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
屋内, 药香浓郁。
景谡坐在榻边,紧紧地凝望着昏迷中的段令闻, 他的脸颊瘦削了许多,眼睑下方泛着一圈青灰色。
不过分离数日,于景谡而言,却如同在炼狱里轮回?了千百遍。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榻上之?人的脸颊时,不由地轻轻颤抖起来?,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最终只是极轻地拂开了散落在他额前的一缕汗湿的发丝。
这些时日, 他每日煎熬, 若非肩头?重任,他早已不顾一切杀入上郡。
前世?,他没能护住段令闻,若今生, 仍重蹈覆辙……他不敢深想, 若带回?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自己会如何。
他执起段令闻的手, 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 感受他腕间的脉搏。旋即, 景谡缓缓低下头?,将唇轻轻覆在他的手腕处。
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段令闻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景谡就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脸颊紧贴着他的手心,似乎累极了, 竟这样睡着了。
段令闻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景谡便立刻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
段令闻能看到,景谡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至极,他的喉间只得发出模糊沙哑的气?音。
景谡见状,轻轻放下他的手,而后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慢慢扶坐起来?,又迅速拿过柔软的靠垫仔细垫在他腰后。
安置好后,景谡才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尝了一小口,试了试水温,确认不烫不凉,这才将杯沿小心地凑到段令闻的唇边。
“来?,喝点水。”景谡的声?音放得极轻。
段令闻小口小口地吞咽,待解了喉间干哑,他急忙问道?:“郭韧和阿侬……他们呢,还有其他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景谡神色微顿,他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沉默片刻后,缓声?道?:“阿侬伤势较轻,你?昏睡的这两日,他还来?看过你?。”
“郭韧伤得最重,腰间有贯穿伤,断了两根肋骨,但性命无碍。他带出去的三十人……回?来?了九个。”
话落,段令闻瞳孔骤缩,那些曾与他一同操练,一同谈笑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颤声?道?:“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他们……他们都?不会死……”
景谡小心地将他拥入怀中,郑重道?:“他们的牺牲,不会被遗忘。待天下安定,我必许他们身?后哀荣,抚恤他们的家眷。他们的名字,我们都?会记得。”
“我们不能辜负他们,唯有海晏河清,乾坤朗朗,让黎民百姓不再受战火流离之?苦,让万千将士的血不会白流。”
段令闻缓缓闭上了眼睛,时至今日,他们必须继续走?下去,这个乱世?,必须终结。
只有天下真?正安定下来?,才是对死在战场的英魂,对这疮痍的天下最好的告慰。
他慢慢冷静下来?,和景谡说起了陈焕。
两人都?知道?,上一世?并没有陈焕这个人。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变数。段令闻以为,当初陈焕来?景家军便是有预谋的,军中细作恐怕也是和陈焕有关,应当排查一切与陈焕关系密切之?人。
但景谡听完后,却沉默了片刻。
当初陈焕进入军营后,景谡便一直暗中派人监视他,哪怕后来?陈焕以探亲的名义离开了军营,景谡依旧派人观察了他许久,若陈焕的一切都?是伪装,那他的心思深沉到不可想象。
但很显然,陈焕并不像这种人。
景谡并不认为,军中细作与陈焕有关,而是……另有其人。
段令闻回?想起那晚,他所信任的景家军亲卫将弩箭指向了他……
他艰难地问道?:“是谁指使的?”
景谡不答反问:“你?那晚见到的,是真?正的文腾吗?”
“这还能有假……”
话音未落,段令闻忽然反应了过来?,他看向景谡,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有人假扮文腾?”
“未必不可能。”景谡回?道?。
那是夜间突袭,光线昏暗,加上当时撤兵时有些微混乱,若是那人带着人皮面具,还真?未必认得出来?。
看着景谡的神色,段令闻隐约猜到了什么,“你?查出来?了?”
景谡不置可否,他命人去书房拿来?密信,随即交给了段令闻。
这封密信是要送到上郡的,而落款之?人,写的是覃师。
覃师……
段令闻恍惚间想起,前世他曾无意中见到纸上写着“覃师”的名字,当时,覃娥告诉他,那是她哥哥的名字。之?后,覃娥便给他说起了她哥哥的事情,说是在几年前的战乱死了。
那现?在,为什么这个名字会出现在密信中?
段令闻捏着密信的手指微微发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覃娥……”
覃娥是那个奸细……这怎么可能呢?
段令闻一直将她视为可以信赖的朋友,覃娥帮过他很多,知道?他天生异瞳后,也从未露出嫌恶疏离的神色,闲暇时还教他辨认过药材。
哪怕这一世?,两人并没有经历过种种,段令闻依旧将她当作朋友,当作可以信赖的人。之?前,他甚至怀疑徐昂都?没有怀疑过她……
自从段令闻被俘,景谡暗地命人严查,他排查了所有与文腾有关的人,最后一个便是覃娥。原是文腾这小子喜欢覃娥,总会时不时借各种由头?去医馆中,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一开始,景谡并没有怀疑上她,直到有人禀报,在医馆中发现?了一些羊皮,加上军中有真?假文腾之?事,景谡才起了疑心。但覃娥是段令闻曾经信任的朋友,景谡最不希望的,就是她背叛了段令闻。
然而,在景谡离开宛城后,覃娥果然放松了警惕,又一次传信时被景谡的亲信发现?。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覃师就是覃娥,但对段令闻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几日后。
段令闻的身?体好了些,便独自一人去了覃娥的医馆。
覃娥虽是军医,但这次,她并没有随军征战,而是驻守宛城。因此,她偶尔也会在城中医馆替百姓义诊。
时近黄昏,医馆内却依旧有不少等候的百姓。覃娥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正坐在案前为一位老妇人诊脉。
她微微倾着身?,时而低声?询问几句,时而温言安抚,随即将开好的药方递给那老妇人。
段令闻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上一世?,覃娥曾对他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长安开一间医馆,治病救人。后来?天下安定后,段令闻还将自己攒下的军饷给了她,让她在长安最繁华的街道?开医馆。
前世?种种涌上心头?,段令闻从未怀疑过她。
其实,也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过去,不愿意相信覃娥真?的会杀他。
前世?只有覃娥知道?他怀了孩子,她劝他离开长安,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当时覃娥的反常,段令闻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他被关在别院,段令闻宁愿以为是自己被人发现?怀了孕,从而被侍卫上报到景谡面前,才有后来?的大内侍奉旨来?送毒酒。
在他心里,即便是覃娥将他怀孕的事情告诉了景谡,段令闻依旧不会怪她。
但这两者都?不是。
曾经他以为,是大内侍背着景谡送来?的毒酒,不许他这个被视为“不祥”的人生下皇家子嗣,但仔细想想,其实那天晚上有诸多疑点,只是他被困住自己的枷锁所束缚,他失去了判断,最终喝下了那杯毒酒。
而最关键的,便是那双眼睛。
和战场上要杀他的‘文腾’一样,冷酷,没有感情。
这一切,都?是覃娥指使的?
就在段令闻思绪沉浸间,医馆内的覃娥恰好抬头?,她的动作瞬间僵住。
段令闻被救回?来?的消息,除了亲卫外,并无外人知道?。
因此,当覃娥看见他时,神色骤然紧绷起来?,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她立即垂下眼睑,再抬起时,脸上已重新挂上了惯常的温婉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平时僵硬些许。
随即,她站起身?,对等候的百姓歉然一礼,“诸位乡亲,实在对不住,今日义诊暂且到此,大家先回?去吧。”
话落,百姓们只好陆续散去。
待医馆内没了人后,覃娥才走?向段令闻,神色欣喜道?:“夫人!你?……你?真?的平安回?来?了!这真?是……真?是太好了!”
她侧过身?,又道?:“此处不便,夫人快请内室歇息,看你?脸色苍白,这些时日定然受苦了。”
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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