,也是拉着一车木头,还下着雪,车坏在了半路,那一次机器都弄不响了,老师傅一生气,扛起那辆大汽车就跑回厂里了。” 英子气得在大哥后腰拧了一把:“那不是胡说吗,技术再好也扛不动汽车啊,大爷问你话呢,你怎么不正经说!” 田立业倒是一脸严肃地说:“大仓也不是胡说,这个事我也听说了,有一回老师傅就是把坏了的汽车扛回去的。” 二仓和英子都泄气了。 太夸张了,一听就是谣传。 再也没兴趣听,二仓跑出去放水去了。 大哥和英子回了西屋。 不过英子对于老师傅传奇般的开车技术那种神往还是久久不去。 一个劲儿向往着大哥有朝一日也能开上车,开到七八十岁,就有老师傅那么神奇的开车技术了。 “你会开车的时候,一定先拉着我,听到了吗大哥?”英子叮嘱说。 “干嘛要拉你啊?”大哥逗她。 “我也想试试坐车什么滋味啊!”英子一脸神往。 大哥笑了:“英子,大哥跟你说,田大爷嘴里说的那个老师傅,就是大哥,你信不?” 嗯? 英子像瞅怪物一样瞅着大哥的脸。 大哥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因为在她的记忆当中,大哥从来就没吹过牛逼。 更不会吹这么大的牛逼。 “信不信由你吧。”梁进仓说,“不过大哥向你保证,就在过年之前,大哥就开车拉着你,让你试试坐车什么滋味。” 英子一把死死抓住了大哥的胳膊,一双清澈水润的大眼睛更是瞪得滴流圆:“大哥,你真的能做到吗?” “真的,相信你大哥。” 女孩子要富养,梁进仓决定,不管是吃好穿好还是最先进的人生体验,都要让英子走在其他同龄人的前头。 71 脸是自己挣的 第二天早早的吃过早饭,梁进仓照常去上班。 冤家路窄,到了厂门口,正好碰上吴光荣。 平常吴光荣没这么早来上班,他是厂长,不需要到点上班的。 后来成了副厂长,有心理抵触嘛,更是上班没个准点儿了。 但今天的心情是大不同啊。 因为胜利在即,苏致祥被挤走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他马上就又是木器厂的一把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精神百倍地来上班。 就是恨不能苏致祥收拾收拾今天就滚蛋。 至于梁进仓那个小角色嘛,昨天下午没下班就被苏致祥亲自护送走了,很明显再也不敢来了。 但是让吴光荣万万想不到的是,梁进仓居然阴魂不散地又来上班。 傻了吗? 不怕让夏山街的人打死? 吴光荣骗腿从车子上下来,指着梁进仓喝道:“喂,那个谁,滚出去。” 梁进仓白了他一眼,没理他,继续往里走。 吴光荣怒了,命令看门的老头道:“这个学徒工已经被开除了,把他撵出去。” 梁进仓对看门老头说道: “孙大爷,即使要开除工人,也要厂领导讨论决定,不是他一个副厂长说开除就能开除的,你别听他的,苏厂长找我还有事呢。” 孙大爷昨天下午看到苏厂长和小梁坐一辆车出去的,知道苏厂长跟小梁关系不一般。 可是吴厂长的命令也不能公然违抗。 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吴光荣却是更火了,自己什么时候连个看门的都指挥不动了? 指着梁进仓,吩咐几个正在进厂的工人:“把他扔出去。” 现在厂里的工人几乎都已经知道吴厂长快要把苏厂长挤走了,挤走以后吴厂长还是一把手。 所以一听吴厂长吩咐,立刻围上来要把梁进仓弄出去。 没想到有人比他们脚步更快,捷足先登来到梁进仓身边。 是孙延成。 他来得挺早,就站在门口一边,专门迎候小梁呢。 上来先亲热地拍拍小梁的肩膀:“兄弟,来得挺早啊。” 说完,就跟梁进仓勾肩搭背地进了厂。 那些准备执行吴厂长命令的工人,一个个傻了眼。 这个新来的学徒工是孙延成的兄弟? 那他们怎么惹得起啊! 也不敢看吴厂长了,一个个灰溜溜进厂去了。 吴光荣气急败坏,在后边大喊一声:“老孙,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延成回头朝他笑道:“吴副厂长,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个学徒工已经被开除了,你领他进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啊。”孙延成一脸无辜地说,“开除工人,我怎么没看到厂里的公告?” “你甭听他胡囔囔,”梁进仓对孙延成说,“那个人厂长都被撸了,他说了不算。”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肆无忌惮了。 吴光荣脸都气白了,他指着梁进仓怒吼道:“姓梁的,你再说一遍!” 梁进仓瞥着他道: “昨天我好像听着有个王八蛋发誓,在这厂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现在我又进来了,赶紧卷铺盖走人吧,要不然会天打雷劈的。” “我-草-你-妈-的!”怒不可遏的吴光荣一脚把自己的自行车踹翻。 跑上来要亲自操刀打梁进仓。 梁进仓抬手指在了对方额头:“离我远点,小心我不客气。” 吴光荣个子不高,再说快五十了,梁进仓居高临下这一指,直接就像施了定身法,吴光荣瞬间石化。 一旦动起手来,肯定没他的好果子吃。 本来他堂堂的厂长,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这个小小的学徒工扔出去。 可学徒工有孙延成护着,所有工人就不敢惹他。 梁进仓冷冷丢下一句:“面子是别人给的,脸是自己挣的,你自己不要脸,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本来梁进仓打算一来就去找苏厂长,要跟他详谈。 可孙延成非得拉着他整个厂里转了一圈,这才放他走。 梁进仓心里热乎乎的。 转这一圈,跟老虎围着自己领地撒尿是一个道理。 就是要让全厂所有人看到,梁进仓跟孙延成勾肩搭背,是关系亲密的好兄弟。 宣示完领地孙延成回车间了,梁进仓去找苏厂长。 苏致祥桌子上堆着乱糟糟的文件、书籍一类,正在收拾东西。 既然承认失败,那就越早走越好。 这鬼地方,一天都不想多待。 所谓朽木不可雕也,木器厂这样的社办厂子就是朽木。 他怀着百分百的热情来到木器厂,使出浑身解数,针对木器厂的种种弊病,事无巨细地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和奖惩办法。 现在临走回头再看,那就是个笑话。 所有工人把那些规章制度看成个笑话。 自己这个制定者也就成了笑话。 奇耻大辱啊。 那种无能为力的失败感就像刀割一样让他难受。 门口出现一个人影,还敲了敲门。 抬头一看,苏致祥大吃一惊。 居然是梁进仓。 “小梁——你怎么又来了!”苏致祥的口气里带有责备的意味。 梁进仓笑道:“苏厂长,难道你就甘心咱俩这样灰溜溜地走了?” 苏致祥叹口气,示意小梁坐下:“不甘心,但是这样的集体企业,烂透了,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梁进仓没坐,而是来到办公桌前面,站在苏厂长对面。 “您要是不怪我猖狂的话,我想谈谈对木器厂的看法,我觉得木器厂烂归烂,但是没烂透,想扭亏为盈也并不难。” 这话让苏致祥吃惊极了。 可以不怪你。 但确实猖狂至极。 木器厂目前的状况,还没烂透? 难道非得烂成沼气才算烂透了? “关停并转,对于这样的厂子,多开一天就多亏损一天的钱,已经完全没有赢利的可能,只能关停并转。” 苏致祥实在没心情再听梁进仓的意见。 内心早已绝望,说再多也没用。 “苏厂长,您觉得木器厂现在烂透的最大问题是什么?”梁进仓问。 “农民思想,领地观念作祟,多年来的积弊难反!”苏致祥情绪激动地说: “你也来厂里好多天了,难道看不出来? 我针对这些情况制定了详细的规章制度,可是又有谁遵守,谁来执行? 管不了,没法管。” 苏致祥一说到厂子里的领地观念,就深深地感到无力。 他作为主管工业的公社副主任,在吴光荣不配合的情况下,完全可以提交公社班子,撤掉吴光荣。 可是撤掉吴光荣,能解决木器厂积弊难反的现状吗? 解决不了。 甚至木器厂更成了一盘散沙。 亏损会更严重。 或许不用多长时间就不是亏损的问题,而是直接经营不下去了。 这是吴光荣跟他叫板的底气。 也是他不得不承认失败,准备灰溜溜走人的直接原因。 让一群农民当工人,简直是没法管。 试想让你领导一群挥舞着锄头棍棒的农民,去跟武装到牙齿的正规军作战,你什么感觉? 会发现农民既不会列阵,又不懂得金鼓旌旗的指挥作用,完全指挥不灵,这仗怎么打? 社办企业的工人,其实就是一盘散沙。 上班基本上没个点儿,迟到早退,他会给你一大堆理由。 工作中敷衍了事,完全没有质量概念,你提醒他要注意什么,他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头还是我行我素。 工作中出现了问题造成损失后,就会扯皮,把责任像皮球一样的推来推去。 在工作中你教他更快捷更好的方法,有的会推说不会,有的就当着你的面儿表示表示,你一走,又恢复老样子。 干不好你要是说扣他工资,他就会说不干了,可也不走,还威胁说全家要饿死了,就去你家吃饭。 至于跑冒滴漏,真的就像一个烂透的木桶,浑身无一处不漏,想堵你都无从下手。 厂里的木料啊,工具啊,整天不翼而飞,看门的老孙头除了看不住,也管不了。 你总不能给木器厂配一个保安团吧? “就拿干活来说吧,我给你举一个例子。”苏致祥说: “就说刷油漆,一般一个人刷就行,你们车间需要几个人? 至少四个。 一个大工负责拿刷子刷,一个学徒负责端着油漆碗,一个学徒给开橱门子或者扶着,另外还得一个老师傅站在一边指挥……” 苏致祥说不下去了,有点气结。 72 只好先拍个马屁 梁进仓看得很明白,苏厂长这个“进攻时的冒险主义,防御时的保守主义,退却时的逃跑主义”,还是比较严重的。 年轻的机关干部凭着一股热情,以为凭着参与管理过大企业的经验,管理一个社办小厂易如反掌。 等到处处碰壁,被架空,指挥不灵的时候,就灰心丧气,避之唯恐不及。 自己明明跟他说木器厂还没烂透,还有救,但他听都不想听。 现在的苏厂长,一门心思就是逃跑,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不烦。 木器厂的失败,很可能让他连夏山公社都不想待了。 他这种心态之下,如果自己再指出他的错误,说他生搬硬套,错得多么离谱……那么,很可能自己跟他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了。 可他错得确实很离谱,因为他到失败了也没看明白,木器厂这些从农民变成的工人,其实就是一群野生动物。 而且大多数都野生大半辈子了。 散漫惯了,跟大城市里那些家养动物不是一个习性。 你苏厂长一上任就制定各种规章制度,而且事无巨细,无异于想把这些野生了大半辈子的动物装进笼子。 他们能受得了吗? 肯定要反抗的啊! 加上降为副厂长的吴光荣煽风点火,不被架空那才奇怪了呢。 木器厂的前身是“夏山公社铁木业生产合作社”,也就是老农民嘴里所谓的“铁木业社”。 公社化开始后,不光是农业生产成为大锅饭形式,就是手工业者也不允许干私活。 你要么放弃手艺回自己的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要么进入公社统合起来的手工业点干活。 比如木工组,铁匠铺,染坊,油坊,粉坊等。 当时的农具是最急需的生产资料,比方说车盘,织布机,犁,耙,耧,锄头,镢头,铁锨等等。 而这些农具制造的最大特点就是,既要用到铁匠,也要用到木匠。 后来就把铁匠铺和木工组整合,成为一个铁匠和木匠联合生产合作社,叫做铁木业社。 当时铁木业社里边清一色都是男职工,因为都是技术人员,所以还享受到了农转非的待遇。 不过妻子儿女就转不了了,仍然在生产队务农。 后来铁木业社散伙,木工组又独立出来,扩大规模,改名木器厂。 厂子扩大了,产品花样也越来越多,从最初的生产农具,门,窗,箱,柜,桌椅板凳等,发展到后来生产蜂箱,包装箱,木模板等。 还兼具木材厂的功能,厂里现有的大型带锯机,除了本厂自用,也对外加工、出售板材、线材。 增加工人的时候会给公社下辖各村分配指标,男工女工都有,不过再没有农转非的待遇,只是跟厂里有一份普通的劳动合同。 所以说,木器厂的所有工人,那都是地道农民。 再加上工人以夏山本村人员为主,这就让厂子具有了鲜明的“领地观念”。 一句话,这些变成工人的地道农民一直把厂子当做他们本村的东西。 同时也习惯了这种散漫自由的工作方式。 苏致祥想通过严格的规章制度,把他们多年的习惯给硬扳过来,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看着苏厂长就像要撤退的指挥部一样,各种文件散乱地堆放,有的还扔到地上,看样子准备销毁。 梁进仓拿起几张规章制度,遗憾的口气说道: “苏厂长,您制定的这些制度,其实每一条都很有针对性,如果能得到很好的贯彻执行,木器厂扭亏为盈完全没问题。” 这话,很有拍马屁的味道。 但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何况,梁进仓这话也没错,苏致祥真的是深入考察、研究过木器厂的种种弊端之后,完全针对那些弊端制定的这些规章制度。 下了很大功夫,可谓煞费苦心。 他的失败就在于这些规章制度不但没有得到贯彻执行,反而在木器厂所有人眼里成了一个笑话。 苏致祥慨然道: “咱们都看明白了,问题的根源在于他们的领地观念,但是我们不可能改变他们多年来固有的思想观念,改变不了他们的狭隘啊!” 很明显,梁进仓的这个马屁,让苏厂长又开始讨论厂子的问题。 这就是个进步。 梁进仓知道,对于此刻灰心丧气,陷入失败的痛苦当中的苏厂长,绝对不能说否定他的话,而是要鼓励他,肯定他。 这样才能让他愿意听自己说下去,才能让他重拾信心,甚至鼓动起他的满腔热情。 记得有个典故。 秦王嬴政的母亲赵太后宠信嫪毐,还跟嫪毐生了俩儿子,并发展到武装政变,想把嬴政弄死。 嬴政挫败政变,车裂嫪毐,俩弟弟也装布袋子里啪啪摔打而死,赵太后囚禁咸阳宫。 杀其弟,为不义,囚其母,属于不孝。 于是众臣子纷纷进谏,要求他把赵太后接回来。 秦王本就为母亲的丑事羞恼,臣子们还来指责他的不孝,更是恼羞成怒。 连着杀了二十七个劝谏之人。 并且悬剑宫门,进谏者死。 但是又来了一个不怕死的,叫茅焦,一番三寸不烂之舌,居然说得秦王幡然醒悟,重谢茅焦,迎回赵太后。 在感谢茅焦的时候,秦王一句话道出了茅焦的成功所在,就是前边那二十七个劝谏的,“但数寡人之过”。 意思是他们劝谏,上来就叭叭叭地指责我各种不是,各种错处,寡人也是人,岂能不恼羞成怒。 但是茅焦先生上来没有数落秦王,先拉别的,渐渐引到“囚母为不孝”这个话题,还给这个话题扣上个“不孝何以治国”的大帽子。 秦王当然被说动了。 梁进仓现在就学茅焦,一开始先肯定你,等到勾起你谈话的欲望,再让你慢慢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 他随着苏厂长的话头也感慨道: “是啊,一旦形成固有的思想观念,几乎是没法改变过来的。 您又是从大城市来的,他们会天然地排斥您。 再好的规章制度,再有针对性,也只能是对牛弹琴。” 这话又说到苏厂长心里去了,他对小梁这个知己苦笑一声,摊摊手: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哎!”梁进仓突然做出眼前一亮的样子,“苏厂长,您说您能不能融入到他们当中去,让他们觉得您是自己人,配合您的管理呢?” 苏厂长摇头:“天方夜谭,我跟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怎么融入!” “是这样的啊苏厂长。”梁进仓似乎来劲了: “您想想啊,规章制度只要能贯彻执行,木器厂就能扭亏为盈,所以能不能执行是关键。 而能不能执行,就看他们能不能配合。 之所以不配合,除了吴副厂长暗中捣鬼,还有就是您是光杆司令,没有帮手。 如果现在厂里有人愿意帮您,而且是说话比较管用的人,他能带动很大一部分人站在您这一边,会不会就能改变现状?” 梁进仓这话让苏致祥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认真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已经被架空了,想不出谁会站到我这一边。” “您知道孙延成在夏山街,或者说在厂里的影响力吗?” “这我知道,我也找他谈过几次,他没有帮吴光荣给我下绊子,但很明显也没想帮我,而且我觉得,领地观念最强的就是他这种在街上有影响力的人。” “如果您相信我,我觉得我能说动孙延成坚定地站到您这一边。” “真的?”苏致祥眼睛里一下子燃烧起希望之光,“小梁你不会是为了安慰我,故意说出来让我开心的吧?” 梁进仓笑道:“只要您别急着走,我先去跟他谈谈不就知道了!” “好哇!”苏致祥兴奋了,他发现小梁似乎有一定的把握,重重一拍桌上的文件,“要是他能帮我,我还走什么走!” 正在这时,一个工勤人员站到门口敲敲门:“苏厂长,吴副厂长要求召开班子会议,请您过去参加。” 苏致祥奇怪地问:“他要召开班子会议?发生什么事了?” 工勤看一眼梁进仓:“好像是关于小梁的问题,其他人都已经过去了。” 73 谁是光杆司令 吴光荣肯定不会把梁进仓放在眼里。 下边村里进厂的学徒工而已,拿你开刀,你就该像绵羊一样老老实实挨刀就是。 没想到这小子还猖狂得没边了,居然公然跟吴厂长翻脸。 吴厂长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 回到办公室想了半天,依然有些不敢置信,竟还有像梁进仓这样不知死活的人。 这回吴厂长下定决心,不但要开除你,还要让你吃些苦头。 他跟公社的治安股长私交不错,回头要鼓动孙业富去告梁进仓行凶打人,他再跟股长打个招呼,怎么也得把那小子拘留几天。 反正整个公社,管治安的就一个治安员,既是股长,也是兵,自己管自己,偌大一个公社的治安,就他一人说了算。 发起班子会议,是他跟苏致祥撕破脸的第二个回合。 昨天以为一战而胜了,没想到梁进仓不知道怎么巴结上了孙延成,狗仗人势的又来上班。 说明第一个回合他输了。 只能开始第二个回合,召开班子会议,把梁进仓开除。 百来人的小厂,所谓的班子会议,不到十个人。 除了现在的正副厂长,还有原来的副厂长,管后勤的,保管,会计,司机师傅也算领导,孙延成是大车间的生产组长,也是班子成员。 班子成员陆陆续续来到大办公室,各人随便找个座位坐下,等着人凑齐了开会。 石国良进来,看看办公室里人还不多,就对吴光荣说: “吴厂长,算了吧,何必跟个年轻人一般见识,能不能给我个面子?” 吴光荣笑了笑,没说话。 给你面子? 你给我面子了吗? 就吴新刚学车那事,前前后后吴光荣给石国良送过几次礼了。 他怎么说也是厂长,还得给司机送礼,想想就憋屈。 可是儿子不争气,想起来也是窝火,那小子的手难道被绑着? 不就是学个开车吗,整天在车上看着,时不时师傅还指导你上手开开,为什么学了大半年,不但考证考不上,还把车给造得整天修! 石国良也就整天想把这个学徒给退了。 这回吴新刚打断胳膊,把车也给弄得花了一大笔修理费,石国良把吴厂长送的礼物又退了回去。 死活不要吴新刚当徒弟了。 现在吴光荣跟石国良就差着当面翻脸了。 要不是当今社会缺司机,而且像石国良这样技术过硬的老师傅不好找,吴光荣都想找个机会把他挤走。 现在石国良居然求吴厂长放过梁进仓,放过梁进仓对吴光荣有什么好处?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你把他收下当徒弟? 还给你石国良个面子? 你石国良还有面子吗? 吴光荣暗暗冷笑。 难道石国良是真没看透,拿梁进仓开刀不单单是让苏致祥难看,也是让石国良收不成徒弟,末后还得选吴新刚。 一会儿苏致祥也过来了,人就齐了,会议开始。 因为是吴副厂长紧急发起的班子会议,本次会议就由他主持。 直接开门见山,就是关于开除梁进仓的问题。 梁进仓作为一个新来的学徒工,技术没学好,工作没干好,先学会打人了,而且打的还是伙房大师傅。 行为极其恶劣,后果极其严重。 而且今天早上还堂而皇之地继续来上班,并且当众辱骂领导,实在是太猖狂了,小小的木器厂都盛不下他了。 这样的人,必须要马上开除。 说完了,接下来就要表决了。 吴光荣问大家还有没有要说的? 苏致祥说: “我不认可老吴的意见,打架的原因我调查清楚了。 是孙业富故意找事,纠集了几个工人堵小梁,他忍无可忍才还手,孙业富挨打是自找的。 而且孙业富不认真干好本职工作,无事生非故意找茬,必须要对他做出严肃处理。” 吴光荣冷冷一笑。 你不认可,管用吗? 你早就被架空了,全厂没有一个人支持你,一个光杆司令不认可管什么用! 孙延成道:“我也反对,小梁没错,错在孙业富,要处理就处理孙业富。” 吴光荣瞪了孙延成一眼,内心十分恼怒。 不知道梁进仓昨晚是不是给孙延成送礼了,居然让这家伙胳膊肘往外拐。 不过这也没什么,班子会议,你们两票斗不过我们大多数。 石国良道:“我也反对,小梁是个好青年,好苗子,孙业富找事活该挨打,不但他打,昨天下午我也把孙业富打了一顿。” 哦? 吴光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昨天下午明明安排石国良送伤员去医院的,你没送啊? 干嘛去了? 还把孙业富打了一顿? 那好那好,这回咱俩算是真正撕破脸了。 会计郑淑叶道:“我也反对,我认为梁进仓没错,孙业富就是该打。” 吴光荣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他惊讶极了。 小郑从来就是冷眼旁观的架势,你们俩厂长争斗,跟她一毛钱关系没有。 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态度如此坚决地站出来? “小郑,”吴光荣这回有点急了,“没根没据不要乱说话,什么叫我认为?你认为该打就该打?” “对,就是我认为的。”郑淑叶就像根本听不懂吴厂长的言外之意,态度坚决地说,“我不是凭空认为,而是有了事实根据,才这样认为的。” 郑淑叶把那天中午打饭,孙业富故意找茬的事儿说了一遍。 最后说:“要不是我把自己的菜和干粮给了小梁,那天他就要饿肚子了,大家认为孙业富该不该打?” 吴光荣真不知道还有这事。 心里暗骂孙业富打草惊蛇。 同时又感到奇怪,孙业富为什么要对梁进仓故意找茬呢? “我也反对。”厂里的工勤主任说,“小郑说的这事我亲眼得见,孙业富就该打。” 工勤主任姓孙,是孙延成的徒弟。 以前吴副厂长拉着他架空苏致祥,那是因为苏致祥是外人。 可是现在,师父公开表示支持梁进仓,那么做徒弟的就该唯师父马首是瞻。 其他还有保管等几个人,一看风向有些不对,于是集体表示沉默。 苏致祥不失时机地说:“既然大家都发表了意见,那么现在表决要不要开除梁进仓,表示同意的举手。” 只有吴光荣一个人举手。 其他全部反对。 想举手的,在这种形势之下,也不敢举手了。 吴光荣举着手坚持不放下,眼神一个个扫过众人。 他希望在自己的坚持之下,能够给其他人信心,最终一个个跟着举手。 可是胳膊都要举麻了,仍然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举手。 很明显,他终于如愿以偿,取代了苏厂长。 只不过取代的不是厂长。 而是光杆司令。 74 厂长要学会放驴 可是,吴光荣不是轻易服输的人。 你们不是合起伙来反对我吗? 不开除梁进仓是吧? 那么就把梁进仓抓起来,把他拘留了,看他怎么来上班。 让人把孙业富叫过来,先让大家看看给打成什么样了。 不管什么理由,打人就不行。 孙业富戴着白色的厨师帽,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跑过来。 “业富啊,”吴光荣无比亲切地对他说,“你给几位领导说说,梁进仓怎么打的你,把你打成什么样了?” 说完还发表感慨:“业富这个岗位重要,明明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但是为了大家能吃上口热乎饭,带伤坚持工作,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学习。” 孙业富瞪着俩乌黑的熊猫眼,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吴光荣:“吴厂长,梁进仓没打我啊!” 吴光荣的眼睛再次瞪得滴流圆。 孙业富难道脑袋给撞傻了? “业富,你说什么疯话?” “咋?非得说挨打才不是疯话了?”孙业富反问。 “没挨打你脸上怎么了?俩眼乌青是怎么回事?”吴光荣有点气急败坏。 “我跟梁进仓开玩笑,他给我捣的,我也把他好打,这没什么啊。” 孙业富不当演员可惜了。 一脸无辜。 “你滚,你给我滚——”吴光荣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吼,站起来想踹孙业富。 孙业富胖乎乎的身体还挺灵活,一扭身嗖的跑了。 吴光荣跟着孙业富也走出大办公室。 屋里太气闷,他受不了。 他其实是想找个旮旯大哭一场。 挫败感真的很难受,就像锥子在心上扎一样痛苦。 苏致祥却是跟他调换了心情。 所谓此长彼消,光杆司令只有一个名额,给了吴光荣,苏致祥就成功摘帽。 本来心如刀绞地收拾东西准备滚蛋了,没想到柳暗花明,自己突然就战胜了吴光荣。 确切地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架空了吴光荣。 苏致祥怎么也没想到,小梁的人缘会这么好。 厂里居然有这么多人支持他! 自己的胜利,说白了还是沾了小梁的光啊! 看来小梁刚才跟自己说的那些话,不是凭一时意气,而是在有一定把握的情况下说的。 回到厂长办公室,梁进仓还等在那里。 苏致祥高兴地把刚才会议内容跟他说了一遍。 这都在梁进仓的意料之中。 不管是孙延成,石国良,还是郑淑叶的态度,刚才他坐在这里早已经盘点清楚了。 苏厂长明显很兴奋。 既然厂里人都开始支持自己,那么接下来贯彻执行自己制定的各项规章制度,让厂风厂纪焕然一新,堵住跑冒滴漏,提高工作效率。 实现扭亏为盈的目标还会远吗? “小梁,你先去跟孙延成透个气,只要他同意支持我,我再跟他详细谈谈,厂里的整顿从哪里先开始,当然要先听听老同志的意见。” 苏致祥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兴奋地跟梁进仓说话。 他要重新制定规章制度,而且准备听取孙延成等老工人的意见之后,更有针对性地对规章制度进行修改。 梁进仓心里暗叹。 苏厂长这机关干部的书生气又开始了。 很明显他以为只要得到孙延成这样有影响力的人物的支持,就能贯彻执行他制定的规章制度,然后就能改变厂子面貌,进而扭亏为盈。 天真啊。 现在木器厂的情况是,就是让孙延成当厂长,也无法一下子贯彻执行你这些规章制度。 本厂工人大多数是本街的,大家敬重孙延成,愿意以他为精神领袖,是因为孙延成能领导大家维护坐地户们的利益。 就好比孙延成是狮子王,能领导狮子们维护好自己的领地,没有后顾之忧地在领地内狩猎。 说白了,坐地户们把夏山街看做他们的领地范围,其实就是把夏山街看做他们的利益范围。 狮子们围着领地撒尿,圈出领地范围,就是圈出他们的利益范围,宣示这个领地内的所有猎物都属于它们所有。 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狮子王如果帮助别人把其他狮子装进笼子,它就不再是狮子们拥护的王。 一句话,你想让厂里的人拥护你,就得给工人们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 孙延成愿意配合,最多是成为厂长和工人之间的一个媒介而已。 而不会成为厂长镇住工人的工具。 苏厂长现在处于兴奋之中,梁进仓知道可以稍微指出他的错误了。 “苏厂长,这些规章制度一下子推出去,会不会有点操之过急了?” 苏致祥愣了一下:“如果孙延成坚决地支持我,那些工人不会连他的话都不听了吧?” 梁进仓道:“可是想让工人听话,就需要让工人得到听话的好处,如果听话的结果是上班不自由了,干活还更累了,时间长了大概连孙延成说话也不灵了。” 苏致祥不说话了。 也不再收拾,而是坐下来,陷入沉思。 梁进仓继续道:“我好像在一本书里看列宁说过,人民不可能一直处于狂热的革命情绪当中,还要给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利益。” “我做的正是关系到全厂工人的利益啊。”苏致祥有些激动地说,“只要厂子扭亏为盈,有盈利了,发钱多了,真正受益的不就是工人们吗?” 由不得他不激动。 他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全厂大会上他也是这样动员的,可所有人依然把他当个笑话。 他最受伤的就在于此。 “唔——”梁进仓斟酌着字眼,说道: “苏厂长,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啊。 我小时候放驴,解开笼头让它自己去吃草,当我想再给它套上笼头的时候,它可能尝到了自由的甜头,怎么也不肯套笼头了,不等我靠近就跑。 我肯定跑不过驴。 这时候就不能拿着笼头硬撵,要不然驴越撵越跑。 最好的办法就是掐一把嫩草,慢慢靠近驴,等我把它抓住,再套笼头就行了。” 梁进仓自己本身就是个小农民,他不是对农民有偏见,但是在实际操作起来,对于老农民变成的工人,基本就得用放驴的智慧来管理。 “你的意思是,我制定的规章制度过于严苛了?”苏致祥没大理解。 梁进仓摇头:“规章制度很正常,但需要一步一步来,不可能一步到位。” 书上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治一个小小的百十人的小厂,也得如烹小鲜,火太急,就糊了。 苏致祥点点头。 他也不是没想过一步一步来,可是没找到一步一步来的切入点。 尤其被吴光荣架空,更让他产生了浮躁心理,更加急于求成了。 现在小梁提出这个意见,跟他原来的想法不谋而合。 苏致祥笑了:“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很明显你已经想好了怎么迈出这个第一步,对不对?” 梁进仓表现出略微惶恐的神色: “我哪里做得到胸有成竹啊,就是不成熟的建议,您听听可行不? 我的意思是,第一步,先落实生产责任制。” 就这? 苏致祥有些失望。 点着桌上的规章制度说:“这里面的重点就是落实生产责任制,我也努力过,但是一直推行不下去。” “我的重点是,更进一步地落实生产责任制,实行经济责任制。” 苏致祥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 “对!”梁进仓肯定地点头,“搞承包。” “绝对不行。”苏致祥脸色一沉,坚决地说: “这事我说了不算。 即使说了算,我也不想在这种政策层面犯错误。” 75 定情信物 看苏致祥一脸严肃的样子,梁进仓也表示理解。 毕竟涉及到政策层面的问题,由不得人不小心谨慎。 “苏厂长,我没打算让整个木器厂搞承包,也没想一下子让全厂都实行经济责任制,我意思是拿出一个车间来做试点,搞计件工资。” “计件工资?”这个苏致祥倒是不陌生。 从去年开始,国家已经在部分地区的企业当中,试行多种形式的盈亏包干责任制和记分计工资、计件工资、浮动工资等办法。 把生产责任和经济效益结合起来,让企业经济收入和个人劳动报酬同工作成果直接挂钩,从而做到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有责,有权,有利,有罚。 到今年以来,这样的试点成果经常见诸报端。 但是,成果显著,争议也很显著,很多人担心这会让企业走上资本主义道路。 而且,仅在部分地区试点,咱们这里还没开始实行啊! “其实,对于集体经济,我们这里早已经实行经济责任制了。”梁进仓说: “78年以来,农村普遍推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属于农村集体经济中推行的经济责任制。 木器厂作为社办企业,属于集体经济,搞计件工资,甚至车间承包,完全不违反政策。 而且我国的经济分配形式本来就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 但是木器厂这些年的经营模式,完全违背了这种分配精神。 使得每一个劳动者在工作中都没有尽其所能,更谈不上按劳分配。 干多干少都是一样的工资,谁又愿意多干活呢? 要想调动工人的劳动积极性,就必须按工计酬,多劳多得。 工人付出的每一份辛劳,都是在为他自己干活,多流一滴汗水,就意味这自己多一分收入。 这样的情况下,工人干活还需要督促吗? 油漆一件家具的酬劳是固定的,还会出现四个人协作刷漆的情况吗?” 苏致祥长时间地沉默。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说服了。 或者说,在突然之间被洗脑了。 实行经济责任制,搞按工计酬,这已经不是新名词。 可他来之前,包括亲自兼任木器厂一把手,想的都是加强管理,堵住跑冒滴漏,改变人浮于事的工作作风。 一句话,他只是想用自己掌握的先进的工作经验去管住工人。 没有想过通过调动工人的劳动积极性,让工人自动自发地各尽所能。 被动和主动,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经过几天的思考,研究政策,以及打电话向人请教,苏致祥最终采纳了梁进仓的建议。 先在大件车间搞试点。 而且还是一步到位,不仅仅在大件车间实行计件工资,而是搞的车间承包。 承包人当然是孙延成了。 梁进仓当工人以来,通过对孙延成的观察,早已经确定了两点: 第一,孙延成具有侠义心肠,是个急公好义的好人。 第二,此老家伙是个技艺精湛的好木匠。 多年的老木匠了,对于一件家具需要多少成本,会有多大的利润,孙延成如掌上观纹一般清清楚楚。 大件车间主要生产大衣橱、写字台等高档家具,这年头生活开始变好,老百姓除了吃饱穿暖以外,已经开始露出追求生活质量的苗头。 大衣橱早已风靡县城。 就是农村,有钱人家结婚也有大衣橱了。 虽然大多数农家的条件还达不到,但很明显不日也会成为风尚。 在这个物资依然匮乏的年代,几乎是百分之九十九纯金的卖方市场,只要你生产出了产品,就不愁卖不出去。 现在厂里放权,让孙延成承包大件车间,无异于把一座现成的金山交给他经营。 跟厂里签订了承包合同,孙延成当然要在车间实行计件工资了。 工人发的每一分钱,可都是从老孙口袋里掏,他可不会花钱养闲人。 实行计件工资,大件车间所有人的劳动积极性一下子调动起来。 这相当于不是给厂里干活,这是给自己干活,多凿一个卯眼,多开一个榫头,那都是钱啊! 还没等承包的第一个月发工资,每个工人每天都在脑子里计算自己今天又挣了多少钱。 算算这样下来,一个月能发多少工资? 很明显,不到半个月,他们发现就已经超出了以前一个月的工资。 大件车间每天都一片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每个人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这可把厂里其他工人给羡慕坏了。 都盼望着大件车间赶紧试点成功,厂里所有车间都实行计件工资。 既然到厂里来当工人,谁不愿意多挣工资? 好多本街上的工人,中午下了班都不回家吃,而是去伙房打饭。 回车间匆匆吃完,接茬干活。 梁进仓中午当然还是吃伙房。 这回菜盆里不再是白菜水。 而且菜里往往莫名其妙还多上几片肉。 是大师傅以权谋私从旁边肉菜里给舀进去的。 奉送上几片肉,外带讨好的笑容。 这让梁进仓很感慨。 人是苦虫,不打不成。 一点不假。 看肉片的数量不是很多,有点懊悔打得轻了。 没出伙房门口的,一个高挑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是黄秋艳。 四目相对,很反常地这次她没笑。 本来都是彼此笑笑的。 黄秋艳咬着下唇,颊上飞着两片淡淡的红晕。 突然掏出一个布包,嗖的塞到梁进仓手里,同时飘过细若蚊蚋的声音: “上次照相的时候答应给你做鞋垫,早做好了。” 然后迅速离开了。 这速度,吓梁进仓一跳。 偷瞄周围,已经有几个工人往这边看了。 赶紧把布包塞口袋。 然后迅速离开了。 感觉俩人跟做贼似的。 幸亏这年头还没有炭疽病毒。 要不然自己已经被感染了。 黄秋艳速度太快了,来的也太突然,根本没反应过来要拒绝。 本来这事是必须要拒绝的。 亲事都散了,彩礼也要回来了,还做什么鞋垫啊! 这年头,做鞋垫,织围脖,甚至打毛衣,那都是具有极其明确的象征意义。 基本等于后世女孩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初恋。 是一种男女关系的宣示。 ——当然,围脖和毛衣是城里人的特权,农村人买不起毛线。 几乎清一色用鞋垫表示。 不过送鞋垫也有特例,自家妹妹给哥哥做。 而且不到十五岁就勇敢地学会了做鞋垫。 梁进仓统计过,等到第一双处女鞋垫出炉,英子大约被针刺出血五百来次,每扎到一下平均偷着哭六十个数左右。 这个数据是通过隐约的呜呜声测得。 现在他鞋里垫着的已经是第好几号冬天加厚版妹妹牌鞋垫了。 所以说梁进仓就有充足的理由要把黄秋艳这双鞋垫退回去。 确实不需要,俺有! 要是不信,自己还可以脱下鞋来给她展示。 其实是想让她知道,自己又有对象了。 你看人家连鞋垫都给我做好了。 那天黄家两口子厚着脸皮上门,还想再续前缘。 被大仓娘一句话给打回去了,说大仓又有对象了。 很明显黄家这是不信。 所以才锲而不舍,还送鞋垫。 这些日子梁进仓也做过反思,发现自己对黄秋艳的善意,可能引起了她的误会。 为了不伤害她,一直想找机会跟她把事情说清楚,彻底了断,也省得她徒增烦恼。 很明显自己也是说晚了,现在都开始送鞋垫,还说是照订婚照时候的承诺。 这么明显的用意,就是太监也不会不明白吧。 所以再不能优柔寡断,必须坚决退回鞋垫,并给她看看自己鞋里的鞋垫,告诉她自己快结婚了。 不伤害别人,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这是小梁同志的做人原则。 他就等在她打完饭的必经之路。 一会儿黄秋艳打上饭回来了,梁进仓挡住她,掏出鞋垫。 同时还脱了一只鞋,蜷起一条腿,向她展示鞋里的鞋垫。 “我有鞋垫了,这个你——” 梁进仓想先让黄秋艳看过自己确实有鞋垫,然后再把鞋垫送还给她,委婉说几句让她彻底死心的话。 规划好的基本流程就是这样。 可是第一步刚开始,刚开始说话,后边就风风火火跑来一人,拉着梁进仓就走。 梁进仓本来瘸着一条腿呢,这么急吼吼一拉,不由自主跟着对方走了几步。 一只脚只穿着袜子,沾了满是雪。 “哎哎哎,你干嘛这么拉我,我鞋,我鞋啊——” 袜子上全是雪了,才看明白拉自己的是郑会计淑叶。 郑淑叶满脸惶急,听他这么喊才看到梁进仓光着一只脚呢。 然后回头看到他的鞋了,放开他,两步回去给捡回来。 蹲在梁进仓腿前,二话不说抓起他的脚,把鞋给他套上。 “快走!”站起来继续拉他。 “别急别急,怎么啦你,我还有事——”梁进仓挥舞着手里的布包,意思是自己真的有事。 而且很重要的事。 人家都送鞋垫了,不能再让她误会下去,今天必须要跟她彻底说清楚。 可是郑淑叶根本不给他干重要的事的机会。 一把抢过鞋垫,用力拉着梁进仓疾步快走。 “我爸出事了,你赶紧过去!” 梁进仓一头黑线,我知道你爸是公社主任,可我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出事了为嘛我要赶紧过去。 “路滑,车掉沟里了,好多人在那里抢救,我就想到你了。” 郑淑叶边跑边说。 76 太霸道了吧 掉进沟里的是公社那辆130。 梁进仓还坐过。 雪天路滑,而且拉着郑主任,本来司机一路很小心的。 快到公社驻地了,司机也算松了口气,基本放松了。 速度就稍微有些快,拐弯的时候踩了一脚刹车,后轮瞬间打滑。 这种双排座的130,在有些地方俗称“大头车”,本身设计的就是头重脚轻。 车斗里拉点货的话,可能还显得比较匀称。 要是空车,加上路滑,刹车稍微重一点,轻飘飘的后轮就妄图超越前轮,造成侧滑。 这辆130在路上转了好几圈,然后掉沟里了。 等到梁进仓和郑淑叶赶到那里的时候,看到那辆130翻倒在沟子里,四爪朝天。 驾驶室里的司机和郑主任血头血脸,不知死活。 已经来了好多人,试图打开车门救人,但是驾驶楼有些变形,车门打不开。 有几个人在旁边雪地里像狗一样疯狂地扒雪。 其实他们想扒出块石头,砸破玻璃救人。 国营饭店的女经理也来了,和她的女儿郑淑叶,娘俩趴在雪地上,隔着风挡玻璃朝车里哭喊。 几个公社医院的医生也是趴在雪上朝里面观察。 拖拉机站来了两辆拖拉机,车斗里放着被窝,准备把人救出来之后用拖拉机拉着去医院。 据说还有一辆链轨车正在蜗速赶来,用得着的时候可以把车拖出来。 梁进仓观察了一下车里的俩伤者,然后目测一下,沟子并不深。 而且从驾驶楼稍微变形的情况来看,事故当时车速并不快。 只是因为路滑的原因,就是出溜下来了。 虽然看着车里俩人血头血脸的样子,最多就是昏了过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不等那边几条狗扒出石头,这边的人已经把车后门成功拉开了。 这更说明车辆受损不严重。 人群一阵欢呼,七手八脚把俩伤者弄出来,抬着就往拖拉机上跑。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跟着上了车斗。 拖拉机发动起来往医院跑,医生在车斗里给伤者检查伤势。 梁进仓问其中一个人:“为什么不用汽车,而用拖拉机。” “嗨!”那人顿足道,“全公社一共几辆车?巧不巧的全出去了,一辆在家的没有。” 梁进仓朝着人群喊道:“大家都围上来,先把车翻过来,再把车推上去。” 这是一辆空车,自重不到三吨,现场几十号人呢,发一声喊,就给翻了过来。 然后梁进仓坐进去控制着车辆,几十号人轻而易举就把车推上公路。 前边拖拉机上,两个伤者已经醒了。 医生经过初步诊断,结论是伤得应该不重,最多有点轻微脑震荡。 郑主任的一条胳膊疑似断了,最好去县医院进一步拍片检查,必要的话做手术接骨。 一听说需要去县医院,郑淑叶和她妈不约而同朝路上张望,多么希望能有辆汽车! 大冬天的坐拖拉机上伤者很冷不说,就这拖拉机不紧不慢一颠一簸的慢性子,哪辈子能到县城啊? 这可是去救人! 母女俩都有些绝望,为什么偏偏全公社一辆在家的车也没有,是因为车太少了,还是冥冥之中注定要让伤者耽误救治? 正在这时,只见那辆本来四爪朝天躺沟里的130,就像从天而降一样,从后边飞驰而来。 郑淑叶一眼就看到了开车的正是梁进仓。 心里一热,眼泪刷的滚下来。 在厂里惊闻她爸坐的车出了事故,大家都去救援,公社大院和医院里已经去了好多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小梁。 十万火急拉着他就赶去了现场。 相较于其他所有人,她更愿意相信他,这种相信一点儿都不勉强。 而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在里面,好像只有小梁才能创造奇迹,才能成为她的骄傲一样。 现在看来,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坐进开着暖风的130,伤者和家属一下子安心了。 郑主任现在已经很清醒了,虽然满脸血,那只是车辆翻滚时磕破了头,皮外伤而已。 在后座上,老婆和女儿一左一右扶着,他得以用心观察此时这个开车的年轻人。 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左右的年纪,或者还没有二十,虽然身体已经长开,但帅气的面庞还有一丝尚未褪尽的稚气。 道路上积雪依然,130此时的速度比事故前速度更快,但郑主任感觉比事故前更稳。 他忍不住问:“这位是哪里的司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整个夏山公社大小汽车加起来不超过一巴掌,司机翻来覆去就那几位,郑主任都很熟悉。 此时这位年轻人实在太陌生了。 偏偏看他开车,技术又是如此娴熟。 郑主任猜想也许是县里来的。 “这是我同事,小梁。”郑淑叶介绍说。 “木器厂的?”郑主任很是奇怪,“石国良带的徒弟不是吴光荣的儿子吗?” “谁不说是呢!”爸爸思路清晰,说话正常,郑淑叶的心已经放下一半,说起这个话题,忍不住发牢骚说: “吴新刚根本就不是开车的料,我跟着出发的时候,每次石师傅让他开,我都要吓死了。 上次下雪坏了车那次,摇车都能把胳膊打断。 幸亏当时有小梁。 要不然我们可能就冻死了。 我跟你说过的小梁,就是他。” 哦—— 就是他啊。 不管是郑主任还是国营饭店刘经理,对于这位能扛着汽车跑的传奇人物可是早已如雷贯耳。 只不过女儿是亲历者,对那些越传越讹的谣言一笑置之而已。 但对于小梁开车和修车技术的厉害,可是让女儿给美化得神乎其神。 现在终于见到真人了。 两口子再看这位年轻司机,眼睛里不由自主都流露出久仰大名的神色。 忍不住还像说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夸奖小梁。 梁进仓惶恐地赶紧谦虚。 副驾驶上那位受伤的司机却是兴奋起来。 再也没有出了事故受伤的委靡。 摇头摆尾地叫起来: “原来你就是那个车坏了都能开的神人啊,嗨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早知道上次去送你,我就该让你开着车,教教我啊……” 巴拉巴拉,各种崇拜。 要不是在车上,看样子都恨不能磕头拜师了。 梁进仓只好各种谦虚。 过奖过奖,还礼还礼。 到了县医院,俩伤员经过检查,清创,发现都无大碍。 司机就是磕破头,脚脖子让离合器别着了。 而郑主任的胳膊没断,仅仅是骨头有裂纹,上夹板吊起来,养着就是。 医生在给俩人处理,处理完了都不用住院,一会儿就可以往回走了。 家属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小梁司机也可以暂时自由活动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村长肥田不是在这里住院嘛! 据说还是让自己给气病的? 梁进仓很有躺枪的感觉。 要说自己气他,最多就是上次砖厂那事。 自己揭了王连举老底,逼得村长挥泪斩马谡,把小舅子好打,赶跑了。 让村长很没面子。 可是,当时他为什么不气得住院? 非得过了这么多日子才气得住院! 反射弧有这么长的吗? 要说生气的话,梁进仓觉得自己才是真正需要住院的那位。 宋其烈受他六叔肥田的指使,要让大仓当不成这个工人,然后他托了孙业委,孙业委指派孙业富执行。 这些事的前前后后,孙延成都跟小梁说清楚了。 虽然对方的阴谋诡计没有得逞,但这并不妨碍小梁十分生气。 知道肥田这是还记着宋其果那事的仇恨呢。 可是宋肥田难道就不长脑子? 宋其果那事,自己是受害者。 难道非得要伸着脖子任打任杀,这才能让你宋肥田满意? 太霸道了吧! 关键问题是,梁进仓真不知道自己最近又哪里气着他了? 住院你就住院,为嘛赖到老子头上! 你住个院都要拿个替罪羊消消气,要是你死了呢? 梁进仓决定去探望探望他。 你不是让我气得住院,非得让人把我逼得当不成工人才能消气,病才能好吗? 那好,我就让你看看,老子还好好当着工人呐。 而且发展得还挺好,至少过年以前是很难把我从厂里开除掉了。 你就在医院过年吧。 梁进仓跟护士那儿打听到宋肥田的病房,就跟郑淑叶说自己有个亲戚在这住院,自己过去看一下。 待会儿要走的时候自己要是还没回来,可以过去叫一声。 还借着护士办公室的镜子抹了抹头发,让自己看起来更茂盛些。 精神抖擞地探望本村的村长去了。 77 怎么都神经病了 肥田村长这几天有些着急。 这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还不见其烈的消息? 其烈作为供销社的司机,除了能帮人买到紧俏商品,还能买到本地没有的好东西,是人人巴结的对象。 他找人把大仓挤出木器厂,肯定不费吹灰之力。 也用不了好几天吧? 难道是出差去了,没来得及过来汇报? 正在想呢,病房门一响,进来一个大高个。 啊,大仓! 大仓突然进来,把肥田吓了一跳。 很明显,其烈成功了,大仓工人也当不成了,媳妇也跑了,这是没法活了,找村长拼命来了。 “你——”肥田村长半躺着,身体本能地想往墙里挤,脸色发白,“你想干什么,别过来啊——”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看看村长这样子吧,就知道亏到他姥姥家了。 你越是这样,梁进仓越是快步往里走,一溜小跑的。 手都伸出来了。 “啊——来人呐——”肥田村长本能地大喊起来。 却被大仓一把抓住了。 “六大爷,六大爷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睡迷糊了?” 肥田拼命挣扎。 护士从门缝伸进脑袋:“怎么了?” “不知道啊医生,快过来看看我六大爷这是怎么回事?” 护士不情愿地走进来,看了眼脸色煞白的肥田,问梁进仓:“你是谁?患者家属呢?” “可能出去了吧?”梁进仓说,“这是我六大爷。” “保持情绪稳定,医生的话忘了吗?”护士训斥几句,走了。 “大仓?大仓是你吗?”肥田村长眨巴着眼,看着一脸人畜无害的大仓,“我是不是做恶梦了?” “肯定是的,六大爷。”大仓点点头。 “是做梦就好,吓一跳。”肥田村长把身体从墙里挪出来,恢复到躺在病床的姿势,“人上了年纪,睡觉就不踏实,医生说我有点神经衰弱,你把被子给我盖上。” 因为剧烈挣扎,被子都被他蹬到床尾了。 “大仓你怎么来了,没上班吗?”虽然惊魂未定,但还是要赶紧问他最关心的问题。 “上着班。”大仓回答,“来县城办点事,想起俺娘说六大爷住院了,就过来看一眼,六大爷你好多了吧?” “好多了好多了,”肥田敷衍着回答,脑子却是在快速转动,判断大仓这话是真是假,难道其烈没办成? 办成的话他怎么可能还这么精神? “你怎么来的?”肥田随口问着,心里还在琢磨其烈到底有没有成功? “开车来的。” “开车?”肥田有些诧异地看看大仓,“谁拉你来的?” “我自己开车,拉别人来的。” 你,开车? 为什么不说你开着飞机来的? 肥田突然笃定地认为其烈一定是成功了。 听大仓这话,明显就是受了打击,神经不好的表现。 工人当不成,媳妇黄了,人受不了打击变成神经病,这再正常不过了。 梁家河原来就有五个神经病。 两个先天的,三个后天的。 那俩先天的基本就是神经一辈子的命运。 三个后天的,现在还剩俩,另一个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倒不是去精神病院治好的,而是因为妹妹给他换了个媳妇。 有了媳妇,人瞬间变得正常,而且还挺精明的,很能干,日子过得还不错呢。 另外两个后天的现在还没有条件得到有效治疗。 其实就是因为老大难娶不上媳妇,想媳妇想神经了。 不光梁家河,哪村也有这样娶不上媳妇变成神经病的年轻人。 肥田村长看着一本正经的大仓,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有了大仓加入,村里的神经病又恢复五个之数了。 “大仓啊,你开车,都开什么车?”为了确诊,肥田决定跟大仓讨论讨论开车的问题。 “什么车都开。”大仓说,“大解放,130,都开。” “哦,挺好挺好。”肥田村长的笑容越发显得慈祥了,“130可是领导坐的,你开车的时候,领导和司机坐哪里啊?” “领导坐后边啊,司机坐我旁边,哎哎,六大爷你是没见,”大仓说到这里有点神采飞扬的样子,“司机对我可崇拜了,恨不能磕头拜我为师。” “哈哈哈哈……”肥田村长很为大仓开心,大笑起来,“你就应该收下他这个徒弟啊。” 不知道为什么肥田村长突然想起一部外国电影,《追捕》,那里边好多原来的暴力分子,被喂了一种神经阻断药,变得整天乐呵呵的,没有一点自主思维了。 电影上的台词就是:“真是幸福的人啊!” 此时肥田村长也在心里感叹,大仓也是幸福的人啊! 这时候病房的门又是一响,肥田村长以为是陪床的王莲猪回来了,乐呵呵的想招呼老婆赶紧过来,跟大仓拉拉话。 大家开心一下嘛。 没想到不是王莲凤,而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 穿着半高跟小皮鞋,裤子看来经常熨烫,显出两条笔直的大长腿,上身穿一件蓝色的面包服。 这种面包服是当前最时兴的衣服,就是在县城,大部分女孩是穿棉袄,外面套一个花褂子,一般家庭穿不起面包服的。 农村几乎没有穿的。 好俊的闺女啊! 穿得又这么时髦,就是到了省城也是很招眼的存在,肯定是哪个领导家的孩子吧? 然后肥田认出对方了,这不是公社郑主任家的女儿吗? 四目相对,郑淑叶也是一愣,这不是梁家河的宋村长吗? 宋村长去过郑主任家几次,彼此认识。 “哦,原来住院的是宋村长啊。”郑淑叶很快释然,梁进仓是梁家河的嘛,这是顺便过来看看他们村的村长。 这小子还挺会来事的! 于是先嗔怪地对小梁说: “你光说是你的亲戚住院,也不说是谁,你直说宋村长就是啊,我又不是不认识!” 唔? 宋村长诧异了。 听这口气,小郑跟大仓很熟啊? 对了,没错,小郑在木器厂当会计,俩人认识,也是正常。 小郑落落大方走到病床前,关切地问:“宋村长,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谢谢你来看我。”宋村长随口说着,但是一脑子问号,现在有点搞不清状况。 “哎呀,我这怎么算是来看你呢。”郑淑叶惭愧地说,“小梁说来探望亲戚,我就跟着一块儿过来了,不知道是你,连礼物都没准备。” 嗯? 肥田村长更诧异了。 大仓探望亲戚还得跟你说,你俩什么关系? 但是嘴里还得客气:“带什么礼物,过来看看就挺好,我一个人能吃多少,你看我这屋里的东西都没地方放了。” 小郑点点头,又嘱咐了宋村长几句要好好养病一类的话。 然后看着小梁,把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塞到他手里。 先是一个布包,看形状有些像是一双布鞋的样子。 “给你,你的鞋垫!” 啊,肥田大吃一惊! 鞋垫? 小郑给大仓鞋垫? 年轻人,送鞋垫什么意思,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怎么可能送鞋垫给他呢? 你是公社主任的女儿,他只不过是下边村里的穷小子! 肥田很想立即把大仓赶出去,跟小郑私聊。 要告诉她,小梁家里很穷,父亲早死了,继父还是个歪啊歪,下边还有三个弟弟呢,一大家子人就住着三间土坯房! 可转念又想多此一举,公社主任的女儿,怎么可能看上大仓? 而且大仓都变成神经病了。 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黄河往西边流,也绝对不会出现公社主任的女儿看上大仓啊! 可是,他再次转念想到,现在不比以前,年轻人的思想都新潮了,行事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 万一小郑就是看大仓大高个,外表长得威风呢? 去年不是演了部电影,《爱情啊,你姓什么》? 现在的年轻人都追求爱情,据说为了爱情可以什么都不顾! 可是肥田村长毕竟不年轻了,他不能让小郑什么都不顾。 为了保险起见,大仓变成神经病这事必须要告诉小郑。 “小郑啊,”肥田一脸关切的微笑,“你怎么来的?大仓说他开车来的,走的时候正好让他捎着你。” “他肯定得捎着我。”小郑笑道,“他拉我来的,还能不把我拉回去!” 啊? 肥田村长脑袋嗡一下子。 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 怎么郑主任的女儿也神经病了? 78 一朵鲜花那啥那啥了 想归想,但肥田村长知道地球人都神经病了,郑主任的女儿也不会是神经病。 虽然就是去她家见过几次而已,但他看得出这个落落大方的姑娘精明着呢。 再说人家还是木器厂的会计,神经病还能把偌大一个厂子的账目做得清清楚楚? 那么,小郑为什么帮着大仓说谎呢? 这是个问题。 肥田村长试探着问:“小郑,大仓拉你来县城就是为了看我?” “倒不是,我俩来办了点事。”小郑回答。 她爸是公社主任,跟宋村长很熟,要是跟他说自己父亲受伤的事,宋村长又得多心。 人家也是病号,就不要给人添麻烦了。 说着,她把手里两双袜子又塞到小梁手里,笑道: “都怪我把你袜子弄脏了,沾上雪了吧! 我去给你买了两双新的,先换上吧。” 什么? 肥田村长脑袋轰的一声,这话就像当头一棒,差点把他砸晕了。 你俩来办了点事,办的什么事?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办事”了? 肥田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开始搞对象,尤其订了亲还没结婚就“办事”的,已经越来越多了。 可是你“办事”就办事,给人袜子沾上血就沾上血,干嘛跑我病床前来显摆? 很光荣吗? 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臊”二字吗? 天啊,这社会怎么说变就变,年轻人就变得这么快,这么开放了吗? 肥田村长理解不了,无法接受。 刚刚他还打死都不敢相信郑主任的女儿会看上大仓,因为身份差距太大了。 除了身份差距大,从去年开始,肥田村长就发现郑主任的女儿是全公社长得最漂亮的姑娘。 公社是棵常青藤,姑娘都是藤上的花,小郑是最好看的那朵花。 这是社花啊。 能看上大仓这个穷小子? 看小郑把鞋垫塞大仓手里,肥田村长还在心里给送鞋垫找理由,也许小郑不知道鞋垫代表男女关系的确定呢? 也许小郑是替别人给大仓的呢? 可是转眼小郑又扔出这么大一个炸弹,肥田村长都要被炸懵了。 可他依然不敢相信小郑跟大仓是那种关系,而且还“办事”了,“办事”的时候还把大仓袜子沾上血了! 你看看小郑多漂亮啊,雪白的皮肤,高高的个子,笔挺的裤子显得两条腿真长—— 突然,肥田村长目光一下子僵住了。 因为他这才看到,小郑的裤子上有血迹。 因为是青裤子,不仔细看,还不容易发现。 好像还没干的样子。 肥田再次用心观察小郑,赫然发现小郑虽然穿得时髦,但是头发有些略显凌乱,裤子本来是笔挺的,但在膝盖处有跪地揉皱的痕迹。 漂亮的大眼睛下面,居然还有浅浅的泪痕,虽然干了,但是仔细观察还能看出痕迹。 整个人乍一看时髦漂亮,但是仔细观察此时的形象,刚刚被人蹂躏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可是看她此时笑吟吟看着大仓的表情,明明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肥田村长是过来人,他什么不懂! 头脑一阵阵发晕。 什么社会,这个社会怎么了? 年轻人都变得如此疯狂了吗? 大仓他家烧了几辈子高香,会有这样的福气? 肥田村长想破脑袋,也没见大仓娘烧过香啊! 三月三那些老娘们成群结队去烧香的时候,也没见大仓娘参加啊! 肥田村长一阵阵发晕,脑袋里嗡嗡的,心里一阵阵难受。 小郑还是很有眼力价的,一看宋村长脸色不大好看,就对小梁说:“宋村长是病人,需要休息,咱们不能再打扰了,走吧?” 小梁点点头:“走啊,咱们也该走了,回去正好吃晚饭。” 俩人又一唱一和地跟村长说了些好好养病,早日康复的话,就告辞了。 并排着,双双对对往外走。 肥田村长盯着俩人的背影。 眼里都恨不能喷出火来。 喷出两道火舌把这俩天杀的烧成灰才好呢! 只看这并排的一对背影,不考虑身份差距,即使心里有天大的仇恨,肥田村长也不得不承认,这俩人看起来真般配。 可是一考虑到大仓家的条件,再想想人家郑主任的条件,他女儿全公社最漂亮的社花,他心里就别提难受到什么程度了。 这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问题。 这是一朵鲜花插在一堆蛆上了。 别说大仓家那条件,就他们老宋家这样的条件,这样的家世背景,要是上郑主任家提亲,人家也看不上自家的小果啊! 大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他真的开着公社那130来的? 他怎么会开车的? 什么时候考上的证? 不过要是想到大仓已经成了郑主任准女婿这一层,他应该有机会接触到公社那辆130的。 满脑子浆糊的胡思乱想,肥田村长紧盯着那双背影,眼看就要转出门口,离开他视线了。 突然听到小郑笑吟吟问大仓:“晚上想吃什么,让我妈给你做。” 郑淑叶的意思是,她妈是国营饭店的经理,因为今下午小梁帮了大忙嘛,回去以后她要请小梁去饭店吃饭。 感激小梁嘛,她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你就不能走出病房再说? 笑吟吟一句话,落到肥田村长耳朵里就像一个炸雷。 什么? 想吃什么你妈就给他做什么? 你妈都把他当座上宾了? 这是什么待遇? 除了丈母娘疼女婿,还能有第二种解释吗! 除了俩人偷着“办事”了,明显连郑主任两口子都已经认下这个毛脚女婿。 小郑,比黄家那闺女好上太多倍了! 怪不得你看大仓那红光满面的样子呢! 肥田村长脑袋轰轰炸响,胸口突然一阵绞痛…… 梁进仓和郑淑叶刚到走廊头上,就听身后两个护士在奔跑,喊着医生,具体没听得很明白,好像是说“74号床昏过去了”。 郑淑叶就是过去跟宋村长打了个招呼,礼节性地问候病情,根本不会在意宋村长是几号床。 梁进仓也没在意。 现在听护士喊74号床怎么样了,他还在想,怎么这个床号好像有点熟悉的样子? 74号床这病来得很突然,也很严重。 血压蹭一下子窜到一个危险的数值,还心衰,心电图打出来直接紊乱得没法看了。 好一番抢救才算是稳住。 为此内科主任还召开一个会诊,讨论74号床的病情,感觉反复得有点奇怪。 同样感觉74号床病情奇怪的还有王莲凤。 她冲进医生办公室大闹一场,指责医生治疗不力。 好在这年头还不怕医闹,直接让几个护士架住胳膊把她请出去了。 再闹,连病人撵着滚蛋。 患者家属被护士请得头发都凌乱了,各种粗口回到病房,依然咒骂不休。 骂得肥田村长无比心烦,忍不住抓起床头柜上的食物、杯子什么的丢他老婆。 王莲猪脑袋被杯子敲了一记,差点头破血流,被打急了,直接上去抓挠村长: “刚才你怎么不死,这是又还阳了,拿老娘出气!” 鉴于此,内科主任又召开一个会诊,讨论74号床要不要转到精神病科看看? 79 这年头考个证不容易 最终,因为肥田村长没有被转到精神科,所以他的精神明显不够用。 一天天打蔫。 村里的保管梁秉海来医院探望,同时问村长什么时候能出院? 农电站的人去村里好几趟了,因为要给村里通电,还有一些事项需要协商,就等村长回去拍板呢。 梁秉海这人比较会来事,说话也好听。 他并不像一些人那样甜言蜜语,说出来的话一听就很虚。 他的话说得很实诚,发自内心,有一说一,但是人家懂得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说正确的话,所以他的话到了别人耳朵里就感觉很舒服。 肥田村长也一直是这样的感觉。 当初组建村委班子的时候,原则就是班子成员必须有姓梁和姓田的参加,以均衡配置,以夷制夷。 梁秉海就有幸被肥田村长选中了。 在村里当保管,除了跟着肥田村长喝点集体的汤以外,村里买拖拉机的时候,还集体出钱送他去县里拖训班学了三个月,拿到了拖拉机驾驶证。 钱是集体出的,驾驶证可是发给你个人的。 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 另外,村里的12马力和25马力的拖拉机承包给原来的驾驶员,虽然也让他们比一般村民富裕一些,但比起依然开着属于集体的50大拖的梁秉海,日子还是差不少。 因为大拖要烧油,维修,配件一类的,这里面都有一定的操作空间,能让驾驶员挤出不少油水。 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些年跟着肥田村长占了不少集体的便宜,梁秉海也投桃报李,积极弹压着梁姓村民对村长的稍有不满,但凡村长有什么吩咐,都是无条件绝对执行。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医院探望村长了。 汇报过农电站的问题之后,他又由此感慨: “要说有情有义,还得是有田大哥,当着那么大的干部,那么忙,还能想着老家通电这点小事。 你看看别的村子通电还早呢,咱们村离输电线路这么远,比那些近的通电都早,这都是沾了有田大哥的光啊。 这要通上电,好多事都方便,不用推碾推磨了,家家户户亮堂了,有钱的也能买电视了,全村老少爷们就盼着赶紧通上电,过个好年——” “过什么年!”肥田村长突然怒吼一声,“我这都过不去年了,他们还要过个好年?做梦去吧!这电,只要我活着就别想通上!” 梁秉海吓一跳,愣愣地看着村长,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一直以来村长都是喜欢听自己说话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肥田村长要烦死了,墙角都碍事,听到王莲猪喘气都能气炸肺,现在跟他说什么话听着都刺耳。 ——除非你来向他汇报大仓嘎嘣死了。 那小子把自己都气得住院了,自己难道还要费心劳神地让村里通电,造福村民,让你们姓梁的也跟着亮堂? 愤怒之下,忍不住脱口而出:“村里通不上电,就怪你们姓梁的,老少爷们要恨,就恨姓梁的去吧!” 梁秉海怯怯瞟一眼村长,没敢搭腔。 姓梁的是谁? 不用问指的就是大仓一家人啊。 自从宋其果顶着一脑袋屎尿背井离乡,村里人心知肚明,大仓这是把肥田村长给得罪死了。 有些村民背后议论,感慨于大仓家孤儿寡母,家里没个顶梁柱就是不行,至少在一些大事上拿不出主意来。 就说肥田给小儿子三个选择,最后宋其果选择出走,大仓家正确的做法是去村长家替他求情。 这样村长顺坡下驴,宋其果就不用走了。 村长肯定满意大仓一家。 可是你看大仓他们家怎么干的? 不但不替宋其果求情,还泼他一身屎尿。 毕竟那是村长的亲儿子啊,别说肥田那么要脸的人,换了一般人也得怀恨在心。 梁秉海作为村长的忠狗,又是大仓他们家的同族,夹在中间,也很为难,在这事上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肥田村长冲口而出这句气话,说完又觉得失言了,于是语气缓和下来,对梁秉海说: “我就是随便乱说,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不大妥当,你权当没听到,更不要跟任何人说。 你回去吧,农电站的人再来,你就跟他们说现在都封地了,我这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院,明年开冻再说。 你从夏山街上走,去木器厂找厂长吴光荣,就说我生病住院,想他了,让他来看看我。” 肥田村长是夏山公社最活跃的村长,没有之一。 夏山街上有头有脸的人,没有他不认识的。 跟木器厂的厂长吴光荣关系尤其密切。 因为村里卖过几次树,都是夏山木器厂买走的,这中间的交易,让肥田村长跟吴厂长成了关系密切的好朋友。 吴光荣一听宋村长专门让村里的保管捎信叫他,猜想可能梁家河又要卖树,很高兴,颠颠儿地就跑医院探病来了。 寒暄过后,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直没说卖树的事儿,这让吴光荣十分失望。 “我们村的梁进仓不是也进了你们厂,干得怎么样?”宋村长低头抠着指甲盖,随意地问。 “唔——挺好,反正就是个学徒工,慢慢学呗。” 这句话说明,大仓还在木器厂上班! 虽然早已是意料之中,但宋村长心里还是一缩。 又开始恼怒宋其烈,这么点事儿,好些天了办不成! 成不成的你来跟我回个话,直接不见人影了! 关键的问题是,肥田村长现在就怕他的侄儿把事办成了呢! 让大仓当不成工人的目的是为了拆散他跟黄家闺女的亲事。 可是现在肥田村长恨不能大仓跟黄家闺女赶紧把事儿办了! 只要别跟郑主任的女儿办事就行! 一想起这事又开始上火,但表面还是很随意的样子:“听说他会开车?” 吴光荣瞥了宋村长一眼,随即释然,梁进仓开车那事,整个公社都传得神乎其神,宋村长肯定也知道。 但是吴光荣真的不想面对这个话题。 成就梁进仓的那个传奇故事里面,还有一个小丑角色。 就是他的儿子吴新刚。 最让吴光荣恼怒的是,石国良不要吴新刚了,一直在打申请,要求收梁进仓为徒,让他上车。 对于这事,苏致祥肯定是支持的,但有吴光荣压着,这个申请一直没通过。 这年头开车的师傅收学徒,可不像孙延成那样只要他自己看中了,点上三炷香磕个头就可以收徒。 所谓收徒,其实就是学车拿证的过程。 这个过程相当正式,相当严格。 基本流程就是经过本单位领导同意,给你开介绍信。 拿着介绍信到县交通局车辆监理所,登记,领表格。 领到表格填好,回到单位盖章,单位一把手签字。 然后拿着表格,协同一位本单位驾龄三年以上的老驾驶员一同到监理所,师徒都签字画押,确定教练关系。 然后监理所备案,发放学习材料,不收任何费用。 师徒回到单位,徒弟从此跟在车上,成为正式学徒。 学徒期间相当于在单位上班,不但不用交费,还照常发工资。 至少半年以后,感觉学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去申请考试。 考试过了,发实习驾驶证。 这里有很重要的一点,发证机关不再是监理所。 不但是监理所,就是县交通局也没发证资格。 而是地区交通局发证。 实习期满一年,没有任何事故,再去地区交通局换发正式的驾驶证。 这年头车辆少,考试也相当严格,比如倒桩不能压线,碰杆,挂档不能响档一类,其他机械常识也在考试范围之内。 学一两年考不出证来的,有的是。 那些半年后第一次考试就能过关的,比这年头考大学的概率还低。 另外,要求学车的人必须有个正式单位,单位有车,还要有三年以上驾龄的老师傅愿意带你,等等条件,除了在单位上班,而且得到领导赏识,一般人很难有这样的条件上车学习。 毕竟你学车,单位还得给你发工资,一般人哪有这样的好事? 吴新刚就有。 他在木器厂一直就是学徒,快两年了一直没考上证,不但厂里一直给他发着工资,还把车造得整天修。 到现在为止,连他自己的胳膊也造断了,造得师傅也不要他了。 吴光荣又不傻,他也知道,换了自己是石国良,早就把这样的徒弟赶走了。 可就因为弃徒是自己的儿子,吴光荣就对石国良怀恨在心。 更不可能让你得偿所愿收梁进仓为徒。 石国良跟吴光荣基本撕破脸了。 后来吴光荣取代苏致祥成了光杆司令,石国良旧事重提,要求梁进仓上车为徒。 吴光荣副厂长还是坚决不同意。 石国良这回可不客气了,要求召开一个碰头会,专门研究梁进仓上车的问题。 吴光荣也火了,自己斗不过苏致祥,因为对方是一把手,自己输了情有可原,可是你一个司机,就敢跟副厂长叫板? 于是紧急联络可以争取的班子成员,实际就是在表决的时候拉票,坚决抵制梁进仓上车。 80 生子当如孙仲谋 这次碰头会议,基本就是石国良发言。 吴新刚让他失望,吴新刚的老爹更让他失望。 简直就是不通情理。 吴光荣明明知道儿子不是开车的料,还是硬让他学车,其实这是害儿子。 另外,也一次次让石国良为难。 你吴光荣不怕儿子出事,但石国良可不想教出一个马路杀手。 现在俩人已经撕破脸,石国良发言也不客气,直接当众指出吴新刚不是学车的料,公开宣布这个徒弟不教了。 “关键是他不走心,不管你教他什么,你说的时候,他答应得挺好,扭头让他自己做,根本就不按照你教的去做,我说的话永远是放屁,这样的徒弟怎么教?” 吴光荣气得脸色铁青。 接下来石国良正式提出,要收梁进仓为徒,让他上车。 吴光荣当即跳出来反对: “他就是个学徒工,有什么资格学车? 厂里发着工资供他学车,学出驾驶证揣他自己兜里,厂里落什么好? 要想学车也可以,不但不发工资,还要交学费,就可以上车了。” 石国良还当真了:“吴副厂长,你觉得一个月多少钱学费合适?” “一个月最少三十。” “那好,”石国良一拍大腿,“吴新刚跟在车上将近两年,一个月三十那就是七百二,还有他给车辆造成的损失,你这个当爹的替他上交厂里吧!” “呃——” 吴光荣一下子给噎住了。 他刚才也是气极了,为了卡住梁进仓学车这事,故意提出苛刻条件。 可就是忘了,自己的儿子可是跟在车上两年。 学车要交学费,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石国良还逮着这话不放了,坚决支持吴副厂长的决定,强烈要求吴新刚向厂里补交学费。 吴光荣哑口无言,脸上的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见他太难堪,还是苏厂长替他解了围,表示厂里挑选工人学车,考出证来也是厂里多了一个技术人才,是咱们的后备力量。 一切还是按照规定办,学车期间工资照发,没有让工人自己出学费的道理。 最后苏厂长按照民主原则,举手表决:“不同意梁进仓学车的请举手。” 没有一个人举手。 吴光荣很懵,心说没发动这么多盟友啊,表决的时候怎么全部站到自己这一边了? 转念一琢磨,才意识到苏致祥说的不是“同意的举手”,而是“不同意的举手”。 赶紧举手。 举了半天,依然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举着手。 他发展的那几个盟友,全部战场起义了。 如果苏厂长说“同意的举手”的话,他们也许还可以装傻充愣低头无言。 现在让他们举起手来表示反对,就没那勇气了。 吴光荣差点气炸了肺。 不仅仅恨叛徒,还愤怒于苏致祥这个书呆子怎么也变得这么阴险! 摔门而出。 石国良可是来了积极,接下来几天跑前跑后,帮梁进仓忙活手续,让他顺理成章开始学车。 大家都很清楚,就小梁那技术,半年后去考试,保证一考就过。 吴光荣则是一想到梁进仓学车就比吞了苍蝇还难受,尤其看到梁进仓开着车溜溜的出出进进,他就恨不能抱个炸药包子塞车底下。 现在跑医院来探望宋村长,宋村长居然也提这茬,吴光荣真的很受不了这个话题。 继而想到梁进仓是梁家河的,那个招工指标肯定是宋村长给他的。 不但给梁进仓弄招工指标,还把梁进仓推荐给苏致祥,托他照顾梁进仓。 现在见了面还这么关心梁进仓,更说明宋村长跟他关系不一般。 难道大老远把自己叫来,又要托付自己照顾梁进仓? 吴光荣虽然跟梁进仓已经势同水火,但不想因为他的原因,让自己跟宋村长把关系搞僵。 梁家河村沿河两岸,包括水库周围,有面积不小的密林,过个三年五载就要卖一批成材的树木。 只要吴光荣过手,这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所以现在宋村长问了,吴光荣决定装好人。 “其实吧,刚开始的时候,我跟小梁有点不大对付。 不过现在我们关系好多了。 一开始他想学车,我看他太年轻,一直不同意。 后来看他技术不错,我也就支持他,现在都已经上车了。” 肥田村长心里瓦凉瓦凉的。 苏致祥兼任木器厂厂长,把吴光荣降为副职,听说俩人势同水火。 所以肥田村长猜想,大仓是苏致祥要过去的,根据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原则,吴光荣肯定跟大仓也势同水火。 把吴光荣叫来,一则打听大仓在木器厂的具体情况,二则,就是想托吴光荣给大仓下个绊子。 吴光荣是大仓的顶头上级,比宋其烈下手要方便得多。 但他万万想不到吴光荣说起大仓,居然神采飞扬,一脸赏识的模样。 这让肥田村长感到十分绝望。 但他还是有些不愿相信:“梁进仓才去几天啊,在厂里就能干得这么好?我知道在厂里,一般人可没有学车的机会。” “学车算什么!”吴光荣道: “小梁现在是狐狸穿裙子,呼扫起来了。 前几天刚刚承包了厂里的配料,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到厂里,等到别人上班,他就把各个车间一天的用料给配出来了。 还不耽误他跟石师傅出车。 一个人挣双份工资。” 肥田村长没当过木匠,更没干过木器厂,疑惑地问:“配料是干什么的?怎么还能承包?” 吴光荣解释道:“你看着每一棵树外表长得差不多,其实在形状上也有差别。 一块材料的形状适合做成什么样的家具,或者适合做哪个部位,这是最费脑子的。 要是能把每块材料通过测量,评估,计算,分配到最合适的车间,做成最合适的物件,这个很不容易。 简单说就是要做到大料大用,小料小用,直料直用,弯弯木头随弯使,这样才能不浪费材料,做到材料利用率的最大化。” 哦,肥田听明白配料是怎么回事了。 可他还是很疑惑,木工也是很精细的技术工种,又要图纸又要画线的,大仓就是小学文化,他能做到配料精准不浪费吗? 还承包? “吴厂长,这个配料怎么承包?他配的料到底准不准,有没有浪费,你们也不知道啊?” “有办法。”吴光荣道: “会计那里都有账,把前几年的帐拿出来,一共进了多少方木料,然后出了多少件物品,就能算出一方木料能做多少东西来了。 然后他承包以后,只要一方木料比以前的成品率高了,多出来的价值,就是他省出来的。 而且他跟厂里签的合同是,省出来的价值,他只要三成,七成归厂里。” 肥田村长急切地问:“你觉得他能省出来吗?” 吴光荣点点头:“能,虽然他刚承包几天,但是那些老木匠都发现了,小梁有很强的计算能力。 他配的料很精准,简直做到了物尽其用。 这样下去,能给厂里省出不少钱呢。 小梁也能多挣好多钱。 肯定比他学徒工的基本工资要多很多。” 吴光荣并没有夸大、美化梁进仓,现在梁进仓在厂里,就是这么个情况。 不但上车当了学徒工,还承包了厂里的配料。 几个老木匠都在估计小梁到下个月的工资有可能超过两百块。 生子当如孙仲谋——不,生子当如梁进仓啊! 想想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为了混木器厂的福利,到现在还在医院养伤,一直不出院。 大冬天的,在医院多好啊,暖和和的,还不用干活。 就他跟梁进仓闹矛盾,以及现在梁进仓已经成了石国良徒弟那事,吴光荣都没敢告诉儿子。 因为他太了解这位大老爷了,本事没有,脾气很大。 要是知道梁进仓顶替他上了车,肯定又得闹事。 关键闹事不解决问题。 闹完了还得他老爹出面替他解决问题。 吴光荣的心都在滴血。 可明明心都滴血,还得为了敷衍宋村长,滴着血夸赞自己仇恨的人。 吴光荣好痛苦啊。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听众宋村长也是好痛苦。 一边听,心里一边滴血。 生子当如马孟起——不,生子当如大仓。 想想自己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偷鸡不成蚀把米,人家的媳妇没抢到手,还把自己弄得背井离乡。 可再看看大仓! 眼看着一个月都能发不少于二百的工资! 俩县长也发不了这么多啊! 人家还很快就要考上驾驶证了。 最让肥田村长心痛的,是小儿子费尽心机,跟他爹以死相逼也要得到的黄家闺女,人家大仓都不屑要。 人家大仓都跟社花办事了。 滴身上血,弄脏了袜子还跑他病床前来显摆…… 肥田村长脑袋嗡嗡的,心里一阵阵难受。 但是还得跟吴光荣做出一副欣慰的样子。 两位都有儿子的老父亲在病床上互相拉着手,一唱一和地夸奖着梁进仓。 互相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 肥田村长唏嘘地擦擦眼泪:“大仓干得这么好,在厂里肯定有好多姑娘看上他了吧?” “肯定的啊。”吴光荣一脸替小梁骄傲的神色: “小梁长得好,又开始学车,眼看一个人发好几个人的工资,肯定要找厂里最漂亮的姑娘。 我们厂最漂亮的女工叫黄秋艳,整天见了小梁就笑。 听说,前些天还给小梁做的鞋垫子,伙房里好多人都看到……” 肥田村长脑袋轰鸣的声音渐渐压过了吴光荣的声音。 残存的一丝意识在不甘地嘶吼。 这个社会就疯狂到这种程度了吗? 大仓不就是孤儿寡母的一个穷小子,当了几天工人啊,就学会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 你搞全公社最漂亮的社花,公社主任的女儿还不知足,还要带上玩着原来的未婚妻…… “医生,医生……”吴光荣惊慌地大喊起来,“医生快来啊医生,宋村长昏过去了……” 81 选择最难走的那条路 梁进仓自从承包了厂里的配料,起得更早了。 每天早上四点四十五,闹钟就响了。 这块闹钟,是他刚在夏山供销社买的,农村人俗称“马蹄子表”。 现在那种木挂钟还需要凭票购买,这种巴掌大的闹钟不需要票,有钱就能买。 一则是因为现在的工业品比以前有所增加,二来因为这东西比木挂钟小,放在家里不起眼,当不起一件摆设,所以至少在农村并不受欢迎。 而且农村人早起还用得着闹钟吗,老农民虽然现在基本处于冬眠状态,就是所谓的猫冬嘛,冬天除了吃饭就是串门子,但是大多数老农民还是天不亮就起来。 挑水,劈柴,扫院子,打开鸡舍,做饭,打孩子…… 不过早不早的他们也是大约六点以后才起,现在是一年当中夜最长的季节,六点半天才放亮。 闹钟一响,梁进仓赶紧把小锤子给按住。 不得不承认,这才是真正的闹钟,玩意儿不大,头上倒是顶着俩大铃铛,中间一个小铁锤,时间一到,小铁锤来回敲得那叫一个起劲儿。 每天晚上睡觉前定好闹钟,梁进仓都要用棉袄把闹钟层层包起来,给它做做隔音。 饶是这样,大哥起来,其他三位仓也醒了。 本来孩子睡觉都死,关键是十分不习惯闹钟这东西,做了隔音也不习惯。 嗤啦一声,梁进仓划着火柴,点上煤油灯,穿衣服起床。 小四儿肯定是要挨着大哥睡的,睁开朦胧的眼睛看看大哥,然后把自己的被角使劲往里拽了拽,把自己裹得更结实,缩成一团继续睡。 梁进仓把自己的被子展开,搭在三个弟弟的被子上。 刚搭上肯定没有那么快的保暖效果,但进入一半梦乡的小四儿还是露出很惬意的笑容,暖和和的睡回笼觉真是太幸福了。 梁进仓就在琢磨,等发了工资,买一套炉具,买点煤,过年的时候,家里也该生炉子了。 不得不承认,三九严寒的天气,早上起来屋里太冷。 里屋睡着人,屋里的温度还能保持在零上。 堂屋里晚饭后息了灶火,到早上水舀子里面都有一层薄冰。 三仓把大哥搭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含糊地嘟囔:“大哥你起得太早了,我长大了干什么也不当工人……” 梁进仓瞪了那个圆脑袋一眼,要不是怕影响他睡觉,肯定给他脑袋上敲一记。 兄弟四个当中,老三的脑袋瓜最聪明,但却是最让梁进仓担心的一个。 脑袋瓜聪明,往往想法就多,人毕竟是动物,趋利避害永远是本能,当他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困难,感觉苦累的时候,往往会比别人找到更多的捷径。 捷径本身并没有错,有时候会让你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但是,当走捷径成为一种习惯,凡事都想走捷径,走最轻松的那条路,这样的人生是很危险的。 因为捷径同时意味着危险,会让人生多出太多不可控的变数。 梁进仓捡到工科学霸的一世记忆,从此他能有太多的捷径可走。 但他并没有急于去挣钱,并没有让自家的生活瞬间变得富裕。 就是因为他深深懂得,捡到一世记忆并不能让他的人生从此包打天下,精神上得到了跨越式的提升,但是体魄和人生体验并没有跟上来。 所以他才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就像他并不排斥去当一个小小的学徒工,就是要让人生理论联系实际地得到历练。 配料工,其实是个苦工种。 既需要具有很强的计算能力,又要熟悉各种物件的形状、尺寸和制作工艺,这是个十分费心劳神的工作。 关键是这大冬天的,需要在室外,在那些木料当中翻来翻去,还得测量,计算,干上俩小时,人都要冻僵了。 可他还是乐此不疲的地去干,甚至让车间在头一天就做出明天的工作计划,然后他赶在车间上班之前,把各种材料配好。 每天至少比别人多工作俩小时,而且天不亮就开始捏着手电筒工作了。 有时候赶上出车,回来得晚,他回到家的时候,也许家里人都已经睡下了。 母亲心疼儿子上班这么辛苦,妹妹更心疼大哥,弟弟们除了心疼大哥,都开始把“当工人”看做了洪水猛兽。 可是当大哥的就是要给弟弟妹妹们起到这样一个示范作用。 就像后世的父母,人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希望自己的孩子勤奋,可有好多家长给孩子定了闹钟,自己却起不来。 自己天天抱着手机傻笑,却禁止孩子看手机。 你自己做不到的,为什么要求孩子做到? 梁进仓决定要稍稍改变一下家里的生活条件,但是在条件有所改变之前,就是要给弟弟妹妹们展示,生活条件的改变,是大哥付出辛苦劳动的结果。 就是让他们看到努力和回报的因果关系。 现在他们把“当工人”看做洪水猛兽,那么当大哥让家里生活改观,他们跟着得到实惠的时候,要懂得好吃好喝的东西都是怎么来的。 而不是大哥轻轻松松赚到太多的钱,弟弟妹妹们跟着过上富足生活,那样的话,他们一辈子就毁了。 因为那样一来会让他们从小就以为,这个世界很简单,生活很容易。 人生注定要选一条道路走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之地,但是通往理想之地的路有千万条,记得要选最难走的那一条。 过了不多日子,付出总有回报的时刻来了。 厂里发工资了。 孙延成承包大件车间,一个月到底能剩下多少钱,只有郑会计和几个领导,以及他自己知道。 但是很明显大件车间的工人都喜笑颜开,因为这个月的工资比以前翻了一倍,有的还翻了一倍多,最懒的那位都发到了将近四十块钱。 当然最让人羡慕的是配料工梁进仓,一个月的工资,发了二百四十多快,将近二百五。 全厂沸腾。 他一个月的工资,是其他学徒工一年的工资数。 把其他工人简直给羡慕死了。 厂长苏致祥不失时机地给每个车间下发了一张明白纸。 就是一个问卷形式,让每个工人回答一下,梁进仓为什么能发这么多工资? 他这是准备在厂里树立典型,用榜样精神去引导工人的工作热情。 对于这位理想主义者的机关干部来说,思想工作可是他的强项。 只不过,技止此耳。 还是带有浓浓的书呆子气。 所谓目标过于高远,就是没有目标。 树立配料工这样一个典型,其实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典型。 整个木器厂有几个人能做配料工? 即使让你承包配料,谁能像一个工科学霸那样对木料做出精准计算,然后做到物尽其用? 二百多块钱的月工资确实人人羡慕,只是,我的气质你模仿不来。 要是让一般工人去承包配料的话,可能一个月赔进去二百也不止。 梁进仓对于苏厂长这个树立典型的创意,表示了由衷的叹服。 然后,又稍微提出一点意见,建议厂长再发散一下思想。 比方说,细化、具体化奖惩制度。 每个车间在计件工资的基础上,每个月都要评选出劳动能手,一二三名,分别对应不同的现金奖励。 还有季度能手,半年奖,年度生产能手。 定期举行技术大赛。 不管是技术革新,还是富有成效的开源节流的建议,都根据贡献程度,按照一定比例,重奖。 遵章守纪奖,敬业楷模,全勤奖……等等等等。 苏厂长让小梁这些琳琅满目的创意给完全震惊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担心这些奖励真要兑现了,厂子连成本都要变成奖金发下去。 可是跟郑会计她们仔细计算过后,惊讶地发现,这些奖项看起来会让厂子大量破费,但是由此带来的效益,却会更加惊人。 一句话,奖给工人的只是很少一部分,真正拿大头的还是厂子。 于是大力推行。 眼看就要过年了嘛,苏厂长还承诺,到年底要评选三名效益明星。 除了现金奖励,还要奖励自行车,缝纫机等实物,其他各种年货翻倍。 全厂的工作热情再次被引爆。 像小梁那样承包配料大家模仿不来,但是立足本职工作,力争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提高产量,这是完全能做到的。 反正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而且干得越多,有可能进入前几名的话,还有现金奖励。 都是真金白银,这钱简直挣疯了啊。 于是在“向小梁同志学习”的口号中,几乎所有人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劳动竞赛。 仅仅有寥寥几个人一点也提不起工作热情。 比方说吴光荣副厂长。 厂子搞得越好,他心情越糟糕。 另外在工人当中,女工黄秋艳不但没有投入轰轰烈烈的劳动竞赛,反而一点劳动热情都提不起来。 厂里越热烈,工人们劲头越足,她越是不舒服。 甚至每天都有一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因为前未婚夫把鞋垫又还给了她,并且明确跟她说,自己有对象了。 黄秋艳当时就恼了,愤怒地质问梁进仓:“那你为什么还收下鞋垫子?” 梁进仓一愣,自己没欠她什么吧? 怎么感觉好像自己把人睡了,始乱终弃似的。 当时她手速太快,一下子塞给自己就跑了,根本没反应过来。 而且看明白是鞋垫以后,本来准备还给你的,碰巧郑会计的父亲出车祸,就给耽误了两天而已。 梁进仓也是这样给她解释的。 但是黄秋艳根本就不采纳。 她受不了打击啊。 送下鞋垫子,她都甜蜜好几天了。 而且未婚夫在厂里越是风光,她越是甜蜜。 这好几天都躲着未婚夫了。 怕见了会心动过速。 没想到这突然的又来退还鞋垫,这就像一下子高空坠落一样,她无法承受。 她也没别的可以指责,就是抓住一个关键点,你既然早有对象了,为什么还要收下鞋垫子? 梁进仓再三解释解释不通,逼急了,回答道: “你非得让我给你个充足的理由,为什么要收下鞋垫子是吧?我实话告诉你吧,当时我不知道是鞋垫子,以为你给我的是炭疽病毒。” 炭疽病毒? 黄秋艳一下子愣了。 炭疽病毒是什么? 梁进仓趁机开溜。 从此躲着她。 终于又看清了黄秋艳的一面。 跟你好好的时候,看着挺好一个人,也挺温暖的。 但是别有事,别跟你翻脸,一旦翻脸,绝对无情。 很可怕的无情。 前尘旧情全部抛却,就是一下子跟你翻脸无情,让你面对面无法承受的无情。 梁进仓发现自己还是太善良了,太重感情,总感觉毕竟夫妻一场,缘分不成情意在,至少见了面笑笑,彼此心里也舒服。 换来的就是这个?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不止是这个! 黄秋艳本来抱着莫大的希望,却受到如此大的打击,她受不了。 尤其看到梁进仓一个月发二百多块钱,整天开着车出出进进,是全厂学习的楷模,她更受不了。 一天比一天受不了。 她知道,如果就这样算了,自己会憋屈死。 总得做点什么,即使无法挽回梁进仓的心,但至少能让自己的心里平衡一些。 82 到底有多少表叔 现在小梁同志在厂里红得发紫,黄秋艳一个弱女子,还能做点什么? 最多就是想偷着把梁进仓的亲事搅黄。 一开始的时候她和父母还不相信梁进仓有对象了。 现在梁进仓如此坚定地把鞋垫子退还,她们才知道那居然是真的。 如果没有对象,梁进仓绝对不可能这么坚决地退鞋垫。 因为她心里清清楚楚,知道梁进仓从一开始就是多么地喜欢自己。 她有这份自信,自己有资格让他如此痴迷地喜欢。 虽然中间出了宋其果那事,可她跟宋其果并没有干什么啊! 既没有公开订亲,也没有搂搂抱抱,更没有失身。 也就是说,自己还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那个黄花大闺女。 自己浑身上下没少点什么,什么都没变,他怎么可能前几个月如醉如痴地喜欢,过了几个月就不喜欢了呢! 所以黄秋艳就把怨气迁怒于梁进仓现有的对象身上。 毕竟自己跟梁进仓订婚在先,那个女的是后来的。 是那个女人夺走了自己的未婚夫。 如果忍气吞声这就这么算了,往后的日子一天天的可怎么熬! 她的父母看女儿一天天蔫头耷脑茶饭不思,肯定要问啊。 一听梁进仓把收下的鞋垫又给退回来了,老两口也是十分恼火。 这不玩人吗? 没他这么办事的! 收下的东西还带退的。 早知道不行你当时别接啊! 女儿说的也没错,就得把他亲事搅和搅和。 他这么欺负人,就得预备着受到惩罚。 于是父母就托人打听大仓的未婚妻是哪村的。 总得给她滴上几滴鼻涕水,即使不能给他搅和散了,也不能让他们那么舒服。 这边父母还没打听明白的,黄秋艳在厂里又发现一个问题。 惊天大问题。 梁进仓怎么跟会计郑淑叶搞上了? 因为她不止一次地亲眼得见,梁进仓老是往会计的办公室跑。 进去一呆就是半天。 郑会计那间单独的办公室,在厂里很多人眼里,几乎比厂长办公室还要神圣。 因为所有人的工资、福利,都出自于那间办公室。 而且有的工人即使去过厂长的办公室,但是很少有人能涉足会计的办公室。 一则因为会计那屋里全是账,属于闲人免进的重要单位。 二则郑会计是女的,厂里最漂亮的年轻姑娘,平时又不苟言笑,没人敢随便进她的办公室。 没想到梁进仓怎么就成了常客。 照这样发展下去,你直接搬进去办公算了。 其实梁进仓是去会计那里查数据。 比对以前的材料使用情况,单位材料的成品率,等等这些。 一年一年往前翻,很麻烦的。 可不就有空往这跑嘛。 好在郑会计不烦。 不但不烦,来了还给他用白瓷盖杯倒一杯热水,让他抱着暖暖手。 再后来,热水变成了热茶。 梁进仓发现郑会计一个年轻女孩子没有喝茶的习惯,盖杯里一直都是清水。 奇怪地问她:“你又不喝茶,哪来的茶叶,唔,这茶叶还不错,龙井,好香。” 这年头茶叶是奢侈品,而且北方的供销社卖的茶叶,基本就是花茶,茉莉或者珠兰。 绿茶很少见,更别说龙井这么高档的茶叶了。 郑淑叶神秘地笑:“从我爸那里偷的。” 梁进仓心里不禁有些温暖。 郑会计对自己还真是不错。 那段日子俩人经常面对面一个桌子办公。 有时候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梁进仓发现郑淑叶长得确实很漂亮。 大眼睛水汪汪的,鼻子线条感十足,尤其是嘴长得好看,那种弧度的唇形很有味道。 郑淑叶就就变着脸训斥:“快干活,抬头干什么!” 人家姑娘大大方方,梁进仓倒落了下风,赶紧低下头继续翻账本,嘴里嘟囔: “你比老师还苛刻,老师就是不让回头,没有不让抬头的。” 郑淑叶“扑哧”笑了:“你可以回头,就是不准抬头。” 回头干嘛,身后就是墙,冷冰冰的。 哪里比得上看美女的诱惑力。 看一眼如坐春风,舒服半天。 屋里生着煤炉,一会儿水开了,郑淑叶过去挪开水壶,给炉子里加几块煤,盖上炉盖。 提着水壶给梁进仓续水,并顺手把杯盖从桌子上拿起来盖上。 梁进仓赶紧道谢,表示很惶恐,老是过来打扰你,还劳您给我倒水。 一边说,一边把杯盖又不着痕迹地取下来。 郑淑叶焉能看不到。 其实好几天就注意到这个细节了,也就是梁进仓明明杯子里泡着茶叶,但总是不盖盖儿。 泡茶哪有敞着盖的?而且大冬天的,不盖盖儿茶水也容易凉。 忍不住,就问他:“每次给你把杯子盖上,你总是偷着拿下来,故意气我是吧?” 梁进仓表示很无辜:“怎么敢啊!能喝上郑主任的茶叶已经很荣幸了,还敢气你?那我不成恩将仇报了。” “那为什么老是把盖儿拿下来?” “拿下来好喝啊。” 郑淑叶想打他。 这小子看着挺憨厚的,怎么也有油嘴滑舌的一面。 梁进仓想了想:“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实话实说吗?” “恕你无罪。” “能喝上这么好的茶叶,真的感激不尽,不过恕我直言,龙井不是这么泡的。” “哦?”郑淑叶很诧异。 在她看来,小梁能喝上这样的茶真的算是有福了,因为她爸那里也没有多少,珍贵得很呢。 而且可以猜想,他应该是第一次喝到这样的茶叶品种。 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好像很懂行的样子? 有点不大真实啊。 “那你教教我,应该怎么泡?” “这茶你喝过没有?” “跟着我爸喝过几次。” “味道怎么样?” “很好喝啊。” “那好,你稍等。” 一会儿梁进仓把苏厂长办公室那套茶具拿过来了,刷洗得十分干净。 茶壶茶碗用开水烫过一遍。 然后茶壶里投茶。 烧水壶的水已经稍微放凉,差不多八九十度的样子。 洗茶。 稍微醒一醒,然后冲入稍许八九十度的开水,稍倾再冲一次。 这才倒入茶碗。 请郑淑叶品尝。 并且还嘱咐:“喝茶不能像灌驴一样咕咚一口喝下,你要品,仔细品。” 先端起茶碗,做个示范。 郑淑叶白他一眼:“怎么感觉你装模作样的,不会故弄玄虚拐着弯骂我是驴吧?要是骂我的话你试活着点。” 端起茶碗,学着小梁的样子,慢慢啜饮。 眼神渐渐变得精彩起来。 放下茶碗,嘴里还在默默品味。 梁进仓赶紧给她续上:“最后这一步也很关键,茶叶不能一直在水里泡着,要现冲现喝。” 郑淑叶神往地回味道:“果然味道不一样,感觉很清新,发甜。” 然后看小梁的眼神很复杂:“一看你对这茶就很有研究的样子,为什么?” 因为在整个夏山公社,能有幸喝到龙井的并不多,绝大多数人连龙井是何物都不知道。 你要去村里找人问什么是龙井? 大概率会回答,是一口井。 但是小梁年纪轻轻,也不过就是下边村里土生土长的,怎么可能对这么高档稀缺的东西如此熟悉? 至少比茶叶的主人郑主任要精通多了。 “嗯——”梁进仓道,“我有个表叔,是南方人,有一次来我家带着好几种茶叶,我跟他学会了怎么泡茶,茶叶品种不同,冲泡的方法也不一样。” “是吗?”郑淑叶感觉长了知识,“我以为所有茶叶都是一样的泡法,烧开水冲进去就是呢。” “以后你再偷出什么好茶叶,我再教你。”梁进仓笑道。 心里暗想,我家的表叔啊,还真是数不清。 郑淑叶继续品着茶:“说好了啊,下次偷来新品种你一定教我。” 年轻的姑娘本来没有茶瘾,但是这次居然一碗一碗的,品上瘾了。 这大冬天的,室外寒风呼啸,天气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 室内却是生着煤炉暖烘烘的,俩人对坐品茶,居然有一种平生没感受过的异样的惬意。 真希望这种感觉一直继续下去。 不知不觉什么话都说。 郑淑叶突然问小梁:“能问你个私密问题吗?黄秋艳给你做的鞋垫,为什么又给人退了回去?” 唔?梁进仓奇怪的瞅着她。 自己跟黄秋艳找个旮旯交易的,她怎么知道的? “你别猜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俩谈话,黄秋艳都冲你发火了,难道就不能让别人偶然听到!” 梁进仓点头,好吧,长舌妇真是无处不在。 连郑会计这么超凡脱俗的存在都听到风声了。 郑淑叶认真地说:“黄秋艳是咱们厂里长得最漂亮的,你们俩真的很般配,再说你都收下人家的鞋垫了,再退回去,太伤人了吧!” “唉——”梁进仓长叹一声。 这话怎么说呢? 表叔那个梗对于黄秋艳这事肯定是用不上。 但自己跟黄秋艳的恩恩怨怨,对别人和盘托出,也明显是不合适的。 毕竟,黄秋艳以后还会嫁人,还要有她自己的生活,要是把实情说给别人听,对她名声打击很大。 而且这里面跟她唱对台戏的是自己,也是卷入是非漩涡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当然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是非非,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让它尽快过去。 83 剁碎了喂狗 梁进仓既不能把自己跟黄秋艳的真实过往说给郑淑叶听,也不能撒谎。 只能用那个老原则:假话不说,真话不全说。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跟黄秋艳订过亲。” 郑淑叶的眼睛瞬间睁得很大:“你订亲了?” “订过亲。” “哦,意思是现在又散了?” “意思是,早就散了,不是现在。” 郑淑叶点点头。 点头而已,不适合再追问下去了。 这年头订了亲基本就等同于结婚,要是散了的话,这里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大事。 有可能牵涉到人家私密中的私密,再追问下去,那就不是郑淑叶了。 虽然她很想知道看起来很般配的俩人为什么又散了? 令人遗憾,但似乎又有些莫名的窃喜。 “她比我有情有义。”梁进仓说: “订亲的时候她答应给我做鞋垫子,没等做完亲事就散了,我以为鞋垫子肯定也黄了。 没想到她还一直想着这事,坚持做完送给我,她意思是说话要算数。 我收下后又后悔,觉得既然亲事都散了,就不应该再要她的鞋垫子。 还给她的时候她很火,觉得我太狭隘了,买卖不成仁义在,难道一旦散伙就恩断义绝了吗? 我大概是有点狭隘了!” 郑淑叶扑哧笑了:“你怎么说这么难听,好好的亲事,变成买卖了。” 梁进仓挠头:“这个比喻是有点不大恰当哈?” “你呀,我看着也不像外表那么老实,有点油腔滑调的。” 反正这事皮里阳秋的就过去了。 虽然梁进仓没说亲事到底为什么散的,但郑淑叶只要知道他们最终的结果就够了。 而且对梁进仓的观感更好了。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如黄秋艳有情义,但郑淑叶是明白人,知道小梁这样说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黄秋艳的名声。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有情有义呢。 快下班的时候,果然又下雪了,大雪花子飘飘扬扬的,看样子挺有下头。 郑淑叶没下班就早早走了。 下班后,梁进仓刚走出大门口,就见郑淑叶站在她的自行车旁边,好像等一会儿了,头上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你怎么才出来。”郑淑叶笑道,“我都快成雪人了。” 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梁进仓。 是摞在一起的两个大纸包,包装纸用纸捻子捆着,表面已经有油渍洇出来。 梁进仓闻到一股香味儿。 很明显是油炸物。 “炸鱼,炸藕合,不是给你的哈,给馋痨痞小四儿吃。”郑淑叶笑着冲他眨眨眼。 梁进仓心里又是一热。 在办公室俩人闲聊的时候,不可避免要问到他的家庭情况,梁进仓肯定要实话实说,包括继父是个歪啊歪,小四儿整天就瞅瞅着吃,是个馋痨痞,等等等等。 郑淑叶不但没有歧视小四儿,还感觉挺可爱的。 这年头不但很难有好吃的,饭菜的油水也不足,孩子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整天追逐打闹一住不住,肯定不到饭点儿就饿得慌。 看见什么吃什么,什么吃的也看不见就满脑子想好吃的。 其实不光是吃的,穿的用的,哪个不匮乏呢? 郑淑叶家条件好,她妈又是国营饭店女经理,力所能及买点好吃的给可爱的小四儿解解馋,也是好的。 这两大包炸货可不便宜,梁进仓赶紧要掏钱给她。 郑淑叶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他。 吓得他只好讪讪的收手。 “要不然你骑我车子回去吧,下雪,天黑得快。” 梁进仓赶紧拒绝,表示路上滑,还是走着稳当,骑车子害怕出溜倒了。 郑淑叶硬把车把塞到他手里:“就一次,下次不借给你了。” 梁进仓只好把炸货放车筐里,骗腿上车跟她道别。 “路上慢点,别你个乌鸦嘴真的出溜倒了哈。”郑淑叶还嘱咐。 这一幕,被黄秋艳明明白白看在眼里。 一直关注梁进仓,以及梁进仓为什么老往郑会计办公室跑。 难道他俩人有什么特殊关系? 可是想想又觉得绝无可能。 梁进仓家什么情况,她比谁都清楚。 郑会计家庭什么情况,她大体也知道。 郑会计长得有多漂亮……她不敢想。 这个问题想起来太扎心。 反正打死她都不会相信郑会计会跟梁进仓搞对象。 可是这一幕把她整个人打击坏了。 漫漫风雪之中,怎么走回家的都不知道。 邻村有个女工,跟她是个伴儿,一路之上发现小黄似乎傻了。 跟她说话要么听而不闻,要么答非所问。 走到半路那个伴儿肚子不舒服,似乎有点拉肚子,要去旁边沟子里解决一下。 黄秋艳点头应答:“嗯嗯,好,我接着吃。” 回到家父母叫她吃饭,她愣头愣脑答应:“哦,吃啊,你拉完了?” 父母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怀疑是中邪了,而且好像是狗精附体! 再三追问,确认女儿到底还有没有自主意识。 黄秋艳被逼问急了,跑屋里去蒙头痛哭。 黄发财突然有点后悔让女儿去当这个工人了。 当工人体面了,女儿眼界也长了,可回家动不动就趴炕上哭,这不要命! 反正这次不管父母怎么问,黄秋艳什么都不说了。 她发现跟父母说了也没用。 关键是不敢提起梁进仓跟郑淑叶搞对象的事。 一个字都不敢提。 没勇气面对,只想逃避。 想想郑会计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龄,可人家在厂里那么好的工作,那么高贵,爸爸还是当官的,她妈也是当官的。 自己是什么? 狗屁都不是。 父母也是没本事的老农民。 不敢比,但是脑子里一直翻来覆去地比。 比起来就卑微得生不如死。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第二天顶着俩熊猫眼去上班。 父母劝她,不舒服就在家歇天,她也不听。 其实她没打算去上班。 这个班上不上的无所谓了。 父母开始后悔让女儿当了工人,其实女儿这个工人当得也有点筋疲力尽。 到了夏山没去厂里,而是从供销社买了些点心,提着去了公社医院。 她知道吴新刚断了胳膊,一直住院。 一夜没睡也没白费,后半夜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头半夜一直在痛苦郑淑叶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要看上梁进仓。 后悔自己当初有眼不识泰山,好好的订了亲为什么要跟人家散了? 很不平衡于梁进仓居然因祸得福,找了个各方面比自己好上百倍的对象。 这以后梁进仓要跟郑淑叶结了婚,外人还不得纷纷传扬自己是扫把星,没有福份跟梁进仓吗? 见了财神用棍打,大概说的就是自己这种人。 痛苦懊悔,只是忽略了一个问题。 郑淑叶不是跟吴新刚搞对象吗? 灵光一闪发现这个问题,让她一下子兴奋起来。 对啊,郑会计有对象,是副厂长的儿子吴新刚啊。 很明显梁进仓这是趁着吴新刚受伤住院,他顶替吴新刚上车学徒,连带顶替吴新刚跟郑淑叶搞起了对象。 这事要是让吴新刚知道,还不得把梁进仓剁碎了喂狗啊? 所以她就提着礼物到医院探望吴新刚来了。 84 谁夺走了我的梦想 吴新刚认为,既然医生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么自己至少要住够一百天。 尤其大冬天住院太舒服了,暖和和的,不用干活,还有工资,每到饭点儿他妈就做了好吃的送过来。 简直比神仙都快乐。 这次的胳膊还没好,他已经开始规划下一次要抢着摇车了。 住院这么多日子,厂里也没几个来看他的。 本来他在厂里耀武扬威,以太子自居,就是属包子的,人嫌狗不理。 这一段时间太子他父皇在厂里失势,人人都幸灾乐祸看父子俩的笑话呢,谁有闲工夫来医院探望他。 倒是在街上几个狐朋狗友还时常跑医院来陪他打扑克。 不过那几个狐狗都是好吃懒做之徒,属蝈蝈的,非得出来太阳晒干了翅子才能活动,别人都干一早上活儿了,他们那梦里还没到入洞房的环节呢。 吴新刚吃了早饭斜靠在病床上正百无聊赖,一秒一秒的数秒呢,突然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俊姑娘。 认得是厂里的黄秋艳。 木器厂除了郑淑叶,也就数黄秋艳长得漂亮了。 而且据吴新刚观察,这个黄秋艳对自己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只要一看她,脸就发红。 这应该是正常现象,哪个女工被太子爷瞅一眼,脸不红呢! 只不过他一门心思追求郑淑叶,不敢跟别的女工有什么交集。 巴掌大的厂子,百来人,你去蹲个茅坑放了几个屁全厂人都能数得清,何况太子爷要临幸女工呢。 所以他虽然看着青春靓丽的黄秋艳有些眼馋,但也不敢有所表示。 万万没想到正在闲得蛋疼之时,来了个止疼的,而且还提着礼物。 可把他高兴坏了。 在厂里不敢跟黄秋艳有所表示,是怕厂里人看到告诉了郑淑叶,但医院没有厂里人,当然无需担心啦! 于是热情接待。 吃水果。 还十分有礼貌地给黄秋艳倒水。 黄秋艳直接受宠若惊坏了。 没想到小吴副厂长这么平易近人。 寒暄推让半天,宾主这才算是各归其位。 本来黄秋艳跟吴新刚又不熟,在厂里都没说过话,这也是因为被梁进仓那事打击得近乎崩溃,这才硬着头皮来的。 刚才在病房外边徘徊好久,数次掉头又数次逼着自己转回来。 最后一闭眼,哪怕火坑也要跳进去了,这才一头闯进来。 还预备着进来要尴尬致死呢。 没想到让吴新刚这一通忙活,光顾着惶恐了,居然没顾上尴尬。 没几分钟的功夫,俩人就感觉好像老熟人一样了。 在关心过吴新刚的恢复情况之后,黄秋艳趁热打铁,把来之前早就想好的话头打出来。 当然是先卖惨。 表示自己被孙业霞欺负得快要干不下去了。 但她在厂里又没有熟人,在夏山街也没有亲戚朋友,只能白挨欺负。 后来想到吴厂长是夏山本街的,本来想去跟吴厂长说说,但怕厂长忙,这就想到小吴厂长了。 “你跟孙业霞都是一个街上的,再说你在厂里的身份,要是帮我说句话,肯定管用。” 说着说着,黄秋艳的眼圈儿泛红,不知不觉眼泪就骨碌下来。 她真的很伤心。 只不过不是伤心孙业霞欺负她罢了。 其实现在计件工资,孙业霞还想当上车间第一的生产小能手,恨不能一个人劈成两半使,早就视黄秋艳如无物了。 吴新刚一听就乐了。 就为这么点小事啊? 对他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一句话就解决了嘛。 你看把黄秋艳给委屈的,哭成那样! 于是大包大揽。 黄秋艳一看小吴厂长答应得这么痛快,表示太感人了。 哭得更厉害了。 吴新刚很感慨,看来黄秋艳也是性情中人啊。 想来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吧。 自己已经算是她的恩人了。 于是看黄秋艳的眼神也更大胆起来。 “小黄,你有对象了吗?” “有过一个。”黄秋艳擦擦眼泪。 “有过?”吴新刚心里咯噔一下子,“那现在呢?” “散了。” 哦,吴新刚松了口气。 “其实俺对象也是咱厂的。” 哦?吴新刚眼睛一下子瞪起来。 没想到黄秋艳来厂里没多少日子的,居然就搞过一个对象了? 看来这女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看她一眼就能让她脸红,还以为很害羞,很单纯呢。 装的吧? 脸色变得没那么热情了:“咱厂里的?谁啊?” “梁进仓。” 他? 吴新刚眼睛再次瞪圆。 他最恨的就是梁进仓了。 虽然那个风雪黄昏他打断了胳膊,多亏梁进仓把他拉回来得到了及时救治,但老子就是要恨他。 没有理由。 说起来就不舒服。 “那为什么又散了呢?”吴新刚的脸色就像开始数九的天气,越来越冷。 “他又搞了个,就把我给他做的鞋垫还给我了。”话一出口,黄秋艳的眼泪再次刷的流下来。 “又搞了个?”吴新刚大怒,啪的一拍病床,骂道,“我早看这混蛋不是好东西,这不是耍流氓吗!” 黄秋艳只是哭,委屈得咕咕的。 “你为什么不揭发他,他搞的那个还是咱厂的吗?” “是咱厂的,我不敢揭发他。” “你跟我说,是谁?我不但让那女的知道,还要让全厂都知道那小子耍流氓。” “是郑会计。”黄秋艳用蚊子的音量怯懦地说。 “谁?”吴新刚以为自己太过愤怒,听岔劈了。 “就是咱厂的郑会计啊,听说她爸是公社主任,我怎么敢乱说——” “你!”吴新刚差点抓起盖杯给黄秋艳开头上。 这不是放屁吗! 梁进仓不过是下边村里的,刚来的学徒工,郑淑叶能看上他? 要是郑淑叶那么容易能看上一个人的话,自己跟郑淑叶的孩子现在都满地跑了。 “你别生气,我可没胡说,他俩的事儿现在全厂都知道了,不信你问问别人啊。”黄秋艳吓坏了。 她看出吴新刚差点抓杯子来了。 吴新刚呼哧呼哧喷气。 不敢置信。 但黄秋艳言之凿凿。 他知道,牵涉到郑淑叶,黄秋艳大概率不敢撒谎。 可是——“郑淑叶怎么可能看上姓梁的,她傻了吗?”吴新刚吼道。 “梁进仓现在可红了,苏厂长什么都听他的,石师傅还收他当徒弟,整天开着车出出进进,郑会计大概就是看他——” “闭嘴!”吴新刚突然大喝一声,指着黄秋艳,“你说什么?他现在学车,整天开车?” 嗯啊! “啪!”那个瞅了好几眼的杯子终于飞到墙上粉碎了。 “混蛋!”吴新刚眼都红了,“他学车,我怎么办?” 他虽然一直学不好,考不上,可他做梦都想拿证,都想成为一个正式司机。 然后,他爸爸可以找个理由把石国良弄走,他就是厂里唯一的司机师傅。 到那时候不但可以很威风地开着车随便走,而且看看郑淑叶还会看不上自己吗? 可是现在,梁进仓开上了车整天出出进进,还跟郑淑叶搞上了。 这明明是自己的梦想啊! 夺人梦想,犹如杀人父母啊! 受不了了。 完全受不了。 必须要去把姓梁的混蛋劈了。 跳下病床就穿鞋,本来一只手穿鞋就不得劲,又气得哆嗦,怎么也蹬不进去。 索性往床上一坐,吩咐黄秋艳:“你把鞋给我穿上。” 穿好鞋,又让黄秋艳帮忙套上大袄。 只能伸进一条胳膊,另一条吊着的胳膊包在袄里。 黄秋艳给他扣好扣子。 抓着袄扣最下边的几粒扣子,黄秋艳需要蹲下去,还没扣完,就见嘻嘻哈哈进来四五个流里流气的青年。 “啊唷嗬!”走在头前那个青年发出一声惊呼,“新刚什么时候支使上媳妇了?” 几个人呼一下子围住俩人,发出各种怪叫,各种疯言乱语。 黄秋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站起来,抓着褂子前襟,埋着头,羞得满脸通红。 “都他娘的闭嘴!”吴新刚怒吼,“赶紧去找棍子,跟我去报仇。” “报仇?”几个青年一听这话眼都亮了,大冬天的实在是太无聊了,“找谁报仇?” “梁家河的,木器厂新来的学徒工。” “几个?” “一个还不够啊!” 嘁! 几个人很泄气。 梁家河的,还是学徒工,仅此一个,不够塞牙缝的。 要是目标能有三五个,上去棍棒交加,哭爹喊娘,那才叫过瘾呢。 “去不去啊?”吴新刚红着眼睛怒吼。 “当然去啊!” 蚊子腿也是肉,虽然不过瘾,总比闲着打扑克干磨爪子强吧。 轰一下子往外走。 没到门口就开始内讧,都在要求别人不要动手,让自己来打。 机会难得,狼多肉少,这些青年也确实闲坏了。 85 断绝父子关系 吴新刚是厂长的儿子,他带着人进厂,看大门的老孙也不敢阻拦。 一行人都拿着棍子,气势汹汹直接来到大件车间。 到了那里一问,才知道梁进仓已经不在车间干了。 现在小梁管配料。 还是石师傅的学徒,也许出车走了。 吴新刚带着手下兵将继续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打听谁看见梁进仓了? 大家一看他们这副架势,就知道不是好事,看到的也推说没看见。 但难不住吴新刚,毕竟他在厂里太熟了。 直奔停车的地方。 远远就看到那辆大解放发动机盖折叠起来,就像一只鸡的俩翅膀掀起来一样。 梁进仓踏在保险杠上,拔出油尺正在看机油。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吴新刚眼都红了。 “就是那混蛋,上去把胳膊给他打断!” 青年们兴奋极了,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抡着棍子嗷嗷地扑上去。 “站住!”梁进仓大喝一声。 居高临下站在保险杠上,很有点威风凛凛的样子,青年们一震,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吴新刚,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这是干嘛?” “放你妈-的够臭屁!”吴新刚怒骂道: “谁让你学车的?这车是我的,你-他-妈算个什么玩意儿敢顶了老子。 还有,你耳聋了还是眼瞎了,不知道小郑跟我搞对象吗,你敢去勾引她就是不想活了!” 梁进仓正色道:“你找我的事可以,我不怕你,但你不能随便污蔑郑会计。” “放屁放屁放屁!”吴新刚气得疯狂跳脚,“你以为我在医院什么都不知道是吧,黄秋艳什么都跟我说了。 你家祖宗八代的事我都知道,还给老子嘴硬! 打他打他,上去打啊!” 青年们一听对啊,斗什么嘴啊! 举起棍子又要冲。 但是从车旁闪出一个人,挡住了青年们的去路。 披一件黄色军大衣,里面也是一身黄军装,脚上穿翻毛皮鞋,敦实的中等个,像个炮筒子似的上下一般粗。 只看大圆脸上那青幽幽的络腮胡子,就知道是石国良。 石国良瞪着俩铜铃眼冲几个青年怒道:“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 一看石国良,吴新刚就气不打一处来:“姓石的,你为什么让他上车当徒弟?” 石国良一瞪眼:“老子让谁上车,要你管!” 吴新刚一滞,情绪激愤之下,自己的话有点太冲了。 石国良是他的师父,曾经的师父,其实他一直在师父面前唯唯诺诺。 但今天惊闻师父换了徒弟,而且亲眼看到梁进仓在车上,就让一时的愤怒冲昏了头脑。 脱口而出那个“姓石的”,其实是此前他爸跟他说石国良不想要他了,他在背后大骂,一次两次,有点习惯了。 后来吴光荣见儿子态度坚决,还是要学车,也就不再多说。 更没有告诉儿子,其实石国良已经有了新徒弟。 就是怕儿子从小惯出来的颐指气使的脾气,听到这个消息会闹事。 吴新刚压了压心头怒火,语气软了些:“可我还是你的徒弟,你不能一下子收俩徒弟吧?” “你爱是谁的徒弟,以后别跟老子提这茬。” 吴新刚脑袋轰的一声,愤怒再次爆棚,指着梁进仓怒吼:“打他,先把两条胳膊打断,看他怎么开——”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吴新刚,你刚才胡说什么?” 声音如此熟悉,不用看,吴新刚就知道是郑淑叶。 往日这个声音只要落到耳朵里,吴新刚的骨头都要酥了。 可是今天一看郑淑叶来了,顿时满腔怒火倒上浓浓的酸醋,一肚子沸腾的醋意都要爆炸了。 “你还好意思出来说话。”吴新刚叫道,“姓梁的跟黄秋艳都订亲了,你中间插一杠子,还要脸不!” 这话说的,郑淑叶脸都气白了。 平常就是觉得吴新刚外强中干,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罢了。 干事不行,但是说话什么的还算规矩。 但没想到今天会像疯狗一样乱咬人。 郑淑叶也是气极了,当即噔噔噔快步走到车前,一把拉住站保险杠上梁进仓的手: “我还就是不要脸了,我就高兴跟小梁搞对象。 现在这社会婚姻自由,恋爱自由,谁也管不着。 更不用你个臭嘴来胡说八道。” 吴新刚气得很想晕过去。 大脑都缺氧了。 嘴里只是机械地嘶吼:“上啊你们几个混蛋,打啊混蛋,把他胳膊打断,腿也打断,打成残废让她搞去……” 挡在车前的石国良难得的笑笑,居然横着几步闪开了:“非打不可是吧?上啊。” “上啊上啊,打啊打啊……”吴新刚跳着脚一叠声大吼。 青年们的棍子举起放下都好几次了,早就已经不耐烦,一个个再次挥舞起棍子,发出各种怪叫。 只是他们依然没有冲到梁进仓面前。 好多手持棍棒的工人就像从天而降一样,呼啦一下把他们围在当中。 其实这些工人早就在他们身后了。 从他们在大件车间打听梁进仓,孙延成就带着人跟了上来。 他们斗嘴,孙延成他们就在后边看着。 只是吴新刚几人注意力全在梁进仓他们身上,居然没发觉背后早已黑压压站满了人。 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工人围住这几个青年,瞬间就给他们缴了械。 接着就是一通毫不留情的狂殴。 几个青年被重重围困,就像狂涛巨浪当中漂浮着几只蚂蚁,被打得哭爹喊娘,纷纷求饶。 吴新刚毕竟是吴厂长的儿子,是自己厂的人,工人们不好意思打他。 可也有几个被吴新刚欺负过的工人,实在是太恨他了,趁着乱,也给他来了那么几下。 但这就足够他鼻青脸肿了。 一通狂揍之后,几个青年被拖到孙延成面前。 几个青年一看是孙延成,吓得都要尿了,一个个哼哼唧唧装可怜。 孙延成揽着梁进仓的肩膀,盯着几个青年: “认得这是谁吗?这是我的兄弟,我的铁哥们。 你们要打他是吧,我替他挨了,以后想打他来找我。 记住了吗?” 青年们身体都快弯成九十度了,一个个鼻青脸肿的点头哈腰,连说不敢,以后再也不敢了。 孙延成冷哼一声:“知道害怕就好,以后再出现这种事,腿给你打断,赶紧滚。” “哎,哎哎哎,滚滚滚,我们滚……”青年们屁滚尿流而去。 工人们散去,梁进仓他们该干嘛干嘛,吴新刚孤零零站那儿,心里难受极了。 愤怒极了。 他很想跟梁进仓拼了。 可他现在——应该属于独臂难支吧! 再说他就是胳膊好好的,估摸估摸也打不过梁进仓。 感受着工人们投来蔑视的目光,吴新刚很孤独,很无助,屈辱感如此强烈地啃噬着他的心,让他生不如死。 尤其是他突然扫视到了自己的爸爸。 有外边的人到厂里来闹事,一大半工人都跑来了,厂领导肯定也被惊动。 一看工人们控制住局面,痛殴闹事者,领导们也就安心地旁观。 吴副厂长也在旁观,可惜很难安心。 工人们散去,厂领导们也不发一言地回去了。 吴副厂长看着孤零零站在那里的儿子,鼻青脸肿,比丧家犬还要狼狈。 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把石国良收了新徒弟那事告诉他,其实就是害怕会有这一幕。 也不知道这小子好好的在医院里,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吴副厂长跟儿子四目相对,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办公室了。 吴新刚还能怎样? 一步一挨地走出木器厂。 游魂一样走在街上,感受着人来人往异样的目光,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最让他绝望的主要是爸爸的绝情,明明儿子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他居然不管。 冷眼旁观,末后连个屁都不放,就走了。 这还是父子吗? 还有什么父子亲情可言? 不知不觉,他又回到了病房。 让他意外的是,黄秋艳居然没走,还坐在这里。 一看他这副样子,黄秋艳吓了一跳,几乎是从凳子上弹起来的:“你——这是怎么了?” 吴新刚很想大骂。 怎么了? 都在脸上写着,难道看不出来吗? 他坐在病床上,低着头,只听到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黄秋艳也不敢说话。 其实一看吴新刚这副惨相回来,就知道—— 战败了! 虽然她知道梁进仓在厂里现在红得发紫,但她没想到连副厂长的儿子都斗不过他。 都这样一副下场回来。 “难道吴厂长没在家——”黄秋艳实在太疑惑了,这个问题一直在心里盘旋,最终不知不觉嘴里念叨出来。 “别提他!”吴新刚猛然怒吼一声。 黄秋艳吓得脸都白了。 因为吴新刚的脸太狰狞了。 “我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吴新刚咬牙切齿地怒吼: “太狠了,一点父子亲情都没有了。 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让人打,当爸爸的竟然还能在一边看! 就是个熟人,就是邻居也看不下去啊,何况是自己的爸爸! 我可是他的儿子啊……” 吴新刚伤心得哽咽了。 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越哭越伤心。 黄秋艳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 看他哭得眼泪鼻涕俱下,一把一把地往下抓,甩得满屋里眼泪鼻涕横飞,本能地掏出花手绢,递给他。 吴新刚一把抓过去,一边擦着眼泪鼻涕,一边咕咕地抬头看着黄秋艳:“你说,哪有这么狠心的爸爸啊?你听说过吗……” 黄秋艳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毕竟人家父子的事,说什么也不好。 “你擦擦吧,擦擦这边——”黄秋艳指着吴新刚眼皮上一大团鼻涕,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引导手绢去擦那团鼻涕。 吴新刚突然一把抓住黄秋艳的胳膊,把自己脑袋靠在她胳膊上,放声痛哭。 86 坏人没坏报 黄秋艳吓坏了。 倒不是被吴新刚抱住胳膊吓着她了。 而是因为吴新刚哭得太吓人了,嗷嗷的,惊天动地。 医院的人也吓坏了,还以为哪个病人驾崩了呢,病房门口围满了人。 医生护士进来,问吴新刚怎么了? 吴新刚忙着痛哭,当然没空儿搭理他们。 “你是谁?”医生没见过黄秋艳。 “我——”黄秋艳也不知道怎么自我介绍。 “好好劝劝他吧。”医护人员沉着脸走了。 对于这位吴厂长的儿子,拿医院当他们厂了,颐指气使,毛病特多。 没有一个不烦他的。 看他哭成那样,人人高兴,只要别在医院里哭死就行。 最后一个出去的还把门给带上来了,省得扰民。 黄秋艳有些尴尬,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什么体验都没有,突然被一个大青年抱着胳膊,很羞人的。 可吴新刚哭得太忘情,重心全放在一条胳膊上,身体就像软面条一样快要从床沿上出溜下来了。 黄秋艳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吴新刚更加有了依靠,哭得更凶了。 痛哭之中,鼻孔里还能感受到一缕淡淡的清香,是那种女人身上好闻的香味,香味还带着一丝丝的温热。 或者说,是人,女人的味道。 对比他那没人味儿的厂长爸爸,这一缕温热的女人气息,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切。 这种感觉,就像孤苦无助的婴儿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本能的,把脑袋往前一探,直接顶在黄秋艳肚子上,一只胳膊紧紧揽住了女人纤细的腰肢。 融化在久违的母爱当中,哭得更忘情了。 黄秋艳身体一僵,本能地想推开他,可是挣了挣没有成功,他那只手搂得太紧了。 看他哭成这样,不知道为什么,黄秋艳的鼻子也是酸酸的。 她完全理解吴新刚的伤心和痛苦,此时此刻,她何尝不伤心,不痛苦呢! 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很明显,两颗心就这样紧紧贴在一起了。 俩人属于患难与共过来的,感情肯定不是一般地深厚。 至少俩人甜甜蜜蜜订亲的时候,是这么认为的。 不需要海誓山盟,当然这年头的人嘴笨,明明心里有,但是嘴上说不出来。 就是卿卿我我整天黏糊在一起。 黄家那些亲戚朋友知道秋艳找了厂长的儿子,都羡慕得厉害。 可是喝订亲酒的时候,见女婿吊着胳膊,都怀疑是残废,不然人家那么好的条件,能看上咱家秋艳。 黄发财两口子就紧着解释,新刚不是学车嘛,这是坏了车,摇车的时候不小心让摇把打了一下。 很快就会好的。 亲戚朋友这才释然,重新开始羡慕嫉妒恨起来。 黄发财两口子很高兴,要的就是亲戚朋友这种效果呢。 可仅仅是亲戚朋友羡慕嫉妒恨,貌似还不大过瘾。 两口子耿耿于怀的,还是梁进仓一家,尤其是梁进仓跟她娘。 咱家秋艳因祸得福,没跟梁进仓,却嫁了厂长的儿子。 绝对的一步登天,乌鸡变凤凰啊。 这么好的事儿,如果不让那娘俩知道,无异于锦衣夜行。 也是很令人憋屈。 女儿订亲过后没有几天,黄发财两口子商量,反正冬天猫冬,闲着也是闲着,吃了早饭去梁家河走一趟吧! 权当赶集上店。 两口子又不愁走。 吃了早饭又迎着朝阳,踏着嘎吱嘎吱的积雪来了梁家河。 当然,这回有准备了,两口子人手一根木棍。 进了村,几条恶犬还妄图来围攻夫妻俩,被一通打狗棒给追成了丧家犬。 瞬间全村的狗都知道来了俩拿棍子的,于是远远回避。 两口子可有成就感了,精神百倍地去了刘媒婆家。 刘媒婆一看两口子又来了,那个恶心就别提了。 明显这是不死心,又要来纠缠大仓他们一家啊。 脸皮厚总得有点限度,现在姓黄的两口子在梁家河居然成了名人,那句名人名言至今还在村里流传,经久不衰。 刘媒婆当然不会给他们什么好脸色了。 既然你们自己不要脸,别人就没必要给你脸。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人家老俩居然是送喜糖来了。 送喜糖感谢刘媒婆。 刘媒婆很懵。 “你们跟大仓的亲事成了?” 心说没听着动静啊! 大仓娘没这么糊涂吧? “嘁!”一听大仓,黄发财的嘴差点撇到耳朵上边去,“他那样的也能配上我的闺女!俺闺女现在订亲了,是木器厂厂长家的小子,新刚。” 刘媒婆很懵。 新人物突然出场有点多,她一下子整理不过来。 黄发财两口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很乐意眉飞色舞地跟刘媒婆详细描述木器厂厂长家的所有情况。 刘媒婆听明白了。 人物关系听明白了,黄秋艳一步登天也听明白了。 但有一点不明白,你家闺女一步登天嫁了厂长的儿子,跟我姓刘的媒婆有毛关系? 谢得着吗? 虽然她脸皮够厚,神经够大,无功受禄也不会寝食难安,可就是有点整不明白这里边的因果关系。 黄发财弯弯绕绕给她讲说了半天,意思是说因为一开始刘媒婆的撮合,然后然后然然后,林林总总,反正最后他闺女一步登天了。 明白了吧? 刘媒婆明白了,原来自己真的有头晕病啊,待会儿上赤脚医生那里买俩土霉素吃吃。 从刘媒婆那儿告辞出来,黄家两口子故意绕了个圈,从梁进仓家门口经过。 老天保佑居然还碰上大仓娘了。 大仓娘去推碾刚回来,拦腰挎着个簸箕,老歪背个布袋跟她身后。 一看这不是黄家两口子吗? 大仓娘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然她自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是替这两口子害羞。 她跟刘媒婆一样,也以为两口子又是纠缠来了。 没想到两口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而是眉飞色舞地跟大仓娘叙说一步登天的闺女。 当然,闺女不重要,主要篇幅放在介绍木器厂厂长他们家条件多么好。 音量也基本调到了百分之九十九。 围观的村民也不少。 效果极好。 大仓娘腿都软了,差点呕到簸箕里。 不过回到家里,大仓娘不恶心了。 她竟然也有点不平衡。 黄家闺女突然找了那么好一个婆家,她感到不舒服。 姓黄的就不是好人,怎么还有这个福分? 这有点颠覆大仓娘的人生观。 她一直深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直到想到后半句,才自我安慰是时候未到。 她想等儿子下班回来打听一下,厂长儿子是不是个瘸腿瞎眼身有残疾一类的? 今天儿子下班回来十点多了。 家里人都已经睡好几觉了。 大仓娘没睡,拿着马蹄子表一直看,虽然有点看不大懂,但知道很晚了。 昼短夜长的寒冬,农村人天黑之前就吃饱了,基本就是五点来钟。 到十点多,对农村人来说已经是深夜。 一看儿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大仓娘心疼啊,带着埋怨的口气:“怎么又回来这么晚?” “出车了,回来的有点晚,这还是良哥把我送到村头。” “这几天怎么一直出车?” “快过年了,家具好卖,厂里现在出货也快,再说年前好多东西也得准备,出车次数就多。” “唉——”大仓娘突然叹口气,“你这没白没黑地干,十冬腊月的下半夜出门,上半夜回家,累死累活挣了个什么!” “怎么了娘?”一看母亲心事重重的样子,儿子感到奇怪。 而且这么晚了不睡,明显是等着自己。 大仓娘把今天姓黄的来村里显摆那事说了。 不知不觉,言语之中难免带有一些羡慕嫉妒恨。 关键就是因为姓黄的不是好人。 好人有好报,大仓娘会发自内心地祝福人家。 可是坏人一步登天,大仓娘就觉得是老天瞎了眼。 儿子笑了:“娘,你这是何必,什么人什么福,她好好的咱们应该觉着高兴才是。” 其实梁进仓很清楚,黄秋艳跟了吴新刚,未必是好事。 吴新刚那素质—— 很可能还不如跟厂里一个普通工人幸福。 可是这话,自己不能跟母亲说。 要是这样说了,好像自己也跟着羡慕嫉妒恨,故意那样诅咒黄秋艳似的。 不过黄秋艳一出又一出干的那些事,实实在在把梁进仓伤着了。 就上次吴新刚带人来厂里揍他那事,从吴新刚嘴里秃噜出来的信息,他和郑淑叶整合一下,不难发现是黄秋艳去医院挑拨的结果。 而且从那以后黄秋艳就不来上班了。 没几天听说她跟吴新刚订亲了。 所有背后的一切,用脚趾头想想就能明白。 梁进仓把自从自己认识黄秋艳,到现在她又订亲了,前前后后想一想。 有点后怕。 发现自己虽然捡了别人一辈子的人生经验,但是因为自己以及那个工科学霸都太善良,在一些问题的处理上还是太软了。 尤其是孙玉业也从吴新刚的话音里听出是黄秋艳在背后挑拨,终于下定决心来找小梁。 就问他一个问题:“你以前在村里是不是手不老实?” 87 被仇人惦记上了 孙玉业突然跑来问这么一个毛骨悚然的问题,直接把梁进仓惊到了: “你小子是不是这几天眼珠子长冻疮了?你用哪只眼看我手不老实? 还在村里不老实?我以前在村里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再说你这问题问的,我就是手不老实也不会承认啊。” 孙玉业很严肃:“我是认真的,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梁进仓很无奈:“你看我像是那号人吗?” “不像。” “不像你还问。” “我就是证实一下。”孙玉业说着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梁进仓又被惊到了。 “你小子脑子也长冻疮了?” “不是,我对不起你。” 孙玉业把此前黄秋艳说梁进仓在村里是小偷那事说了。 梁进仓叒被惊到了。 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冤枉啊。 当初自己跟孙玉业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折磨自己。 到今天才弄明白原委。 拜前未婚妻所赐! 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编排自己是小偷。 对她有什么好处? 想了好久也无法理解。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编排自己肯定有她的用意。 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使坏呗! 梁进仓再次对人性产生绝望了! 没错,就是“再次”! 这次是对自己的绝望。 自己两辈子的智慧加起来,居然还会一次次地在黄秋艳身上犯错误。 那就是本性太善良,太重感情了。 可那是本性啊,怎么改变? 在俩人的亲事刚刚散了,刘媒婆带着自己去黄家试图修复关系的时候,再次面对面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可笑自己还一肚子对她的亲密之情。 心里还甜丝丝的。 傻乎乎的还妄图挽回这段姻缘呢。 当自己从她嘴里套出宋其果之后,对她的心思才彻底放下。 但并不妨碍在厂里再次相见的时候,心里还热乎乎的。 觉得毕竟是订过亲,而且俩人当时都清纯,再短暂,也曾经有过真心的甜蜜。 后来还发展到见了面笑一笑。 自以为有情有义。 将心比心,以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即使养个小狗小猫,送人了,再见到时还能对原主人亲热得不得了。 何况是人! 没想到人家不是小狗小猫,因为小狗小猫不会在背后编排自己是小偷。 更不会跑到医院找吴新刚,告诉吴新刚,自己抢了他的未婚妻郑淑叶。 要不是自己在厂里人缘好,那天被打成什么样也说不定。 被打断胳膊腿都是很正常的事儿。 很明显,自己跟她完全不是一路人。 下定决心,从此不认识这个人,见了面坚决不跟她说话,看都不看。 只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不管大事小事,只要你下定决心的事,最后的结果真的不由你的意志为转移。 过了几天,梁进仓去夏山供销社,给二仓和英子买文具。 夏山供销社在公社驻地最中心的位置,一拉溜好长的门面,分好几个门市。 有副食百货门市,五金门市,水产门市等等。 副食百货最大。 进去以后一节一节的柜台很长,就像一眼望不到头似的,柜台后边是高高的货架,货架最顶端连接顶棚处,是手绘的各种货物图板。 百货门市里面食品、化妆品以及其他货物混杂的味道,还挺好闻。 文具就在百货门市卖。 最西头靠山墙那边的柜台和货架,卖衣服和布匹。 梁进仓买上文具,又去卖布的那边瞅瞅。 虽然自己不懂得买什么,但是先看看有什么花色,琢磨着快过年了嘛,父母和弟弟妹妹都要做身新衣服。 但是过来就后悔了,因为他一扭头发现黄秋艳居然在扯布料。 是的,只能扭头的时候才发现是她。 因为刚才也瞟了一眼这个身材高挑的背影。 乍一看像黄秋艳,再一看还像郑淑叶。 心里还好笑,自己就认识这俩女的了。 本没在意。 多看了一眼,只是因为这位女子上身穿一件跟郑淑叶同款的天蓝色面包服。 也是笔挺的裤子。 唯一不同的是人家比郑淑叶看起来更洋气,因为郑淑叶的皮鞋是半高跟,而这位女子穿一双高跟皮鞋。 一看就是从城里来的。 直到对方说话,这才吓一跳的扭头看一眼,果然是黄秋艳。 不但穿得完全就像城里人,而且发式也变了。 跟前些日子简直判若两人。 已经完全是个明艳动人的新婚少妇形象了。 此时的黄秋艳很财大气粗的样子,专挑好的买。 现在的布匹供应比以前充裕了,好布还是需要凭票购买,那些差一点的只要有钱就行。 甚至供销社还常常推出减价布。 但是,人就是这么个东西,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没有票买不到布的那些年,就盼着有一天不用票。 现在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布料了,又总想买那些凭票才能购买的好布。 但是对于老农民来说,每年发的供应票永远是少得可怜,买好布既没票,也买不起。 黄秋艳应该也是标准的农民。 但她貌似手里的票应有尽有,已经买了好多东西了,还又买了不少最好的布料。 梁进仓恪守自己的决心,一看她在旁边,赶紧开溜。 刚走了两步,就被黄秋艳叫住了:“哎,小梁,见了面怎么也不说话?帮我把东西拿出去好吧?” 梁进仓淡淡一笑,回来帮她提着东西。 咱毕竟是个男人,如果人家叫你都不理,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我跟吴新刚订亲了,你知道是吧?”一边往外走,黄秋艳一边大大方方地跟梁进仓说话。 梁进仓点点头;“听说了,恭喜啊!” 不得不承认,女孩变成了女人,明显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整个人自信,大方起来。 再也不是在厂里的时候动不动就恨天怨地的样子。 可能人逢喜事精神爽,也就变豁达了。 虽然她只是刚刚订了亲,但梁进仓加起来快一百岁的阅历,焉能不知道黄秋艳是怎么变的? 只是这年头毕竟保守,订了亲偷着“那事”的,也不是很多。 大多还是要等到洞房花烛夜。 甚至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跑回娘家哭诉,说自己的男人是个流氓,要去告他的也不是没有。 但是很明显,黄秋艳已经跟吴新刚热了锅子。 基本上订亲就是结婚。 她们已经走在了时代的最尖端。 几天的功夫,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透了。 出来供销社,在门口旁边的自行车里边,有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轻便自行车。 这种款式的车子卖点不是多结实,能载多少东西,而在于轻便,洋气。 在当今社会买轻便坤车,基本相当于后世的跑车。 梁进仓帮黄秋艳把这些东西放在前边车筐,以及固定在后边带弹簧的货架上。 “谢谢了。”黄秋艳灿烂地笑着,优雅地抬手看一眼腕子上新买的坤表: “我也该回去做饭了,俺婆婆这两天去了新刚他姥姥家,家里一摊子事都是我的。 过了年正月我们结婚,你要是有空的话,来喝喜酒啊!” “哦,好啊好啊。”梁进仓随口说道,“正月挺好,你是属兔的,正七月是大利月,大吉大利,百年好合。” “你知道的还不少。”黄秋艳笑道,“你也是属兔的,正月也是大利月。” “这个——”梁进仓道,“大利月不论男的,论女的。”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呃,那得看我找个多大的了。” “郑会计——”黄秋艳看着梁进仓的脸色。 “别乱说,人家怎么可能看上我。” 黄秋艳意味深长“哦”了一声:“怪不得——” “怎么了?”梁进仓发现她这话很有深意。 “没什么。”黄秋艳蹬开车撑: “我说嘛,你要是找了郑会计那样的媳妇,肯定就不用天天起早贪黑那么能干了。 大冬天的四点多就起,再走那么远的夜路,天天如此,让我可受不了。” 梁进仓笑道:“你也知道我四点多就起啊?” 黄秋艳脸色微变。 “走了啊,回家做饭去。”骗腿上车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梁进仓知道,她那嘴又秃噜了。 自己四点多就起,厂里其实没几个人知道。 看大门的孙大爷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夏山街上找地方住。 黄秋艳能知道自己四点多就起,然后走夜路来夏山,而且听她语气,应该是跟人议论过自己这事。 结论只有一个,吴新刚不但打听到了自己走夜路,而且知道准确的时间点。 路线当然也很清楚,从梁家河到夏山,只有一条大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吴新刚对自己已经到了刻骨仇恨的地步。 开放三年多了,老农民们从大集体中解脱出来,同时释放的还有人性里蠢蠢欲动的各种歪门邪道。 这几年小偷小摸多了。 劫道的也多了。 石国良的车座子后边,就放着一竿汉阳造。 劫道的最喜欢劫车,因为这年头一辆车就相当于一辆移动的银行,车上除了货物就是现金。 尤其现在快过年了,那些家里穷得年都过不去的人,往往就在这个时候铤而走险。 劫道的格外多,夜入民宅的也多。 治安越来越差。 梁进仓一个人大冬天走夜路,一路之上要说不胆怯那是假的。 其实他身上一直揣一把火铳。 除了防备有劫道的,路上现在零零星星还有残存的几只狼。 另外,他现在已经知道可能还有惦记着半路埋伏,找自己寻仇的。 88 媳妇随婆婆 梁进仓知道,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个人防护要做到第一位。 打熬自己很重要,给弟弟妹妹们示范努力的样子也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安全。 要是自己出点什么事,也不用太厉害了,就是半路上让人敲断一条腿,这年也没法过了。 他每天走夜路带在身上的这只火铳,确切地说叫手铳,农村人俗称“土炮”,三十多公分长,枪管比较粗,一只手举着还挺沉。 用起来也相当麻烦。 你得提前把枪管里放进火药,捣结实了,再撒进去一把铁砂,最后塞一个纸团进去堵住铁砂,防止漏了。 要发射的时候先把击锤扳开,成品的引药扣在火砧上,然后瞄准,扣动扳机。 因为枪管比较粗,基本上没什么准头。 好在打出去的铁砂属于散射,距离不是很远的话,朝脸上打还是很有杀伤力的,至少把对方打成个麻子没问题。 这只火铳是从爷爷屋里拿的。 爷爷从年轻时就喜欢打鸟,捉野兔,也打到过狼。 他最多的时候拥有将近十支枪械,其中就有一支冲锋枪。 树大招风,后来公社来人把爷爷的制式枪给收走了。 剩下的全是火铳,有长有短。 梁进仓家里那支长杆鸟铳,就是爷爷送给仓他爹的。 现在梁进仓知道自己被仇家惦记,很明显吴新刚跟人讨论过如何在半路截击自己。 那么一支手铳似乎不足以保护自己的安全。 虽然他觉得自己很冤枉,平白怎么就这么多仇人? 但是躺枪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既然一支手铳不保险,他就又去了爷爷的屋。 他知道爷爷还珍藏着一把好玩意儿。 农村的传统,父母一般都跟小儿子过。 原因大概是大点的儿子早早娶妻,分家另过,一个个大的分出去,最后就剩父母跟老儿子。 然后老儿子结婚,也不能把父母给赶到哥哥那边去,就自然而然在一起过了。 梁进仓的三叔结婚以后,爷爷奶奶在原来三间屋的东边,接上了两间,老两口就住在那两间屋里。 虽然还是一个院子,但是分开做饭。 基本也算把老三分出去了。 今年夏天的时候,老头老太太去了关东,看大女儿去了,一去就是小半年。 眼看着要过年了,来信说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回来。 但是梁进仓可等不及爷爷回来,就又一次跑去爷爷的屋,把老家伙柜子上的锁撬了。 说撬了有点难听,其实就是用了一点点工科学霸的智慧,把他那把老式雕花铜锁给打开了。 在柜子底下,果然让他翻出一把转轮火枪。 梁进仓小时候见爷爷拿出来显摆过,这是他的心爱之物。 或者说,是他一生荣光的最高点。 那支步枪,还有东洋刀啥的,都是他当担架组组长的时候捡的,毫无荣誉感可言。 而这把转轮手枪,是那年反了刘黑七,爷爷那时候还没娶亲,半大小子呢,被一个土匪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末后,那个土匪被爷爷给弄死了,缴获了这把转轮火枪。 这把枪虽然笨重,好处是可以连发。 梁进仓把那把手铳放到转轮的原处,把爷爷这把转轮火枪拿走了。 手里有枪,心里不慌。 再也不怕有劫道的了。 唯一有点忐忑的是脑海中浮现一副画面:爷爷打开柜子,想重温一下旧日的荣光,然后,摸出一把粗苯的手铳。 自己被爷爷追着满街打…… 当然这点小忐忑,对比大雪纷飞、寒风呼啸的冬夜,一个人走在茫茫荒野的胆怯,都算不了什么。 进了腊月,大雪就一场加一场的没个停歇。 路上没人打扫,积雪埋脚脖子,走起来比较费劲。 这种鬼天气,不冬眠的野生动物大概也很难过。 比方说,狼。 虽然这年头几乎已经被老农民手里的火器给灭绝了,但还有那么一两只。 大雪都下得快成灾的天气,狼没得吃,很幸运的在凌晨跟梁进仓遭遇了。 梁进仓感觉自己也比较幸运。 现在的孩子已经很少有见过狼的了,自己居然一下子碰上两只。 而且还是两只饿极了的狼。 狼和人一旦遭遇,招呼也不打,一前一后直接就发动了攻击。 而且攻击还极有策略。 一开始只是凶猛地扑上来,但那都是虚张声势,目的就是让人快跑。 梁进仓就大声呼喝着,踏着积雪奔跑。 俩狼发出瘆人的嗷嗷声,凶猛地追赶。 其实就是想把人追得筋疲力尽,然后再最后一击,把他捕获。 跑了一阵儿,梁进仓确实感觉很累了。 那把转轮枪也已经准备完毕。 在他停下来大口喘气的时候,两只狼左右夹击,同时扑上来。 这次可是真咬了。 梁进仓迎着左边那只狼冲上去。 轰,枪响了。 一声惨嚎。 那只中枪的狼转身就跑。 另一只生生刹住了扑击,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很明显,两只狼对火药味相当敏感。 到了厂里,回想起路上的遭遇,当时没觉得怎样,过后却是很有些心有余悸。 多亏了有爷爷这把枪,要不然的话,自己未必是两只恶狼的对手。 老家伙又间接救了你孙子一命啊。 不得不承认,真想爷爷奶奶了。 没说要回来时,还没觉得怎样,关东那边拍电报过来说爷爷奶奶已经上了火车,全家人的期待感一下子爆棚。 今天去县城送了趟家具,雪太大,路上几乎没有车,路况很差,不敢快跑,回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工人们已经下班回家。 石国良邀请仓弟去他家喝两口,这么大雪,就在他家住下吧。 仓弟谢绝了,说家里人等着呢。 正要准备回家的时候,有个工勤过来叫他,让他赶紧去厂长办公室,接个电话。 梁进仓心里就是一紧。 谁能把电话打到厂里来找自己呢? 赶紧跑过去,见苏致祥穿着大衣,包着围脖,看样子刚刚准备走了。 抓起话筒,“喂”了一声。 对面就传过一个爆豆般的声音:“仓啊,是你吧?我是奶奶!” 梁进仓眼里刷一下子蓄满了眼泪。 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从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好在自己大了,对亲人的依赖感没那么厉害,平时想想,也就算了。 可是小半年了,在这个大雪纷飞的黄昏,突然再次听到奶奶的声音,胸腔瞬间被亲情填满。 也许是童年的不幸所致,让小时候的梁进仓对所有能给自己提供依靠的人,不管是至亲,还是亲戚朋友,都怀着深深的依恋。 奶奶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小时候,奶奶才是他真正的主心骨,对奶奶的依恋感比母亲还厉害。 村里人都说,媳妇随婆婆。 至少,在大仓娘身上这话是应验的。 大仓娘的泼辣,其实就是随婆婆。 大仓娘是双枪老太婆式的人物,而她的婆婆,就是真正的双枪老太婆。 “奶奶——”梁进仓的嗓子有点发紧,哽着嗓子,“你在哪里给我打电话?” “嗨,别提了,让大雪封车站了。”奶奶那爆豆嗓子,语速很快: “下了火车过来一问,因为下大雪,客车都停了。 我和你爷爷想着去你小姑家先住下吧,这死老东西不知道在火车上吃了什么,拉肚子把两条腿都拉没了,走不到你小姑家。 你大姑还给带上这些东西啊,那死妮子是想把她爷娘给累死。 给你小姑父单位上打电话的时候,下班了。 好了,我和你爷爷就在车站蹲着吧,三天两天饿不死,带的全是吃的。 给你个电话,让家里别挂挂,车站上说天放晴了客车就开了。” 挂了电话,梁进仓的眼泪就滚下来了。 那老家伙拉肚子拉得两条腿都没了? 很明显拉得很厉害。 可是这么冷的腊月天,在车站候车室熬着,太受罪了! 这鬼天气。 这操蛋的时代,条件太差了。 “怎么回事?”苏致祥问道。 吓梁进仓一跳,都忘了苏厂长还在旁边。 就把爷爷奶奶滞留车站的事说了。 苏致祥想了想:“客车停运?路上也不是不能走车吧,今天你们不是去县城送货了?” “嗯,慢点跑还是可以的,但是客车不同于货车,这么大雪,停运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你想不想去接爷爷奶奶?”苏致祥问。 “……”梁进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开大解放去趟县城,只为接两个人,在这个时代,太奢侈了吧? 而且自己就是技术再好,但石国良最讲原则,他可以陪着仓弟去接爷爷奶奶,但绝对不会让还没拿出证来的仓弟一个人开车去县城。 怎么好意思让他再跟着跑一趟呢! 苏致祥已经开始摇电话了。 嘴里说着:“老人还生着病,在候车室太难熬了,以权谋私就以权谋私吧,孝心第一。” 打完电话,冲梁进仓笑道: “真巧,司机还没走,马上开车过来接你,你去把老人接回来。 如果病得厉害,就先去县医院看看。” 梁进仓真是太感动了,连连点头:“谢谢苏厂长!” “咱俩人,说谢谢就见外了。” 苏致祥和梁进仓一块儿走出来,刚出厂大门,公社那辆130就开过来了。 司机小王一看是梁进仓,顿时兴奋极了,当即下车转到副驾驶那边,把车交给梁进仓开。 苏致祥又嘱咐几句,骑上车子回家了。 梁进仓开着车往县城方向走,还没走出公社驻地,小王突然说道: “哎,你去接老人,我跟着干嘛啊! 要不然这样,麻烦你把我送家去,你自己去好不好? 反正你技术比我厉害十倍,我跟着也是累赘。” 其实小王突然想起车上还有自己今天买的肉,买肉也要有肉票啊,好不容易买回肉,准备今晚上跟老婆猪肉炖粉条,美美吃一顿搂着睡个舒服觉呢。 跟着去县车站的话,舒服觉就甭想了。 梁进仓又调头,去送小王。 小王的村子离梁家河不远,送下他以后,梁进仓一想,干脆先回趟家吧。 到了家,家里人刚吃完饭,梁进仓把爷爷奶奶已经下火车的消息说了。 让母亲过去跟三婶把爷爷奶奶屋里打扫一下,生起火来,先暖和着屋子。 “这么晚了,你爷爷奶奶怎么回来啊?” “甭管,待会儿就到了。”梁进仓说着往外走。 路过英子身边的时候,捏了她一把。 母亲还在身后追问呢:“是不是你小姑父打电话告诉你的?他送你爷爷奶奶回来啊……” 兄妹俩已经出院门了。 “大哥,干嘛啊?”出了门口,英子才低声问。 “跟我走,别说话。”梁进仓低声说,“待会儿要是敢大呼小叫,我就不带你了。” 英子一头雾水。 等到出了胡同,来到三叔家门前,看到那辆130,英子差点跳起来。 一把搂住了大哥的胳膊,身体都要贴进大哥的身体里去了,凑他耳边抑制不住激动的声音: “大哥,是不是坐车去接爷爷奶奶啊?啊啊啊……” “再说话不拉你了!”梁进仓胆怯地朝身后的黑暗张望。 真怕让三仓和小四儿知道要开车去县城啊。 二仓知道了也要命! 这几个家伙知道要开车去县城接爷爷奶奶的话,就是坐车斗,他们也必须要去的啊。 到了车前,英子还是忍不住,再次疑惑地耳语:“大哥,司机呢?” 梁进仓拉开副驾驶:“上车,我开车。” 英子晃了晃,差点没晕倒。 89 人老成精 上了车,英子就不认识大哥了。 用惊惧的眼神盯着大哥的每一个动作。 大哥拧动钥匙,发动机轰一下着了,同时着了的还有英子。 只见她身体剧烈一颤,很明显差点蹦起来。 打开大灯,明亮的灯光打在雪地上,反射回来,晃得小妮子眯起眼睛都不够,还要用手遮挡着。 车子开动起来,小妮子就找不着姿势了。 很明显她不知道坐车应该是个什么姿势。 手应该往哪里放? 脚怎么放? 身体要保持什么形状为好? 梁进仓看她俩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身体往前探着,几乎就是速冻了,一动不敢动。 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一会儿露出欣喜的表情,但又强行给压制着,想装着很严肃吧,明明欣喜得想笑。 大哥都替她尴尬。 从没见小妮子这么猥琐过。 梁进仓暗暗好笑。 长这么大,或者说,她记忆当中这是第一次坐车,这种表现很正常。 “你为什么不倚在靠背上?”梁进仓对她说。 “哦哦,这样挺好啊,我看前边。” “倚着也能看。” “大哥,你怎么会开车的?” “跟那位石师傅学的啊。” “石师傅对你真好!” “厂里对我好的人,多了去了。” “嗯,我大哥肯定人缘好。” 梁进仓心说,你大哥人缘确实好,好得人都拿棍子打到厂里了。 兄妹俩随便聊着,渐渐的英子才放松下来。 车子路过夏山的时候,梁进仓去公社医院,开了点痢特灵。 虽然这药副作用比较大,后世也成了禁药,但是听奶奶在电话里说爷爷拉肚子,拉得都要不会走路了,也就顾不得副作用了。 拿上药兄妹俩继续赶路,没到半路,英子就已经惬意地倚着靠背,享受坐车的乐趣了。 到了车站,锁好车,兄妹俩相跟着进了候车室。 快过年了嘛,乘客格外多,客车停发,但是火车还会源源不断地下来乘客。 现在候车室里的人显得有些拥挤,里面人声吵嚷,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儿和脚臭味儿。 长椅上早就坐满了人,好多人只好坐在行李包上打盹儿。 往里走了走,英子一眼就看到奶奶了,她倒是在长椅上有个座儿,旁边还用行李占着一个座儿,只是人看起来有些萎靡。 萎靡就对了,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吃不好睡不好,现在又滞留在车站,体力都快耗尽了。 英子欢呼一声跑上去:“奶奶!” 奶奶抬头一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孙女抱住了。 “奶奶你可回来了——”英子哗哗的眼泪。 奶奶还没完全从惊讶中清醒过来,但是怀里的孙女可是实实在在的。 搂着孙女笑眯了眼:“这不是我的英子吗,还有仓,这俩孩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仓啊,从哪里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嘛。”梁进仓笑着环顾左右,“我爷爷呢?” “死老东西,还能上哪,又跑厕所去了,估计掉茅坑里了。” “我去看看。”梁进仓说。 找到厕所,发现这时候的车站厕所不是一般地不可描述,条件太差了。 里面有一盏昏黄的电灯,照得如厕的人影都像鬼影。 在一个坑位前,梁进仓终于看到爷爷了。 老家伙低着脑袋安心蹲坑,似乎都要睡着了。 “爷爷!” 老家伙一惊,抬头一看,吓得差点站起来。 “仓?” “是我!” “你——你怎么来的?” “来接你啊。” “这么大雪,你怎么来的?” “有车。” 爷爷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端详孙子半天,然后面现痛苦之色:“肚子疼,一阵一阵的。” “拉肚子?” “嗯!” “拉出来了吗?” “早就没得拉了,再拉就得拉肠子了。” “那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 “蹲着疼得差一点。” “回家蹲去吧。”梁进仓把爷爷拽了起来。 回到候车室,掏出给爷爷买的痢特灵,要递给他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 “爷爷,你今天有没有喝酒?” “没喝啊,怎么了?” “喝了就不能吃痢特灵,犯着。” 把药递给他,又发现没有水,拿起行李包上面的搪瓷缸子,要去找开水。 “不用那么麻烦了。”爷爷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酒壶,金属的,看起来很精致,这应该是他去关东的收获,女婿给买的。 拧开盖,就要往嘴里送药。 梁进仓眼疾手快把他手抓住了。 然后捏住老家伙的嘴,闻了闻。 一股酒味儿。 “你还说没喝酒?” “对啊,没喝。”没等爷爷回答,奶奶替他作答,“你还不知道这老酒鬼,不坐下来一碟子咸菜,咪拉半天,不叫喝酒。” “对啊。”爷爷分辩说,“我今天就是没喝,馋了的时候用这个酒壶灌了那么几小口,还叫喝酒?” 梁进仓真是无语啊,痢特灵加白酒,喝了比氰化钾效果还好,你个老家伙就是灌了那么几小口! 当即把他酒壶暂时没收,去接了些开水,让爷爷把药吃下去。 这才收拾起大包小包的行李,梁进仓挽着爷爷的胳膊,往外走。 不得不承认,大姑确实太用心了。 谁知道她给弄上了些什么,据说全是吃的,大米,松蛾,黑木耳,榛子,干豆腐…… 大多是大姑自制的。 据说大姑家这几年日子过得挺好。 可你过得好,也不用拾掇上这么多东西吧,明显是想把爷爷奶奶累死啊。 来到130前边,爷爷奶奶吃惊坏了。 专门这样一辆车来接自己? 这得什么待遇啊! “司机师傅在车上?”爷爷的腿好像更软了。 “你孙子开车。” “……”梁进仓感觉爷爷的腿确实不管用了,整个人直接就是挂在自己胳膊上。 “仓啊,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这辆车是哪的?”奶奶那爆豆嘴快速地开始了灵魂追问。 “先上车吧,路上跟你们说。” 这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还飘着大雪花子,等到给你们解释明白,人也成冰雕了。 把大件行李放到车斗里,小件的放到驾驶室,扶着爷爷奶奶爬上后座。 倒不是老两口年纪有多大,爷爷奶奶都还不到六十岁,身体好着呢。 关键就是活了快六十年了没坐过这么好的车,往车上爬,激动得腿都哆嗦。 走在路上,梁进仓简要说了自己现在已经开始学车,跟厂长关系比较好,厂长是公社副主任兼任的一类。 爷爷奶奶听着孙子叙述,一阵阵发出惊叹。 为孙子感到骄傲啊。 没想到小半年不在家,孙子出息得这么好! 大哥边开车边叙述,副驾座上的英子就默默看着大哥。 这种神情,坐在后座上的爷爷奶奶焉能看不明白? 老两口偷着做小动作。 有时候你掐我一下,提醒对方往前看,朝孙女呶呶嘴。 有时候扯扯衣袖,偷着指向孙女那专注的脸。 人老成精,孙女那点小心思,点点滴滴全在老两口眼里装着呢! 90 不是好人 奶奶悄声对死老头说:“眼看过完年英子就十六了,给俩人圆房吧!” 秋天的时候孙子订了亲,正赶上爷爷奶奶在关东,这么大事肯定要告诉老人的。 大仓订亲那天送走亲戚朋友,大仓娘松了一口气的第一时间,就是准备亲手给公公婆婆写封报喜的信。 只是刚打了个腹稿,这位文化人还没动笔,就听人说儿子强-奸了周寡妇,被孙世文弟兄几个追着打,生死不明。 那一封计划中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的报喜信,就一天天纸里包不住火的胎死腹中了。 所以爷爷奶奶到现在,不知道咱老两口曾经有过一个孙媳妇。 听老婆子这么说,爷爷略一迟疑:“是不是还稍小点?” “你觉着十六还小?” 爷爷点头:“有点。” 只不过话一出口就已经立马后悔了。 因为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老婆子最后这句问话明显是个坑啊! 果然,腰里一阵剧痛。 死老婆子这手劲是练出来了。 压着声音还带咬牙切齿的:“十六都太小?咹?你祸害我的时候我多大?我才十五啊,你就把我祸害了,那时候怎么不觉着我小?” 老头忍着剧痛没叫出来,毕竟孙子孙女都在前边呢,只是身体一阵剧烈蜿蜒。 缓过一口气来低声说: “到底谁祸害谁啊?我不是也才十五! 好几天都没弄成,我都肿了!快成功了你吆喝疼,把我后背都挠成地瓜沟了!不弄了想睡会儿吧你又掐我——” “别胡说,我没掐你。” “狗掐的!” “我就是拧你来。” 虽然是压着嗓子,但毕竟就是在一个车上前后座,断断续续的话还是能传到前边。 英子只以为就是爷爷奶奶斗嘴,而且断断续续不知所云。 但孙子不行啊,加起来快一百年的人生阅历,什么不懂。 爷爷奶奶这些骚话落到耳朵里,孙子尴尬得差点把车出溜到沟里去。 “喂喂老家伙,你不是肚子疼,肚子疼少说话,吸一肚子凉气更疼哈!” 尴尬致死,把老称呼又带出来了。 小时候从不叫爷爷,都是叫老家伙。 只是后来渐渐大了,懂事了,知道不能这样叫了,才开始叫爷爷,一开始叫爷爷也是好拗口。 爷爷不是那种黏糊糊的软性子,他可是凭着一记飞石讨杀过贼人,缴获过火枪的厉害人物。 十里八村那些小偷小摸,不干正事的泼皮无赖二流子,见了爷爷都不敢跟他正眼对视。 加上这年头封建家长制的思想作祟,对孩子都很严厉,手上沾过血的家长更是自带瘆人毛。 所以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在他面前基本上就像犯罪分子面对刽子手。 只是长房长孙的降生,把他形象全毁了。 长房儿媳一开始的时候生的是个女儿,爷爷奶奶虽然也有那么一丢丢高兴,但更多的是遗憾,人前好像有点抬不起头的感觉。 没想到孙女还没满月呢,得个风症夭折了,老两口也跟着伤心了那么几分钟,丫头片子,而且还没开始互动,感情为零。 最伤心的是大儿媳,伤心得好几年都怀不上。 后来终于又生了,一下子是个大胖小子。 这下爷爷高兴完了。 恨不能孙子生下的第二天就抱着街上溜溜。 等孙子终于可以抱出来了,爷爷满街溜达那个得意,无法形容。 逢人就说:“这回有了孙子,我也成老家伙了。” 于是孙子牙牙学语,学会的就是“老家伙”。 真是隔辈亲,老家伙就喜欢叫他“老家伙”,听着这个声儿就高兴。 只不过后来陆续又添了几个孙子,物以稀为贵,见多不怪了,也就再没有烧包的兴致了。 其他孙子见了爷爷还是很有些畏惧的。 只是大孙子惯起来了,收不回来了。 现在是懂事了不愿那样叫,什么时候想叫了,随便张嘴就是“老家伙”。 老家伙闭嘴了。 奶奶没了对手,也闭嘴了。 老家伙又是一阵剧烈蜿蜒。 车子出来县城,走出十多里路了,一辆车没遇见,人影都没见一个。 这年头车辆稀少得可怜,又是这么大雪,车辆更是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黑漆漆的夜色之中,只看到车前的灯光下,硕大的雪片就像专门奔着这辆车来的一样,速度极快地扑向风挡玻璃。 突然,远远地看到前面有火光闪烁。 越走越近,看清楚是个火堆。 再近了,原来有三个人在烤火。 火堆前面是一辆大拖拉机,头,没有挂斗。 看到来车了,三个人显然极其兴奋,一拉溜跑到路中间,六只手挥舞起来,拦车。 很明显,你要是不停下,三个人宁愿你从他们身上压过去也不会闪开。 这样的雪夜,这三个人要是弃车,顺路回县城,大概不到县城就冻僵了。 往前走,靠公路的村庄好像也要十多里路。 要是离开公路去寻找村庄,黑夜当中的茫茫雪野,根本不辨道路,绝对迷失。 看样子三个人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一辆车了,现在见到有车,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是绝对不能让车过去的。 其实梁进仓也没打算见死不救。 老远就开始轻点刹车,让车慢慢停下,也没有往边上靠,就停在路中间偏右的位置。 没等停下,他和英子早就看清楚了三个人的面目。 肥田村长,王莲凤,梁秉海。 那辆大拖拉机头,正是村里的五零大拖。 肥田村长让大仓给气得住院,这是心病。 他自己比医生更清楚自己的病情。 什么药都不好使,最好的药就是让大仓不好过,吃点苦头,肥田村长病就好了。 只是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不管从谁嘴里,都是听到大仓越过越好,在木器厂都红得发紫了。 肥田村长发现,自己这病啊,好不了了。 后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其烈侄子盼来了。 就等着他来送个好消息呢。 没想到宋其烈送来的是更坏的消息。 他说大仓在夏山街上已经手眼通天了。 比方说,现在大仓不管想在供销社买什么东西,只要供销社有的,他都能买到,他想要什么票就有什么票。 孙延成那个徒弟孙业委,现在跟大仓好得跟一个头似的。 孙业委在供销社红得发紫,神通广大,这样的能人居然成了大仓的后勤主任。 街上那些没事干的二流子青年,见了大仓都躲着走。 还有公社大院,俩主任他认识一对,而且据说关系还特别好。 肥田村长气得破口大骂,关系能不好吗,郑主任闺女都跟他办事了! 宋其烈最后跟六叔表示,让他去对付大仓真的无能为力了,而且因为大仓那事,现在孙业委对自己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关系大不如前。 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大概自己在供销社,或者夏山街都混不下去了。 肥田村长大动肝火,废物,怂包,孬种,滚蛋…… 怂包滚了,肥田村长也陷入绝望。 真恨不能在医院过年算了。 可是想想就是住在医院,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好药,因为他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让大仓不好过。 末后决定还是回家吧。 医院这地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让人捎信给梁秉海,腊月初六开拖拉机来接他出院。 没想到进了腊月大雪就扑门地下,路上越来越难走。 可是都约好了,梁秉海知道肥田村长很可能已经办好出院手续,就等着自己呢。 于是初六一早,也不管雪不雪的,摘下挂斗来,只开着拖拉机头就来了。 好在拖拉机的驱动轮是人字胎,防滑性能极强,不怕路上积雪。 唯一的问题就是,一路之上老是冻油。 在村里的时候,大拖拉机头放在一个大仓库里,里面还算暖和。 可是走在路上,刚过了夏山街,就冻了油。 这年头对柴油的标号也不是很清晰,基本一年四季加一样的油。 梁秉海还算先进,他从公社拖拉机站加的是冬天用的柴油。 只是天太冷了,而且很可能这柴油标号不是很高,也不知道能不能达到负十号,反正走不多远,就冻了油管子。 梁秉海用抹布在油箱里蘸蘸,做成个火把,沿着油路一通烤,好歹把油管子烤开了。 开不多远,又冻了…… 这样折腾着,到县城的时候已经过午了。 找了个地方,用自己油箱里的油跟人交换,贴了点钱,换成标号更高的油。 一番折腾下来,等到去医院接上肥田村长,早已经是晚饭以后了。 既然砖车来了,那就往回走吧,反正肥田两口子早就准备好了,巴巴等一天了。 路上也是很冷。 毕竟大拖拉机的车棚密封不行,除了车外边没有风,满棚里全是寒风。 梁秉海坐中间开车,肥田两口子一边一个,冻得鼻涕水淌成河。 冷也没办法,只要这样能顺顺利利到家也好啊。 可是出来县城才十多里路,大拖拉机的前轮突然没气了,方向一偏,拖拉机头差点掉沟里。 这就多亏了驱动轮的人字胎了,抓地性能那不是一般地强,梁秉海一个急刹,居然出出溜溜的还能把车刹住。 这要换了其他车辆,他这一脚急刹,早就转十八个圈了。 但也把三个人吓个够呛。 下来一看前轮漏了,没法走了。 雪越下越有劲头,三个人实在冻坏了,就开始折一些鲜树枝,浇上柴油,点起火来。 烤着火是挺好,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柴油总有烧完的时候。 到下半夜天会更冷,那不冻死在这里了。 正在绝望之时,三个人惊喜地发现,远远的居然还有一辆车开过来。 这可是救命的过路车啊,就是把拖拉机头扔掉不要了,三个人也必须要搭车回去。 等到对方开始刹车,越来越近,肥田村长惊喜地发现,这不是公社那辆130吗! 130上的英子早就看清那是肥田他们了,一看大哥开始慢下来,她急了: “大哥别停下,不是好人,咱不拉他!” 91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梁进仓拍拍妹妹的胳膊,轻声说:“他可以使坏,但是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爷爷奶奶这时也看清楚拦车的人是谁了,听孙子和孙女的对话,奶奶说道: “秉海其实不坏,他就是跟肥田跟得急了点,村里人说他烂了上眼皮,对他印象有点不大好。” 梁进仓跟英子对视一眼,兄妹俩都笑了。 此坏人非彼坏人。 爷爷奶奶不在家这小半年,发生了太多大事。 相信奶奶那脾气,要是知道肥田和他小儿子干的那事的话,今晚救不救人这事就不是孙子能说了算的。 别说孙子,爷爷说了也不算。 就得奶奶说了算。 爷爷虽然是名声在外的厉害人物,性子也确实不软,奈何娶了个正品双枪老太婆。 任你是飞石小能手,比得上双手匣子枪? 由不得有些阴盛阳衰。 没等130停稳,三个人就跑到驾驶室这边来了,满脸惊喜地看着车上,就像看家狗迎接出门多日的主人一样亦步亦趋跟着车移动。 130终于完全刹住,窗玻璃摇下来,露出大仓白雪一样干净的笑脸: “怎么了叔,车坏了?” 啊! 啊! 啊啊啊! 三个人就像冻住了一样,呆了好几秒。 各自怀疑是不是冻死了,这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打死也不会相信大仓居然能开着公社的车啊! 然后从大仓脑后又一张脸伸到车窗,语速这个快啊: “这不是广他娘,你这是上哪来?” 广他娘就是王莲凤,肥田村长的大儿子小名叫广东,大名宋其广。 王莲凤更加怀疑自己这是到了阴间,因为她知道大仓的爷爷奶奶在关东呢,一直没回来。 倒是梁秉海率先清醒过来,赶紧打招呼:“婶子,你和大叔不是上关东看俺大姐姐去了,这是回来了?” “啊,回来啦,这不是大孙子中用了,去车站接的俺老俩。”奶奶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 大孙子长起来了,中用了,而且还开这样的好车去车站接他们,这样的待遇在整个夏山公社几个人能有? 不骄傲那就不是正常人了。 “大叔也一块儿回来了?”梁秉海往后座张望。 后座传来一个蔫蔫的声音:“秉海啊,你大叔肚子疼,拉肚子快拉死了,还没到家的水土不服了。” 嘴里喊肚子疼,手却揉着腰部。 孙子笑道:“你到底对哪里的水土不服?” 老家伙脑袋枕着靠背生无可恋:“哪里都不服啊,我那酒壶啊——” 孙子从兜里掏出酒壶还给他:“喝一小口解解馋得了啊。” 拉开车门跳下车。 奶奶依然扒着车窗跟广他娘拉呱。 离家小半年了,在关东的时候想想老家东南岭上的石头都亲,现在看到村里人了,肯定是发自内心地亲热。 广他娘基本清醒过来,看大婶子这么热情,只好靠过来敷衍地攀谈。 广他爹一看大仓下车先朝自己笑,本能地想扭过脸去。 但是想到那样会显得自己怕他似的,就也朝着大仓笑笑。 只是脸可能冻僵了,嘴角一扯比哭还难看。 “六大爷,你和六大娘先上车暖和啊!”大仓笑着说。 “不用,不用,还是烤火暖和。”肥田村长说着又回到火堆,伸出俩手默默向火。 不知道为什么,在医院的时候只要听到别人说大仓发达了,他就血压上升心跳紊乱。 现在亲眼看到发达了的大仓,他居然没犯病。 只是心里那个难受就别提了。 又苦又酸又涩,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甚至鼻子都酸酸的,想哭。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肚子的委屈。 广他娘已经接受邀请,她打开后边车门,爬上车去了。 车子依然发动着,暖风开得很足,驾驶室里真暖和啊! 广他娘身上舒坦,心情瞬间变好,很快就被大婶子传染,也变得心无芥蒂起来。 有鸭子的地方粪多,有女人的地方笑多,车上不时传来两个老女人的爆笑。 肥田村长这个烦啊,烦得脑袋都要爆掉了。 前边烤着火感觉都要焦了,后脊梁却感受着零下二十多度的寒风,更让他觉得人活着真是受罪。 大仓跟着秉海叔来到拖拉机头前边,查看那只瘪掉的前轮。 “叔,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梁秉海苦笑:“你看着你叔还有办法?” “我的意思是,你想把拖拉机先扔在这里,还是愿意坚持着把拖拉机开回去?” “瘪了一个前轮,怎么开?方向都不走正路了。” “办法我倒是有,就是多少有点冒险。”梁进仓说着,抬头环视朦胧中白茫茫的大地,“再加上路上又这么厚的雪。” “你还有办法?”梁秉海惊讶极了,“真要有办法的话,冒点险也行啊——你是不是想给我拖着?” 梁进仓摇摇头:“拖着方向就走正路了?现在这辆拖拉机不是动力问题,是方向问题。” “你能解决?” “能。” “嗨呀,真要能解决的话,当然是冒点险也得开回去了,要不然扔在这里算个什么事,万一丢了呢!” 肥田眼睛定定地盯着闪烁的火苗,其实耳朵早就伸到拖拉机前边那里去了。 听到大仓说能解决问题,还能让秉海把拖拉机开回去。 虽然心里在五味杂陈地难受,但忍不住也很是好奇。 轮胎坏了,他还能补胎? 大仓已经跟梁秉海忙活开了。 从130的工具箱里找出一个三吨半的千斤顶,把那个瘪了的前轮顶起来。 大仓只用一把手锤和一把平口螺丝刀,敲了敲,用螺丝刀就把轮胎压条取下来了。 然后把内胎和外胎从车圈上扒下来。 现在那个前轮就剩一个光秃秃的车圈了。 拖拉机上有一条长长的铁撬杠,被大仓拿来别在了前轴的中间位置。 怕走在路上撬杠掉了,还用铁丝把撬杠跟前轴捆结实了。 撤下千斤顶,光秃秃的前轮悬着,居然没有落下来。 “好了叔,可能方向多少有点跑偏,你抱住方向盘就行,慢点开,也能坚持到家。” “这样能行?”梁秉海实在有点不敢置信。 可明明拖拉机头现在只是三条腿撑着,也没有发生倾斜。 上去开着往前走了走,确实方向有点偏,但是不严重,稍微用力把着点就行。 正在烤火的肥田村长一看拖拉机三条腿就能正常往前走,吓得一激灵站了起来。 呆呆的看着拖拉机出神。 大仓乐呵呵地问他:“六大爷,你觉着怎么样?” 肥田憋了憋:“你怎么想出这个办法来的?” “这没什么,我觉着但凡在农村长大的都会这一手。”大仓笑道: “村里那些被打瘸了腿的狗,蜷着一条腿,三条腿照样能走。 你看看现在这个拖拉机头,像不像蜷着一条腿?” 肥田村长不说话了。 但是心里不得不承认,确实很像一条瘸狗蜷着一条腿,三条腿碍不着走路。 梁秉海实验成功,从拖拉机上跑回来,简直是又惊又喜:“大仓,你从哪里学的这些稀奇古怪的办法,太神了吧? 前些日子全公社都传开了,说木器厂出了个很神的老师傅,车坏了都能开。 我看你比那个老师傅也差不到哪里去啊!” 大仓笑笑:“我这就是跟着老师傅学的。” “怪不得呢,怪不得呢!”梁秉海赞不绝口。 车修好了,继续赶路。 肥田两口子被邀请上了130,坐在前排座上。 英子去了后座,搂着奶奶。 气鼓鼓的。 平生第一次坐车,最幸福的还是大哥开着,明明她要挨着大哥的,却让给别人。 而且是让给她恨的人。 很生气。 好在能搂着奶奶。 奶奶也搂着她,也很幸福。 大拖拉机只要能开,防滑性能比130还好,积雪的道路上跑得不慢。 也没怎么拖130的后腿,两辆车一前一后回了村。 家里人早就等得焦急了。 知道老两口从关东回来了,今晚就能到家,三个儿子的三家人全兴奋得不睡觉了。 都聚集到爷爷奶奶的屋里来了。 过了十点了,就在大家坐立不安的时候,突然看到胡同里亮如白昼。 接着就听到发动机轰鸣的声音。 将近二十口子人欢呼雀跃地跑出来。 驾驶门打开,司机跳了下来。 所有人大惊。 熟人啊! 立时明白过来,原来是大仓开着这辆车去接的爷爷奶奶啊! 大家一阵惊呼! 三仓和小四儿却是勃然大怒。 这还是亲兄弟吗? 再也不认你个大哥了。 也不再怕你。 小四儿上去就踢大哥的腿。 三仓则是拳脚相加。 俩小子疯魔了。 奶奶像是凯旋的英雄一样从车上下来,立即被孙子孙女们瓜分了胳膊,腿,衣襟,袖子…… 爷爷则是很享受地被俩儿子左右搀扶。 在车上时看他表现,分明肚子不怎么疼了,但是一下车却是病情加重,俩人搀着都要走不成道的样子。 因为早就写信知道爷爷奶奶要回来了,老两口的被窝趁着日头好的日子晒了,抽打过好多遍。 现在炕上都铺好了。 炕也早已经烧得能烙饼了。 还有屋里生起一个火盆,早在外面燃烧冒过了黑烟,现在只剩下一盆子明亮的炭火。 屋里就像夏天一样暖和。 加上挤了满满一屋的大人孩子,屋里都很燥热了。 奶奶脱鞋上了炕,把脚伸到热乎乎的褥子底下,手里抱着加了白糖的大茶缸子,靠着被窝,舒服得乱哼哼: “哎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自己的狗窝好哇!” 92 准备告黑状 这本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冬夜,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当中。 侧耳倾听,可以听到雪落时轻微的簌簌声,还有偶尔积雪压断树枝的一声“咔嚓”。 但是进入村子的一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划开了冬夜的寂静。 汽车经过之处,周围人家的窗户纸上会有映射过来的灯影闪烁。 有几家还没吹灯的邻居,披着袄打开院门查看,发现秉礼家门前有雪亮的灯光,人声鼎沸。 早就知道大仓爷爷奶奶要回来,一看这个情况,就知道那老两口到家了。 而且是一辆车送到家门口。 不用问这应该是县城的三女婿给送回来的。 大仓的小姑嫁到县城,是他们家最权贵的亲戚。 邻居们不觉得困了,回屋穿好衣服,都跑秉礼家来了。 穿衣服的时候把孩子惊醒了。 听说来了辆车,是送四仓爷爷奶奶的,孩子们兴奋得一下子睡意全无,披着袄,蹬上棉裤就跑了出来。 不一会儿,这辆130的车斗里就挤满了孩子。 车下还有好多挤不上去的。 三仓和小四儿成了所有孩子巴结的对象,巴结好了可以获得爬上车斗的机会。 也有平常看着不顺眼的会被赶下来。 也有那个谁在车斗蹦得太欢,被别孩子撞了一下,一头栽下去,撞到积雪里,摔得哇哇大哭。 热火朝天,直接吵闹得四邻不安。 与姓梁的这一片儿热闹形成天壤之别的,是姓宋的那边。 依然是万籁俱寂的寒冷冬夜。 大多数人家早已睡了,没睡的人家可见窗户纸还有暗红的亮光。 肥田两口子是被大仓开车直接送到家门口的。 打开豪华的家门,家里是一片死寂。 家里多日没人,院子里的积雪比荒野上还要厚。 进了屋,摸摸哪里都冰冷。 王莲凤让男人生炉子,她去拿柴禾烧大锅,暖和暖和炕。 这年头,农村能生得起炉子的极为稀少。 做饭不缺烧的,把炕烧热就已经很幸福了。 买煤是买不起的。 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好几个柴禾垛。 但是现在被大雪覆盖。 王莲凤好容易撕出满满一簸箕麦秸,还顺带夹着一捆玉米秸。 回来一看肥田蜷在炕沿上,根本没动手生炉子。 王莲凤怒道:“你不冷,还不快生炉子?” 肥田吸了一下鼻子:“不冷,感冒了。” 王莲凤白了一眼缩成一团的男人,扭身就要继续去烧火。 肥田突然道:“你说小果过年回来不?” “你不是给他五大爷挂电话来,说让他回来。” “明天你上公社再挂个电话,让他别回来了。” “过个年,孩子们都回来,为什么不让小果回来?再说大仓那事不都过去了,你看大仓还把咱们送到家门口——” “烧你的火去吧。”肥田打断她。 “我说的不对?我看大仓这孩子——” “滚你-娘-个笔去吧……”肥田突然暴怒。 王莲凤被骂得“嗝喽”一声。 刚想跟他对骂,灶膛里的火都烧出来了,满屋里通红,赶紧手忙脚乱挥舞着烧火棍去填柴禾。 肥田村长感觉自己似乎抑郁了。 抑郁得心脏不好,浑身乏力,腿像灌了铅。 当天晚上他就发高烧,说胡话。 刚从医院出来,又病得不轻。 第二天肥田村长的亲支近派,左邻右舍,听说肥田回来了,都过来探望。 也有帮他家除雪的,干其他一些杂活的。 家里瞬间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肥田村长除了虚弱地表示自己还好以外,再也不说自己这病是让大仓气的那话了。 他发现说话这事跟做梦差不多的原理。 人常说做梦是反的。 说话何尝不是这样啊。 他在医院里逢人就说自己这病是让大仓气出来的。 结果就是:你越害怕,老天爷越给你个老虎抱着。 自己越是气得犯病,大仓活蹦乱跳的越欢实。 这回先不说了,试试。 其实,在梁进仓的心里,根本不想跟肥田村长作对。 以前也没有什么冤仇。 宋其果那事,是自己跟宋其果之间的恩怨。 只希望肥田村长能讲讲理,客观一点,认识到事情谁是谁非。 但是他也知道,人家毕竟是父子,自己跟他的儿子成了死仇,做父亲的当然要向着儿子。 反正,自己对肥田已经是最大的忍让了。 如果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替儿子出头,在背地里找人祸害自己的话,那么自己总得做点什么。 给他点苦头尝尝。 爷爷奶奶回来,家人就团圆了。 腊八日都过了,家家户户已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忙年。 忙年的第一步当然是准备钱。 把肥猪卖了,到集上卖点粮食,卖只鸡,鸡蛋…… 捞麦子,晒麦子,总得磨点面粉,蒸一锅馒头,还有最重要的包一顿饺子。 不管是石磨,还是石碾,每天都有好多人在排着,通过人力把各种粮食做成粉末状。 家里家外也开始收拾,规整得干干净净。 每天都有人在街口用洋镐劈开干透了的树桩,最后劈成一条一条的,用来蒸鸡、蒸馒头等。 集上喧闹的人群已经被密集的鞭炮声淹没。 那些卖鞭炮的几乎是一停不停地放着,展示他们的鞭炮质量多么过硬。 每当点一挂鞭炮之前,都要声嘶力竭地吹嘘一通,一次次拿着烟头表示要开始点鞭了,但是又一次一次放弃,继续吹嘘。 围观的大人孩子就要失去兴趣的时候,鞭炮终于点着,人们又重新兴奋,热烈围观。 身上被缠得花花绿绿的半点钟,二踢脚,还有各种烟花,都在大白天的燃放起来,向赶集的人们展示着。 地瓜糖永远是孩子们的最爱。 年画,小人书,不倒翁,泥老虎…… 两三年的功夫,集上吃的玩的一下子多起来,孩子们赶个年集,眼都不够使的了。 只是干眼馋,兜里没钱。 学生进入最后的冲刺,准备马上到来的期末考试。 当然,真正冲的只有英子。 那三只仓考不考试都无所谓。 也不是三个家伙懒,这年头没人拿学习当回事。 家长更不当回事。 巴不得你不好好学,早点下来干活呢。 木器厂也到了年末最忙碌的时候。 工人们在加班加点地出货。 苏厂长已经坐着厂里的大解放去了一趟市里,采买年末的奖品,以及福利品。 除了承诺的自行车,缝纫机等奖品之外,苏厂长还稍微透露,年货里面有平常买不到的惊喜物资。 工人们的工作热情更高涨了。 谁不想过个好年啊! 而且这么些年了,厂子一直就是半死不活,年年亏损,也就是个勉强维持。 工资虽然还能发下来,但是逢年过节的福利基本是没有的。 现在厂子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内瞬间扭亏为盈,苏厂长拿出很大一块利润用来买奖品,发福利。 工人们都高兴坏了。 但还是有个人不高兴。 那就是副厂长吴光荣。 现在的情况是,厂子越红火,他越窝火。 工人们越幸福,他越痛苦。 因为对比他当厂长的时候,逢年过节连点福利都不发,现在突然发放如此丰厚的奖品和福利。 让工人们如此高兴。 这让吴光荣情何以堪。 在经过数次否定苏厂长的决定无效后,吴光荣决定去状告苏厂长。 厂子有盈利是好事,可刚刚盈利就把利润当成奖品和福利发给了工人,集体的利益怎么办? 苏致祥没有权利这样干! 93 她想干什么 吴光荣要告苏致祥,当然不会跑去公社大院告他。 苏致祥是公社四把手,而且是下来挂职的干部,他上面三位领导肯定没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优越感。 吴光荣跑县里状告苏致祥,罪名就是私分集体财物。 县里对此十分重视,把苏致祥叫去问话。 苏致祥带着郑会计一块儿去的。 到了那里把历年的收支,以及实行计件工资,车间承包这两个月来的收支情况作了汇报。 请领导比对。 结论是:之所以在短时间内让木器厂迅速扭亏为盈,就是因为打破了工人的大锅饭模式。 苏致祥向领导具体汇报了木器厂管理改革的三个重点: 首先学习农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在车间实行“联产计酬制”,你干了多少活,就拿多少工钱。 第二就是严把质量关,做废一件物品,不但不计入生产件数,还要赔偿两倍的原料价格。 第三就是不再按月计酬,而是基本工资除以三十天,请假不发工资,迟到早退扣分,满勤则发全勤奖。 最后就是关于吴光荣告状的内容,为什么要“私分”集体财物? 这是在打破大锅饭的基础上,为了激发工人的工作积极性,鼓励工人努力工作的一种手段。 说到底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让厂子扭亏为盈,进而实现更大的盈利目标。 具体的奖励听起来也是花样繁多。 每个车间在计件工资的基础上,每个月都要评选出劳动能手,一二三名,分别对应不同的现金奖励。 下一步,到明年还有季度能手,半年奖,年度生产能手等奖项。 准备定期举行技术大赛。 不管是技术革新,还是富有成效的开源节流的建议,都根据贡献程度,按照一定比例,重奖。 遵章守纪奖,敬业楷模,全勤奖……等等等等。 当然,这些创意都是梁进仓贡献给苏厂长的。 当时苏厂长被这些琳琅满目的创意给震惊到了。 现在向县领导汇报,同样也把县领导震惊到了。 当即打断苏致祥的汇报,问他: “对啊,吴光荣来反映就是奖励过重的问题,你们这些奖励真要兑现了,岂不是连厂子的成本都要变成奖金发下去了?” 苏致祥笑了。 当初小梁给出这些奖励办法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疑问。 让郑会计把早就做好的账目继续给县领导过目。 县领导惊讶地发现,这些奖项看起来会让厂子大量破费,但是由此带来的效益,却会更加惊人。 一句话,但凡工人能获得这样的奖项,必然是因为工人给厂子创造了更大的经济利益。 奖给工人的只是很少一部分,真正拿大头的还是厂子。 这一下县领导什么都明白了,吴光荣跑来告状,只不过就是出于妒忌罢了。 前些年他领导木器厂,连年亏损,每年都要集体往里贴钱,现在通过苏致祥的管理改革让厂子扭亏为盈了,他居然还要拖后腿。 领导很生气。 告诉苏致祥,回去要对吴光荣进行严厉批评,如果拒不接受批评,态度不端正,那就免去他的副厂长,让他回家。 最后,县领导对苏致祥提出表扬,鼓励他继续深化管理改革,让厂子更多盈利,并且还要进一步做大做强。 苏致祥和郑淑叶带着一身荣光高高兴兴回来了。 只是回到厂里,苏致祥就不那么高兴了。 因为有工勤人员告诉苏厂长,吴副厂长在厂里大放厥词,到处说苏厂长犯了严重的政策错误。 已经被县里叫去了。 很快就会受到处分。 至少木器厂他是待不住了。 苏致祥一听就火了。 他自从来到木器厂,吴光荣处处跟他作对。 但他念着吴光荣是老同志,从木工组时候就是管理人员,木器厂也算是在他手里从头到尾干起来的,也就处处忍让。 只是没想到吴光荣一把年纪了,说话做事居然还如此孟浪。 木器厂能够转亏为盈,大了说这是对集体的贡献,小了说这关系到每一个工人的切身利益。 吴光荣居然看不到这样大好局面给每一个带来的利好,反而拖后腿,告黑状,造谣生事。 这样的人留在厂里,除了坏事,一点好作用起不到。 那还留他干嘛? 反正县领导已经有了指示,苏致祥决定把吴光荣这颗老鼠屎剔出去。 泥人还有三分性,苏致祥不想再忍了。 对吴光荣也不再客客气气,直接让人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来。 质问他告黑状的问题。 吴光荣十分不服,依然坚持认为发太多奖励,就是私分集体财物,他坚决反对。 态度还十分蛮横。 吴光荣的小算盘是,他在工人当中已经毫无威信可言,但他可以拉拢班子成员和工勤人员。 因为那些奖励,基本就是发给生产工人的,管理人员就是按照工厂效益,在基本工资基础上发一部分奖金。 跟苏致祥指定的那些名目繁多的奖励相比,差太多了。 这些天管理人员也是背后略有微词。 毕竟习惯了吃大锅饭,现在因为计件工资出现贫富差距,而且还要重奖生产能手,奖励还没开始发的,就有人犯红眼病了。 吴光荣逆势而为,表面上看很蠢,其实他就是想拉个小山头。 但他没想到苏致祥居然突然强硬起来。 既然你拒不认错,阻碍厂子发展,那你已经不适合继续在厂里工作了,还是回家去吧。 吴光荣一下子愣住了:“你要开除我?” “对,你可以这么理解。” “谁给你这么大权力!”吴光荣一下子暴怒起来,跳将过去猛拍苏致祥的办公桌: “这个厂从头到尾就是我办起来的,从铁木业社时候就是我管着。 厂里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是在我手底下吃饭,你算老几? 你从哪里来的? 你还想开除我,知不知道这个厂就是我的?” “你,放肆!”苏致祥气坏了,“你也是多年的老同志了,这是要干什么,什么行为?” “我什么行为?我就这行为,你敢再把开除的话说一遍试试!”吴光荣狠狠地拍着桌子。 可惜没练过铁砂掌,要不然这桌子早碎了。 苏致祥气得脸色铁青:“吴光荣,你被开除了,滚出去。” “我就是不出去,要滚也是你滚,这本来就是我的办公室,凭什么你占着!” 一句“开除”,让吴光荣完全疯魔了,他万万没想到苏致祥居然这么强势。 更接受不了,干了半辈子居然要被开除。 苏致祥让人叫来几个工人,把吴光荣拖了出去。 这短短的两个来月,苏厂长在厂里已经深得人心,基本上说一不二了。 吴光荣被开除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厂。 大多数工人都很高兴。 这些年木器厂俨然成了吴光荣自家的,他那位公子更是在厂里不可一世。 父子这样的行为,效益好的话工人也就忍了。 可他弄得年年亏损,也就勉强能发工资,而且工资定的都不高。 工人们对吴家父子并不认可。 还有受了吴新刚欺负的,一听吴光荣被开除,直接高兴坏了。 梁进仓当然对吴家父子也不认可。 听到这个消息,却也没觉得有多高兴。 对苏厂长这样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 本想就这事去跟苏厂长探讨一下。 但转念又想到苏厂长现在可能在气头上,未必能接受自己的意见。 当然,感恩于被苏厂长看重,把自己当朋友,这件事是必须要进言的。 决定过个一两天,等苏厂长冷静之后再去找他。 今天没出车,跟其他人一个点儿下了班。 踏着积雪走出夏山街,正准备一溜小跑回家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前面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 旁边还有一辆崭新的凤凰牌坤车。 正是黄秋艳。 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这里等自己。 说实话,真不愿见到她。 从第一次跟她相亲的一见钟情,到后来她悔婚,到现在,四五个月的时间,自己对她的印象每况愈下。 看到了她人性的各个方面。 不但再也提不起一点好感,甚至看到她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影响心情的感觉了。 但她就在路边,躲是没法躲的。 她等自己干什么? “下班了?”黄秋艳老远就跟他打招呼。 “哦,下班了,这不都是一溜小跑往家走。”梁进仓敷衍地回答着,根本没打算停下脚步。 反而做出着急赶路的样子。 “你先别走,我有点事找你。” “天快黑了,有事明天再说吧。”梁进仓不想给她机会。 不管你想说什么,真的不想听。 黄秋艳直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而且更过了,顺势还攥住了他的手。 梁进仓吓坏了,赶紧抽手想挣脱:“你干什么?” 没想到手没挣脱,连她人都带过来了。 贴他身上了。 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鼻息,这是从她领口传出来,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儿。 梁进仓吓得尾巴棍子都麻了。 94 伤天害理的捧杀 梁进仓不敢挣扎了。 黄秋艳都已经贴到身上来了,要是再挣扎,非得抱住自己不可。 “你这是干什么?放手,那边来人了!” 没想到黄秋艳居然不怕,更往紧了贴。 还好。 梁进仓只是吓唬她。 大腊月的黄昏,凛冽的西北风在熄灭之前做着最后的挣扎,路上很少有行人。 “我没想干什么。”黄秋艳声音软糯得如同奶油,“我第一次跟男人拉着手靠在一起,就是你,这辈子都忘不了,看见你就觉得很亲。” “……” “怪冷,我就是靠着你暖和。” “那就赶紧回家吧,你家一定生着炉子,想想就暖和。” “我不想回去,家里都塌天了。” 梁进仓知道,她意思是吴光荣被开除,全家人都炸了锅。 可是,他家炸了锅,你找我干什么? 难道—— 梁进仓有点不敢相信。 她并不傻,在她还是囫囵身子的时候自己都把鞋垫子还回去,现在她都跟吴新刚同居了,再回来找自己,自己会接受她吗? 再说,吴光荣刚被开除,她就立马想逃离吴家? 当然,她嫁的是厂长儿子,如果吴光荣不是厂长了,那就不存在“厂长儿子”这个物种了。 可是,吴光荣不过是刚刚被开除啊,就是饮用鹤顶红见效也没这么快吧? 黄秋艳软糯的声音变得幽怨: “俺公公把家里的东西全摔了,在那里大骂,说他要上告,要跟姓苏的滚到沟底。 俺婆婆坐地上哭,说她不想活了。 新刚拿着把猎枪,非得要去打死姓苏的,我拉都拉不住——” 梁进仓大吃一惊:“你没拉住他?他拿枪去了?” “俺婆婆和大姑子把他拉住了,现在全家人还在那里吵吵,骂呢,我是个外人,能说什么,坐不住站不住,就出来了。” 突然间,黄秋艳鼻子一抽,哭了:“阿仓,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把额头靠在阿仓肩上,抽噎起来。 大概,她是真哭了。 觉着自己命苦,一般人都要哭。 梁进仓感觉自己浑身就像针刺一样难受。 你觉得自己命苦,想找个肩膀靠靠是吧? 可我的肩膀并不想外借。 这要让人看到,自己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名声啊,这年头名声比金子都贵。 自己年轻轻的“踹寡妇门”都是一个屎盆子扣头上,顶风臭十里的存在。 你已经名花有主,算是有夫之妇,靠我肩膀上,明显是想让老子顶风臭一百里啊! 梁进仓严肃地说: “你家里有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已经订亲了,跟我这样,不行。 你找我想说什么,你就说,但是必须赶紧放开我。” 这话还真管用,黄秋艳擦着眼泪放开了阿仓。 “家里乱成那样,我也待不住,就出来了。”她抽抽噎噎地说: “我既然跟新刚订了亲,那就是他家的人了,我就想,我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可是俺公公在街上这么多年了,那么多熟人都没办法,我谁都不认识,我能干什么啊! 然后我就想到你了,在厂里我就跟你熟,就你一个亲人!” “……”梁进仓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呕了。 不过她那句“既然是他家的人了,就要为这个家做点什么”,让梁进仓对她还是有些赞赏。 毕竟这话算是有情有义,对婆家还是有归属感和责任感的。 黄秋艳继续道: “我知道你跟苏厂长关系很好,你能在他跟前说上话。 我求求你,你能不能跟苏厂长说说,不要开除俺公公? 只要你能办成了,我会报答你的,会感激你一辈子!” 哦,原来如此。 梁进仓明白她此来的目的了。 原来是想走自己的后门啊。 很明显,黄秋艳对那个厂长的家,既有归属感,也很珍惜和留恋。 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化解公公的危机。 而且确实如她所说,在这街上她也就认识梁进仓了,而且能跟苏厂长说上话。 说明她既有责任感,也挺聪明,有一定的主意。 至少比吴光荣回家把什么都摔了,然后扬言要跟苏厂长滚到沟底,比她婆婆嚷嚷着不活了,比吴新刚要枪杀苏致祥,都强。 都具有实用性。 至少是在积极地解决问题。 而且,梁进仓知道她也找对人了。 自己本来就对苏厂长开除吴光荣这事不以为然,准备明后天给他建言,希望他能收回成命呢。 也相信自己一番劝说之后,吴光荣基本还能官复原职。 可是,自己的真实想法能告诉她吗? 不能! 能答应她帮忙吗? 绝对不能! 梁进仓笑了: “你意思我听明白了,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可你找错人了。 你太抬举我了,太高看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跟你一块儿进厂,咱俩都是学徒工,这就是咱们现在的真实身份。 当然我跟苏厂长算是很熟,可人家是公社副主任,而且是市里的机关干部来挂职的。 人家高看我一眼,是抬举我,我得摆正自己的位置,最多把自己看成苏厂长的一条狗而已。 苏厂长跟你公公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终于爆发出来,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俩人心里的仇恨其实很深了。 你说这样的大事我也敢去指手画脚的话,是不是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说了也不管用,还让苏厂长认为我不识抬举。” 黄秋艳急道:“你不说怎么知道不管用?你说说试试啊!” “说了也不管用,我为什么要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也被开除?” “可是现在别没有办法,求你了——” “不好意思,真办不了。”说着梁进仓扭头就走。 而且是一溜小跑,绝对不给她继续哔哔下去的机会。 黄秋艳还在身后喊他。 哭着喊的。 越喊跑得越快了。 当然不是怕黄秋艳会赖着他。 梁进仓看得很清楚,黄秋艳最多就是打打感情牌,往身上贴一贴送点油水让你揩揩。 没有送上身子的想法。 或者说,至少她意识里还没新潮到那种程度。 但是,她已经走在时代前列,所作所为已经足够新潮了。 她就是想让你揩点油,用点小暧昧,贿赂自己,想让自己帮她办事。 碰巧自己正好准备要为她公公的事劝说苏厂长。 可自己要是顺水推舟答应帮她。 那就是害了她。 梁进仓想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孩子,喜欢爬到树上玩。 这天有个行人,到树下乘凉歇脚,他就在树上撒尿,尿那人头上了。 那个歇脚的行人不但没有发怒,还给了孩子俩铜板,对他尿人头上的行为大加赞赏。 孩子吃到尿人头上的甜头,于是更变本加厉,更喜欢爬树,专业尿人一头。 终于有一个脾气暴躁的行人被尿了一头,大怒,把孩子打死了。 谁被尿一头不愤怒啊,可第一个行人却奖赏孩子,其实就是捧杀。 鼓励对方干坏事,就是鼓励对方找死。 如果今天黄秋艳用点小暧昧的贿赂,就能达到目的,就能让她公公官复原职。 那么,尝到甜头的她,以后再遇到难事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曾经的成功。 肯定要复制成功的经验。 而且随着社会的发展,仅仅小暧昧已经很难满足男人的胃口了。 最后黄秋艳会奉献什么,可想而知。 如果那样,自己今天答应她,就是害了她。 对自己来说,做出这种诱人堕落的事,那也是损阴德,伤天害理啊。 拒绝她,其实是为了保护她。 也是为了自己,积点阴德。 希望她能保留最后一片洁白的羽毛。 不至于堕落。 所谓最后一片洁白的羽毛,意思是她其他的羽毛已经被污染了。 从她们一家答应宋其果的时候,就已经污染了。 自己当时被周寡妇陷害,这事传到未婚妻耳朵里,任谁也受不了。 她可以跟自己退婚,也可以找到自己当面打骂,质问,这都是正常反应。 受到如此大伤害的女方,绝对没有再嫁到梁家河的道理。 这个伤心之地会让她这辈子不会踏进一步。 但是宋其果在她还没退婚的时候就让刘媒婆带着去求亲,她们一家在宋家那远近闻名的家世和富有面前,居然答应了。 那时候,她们一家就已经成为金钱的俘虏。 在这个绝大多数老农民还是老思想的社会大环境下,她们这种思想和行为可谓离经叛道。 梁进仓知道,社会要变了。 虽然绝大多数的人是那么传统,还依然保留着老农民本有的善良淳朴。 但总有一些先行者,在面临道德拷问和现实利益的诱惑面前,大胆迈出了绝大多数人看来大逆不道的一步。 道德约束的社会氛围之下,好像人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此刻的众生,就像表面上的万里冰封,其实冰雪覆盖之下的枯草,早已暗芽萌动。 用不了几年。 那些刻在每个人骨子里必须要恪守的乡约民俗,那些被那位老人家号召砸破“四旧”,但依然无法从老百姓基因里清除的“满篇血淋淋都是吃人”的道德仁义, 在物欲和钱财面前,都将要黯然失色,甚至沦为一个笑话。 95 做事不要太绝了 隔了一天,梁进仓去找苏厂长,想跟他谈谈吴光荣的事儿。 不得不承认,前天傍晚他跟黄秋艳说的那些话,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拒绝她找理由,说的也是实情。 自己跟苏厂长的身份,目前为止差距还是很大的。 毕竟人家是领导,自己仅仅是得领导赏识而已。 是否继续赏识,只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儿。 所以现在到苏厂长办公室来,肯定有另外的事情请示,然后顺便再带出吴光荣来。 马上就要过年了嘛,以前每年的规矩就是到年底拉一车煤,给班子成员分一分。 正月里客来客往的,家里不生炉子会很冷。 但是像吴厂长这样有钱的,刚进冬就自己掏钱先买一点煤,烧到年底,等厂里统一分煤,就能继续烧到开春。 今年苏厂长履新,但还是按照旧例拉一车煤给班子成员分分。 如果把以前属于特权阶层的福利给废了,那无异于自己架空自己了。 现在煤拉回来了,梁进仓过来请示苏厂长,这一车煤里面有吴厂长的份儿,还要不要给他送过去? 苏厂长笑了笑: “他已经不是木器厂的人了,怎么可能分福利还有他的份儿。 你们家人口多,把他那份给你,你要双份。” 本来梁进仓就是一个新来的学徒工,无论如何没资格分到煤的。 但是郑会计说,往年的时候,吴新刚作为跟在车上的学徒,都要分一份煤。 现在梁进仓也在学车,而且完全成了石师傅的左右手,比吴新刚贡献还大,所以郑会计建议给小梁双份。 苏厂长当然表示同意。 但是其他班子成员明显不满的样子。 最后只好作罢,按照旧例给小梁算一份。 现在苏厂长又要把吴光荣那一份分给他,梁进仓表示自己不能要。 “为什么?”苏厂长感到奇怪,“小郑说得有理,按照你给厂里做的贡献,本来应该分两份,现在多出来一份,配给你正好,这个我说了算。” “这个我真不能要,”梁进仓笑道,“感谢苏厂长的好意,这份煤本来就是吴副厂长的,我觉得——” 苏致祥一挑眉:“怎么,你意思是还应该给他送去?” “嗯——”梁进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关于吴副厂长,我有点不成熟的想法,可你们领导的事情,我不敢多嘴。” “你说说看嘛。”苏厂长坐回办公桌后。 虽然他下定决心开除吴光荣,甚至都想好了,就是公社一二三把手都来为吴光荣说话,自己也决不能松口。 毕竟自己手里有县领导的尚方宝剑,头顶上这三位领导也不敢压自己。 但是既然小梁有想法,那就不妨听听。 对于小梁每每的出语惊人,让他不管什么事都愿意听听小梁的意见。 “我觉得,木器厂离不开吴副厂长。”梁进仓说。 苏致祥笑了: “你来木器厂这几个月,亲眼看到吴光荣的所作所为,难道你没觉得他就是锅里的一颗老鼠屎,或者说,是一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搅屎棍?” 梁进仓点头笑道:“确实是,吴副厂长就是根搅屎棍。” “你意思是咱们厂缺一根搅屎棍?” “对。” “你继续说。” “您说得对,吴副厂长不但是搅屎棍,而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品质还很差,不是个好人。” 苏厂长笑着点点头,更加好奇小梁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既然知道是搅屎棍,是坏人,还要劝他留下吴光荣,这有点颠覆常识啊! “我先举个例子吧。”梁进仓道: “我有个表叔,是沿海的渔民,他们那片海域能捕捞到沙丁鱼。 沙丁鱼肉质鲜美,价格很高。 仅仅是活鱼价格高,如果是死掉的,不新鲜了,就不值钱了。 但是他们捞到的沙丁鱼养在船舱里,等到返航回来,会死掉很大一部分。 原因就是沙丁鱼离开大海以后不适应环境导致死亡。 后来偶然在舱里掉进一条专门吃鱼的鲶鱼。 沙丁鱼见了鲶鱼吓坏了,纷纷四处游动躲避。 结果,这一次的沙丁鱼很少有死亡的。 这以后,表叔他们每次捞到沙丁鱼,都要在里面放条鲶鱼,让沙丁鱼紧张起来,就能极大降低死亡率。” 苏致祥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吴光荣就是那条鲶鱼?” “对,我觉得吧,一个集体里面如果没根搅屎棍,听不到不同的声音,太干净了,那么就会失去活力。” “倒是有点道理。”苏致祥点点头,“不过一群好人当中,非得需要有个坏人,总感觉不能接受。” “好和坏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如果没有坏人,也就没有所谓的好人。如果没有坏人,好人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如果没有吴副厂长这个坏的参照物,怎么能让厂里人觉得咱们好呢?” 苏致祥笑道:“逻辑上是对的,但是我们这些人,我并不是绝对的好人。” “还有最后关键的一点。”梁进仓道: “吴副厂长从木工组成立之初就是负责人,从木工组,到铁木业社,后来又成立木器厂,他都是一路走过来的。 不管他干得怎么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毕竟是木器厂的元老。 这里面的老木匠,还有几个班子成员,都是跟着他走到现在的。 如果您刚来木器厂不久,就把一手缔造木器厂的元老开除,知道真相的会说吴光荣咎由自取,不知道真相的呢? 即使知道真相的人,现在觉得吴光荣应该开除,可这事过去以后,别人总会产生其他想法。 比方认为苏厂长您手腕太强硬一类,产生一些对您负面的想法。” 苏厂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不仅仅是手腕强硬吧?是不是还要说我小人得志,做事太绝情一类的?” “这是您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好吧。”苏厂长站起来,“你把我说服了,把煤给他送去,然后呢?” “我觉得让孙组长出面把他叫回来最好。”梁进仓说,“就说是孙组长在您面前给他求的情,这样还让孙组长落个好人。” “那就这么定了,你去问问孙组长愿不愿意当这个和事佬?” 梁进仓去找孙延成,把这事一说。 孙延成当然不会拒绝了。 谁不愿意装好人啊。 于是跟在大解放上,去给吴光荣送煤。 吴光荣一看照例给他送煤过来,还以为苏致祥装高姿态,表示他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呢。 坚决拒绝接受。 直到孙延成装模作样地跟他说,自己去跟苏厂长求情,希望再给吴副厂长一个发挥余热的机会。 现在苏厂长已经同意让吴副厂长回去官复原职了。 吴光荣全家都惊喜坏啦! 立时把孙延成当成了他们家的大恩人。 孙延成多年来一直跟吴光荣不对付,互相不服气。 现在突然被他们一家奉为上宾,感恩戴德。 感觉真的是很享受。 石国良是知道真相的,一看孙延成那个装逼的样子,撇撇嘴,戳戳仓弟,悄声说: “咱们走,让他在这里多装一会儿,装够了自己走回去吧。” 两个人把班子成员所有的煤都分完了,车上剩下的就是仓弟的。 按照仓弟的意思,先放车上,等他明天推自家那架子车来,有两趟就捎回去了。 石国良瞪他一眼: “说的什么话,还真是卖盐的老婆喝淡汤啊,车在咱俩人手里,不给任何人送,也得给咱俩送,你再瞎客气我跟你急啊。” “好吧好吧良哥,我意思是能不能顺便买两套炉子和管子一块儿捎着?” 石国良朝他屁股踹了一脚:“玩我呢!” 为什么要买两套炉子和管子呢? 因为梁进仓还要给自家准备一套。 没错,自家那一套是第二位的。 爷爷奶奶的屋里,是第一位的。 凡是自家能享受到的,必须爷爷奶奶早已经享受到了。 其实这也不是梁进仓自己的理论,而是老传统一直这样要求每一个人。 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还是其他享受的东西,必须先给老人,毕竟老人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时日无多,再不享受就没机会了。 而年轻人还是先受受苦的好,以准备接受将来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考验。 至于享受的事,就等老了再说吧。 最关键的是,如果有某一个人家,爷爷奶奶在那里冻着,你自家先生起炉子暖和了,村里人能把你家脊梁骨戳烂了。 有个儿子都很难娶媳妇。 大解放到了村里,立刻引起正在轰轰隆隆忙年的村里人的轰动,不知道这么大一辆车到村里来干什么。 孩子们以及狗们,又开始跟在车后边疯狂地奔跑。 一直跟到秉礼家前边。 村里人这才知道,原来是大仓厂里分煤,用车直接给送到家门口来了。 瞬间全村轰动。 村里冬天能生得起炉子的,也就肥田村长,宋其烈,还有村里代销点的负责人,外号大算盘子的,寥寥几家。 没想到大仓仅仅当了几个月的工人,现在他们家也能生得起炉子了。 家里生起炉子,到了正月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往炕上一坐,暖和和的喝酒捞肉,多享受啊! 大家都羡慕坏了。 爷爷站在大解放旁边,耳朵里听着围观的人群啧啧羡慕的声音,眼睛看着嫡长孙和他三叔等人往家里运煤,脸上却全是不屑: “我不喜欢生炉子,还得伺候它。 我那屋里不冷,烧起炕来,还怪热呢。” 旁边一个白胡子老头就拿拐棍戳他屁股: “你再花哨! 你不喜欢生炉子,把煤送我那屋里去。” 爷爷被戳得一蹦一蹦跳开,终于憋不住,咧开嘴笑了。 96 草莽英雄 爷爷奶奶生起了炉子,老俩屋里整天满了来串门的老头老太太。 说白了就是蹭暖来了。 今年冬天很冷,老头老太太不禁冻,冻坏了就跑这里来暖和一阵儿。 而且老两口从关东回来,大女婿还给弄了二斤茉莉带回来。 爷爷比较慷慨。 来人就沏茶。 美其名曰尝尝大女婿给买的茶叶。 第一次是尝尝,第二次是再尝尝,第三次还要尝尝…… 这年头虽然物资紧缺,但好处是但凡物资,都货真价实。 哪怕最便宜的茶叶,都没有农药化肥的残留和添加剂,以及偷工减料和过期产品一类。 什么东西都是精品。 泡上一壶茶叶,满屋里都是茉莉的清香。 喝着也十分绵柔顺口。 除了茶叶好,关键还是水好。 这年头家家户户都有暖壶了,但是暖壶里装的开水实在不咋地。 很少有炉子,开水基本来自大锅。 大锅里的开水也不是单独烧一锅开水灌暖壶。 那样功能太单一,浪费柴禾。 都是半锅水,水面以上架一副箅梁子,就是用方木做成的木架子。 箅梁上铺软箅子,软箅子是用高粱杆串起来的。 软箅子上就可以任意放干粮,地瓜,炖咸菜一类。 也有奢侈一回,碗里放咸鲅鱼和葱花,炖来下饭的。 这样一锅水的味道就更丰富了。 饭做好了把咸鱼和干粮先拿出来,锅里的水用舀子或者搪瓷茶缸灌到暖壶里。 这就是农村人俗称的“馏锅水”。 农村人往往胃酸过多,胃不舒服一类,跟常年喝馏锅水绝对有关。 甚至当天没喝完的也不舍得倒掉,第二天继续喝。 馏锅水,又是隔夜的,当然“风味更佳”了。 泡茶的话……反正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操作。 爷爷奶奶屋里生着煤炉,上面坐着烧水壶,这可是专业烧水的工具。 烧出来的水纯净没杂味。 泡出来的茶叶味道,让太多老头老太太爱不释口。 看大伙爱不释口,赞不绝口,爷爷当然很有成就感啦。 和几个老头坐在炕上,靠着铺盖卷喝茶抽旱烟。 给大家讲关东的所见所闻。 十几天过去,关东的话题已经不再新鲜,老头老太太们的注意力明显不大集中。 这就需要一点提神的东西了。 爷爷又开始讲他当年杀土匪的往事。 当然,每次讲的时候,跟从前的太多版本总有少许不同,也有前后冲突的时候。 但毕竟这是战斗故事,而且是亲历者的讲述,总能扣人心弦。 于是老头老太太们抱着茶碗,听得大气不敢出。 奶奶却是听他开讲就想躺炕上枕着枕头。 大概躺炕上枕着枕头总有这种噪音伴睡,多年如一日,条件反射所致。 想归想,奶奶可是只要早上一下炕,白天几乎是不上炕的。 她个子不高,有点微胖,但也不是胖,就是长得结实。 不管穿得新旧,总是干干净净很利落,走路脚步又快,手脚麻利,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虼蚤。 死老头在炕上吹牛逼,她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要过年了嘛,总有太多干不完的活儿。 还要时不时进来里屋看炉子,灌暖壶,给茶壶续水,顺带骂老头几句: “少吹两句吧啊!耳朵都长茧子了!” 但这并不影响死老头勃勃的兴致。 有时候奶奶在外屋实在听的烦,就一掀门帘伸进脑袋:“别吹了,快出来看看谁来了,你那兄弟来看你了。” 爷爷才不信呢。 无非想忽悠他去院里溜达溜达,省得长时间坐炕上血脉不流通,下来以后会变得一瘸一拐。 爷爷这脚多少有点毛病。 一般看不出来,仔细观察他走路,会发现多少有点不大平衡。 尤其现在快六十了,腿脚没以前那么灵活,在炕上盘坐半天,下来的时候,他走路的不平衡就比较明显。 当然这都是小瑕疵。 英雄人物嘛,这是当年打土匪的时候受伤所致。 奶奶嘴里所谓的“你那兄弟”,是当年打土匪时候的难兄难弟。 跟爷爷是结拜的过命之交,这个村里人都知道。 这么多年了,两家走得一直相当密切。 就说反了刘黑七那年,爷爷还没成年,被一个土匪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土匪为什么追他? 只因为这小子身上背着个花包袱,一开始土匪以为追急了,这小子会扔下包袱先逃命。 没想到舍命不舍财,死也不扔。 后来慌不择路,爷爷跑着跑着跳进一个石坑。 所谓石坑,就是农民为了建房子打石头,打出来的一个大坑。 土匪高兴了,这回瓮中捉鳖,看你上哪跑,小崽子跑得挺快。 爷爷在石坑里发现,这回真是掉坑里了。 想往外爬也不容易,听着土匪得意的狂笑越来越近。 好在身处碎石当中,大小都有。 于是碎石像雨点一样从石坑里飞出来,也没有方向感,反正就是约摸着狂笑的方位,疯了一样往外扔石头。 后来“唉哟”一声惨叫,狂笑停止了。 这小子侧耳听了听,感觉这应该是骗自己的,于是飞石又雨点一样往外飞。 前后飞了多长时间无可考证,反正到了晚上,爷爷两条胳膊肿得比腿还粗。 到后来两条胳膊再也扔不动了,这才大着胆子爬上来查看,见那个土匪仰面躺在地上,脑袋那里好多血。 又扔了几块石头砸过去,砸在土匪身上也不动。 最后终于靠过去,发现有块石头砸巧了,也不知道是砸太阳穴上还是哪里,反正头破血流死了。 他得了不少财物,还缴获一把转轮火枪,以及大砍刀一把。 还得继续逃啊,因为漫山遍野还有好多土匪呢。 跑出几十里路以为脱险了,刚要松一口气,没想到又遭遇一个土匪。 居然复制了刚才的一幕,也是追一个舍命不舍财背着包袱的半大小子。 爷爷这回手里有武器了,感觉有了正面一拼的底气,让过那个半大小子,朝着土匪轰的一枪。 土匪一下子就扑倒在地。 爷爷也惨叫一声,抱着脚蹲在地上。 因为他用火枪的枪把对准了土匪,枪管冲地,轰的一枪打在自己脚上。 土匪听到枪响赶紧卧倒。 那半大小子还以为这位神枪英雄的枪法准,一枪命中了呢! 刚才土匪追得急,他都要被追死了,极恨。 现在一看土匪被打倒在地,抢过爷爷的大砍刀就冲上去,“补”了一刀。 又数刀毙之。 等他回过头来,才发现神枪英雄挂花了,被土匪一枪打伤了脚。 爷爷那时候也是半大小子,爱面子啊,怎么可能说出实情。 将错就错吧。 半大小子背着救命恩人一口气跑出十多里路,总算跑出了包围圈。 还积极的找地方给他疗伤。 也不知道谁救谁了! 反正这俩小子是患难兄弟总没错。 以后好得跟一个头似的。 还磕头拜了干兄弟。 逢年过节,喜事丧亡,跟亲兄弟一样来往。 双方不管谁的长辈去世,跟亲儿子一样的身份,披麻戴孝,陪灵送葬。 马上过年了,年前不会来。 正月里那是必须要互相走动的。 死老婆子老是提他那兄弟引诱他,让爷爷感觉想自己的老兄弟了。 老兄弟对茶兴趣一般,就是跟干兄弟一样,有酒瘾。 但是很遗憾,关东的大女婿没给弄到酒。 越快过年了,爷爷越是念叨,上哪淘换两张酒票呢? 小半年没见老兄弟了,这么多年还没半年不走动的先例呢,所以更想再见面的时候给兄弟一个惊喜。 可是这年头烟酒都是紧俏货,农民最多发点生活必需品的票,烟酒的票几乎不发。 爷爷跑大算盘子那里好几次,想不用酒票,可以多花点钱,买两瓶酒。 但是遭到拒绝。 让爷爷很生气,感觉大算盘子这人眼里只有钱,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 这事让嫡长孙知道了。 当天晚上下了班回来,提着两瓶酒给了爷爷。 爷爷大惊失色,一把就把两瓶酒抱在怀里不撒手了。 这副样子让奶奶笑话了好几天。 说死老头这点出息,比座山雕见了联络图还可笑。 爷爷问大孙子:“这酒是哪来的?” “还能哪来的,夏山供销社买的。”大孙子回答,“总不会是抢的吧!” “你哪来的酒票?” “你孙子买东西还用票吗?”大孙子笑着把脸凑到爷爷面前,“你看看我的脸。” 爷爷瞅了半天:“你脸怎么了?” “我脸上贴着金贴呢,买东西不用票。” 所谓的金贴,不过就是跟孙业委现在成了好朋友而已。 孙业委现在叫他“梁叔”。 一开始叫着有点憋屈。 自己三十多的人了,叫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为叔。 不过师父的威严在那里,师父跟梁叔兄弟相称,自己总不能称呼师父的兄弟为“小梁”吧? 那不欺师灭祖了。 孙延成见徒弟确实有点不服气梁兄弟。 就对徒弟说,你梁叔帮了你师父很大忙,是师父的贵人。 师父的贵人就是你的贵人,你得好好孝敬他。 可徒弟心里总是有点拐不过弯儿来,看到梁叔那张还没褪尽稚气的脸就憋屈。 后来孙延成跟徒弟承诺,只要你发自内心的,孝敬你梁叔就跟孝敬你师父一样,师父答应教给你一招绝学。 那就是走梅花桩的不传秘诀。 孙业委一下子兴奋了,比小狗闻到肉骨头还兴奋。 因为他一直在院子里埋着九根圆木,成梅花桩形。 他在上面练梅花桩步。 但总是走得不是很准,常常掉下来。 也经常受伤。 磕得一瘸一拐的。 现在师父答应他,只要学会这个秘诀,以后再走梅花桩,无论走得多快,绝对不会受伤。 师父的每句话那就是信誉的保证啊。 孙业委当然高兴坏了。 于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把梁叔当师父一样对待。 整天缠着梁叔,要求梁叔买点紧俏物资,或者,要不要自行车票? 缝纫机票要几张? 过了一段时间,孙延成发现徒弟真的是发自内心了。 于是就把秘诀传给了徒弟。 弄来十八块青砖,每两块并在一起,立着埋进地里三分之二,地表露出三分之一的高度。 共九个桩位,成梅花桩状。 让徒弟在上面飞快的走。 果然,走得再快,掉下来也不会受伤。 只要别被砖头绊倒就没事。 就是徒弟心灵有点受伤。 但既然已经习惯了对梁叔的恭敬,渐渐成了本能,肯定没有再收回来的想法。 所以现在梁叔只要有钱,想买什么,只要供销社有的,他都能买。 爷爷用疑惑的眼神打量孙子半天。 说实话小半年不见,大孙子成长得太快了。 老两口从关东回来,都能开着公社书记才能坐的车去接站。 厂里分煤都是分给领导的,他居然也有份! 车接车送,这是公社领导的待遇。 家里生起煤炉,也就肥田他们几个才能做到。 现在想买酒就能买到两瓶酒,比他这位老英雄面子都大得多。 这位老头已经开始打算明年还要去关东了。 这回一下子住两年试试? 97 坏人回来了 爷爷奶奶屋里生起煤炉,大仓家的东屋也心安理得地生起了煤炉。 东屋生起炉子,西屋的温度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本来吃过晚饭趴炕上做作业也不是很冷,自从东屋生炉子,西屋冷得炕上趴不住人了。 二仓和英子都要跑东屋炕上来做作业,复习。 这几天就要期末考试,考完试就放年假了。 只是炕上已经没大有地方供俩人趴着学习了。 因为同样有好多蹭暖的。 尤其吃过晚饭人更多,除了雷打不动的田立业和老光棍大骡子,以前不常来的,也渐渐变得雷打不动。 大叶茶用煤炉专业烧出来的水冲泡,糊香味儿中还带点清甜,十分好喝。 大家也是爱不释口。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年头油水不足,喝多了茶水,不等告辞回家睡觉,就已经饿得心慌意乱了。 让大家惊奇的是,老歪也是从头到尾跟大家一起喝,为什么他看起来就不饿呢? 每每喝到末尾,大家讨论的话题基本就是肚子里空得慌。 但是看老歪的神情,以及并不热烈回应的样子,对这个话题颇不以为然。 明显他不饿啊。 后来大家发现,大仓娘有好大一罐子猪油。 而且还有人发现他们家没等过年的,吃好几顿猪肉炖白菜了。 这就很让人惊奇了。 村里人吃猪肉,那是必须要等过年的。 到年底的时候,上边会给每户村民供应半斤或者大半斤的猪肉,用来过年。 也不是凭票购买,而是每户都有一个供应本。 平常不管是白糖,红糖,煤油或者什么什么生活必需品,都是定量供应,拿着供应本去代销点购买。 这离着下来猪肉的时候还差好几天呢,大仓家就吃了几顿猪肉,明显不是吃的供应。 最后大家终于发现,猪肉是大仓下了班,从公社那边捎回来的。 大仓家的生活,一下子让左邻右舍羡慕极了。 谁也想不到大仓就是到社办企业当个工人,怎么就能让家庭条件改变这么大呢? 其实,大仓也不想如此招摇。 也不想让弟弟妹妹的生活太过于超出其他孩子。 可他快到年底了,发现两个问题。 第一是小四儿,越长越佝偻,缩着脖子脸色发黄,明显就是营养不良。 第二就是英子。 这小妮子自从重新上学,几乎每天晚上得到大哥的辅导。 她就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大哥那些花样百出的学习技巧,什么归纳啦,分块啊,联想记忆、首字记忆法等等等等啦,一学就会。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所谓的兴趣,就是用心而已。 只要大哥说的话,英子都会用心体会,千遍哟万遍哟下功夫,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 热乎乎的结果就是她太用功了。 以致大哥担心她营养跟不上,太用功,会导致神经性头疼。 于是,只能从公社买肉,让母亲改善生活了。 母亲吓坏了。 什么时候这么奢侈过! 再说你哪来的肉票? 一边根据儿子的嘱咐炒肉,一边觉得这是一种罪恶。 左邻右舍除了羡慕之外,要说没有点嫉妒那是假的。 至于恨,还真没有。 羡慕嫉妒恨是人性,只不过这年头的人普遍朴实,朴实就会相对善良,不邪恶。 所以羡慕之余,最多还会有些许嫉妒罢了。 整个村子绝大多数的人就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标准的老农民,既淳朴,又善良。 尤其是自从贾家五兄弟进去,宋其果远走他乡,整个村子瞬间变得清明。 贾家五兄弟是村霸,宋其果是村长的儿子,村里也就这些坏人了。 其他的这些标准的老农民,虽然有时候难免自私自利,耍点小心眼,但这些毛病,但凡有自我意识的生物都会具有。 至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也不是没有——书里好多。 人吃五谷杂粮,吃完了要拉,喝完了要撒,说到底还是个动物,只要不偏离人性太远,就已经是好人了。 只不过梁家河村清明的日子快到头了。 据村民们传言,宋其果已经启程,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比较劲爆,这几天村民们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因为大家想起宋其果临走时放言,他还会回来跟大仓较量。 根据大家对他的了解,他这次回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还会找事。 大家都为大仓捏着一把汗。 大仓倒真没把宋其果放在眼里。 如果说秋天的时候,还对宋其果有所忌惮,没办法的办法只能虚与委蛇贾家兄弟,借力打力来对抗宋其果。 到现在那是真的不存在忌惮了。 因为他有了几个很铁的朋友,石国良,孙延成,以及孙延成的徒弟们。 到时候真要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该向朋友求助就要求助。 只有你肯于向朋友求助,才说明你拿对方当朋友,才能做到朋友之间互相帮助。 梁进仓相信就自己现在的人脉,比宋其果本人强多了。 而且现在自己还是处于守势,只要宋其果不主动找事,自己绝对不会跟他找事。 兵法上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意思是说,是敌人的五倍,才可以进攻。 现在自己人脉比宋其果强大,他还采取进攻,来找事的话,那只不过还是自取其辱。 时间飞快,转眼腊月二十二,明天就是小年了。 越是临年,年集越发热闹起来。 虽然天气到了一年当中最严寒的时候,但是天亮不久,还没开始吃早饭的,集上的鞭炮就已经响成一锅粥。 甚至吃早饭的时候,拿个碗放锅台上准备盛粥,那个空碗都会被集上的鞭炮震得发出“嗡儿嗡儿”的共振声。 孩子们每天都陷入即将过年的兴奋当中。 学生在今天也放假了。 英子这个插班生,在期末考试中取得了全班第三名的成绩。 当然也是全级第三,因为村里的初中每个年级就一个班。 二仓也是第三。 倒数。 不过这已经算是不错了。 至少有两个一直上学的,还不如他这个插班生呢。 最重要的,是二仓坚持住了。 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辍学。 主要是因为他不敢再提辍学的话。 实在是愁挨打了。 大哥其他事还算宽容,只要他放言坚决不上了,那么大哥的一顿暴揍是免不了的。 那是真打啊。 后来也就放弃了辍学的念头。 就是为了不被打死,这个学也要坚持上下去。 很明显这次倒数第三的好成绩,对他起到了很大的鼓励作用。 回家来报告说,他考了全班第三十九名,骄傲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大仓娘一听老二考了那么好的成绩,别提多失望了。 她已经憋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等着老二成功辍学的好消息。 没想到老二不但坚持到了期末考试,还考了那么好的成绩。 看把他高兴的! 看样子过完年还打算接着上啊! 大仓娘很郁闷。 失策失策,实在是太失策了。 早知道这样一开始就不应该跟老大妥协。 然后英子回来了,背着书包,手里拎着奖状。 二仓抢着代她向母亲汇报,英子考了全班第三名。 老师专门表扬她了,还说她这个第三名比第一名都光荣…… “你滚蛋吧,英子自己不会说,还用得着你充能了,赶紧帮着你叔劈木头去!”母亲突然很火。 其实心里很绝望。 英子这小脑袋瓜到底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半半路路上学,竟然还能考得这么好! 很明显上学有瘾啊! 这不更是没理由把她拖下来了? 这回大仓娘真正的犯愁了。 她感觉英子就像一只渐渐长大的雏鸟,羽毛越来越丰满了。 再这样下去,飞走那是早晚的事。 只要英子考上大学,她那童养媳或者换亲的计划,指定是鸡飞蛋打了。 更让她糟心的是,宋其果在今天回来了。 这是赶着回来过小年。 回来之后就先来前边姓梁的这一片儿逛了逛,顺便来到大仓家门前。 嘴里骂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话。 咬咬冲出来狂吠,被他几块飞石砍中,惨嚎着跑回家去了。 宋其果第一回合大获全胜,信心倍增,更加比鸡骂狗的大骂。 基本就是把大仓比作那条惨嚎的狗来骂的。 二三四仓一看咬咬受伤,顿时怒了。 英子搂着惨嚎不止的咬咬,心疼得直掉眼泪。 二仓摘下了墙上的鸟铳,三仓刷一下子从柜子后边抽出指挥刀,小四儿从灶旁抄起了掏灰耙。 但是兄弟三个刚冲到院子里,就被老歪给拦住了: “你大哥不在家,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啊! 不管怎么办,等你大哥回来再说行不行?” 好在继父的话还是管点用的。 因为兄弟三个其实心里很害怕。 宋其果十九了,人高马大,兄弟三个捆一块儿上去也不是他的对手。 再说二仓拿一杆鸟铳还不如拿根烧火棍,他连上火药都不会。 继父这一拦着,兄弟三人肯定要做听话的好孩子。 大仓娘听到鸡飞狗跳的骂声,从西边邻居家跑出来,一看宋其果正在自己门口耀武扬威呢。 当时不让了:“宋其果,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没完了!” “对,没完,只要大仓还活着,老子就完不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告诉大仓,给他两个选择,要么趁着没过年赶紧滚,永远不要踏进梁家河半步,要么就等着明年这个时候给他上忌日坟吧!” “宋其果你不得好死——”大仓娘气疯了,扑上来就要跟宋其果拼命。 刚开始起步就被老歪从后边拉住。 怎么甩也甩不开。 老歪也是拼了。 平常再怕老婆,现在也必须要拿出一个男人的担当来。 那就是无论如何拉住老婆。 因为宋其果拉开架势就等着大仓娘扑上来呢。 他可不怕母老虎,上来试试? 别仗着你是个娘们儿,照打不误。 大仓娘扑棱一阵子,终究没能挣脱老歪的拖拽。 宋其果痛快淋漓地大骂了一通,放下好多狠话,这才无比嚣张地得胜回朝。 98 出人命啊 宋其果刚离开大仓家门口,还没转出胡同,就见从周围墙角,柴禾垛后,陆续转出好几个青年来。 尾随着宋其果而去。 都是姓宋的后生。 宋其果不傻。 上次离家之前,单枪匹马来大仓门口放狠话,让人泼一身屎尿,还差点被乱刃分尸了。 这次再单人独马来挑战,结果肯定还是重蹈上次的覆辙。 所以他再也不打无准备之仗了。 上次的吃亏就在于轻敌了,他以为大仓一家绝对不敢反抗,任自己放一通狠话离去,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的。 没想到不但敢放屁,屎尿都来了。 这次他约合了好几个自家姓宋的青年,让他们作为伏兵埋伏在大仓家周围,只要大仓弟兄几个敢出来应战,那就一举围歼。 至于会不会因此演化成姓梁的跟姓宋的大战,他们才不怕呢。 姓梁的人口多不假,但是搁不住姓宋的强势。 真要大战一场才好呢。 趁乱把大仓打死! 作为村长的儿子,梁家河村的天之骄子,上次狼狈离村,早已经让他视为毕生的奇耻大辱。 现在回来了,要是没点什么表示,而是灰溜溜的在村里夹着尾巴做人,那他还回来干什么? 还不如死在外边呢! 总得先找回一场,抖抖精神,立立威风,要不然这个年过得气都不顺。 现在第一场抖搂精神获得了圆满成果。 从表面上看,他还是单人独马去了大仓家,大骂一通,放下狠话,毫发无损回来了。 很能显示他的胆气。 接下来的回合还早着呢。 如果大仓装孙子,不应战,那就继续去挑事。 如果大仓气疯了,失去理智打上门来,那就留下半条命再走。 宋其果还跟几个本家弟兄商量,要不要在进村的路上截击大仓? 反正计划有很多,既然第一步展开了,好戏还在后头呢。 无论如何不能让大仓好胳膊好腿的过年。 第一回合得胜回朝的宋其果邀请本家兄弟们去他家喝水吃零食。 但兄弟们都不敢去,说家里忙年,事儿多,先回去干活。 下一步什么时候行动,随时传唤就行。 因为他们毕竟这是去找事,不知道肥田六大爷什么态度,万一六大爷知道这事,火了呢? 大家散去,宋其果得意洋洋回家吃好东西去了。 他家在村里是最富有的,过个年能撑死。 他的村长老爹到了过年很忙,见儿子回来了只是嘱咐一句,过年老老实实在家,不要到处乱去。 其实肥田村长有好多话要跟小儿子谈,只是大白天的坐不住,这要等晚饭后,串门的走了,那时候再谈。 宋其果挺高兴,因为自己这次回来,老爹对自己态度还算可以。 本来五大爷接到广他娘的电话,说肥田的意思,过年不想让小果回来了。 可小果在外边想家,大过年不回来,他受不了,就没接受老爹的建议。 硬是回来了,老爹也没训他,还好言好语嘱咐了几句。 很明显老东西还是疼老儿子,这么长时间也想儿子啊! 家里年货准备得充足,什么好吃的都有,宋其果吃着瓜子花生,喝着茶水,时不时往嘴里丢一块橘子糖,相当惬意。 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 自己怀念好几个月的幸福生活终于又回来了。 屋里生着炉子,很暖和,过年蒸馒头什么的烧火多,炕也很热,他享受了一阵儿有点困了。 正准备躺炕头上迷糊一觉。 突然听到外面有一个愤怒至极的吼声:“宋其果,宋其果呢,姓宋的**崽子给我出来……” 可能因为太愤怒了,嗓子都有点发直。 宋其果瞬间精神一振,听着好像大仓的声儿啊! 太好了! 这小子还真疯了,敢打上门来。 就他姓梁的敢上门,周围姓宋的瞬间就能蹿出上百人来。 大仓就是带十个八个的青年来,分分钟给你揍个半死。 宋其果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疾风火燎蹬上翻毛皮鞋,嗖的冲到院子里。 吼叫声这时也已经进了家门。 宋其果就是一呆。 这是什么造型? 只见从门外冲进来两个老头。 其中一个他认的,是大仓的爷爷梁金元。 另一个不认的,明显不是本村人。 不管认的不认的,反正俩老头都是同样的造型。 所谓的造型,指的不是穿着。 这年头的农村老头,基本就是一样的穿着。 大棉袄二棉裤,脚上穿着翁鞋。 棉裤的裤脚处用布带打着绑腿,棉袄拦腰处用长布带扎了围腰。 因为这年头基本上就是空心袄和空心棉裤,意思是只穿着棉裤袄,里面没有秋衣一类的内衬。 打绑腿和扎围腰的目的,说白了就是给棉裤和袄做密封处理,防止四下灌风。 此时此刻让宋其果目瞪口呆的,是俩老头居然浑身挂满了武器。 除了手里端着的长杆火铳,两肩上和腰里都有火铳,每人身上总有五六把长短火器。 最可怕的是,俩老头的围腰上,一边一个,每人挂了两颗手榴弹。 宋其果冲出来得太急,俩老头进来的也冲,一下子就在院子中间碰了个面对面。 梁老头的长杆火铳正好顶在宋其果的太阳穴上。 宋其果吓得腿都麻了,但还是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喂你想干什么,把枪拿——” 轰,梁老头二话不说就是一枪。 宋其果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棉裤都湿了。 吓的。 梁老头其实把枪口往上抬了抬,这一枪是在宋其果头顶上放的。 虽然没打着,但是耳边来这么一声巨响,宋其果当时就吓瘫,吓尿了。 耳朵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知道脑袋嗡嗡的。 肥田村长在屋里透过玻璃窗看得清清的,梁金元顶在小儿子头上开了一枪。 小儿子应声倒地。 他嗷的一嗓子冲出来:“梁金——” 轰! 梁金元抽出腰间土炮,一枪轰在肥田的脚下。 肥田村长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往后跳了好几下。 脸白得直接没有人颜色了。 王莲凤抱着厨屋的门框没命地哭嚎:“大叔你这是咋了啊,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啦……” 村长家里这么大动静,四周那些姓宋的纷纷冲出家门,往这边聚拢。 尤其今天跟宋其果去找事那几个青年,一听就知道大仓打上门来了,顺手从家里抄起木棍或者铁锨一类的,一马当先跑在前面。 只是冲进肥田村长的院子刚两步,一个个就像被蝎子蛰着一样,蹦跳起来磨头往外跑。 因为他们看到院子里武装到牙齿的俩老头,状若癫狂,其中一个陌生老头还举枪朝他们指着,每人腰里还挂俩手榴弹。 这是准备把六大爷家给炸平啊! 那些已经围拢过来的宋氏族人一看青年们往回跑,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又回来啦?” “快跑,梁金元有枪,还有手榴弹——” 这一嗓子比拉响手榴弹还管用,姓宋的谁还管同族情义,先逃命要紧。 轰一下子炸了锅,全部磨头就跑。 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多少年不打仗了,这怎么又出来手榴弹了? 关键是人的名树的影,梁老头金元的名头跟手榴弹挂钩太吓人了。 梁金元杀过土匪,手上是沾过血的。 后来虽然再没杀过人,但是老家伙一直以来就喜欢玩枪,没事就扛着枪打鸟打兔子。 有一回还拖一只血淋淋的狼回来。 全公社出名的英雄民夫,担架班班长。 他拿着手榴弹进了村长家里,不用问也是为了大仓那事,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99 他就是来搞装备的 绝大多数姓宋的都跑了,离肥田家近的,连家都不敢回,在家门口呼喊家里人赶紧跑。 就怕手榴弹一响,左邻右舍也跟着房倒屋塌。 但也有那么几个跟肥田特别亲近的,感觉梁金元虽然有手榴弹,也未必就会拉响吧? 平常他们跟梁金元关系也不错,就壮着胆子踅到门口,试探着往里走。 看看能不能劝劝。 但是到了影壁墙前,看到院里的情形,就再也不敢往里走了。 院子正中,宋其果就像一滩狗屎一样瘫坐在地上。 梁金元跟他保持一定距离,用一杆火铳指着他的脑袋,正在喝令他站起来,跟他走。 旁边还有一个老头,有人认得那是梁金元的干弟弟,叫林青山,据说当年俩人曾经并肩杀过土匪。 也是见过血的狠人。 现在这位林狠人手里挺着一杆火铳,肩上还挂着两支,腰里别着两支短的,围腰上还一边挂着一颗手榴弹。 可谓武装到牙齿了。 挺着火铳对准外面进来的几个人,老头也不说话,仅仅都能喷火的一双眼睛,就让这几个姓宋的吓得腿都麻了。 很明显,梁老头在对付宋其果,干兄弟给他担任警戒。 此时此刻,老兄弟俩既无比的愤怒,又极度地兴奋。 演练了大半辈子的兄弟配合,今天终于用在实战了。 当年俩人经历过被土匪追赶的噩梦,差点丧了命,杀死土匪也算得到历练。 于是从此有了英雄情结,都想长大了以后去当兵,驰骋疆场。 那时候天下大乱,到处都在征兵,好多到了年龄的青年宁愿剁掉食指也要逃避当兵。 梁金元却是报国无门。 因为他的脚受过伤,平常走路看不明显,一走正步就露了馅。 那时候兵源缺,你就是少个鼻子缺个眼的,也许部队上还能将就着用。 就是坚决不要腿脚不好的。 这要急行军,或者被敌人追着的时候,腿脚不好那不擎等着当俘虏啊。 这成了老梁今生最大的遗憾。 林青山的遗憾就在于他是三代单传。 为了不让他当兵,全家都给他下跪,连祖父祖母都跪下了。 这对难兄难弟算是同呼吸共命运到底了。 后来俩人商量着,即使不去当兵,也得苦练杀敌本领。 万一来了乱兵,或者再反了土匪一类的,咱哥俩还得并肩作战啊。 先从枪法开始练起。 还有学着部队的样子练刺杀。 对上土匪的时候,俩人如何配合。 兄弟俩对武器的痴迷,已经超过了老婆。 因为曾经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们,当你被土匪追赶的时候,老婆救不了你,只有枪能救你。 后来村里动员群众出民夫,上前线抬担架,林青山还是因为三代单传,家里人不让去。 老梁这次却是成功当选。 别人一听上战场都要吓死,恨不能把自己弄瘸,他却是高兴坏了。 到了战场抬担架别提多积极了。 而且在战场上不管是枪支弹药还是东洋刀什么的,见了什么捡什么。 只要不被部队上发现,他都偷着带回来。 有一次还抱回来一颗炸弹,差点没把全家人吓炸了。 有时候也跟抬下来的伤员学习战斗经验,包括怎么放枪啊,怎么进攻啊,巷战的技巧啊,等等等等。 现在两兄弟配合默契,一个对付敌人,另一个人担任警戒,就是一个受伤的连长教他的。 他抬担架明显不是来出工,分明就是给自己搞装备和学习战斗经验的。 只要有机会上战场,他就比入洞房还振奋。 村里跟他截然对比的,是大骡子。 就是以后老歪坐山招夫来到梁家河,跟老歪成了好朋友的那位老光棍。 大骡子被摊派到去抬担架,没等出村就哭了好几场。 刚到战场,一发炮弹就把他吓得拉了一裤裆。 然后开始上吐下泻,病得不轻。 末后不但一个伤员都没抬,还要占用两个民夫,用担架把他抬回来的。 梁家河村里,梁金元最看不起的就是大骡子。 对大媳妇招来的那个老歪,黏黏糊糊的,梁金元也是不大正眼看他。 没想到这俩人还成了好朋友,真是什么人找什么人! 然后再回头看看咱们这一对干兄弟,那是情投意合,肝胆相照,说话做事配合默契,义不容辞,那多痛快。 老梁不在家这小半年,虽然老兄弟俩见不上,但也是通了好几封信。 林青山知道老哥哥回来了。 高兴得很,正月里就能相见了。 本来年前是不来的。 没想到临年了,他们几户合养的一头牛病了,请遍了兽医也治不过来,最后只能给老牛磕个头,给牛放了血。 杀了牛几家一分,手上有牛肉的林青山自然而然就想到他哥哥了。 于是背上牛肉和牛杂,踏着几十里路的积雪,给哥哥送来了。 兄弟见面分外亲热,这么远的路,来了都是要住几天的。 下酒菜不但有牛肉,大孙子仓前天还送过来一刀猪肉,让爷爷奶奶年前先吃着呢,正好炒了老兄弟下酒。 喝的当然是用地瓜干从代销点换来的散酒。 席间老梁忍不住,把给兄弟准备的两瓶酒拿出来展示。 兄弟当然高兴坏了。 又喝了一会儿老烧酒,哥俩实在馋得忍不住,商量着打开一瓶,喝半斤尝尝什么味儿。 弟弟走的时候带一瓶半就行了。 这酒太香了,又香又甜,打开了没留住嘴,吱溜吱溜没几下一瓶见了底。 另一瓶被双枪老太婆给没收了,还把俩老家伙骂了一通。 俩人垂着脑袋谁也没敢回嘴。 只好再喝老烧酒。 眼看喝到日头都要落下窗棂的时候,老梁吩咐老婆子再添俩菜,正好跟晚饭接上茬了。 没想到从来都是站间的服务员喊不着了。 难道是故意惩罚咱兄弟俩喝掉了一瓶礼物? 老梁到大门外找服务员,发现老婆子一脸铁青。 这才知道刚刚宋其果去大孙子家找事,连他家的狗都给打了。 一开始老梁还没觉得是个事,以为不过就是谁惹着宋其果了,拿狗撒气而已。 然后越打听,越发现事情大了。 原来老两口不在家的这小半年,发生了这么多大事! 本来老两口刚回来,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大仓前边发生的那些事,谁也没告诉他。 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老头瞬间怒了。 一个人最大的仇恨是什么?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啊! 嫡长孙订亲了十里八村一枝花,居然被宋其果给夺走了,而且伙同周寡妇嫁祸于人,让孙世文弟兄仨差点把大孙子打死。 大孙子那是老头的命啊! 你们夺走我大孙子的老婆,用寡妇给他泼脏水,还差点把他打死…… 老头气得老泪纵横。 心疼孙子心疼坏了! 眼都红了。 宋其果,孙世文弟兄仨,周寡妇,一个都不能饶! 干爷爷的眼睛也红了。 仓是他看着长大的,老哥哥添丁进口乐坏了,跟着升级的干爷爷同样乐坏了啊。 每次来的时候都要抱着仓用胡子扎扎。 这才几年逮不住了,不让扎了? 亲着呢! 一听这事心疼死了! 当下老兄弟俩立刻全副武装起来。 老梁那人生巅峰的象征,转轮火枪当然要在这时候大显身手啦。 没想到梁老头从柜子底下摸出一把土炮来。 “……”这东西还带变身的? 明明放进去一把转轮火枪,小半年不在家,怎么变成土炮了? 当即冲到院子里大喊秉礼,叫三儿子快点滚出来。 秉礼听着不是好声,一溜小跑从屋里跑出来,没等搭话就先挨了好几脚。 “干嘛打我啊?”三儿子被踹蒙了。 “我那个转轮枪来?” “你自己收的,我怎么知道!” “我明明放在柜子里,半年没在家,怎么变成这个了?”老头亮出手里的土炮。 “是不是大仓给换了?”秉礼摸摸后脑勺,“他进去了几次。” 哦,大孙子换的,没事。 然后猛然抬腿,又是两脚把三儿子给踹倒在一堆雪里。 “怎么还打我?”三儿子觉着冤啊。 “你怎么不早说是仓换的。” 没办法,这就是标准的封建家长。 农村人俗称背晦。 就是不讲理,小的也得老老实实认着。 平常梁老头也不是很背晦,只不过今天气极了,先拿儿子开刀撒撒气。 全副武装的俩老头直奔村长家。 当然要先找宋其果了。 这小子夺了仓的老婆不说,背后指使周寡妇不说,现在还没完没了地找事,简直就是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把宋其果成功活捉之后,一左一右押着朝姓梁的那一片儿走。 肥田村长就差下跪了,一直跟在后边说好话,求大叔放了小果,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 跟得有点急了,林青山回头朝他脚底下又是轰的一枪。 吓得肥田村长再次变成兔子,往后蹦跳了好几下。 他认得林青山,知道是跟梁金元并肩杀土匪的干兄弟。 虽然他是外村人,但因为是本村的干儿子,那是拿着香烛来梁家河磕过头的。 平常不管梁家发生什么事,他都是跟梁家的亲儿子一样的身份。 现在大仓有事,林青山就是大仓亲爷爷的身份。 所以梁家河的人绝对不会有被外村人打到村里来的侮辱感。 100 管一方治安冯股长 宋其果被押往大仓家这一路,受老罪了。 看来没当过兵接受过正规训练的人就是不行,连不准虐待战俘的军规都不懂。 俩老头一路押送,一路踢打。 宋其果屁股都被踢肿了。 偶尔还用枪托子捣他肩背。 梁老头还数次叫嚣,要把一颗手榴弹给姓宋的小-比-崽子塞裤裆里。 把那玩意儿给他炸飞喽! 宋其果吓得魂儿都飞了。 在他家院里就已经吓得尿了一裤裆,走到路上梁老头扯他裤腰,吓得他又尿了一次。 翻毛皮鞋里面都满了,每走一步都会有飞溅的液体挤出来。 幸好现在天快黑了,朦朦胧胧的,不会让街道两边看热闹的村民看清他的糗状。 但是孩子眼尖,后边跟着好大一群孩子呢,其中一个孩子突然尖声叫起来: “看啊,他棉裤湿了!” 其他孩子都跟紧了观察。 一阵阵怪笑和起哄。 感觉今年过年的快乐提前到来了。 宋其果生不如死。 俩老头对这个效果挺满意。 这二位虽然性子烈一点,但不是心狠手黑之辈。 虽然打打猎,但是对动物都不会虐杀。 尤其是宋其果这年龄的,在他们眼里还是孩子。 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连踢带打还数次叫嚣着吓唬的。 只是宋其果干那事,简直禽兽不如。 对他虐待一点,其实就是宋其果连畜类的待遇都得不到。 不过俩老头也没有过于为难他。 到了大仓家门前,让他当众向大仓娘赔不是,也给咬咬赔礼道歉。 虽然大仓娘和咬咬都没有表示接受道歉,但这事就算告一段落。 梁老头两脚把宋其果踹得狼狈逃走了。 这里边的隐情是,宋其果之所以得到从轻发落,其实还是托了英子的福。 梁老头刚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肯定是怒火中烧,不可遏。 但是押着宋其果往回走的时候,老头突然想到,仓那亲事给搅黄了也未必是坏事。 仓的未婚妻既然一搅就黄,说明不是可靠人啊。 现在还没结婚的,黄就黄了,损失也不是很大。 要是结了婚,有了孩子,或者俺家仓出点什么意外,遭点什么难一类的,再碰上个搅和的,俺家仓岂不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半半路路给晾起来了? 想到这里老头暗暗庆幸,宋其果这小子虽然干的不是人事,但是歪打正着反而帮了自己大孙子。 因祸得福啊这是! 老头似乎又经历过了一次生死劫,后遗症就是觉得把孙子给谁都不放心。 他都见过男人荷锄而归,老婆煮一锅面条子佐以老鼠药,吃了一命归西的。 无论如何,还是得英子! 只有把仓交给英子,那是谁也搅不黄的,用孙悟空的金箍棒来搅拉也不好使。 老头瞬间觉得十六岁一点都不小了。 铁梅都说年龄十七不算小—— 不是,死老婆子说的,年龄十五就已经很好用了。 英子过完年就十六了,确实应该给俩孩子圆房了。 老头下定决心,大儿媳要是再敢乱出馊主意,就让婆婆把她弄小黑屋狠狠训斥。 宋其果头也不回逃回家。 惊魂未定。 很明显,这是捡回了一条命啊。 从他家到大仓家这段路,让他深切感受到了鬼门关上走一遭什么滋味。 肝胆俱裂。 什么时候愈合那就说不准了。 回来以后扑在炕上,用被子把自己重重包裹起来,嗷嗷的痛哭。 肥田村长正在积极地组织人力物力准备营救儿子呢。 一看平安回来了,总算松一口气。 放下心来以后,那就只剩下愤怒了。 堂堂肥田村长,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窝囊气? 眼睁睁看着,让人把小儿子从家里带走,一路连踢带打,到了那里还老老实实给人赔礼道歉。 窝囊死了!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啊! 当即召集亲支近派到他家来,商议这事怎么反击回来? 他家堂屋做成的客厅很宽敞,只因为来的人多,满满登登坐都坐不下了。 人数虽多,士气却是不高。 肥田慷慨动员,应者寥寥。 姓宋的强势的时候,跟村里其他姓氏不大会讲理,谁势力大谁有理,就欺负你了,活该,谁让你弱呢。 欺负人为快乐之本嘛。 可是现在情况有点特殊。 俩老头如此强势,武装到牙齿,直接不要命啊,腰里还挂俩手榴弹,一言不合给你投弹,和平年代谁受得了啊这! 别看现在这么多人,要去反击的话,不够四颗手榴弹炸的。 于是一个个心里就开始小九九了,盘算这事的是是非非,开始讲理了。 很明显,姓宋的不占理。 人家大仓真的是一点错都没有。 不但没错,而且姓宋的还亏欠人家太多,毕竟好好的亲事给人搅黄了。 要是大仓为此打了光棍,小果伤天理啊! 饶是这样,小果回来以后还去他家找事。 大仓没在家,就把人家的狗给打了。 把大仓娘给骂了,差点气死。 这事怎么说都是小果不对。 诸人暗自腹诽:这也是活该,狗不咬使棍捣,自己赚的。 肥田村长一看亲支近派那个熊样,就知道这群众是发动不起来了。 因为俩老头押着宋其果从他家出来的时候,老梁头对周围那些一脸怯怯的姓宋的叫嚣过。 这是他家跟宋其果之间的恩怨,其他人谁要是敢管闲事,他就给谁家里扔手榴弹。 一个个明显是让老梁头那几颗手榴弹给吓住了。 群众发动不起来,难道这事就这么算了吗? 绝无可能啊! 要是这么算了,把这口气咽了,这个年怎么过? 肥田村长决定连夜去公社报案。 没错,就是报案。 连肥田村长自己都为自己心里这个新名词感到别扭。 报案这个名词不管在电影上还是报纸上,并不陌生。 但是在农村,却是地地道道的新名词。 村民之间出了什么事,那都是就地解决,要么私了,要么村委主持私了。 真要有上纲上线的事,肥田村长都是去找武装专干。 当然,他喜欢叫武装专干,大部分人都叫武装部长,孙胜利。 孙部长带着一队武装民兵,到了村里朝天一梭子,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但是今晚,肥田村长不打算去找孙胜利了。 因为他发现,近两年他跟孙胜利的关系有点每况愈下的趋势。 这几年政治斗争越来越少,从上到下开始把重点放在搞经济上,孙胜利似乎对肥田村长的哔哔有点烦。 所以肥田村长不想再找他。 夏山公社,真正管治安的还是治安股长冯长民。 前些年政治斗争把人都搞老实了,治安特好,偌大一个公社,只有一个治安股长兼治安员,治安情况还良好。 真要出了治安案件,能把人抓起来法办,然后送交法院判刑的,还得找冯长民。 今天这事就是严重的治安案件。 家里让人端着枪挂着手榴弹武装入侵,连开好几枪,这还了得,直接没王法了,要造反啊这是! 不抓起来法办,天理难容! 101 人命关天 现在天已经黑了,黑灯瞎火的肥田村长可不会蹬着车子去公社。 再说现在傍年根儿了,听说路上有劫道的,更不可能去冒险。 肥田让人去叫梁秉海,让他开拖拉机拉自己上公社。 去了好一会儿,叫人的也没回来。 又打发一个去叫。 也不回来了。 肥田真是有点压不住火了,他觉着好像什么事都别扭,喝口凉水都塞牙了。 连派俩人去叫梁秉海,有去无回,难道半路让手榴弹炸死了? 实在坐不住了,亲自去梁秉海家。 没等到那里,就在小胡同里碰上三道手电筒的光柱。 一看,其中就有那俩使者,另一个是秉海媳妇。 据说秉海早早吃了晚饭,出去串门去了,也不知道上了谁家,三个人这是挨家挨户找他呢。 借着手电筒的余光,肥田村长疑惑地看着秉海媳妇那张焦急的脸。 他不知道梁秉海是真的出去串门了,还是听说了今下午的事,提前躲了。 要是换了肥田村长的话,他就会提前躲了。 毕竟梁秉海姓梁,他夹在姓梁的和村长中间,哪边都不好得罪。 不管怎么着吧,找不着就不找了,村子这么大,及等找着梁秉海,治安股长都该起夜了。 肥田村长让村里那辆二五拖拉机拉自己上公社。 虽然二五拖拉机的车棚也是浑身漏风,但总比十二马力的小拖连个车棚都没有的强。 傍年根儿的晚上是真的冷啊,二五拖拉机跑得不慢,肥田村长穿着大衣,还是冻得打哆嗦。 这个点儿公社早就下班了。 公社大院后边有一排平房,公社大多数干部的家都在那里。 肥田村长到过冯股长家几次,熟门熟路去敲门,求见冯股长。 冯股长的妻子认的是宋村长,就让了进来。 屋里电灯很亮,透过没拉窗帘的玻璃窗,肥田村长看到里面坐不少人,分明是来客人了,热烈的说着话,在喝酒。 再走近几步,发现桌上的人大部分都认识。 公社的三把手郑主任坐正上首,旁边是副主任兼木器厂厂长苏致祥。 然后还有木器厂的孙延成,武装专干孙胜利,公社司机小王等人。 真正让肥田村长晴天霹雳的,是大仓也人模狗样的坐在桌上。 他看到的画面,正是冯股长殷勤地给大仓倒酒。 大仓好像不胜酒力的样子,要命不让倒了,孙胜利就像老朋友似的抓着他的胳膊,招呼冯长民赶紧倒酒。 看样子都喝高兴了,酒席气氛相当热烈。 “宋村长,进去呀。”股长妻子在他身后说。 “哦!”宋村长转回身来,“家里来客人啦,我不进去了。” “你不是找长民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从这里路过,想过来说几句话,不急,过完年再说也行。” “那你进去喝点啊!” “不了不了,太晚了,黑灯瞎火路上不好走,我得赶紧回家。” 迈出股长家门的那一刻,肥田村长眼泪差点掉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 或者说,过时了。 曾几何时,跟公社干部坐一起喝酒捞肉的,一直都是他宋村长。 但是今晚,大仓取代了他。 他在房门外看到大仓,居然胆怯了。 退缩了。 没敢进去。 如果股长妻子进去说宋村长曾经来过,到了屋外又走了,大仓不定会怎么笑话自己呢! 可是有什么办法? 他进去干什么? 进去报案? 这个案子真正的当事人就是冯股长的座上客。 如果冯股长秉公而断,从头到尾彻查下来,抓谁还不一定呢! 他想不明白大仓到底是走了什么样的狗屎运,仅仅当了几个月的木器厂学徒工,居然跟公社干部都打成一片了。 还成了郑主任的闺女女婿—— 对啊,他既然成了郑主任的闺女女婿,当然跟公社其他干部也很熟了。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敌人的朋友,那就是敌人。 大仓是肥田村长的敌人,现在大仓跟公社干部成了朋友…… 难道,他宋肥田从此以后在公社里再也混不开了? 一路之上,肥田村长心里那个难受,那个绝望,无以复加。 回到家把满腔的怒火撒到小儿子头上,大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畜生。 宋其果要委屈死了。 本来今下午差点被枪杀,吓得尿了两次,到现在都没恢复过来。 老爹回来就劈头盖脸怒骂,他实在承受不了了。 歇斯底里地冲老爹大吼大叫,我还是你亲儿子吗? 你儿子差点让人打死,你不给我报仇,还这样骂我,是想逼死我吗? “逼死你,我还要打死你呢!”肥田村长抓起一个马扎就给儿子开在头上。 他真是气极了。 这社会难道要变天了吗? 老子说说儿子,都敢还嘴了! 今天敢还嘴,难不成明天还敢打你老子不成? 没想到堂堂村长家里,居然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孽子! 肥田村长这一下是真打。 这样的不孝子孙留着何用,趁早打死省心。 小儿子的脑袋破了,鲜血唰的流了满脸。 王莲凤大哭大叫起来:“你要打死他了……” 宋其果捂着脑袋,不敢再还嘴了。 极度的委屈之下,顶两句嘴已经是口不择言,现在老子动手打他,再敢还嘴,打死都有可能。 左邻右舍听到村长家里又乱了,只好又纷纷跑过来。 有的拉着余怒未熄的村长安抚,有的赶紧带宋其果去找赤脚医生。 劝说了一阵儿,带宋其果就医的本家回来汇报说没有大碍,小果的头已经包了,扣着个大棉帽子带回来的。 先不回家了,去他家睡吧,省得回来惹您生气。 这样安排也好,肥田现在看都不想看到他。 回头再想想人家大仓,自己的小儿子还扬言回来继续较量呢,怎么较量? 你是人家的对手吗? 大仓越混越有出息,自己小儿子跟人家完全没法比啊! 大仓现在成了公社主任的闺女女婿,有老丈人给他撑腰,在夏山街上还不得横着走啊! 其实肥田村长还真是猜错了,人家大仓根本就不是仗着老丈人的势力跟公社干部打成一片的。 他既没对象更没老婆,哪有老丈人啊! 冯股长今晚请喝酒,不过是为了答谢大仓。 冯股长夏天的时候杀了几棵树,送木器厂解成板子拉回来,晾干了,准备打一套新家具过年。 从下边村里请来一位手艺高超的老木匠,没想到老木匠算了算,这些板材不够做一套家具的。 现在不是兴三大扇嘛,冯股长的妻子就馋一个三大扇,然后还要做最新潮的写字台,大圆桌,一套折叠椅子一类。 老木匠怎么算怎么不够。 冯股长就去木器厂找苏副主任,想从木器厂再买点板材。 苏副主任一听料不够,就给冯股长推荐自己厂里承包配料的小梁,他计算得精准,让他给你去算一算。 结果,小梁到他家给他量了量,然后大料大用,小料小用,弯弯木头也都是物尽其用。 给老木匠一一标记清楚,不但够了,还富余出好几个凳子。 老木匠直接佩服得五体投地。 冯股长不但佩服,还感激小梁帮了大忙,给他省了不少钱呢。 武装部长孙胜利听说这事,也跑去请小梁,还没杀树呢,先让小梁给他计算一下打一套家具需要杀几棵树? 冯股长为了感谢小梁的帮忙,今晚请他喝酒,因为郑主任被小梁救过,也请了过来。 其他苏副主任,孙延成等人都是熟人,一块儿来热闹一下。 司机小王是故意留下跟着喝酒的,喝完酒让他开着车和小梁一块儿回家,反正两个村离得不远。 送下小梁让小王把车开回家,明天一早开车来上班就行。 这是郑主任安排的。 等到宾主尽欢也快十点了,这个点儿已经很晚,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经睡了。 梁进仓被劝着喝了不少,小王也喝了不少。 不过开车还是没问题,小王却是不开,无论如何让小梁开。 他觉得只要小梁在,自己的开车技术就拿不出手。 梁进仓因为多了份记忆,对于喝了酒开车有心理障碍,坚决不开。 当然,不但是这个年代,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期那几年,不但没有喝酒不开车的概念,而且因为酒醉酿成事故,处理的时候还会成为一个酌情谅解的条件呢。 小王以为他醉得开不成了,也就不再坚持。 傍年根儿的夜里十点多,真的算是很晚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路两边白茫茫的雪,以及一个寒冷的冬夜。 走着走着,梁进仓突然喊小王:“王师傅停停,先停一下!” 小王赶紧刹车,慢慢停在路边:“怎么了,撒尿?” 梁进仓捏着下巴想了想:“刚才你有没有看到路边有什么东西?” “开车看路,没看路边啊。” “我好像看着路边躺着一个人。” 小王吓一跳:“死的活的?” “不知道死活,这样的天儿躺路边上,我瞥了一眼好像还没穿袄。” “没穿袄,那不早冻死了!” “你往后倒倒,不管死活咱都得看看。” “是啊,人命关天,碰上了不能不管。”小王说着,开始往后倒车。 这回他也看到了,路边确实躺着一个人。 没穿袄,只穿着一件秋衣。 跳下车之前,梁进仓暗暗握住了那把转轮火枪。 记忆中后世太多类似的事,装作受伤或者怎么样了,骗司机停车,然后实施抢劫。 傍年根儿了,有一些没钱过年的人开始琢磨歪门邪道,集上的小偷多了,夜入民宅的多了,劫道的也多了。 现在路边突然出现一个袄都不穿的人,零下二十度的气温,躺路边雪上生死不明,绝对有问题。 102 鹅拧 那人仰面朝天,斜躺在路边雪上。 明亮的车灯之下,梁进仓一眼就认出了这人,大吃一惊,怎么是鹅拧? 这是本村的,也姓梁,小名、学名叫什么来着,还真忘了。 因为这么多年大家都叫他“鹅拧”,真名就给淡忘了。 本地老农民,被鸡啄了不叫啄了,叫“拧”着了。 让鹅啄了,鸭子啄了,反正扁毛动物啄人,都叫“拧人”。 鹅拧小时候让一只凶猛的大鹅啄了,哦,拧着了,差点把眼都给他拧瞎了。 成了疤瘌眼不说,还是斜眼。 于是鹅拧成了他的常用名。 这年头条件差,生活不容易,唯有一点很容易,那就是打光棍。 一个人身上稍微发生点风吹草动,有点小瑕疵,很容易的就成为一个光棍。 你想啊,满篮子的苹果,你买哪个都可以,没大个儿的可以挑小点的,谁会放着没疤没麻的苹果不要,反而去挑个有烂疤的呢! 鹅拧高高的个子,长得也不丑——疤瘌眼了也不难看。 但就是因为这点小瑕疵,已经有很大概率会打光棍。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从小不管干什么,都很努力。 当然,努力也白瞎,家里条件一般,早早就不让他上学了。 下地干活,他也特别能干,比其他人都能吃苦。 努力干活除了可以多收入以外,他也希望给自己树立一个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好名声。 以弥补外貌上的小瑕疵。 大集体解散以后,他除了把自家的承包地打理得妥妥帖帖以外,还千方百计找空子做点小买卖。 说白了就是当小贩,有什么贩什么,只要能赚到差价就行。 秋收结束,绝大多数的老农民进入猫冬状态,一天到晚的工作就是串门,聊天,吃地瓜,打孩子。 而鹅拧却是进入专业贩卖的状态。 梁进仓承包配料之后,四点多就起来,有时候在村里他能碰到鹅拧。 或者挑着,或者用小推车推着,用什么运输工具这要根据他贩卖的货物来定。 有时候赶很远的集,两三点钟他就起来赶路,比大仓勤快多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除了鹅拧,梁进仓有时候还会碰上热闹家两口子。 “热闹”是男的,盲人。 热闹家,是他老婆,盲女! 热闹是盲人,当然是烂苹果,这回真是碰上一个眼瞎的了,也就把他挑走了。 两口子赶大集说大鼓书,连拉带唱,十分热闹,因此得名。 有时候赶的集比较远,两口子看不见,时速较慢,所以很早就起来赶路。 到了年根儿,早起赶集的会多上那么几个,比方有个姓田的就会做地瓜糖,赶年集把他的地瓜糖卖掉。 还有一个捏泥人的。 不过那都些东西只有年集才有,算是年货,季节性特强,就是傍年根儿卖那么几天。 真正算是专业的商贩,还是鹅拧。 到了年底,鹅拧开始卖年画,他坐车跑市里批发来的。 这两年生活好点了,人们吃饱穿暖之后,精神追求开始冒头,也就是开始追求生活质量了。 关键是,手里能拿出多买几张年画的钱来了。 尤其现在开始流行“大闺女”。 就是美女画。 那些家里有长起来的大小伙子,谁家的西屋墙上没几张“大闺女”! 大闺女画十分畅销,年轻人为了养眼,不差钱。 已经赤果果毫不掩饰内心对于异性的渴望了。 据说一个腊月的赶年集,鹅拧挣老了。 挣老了就混成这相?零下二十度连个棉袄都没有! 梁进仓试了试鹅拧的鼻息,看一眼小王:“还有气!” “那赶紧的,送医院啊!” 虽然还有气,不过看样子也就内脏还有点热乎气,外表都要结冰了。 梁进仓狠狠心,嗖一下脱下自己的袄,先把鹅拧上身包住。 然后俩人把鹅拧抬到后座上。 这回梁进仓忘掉酒驾的心理障碍了,让小王在后座扶着鹅拧,他亲自开车。 130飞驰电掣去了公社医院。 医护人员忙活到下半夜,总算把他给弄醒了。 梁进仓作为“病人家属”一直陪着。 人家小王是外人,梁进仓早就让他开车走了。 鹅拧的体表有点冻伤,不过也不厉害。 就是头疼得厉害,医生推断有点轻微脑震荡。 头皮没破,就是后脑有个包够大。 是木棍偷袭的时候造成的。 头疼归头疼,好在意识没问题,还算清醒。 鹅拧推断,肯定是他的年画太畅销,在集上简直都忙不过来了,围着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好多人都把钱往他身上扔,嘴里吆喝着“我给你钱了啊,把那张大闺女给我递过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年画卖得很好!”梁进仓按住他,别激动别激动,看他说到卖年画的畅销眼都放光,“说重点,你弄成这惨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啊,肯定是看我卖得太好,腰里有钱,让人盯上了呗。” “那你的袄呢?”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我的袄呢?”鹅拧想了想,“肯定是让劫道的给扒了去了。” 到了年根儿的年集,从天亮就开始上人,能一直赶到傍黑天。 鹅拧这几天卖得特好,所以备货充足,一直卖到傍黑天,满满一架子车的年画给卖得干干净净。 真是挣老了。 兴奋得脑子都犯迷糊。 推上架子车兴冲冲就往回走。 从集上走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 “喂喂打住,”梁进仓说,“你在哪里吃的晚饭?” “吃晚饭?”鹅拧就像听到一个外星词汇,“赶完集天都黑了,我上哪吃晚饭!” “那你午饭怎么吃的?” “还吃午饭?”鹅拧惊讶极了,“买年画的围着里三层外三层,没把我吃了就很好了。” “那你早饭怎么吃的?” “哎呀,早起来就是为了赶紧上集,占个好位置,爬起来就走啊,还有闲心吃早饭?” 梁进仓拍拍鹅大哥的胳膊,默哀三分钟。 “好吧,跑题了,说重点,你弄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不都说明白了!”鹅拧道: “肯定是在集上看我卖得太好,让人盯上了。 我从集上往回走的时候天就擦黑了,满脑子净琢磨今日能挣多少钱了,推着车子低着头只管走路,也没注意周围。 走着走着突然脑袋上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不是醒来就看着你了。” 看来鹅拧的脑子应该没被打坏,他说得很清楚。 没错,他就是因为在集上卖得太好,让人盯上,然后半路把他伏击了。 不但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以及架子车,连棉袄都给他扒走了。 梁进仓很愤怒。 钱抢走也就罢了,非得把棉袄给扒走! 这要不是让自己碰上,那么鹅拧就打不了光棍了,到明天铁定是一根冰棍。 鹅拧比大仓大三岁,俩人不是一个年龄段,小时候不在一个群体里玩,虽然都姓梁,服气也不是很近。 所以俩人关系一般,平时也不打什么交道。 可是这次幸亏大仓救了一命,鹅拧十分感激。 在医院住了半天,腊月二十三下午,就坚决出院了。 他可舍不得住院花钱。 反正自己已经活过来了。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西天,再有七天来过年。 是辞灶的日子。 没等天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已经开始密集起来。 整个村子除了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还有烧香烧纸的味道。 灶王爷伸手,稳拿一个糖瓜,大仓家正在进行辞灶仪式。 鹅拧来了。 103 社会洪流 鹅拧带着礼物,这是感谢大仓的救命之恩来了。 这位光棍预备役平常生活扣得要命,恨不能光吃不拉,但是报答大仓,却是不惜血本地买来了好多东西。 但凡代销点里不用供应本就能买出来的东西,他都买了些,俩胳膊抱着来的。 这回花钱真是一点都没含糊。 多少钱能买来一条命啊! 当然,肩膀上还挂着一卷年画。 别人过年贴几张年画稀罕得了不得,在他手里有的是。 俩兜里还揣了两大摞小人书,差点把三仓和小四儿乐晕过去。 大仓娘只留下了少许一点东西,表示接受好意了,其他的无论如何让鹅拧拿回去。 “大婶子,我既然拿来了,怎么能拿回去,我就这点心意!” “心意领了,再说老大干那点事算什么,让你碰上了你不管?拿这么多画子来,家里也贴不过来,少留下两张就行了。” “我手里还缺这个吗大婶子,你们贴不过来,给俺大爷爷拿几张过去,也就不用买了……” 推让之间,大仓娘的小腿都让小四儿给偷着踢肿了。 大仓发现小四儿的小动作了,朝英子丢个眼色。 英子立时擒住小四儿,胳膊反剪,拖出去了。 小四儿拼命挣扎。 奈何他才八岁,比姐姐小太多,只能满脸绝望多不甘,洒下一路呜呜声。 三仓本来也是急坏了,正想帮着小四儿踢母亲呢,没承想不等出手,小四儿就阵亡了。 偷眼看一眼大哥,正碰上大哥严厉的眼神,浑身汗毛一凛,秒变懂事孩子,帮着母亲往鹅拧手里塞东西: “你快拿回去吧大哥哥,我和小四儿又不稀罕这些好东西,我尝着玉米饼子比桃酥好吃多了……” 大哥这个气啊,会说话吗? 当即朝着外边大喊:“英子,下一个。” 于是刽子手英子再次出现,把三仓胳膊反剪,押出去了。 三仓倒是没有拼命挣扎,只是纳闷,到底自己的表演哪里露了馅? 大仓娘最终也没有争夺过鹅拧。 而且大仓和母亲也看明白了,如果坚持不收礼物,鹅拧会心里不安。 大仓跟鹅拧虽然是同姓的兄弟,但从小来往不多。 很明显,鹅拧这也是想以后跟大仓多亲近。 辞灶的日子,鹅拧不便久留,终于把礼物送下了,也就告辞回家。 大仓娘俩送他到院子里,大仓娘还沉浸在过意不去当中: “你说这么点小事,还让你多心,买这么多东西! 你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听俺家老大说,你有时候两三点就起来去赶集。 这大冷天儿,挣那俩钱不容易!” 大仓也说: “对啊哥,以后冬天不要赶太远的集。 你起得太早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再让人盯上太危险了。” “谁说不是呢!”鹅拧自嘲道: “你说我两点多起来,一天不吃不喝,人都忙晕了,末后捞着什么了? 就是捞着了一棍子,连本带利让人劫去,推车子也没了,袄都——” “哎!”大仓赶紧一把拉住他,“哥,我想起个事,咱俩出去说。” 太危险了。 鹅拧在那里自嘲的时候,二三四仓都竖着耳朵集中注意力在这边呢。 要是这番话让三个弟弟听去,然后从中得到一个教训: 起早贪黑吃苦受累的结果就是让人打一棍子,财物尽失,袄都扒走了。 还不如什么都不干在家睡懒觉呢。 ——这不就是后世的躺平吗? 大仓卷起几张好看喜庆的年画,提上一些礼物,偕同鹅拧送给爷爷,然后从爷爷那里借到一支土炮。 用以装备鹅拧。 以后一早一晚,一人走夜路,防身武器是必不可少的。 梁进仓知道,自从大集体解散,把人从集体中解散出去,就跟把一群关久了的动物放出笼子一样。 释放动物本性,干啥的都有。 动物的本性释放出来,相关法律法规,尤其是治安力量却没有跟上,结果只能导致治安恶化。 现在觉得路上不太平,接下来的几年会越来越严重。 腊月二十八,木器厂要放假了。 放假之前,厂里举行了隆重的颁奖仪式,以及发放福利。 且不说颁奖,就是发福利,对木器厂的工人来说几乎是一个陌生词语了。 这些年来能把工资发了就已经谢天谢地,没敢奢望发福利。 但是今年木器厂从冬天开始盈利了,虽然仅仅两个多月,盈利数额并不是很多。 但已经开了好头,照这样的方式干下去,木器厂效益会越来越好。 为了鼓励生产,提振士气,争取来年更大的生产效益,厂里决定过年发福利了。 而且是没有票买不到的白糖,红糖,还有带鱼。 虽然量不是很大,但已经足够工人们兴奋了。 过个年,想买买不到的糖和带鱼,居然不要钱分给自己,这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更让人振奋的,是颁奖。 关于形形色色的奖项,都已经明明白白写在纸上成为了厂里的常规制度。 就说车间的生产能手,第一第二第三名,都有相应的奖金和奖品。 说好的生产能手奖兑现了,那么下一步,到明年还有季度能手,半年奖,年度生产能手,技术大赛,遵章守纪奖,敬业楷模,全勤奖等等奖项。 眼看着生产能手既有奖金又有奖品,哪个不眼馋啊。 都憋着劲明年自己也拿个什么奖。 而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就是压轴的贡献奖了。 不管是技术革新,还是富有成效的开源节流的建议,都根据贡献程度,按照一定比例,重奖。 今年的贡献,也是一二三名。 第一名,梁进仓,单是承包配料一项,就为厂里节流将近两千元。 刨去梁进仓三七分成的三成,厂里光是节流一项就多收入一千多元,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其他富有成效的建议若干,就不一一细数。 奖品,二八大杠一辆,其他年货翻倍。 最关键的,是苏厂长去市里采购奖品的时候,把二轻局发给自己的那一份福利也带来了。 作为个人出资的奖品,发给优秀工人梁进仓。 表面上看,是领导对于突出贡献者的肯定。 其实背后的心情,只有苏厂长和小梁心知肚明,尽在不言中吧。 这段时间如果没有小梁,苏厂长早就收拾东西灰溜溜滚蛋了。 看着小梁那么多真金白银的奖品,工人们不再是热血沸腾,羡慕得血液都凝固了。 除了自行车,年货翻倍,还有他那基本工资加分成,这个月发的比上个月还多出几十块,将近三百了。 快赶上俩县长了。 最关键是苏厂长个人出资的奖品,那可是市机关的福利品啊,一大纸箱呢,谁知道里面有什么见所未见的好东西? 小梁的这个年,过得也太饱满了吧! 然后接下来的贡献奖第二名,大件车间承包者孙延成,两个多月的时间,也为厂里贡献利润将近一千元。 奖品是缝纫机,年货翻倍。 第三名是立式收音机。 虽然第二名和第三名也很令人振奋,不过相较于还有市机关福利品的小梁来说,已经显得逊色多了。 同时,相较于陷入狂热中的工人,主席台上也有一个人情绪并不是那么高,而且表情相当不自然。 那就是官复原职的副厂长吴光荣。 之所以不自然,是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坚持,表示支持厂里发福利,颁奖,以鼓励工人。 只是这个放弃是多么地违心,让他多么地憋屈。 可是,他管理木器厂这么多年,岂能不会算账? 不管是算总账,还是看看现在工人们高涨的热情,都说明苏致祥的管理改革是卓有成效的。 通过改革,激励工人生产热情,提升工人的凝聚力,提高了企业效率。 虽然现在拿出很大一部分利润发奖,但其实这是让工资水平向优秀员工倾斜,事实上节省了工资成本。 这条路是对的。 让他在内心承认这一点是不容易的,更是痛苦的。 他知道,社会大变革的滚滚洪流已经势不可挡,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切身利益面前,这股洪流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 工人们用无以复加的羡慕眼神,看着小梁,把一个沉重的大纸箱放在崭新的二八大杠后货架上。 大纸箱上又放上了许多的年货,然后用绳子固定好。 “小梁,过个好年啊。” “过个好年过个好年,大家都过个好年啊!” 在一片祝福当中,小梁骑上了平生第一辆真正属于自己的座驾。 今天好像连气温都没那么冷了。 夕阳还带着温度似的。 回到村里,街道基本上已经清理干净,尤其家家户户的门前,一遍遍打扫得简直比狗舔的还干净。 家家户户都在冒着湍急的炊烟。 有些富裕点的村民家里,会有炸年货的香味儿传到街上。 据说肥田和大算盘子今年都煮的猪头。 孩子们早已进入过年的欢乐气氛当中。 不经意间就会有个炮仗在车子前面炸响。 也有二踢脚飞上天空,轰然炸响。 空气中浓浓的火药味儿,让人切切实实感受到,新年,终于要来了。 村民们看到大仓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回来,都会问他: “大仓,刚买的新车子啊?” “厂里奖的。” 村民们望着大仓的背影,一个个目瞪口呆了。 木器厂效益这么好吗? 都能奖一辆自行车? 简直不可置信啊! 大仓回到家,家里人一看骑回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一下子炸了营。 当得知这是厂里奖的,更是炸了营。 太兴奋了。 也就是说,自己家从此也有自行车了。 小四儿当即表示他要学骑车子。 让大哥给扔出老远。 连头发立起来都没有车子高,你够得着脚蹬子吗! 英子看自行车的眼神怯怯的,但难掩满脸的向往。 大哥悄声告诉她:“只要你能考上一中,我给你买辆女式的,凤凰牌。” 啊? 英子吓得脸都白了。 她可不敢有此奢望。 可是,她一直以来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凡是大哥说的,肯定都是对的,凡是大哥嘱咐的,一定要照做。 那么,她就必须要考上一中啦! 104 不想吃苦就啥也别吃 看着弟弟妹妹们对拥有自行车如此的兴奋,大哥不失时机地开始了他的思想政治教育: “自行车好不好?想不想要一辆?” “想想想,我想要……”三仓和小四儿疯狂地跳叫起来。 二仓小声嘟囔一句:“谁不想要啊!” “其实啊,有一辆自行车一点都不难,”大哥说道,“只要你们像大哥一样当工人——” “我不当工人!”三仓就像被蝎子蛰着一样,当即表示拒绝。 “当别的行吗?”小四儿有些胆怯地看看大哥。 很明显,大冬天的不到五点就起来,冒着严寒步行二十多里去上班,把这俩小子给吓住了。 二仓盯着自行车挪不开眼,但也是迟疑地问:“大哥,当工人一定要那么早起吗?厂里上班不是跟我们上学一个时间吗?” “唉——”大哥叹一口气,“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都不想当工人,怕吃苦。” 然后他看着妹妹:“英子,早上四点半起来,跟大哥走着去夏山上学,你去不去?” “我去!”英子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么早,而且早上特别冷,你不怕?” “不怕!”回答得真干脆。 “好!”大哥拍拍妹妹的肩膀,看向三个弟弟: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怕吃苦,别说成为人上人,连好东西也捞不着吃。 这些好东西啊,没你们的份儿,就我和英子吃。” 说着,大哥开始解开后座上的东西。 几个小子早就眼巴巴看着了,不知道那都是什么? 想来应该是好吃的。 但是母亲规矩严,不管是来了客人还是自家大人拿回来的东西,没有大人允许,都不许擅自去动。 现在一看大哥解绳子,都兴奋得眼冒金光。 “去去去,玩去吧,不想吃工人那碗饭,就别吃发给工人的东西。”大哥驱赶着他们。 年前年后放假的日子,既可以尽情地玩,又能有好东西吃,还可以放炮仗,这是一年当中孩子们最幸福,最兴奋的日子。 街上的孩子们早已经反了天。 要不是被大哥崭新的自行车,后货架上的大纸箱以及上面的东西吸引,玩疯了的三仓和小四儿甭想叫回家。 现在大哥把大纸箱及上面的东西抱下来,俩小子更是撵都撵不走了。 鹅拧腊月廿三拿来那些礼物,除了极少一部分给他们尝鲜以外,绝大部分被母亲坚壁清野起来。 三仓和小四儿整天盼着家里人全都下地干活,好实施他俩的发掘计划。 奈何这是过年,全家人二十四小时都在家里,俩小子一点机会都没有。 眼看着年三十一天天临近,他俩知道一旦到了正月,那些礼物就会彻底从家里消失,飞到亲戚朋友家里。 俩人已经数次召开碰头会议,但苦无良策,结果就是越开会越引得馋饥难忍。 见大哥抱着东西进屋,俩小子不由自主飘着就跟进来了。 “去去去,站远点,不想当工人,离工人的东西远一点。”大哥把俩小子拽着后脖领子扯到一边。 俩小子一边一个站门口,成了门神。 眼巴巴瞅着大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大哥还没打开纸箱,仅仅是从纸箱上面拿下刀鱼,白糖,桃酥,最可怕的,他俩看到还有水饼! 水饼啊! 俩小子立马跳了: “我想当工人,我要当工人!” “大哥我也要当工人……” 水饼啊! 这种美味在这物质匮乏的年头,对于吃石头都能化了的半大孩子来说,那是仅次于活下去的致命诱惑。 这俩小子只吃过一次,那是家里最权贵的亲戚,小姑和小姑父带来的。 狼多肉少,他俩分到的份额,刚好足够引起馋虫。 那次品尝,成了毕生对于美味的记忆。 所谓的水饼,基本就是后世的蜜三刀。 只不过蜜三刀都是方形的,水饼是圆的,成饼状。 而且蜜三刀的颜色是深红色,水饼是淡淡的黄白色。 这年头的东西,除了用货真价实的最新鲜食材以外,绝对没有任何防腐剂一类的添加剂破坏口味。 对于半大孩子白雪一样纯净的味蕾来说,水饼的美味简直无法想象。 现在大哥居然拿出了两个大纸包,用纸捻子捆着,纸包上面还覆有一张作为标签的红纸。 整个纸包,包括红纸,都要被油浸透了。 俩小子除了跳叫着强烈要求当工人以外,不可避免地流下了口水。 “现在想当工人了,晚了!”大哥鄙夷地看他俩一眼,“站好了,敢靠近踹出去,不想吃苦,那就啥也别吃。” 说着打开纸包,随手拈出一个水饼递给英子:“先吃个垫垫,不用急,两大包全是你的。” 英子很配合地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满脸放光。 小四儿“哇”的大哭起来。 太痛苦啦! 三仓也是眼含热泪。 大哥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睨着他俩:“真想当工人?” 俩小子拼命点头。 “早上几点起?” “几点也行!”俩小子异口同声。 “不打盹?” 唔——拼命摇头。 “不怕冷?” “不怕!” 大哥终于满意地笑了:“对嘛,想吃好吃的,就得不怕苦不怕冷,吃得苦中苦,才能吃水饼嘛。” 于是,俩小子一人得到一个水饼。 小四儿又哭了。 刚咬了一小口就幸福得哭了。 然后,还早呢。 打开纸箱子。 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 先拿出二两海米。 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奢侈品! 看在小四儿口水长流不止的份上,掰了半只给他“止水”。 小四儿极为神圣地小心翼翼咬下一点点虾尾入口,用心咀嚼品味,然后就见这小子两眼瞪圆,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奇星光。 本以为水饼就是世界上极致的美味儿了,想不到还有比水饼更美味的东西。 大虾已经是不可得,还得扒了皮吃,据说虾皮扒下来就扔掉不要了……小四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多次跟大哥打探,人家扒下来的虾皮都扔在什么地方? 一条好烟,两包茶叶,一斤茉莉,一斤珠兰,还有四瓶好酒。 老歪只瞥了那条烟一眼,就不敢再看,太晃眼。 “这茶叶是特级的吧,真香啊!你说得多少钱一斤?”老歪很神圣地稍微凑近茶叶包,很奢侈地嗅闻了好几下,然后扬起脸,闭目陶醉。 等到拿出那四瓶酒,不管是酒的高级还是“四”这个数量,都把老歪给震惊到了。 在这个烟酒短缺,需要凭票购买的时代,好多人家办喜事都买不到烟和酒。 老大一下子拿回整整一条香烟,四瓶酒! 四瓶啊! 老歪和大仓娘接过来,抱着进了里屋。 明知屋里没人,老歪还是贼眉鼠眼瞅瞅四下无人,小心翼翼两手捧起一瓶。 就跟捧着那么大块黄金似的,悄悄跟老婆评估这酒得多少钱一瓶子? 怎么分给这么多? 这是巨额财富啊! 多少钱一瓶且不说,光是一张酒票就能把你难住! 高档白酒一瓶的票,老俩活了这么大年纪谁见过? 那样的供应票只听说过没见过,一下子给你四张,你试试能吓晕不? 老歪很晕…… 末后鼓足勇气向老婆咨询,不知道拿这酒去大算盘子那里换成散酒,一瓶子能换几斤? 被老婆压着嗓音劈头盖脸一顿骂,败家玩意儿,这么贵的东西谁敢拿出去换了别的! 就算一瓶好酒换一百斤散酒,那不也是整银子成了碎银子? 一百斤有几个一斤? 早晚不得零碎着喝光了! 老歪愧悔无地,还是媳妇说的在理,他思虑不周,只考虑到换成好多散酒的话,逢年过节就不用害怕客人酒量大了。 照着四瓶好酒摸了又摸,然后两口子合力收藏到最稳妥的柜子底下,这才终于呼一口气,开始正常呼吸。 然后从里屋出来,见老大还在一件一件地往外掏,继续展示。 三仓和小四儿基本进入癫狂状态。 就说还有香肠什么的,那都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奢侈品…… 大白兔奶糖是每人一颗。 但是大哥偷着给英子口袋里塞了好几颗,并且贴她耳朵小声告诉她:“少吃,糖吃多了会变胖。” 这话让英子如坠云雾,不知道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到底是应该少吃还是多吃? 明明听得清楚让少吃,可是,后边又明明告诉说,多吃糖会胖。 既然会胖,那么就应该多吃啊! 胖了多好啊,又健康又显得漂亮,难道这世界上还有怕胖的女孩子不成? 说话颠三倒四的,是不是故意说反话,嫌自己瘦? 气得吃饭的时候偷着掐他,手上用力的那种,还拧了半圈。 这是真生气了,骂人不揭短,嫌自己瘦! 大哥疼得嘴都歪了,咬着牙没敢叫疼。 心里纳闷,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坏事,能把妹妹得罪得这么狠? 吃过晚饭,梁进仓拿上一份带鱼和其他年货,给爷爷奶奶送去。 并且,兜里还偷偷揣了二百块钱。 他发多少工资,母亲是知道的。 知道他是学徒工,一个月的工资是二十四块。 老大都是悉数交给母亲。 母亲还跟儿子推让,要求儿子留下四块零花呢。 她哪里知道,儿子兜里打着五百多块钱的埋伏! 105 不孝孙子 爷爷奶奶这里今晚没有串门的。 腊月二十八了,忙年到了最后冲刺的阶段,都很忙。 后天就是年除夕,除夕夜守岁,好大一部分老农民都是彻夜不睡,喝一晚上的酒。 这两晚上需要忙活一阵儿早早睡觉。 奶奶忙活了一阵儿,告一段落,老两口泡茶来喝喝。 不来串门的,感觉少了许多繁华似的。 大孙子来了。 爷爷奶奶很高兴。 哟呵,还拿来的白糖和带鱼,这可是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啊。 另外还有一包,打开一看各种食物,好多都叫不上名字来。 奶奶眼花缭乱。 茶也不喝了,瞬间变成虼蚤,开始各种收藏。 大孙子脱了鞋上炕,代奶奶陪爷爷喝茶。 爷爷问:“仓啊,哪来那么多好东西?” “厂里发的。” 啊! 爷爷表示很吃惊,就是一个社办木器厂而已,能有那么好的福利? “你能分多少东西啊,是不是全拿来了?” “哪能呢,只是一少部分,就是给我爷爷奶奶尝尝。” 嗯嗯嗯,爷爷欣慰地点着头,孙子没白疼,中用了,真是中用了。 “喂喂老家伙,接着就要过年了,过年不发压岁钱啊?” 老家伙搔搔头,很没底气地说:“倒是想发,没钱啊。” 爷爷奶奶自从跟三儿子分开过,老两口种着自己那两个人份的承包地,保证老两口的饱暖已经没问题。, 就是没有来钱的进项。 而且老两口现在还能干得动,还不用儿女养老,也还没开始给三个儿子家分摊养老份子。 反正平常谁家有点好东西了,或者哪个儿子手里有两块余钱,有心就送点过来,没心也不强求。 其实也不光是爷爷奶奶这种老人手里没钱,就是一般农户,到现在也就除了饱暖以外,手里多少有点余粮。 绝大多数也是没有来钱的进项。 家里最大的进项,就是圈里那头肥猪,其次是卖只鸡,卖鸡蛋。 不到急用,一般不卖粮。 看爷爷为难的样子,孙子笑了:“看来有钱的话,您也会发压岁钱?” “那当然啦!”爷爷眼睛闪着亮光,说道: “有钱谁不想往脸上贴金啊! 孙子、孙女每人来上五毛钱,我这当爷爷的脸上也有光啊,孙子孙女这爷爷叫着也更有劲啊!” “嘁!”孙子一脸的不屑,“光你给啊?奶奶就不想脸上有光了吗?” 门帘一晃,露出奶奶的脑袋:“对啊,要给都给,奶奶也想脸上有光。” 然后门帘一晃,脑袋消失。 大孙子一拍爷爷的腿:“那就这么定了,爷爷奶奶都给压岁钱,每人这个数。” 朝爷爷伸出一个巴掌。 爷爷吓得脸都白了。 “什么这就定了,说着玩儿呢!” 好家伙,真要爷爷奶奶每人发五毛钱的压岁钱,那就是每个孙子孙女需要一块钱。 大仓他们家五个,老二家五个,老三家三个,一共就是十三块钱。 爷爷奶奶除了上关东,一年花不了十三块钱。 除夕夜装个逼,一年的花销没了。 关键是,给俩老家伙上夹棍,也拿不出这个钱啊! “老家伙,没钱是吧?”孙子都要凑到爷爷脸上了。 “别乱开玩笑,喝水,喝水。”爷爷讪讪的。 孙子灿烂地笑了:“您没有,大孙子有哇。” 说着,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摞炼钢工人,全是崭新的五块的,拍在老家伙腿上。 啊唷嗬! 爷爷就像被火炭烫着了一样往后就躲,一大摞钱滑下来,散了满炕。 “仓啊,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把你娘攒的钱给偷出来了?” “看不起谁呢!”孙子把钱划拉起来,放在爷爷面前,“这是你孙子当工人挣的。” “你才当了几天工人,挣了多少钱?” “挣得不多,两个来月,挣了无六百块钱。” “多少?”爷爷搔了搔耳朵,怀疑耳朵出毛病了。 “五六百。” “五六百?” “嗯,您没听错,五六百块钱。” 嗬! 爷爷吓得差点把炕坐下去。 两年能挣五六百就已经很好了,大孙子两个来月挣五六百。 难道现在的钱真的是大风就能刮来吗? 别介这钱来路不正吧? 孙子把自己当工人如何努力,承包配料的事儿详细给爷爷说了。 这才算是打消他的顾虑。 但是新的顾虑又来了:“你挣着钱了不给你娘攒着盖屋,拿出来干什么?” “俺娘不知道我挣了这么多,她就知道我学徒工资是一个月二十四,所以一个月我上交二十四,俺娘还要给我四块零花呢,哈哈!” 爷爷的脸沉了下来:“仓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赶紧把钱拿回去,给你娘攒着。” “不给,瞒着她。” “你这是不孝!”爷爷突然火了,把手里的茶碗狠狠往茶盘里一敦。 咣的一声。 茶水溅得炕上都是。 立时蹦进来一只虼蚤,拿抹布擦炕席。 其实爷俩的对话,外间的奶奶都听着呢。 不到关键时候,不伸脑袋插话。 “喂喂喂,老家伙别激动别激动,听我解释。”孙子拍着爷爷的腿安抚着: “我说说我对孝顺是怎么理解的啊。 孝道是什么?就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老的高兴,幸福。 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别让老的痛苦。 爷爷您说,假如我不承包配料,真的就是每月发二十四,现在全部交给俺娘,俺娘高兴不?” 爷爷面色稍缓:“当然高兴了。” “所以啊,俺娘现在很高兴啊,再加上我分了这么多年货,更高兴了。” “可你要是把五六百全给你娘的话,她不还要高兴?” “是,全部给俺娘的话,俺娘肯定高兴坏了,可是高兴过后呢?” “唔?”爷爷一时没明白。 “高兴就是一阵儿,高兴过去,也就那么回事了。”孙子眉飞色舞地解释说: “我都想好了,过完年,隔上十天半个月,就给俺娘三十五十的,就说发奖金了。 隔几天,再给她几十。 就这样一点一点给,俺娘整天高兴,不比高兴一阵儿就过去了强?” 爷爷歪着脑袋琢磨孙子的话。 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想通了之后笑了,敲着孙子的脑袋:“没想到你小子还真贼啊。” “还不是跟你这个老家伙学的。” “对啊对啊,我的孙子嘛,哈哈哈哈……” 看这爷孙俩窃窃私语,狼狈为奸,不时发出奸诈的笑声。 虼蚤奶奶鄙夷得很。 “这是二百块钱。”孙子拍着炕上那一摞钱说: “全是五块的,您用来发压岁钱。 您和奶奶都发,孙子孙女,每人五块,一百三就够了。 剩下七十,您和奶奶过了年零花。” 额哟呵! 爷爷又被吓了一跳。 虼蚤奶奶又蹦了进来,她也吓坏了。 过年孙子孙子来磕头拜年,都是分每个孩子两块糖,啥时给过压岁钱? 村里的有钱人家给孙子孙女一毛两毛的就不少了。 现在突然要给压岁钱,出手就是五块,而且爷爷奶奶都发,双份,那就是每个孩子十块。 这不得把大人给吓死! 可是,老家伙虽然嘴里在顾虑,但是看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明显很期待自己装逼地坐在炕头上分发压岁钱,把儿子儿媳吓个半死的快感。 可是一下子分出一百三十块钱去,确实太挑战神经。 末后爷爷出了一个馊主意:“要不然我就每人给五块,你奶奶分两块——” 话没说完眼睛的余光瞥到死老婆子脸色开始变得凶恶,立时改口:“要不然都分五块,你奶奶光分孙子,孙女有我的五块就很——” 这下奶奶终于火了:“凭什么孙子十块,孙女就五块?俺英子要十五,她得双份!” 好吧好吧。 末后达成一致意见,孙子孙女一视同仁,爷爷奶奶每个孩子给五块。 商议妥当以后,奶奶还是有些顾虑: “仓啊,发压岁钱当然好,爷爷奶奶也想长长脸。 可这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下年呢? 给压岁钱这事啊,能上不能下,把这些孙子孙女馋虫勾起来了,下年过年,后年过年,都瞅瞅着要压岁钱。 你说要是再给少了,甚至不给了,孩子又失望。 过个年都不舒服。” “放心吧奶奶,您大孙子以后会越挣越多,别的不敢保证,以后每年的压岁钱,大孙子包了。” 爷爷奶奶这下放心了。 十分高兴。 然后爷爷和奶奶又共同生出一个顾虑: “仓啊,你说你二叔三叔也没给我们这么多钱啊,你拿出这么多钱来,太不公平了!” “公平啊奶奶。”孙子笑道,“您手下儿子孙子这么多,谁敢叫我爷爷老家伙?” 老家伙挠挠头,一副很荣幸的样子。 “我是您的嫡长孙,到时候爷爷不想当家了,选当家人的话,二叔和三叔都得听我的呢!” 嗯,爷爷奶奶频频点头,这话说得在理。 “这就是您孙子的责任担当,所以这些钱您就心安理得收着,这回没顾虑了吧?” 没顾虑了,终于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然后孙子又嘱咐爷爷奶奶,拿出来的压岁钱,别说是大孙子给的。 就说闯了一趟关东,有钱了。 省得二叔和三叔知道了,心里有压力。 爷爷奶奶表示理解,放心吧孙子。 钱的问题终于彻底做通了思想工作。 孙子又从兜里掏出几张肉票展示,还抽出两张给爷爷:“拿着,去夏山赶集的时候,割肉吃。” 爷爷又表示不解:“年前没有夏山集了?” “谁让你年前去赶集了。”孙子笑道: “是让您过了年,什么时候馋了的时候去赶集。 我这里还有好多肉票呢,猪肉买早了不新鲜,明天二十九,我上夏山买肉。 买回来给您送过两刀来,过年伺候客人,菜里多放猪肉。” 过年伺候客人,炒菜多放猪肉? 爷爷奶奶幸福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106 公公婆婆疯了 除夕。 不管是街道上,还是家家户户的里里外外,这回彻底打扫干净。 连路边的积雪都给铲成规整的形状。 家家户户的门上贴了鲜红的对联,五颜六色的过门钱迎风飘扬。 屋里也贴上了喜庆的年画。 有的人家还把屋子的内墙重新用报纸糊了一遍,感觉就像搬新家一样新鲜。 再贴上年画,年味儿瞬间浓到甘醇。 孩子们到了次亢奋状态,到处是大炮仗和二踢脚的炸响,偶尔还有呲呲的烟花。 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淡淡的烟雾中,泛着浓浓的火药味儿。 烟是暖酱,似乎把寒冬腊月都给加温了。 女人们都在切肉,摘菜,包水饺。 虽然今年的猪肉供应依然少得可怜,但是一年一顿的年夜饭,总得炒个肉菜。 水饺包好了,大部分端到院里冻起来。 一小部分先煮了,盛到几个小碗里,装到篮子里。 还有酒壶和酒盅子,拿上筷子,烧纸和香。 除夕下午,先人们也该过年了。 老歪带着前儿子们,去上坟。 逢年过节的上坟,只有男人,没有女人。 所谓人丁兴旺,女人不在“人丁”之列,不讨先人喜欢,没资格上坟。 唯一的例外,就是英子。 大二三四仓,陪着英子,去西边树毛子给她的爸妈上坟。 英子照例哭到腿软,然后大哥背她回家。 ……唉! 大哥内心希望妹妹大了嘛,再过年上坟的时候可以稍微坚强些,少些伤心,至少腿还算坚强,能自己坚持走回家。 这么大闺女了,发现腿越来越长了,也越来越结实了,背着她满街大道的回来,老少爷们看在眼里,一点都不单纯了。 本来从前的时候,上坟回来都要请家堂的。 就是挂起先人画像,摆上酒菜香烛,请祖宗回来过年。 但是前些年破四旧,香烛无处可买。 而且也不允许搞那些迷信活动。 所以在本地农村,请家堂的习俗渐渐失传。 随着夜色降临,整个世界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 有的人家买了好几挂鞭,包完水饺要放一挂。 上坟时在坟地里要放一挂。 炒出菜来要放一挂。 当然,大多数的人家都是下半夜炒菜。 也有很少一部分天黑以后就开始炒菜,全家围坐喝酒,一喝就是一夜。 大多数人家过年的基本程序就是把肉和菜顺好,水饺也已经冻结实了,灶前的柴禾也足备了,准备睡觉。 睡前关门闭户,在院门外挨着门槛横放一根碾棍,谓之拦门棍。 碾棍就是平常推碾或者推磨用的不粗不细的木棍。 “拦门棍”大约就是保安功能,挡住孤魂野鬼,保一家平安。 睡下了其实也睡不安稳,整个世界的鞭炮声搅成一锅粥,盆子、碗的都发出嗡儿嗡儿的共振。 最集中、最激烈的,是午夜十二点,鞭炮声已经不再是噼啪声,而像是决堤的洪水,哇一下子就涌上来。 老歪是十二点以前起来的。 起来先把四个前儿子叫起来。 到西屋来叫,也不是“叫”的,而是类似于“传音入密”,压着嗓子用最低的声音叫孩子们起来。 因为这是在大年五更,百神下界的时刻,所以任何人不许大声说话,必须要耳语的音量。 这是怀着敬畏之心,唯恐大声说话惊扰到神灵。 百神下界啊,多么神秘又令人敬畏的时刻。 也许这就是过年的魅力所在,让孩子们感受到了突破认知的,就像处于另一个世界的氛围。 然后老歪开始烧火,煮水饺。 在院子中央摆上饭桌,香炉里烧香,摆上馒头酒菜,以及刚刚捞出来的水饺。 这是敬天地。 摆好以后开始发纸钱。 纷纷扬扬的纸灰带着火星飞上半空,孩子们满怀敬畏地看着那些火星,好像看到了下界的百神,正在纷纷往兜里揣钱。 纸钱燃烧到一半,二仓开始用长长的木竿子挑起鞭炮,大哥负责点鞭。 噼里啪啦鞭炮的炸响,参与到十二点辞旧迎新的鞭炮洪流当中。 敬完天地,老歪开始炒菜。 大仓娘和闺女还在呼呼大睡当中。 传统习俗,女人忙了一年,也该歇歇了,所以年五更的时候,女人只管享受,不干活。 跟着过年享受的,还有咬咬。 民间所谓的“狗过年,猪过寒”,意思就是说狗汪汪的咬了一年辛苦了,过年也得享受享受。 而猪也有节日,寒食节是猪的节日。 不过据观察,这有点忽悠猪,因为清明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猪的福利,跟平常日子毫无区别。 狗是忠臣,必须要以诚相待,答应你过年的福利必不可少,那就是可以吃一顿水饺。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那些穷到过不起年的人家,可能都没有白面包一顿水饺。 即使包了水饺的,大人孩子的都不能放开肚子吃。 再分几个给狗,确实是过年的福利了。 但是跟人一样,也不够你放开肚子吃的。 于是把几个水饺用煎饼包起来,想让狗把水饺当个下饭菜。 咬咬从不买账。 总是把煎饼扒开,只吃水饺。 所谓有肉不理咸菜,咬咬这属于有水饺不理煎饼。 等所有过年的程序都做完,菜也炒好了,家里的女人这才起来,吃现成的,擎等着享受了。 现在大约下半夜两三点钟了吧,一家七口人,偕同咬咬,端着水饺和炒好的菜,去爷爷奶奶那里。 二叔三叔一家也是端着水饺和菜。 担架组老英雄也炒了好几个菜。 因为今年猪肉充足,菜里的大肉片子占比很大。 虼蚤奶奶早就笑吟吟地盘腿坐在炕头上了。 年夜饭开始。 一桌是围不下的,大人一桌在炕上,孩子一桌在炕前。 今年生了炉子,炕前也燥热得很。 十三个孩子加八个大人,两桌,满满的一屋子。 作为嫡长孙,未来的一家之主,大仓有幸被允许坐到炕上这一桌。 炕上这一桌的好处是可以相对从容的吃。 因为炕下这一桌,孩子们围上去,盘子瞬间见底。 而且有几位年龄小点的,已经到了不用筷子的境界,直接下手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去了一趟关东,家人们发现,老英雄今年过年的精神头格外足。 证据就是整个人神采飞扬,说话的音量够大,听起来底气十足的样子。 喝酒就更豪爽了,一口一盅。 俩儿子和替头儿子陪着,一口一盅,没一会儿真假三个儿子就脸红脖子粗,醉一半儿了。 嫡长孙还没娶妻,算孩子,可自由发挥。 眼看着炕前那一桌好像吃饱了,因为大部分离开了饭桌,进入到捉对厮杀的阶段。 炕上大人们的耳朵都给震得嗡嗡的。 二叔叫道:“都吃饱了是吧,吃饱了开始给爷爷奶奶拜年!” 于是一片欢呼,把桌子撤了,炕前跪下一大片。 都在欢呼着:“爷爷奶奶过年过得好哇……” 一边磕头欢呼,一边满脸欣喜,眼巴巴瞅着爷爷奶奶,等着分糖。 老规矩,基本就是数糖,每人两块。 赶上年景好,可能还会三块。 有这几块糖垫底,这些孩子开始出去挨家挨户拜年。 等到拜完年回来,都会互相攀比,看看谁兜里的糖多? 让孩子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奶奶居然不分糖了。 而是从被窝后边扯出一个大袋子,往炕前一放,随便抓。 哇一声喊叫,瞬间鸡飞狗跳。 只剩空袋子了。 大仓娘和二叔三叔二婶三婶想阻拦都来不及。 “娘,你让他们都抢了,再来拜年的孩子你给什么?”大仓娘不禁埋怨婆婆。 奶奶很装逼的,从被窝后边又扯出一袋子:“这是给来拜年的准备的。” 二叔他们不禁惊叹:“这得花多少钱啊,怎么买这么多糖?” 老英雄老早就含笑不语了。 这时候再也忍不住,大手一挥:“买几块糖能花多少钱,咱有钱。” 儿子儿媳们就像不认识公婆一样瞪大了眼睛。 难道去了一趟关东,刺激着脑子了? 还是喝醉了? 老头把手伸进袄兜里,再拿出来的时候,手里是一摞崭新的五元大票。 “爷爷要发压岁钱了,每人五块!” 哎哟! 儿子儿媳们浑身一震,感觉炕都晃悠了一下子。 虼蚤奶奶不甘示弱,把手伸进大襟褂子里面,也掏出一摞崭新的五元大票。 “奶奶也发压岁钱,每人五块!” 儿子儿媳们想晕过去。 这世界太疯狂——不,俩老家伙疯了吗? 107 一对老光棍儿 这世界不疯狂,俩老家伙也没疯。 孩子们疯了。 记忆当中,给爷爷奶奶磕完头就是分糖的,没想到今年不分了。 抢糖。 多刺激啊。 就是最不能抢的,三叔家那对双胞胎小妮,每人都抢到了一大把。 当然,一把就攥着一块糖。 但这并不妨碍两个五岁的小妮——哦,又是一年了嘛,六岁了——知道钱是好东西。 因为哥哥姐姐们听说发压岁钱都疯狂地跳叫起来。 于是这一对双胞胎也跟着兴奋地跳叫起来。 爷爷的高光时刻开始,拈出一张五元大票,在手里抖得哗哗响。 第一个接受压岁钱的,当然是爷爷的宝贝大孙子,仓啦。 嫡长孙接过压岁钱,明显高兴坏了,再次跪下给爷爷磕头拜年。 并说了些祝福爷爷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类的吉祥话。 可把爷爷高兴坏了,大孙子说话可真是中听。 叔和婶子们笑着议论,往年不分压岁钱,也没这些吉祥话,看着钱了,人也会说了。 接下来的孙子孙女们,可就没有大哥那么会说了,不过爷爷高兴,只要磕头拜年就高兴,吉祥话慢慢学。 唯一的例外是英子,硬生生只听了一遍就把大哥那套话给学会了。 爷爷分外高兴。 看孙女的眼神更加地意味深长了。 爷爷得到极大满足,接下来终于轮得到早就急不可耐的奶奶了。 大孙子如法炮制一通吉祥话,把奶奶也乐得见牙不见眼。 其他孙子孙女们依然就会磕头说“奶奶过年过得好哇”。 唯一的例外是英子,那一套吉祥话说得已经极为顺畅了。 奶奶高兴坏了,非得让孙女上炕,说要搂着俺英子。 终于十三个孙子孙女全部拜年完毕,每人拿到了两个五块钱的巨额压岁钱。 接下来,就是三个儿媳妇的表演了。 不是表演给公婆拜年,而是—— 堵在门口防止孩子跑了。 屋里一阵鸡飞狗跳。 三个母亲软硬兼施地哄骗孩子,把钱给要出来。 美其名曰,先给你存着。 存哪儿去了只有天知道。 想夺路而逃的小四儿被先见之明的母亲一把逮住。 三仓比较明智,主动投降把压岁钱上交,希望得到宽大处理,低声跟母亲商量说能不能先预支自己五毛? 母亲含混答应。 老大的压岁钱也上交母亲。 母亲还跟他客气:“你的自己拿着就行,我是怕他们冒冒失失丢了。” 但老大不想搞特殊,老老实实如数上交,美其名曰让母亲给自己存着。 母亲表示十分满意。 其实,大孙子把钱给爷爷的那天晚上,只跟爷爷解释了怎么才能让母亲持续高兴。 没说怎么才能不让父母痛苦。 假设,他不管发了多少钱都悉数交给母亲,对母亲来说当时肯定是莫大的惊喜。 可是惊喜,就是一阵儿的事儿。 不但惊喜不会持续,而且惊喜过后还会把母亲的胃口吊起来。 肯定整天琢磨着老大有没有赚更多啊? 如果惊喜不能持续,就会有小小的失落。 最关键的是,把钱上交了母亲,然后再问她要二百给爷爷,母亲肯定不能拒绝。 但这么一笔巨款拿出去,要说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 要知道三间瓦房的造价也就是六百块钱而已。 自己家兄弟四个,到现在就守着三间土坯房呢。 二百块钱正好是一间瓦房的价值。 然后年五更发压岁钱,每个孩子一共能拿到十块,当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时候,母亲知道这钱的来源。 肯定比割肉还心疼。 可是瞒着她呢。 这不是也跟着高兴坏了嘛。 同样就这俩钱,同样的孝敬爷爷奶奶,方式方法不一样,效果天壤之别。 给爷爷奶奶拜年完毕,过年的最高潮到来——出去拜年。 大哥带着弟弟们,每个人兴奋得怦怦乱跳,欢天喜地出门而去,开始给宗族近亲拜年。 女孩是没资格跟着的,她们要自成一波。 现在也就早上五六点钟的样子,天亮还早。 黑漆漆的街上,却早已经人影瞳瞳,熙熙攘攘全是拜年的孩子。 好在裹成一团的鞭炮声一直在持续,而且这年头电光炮居多,一闪一闪的,让街上不时出现亮光。 也有好多打着手电筒的。 也有一边走路一边扔炮仗的。 这一片儿全是姓梁的,该上谁家,不该上谁家,孩子都是熟门熟路。 并不是挨门挨户的拜年,而是先从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老爷爷那里开始拜。 然后顺次是爷爷辈的,叔伯辈的…… 等到这一圈儿拜完回来,天也亮了。 二叔三叔和老歪一直陪着爷爷奶奶继续喝酒,同时接受一波又一波的孩子们拜年。 现在自家孩子回来,标志着孩子们的拜年结束。 轮到他们了。 二叔三叔带着宗族内的假冒伪劣分子老歪,三个人开始出去给长辈拜年。 老歪走在最后,一歪一歪,从生理到心理,天然的猥琐。 男人们转一圈回来,中午已经过去一半。 接下来轮得到娘们儿出场了。 大仓娘带着俩弟媳妇,出去给长辈拜年。 当然,父母开始拜年了,已经完成任务的孩子们已经在街上玩疯了。 几乎每个孩子都穿着新衣服。 每个孩子兜里都揣着五颜六色的糖块。 还有炮仗和火柴。 到处是打闹追逐,各种花样的放炮仗。 嘴里吃着糖块。 吃所谓的好东西吃得滚瓜肚圆,身家达到一年当中最为富有的巅峰,而且今天绝对不会被大人训斥,可以尽情疯玩。 这是孩子们一年一度的狂欢时刻。 梁进仓都要娶妻的人了,当然不会跟这些小屁孩为伍。 来找他一块儿玩的,除了最铁的梁建刚和田富贵,还有好几个差不多年龄的青年。 他们这一伙已经相当稳重了。 沿袭历年来的习惯,大仓跟弟弟们出去拜完年回来,就在爷爷奶奶这里等着。 等建刚和富贵等人拜完年,会来这里寻他。 然后一伙大青年会去大仓家的西屋。 也要泡一壶茶,吃着花生和瓜子,打一会儿扑克,聊天吹牛逼,当然少不了永恒的话题,女人。 建刚和富贵来得积极,后面几个还没来,三个人先在爷爷这里聊天等着。 同时当服务生,伺候一波又一波来拜年的大人。 端茶倒水一类。 有上炕跟爷爷喝两盅的,他们也负责斟酒。 一会儿又来了一大波拜年的。 这里边有俩光棍。 奶奶关切地问他俩,过年吃水饺了没有? 俩人都说吃过了,离得近的本家送过去的。 奶奶又问他们屋里冷不冷? 俩人一个说不冷,另一个说是冷。 说冷的那个叫,外号人称“狗咬”。 因为他小名叫旺儿。 旺,汪也。 狗咬起来不就是这么个声儿嘛。 于是叫狗咬。 奶奶问狗咬:“你没把锅底下多烧点火,把炕烧得热一点?” 狗咬说:“反正一个人,冷点冷点吧,烧什么烧。” 奶奶就教训他:“一个人才更应该烧把火啊,我看你就是懒的。” 指着另一个光棍,叫山鱼的:“他就比你勤快,屋里烧得暖和和的。” 所谓“山鱼”,是因为此光棍面相很像鱼。 而本地人形容一个人说话夸张,嗓门大,往往说这个人比较“山”。 山鱼的嗓门儿特大。 大集体的时候,生产队每天上工,去哪里干什么活儿,都要通知到队员。 山鱼比大喇叭管用。 在街东头一嗓子:“吃了早饭男劳力去东南岭栽地瓜,女的去捣粪。” 西头都能听得清楚。 长得像鱼,嗓门很山,于是叫山鱼。 狗咬跟山鱼在大集体的时候,是四队的饲养员。 当然,山鱼还身兼通讯员。 这年头不是说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通讯基本靠吼嘛。 善于负责吼。 至于还有后边的是不是“那啥基本靠手”,只有他俩自己知道了。 俩人整天在一块儿铡草,喂牲口,形影不离。 喂牲口是副业。 主业是掐架。 因为俩人的脾气都特犟,谁也不服谁,于是每时每刻都掐。 有时候,为了簸箕里的草料多一点少一点都因为不能统一意见而掐半天。 最厉害的是那一次讨论口口相传的三国故事。 山鱼说曹操下江南带领的是八十三万人马。 狗咬说曹操带的是一百万。 因为俩人都住在生产队牲口棚一侧的屋子里嘛,于是一夜一夜的不睡。 就是躺下了还继续为了那十七万人马的差额在掐,谁也说不服谁。 末后去找村里的老师,请老师给个准确数字。 老师给含糊过去了。 俩人都火了,指责老师不爽利,和稀泥。 好长时间见了那老师不说话。 后来大集体解散,牲口分了,生产队的牲口棚废弃。 狗咬自己家还有三间老屋,就搬回去住了。 山鱼啥也没有,就仍然住在牲口棚旁边那一间房子里。 牲口棚就在场院边上嘛,队里的人吃了晚饭,好多人喜欢到牲口棚这里来凑堆,聊天打屁。 这几年各人都忙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山鱼这里来聊天的也少了许多,日渐冷清。 现在听奶奶夸奖他勤快,山鱼解释说:“我也懒得烧炕,就是过年起来早了,屋里太冷,我烧了一捆玉米秸,就不冷了。” 奶奶很生气,教训他俩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这么冷的天儿,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被窝里钻进去睡觉多舒服啊。” 旁边跟他俩一堆儿来的人就打趣说:“对啊,这么冷的天怎么能不烧炕呢?人家那些不烧炕的是有老婆给他暖和被窝来!” 这话触动俩人的伤心处,是啊,光棍苦啊,这么冷的天,连个暖和被窝的也没有。 狗咬禁不住对山鱼说:“要不然咱俩再在一块儿过吧,你给我暖和被窝!” 山鱼连连点头,表示很同意俩人一块儿过算了。 但是后一句把他惹火了:“为什么是我给你暖被窝?你为什么不给我暖被窝?” 狗咬说道:“我也没说不给你暖被窝啊。” 山鱼说道:“你什么时候说给我暖被窝来?” 很明显,俩人又进入状态了。 为了谁负责给谁暖被窝的问题,如果没有别人参与进来,用另一个话题岔开,俩人能掐到年三十。 不得不说,光棍确实太苦了。 梁进仓看着这两个本宗族的光棍,替他俩心酸之余,捏着下巴开始思考一个有点纠结的问题 想解决他俩的问题不难,让他俩都能娶上如花似玉的老婆也不难。 只要自己随便指点一二,不出几年俩人的孩子就能满街跑了——只要这俩老家伙裤裆里的家伙什儿没有因为这些年的闲置而锈住了就行。 难就难在,自己要不要帮他们? 108 准备结束他俩的幸福 对于如何帮助这俩准备搞-基的老光棍脱困,梁进仓其实已经有了初步设想。 纠结在于,如果自己帮助俩光棍改变现状,脱贫致富,进而娶上一个具有暖和被窝功能的老婆。 就有可能因此改变整个村子的思想观念,然后加快村民们思想蜕变的进程。 因为有了一些后世的记忆,有感于社会进步给人的思想和生活带来的负面影响,使得他对社会的进步有些抵触情绪。 他甚至觉得,如果人们思想的淳朴程度和生活状态保持在现在这个水平,不后退也不前进,那就应该满足了。 现在多好啊,吃饱穿暖了,仓里还有点余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老婆孩子热炕头,既不躺平也没有内卷,幸福指数很高啊。 有一个理论,说幸福的三大要素,悠闲,寡欲,融入自然。 现在人的生活状态,这三个条件都有。 除了农忙时节,秋收以后就开始猫冬。 尤其是刚刚脱离生死线,饿不死人了,吃得饱,穿上了大棉袄,漫长的飞雪寒冬里,老农民们有足够放松的心情去品味、享受这大把闲来无事的幸福。 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吃完饭就是串门子,闲磕牙,炒上一把花生,煮一锅地瓜,抽烟喝茶水,聊天打屁。 进了腊月,大雪花子扑门而落,正是三九严寒的天气,但是村里的气氛却是越来越热烈,虽然物质依然匮乏,但还是全身心投入到“忙年”的兴奋当中。 一直忙到年三十,除夕夜鞭炮一响,老老少少顶着后半夜的风雪,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穿梭在村里的大街小巷去拜年,过新年的火热气氛连雪花都烤成热的。 初一拜完年,从大年初二开始,就背着两包饼干几个馒头,用这假惺惺的礼物去亲戚家喝酒捞肉。 一个正月混下来,饼干包装破了,馒头干了,完成它们骗吃骗喝的使命,终于可以全家人分分吃掉了。 过着这样的生活,心里稳啊,没有刺激,没有欲望被调动,感觉这就是一代一代人再正常不过的生活。 一年当中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享受当中。 对于这俩老光棍自身来言,自己这个办法一出,俩人再也没有悠闲。 钱越挣越多的同时,会越来越贪婪,寡欲也做不到了,可能,接触大自然的机会也会无限压缩…… 对于村里的老少爷们来说,俩光棍的经济水平快速超越其他村民,拉开贫富差距,那么,老少爷们就很难再以平和的心态保持“寡欲”了。 所谓的“寡欲”,不是让你控制欲望,而是发自内心的没有欲望。 两个老光棍都富裕了,进而娶个香喷喷的老婆,村里其他人还能保持淡定吗? 肯定都想复制他们成功的经验啊。 那么,寡欲没有了,悠闲也没了。 幸福的三大要素瞬间去了俩,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可是,梁进仓也不得不从承认,幸福,仅仅有悠闲,寡欲,和大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至少需要一定的物质才能活下去。 当然,女人这种含水量78%的生物,对男人,尤其是积年老光棍来说也是一种重要物质。 一句话,梁进仓的致富计划,就是想让他们在本该悠闲、享受的时间里,去忙碌着赚钱。 比方说,从明天,大年初二开始,就去挣钱。 这是很挑战老农民神经的事。 因为在老农民的基因记忆里,正月就是尽情享受的时光,永远想不到正月里还有做买卖的。 别说小商小贩做生意的,就是供销社,要想营业,总得过了正月十六。 至于国营饭店,正月里绝对不会开门的。 其他所有生意同样如此。 也就是说,大正月里,你有再多的钱,都没地方买东西去。 梁进仓的设想就是让他俩从明天,正月初二开始,就出去做生意。 而且完全有把握让这俩老光棍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从而勾起他们赚钱的欲望,灭掉他们破罐子破摔的惰性,激发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树立勇往直前的壮志雄心。 只是,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副作用,就是他俩以前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整天凑着一堆儿人闲扯聊天的幸福就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梁进仓在这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那边狗咬和山鱼因为被别人岔开了话题,不再掐了。 而是在自怨自艾地诉说光棍儿的苦。 大年初一的,直接开诉苦大会了。 说着说着俩人还扑簌扑簌地掉眼泪。 再看看这二位的形象吧。 因为毕竟是过新年了嘛,俩人的破棉袄外面还罩上了一件褂子。 褂子上带着补丁。 一看补丁针脚细密,就知道那是左邻右舍帮着补的。 棉裤外面没有套裤子,也有补丁,基本上就是破洞外边飘荡着一块破布遮挡里边的烂棉絮,不知道以何种工艺安装上去的,美其名曰“补丁”。 无他,褂子可以脱下来求人缝补,但棉裤脱下来——现在的老农民基本是空心棉裤,外边没有套裤子,里边也没内裤一类,脱掉棉裤就是男人全部的真相。 山鱼似乎从没洗过头,包括帽子,头发已经不能用“脏”来形容。 帽子嘛,被一层味道颇重的油灰包浆了,油汪汪泛着光亮,估计下雨的时候会有斗笠的功能。 狗咬貌似比山鱼干净点,至少帽子没包浆,就是一坐下,棉裤显得短了,露出脚脖子,袜子颇黑。 仔细看才发现只穿着鞋,没穿袜子,不知道几年没洗脚了,厚厚的老灰大概比袜子的保暖性能更强。 再联想到俩人过年的炕都是冰凉,水饺是挨得近的近支送去的。 可是下午吃什么? 明天吃什么? 很可能在别人喝酒捞肉的正月里,他俩从初一的下午就开始熬一锅棒子面粥。 哪时候饿了,挖一碗冰粥,就着咸菜就是一顿。 可以一直持续到初好几,喝完了以后再熬一锅…… 俩老光棍抹着眼泪,跟着其他人继续拜年去了。 建东和富贵他们嘻嘻哈哈地把俩老光棍刚才的表现当笑话说。 村里十多个老光棍呢,有几个年纪大的比他们还苦,使得村里人就像医院的医生一样,同情心基本麻木了。 见爷爷奶奶也跟着抹眼泪,大孙子道:“爷爷,你说现在给他俩找个媳妇,他们还要不?” 奶奶变着脸道:“骂人不揭短,当他俩面儿可别开这样的玩笑。” “没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大孙子一脸认真。 “滚吧滚吧,玩去吧。” 爷爷奶奶发现大孙子真是惯坏了,明明爷爷奶奶不喜欢听这样毫无同情心的话,他还要一说再说。 因为伙伴们已经凑齐,大孙子也不赖在这里了。 只不过临出门前还掀着门帘回头道:“最多三年两载,我让他俩娶上媳妇。” “滚滚滚……”爷爷奶奶一叠声撵他。 也怨不得爷爷奶奶生气。 狗咬和山鱼都四十出头了,怎么还有可能娶上媳妇? 1950年婚姻法规定法定婚龄,男二十岁,女十八,但在广大农村,大多数等不到婚龄就早早结婚过日子开了。 比方老英雄和虼蚤奶奶,俩人结婚那年都是十五,而他们的孙子也偷听到爷爷奶奶当年新婚,可能就是年龄太小经验为零,连着好几个黑夜都没成功…… 即使1980年婚姻法改了法定婚龄,男女各提高两岁,但农村的早婚现象几乎没什么改变。 也就是说好花好草二十以前早成家了,熬到二十五、六还单着的,肯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要不然为什么没娶上媳妇? 学习光棍好榜样,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光棍的门槛。 比方说鹅拧,二十三四了还没媳妇,原因就是让大鹅拧成疤瘌眼了嘛,这就是抬起一只脚准备迈门槛的节奏。 至于过了三十岁,这根棍子基本已经光得极为成熟了。 何况狗咬和山鱼年过四十的积年老光棍,早已不指望会有天降奇迹。 村里人都看得很明白——包括热闹家两口子也看得很明白——俩光棍铁定就是孤苦而死的结局。 梁进仓此时却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帮一帮俩光棍。 如果自己今天不教他们,他们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就是在别人的经济奔跑起来以后,他们依然维持原状,后半生孤苦终老。 第二就是被别人带着跑起来,只不过起步晚,先机尽失。 就是打个超级玛丽,石头里那些小蘑菇也大多让人顶出来吃了,后来的只能吃点残渣剩饭,那点财富根本不足以结束他们的光棍生活,到最后依然是孤苦终老。 毕竟,即使自己不出手帮助俩光棍笨鸟先飞,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阻止小农社会向工业社会和商业社会的改变。 即使从此终止了俩家伙的幸福,即使加快了老少爷们思想蜕变的进程,也要帮。 吃午饭的时候,母亲盛出三碗水饺。 安排老二、三仓和英子,分别给老光棍大骡子、狗咬和山鱼送过去。 每年的时候,也送,但都是小碗。 今年猪肉和白面宽裕,多包了水饺,就用大碗。 狗咬和山鱼都是本宗族的光棍,所以送水饺这也是带着血浓于水的亲情。 大骡子不姓梁,但有幸结交了一位好朋友老歪,更有幸的是老歪家今年比较宽裕,于是就有幸的吃上放了许多猪肉的水饺。 大哥从妹妹手里接过水饺,自告奋勇要给山鱼送去。 英子高兴地做了扈从。 母亲盯着俩人的背影,目光复杂。 109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梁进仓猜得还真准,年初一的午饭,山鱼煮了一锅浓浓的棒子面粥。 这东西,即使做得很稀,凉了之后也会变成果冻状。 浓了的话,凉了之后——也会变成果冻状。 姓梁的这一片儿,原来大集体的时候多数隶属第四生产队的。 以前梁进仓经常到自己生产队的场院来干活,分东西一类,对于山鱼和狗咬的生活习惯比较了解。 山鱼盛了一碗棒子面粥,守着一碗炒咸菜,正要开饭。 梁进仓能看得出,那碗炒咸菜也是别人家给他送过来的。 山鱼炒不出这么精细的咸菜。 一看来了水饺,棒子面糊糊当然就搁置一边了。 刚把第一个水饺扔进嘴里,山鱼的鱼眼就鼓了出来。 他活了四十岁,从小父母双亡,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多肉的水饺? 馅儿里面的肉简直比白菜都多! 太香了吧! 山鱼兴奋极了,一张鱼脸变成了盛开的荷花。 一个个水饺就像连珠炮一样飞进他的嘴里。 这让梁进仓想起一个歇后语,猪八戒吃人参果。 其实跟山鱼吃水饺一样,都不能叫吃,确切说是在吞。 兄妹俩对视一眼,心有灵犀,都在想,山鱼到底能不能知道这水饺是什么馅儿的? 梁进仓又想起山鱼以前的一件事。 村里人经常拿这事当笑话。 记得那是一个八月十五,山鱼上山去放牛,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场秋雨,天气变得很冷。 山鱼被淋湿了,傍黑天的时候又冷又饿回来,浑身湿漉漉地看着冷锅冷灶,想到八月十五团圆节,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喝酒吃月饼。 可是自己呢? 禁不住哭了起来。 没想到一会儿几家近支给他送来好几个菜,还有酒和月饼。 他换上干衣服,喝酒吃菜,吃着月饼,身上也暖和了,不禁感到十分幸福。 于是一个人高声地唱起了戏曲。 其喜洋洋者矣! 此时此刻的山鱼狼吞虎咽吃着水饺,满脸都绽放着烁烁的光彩。 说明他又感觉到很幸福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梁进仓禁不住对自己的帮扶计划产生了动摇。 其实,当一个人的需求放到最低的时候,哪怕稍微一点点的满足,都会让他感到幸福。 后世网上有一句话,期待放到最底,所遇皆是惊喜! 说的不就是现在的山鱼吗? 可是自己的帮扶计划一旦开始,山鱼的期待值就会无限止地增长,膨胀。 然后,过上十几年,几十年,不管他的财富值有多高,很可能依然感觉到不满足,不满足就会令他痛苦。 即使他的身家到了千万富翁,但是有一个亿的消费需求在那里等着,还有九千万的财富缺口呢。 即使身家十个亿,消费需求却膨胀到一百个亿,财富缺口就变成九十个亿。 所以一个人是不是幸福,是不是满足,不在于他拥有财物的多少,而在于他的心气有多高。 俗话所谓的“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其实不是并列关系,而是因果关系。 因为心比天高,所以命比纸薄。 说白了,幸福指数就是财富除以心气。 如果财富达不到心理需求,指数小于一,就会痛苦。 大于一,就会幸福。 其实,到了后世,国家也发现了人民群众的这种心理变化。 提出了,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所谓“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说白了就是对生活的期望值超越了现实,心气过高了,造成整个社会的幸福指数下降。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梁进仓知道,自己仅仅比别人早知道了一点社会发展的趋势而已,在滚滚而前的社会车轮面前,自己连一只蚂蚁都算不上。 所以,即使自己不帮扶山鱼和狗咬,社会还是那样发展。 村里人的心气,依然会越来越高。 对生活的期待感越来越高,幸福指数就越来越低。 自己的帮扶最多就是稍微让这个进程加速了而已。 他碰了碰英子:“你去咬叔家里,跟他说咱叔叫他过来打扑克。” 说实话,让英子去叫狗咬,除了担任通讯员之外,还顺便把她支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山鱼今早上在屋里烧了一捆玉米秸后暖和了的缘故,所谓“饱暖思那啥”嘛。 别人过年,老光棍自然有他自己的过年方式。 反正这位老光棍屋子里有一股怪味儿。 英子不宜久留。 英子多聪明啊,不但能听得懂大哥所有的话,连欲言又止的话都理解得入木三分。 去通知了狗咬一声,就找姐妹们玩儿去了。 不大一会儿狗咬来了,进来一看屋里只有山鱼和大仓,就嚷嚷道:“你叫我来打扑克,这才三个人,怎么打?” 山鱼翻翻鱼眼:“谁叫你来?” “刚刚你打发英子去叫我来。” “不是我,是大仓说的。” “大仓说的,为什么说是你叫我?” 喂喂喂,大仓瞬间头大。 这二位也太容易进入状态了吧! 不得不承认,就这二位的犟脾气,其实完全不适于做生意。 做生意讲究的是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叫一个活泛。 要是这二位跟人做交易,两句话不来的就跟人杠上,别说挣到钱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未知数。 不过,梁进仓也知道。 现在俩人见面就掐,纯属闲出来的毛病。 等到俩人开始挣钱了,一旦开始挣钱上瘾,什么样的犟脾气都自动消失。 只要能做成买卖,能挣到钱,俩老光棍变成多么活泛都是说不定的事。 现在一看二位又开始掐,赶紧给劝住,问狗咬:“叔,给你送去那水饺好吃不?” 这话问得,立时让狗咬满脸放光,砸吧着嘴陷入美好的回忆当中: “俺大嫂子包的水饺可真好吃,怎么舍得放那么多肉,真香啊!” 山鱼也砸吧着嘴,恋恋不舍看着空了的那只碗:“是啊是啊,真香啊!” 狗咬又感叹说:“要是天天都能吃上这么香的水饺,少活几年也愿意啊!” “是啊是啊,”山鱼附和道,“哪怕隔一天吃一顿这么香的水饺,少活几年也愿意啊!” 一碗水饺而已,就让这俩家伙反常地没掐,反而变得一唱一和起来。 梁进仓更加确定,只要他俩开始挣钱上瘾,钻进钱眼里去了,什么样的犟脾气都没了。 “两位叔叔,我有个主意,能让你们天天都能吃上这么香的水饺。” 哦? 俩老光棍的眼睛全部放出精光,盯住大仓:“真的假的,不会是骗我们吧?” “你们是长辈,我怎么敢跟你们乱说。” “那你快说说啊,什么主意?”俩老光棍跳了起来。 110 离经叛道 俩光棍急成这样,大仓却是吊胃口似的,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吧,想要天天吃这么香的水饺,必须得有钱,所以,首先得想办法挣钱。” “嘁——”俩光棍有点泄气。 这不废话吗! 谁不知道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吃好的! 但是狗咬提出质疑:“光有钱也不行啊,割肉还得肉票。” 大仓掏出一摞肉票,在手里拍拍,给俩光棍展示一下,又揣兜里了: “肉票我这里有的是,只要俩叔有钱,随时来找我要票——” 没等他说完,俩光棍再次兴奋起来,对视一眼,互相抓着对方的手:“挣钱挣钱,赶紧去挣钱,大仓你快说,你有什么挣钱的主意?” 很明显,现在就是把这一摞肉票给他俩,俩人也没钱买肉。 大仓做出很神秘的样子,朝着门口那里瞧了瞧,似乎在确定外面没人偷听,然后才低低的声音说道: “我发现了个问题,现在条件比以前好了,今年好多给压岁钱的,我爷爷和奶奶就给了,每个孙子孙女十块钱。” 嚯! 俩光棍被如此巨额的压岁钱给震惊到了,大张着俩嘴合不拢。 “可是呢,这些小孩有钱鼓着腰包,没地方花去。”大仓继续说道: “要是现在村里来个卖好东西的,孩子们还不得疯抢啊? 比方说,来了爆玉米花的。 当然,最好是卖糖葫芦的,这几天大人孩子吃得油水大——” 没等说完,狗咬就兴奋地打断了他:“糖葫芦糖葫芦,我会蘸糖葫芦啊,大仓你不知道,你三爷爷早前就是卖糖葫芦的!” 大仓心说,我早知道三爷爷早前是卖糖葫芦的,要不然还不这么忽悠你们呢。 山鱼却是一脸失望,戳戳狗咬:“你会蘸糖葫芦,你照着屎里蘸?” 呃! 狗咬立时蔫了。 照着屎里肯定是蘸不出糖葫芦的。 他明白山鱼的意思,那就是没有白糖,你拿什么蘸糖葫芦? 白糖啊! 多少年都没见那东西了。 现在都是凭票购买,他俩既没有钱更没有票,上哪淘换白糖? 俩人不但蔫了,看起来还深深的绝望。 因为他俩不但想到了没有白糖,更没有糖票,更更,没有本钱。 什么叫光棍? 躺那里一-柱-擎天都没个荫凉——所谓穷得连根毛都没有! “算了,吃什么水饺!”大起大落的情绪让山鱼很无力,直接往炕里边一出溜,蜷成狗躺在烂被窝上。 闭上了双眼。 “我不喜欢吃太香的水饺。”狗咬枯萎得都要缩到炕里去了。 看他俩那样子,梁进仓笑了笑,他想起了后世那么多躺平的人。 因为再怎么努力也过不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达不到理想的生活高度,于是索性躺平。 俩老光棍发现根本没有改变现状的可能,所以还不如蜷起来睡懒觉。 梁进仓从兜里掏出两张五元大钞,拍在炕沿上:“这是我的压岁钱,我可以拿出来给你们当本钱。” 山鱼一骨碌从烂被窝上爬起来。 狗咬也瞬间变得精神。 可是谁都不敢去动那钱。 只不过俩人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约而同的想法就是:有这么多钱,还用得着做买卖了? 大仓那里不是有肉票嘛,直接去买肉包水饺哇! 一看俩老家伙眼睛盯着钱,嘴角却已经沁出亮晶晶的口水,梁进仓就知道他俩看到的不是钱,是好多好多的肉馅水饺。 “喂喂两位叔,我再重复一遍,这些钱是借给你们当本钱的,本钱,懂吗?” 俩人这才恢复理智,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大仓,用不敢置信的口气问道:“大仓,你真敢把这钱借给我们?” 山鱼又补上一句:“你就不怕我们赔了还不上你?” 狗咬道:“可是光有钱,没有糖票也不行啊?”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大仓说道: “这十块钱的本钱,你俩每人五块带着。 说是本钱,其实可以理解为底钱,做生意的身上不带一点底钱怎么行? 你们去大算盘子那里换点零钱,到时候找零用。 至于刚开始干的原材料,就是白糖和山楂,这些我负责搞来。 连底钱加原料,算是我给两位叔的投资,赚了呢,把本钱还我,赔了呢,算我的,也不用你们还了。 怎么样?” 大仓突然提出如此巨额的物资,骇得俩老家伙四目瞪圆,下巴脱臼,差点就互相搂住瑟瑟发抖。 赚了是自己的,赔了是大仓的,对于大仓来说这风险——其实根本没有风险。 所谓风险指的是不确定因素,但是如此巨额的物资,地球人都能确定,俩光棍这辈子挣不到这些钱。 他俩知道大仓是真心想帮他们,可是突然让他们干如此大的买卖,那简直颠覆了俩人几十年的人生认知。 光揣在兜里的底钱就有五块。 五块啊! 不是大买卖是什么! 狗咬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大仓,你刚才跟我们说现在的孩子兜里有压岁钱,可是供销社过了十五就开门,有可能等到出了正月,他们把钱都花上了。” 大仓冲他挑起一个大拇指: “叔,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很有生意头脑。 没错,有可能不等出正月,小孩兜里的压岁钱就花光了。 所以咱们就要趁着他们兜里有钱,而且是有钱没处花的时候,赶紧去卖糖葫芦。” 狗咬问:“什么时候开始干,过了十五,马上就干?” 山鱼道:“太早了吧?哪有没出正月就开始做买卖的!” 大仓摇摇头,意味深长冲二位笑笑: “过了十五再干,那也晚了,从明天开始,你们就去卖糖葫芦。” 啊! 俩光棍就像被人当头一棒,呆呆的变成速冻肉鸡,死死盯着大仓。 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仓毫不理会他俩的吃惊,继续说道: “只要现在咱们把事儿说定了,我马上去搞原材料。 两位叔绑草把子,削竹签子,把蘸糖葫芦的锅子盘子什么的准备好。 今天晚上蘸出来,明天一大早你俩分头去卖。” 今天,大初一就准备原料蘸糖葫芦? 两只速冻肉鸡的僵硬程度又加强了些。 在他们的认知里,正月就是走亲戚,或者伺候亲戚的法定时间。 其他什么都不能做。 下地干农活都不行。 因为那就打破了千百年来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 当然,他俩老光棍基本上,没什么亲戚可走,更没有亲戚会到老光棍家里来走亲戚。 ——大正月价,要喝酒,不喝棒子面粥;要吃大肉片子,不吃咸菜条子。 现在居然让他俩去做生意? 初一就开始动手,初二就去卖! 其打破认知的程度,感觉比让他俩去杀人放火还要大逆不道。 过了好长时间,俩人才逐渐解冻,然后几乎是同时摇头,摆手,异口同声道: “不行不行,大正月干买卖,没有那个讲究!” 大仓问道:“你们认为正月里什么讲究?” 狗咬道:“正月就是老老实实过年,该出门出门,该伺候客人伺候客人,别的什么都不能干。” “既然这样,两位叔正月里怎么不出门?” “……” “两位叔正月里怎么不伺候客人,怎么也没有来走亲戚的?” “……” 两位叔眼里泛起雾气。 大仓毫不客气地说: “既然两位叔跟别人家过年不一样,也没那么多讲究,既不走亲戚也不伺候客人,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不能卖个糖葫芦,赚个包水饺的肉钱呢?” 二位沉默了。 没错,对于他们老光棍子来说,本来活得就跟正常人不一样,又何必讲究那些老俗套呢! 为了香喷喷的水饺,闲着也是闲着,拼了。 “干!” “干了!” 梁进仓长吁一口气。 打破老传统,迈出这一步真不容易。 这还是俩老光棍,要是正常过日子的人,要说让他初一开工,初二出去叫卖,他兴许怀疑你在故意破坏他们家风水呢! 商议定了以后,梁进仓做最后总结: “两位叔,我借钱借原料给你们,算是帮你们吧? 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们是我的长辈,这是我应该做的。 但是看在我费心劳神帮你们的份上,我提一个要求。 你们俩现在是合伙,合伙做生意很难,要么就是你干多了我干少了,要么就是你分多了我分少了。 但是你们俩绝对不能那样,一旦为钱闹掰了,让人笑话。 等你们干大了,想分开的时候,一定叫上我,我给你们做个见证,把买卖分开。 能答应吗?” 这算什么要求嘛! 俩人都在想,就是挣了钱全给对方,也绝对不会为了钱翻脸啊! 大不了他包肉馅水饺出来,自己过来吃就得了。 约定好了,也分工完毕,俩老光棍立即着手绑草把子,削竹签子,准备蘸糖葫芦的用具。 梁进仓去搞白糖和山楂。 111 三聚氰胺糖葫芦 梁进仓搞原料的渠道,就是偷。 老农民自从进了腊月就开始忙年,越是到了年根紧迫感越是强烈。 总感觉还有太多的活儿没干,太多需要准备的东西没准备好。 孩子们在街上越玩越疯的时候,每一个成年人都恨不能一个人劈成几半使。 等到除夕夜的鞭炮一响,所有的紧迫和焦虑戛然而止。 吃过年夜饭拜年,大家高高兴兴狂欢一通。 一直持续到吃午饭。 吃过午饭,这个年的最高潮终于过去,老农民的精神瞬间放松下来。 午后,孩子们持续地在大街小巷疯玩,而成年人大多数都爬到炕头上,开始补觉。 虽然有个老说道,初一这天的白天不能睡觉,要是睡了,这一年都整天打盹。 可是没有几个人遵守,大多数人熬了一个通宵,年前又是没白没黑地忙年,实在累了。 梁进仓就是趁着母亲和继父熟睡之际,把家里那四斤白糖偷了出来。 虽然这都是自己拿回来的,但是跟上交给母亲的钱一样,拿回来的时候高兴,一旦再往外拿,那会令母亲痛苦的。 另一个小偷是梁建刚。 被大仓指派,趁着家里人补觉之际,从家里扛出一袋子山楂。 就是装化肥的蛇皮袋,农村人都是洗干净了用来装粮食一类的吃食之物。 其实就是不洗干净,装山楂也不脏。 这是一个尿素袋子,尿素是可以吃的,后世的“人”都是添加到牛奶和奶粉里,喂孩子。 虽然把孩子们吃成了尿结石,但蛋白含量达标就行。 只不过这年头的人没那么聪明,而且认真,觉得装吃的东西,必须要洗干净。 建刚家还存了好多山楂呢。 这年头的人不知道山楂是好东西,既能开胃又能补铁,还有各种维生素。 只知道山楂,很酸。 不如苹果一类的水果好吃。 所以山楂很便宜,而且不好卖。 大集体的时候,几乎村村都有果园,面积有大有小。 梁家河村的果园很大,苹果树为主,少一部分梨树,中间的过道是葡萄架,然后还有一部分山楂树。 大集体解散,土地承包下去,果园也分成好几片,通过竞标的方式承包下去。 只不过姓宋的运气好,赚钱的苹果区和梨树都让几家姓宋的中标了。 建刚家中标的那一片,苹果树很少,大部分是山楂。 同样累死累活管理,摘山楂也比摘苹果费事,摘下来不值钱,还不好卖。 年前,建刚家的苹果早就卖光了,山楂却是只卖掉很少一部分,大部分存起来,过完年慢慢卖。 卖着卖着,剩下的就烂掉了。 据建刚说,他父亲有意把山楂树处理掉,栽苹果。 但是又苦于这是承包的,苹果树结果周期也要好几年,到时候承包结束,自己栽上的苹果树怎么算? 跟肥田村长商量了好多次,肥田不跟他拉人话。 所以山楂还是每年大丰收。 年前的时候,建刚又跟大仓说起来,父亲还是想砍了山楂栽苹果。 大仓表示坚决反对。 他知道过不了几年,当全社会都发现山楂浑身都是宝的时候,人们把山楂都捧到长寿水果的高度,那时候全国的山楂树都被砍得没几棵了。 梁进仓记得,过几年以后,山楂最贵的时候到了八块钱一斤。 而且还很稀缺,不好买。 要知道在八六、八七年,一斤猪肉也不过一块两毛钱,花八块买一斤山楂,而且这东西比较压秤,一斤也没多少个。 可想而知其珍贵程度。 不过此时此刻,建东从家里偷着扛出这一袋子山楂,十分兴奋。 毕竟家里积压了那么多山楂,其实就是压在家里人心上的一块石头。 卖又不好卖,可那总是辛辛苦苦的收成。 现在大仓跟他说狗咬和山鱼准备蘸糖葫芦卖,也就是说,他们家的山楂有可能找到销路了。 这对于他们全家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喜讯。 但之所以要偷,就是这事要是让他的父母知道了,今天是绝对不可能把山楂从家里拿出来的。 即使你跟他们说八百块钱一斤,他们家也绝对不卖。 至少大年初一不卖。 老农民过年的忌讳特多。 正月里,尤其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前,老农民的所有一切活动都是围绕着出门走亲戚,或者伺候亲戚。 忙碌且快乐着。 其他所有的生产劳动以及经济活动,则全部停止。 不但在行动上停止,在心里也把生产和经济活动暂时性地清除掉。 累死累活一年了,这是可以放下所有杂念尽情享受的时节。 这不但是保持享受的权利,也是保持传统的一种义务。 尤其是大年初一,别说卖家里的东西,就是家里的垃圾,都不许往外扔的。 炕前的地上满是糖纸、花生壳、瓜子皮一类的东西,淹没脚脖子了也不能打扫。 那些垃圾,谓之财。 扫出去了,就是扫了财。 垃圾都这样对待,更何况收成的山楂了。 幸好这个点儿大人们都在补觉,疯玩的孩子们才不关注谁扛着袋子呢。 建刚和大仓在约定的小胡同碰头,俩人全都神色紧张。 生怕让大人看到啊。 大仓接过袋子扛在肩上,然后建刚迅速转过墙角跑了。 只要别让人知道山楂来自建刚,就没事。 狗咬和山鱼一看大仓果然搞来了原材料,十分高兴。 可是当他俩看到山楂尽管用,而白糖只有四斤,就有点失望。 当然,四斤白糖对他俩本来是足够震撼的数量。 只是被大仓给撺掇起的热情,让他俩雄心勃勃要做大生意,可是看到只有四斤白糖,一共才能蘸出多少糖葫芦啊,这也不够卖的! “叔,你用一斤白糖,能蘸多少串糖葫芦?”大仓问狗咬。 “大串的话,能蘸三十多串,小串能蘸五十多串。” “那今天就够用了,明天我再继续拿过来。” 只要这四斤白糖能生产出足够他俩明天卖的,到明天晚上,会有大量的白糖到位。 梁进仓知道自己厂里为了发福利,趁着过年供应充足,年前搞来了大批白糖。 发福利没有用完,就存起来了。 准备明年当奖品用。 他有把握能从仓库里暂时借到几十斤白糖。 然后等正月十六供销社开门了,再让孙业委搞一些糖票,把暂借厂里的白糖给补上。 不得不承认,别看蘸糖葫芦这点小买卖,除了梁进仓有能力搞到白糖,一般人做不成这事。 三个人于是热火朝天地干开了。 狗咬的技术员,山鱼和大仓当小工。 一直干到快半夜,两个草把子上已经插满了大串和小串的糖葫芦。 三个人每人吃了一串。 味道相当正。 全都十分高兴。 很明显,看俩光棍的兴奋劲儿,今晚是不用睡觉了。 然后大仓看看山鱼的油灰帽子,狗咬的天然袜子…… 本意想办法给二位换换行头,毕竟从喂牲口转为喂人,要进入食品行业了嘛。 转念想到这油灰和天然袜子,算是俩光棍到此为止毕生的积蓄,在他们的财富和思想境界没达到一定高度之前,就别要他俩的老命了。 而且这个年代对食品没有卫生概念,大正月里能买到冰糖葫芦已经是天赐美味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再说油灰和老灰也基本无毒。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不嫌脏,大仓回家之前带走了两串小的糖葫芦。 给英子和馋痨痞小四儿明天吃。 当然,这是买卖了嘛,大仓拿的这两串糖葫芦,如数付钱。 俩人大为惶恐,所有原料都是大仓拿来的,全拿走都无怨无悔,怎么可能这么两串就要钱呢? 大仓正色道: “叔啊,从今天开始,你俩就是生意人了,做生意没什么诀窍,就讲究一个‘利’字。 别老想着这些东西是我拿来的,我是借给你们的,你们挣着钱了还要还我。 所以说每一串糖葫芦,都是关着本钱来的。 去了本钱,剩下的才是利润,才是你们挣的。 一串糖葫芦不要钱,你们就赔进去一串糖葫芦的本钱,卖几串才能赚回这一串的本钱来? 所以,生意人讲究亲兄弟明算账,只要是生意上的事儿,跟谁也只讲利润,不讲交情。” 这番话再次颠覆了俩光棍的认知。 听得有些懵。 不过又感觉很有道理的样子。 “两串糖葫芦卖出去,你俩这就算开张了,开业大吉啊。”大仓把钱分别塞到狗咬和山鱼手里,一人买他一串。 至于分别借给他俩那五块钱,说是底钱,其实本质是“引钱”。 生意人需要有一部分底钱,寓意就是用这些底钱,引更多的钱进来。 至于说去大算盘子那里换成零钱,至少正月里是不敢去的。 农村人把“换零钱”称为“破钱”,就是把大票给我破开。 俩光棍要是大正月去大算盘子那里,找他破钱的话,钱破不破不说,俩光棍的脑袋肯定会破的。 好在狗咬和山鱼手里还有那么几毛几分的零钱,用来找零足够了。 因为孩子们的手里,没有大票。 几乎不用找零钱。 所有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俩光棍四只眼变成四只铜板,睁眼钱闭眼钱,就盼着天亮了。 天亮了就去卖糖葫芦。 112 挺身而出 大年初二,天亮以后,又开始响起鞭炮声,而且渐渐密集。 绝大多数的人家,进入过年的第二个阶段——走亲戚。 所谓“绝大多数”,指的是绝大多数的人家,都有个姥娘家和丈人家。 初二,是女婿看望老丈人的日子。 同理,也是走姥娘家的日子。 大年初一都是在自己村里行动,足不出户,大年初二开始出门了,所以要放鞭炮,开门红,驱邪纳吉。 当然,老光棍没有丈人家。 但绝对有姥娘家。 只不过姥娘姥爷死了之后,作为“非正常人类”的老光棍,亲戚门上基本不再来往。 每年的大年初二,是光棍们最痛苦的时刻,没有之一。 因为绝大多数的人家都穿着新衣服,吃过早饭以后喜气洋洋地走丈人家,享受丈母娘好酒好菜的宠爱去了。 还有本村的女婿们,也就陆陆续续进村来了,老婆孩子的一大群,没进门就得到丈母娘一家带着节日气氛的热烈欢迎,各种欢笑响成一片。 大街小巷到处充斥着这种热烈的欢笑。 可老光棍们只能窝在烂被窝里,既不想看到这一幕,也不想听到欢笑,更不愿见人。 幸福温暖,人伦之乐,与我无关。 只是今年的大年初二,出现了例外。 村民们用无比惊讶的眼珠子看到,狗咬和山鱼俩老光棍,反常地没有睡懒觉。 不但出来了,而且一人扛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出村去了。 所有人惊奇莫名,被颠覆认知。 大正月里不好好的走亲戚,或者在家伺候亲戚,怎么着居然卖冰糖葫芦去了? 这还叫过年吗? 虽然他俩是光棍,可这毕竟是过年啊,总得讲点忌讳吧? 哪有大年初二就开始做买卖的? 即使村里专业的生意人,鹅拧,也是赶在年前把自己的货物全部出手,现在已经完全进入过年的状态当中。 往年的时候,有时候春深,出了正月还没开冻,地里的活儿没法干,鹅拧也会从二月二开始,走街串户卖些炒糖豆一类的东西。 那时候村里人就感觉鹅拧已经是干得很早,很早了。 万万想不到大年初二的,俩光棍就开始卖糖葫芦了! 大正月里家家户户忙着串门、伺候客人,谁还买冰糖葫芦? 大人们完全不能理解。 那些眼睁睁看着两竿子糖葫芦走出村去的孩子们,居然一时之间也是没有反应过来。 不知道那些糖葫芦是干什么用的? 直到眼睁睁看着糖葫芦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有的孩子才反应过来,大喊一声: “那些糖葫芦是卖的!” 其他孩子如梦方醒,于是随着喊声拼命追赶。 可是俩光棍早就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走得不见人影了。 孩子们后悔莫及,有的孩子摸着兜里的压岁钱,直接馋得大哭起来。 哄都哄不住。 有的父母就大骂狗咬和山鱼,怪不得打光棍呢,一点人情味儿不长。 上哪卖不是卖,为嘛不先在村里转转? 净惹火孩子! 出人意外的是,馋痨痞小四儿居然没表现出馋坏了的模样。 舔着鲜红的嘴唇,背着小手含笑不语。 只是因为这小子早饭后已经得到一支糖葫芦。 英子的糖葫芦分给母亲和继父,以及三仓等人每人一颗。 小四儿的一支糖葫芦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囫囵吞下去的。 此时看着其他孩子馋得大哭,他却是不管胃里还是心里,都已经得到极大的满足。 突然,后脖领子被人薅住,把他提了起来。 一看,是建刚哥。 小四儿悬在半空连踢带打。 奈何年龄差距太大,腿短胳膊短,根本够不着建刚哥。 “踢打什么,”梁建刚笑道,“我要去找大仓,正好带你回家。” “我不回家——”小四儿嘶叫着,“大哥没在家。” 他正在观看别孩子馋得哭了,享受这种乐趣呢。 “你骗我!” “没骗,”小四儿持续挣扎,“大哥说厂里值班,没吃早饭就走了。” 哦? 建刚还是有点不信,一个木器厂而已,大过年的值什么班? 放下小四儿,去大仓家一问,小四儿说的果然是真的。 建刚有些生气:“昨天上午说的好好的,今天去我家陪客,也没说今天值班啊!” 所谓的陪客,陪的是建刚的姐夫。 建刚的姐姐去年刚刚出嫁,今年是新女婿头一年来拜年。 本地风俗,新女婿头一年来拜年,除了能有幸吃到丈母娘做的荷包蛋以外,还会受到特殊照顾。 灌醉。 舅子越多的,越是容易遭到围攻,各种敬酒,各种花样。 新女婿因为是第一次来拜年,舅子们敬酒也不好不给面子,总得表示自己很男人的样子,来者不拒。 往往就给灌得酩酊大醉。 因为女人们是没资格上桌的,既不能上桌,也不可能在炕下眼巴巴瞅着炕上的酒桌。 所以新媳妇往往没机会护住自己的夫婿。 直到新女婿嗷嗷呕吐,或者在猪圈里枕着老母猪呼呼大睡,新媳妇这才大呼小叫地追打弟弟们,然后对自己男人各种照顾。 醉成那样回是回不去了,只好在老丈人家住下。 只有很少一部分酒量特大,或者特别狡猾之辈,还能坚持背着好几个礼物篮子,后边跟着自己媳妇,踉踉跄跄走回家去。 陪酒的舅子们,除了亲舅子,还有叔伯的,或者没出五服的近支一类。 梁进仓跟建刚,就是没出五服。 他跟建刚一样,是“建”字辈儿的。 一开始的时候本来应该叫梁建仓的。 只不过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打击,后来到了六三年他出生,人们都是普遍吃不饱,还是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 老英雄抱着他的宝贝“仓仓”,有一天饿得厉害却没得吃,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问题。 建仓,也就是说,仓是建起来了,可是仓里边呢? 也许是空的啊! 粮仓都是空的,所以才挨饿啊! 只有粮食进了仓,仓才能满啊! 于是很荣幸的,成了梁进仓。 甚至后边几个弟弟,继续建仓,二三四仓直到万仓,反正一开始说明白了,进仓。 继续增加万字号粮仓的原因,那就是粮食太多,盛不下了呗。 为此老英雄得意了好多日子。 梁建刚失望地从大仓家出来,正好碰上英子和玉芬。 英子高兴地说: “建刚哥,正好我要去你家。 大哥让我告诉你,他去厂里值班,基本上中午吃饭以前就能回来。 回来的时候还要带白糖,他说你懂的。” 建刚一听高兴了。 懂了。 原来大仓是搞白糖去了。 既然还要继续地搞白糖,说明接下来还会继续需要山楂啊。 梁进仓昨天从家里偷出去那四斤白糖,蘸满两个草把子的糖葫芦,刚刚够。 也就是说,如果俩光棍那两个草把子的糖葫芦今天全部卖光的话,他俩的生意每天就得需要四斤白糖。 且不说这得是多好的生意。 单说在买糖需要糖票的今天,一天消耗四斤白糖的买卖,极少有人能干得起。 但是为了两个光棍能娶上香喷喷的媳妇,梁进仓也是好人做到底,拼了。 天刚亮就爬起来,早饭都没吃,就骑上车子上了厂。 木器厂是公社的社办企业,或者说是深入农村一线的小厂而已,当然也要跟老农民的风俗习惯保持高度一致。 最早也要正月十六开始干。 此时的木器厂,只有看大门的孙老头一人。 办公室都不需要人值班。 梁进仓通过孙老头,找到了厂里的保管。 之所以要这么早赶来,就是赶在保管出门之前找到他。 用厂里的电话,给回到市里的苏厂长打电话拜了个年。 顺便请示苏厂长,能不能暂借厂里存下的白糖? 等正月十六供销社开门,白糖就会还回来。 当然,他也简略跟苏厂长说了白糖的用途。 苏厂长一听小梁这是助人为乐,当然不会拒绝,指示保管把白糖借给小梁。 只要小梁打个欠条就行。 保管这人比较小心,虽然有苏厂长的指示,他还是不愿一个人办这事。 于是又跑去公社大院,把郑会计叫来。 一开始保管是打发小梁去吧郑会计叫来。 小梁才不去呢。 大初二的,自己跑到郑会计家,什么意思? 看老丈人吗? 郑会计被保管叫来,看着小梁,意味深长地笑:“让你去叫我,你为什么不去?” 梁进仓讪笑:“我懒呗。” 保管让小梁给郑会计写个欠条,然后他再把白糖给小梁。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等到梁进仓拿到三十斤白糖,带着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快到中天了。 白花花的阳光打在雪地上,闪得人眼睛都有些疼。 助人为快乐之本嘛,梁进仓心情不错,哼着加油的调子,飞快地蹬着车子往回走。 这不是赶着回去把新姐夫给灌醉嘛。 走到半途,前面是一座桥。 梁家河的人去公社,基本以这座桥为标尺。 到了这座桥,就表示路程已经走了一半。 快上桥的时候,梁进仓看到桥两侧有不少人在奔跑。 确切说,分明是在追逐打架。 人不少,战斗比较激烈。 看样子战场在桥这边,但是有好多人败退到桥那边去了。 等到近了,看到战斗基本进入尾声。 也就是说已经分出胜负。 战败的一方大多已经被对方俘虏。 拧着胳膊的,按在雪地里的,还有几个被捆绑在路边的树上。 一个被拖过来往树上捆的青年,一眼看到骑车子过来的梁进仓了,扯着嗓子大喊: “大仓,大仓救命啊……” 梁进仓其实也看清楚了,战败的一方居然是自己村的。 虽然还没数清楚,但看得出,这些来打架的青年,绝大多数是姓宋的。 那个扯着嗓子喊他的,叫宋其全。 虽然平时姓宋的在村里强势,有时候难免发生欺负其他姓氏的事儿。 而且因为宋其果那事,梁进仓对姓宋的更是敬而远之。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出了村,看到本村人跟外村人打架,别说梁进仓跟宋其全关系一般,就是平时有仇,此时此刻也必须要挺身而出啊。 113 轻伤不下火线 梁进仓支住车子,大吼一声:“放开他。” 一边喊,一边在路边踅摸,看看有没有一根从雪里伸出来的树枝子一类。 看得出姓宋的出动二十多个青年,但是现在已经完全落败,一个个被对方控制住,有的还在暴揍。 再加上自己一个,只能是添油战术,白白搭进去。 可是搭进去也得上啊。 这是作为梁家河人的义务。 要是你在路上碰到自己村的人跟人干架,你袖手旁观。 不但从此你有事全村人都袖手旁观,甚至你在村里都不好待了。 但是在搭进去之前,总得手上来点武器,垂死挣扎一番吧! 万幸万幸,沟子的雪里,正好伸出一根树枝子,看样子还不细呢。 梁进仓奔着那根树枝子就跑过去。 架着宋其全的那俩青年,一看梁进仓奔过来了,就像见了鬼一样,俩人放开宋其全,嗖嗖地跑了。 梁进仓一看自己的威慑力还是挺足的嘛,信心倍增,拉住那根树枝子就往外拽。 拽—— 拽不动。 宋其全也跑过来,俩人就像拔萝卜一样合力往外拽。 一边用力拽,宋其全一边怒骂: “咱村都是些怂货,一看是夏山街上的人,一个个吓得就像老鼠见了猫,都麻了爪,这还不尽着人家打啊!” 一二三,拽。 一二三,拽。 末后俩人终于发现,这是根树枝子不假,只不过连着树,这是一棵长在沟子里的小树,倒伏了。 算了,俩人懊恼地放手,赤手空拳上吧。 俩人打算先救近处那个,因为被两个青年拽着腿,倒栽葱,把头给他插雪里去了。 反正就是折磨梁家河这些战败者。 梁进仓和宋其全部眼都红了,吼叫着冲上去。 那俩栽葱的回头一看,也像见了鬼,瞬间放开那棵倒着的葱,嗖嗖过桥,会合大部队去了。 俩人过去把那棵葱拔出来,一看也是姓宋的,而且跟宋其果家服气很近,据说,腊月二十二跟着宋其果去大仓家找事,他也是埋伏者之一。 虽然作为梁家河的人,有挺身而出的义务,但是还要出手帮这些人,梁进仓心里毕竟不舒服。 “喂,其全哥,为什么要跟夏山街的人打架?”一边往桥上冲,梁进仓一边问。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宋其全说,“其果突然回村叫人,说跟人约架了,我们就跟着来了。” 宋其果跟人约架? 梁进仓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那混蛋三番两次都要弄死自己,都用棍子把自己打得差点灵魂出窍了。 生死大仇的,自己还要帮他跟人打架! 这都什么事! 桥这边的人比较少,都追到桥那边去了,俩人过了桥,看到本村的青年们都在挨揍。 正如宋其全说的,梁家河的青年没想到是跟夏山街的人约架。 到这里一看是夏山街的,都怂了。 几乎就是放弃了抵抗。 现在变成了一边倒的群殴。 像宋其全这样还负隅顽抗的,都要绑到树上。 然后梁进仓看到宋其果了,正被两个青年按着,另外还有一个吊着胳膊的青年负责暴揍。 那位暴揍的独臂侠也是熟人,吴新刚。 十分凶猛,一边暴打宋其果,一边威胁,怒骂。 看起来不共戴天的样子。 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宋其果要夺取吴新刚的妻子,吴新刚岂能跟他共戴一天! 今天是大年初二,走丈人家的日子。 吴新刚已经跟黄秋艳订了亲,是名正言顺的女婿了,初二当然要去丈人家走一走,送礼物过去啦。 新女婿上门,受到黄家热烈的接待,包括他的未婚妻黄秋艳。 虽然自从订了亲以后,黄秋艳就住在了婆家,但是要过年了,她还是回了娘家。 订亲以后就住在一起,至少在本地农村,绝无仅有。 据说城里人有订了亲就住在一起的。 黄秋艳和吴新刚都是乡下人,但是在感官享受方面,已经跟城里人一样新潮了。 到了过年,虽然一想到要好几天见不到,吴新刚会感觉空荡荡的被窝子孤单寂寞冷,但毕竟这是过年。 刚订亲就住在一起已经是走在时代前列,要是还没结婚就在男方家里过年,那就真的大逆不道,为世俗所不容了。 小别胜新婚,两天不见,俩人就彼此想念得紧了。 今天终于团聚,俩人躲到黄秋艳的闺房里,亲热得很。 外间屋里,丈人一家忙着热火朝天炒菜,要招待贵客,新女婿,厂长的儿子。 这时候,又有人登门了,进门就管黄发财叫爹。 宋其果提着丰厚的礼物,初二走丈人家来了。 黄发财被叫得脑袋嗡嗡的。 老两口吓坏了。 西屋里已经有个叫爹的了,自己可没有第二个闺女给宋其果。 于是两口子紧急把宋其果往外推,走走走,赶紧走。 宋其果立马不干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和秋艳的亲事当初不都说好了吗! 一蹦一蹦地大喊大叫。 西屋的吴新刚和黄秋艳冲出来了。 一看黄秋艳跟一个吊着胳膊的青年成双成对地出来,宋其果立马怒了。 左右开弓把俩老家伙甩开,指着吴新刚叫道:“你是哪来的,来干什么?” 吴新刚是厂长的儿子,在厂里都颐指气使惯了,到了老丈人家这穷山僻壤,本来就优越感十足,以大人物驾到自居。 没想到出现这么一个不知死活的青年敢指着自己大喊大叫。 当即骂道:“老子是从天上来的,来走丈人家还得跟你汇报吗?你是干嘛的?” 走丈人家? 宋其果脑袋更是嗡的一声,冲黄发财暴怒道: “老混蛋,你一个闺女许两家啊,明明是我的女人,怎么又出来一个走丈人家的? 赶紧把他给我赶走!” “赶你-妈啊!”吴新刚怒骂道,“你算干嘛的?” 不顾自己是独臂侠,上去就打。 或者说,俩人是对冲。 老黄一家赶紧拉架,而且明显拉偏架,黄发财紧紧搂住宋其果后腰。 同时连腰一起搂住的还有宋其果两条胳膊。 本来宋其果俩胳膊打独臂侠绰绰有余,这回被黄发财抱住,他变“零臂侠”了。 独臂侠上去照他脸上就是几拳。 然后才被丈母娘和未婚妻拉住。 扯扯拉拉的,这些人全部来到院子里。 黄发财还是死死抱着宋其果不放,吴新刚也被死死拉住冲不上去。 但是俩人的嘴没闲着,互相怒骂,各种放狠话。 然后就是约架了,约在那座桥上,两条好汉要分个胜负。 约好了,宋其果主动往外走,准备回去叫人。 黄发财这才放开了他。 宋其果走到门口,还要回头放狠话。 吴新刚比他的狠话更狠。 又是一顿嘴炮。 看着这二位准女婿的形象,黄发财突然感觉这个场景有些怪怪的。 怎么都是些伤员? 因为吴新刚吊着一条胳膊。 而宋其果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刚才被吴新刚的几拳,把帽子打掉了。 露出头上一圈白纱布。 也是很像战场上下来的伤员。 两个伤员轻伤不下火线,飞快地回家,各自约合了二十多个青年,奔赴约战的那座桥。 总得分个你死我活出来。 114 喝口凉水都塞牙 本来,去年秋天从村里离开的时候,宋其果已经下决心跟黄秋艳那事算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听话。 虽然他的村长老爹软硬兼施,首先给他明确表示,老宋家绝对不会认姓黄的这个儿媳妇。 然后给他讲事实摆道理,人家本来已经跟大仓订亲了,村里人都认识她。 现在又闹成这样,你说要是再跟你结婚,你俩人怎么面对村里的人? 让你的父母怎么面对村里的人? 你老爹在村里德高望重大半辈子,是要脸的人,让你爹的脸往哪搁…… 道理讲了好多。 全从宋其果左耳朵灌进去了,又从右耳朵流走了。 宋其果之所以想跟黄秋艳那事算了,只是因为这事让他筋疲力尽,够了。 就这点耐性和韧性,从来如此,不管干什么事,但凡遇到一点挫折,立马灰心丧气,轻易放弃。 再加上村长给地委当劳动局长的五哥打电话,说小果在家老是无所事事也不行,让五哥给小果找个活儿。 当然不是安排进市委坐办公室了,这次降低了标准,哪怕找个打小工的活儿也行。 美其名曰让小果出去锻炼锻炼。 劳动局长答应了。 小果于是就一脑子缤纷,以为五大爷既然答应了,肯定就要给自己安排个好工作啊。 自己在市里有个好工作,还能看得上黄秋艳这样的柴禾妞吗? 当然不屑要啦! 只是他没想到,五大爷是个实诚人。 果然就给他找了个打小工的活儿。 这几年国家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厂矿企业等单位的基础建设自然而然跟了上来,也就催生出了大大小小的包工头。 宋友娄认识一个包工头,把自己的小侄子介绍了过去。 宋其果拿着五大爷写的条子,找到那里一看,心就凉了半截。 这哪是什么单位,简直就是丐帮总舵。 包工头在北关租了一处平房,院子里还搭了俩棚子,房子里面住人,棚子里面也住人。 还有一个棚子是厨房,雇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负责做饭。 院子西南角那个厕所整天污水横流,而且插销坏了,有一次他尿急一头闯进去,做饭的姑娘提着裤子嗖的站起来。 就这生活条件,比他家在梁家河的豪宅相差何止千万里! 同时让他深切感受到,传说中城市的繁华,就是个最大的谎言。 本来他是要掉头就走的。 可是想到五大爷的威严,还有暂时回不去的梁家河,他又犹豫了。 好在,因为他是宋局长的侄子,包工头让他负责干一些类似保管兼会计的活儿,基本上不用下苦力。 英雄末路,世界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只好先在这里暂时栖身了。 而且促使他咬着牙留下的,还因为那个做饭的姑娘很丰满,胸大屁股圆。 看到来了新人,瞪着好奇的俩大眼睛打量宋其果。 宋其果第一眼就被两大团物事吸引,靡靡地想象她做的饭菜肯定营养丰富。 可巧宋其果找到这里的时候,肚子正好饿了,对于姑娘的丰满尤其很有食欲。 而且这是深秋,刚经历过夏日酷热的人,不禁冻,想象到把自己深深埋进厨娘胸前,肯定又香又暖…… 他觉得就凭自己的身份,来到这个要饭窝,那就是一只凤凰落到了鸡群里。 对于群体里这只唯一的母鸡,肯定拥有随意拿捏的特权。 于是落脚不久,他就开始拿捏厨娘。 结果就是被一个二十多岁的瓦工差点打死。 他当时也反抗了,奈何人家是瓦工,从小工熬出来的,下苦力惯了,砌砖墙的速度就跟飞一样。 打人的速度也跟飞一样。 宋其果完全不是对手。 打得鼻口窜血,俩眼肿得就剩两条缝,这才用两条一线天看明白,原来厨娘跟瓦工搞对象。 而且挨完打他才明白,自己不是领导阶级。 瓦工师傅才是。 因为干活飞快,质量呱呱叫,包工头都高看那个瓦工一眼,当宝贝供着。 宋其果蔫了。 绝望了。 感觉这不是一个适合生存的世界。 他想家了,可是包工头不让他走。 因为他刚来不久,就用自己经手的公款,去百货大楼买了好多下边供销社买不到的好东西,包括好几身时髦的衣服。 还给没暴露身份的厨娘买了很多好吃的。 挨完打以后才明白过来,怪不得有一次看那瓦工吃的东西很眼熟呢! 公款亏空,总得再干几个月,用自己的工资补上再走。 这还是包工头看他是局长侄子的份上,只是让他补上,而没有先打一顿再说。 络腮胡子的包工头对其他小工基本都是先打一顿再讲理。 对于劳动局长五大爷给安排的这份劳动,宋其果除了无语问苍天,真的无人可以诉说。 他知道说了也没人理解他的痛苦和绝望。 好容易熬到年底,五大爷跟他说家里来电话,让他过年不要回去了。 可他要是再不坐车回老家,那就只能乘坐一包耗子药回老家了。 这个给他带来地狱般噩梦的要饭窝,多一秒钟都不想待。 回到村里以后,他的心态又发生了微妙变化。 虽然他在市里住的是个要饭窝,可是转出小胡同到了大街上,城市的繁华扑面而来,这让他眼界大开。 只是面对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城里人,自卑和绝望肯定是油然而生。 而且那个原本以为可以俯视的厨娘,自从一顿打以后,觉得她丰满结实的身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来愈大,须仰视才见。 这使得宋其果的卑微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可是重新回到生他养他的村庄,面对村里那些碌碌可笑的村民,他瞬间恢复了自信。 不但原先高高在上的心态满血复原,更有了一种大城市归来的优越感。 就好像出外镀金了一般。 带着城里人的心态,用城里人的眼光审视这些老农民,感觉这些碌碌忙年的村民实在是可笑极了。 带着爆棚的自信力,浑身闪闪的金光,宋其果约合了几个本族青年,去大仓家找麻烦。 宜将胜勇追穷寇嘛。 总得趁着自己带着一身荣光归来之际,找回自己被泼一身屎尿的屈辱。 事实上他也确实找回来了,只不过找回来的尿没顶在头上,而是在俩糟老头子的枪口下,尿在裤裆里,流满了翻毛皮鞋。 当晚又被村长老爹用马扎把头开破了。 宋其果再次感觉到这不是一个适合生存的世界。 从卫生所包扎回来,他被安排在近邻家住下。 夜里,他蒙着头痛哭过几场之后,差点找根绳子自挂——不是东南枝,而是想挂在自家的门楼下。 让宋肥田后悔一辈子。 在规划自挂的流程时,不小心睡着了。 一直睡到这家近邻都要开午饭了才起来。 自挂的雄心壮志再也鼓不起来了。 但是对于人生的消极悲观,沮丧颓唐却是越来越膨胀。 盘点一下自己马上就要二十年的人生经历,突然发现自己以前那可是天之骄子,事事如意一帆风顺。 可是自从跟大仓较上劲以来,人生就像掉进一个烂泥潭,举步维艰,越陷越深,事事倒霉,一点高兴事都没有了。 喝口凉水都塞牙。 这种灰心沮丧的心态之下,他开始怀念从前安安稳稳的生活了。 就凭自家的富有,家里六间大瓦房这么好的条件,在村里生活也蛮不错的。 城市虽然繁华,可是繁华底下也覆盖着噩梦般的地狱,他再也不想去那地方了。 于是自然而然怀念到了黄秋艳。 长得比厨娘漂亮多了——除了没有厨娘那么丰富之外。 于是他想恢复原计划。 毕竟一千块钱黄家收了。 据刘媒婆说,黄秋艳也已经顺利当上了木器厂的工人。 也就是说,黄秋艳的这一切,都是他宋其果给的。 而且,他就是不辞而别,并没有去黄家退亲。 这门亲事,其实一直延续着。 也许,黄秋艳正望眼欲穿等着他上门呢! 一切都想通了之后,宋其果偷偷准备了好多礼物。 大年初二偷着溜出去,上老丈人家拜年去了。 拜年的结果就是让老丈人抱住后腰,然后让一个独臂混蛋好打。 桥上约架吧。 结果就是自己带来的人马一看是夏山街的,立时全军溃败,根本不敢还手。 你想啊,人家是公社驻地,整个公社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下边村里的人,总免不了上公社办点什么事,或者上供销社买点东西一类吧。 你要是敢把夏山街的人打了,你还敢踏上公社驻地一步吗? 其实,宋其果也不知道那个独锤居然是夏山街的啊。 而且还这么有号召力,一下子拉出来二三十号人。 被夏山街俩青年像按死猪一样按在地上,独锤疯狂地暴打,宋其果身心俱痛。 身上的疼痛每增加一分,心里的痛苦就跟着增加两分。 自己都把自己放到最低了,只不过就想跟黄秋艳安安稳稳过日子算了,为什么老天爷还是跟自己过不去呢? 挨打的过程当中,他耳朵里听到一声大吼:“放开他。” 虽然周围人声嘈杂,但是桥那边传过来的这一声大吼,却是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就像一声炸雷似的在他耳边炸响。 这不是大仓的声音吗? 没几分钟的功夫,他扭着几乎被踩进雪地的脸,瞥到了大仓从桥上冲下的身影。 跟宋其全并肩战斗的样子,冲了过来。 115 净是叛徒 夏山街那些青年几乎是兵不血刃结束战斗,逮住了许多梁家河的俘虏,正在大肆虐俘呢。 突然看到自己人从桥那边一脸慌张地跑过来。 很奇怪他们慌张什么? 明明已经打赢了啊? 然后他们看到姓梁的了。 一个个也傻了。 因为夏山街这些青年大多数认识梁进仓。 自从上次吴新刚带着几个青年去木器厂,不但没能教训到梁进仓,反而被孙延成带人给教训了。 并且孙延成放言,以后在夏山街,如果谁看梁进仓不顺眼,想教训他,那就来找他孙延成,自己替他挨打。 那几个青年当时就给吓服了。 后来在街上碰到梁进仓,他们不但自己老老实实,还指点给别人,嘱咐大家不要惹他。 因为这个年轻人跟孙延成是好朋友。 再后来,孙延成的徒弟们都认识这位“梁叔”了。 一些徒孙也认识这位“嗯哼哼”了。 这都什么社会了,虽然拜师的规矩依然还有,但是要想让这些徒孙跟着叫梁进仓“梁爷爷”,那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不过见了梁进仓都很恭敬,只不过就是一脸谄笑地“嗯哼哼”罢了。 此时此刻,夏山街这些青年当中,就有几个孙延成的徒孙。 一看嗯哼哼来了,几个徒孙当今停止虐俘,迎上来一脸谄笑地跟嗯哼哼打招呼。 那些不认识梁进仓的,也在别人的耳语中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打架?”梁进仓问几个徒孙。 一个徒孙搓着手讪笑:“具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不是别人招呼,就跟着来了。” 另一个说:“好像是有人要抢新刚的媳妇?” “就是地上那个。”一个徒孙指着宋其果。 正在打得起劲儿的吴新刚,这时也看到梁进仓了。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自从上次在木器厂的奇耻大辱,吴新刚一直憋着劲儿要报复梁进仓。 只是苦于姓梁的受孙延成庇护,他一直不敢下手。 今天终于逮着机会了,自己带来这么多人,一举战胜了梁家河的人,把不共戴天的仇人按在地上暴揍。 吴新刚打得过瘾,血气正盛呢!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一雪前耻。 暂时放弃了宋其果,快步走向梁进仓,嘴里骂着:“老子记着你好几笔账呢!” “哎,你干什么!”梁进仓指着他大喝一声。 “揍死你——”吴新刚挥拳就打。 只是他忽略了梁进仓是活的。 岂能眼睁睁被他打! 不等他的拳头打过来,梁进仓撩起大长腿,一脚踹在吴新刚前胸上。 吴新刚被踹出好几米,仰倒在雪地里。 吊着的伤胳膊都给甩出来了。 这条伤胳膊不敢用力,一只胳膊撑着不得劲,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急得冲伙伴们大吼: “还愣着干什么,上去打他啊!” 但是没有一个敢上去的。 听说孙延成发话了,谁敢动这个姓梁的! 而且那几个徒孙还在跟他谄笑呢,明显已经很熟了。 “大过年的打什么架,算了吧?”梁进仓对几个徒孙说。 “对啊对啊,俺姐夫来了,我还得回家陪酒呢。” “我也是。”…… 有两个青年过去把吴新刚扶起来,劝他一块儿走。 吴新刚一跳一跳的还想上去跟姓梁的拼命呢,但是被别人拉住了。 其实现在吴新刚只能是装装样子了,就是别人不拉他,他也不会真上去。 孙延成的几个徒孙率先叛变,其他人分明也是因为畏惧孙延成的威势,不敢跟姓梁的动手。 这种情况下,吴新刚已经成了光杆司令。 不敢动手,也就只剩放狠话了。 一跳一跳做出不想走的样子,嘴里各种放狠话,其中就有放言,要让他爸开除姓梁的。 “滚你娘-的吧。”梁进仓实在烦了,“大过年的你要再敢满嘴喷粪,我把你埋雪里冻起来。” “你他-妈-的吹牛逼吧,来啊,不敢过来是狗-娘-养-的。” 梁进仓很火,这混蛋简直是不知好歹,自己从来没得罪他,为什么三番两次找事。 就看他刚才冲过来要动手那仇恨的样子,简直比抢他老婆都严重了。 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既然现在强烈要求把你埋雪里,那就满足你的愿望。 梁进仓上去一把撕住他,生生从两个拉他的青年手里夺出来。 夏山街的青年不敢跟梁进仓动手,只是劝着。 但是梁进仓根本不理。 拖着拼命挣扎的吴新刚,一直拖到路边,一脚踹进沟子的雪里。 一次次的大雪,加上每天的西北风,使得沟子几乎被雪填平。 吴新刚仰面朝天就陷进雪里。 “老少爷们来啊,”梁进仓朝着自己村的青年们招手,“人多力量大,把他埋了。” 梁家河的青年们一直呆呆的看着这一幕,搞不懂为什么夏山街的人对大仓如此友好。 唯一一个不友好的,而且还是夏山街带头的,居然被大仓一个人就搞定,夏山街的其他人动都不敢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仓为什么能有如此神通? 现在一看大仓招呼他们活埋对方首领,这些青年兴奋极了,纷纷跑上来,疯狂地捧起雪往吴新刚身上扔。 吴新刚破口大骂,拼命挣扎,可是根本挣扎不起来,对方那么多人,没一会儿功夫就被雪埋了。 夏山街那边有几个跟吴新刚关系好的,还想上去救他,被孙延成的徒孙给拦住了: “算了,埋就埋了,没事。” 梁家河这边,宋其果孤零零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招呼来的这些人马,跟着大仓在扬雪。 他心里难受极了。 比刚才被按在地上暴打还要难受。 就凭他堂堂村长的儿子,被夏山街的人暴揍,确实很痛苦,很侮辱。 可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生死之仇大仓,居然都能把夏山街的人震住! 唯一那个不服的情敌,居然被活埋在雪里,对方的人还不敢救他。 这得多大的威慑力,才能做到这一点啊? 宋其果居然替夏山街的人着急,你们怕大仓什么,他有什么可怕的? 真盼着对方的人再次拿出刚才那股狠劲儿啊。 哪怕自己再次被对方打一遍,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大仓如此猖狂。 更让他伤心的是,自己带来这些青年大多数是他们姓宋的,本来应该跟他同仇敌忾,跟大仓也是仇敌啊。 怎么现在变成一伙儿的了? 大仓指挥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为什么要叛变? 伤心痛苦之际,大仓他们已经完成活埋。 “好了,咱们回去吧,我还得回去陪客呢。”梁进仓跟大家打声招呼,回桥那边骑车子去了。 很快就骑着车子过桥来,对自己村的人喊道:“还不走?” 梁家河的人这才如梦方醒,对啊,夏山街的人怕的是大仓,要是他骑车子走了,夏山街的人把刚才那一幕再复习一遍怎么办? “别急啊大仓,一块儿走。”一个个大喊着,谁也不顾谁了,争先恐后往回跑。 瞬间后边只剩下孤零零的宋其果。 他也不傻,要是自己一个人落单了,接下来肯定就是几十打一的局面啊。 保命要紧,本能地也跟着往回跑。 只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屈辱感,让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他想到了去年的秋天,自己明明已经成功地浑水摸鱼,给大仓太阳穴上一棍子啊。 他看起来在倒气啊。 可是此时此刻为什么在前面骑着崭新的车子,而自己那些同宗同族的兄弟们,包括自己,却要跟他屁股上跑呢? 同样流出屈辱的泪水的,还有吴新刚。 他被同伴们扒出来,但是一点都不感激他们。 按照以往那颐指气使的脾气,他应该暴跳如雷的发一通火。 可是现在他很无力。 身心俱疲。 明明是叫来帮自己打群架的,却一个个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用雪埋起来。 没有一个上来救自己。 没有。 吴新刚回到家,气得大哭一场。 宋其果回到家,气得大哭一场。 梁进仓回到家,放下白糖就急匆匆出门去了。 他没忘了跟建刚的约定,要去把新姐夫灌醉。 但是去建刚家之前,他要先去爷爷那里。 今天初二,二姑一家来了,好长时间没见二姑,想二姑她们了。 小姑嫁到县城,离得较远,早就约定好了初二不来,都是等过完年客运上班之后再来。 跟二姑她们亲热地拉了一会儿,他才紧急赶往建刚家。 因为在厂里耽搁时间较长,路上又参与打了一架,这么一折腾,到建刚家的时候,人家都喝一半儿了。 虽然建刚很生气,不过好在没失信。 而且没想到这个姐夫酒量特大,他们几个已经有点顶不住了,姐夫还没事儿人一样。 大仓迟到正好歪打正着。 算是预备队,生力军了。 大家热烈地招呼他上炕,继续他们的灌醉计划。 梁进仓脱了鞋上炕,盘腿坐在酒桌前,刚开始跟姐夫寒暄,还没喝的,就听院里一阵吵嚷。 就像失了火那般急促的音调。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等反应过来的,就见门帘被急促挑起,冲进两个人来。 而且不是空手,每人扛着一个草把子。 正是狗咬和山鱼。 早上出去草把子上满满的糖葫芦,现在一支也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草把子。 俩人一看到大仓,就像看到了追逃多年的逃犯一样,一把撕住就往炕下拖。 “大仓,白糖呢,白糖来了没有,赶紧蘸糖葫芦去……” 116 稳不住的兔子 梁进仓没想到这俩家伙回来这么早! 本来按照他的猜想,到下午能全卖上,傍黑天赶回来就算好买卖了。 其实俩光棍这还是回来晚了呢。 因为糖葫芦这东西太稀罕了,而且大过年的,有钱没钱的吃得油水都比较足,突然看到来了糖葫芦,谁不想来一支解解馋啊。 不但在短时间之内把糖葫芦卖光,还有那些没买到的人意犹未尽,纷纷跟他预约,希望下午再来。 俩光棍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啊! 尤其是这钱来得太快了,就像飞一样往兜里装。 不一会儿俩袄兜就鼓了起来。 这种往兜里飞钱的感觉,让俩光棍感觉自己也飞了起来。 从来没有的人生体验,简直太爽了吧! 也是兴奋过度昏了头,人家强烈要求他们下午再来,头脑发烧的俩光棍顺口就答应了。 有的人怕下午抢不到,要求预付款,见钱眼开的老光棍当然来者不拒啦。 给钱哪有拒绝的! 俩人脚前脚后,几乎是同时回来的。 在村里合兵一处,风风火火就去找大仓。 大仓家锁着门。 老歪带着老婆和小四儿走丈人家去了。 二三仓出去玩了。 英子帮着奶奶做菜伺候二姑。 据说大仓也在爷爷那里。 俩光棍扛着狼牙棒又冲到老英雄家里。 又从老英雄家冲到建刚家。 大仓鞋都没提上呢,就被俩光棍生拉硬拖出来。 俩人高度一致地收了人家的预付款,答应下午还去呢,不能失信。 大仓一听惊讶极了,这简直是无师自通啊,刚刚卖了一上午的糖葫芦,就懂得“做生意要讲究诚信”! 悟性很高啊! 可是,这都过午了,糖还没熬,山楂还没洗。 洗干净了也得晾干吧。 都需要时间。 今下午无论如何来不及再去卖一轮糖葫芦了。 俩光棍恼了:“红口白牙答应人家的事能不算数吗?钱都收了,要是今下午不去,俺俩不成骗子了!” 这话没毛病,三观也正。 只是你俩半昏,收钱的时候就没想想能不能做得到? 可是大仓也知道,就这俩犟驴的认真劲儿,要是今下午不去送糖葫芦,他俩能羞愧致死。 到明天再去送都没脸了。 只好回家拿上白糖,去山鱼那里帮着蘸糖葫芦。 街上碰到三仓,也给逮住抓了壮丁,让他跟着过去削签子。 都这个点儿了,要是再洗山楂,晾干,无论如何来不及。 只能不洗了。 大仓还解嘲说:“这才是快了萝卜不洗泥呢。” 俩光棍又火了,瞪眼怒道:“山楂不洗,那还叫蘸糖葫芦吗?你那不是糊弄人吗?” 好吧,质量意识还不错。 为了不把两颗朴素的心灵给拐带坏了,大仓只好承认自己错了,您二位老叔是对的。 不过洗山楂真的是来不及,只好改用擦的。 山鱼这里找不出什么碎布,也没有毛巾——常年以来根本就没有洗手洗脸的习惯,要毛巾何用! 俩光棍也是拼了,拿山楂一粒一粒的在棉袄上仔细擦干净。 大仓和三弟对视一眼,暗下决心,这一锅糖葫芦出来,宁死不吃。 其实按照大仓的想法,山楂不洗也没什么大碍,因为现在没什么农药,这年头病虫害也不厉害,山楂不打药。 从树上摘下来直接就装袋子了,说实话基本不脏。 不过擦了之后—— 因为时间紧急,也蘸不了那么多,只要够那些预付款的就行。 蘸出来插在草把子上,俩光棍扛着就跑。 当然,临走之前塞给三仓一支大的,作为帮工的奖赏。 三仓很懂事地给插在草把子上,说是先紧着卖,自己晚上再吃也不迟。 俩光棍满脸赞赏地扫一眼这兄弟俩,真是好孩子啊! 一个热心无私地帮他们,另一个这么懂事! 只不过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太阳都偏西了,俩人撒腿就跑。 大仓留下来洗山楂,总得提前洗出来,晾干,晚上再蘸。 三仓随着俩光棍也溜了。 别的孩子都喊声震天的满街疯玩,他的心早飞了。 大仓的心也飞了。 飞到建刚家那桌酒席上。 别人过年,自己这也是过年。 人家过年都喝酒捞肉,可自己从早上爬起来,到现在太阳偏西了,还水米没粘牙呢。 可是干活要紧,总得先把山楂洗出来晾上,自己再去爷爷那里打捞点剩菜吃吃。 到了晚上,大仓依然过来帮着俩光棍蘸糖葫芦。 正在忙活着,门一响,进来俩仓。 三仓在前,身后是吮着手指的小四儿。 大哥看到小四儿吮那只手亮晶晶的,分明打湿了。 大哥冲三弟笑道:“这一锅糖葫芦出来还早,早知道小四儿过来,把下午的糖葫芦给他留一支。” 小四儿吓得手指都停止了吸吮。 明显他什么都知道了。 一会儿糖葫芦蘸出来,三仓和小四儿每人得到一支。 大哥替俩弟弟付钱。 亲兄弟明算账的生意经,昨天晚上已经跟俩光棍讲明白了。 所以俩光棍也没矫情,表示可以收钱。 不过,俩人又每人找了二分钱给他。 卖给自己人,收个本钱就行。 而且三分一支,里面还带有少许利润的。 大仓再次惊讶极了。 这俩老家伙行啊,很有经商天分嘛! 俩人今天的言行,真的打破了以往对他俩的看法。 他们其实没有平常看起来那么麻木,不笨,更不傻。 只不过因为打了光棍,万念俱灰,并且日复一日生活的苦,精神和生理上的折磨,把他们的精气神给抽空了。 整个人看起来比行尸走肉好不了多少。 可是仅仅一天的功夫,因为感受到了挣钱的快感,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一下子给他们打了鸡血。 人精神了,自信了,活力爆棚的同时,自然而然脑子也就灵活了。 脱胎换骨,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突然想起曾国藩相人术中的两句话:“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 意思是说一个人能不能取得功名,主要看这个人有没有气概。 而那些一脸愁苦,萎靡不振的人,很难大富大贵。 其实,这话反过来同样适用。 只要一个人精神昂扬,奋发向上,富贵可期。 现在这俩老光棍就有那么点意思了。 送佛到西天,帮人帮到底,见俩老光棍挺有悟性的,值得培养,大仓趁热打铁,跟他俩讨论了好多做生意要注意的问题。 当然,都是大仓引出个话头,让他俩发散思维。 对于他们今天已经悟到的诚信经营,质量意识,还有零售和批发的灵活价格等等,给予肯定,以固定他们的经营理念。 在三个人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吃完糖葫芦心满意足的小四儿早已没有耐心待下去,冲出去找小伙伴们玩去了。 没想到三仓居然挺有耐性,一直饶有趣味地旁听,听着听着还时不时点头。 难得这个稳不住的兔子今天能坐得住,听得进去别人谈话,大哥还表示挺满意。 觉得一岁年纪一岁心,过了年三弟长大一岁,一下子沉稳了。 只是,大哥想错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晚上他给两个老光棍启蒙的一番谈话,居然被三仓吸收消化。 并且让他做出了一个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决定。 117 你的样子好狰狞啊 梁进仓做梦都不会想到,三仓居然偷偷做起了买卖。 一开始的时候,大哥每天晚上都去帮助老光棍串糖葫芦,他也跟着过去干活。 大哥一看三弟果然懂事了,也知道助人为乐,而且能够忍住街上小伙伴儿们震天的疯玩,安心在这里干活。 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嘛,于是就一直夸他,鼓励他。 三仓看起来就像一只被主人捋巴毛的小狗,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于是更加频繁地过来帮着干活,而且这小子手脚麻利,不管干哪道流程,速度极快。 反正大哥等人都赶不上他干活的效率。 同时效率提升的,还有俩光棍的销售速度。 本来梁进仓的预算,俩人每天蘸四斤白糖的糖葫芦,全部卖掉就已经很好了。 没想到他俩嫌这些不够卖的。 每天除了草把子上满满的糖葫芦,还要用塑料纸弄一大包带上。 这样每天晚上就要生产六斤白糖的糖葫芦。 幸亏三仓放弃了疯玩的时间,每天晚上都过来帮忙,而且手脚麻利是生力军,才让他们能够稍早一点睡觉。 过完元宵节,正月十六,木器厂上班了。 学生也入学了。 大仓有时候出车,回来没个点儿,已经不能天天晚上过来帮忙。 三仓上小学五年级,要到初中才开始上夜班,所以还能坚持每晚必到。 据两个老光棍说,亏了三仓的帮忙,要不然单靠老光棍自己,白天卖完糖葫芦回来,要想准备出明天的糖葫芦,总得干一夜。 大哥对三弟当然要不吝表扬啦。 三仓于是就像小狗被捋巴毛,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同时大哥也跟三弟打听一下老光棍的生意情况。 三弟跟他说老光棍的糖葫芦生意越来越好。 “越来越好?”大哥有些奇怪,“不大可能啊。” 其实自从过完元宵节,梁进仓就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因为俩光棍的白糖用量,只增不减。 也幸亏他跟孙业委关系好,糖票可以敞开供应。 毕竟这几年的工业水平有了大幅提升,好多物资不像前些年那么短缺。 虽然白糖还是凭票购买,但是供应量充足,比以前宽松多了。 才使得俩光棍的生意有了充足的原料供应。 按照梁进仓预先的判断,过了元宵节,糖葫芦的销量会有下滑。 毕竟孩子们都入学了嘛。 而且压岁钱基本花光了。 出了正月,渐渐开始春耕,糖葫芦的生意会持续下滑。 到那时候,梁进仓还有后续的规划,增加两位食品从业者的生产品类,争取让他俩的生意越来越大。 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预判居然出现了些许偏差,过了元宵节,糖葫芦的销量居然不减反增。 这从俩光棍对于的原料供应的要求上也能看得出来。 这就奇怪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梁进仓也没有深究。 也许俩光棍越干越有经验,而且跟周围村里的人混得脸熟,有了固定客户的原因。 自己帮他们的目的就是希望他俩走在村民们的前列,成为最早进入商业社会的那群人之一。 发家致富,进而改变俩光棍的命运,让他们各自娶上一个香喷喷的老婆,过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当然他们的生意出乎自己意料的好,那更好啊。 很快,正月过完了。 进入二月,二月二吃了糖豆,对于农民来说,这个年算是彻底过完了。 二月二龙抬头,龙不抬头不下雨嘛,龙抬了头,春雨淅沥,万物复苏,也该开始春耕,老农民们进入自己新一年的劳动当中了。 让梁进仓持续惊讶的是,俩光棍白糖的需求量依然旺盛。 说明他们糖葫芦的销量还是那么坚挺。 既然还是卖得那么好,梁进仓后续的帮扶计划也就不用急着实施了。 他依然没想到这里面还会有另外的原因。 只是给俩光棍的糖葫芦持续热销找了俩理由。 第一,根据自己的建议,现在俩光棍的销售方式有了改变,这应该是持续热销的原因之一。 根据大仓的建议,出了正月以后,俩光棍不再是步行扛着草把子去卖糖葫芦。 而是推着架子车,把草把子插在车子上,车子两边绑上俩荆条篓子。 篓子里放粮食袋子,秤一类。 他们不再是纯粹卖糖葫芦,而是可以用粮食换。 这个换购,绝对不是大仓的发明,只是大仓给俩光棍的建议而已。 其实就是现在的供销社,依然存在着换购的销售方式。 比方说,散白酒就纯粹用地瓜干换购。 还有鸡蛋可以当做货币来用,老农民拿着鸡蛋,到供销社可以换到任何商品——当然凭票的,还需要用票。 供销社嘛,就是供给你商品,同时还帮着老农民销售农产品,谓之供销。 村里的代销点,全名叫“代购代销点”,就是代表供销社,既销售商品,也收购产品。 这中间当然就有换购存在。 从二月开始,俩光棍的糖葫芦也开始换购了。 正月已经过完了,不但孩子手里的那点压岁钱彻底花光,就是大人手里,因为过年的超常消费,手里也没钱了。 好在大包干以后,老农民渐渐有了余粮,手里拿不出钱来,但是能拿得出粮食。 因为糖葫芦可以用粮食换到,这就让那些手里拿不出钱来的农民,依然可以吃到糖葫芦。 从而不会拉低糖葫芦的销量。 两个老光棍,早就成了村里的一景。 从大年初二开始,在村民们跌落一地的眼珠子当中,俩光棍每天一大早沉重的草把子扛出去,到下午纯光棍扛着变成纯光棍的草把子回来。 附加见牙不见眼的一脸傻笑,乡亲们陷入了沉思。 然后出了正月,俩光棍推着一辆空车子出去,车子上插着满满的糖葫芦的草把子。 到下午,俩光棍推着粮食回来,满满的草把子又变成纯光棍。 天天如此。 老农民的春耕还没开始,秋收更是一个未知数的时候,人家老光棍每天都大丰收。 着实让村里人感慨万千,这可真是土地爷也有个二月二,让人羡慕得很啊。 大家都知道,俩光棍发了。 对于这个换购,农村人称之为“双跺脚”。 他卖出去的吃食赚一份,收回来的粮食还赚一份,比纯粹金钱交易可以说双倍赚钱。 甚至三倍赚钱。 例如一块钱的东西,用钱买的话那就是明码标价一块钱。 但是换的话,比方用玉米,玉米三毛钱一斤,商家肯定不会要三斤三两,一般情况下就需要四斤。 对于买方来说,能用粮食换到商品已经很好了,再说三斤五斤的粮食就是半瓢而已,也不会很计较。 于是,四斤粮食,价值就是一块二,也就是说,一块钱的东西,因为换购,卖成了一块二。 两头赚钱,这就是双跺脚。 不但赚钱双跺脚,还能增加销量,那就越发的赚钱啦。 第二个让俩光棍的销量没有下滑的原因,梁进仓认为,是今年春深的原因。 俗话说“三月里清明没有花,二月里清明老了花”。 这话乍一听貌似不合逻辑。 其实逻辑就在于立春的早晚。 但凡立春早,年前就立春,那么过完年的春天就浅,到二月里清明的时候,就已经春意盎然,花红柳绿,比较暖和了。 要是年后立春,会有很长时间的春寒,一直到三月里清明,气温还是很低,这就是春深,大部分植物还没开花。 春深,天冷,开冻晚,春耕也就跟着延后,开始得也晚。 老农民在春耕开始之前,还是相对清闲的,也就有闲心买支糖葫芦吃吃。 这是梁进仓给俩光棍的糖葫芦销量没下滑找的原因。 也就是想想而已,没有很在意,更不会往其他方面想。 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每天还是四点多钟就起,去厂里提前给各车间配料。 或者跟良哥出车。 时不时还要去郑会计办公室找点资料,算算账一类。 这天在她那里翻账本的时候,偶然抬头,看到她正盯着自己看。 还若有所思的模样。 四目相对,郑会计两颊不禁闪过一抹红晕。 都是少男少女,梁进仓看她那若有所思的眼神,心里也是一漾。 为了掩饰尴尬,故作大方地问她:“你看什么,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郑淑叶笑道:“脸上倒是没有什么东西,我就是在端详你。” “好哇,”梁进仓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盯住她,“随便端详,我也端详端详你。” 郑淑叶被盯得脸上又闪过红晕,抓起一摞信纸挡住脸:“少没正经啊!” “你这是属煎饼鏊子的,一面啊,”梁进仓叫道,“你可以端详我,我就不可以端详你了?” 信纸后面的声音说道:“我端详你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你说世界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怎么了,你在哪里又看到一个我?”梁进仓笑道,“抬起头来说话,恕你无罪。” 郑淑叶放下信纸,盯着梁进仓认真地说: “那天我跟我妈去俺姨家,俺姨中午要包饺子,他们村有集,我们一起去赶集。 在集上我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孩子,乍一看吓我一跳。 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小梁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小了? 我还过去买了三串糖葫芦呢,跟那个小孩说了几句话,问他是哪村的,他说是梁家河——” “哎,打住!”梁进仓脑袋嗡一下子,急忙打断她,“哪村?” “梁家河啊,就是你们村。” “我们村有卖糖葫芦的孩子?” “你问我啊,我问谁去!” “你说那孩子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不但长得像,说话的声儿还有些相似呢,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腔。” “他有多大?” “嗯——”郑淑叶回忆着,“有十二三岁?是不是你们村的?你们村有没有跟你长得很像的孩子?” 梁进仓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无力地喃喃:“有,我三弟,长得跟我一个样儿!” 郑淑叶笑道:“哦?原来你们兄弟长得都一样啊,那个可爱的馋痨痞小四儿长得跟你也一个样子咯?” 梁进仓无力摇头:“他跟老二长得一个样儿,随俺爹,我跟老三一个样儿,随俺娘。” 突然咬牙切齿:“老三,三仓,卖糖葫芦——” 郑淑叶用手掩住了嘴:“小梁,你别吓我啊,你的样子好狰狞啊!” 118 越来越高兴 梁进仓伤心极了。 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对于要不要帮助俩光棍发家致富,其实自己从一开始就是纠结,犹豫的。 就是不希望太早出现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打破传统,更打破了老少爷们纤尘不染的悠闲。 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少爷们还没被污染的,自己的三弟被污染了。 这时候再回想起来,三仓桩桩件件的表现,才发现自己还是太木了。 为什么就不能对三仓的反常表现多想想呢? 过年,别说对孩子,就是对大人来说,那也是老天爷法定的享受幸福的日子。 除了喝酒捞肉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而且绝对不能做其他事。 孩子们平常日子盼过年,说起来都会激动得心头突突乱跳。 过年那就是孩子们的狂欢节啊。 一直持续到元宵节的。 可是三仓呢? 居然放弃了狂欢——这得多大的定力才能做到——老老实实跟着自己去做好事,无怨无悔帮着干活,而且手脚如此麻利。 为什么会如此麻利? 说明人家用心啊。 所谓好者不恶,只有对一件事感兴趣,发自内心地去做,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无他,这小子看老光棍挣钱,羡慕了呗。 他那是跟着钻钱眼里去了。 怪不得初二那天晚上小四儿嘴里还在嚼着就窜了,而他一直在用心地听自己跟老光棍谈话。 自己还傻乎乎的嘚啵嘚啵给老光棍启蒙,讲解生意经呢。 老光棍管用不管用不知道,把自己三弟给洗脑了! 从今而后,三仓永远失去了心无挂碍享受过年的幸福。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正月里像猪一样除了吃喝就是睡觉的日子,其实是可以变成钱的。 在这种心态之下吃喝玩乐,哪还有幸福可言,简直是痛苦啊! 报应啊,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梁进仓的肠子后悔得青无可青。 桌子对面,郑淑叶看着小梁的脸色,一阵儿白一阵儿青的,禁不住小声问: “小梁,你没事吧?” “没——事!”才是假的呢。 自己身为大哥,尤其是父亲早年去世的大哥,对弟弟妹妹们的成长是负有直接责任的。 以前没能力,让二仓和英子辍学了。 去年好容易借着招工的由头忽悠母亲,让他俩又去上学了。 现在三仓小小的年纪,又要开始不正经上学。 梁进仓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过完年了俩光棍的白糖用量只增不减,原来有人跟他俩分享了。 对于俩光棍生意的赢利情况,梁进仓算过,一支糖葫芦的毛利大约是二分五厘,一斤白糖平均产出四十支糖葫芦。 也就是说,卖出一斤白糖的糖葫芦,就能获利一块钱。 如果三仓一天也能卖出二斤白糖的糖葫芦的话,那么他就能挣两块钱。 这小子五年级了,他能算得出一天两块,一个月就是六十块这个账。 干建筑的小工,一天是八毛。 就是熬上几年成了瓦工师傅,一天也就是两块钱顶天了。 二仓跟建东干砖窑的时候,一天是六毛钱,干满勤一个月十八块。 还有大哥的工资,在明面上,一个月才二十四快。 而且每天四点多就起来。 而他,不需要起早贪黑,就能挣到六十块…… 梁进仓不敢往下想了。 如果那小子算这个账的话,他还上什么学啊! 梁进仓忽的站起来,不行,必须赶紧去找三仓,绝对不能让这小子辍学了。 “哎,你上哪?”郑淑叶叫他。 “找我三弟去。” “你知道俺姨家那村?” 嗯?梁进仓回头看她一眼:“我想回家。” “哦!”郑淑叶嘟囔道,“正好今天又是俺姨那村逢集,我以为你要上集呢。” 正好今天逢集? 梁进仓又想到,如果三仓卖糖葫芦上了瘾的话,十有八九今天还要去赶集啊。 “你姨家是哪村?”他问郑淑叶。 “你想去赶集?” 小梁点头。 “正好啊,”郑淑叶高兴地说,“我可以带你去。” 小梁不知道郑淑叶为什么要这么高兴。 不就是当个向导嘛。 他不知道的是,这正好给了郑淑叶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郑淑叶确实是看上小梁了。 可是,看上是一回事,面对现实的时候又是一回事。 毕竟,两家的条件差距太大了。 俩人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郑淑叶是非农户口,梁进仓是农业户口,如果郑淑叶是男的,梁进仓是女的,这样的婚姻很多。 但是男的是农业户口,女的非农户口,几乎没有结亲的可能。 这是一条巨大的鸿沟。 这让她一直处于纠结当中。 跟爸妈又不敢说,生怕一旦说出来,爸妈不同意,为这事冲突起来。 一旦自己跟爸妈之间因为小梁产生矛盾,他们对小梁肯定有怨气,以后就不好收拾了。 不敢跟爸妈说,但是她有贴心人,那就是她的小姨。 小姨是乡村教师,年轻,有文化,思想就比较新潮。 郑淑叶把自己的心事跟小姨说了,希望得到小姨的支持。 小姨新潮归新潮,但并没有脱离现实,尤其是她并没有沉浸在热烈的暗恋当中,所以对外甥女的想法并不是很支持。 但是外甥女把她当贴心人,小姨也没有表示出坚决的反对,只是稍微表示了一点理解之外,也表示俩人的差距确实太大了,有点不现实。 这让郑淑叶十分失望。 唯一可能理解和支持自己的人,居然也委婉地表示出了反对。 小姨看出了外甥女的失望,安慰性的对她说,有机会的话想见见小梁。 只有见到了本人,才好做出评价嘛。 这让郑淑叶又看到了希望。 只要能得到小姨的支持,她就不是孤军奋战。 真是没想到啊,老天爷这么快就给了她一个机会。 难道这就是缘分? 常听人说,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 现在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如果不是今天的闲谈,小梁怎么可能到小姨村里去赶集。 有可能好几年也不会去那里赶一次集吧。 郑淑叶当然高兴坏了。 自己也不骑车子了,让小梁带着。 理由是这几天犯了春困,愁动弹,让人带着多好。 那好吧。 只不过小梁看看各自身上的棉衣,尚有凛冽余威的南风头—— 现在就开始春困,是不是有点过于超前了? 郑淑叶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拽着小梁的后襟,随着颠簸,身体不时蹭到他坚实的后背。 两颊不禁有些微微发烧。 她知道城里人搞对象,女的坐在后座上,都要用胳膊揽住男方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那该多幸福,心里该多甜蜜啊! 现在她肯定不敢那样做,就是确定了恋爱关系也不敢那样做。 这是在农村,周围全是老农民的眼睛,一男一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做出那么亲密的姿势,会让人骂死的。 不过,要是到了县城,她肯定要学城里人那样,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后背上。 俩人到了集上,赶集的人很多。 正月里老农民不消费,把年前储存的事物都吃个精光,二月开始购买,所以赶集的比较多。 加上现在还没开始春耕,老农民也有闲工夫赶集。 赶集的人多,推着车子上集明显不方便。 集头上有专门看车子的,梁进仓把车子寄存在那里。 然后问郑淑叶,上次看到三仓在哪个位置卖糖葫芦? 他知道要是常赶集,都有个固定的位置。 郑淑叶指着里边一个小桥:“上次就在那个桥头上。” 梁进仓想了想,觉得自己就这样走过去,要是让三仓看见,那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撒腿钻进人群,自己就不好捉拿他了。 “要不然这样,”梁进仓说,“我就在那户人家的墙角后边等着,你先过去看看他在不在,然后再回来跟我说,好不好?” 郑淑叶更高兴了。 因为小姨家就在桥那头住,正好假公济私过去跟小姨说一声,装作偶遇的样子,让小姨相看相看小梁。 看她高兴地答应,欢快的背影,梁进仓感到奇怪。 她还真喜欢干活啊,越吩咐她,她好像越高兴的样子? 119 暗箱操作 郑淑叶到了那个小桥头,远远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高高挑着糖葫芦的草把子。 心里又是一阵高兴。 多少年不见集上有卖糖葫芦的了,现在频频出现,只能说明小梁的弟弟又来了。 等到挤过去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扶着竿子卖糖葫芦的不是小梁的缩小版,而是一个很精神的老头。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看到糖葫芦生意好,把小小梁赶走,抢占了这个位置? 郑淑叶决定上去装作买糖葫芦的模样,打听打听。 刚靠近草把子,她就又看到小小梁了。 简直比兔子还灵活,在人缝里嗖嗖地穿过。 瞬间来到老头面前,小脸煞白,一脸的惶急:“爷爷快跑,大哥来了。” “仓?”老头的表情惊讶极了,“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你没看错吧?” “嗨呀爷爷,我能连大哥都看错——”小小梁不由分说,扯着老头,一老一少分开人群就过桥,溜了。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郑淑叶。 小小梁叫那老头爷爷,说明他也是小梁的爷爷。 可是看老头那谈仓色变的表情,这还是一个做爷爷的应有的表现吗? 即使非农人口的郑淑叶,思想比老农民要活泛多了,但是对于长幼尊卑的老传统也依然是坚定的卫道者。 更别说梁家河那样地地道道的农村,土生土长的老农民了。 哪有爷爷怕孙子的道理? 可是刚刚她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挨挨挤挤过了桥,爷孙俩的身影再也无处寻觅。 看来公事已经砸了,只剩她的私事了。 就去了小姨家。 小姨刚刚放学回来,顺便从集上买的菜,正准备做饭呢。 一看外甥女来了,既意外又高兴:“小叶你跟谁来的?正好今天逢集,我再上集买点别的。” 没想到外甥女一点都没客气:“走啊,我跟你一块去儿去。” 抱着小姨的胳膊就往外走。 小姨瞅瞅外甥女的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外甥女脸色微红,点点头:“他来了。” 脸色微红,一个“他”,小姨就什么都明白了。 娘俩来到“那个他”的藏身之地。 只见墙角探出一个脑袋,不大的声音问:“看着他了吗?” “看着了,不过刚刚跑了。” “跑了!”梁进仓立马急了,朝着小桥头那里张望着,问郑淑叶,“他又不认识你,跑什么?” “他不认识我,还不认识你吗?”郑淑叶把刚才看到的一幕跟他说了。 “这小子!”梁进仓懊恼地说,“肯定是不知道藏哪里看到我了,哎小郑,你确定那是我爷爷?” “不确定。”郑淑叶笑道,“不过你弟弟叫他爷爷,祖孙俩很默契的样子。” 同时把老头的形象特征描绘了一下。 “是我爷爷。”梁进仓恼怒道,“这老家伙也跟着掺和,老糊涂了吗!” “哎小伙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是你爷爷,你怎么能叫他老家伙呢?虽然是背后说,也是对老人的大不敬!” 小姨不乐意了。 而且瞬间庆幸,自己能替外甥女掌掌眼,就这等不忠不孝的人,怎么值得外甥女为他下嫁! 小姨虽然不过三十出头,但是人很精明,又是教师,有文化,也已经是老于人情世故的人了。 她很早就听老人们说过,看一个人的人品,值不值得交往,就看他跟家人的关系如何。 一个人如果连跟父母兄弟的关系都很差,跟外人更好不到哪里去,这样的人不可交。 这其实是老农民朴素的相人之术。 现在面前这个小梁,张嘴就称呼自己的爷爷“老家伙”,一看就是不孝之人,连对自己爷爷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可见更没有亲情。 连亲情都没有的人,能是好人吗? 梁进仓有些愕然,自己根本不认识她,怎么上来就教训自己? 郑淑叶给二人做了介绍,然后笑着对小姨说:“你误会小梁了,他不但背后叫他爷爷老家伙,当面也叫。” 小姨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那就更加不对了,当面叫自己的爷爷老家伙,不但不孝,我看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小姨,我说你误会他了吧!”郑淑叶把小梁为什么叫他爷爷老家伙的原因,跟小姨说了。 郑淑叶跟小梁从去年经常在一起闲聊,她总是有意无意打听他家的情况,于是点点滴滴的,基本情况掌握了不少。 只是刚才看到三仓拉着爷爷逃跑那一幕,让她没想到的是爷爷不但很乐意大孙子叫自己老家伙,而且还谈仓色变。 于是,又更加深入掌握了他的一些家庭信息。 小姨却是听了外甥女的解释,立时对小梁的印象大为改观。 能让爷爷如此疼爱,说明跟爷爷很亲啊。 不但不是不孝,更不是没有亲情的人,而是从这个称呼里表露出深深的亲情啊! “不好意思啊小伙子,你看我莽撞了,刚才不应该那样说你。”小姨歉意地对小梁说。 “没事的姨,您不了解情况嘛,换了我看到别人对老人不敬,有可能比您反应还激烈。” 看来这个小梁也是性情中人,跟自己一样嫉恶如仇啊! 小姨对他的印象更好了。 不过她还有点不解的是,爷爷跟孙子一起卖糖葫芦,怎么就变成老糊涂了呢? 小梁解释道: “姨,您是不知道,我三弟才上五年级,怎么能这么小就不上学了呢? 准备卖一辈子糖葫芦? 要不是小郑告诉我,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 看来我爷爷知道这事,他不但不告诉我,还帮着三弟卖糖葫芦。 这不是老糊涂是什么? 我看他就是看着眼前挣这点钱了!” “对,你说的一点不假。”小姨一听立马表示赞成: “现在的农民啊,太不重视孩子的教育了。 我那些学生里面,有一些明明是块读书的料,他自己也愿意学。 可他们的父母就是盯着眼前那点利益了,希望他们赶紧下来挣钱,不愿意供孩子读书。 为这事,我还跟几个家长吵过呢!” “老农民的眼光太短浅了!”梁进仓感慨地说: “他们只算眼前的账,看不到孩子以后的发展。 你看社会发展得这么快,要是没文化,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以前咱们国家文盲多,那是社会环境造成的,没有条件读书。 现在有条件了,有些孩子却不想读书,只想赶紧挣钱。 就像我三弟,要是上到五年级就不上了,他觉得那点文化够用了,其实过上几年,小学文化就是新时代的文盲。” “哎呀小梁,你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跟你小姨想的一样啊!”小姨兴奋极了。 忍不住狠狠拍了小梁的胳膊一下。 俩人于是关于当今社会的教育问题,越拉越投机。 谈得激烈,郑淑叶都插不上嘴,反而变成多余的了。 不过对她来说,越多余心里越高兴。 看看小姨跟小梁拉得这么投机,说明对他认可了啊! 而且你看看小姨对小梁那亲热劲儿,都对小梁自称“小姨”,明显已经自作主张认下这个外甥女婿了。 不过也不能太投入,郑淑叶看看手表,这都正午了,小姨还要回家做饭呢。 小姨强烈要求俩人去她家吃饭,吃饭的时候,她还要跟小梁好好谈谈。 “好了小姨,今天就不去了,小梁还有事呢。”郑淑叶笑着把小姨拉走了,“改天再有机会,我们再来,做个拿手好菜给我们吃。” 走了两步回头对小梁说:“你稍微等我一下,我送小姨回去。” 小梁心里着急,想赶着回去找三仓。 可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心里奇怪,这又不是在你们村,你小姨还需要你去送吗? 不送她会掉河里? 其实他哪里知道,人家娘俩这是借此机会,谈谈“相后感”呢。 走出一段距离,相信在这熙熙攘攘的集上,小梁不会听到她俩的对话了,不用外甥女发问,小姨就对小梁大加赞赏。 有孝心,素质高,眼界开阔,而且长得真帅啊,大高个,看着就可亲。 “有那么好嘛?”郑淑叶搂着小姨的胳膊,有些撒娇。 此前跟小姨描绘小梁的时候,她自己把小梁夸成一朵花。 从自己第一次接触小梁,车坏了时候小梁那种男子汉的担当,摇车的时候让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了震撼。 到后来小梁承包配料表现出来惊人的计算、规划能力,以及他起早贪黑的吃苦耐劳。 还有帮助村里老光棍致富,可见他的心地善良。 凡此种种。 现在小姨发自内心地夸奖小梁,还有那种一见如故的亲切,让郑淑叶心里别提多甜蜜了。 娘俩沉浸在各自的感情世界当中,毫不吝啬对于小梁的夸赞,以为只要别让小梁听到就行。 只是没注意旁边有人对她们的谈话也很感兴趣。 如果郑淑叶扭头看的话,会发现隐藏在别人身后的老头,正是刚才卖糖葫芦的“老家伙”。 这俩女人的谈话内容,都被老家伙听去了。 他其实是受三仓之托,回来侦查大孙子走了没有。 三仓还急着现身卖糖葫芦呢。 本来,三仓来赶集卖糖葫芦,生意很好。 可是上一集,三仓让一个卖芝麻糖的孩子打了。 那孩子比三仓大不少。 大概就是因为同是甜食,三仓糖葫芦的出现,影响到了芝麻糖的销量,所以那孩子故意找茬。 打三仓一顿,并且放了狠话,见一次打一次。 很明显目的就是不让三仓再来这个集上卖糖葫芦了。 老英雄一听就火了。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就是别人受欺负,让老英雄遇上了,他也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是自己的亲孙子呢。 这一集就跟来了。 刚才三仓尿急,让爷爷先给卖着,他找旮旯撒尿去了,没想到在旮旯前边惊现大哥。 饶是胆大包天,也差点没把三仓吓死——幸亏刚刚撒完尿。 大孙子还在墙角那里,跟大孙子谈话的这俩女人已经开始撤离了。 只是她们的谈话,让老于世故的老家伙听出来了,俩女人的关系是姨和外甥女,相看自己的大孙子去了。 明显大孙子不知道这事。 农村人管这叫“暗相”。 就是一方有目的地去相看对方,而对方还不知道自己居然被相看了。 看她们娘俩热烈兴奋地交谈,对大孙子不吝赞美之词,老家伙知道,大孙子被相中了。 对那女孩子,老家伙也特意多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120 就瞒着咱俩 杀过土匪的老英雄经过仔细观察那个女孩子,发现,长得真漂亮。 不管是脸蛋还是身段,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且听她跟她姨说话,发现,通情达理,很有水平。 老家伙感觉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替孙女英子感觉到的。 这就像两个苹果,一个还挂在树上,虽然长势良好,但毕竟还是青的。 另一个已经熟了,红通通的,个头大,味道香。 哪个对你更有诱惑力? 答案不言自明啊! 为了进一步侦察敌情,掌握第一手资料,老家伙已经完全把三仓交待的任务抛到脑后。 放弃了盯梢大孙子,反而一路尾随这俩女人。 集上的人熙熙攘攘,倒也容易隐蔽。 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明显她姨到家了,让外甥女再进去坐坐。 外甥女怎么也不进去了,说:“他还在那等着呢。” 她姨说:“多等一会儿怕什么,你来家喝口水。” “我怕他急躁。” 她姨刮一下外甥女的脸:“这就开始心疼了?” 外甥女两颊飞红。 撒娇地往里推她姨:“你快回家做饭去吧!” 老英雄又一路跟踪,直到女孩子跟大孙子接上头,俩人说着话,去取车子。 大孙子骑车子,女孩子轻快地跳上去,侧身坐在后座,一手拽着他的后衣襟。 看她那表情吧! 强装自然。 其实那是憋着一脸的甜蜜呢! 老英雄十五岁就祸害了一个十五的虼蚤,什么事看不出来。 犯愁了。 老英雄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在集上逛游。 过午,集上的人已经去了大半,胆战心惊的三仓才敢冒头,找到他爷爷。 一看爷爷游魂般蔫蔫儿的模样,三仓吓得心都乱突突。 难道爷爷被大哥逮住了,给训成这样? 又躲墙角观察半天,确定没发现敌情,这才叫他爷爷。 “哦?哦,哦哦哦……”老英雄似乎做了一个梦,刚刚被人叫醒。 “爷爷,我大哥呢?” “走了。” “真走了?” “走一会儿了吧!” “他逮住你了?” “没有啊,我躲得好,眼看着他走的。” “那你怎么不去叫我?” “叫什么叫!”老英雄突然很懊恼的样子,倒背着手,“走了,下集了。” 三仓的糖葫芦第一次出现了滞销,卖了还没有一半。 爷爷走了,他不走,坚持等到集上的人走光。 如果那时候还没卖上,他准备去别的村里转悠转悠。 卖不上他是不会回家的。 他也猜测过大哥为什么要来集上? 没猜出来。 虽然很担心是不是自己卖糖葫芦的事被大哥知道了? 大哥会不会到学校去问老师啊? 虽然忐忑得要命,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把今天的糖葫芦卖完。 他猜对了,大哥回厂里送下郑会计,就马不停蹄回村来了。 最直接的知情人,当然是老师。 三仓有没有来上学,是旷课呢还是直接不上了,这一点只有老师最清楚。 小学是五年制,五个年级,就有五个老师。 现在教五年级的老师,姓田,是本村的。 以前也教过大仓。 现在大仓来找田老师,问三仓是不是逃学,旷课了? 田老师惊讶极了。 “三仓早就不上了,你做大哥的不知道?” 虽然早就有此猜想,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听到田老师确切的答复,大仓还是腾一下子火了。 在心里火了。 对田老师火不着。 “难道是他假传圣旨?”田老师看出大仓的表情不对来了,“他跟我说家里人不让上了。” “田老师,也就说您仅仅是听了他的话就相信了,没见我们家其他人的话?” “大仓,这还需要其他人吗?”田老师反问,“三仓不来上学,难道你们自己家的人看不到?” “可上学——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三仓说不上,您就可以让他不上吧?” “大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田老师有些不高兴了: “班里三十多个学生,他自己要上就上,不上就回家干活,我管不了那么多。 再说马上就毕业了,三十多个学生,能有几个上初中的? 有一半就不错了吧。 刚刚过完年,不仅仅是三仓,还有好几个学生来跟我说不上了,现在我们五年级还有不到三十个学生。 等过了麦收,能剩下十多个准备考初中的就很好了。 我总不能哪个学生不上了,我还得跑他家去作动员吧?” 大仓承认,田老师说的没错。 现在整个社会,确切说整个农村社会,对孩子的教育基本就这个态度。 太多的家长不希望孩子多上学。 老师也习惯了。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三仓已经完全不上学了,他能瞒得过起早贪黑的大哥,肯定瞒不过家里人。 难道全家人都合起伙来,只瞒着自己一个人? 他跑到小四儿班里,把那小子扯出来了。 小四儿不知道大哥为什么突然跑到学校,脸色还那么难看。 以为自己破坏人家菜园篱笆墙的事儿让人家找家长了呢,吓坏了。 没想到大哥不是为那事,而是问他三仓的事。 更吓坏了。 他必须要替三哥保守秘密的,要不然让大哥发现了,三哥的糖葫芦卖不成,那自己岂不是再也没有糖葫芦吃了。 于是抵死狡辩。 “你意思是老三还上学是吧?” “上,吃了饭我跟他一块儿来的。” 大哥拽过来照屁股就是一脚:“你还牙硬,你去把他叫出来。” “那他肯定是逃学了。”小四儿咬着牙说。 大哥照他屁股又是一脚:“你没去叫,怎么就知道他不在教室?” “我猜的。”小四儿瘪着嘴,决不松口。 “滚滚滚,赶紧去上课,要是敢溜奸耍滑,我揍死你!” 照屁股又是一脚,早有防备的小四儿纵身躲开,嗖嗖地跑回教室去了。 梁进仓也看出来,小四儿嘴馋,为了他那幸福的糖葫芦才咬紧牙关,坚决不会出卖三仓的。 看来应该去问问老二。 隔壁就是初中,他先从初一把二仓叫了出来。 二仓很茫然的样子,说他上下学跟三仓不一个点儿,没发现异常啊! 但是大哥发现异常了,老二在装傻。 老二是老实人,让他撒谎,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 这说明,他被人指使了。 “好了,你上课去吧,期中考试给我进前三十,听清楚了吗?” 啊! 二仓大吃一惊:“大哥,哪有进步那么快的?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哪有?英子呢?”大哥恶狠狠盯着他。 二仓蔫了。 因为现在他跟英子不在一个班级,英子跳到初二去了。 大哥说的对,只要把初二、初三的课程学好了,初一的自然就会了。 从去年年底开始,她就借了玉芬初二的课本,开始自学。 不会的就问大哥。 消化吸收了大哥太多的学习方法,加上她自己的努力,在学着初二课程的同时,初一的期末考试还考了第三名。 过完年就跳到了初二。 大哥从初二年级把她叫出来。 问她知不知道三仓不上学了? “不可能!”英子断然道,“虽然我跟三仓上下学不一个点儿,但是我好几次碰到他背着书包上下学了。” 大哥叹了口气。 “你上课去吧。” “怎么了大哥,为什么突然怀疑三仓不上学了?” “没怎么,他现在赶集卖糖葫芦,每天都能赚两块钱。” “大哥你肯定弄错了,三仓上学上得好好的,过完年我整天碰到他呢。” “以前呢,过年以前你有没有碰到三仓背着书包上下学?” 英子回忆了一下:“年前还真没碰到过。” “对啊,你们上下学不一个点儿,很难碰上。为什么过完年,反而让你频繁看到他背着书包上下学呢?” “哦——”英子吃惊的瞪圆了眼睛,“大哥我明白了,他那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上课去吧。”大哥转身就走,丢下一句话,“我敢肯定全家都知道这事,就是瞒着我和你。” 英子呆呆地看着大哥的背影,琢磨着的大哥的话,脸上渐渐绽开笑容。 梁进仓依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牲口棚山鱼的“家”。 来早了,锁着门,看来俩光棍换糖葫芦还没回来。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狗咬和山鱼推着车子回来,两边的篓子里都有鼓鼓的蛇皮袋,很明显里面装着粮食。 俩人一见大仓,加速了欢快的脚步,抢着打招呼:“大仓,今天下班这么早啊!” 大仓上班以后,晚上偶尔过来帮忙,看来这几天比较忙,好几天没来了。 他们以为大仓今天下班早,赶着过来帮忙干活呢。 大仓坐在旁边一个废弃的石槽上,托着下巴,满面愁容。 “怎么了大仓,你好像不大高兴?”山鱼小心地问。 狗咬怒道:“什么叫好像?大仓就是不大高兴。” 俩人不约而同,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这样的两位老叔,”大仓抬起忧郁的脸,“蘸糖葫芦以后只能用高价白糖了。” “为什么?”俩人异口同声惊问道。 “那个供销社的熟人跟我说,近期供应紧张,搞不到糖票了。” 啊! 俩光棍面如死灰。 噗通,狗咬腿一软,坐在地上。 山鱼的腿也无力得支撑不住身体,慢慢蹲在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 五分钱一支的糖葫芦,用高价白糖的话,几乎是白忙活。 五厘的利润都看不到。 那这个买卖还干个屁啊。 121 迫害狂 俩光棍不傻。 以前那种行尸走肉的模样,只是因为打了光棍,被抽走了精气神。 现在开始做生意,每天都有大把的银钱进账,让他俩满血复活,脑子也变得越来越灵活了。 俩人生意中的这点门道,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因为应有尽有的平价白糖,让他们糖葫芦达到了一半的利润。 说白了,就是吃着大仓走后门的红利。 如果大仓的后门走不成了,他们的红利就没了。 他俩这如日中天的生意也做到头了。 生活刚刚有了盼头,俩光棍雄心勃勃还要把生意做大做强,甚至已经看到了成家立业的希望了呢。 大仓这句话,一下子把俩光棍砸懵了。 希望破灭的结果,就是瞬间的绝望。 甚至在已经提起来的心气之下,让他俩重新回到从前的日子,俩光棍觉得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动力。 还不如死了算了。 看他俩那绝望欲死的样子,大仓也是有些于心不忍。 安慰说:“供应这事,就是一阵儿一阵儿的,这些日子紧张,也许过几天又宽松了呢,这都是说不定的事。” 这话说的,立刻就像一针强心剂,俩光棍一下子又有了精神。 大仓说的对啊。 “两位叔手里的白糖还有点存货是吧?” 俩光棍拼命点头。 “那就节约着用吧,要不然从明天开始先减少产量。”大仓说; “我算过,你们现在每天能蘸六斤白糖的。 可以减二斤,每天蘸四斤白糖的,先卖着。 等供应宽松了,白糖尽着用了,你们再能卖多少蘸多少。 怎么样?” 俩光棍对视一眼,表情复杂。 吃晚饭的时候,三仓明显没了胃口。 咬一口玉米和白面二合一的馒头,就像咽毒药一样的痛苦表情。 很明显他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可是遮不住的哭丧脸出卖了他的内心。 咬咬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围着桌子转,有时候还放肆地从某一位主人的腿底下钻过去,拾取掉在地上的饭菜。 一直如此,家里人都习以为常了。 但是今晚它很可能没看黄历。 钻过三仓腿底下的时候,三仓突然火了,一脚就把它踹出去。 咬咬惨叫两声,无辜地端详三仓,不知道老三为什么突然发火? “你还不服是吧?”三仓把干粮和筷子往桌子上一摔,站起来就要暴打咬咬。 咬咬见事不好,转身就跑到院子去了,三仓随后就追。 扑通。 被大哥伸出一条腿给绊倒了。 “你敢动咬咬一下,我把你从墙头扔出去。” 大哥咬着干粮,看都不看他。 全家人都埋头吃饭。 小四儿脸都发白,小脑袋快要垂到裤裆里了。 他其实没跟三哥汇报大哥去学校的事。 跟谁都没说。 他怕说出来会把三哥吓得不卖糖葫芦了。 二仓回家来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家了,他没机会跟其他人说。 英子属于放心牌的,大哥什么都没嘱咐她,但她绝对不会把大哥跟她的对话,跟任何人说。 三仓从地上爬起来,眼里盈着泪,看一眼大哥,跑出家门去了。 当事人跑了,老大这才扫一眼家人,然后锁定母亲: “娘,三仓这几天是不是逃学了?” “呃——”母亲心虚地瞥一眼老大,“他——不敢吧!” 这就是典型的做贼心虚。 母老虎一般的人物,说话办事从来都是干脆利落,铿锵有力,什么时候吞吞吐吐过。 “他要是不想上了怎么办?”老大又问。 “老三要是不想上了的话,你是什么意见?”母亲反问。 “我什么意见你们不知道吗?现在是征求您的意见。” “我——无所谓,谁愿意上就上,不愿意上也不强求。” 母亲现在的工作重点是抓经济,对于子女的教育问题,基本上持嗤之以鼻的态度。 上学有什么用? 你看看她自己,倒是比其他妇女多认识几个字,也算文化人,日子过得比别人好了? 还是她男人的走路姿势比别人好看? 学文化真的没用。 只要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平常在生产劳动中能记个基本的账目,就完全够用了。 再学多了,会成为半瓶子醋,文化当不了饭吃,就变成拖累,反而影响生产。 “娘,您这个态度的话,三仓肯定不上了。”老大严肃地说: “这个家当然是您说了算,但是我也有发言权。 我现在明确表态,如果三仓敢不上了,我打断他一条腿。 让他干不了体力活,逼他吃文化饭。” “你——”母亲气得把干粮摔桌子上,“你说话怎么这么狠,村里不上学的多了,你见谁家打断腿了?” “咱不跟人家比。”老大坚定地说: “谁让他摊上我这么个大哥呢! 别的事什么都好说,就是上学这事,没商量。” 母亲还从来没见老大如此强势过呢。 不由得有些怯了。 虽然她一直以文化人自居,但肯定不知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道理。 但老大首先长起来了,她突然发现,其实孩子的成长过程,就是跟父母从属关系的转换过程。 小时候孩子怕父母,等孩子越来越大,甚至成家立业之后,这种“怕”就会发生反转。 渐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母开始变得对孩子有些惧怕起来。 尤其当自己的孩子很优秀,事业干得很成功,对家庭贡献巨大的时候,父母这种惧怕会更严重。 不能单纯以功利论,其实这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 对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道理,也不是古人歧视妇女造出来的紧箍咒。 而是对于社会现象的一种总结。 男人死了,有儿子可以依靠,对女人来说已经是莫大之福了。 突然,院子里传来咬咬欢快的“呜呜”声。 说明有自己人来了。 人还没进来,就听到爆豆一般的嚷嚷:“这是谁把俺三仓给惹得哭了,给我站出来。” 话音未落,就蹦进一只干净利落的虼蚤。 大孙子赶紧举手:“奶奶,是我。” 虼蚤奶奶傲然地瞥他一眼:“我早知道是你了,吃饱了吗?吃饱了过来,你爷爷有请。” “饱了饱了,我马上过去。” 虼蚤奶奶又看一眼大儿媳:“还有你,一块儿过来,开会。” 三仓这会儿还趴在爷爷的炕上哭呢。 哭得十分伤心。 爷爷一直抚摸着他的脑袋,在安慰他。 但是止不住伤心的哭声。 大儿媳和大孙子掀门帘进来,老头儿气不打一处来,飞出一只枕头砸向大孙子。 被大孙子一把接住。 “我那转轮枪呢?还给我!”老头很生气,开始翻旧账。 大孙子把枕头塞到爷爷腿边,陪着笑:“爷爷,咱们打了盆整理盆,打了罐整理罐,现在讨论转轮枪的问题,是不是扯远了!” 老头哼哼了两声,表示不服。 关键大孙子做得都很好,他别没有把柄拿捏。 母亲坐在炕沿上,摸着三儿子的小屁股,看他哭得伤心,叹了口气。 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从小没爹的孩子,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大人跟着格外动心。 “晚饭都没吃。”母亲用少有的柔声说道,“饭还热乎,回家吃点去吧。” 三仓继续伤心地哭,谁也不理。 “他没吃饭啊。”虼蚤奶奶从门帘上露出头来,“我给他煎个鸡蛋,锅里还有块热乎饼。” 一会儿香喷喷的鸡蛋和热乎饼给端进来了,想让三仓在炕上吃。 他依然在伤心地哭,怎么也不起来吃。 虼蚤奶奶忍不住擦了把眼泪,抓起扫炕笤帚抽了大孙子好几下。 真抽。 打得嘭嘭的。 “你爷爷都跟我说了,你肯定知道三仓不上学那事了,可他不就是不上学了嘛,哪里错了?”虼蚤奶奶的扫炕笤帚都要戳到大孙子的脑门上了。 “你们平常都说三仓太滑,上学不好好上,干活净耍滑头,早上还喜欢睡懒觉。”虼蚤奶奶继续说道: “可是你看看他现在,多能干啊! 哪个刚下学的孩子比他能干? 谁能比他挣得多? 他为了挣钱容易吗,起早贪黑的,还得瞒着你怕让你知道了。 上一集还让一个坏孩子给打了。 再说三仓挣到钱了不死手,这孩子孝顺。 挣着钱了第一天,就给我和你爷爷买的礼物。 他还说要挣大钱,有钱了让爷爷奶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给爷爷买最好的酒。 他还要给家里盖大瓦房,等下一次大哥相亲的时候,就在大瓦房里相,家里什么样的好家具都有……” 虼蚤奶奶已经感动得说不下去了,一个劲儿擦眼泪。 炕上的三仓哭得更厉害了。 老英雄和大儿媳都在擦眼泪。 大孙子感觉自己怎么好像变成迫害弟弟的恶魔了? “你瞒不过我,”爷爷说道: “肯定是你知道三仓不上学了,故意说现在供应紧张,搞不到糖票了。 我现在命令你,赶紧去跟狗咬和山鱼说,糖票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我准备把那辆小推车整理整理,从明天开始,三仓的糖葫芦,也换粮食。” 虼蚤奶奶的扫炕笤帚又挥起来,驱赶大孙子:“还不赶紧去说!” 122 买卖小天才 在奶奶笤帚疙瘩的威逼之下,大孙子只好从炕沿上站起来。 走到门口,掀着门帘又停住了,回头说: “既然让我继续提供平价白糖,那还卖什么糖葫芦啊? 卖一串糖葫芦才挣几分钱,不如直接卖白糖,一斤白糖能挣好几毛呢。” “对啊大哥!”三仓一翻身从炕上爬起来,兴奋极了。 脸上还挂着眼泪鼻涕,像个花脸猫似的。 大哥心里又是一酸。 见三仓哭得伤心,爷爷奶奶和母亲都跟着掉泪,难道大哥就是铁石心肠吗? 小三儿是70年出生,属狗的,自己亲爹去世那年,他才三岁。 还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有的婶子大娘搂着他嘱咐,看到大哥二哥哭的时候,你也要跟着哭。 可他一直都在笑,感觉这么多人好热闹啊。 后来为了装哭,把唾沫抹到眼皮上。 再后来大了几岁,在街上玩,总是被别的孩子打。 老农民朴实,老农民的孩子更是朴实地认为,但凡少爹没娘的孩子,都可以毫无负担地放手欺负。 村里还有两个没娘的孩子,也是整天被别的孩子打得死去活来。 三仓虽然有大哥二哥护着,可毕竟大哥二哥不能一步不离地看着。 小时候挨了很多打。 就是这几年,凭着他自己的狠劲儿,总算不受欺负了。 现在看到赚钱的机会,再也不睡懒觉了,干活也不滑头了,不顾一切都要去挣钱。 说到底还不是穷的吗! 他就想通过自己的劳动,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 说实话真的不算错。 他的想法是对的,他爆发出来的吃苦耐劳也是值得赞许的。 大哥的釜底抽薪,断了他的财路,他的伤心绝望是可想而知的。 看弟弟哭得那么伤心,大哥的眼泪只能在肚子里流。 他绝对不能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同情和支持。 只要家庭条件允许,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除了上学,其他干什么都是错的。 这是原则,是大哥的底线。 “也对啊!”虼蚤奶奶和大儿媳对视一眼,脸上全都满是惊喜。 反正老大能搞到应有尽有的糖票,那就干脆卖白糖好了。 那来钱多快啊! 爷爷却是有些迟疑,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对:“仓,这——行吗?” “有什么不行。”大孙子放下门帘,转回身来认真地说: “我不但能搞到糖票,布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电视票,什么票都能搞到。 我听说在城里的黑市,一张缝纫机票能卖一百多块钱呢。 一个月卖出十张二十张的票,那不能挣好几千块钱!” “对啊对啊大哥,我去卖票——”三仓听得都要疯了,一个鲤鱼打挺,准备跳下炕拥抱大哥。 被爷爷一把撕住后襟,又给拽得翻倒在炕上。 “什么叫对啊?”爷爷郁闷地说,“你根本就没听出你大哥话里的意思!” “大哥不就是说挣钱吗,还有什么意思?”三仓很懵。 “你大哥是说挣钱,可是那钱你敢挣吗?就怕你有命挣没命花。”爷爷照三仓脑袋上敲了一记: “那叫投机倒把,犯法。 去年我和你奶奶在关东,整天见那些游街的,都是投机倒把。 那么冷的天,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投机倒把分子。 犯法的事,不能干。” “那——光卖白糖呢?”三仓还不死心。 “那也犯法。”爷爷说,“你平价买出来,高价卖,不是投机倒把是什么?” 大哥说道:“爷爷说的对,供销社里面的白糖都让咱买走了,老百姓只能买咱手里的高价白糖,老百姓骂娘,国家受损失,便宜让咱一家赚了,你不觉得亏心?” 三仓蔫了,低下脑袋,小声嘟囔:“那我还是卖糖葫芦好了。” “你尽管去卖啊,我一句不让你卖的话都没说吧!”大哥说。 “你是没说不让卖,”三仓气愤地叫道,“可你说以后搞不到糖票了,我们要是用高价白糖蘸糖葫芦的话,那还挣个屁啊?” “哦,你的意思是说,大哥搞不到糖票,你们的买卖就不挣钱了是吧?”大哥说道,“那你们挣的到底是谁的钱?” 屋里的人一下子愣了。 大哥继续说道: “你们有没有想过,之所以糖葫芦能有那么高的利润,是因为用的是平价白糖? 我从供销社的朋友那里搞糖票,表面上不花钱,其实里面都是欠人的人情。 早晚会找回去的。 也就是说,你们的利润,都是从我身上出来的。” 大家都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谁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过了好长时间,爷爷才迟疑地问:“仓,欠人情也没什么,我在想,你要是糖票搞得太多了,算不算投机倒把?” “您说呢?” 屋里再次沉默。 又是良久,爷爷拍拍三仓的背:“三仓,咱不卖糖葫芦了。” 三仓的眼泪刷地流下来。 咬着下唇狠狠地点着头。 他怎么会听不明白呢,要是大哥一直这样大量地搞糖票,就是投机倒把,是犯法。 可是一想到那么好的买卖做不成了,他又忍不住的伤心,绝望。 母亲对老大道:“那你别再弄了,狗咬和山鱼这一段时间也挣了不少钱,你已经帮他们大忙了。” “我就是想帮,他们也干不了几天。”儿子说,“开春了,眼看着天热了,糖葫芦会化,这买卖天热就没法干了。” 三仓的眼泪流得更猛了。 这下彻底绝望了。 从没想到过这些,他还以为糖葫芦可以卖到天荒地老,五冬六夏都可以卖呢。 长这么大,家里从没余下糖,不知道那东西会化。 以为跟玻璃和石头是一样的东西,不惧严寒酷暑,照样是一如既往的晶体状。 母亲见三儿子哭得那么伤心,于心不忍,安慰他说:“别哭,不卖糖葫芦,咱可以干点别的。” 这话——气得老大都想跺脚。 合着自己说了半天,白瞎了。 自己绕来绕去,目的不就是要绝了三仓做生意的念想,从而老老实实去上学吗! 而母亲呢,却是一门心思琢磨着让三仓干点什么。 就是不想着让他去上学。 “娘,您觉得一个十三的孩子,他能干点什么?让他跟着你们种地?沉锄大镢的,他还不如镢头高,抡得动吗?” “就是不种地,干点什么不行啊。”母亲说: “现在做买卖的越来越多了,就是不卖糖葫芦,还可以卖点别的嘛。 我觉着俺三仓是块做买卖的料,能吃苦,脑子灵活,他就是长着一副做买卖的脑瓜。” 说到三儿子的经济头脑,母亲变得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跟老大描述了三仓经营糖葫芦的过程。 一开始的时候,大约就是从正月初二那天晚上。 当时梁进仓给俩光棍灌输生意经,三仓听得入了迷,感觉大开眼界。 尤其是俩光棍给他们兄弟俩一人一支糖葫芦,大哥还付了钱,表示亲兄弟明算账。 俩光棍收了钱,每人还找回二分,表示对自己人只收本钱。 这让三仓一下子发现了商机。 从初三开始,他一直跟着大哥去帮助俩光棍干活,而且干得特别卖力。 其实他背后跟俩光棍达成一个协议,批发协议。 五分一支的糖葫芦,他以四分一支的价格从光棍手里拿货。 然后等光棍出村卖糖葫芦的时候,村里的孩子是买不到糖葫芦的,三仓手里的货正好填补空白,五分一支。 一支糖葫芦赚一分。 每天都有好几毛的进账。 这小子发大财了。 虽然压岁钱有五块之巨,但对于他们兄弟来说只是一个美好的画饼,根本到不了他们自己手里。 只有通过他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赚到的钱,才实实在在属于自己支配。 过了正月十五入学了,孩子们手里仅有的零花钱也早已精光。 但是尝到赚钱的巨大快乐的三仓,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他在教室里已经坐不住了。 上什么学啊,遥遥无期,还看不到希望。 哪有眼前的赚钱来得实在! 经过这段时间在光棍那里的卧底,他不但把糖葫芦的利润搞得一清二楚,居然还掌握了蘸糖葫芦的要诀。 偷着在家里搞实验,大获成功。 虽然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心灵手巧。 糖葫芦技术的到手,更加坚定了他的创业决心。 于是到俩光棍那里商量,表示自己不上学了,要单干。 俩光棍一听肯定很难接受。 但是三仓跟他们说,自己也卖糖葫芦,绝对不会影响到两位叔,他只去俩叔去不到的地方卖。 这打消了俩光棍的顾虑。 可是听三仓说要瞒着大哥,俩光棍又表示不能接受了。 瞒着大仓,那不就对不起大仓了吗? 他俩深受大仓厚恩,报答还报答不过来呢,怎么可能瞒着他,在背后搞小动作。 三仓当时就哭了,他说之所以要瞒着大哥,是因为大哥要是知道了,肯定还要让他去上学。 可是,家里弟兄姐姐多,只有大哥一个人在外面干,大哥太累了,每天早上两点就起来上厂干活,晚上十二点多了还不回来——嗬! 三仓要替大哥分担家庭重担。 争取快点挣钱,给家里盖上大瓦房,让大哥娶媳妇,云云。 一番话,感动得俩光棍哭得咕咕的。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砸! 于是,全力支持三仓。 除了帮他从大仓手里骗取原材料,还无偿把山鱼这里的工作间提供给三仓使用。 三仓的草把子也藏在废弃的牲口棚里。 全家人,包括爷爷奶奶,都帮他瞒着大哥,全是这小子声情并茂那一套表演的效果。 这是没敢去表演给姐姐。 全家人也跟他一起瞒着英子。 大家都明白,只要英子知道了,就没有大哥不知道的事。 说到英子,突然就勾起爷爷的心事。 这事其实在他心里琢磨一天了。 一直没整理出头绪。 现在突然让他灵光一闪,感觉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咳咳,”爷爷嗽一下嗓子,这表示他要发表重要讲话了,“仓啊,你意思是还让三仓上学?” “必须要上,别事都好说,就是上学这事,没商量。”大孙子不容置疑地说。 “那好,爷爷就做主了,让三仓继续上学。” 三仓一下子急了,一把抓住爷爷的棉袄摇晃:“爷爷——” 意思是,爷爷您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您可是答应过支持我的! 爷爷不理他,他决定,事分轻重缓急,在大事面前,三仓上不上学算是小事。 大孙子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爷爷,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 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爷爷眼里闪动着满是憧憬的笑意: “仓啊,你说的对,三仓才十三,还毛嫩,让他再上几年。 可是你们家孩子多,要是全上学的话,负担太重。 所以我就想,三仓上,英子就别上了。 一个女孩子,能识俩字就行了,上多了没用。 趁着现在地里还不忙,把你俩的事儿办了吧!” “好!”虼蚤奶奶一下蹦过来,在老头身上猛拍了一下,“还是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了!” 大仓娘俩却是一下了懵了。 123 庄户孙儿 “爷爷,”大孙子叫道,“您跑题了吧?” “没跑题,”爷爷兴致勃勃地说,“别的都是小事,只有你和英子的事,才是正题。” 虼蚤奶奶兴奋地戳戳大儿媳妇:“仓他娘,你爹说得对,这才是正题,你看什么时候办好?” 大儿媳妇一时失语。 英子是她的底牌,大家都知道。 公公婆婆当然也知道。 可今晚是怎么回事,冷不丁冒出这么个话题? 虽然让姓黄的坑了那么一下子,老大的名声也或多或少受到影响。 但自从老大当了工人,大仓娘越来越看得清楚,老大打不了光棍。 不但打不了光棍,而且很大概率能娶个好媳妇呢。 也就是说,老大自身就是个小炸弹了,用不上王炸。 母亲现在越来越倾向于把这个王炸打在老二身上。 她发现,自己这四个儿子当中,就数老二老实,无能,有点窝囊。 三仓,看他的发展势头,等他过几年,兴许都不用媒人,自搞对象了就。 小四儿因为太小,发展方向隐晦不明,不过那小子虽然暂时缩着脖子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孩子是会长的。 至少小四儿比老二要聪明,要是能长开,不要长的太高太帅,能有他大哥的一半儿,也不愁个媳妇。 而且小四儿跟英子的年龄差距也有点大。 所以,大仓娘基本上已经把英子内定在老二身上了。 可是现在,公公婆婆突然提出要让老大和英子圆房。 这就像都知道打牌要先出小的,留大的,没想到背后俩看牌的,指挥她先把王炸打出去。 大仓娘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公公婆婆的瞎指挥。 公公婆婆一看大儿媳妇那表情,就猜到了十之八九。 知道她不想把王炸打在老大身上。 可是谁又能理解做爷爷,做奶奶的心情? 十三个孙子孙女,爷爷奶奶第一疼嫡长孙。 第二名,就是英子。 虽然这个孙女是捡的。 但就是招人疼。 没理由。 也或者,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反而比亲生的还要亲爷爷和奶奶。 感情这东西,是双向的。 一想到如果有朝一日英子给哪个仓换亲,换出去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老两口就不能接受。 尤其是去年知道了大孙子订过亲那事。 不但婚事让人搅黄了,还差点被人打死。 老俩口就像被蛇咬了一样,觉得谁嫁给嫡长孙都不放心。 除了英子。 每一次见到英子看大哥的眼神,老两口的决心就坚定一次。 如此坚定的决心之下,今天在集上老头惊见自己大孙子被人暗相。 而且还相中了。 而且那女孩子还是个香喷喷的红苹果。 回来跟老婆子一说,老两口吓坏了。 一致决定,趁着那女孩子跟大孙子的关系还没挑开,必须的,赶紧的,给俩人圆房啊。 要不然等到关系挑明了,大孙子跟人家混出感情来了,这事就再没转圜的余地了。 决定达成高度一致之后,老头还略带惋惜地叹气说: “要不是因为有英子,人家那么好个女子看上咱仓了,我老头子肯定要高兴坏了啊。 老婆子你是没见,看人家那脸蛋,那身条,穿得又好,往集上一站,真像一只凤凰落到鸡群里……” 感慨还没发完的,死老头就遭到一顿暴打。 其实该打。 俺仓有了英子,全世界的女人都黯然失色。 死老头还敢发这样的感慨,明显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想把你大孙子拐带得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吗! 可是现在当着大孙子的面儿,这些话能向大儿媳解释吗? 明显不方便啊。 但是事情紧急,今晚就得把事定下。 要不然夜长梦多。 也许今下午那女子就已经跟大孙子把事儿挑明了呢。 老头拿出做公公的威严,对大儿媳说:“老大家,你娘问你话呢,你看什么时候办好?” 对于公公婆婆亲孙子,疼孙女,大儿媳一清二楚,也表示理解。 可是,他们这个决定,明显打乱了大儿媳的规划啊。 恕难从命啊。 恕难从命也不敢说啊。 做儿媳妇的能公然顶撞公婆吗? 明显不能。 要不然传出去,除了被村里人千夫所指以外,自己可还有四个儿子呢。 那就预示着会有四个儿媳。 你敢公然顶撞公婆,不怕以后儿媳也会这么对你吗? 她看向自己的大儿子:“老大,你看什么时候办好呢?” 这就是文化人的聪明之处,解决不了的时候,踢皮球。 把球踢给爷爷奶奶最亲的嫡长孙,你们祖孙摘巴去吧。 英子对大哥的坚贞不渝,有目共睹。 大哥对英子的疼爱,那也是不言自喻。 但是母亲看得很清楚,老大并没有跟英子结成夫妻的愿望。 他只是把英子当成最亲的妹妹。 所以她才敢于把球踢给老大。 果然,老大说道:“爷爷,现在咱们是讨论三仓的上学问题,您真跑题了。” 爷爷怒道:“三仓的问题不是解决了吗,我发话了,让他去上学。现在是讨论第二个问题,你和英子什么时候办事?” 大孙子笑笑:“爷爷,孙子的事,您当然说一不二,既然您发话了,不妨问问三仓,哪天开始去上学?” 爷爷就问三仓。 三仓不说话,低着头抠指甲,爷爷问得急了,他的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 大哥怒道:“难道爷爷的话你敢不听?问你还不说话了,我看就是欠揍!” 猛虎一般,作势要上炕暴揍三弟。 被虼蚤奶奶拽住了后衣襟。 爷爷也在炕上伸手做阻止状。 都理解三仓此时的心情,本来小家伙就够可怜的了,谁忍心再打他啊! 但是狠心的大哥好像很愤怒的样子,不依不饶,一次次想挣脱奶奶的拖拽,非要上炕暴揍大逆不道的三弟不可。 爷爷叹口气:“省点力气吧,别装了。” 这话挺管用,大孙子立马停止挣扎,消停了。 似乎也不愤怒了。 “这可怎么办呢?”爷爷看看老婆子,犯愁地说,“三仓这样儿,他实在没心去上学,可是仓——” 老头左右为难了。 他知道,兄弟俩都没错。 可是都对的兄弟俩,选择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碰撞。 “爷爷,问您个问题,”大孙子道,“狗咬和山鱼好胳膊好腿的,为什么要打了光棍?” 村里的光棍很多。 绝大多数因为生理上有瑕疵,瘸腿的,瞎眼的,聋哑的,个子太矮的,脑袋太扁的……不一而足。 或者就是智力有问题。 狗咬和山鱼身心健康,长相也没什么问题——当然,长得像鱼并不妨碍相貌不丑。 如果用挑剔的眼光去端详每一个人,其实每一个人都像某种动物,概莫能外。 爷爷不知道大孙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说道: “山鱼从小没爹没娘,吃百家饭长大的,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连一间屋子头都没有,人家闺女跟了他住哪儿? 狗咬比山鱼情况好点,可他爹生了一场大病,家里拉下一屁股饥荒也没治好,他娘也有病。 这样的娘俩过日子,谁家闺女敢跟啊! 就这么简单,就是穷得打了光棍。” 大孙子点点头,看了看母亲,然后对爷爷说: “爷爷,俺家跟狗咬差不多的情况吧? 当初俺爹长病,也是拉下一腚饥荒,可俺爹还是走了。 从那以后好多年,俺家就翻不过身来——” “嘶——”母亲捂住嘴,眼泪滚滚而下。 这些年过去了,这个话题从来没人敢提。 没想到老大今晚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揭开了母亲不敢触动的伤疤。 虼蚤奶奶也抹眼泪,想起她那早死的大儿子了。 老大自己也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 “狗咬和俺家一样,都是因为家里出事,就多年翻不过身来,就有可能打光棍,这是为什么? 难道就是命? 摊上了就是命? 为什么哪个村里都有那么多光棍,城里边却是没几个光棍? 远的不说,就说夏山街上,不过就是个公社驻地,人家村里那么多人口,为什么几乎没有光棍。 我听人家说,夏山街上的狗,都能娶上媳妇。 这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咱们是农民。 干得比城里人累,吃得比城里人差,可这样还得提心吊胆的,生怕家里有事。 稍微出点意外,就有可能打了光棍,就一辈子翻不过身来。 为什么城里人就不怕这些? 就是因为城里人有保障,不管出什么事,国家给他兜着呢。 老农民靠天吃饭,可人家城里人旱涝保收,就是大旱三年,老农民饿死了,人家吃国库粮的照样有粮食吃。 爷爷您辛辛苦苦干大半辈子了,现在六十的人了,还要整天下地干活,村里好几个九十多的,照样下地干活。 可是城里人呢? 像您这个年纪的已经退休了,整天什么都不干,退休金一分都不少地发着,就是死了,国家还要发一笔抚恤金呢。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看得出大孙子的情绪很激动,说得很激烈。 屋里的人都被这番话震撼了。 是啊,农民太苦了。 爷爷喃喃地说:“这有什么办法?庄户孙儿庄户孙儿,咱们庄户人天生就是孙子,人家城里人是爷爷呗!” “城里人天生就是城里人吗?”大孙子继续情绪激动地说,“你去问问现在的城里人,上去三代,有几个不是庄户人出来的?人家是怎么变成城里人的?你们想过没有?” 大孙子说到这里,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当中。 大孙子调整了一下情绪,语气缓和了些: “国家确定以农养工的政策,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是当前的发展状况决定的。 咱们国家就是要不惜一切力量发展工业。 即使这样,您看看到现在,咱们国家的工业品还是很缺乏,绝大多数的工业品还需要供应。 可是,这种政策之下,农民干得比城里人累,活得比城里人苦,到老了,连基本的保障都没有。 咱们虽然理解,但是谁也不想当孙子。 现在国家也给了我们机会。 只要好好上学,不管是考上大学还是考个中专,就能吃国库粮,就能旱涝保收,就能退休了还有保障。 三仓,我就问你,你脑子挺聪明,不需要很努力,我都肯定你最不济考个中专,你为什么放着爷爷不当,甘心情愿当孙子?” 三仓瞪着一双大眼睛,有些茫然。 虽然大哥说的话让他很震撼,可是满脑子的做生意挣大钱,岂是这么一番话就能打消的。 124 好了疮疤忘了疼 不止是三仓,母亲的思想也是并没有因为老大的一番慷慨陈词,而发生太多改变。 道理谁都懂。 可是那么容易就成为一个吃国库粮的吗? 母亲忍不住问:“老大,就是再让三仓去上学,上到高中,万一到时候考不出个结果来呢?那不白白耽误五年?” “是啊大哥,”三仓有了母亲撑腰,也嘟囔说,“有那五年,我能挣好多钱呢!” 母亲已经开始扳着手指头算账了: “再有五年,三仓正好十八,该娶媳妇了。 要是干得好,五年的功夫,大瓦房也盖起来了,媳妇也娶上了。 可要是上学呢,有几个考上的啊,考不上回来了,什么都不是。 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怎么娶媳妇啊?” 这话让奶奶深有同感: “对啊,还是下来干活稳妥。 再说人人都想上大学,吃国库粮,谁来种地? 你看咱村那么多孩子,有几个考上大学的?” 爷爷沉默不语。 这婆媳娘俩三言两语把大孙子的那套狗屁理论给否了,好像否的也挺有道理。 可问题是,否了老大,就代表三仓不用去上学了,那英子岂不是还得继续上? 还是个学生呢,怎么圆房? 过上半年挺着大肚子去上初中? 老头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犯愁过。 “仓啊,你看这可怎么办好?要不然三仓上学的事,再考虑考虑?”爷爷试探着问。 “好吧,再考虑考虑。”大孙子点点头。 爷爷奶奶和母亲那几代人,都是苦日子过来的,还频遭战乱,贫苦的生活把她们早就驯服了。 在她们的观念当中,只要能活下去,把握住眼前的机会,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已经是幸福的人生了。 真的是做梦都不敢梦到更高的生活。 可以说经过几代人的贫苦和战乱,已经把她们基因里面对生活的奢望给清除掉了。 虽然她们对生活的期待已经发自内心地放到最底了,但后世流行的那句话“期待放到最低,所遇皆是惊喜”,放在她们身上是不恰当的。 此时此刻奶奶和母亲的期待肯定在最低,可是,过几年呢? 过几年别人家都过好了,家家户户的经济都飞起来,生活水平跑步前进了,她们就很难再保持这种心态。 只不过到那时,发现自己的三儿子苦于文化太低,好多事受文化所限干不了,就悔之晚矣。 老大算是看明白了,三仓已经掉钱眼里了,而奶奶和母亲她们那深入骨髓的务实观念,也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虽然我现在不逼着三仓去上学,但是我要再重申一遍。”大哥说道: “三仓觉得他能挣大钱,其实就是我欠人情的结果。 事实上,做生意不但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而是很难,很苦,风险还很大。 要是不信的话,就让他再试试吧。 不过我的平价白糖绝对不能给他用了。” “大哥,为什么啊?”三仓当即就叫起来,“凭什么你能给外人用,却不让我用呢?咱们还是亲兄弟吗——” 话没说完,三仓就又伤心地哭起来。 大哥从来就是他心目中的偶像,是他的保护神,是比母亲和其他兄弟姐妹更亲的存在。 可是现在,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绝情了呢? 他是真伤心了。 虽然梁进仓在上学这事上,下定决心不让步,甚至在言语上一星半点的让步都不想表现出来。 可是看到三弟的伤心,也不愿做得太过,以免给他造成永久的心理阴影。 耐下心来解释说: “刚才我已经说过,很快天就热了,天热了糖葫芦会化,这个买卖就没法做了。 还有你们不知道的第二点。 我之所以现在能搞到这么多糖票,你们以为是因为我认识一个供销社的朋友吗? 当然,认识这个朋友很重要。 但是最重要的,是因为现在的白糖供应量大了,所以糖票就宽松了。 再过一段时间,工厂生产的白糖应有尽有,就会放开,不需要票了。” “那太好了!”三仓又兴奋了,“那我就不用求你搞平价白糖了,我自己想买多少买多少!” “对,到那时候你想买多少买多少,”大哥说道: “可是供销社不是给你一个人开的,你能买,别人也能买。 到时候是个人就能蘸糖葫芦卖,你的糖葫芦还好卖吗?” “我可以便宜一点卖,”三仓叫道,“别人卖五分,我卖四分。” 大哥冷哼一声: “你卖四分,别人卖三分。 挣分钱不容易,咱们庄户人哪有来钱的路子?对于好多人来说,一支糖葫芦能挣五厘钱他们就干。” “一支挣五厘?”三仓嘟囔,“那我可不干。” “对啊,你不干,有干的。”大哥说道,“不卖糖葫芦,你还能干什么?” 三仓无法反驳,但还是嘟囔说:“反正我有的是办法。” “既然你那么有能耐,就别指望大哥的人情。”大哥坚决的口气说道,“有本事你尽管使,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打平价白糖的主意,小心连累得狗咬和山鱼也干不成了。” 说完,大哥掀门帘走了。 三仓“哇”一声哭出声来,趴在窗台上朝外喊道:“大哥你太狠心了,让我挣点钱不行啊?” 爷爷也跟三仓并排趴窗台上喊:“仓你别走啊,给爷爷个准话啊,到底哪天办事啊?” 可是黑漆漆的院子里寂静无声,很明显老大已经走了。 三仓趴被子上哭得更伤心了。 比刚才伤心多了。 大哥一番话,不但断了他的财路,而且还让他心目中大哥的形象倒塌。 最可珍惜的一份亲情的丧失,让他双重伤心。 只是他不知道,大哥的心里比他还难受。 爷爷奶奶和母亲观念转变不过来,三仓挣了几天钱就掉钱眼里无法自拔。 说来说去就是穷日子逼的。 自己说的做的都这么绝情,虽然本意是为了三仓长远打算,可是想到他才十三的孩子,受这样的打击。 做大哥的心里能不难受吗! 可是做大哥的责任在这里,再难受,再被弟弟误解,也得挺住。 不当和尚头不冷,不打棍子头不疼,只有把三仓躺着挣钱的路给他断开,让他试试凭本事挣钱真的不像吃小黄瓜那样鲜嫩可口,知道做生意的难。 最终让他自己心甘情愿从钱眼里爬出来。 那时候再让他上学,也许就能安心了。 只能是“也许“而已啊。 这人啊,一旦中过钱的毒,跟吸过毒的效果是一样的。 一日吸毒,十年戒毒,终生想毒。 一日挣钱,终生想钱! 经历过大把往兜里揣钱,随意花钱的豪爽,三仓已经很难再恢复一个学生的纯洁了。 大哥没有更好的办法给三弟洗脑,心情很是郁闷。 第二天上班也是有点蔫蔫的。 下午的时候,郑会计打发人来叫他过去办公室一趟。 他到了办公室,敲了敲门。 里面没动静。 于是再敲。 还是没动静。 心里有些奇怪,难道有人恶作剧故意骗自己,其实郑会计根本没在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窗是这个时代常用的毛玻璃,透光,但是看不到里边。 正要离开,门开了,郑会计笑吟吟站在门口。 “你在里边啊!”一边跟着往里走,梁进仓一边说道,“刚才敲了半天。” 说着还满屋里乱瞅。 “你找什么?”郑淑叶笑道。 “我没发现这房子是套间啊,怎么刚才敲门你没听到呢?” “别装了。”郑淑叶笑着打了他一下,“我就是故意不给你开门,看你会不会推门进来。”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咱厂里,除了你和苏厂长,别就没有会敲门的。” “好吧,我错了。” “错就错吧,我不介意。”郑淑叶给他倒了一杯茶,“刚才吴副厂长来过。” “……”梁进仓不知道郑淑叶这话什么意思。 “他还带着以前厂里一个老木匠。” “……”梁进仓更糊涂了。 “那个老木匠以前在厂里干过,可以说是厂里的能工巧匠,不管什么东西,做过的没做过的,只要你给他看一眼,或者给他图样,他都能做出来。” 梁进仓终于忍不住说道:“还是说重点吧,能工巧匠跟我有关系吗?” 郑淑叶表情有些严肃地说: “老木匠后来嫌厂里工资低,出去单干了。 现在吴副厂长领着他来要账本看,我当然不会给他了。 后来吴副厂长说,老张从今天开始又回厂里上班了。 而且,老张要竞聘配料那个岗位,所以看看账本,跟你竞争的时候心中有数。”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梁进仓点点头: “那很好啊,咱们厂现在要的就是这种人人争先的劲头。 只要有人比我干得好,比我更能为厂子创造利润,那就让他来干好了。” 郑淑叶盯着他看了半天,不知道这话是否出于本心,然后才说: “我没给他看,我说老张好长时间不在厂里上班了,不能看账本。 吴副厂长说老张已经开始正式上班了。 我说要请示苏厂长。 吴副厂长很生气,摔门走的。” “你做得没错啊,就是应该请示苏厂长。”说到这里梁进仓笑了笑,“我看吴副厂长消停了俩月,好了疮疤忘了疼,又想被开除一次了。” 125 双方都充满自信 郑淑叶不知道小梁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吴副厂长又要犯错误?” “现在工作上没什么错误,我指的是这老小子又要挑事。”小梁说道,“我就不明白了,他们父子俩为什么看起来对我恨之入骨呢?” 郑淑叶两颊泛红:“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装傻,”小梁笑道: “我知道良哥不要吴新刚这个徒弟了,而让我上车,吴新刚肯定恨我。 我不明白之处在于,这事其实不应该怪在我头上。 你经常跟车也看得很明白,吴新刚确实不是开车的料,真要让他拿出证来开车,害人害己。 虽然他们父子不舒服,但也不应该把我恨成这样。” 郑淑叶低着头,玩弄着手里的钢笔:“除了学车那事,他其实还有更恨你的原因。” “什么?” “长脑子干嘛的,自己去想。”郑淑叶嗔道。 “我这人脑子笨,你跟我说说呗。” “你不是脑子笨,你是木,木头脑子。”说到这里郑淑叶突然岔开话题: “你确实是木头脑子啊,我看你就是满脑子的木头。 那天苏厂长跟我谈起你,他说你是个奇才。 明明只有小学文化,但是喜欢读书,喜欢看报,比他这个大学生知道的都多,看事都透彻。 就说你干配料吧,你用的那些计算公式,我都看不懂。 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呗!” 梁进仓挠挠头: “什么奇才啊,苏厂长那是醋溜我呢。 我从小家里条件不好,上不起学,早早的就下来干活了。 可我上学的时候学习挺好的,喜欢学习,不上学了我也借别人初中的、高中的课本看。 所以就比小学文化多知道那么一点点而已。”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直道惭愧。 以前都是编出一个表叔。 现在编表叔不好使了,又开始自学成材。 自己除了脑袋里一脑子知识之外,什么时候借初高中的课本看过。 想到这里,他突然灵光一闪。 对啊,为什么自己不能“自学”呢? 就是假装自学。 然后谎称自己要考大学——这应该是给三仓洗脑的一个好办法。 这比那些干巴巴的大道理要管用多了! 相信这么刺激三仓一下,然后再来点小策略骗骗他,基本上就能把他骗着去上学。 而且不但是去上,而且还能发奋努力地上。 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啊,三仓这样的难题都能解决…… 越想越兴奋,忍不住嘴角都上翘了。 “你笑什么?”郑淑叶盯着他,奇怪地问。 “啊,啊啊,没什么,我就这么个毛病,喜欢学习,想起学习就兴奋。” 郑淑叶由衷地说道: “小梁,我真的很佩服你。 我觉得你比报纸上那些好学上进的青年事迹还要感人。 除了好学上进,善于钻研之外,最让我佩服的,是你能吃苦。 我爸经常跟我说,一个肯吃苦的人,这辈子的命运就差不到哪里去。 我妈说少年受穷不算穷,别看你小时候很苦难,我相信你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我真的相信!” 梁进仓不明白的是,你相信我能过好日子,相信就好了,脸红什么? 发现郑会计最近喜欢脸红。 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叹口气说:“我现在想吃苦,大概也吃不成喽。” 郑淑叶惊讶地问:“为什么?” “吴副厂长请回来一位能工巧匠,要跟我竞争配料的岗位,他们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看来,我这个岗位是保不住了。” “这你不用怕,”郑淑叶说,“刚才我都想好了,我和苏厂长都会坚定地站在你这边,绝对不会让他把你顶了。” “没有必要。”梁进仓摆摆手说,“你让他们上蹿下跳就行,只要他们的承包条件比我更对厂里有利,上交利润比我高,我甘愿让贤。” 见小梁说得认真,郑淑叶不敢相信地问:“你让贤了,难道就甘心只拿二十四快钱的学徒工资?” 去年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小梁光是承包配料的提成就高达四百多块钱。 加上他的基本工资,一个月将近三百块钱了。 比他一年的基本工资都多。 虽然他为此付出了比别人多得多的辛苦,但是能拿到这么高的薪金,吃点苦算什么。 岂能轻易放弃? 梁进仓对她说:“我说的是真的,吴副厂长要带人看账本,你请示过苏厂长以后,给他看就是。 只要有正当理由,苏厂长也没有理由不同意。 只要他们给厂里创造的利润比我多,不管是我,还是你和苏厂长,咱们都没有理由阻挠他。” 郑淑叶盯他看了半天,摇头说: “我除了要表扬你大公无私之外,实在想不出别的词语。 可是放着一个月二百多块的工资不拿,一下子降成二十四块,我理解不了。” 梁进仓笑道: “那你就把我理解为大公无私好了。 至于工资嘛——你不是刚才说了,我这种能吃苦的人,命运差不到哪里去。 就是不配料,我还可以干别的,照样不比别人差。 你相信不?” 郑淑叶毫不犹豫点头说:“我相信!” 有了小梁的话,郑会计果然不再给吴副厂长设置障碍。 吴副厂长煞费苦心请来这位能工巧匠,苏厂长也表示很高兴。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毕竟厂里需要这样的高精尖技术人才嘛。 至于老张要竞争配料的岗位,这就让苏厂长为难了。 按理说不管哪个岗位,通过竞争上岗,这是他这个厂长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管理改革,要的就是激发工人这种百舸争流,奋发向上的工作热情。 可是从私人感情考虑,要是老张把小梁竞争下去了,小梁那么大一块收入可就没了。 这让苏厂长感觉有点对不起小梁。 毕竟小梁为厂里做出这么大贡献,而且起早贪黑如此能吃苦,他就应该拿那么多工资。 苏厂长把小梁叫来,问他对这事的看法。 小梁表示这是好事,咱们一开始设计管理改革的时候,不就是想达到这样一个效果吗! 见小梁以大局为重,如此豁达,这让苏厂长对他的好感更加深了几分。 再说,小梁似乎很有信心,相信自己在竞争中不至于落败。 当然,苏厂长也是这么想的。 之所以有所顾虑,是因为他看到吴光荣似乎更有信心的样子。 就怕吴光荣背后搞什么阴谋诡计。 还真让苏厂长猜着了。 这里面其实就有吴光荣的阴谋诡计。 让老张竞争获胜,吴光荣是势在必得。 他知道,要想把梁进仓顶下去,就必须要比梁进仓为厂里创造更多的利润。 但是经过老张的测算,作为一个多年的老木匠,远近闻名的能工巧匠,他居然达不到梁进仓的水平。 也就是说,梁进仓一个月能为厂里节约将近一千块钱的原料成本,但老张做不到。 当时吴光荣就问老张:“按一个月来算的话,你比姓梁的能差多少?” “将近一百块钱吧。” “将近一百?”吴光荣捏着下巴考虑道,“要是每月贴进去一百块呢?” “那就比他稍微强点。” “那就好办了。” 吴光荣给老张算了这样一笔账。 梁进仓承包配料三个多月,平均算下来,他每个月节约出来的原料总成本大约是一千二百块钱。 按照承包时候约定的三七比例,梁进仓每月能拿到二百多块钱。 所谓剩的就是挣的,也就是说梁进仓单凭一个人之力,就能为厂里创造将近一千块钱的利润。 那么老张跟梁进仓竞争的时候,可以向厂里承诺,每个月为厂里创造不低于一千块钱的利润。 就是贴上一百块钱能达到的效果。 即使贴上一百块钱,到老张手里,还剩一百多块呢。 老张再是能工巧匠,在外面给人干木匠活,一个月也挣不了五十块钱。 承包配料能挣一百多,已经是他想都不敢想的高收入了。 可是,老张还是有些心虚: “吴厂长,我听说小梁可是天不亮就到厂里,开始给各个车间配料。 我这个年龄了,可没他那个精力。 就怕到时候干起来,达不到咱们计算的那个结果。” “你放手去干就行。”吴光荣安慰他说: “在整个夏山公社,谁能比得上你的技术? 姓梁的除了能吃苦之外,他会什么技术? 再说,他天不亮就来厂里配料,是因为白天还要出车,所以提前把料配好。 你又不出车,上班就是专业配料,还怕精力不够用的?” 可老张毕竟只是个老木匠,就是靠手艺吃饭的人,现在让他一下子跟厂里签这么大数额的合同,还是有些胆怯。 末后吴光荣又在背后跟他签了一个私人协议,老张承包配料,赚多了,算老张的。 如果赔了,差多少,吴光荣给他补多少。 当然,除了补上厂里的,还承诺给老张一个月保底一百块钱的收入。 老张这才放心,正式向厂里提出岗位竞争。 126 给他一个掉进坑里的机会 竞岗这个名词,在这年头说出来还是那么地新鲜。 但是从一开始梁进仓对配料岗位的承包,就已经为竞争埋下了伏笔。 加上他承包配料获得的极大受益,不可避免地催生出红眼病。 尤其是跟他有仇的吴氏父子,恨不得他马上死的仇恨,更是见不得他的好。 “竞岗”一词也就自然而然提前在一个社办企业出现了。 几乎全厂的人都知道吴新刚一直追求郑会计,并以跟郑会计搞对象自居。 但梁进仓是新人,而且进厂不久跟郑会计走得很近乎,这样反而“灯下黑”,没人告诉他,你其实是抢走了吴新刚的对象。 夺妻之恨,这就严重了。 至少吴氏父子认为很严重。 其他诸如梁进仓在厂里公然顶撞吴副厂长,吴新刚打他未遂,还有吴新刚被梁进仓埋在雪里,桩桩件件,都是弥天大仇。 不过梁进仓似乎并无此觉悟。 他知道自己跟吴氏父子有矛盾,有仇,但他们不至于把自己恨成那样。 首先,桩桩件件,都是对方先找事,从自己跟孙业富打架,吴光荣拿自己开刀就开始了。 以后每一次,都是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先找事。 自己到现在为止只能算是被动防守,从来没有主动反击过。 即使大年初二把吴新刚埋进雪里,按照他先动手打自己,还各种谩骂放狠话,自己仅仅是把他埋起来,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上哪找这么老实的敌人? 吴光荣贼心不死,挖空心思地谋害自己,这次老张的竞岗,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是吴光荣一手策划的。 梁进仓有些生气了。 这老东西还没完了! 但他还是决定给老东西一次机会。 或者,给他一次掉坑里的机会。 要是他还有一点良知,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放过自己的机会。 如果他还是要赶尽杀绝,那么,这就是一个大坑。 在老张向厂里正式提交申请,要竞争配料那个岗位之后,梁进仓去找了吴光荣。 也没绕弯子,直截了当提出,希望吴副厂长放自己一马。 吴副厂长很得意,他料到梁进仓有可能会来求自己。 郑淑叶跟梁进仓的关系越走越近,这是厂里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这种情况之下,他带老张去看账本的时候,还是明确告诉郑淑叶,老张准备顶替梁进仓承包配料。 这其实就是敲山震虎。 告诉了郑淑叶,其实就是告诉了梁进仓。 就是让他担惊受怕,焦虑不安却无可奈何。 最终的目标,其实还在苏致祥身上。 梁进仓肯定不会甘心这么大的收入被人顶替,他肯定会求到苏致祥。 苏致祥要是出面袒护梁进仓,阻挠老张竞争配料岗位,那就跟他管理改革的精神背道而驰,自己打自己的脸。 到时候吴光荣站出来揭发,苏致祥肯定顶不住,那么梁进仓的岗位还是会被顶替。 这样一来,苏致祥威信大损,梁进仓被断了财路。 而两个人的关系,也肯定会大受影响。 可谓一石三鸟之计。 吴光荣很得意。 这也是自从苏致祥和梁进仓出现以后,吴光荣从屡战屡败中受到了教训,学得乖了。 不再跟他们硬碰硬,而是开始讲究策略。 软刀子杀人,也许更解恨。 现在一看梁进仓来找自己,吴光荣做出很意外的神情:“老张要竞争配料,你来找我干什么?有什么想法,你去找老张商量啊。” “我觉得老张是你找来的,他应该会听你的。” 吴光荣胜券在握,对梁进仓的态度也好了很多,神情和言语很像个长辈了,他摇摇头说: “小梁啊,你错了。 老张很早以前,就是铁木业社那时候,他就跟我干。 后来他觉得在厂里干工资太低,就出去自己单干了。 现在听说咱们厂效益好了,工资很高,比方说你,一个月能发到小三百块钱,你说他能不羡慕。 再说就凭老张那技术,肯定不比你差吧? 你都能挣小三百,他不服啊。 他来找我,想回厂,你说就他这样的能工巧匠,厂里三顾茅庐求都求不来,我能拒绝他吗? 他要看看账本做到心中有数,我能不帮他吗? 我帮他也不是为了他个人,也是希望这位大能人给厂里创造更多的利润。 于公于私,我都该支持他。 你上来就说让我放过你,我真的感到很意外。” 梁进仓真诚地说道: “吴副厂长,也许是我用词不当,我向您道歉。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跟吴新刚闹过两次矛盾,大年初二那天碰上打群架,又把他埋雪里去了。 看我也觉得冤啊,因为我从来没主动去找事,那两次都是他找事,先要打我。 我又不是死的,肯定不能老老实实让他打吧? 请您也得理解我。” 吴光荣大度地说:“理解理解,我完全理解,年轻嘛,谁还没点火性!” “谢谢吴副厂长!”梁进仓感动地说: “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好受多了。 然后说回这个配料。 我认为不管是我,还是老张,谁来承包配料,其实都能给厂里创造利润。 而且我已经很尽力了,到此为止对咱厂的贡献也不小吧? 您看我干得好好的,这个工作对我来说也刚刚顺上套,一下子把我拿下去,我也受不了啊。 我觉得于公于私,都不应该把我顶下去。 老张是能工巧匠,技术好,可以让他干更适合的工作啊!” 吴光荣点头说: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个竞争的问题,说到底是你跟老张俩人之间的问题。 一句话,就是这一个月小三百块钱的工资,由谁来拿的问题。 不管是你拿,还是由老张拿,对我们其他人来说都一样。 我们无所谓,也管不着。 所以你来求我,真的找错人了。” 梁进仓脸色凝重地说: “吴副厂长,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我们家条件不好,好容易我挣钱了,日子看到了希望。 要是一下子把我这个财路断了,我觉得都没法活了。 我知道您能跟老张说上话,所以来求您,跟他说说不行吗?” 吴光荣一摊手: “这个我真帮不了你。 这个钱对你来说是财路,对老张来说同样也是财路。 谁跟钱也没出五服,大家干活的目的都想多挣点钱。 所以我要是不让老张竞争配料,岂不是断了他的财路?” “吴副厂长,您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小梁,你言重了。”吴光荣做出极其为难的样子,“要不然你找找苏厂长看,他对你那么器重,也许会有办法。” 梁进仓意味深长看了一吴光荣一眼: “吴副厂长,谢谢您的建议。 即使谁也不帮我,我也绝对不会让出配料的。 有人不让我挣钱,我也不会让某些人挣钱!” 望着梁进仓的背影,吴光荣笑了。 自从这小子进厂,吴光荣第一次在看到他的时候,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他让人盯着梁进仓,看那小子有没有去找苏厂长。 很快那人就回来跟他说,梁进仓进了苏厂长的办公室。 很好,吴光荣更高兴了。 他最盼望的就是把苏致祥拉到事情的漩涡当中来。 苏致祥拉偏架,以权谋私,硬把配料承包给梁进仓,那才好呢! 梁进仓去找苏厂长,当然是谈承包配料的事。 不过肯定不是求苏厂长以权谋私。 他只是向苏厂长提出自己的担忧。 自从自己承包配料,一个月发将近三百块钱,这对于很多人来说可是全年的工资。 大家同样在厂里干活,你一个月发别人一年的钱,想不让人眼红那是不可能的。 你看看,这才发了两个月的工资,就有人跳出来搞竞争了。 接下来不管是谁承包到配料,其他人还是会继续眼红。 小梁的意思就是希望苏厂长考虑到整天争来争去,热情过头,就会适得其反,反而影响生产。 工作热情需要调动,但是团队的稳定更重要。 “那你觉得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苏厂长问他。 “签合同的时候,约定好期限。” 哦! 苏厂长这才想起来,去年小梁跟厂里签订的承包合同,只是约定了分成比例,奖惩条款,但是没有约定承包期限。 这也跟承包当时的情况有关。 因为没人知道他承包配料能不能省出钱来。 也不知道这个承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所以只是临时粗略地做了约定,至于期限问题,谁也没有考虑。 摸着石头过河,就是摸到哪里算哪里。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小梁承包到现在,快三个月了,他已经完全证明了配料承包这事,是于公于私都有利的选择。 而且能给承包者带来丰厚的收益。 所以这次通过竞争,确定承包者,那么就得约定承包期限了。 既对承包者是个约束,也对承包者是一种保护,省得再有竞争者跳出来,整天争来争去。 除了不利团结,真的还会影响生产。 苏厂长看得出,小梁很有自信,能够在竞争中获胜。 毕竟在配料承包上,不管是他的计算能力,还是前期的工作经验,都比别人有优势。 让苏厂长意外的是,吴光荣居然跟小梁的看法不谋而合。 他也来向苏厂长建议,配料重新承包之后,必须约定期限。 理由居然跟小梁说的差不多。 这让苏厂长禁不住对吴光荣刮目相看。 自从自己兼任木器厂厂长以来,吴光荣第一次设身处地为厂子的利益着想。 以前的时候,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在为拆台而努力。 恨不能一下子把木器厂拆垮台才过瘾呢。 看来,吴光荣经过上次开除那事之后,已经接受教训了。 于是综合各人的合理化建议,对于再一次有关于配料的承包合同,做了修改。 除了一些必要的约定条款之外,对于分成比例,奖惩规则,以及承包期限等项,都列举出来。 只是具体的数字和日期暂时空白,等竞标结束,签合同的时候再填上。 在吴副厂长的建议下,木器厂召集全厂员工,为配料承包搞了一个公开竞标大会。 其实他就是要对竞标结果搞成既成事实,当着全厂人的面儿签订合同。 这样不管以后苏致祥想要怎么帮助梁进仓搞以权谋私,暗箱操作,都没有了操作空间。 竞标大会正式开始。 看得出,不管是梁进仓,还是老张,俩人都是一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的表现。 全厂员工更是以极大的热情参加这次大会。 毕竟他们干了这么多年,对于一个岗位还可以通过竞标来获取,还是头一次经历。 都想瞧个新鲜,看个结果,总结个经验。 希望以后要是有机会,看好哪个岗位了,自己也可以通过竞标来获得。 127 她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 竞标大会的动静虽然很大,仪式虽然很庄重,但是过程还是很简单。 毕竟就是一个岗位,由两个人竞争而已。 标底很简单,就是梁进仓原来跟厂里签的那个承包合同。 也就是说,这次竞标的两个人,投标条件不能低于原先的承包条件。 一个岗位引入竞争,受益者其实就是厂里。 因为是老张提起的竞标,所以先由老张投标。 老张给出的承包条件,第一,省出来的原料费,他跟厂里二八分成,厂里要八成。 第二,承诺在厂里正常生产的前提下,每个月保底给厂里省出一千块钱的材料费。 如果厂里八成都不足一千块的话,他会从自己的分成中拿出一部分,补足到一千块。 梁进仓原来跟厂里是三七分成,每个月为厂里省出的材料费将近一千块。 老张给出的条件,比梁进仓的承包条件大大加码了。 但是从前边两个月的收益看,即使是老张这个条件,上交了承包费之后,老张应该还有一百多块钱的收益。 这也相当不错了。 大家都看向小梁,看他如何应对。 “我也二八分成。”梁进仓说,“每个月保底给厂里省出一千零二十块钱的材料费。” 虽然仅仅加了二十块,但也是比老张的条件加码了。 大家明白小梁的意思。 即使多上交二十块钱,一个月他就发不到一百块钱了,但将近一百块的工资,别人也是想都不敢想的啊。 虽然天气依然寒冷,但老张的脸上已经见汗了。 他偷偷瞟了一眼吴光荣。 吴光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看老张。 只是一只手扶着白瓷盖杯,另一只手掌展开,微微颤动。 似乎好整以暇进入思考的样子。 很明显,吴光荣的意思,是让老张加到一千零五十。 老张的脸色有些发白。 本来他就感觉自己比不上梁进仓的计算能力,现在要是比梁进仓的条件还要加码,这里面就没有什么利润空间了。 不过竞标大会开始之前,吴光荣找他谈过。 梁进仓去找吴光荣,表达了自己决不放弃的态度。 吴光荣料到梁进仓肯定会加码。 所以他嘱咐老张,要是梁进仓加码,你也跟着加码。 反正不管加到多少,他承诺老张一个月最少发到一百块钱,差多少,他给老张补上。 此时此刻,梁进仓的承包条件,明显让他连一百块钱的利润都没有了。 如果老张加到一千零五十,利润也就是在五十块左右了。 也就是说,按照吴光荣的承诺,他要给老张补上五十块。 然后老张想到,即使一个月只有五十块的利润,加上基本工资,也有八九十块钱的收入了。 即使不用吴光荣给自己补足到一百块,这个工资水平,实在也不低了。 于是一咬牙,加到了一千零五十。 这也在大部分工人的意料之中。 毕竟参照前两个月小梁的配料结果,老张承诺的这个数值,他自己还是有一定的利润空间的。 至少比车间的那些老师傅发的要多。 这也很不错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小梁身上,看他是否还要加码? 其实按照有的人的想法,就是再加上一二十块钱,也还是可以的。 虽然比前两个月小三百的惊人工资相比,是差了太多,但是依然会比其他工人发钱多。 这也很不错啊! 梁进仓沉默了。 所有人跟着沉默,全场鸦雀无声。 每个人的心都在替小梁感到紧张,毕竟这个选择也有些令人纠结。 最紧张的,当属吴光荣和老张了。 老张其实很盼着小梁会再次加码,那么,他就解脱了。 而吴光荣却是担心梁进仓还会加码。 如果梁进仓再加,那么他就不敢让老张加了。 再加的话,他真的要给老张补贴了。 其实,他跟老张签的那个私人协议,也有他自己的小算盘。 梁进仓白天常常还要跟石国良出车,尚且能取得那样的成绩,老张全天在厂里,专业配料,岂能还不如梁进仓? 他其实是希望老张能超额完成任务。 到时候老张到手的利润超过一百,难道他真的会独吞? 说白了,吴光荣除了要离间苏致祥和梁进仓的关系,断掉梁进仓的财路,另外他也想从这个配料承包当中捞点好处。 但是现在双方都在加码,看得出梁进仓宁愿利润降到最低,也不愿意放弃配料这个岗位。 梁进仓低头思考了几分钟,最后抬头看看老张,笑了笑:“算了,我不加了,配料这个活儿,是你的了。” 呼——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最终的结果,顺理成章,也在意料之中。 毕竟再往上加,就没多少利润了。 而且大家现在也已经知道,为了挣那二百多块钱,小梁头天下午每个车间统计明天的生产任务。 第二天天不亮就到厂,大冬天的在雪地里翻找,配料,实在太拼。 不拼的话,肯定没这么高的利润。 现在利润在竞争中自动降了下来,再那么拼的话,有点不值。 老张竞岗成功,在全厂员工的见证之下,当场跟厂里签订了承包合同。 从此,配料这个岗位就是老张的了。 梁进仓也可以歇歇,专心学他的车。 散会的时候,苏致祥看向小梁的眼神里,充满了遗憾。 他没想到这位老张如此疯狂。 年龄也不小了,居然很拼。 配料这个活儿,不但一直在户外工作,而且极其费心劳神。 每天的计算都需要极其精准。 不知道老张能不能吃得消。 而且老张的疯狂,也断了小梁的财路。 这让苏致祥感觉有些内疚。 毕竟小梁为厂里贡献那么大,现在却只剩下一个学徒身份,每个月二十四块钱的工资。 跟前边俩月比起来,实在太少了。 有可能小梁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 没想到的是,小梁朝着苏厂长笑笑,似乎发自内心的,没看出难以接受的样子。 大家散去,郑会计邀请落败者小梁到自己办公室坐坐。 到了办公室,照例给他泡一杯龙井。 梁进仓抱着茶杯,慨叹说: “无官一身轻,前一阵儿干得太拼,现在终于也可以放松一下了。 不过遗憾的是,以后不能到你这里蹭茶了。” 郑淑叶笑吟吟看着他:“不看账,难道我这里就不能来了吗?” 梁进仓挠挠头:“没由头了,怎么好意思来!” “没事,不需要由头,”郑淑叶大大方方地说,“我这里的门随时为你敞开,你想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 梁进仓看着她:“我被人顶了,你似乎并没有替我悲伤的意思?” “这事不用替,因为你自己也不悲伤。” “一个月将近三百块钱的工资变成二十四块,换了谁不悲伤?” “对,换了谁都会悲伤,大概只有你,不会悲伤,我倒是隐隐觉得,吴副厂长和老张应该是被你坑了。” 梁进仓沉默了。 不得不承认,郑淑叶很聪明。 而且似乎比别人更了解自己。 郑淑叶说道: “刚才我看到了,吴副厂长给老张打手势,说明这事不是老张一个人的事。 我理解为这是吴副厂长和老张合伙承包的。 以吴副厂长为主,老张只不过就是负责干活的。 但是我很不看好他们俩的合伙。 经过你俩的几次加码,配料已经没什么利润了。 你脱身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且我猜想,你应该另外有什么打算。 我猜对了吗?” 梁进仓盯着郑淑叶那张白生生的俏脸,不由得有些动心。 这女孩真的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很明显,她不但很聪明,而且对自己很用心。 说实话,她不但长得漂亮,身材一流,性格也好,典型的会成长为一个贤妻良母。 贤内助。 俗话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会有一个默默支持的女人。 同理可得,一个默默支持的女人,往往会培养出一个成功的男人。 由此可见,郑淑叶会是一个有福的女人。 只是自己跟她的身份差距太大,不敢想。 不敢想,但也不存在什么保持距离,更谈不上什么拒绝。 得一红颜知己,挺好。 为什么要保持距离! “是的,你猜对了。”梁进仓点头说: “我的想法就是,从配料那个岗位脱身,给自己大把的可自由支配时间。 然后,我用那些空余时间,系统地自学初高中课程。 今年,我要参加高考。” 肚子里的蛔虫大吃一惊。 直接吓得不敢以蛔虫自居了。 “你要——今年参加高考?” “对,志在必得!” 郑淑叶沉默了。 她看得出小梁不是在开玩笑。 他的这个决定让她的心里很乱。 小梁能有这样的上进心,她当然感到欣慰。 可是,如果小梁考上大学,那就不是他跟自己身份有差距的问题,而变成自己跟他身份有差距了。 她比别人看得更清楚,小梁真的很优秀。 不管干什么,他都能钻研,肯下功夫,而且能做得很好。 想来,他要考大学,也许真的就能考上。 至少就目前对他的了解来说,数学分数肯定不会低。 语文,应该也不低。 那么,其他几科,又有什么能难住他呢? 梁进仓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 “我们村没几个大学生,上高中的也不多,高中课本不好借。 夏山街人才辈出,你能不能帮我借一套高中课本?” “啊?哦,可以,没问题。”郑淑叶有些神不守舍,小梁的这个打算石破天惊,太让她意外了: “我是高中毕业,课本在家里放着呢,随时可以借给你。 不过——你跟我说过你的家庭情况,你是家中老大,家中的顶梁柱。 要是你真的考上了,上大学去了,你们家能供得起你吗?” “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了?”梁进仓笑道。 郑淑叶摇摇头: “倒没有。 你考上大学,全家苦几年,等你毕业了,生活就会好起来。 我只是随便这么一问罢了。” 梁进仓把身子往前探向郑淑叶这一边,一脸神秘地说: “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千万不可外传。 我自学考大学不假,也会好好学,尽力去考。 最好能考个好点的大学。 但是考上了我也不会去上。” “为什么?”这更让郑淑叶吃惊了。 相处几个月来,感觉自己已经很了解小梁了。 现在突然发现,他总是能让自己大出意外。 “我是大哥嘛!”梁进仓道: “不管什么事,都要以身作则。 我那三个弟弟没有一个喜欢学习的,都不让我省心。 现在三仓又掉钱眼里爬不出来了。 所以我这当大哥的只能以身作则,让他们看看努力学习是个什么样子。 考上大学会让一个农民的身份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但是,我却不会去上。 我们家那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当老大的要是去上学,几个弟弟只能下来干活了。 一句话,我上不起。 我就是给弟弟带个好头,然后撕碎入学通知书。 把几个猴崽子给感动死!” 郑淑叶吃惊地用手遮住了嘴。 小梁的阴谋诡计能不能把几个猴崽子感动死不知道,但是明显感动到她了。 她也是上过学的,只不过考大学落榜了而已。 她很清楚学习不像吃黄瓜那样鲜嫩可口,学习既枯燥,也很累。 小梁却是在工作之余自学,参加高考,只为了教训弟弟们,让他们收心,好好学习。 “都说是长兄如父,你这当大哥的,做得也太好了吧!”郑淑叶感动得眼眶都湿润了,“真羡慕你的弟弟们,我怎么没有一个这么好的大哥呢!” “好什么好!”梁进仓一脸无奈地说,“也是让几个猴崽子给逼的,反正也是整天操心,自学参加高考不过就是劳心,操心劳心一个味儿,尽到做大哥的本分而已。” 郑淑叶却是知道,高考啊,哪能像他自己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不过感动归感动,心里却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128 大仓娘被逼无奈 在下午下班之前,郑淑叶已经回家把初高中所有的课本拿回来。 交给梁进仓时,她还是有些不确定地问:“真想好了?你确定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 “想好几天了,好容易想到这个刺激猴崽子的好办法,太兴奋了,头脑确实有点发热哈!” 郑淑叶白他一眼: “越来越没正经了。 我意思是说,考大学可没那么容易。 现在不是刚恢复高考那年了,分数一年比一年高。 你上着班,还得自学,我替你觉得累。 再说你工资低了,你家的生活条件又变回去了,难道就不觉得有压力?” “没事。”梁进仓一脸豁达地说,“有多多花,有少少花,我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 “好吧,你想法多,我们猜不透。”郑淑叶无奈地说,“不过配料这个活儿被他们一搅和,以后不管让谁承包,都没多少利润空间了。” “你觉得还会有以后吗?”梁进仓笑道,“老张受人指使,一下子跟厂里签了三年的合同,至少这三年之内,他们出不了坑。” 郑淑叶问:“你一直说这是个坑,我到现在想不明白,他们这个承包条件,无非就是挣得少点。 可是少不少的,还是比车间的大师傅挣得都多,哪里是坑了? 我比较笨,能不能给我透露透露?” “你笨?”梁进仓做出夸张的表情,“你要是笨的话,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傻子。” 郑淑叶脸色微微一红,不过看得出,这话还是很受用的。 “看在好朋友的份上,跟我说说呗,省得我心里困惑。” 梁进仓点点头,是的,到现在为止,俩人已经是很好的朋友关系。 郑会计对自己真的不错。 “你是会计,跟你一说你就会清楚,但是别人未必有这样敏感。”梁进仓说道: “你有没有发现,我去年跟厂里签的那个承包合同,既没有约定承包期限,也没有约定给厂里创造利润的最低数额? 就是因为,这个工种的不确定性太大,你不确定能省出多少钱,我也不确定能那么拼命的干,能坚持几天。 但是老张今天签的合同,却是参考了我的利润值。 这是天大的错误。 因为我的计算能力,没几个人能比。 哎,跟你吹个牛皮,我每天配料耗费的心力,都能设计一颗原子弹了。 我连一根烧火棍那么大的材料都做到物尽其用了,你说这得耗费多少脑细胞? 这么拼,我自己也坚持不了多少日子。 至于别人,谁也模仿不来。 你想啊,他们用设计原子弹的成本去计算几块破木头,能有利润吗? 不但不会有利润,每个月还得倒赔,而且赔不少。 吴光荣看着哪里热乎往哪跳,不知道那其实是个火坑。 你说呢?” 郑淑叶沉思着点头,长长地慨叹了一声: “你确实是个天才。 你说的一点没错,我其实也往这方面想过,只是不能确定而已。 你配料的那些计算,我也看到过,实在太复杂了。 当时我就想,不就是几块木料啊,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了吗? 老张虽然是能工巧匠,但他肯定没有你这样的计算能力。 也许凭着他在木匠技术方面比你强,拼了老命不吃不睡能勉强坚持三两天,要是天天这么高强度的劳心费神,任何人受不了。” “老张所遇非人啊!”梁进仓叹息说。 “是啊,”郑淑叶也替老张感到不值,“偏偏还一下子签了三年的合同,看他们怎么收场吧!” “没法收场也总得收场,总往里赔他也赔不起,无非就是吴副厂长又要开始上蹿下跳。” 郑淑叶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确实如此,以前他是一把手的时候还正常点,自从苏厂长来了,我看他就是受刺激了。 不过这回你又成受害者了,你那么大一块儿收入让他们给搅和没了。” “我无所谓,正好让我轻松一下,专心对付老三。” 梁进仓这话说的是真心话,但不是全部。 三仓的上学是目前亟需解决的大问题,但是自己绝不可能让收入从将近三百块回到二十四块。 人生步子迈太大了肯定不行,一步登天走太快,可能连灵魂都跟不上你的速度。 所以说一步登天的人往往连灵魂都丢了。 但是也不能走回头路。 真正的好生活就是每时每刻都在上升,稳定上升,每天都是惊喜。 这才是幸福的人生。 下班后回家,全家人都吃惊坏了。 因为他带回来全套的初高中课本,并且高调宣布,自己要自学,准备今年参加高考。 弟弟妹妹们匪夷所思地吃惊。 而母亲,却像是听到一个噩耗。 老大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他要是上学走了,日子怎么过? 而且自从老大当工人以后,虽然收入不是很高,可是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不知不觉比以前好了很多。 日子呈现蒸蒸日上的势头,生活刚刚有奔头呢。 老大这是突然发了哪门子疯,想要考大学? 思考良久,她终于想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 《西厢记》! 书生张君瑞因为身份低微,配不上相府千金崔莺莺,后来被逼进京赶考,只有考上了才有资格娶崔莺莺。 现在他家老大很可能就是张君瑞的遭遇。 这几天,她家老公公伙同婆婆上蹿下跳,非逼着大儿媳表态,要求尽快给老大和英子圆房。 大仓娘实在是烦不胜烦,又有点顶不住的感觉。 究其原因。 才知道公公在集上看到嫡长孙被人暗相的一幕。 大仓娘大喜。 把公公婆婆吓坏的事,对她来说可是峰回路转的天大喜事啊。 不愧是双枪老太婆式的人物,立即雷厉风行地对此事展开调查。 趁着去夏山街赶集的时候,找到一个熟人,把木器厂的人际关系打听了个明白。 知道厂里有个女会计跟老大走得很近。 女会计长得那个漂亮就别提了,据说是全公社没有比得了的。 关键人家家庭好,她爸是咱公社郑主任。 然后大仓娘埋伏在木器厂大门口对面,趁着下班时间,把郑会计暗相了。 第一眼就兴奋得差点暴露了。 长得也太好了吧? 比姓黄的那闺女好很多啊。 关键人家这闺女一看就是靠谱的那一类啊。 这要娶进门来,肯定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亲戚家也得带着去走一趟啊。 总得显摆显摆吧! 回来以后兴奋得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歪的眼圈都熬黑了。 短暂的兴奋过后,稍微冷静下来的大仓娘想到,人家郑会计那样的家庭,公社主任家的闺女,咱家配得上吗? 根据公公的描述,很明显闺女是看上咱家老大了,可是公社主任,她老爹呢? 肯定不同意啊!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个好闺女都想攀上门好亲戚,哪有往下嫁的! 这几天又开始忧愁这个事儿。 还没理出个头绪呢,老大突然回家放了这么一炮。 大仓娘自然猜到了唯一可能,老大这是被逼着进京赶考,考上了才有高攀的资格。 老大有多顾家,做母亲的比任何人都了解。 现在老大突然不管家庭的承受能力,不顾一切要去为自己争取个前程。 除了他想考上大学,以配得上公社主任的闺女,再想不出其他理由。 吃过晚饭,老大稍微辅导一下二仓和英子,就进入他自己的学习状态之中。 大仓娘鬼鬼祟祟扒门框上往屋里看,见西屋炕上趴着兄妹三人,每人都抱着书本,各人忙各人的。 看看一个个都这么长的身量一条一条的,你说她心里什么滋味? 世界末日的滋味啊! 家里一共五个孩子,最大的三个孩子都上学。 小四儿肯定要上学——因为就是把他拽下来,除了到处惹是生非,祸祸人家的柴禾垛、篱笆墙之外,其他什么都帮不上忙。 至于三仓—— 大仓娘只能深深地叹息。 三仓现在已经在内心跟大哥断绝兄弟关系。 再也不跟大哥说话。 看都不看。 跟狗咬和山鱼也断绝关系了。 因为那俩断子绝孙的老光棍再也不给三仓提供平价白糖。 毕竟那俩老家伙需要依靠大仓才能活下去,大仓怎么说,他俩就怎么干。 三仓是个意志力坚强的孩子,越挫越勇之下,买了高价白糖,自己在家蘸糖葫芦。 不得不承认,他把蘸糖葫芦的技术完全学到了家。 只是卖了两天,他的糖葫芦生意还是停了。 因为他算了算根本不赚钱。 利润比窗户纸还薄。 去了灯油炭火,几乎是白搭忙活。 但是命运的艰难难不住三仓。 他去拜访了村里的专业买卖家鹅拧,请求鹅拧带带自己。 鹅拧最近蒸馒头卖。 去集上买来麦子,磨成粉,蒸馒头。 三仓他知道自己太小,去集上买麦子不大现实。 再说回来还得磨成面粉,他一个人也推不动石磨。 但是这也难不住很有生意经验的三仓,他提出从鹅拧那里批发馒头。 大仓对鹅拧有救命之恩,现在三仓来求到他了,他岂能不帮忙。 于是用稍微高于成本的价格,把馒头批发给了三仓。 而且近来鹅拧搞到了一点猪肉,还包了一部分肉包子。 三仓觉得肉包子应该更畅销,于是也批了几十个肉包子。 第一天出去卖,虽然下货不快,但是一直卖到天黑,总算勉强把馒头卖完了。 篮子里还剩几个肉包子,被人家村里嗅觉灵敏的狗发现了,全村的狗都去追他。 三仓被追得差点断了气,数次跌倒,篮子也摔瘪了,肉包子也让狗吃了。 没把他吃掉已经算是万幸。 三仓晚饭后才一瘸一拐回来的,趴炕上哭了大半夜。 这一趟不但没挣到钱,还赔进去好几毛。 搭上一个篮子。 裤子又得添好几个补丁。 亏大了。 哭得全家人都心酸。 三仓恨死大哥了。 这一切还不都是被大哥害的吗? 不过这一切都打不倒意志坚强的三仓。 肉包子事件之后,他仅仅在家蔫蔫儿了一天。 转过天来,他就又收拾行装再次出发了。 这次推着家里的架子车,两边是荆条篓子,他,收废品。 嗓子也很嘹亮,到了别的村里,还很稚嫩的声音喊着: “收铁收铝收铜,纸盒子破布衬,俺还收酒瓶……” 收了两天,居然攒了一车子。 去夏山街的收购站卖他的废品。 回来又趴在被窝上哭到半夜。 因为他把镀铜都当成铜收了,还有一些破鞋底,根本不是纯塑料,人家收购站都不要…… 忙活了两天,每天的中午饭都没得吃,收获就是赔进去好几块钱。 看他哭得那么可怜,全家人都跟着掉泪。 唯有大哥是铁石心肠。 不但毫无同情之心,现在越来越厉害,希望三弟好好干,支撑着这个家。 他这个当大哥的呢,就可以心无旁骛争取自己的好前程去了。 大仓娘很后悔当初支持三仓退学。 如果三仓还上着学,老大也许狠不下心来把全家人一扔。 可是现在见老大决心那么大,而且大仓娘见识过太多娶了媳妇忘了娘的。 被逼无奈的大仓娘最终决定,向公公婆婆投降。 结成婆媳联盟,逼迫老大赶紧跟英子圆房。 一旦圆房,老大被拴住了,就收心了。 满天乌云,烟消云散。 129 趁人之危 大仓娘这是彻底投降。 不但向公公婆婆投降,也向老大投降。 向老大投降的表现形式,就是拿着烧火棍,一下一下把三仓抽着送到学校去了。 并且托付田老师严加看管,时刻与她保持畅通的联系。 防止三仓逃学。 三仓做了一个多月的买卖,心野了。 很有点坐不住,坐在教室的凳子上,感觉屁股就像针扎一样难受。 可他已经没有退路。 生意的失败,对他打击很大。 关键是,前些天胆敢公然反抗大哥,是因为有母亲的支持。 现在母亲也叛变了。 母亲的严厉,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每天坐在教室里,就跟被收监了差不多的感觉。 想逃学吧,田老师盯他很紧。 另外还有一个小间谍,小四儿。 自从他没有拿得出手的好吃的,小四儿就倒向母亲一边,对于三哥在学校的动向,整天打小报告。 三仓路路断绝,孤立无援,在学校就是再受罪,也只能咬牙忍着。 往兜里大把塞钱的幸福生活一去不复返,那种热血沸腾的爽感只能作为一种遥远的记忆,永远存在于半夜梦醒的哭泣当中。 大仓娘向公婆投降的方式,就是拿出一个贤孝儿媳的姿态,跟公婆结成联盟三人组。 并且勇敢地包揽下一项重任,做通英子的工作。 而老大的工作,做爷爷的当然是义不容辞啦。 公公婆婆担心英子那么喜欢学习,而且学习那么好,都跳级了,把她拽下来可能不容易。 大仓娘大义凛然地表示,没事,自己有信心说服闺女,闺女从小最听自己的。 她相信自己早已经把闺女吃得透透的。 别说在家给俩人圆房,现在就是再拿出那俩青花小包袱,一人手里塞一个,让他俩流落他乡。 英子还是要死死抱住。 真正难办的是老大。 她暗相过郑会计,很清楚那女子对老大的诱惑有多大。 即使她作为一个老娘们,看到郑会计那干干净净的瓜子脸,高高的个子,有腰有胯的身段。 那也是如坐春风的舒服。 何况老大都是十九岁的大青年了。 让他放弃高攀公社主任闺女的幻想,回过头来老老实实娶还不熟的英子,大仓娘换位思考,换了自己也不干啊! 幸好大仓娘挺善于戴高帽的,给公公几顶高帽戴上,什么老大从小就亲他爷爷,什么都听爷爷的,爷爷说一不二,云云。 爷爷就晕晕了。 号令老婆子把仓给我叫过来。 大仓娘装模作样在外间屋帮婆婆搓麻线。 嫡长孙见了爷爷,乐呵呵问道:“爷爷,传唤你大孙子有何吩咐啊?” 老家伙笑容满面,热情地拉大孙子上炕,还亲自给嫡长孙倒茶。 嫡长孙赶紧去抢茶壶,先给爷爷的茶碗里续水,然后才给自己倒。 爷爷卷起一根旱烟,大孙子眼疾手快划着火柴,凑上去给点着。 “仓啊,”爷爷美美吸一口烟,眯着眼说道,“这么多的孙子孙女,爷爷最亲谁?” “那还用问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老家伙眯着眼满意地点点头。 “那你说说,最疼谁?” “那还用问嘛,英子啊。” 老家伙更满意了。 “可是,爷爷这些日子老是在琢磨一个事儿。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英子一天天长大了,眼看就到出嫁的年龄了。 可是爷爷奶奶最疼她啊,舍不得她嫁出去。 嫁给谁都不放心。” 是啊是啊,嫡长孙对爷爷的话表示高度赞同:“我跟您一样的想法,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一下子嫁出去,我也是不放心。” 老家伙更更满意了。 谈话进行得太顺利了。 话锋一转: “去年宋其果找事,爷爷才知道我和你奶奶不在家的时候,你还定了一门亲。 为了那个亲事,你差点让孙世文弟兄三个打死。 爷爷到现在心疼啊。 爷爷说句不好听的,咱们这里有句老俗话,母狗不调腚,公狗不上前。 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 宋其果想把你的亲事给搅黄了,他说搅黄就能搅黄啊? 说明那个女方还是不可靠。 也幸亏是黄了,要是娶进门的话,以后有你受的。” 嫡长孙深有同感: “是啊爷爷,那个女的光看表面挺好,后来我发现她干的那些事,确实不是可靠人。 您可真是人老成精,额,火眼金睛。 俗话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不好拿,一点不假啊!” 老家伙脸色一僵,不知道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在夸自己?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谈重点。 “所以爷爷就在担心,以后你再找个,谁敢保证就是可靠人啊?” “您啊!”嫡长孙抚摸着爷爷的肩膀,“有我的爷爷,还怕您孙子走了眼?” “哦?”爷爷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找什么样的,全听爷爷的?” “您说说,不听爷爷的听谁的?咱们这个家,还不是您老人家说一不二!” 老头极其满意。 很好很好,有大孙孙这句话,这事儿十之八九成了。 他得意地咳嗽了好几声。 意思就是向外间的婆媳娘俩显摆,看看爷爷的权威! 还有爷爷说话的水平怎么样? 三言两语,嫡长孙服服帖帖。 “仓啊,那爷爷就发话了。”爷爷又嗽了几下嗓子,面色变得无比严肃,郑重地说: “上次爷爷让你跟英子圆房,你因为跟三仓生气,跑了。 现在三仓也去上学了,你这做大哥的也满意了吧! 我看,你就赶紧跟英子圆房吧。 英子嫁到哪里去,爷爷奶奶也舍不得。 你娶谁,爷爷奶奶也不放心。 只有你娶英子,爷爷奶奶就是死了也放心。 说吧,什么时候办?” 嫡长孙捏着下巴慢悠悠说道: “爷爷,以前的时候,登记结婚的年龄是男的二十,女的十八。 从去年一月一号开始,国家修改了登记结婚年龄,男女都提了两岁。 当然我也知道,咱这里大多数没有等到那个年龄的,都是先结婚,够了年龄再去登记。 可是,英子过完年才十六啊!” 门帘上瞬间出现虼蚤奶奶的脑袋:“十六不小了,你奶奶十五就跟这个老家伙结婚了。” 嫡长孙心说,我早就知道,就别重复了,又不是什么光荣事迹。 “爷爷,如果英子是您的亲孙女,你还让她这么早就结婚吗?”嫡长孙问。 “一样啊!”爷爷说道: “我和你奶奶拿着英子,比亲孙女都亲,这也是为她好。 其实全家人都看得很明白,英子从小那颗心啊,早就给了你了。” “您拿她比亲孙女还亲,可毕竟不是亲的,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老头有些糊涂,“说明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有缘呗。” 嫡长孙摇摇头:“您不是她的亲爷爷,说明,人家肯定有亲爷爷。” 爷爷一脸迷惑,不懂孙子要说什么。 “爷爷,您觉得英子的身世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爷爷陷入了沉思。 他跟老婆子,晚上躺被窝里闲聊天的时候,未尝没有讨论过英子的身世。 当初发现她们一家三口的时候,虽然她的爸妈已经死了,但是从他们的穿着,长相,还有英子断断续续的描述。 很明显人家是城里人。 而且家里条件相当不错。 这么多年了,虽然没有家人来找,但有时候老两口也会有所担心,担心英子的家人会不会找上门来? 她的爸爸妈妈没了,那么其他亲人呢?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或者还有叔叔大伯,姑啊姨啊什么的。 既然人家是城里人,很可能有一定的地位。 这其实是一直压在心上的心事。 “您做主让她十六就嫁了,要是过几年她的亲爷爷,亲奶奶找到咱家,您怎么跟人家交待?” 额! 爷爷有点张口结舌。 外间搓麻线的大仓娘心乱如麻,手都不好使了。 嫡长孙继续道: “你们整天张口闭口圆房,圆房,分明还是拿人家当童养媳啊。 新社会都多少年了,前些年一直吆喝妇女要解放,妇女能顶半边天。 忘了咱看的电影,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不管是童养媳,还是换亲,都是封建社会对妇女的压迫。 在新社会几乎算是违法的啊!” 外间屋搓麻线的大仓娘心慌意乱,把手指头都搓到麻线里边去了。 爷爷又卷起一根旱烟,闷头抽着。 然后抬头看着孙子: “可是咱们没有压迫英子啊! 英子对你什么心,咱们都看在眼里啊! 我和你奶奶就是因为疼她,才想给你俩圆房——额,想让你娶她的啊!” 嫡长孙道: “她什么心? 我也知道她自从进这个家门,她就黏着我。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黏着我? 她是因为爸爸妈妈死了,她才六岁啊,受了刺激。 我们兄弟四个当中,她看我最大,最能依靠。 她黏着我就是找个依靠,找安全感。 咱们从外面抱个小狗回来,不也是这个表现,就是黏人,想找个依靠!” 老家伙被孙子说得纠结了。 然后犹犹豫豫地说:“我听你娘说,去年你出那事的时候,你娘包上包袱,让你俩远走高飞,她很愿意啊!”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大哥是她的依靠,大哥走了,她觉着就没依靠了,肯定是大哥上哪,她跟着上哪啊!” “啧!”老头不禁为难了,“这么一说,也是那么回事啊!” 嫡长孙继续道: “你们现在让我娶她,她肯定愿意。 可是,过上几年,等她大了呢? 现在她才十六,还没有自己的主意。 长辈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再说是嫁给大哥,她从小就认为的依靠,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可她对大哥的感情不是男女之情,只是找个安全感啊。 等她长到二十多,心智成熟了,她还是像现在那么想吗? 当她发现对大哥只是为了找个安全感,还有一种感恩心态,其实并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感情,她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恨咱们?” 老家伙忍不住说道:“你说的有道理。” 孙子道: “还有一点,咱们当初收养她,是为了行善积德,是让她活命。 可要是以为捡了一个童养媳,那就不是行善积德,是看人落难了,趁人之危。 要是才十六就急不可待地娶了,她自己心智还不成熟,也没见她真正的亲人一句话,说严重点这是拐带人口。 有可能就是犯法——” “你别说了!”老家伙突然打断孙子的话: “是这么个理儿。 咱不能干那样的缺德事。 再说万一英子的爷爷奶奶找到咱家,咱没法向人家交待。 这么着,先放放吧,以后再说。” 外间屋的大仓娘鼻子一酸,再也没心干活,把麻线一扔,失魂落魄走了。 130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虼蚤奶奶的脑袋在门帘上露出来:“仓,你娘好像哭了!” 炕上的祖孙俩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 “你娘不容易啊!”爷爷沉沉的声音说。 门帘上奶奶说:“是啊,不容易!” 仓低着头。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谁能比他更知道母亲的不容易! “俺娘这些日子过得不舒服,怪我!” “仓啊,怎么能怪你!”爷爷抚着孙子的后背,“我们这些老脑筋不重视上学,你挣了命也得让弟弟妹妹上学,你没错啊!” “怪我,是我把三仓带偏了,他现在都把我当仇人——” 大孙子捂住脸,无声地抽泣起来。 门帘上的奶奶泪如雨下。 大仓娘不容易。 仓就容易吗? 他爹去了,他是家里的老大,下边四个弟弟妹妹呢。 从他爹走的那一天起,他就一下子成了大人。 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干的都是大人的事,能容易吗? 想起从前一个没爹孩子的桩桩件件,爷爷也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窗户外面,也跟着响起一个孩子呜呜的哭声。 门帘上的虼蚤奶奶不见了。 接着又是门帘一挑,奶奶拉着哭成花脸猫的三仓进来了。 “大哥,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三仓趴到大哥腿上,哇哇地大哭起来。 三仓这几天成了惊弓之鸟,风声鹤唳,总感觉大家都在合伙对付自己。 母亲和大哥都去了爷爷那里,他怀疑又是合谋怎么祸害自己去了。 摸黑进来,悄悄趴爷爷窗台上偷听。 让他欣慰的是,不是在讨论他。 让他震惊的是,爷爷跟大哥关于姐姐的讨论,让他看到了姐姐身份的另一面,他完全想象不到的一面。 看母亲已经走了,他正准备悄悄撤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关于自己的讨论。 虽然只是寥寥几句话,但一下子触动了他的心酸。 他虽然掉钱眼里了,但又不傻,大哥对每个弟弟的好,他又不是不知道。 这次大哥能做得这么绝情,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好! 他知道大哥最怕的就是哪个弟弟不上学了啊! 然后他听到大哥哭了。 从来都是顶天立地,三仓心目中精神支柱的大哥,居然哭了! 三仓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地哭出声来。 爷爷奶奶和大哥,谁也没去安慰他。 让他尽情地哭出来吧。 哭过这一场,相信三仓就能安心上学了。 等到三仓哭够了,大哥才掏出十块钱,塞到他手里: “大哥知道你花钱上瘾了,这十块钱你先拿着,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买点自己想买的东西。” 三仓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抽回手:“大哥我不要,我还有钱。” “你挣那俩钱,给家里人买礼物,自己买东西,还有后来赔本,基本踢腾光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三仓羞愧地低下头。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哥。 自从日进斗金,三仓的心气一下子被无限拔高,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从此起飞。 以后会越挣越多,能够变得很有钱很有钱。 所以对于兜里哗哗流进的钱,他也变得不那么珍惜,瞬间变得大手大脚。 进钱如流水,花钱也如流水。 要不然为什么卖馒头、收破烂赔了以后,他哭得那么伤心。 其实是伤心自己从富豪变成穷光蛋了。 伤心为什么做买卖就这么难? 他感到绝望啊! 大哥说得没错,他确实是花钱上瘾了。 这几天去上学,不但没有自由了,手里还没钱花了,再也不能去代销点买自己想玩的想吃的了。 这种双重的痛苦,让他每天都受煎熬。 如果手里还有点钱花着,给他一点安慰,或许坐在教室凳子上的痛苦还能减轻一点。 大哥给的这十块钱,对他来说无异于救命钱。 就像戒毒的人,刚开始戒毒的时候并不是一下子断绝毒品,而是渐次减量。 对于严重沉迷的瘾君子来说,突然断供,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会承受不住。 可是,他怎么好意思要大哥的钱呢? 大哥挣钱有多么不容易,他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不容易挣来的钱,既不给哥哥姐姐,也不给小四儿,只为了照顾他的花钱上瘾,就给他挥霍,他好意思花吗! 大哥却是用铁钳一般的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硬把十块钱塞进他的手心: “大哥给你十块钱,你忍不住的时候就花,能忍住,就尽量不花。 反正钱是你的了,就是揣在兜里,你心里也会有底。 心里就不慌,对不对?” 三仓感觉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你要是不要,就是还没原谅大哥!” 三仓赶紧说:“大哥,我要,我要了。” 看三仓郑重把钱放兜里,大哥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以资鼓励。 “三仓,”大哥郑重地说: “我知道你一个多月不上学,心野了,再去上学有点受不了。 可是你要逼一逼自己,逼自己收心。 心收起来了,能学进去了,上学就不再痛苦了。 你看英子,人家不但不觉着上学痛苦,上学还有瘾。 这多好,既能干自己上瘾的事,还能给自己挣个好前程。” 三仓坚定地点点头:“大哥,我听你的。” 大哥满意地点点头: “我让你上学,并不是说非得让你考上大学。 我只是让你多上点学,多学点知识,多知道点事儿。 你看看以前的人,一天学没上的才叫文盲。 可是到现在,像咱爷爷奶奶这样也读了几天学堂的,其实认不了几个字,也算文盲。 过上几年,小学文化就是新时代的文盲。 你想想,现在哪个孩子没上过小学啊?” 三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虽然不是很懂,但是感觉大哥说的很有道理。 大哥继续说道: “你身上其实有很多优点,脑子灵活,手脚麻利,干事也有魄力。 我相信你大了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能不怕苦不怕累的全力以赴,也肯定能干好。 可是,我不想因为你文化太低,被限制住了。 你懂不懂?” 这几句话,三仓完全听懂了。 因为是鼓励他嘛。 而且他认为大哥太了解自己,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大受鼓励,顿时豪情万丈。 鸡啄米一样,就知道点头了。 大哥最后总结说: “大哥是小学文化,也不想成为新时代文盲。 我现在自学,并不想真的去上大学,但是我可以考广播大学。 就是一边干活,一边上大学,到时候,我也是大学学历。” “还能这样啊?”三仓一听更兴奋了,“大哥,我也要上广播大学。” “那你好好学习啊,只要你学好了,考上了,就能上广播大学了。以后咱们这里通电了,大哥买台电视,还可以在电视上学。” 三仓兴奋极了。 他以最虔诚的态度向大哥保证,自己一定逼自己收心,一定要好好学习。 争取考广播电视大学。 兄弟俩还拉了勾,看看谁考得更好。 兄友弟恭,多么感人的一幕。 爷爷奶奶又开始抹眼泪,这回是喜悦的泪水。 梁进仓很庆幸自己没有把挣钱放在第一位。 如果现在自己挣了很多钱,建起比肥田家还高大的瓦房,家里比肥田家还要豪华,整天大鱼大肉地吃着。 那么三仓的思想工作再也没法做了。 他也不会成为一个掉进钱眼的奋斗者,而是好吃懒做,变成一个享受型的废物。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还小,真的不能过得太舒服。 万幸的是,由于自己的克制,三仓受污染不太严重,还能洗白。 只是以后要引以为戒。 现在三仓这个大难题解决了,接下来就该去抚慰母亲那颗受伤的心灵了。 做儿女最大的责任,就是让父母多一些快乐,少一些痛苦。 母亲从来都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只是现在,彻底蔫了。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本着行善积德的心思——当然也有一滴滴的小私心——救了一个孤女,费心劳力拉扯大,反而有可能是犯法! 她无法接受这个打击。 幸亏没一会儿老大跑来跟她解释,所谓可能会犯法,是十六岁就给她圆房,可能涉嫌犯法。 只要咱们一如既往地把英子当亲人对待,咱们不但是行善积德,还是能收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亲情呢! “没错!”母亲坚强地点头说,“我拿英子比亲生的都亲,比你们几个儿子都亲,英子也亲我!” “那不就结了,您蔫蔫儿什么?” “我没蔫蔫儿。” “没蔫蔫儿您蔫蔫儿什么?” 好吧,母亲问道:“老大,你真的要考大学?” “是啊,全套的书都借来了,您没看我挺用功的!” “可是——咱家的情况,你要是考大学去了,不允许啊!” 儿子笑了,把自己这是不想当新时代文盲,所以要自学考广播大学的想法说了。 当然一开始的时候,只是要刺激三仓。 现在三仓已经解决了思想问题,相信他的学习态度会好很多。 自己还要跟三仓比赛谁考得更好呢! 母亲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老大,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娘的主心骨。 你说要考大学,可把娘给吓坏了。 虽然你的工资不是很高,可是自从你当了工人,咱家的日子越来越好,家里全指望你呢!” “谁说我工资不高?”儿子说着从兜里掏出五张大团结,“工资不高,加上奖金不就高了,给您,这是今天刚刚发的奖金!” “还发奖金?”母亲高兴地接过来,数了数,惊喜地问,“怎么奖金比工资还高?” “您儿子能干,对厂里贡献大呗!” “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木器厂可真是个好厂子啊!”说到木器厂,全公社最漂亮的女子郑会计立刻浮现在母亲脑海,“那个——” 可她又有点说不出口。 “娘,您想说什么?” “嗨!”母亲一拍大腿,“我就是想问,你要考大学,是不是厂里那个女会计给你出的主意?” 儿子奇怪了:“为什么要她给我出主意?您怎么知道我们厂的会计是个女的?” 母亲索性也就不瞒着了,把爷爷在集上看到的一幕,自己跑去厂对面暗相了郑会计。 还有猜想是不是儿子为了配上郑会计,被逼着才要去考大学的。 通通一股脑儿跟儿子说了。 儿子错愕极了。 没想到,围绕着自己身上发生这么多事,自己居然不知道。 自己居然被郑淑叶和她小姨暗相了? 怪不得那天在集上她小姨对自己那么热情,那么亲热呢! 然后就是母亲这位响当当的铜豌豆了,主意很大啊! 有事不通过自己这个老大,先偷着去相看郑会计。 得亏母子俩及时交流,把话说开了。 这要再拖上几天,事情再发展发展,母亲必然要在半路截住郑会计,跟她交流交流…… 老大的尾巴棍都有点冒汗的节奏。 父母对子女的自作主张,自古皆然。 最离谱的是,母亲那非凡的想象力,居然把自己跟张君瑞的命运扯到一块儿去了。 您家老大是为了美色,连家人都不顾的人吗? 母亲喜滋滋把那五十块钱揣进兜里,讪笑:“俺家老大肯定不是那号人,是娘小鸡肚肠了。” 好吧! 老大知道,母亲是文化人。 虽然肚肠不是很宽广,但是经过自己这一番开导,立时就思想通顺,心花怒放了。 因为夜色深了,想到爷爷奶奶可能已经睡了,也就没再去汇报做母亲思想工作的结果。 第二天急着去上班,这事也就忘了。 爷爷却是挂心大儿媳受到了打击,不知道恢复了没有。 毕竟大儿媳也是最疼乖巧懂事的英子,这一下子给定性成可能犯法,搁谁也受不了。 打发老婆子去开导开导大儿媳。 老婆子翻翻白眼道: “开导什么? 今上午大媳妇在河边洗衣服,跟一群妇女聊天,据说也没多可笑的话题。 她居然能笑得前仰后合,仰跌进河里。” 131 都在搞经济活动 家里的鸡毛蒜皮理顺了,梁进仓也该搞点经济活动了。 他去找苏厂长,给厂里建言献策。 建议木器厂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活儿,修补农具啊什么的业务,从厂里分离出去。 具体操作就是把木器厂的前墙拆掉,建一排沿街房。 把那些零碎业务弄到沿街房里去,承包给厂里的工人。 这样,厂里就可以集中精力生产现在时兴的大家具。 大家具利润高,来钱快。 苏厂长很高兴。 经过厂班子讨论,这个提议很快通过,并且马上就开始建沿街房,在厂内进行招标承包。 苏厂长和郑会计经过计算以后惊喜地发现,把那些零碎业务剥离出去,专心干大件的时兴家具,利润率果然是大幅提高。 小梁再立新功。 在四月初,获得了季度贡献奖。 又是一百块钱到手。 在颁奖大会上,其他那些生产能手什么的获奖,吴光荣倒没觉得什么。 只是作为压轴的贡献奖,眼看着又是被梁进仓获得,吴光荣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不仅仅是眼红梁进仓获得的那一百块钱。 更是因为他刚刚发现,自己似乎掉坑里了。 老张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拼了老命在配料,但是他俩似乎发现,想赶上梁进仓的水平很难。 虽然老张干了还没一个月,就已经有点顶不住了,太费心劳神了。 关键他自己暗暗计算,发现这个月下来,根本连五百块钱也省不出来。 也就是说,不但他的工资别想了,还得倒找五百多。 吴光荣也看得出来,老张已经尽力了。 可他就想不明白了,老张是多年的老木匠,无论从哪一方面说,都比梁进仓要强很多啊。 为什么梁进仓几乎算是兼职,都能每个月省出一千多块钱的材料费,然后自己分到二百多。 到了老张,就连五百块钱的材料费都省不出来呢? 他始终找不到答案。 几乎是度日如年,就怕到了四月底一算账,自己和老张如何面对? 现在眼看着梁进仓就是凭着几句话,轻轻松松又得到一百块钱的额外收入。 让他如何不难受! 然后第一季度的颁奖大会过后,让他更难受的事情又来了。 人家梁进仓又要承包了。 这次承包的是极大数量的废木料。 在厂子的最后边,有一排大高房子,原来准备做仓库用的,也没利用起来。 后来就用来堆放废木料。 所谓的废木料,就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木料。 或者是弯的,扭着的,什么模样的都有。 这些木料都是粗树枝,形状长残了,做什么也用不上,可是看起来也挺粗,舍不得当木柴扔了。 于是就往后边的大屋里边堆放。 一年年攒下来,每一间大屋里面都让这些异形木料给塞满了,一直堆放到了屋顶。 反正不舍得用来烧火,却又没有利用价值。 就是这么一堆鸡肋般的废物。 梁进仓就是承包了这堆废物。 然后承诺可以把这些废物变成产品,卖成钱。 只不过他要跟厂里平分利润。 厂里班子经过讨论,决定跟梁进仓签这个合同。 平分利润,说明是有利润的,只要能把这些废料变成钱,对厂子来说可是一笔意外之财。 吴光荣作为副厂长,弃权了。 他不想发表任何意见。 他不知道梁进仓能把这些弯弯木头变成什么? 也不想知道。 他就是想知道到了月底,老张承包的那个配料怎么办? 签订好合同之后,梁进仓才揭晓谜底。 他要把这些异形材料变成医用夹板。 并且拿出了他设计的图纸。 什么样的夹板样式都有,不管是胳膊上用的,腿上用的,还有脖子上用的,各个部位的都有。 形状各异。 就是骨折了以后,起固定作用的固定夹板。 为此,厂里专门收拾出后边一间大屋,开辟了一个生产医用夹板的新车间。 当然,这些木料不可能天生就长成医用夹板那种弧度。 所以,新车间里还建有火炕,把某些木料固定住以后,烘烤成需要的弧度。 新车间开始投入生产之后,梁进仓就变成了业务员,拿着厂里的介绍信,刚刚生产出来的样品,开始出去跑业务。 还没出夏山街,夏山公社医院就订购了一批。 到了县城,县医院看了样品,大为惊喜,因为他们发现夏山木器厂生产的夹板,针对四肢各个部位的骨折,都有相应的产品。 而且根据人体生理弧度,设计得相当合理。 做工也很精细。 县医院当即跟夏山木器厂签订了长期订货合同。 从县医院出来,梁进仓又去了邻县。 以夏山木器厂为圆心,他开始逐渐往外辐射。 大量的订单源源不断地签订下来,新车间的产品完全就是生产不下来。 车间的工人几乎就是加班加点地进行生产。 但是累并快乐着,新车间的工人们知道,他们这个车间成了厂里最挣钱的车间。 同时大家也知道,除了车间工人工资极高,这回小梁真的是发大财了。 除去柴禾价的原料,还有建设新车间所需成本,以及工人工资等其他成本,夹板的利润依然不低。 小梁居然是跟厂里平分利润! 这可是巨资啊! 大家都在期待着,看看投产后第一个月,小梁能发多少钱? 还没等到小梁发钱的日子。 对老张罚钱的日子到来了。 到四月底,是老张正式承包的第一个结算月。 郑会计给出的结算数额,是老张这个月为厂里省出了四百八十五块钱的材料费。 根据合同,老张承诺每个月保底给厂里节省一千零五十元的材料费。 也就是说,老张这一个月不眠不休差点累死,还需要给厂里补交五百六十五块钱。 郑会计算清楚了,把账单交给老张。 老张立即进了医院。 差点脑溢血了。 进医院挂了两天吊瓶,老张出院了。 出院以后他没有再回木器厂,而是去了吴光荣的家。 厂里需要补交多少钱,他不管,这个有吴副厂长负责。 他只是拿着跟吴光荣的那张私人协议,要求吴光荣先把这个月的工资,一百块钱给自己付了。 吴光荣立即进了医院。 132 吴厂长的好儿女 吴光荣进了医院也不是进了保险柜。 老张跟到了医院。 进医院就有理了? 老张比他大,都差点脑溢血了呢! 累死累活忙了一个月,人脑子差点累成狗脑子,不但一分钱没挣到,而且差点挣个脑溢血! 老张恼怒大了。 一开始吴光荣去找他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吴光荣说只要承包配料,每个月至少能挣三百块钱呢。 当然,老张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幼稚园的年龄,别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他也去跟木器厂原来的老工友打听过,虽然没有吴光荣说的那么夸张,但承包配料的收入确实极为惊人。 那个新来的工人梁进仓仅仅是个学徒,自从承包配料,第一个月发了二百多。 第二个月发了将近三百。 整个木器厂谁不让他羡慕得眼睛都成了小白兔啊! 再加上吴光荣是副厂长,承诺给老张背后支持。 并且为了打消老张的顾虑,都背后跟他签一个私人协议,完全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 老张还挺感激吴副厂长呢。 感觉吴副厂长简直就是他的增福财神啊! 谁能想到增得都溢出来了,脑血! 吴副厂长本来就心衰气短,血压升高,被老张囔囔得也快要溢出来了,脑血。 权当先买个清静,让老婆拿了一百块钱给他。 老张拿到一个月的工资,立即就恢复了从前的劳动状况,下村给人打家具去了。 至于跟厂里签那合同…… 这年头的人,对自己的信用和名声那是相当看重的。 一个人要是说话不算数,名声臭了,瞬间就会传遍十里八村。 那就再也没人敢跟你打交道了。 但是签合同就另当别论了。 因为现在的人跟公家没有契约精神。 前边那些年,好多政策都是朝令夕改,把老农民的契约精神给改没了。 尤其是供销社,让老百姓根本就不信契约。 今天说这东西可以收购,明天又不收了。 本来没说这东西要统购,但是突然来个统购,你自己就是养一只老母鸡都得拿供销社才能卖。 敢去别地方卖给你没收了。 供销社给的价格还不高,爱卖不卖,不卖回家掐死自己煮着吃去——只要你舍得吃。 老农民敢怒不敢言。 最离谱的是供销社让老农民入股。 只要你在供销社入了股,月月都有分红。 你想啊,供销社掌握着全部的生活资料,那是多挣钱的一个部门啊,突然跟你说只要你入股,就相当于供销社是你家开的。 挣了钱就分红给你。 股本还可以随时取。 老农民砸锅卖铁也去入股。 当月就拿到了分红,分了没几个月,就不大愿意分红了。 再后来,连股本都要不出来。 闹了一阵儿,股本才好容易退回来。 说好的分红呢? 也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到现在,老农民跟老农民之间,那是一个唾沫一个钉,说话算话。 跟公家,反而毫无契约精神了,反正即使亏了,也是亏公家,又亏不到哪一个个人头上。 只要能赖过去,有的人反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 当然老张从一开始没认为签了合同可以赖。 可是差点累死干一个月下来,发现不但没挣到钱,还要倒贴五六百,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顾命要紧。 老张顾命去了,木器厂的车间里都要顾不过命来了。 没人给配料,怎么干? 随便去领材料吧,厂里又不允许。 只好到处找老张。 最后从下边村里一户人家把他找出来了。 那户老农民还死活拽着不让他走。 因为人家急着打家具娶儿媳妇,一天都耽搁不得。 好容易把老张拉到厂里,老张也不废话,挑明了说自己干不了这活儿。 至于那合同嘛,你们找吴光荣去。 因为这一切都有吴光荣承诺兜底。 说着老张拿出证据,他跟吴光荣签的私人合同。 展示完证据,老张又急匆匆给人打家具去了。 毕竟不能耽误俩年轻人入洞房不是。 厂里也不能拿老张怎么样。 因为是厂里的副厂长一手操作的,副厂长肯定能代表厂里,确实怨不到老张头上。 老张有证据在手,说走就走,配料那个岗位一下子空缺。 厂里只好先好把原先那个配料工给重新启用。 只能先将就用着,也不提承包那事了,勉为其难先别让车间停工。 看看等出去跑销售的梁进仓回来,他还能不能重新承包配料? 盼救星梁进仓返回的这几天,厂班子也没闲着,天天去公社医院“看望”吴光荣。 因为他的幕后操作,让厂里一个月就蒙受五百多块钱的损失,至少先把这个月的损失补上。 至于下个月的,那得月底结账以后再说。 一句话,老张那合同,厂里把责任都认定到吴光荣头上了。 如果吴光荣不服,去公社也好,去县里也好,都可以跟厂里打官司。 吴光荣血压一天比一天高。 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他没有老张那么洒脱,说走就走。 他要走了,离开木器厂,也许合同那事就会不了了之。 可是,离开木器厂,全家人怎么生活? 吴光荣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最小,所以给惯坏了。 自从去年打断胳膊,就再也不上班。 后来厂里也不给他发工资了。 因为摇车打断了胳膊,算工伤,可以在一定期限内照发工资。 但不意味着厂里要养你老。 不发工资了,吴新刚依然不想去厂里上班。 除了不愿看到郑淑叶、孙延成、梁进仓,以及跟他们走得近的那些人,他还愁上班了。 在家每天搂着香暖可人的黄秋艳多好。 黄秋艳到现在也是一直没上班。 正月里俩人完婚,更是可以名正言顺整天搂着了。 没白没黑。 就像用水胶给粘成连体人了一样。 甚至太阳高照的大白天,婆婆去叫儿子儿媳吃午饭,都亲眼目睹不可描述的一幕。 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哦,都是成家的人了,也该立业了,可他这样一天天不事生产,以后有了孩子,拿什么养活老婆孩子? 难道让你的父母养一辈子? 绝大部分的老农民,只要给儿子娶了媳妇,都会跟这个儿子分家。 吴光荣也很想把儿子分出去。 可是想到自己只有这一个儿子,分出去容易,等到自己老了,再合起来就难了。 就一直犹豫着,也理解年轻人刚结婚,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没心思生产劳动,过一阵儿就好了。 其次家里还有一个女儿。 两个大女儿早就出嫁走了。 三女儿二十一了,还没婆家。 她有个人人羡慕的好工作,干供销社。 工资不低,可是一分钱都拿不回来,谁知道都买了什么? 反正从来不在本供销社买衣服,都是坐车去县城百货大楼买。 雪花膏一大桶一大桶的买。 花钱大手大脚惯了,整天嫌工资太低。 还嫌干供销社这个工作太累,整天在柜台后边站着,就跟坐监狱罚站一样。 还太下贱,就是来个三岁孩子拿着一分钱要买一块糖,你也得伺候他。 别看三女儿整天抱怨工作又累又下贱,其实吴新丽已经是夏山公社闻名遐迩的“四位大娘”之一了。 其他那三位分别是国营饭店一位卖饭的,收购站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还有一位,是吴新丽的同事。 看来供销社是大娘辈出的部门啊。 所谓“大娘”,就是工作态度极为恶劣。 你在她手里买点东西,简直能让她的言语给顶死。 那个不耐烦,比你纠缠了她八天八夜还要让她烦躁。 比方你来到柜台前跟她说:“同志你把手电筒拿给我看看。” 她就烦躁坏了:“你要看两节的还是三节的,到底买不买,不想买的话就别看。” “同志,我肯定是想买啊!” “想买你还看什么?拿钱就是。” 顾客在她面前,简直比犯人都没人权。 当然,烦躁还算态度好的时候。 态度不好的时候,你叫她好多声,她都装作没听见。 可是顾客又有什么办法? 你嫌她态度不好,不买了,不买了你用什么? 只此一家,别没地方买去。 你要是敢跟她顶撞,她不卖给你了。 顾客被当做犯人一样训过来斥过去,也只能默默忍着。 但是背后骂她,臭名远扬是不可避免的。 这就是现在吴光荣家里的俩孩子。 哪个都不省心。 这个家,全靠吴光荣一个人撑着。 别人羡慕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木器厂厂长,都估摸着他攒了个荷包。 荷包肯定是有荷包,就是里面没多少钱。 这次娶儿媳妇,为了支撑厂长的门面,他几乎是倾囊而出。 不管是车子,手表,电视,缝纫机,什么都给儿媳妇买上了。 好容易儿媳妇娶进门,吴光荣觉得总算可以缓一口气了吧? 没想到更大的花销来了。 厂里盯着,非要让他把这个月的承包费给补上不可。 将近六百块钱啊,可不是小数目。 而且这仅仅是一个月的数目。 下个月呢? 吴光荣别说手里没多少钱了,就是有钱,他肯定也不会往外拿。 可是儿子吴新刚早已经烦了。 他要求爸爸拿出那个钱来,等厂里再来要的时候,给他摔在脸上。 看着儿子那颐指气使,不服不忿的样子,吴光荣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口。 你以为你家开着银行呢? 大把大把的钱摔在人家脸上,想想就很过瘾。 可你有钱吗? 吴光荣跟他的老婆商量,要不要等梁进仓回来,求求他? 梁进仓承包配料的时候,每个月能省出那么多的钱,老张差点累死,却没有他的一半。 说明这里边有窍门。 梁进仓是掌握这个窍门的。 当初吴光荣只顾着眼红梁进仓挣那么多钱,没想到这么多。 通过竞标断了梁进仓的财路,吴光荣还一度沾沾自喜。 现在想来,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梁进仓,把配料这个岗位再让给他。 吴新刚一听他爸这话,当时就毛了: “爸,你说什么? 把这个岗位再让给他? 再让他一个月发三百多块钱去? 你糊涂了吗? 咱家跟他有仇啊,断他财路就对了,凭什么再把这块儿利润让给他? 坚决不行。 我这几天琢磨着怎么对付他呢,你还要去求他,想都别想。” 吴光荣要不是病体难支,真想跳起来,掐住小畜生的脖子顶到墙上,掐掐掐,一直掐到小畜生俩眼珠子都瞪出来为止。 你不是喜欢瞪眼吗,就让你瞪个够! 自己的儿子跟梁进仓,同样是十八九岁的大青年,为什么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儿媳妇黄秋艳坐在旁边,眼里闪动着亮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133 半路堵着 黄秋艳决定,她还要去找一趟梁进仓。 听公公跟婆婆讨论,她知道梁进仓现在发达了,承包了厂里的新车间,厂里都在传说他一个月能分一千多呢! 此时此刻,要说黄秋艳对于当初背叛梁进仓的行为,不后悔那是假的。 论长相,梁进仓比吴新刚帅多了。 论身高,梁进仓宽宽的肩膀,细高挑大高个,比吴新刚个子高。 整个人透着一股男人的英武之气。 论能力,他肯定比吴新刚强多了。 吴新刚唯一让黄秋艳满意的地方,就是家庭好。 除了他家是夏山街的,他爸还是厂长。 到现在为止,全家的吃喝穿用,就靠公公吴光荣一个人支撑。 如果公公每个月往厂里倒贴五六百,她虽然不知道公公到底存了多少老底,但肯定贴不了几个月。 如果不贴,很可能又得跟去年一样,被厂里开除。 毕竟因为他的背后捣乱,给厂里造成了损失。 反正不管怎样,要是公公倒了,她们这个家也支撑不下去了。 现在唯一能救她们家的,只有梁进仓。 只要梁进仓重新承包配料,厂里肯定就放过她公公了。 可是,不管传言是不是有水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梁进仓承包新车间,肯定是发了。 而且他整天出去跑销售,完全不可能有时间干配料。 所以,求他也没用。 别说吴家跟他有仇,就是有恩,他也有心无力。 但是公公的一句话让黄秋艳看到了希望。 公公说梁进仓之所以配料能省出那么多的钱来,他肯定有个窍门。 至于这个窍门是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所以黄秋艳就想,反正梁进仓发了,一个月发不到一千,也能发八百。 干配料一个月挣三百的活儿,他已经看不在眼里了。 那么,求他把窍门交出来,或者,用钱买这个窍门也行啊。 哪怕一咬牙给他五百块钱,只要他肯教,那就让新刚学会这个窍门,去承包配料。 不但救了公公,新刚一个月挣不了三百,还挣不了二百吗? 两个来月,那五百块钱就回本了。 以后,新刚每月发二三百块钱,自己家不也发大了吗! 她知道梁进仓心地善良,只要自己去求他,跟他打感情牌,回忆俩人初次订亲时候的甜蜜,那可是永生难忘的最纯真的初恋啊。 然后再用最恳切的言辞求他,实在不行跪下,声泪俱下。 最后就是许下五百块钱的窍门费。 没人跟钱出了五服,他就是再发达了,至少现在还缺钱吧。 再说反正配料那个活儿他不干了,留着窍门也没用,还白白错过五百块钱。 相信这以情动之,以利诱之,三斧子半打出去,梁进仓绝对没有拒绝的道理…… 黄秋艳越想越兴奋。 去厂里跟原来车间的好姐妹说,只要看到小梁回厂了,立即去通知她。 过了几天,那姐妹跑来告诉她,小梁今天回来了。 黄秋艳激动坏了。 精心打扮一番,把结婚时候最漂亮的衣服都穿上了。 没等下午下班的时间,就早早去了夏山街的村边,梁进仓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下班的点儿了,黄秋艳的心跳越来越加速,心情越来越激动。 一次次地朝着街里边的来路张望,盼望梁进仓的身影出现。 她只看着从木器厂那边的来路,却没注意旁边那条路上,孙玉业骑着车子拐过来,朝这边张望。 张望到了正在张望的黄秋艳。 孙玉业掉头回去了。 拐了一个圈,回到木器厂。 会计办公室里,梁进仓,郑淑叶,还有孙业霞,正在等他的回信呢。 梁进仓这几天出去跑销售,今下午回来了,这个消息不但黄秋艳知道了。 孙业霞也知道了。 她就满厂里找梁进仓。 先去新车间,工人告诉她,小梁过来转了一圈,又走了。 然后她就去了会计办公室。 梁进仓承包了新车间,也被冠以新车间的生产组长之名。 并且经过郑会计的主动邀请,在会计办公室给了他一张桌子,这个办公室就成了梁组长跟郑会计俩人合用了。 梁组长还分到了一组柜子,用来放他自己的账目和单据一类。 俩人正式成了对桌办公的同事。 他整理好这几天的账目,一些重要的单据都是放抽屉里锁好,差不多也该下班了。 一抬头,就能看到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正在低头做账。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确实很养眼啊! 郑淑叶也不抬头,脸上漾着笑,口气却是很可怕:“再看,把你俩眼糊起来!” “嘁,谁再用心看我,把她心眼糊起来!” 郑淑叶抬起头来看着他:“我发现,你就是个赖皮。” “哪有我这么好的赖皮。”梁进仓笑道,“你看我去了趟省城,还给你买礼物。” “你就送我这个啊!”郑淑叶指着桌子上一件对吻瓷娃摆件,看一眼脸红一次,“我看你就是图谋不轨。” “这可是正宗的景德镇瓷娃,你不要我可以收回来。”说着作势要拿回来。 啪,手却被郑淑叶给打了回去。 “送出来的东西还有收回去的!我意思是说,要是摆在我桌子上,肯定谁看到谁笑话我。” “也没有明文规定一定要摆你桌子上啊,你可以放梳妆台前边。” 意思就是拿家去,放她闺房里。 郑淑叶脸色又是微红,白他一眼:“我说吧,你就是图谋不轨。” 这小子的鬼心眼很明显了,不就是想让她每天梳头的时候看到这个摆件,然后就想到他吗! 图谋不轨,居心叵测啊! 俩人正在斗嘴,孙业霞推门进来了。 郑淑叶无奈地看一眼梁进仓。 这个厂里的人,还真是没有会敲门的。 “可找到你了。”孙业霞窜来窜去,还有点大喘气了。 “怎么了,我看起来很珍稀吗?”梁进仓笑道。 “别打岔。”孙业霞严肃地说,“你这是准备下班回家了吗?” “怎么着,你要管饭?” “嗨呀,你还有心开玩笑。”孙业霞急道,“我觉着你回家的话,路上可能会有人截着你。” 郑淑叶急问:“谁呀?截他干什么?” “我觉着应该是吴新刚,他想报复你。”孙业霞说。 “你怎么知道的?” 孙业霞说: “这几天黄秋艳来厂里好几趟了,每次来都是打听小梁有没有回来。 今天小梁回来了,立刻就有人向她报告去了。 我猜想肯定没什么好事。 再说小梁跟吴新刚有仇,明显就是让他老婆出面打听事,然后吴新刚找人在路上堵你。” 梁进仓一听,明白了。 黄秋艳打听自己,十有八九不是替她男人打听的,而是她自己的主意。 看来,她又要求自己放过吴光荣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打发孙玉业去自己必经之路上看看,有没有黄秋艳等在那里。 一会儿孙玉业回来说,黄秋艳果然在那里,看起来还很焦急的样子,一个劲儿朝木器厂这边的来路上张望。 这下梁进仓完全能够确定,就是黄秋艳又要纠缠自己了。 虽然不知道她又会使出什么方式来纠缠,哀求,但能肯定,就是为了吴光荣幕后操控承包配料的事。 现在吴光荣已经掉进坑里,几乎没有爬出来的可能。 前些日子吴光荣自己给自己挖坑,梁进仓可是去找过他,给了他不要掉进坑里的机会。 只是吴光荣并不想把握这个机会。 老家伙三番两次跟自己作对,梁进仓已经生气了。 自作孽不可活。 他自己挖坑往里跳,谁也帮不了他。 梁进仓肯定不会像上次那样,暗地里劝说苏厂长,并且让孙延成出面装好人,把他又叫回来。 上次主要是为苏厂长着想,不想让苏厂长留下手段毒辣,绝情的坏名声。 这次再暗地里帮他,实在没理由了。 既不会帮他,更不愿意面对黄秋艳的纠缠。 真的是见都不想见她。 嗯,见还是要见到的,躲不过去。 至少今下午躲不过去,因为那是自己回家的必经之路。 梁进仓出差好几天,现在回来了,去肉食组买的肉,有生肉,也有烧肉。 买烧肉的时候还特地要了两根猪尾巴。 英子最喜欢吃猪尾巴。 猪尾巴不但好吃,还富含胶原蛋白,英子吃了皮肤好。 另一根给馋痨痞小四儿补补身子。 家里其他人可以吃猪头肉和猪肠子一类。 从小没有离家远行,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儿,居然都到了省城,没几天的功夫,还有点想家,想英子了呢! 就等着下了班兴冲冲提着肉回家,满心欣喜地看着家里人大快朵颐呢。 岂能因为有人在路上堵着,自己就不回家了! “这样吧,”梁进仓对孙玉业说,“你跟我一块儿,把我送过那个路口去。” 郑淑叶问: “怎么还得让人送,吴新刚的新媳妇会武吗? 她一个人堵在那里,你就不敢回家了? 她为什么要堵你?” “肯定是为了她公公吴光荣的事呗。”梁进仓回答。 “为那事!”郑淑叶沉思道,“吴光荣不来找你,打发他刚过门的儿媳妇来找你,什么意思?” 梁进仓看看孙玉业兄妹俩,略显尴尬。 “反正我下了班也没事,”郑淑叶说,“走吧,我送你。” 134 心有灵犀了 让郑淑叶去送自己,梁进仓有些不大情愿。 其实让谁去送自己都无所谓,只要有个人陪着自己过去那个路口。 只要自己身边有别人,黄秋艳就开不了口。 甚至招呼都不打就擦肩而过了。 之所以不大愿意让她去送,只是因为她是女的,自己是男的。 让女的去护送男的过关,多少有点丢脸啊。 郑淑叶看梁进仓躲躲闪闪的态度,更好奇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对孙玉业兄妹俩说: “你们回家吧,我送就是。” 梁进仓朝着孙玉业疯狂使眼色。 孙玉业脱口说道:“还是我去吧,你打不过她。” “那更得我去了,”郑淑叶也一脸严肃地说,“省得你们把吴副厂长的儿媳妇打了。” 梁进仓一头黑线,猪队友啊,会说话吗! 郑淑叶朝孙业霞使个眼色,态度坚决地说:“别争了,就是我去。” 孙业霞拉着哥哥走了。 好吧。 梁进仓虽然不敢奢望能娶公社主任的女儿,但很珍惜眼前跟郑淑叶的关系。 郑淑叶是个好姑娘,要好好跟人相处,哪怕仅仅是朋友。 不想让她误会自己有什么品行不端的行为。 俩人骑车子并排着走过来,黄秋艳远远就看到了。 心里凉了半截。 她早就知道郑会计跟梁进仓搞对象了。 虽然心理很不平衡,甚至有些嫉恨,但毕竟自己已经结婚了,除了不希望看到梁进仓找的对象比自己好以外,也不是十分在意了。 可是没想到,这都傍晚了,郑会计跟梁进仓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什么意思? 难道郑会计没名没分的,就要跟梁进仓回家过夜? 她不敢想象。 她跟吴新刚订亲以后,就堂而皇之地住到了婆家。 虽然订亲以后算是有了名分,但总是还没结婚,她俩没羞没臊,不遵礼俗的行为,还是遭到了左邻右舍的指指点点。 毕竟这年头,哪有不结婚就一个被窝子的? 还热了锅子! ——背地里怎么干那另当别论。 婆婆都有点顶不住那些嘲笑和指责。 曾经几次三番地旁敲侧击,意思是让他俩也收敛收敛,先让黄秋艳回娘家,毕竟过完年的正月也就结婚了。 那时候每天都黏在一块儿也没人说了。 可吴新刚被惯坏了,根本就不采纳他-妈-的建议。 黄秋艳也是热了锅子,一刻不愿分离。 再说婆家的条件多好啊,住房条件好,吃穿用各方面都高档,而且家里还暖和和生着炉子。 她不愿回到村里自己的娘家住。 反正订了亲就等同于结婚,也不管人家怎么说了。 可黄秋艳感觉郑会计应该不是那种还没结婚就住到婆家的人。 更何况她和梁进仓还没订亲。 更更何况,郑会计家的条件,可比梁进仓家那三间土坯房好多了。 一想到梁进仓家那三间土坯房,大衣橱和缝纫机都是借的,黄秋艳又很庆幸自己找到了现在的男人。 自己婆家的条件多好啊! 她希望这种日子天长日久持续下去,可不希望出现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儿,影响到自己的幸福生活。 想到这里她又有了勇气,才不管郑会计跟梁进仓要干什么去呢。 更不管梁进仓身边是不是有个郑会计,今下午自己必须要跟梁进仓对上话。 等到俩人的车子到了近前,她往前走了两步,热情地打招呼:“郑会计,小梁。” 人家都打招呼了,俩人不能失礼,都下了车子,跟她打招呼。 郑会计笑着问:“怎么在这里停下了,小吴呢?” 这下把黄秋艳问住了。 计划被打乱的略微慌乱之下,差点脱口而出在这里等自己的男人,他拉屎去了…… 不过万幸又咽回去了。 好险好险。 自己打好的一肚子腹稿,差点就没机会跟梁进仓说了。 今天要是不把握这次机会的话,如果明天梁进仓又出发去了呢? 她公公这几天被厂里逼得急,不能再拖了。 可是当着郑会计的面儿,好多话是说不出口的。 尤其是第一步准备打感情牌,还得表现得很动情的样子呢! 她只好模棱两可地说:“郑会计,我有点事想跟小梁说。” 潜台词就是,希望郑会计回避一下。 没想到郑会计笑吟吟点点头:“嗯,没事,你们说就行,天越来越长了哈,都下班一会儿了,太阳还没落山。” 意思就是,天黑还早,你们尽可以谈。 黄秋艳又有点没法接的感觉了。 她的重点明明就是“仅限我和小梁”,有话谈。 郑会计这是无意的呢,还是故意忽略重点啊? 去年一开始的时候,郑淑叶对黄秋艳几乎没什么印象,新来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工而已,没在意。 后来从她送鞋垫给小梁,直到小梁跟她说,俩人曾经订过亲,后来又散了,对黄秋艳才开始关注。 但跟她从来没说过话。 真正开始对话,就是今年正月里,黄秋艳跟吴新刚新婚大喜,厂班子的成员肯定要到吴副厂长家里贺喜。 喝喜酒的时候,郑会计也由衷说了些祝福的话。 黄秋艳还拉着她的手,表示对她重点地亲热。 俩人一共就这点儿交集。 她对黄秋艳其人几乎没什么了解。 今下午听说黄秋艳在路上堵着小梁,而小梁有点谈黄色变的味道,让郑淑叶感到有了些不正常的味道。 虽然俩人曾经订过亲,可是现在黄秋艳已经结婚了,俩人不应该再有什么交集。 小梁更不应该怕见她。 这一点郑淑叶是必须要搞清楚的。 虽然自己跟小梁并没有开始“自由恋爱”,小梁有他自己的自由。 可俩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心照不宣的地步,就差戳破那层窗户纸了,郑淑叶必须要为自己负责。 万一知人知面不知心,小梁还有不为自己所知的另一面呢? 黄秋艳一看郑会计似乎并不敏感的样子,只好把话说得直接一点了: “不好意思啊郑会计,能不能你先走着,我跟小梁单独说两句话啊?” 郑会计立刻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又看看梁进仓,笑道:“你俩还要说悄悄话啊?” 梁进仓赶紧说:“哎,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人家小黄可是结婚了。” “也对,这种玩笑真开不得。”然后转头看着黄秋艳,真诚地说: “有事说就行,别不好意思,要是把我赶走了,可就有点说不清了哈! 小梁倒无所谓,他就是个赖皮。 就是怕小吴知道了会误会你。” 这话说的,不软不硬! 直接让黄秋艳没法发挥了。 只好省略掉前边的重要步骤,打感情牌。 直接开门见山求梁进仓,能不能重新承包配料,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公公从中解脱出来了。 “这几天厂里催得很急,俺公公都急得住院了,郑会计去探望过,也看到了,俺公公病得不轻。” 梁进仓深有同感,是的,你公公病得不轻。 “不是我不想帮忙,”梁进仓说,“我现在承包了一个新车间,还自己出去跑销售,整天在外边跑,没时间干配料了,不信你可以问郑会计,我今天刚回来。” “那——”黄秋艳咬了咬下唇: “你配料能省出那么多材料费来,是不是有什么诀窍? 为什么老张那么多年的老木匠,还比你差那么多?” “这个,怎么说呢,算是有吧。” “那你的诀窍是什么——反正你也不干配料了!” “怎么,你想学啊?” 黄秋艳本能地白了梁进仓一眼,很有些风情万种的样子。 郑会计十分不喜。 她突然发现这个小黄品质不怎么样。 “我是个女的,让我去翻腾木料,我也干不动啊。”黄秋艳说,“你要是愿意的话,能不能教教新刚?” 说着又赶紧补充上一句:“可以交学费。” “他——不屑跟我学吧?”梁进仓犹豫了一下,“我感觉他一直对我很仇恨的样子。” “他就那个臭脾气。”黄秋艳急忙道: “还不是因为石师傅不要他了,他自己生闷气,连你也埋怨上了。 人家石师傅愿意收谁当徒弟,不该你的事啊。 没事,我早说他了。” “这样子啊。”梁进仓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好,他要想学就来找我。 是啊,哪有深仇大恨啊,这么一来的话,正好我跟他的关系也修复了。” “对啊对啊!”黄秋艳连连点头,“他其实早就后悔了,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我不出发,他有空的话来厂里就行。” “有空有空,他肯定有空,明天一早上班我就让他去找你!”黄秋艳没想到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兴奋极了。 郑会计冷眼旁观,脑补出一幅画面,如果黄秋艳是一只鸟的话,此时此刻肯定扑棱得羽毛乱飞了。 黄秋艳确实兴奋得脑子都有点晕乎乎的了,甚至有一点不真实感: “那就说定了哈,明天我让他找你,那行,你们走吧哈,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 “哎——”梁进仓又说道,“你跟小吴说,那些公式什么的,很难,他不一定能学会。” “没事没事,再苦再难,也必须让他学会。” 望着黄秋艳的背影,郑淑叶突然捶了梁进仓一下子。 “干嘛打我?”梁进仓叫道。 “你怎么这么坏!” “冤枉啊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你那些公式,图形的,我都看不懂,吴新刚初中文化,文盲水平,你去教他?” “那有什么办法?”梁进仓委屈地说,“她要诀窍,我就这点诀窍。” “能不能问你个隐私问题?” “姑娘有话请讲。” 郑淑叶让他逗得扑哧一笑:“你跟小黄订了亲,多长时间?” “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别拽了,”郑淑叶笑道: “我突然感觉,你好像对她了解很深的样子。 怪不得你一听她堵在这里,要找个人送你过去呢。 要是只有你俩人的话,我觉得——你会很尴尬!” “……”梁进仓直直盯着她。 “怎么了?”郑淑叶不由自主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 “我只是太感动了。”梁进仓说,“知我者,郑会计也!” “那当然!” 俩人会心的笑了。 135 治安越来越差了 第二天一上班,黄秋艳就陪着吴新刚来了。 很明显吴新刚并不是很情愿。 拉着脸。 按照他的少爷脾气,那是死也不会来跟姓梁的学习的。 他跟姓梁的几乎成了死仇,一直琢磨着报复呢,怎么可能跟他学习什么狗屁诀窍? 可是形势比人强,现在他爸爸都快被逼到绝路上去了。 而他的老婆威胁他,要是不去学习诀窍,承包配料,她就走。 跟他离婚。 昨夜吴新刚恨得在家好一通打砸,狠狠发泄了一番胸中怒气。 他老婆说的没错,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是大丈夫。 只要梁进仓能好好教他,让他学会了承包配料,以前的仇恨算了就算了。 以后权当谁也不认识谁就是。 到了会计办公室推门进来,看到门口对面窗下对着两张桌子,梁进仓和郑淑叶对面办公。 俩人也不知道说到什么话题,都在笑,夫妻俩推门的一刹那,正好郑淑叶卷着一摞信纸抽梁进仓脑袋。 吴新刚比吃了屎还难受。 他做梦都想娶郑淑叶。 他也知道郑淑叶看不上他。 可他一直都在争取,一直都在她面前努力表现了。 很努力很努力了啊! 可自己什么时候能三生有幸被郑淑叶用纸筒敲头啊! 一瞬间吴新刚差点崩溃。 如果他生在后世,会看到网上那些类似的话: “最怕在某个年纪,突然听懂一首歌。 让人掉下眼泪的,不止昨夜的酒。 还有歌里的故事……” 他就是在突然之间,一下子想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以前听到这首歌,从没什么感觉。 现在却一下子明白了,让有位好姑娘,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自己身上。 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姓梁的混蛋,他有什么啊! 不就是下边村里一个穷小子,郑淑叶眼瞎了吗? 当然,他自己的眼肯定没瞎,但他依然看不明白,其实他老婆黄秋艳心里也是酸溜溜的不舒服。 她手里还提着两包茶叶和两瓶酒,这是拜师礼物。 办公桌上俩人站起来,跟夫妻俩打招呼。 郑淑叶脸色平和,只是笑容没了。 她对吴新刚真的很无所谓,只是在考虑怎么才能提高现在人的素质,能不能敲敲门再进来? 黄秋艳先奉上礼物。 梁进仓很惶恐,怎么也不收。 推让一阵,暂时先放桌子一边了。 接下来进入正题吧。 虽然吴新刚一直拉着脸。 黄秋艳从旁边搬过一个凳子,把她男人按在办公桌一侧。 梁进仓从底下柜子里拿出一大摞图纸。 其实,这是些草稿纸。 他配料的时候,有时候算不明白,外面又太冷,就跑郑会计这里来,暖和,可以安心计算。 一次次的草稿纸,本来扔掉或者生炉子引火就算了。 可是郑淑叶都是收集起来,有时候也研究研究。 就是看不明白。 她当宝贝一样给攒着了。 今早上物归原主,让梁老师当教材。 梁老师随便拿一张图纸,还有配套的几张演算纸。 理论联系实际,先从配料的原则开始讲起。 没讲几句,吴新刚就完全懵-逼了。 黄秋艳,亦然。 梁老师浑然不觉,还嘚啵嘚啵讲呐。 吴新刚突然拍案而起,骂道:“你-他-妈这是玩儿老子呢!” 梁老师,也懵-逼了。 “这他-妈是诀窍?”吴新刚怒骂,“你-他-妈弄了些什么鬼画符糊弄老子,谁看得懂啊?” 黄秋艳默然不语,也不劝阻丈夫。 她高度支持丈夫的说法。 而且她比丈夫理解得还要深入。 因为丈夫不知道她跟梁进仓曾经订过亲。 她知道。 她更知道梁进仓明显这是玩人,说白了不还是记仇吗,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她黄秋艳,以及吴家。 太不是玩意儿了吧! 吴新刚已经是越骂越怒,抄起凳子就要给梁进仓开上。 “放下!”郑淑叶怒喝一声,“吴新刚,你滚出去!” 吴新刚从没见过郑淑叶如此模样。 以前只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一旦动怒起来,太震慑人了。 不由自主扔掉了手里的凳子。 “姓梁的,你给老子等着!”吴新刚抓起桌子上的拜师礼,摔门而去。 黄秋艳紧随其后。 但被郑淑叶叫住了。 郑淑叶把厚厚一摞草稿纸用一个文件袋装起来,交给黄秋艳。 “我用我的人格证明,小梁没有对不起你们。 发多少钱,就得付出多少努力。 小梁在去年最冷的时候,每天四点多就起来,顶着风雪来厂里。 不吃不喝,冒着严寒在风雪里找木料,做计算,一直干到十点多。 他对每一块木料精打细算,务必做到物尽其用,这就是能省出那么多材料费的诀窍。 你看这么多的图纸,其实仅仅是我收集起来的一小部分。 你要是不信,可以拿着去中学找个数学老师问问,这得付出多大的精力?” 黄秋艳悲哀地说:“信不信的,反正我们又学不会,拿着有什么用?” “拿着参考一下吧,万一有想学的呢!” 黄秋艳接过文件袋,眼神复杂地看一眼梁进仓,走了。 梁进仓把翻倒在地的凳子扶起来,放到墙边,叹息道: “是我不对,昨天下午拒绝她就是。 一时头脑发热,就答应她了。 虽然我问心无愧,但是被人误会的滋味也不好受。 谢谢你!” 郑淑叶颇有些郁闷地说:“他们也太过分了。” “过分归过分,但是这事还得放他们一马。”梁进仓说,“待会儿我去跟苏厂长说说。” “你就是心太好。”郑淑叶说: “从一开始吴副厂长开始搞鬼的时候,你就说他又想被开除。 这次因为他的搞鬼给厂里造成这么大损失,要是不给厂里一个交代,真得开除他了。 我看开除算了,自从苏厂长来了以后,他老是搅事儿。” “还是留着他吧,要是开除了他,他们家也没法过了。” “可是,给厂里造成这么大损失,就这么算了?”郑淑叶有些不理解。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可以稍微罚他一下。” “稍微罚一下,那以后呢?”郑淑叶说: “因为他的搅和,厂里上个月的材料费就多出五百多块钱。 以后你肯定没时间干配料了,岂不是每个月又要多花不少材料费?” 梁进仓笑道: “其实,就是吴光荣不背后使坏,让我一直那样干下去,我也受不了。 我也不是铁人啊。 只不过要给弟弟妹妹带个好头,让他们看看大哥多努力,我就拼了几个月。 所以啊,我能省出那些钱,是拼了老命赚来的,别人学不来,我也长不了。 只不过就是吴副厂长看着我发那么多工资眼红,末后却搬石头砸了自己脚。” “他眼红还早呢,”郑淑叶说: “我给你算过了,你承包那个新车间,第一个月能分到五百多。 现在生产进入正轨,产量会越来越高,你以后分得会越来越多。 我觉得留下吴副厂长就是养虎为患,他看你挣得更多了,肯定又不安生。” “那就欢迎他继续搅事儿。” “没个搅事的你是不是闲得慌?” “倒不是,”梁进仓摇头说,“等到他开始搅事的时候,那个新车间又会变成一个坑。” 哦? 郑淑叶表示很不解。 “难道你没有发现,我现在出去跑业务越跑越远?” 郑淑叶点头:“发现了,那又怎样?这说明你业务拓展开了啊。” “不是那么回事,”梁进仓说: “真正的原因是,咱们这样加班加点地干,很快咱们周围县市的医院就饱和了。 一来是因为医院用的夹板还有其他材质的。 二来嘛,医院里也不会整天有那么多的骨折病人。” 其实梁进仓没有往深入去说。 这个年头车辆少,其他机器,机械,都少。 也就是说,机械伤比后世少多了。 后世光是车祸,就会产生大量的骨折病人。 所以医院进一次夹板,能用很长时间。 梁进仓的业务只能拓展得越来越远。 如果出了省,太远了的话,运费支出太高,利润就是很少了。 另外还有一点,梁进仓算过了,后边大屋里前些年存下的弯弯木头,最多够用一年半载。 以后没有这么便利的原材料,成本也会大幅度增加。 加上其他材质夹板的竞争,价格也会降低。 再继续发展几年,木头夹板就该淘汰了。 这个买卖啊,也干不长。 不过背后这些复杂原因,他也不需要跟郑淑叶普及了。 只是慨叹说: “但求世上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医疗行业的生意越好,其实意味着更多人受伤。 我倒是希望那些医院进一次咱们的夹板,从此一劳永逸就够用了呢。” 郑淑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还真是菩萨心肠。” 过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过几天你是不是要去省城送货?” “对啊,最远到省城,装一车,正好送一圈儿,怎么了?” “这次我要跟着送货。”郑淑叶狡黠地一笑,“名义上跟着收款,监督你们,其实是假公济私,跟着去省城玩玩。” “我看最好是算了吧。”梁进仓劝她说,“咱们这里离省城太远,这是跑长途,长时间坐在车上很累的。” “坐车哪有嫌累的,再说你不是技术好,快点跑不就行啦。” “我可以飞吗?” “随便你,”郑淑叶为自己这个想法兴奋起来,“哪天走,提前告诉我啊,我现在就开始准备行囊了。” 看她那活泼动人的样子,梁进仓也不好再阻拦。 跟着出去玩玩倒是不错。 只是现在的治安越来越差,尤其劫道的越来越多,跑长途越来越不安全了。 真不愿让她一个女孩子跟着! 136 你是人间四月天 过了几天,订好的货都已经准备完毕。 今天下午就装好车了,明天一早出发。 下午下班之前,吴光荣来会计办公室找梁进仓。 在苏厂长的提议之下,经过厂班子的讨论决定,只要吴光荣把上个月在配料上的损失补上,那个合同就算自动终止了。 也不再追究吴光荣的责任。 可吴光荣仍然觉得难以接受。 他已经让老张讹去一百块钱。 再补上五百六十五,一共可是将近七百块钱啊。 如此一笔巨款,真的能把他所剩无几的老底掏空。 既然他不想交,那么厂里的意见就是把吴光荣开除,并保留继续追讨损失的权利。 其实吴光荣也知道,仅仅补上一个月的损失,既往不咎,已经是对他的极大宽容了。 作为一个副厂长,不但没给厂里做出贡献,还背后挖墙脚,把好好一个配料搞成现在这个状况。 到哪儿也说不过去。 末后只能一咬牙,权当拿出将近六百块钱,买个副厂长。 只要那个位置还在,就有机会。 他决定认罚。 但苏厂长说了,仅仅认罚还不够,还有个前提,就是必须要向小梁道歉。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老张的陈述和出示的私人协议,让所有人看得都很清晰。 吴光荣最大的目的,就是挟私报复,要断掉梁进仓的财路。 厂里不但受了损失,对梁进仓来说,个人损失更大。 他自己虽然没说什么,而且还背后劝说苏厂长,给吴光荣一个机会。 苏厂长却是为小梁感到不平,坚决加上道歉这个附加条件。 吴光荣三十六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了。 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副厂长,原木器厂一把手,要去给一个进厂没多久的学徒工道歉,很丢脸。 可现在的吴副厂长,还有脸吗! 一看吴副厂长进来,梁进仓和郑淑叶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 吴副厂长脸上那表情,精彩极了。 已经很难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张脸了,因为很难看出那是一张脸的形状。 扭曲变形了都。 努力地想笑,就造成了这种精彩效果。 “小梁,我——给你——道歉来了。”硬生生憋出这句话,吴光荣鼻子一酸,差点放声大哭。 这么大年纪了,被逼无奈的滋味不好受啊! 郑淑叶把吴副厂长拉到自己办公桌后,让他坐在自己椅子上,就带上门出去了。 吴副厂长坐下了,梁进仓依然站着:“吴副厂长,您千万别这么说,我怎么敢让您道歉呢!” 吴光荣又站了起来:“小梁你坐——” 梁进仓把他扶住,又让他坐下了:“您坐,我站着就行。” 吴光荣看梁进仓不像耍花招的样子,也就没再坚持。 他是领导,再说也算长辈,梁进仓这种态度就对了。 “这么说,小梁你是原谅我了?” “吴副厂长,类似的话咱不说了好吧?我哪敢怪罪您啊,原谅二字就更无从谈起了。”梁进仓真诚地说道: “以前的时候,不管是跟您,还是跟小吴,可能都闹过矛盾。 现在回头想想,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何必呢! 我冒犯过您,希望您能原谅我,年轻,不懂事。 以后不管跟您,还是跟小吴,我都会好好相处。” 吴光荣微微点头,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 梁进仓继续说道: “就在配料这件事上,说实话我挣得有点多。 但是您现在也知道了,为了挣那俩钱,我真是连命都拼上了。 去年的时候,五点来钟往厂里走,路上都碰上俩狼,差点变成狼粪。” “哦?”吴光荣有点动容,“真的?” “这个没必要撒谎啊。”梁进仓笑道: “幸亏我腰里揣着把老土炮,枪一响,狼闻着火药味儿就跑了。 所以说,付出跟回报是成正比的。 小吴想跟我学配料,我真心诚意想教他,可事实是他误会我了。 您看我现在跟配料工沟通得就挺好。 他以前的时候就是混工资,在材料的使用上搭配得不细,更没有用心算计过。 现在结合我以前的经验,他已经开始用心搭配,精心计算。 相信以后不会再造成材料浪费,他自己也能多发点工资。” 吴光荣默然不语。 梁进仓说的都是实情。 现在的配料已经由原来那个配料工承包了。 确实因为以前就是混工资,配料工基本就是糊弄,所以造成材料浪费严重。 这次承包,厂里除了给他定出基本工资以外,还以从前的材料使用情况为基准,节约出来的材料费可以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提成。 因为梁进仓的标准不可复制,不再考虑。 老张签的合同虚高,也已经成了废纸一张。 只有现在这个承包合同,才算真正贴近事实,对每一个想认真工作的人都具有可操作性。 百分之二十的提成,也能极大地调动他的工作积极性。 而吴光荣也从梁进仓的话里,听得出他对自己儿子的评价。 吴光荣自己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儿子吴新刚不是干工作的料。 不是他笨,而是他根本就不具备干活的品质。 如果他用心跟梁进仓学习一下的话,用心去配料,一个月发个五十六十的,不成问题。 可他干吗? 能起早贪黑,费心劳力去干那样的活儿吗? 更别说让他像梁进仓一样,大冬天四点多就起,冒着风雪严寒来厂里干活。 路上还差点被狼吃了! 打死他都不会干啊! 一天都坚持不了啊! 想到这些,吴光荣变得越发颓唐,好像老了二十岁。 同样是养儿子,为什么自己就养了这么个废物呢? 不由自主地说道:“小梁,我真羡慕你父亲,怎么就有这么能干的孩子呢!” “……”梁进仓面色怪异。 “怎么了小梁?” “没什么吴副厂长,那咱们就说定了,往事清零,以后我跟小吴好好相处,争取做好兄弟。” 好吧。 吴光荣总感觉怪怪的哪里不对。 从会计办公室出来,看到在外面装作散步的郑会计。 “小郑,我刚才夸奖小梁,说羡慕他父亲,为什么他表情那么怪?” “您还是别羡慕了,”郑会计朝自己办公室门口看了一眼,“小梁的父亲去世好多年了。” 额! 吴光荣脊梁沟一阵发凉,好吧。 然后他才感悟到,怪不得自己的儿子成了废物,究其原因就是他爸爸没有早死。 第二天一大早,厂里的大解放就出发了。 只要仓弟在车上,石国良基本就是歪在副驾上睡大觉。 只不过这次郑会计跟着,石国良的坐姿看起来就有些军人模样了。 仓弟也就免去了想戴防毒面具的强烈愿望。 饶是如此,郑会计还是不由自主对石师傅的鞋子多看了几眼。 天气转暖,有些味道也更容易挥发,黄球鞋也并不能完全起到隔绝作用。 不过也不是很严重。 等到太阳升起来,驾驶室内有些燥热,窗玻璃摇下来,空气立刻变得清新。 而且还有淡淡的花香飘进来。 山清水秀之间,百花齐放,春和景明,这种季节真的太适宜出行了。 本来郑淑叶坐在中间位置,路上趁着石师傅下车解决问题,她跟石师傅调换,坐在了靠窗。 他们这次送货的第一站是邻县的人民医院,现在走的是一条县级公路。 新修的柏油路,路面相当平整,车子行驶起来相当平稳。 路上的车不多。 郑淑叶趴在车窗上,下巴枕着胳膊,吹着香软的春风,感觉不是坐车,而是飞行在蓝天白云之间。 那是相当惬意。 不由自主地,她轻轻念道: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石国良跟仓弟对视一眼,做出一个疯狂呕吐的姿势。 仓弟笑而不语。 快中午的时候,郑淑叶甚至都不愿意停下吃饭了。 “真不愿意停下,一直这样走下去多好啊!”郑淑叶已经完全陶醉在大好的春光当中了。 其实,还有她不能说的秘密。 坐在自己心仪的人开着的车上,那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感受。 春意盎然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景色,还有“良辰美景奈何天”的一颗少女之心。 “一直这样走下去也不是不可能。”梁进仓说。 “那就一直走吧,永远别停下了。”郑淑叶兴致勃勃地说。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梁进仓说: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背着一大包钱,每天都坐在车上兜风。 轮回转世之前,她把这个愿望跟阎王爷说了,希望能成全她。” 石国良撇嘴说:“有这样的好事,还轮得到她了,阎王爷自己就托生了。” 梁进仓笑道:“你说错了,阎王爷真的就满足了她的愿望。” “那不可能。”石国良道,“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好事。” 郑淑叶倒是感觉小梁这话里可能有坑,美丽的大眼睛越过石师傅看着他:“是不是让她生在国外的大资本家家里?” “不,”梁进仓说,“咱们经常看到这样的人。” 石国良和郑淑叶都诧异了。 现实生活中哪有这样的好事? 梁进仓说:“客车上卖票的。” 俩人一愣,然后同时大笑起来。 郑淑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容易能说话了,笑道:“还真是哈,每天坐在车上兜风,还背一大兜子钱。” “我的仓弟,就是人才。”石国良狠狠照着仓弟的肩膀拍了一下。 惭愧惭愧,什么人才啊,后世的一个小笑话。 只不过这年头的人笑点低而已耶。 到了下一站,正好是中午了,他们先吃了午饭,然后去医院送货。 路程并不是很远,但是这样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送,到了医院还得找好几位领导签字,签完字再安排卸货,所以比较耽误功夫。 本来到省城不过就是四百公里的路程,但是他们刚刚走了二百多公里,送了几家医院,天色就有点晚了。 这年头的车辆,几乎没有跑夜车的习惯。 个人是不允许买车的,所以所有的车辆都是公家的,公家的司机娇贵着呢,哪能大晚上的还要跑车受累。 都是白天赶路,天黑就找招待所住下。 反正食宿报销,炒上几个菜美美地喝点小酒,烫烫脚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天亮吃了早饭再走。 根本就感觉不到舟车劳顿之苦。 他们规划的是到下一个县城去住。 看看时间,估摸一下路程,赶到那个县城,天也就刚刚黑。 应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所谓的没问题,指的是安全问题。 这两年的治安状况越来越差,劫道的很多。 而且几乎已经成了常态。 要是跑夜车的话,大概率会碰上劫道的。 虽然他俩车上有枪,但还是不愿碰上那些亡命徒。 石国良看看表,信心满满地对郑会计说: “我和仓弟跑长途,从来都规划得很好。 既不耽误赶路,还能在天黑之前刚好赶到住宿的地方。 你看这个点儿,到前边那县城,正好天黑。” 话音未落,仓弟突然一个急刹,并且猛地往外打了一把方向。 另外俩人都差点被磕到头。 还没等俩人明白过来,仓弟又一把方向贴回路边,停下了。 他扶着方向盘,朝车外张望,嘴里小声说:“我怎么感觉咱们遇上麻烦了!” 137 偏向虎山行 “什么都没有啊?”郑淑叶也跟着朝车外张望,但她什么都没看到。 太阳已经落山了,本来车辆就不多的道路上此时既无车辆也没有行人。 周围也是静悄悄的。 石国良却是脸色凝重,什么都没说的,先从车座后边摸出两杆火铳,斜倚在车座上。 又拿起两根长长的铁撬杠,递给仓弟一根:“你看到了什么?” “路上有钉子。”梁进仓并没有接撬杠,依然仔细观察周围。 “躲过去了吗?”石国良问。 石国良是汽车兵出身,技术和机灵程度那也是练出来的。 但开车和坐车不一样。 开车的会注意力高度集中,而坐车的往往就随意多了,所以路上有什么东西往往司机看到了,坐车的没在意。 仓弟摇了摇头:“没全压上,但是右边轮胎够呛了。” 石国良跟郑会计交换了位置,让郑会计坐中间。 看俩人那一脸凝重的样子,郑淑叶吓得脸色也是有些发白。 “那怎么办?”郑淑叶问小梁,“是不是有人撒上钉子,等咱们下去换轮胎的时候就抢劫咱们?” “有这个可能,”梁进仓说,“不过更有可能是在前面等着我们。” “为什么?” “因为刚扎了,轮胎的气不会一下子漏干净,路上的钉子这是让我看到了,可是有的司机可能会看不到,就一直往前开,直到发现轮胎没气了。” 石国良观察了一阵说:“这附近应该没人。” “事不宜迟,赶紧换轮胎!”梁进仓当机立断,“天黑了那才麻烦呢。” 两个男人各自拿着撬杠和火铳,分别从两边跳下车。 郑会计放低身子坐在驾驶室里,大气不敢出,一动不敢动。 俩人先把各自的一侧侦查了一番,包括路边的沟子里,都没发现有人。 石国良侦查外围之后,这才观察右侧轮胎。 心里就是一沉。 他在前轮和后轮的轮胎上,都看到了三棱形状的铁锥。 这东西个头不大,一般的司机往往注意不到,撒在路上,只要轮胎压过,保证扎胎。 梁进仓开车视线放得较远,反应及时,闪避了一下,才没有让全车轮胎都被扎。 可是右侧的车轮没躲过,导向轮和后边一对驱动轮,一共三个轮胎,全扎了。 石国良用撬杠敲了敲,估摸还有一半的气。 就这泄漏的速度,估计走不出二十里路,右侧三个车轮就全瘪了。 “仓弟,这边三个轮胎全扎了,气漏得很快。”石国良朝另一侧喊道。 一听这话,车上的郑淑叶再也忍不住了,拉开驾驶门一条缝,露出脸来问小梁: “扎了三个轮胎,是不是咱们再也走不了了?” 她虽然不会开车,但她知道车上只有一个备胎。 现在一下子扎了三个轮胎,怎么走啊? 本来郑淑叶白白嫩嫩的皮肤就好,这一害怕,更是白得透明了。 梁进仓冲她龇牙一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表示安慰:“放心,木器厂有位老师傅能把装着满满木头的大汽车扛着跑。” 郑淑叶勉强笑笑:“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放心,有老师傅在,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他让郑淑叶躲回驾驶室,关上车门。 绕到右侧来看了一下情况:“只能用单胎了。” 石国良点点头:“你去那边盯着吧,我来换。” “还是我来,你先在这边盯着,我去把那边的轮胎卸下来。” 石国良也不跟他争,持枪警戒,由仓弟换轮胎。 车上只有一条备胎,把漏了的一条前轮替换下来。 后边驱动轮一共两对,扎了右侧的一对,只能把左边的驱动轮卸下一条,放到右侧。 无非就是驱动轮的双胎变成单胎。 这种解放车的双胎是两套螺丝。 标准用法就是先用内外丝的长螺丝把内轮固定住,然后再用另一套螺丝固定外轮。 现在只需要用内外丝把内轮固定住就行了。 好在已经送了一天的货,货物去了一半。 再说这种夹板本身就是干木头做的,没多少分量。 单胎是完全没问题的。 梁进仓干活本来就手脚麻利,现在面临的情况有点麻烦,换轮胎的速度更是极快。 不大一会儿就搞定了。 俩人又把周围重新搜索一阵,这才上车。 就是何去何从有点纠结。 按原计划继续往前走的话,几乎能确定百分百会遇上劫匪。 掉头回去,回最近那个县城,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现在天色已经擦黑,三个小时以后,夜就深了,也是相当不安全。 郑淑叶紧张极了,在俩男人紧急磋商的时候,不由自主抱住了小梁一条胳膊。 小梁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简单交换过意见之后,俩人很快达成一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是要往前开。 因为劫匪既然在路上撒了钉子,那么很明显,对方就是想等司机停车换轮胎的时候实施抢劫。 但是现在咱们的轮胎已经换好,即使劫匪在路上埋伏,只要咱们不停下,看到有人,加速冲过去就行。 而往回开的话,夜很深了,到底能遭遇什么,不好估计。 决定了以后,梁进仓拍拍郑淑叶的手,示意她放开自己,要开车了。 郑淑叶悚然一惊,赶紧放开了他。 往回稍微挪了挪屁股,低着头,两颊一阵阵发烫。 好在天色昏暗。 加上两边的人现在如临大敌都在看着外边,倒也不是很尴尬。 从这里到下一个县城,基本上就是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为了防止路上还有钉子,梁进仓把这车开成了外国车,不再靠右行驶,而是靠左侧行驶。 这个点儿路上车辆行人稀少,靠哪边走都一样。 真要对面来了车,会车的时候再靠回来也不迟。 往前走了十多分钟,一切正常,虽然路上冷冷清清既无车辆也没有行人,但也没见有拦路的。 郑淑叶的微微呼出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些,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也稍稍回落。 突然,石国良沉声说道:“前边有情况。” 仓弟“嗯”了一声,他早看到了。 车灯照耀之下,他们看到远远的路边停着一辆大货车。 货车的周围,有人影晃动。 虽然离得还不近,但是从人影晃动的频率上看,分明就是有人在追逐,打斗。 “冲过去!”石国良压着嗓子爆吼一声。 同时端平了手里的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138 神龙摆尾 梁进仓沉声喊了句:“抓好了!” 他这话主要是说给郑淑叶听的。 冲过去的过程中,疾冲、急刹和急打方向的情况都可能出现,坐车的如果不抓好扶好,有可能会受伤。 一脚油门踩到底,发动机一声爆吼,车速瞬间提了起来。 快接近那辆大货车的时候,梁进仓快速变换着远近光,并且按住喇叭。 气喇叭,而且按住不放,大夜晚的,声音悠长而凄厉。 他这样做不仅仅是提醒路上的人闪避,更是希望自己的操作能起到一点震慑作用。 很明显前边那辆大货车正在遭遇抢劫,万一这样的操作能把劫匪吓跑呢! 大解放贴着路左边呼啸而过。 只是,超过那辆大货之后,梁进仓又紧急刹车,很快在路边停下了。 咬着牙紧闭双眼的郑淑叶惊惶地睁开眼睛:“怎么了?我们脱险了吗?” 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 只是朦胧的光线当中,仓弟跟良哥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怎么办?”仓弟问。 石国良把另一杆火铳也抄起来:“我去,你俩在车上别动,要是发现情况不对,开车跑!” 仓弟默然表示同意。 情况紧急,没时间允许争来争去。 而且仓弟也知道,自己争不过良哥,还婆婆妈妈白白错失良机。 他们的车后,绝对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劫匪。 刚才超过大货的一瞬间,梁进仓和石国良都看到了那一幕。 一柄铁锨和一柄镢头,几乎是同时落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头上。 而挥舞铁锨和镢头的,是两个用黑布蒙着口鼻的男人。 同时旁边还有一个男孩正被一个男人踢得飞起来。 至于旁边还有几个人影晃动,就没看清状况了。 不管那个头上挨了重击的高个子男人是司机还是跟车的,那两件农具砸在头上,几乎可以当即毙命。 而那个男孩,一闪而过看不清楚具体年龄,应该七八岁,不超过十岁的模样吧? 被一脚踢飞,虽不致毙命,但受伤也不会轻。 石国良的眼红在于,男孩被踢飞的那一幕,让他一下子联想到自己的小儿子。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因为自己有那么大的儿子,就看不得那样的一幕。 仓弟居然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紧急停下了,虽然嘴上来不及说别的,但这让石国良满意极了。 仓弟倒不知道良哥那义愤填膺的样子居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小儿子。 在刹车的那一刻他只是在想,能见死不救吗? 路上这些劫道的,大多数是农村一些不务正业的青年人。 这些青年再没有生产队的约束,也不愿下自己家的承包地干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人找什么人,时间长了就会拉帮结伙,游手好闲。 单独一个青年人的犯罪概率极低。 如果凑起三五个青年,整天不想干活只想吃香喝辣,聊天打屁当中,只要有一个人提出一个歪点子,就会变成点燃热情的火种。 从小偷小摸开始,继而拦路抢劫。 堕落的速度极快。 也有城里的待业青年。 前两年大批上山下乡的青年人回城,加上这两年一批又一批城市户口的高中毕业生,都在等着分配工作。 造成大批的待业青年。 无所事事时间长了,就会惹是生非,就会想一些歪点子,渐渐走上邪路。 一句话,他们就想通过不劳而获,搞点钱。 抢劫完了,离开公路一跑了之,上哪找去? 现在只在黑夜抢劫,是路两边的庄稼没长起来。 夏秋季节,大白天就抢劫,抢完了钻进玉米地,相当于潜入了**大海。 破案率极低。 也就造成了犯罪成本极低。 以极低的成本抢劫路上这些行走的银行,那可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他们抢劫的目的就是钱,只要被劫的人老老实实配合,一般不会杀人。 可是今天晚上,仓弟和良哥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 除了大概已经被砸死的那人,另外至少还有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 而劫匪既然已经杀死了一个,大概率也会把车上另外的人杀死。 仓弟和良哥的想法就是,至少自己手里还有几支枪,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良哥,自己的安全第一,你不回来,我们不走。”仓弟沉声说道。 此时此刻真的很后悔让郑淑叶跟着。 如果不是自己要留在车上保护她,那么两个大男人都手持火铳,绝对能够赶走劫匪。 石国良来不及废话,推门下车,狠狠地把车门摔上,弓着身子朝后跑去。 “石师傅为什么要下去?”郑淑叶惊惶的声音问道。 “后边那些劫道的在杀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郑淑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只是感觉到浑身冰凉。 杀人! 多么可怕的字眼。 而且正在身边进行着。 她强烈地想让小梁赶紧开车跑啊! 可是小梁那句“不能见死不救”,又让她说不出口。 她的良知告诉她不能见死不救,可她实在太害怕了。 ——据说抢劫犯都是先奸后杀的! 后杀虽然可怕,可她更怕前边先那啥的过程,光想想那个字眼都要晕过去。 “轰”,石国良开枪了。 那个抡镢头的劫匪应声而倒。 扬起来的镢头也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现场还有三个劫匪,都手持长柄农具。 看到他们使用的凶器,石国良明白了,这些人肯定就是附近村庄的农民。 伪装成下地干活的模样,即使遇上警察,也可以蒙混过关。 而且他看得出这些人还是惯犯。 本来四个人正在围攻一个抡着铁棍的人,现在被轰倒一个,剩下那三个立即分出两个,回过头抡着农具扑向石国良。 他们知道火铳只能放一枪。 放完了,需要倒过来装药,很麻烦的。 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也只给他放一枪的机会,放完这一枪,火铳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好使。 可是他们没想到石国良手里有两杆火铳。 轰,石国良又是轰倒一个。 剩下一个挥舞着锄头的,悍不畏死,瞬间冲到眼前。 轰,又是一声。 那个挥舞锄头的也应声倒地。 石国良腰里还藏了一支喷子。 他自己称为喷子。 他的仓弟习惯性地叫那东西为土炮。 是石国良自己改装过的,用了更好的厚壁钢管,可以装更多的火药和铁砂,杀伤力相当恐怖。 近距离挨上一枪,几乎就是个筛子。 石国良这也是因为路上不太平,为防万一做的后手。 如果不是今晚碰上穷凶极恶的劫匪,他也不会连压箱底的东西都掏出来了。 四个劫匪,被他轰倒了三个,剩下正在战斗的那个一看不好,朝着拿铁棒的虚晃一下,转身就跑。 一直从后视镜里注视战况的梁进仓突然喊了一声:“不好!” 一边挂档掉头,一边摇下玻璃高喊:“良哥小心,路两边都有拿枪的。” 虽然后边那大货车的车灯是朝前照的,但是散射出去的光亮还是把路两边照得朦朦胧胧的。 梁进仓通过后视镜虽然看不清路两边共有几人,但是很明显,良哥已经被包围了。 他知道良哥身上带着铁砂和火药,而且装药的速度极快。 但是所谓“极快”,是相较于那些老鸟铳的装药。 老鸟铳装药,都是先把火药装进枪管,再用一根细木棍伸进去捣结实,然后再装铁砂,铁砂用纸团堵住。 最后再在炮台上按引药。 良哥的火药和铁砂都是照着枪管量身定做,早就包装好的,看起来就像两个圆滚滚的小炮仗。 掏出来拔出火药塞子,塞进去就是。 当然引药也是要另换的。 说白了还是比较麻烦。 在对方两边还埋伏着拿枪的生力军的情况下,石国良那支喷子最多还有一次开枪的机会。 开完一枪,剩下就擎等着挨喷就是了。 “怎么又回去啦——”郑淑叶本能地尖叫一声。 “趴下!”梁进仓怒吼一声。 路两边围上来的人手里都有枪,要是被对方朝车玻璃来一枪,坐在车上的人就会受伤。 而伏在车座上,就是最大限度的防护。 郑淑叶一下子趴到梁进仓的大腿上。 而且紧紧抱住。 把脸都埋在了腿上。 死就死吧,这已经是最安全的死法了。 可对于梁进仓来说,这位女同志已经不仅仅是猪队友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自己的右腿又要踩油门又要刹车的,被她紧紧抱住,脸都埋起来,活动严重受限啊! 变速杆子都被她的上身别住了,每挂一次档,她的身体晃悠一下子。 反正誓死不改变姿势了。 没办法了,良哥那边已经跟对方接上火,命悬一线,仓弟只能将就着来了。 也不知道是挂档了,还是挂人? 反正变速杆子上挂着个人。 梁进仓两把就调过头来,发动机怒吼一声冲了回去。 石国良听到了仓弟的喊声,也已经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那个挥舞铁棍的是跟车的,腿瘸了,身上也挨了几下,虽不致命,但已经受伤不轻。 车右边的人已经跳过沟子,石国良拽着跟车的躲到车左边,朝着来人喷了一枪。 这是刚才以超发挥的速度装上的药。 劫匪早已经看到他连开几枪,知道他还有后手,所以早有防备,跳过来就躲到了车头那里。 石国良这一枪没打中。 躲在那边的也没敢贸然冲过来。 可是,货车另一边也有人包围上来,已经跨过沟子跳到路上。 石国良和那个跟车的腹背受敌,躲无可躲。 千钧一发之际,梁进仓开着大解放箭一般冲回来。 货车对面这边,看起来有三个人,手上都有枪。 其中两个跑得快,已经冲到路中间,手中的枪已经是端起来就要扣动扳机的姿势。 只是雪亮的车灯之下,大解放冲了过来。 路中间那俩劫匪吓坏了,赶紧往回跑。 就在大解放撞上他们之前,那俩劫匪已经成功躲到路边。 只是跑得太急,俩人同时抱住相邻的两棵树,这才没有跌进沟子。 令他们后悔的是,为什么不直接跌进沟子呢? 因为大解放已经预判出了各自的距离,知道冲过来的时候他俩正好躲开。 所以大解放到了近前一个急刹,往左急打方向,来了个神龙摆尾。 大解放唰一下发生侧滑,车尾甩向路边,后轮一下子掉进沟子。 冲力太大,连路边几棵不算粗大的树都给扫断了。 当然,其中两棵相邻的树上还挂着俩抱枪的劫匪,也在绝望的惨叫声中随着树干一起被扫飞了。 石国良身边那个跟车的,眼睁睁看到那辆大解放近在咫尺发生侧滑。 轮胎在路面刺耳的摩擦声,撞断树木的喀嚓声,掉进沟子的轰隆声,隐隐还夹杂着人的惨叫声。 在大解放车身调转,雪亮的车灯照在他俩身上的那一刻,跟车的再也坚持不住,头一歪躺倒在地。 “良哥小心后边!”仓弟一声大喊。 因为车右边的劫匪已经兵分两路,有两个在前边虚张声势,还有一个从车尾悄悄冒出头来。 端起枪对准了石国良。 石国良还在那里手忙脚乱给喷子填装弹药呢! 他要想躲开后边那个劫匪,除非转到车前。 可是另一侧还有俩持枪劫匪呢。 只要他转出去,那俩劫匪立马开枪。 他已经躲无可躲。 “嗖——”一根铁撬杠飞出。 是仓弟扔出去的。 他左手不会开枪,更不用说有准头了,扔撬杠倒比开枪更顺手。 车后那个劫匪吓得往车尾一缩。 撬杠咣一下砸在车厢上,弹回来哐啷落地。 车尾那劫匪再次冒出头来,枪口对准了石国良。 梁进仓扔出撬杠的下一秒,就已经开始扳郑淑叶的胳膊。 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了,硬生生把她的胳膊扳开,怒吼一声:“趴好——” 随着声音,人已经跳下车,几乎是在跳下的过程中,手里的转轮枪就响了。 车尾的劫匪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就是满地打滚,杀猪一样凄厉地叫着。 也不知道那一枪打中哪儿了。 梁进仓往前疾冲,准备躲到车前。 因为他透过车底看到,还剩一个劫匪正从自己的车尾伸出枪来。 就在此时身后发出一声尖叫,郑淑叶紧随其后跳了下来。 “危险!”梁进仓大吼一声。 这回不是往车前躲了,而是返回来,直接把郑淑叶扑倒在地。 整个身子把她覆盖住。 劫匪的枪已经响了。 漫天的铁砂带着微微的破空声飞过来,打在梁进仓身上。 139 太黏糊了吧 梁进仓中枪,“啊”的痛叫一声。 身底下的郑淑叶再次尖叫,想翻过身来,却被梁进仓死死压住。 大货右侧的两个劫匪,一看有俩人暴露在他们的枪口之下,立时瞄准了他俩。 还没扣动扳机,俩劫匪的身后轰的一声枪响。 俩劫匪同时倒地。 他们会从背后包抄,石国良也会。 而且石国良的喷子威力巨大,俩劫匪挤在一起,正好一枪俩。 现在还有战斗力的,就剩大解放车尾那个劫匪了。 可他的土枪已经放了。 这种情况之下根本没有装药的时间。 而石国良已经转回去,从大解放的右侧开始迂回包抄了。 那个劫匪透过车底也看到石国良的两脚正朝自己快速移动。 他们其实一共来了十个人,转瞬间死伤九个,就剩他一个囫囵的了。 就算他再穷凶极恶,现在也吓得肝胆俱裂。 扔下土枪就想穿过公路逃跑。 可他刚跑到公路中间,就在轰的一声枪响后扑倒在地。 梁进仓忍着疼痛,用转轮枪打中了对方。 爷爷的这把转轮火枪,过完年被他改造了。 换了枪管,改成了转轮钢珠枪,可以连开六枪。 除了笨重点,怕潮湿以外,几乎可以媲美左轮手枪了。 打劫匪这才开了两枪,还有四枪可放呢。 只不过现在不是嘚瑟的时候。 石国良掀开他的衣服,看到他后背的皮肉上,嵌进了不少铁砂。 幸而劫匪这一枪是朝着脑袋开的,他和郑淑叶扑倒在地,飞到他背上这些属于散开的铁砂,威力不大。 仅仅是嵌入皮肉而已。 看他走了两步一瘸一拐的样子,石国良问:“是不是屁股也被打中了?” “那当然了。”仓弟一咧嘴。 良哥又去扯他的裤子。 “算了。”仓弟看一眼女同志,推开良哥的手,“看不看反正都得上医院。” “屁股缝里有没有进去砂子,不会废了吧?”良哥是隐晦地问他宝贝蛋有没有受伤啊? “滚蛋吧你!”要不是后背带屁股的剧痛,仓弟恨不能踹他一脚。 同时心虚地又瞟了一眼女同志。 这一对难兄难弟虽然伤了一个,但依然还是满心劫后余生的欢欣。 女同志可没他俩那么洒脱,却以为他俩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内疚,故作洒脱呢。 毕竟因为自己的不听话,擅自下车,小梁为了救自己,中了枪。 自己这条命是小梁拿命换来的啊! 看石师傅要去检查,小梁给他使眼色那样子,也许下边还有致命伤呢! 怎么不让她内疚欲死,泪流满面呢! 她虽然是从没经历过人事的纯洁少女,但毕竟也是十九岁了,基本的人体原理还是懂的。 大约猜出了石师傅那句话的含义。 也许,小梁中了这一枪,会造成终生残疾呢! 作为一个博览群书的高中生,她当然也看到过书上关于太监的描述。 然后她一边哭一边就想,即使小梁从此成了太监,那自己也要不离不弃,伺候他一辈子。 相亲相爱,地久天长! 你先慢慢哭着吧,那俩难兄难弟没功夫搭理她。 现场一片狼藉,太多的人生死不明。 货车后边还有一个劫匪在翻滚嚎叫呢。 这伙劫匪穷凶极恶,死有余辜,再说他俩现在也没有余力救他们。 救好人还来不及呢。 货车上那个跟车的已经醒来。 大高个司机还剩一口游气,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活? 那孩子是跟车的儿子,也被踢得昏迷不醒,跟车的搂着儿子正在悲嚎。 他们那辆货车六个轮胎全漏了,现在轮胎的气早已漏光,完全趴窝了。 大解放后轮神龙摆尾摆进了沟子里,靠自己的力量是上不来了。 情况依然很严峻。 俩人此时有些惊弓之鸟。 这伙劫匪如此有组织有计划,一看就是惯匪,而且属于特大团伙了。 他们之所以只出动手持农具的劫匪实施抢劫,持枪的六个劫匪却分别埋伏在两边警戒,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开枪。 毕竟开枪动静太大,大晚上轰轰的巨响,早晚把警察招来。 而且过后也会给警察留下更多线索。 可见,这伙劫匪也是极其狡猾。 现在这俩难兄难弟怕的是,万一过一会儿再来第三波劫匪呢? 那他俩就在劫难逃了。 所以除了要赶紧把伤者送医,还要赶紧撤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那就顾不得大货车六个轮子全趴窝了,勉强也能动起来。 良哥开着大货移动到大解放前边,拴上钢丝绳,仓弟重伤不下火线,开着大解放。 俩车一齐用力,终于把大解放从沟里拖出来。 救人,逃命,要紧。 大货只能把车门一锁,扔在路边了。 跟车的抱着自己的儿子,揽着瞳孔发散的司机,坐在副驾座上。 良哥开着车朝下一个县城飞驰而去。 车斗里的货物上,坐着仓弟和郑会计。 郑会计再也没有白天那“良辰美景奈何天”,也泯灭了点亮四面风的笑,更失去了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的轻灵。 她又冷又极度脱力,不由自主扑在小梁怀里,让他抱着自己。 温暖自己,给自己一个安全感。 反正自己这辈子已经交给他了。 小梁很欢迎她的这副样子。 毕竟人间四月天指的是白天,晚上真他妈的冷。 尤其是坐在飞驰的车斗里。 郑淑叶身体很暖和,搂着很柔软。 简直让人搂不释怀。 跟这种享受比起来,后背和屁股的剧痛,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只希望一直跑下去,永远别到医院。 当然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驾驶室里还有三个重伤号呢。 到了医院,立即就是大呼小叫地呼叫医生,赶紧救人。 一边救人,一边托付医院的人去报案。 三个伤号被医生接管了。 接下来就是处理梁进仓的伤。 好在只是发散出来的铁砂,威力不大,仅仅打穿衣服,嵌入了皮肉。 先经过擦洗消毒之后,医生用镊子给他一粒一粒的往外拔。 每拔一粒,梁进仓都会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郑淑叶也会很配合地提供伴奏,捂住嘴嘤嘤地哭,泪如雨下。 一直是这样的重复重复再重复。 石国良很烦,娘娘们们儿的,太他妈黏糊了吧。 呕! 他知道拔完了后背,屁股上还有好几粒——通过裤子上的小洞可以判断得出。 让你们娘们儿去吧,他居然出去抽烟去了。 反正一会儿就得脱裤子,看看你郑会计是不是还要配合得那么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